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仙羽幻境 作者:牛语者 内容简介 小蛋虽有名师指点,奈何学起天照九剑来仍费劲无比。不料睡梦中,他竟误打误撞地参悟出天道星图中的一门绝学,还从中自创「螺旋气劲」,令其师大跌眼珠。 这日小蛋和罗羽杉下山买酒,哪知冤家路窄,又碰见之前邂逅的红衣少女,小蛋狼狈无比地被追著打。然而谁也没料到,红衣少女的接连现身,却是即将降临的翠霞浩 作者的话 屈指算来,《仙羽幻镜》已经是我的第三部仙侠题材作品。它承接拙著《仙剑神曲》十六年之后的故事情节,主要叙述了以淡晚(小蛋)为代表的一群年轻人的成长经历。 很喜欢《仙剑神曲》中淡言真人的形象,然而故事进行到第二部时却不得不将他“秒杀”,演绎了一场海阔悲歌。于阿牛心中,不无遗憾。总觉得像他这样的好人,实在不该遭遇到如此悲壮凄凉的结局。可在当时,情节层层递进,人物不断激撞,老道士的死已非我能掌控。 所以,在《仙剑神曲》结束后,我就一直想写一部有关淡言真人的小说。或者是叙述他年轻时的故事,或者是讲述他转世后的际遇。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我选择了后者,于是就有了《仙羽幻镜》的缘起。 在《仙羽幻镜》一书中,转世后的淡言真人成为了一个孤儿——小蛋,自幼追随义父浪迹天涯。而他的这位义父其实不过是魔道上的一个二三流角色,坑蒙拐骗无所不用,连同道中人也很看他不起。 小蛋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没有人清楚他是淡言真人转世,只当他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混混。但这个“小混混”却有些与众不同:他质朴纯善,木讷随和,只希望身边所有的人都能快乐,却宁可委屈自己。 同时,《仙羽幻镜》一书中也会有许多新的人物出场,譬如罗羽杉、姜楚儿、屈翠枫等等,加上在《仙剑神曲》中已经露面的农冰衣、卫惊蛰等人,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行将上演一出惊天动地的崭新传奇。 当然,也会有丁原、盛年、罗牛等等《仙剑神曲》中的主要人物重装上阵,与天陆又一代新星交相辉映,笑傲仙林。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热血沸腾、满怀期待呢?对我,更是如此。 牛语者二○○六年十二月一日于上海蜗居 第一集 雪恋篇 楔子 十四年前,深山,荒村,某个大雨倾盆的傍晚。 “喀喇喇”又一道凄厉的闪电划过黑沉沉的长空,照亮了一个正在豪雨中御风疾行的灰衣人。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件透明的雨衣,不仅衣衫鞋袜没有让雨水淋湿,连头发都是干的。 饶是这样,灰衣人还是决定要到前面的村落里寻个地方避雨。他鬼魅般的身形一闪一晃,便已到了村口。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因为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一抹异常,仿佛满天飘扬的雨雾中隐藏着股死亡的气息。而傍晚的山村,竟又是那般的静谧,静得像一座死城。 他走进村庄,赫然看到屋子里院落中乃至道路两旁到处都是横倒的尸体。每一具尸体的肌肤泛着妖艳的靛青色,嘴巴鼻子和耳孔内流淌出的深紫色淤血早已干冷,像一条条可怖的小虫爬在人们的脸上,连雨水都冲刷不走。 好像,这座村子里刚刚遭受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可怕瘟疫,无人逃脱。 不,应该还有人幸免于难。灰衣人忽然透过呼啸的风雨听见,从左首一栋门户虚掩的茅庐中传来了细微的呼吸声。 他暗自凝气提防,推开了门。屋里一团漆黑,在桌边一对中年夫妇的尸体冰冷多时,桌上还有中午时候一家人吃的饭菜。 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孩子,黑黑的肌肤大大的眼睛呆呆坐在两具尸体前。他即不哭喊也不叫嚷,就像被吓傻了一样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进屋。 “奇怪,为何全村的人都死了,惟独这孩子还能活着?”灰衣人心中有些疑惑,注视着坐在地上的男孩儿,问道:“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没有抬头,用他稚嫩的嗓音麻木地低声回答道:“蛋蛋。” “地上躺的是你爹娘吧,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哭?”灰衣人问。 蛋蛋轻轻道:“他们睡着了,等天亮了就会醒。” 灰衣人嘿然冷笑道:“他们醒不来了。像你这样的傻娃儿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就让大叔送你去见爹娘!”说着,他迈步逼向蛋蛋,举起了右掌。 蛋蛋还是傻傻地坐在那里,慢慢抬头天真地问道:“大叔,他们不是都在这儿么?” 第一集 雪恋篇 第一章 雪地少年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一阵天籁般的吟诵从湖畔树下传来,犹如和煦的春风回荡在兀自冰封三尺的白皑皑雪地上空。那是一位身着银白色裘皮大氅的豆蔻少女,倚坐于一块用柔软兽皮垫着的方石上,正手捧一本《百家词集》低低吟哦。 也许是深深为这首荡气回肠的离别词阙所沉醉,少女空灵纤秀的眉宇之间不禁浮起一抹淡淡的忧愁,垂首凝视诗行出神不语。 除了身上罩着的这件裘皮大氅,少女的装束打扮甚为朴素。莲足上踏着的那双滚蓝边的红底绣花鞋亦是出自她亲手一针一线的缝制。乌发如云,冰肤胜雪,尤其是那一对晶莹纯真的剪水双瞳含着淡淡的怅意,直教人为之心醉。 在她身后静静伫立着一位神情彪悍精神矍烁的中年男子,双目开阖间不经意地绽出慑人寒光。见少女黯然沉吟,他忍不住劝道:“小姐,文人墨客的诗词都是些无病呻吟的狗屁玩意儿,您不读也罢。为了它伤神难受,那就愈发不值。” 少女浅浅一笑,玉颊登时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道:“顾大叔,我是由这阙描述离别之苦的诗词想起了丁三叔和玉姨的故事才想得有点入神,并不碍事。” 这姓顾的男子“哦”了声,竟也悠悠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和另外一个兄弟辽锋原本是出身南荒的凶人,当年提起“别云五鼎”仙林中人无不谈虎色变。后来其他三鼎陆续战死,顾智和辽锋却被故主在危难之际出卖,幸得少女的父亲不记前仇仗义相救才得大难不死。此后两人忠心耿耿追随新主南征北战浴血无数,名为主仆实为手足,直到十几年前退隐天雷山庄才算安定了下来。 时当正泰十一年二月,天下承平正逢盛世。地处汉州西北积石山中的天雷山庄每年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距此万里之外的南方早已春芽爆绿万物更新,而庄外的湖畔却依旧银装素裹不见一丝春的气息。 由于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的积雪几乎没过路人小腿,湖边更少有人往来。倒是有七八个半大不大的孩童蹬着雪橇在冻得坚硬如铁的湖面上开心嬉戏,时不时响起阵阵清脆的欢笑声。 滑得累了,这群孩子便回到岸上堆起了雪人。领头的是个七八岁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男孩儿,双颊红彤彤似两只小苹果煞是可爱。 小半会儿工夫,雪人便堆成了,只是少了眼睛和鼻子看上去总有点不像,若有两颗黑炭球和半根胡萝卜就好了。那男孩儿嘴巴里大口大口喷着白蒙蒙的雾气,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在雪地里四下寻找,想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聊作替代。 他找了又找,忽地发现几丈开外的雪下露出两颗亮晶晶的物事,大小和模样正适合。男孩儿大喜,也不用雪橇在雪上足尖轻点两纵三纵就到了近前,于无意中露出了一手不俗的腾跃身法。 他俯下身正想用手指将这两颗黑乎乎的东西从雪地里抠出,却突然惊呆住了。原来雪下露出的,分明是一个人睁着的眼睛。 他年纪虽小胆子却大,稍愣神后便用双手拨开眼睛周围的积雪,渐渐呈露一张十六七岁少年的脸庞。奇怪的是明明一副冻僵的样子,这少年不仅面色如常嘴唇微张吐纳着悠长的气息,连肌肤都透着温热,就像是在冬眠。 男孩儿更觉诧异,轻拍这人的脸颊叫道:“喂,你快醒醒!”孰知对方任由他在脸上拍打仍是毫无反应。 那旁玩耍的几个孩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过来问道:“小虎,你在干什么,咱们还堆不堆雪人玩儿啦?” 有个六七岁的女孩儿走到小虎的背后,正瞧见雪地里埋着的那张人脸立时吓得尖声惊叫哭了出来。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大吃一惊,颤声喊道:“有死人!” 小虎也不理他们,回头朝着坐在树下的少女高声招呼道:“姐,顾大叔——你们快来啊,这儿的雪下给埋了一个活人!” “活人?”顾智抬眼看了看正朝中天升去的昏黄日头,嘿然道:“这倒有趣!” 那少女已先一步起身。别看她娇柔明艳弱不禁风,只银白色的身影一晃便已到了出事的地方。见到雪下果真埋了个少年,她的脸上微露焦灼催促道:“顾大叔,你赶紧想个办法救救他。” 顾智不紧不慢踱步过来,瞟了眼少年的脸眼中掠过一缕精光回答道:“小姐放心,这小子身怀绝技一点雪还冻不死他。” 小虎道:“那也总不能让他一直呆在雪里头冻着吧。要是爹娘晓得了,定会责怪咱们见死不救有违作人的本份。” 提到小虎的父母,顾智一叹道:“你这小家伙,总喜欢拿主人主母压我。”朝前迈进一步站到被埋雪下少年的头顶后头,沉声喝道:“都让开六尺!” 众人忙不迭退后,空出一大片雪地。顾智双足踏在雪上,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足底冉冉冒起白茫茫的寒雾,一双脚慢慢沉入雪中。 那少年身体所在位置的雪地“哧哧”响动,如同一座小山丘渐渐隆起升出地面。不一刻顾智的脚面完全没入雪下,身前却赫然多了座长一丈宽两尺高三尺的雪台。他一掌按落雪台遍体红光流闪,冰雪瞬息融化现出了少年的整个身子。而托在他身下的雪竟是安然无恙丝毫未消。 一群孩童欢声雷动,小虎满脸艳羡道:“顾大叔,你这两手功夫真是帅呆了!” 顾智不以为意地摇摇头道:“我这点雕虫小技算什么,你爹的修为才堪称当世无敌。只要你好生用功,能学到他六七分的本事这辈子就能受用不尽。” 说话间,少女一手轻按少年的脉门另一手取出颗火红色的丹丸想送入他的嘴中。奈何这少年牙关紧闭少女试了两次都没成功。顾智哼道:“哪有那么麻烦?”双指一掐少年的下巴,丹丸稳当当送了进去,入口即化实为天下一等一的灵药。 少女松开少年的脉门,讶异道:“顾大叔,这人体内真气流转的方式好生古怪,你以前有遇见过么?” 顾智摇头回答道:“这小子的修为似正似邪颇为诡异,和你丁三叔倒有点相似。” 小虎好奇道:“那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睡到雪地里,还给大雪埋了下去?” 顾智道:“我也不清楚,或许和他身上的特异功法有关,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另有图谋居心不良之辈。” 他这是在婉转提醒两姐弟此人来路不明最好别管,免得横生事端。可惜事与愿违,少女仍旧说道:“顾大叔,麻烦你把他抱回庄中让爹爹瞧上一瞧。说不定,他真是受了某种少见的内伤我们却没看出来。” 顾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道:“这孩子的心地便如她爹娘一般善良单纯,若是无人在旁呵护将来不知要吃多少的苦头。不过凭她的家世出身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招惹得起?兴许是我太过多虑了。” 这番担心他也没说出口,横抱起那少年招呼道:“走吧,咱们回庄上。” 他抱着一个百多斤的人不疾不徐走在前头,一脚踩在雪上半分鞋印也不留,倒像走在石板路上一般轻松自如。 这天雷山庄经过数百年的积聚扩充如今占地已近八千亩,人口过万商肆繁华宛如一座小型的山城。庄主雷鹏在汉州魔道上亦是位响当当的一流人物,连正道各派都要买他几分薄面,等闲的小事却也请不动他。 顾智抱着少年进了内庄,三弯两拐来到一栋“罗府”匾额的普通宅邸前。中门大开,只有个老苍头拿了把椅子坐在门槛外头恹恹欲睡地看着门。周围还有几个小儿趴在地上打着弹子吵吵闹闹也不见有大人来管。 小虎一跨进门就往里跑,高声叫嚷道:“爹、妈——你们在哪儿,快出来!” 刚到客厅门口一个黑衣中年男子正朝外走,看见小虎一把抱起用又硬又密的胡子茬扎着他红扑扑小脸亲热笑道:“小虎,这么风风火火地找爹娘,是不是又在外头闯了什么祸,让人告上门来啦?” 小虎给胡子扎得麻痒难忍,咯咯笑道:“才不是呢,我和姐姐救了个人回来!” 黑衣男子也不当回事,继续调笑道:“是吗,那得让我看看这人是男是女,若是个小姑娘正好和咱们小虎凑成一对。” 顾智说道:“老二,别和小虎胡闹了。这娃儿有点古怪,我把他抱到‘海阔轩’,你赶紧去请主人过来。” 黑衣男子见顾智说得慎重也收敛了笑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请。” 顾智抱着那少年穿廊过桥快步走进海阔轩,将他放到了厢房的软塌上。小虎姐弟一阵忙碌替他脱了靴子和外罩又盖上棉被,黑衣男子已引着罗府的男主人到了。 他瞧上去约莫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身材敦实眉目粗犷宽厚,只穿了身单薄的褚色长袍,春寒寥峭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顾智恭恭敬敬欠身道:“主人,小虎在湖边雪地下发现了这少年。他看似昏迷不醒全身偏没有丝毫冻僵的迹象殊为可疑。我摸了摸这娃儿的底细,察觉到他的修为甚是不俗,但真气游走的路径十分蹊跷说不出是正是邪。雪杉小姐不忍他在雪地里继续受冻,故此我将他救回庄内请主人定夺。” 在他说话的时候,褚衣男子已用双指搭在少年的右腕上瞑目半晌,问道:“辽兄,你怎么看这少年?” 辽锋看了眼顾智,回答道:“按照顾大哥说的情形,这娃儿确属可疑。不如咱们先收留了他派人严加监视,等苏醒后盘问清楚再作决定不迟。” 褚衣男子不置可否收回双指,道:“我隐约觉得他好像正在修炼某种罕有的仙家心法,因此完全进入到了一种先天忘我之境而浑不知身外之事。除非等他自己醒转,否则剧烈的外力干扰只能令他受到惊吓走火入魔。唉,这也仅是小弟的猜想而已并不一定就对。要是盛师兄或者丁小哥在,定能看出里头的名堂。” 他提到的这两人虽然俱都是当世名动四方的天陆顶尖高手,同出一师又有着过命的交情。但当着儿女和仆从的面慨然自叹见识不如神色偏又极其自然,显然是觉得只要自己说的是实话那就没有什么可惭愧丢人的。 罗羽杉问道:“爹爹,依照您的估算这位小哥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睡醒?” 褚衣男子摇摇头道:“我也说不好,就让他先睡在这儿吧。顾兄,麻烦你找个人到街上买两套合体的衣袜靴子,留着他洗完澡换上。他的这身衣裳怕是三两个月没换洗了,靴尖也磨穿了洞。”又想了想,吩咐道:“雪杉,让厨房的老刘熬锅口味清淡点的热粥在灶上温着,等他醒来立刻送上。” 顾智心里大不以为然,但又晓得是自己主人一贯的作风不好辩驳点点头应了。 小虎见这些事都没自己的份,急道:“爹爹,那我呢,我干点什么?” 褚衣男子温厚微笑道:“你要是耐得住性子,就陪爹爹守着他。” 辽锋不禁道:“主人,不过是个来路莫明其妙的小娃儿,何须劳您亲自守护?” 褚衣男子道:“我刚才察觉到他真气运行有些异常,似乎流转到膻中穴附近的时候都会产生轻微震颤稍嫌凝滞不稳。我最好还是守着点,万一有事可以及时照应。你们都去忙吧,有小虎陪着就好。” 顾智苦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意不可无。他要真是个居心叵测的小贼,您还待他这么好就未免忒不值得。” 褚衣男子道:“顾兄,咱们以诚待人总不会有错。我相信这孩子不是坏人。何况咱们素来光明磊落未曾做过亏心事,也不用害怕什么。”拉了把椅子在塌前坐下。 窗外日落月升直到天色全黑,榻上的少年沉睡如故迟迟没有醒来。小虎毕竟是个孩子,早按耐不住溜了出去。期间罗羽杉、顾智等人都来过几次,想要替褚衣男子守护这少年也被他拒绝。 转眼过了夜半子时,海阔轩内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悠悠传来的打更声。褚衣男子坐在椅上双目低垂犹如老僧入定岿然不动,仿佛对他而言这般连续坐上五六个时辰委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蓦地那少年脸上淡淡的红光一闪,身子也随之微微颤动起来,胸口发出极为沉闷的“咚”地一记低响,就好像里头有某种东西正在炸裂开似的。 褚衣男子几乎是在第一时刻弹起身形,速度快得惊人。他探手切住少年脉门,左手食指紧跟着点在了膻中穴上。一股雄浑无匹的真气透入,少年无意识地低哼了声恢复平静。 褚衣男子却不放手,一面体察少年经脉中真气运行的情况一面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仙家真气源源不断注入他的体内。 又过了片刻,少年经脉中游走的真气重新流淌到胸口膻中穴,陡然爆发出比适才更为剧烈的一记闷响,身上散出一蓬若有若无的红蒙蒙雾气。 褚衣男子用他无上修为襄助少年护持住心脉,心头讶异道:“奇怪,他胸前真气受滞发出如此巨大的动静早该醒转过来才是,为何还是一副神游太虚浑然忘我的情形?若非我帮他稳住了心脉,真气再在体内运转上数个周天势必要震伤他的五脏六腑由此重病一场。这般匪夷所思的修炼功法,当真是闻所未闻。” 也是那少年的造化得天独厚,懵懂不觉中身边却有一位天陆魔道翘楚级的人物为他全力护法。有惊无险里体内真气又流转过三十六个大周天,终于徐徐纳入丹田连带褚衣男子输入的功力也一并接收了。 这时窗外鸡鸣五鼓,褚衣男子收回左手又替少年号了一会儿脉象确认他已渡过凶险很快就会苏醒,这才长出口气坐回到塌前的空椅里。 这一番施为对他的真气耗损自然不小,而普天下正魔两道中人哪一个不对自身的真气视若珍宝?毕竟那是日积月累通过艰险修炼才实打实换来的功力修为,一旦耗损可不是吃两根普通雪山人参能弥补得回来的。莫说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就算亲朋至友遇险也需思量再三难以决断。独这褚衣男子毫不顾惜,也堪称异数。 忽地,少年圆睁的眼睛眨了眨嘴里吐出一口混浊的深红色雾气醒转了过来。 他第一眼就看到软塌旁端坐的褚衣男子,而后迷茫地打量四周心里诧异道:“我明明是在湖边的草地上睡着了,为何醒来却在这里?”暗自察探到丹田真气充盈鼓荡大有精进不禁一喜,却不晓得这多亏了褚衣男子的慷慨救助。 褚衣男子也不说破,欣慰微笑道:“小兄弟,你还有哪里感觉不舒服么?” 少年摇摇头,问道:“这是哪儿,是大叔你把我从湖边带到屋子里来的么?” 褚衣男子道:“这是我家。我的两个孩子在外玩耍时发现了小兄弟昏倒在雪地里,便将你送到此处。对了,我姓罗,你叫我罗大叔就成。” 原来他便是罗牛!少年心头一惊,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竟是浑然不知地进到了罗府。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褚衣男子与天陆传闻中的形象似乎不尽相同,倒像足了一位憨厚宽和的中年大叔。 也难怪他会这样震惊。早在三十多年前罗牛便是号称天陆正道泰斗的翠霞派耆宿淡言真人座下亲传弟子。后来因被误会为前任魔教教主羽翼浓的嫡子而遭正道唾弃,淡言真人也为救他牺牲。可罗牛也因祸得福不仅参悟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道》下卷奥秘,更一跃成为魔教教主。待到后来真相大白才晓得他并非羽翼浓的子嗣,罗牛便顺理成章辞去教主之位归隐天雷山庄,晃忽又是十多年。 罗牛问道:“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为何会被埋在了积雪底下?” 少年闷闷道:“我没姓,就叫小蛋。原本是在湖边等我干爹的,不知怎么着就睡了过去。”望了望窗外天色,不再言语。 罗牛问道:“小兄弟,你这在睡梦中修炼的怪异心法也是他教的么?” 小蛋摇摇头,回答道:“不是,我生来就这样。”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又不言语了。 罗牛也不以为忤,只道小蛋不愿向一个陌生人透露自己的修为底细,内心反觉得自己问得唐突。笑了笑道:“要不要我请人到湖边找你干爹,免得他空等?” 小蛋道:“我干爹找不到我自会留下标记,告诉我他落脚的地方。” 罗牛思忖道:“这孩子张口闭口只提他干爹,想必亲生父母都不在身边。小小年纪孤身流落至此,也真是可怜。” 想到自己也是年幼失孤,幸蒙先师淡言真人收养才不至沦落街头挨冻受饿,顿起同情之心拍拍小蛋露在棉被外的手背安慰道:“你先歇着,天亮后我送你去湖边。” 小蛋有些奇怪,这位早年曾统领魔教群豪横扫八方而今退隐天雷山庄的罗大叔为何对自己如此关怀体贴?难道,他看出什么来了吗? 正这工夫,门开处带进一股凛冽寒风,罗羽杉用盘子盛着一碗粥走了进来。 罗牛笑呵呵一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雪杉,多亏你还记得早先请老刘熬的粥。” 罗羽杉将粥端到近前,笑吟吟道:“这是刘伯起大早刚熬的。小哥,你少说睡了有一天两夜,正该吃点东西暖暖胃。” 小蛋一怔,只觉得自己随干爹走南闯北十多年还从未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当她推门进来的一霎那,天地一暗屋子里的光和彩仿佛尽皆毫不吝惜地集中在了这身着水蓝色轻裳的少女身上。 他坐起身子接过了粥碗刚想动筷,又连忙抬起头低声道:“谢谢!” 罗羽杉矜持浅笑道:“不过是碗粥,小哥你喜欢就好。当不得谢的。” 小蛋先稍稍喝了一小口,立觉这粥甘美无比入到胃里暖洋洋异常舒服。虽说修炼之人到了一定阶段等闲三五天不吃不喝也非难事,但他在雪地里躺了一整夜又连续不停地运气练功,对于体力精力的消耗仍十分可观。当下不再客气,三口两口就把一碗热粥喝得精光。 罗牛父女望着小蛋“呼噜呼噜”狼吞虎咽的模样非但不嫌弃他吃相难看,反而深感欣慰俱都含笑静静相陪。 小蛋拿着空空的海碗呆了须臾,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我能再来一碗么?” 罗羽杉莞尔一笑如纯洁无暇的百合花盛开般动人,接过空碗道:“我这就去盛。” 结果小蛋一口气喝了六碗粥才心满意足的停下,用脏脏的袖口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热汗,脸红道:“我不会是吃的太多了吧?” 罗羽杉美目流波偏着头想了想,道:“不多,比起咱们家的小黑来这也不算什么。” 小蛋一愣,茫然不知所措地问道:“小黑,他是谁?” 罗牛苦笑道:“小兄弟别听她胡说。小黑是我们府里养的一条狗,雪杉口无遮拦拿它来和开玩笑,你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要是别人或许多少会生出点气,小蛋却只是默不作声地笑笑闭上了嘴巴。 罗牛起身道:“小兄弟,你再休息会儿。有什么事只管找我。”说罢扶他睡下又盖好被褥才和罗羽杉退出屋,反手虚掩上了门。 但小蛋躺在床上哈欠虽是一个接着一个,偏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一集 雪恋篇 第二章 黑冰雪狱 天亮了,小蛋横竖也是睡不着,干脆披上外衣推门走到院中。一阵微带凛冽的晨风拂来,海阔轩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岚里,异常静谧清幽。 小蛋不愿别人误会他另有图谋,所以只是在海阔轩周围缓缓踱步想着心事。突然,不远处的一声狗叫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也惊醒了小蛋的思绪。 他扭头望去,就见一条浑身漆黑双眼闪着碧黄精光的巨型犬匍匐在墙角下,正冲着自己汪汪大叫,尾巴竖得犹如一根铁鞭。 小蛋立时头皮发麻,脸色也变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惟独怕狗。尤其是这种个头几乎比得上小老虎的狼犬,他更是一见就双腿发软。 想起罗羽杉的调侃,他也猜到这条狼犬便该是小黑。顾名思义害死人,这哪里是“小”黑,若直挺挺站起来,恐怕比自己还高上半个头! 小蛋屏住呼吸,唯恐一声咳嗽都会惊动小黑,一步步慢慢往住的厢房方向倒退。 孰料他不动也就罢了,偏往后一退却让小黑愈发觉得这陌生人形迹可疑,低低吼了声像道黑色闪电般扑将过来,探出前爪抓向小蛋的左右肩头。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小蛋电光石火间作出了关乎生死的重要决定,转身就逃。哪知小黑的速度远较普通的野狗为快,“哧啦”轻响,锋利的尖爪已扯下了小蛋后屁股上的一道布条。 小蛋魂飞魄外,拼命往门里奔。可他前脚进屋小黑后脚跟到,无奈之下只好越窗跳到后院。动作稍慢,屁股上的衣衫又让小黑撕下一片。 他慌不择路,也忘了用御风术腾到空中闪躲,一边跑一边回头朝小黑叫道:“别追我,我不是小偷!” 小黑似乎对撕扯他的裤子来了兴趣,也不管小蛋在叫什么不依不饶紧追不舍。它也不伤小蛋,只像顽童恶作剧般用前爪和牙齿撕咬他身后的衣衫。 小蛋逃过一道月亮门洞,已出了海阔轩。冷不丁前面轻轻一声惊呼,却是险些与那人撞了个满怀,幸亏来人及时往侧旁一闪才躲了开去。 小蛋转回头一看,正瞧见罗羽杉微含惊讶地也在望着他。小黑追到近前,瞅见罗羽杉顿时放开小蛋,汪汪叫了两声亲热地在她身周绕转,用脑袋不时蹭上两下。 小蛋长出一口气,心头兀自砰砰直跳,好似刚逃过一场亡命追杀。 罗羽杉已然猜到了几分,莞尔微笑道:“原来你怕狗。其实小黑不会伤人,只要你站着不动让他闻上一闻便没事了。” 小蛋擦擦额头冷汗,苦笑道:“没办法,我小时候被野狗咬过。” 罗羽杉弯下身子,轻抚小黑的头顶柔声道:“小黑,他是咱们府上的贵宾,今后可不准再欺负人了。” 小黑只顾享受罗羽杉的爱抚,呜呜呼噜了下也不晓得是听懂没听懂。 小蛋此刻只想离小黑越远越好,说道:“罗小姐,谢谢你。我先回屋了。”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行去。 罗羽杉含笑刚想回答,陡然瞧见小蛋后腰以下的裤子东一个窟窿西一道裂缝,露出了好几处光溜溜的屁股。她一个姑娘家何曾见过这个,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失声惊呼。 小蛋错愕之下突地感觉到自己的屁股上被风吹得凉飕飕好像什么也没穿,登时一省“哎哟”叫了声忙不迭用两手捂臀跳转回身子。 就见罗羽杉玉手捂着眼睛俏脸飞红娇羞无限,低声道:“你,你那里——” 小蛋无地自容,恨不能一拳打出条地缝钻进去。他黝黑的脸庞也是通红一片,尴尬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我——我……”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敢再把屁股对着罗羽杉的方向,惟有用两手死死捂住一步步退出月亮门洞。 罗羽杉半晌后才敢松开玉手,心头犹如有小鹿乱跳耳垂发烫,垂首向小黑佯装发怒道:“坏家伙,都是你干的好事。”说着又觉有趣,唇角忍不住偷偷逸出一丝笑意。忽听见门洞外的小蛋又是一声“哎哟”大叫,随即响起身子扑通倒地的声音,想来是后退过程中心慌意乱没有留神,给绊了一跤。 回屋换过裤子后没多久,罗牛请了小蛋到“洗香斋”沐浴更衣,又用过早点后便带着他出庄寻人。同行的除了小虎还有顾智,罗羽杉却没有来。 到了昨日救起小蛋的湖边,他在雪地里查找了半晌也没见着干爹留下的标记,不由爽然若失也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小虎道:“小蛋哥哥,既然你干爹还没到,不如就先住在咱们家吧。往后我每天都陪你来湖边等他,你看好不好?” 顾智一听就皱眉,可惜没等他开口罗牛已赞同道:“小蛋,如果你愿意就来我们家一起住吧。我请雷庄主派人轮流守在湖边,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他这么说却是比小虎多了一层考虑,希望能在小蛋干爹到来之前权且替他照料这孩子。万一再出现昨晚的异状也好及时救护。 小蛋看罗牛满脸真诚绝非惺惺作态,犹豫道:“会不会太打扰罗大叔了?” 罗牛笑道:“哪里的话,只要你喜欢在咱们家里住多久都没问题。” 小蛋垂下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点点头,道:“干爹到了,我就走。” 小虎喜道:“太好了!小蛋哥,我带你去看雷伯伯养的魔鹰,可好玩啦!” 小蛋无可不可被小虎拽着手朝前走了两步,猛听见顾智传音入密警告道:“小子,主人宽仁大义收留了你,我也无话可说。但你最好放规矩点,要是乘机在府里兴风作浪的话,我顾智当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南荒魔头!” 小蛋呆了一呆,回过头瞧瞧神色冷峻的顾智,面无表情地轻轻“哦”了一声。 就这么着,小蛋在罗府住了下来。一晃眼过了五六天,他的干爹还是没到。罗牛也不着急,更不催促小蛋离开,只是每晚悄悄守在屋外替他护法。好在这几天小蛋的修炼又趋于正常,风平浪静地没生出任何凶险。 小蛋和罗府的人接触的久了,发现除了顾智每个人都很好相处。尤其是罗夫人对他和颜悦色嘘寒问暖,就当是自己的子侄一样看待。罗羽杉、罗虎杉姐弟天真烂漫胸无城府,整日价约他一起游玩嬉戏令他浑不觉得日子过的沉闷无聊。 天雷山庄的雷庄主也会时不时地登门拜访,他对罗牛夫妇异常恭敬,更对雪杉姐弟疼爱有加。但对小蛋,或许是受了顾智的影响,审视的眼神里总充满怀疑。 小蛋也不在乎心安理得地做着罗府的客人,有闲暇工夫就到厨房帮老刘挑水劈柴干些粗活,听他神侃一通有关罗牛少年时的风云往事。 这天夜里小蛋一直没睡着,而事实上这么多天他都是到了后半夜才入睡。每晚他都感觉罗牛风雨无阻地守在屋外,若说是监视自己似乎大可不必亲自出马。但不论出于何种原由,有他在外面自己便哪儿也去不成。 想到来前干爹交代的任务,小蛋心里渐生焦灼。尽管白天他在罗府乃至天雷山庄都出入自由,可总有一双警惕的目光在背后偷偷注视着自己。不用问,多半是顾智派来盯自己梢的。 饶是这样,他也把罗府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可仍旧没有找到干爹所说的那个地方。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干爹又始终不见消息,着实让他头疼。 正躺在床上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着,突听庄内警讯迭起由远而近飞速朝着罗府的方向而来,显然是有人夜袭被山庄护卫发觉报警。 他不自禁地弹身坐起,穿了靴子跑到屋外却不见了罗牛。走到院子门口,刚好碰见辽锋率着数名罗府家丁往罗牛夫妇居住着的“紫竹楼”奔去,急忙揉揉半醒不醒的眼皮问道:“辽大叔,出了什么事情了?” 辽锋停下身形,答复道:“是小蛋么,没啥大事。不过是几个不长眼的毛贼乘夜来端场子已被围在紫竹楼外,不消片刻就能全部料理干净。” “毛贼?”小蛋心中一震,会不会是干爹来了?他恳求道:“辽大叔,能不能让我和你一块儿去看看?” 辽锋急着应援,爽快答应道:“好啊,最好跑快点,去晚了什么热闹都看不成啦。” 两人边说边走,因在罗府之中不便施展御风术凌空飞行,只一路急驰速度也不下于奔马。穿过海阔轩,就瞧见紫竹楼外的空场上数十名包括天雷山庄护卫在内的魁梧大汉高举火把将三个夜袭者围得水泄不通。 顾智赤手空拳与其中一名膀阔腰圆手舞一对三棱金锤的黑衣汉子激战正酣,明显占据了上风。那黑衣汉子呼吼如雷将三棱金锤挥动得寒光闪闪眼花缭乱,紧紧护持住周身要害,却依然顾此失彼疲于应付。 顾智神态轻松一袭青衣闲庭信步般游走场中,左一掌右一掌招招精狠老辣窥准了对方的破绽频出重手。如果不是深知罗牛从不愿伤人性命,只怕再有三两招就可以送这黑衣汉子去见他姥姥的外婆了。 “砰!”地一声,顾智的左掌击中黑衣大汉左肋,饶是收回了三成功力也将他打得吐血飞跌。一旁观战的两名中年黑衣人一个赶紧上前接住同伴,另一个掣出重逾两百斤的巨型开山斧扑将上来。 顾智连战两阵夷然无惧,在绰绰如山的斧影中周旋鏖斗兀自游刃有余。他的掌法连绵狠辣气劲内敛,犹如情人之间无微不至的呵护关怀密不透风地将对手卷裹其中。只要黑衣人露出一线空隙,掌势便似水银泻地般叩关而入凶狠之极。 小蛋见里圈被包围的三个人都十分脸生,更没有自己的干爹在不由稍稍安心。他站在辽锋身后偷眼观瞧顾智的掌法,努力将一招一式的攻守变化熟记于心。 一晃十二三个回合,顾智觅得一个破绽施展出“丝绵十七掌”中的一招“藕断丝连”,左掌迸力如刀凌厉劈斩迫得黑衣男子只能全力招架,右掌无声无息后发先至轻轻在对方小腹一按。 想那小腹乃炼气之士的丹田所在,一旦受创导致真气崩溃反噬其主十有八九就要命丧当场,故此这一掌不可谓不狠毒。幸亏顾智手下留情,只用了三分掌力且一触即收适可而止。 可纵然这样黑衣人也大感吃不消,丹田一寒里头的真气像要爆裂出来般震荡失控直冲胸口,“啊”地一声摔飞数丈昏死过去。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执鞭的黑衣人,他一手紧握银鞭一手搀扶受伤的黑衣大汉左顾右盼失了方寸。看到自己的两位师兄十数招间便被顾智不费吹灰之力打成重伤,自己再上去也是白给。如今深陷重围之中,妄想脱身势比登天。 他正进退维谷的工夫,忽听场外有人高声道:“辛苦顾兄了!”天雷山庄庄主雷鹏肋下夹着一个人与罗牛并肩从紫竹楼里走出。 此人身材瘦小也是一袭黑袍,鹰目隼鼻颔下微蓄银髯,满脸皱纹年岁颇老。 黑衣人一见雷鹏擒住的这老者立时面如死灰,最后一点斗志也变得荡然无存。 原来此人乃是他们三人的师尊。今夜他们定下声东击西之计由三名黑衣人正面突击引开天雷山庄守卫的注意力,而老者则是暗渡陈仓从后庄悄悄潜入。 孰料天算不如人算,他甫一接近紫竹楼后院便被罗牛察觉三下五除二毫无悬念地缴械擒拿,由雷鹏挟在肋下押到了楼前。 罗牛拍掌解开老者身上受制的经脉,和颜悦色道:“段先生,在下适才多有冒犯请你多加海涵。” 段姓老者也是天陆辽州魔道上的一方大豪,在众目睽睽底下让雷鹏如拎小鸡似的挟持到前院无疑是老脸丢尽。他面色铁青看看三名或是垂头丧气或是重伤不醒的宝贝徒弟,怒冲冲哼了一声。 雷鹏看不过眼,冷笑道:“怎么,你不服气还想和罗府主再斗一场?” 段先生双手负背也不接罗牛送上的那对“玉斜钩”,抬头望天道:“老夫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既然落入你们的手里,杀刮存留悉听尊便。” 罗牛摇头道:“段先生误会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带着三位徒弟一起离开。” 段先生把头低了回来,看着罗牛道:“阁下真的要放我们师徒出庄?” 罗牛把玉斜钩送入他的手中,含笑道:“其实咱们之间素无仇怨,段先生若有事需在下帮忙尽管投贴光临,罗某定会扫榻以待。又何苦与令徒大费周章夜入敝府,好在一路未曾伤到庄上之人,否则在下也不好向雷庄主交代了。” 段先生收起玉斜钩,嘿然道:“老夫久闻阁下仁厚之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过,《天道》下卷乃上天所赐瑰宝,凡我世人皆应有份同享。奈何罗府主敝帚自珍,连藏在府内的一套《天道》抄本也不愿出借给道上的朋友看上一眼?这侠义二字的赞颂对阁下未免有点言过其实!” 罗牛诚恳道:“段先生的话罗某受教。只是《天道》下卷晦涩深奥非比寻常,如果修为不到又或心术有偏而强加参悟,不仅无法获其真意反而极易心魔乍生为它所害。因此在下不得不将它妥善保管不敢轻易外借。假如有朝一日段先生仙心大成无物可惑再莅临敝府求图,罗某焉有拒绝之理?” 段先生嗤之以鼻道:“阁下说的好听。真要是老夫修炼到仙心大成无物可惑的境界那还要《天道》下卷做什么?你也不必拿这种可笑的借口来敷衍老夫!” 辽锋身后的小蛋听到两人的对话,心中剧震。幸而他天生一张睡不醒的脸,不管内心情绪何如变化神情上总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兼之众人都在关注场内故而未曾有谁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顾智阴冷一笑道:“主人,您和这冥顽不灵的老混蛋说什么都没用。干脆让属下将他们一并废去修为仍到庄外落个耳根清净!” 段先生一凛,他吃准罗牛秉性宽厚定不会为难自己。可顾智、辽锋和雷鹏等人就不一样了。这些家伙早在数十年前就是名震天陆的凶恶之徒,虽然碍于罗牛面子不便当场杀人,但保不定阳奉阴违回过头再来收拾他们师徒四人。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段先生对顾智的话当作充耳不闻朝罗牛一抱拳道:“罗府主,老夫师徒这就告辞离开,你不会食言留人吧?” 罗牛见两名黑衣弟子身负重伤委顿不堪,本想向段先生问询是否要就近在庄内疗伤。可听到对方这么说,觉得自己的念头说出来多半恐有误解,于是慨然颔首道:“段先生慢走,恕罗某不送!” 段先生暗松口气,木无表情道:“承让了!”抱起那个昏死过去的弟子阔步去远。 等段先生师徒身影在顾智的监视之下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雷鹏叹息道:“阿牛,你也忒心慈手软了。姓段的老匹夫横行辽州恶名昭著,咱们今晚宰了他也不冤枉。每回你都把人给轻轻松松放走,那些窥觑《天道》的家伙只会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罗牛笑笑道:“段丰老先生只是行事乖张了点,也非真是什么恶人。他一身修为得来不易,咱们得容人处且容人吧。” 此后一夜无话,翌日清晨用过早饭小虎便缠着小蛋讲述昨夜段丰闯庄受辱的故事。事发时他和罗羽杉都由罗夫人守护着不能离开房间半步,听得外面打的热闹却什么也看不着,当真是心痒难熬。 小蛋干巴巴把经过简单说了,小虎听得甚不过瘾便又一个劲的追问细节。当小蛋说到段丰讥笑罗牛假仁假义不愿外借《天道》下卷副本的时候,小虎不屑地撇撇嘴道:“这老家伙真是可恶,干脆就让他到念祖塔底下的黑冰雪狱里亲眼瞧一瞧那些天道星图,一个把持不住走火入魔也怨不得谁。” 小蛋心里一动,道:“原来《天道》下卷并非藏在咱们罗府之中。” 小虎漫无心机又正说在兴头上,顺口道:“那当然。黑冰雪狱早先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后来废弃不用一直空关着。在雪狱中有座寒潭,潭内盘踞着头修炼千年的水灵魔虎。有它日夜看守星图,而藏宝的地方又这般隐密岂不比把东西放在咱们家里更为安全妥当?” 这等机密的事情小虎原本也难以知晓,恰好两年前罗牛的师兄现任翠霞派紫竹林一脉首座的盛年派遣座下弟子卫惊蛰前来天雷山庄求悟天道星图。卫惊蛰一住半年,与小虎相处得极为容洽。而小虎也由此隐约知道了黑冰雪狱的秘密。 小蛋暗记下小虎的无心之语,又接着聊了会儿便起身到庄外的湖畔找寻干爹留下的标记,可这次依旧一无所获。他屈指算来离两人约定的碰头日子早已超过了将近十天,不免渐渐开始替干爹担心起来。 傍晚时分几位汉州地面上颇负盛名的魔道朋友联袂前来拜访天雷山庄。雷鹏在庄中摆下筵席,也将罗牛一并请去。 小蛋吃过晚饭回到自己屋里梳洗完毕休息了片刻便上床睡觉,但他却并未真的睡着。他睁大眼睛强忍睡意,静静躺了半个多时辰听到外面的人声逐渐稀少,悄悄地下地穿好靴子,又将一床备用的被褥塞到盖被底下作成自己正蒙头大睡的假象,侧身在后窗下凝神倾听了半晌忽然又回到屋中。 原来他舒展灵觉察探居处四周的情形,发现虽然罗牛不在可顾智派遣的两名暗哨一前一后仍时刻不停在遥遥监视。只要自己一推开后窗,必会惊动到他。 小蛋纵身掠起,凌空横躺在距离屋顶不到尺许的空中。他仅凭双手迅捷无比地卸下屋顶方砖和覆盖其上的青瓦,动作干净利落直如一个从事此道多年的老手。卸下的砖瓦被他轻轻巧巧叠在身下的横梁上,顷刻头顶上方赫然露出了一个刚可容人轻松穿越的洞口。 小蛋一跃而出,如游蛇般轻灵敏捷紧贴住屋脊。确定了监视自己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嘴角不经意逸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脚尖悄无声息在瓦面一点身形似羽箭飞掠,平贴屋顶滑落到东首的房檐下头。 这是一个视线死角,守在后院的那名暗哨目光受到房外的一株长青古木浓密枝叶的阻挡完全无法看到。小蛋双手扣住房檐下沿像一头蝙蝠耐心蛰伏,直等到那个暗哨悠然张嘴打哈欠的刹那,猛地激射而出投入茫茫夜色中。 念祖塔距离罗府仅相隔一条小巷,小蛋这些日子早把天雷山庄的地形摸得烂熟于心,当下轻车熟路潜踪匿迹避开庄内得明卡暗岗进到念祖塔外的一座钟楼内。 塔前灯笼高悬,有四名山庄护卫分立两旁精神抖擞地值夜。而在绕塔的高墙之外,明里暗里也至少埋伏了十多个山庄高手。除非小蛋有把握将塔前的四个人在眨眼间全部解决,否则稍有耽搁警讯大作必然会引来高墙外的守卫。届时别说进塔,就是想脱身也大为不易。 小蛋伸出左手察探风向与风力,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他懒洋洋地一笑,右手迅速从怀中取出个昂首敛翅的铜雀。“咔”地在雀尾轻轻一按,雀嘴里喷出团深紫色烟气旋即变淡扩散在小蛋面前形成一蓬几乎无法用肉眼与嗅觉辨出的薄雾,倒和早春夜里腾起的寒雾相差无几。 他屏住呼吸,左掌轻送。薄雾顺着风向徐徐朝十余丈外的念祖塔飘去,始终保持启初的形态聚拢不散。 要是让擅长夜盗千户的天陆第一神偷毕虎瞧见小蛋施展的手段,也必定会大加赞赏。需知送出迷魂紫烟不难,难的是不能让塔前的守卫察觉丝毫异常。小蛋借用风势再以掌劲送出紫烟,那些守卫即使感觉冷风扑面也不会想到里头另有玄机。 半盏茶后四名守卫齐齐昏迷软倒,小蛋飞出钟楼飘然落到念祖塔门前。黑漆大门紧闭,上头挂了把厚重的虎头铜锁。小蛋抬手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鹿皮袋囊,打开后里面满满当当竟插着近百种应有尽有的各色工具。 他想也不想捻起一根看似平淡无奇的钨丝往锁眼里一插,听声辩形手指灵巧至极地转动按压只听微微一声“啪”的脆响,铜锁已然开启。 第一集 雪恋篇 第三章 天道星图 小蛋推门入内,将铜锁按原样挂好把门虚掩,然后转回身来打量周围情景。 念祖塔底层是间祠堂,供奉着三尊彩塑神像,乃是天雷山庄的第一代庄主雷锋和他的两位兄弟。神像前的供案上摆放有蔬果牛羊,香烛长明。里头一尘不染显然每天都有专人在打扫照料。 小蛋漫不经心地眼神把底层的情况扫视了一遍,最终落到雷锋手中所握的金鞭上。乍看上去,它似乎一无异样但鞭身外表雕刻的飞虎图纹已有些模糊不清,好像经常会有人握动翻转一样。 假如换在其他地方,或许并不出奇。然而这金鞭是雷锋神像的一部分,自古以来无论正魔两道人物对于先祖的敬仰供奉都是极为看重,寻常情形下怎么可能动不动就去把玩这条金鞭? 小蛋走上前去握住鞭身小心翼翼地左右微微转动了一下,屏息聆听响动。接着运劲下按再立刻往左一扳,供案下方传来细微的机关开启之声。 小蛋揭开供案上下垂的红缎,就见底下已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地道入口。他矮身钻入放下红缎,沿着台阶走下密道。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隐约有呜咽的寒风拂来竟是冰凉刺骨。小蛋舒展灵觉留意前后动静,走出大约二十来丈前方依稀透来乌光。 出了密道,小蛋来到一座庞大的地下石窟之中。石窟的地表几乎被一座方圆超逾百丈的冰潭占据,潭内黑水横流微泛涟漪,一眼往下依稀能见到潭底黑泥。水面上寒雾腾腾,无数细小的黑色冰屑在潜流作用下载沉载浮徐徐飘荡。 冰潭上方高约十丈即为窟顶,倒悬着长短不一形态万千的黑色冰棱。石窟四周的壁上夜都被厚厚的冰雪封盖光可照人泛起幽森光芒。 位于小蛋站立位置的对面,尚有一条狭长石缝。这冰潭中的水,正是由此而来。 小蛋飘身飞过水面,御风进入石缝后的狭道陡然感到里头温度骤降,当真是滴水成冰。好在他修为不俗尽可抵御住这股奇寒,又奔出五十多丈前方传来隆隆水声。 小蛋掠出狭道,眼前豁然开朗。正前方高达三十余丈的石壁上有一道巨大石隙犹如魔兽张开的血盆大嘴朝外源源不断喷吐出浓黑的瀑流。石隙左侧有三个银钩铁划的雄劲篆字书道:“黑冰潭”。 小蛋的目光顺着瀑布往下观瞧,石壁底部果然有座面积比外面小上许多的黑水潭。潭中的水色混浊深幽难以见底,滚滚翻动的疾浪爆出闷雷般轰鸣。一条水流从潭内引出,朝着小蛋身后的狭道奔腾而去自是要汇入外头的那座大潭。 小蛋环顾四周,见封冻冰雪的石壁上筑有不少空空如也的洞穴,想来是以前关押囚犯用的。否则,这儿也不用叫作“黑冰雪狱”了。 空中寒雾飘扬,夹杂着从窟顶飞落的蒙蒙黑雪在强劲的风中低号。然而除了来时的那条狭道,此处再无第二条路径。多半,这儿已经是黑冰雪狱的尽头。 小蛋跃上一个石穴,洞中山岩嶙峋阴气逼人,但石壁上同样附着层层寒冰,却见不到自己要找的天道星图。他又一连察探了其他十多个石穴所见景象无一例外,禁不住困惑道:“难道是小虎说错了,又或这些星图的确藏在黑冰雪狱里,但隐匿极深令我难以发现?” 正在苦恼时,突然底下冰潭怒浪四溅,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 小蛋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吓了一跳,在石穴口低头俯视只见潭中水流中分缓缓冒出两簇宛若巨型灯笼般的血红光团,居然是一对魔兽的眼睛。紧跟着它的头颅和大半的躯体也慢慢从水下浮出,尚未开打便令小蛋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魔兽虎头蛇身,脑袋犹如一座圆滚滚的小山丘遍布三四寸长的火红绒毛,惟独正额上有一蓬金毛构成了个威风凛凛的“王”字熠熠生辉。在“王”字中央赫然凸起了一团拳头大小的金色肉瘤不住颤动。 它张开足以吞下十个活人的血盆大口露出里头明晃晃的慑人獠牙,厚厚的唇边像铁锥似的插着百余根虎须,俱都是锋芒毕露森寒可怖。 这魔兽粗壮的身躯长满殷红色的鳞甲,在潭中不停扑打搅动激得黑浪如山轰然响鸣。肋下一对硕大无伦的半透明肉翅凌驾水面之上,形同两艘楼船看了就让人心里发寒。再加上水底下那条若隐若现的长尾,只怕没有十丈也有八丈。 尽管小蛋早从小虎口中得知黑冰雪狱中有一头千年的水灵魔虎坐镇,可真格看到了这头魔兽,才晓得自己的运气到底有多背。 依照千多年前一代奇仙任博智穷八十年光阴踏遍天陆千山万水呕心沥血著就的《天陆魔物志》中记载,水灵魔虎乃是所有天陆魔物中霸王级的凶兽之一,只因素喜独自僻居在极寒的冰潭内所以数量稀少同时也难得一见。 单看这头水灵魔虎的身长体积,至少也有将近一千五百年的岁数更是同类中罕有的王中之王。当年雷锋便是因为发现黑冰潭底栖息有这么一头谁也不敢招惹的水灵魔虎才决定在积石山立业建庄,借着魔兽神威庇护而令天雷山庄屹立汉州魔道数百年始终岿然不倒。 小蛋当然也不愿招惹这可怕的怪物,无奈水灵魔虎已经盯上了他,想要扭头逃走都不可能。 他暗暗叫苦,心道:“难怪罗牛会把天道星图的副本藏在黑冰雪狱内而塔外的看守又如此松懈。有这头连大罗金仙见了也头疼的魔虎在,谁能够从这儿讨了好去?” 他可不知道,二十余年前罗牛在黑冰雪狱中也曾和水灵魔虎恶斗一场险些送命,最后因祸得福反而救出了被前任天雷山庄庄主雷威破入黑冰潭底密穴中的魔教护法雷霆,得他襄助一举重创雷威平定山庄。而现任庄主雷鹏亦是由那时起才扬眉吐气坐上了今日的宝座。 事到临头,小蛋反而迅速镇定了下来,深知这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真把外面的人引来结局也不会好过,绝境之中惟有依靠自己才能设法脱身。 他一边凝神聚气一边朝着底下的水灵魔虎道:“虎兄,我误入此地打搅了你的清修请多见谅。如果没什么事,晚辈先告退了。” 他想的虽好,可惜水灵魔虎不答应。“嗷——”地一声咆哮舒展双翅从潭下飞出,口中喷出一团腥浓难闻的红色水雾,正是它的拿手绝活“血雨无常雾”。 幸亏小蛋曾经听干爹口述过《天陆魔物志》中记载的诸般厉害魔兽,明白水灵魔虎嘴巴里吐出的这团红雾是稍沾即死万万接触不得。身形一纵如鹤冲天,施展出干爹传授的“翻云身法”堪堪躲过。 没等小蛋换上一口气,水灵魔虎的长尾高高扬起一记神龙摆尾崩山裂海拍了过来。这玩意儿别说结结实实打在身上,就是贴身擦过那股带起的刚猛罡风也要把小蛋的脑袋像蛋壳一样轰碎。 他双掌运劲打出一式“推波助澜”,“砰”地击中魔虎的尾尖,两只手就像撞在了一堵生满铁蒺藜的铜墙上顿时鲜血淋漓一阵麻木,自小臂以下近乎失去了知觉。胸口受到气机激荡郁闷难当,“咕嘟”把一口冲到嗓子眼的热血又吞了回去。与此同时小蛋的身形借势飞退,忽地背后一硬已抵在了石壁上。 那尾尖是水灵魔虎较为脆弱的部位,给小蛋的双掌一拍亦是生疼。水灵魔虎愈发爆怒,左半边的肉翅“呼呼”吼啸排山倒海压了下来。 小蛋胸腔一口真气兜转不过来,可那扇肉翅犹如黑云压城已铺天盖地席卷而至。他电光火石里想起干爹常说的一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脸上不觉泛起一缕苦笑,振臂迎上。 “轰——”小蛋的双掌几如碎裂一般疼痛,耳朵里除了嗡嗡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躯翻动着如一块滚石笔直坠入了底下的黑冰潭中。 “哗啦”潭水飞溅黑浪叠涌,小蛋的背心和水面重重一撞等若又捱了结结实实的一记重锤。前后两股巨力的猛烈夹击之下,令他猛喷数口深红色的淤血,鼻腔和嘴巴里却又给灌入了一大口冰水。 他身周的潭水冰冷如锋割裂肌肤,偏偏体内火热如炭真气暴走。神志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仿如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入波涛汹涌的深海中,刚刚拼命抬起头呼吸到了半口弥足珍贵的新鲜空气,却又立刻让澎湃窒息的大浪吞没。 昏昏沉沉里,小蛋蓦然感觉到丹田一动有股雄浑醇厚的暖流迅速升腾。也无需他刻意催动,这股暖流便如往日睡梦中行功的情景自动游走在经脉之间,双臂的麻木登时大为改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锥心的疼痛。 小蛋一奇,却不明白这股暖流乃是数日前罗牛输入他体内的翠微真气,在丹田内流转至今尚未被他完全炼化消融。此刻小蛋经脉受震内腑重伤,这道翠微真气竟鬼使神差般觉醒,在小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睡梦神功”导引下汩汩流出。 而事实上小蛋也没时间去细想这事的原委,头顶一暗水灵魔虎已如影随形扑到,一摆硕大无伦的脑袋数十根锋利森寒的铁须劈波斩浪疾刺而来,立意要将这个不速之客永远留在黑冰潭底。 小蛋头皮发麻,由于在水中他的翻云身法全无闪避的把握,要想硬接那多半今后就只能修炼无臂神功了。他急中生智将左袖挥出卷住最内侧的那根铁须,借着水灵魔虎甩头的劲道身形不退反进直迎上去。 “哧啦——”袍袖撕裂,小蛋右臂灌足掌劲顺势拍向水灵魔虎的鼻梁。 水灵魔虎也没料到小蛋会有这手,惊怒间也忘了喷吐血雨无常雾扭头转身展开肉翅煽了下来。可惜它的鼻子实在太大,虽说反应不可谓不快动作不可谓不疾,小蛋的右掌堪堪还是击中了鼻翼。 大凡魔兽,鼻子十九八九都是最为敏感脆弱的部位之一,水灵魔虎也不例外。小蛋这掌倾尽全力打在尺许厚的钢板上也能轰出个洞,水灵魔虎也是吃亏非小暴跳如雷,愤怒已极地发出一声吼啸。 “砰!”巨翅狠狠煽中小蛋。尽管水灵魔虎吃疼动作已有些变形,仅是肉翅的边缘扫中了他,可小蛋仍是同样吃不消。整个身子七荤八素跌到潭底,周围的潭水也被他吐出的淤血染成墨红色。 他沉入潭底泥沼中,再也没有丝毫气力拔出。仰躺着就见水灵魔虎双眼凶光炽动徐徐逼近,心里面却没太多的恐惧,只是想道:“莫明其妙死在了这潭底,干爹再也不可能找到我。他老人家一定会很伤心……” 出乎意料之外,水灵魔虎沉到他的身侧居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伸出了猩红的舌头在小蛋的身上舔了舔。 小蛋全身发麻直起鸡皮疙瘩,偏又无力抗拒,惊恐地想道:“它不会是饿坏了,打算拿我开斋打牙祭吧?” 怕什么偏来什么,水灵魔虎得寸进尺长舌一卷把小蛋裹起,振翅朝左首游去。 小蛋挣扎不得只好听凭水灵魔虎摆布,虽说在水底无法呼吸他早已改用内息流转屏住口鼻,可奇浓的腥臭味道仍不断钻进鼻孔熏得他几欲作呕。小蛋不禁十分后悔为何今晚行动前不先戴上鼻塞。 忽地水灵魔虎舌头一松,小蛋的身子顺势滚落翻进了潭底的一座石穴内。小蛋愈发惊讶,彻底搞不清楚水灵魔虎葫芦里到底是在卖什么药。然而水灵魔虎放下小蛋竟是自顾自去了,倏忽消失不见。 小蛋暗舒了口气,愕然察觉自己置身的石穴虽阴冷依旧,却没有一点潭水涌入。洞外的漩涡激流甫一接近便立即神奇地退开,仿佛石穴中有某种力量将它们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他躺在潮湿泥泞的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经脉骨骸无一不是痛彻心肺像是有把锯子在吱吱呀呀地切割。胸口气血淤滞堵得严严实实,感觉如同有块拳头大小被烈火烧得通红的炭铁死死压住了他的呼吸。 他想张嘴吸入一口石穴里的潮冷空气,但一股寒风倒灌嗓子眼恰似让冰刀切开,不由打了个激灵,赶紧老老实实闭紧了嘴巴。 歇息了半个时辰左右,小蛋渐渐恢复了点气力,艰难地扶住石壁站起。水灵魔虎似乎把他丢入石穴后便算办完了差使,这么长工夫都未再现身不知去了哪里。 很快,小蛋注意到石穴尽处隐隐有一线柔和的光芒亮起。难不成里面竟然有人居住?按理说小蛋的好奇心从来都不强,因为干爹总是教育他说“好奇害死猫”,所以通常情况下他绝不愿只为满足好奇心而去冒险。 但今晚不同,横竖水灵魔虎守在外头不知是祸是福,而且他一时半会儿亦无力穿越潜流湍急的潭水回到岸上,倒不如多挪几步路到里面看个究竟。 扶着石壁蹒跚行出十丈多,石穴到了尽头。在洞顶下方悬着一颗鹅蛋般大的夜明珠,纯白的光华晶莹温润照亮了大片石壁。小蛋不知道这就是天陆六大奇珠之一的“平波珠”,正由于它的存在石穴外的潭水才会退避三舍无力涌入。 而他此刻的心神,却已然被石壁上一幅幅动人心魄的星天图所吸引。只需一眼,他就确定这绝对是传说中《天道》下卷的副本,由罗牛从魔教圣坛复印到此。 敢情水灵魔虎不仅没有杀死他,反而将他送到了珍藏天道星图的石穴中,这其中的原由小蛋想不明白,却更加觉得干爹教诲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八字真言委实有道理极了。 原来小蛋最后一击所用的掌劲乃是源自罗牛输入他体内的翠微真气,那水灵魔虎二十余年前曾与罗牛苦战一场最后谁也奈何不了谁。因此它对这股翠微真气颇为熟悉,阴差阳错就把小蛋当成了罗牛的传人。 想到这是大水冲了虎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水灵魔虎随即收手,偏又自作聪明地以为小蛋必是得罗牛准许前来参悟天道下卷,于是主动将他送到藏珍石穴。 这番内情小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猜想到,况且他如今的身心俱都不由自主地融入到了石壁上翻刻的十二幅星图上。 在左侧石壁起首的星图旁,深深刻入了“生生不息”四个阴体篆字。字体古朴方正,虽远不及名家手笔却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浩然之气,应是出自罗牛之手。 他的目光转到星图上,但见雕琢着上千颗的星辰各具神韵竟是无一雷同,遍布了偌大一片的石壁,令他顿有一种伫立于虚空之前的错觉。 可用心揣摩了半天,小蛋也没能瞧出什么门道来。这些石刻的星辰或大或小、或密或疏包罗万象,每一颗都能独立成章,但无形中好像又存在某种奇妙的关联令它们浑若天成,水乳交融显得那样的和谐平衡。 小蛋沉吟了会儿,试着朝后退开两步又朝右边横移三尺,如此接连转换了十数种不同的角度打量,结果都是一模一样。 若是换了其他人,面对这般状况或许会暂时放弃这幅“生生不息”转而尝试参悟对面的那幅“周而复始”。可小蛋牢记“贪多嚼不烂”的千古明训,心无旁骛始终不往其他的星图瞟上一眼。 他好像不晓得着急为何物,更不去想随时可能结束酒宴回府探视自己的罗牛,眼睛一眨不眨心平气和地注视星图,不断找寻着其中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个突破点。 石穴中寒风呼啸,吹动光阴流逝;石穴外黑水滔滔,拍打岁月无痕。小蛋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一动不动又站了有多少时候,慢慢地眼睛开始发花。 “叮——”好似听到耳朵深处脆生生地响了一记,图中央的一颗石星亮起了银白色的微光。这银光越来越耀眼,弹指间竟让人感觉有点刺目。恍惚中“砰”地一响,那颗石星居然炸裂开来。飞溅的光束如花盛绽,往四周流散又渐渐黯灭。 紧接着小蛋耳朵里又依稀听见一声炸响,左上角的一颗石星也碎散开玫瑰色的光花,美仑美奂绚丽无比。 小蛋一呆,就瞧见石壁上雕刻的星辰接二连三地亮起,砰砰砰砰次第爆绽。顷刻他的眼前就像在举行一场盛大壮观的烟火晚会,无数光花此起彼伏地绽放出绮丽的流光溢彩,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不会吧,放烟火玩?”小蛋舔舔舌头喃喃自语。冰冷的石壁如同广寒天幕,而那些星星则纷纷化作五光十色眼花缭乱的烟火漫空开放,让他委实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演变成这样? 小蛋怔怔地盯着石壁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这些仿佛燃放不尽的烟火真的很好看,比那年元宵干爹带着自己在京城看到的皇宫里放的还要精彩。 不知不觉,他的心神居然尽数关注到了那一片片绽放的“烟火”上,如同忘了自己到底是来这儿干嘛的。他也没有察觉到,在那些“烟火”噼啪盛开的同时,自己经脉中的真气也在产生极为轻微的震颤。 就这样又过了许久,石壁上的“烟花表演”兀自没有结束。小蛋的脑袋开始昏昏地变沉,脑海里似乎也燃放起了美丽的烟火。一缕缕受震的真气悄然凝聚到他的胸口,迷迷糊糊中他竟已无法知觉。 “哇——”胸头一口热血喷出,小蛋眼前和脑海里所有的幻像蓦地无影无踪。伴随着耳朵中发出的“嗡嗡”轰响胸口剧痛,他猛然失去了意识。 不晓得多久,小蛋蒙蒙胧胧地醒了过来,除了胸口有一阵阵的隐痛外其他的伤势仿佛在一梦之间全都好了。 桌上一灯如豆,他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在罗府暂住的屋中,而且是躺在那张已睡来将近十来天的大床上。 昏迷前那夜的经历像场噩梦从脑海里拂光掠影地一闪而过,小蛋一下子弹起身被褥倏忽滑落到小腹上。 “你醒了?”外屋的人听见动静欣喜的说道,棉布门帘一挑露出了罗羽杉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一双空灵纯净的眸中闪烁着盈盈的笑意。 但立刻她的玉颊腾地飞起嫣红,旋即连那白玉小坠般美丽的耳垂也红若朝霞,“啊”地低低惊呼一声飞快放下门帘阻断了小蛋的视线。 小蛋愣了下,才发现自己全身除了一条短裤衩以外居然什么也没穿。难怪,罗羽杉甫一挑帘就立刻羞赧无限如受惊的小鹿般逃了开去。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啊,小蛋突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不过比起前几天那回后屁股走光,今天的“袒露胸襟”似乎还算好些。 隔着门帘,传来罗羽杉娇羞未褪的动听嗓音道:“对不起,我忘了叫门。对了,你是否要吃点东西?这回爹吩咐刘伯特意为你熬了一锅鸡汤。” 一提到罗牛的名字,小蛋心中顿时凛然。他蒙罗牛收留视如子侄般照料有加,暗中却潜入黑冰雪狱偷窥天道星图。这件事罗牛必定已然获悉,甚至很可能就是他把自己从那石穴里救了回来。 干爹说过,偷窥别家的独门绝学是天陆正魔两道共有的禁忌,罪名和后果远比偷盗上满车的黄金珠宝来得严重。更何况,自己偷看的是《天道》下卷副本这样一件不晓得多少魔头仙侠为之眼红的仙门至宝? 该怎么办?小蛋的额头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不得不考虑自己的生死大事。罗府乃至天雷山庄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别说罗牛就算顾智、辽锋自己也远有不及,想逃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逃不了就惟有坐以待毙。罗牛的确是位无庸置疑的老好人,像他这般宽厚仁义的人物环顾当今天陆恐怕也绝对属于珍稀古董。但自己毕竟触犯了大忌,他还能容下自己么?况且雷鹏等人悉数是心狠手黑杀人不眨眼的魔道凶人出身,背地里下手杀死自己如同捏一只蚂蚁般轻描淡写。 他便似一头故意撩拨起雄狮怒火的羔羊,躺在温暖舒适的案板上等待一刀斩落。 正胡思乱猜着,门帘外再次响起罗羽杉的声音道:“小蛋,你穿好衣服了没?” 小蛋一省,应道:“马上就好!”三下两下把摆放在枕边的衣裤穿上,下了床拖着靴子替罗羽杉拉开门帘。 罗羽杉好似一点也不晓得小蛋正心事重重,端着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走进屋里道:“快乘热喝了它,爹说这对你的身子大有好处。” 不会是想下毒害我吧?小蛋犹豫了会儿,但转念一想罗牛何等修为?要杀自己抬起一掌就足够了,何必要多费手脚指使爱女来投毒谋害? 他道了声谢,拉椅子在桌边坐下拿起了汤勺。罗羽杉面带浅笑也在他对面落座,用玉手支着下颔道:“快吃吧,万一凉了就不好了。” 小蛋点点头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却不料这闻上去香浓诱人的鸡汤一入喉咙竟是火辣辣地烧痛。他的手不由自主微微一颤,难道这鸡汤里真的有毒? 第一集 雪恋篇 第四章 八鬼门下 看到小蛋情不自禁在皱起眉头,罗羽杉抿嘴一笑道:“是不是觉得有点烧喉咙?我爹说他特意按照从前农百草农公公配制的一张药方,在鸡汤里加上了十几味用于活血补气的药草,足足煎熬了六个时辰才调制而成。” 小蛋一怔,果然鸡汤进入胃里那股火辣辣的烧灼感渐渐消失,身上洋溢起一缕甚是舒服的热流,就像在泡温水澡般暖洋洋地无比惬意。 这也难怪,毕竟农百草号称天陆第一神医,更是一百四十余年前蓬莱仙会上公推的正道十大高手之一。即便他的孙女“医圣仙子”农冰衣也仅是和罗牛平辈论交。由他老人家调配出来的药方,岂有错得了的? 罗羽杉接着解释道:“爹说你修为尚有不足却强行参悟天道星图,如同将江河之水硬生生倒灌入小溪里,所幸你数日前胸口的内伤复发早一步昏死过去。否则强自修炼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小蛋暗叫一声惭愧,几口喝完鸡汤发了一身的热汗,觉得体内舒畅了许多。放下碗问道:“罗府主呢,是他救了我?” 罗羽杉点点头,道:“我爹爹昨晚赴宴回来发觉你不在屋中,一番寻找后小虎才说出早先和你聊起过黑冰雪狱的事。我爹和顾叔叔立刻赶了过去,才从石穴里将你救回。为了这事,小虎还挨了一顿板子,若非娘亲护着今天只怕坐了不能坐了。” 接过汤碗,她继续说道:“爹见你内伤颇重气血淤塞,便用‘盈虚如一’的神功替你推经行血,直到中午才回静室打坐歇息。想来也快醒转了。” 小蛋想起自己昨夜所见的天道星图中,便有一幅名为“盈虚如一”,不料竟有如此奇效。但凭罗牛的绝世修为,替他疗伤后亦不得不立即避入静室休养亦由此可见耗损的真元非同小可。 他望着罗羽杉灯烛映照下那张漫无心机娇美无双的俏脸,迟疑着问道:“罗府主……你爹爹他不要紧吧?” 罗羽杉含笑道:“我爹功力深厚又有从天道星图中参悟出的功法辅弼,只消静心调息几个时辰便能恢复过来,你无需担心。” 然而仙家真元不同于普通真气,一旦耗损即使是罗牛这般的高手少说也需要三两个月才能尽复旧观。这点道理罗羽杉瞒不过小蛋,她这样说亦不过是旨在安慰,免得他知情后更加内疚罢了。 小蛋心中感动,忍不住道:“我蒙令尊收留却包藏祸心偷窥贵府珍藏的《天道》下卷,你们不将我囚禁格杀以儆效尤,为何反而还对我这么好?” 罗羽杉嫣然道:“只是想看两眼天道星图能算哪般罪过?这些年来登门求我爹爹借图一览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虽说因为许多人或是心术不正或是修为不到未能如愿,可我爹也从未强留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夜段老先生率门下弟子强闯天雷山庄,不也被我爹给放走了么?幸好昨晚没伤着性命,不然你义父到了却教我们如何交待?” 小蛋自幼和干爹浪迹天陆,耳闻目染红尘里多少的世态炎凉,也见惯了干爹与同门师兄弟间冷酷无情的尔虞我诈。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语笑晏晏的罗羽杉,他只觉得她和自己仿如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丝毫一点的龌龊,都是对罗羽杉那一尘不染近乎无暇的心灵的亵渎与玷污。 “我……其实只是希望能从《天道》下卷里寻找到治愈身上怪病的法子,并无其他任何的念头。”小蛋低声说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要向罗羽杉道出偷窥天道星图的缘由,但话说出来后心头顿感轻松了不少,徐徐道:“每次我睡着后,体内的真气就开始自动运转游走,就如同常人在打坐修炼一般。可我却完全无法控制,也不晓得这是什么功夫?” 他悄悄望了罗羽杉一眼,发现她正安静认真的倾听,神色间没有一丝的怀疑和讥诮,勇气一足苦笑道:“原本这也没什么,奈何隔上一年半载我就会走火入魔一次,不仅功力大幅后退更要受得严重内伤静养数月才能康复。” “起初,我修为尚浅干爹还能为我护法。但最近两年随着功力渐高一旦发作起来连干爹也束手无策。他老人家为帮我治病,带着我走遍天陆却收效甚微。最好不得已才想到贵府收藏的《天道》下卷,便带着我来姑且一试。” “原来如此。”罗羽杉颔首同情道:“那你为何不直接登门向我爹说明真相?” 小蛋摇摇头道:“我干爹尽管也算天陆魔道里的一号人物,可比起令尊来实在相差太远。何况咱们素不相识,《天道》下卷又是仙林至宝谁肯轻易出借?左思右想只能出此下策,也是无可奈何。” 罗羽杉好奇道:“不知你的干爹是哪一位魔道豪杰,能告诉我么?” 小蛋犹豫片刻,回答道:“他就是北海八鬼里的‘神机子’常彦梧。” 罗羽杉轻轻“啊”了声道:“原来是他!难怪昨晚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潜下黑冰雪狱,令顾大叔、辽大叔都对你的手段大为赞叹。” 小蛋脸红了红,亏得昏黄的火烛下别人也难以察觉,说道:“我和干爹约好两月初九在天雷山庄外的湖畔碰头,我早到了两天却一直没等到他。那晚睡意上来了便索性就地躺倒大睡,未曾想夜里下雪被埋了起来,又教你和小虎救回府中。” 罗羽杉浅浅微笑道:“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让你成为咱们罗府的贵客。” 小蛋讪然道:“我算哪门子贵客?好在话已说清,纵使罗府主宽宏大量不追究我也无颜再逗留贵府。我这便告辞,等找到干爹后立刻离开天雷山庄。” 罗羽杉关切问道:“那你体内的怪疾又该怎么办?” 小蛋坦然道:“我也不晓得。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罗羽杉沉思不语,过了半晌说道:“能否等我爹爹从静室出来后你向他当面辞行过再走?不然他回头见不着你,定会数落小妹。” 小蛋心想罗牛为帮自己疗伤不惜自损真元,如果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走了的确也说不过去。当下答应道:“好,等罗府主行功结束麻烦你告诉我。” “一定,不过在此之前你可不能偷偷离开。”罗羽杉起身道:“我这就去静室看看,你先歇息上一会儿。” 小蛋送罗羽杉出屋,回到桌边坐下盯着红烛上跃动的焰苗出神,不知不觉眼皮低垂又要睡着。过了良久外头传来打更声他霍然一醒,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他进罗府时身无长物,而今所要做的亦仅是将罗牛赠送的一套衣衫脱下整整齐齐折叠好放在床上,重新换上了他原先穿着的那副行头。 刚收拾停当,门外响起罗牛浑厚温和的嗓音问道:“小蛋,我可以进来么?” 小蛋应道:“罗大叔,请进。”打开门,就见罗牛脸上微带疲惫站在了他的面前。 看到小蛋换了装束,罗牛困惑道:“怎么,他们没把你换洗的衣服送来么?” “不是,”小蛋回避开罗牛的目光低下头道:“罗大叔,我要走了。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关照,希望将来会有机会报答。” 罗牛恍然大悟,说道:“你的事情羽杉都已经对我说了。小蛋,你要走罗大叔不会强留。但能不能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小蛋抬眼看着罗牛,没有回答。罗牛和他相处十余日,早已了解小蛋沉默寡言的秉性故此也不以为意。他伸手轻轻握住小蛋右手,道:“来,跟罗大叔走。” 小蛋被罗牛火热有力的大手握着,脚下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路出了罗府。再走了一段,竟是来到了念祖塔前。 他心头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只默默随着罗牛走进念祖塔底层的祠堂。罗牛松开小蛋,开启密道机关回头说道:“现在你该知道咱们要去哪里了吧?” 小蛋一头雾水的点点头,猛然惊愕道:“莫非罗大叔是想再带我去黑冰潭底的地穴内参悟天道星图?”这念头一经冒出就被他立时否决。想想自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何以能得到罗牛的另眼青睐?而且罗牛父女都曾说过,修为不到而强悟星图只能有百害无一利。言犹在耳,罗牛又焉会突然改变主意? 不得要领地思量着,罗牛已携他到了黑冰潭前。潭水“哗啦”溅开,冒出水灵魔虎硕大无朋的头颅,朝罗牛低声呼吼就似在打招呼。 罗牛笑呵呵道:“魔尊,我带这位小友又来探望你啦,上回多谢你手下留情。” 水灵魔虎爱理不理地“嗷”了声,徐徐沉入潭内继续它的清秋大梦。 罗牛交代道:“小蛋,你全身放松无需用力,咱们这便下潭了。”轻舒猿臂搂住小蛋腰杆身形微晃冉冉沉进黑冰潭。 也不见罗牛如何运气护体,在他和小蛋周围仿佛凭空生出一团无形的屏障将潭水牢牢挡住,两人的衣衫头发半点也没有弄湿,更感觉不到潭中的寒意。 进了潭底地穴,罗牛放开小蛋敦实厚重的身躯阔步向前,沉声道:“来吧!” 小蛋亦步亦趋行至石穴尽头,罗牛站住身形双手背在后腰抬头打量壁上星图,缓缓说道:“这是十五年前我从圣教地宫内复制带回的《天道》下卷一十二幅星图副本。当年你罗大叔把它们复印于此,只是想着《天道》奇图乃上天瑰宝,我罗牛何等何能居然有缘得悟,又岂能敝帚自珍将它视为私有?” 小蛋不明白罗牛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起这些,但从他平淡的语气里却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诚挚和感慨,令人无法怀疑他的心胸气度。 “只因《天道》下卷收藏之地乃圣教禁地,非圣坛护法长老和现任教主无人可以进入。所以我才斗胆擅作主张在此刻下副本,也好留待有缘之人将这卷星图发扬光大造福天下苍生。” 说到这里,罗牛唏嘘道:“只可惜我虽尽力保留原图神韵,奈何限于能力资质最终亦仅得其真意的十之五六。而修炼过程中所触发的凶险,反倒增加了许多。”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触摸星图,苦笑道:“小友的怪症我早有发觉,故此每夜守在你的屋外以防万一。我也不清楚《天道》下卷能否治愈你的顽症,可思前想后别无它法,也只好试上一试。” 虽然隐有预感,小蛋仍禁不住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惊讶道:“什么?” 罗牛微微一笑,道:“小蛋,天道星图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必须完全凭借自己的仙心参悟,以你如今的修为还很难做到。所以稍后你只管先将十二幅星图牢记下来,绝不可忽视遗漏任何细节。由罗大叔在一旁替你护法,安全尽可无虞。” 小蛋心潮起伏,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正是为了这十二幅天道星图,讷讷道:“这怎么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罗牛道:“不过,你千万不要恃强修炼,待日后修为与仙心渐进自会有豁然顿悟水到渠成的一天。在此之前还需忍耐克制,以免稍有不慎贻害无穷,这就非我传你天道星图的本意了。” 小蛋喉咙口暖暖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听着罗牛接着说道:“等你干爹到了,咱们就启程前去拜会农神医,求他设法替你诊治。就算不能彻底治愈,凭他老人家的手段你的病情也定能大为舒缓减轻。我们双管齐下,总能有法子治好怪症,你放心罢。” 小蛋低声道:“罗大叔,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何要这样关心我?” 罗牛笑笑,回答道:“可能你也听说过,我本是个孤儿幸蒙恩师淡言真人收留,养育成人。他对我视如己出,甚至为了保护我而牺牲了性命。可他老人家从未对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奢求过什么,只一再教诲我们八个字的做人之道:‘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多年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做到这八个字的师训,便是对他老人家最好的报答。” 他的眼神里忽然涌动起难言的伤感和缅怀,喃喃道:“小蛋,今日我将天道星图传给你,同样也希望将来你能以此八字为做人之本,就不枉罗大叔今日的用心。” “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八个字从罗牛口中掷地有声地说出,听在小蛋的耳中犹如一声声振聋发聩的雷鸣。前所未有的,他感受到了这八个字中蕴含的万钧分量,心底猛然有一股冲天豪气涌出。但觉罗大叔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说到了自己的心里,较之干爹那些老生常谈的“古语明训”不知要振奋多少倍。 他蓦然一省,暗道:“为什么干爹苦口婆心一遍遍不厌其烦教导我的话,我都不怎么认同。可罗大叔和我素昧平生,简简单单一句话偏让我深受震撼?也许,正因为我相信他的的确确是照着这八个字在做,故而才会深以为然。可见看一个人到底如何,并不在于他嘴巴里夸夸其谈说了多少,而是要看他究竟是怎样做的。” 至于这么想似乎是在指摘自己的干爹有点“口是心非”,小蛋却并未意识到。 罗牛看他垂首沉吟,显然是在认真思忖自己的话语,不禁欣慰微笑,拍拍小蛋的肩膀和蔼道:“小蛋,抓紧时间记图吧。切忌浮躁贪进,需知昔年圣教教主羽翼浓为了参透这幅‘生生不息’也足足耗费了十六天的光阴。不过咱们眼前只要先将这些星图悉数记下,也许用不了那么多时间。” 十六天?小蛋暗自咋舌,整理心绪集中注意力将目光投射到了第一幅星天图上。他知道罗牛为将这些星图复制到黑冰潭煞费苦心,采用了种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才尽力保留下原图的神韵。自己对图中真意一窍不通,即便事后依照记忆复制成画多半也要韵味全失譬如一堆废纸。只有把星图全部毫无错漏地烂熟在心日后细加参悟,方有机会成功。 然而仅仅一幅“生生不息”上面雕刻的星辰就有一千多颗,想要记住谈何容易?况且这些星辰的形状灵韵不尽雷同,彼此的位置和关联又变幻莫测玄奥之极,任谁想默记完整都是一桩极其困难的事情。 小蛋年纪虽轻,却天生十分沉得住气,专心致志默背着星图两三个时辰都没动上一步。但不自觉地他的眼皮又开始时不时耷拉下来,好似很快要睡着的样子。 由于他老老实实依照罗牛的叮嘱,不去尝试参悟星图而只进行记忆,故此避免了走火入魔的危险。可饶是这般心无旁骛地苦苦强记,眼看长夜走尽一幅“生生不息”依旧未能尽数记完。 他的脑海里飘来浮去全部是满天的星斗,差点眼睛里也要跟着冒金星了。强忍不住一个接着一个打起了哈欠,一阵阵犹如附骨之蛆的古怪睡意又再来袭。 罗牛见状恐小蛋心力损耗过度,咳了两声将他惊醒,笑道:“今晚咱们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好生睡上一觉,天黑后我们再来。” 小蛋长舒了口气,摇摇头赧然道:“对不起罗大叔,我实在太笨了。” 罗牛一笑宽慰道:“没关系,要知道我也很笨。可只需刻苦用心持之以恒,不管做什么事都能成功。对了,你半宿下来记住了多少?” 小蛋嗫嚅道:“我也不晓得到底记住了多少?起先好不容易记下了‘三蹄马’,可记完了‘偎灶猫’回过头来却又把它忘了个差不多。等我记全了‘将军肚’,‘偎灶猫’又不记得了。” 罗牛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诧异道:“什么是‘三蹄马’、‘偎灶猫’?” 小蛋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这是我为了好记把这幅星图划分成了三十六个部分,每个部分根据它们大致的形状都给起了个名字。”伸手遥指星图左上角的一块道:“罗大叔,你瞧那儿的八十一颗星星连接起来,是否有点像前蹄扬起,却只有一条后腿撑着地的骏马?所以我就把它叫做‘三蹄马’。只要一想到这名字,心里自然而然便会出现它的模样。” 罗牛顺着他手指方向瞧了半天也看不出哪儿有块星图像少了条后腿的骏马,但小蛋前记后忘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拍了拍小蛋抚慰道:“不打紧,咱们慢慢来。” 第一集 雪恋篇 第五章 绑架勾当 其后一连数日,小蛋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记图,每回都由罗牛亲自陪同。午后睡醒,他会到湖边溜上一圈仔细寻找常彦梧的暗记,但过了约定期限将近半个多月,他的这位干爹还是没有出现。 倒是顾智主动撤走了小蛋的盯稍。并非他完全信任了小蛋,而是通过那晚潜入黑冰雪狱的事顾智已然清楚,这不声不响看似木头疙瘩般的少年着实有一手,自己的手下想看也看不住。万一小蛋再把此事捅到罗牛耳朵里,少不了要捱埋怨。 因此他干脆撤回暗哨,外松内紧愈发不肯松懈,似乎认定小蛋必是居心叵测之辈。 就当小蛋越来越为常彦梧担忧的时候,这日午后他终于在湖畔一方不显眼的方石上找到了干爹留下的标记。 心中悬着的巨石此刻方才落地,小蛋悄悄用手抹去标记,若无其事在湖边又转了一大圈待确定绝对无人跟踪监视后突然急速闪入一座白桦林中转眼消失了踪影。 出了白桦林小蛋潜踪匿迹朝南御风行了一盏茶时分,路边杂草丛生渐渐荒凉,突然侧旁一人多高的草丛里探出一只枯干腊黄的大手飞快抓向小蛋左肩。 小蛋听得风声不假思索施展翻云身法往右侧飘,反手扣向对方的脉门。招式刚出,就听草丛里有人低喝道:“是我,快躲进来!” 小蛋闻言全身紧起的肌肉顿时放松,一矮身钻入草丛。只见一个秃顶灰袍望之如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盘膝坐在地上,面色姜黄右肩缠着绷带好像受了不轻的伤。 他的相貌颇为丑陋,一对细长的扫帚眉微微泛黄横亘在上半边鼓胀如肿的脸上,底下的眼睛却是小如绿豆殊不相称。鼻子方直,奈何鼻孔朝天;嘴巴稍大,一张嘴露出满口黑黄相间的板牙。唇上两撇焦黄小胡子往下卷翘,和那对眉毛相映成趣,说话时一颤一颤惹人发笑。 可是当迎上他闪烁不定森寒孤僻的目光时,恐怕大部分人都会笑不出来了。只有小蛋发自内心地高兴道:“干爹,你来了!” 常彦梧用他上边大下边小中间朝里凹,宛如倒装葫芦的脑袋点了点,嘿然道:“幸亏你干爹命大,不然今后你就得一个人过活了。” 小蛋已经注意到常彦梧肩头的伤和脸上憔悴的神色,那罕有的似午后阳光般的愉悦笑容顷刻消逝,低声问道:“这一次又是谁伤了您老人家?” 常彦梧眼睛里跃动着刻骨铭心的怨毒,恨恨道:“老话说‘最毒妇人心’,此言一点不假。你三姑假意邀我联手对付老七,孰知事到临头竟是它们合起伙来算计老夫。嘿嘿,此仇不报我常老五妄称‘神机子’,咱们骑驴看唱本等着瞧!” 他说的激动不由一阵急促气喘咳出两口血痰。小蛋一边帮常彦梧拍前胸抚后背,一边用他的“大梦神功”为干爹疏通肩膀淤塞受伤的经脉气血。 对于常彦梧和他同门之间的自相残杀,小蛋早就习以为常不觉奇怪了。打从记事起,他就瞧着自己的这位好干爹时而联络三姑六姨围攻七叔、八叔,时而撺掇大伯、四伯搜捕二伯。当然,也免不了有几回被这些人掉过头来联手追杀险些一命呜呼。可没过几个月,仇人见面依旧满脸笑容称兄道弟,浑若忘了身上的伤痛。 而这八个人之所以反目成仇,根源偏偏出在了他们师父的身上。据说那位老人家生前自号“北海仙翁”,实乃一代奇才功通造化,修为较之名震天陆的正魔两道二十大高手亦不遑多让。 但他一生僻居天陆极北的苦寒之地,从不涉足中土更不愿与世人交往,只在晚年收下了八名弟子以传其衣钵,也就是后来的“北海八鬼”。 无奈这八位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从拜入师门的第一天开始便为着北海仙翁珍藏的仙林瑰宝“贯海冰剑”暗自较劲你争我夺。这也难怪他们,谁让师父的贯海冰剑只有一把,偏生还要一口气收了八个弟子? 有了这班不成器的徒弟,北海仙翁再硬的命也要给活活气死。他自认倒霉,索性对北海八鬼来了个放任不管,诸般绝学更是一概不教听凭他们私下胡闹。与此同时,他也立誓不再收徒免得再收到第九个混蛋徒弟。 眼看师父的修为翰若浩海,自己入门数十年居然仅仅学了些许皮毛,北海八鬼愈加郁闷,也争斗得更凶。只望等到老家伙驾鹤西归后自己能独占鳌头,将北海绝学连带贯海冰剑一股脑收入囊中。 这样明争暗斗如火如荼折腾了三十多年,北海仙翁的寿禄也终于熬到了尽头。临终前他分别将八名弟子唤入洞府密谈许久,内容自是有关北海绝学和贯海冰剑的收藏地点。可每一句话却又说得云山雾罩语焉不详,最后还来上一句:“其他的秘密我已告诉了你其他的几位师兄弟,待我仙去后你找他们一问即可明白。”如此周转一番,八名弟子谁都懵然无知地被他点了一次名。 于是恩师宾天,众徒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祭奠过后,便在灵堂上开始了新一轮争斗。每个人都急于知晓北海仙翁留给旁人的遗言,却不愿意说出自己听到的内容。起初是相互怀疑和争吵,到后来脾气最为爆燥的二弟子“火雷王”褚彦烈率先动手,一场混战之后个个带伤不欢而散。 北海八鬼当然也怀疑过,北海仙翁这么做是在算计他们几个。可惜师门绝学和贯海冰剑的诱惑力委实太大,谁也不甘放弃。 直到二十余年前北海仙翁隐居的“极地仙府”被八个人不晓得兜底翻了多少回依旧一无所获后,北海八鬼终是耐不住寂寞陆续前来中土,仗着先师所授的三脚猫功夫竟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头,隐隐直追昔年的“天陆九妖”。 这段秘辛,小蛋大致上都曾听常彦梧说起过。但是北海仙翁到底和干爹说过什么,贯海冰剑又究竟有何特异之处,每每提及常彦梧总是讳莫如深,不愿深谈。 这次常彦梧本打算带小蛋前往天雷山庄盗取《天道》下卷的副本,临行前却收到了三师姐“妙仙子”崔彦峨的邀请,要他联手对付七师弟“雁过拔毛”顾彦岱和小师弟“一毛不拔”顾彦窦。 常彦梧怦然心动,和小蛋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后便随崔彦峨而去。孰料这压根就是一个陷阱,到了地头崔彦峨顿时翻脸与顾彦岱、顾彦窦兄弟联袂围攻常彦梧,险些当场要了他的老命。 多亏常彦梧的大葫芦脑袋灵光乍现连施狡计,而崔彦峨三人又想迫他交代出先师留言不愿痛下杀招,这才勉强逃脱一劫。好不容易摆脱追杀后,常彦梧又找个地方休养了多日,等伤势好了不少,这才赶赴天雷山庄找小蛋会合。 常彦梧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把这段九死一生的历险绘声绘色地说完,小蛋一声不吭只专心替他运气疗伤,说到最惊险处至多也就轻轻“啊”上一声聊示捧场。 常彦梧吞下一口唾沫无可奈何道:“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我常老五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也说笑了,为何就时运不济收了你这么个傻小子做干儿?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 听着干爹埋怨自己,小蛋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您说得那么快,我也插不上话啊。” “算了,算了,指望你开口说上三句话,我还不如盼着公鸡会下蛋。”常彦梧推开小蛋的手挺了挺腰,眉开眼笑道:“好小子,修为有进步啊。这几天怪病有没有发作?” “好像没有,”小蛋答道,但想起罗牛每夜守在屋外的情形,急忙又道:“也难说。” “这是什么话?”常彦梧一瞪眼,说道:“哪回发作过后你不是重病一场功力骤减?如今看你生龙活虎的模样,当然是没事才对。古语道:‘叶落知秋’,就是说许多事情只消认真观察,就可以从蛛丝马迹上判断出它的原委和真相,我没教过你么?” “有。”小蛋的耳朵早被常彦梧一口一句古语俗言磨出厚厚的茧子,简直把耳孔也给塞住了。任由干爹罗里罗嗦地唠叨,也只回答简单的一个字。 常彦梧晃了晃大脑袋长叹一口气,想到当年北海仙翁面对自己师兄弟八个无计可施时也同样如此,不由心里暗道:“报应,真他妈的是报应!” 叹完了气,他转开话题问道:“你是怎么混进罗府的,倒让干爹惊喜不小。” 小蛋道:“我在湖边等您,不知不觉睡着后教大雪埋了,让他们当作冻僵的人救回了罗府。罗府主见我无家可归,便允许我住在府上等你来。” 常彦梧听他说完,愣了愣问道:“这么简单,不可能,是你说话在偷工减料?” 小蛋摇摇头,常彦梧自言自语道:“怪哉,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哼,罗牛他们定然另有图谋。说,他们是不是知道你师父我是谁了?” 小蛋点头道:“我把前因后果都跟他们说了,当然也包括师父你是谁啦。” 话没说完,常彦梧已一拍大腿道:“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小蛋迷惑道:“干爹,我对他们没啥用处,罗府主也不会是黄鼠狼吧?” 常彦梧哼哼道:“傻孩子,你当然不值两个钱。可别忘了干爹我师门的那把贯海冰剑,还有博大精深的北海绝学。他们定是假意取信于你,然后再来博取你干爹的信任,到最后——嘿嘿!”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蛋心里大大的不以为然,心想罗牛坐拥天道星图修为堪称举世无双,哪里会对一把连影子都摸不着的冰剑和干爹师门那看上去都不怎么样的北海“绝学”起贪心?但这话他宁可烂在肚子里,也是不能拿来刺激干爹他老人家的。 常彦梧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几乎忘了小蛋的存在独自咕哝道:“肯定又是那几个天杀的,不知哪个想搭上罗牛这条船将秘密泻漏。既然如此,我何不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先答应与罗牛合作,把他的《天道》下卷骗到手再说。” 小蛋忍不住问道:“干爹,您不是说过北海之秘绝不外传,连我也不能说么?” 常彦梧恨铁不成钢道:“你懂什么?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拿到《天道》下卷咱们也得下点血本。何况我把老东西的遗言只要稍稍动几个字,让他罗牛去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小蛋讷讷道:“其实……干爹也不必这么费心了。我已见到天道星图了。” “啊?”常彦梧差点就要大叫起来,可很快就压低嗓门道:“不可能!你小子一定是搞错了。或者,是罗牛看你太傻,所有拿幅假图来骗你。” 小蛋道:“不会呀,我觉得那些图是真的,罗府主给我看的也应该不会有错。” 常彦梧轻嗤道:“你当你是谁,看上一两眼就能辨别《天道》下卷的真假?” 小蛋纠正道:“不是一两眼。事实上这十来天我每晚都在对着那些星图。” 这回轮到常彦梧发呆了,他打死也不愿相信小蛋这样容易就能接触到真正的天道星图,也不相信这世上真会有人这样好心。 那也不足为奇,毕竟几十年来,他们八个同门之间斗得你死我活的时间太久了,突然发现像罗牛这样的异人,简直是对世事逻辑的颠覆? 所以,常彦梧深信在表面的好心中必定隐藏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只是一时半会自己没弄明白而已。他沉思着问道:“假设那果真是真的《天道》下卷副本,那你眼下参悟出了多少?” 小蛋摇了摇头,常彦梧已气道:“笨蛋,那星图再繁复,你也不至于连一点都悟不出来吧?” 小蛋回答道:“不是,我这些天根本就没有在参悟这些天道星图。” 常彦梧错愕不解道:“那你在干什么,对着星星发呆睡觉?” 小蛋道:“罗大叔说凭我目前的修为难以参悟星图,所以让我先把它们记下来。” “放屁!”常彦梧仿佛终于找到罗牛此举的破绽,破口骂道:“也只有你这傻小子才会相信,他明知你笨,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敷衍你!都记下来?我呸,如果他真想让你参悟,为什么不送你一册抄本?” 小蛋等常彦梧骂完了,才低声道:“那是不能随意复制的,即使按照记忆把它画到纸上,也有可能真意全失毫无效用。” “我不信,”常彦梧眼珠一转,道:“你不是记了很多天了么,现在就在地上画给我瞧瞧。” 小蛋犹豫了一下,老实道:“我怎么都记不住那些星图,恐怕画不好。” 常彦梧翻着白眼道:“我就知道……不要紧,你画个大体的意思出来总可以吧,先让我瞧瞧这图是真是假。” 小蛋无奈,只得捡了根枯草梗蹲在地上画了起来。他一边画一边想,用了小半个时辰也没画完一幅“生生不息”。往往是这里画好,转回头想想似乎不对,连忙用鞋底抹了,绞尽脑汁再重新画过。 比画了半天,常彦梧实在看不下去了,一脚踹在小蛋屁股上咬牙切齿道:“别画了,你这是在烧饼上点芝麻吗?” 小蛋也不吭声,摸摸被踢疼的屁股满头大汗地站起身,一脸茫然地望着常彦梧。 常彦梧瞧小蛋低头听训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说你笨,有时候你比兔子还机灵;说你聪明,你偏又笨得像头猪!长这么大,时时刻刻都要让老子为你操心。说,老子要是真有一天不管你了,你一个人打算怎么过?” 小蛋嘿嘿一笑,道:“干爹不会不管小蛋的,小蛋要跟着干爹到老。” 常彦梧原本瞪得滴溜圆的小眼睛眨了眨,终于无可奈何地泄气道:“你到底是真笨还是假笨?!眼前的事,你说怎么办吧?” 小蛋想也不想道:“我是真的笨。所以有您老人家在,我只要用心听着就成。” 常彦梧“啪”敲了小蛋一记爆栗,笑骂道:“马屁精,当老子不明白你的心思?你是不想干爹再找罗牛麻烦,对不对?” 小蛋憨憨笑了笑,摸摸脑袋道:“罗府主是好人。再说他已经把天道星图给我看了,咱们再想其他的也没啥意思。小蛋一定好好记下那些星图,将来教给干爹。” “你教我?”常彦梧不由失笑,很快葫芦脸端正道:“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得想一想。” 他手指捋着下巴上的翘胡子,皱紧眉头边想边说道:“罗牛得到天道星图那么多年,定然有不少参悟的心得体会。这些东西他一定会记下来好传授给自己的儿女……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常彦梧说着眼睛放光,盯着小蛋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这玩意儿弄到手,不仅能辨别出你所记星图的真假,还能照着他的心得修炼,一准能事半功倍!小蛋啊,你说干爹这个主意棒不棒?” 小蛋刚开口道:“棒,但是——”常彦梧已打断了他的话狠命拉顺着胡子说道:“这事说来不容易,可古话说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凡事谋定而后动,一定会有法子的。” 他也不坐着了,起身在小蛋四周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也不晓得在叨咕什么。猛然站定身形两眼放光道:“有了!罗牛不是有一双儿女么,咱们要是能把他们搞到手,还怕他罗牛不低头,赶紧乖乖地给老子交出《天道》下卷的真本和他的参悟心得来?” 小蛋大吃一惊道:“您是说……绑架?” 常彦梧一翻眼,道:“不错,就是绑架!咱们又不是没干过,上回咱们不就把你二伯的宝贝孙子给绑了么?” 小蛋道:“但后来不是被二伯、四伯一块儿给救回去了么?那次您还捱了二伯一掌被打了个半死,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多月。” 常彦梧跳脚怒道:“你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所谓‘头回生,二回熟’,有了前次的经验,这次咱们绝对不可能再失手。” 小蛋把头摇得像卜浪鼓,连声道:“不成,太危险了。别说罗府主修为那么高,顾叔叔、辽大叔还有雷庄主他们个个都像凶神恶煞似的,咱们没可能成功的。” 常彦梧哼道:“没试过怎么就晓得不成?想虎口拔牙来硬的当然不可能,可咱们可以想法子跟他们玩阴的啊。别忘了,你干爹可是这方面的行家。” “阴的?”小蛋跟着常彦梧不停走动的身形彻底晕了,问道:“阴的怎么玩?” 常彦梧得意笑道:“你在他府上也住了有段日子了,是不是和罗牛的一双儿女都混得熟了?你回去后,找个借口把他们约到庄外来玩,然后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乘他们不备就——”他双手一合像掐小鸡似的握在一处嘿嘿笑道:“懂了吧,傻儿子?” 小蛋听呆了,睁大眼睛道:“不成的,他们不一定肯出门。再说每回出了庄,顾叔叔都会跟着。有他在,咱们下不了手。” 常彦梧骂道:“笨蛋!所以我才要你把两个都约出来。到时候随便把他们分开,总有一个会落单,咱们的机会不就来了?” 小蛋还是摇头,常彦梧晓得自己的宝贝干儿子是不愿恩将仇报对付罗牛,忍着火头劝说道:“咱们又不是真想杀那两个娃儿,不过是想让罗牛乖乖地把真东西交出来罢了。你不用担心,干爹下手时一定多加小心,绝不伤着他们。” 小蛋仍旧不响,常彦梧见苦劝无用,一脚踹到他肚子上怒冲冲道:“你那么护着罗牛干什么?他是你干爹还是我是你干爹!才几天工夫,你就学会和我对着干了?” 小蛋疼得咧嘴,仰倒在地上道:“干爹教过我,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常彦梧一愣,大骂道:“那是我要你记着干爹的好处,饮水思源不可忘本,干罗牛鸟事?” 又是一通拳打脚踢后,他对小蛋喝问道:“臭小子,你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小蛋身子蜷在地上用手护住脑袋,既不招架闪躲也不求饶叫疼,只硬挺着。反正干爹他老人家的拳脚早已是家常便饭,他也不在乎多这一回。何况干爹也不会真格把自己怎样,不然将来谁给他养老送终呢? 常彦梧揍了半天累得自己气喘连连伤口发痛,也晓得小蛋又臭又硬的倔脾气上来了,就算打死他都不会低头。无可奈何收了手,悲叹道:“老天不开眼啊,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儿子?真真气死老子了!” 小蛋见干爹“痛心疾首”的悲苦模样反倒有些过意不去,爬起身默默跪在常彦梧跟前低声道:“您老人家别生气。如果真的气,就再揍我两拳吧。” 常彦梧晃了一下脑袋有了主意,换上一脸凄然之色摇头道:“我不打你,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干爹还能舍得真打你?你以为我算计罗牛是为了自己么,干爹还不是为了你那身怪病?我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参悟个狗屁天道!但你才多大年纪,若不能从天道星图里找到救病良方,那还能活几年?你就忍心让干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这一番话凄凄惨惨切切、感慨无限地说来,小蛋听得比拳头打在身上还难受。眼圈一红,道:“那……咱们不能想别的法子么?” 常彦梧暗喜,知道有门了,深深叹息道:“十多年了,咱们想过多少法子?要不是走投无路,干爹能冒险带你来天雷山庄偷《天道》下卷?好孩子,干爹是不愿意看你做短命鬼啊,拼了我这条老命,这回也得帮你把天道星图给弄出来!” 说到动情处,常彦梧一抹眼泪激昂壮烈道:“罢了,你天性仁厚我也不能怪你。干爹这就一个人去闯天雷山庄,找罗牛要东西!大不了,老子拿命和他换!” 小蛋明晓得常彦梧的话多半是在吓唬自己,可也不敢不拦。伸手一把从背后抱住常彦梧的双腿,叫道:“干爹,别去!” 常彦梧假装挣脱不开,苦笑道:“我要是不去,难道眼睁睁地看你走在我前头。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你虽不是我常老五亲生,可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小蛋心潮激荡,一咬牙沉声道:“干爹,我听您的就是!” 常彦梧大喜过望,好在背对小蛋也不怕自己会露出破绽,有意踌躇道:“你刚才说的也有道理,咱们绑了罗牛的孩子,势必会改变他对你的看法。如果不愿意,就不要为了干爹为难自己。” 小蛋嘴里发苦,违心道:“小蛋愿意,干爹您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常彦梧心中狂笑,却不知小蛋的脑瓜里也在盘算着:“干爹的话是不能违背的,但我不着痕迹地给虎子姐弟透透风、放放水总是可以的吧!这也不算出卖干爹,至多事后被他老人家发现再揍我一顿好了。” 第一集 雪恋篇 第六章 弄巧成拙 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天,或许是天随人愿,居然是虎子主动提出要到距离天雷山庄五十多里外的白石谷附近打猎玩儿,非但拉上了罗羽杉,也不忘请小蛋助阵。当然,除了他们三个外,还有顾智形影不离地随行保护。 更令小蛋头疼的是,那头狼犬小黑竟也同行。幸好一路上它还老实,只在虎子的身前身后撒欢蹦跳,对小蛋没了兴趣。 由于头天下午小蛋就知道了消息,故此常彦梧已早一步兴冲冲赶到白石谷踩点去了。尽管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可要对付个把虎子,常彦梧还是自信绰绰有余。 地上的冰雪尚未完全融化,四人四骑两前两后缓步而行。小蛋和顾智并骑走在后排,一路上顾智不说话小蛋也不开口。他坐在马上脑袋一沉一颠地打着磕睡,好似要把昨晚失去的睡眠全都给补回来。 行出十多里地,山路一转,天雷山庄已隐没在群山峻岭中。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到后来走上五六里地也难得碰上一个砍柴的樵夫。 小蛋正一阵醒一阵迷湖地假寐着,忽听前头虎子回首问道:“小蛋哥,今天你还要不要到湖边等常大叔?不然咱们可以玩得晚点再回去。” 小蛋一醒,揉揉干涩的眼睛回答道:“没关系,我可以晚上再去。” 顾智冷冷道:“好像你们约定碰头的日子已过了半个多月,他人还会来么?” 小蛋不置可否地“嗯”了声,眼皮子一垂也不晓得是真还是装的,自顾睡过去了。 晌午时分一行人到了白石谷,这里洞穴密布草木丰美正是山禽野兽栖息的天堂。可惜刚过完冬,谷内的景象略显清冷萧条,除了偶尔从草丛里窜出只受惊野兔和几群滞留此间的鸟儿外,几个人搜了一个多时辰也只打到了头山豺。 虎子好不容易等到开春出庄打猎,自然不甘心就此收手回家。几个人稍作商议便决定用过午饭后再往深谷里探一探,好歹也要打上两头野猪黑熊。 当下顾智选了溪边一处干草地铺上皮垫,大伙儿围坐一团吃起带来的干粮。中午的阳光懒洋洋洒在众人身上,小蛋的眼睛也就愈发地睁不开了。 一旁虎子和顾智聊着适才打猎的趣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里却在悬挂常彦梧不知会何时下手。他悄悄留意四周动静,丝毫觉察不到干爹的存在。 突然溪对岸的灌木丛里“哗”地微微一响,一头黑乎乎的野猪扑了出来。它显然不清楚这些人的厉害,即使看见了马背上驮着的捕猎工具和那头四肢瘫软耷拉着脑袋的山豺,饥寒交迫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小黑无惧无畏地冲了出去,虎子兴高采烈一跃而起,大叫道:“是野猪,让我来!”赤手空拳越过小黑迎上野猪。 他的反常举动令野猪一怔,随即勃然大怒挺起獠牙咬向虎子咽喉。虎子的身形轻轻一纵,闪到野猪左侧攥紧小拳头“砰”地击在它的脑袋上。动作一气呵成,只是准头稍差没打中野猪的左眼。 野猪疼得一晃,愤怒咆哮扭身扑咬虎子的左腿。小蛋腾身跃起,探脚在野猪背上重重一蹬,凌空翻了个跟斗飘然落地。 野猪连捱了两下,也发觉虎子并不好惹。但饿了一个冬天,总算找到了可口的食物它又岂能就此甘休?“嗷——”地怒声呼吼,再次扑上。 一人一兽就在溪畔打斗起来。虎子身法轻盈招式迅灵,一只普通的野猪哪能跟他斗。但他吃亏在力气不够,而野猪又是山林众兽中皮粗肉燥最结实的一种。所以尽管虎子的拳脚连击连中,却只惹得野猪嗷嗷乱叫拼命扑咬而已。 顾智立在丈许外,一面替虎子压阵一面出声指点,敢情是把这头主动送上门来的可怜野猪当作了虎子练功的靶子。 小蛋的目光也被这场别开生面的激战吸引,更觉着顾智对虎子的指点字字珠玑。只是虎子大半心神都用在了和野猪的对攻上,不知能领会多少? 打了一盏茶左右,虎子终究年幼,呼吸渐渐急促,脸蛋也红了。可他的身形却越转越快,拳头雨点一般不停落在野猪身上,丝毫没有歇手的意思。 那头野猪再是皮糙肉厚,被一顿爆打之后也被弄得头晕目眩骨头酸疼。它一阵气馁,也明白再纠缠下去今晚自己身上的这点肉就得成了人家嘴里的大菜。寻了个空隙猛地掉头朝小溪对岸的灌木丛里逃去。 虎子正在兴头上,冲着逃之夭夭的练拳对象纵声叫道:“哎,你别跑,快回来!” 不跑,不跑老子还有命么?听到虎子的喊野猪逃得更快,一转眼就窜进了灌木。 虎子提气拧身脚踩溪面凌波掠到对岸,双目紧紧盯着前头的野猪,也不回身跨上坐骑,用他修炼得还不怎么娴熟的御风术直追了下去。小黑呼呼低吼碧目放光,紧紧盯着野猪跑得竟比虎子还快。 顾智唯恐虎子有失,招呼道:“你们在这儿稍候,我和虎子去去就回。”身形一动,已追到了虎子的身旁。不一刻,两人两兽消失在对面茂密的灌木丛后。 “完了!”小蛋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有道是计划没有变化快,谁能料到变故突起?干爹的机会说到便到。 他下意识地朝四周张望,直到没察觉什么异常才稍稍放宽心,低声道:“罗姑娘,咱们也追过去看看吧。” 罗羽杉摇首微笑道:“我想在这儿坐一会,难得这样清净。如果你想看热闹,就自己跟过去吧。” 她这样一说,小蛋更不能走了。他即不能把实情告诉罗羽杉,又不能听凭她真被自己的干爹给绑架了,实在是为难人。 看见小蛋又在皱眉头,罗羽杉道:“小蛋,其实你不用陪我的,只管去吧。我是不太喜欢打猎,虽然它们都是些会吃人的凶兽,但也只是为了生存罢了。” 小蛋一愣,问道:“那你干嘛答应跟着虎子和顾叔叔一起出来打猎?” 罗羽杉嫣然一笑,反问道:“你不觉得整天待在府里会气闷么?乘这机会出来走走,吹吹风,透口气,还有一路的山色相伴,不是挺好?” 放在别的时候,听了这话小蛋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可现在,这样的想法分明是摆给他一道大大的难题。 罗羽杉浑然不觉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问道:“小蛋,你这些年随着干爹浪迹天陆四海为家,一定去过不少地方吧?真希望有一天,我也有这样的机会。” 小蛋心道,你是罗府千金当然这么想。真给你个机会去刀口舔血风餐露宿,那样的日子只怕过上没两天,你就喊受不了啦。他摇摇头,道:“我们的确去过许多地方,不过我最想的还是能像你一样,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和干爹安个家,轻松过日子。” 罗羽杉轻笑道:“也是,在外漂泊时间长了自然会厌倦。上回我和爹爹只去了翠霞山半个月,便十分想家。我刚才的想法是……” 几乎异口同声,小蛋脱口说道:“饱汉不知饿汉饥!”两人俱是一怔,随后又都觉得好玩,不禁对视着笑了起来,感觉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小蛋道:“这是我干爹常用来教训我的一句话,刚才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罗羽杉温婉含笑道:“没事,我不也是同样的想法么?对了,那你原本的家乡在哪里?” 小蛋沉默须臾,回答道:“我也不清楚。干爹是从街角拣到我的,那时我才三岁多,也一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哪天生的。” 罗羽杉听他语气平淡,然而那双朦胧倦慵的眼睛里依旧流露出一丝惆怅,不觉伸出一根柔腻玉指轻抚过小蛋的手背,意在安慰,低声道:“对不起,是我多问。不过,下月二十一就是我的生日。如果那时候你还没离开山庄,咱们两个就一起过生吧。” 原来她的生日是三月二十一,小蛋注视着罗羽杉温柔动人的俏脸,任由自己的心湖随着她玉指的拨动泛起涟漪,不无苦涩地想到:“只怕过了今天,你就会恨我至死,怎么可能还愿意和我一起分享生日?” 他勉强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颔首道:“好,以后我都会记得你生日的,因为那也将是我的生日。” 罗羽杉笑靥如花幽然开放,也点了点头道:“对,是我们一起的生日。” 正午淡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她的侧脸上,有一抹美丽的弧光映衬出罗羽杉羊脂玉般细腻温润的面颊上那淡淡的细小绒毛,小蛋不由看得痴了。 他强烈地意识到,任何一丝一毫对这少女的伤害都是自己绝难容忍的罪恶,更别提这场罪恶就是由自己和干爹亲手制造! 他心中打定主意:就算惹得干爹大发雷霆,就算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罗羽杉的周全,哪怕是让人用手指头轻轻点上一点也是不行。 “小蛋,小蛋!”发现他在发呆,罗羽杉连着唤了两声。忽然感觉到小蛋的目光傻呆呆凝视的其实正是自己的脸,她禁不住侧低下头不再说话。 清风传来深林中鸟儿的幽鸣,光阴从两人身前的小溪里缓缓地趟走。这片刻,让小蛋由衷地享受到与罗羽杉默默对坐时心灵的宁静,好像岁月不再漫长,好像日头走得飞快。 “哗——”身后的杂草丛中微微风动,小蛋凛然一惊警醒过来。他弹身而起,护在罗羽杉面前紧张地望着发出动静的杂草丛,心里自责道:“真是该死,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 罗羽杉的经验阅历远不及小蛋,自然分辨不出这声响的来由,只当是有只水鸟又或是小兽藏在了里面,微微一笑道:“小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小蛋没有回答她,惺松的睡眼在这要命的当口居然还在不争气地和他作对。深吸了一口气驱逐去脑海里的睡意,小蛋沉声道:“干爹,是你么?” 草丛后响起一个人低低的笑声道:“我不是你干爹,我是你爷爷!”一名黑袍老者腾身掠出,冷笑着站到了小蛋和罗羽杉的近前,正是辽州段丰。 原来他虽被罗牛客客气气送出天雷山庄却极不甘心,索性在积石山中寻了个山洞住下来,一方面让几个弟子养伤,一方面日夜监视着山庄的动静。 今日一早虎子等人出庄打猎,段丰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居然和常彦梧的心思不谋而合。等确认虎子一行打猎的地方就在白石谷附近,便赶忙回头召集来三名弟子准备下手。他忌惮顾智的修为不敢轻举妄动,直等到此刻方才露面。 罗羽杉不认识段丰,但听他说话的口气即知来者不善。她自幼受罗牛夫妇严谨的门风教诲,这时也不愿失了礼数。向着段丰盈盈一礼,罗羽杉问道:“晚辈罗羽杉请教老伯尊姓大名,不知您有何贵干?” 段丰嘿嘿笑道:“也没啥贵干贱干,老夫就想请罗小姐跟我走一趟。” 这话的意思小蛋听明白了,他干爹也曾用过类似的口气“请人”。可是罗羽杉不同,自幼父母灌输给她的都是善良仁厚、礼貌宽容,而顾智、辽锋等人对她更是百般呵护倍加疼爱,偏就不曾教给她半点世间的风波险恶! 她微微一怔,谦恭道:“不知老伯要带晚辈去哪里,若是想面见家父,羽杉自当为您引路。” 段丰却误会了,暗自羞怒道:“好啊,这小丫头知道老夫在天雷山庄栽了大跟头,却故意拿他父亲的名头来压我!” 他阴笑道:“实不相瞒,老夫就是冲着你爹爹罗牛来的!你乖乖跟我走,等他拿《天道》下卷来,我保你毫发无伤。要是想玩花样,休怪我辣手无情!” 又来一个绑架的!小蛋心一沉。他有点哭笑不得,想想常彦梧忙前忙后算计半天,不料半路里杀出一个段丰来要捷足先登,这算哪门子事啊? 他并不回头,对罗羽杉低声道:“我挡着,你去找顾叔叔和虎子!” 罗羽杉心中感动,但她如何能弃下修为低微的小蛋独自逃跑?假如真这样做,也就不是罗牛的女儿了!她仍是微微一笑,轻声道:“他是来找我的,和你无关。我来缠着他,你赶紧去找顾叔叔。” 段丰慢条斯理听着二人的对话,不屑道:“商量好了么,要不干脆一块留下?” 小蛋大急,他没见过段丰的身手,可其徒能与顾智周旋十多个回合才落败,这老家伙绝不会好惹。和罗牛这般的绝世高手撞个正着算他倒霉,可自己和罗羽杉却不在他的话下。 他急中生智道:“顾叔叔随时都会回来,我劝你赶快走吧。要是再撞到他的手里,只怕这回他不肯再放你轻易离开了。” 段丰不以为意地哈哈笑道:“有老夫的三个弟子招呼他,他还要照顾罗牛的独生儿子,想脱身,哼,哪那么容易?”不等话说完,突然黑影闪动,段丰已探手抓向罗羽杉。 小蛋不是不想拦,可段丰的身法太快。他才刚一抬手,对方已绕过自己攻到了罗羽杉的面门前。小蛋回转身一拳轰向段丰后背,扬声高呼道:“不好了,快来人啊。顾叔叔,顾叔叔!” 段丰与罗羽杉风驰电掣已拆解了两招,再一闪身让过小蛋的拳头满不在乎地笑道:“叫吧,使劲叫吧!他远着呢!” 罗羽杉的修为较之段丰明显有一段差距。虽有小蛋从旁助阵,可几招之间便已告急。 她的父亲罗牛虽是纵横天陆屈指可数的顶尖人物,可惜教导子女修炼的本事委实不怎么高明。原本是想着遵循当年恩师淡言真人的授徒方式,让罗羽杉、虎子姐弟自行参悟诸般奇功绝学,日后厚积博发自能水到渠成。 然而纵使淡言真人独辟蹊径创出令弟子独自参悟仙家绝学的教授方式,亦仍需给予恰到好处的引导指点,而决不可能彻底放手。这一点上罗牛无疑远不及淡言。结果十余年下来罗羽杉的根基扎得稳固异常,真正临敌搏杀的功夫却尚不及小蛋十多年闯荡,摸打滚爬出来的经验。倒是母亲秦柔耐心教导的一套霆雷剑法,罗羽杉体悟到了六七分的真韵,偏又失之于气质不符难以将它完全发挥。 生死关头,罗羽杉袖中“玉缘”仙剑铿然出鞘掠过一束亮丽紫电挑向段丰胸口。剑锋甫出凌厉空灵的寒气已扑面而至,刺得段丰脸颊生疼,凛然间更艳羡道:“这丫头修为不高,用的却是把罕见的好剑!” 侧身一转就听“哧——”剑气掠过胸口,已在衣衫上划开一道口子。如果不是段丰有护体真气抵挡,只这一下就要见血。 罗羽杉并未乘胜追击,执剑道:“对不住,晚辈修为太差。刚才为了自保不得已亮出剑来,却险些伤了老伯。” 这话不说还好,段丰一听之下没被气死也快被臊死。他恼羞成怒反手掣出一对玉斜钩冷喝道:“臭丫头,是你找死!”晃身再上二次交锋,玉斜钩招招歹毒凶险直往罗羽杉的身上招呼。幸亏他多少顾忌那把玉缘仙剑,舍不得用玉斜钩硬接硬架,否则十余回合间早结果了二小。 斗到酣处,段丰腿起脚落“砰”地踹中小蛋心口。 小蛋“哇”地吐了口血飞跌出两丈多远,胸口郁闷疼痛就像要炸开了一样,拼着命却再没力气挣扎站起。 罗羽杉失声惊呼,略一走神也被段丰觅得破绽用玉斜钩绞飞仙剑,踉跄退出数步。 小蛋顾不得血气翻涌,用尽全力叫道:“干爹、干爹——” 段丰一路暗随,认准了虎子一行只有四人方才动手。听到小蛋的呼声,忍不住哈哈讥笑道:“你想认我做干爹么,可惜你太笨,老夫还不屑收你!” 蓦然心头警兆一起,西首遥遥有人应道:“笨蛋,那么大声死人也要给你叫活过来!万一让顾智他们听到了,咱们的好事情不就全砸锅了?” 话音一落,常彦梧风风火火飞身赶至,本还在滔滔不绝,见到溪边的景象立刻把一堆还没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小蛋见常彦梧赶到,大松一口气道:“你再来晚点,连我一起都要被人砸了。” 段丰嘿道:“朋友,何必多管闲事?” 常彦梧心中猜到了七分,捋捋胡子轻松惬意地走到段丰面前抱拳道:“在下常彦梧,道上的朋友送了我个雅号‘神机子’。小蛋那孩子是我的干儿子,我还想靠他养老送终呢,居然被阁下打得吐血倒地差点要翘辫子,你还说我是多管闲事?” 段丰傲然道:“老夫段丰,你就是北海八鬼里的常老五?我不管什么小蛋大蛋,干儿子亲儿子,只要罗牛的女儿跟老夫走一趟。” 好啊,想黑吃黑?常彦梧火往心头撞恶向胆边生,想想自己费尽心机连哄带骗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不容易才让小蛋答应将虎子姐弟引到了荒郊野外,还没等自己下手,这个老家伙却突然跳出来想捡现成的便宜! 段丰的名头常彦梧早有耳闻,自忖不是对手,否则早一笔捅上去了。若换个场合,他“神机子”也不屑和这般人渣玩命。可段丰是明摆着要横刀夺爱,跟他抢肥肉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里越恨,脸上越是笑容满面,甚至笑到恭敬的地步,道:“久仰,久仰!我那干儿子不成气,能受您老一脚,那是他的福气,我先谢过段兄了。” 罗羽杉看不懂了,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干爹,试想小蛋跟他在一起,还有不受罪的道理么? 小蛋见常彦梧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晓得这是他玩阴活暗算人的前兆,稍后一准会有人要倒大霉。还好对面站的人是段丰,就让他老人家自求多福吧。 “小蛋,是不是你惹段伯伯生气了?”常彦梧骤然变得怒容满面呵斥道:“还不快给老子滚过来向段伯伯赔罪认错?” 罗羽杉实在看不下去了,刚想为小蛋申冤段丰已漠然道:“常老五,别演戏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夫就放这傻小子一马。你带着他赶快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常彦梧感激道:“多谢段兄,小弟承情了!”说着还嫌分量不够,干脆自己朝着段丰深深一揖到地。 段丰大感意外,以为常彦梧真的是听到自己的威名被吓趴下了。他不由得一笑,漫不经心虚抬手做了个搀扶的动作道:“常兄客气,咱们后会有期。” 常彦梧咬牙切齿等的就是这一刹那的机会,说时迟那时快,他低垂的双袖内突然掠出两束精光,正是暗藏其中的一对点金神笔,犹如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恶狠狠插向段丰的两肋! 第一集 雪恋篇 第七章 生生不息 “噗噗!”段丰两肋血肉翻转,已被点金神笔扎入。幸亏他事到临头本能地肌肉收缩运气抵挡,才没桶到更致命的要害。他又惊又怒,挥掌拍向常彦梧厉喝道:“老鬼,你这算什么意思?” 常彦梧一击得手立刻抽笔飞退让过了段丰的掌风,狠狠“呸”道:“你是什么东西,想跟常五爷玩,也配?” 段丰运劲封住受伤经脉止住血水,一怔道:“好啊,原来你是投靠了罗牛,也乐滋滋当起了天雷山庄的护家狗!” “放屁!”常彦梧怒道:“老子一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逍遥自在,罗牛算哪只鸟?姓段的,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一舞点金神笔抢攻而上。 小蛋很是过意不去,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捱了段丰一腿,常彦梧竟要对方拿老命作抵。干爹待自己的这份深情厚谊着实如山如海,自己一生一世该如何报答得完?但他毕竟和段丰无甚冤仇,更不希望常彦梧和他拼得两败俱伤,当下道:“干爹,算了罢!” “不能算!”常彦梧招招夺命步步进逼,后面那句“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却不便当着罗羽杉的面告诉自己这个傻干儿子了。 段丰身负重伤修为等若去了将近一半,如何能斗得过机诈百出的常彦梧?短短六七个回合他已是险象迭生,有心要逃偏又让常彦梧的点金神笔缠困在三丈方圆内脱不了身。自己本是来抓罗牛的女儿,却莫名其妙地和一个为干儿子撑门面的干爹打个没完没了,这算什么事? 小蛋见常彦梧在场面上占尽上风也安下心来,精神略一松弛便立时感到胸口淤塞的气血如棉花团似的堵得他难受。自己的真气一到膻中穴附近陡然凝滞,试着冲了几次都是颓然而返。 忽地闻听场内“啵”地一记闷响,段丰身上散发出一蓬橙黄色的浓烟在风中急遽扩展,一股异常刺鼻难闻的臭味直冲鼻孔。 常彦梧猝不及防嘴巴里已吸进了一口,立刻觉得头脑晕眩恶心欲吐,紧跟着双手酸软无力仿似中毒。他赶紧闭气驱毒,可段丰已乘势转守为攻,玉斜钩暴风骤雨般杀到,一转眼反将常彦梧打得只剩下招架之功。 原来段丰所放出的黄雾乃是他的保命绝活“神魂颠倒烟”。这名字虽好听,实则是他体内炼化的一股浊气菁华而已。他本是辽州太傅山中一头有六百多年道行修炼成精的黄鼠狼,因不耻于自己的出身,故而一直刻意隐瞒,连自己的三个徒弟也不知道。 小蛋也吸入了不少“神魂颠倒烟”,一阵恶心“哇哇”连呕出两口淤血,脑袋里昏昏沉沉眼前随之一黑。莫名其妙地,脑海中却浮现出“生生不息”的石壁星图,似惊鸿一现又骤然消隐。没等他回过味来,胸口“砰砰”爆起两声沉闷的低响,竟是气血在产生轻微的炸裂。 就像连锁反应,倏忽间那团堵塞在胸前的真气接二连三地爆裂流散,完全脱离了小蛋的控制。说来也怪,尽管经脉受震令小蛋生出一阵阵的锥心剧痛,可压迫在心口的那种窒息感却在飞速地减弱。 “砰砰砰砰”连串低响过后,那些被震散的真气居然再次“噼啪噼啪”地散爆成若有若无的游丝流转于胸前诸经各脉,宛如过年时的爆竹燃放不休。 成千上万缕微小的真气转动数圈后,小蛋仿如胸前被人塞进了一个小火炉,不仅适才麻木淤塞的感觉尽消,全身更洋溢起一团暖暖的热意。 他又惊又喜,陡然灵光一闪醒悟道:“是了,这情形可不正像那幅‘生生不息’星图里放烟火的场景么?可这烟火……怎放到我身体里来了?” 他还在想这个问题,体内异响已逐渐平歇。一缕缕真气迅速重新融合,汇成颇为雄浑的一股热流缓缓注入丹田,伤势竟也顷刻好了大半。 且不说小蛋一头雾水地在研究体内突如其来盛放的烟火,另一边罗羽杉见势不妙已攻了上去,和常彦梧联袂苦斗段丰,复又形成僵持之局。 这时溪对岸五六里外由远至近遥遥传来顾智略带焦灼的啸声,段丰把心一横咬牙连攻罗羽杉三钩,将她迫得顾此失彼露出身前一线缝隙。 段丰左手一推一引,拼着玉斜钩被“玉缘”劈出一道裂纹将仙剑缠住,右手钩中宫直进刺向罗羽杉前胸。这招夺命狠辣令罗羽杉避无可避,要待撤剑回防已是来不及。她本就缺少临敌作战经验,遽然遇险竟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段丰其实也无意要取罗羽杉性命,不过是想逼迫常彦梧出手救援,就此让开一条道能让他赶在顾智到来前脱身逃跑。 可惜他错算一步,常彦梧根本就不在乎罗羽杉的死活!电光石火里他咬牙思量道:“段老儿素来睚眦必报,这回在我手底下吃了大亏,日后岂肯善罢甘休?今天不把他的命留在白石谷,难说以后怎么在老子背后插刀子!” 反正罗羽杉死了,还有虎子。何况对他而言,又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安危更加重要?当下不顾罗羽杉命悬一线,点金神笔如毒龙出穴挑向段丰背心。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个黑影横空掠到,揽臂抱住罗羽杉,用自己的后背遮挡在她身前斜斜飞出。“哧啦——”玉斜钩自上而下在他的背脊上划出一道长过两尺深可见骨的血槽。 小蛋低哼飞跌,仍不忘护住怀中的罗羽杉,抢在落地前用背心着地,在草上连滚数圈才卸去段丰凌厉的劲气。 这一下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常彦梧也没料到自己的傻干儿子能未卜先知代罗羽杉受下这一钩。他却不明白,小蛋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对其秉性实在太了解。一见罗羽杉遇险,就晓得干爹决不会错过击杀段丰的机会撤笔回救,情急中只好挺身而出,救罗羽杉躲过杀劫。 罗羽杉自忖必死无疑,突地眼前身影一晃便觉得自己被人揽入怀中。一阵天旋地转后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被小蛋死死压在身下。 她家教极严,又是罗牛之女,盛名之下,无人不对她敬重有加谨守礼数。莫说没男子敢碰她,即使言语调笑都绝无发生,而今却教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少年紧紧搂在怀中,还肢体纠缠地给压住不放,这成何体统? 强烈的羞意涌上心头,下意识地眼睛一闭不敢再看小蛋近在咫尺的脸,玉颊绯红,偏还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那边段丰被常彦梧的点金神笔插入背心惨叫痛呼,罗羽杉心慌意乱竟也恍若未闻。她伸在小蛋背后的手一滑,正触到那道鲜血狂涌的伤口,立时上面的那张黑脸变色扭曲,可小蛋还是硬咬着牙不吭一声。 罗羽杉清醒了过来,睁开眼关切道:“小蛋,你痛不痛?痛就叫出来好啦!” 小蛋苦忍着背上刺骨钻心的剧痛,咬牙微笑道:“不……痛!”脑袋一沉,重重压在罗羽杉的身上,竟是昏死了过去。 黑暗里,他做着奇异的梦。梦见自己化作了一颗星星,在浩瀚无垠的星海中浮沉浪迹,四周无数的星斗像是为了欢迎他的到来又一次燃放起了礼花。到最后,小蛋恍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支绚烂的烟火,不停地绽放不停地开谢,就像生生不息的日月虚空……又过了许久,星海和烟火齐齐消失不见了。他仿佛回到了白石谷那条清澈宁静的小溪边,看到罗羽杉一袭水蓝色轻裳,人美如玉樱唇含笑赤着莲足坐在如茵绿草垫上。那双玉藕般的小腿在青青溪涧里引来小鱼穿梭游弋其间,午后金灿灿的阳光满溪闪耀。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很幸运地可以静静望着这副美丽的画面,忽然很想化身成那溪水里的一条小鱼儿,能自由自在地靠近她的莲足旁。于是,心愿实现了——他蓦然真的变成了一条丑丑的黑色小鱼,快活地徜徉围绕在她的左右。 满心都是喜悦,他偷偷伸出手只想握一握,仅仅是轻轻地握一握。慢慢地,他靠近了……紧张地仿似正在干坏事的孩子,心跳得厉害。 鼓足勇气,他终于握住了!却猛然听见罗羽杉的失声惊呼,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溪水激起圈圈涟漪,水光浮动里什么都消失了。 小蛋满心失望着,却在懵懵懂懂间感觉到自己的手分明紧握着一团滑软温润的东西,说不出的舒服。烛光刺眼,从自己的背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禁不住低哼了声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满怀羞涩与关切的动人星眸,比天道星图中所有星辰同时绽放的烟花还要绚丽夺目。而他的手,也正抓着一只纤纤玉指,传递着一缕缕芬芳暖意。 小蛋吓得清醒了不少,暗道:“不好,这可不是做梦!”一咧嘴也不知该说什么,赶紧松开罗羽杉的小手。 一阵异样的气氛在屋子里弥漫,小蛋终于期期艾艾说道:“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冒犯你的。” 罗羽杉脸上红潮未退,柔声安慰道:“怪我不好,刚才笨手笨脚地想给你盖好被角,不想反惊醒了你。” “我已经回家了么?”看到屋里熟悉的摆设,小蛋说道。然而话一出口,他不由呆住了:从何时起,他竟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 “是顾叔叔和常五叔将你送了回来。你这次伤得很重,让人都担心死了……”罗羽杉星眸闪动,又垂下头去。 “段老伯呢,还有虎子呢?”小蛋没留意罗羽杉的语病,追问道。 “他捱了常五叔一笔,又被顾叔叔加了一掌要了性命。”尽管段丰险些令罗羽杉玉殒香消,说起时她的语气中仍不自觉闪过怜意,接着道:“虎子很好,有顾叔叔护着,连一根头发也没少。倒是我……多谢你舍命相救。” 小蛋听此消息是真的在心里笑了:“应该的。” 罗羽杉一怔,没想到小蛋的回答居然会这样简单。应该的吗?难道他不是差点牺牲性命才救下自己么?难道他就不该珍惜自己的性命么? “我干爹呢?”看她怔怔发呆,小蛋忽然打破尴尬问道。 “常五叔和我爹都被雷庄主请去聚会了,”罗羽杉显然不晓得常彦梧的如意算盘,还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另一个恩人,微笑道:“这两天他和雷庄主处得异常投缘,每天都要聊到很晚才回府。” 小蛋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昏迷不醒的两天里常彦梧并未惹出什么乱子,而罗府的人应该还不清楚那个不幸流产的“绑架计划”。但愿干爹就此收手,否则自己背上这一钩就算白捱了。 “小蛋,”罗羽杉忽地轻声问道:“你干爹已经来了,你们是否很快就会离开?” 小蛋隔了半晌才答道:“我不晓得,要看干爹的意思。” 罗羽杉点点头,慢慢地展颜浅笑道:“不管怎么说,你总得把伤养好才可以走。而且我爹还要传你《天道下卷》,也许咱们真的可以在下月一起过生日。” 小蛋泄气道:“我很笨,恐怕会白白辜负罗大叔的好意。那些星图我总是前记后忘,到最后都在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糨糊。” 罗羽杉鼓励道:“没关系,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 看小蛋向着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罗羽杉突然埋怨自己道:“对了,你饿不饿?光顾着和你说话了,我却忘了这要紧的事。” “不饿。”小蛋回答说。其实他的肚子里早就在唱空城计,只是不愿罗羽杉离去,哪怕就是去厨房这么一小会儿。 他只觉得,可以静静地和她在一起,真好!可以多片刻的工夫,都是上苍对自己的恩赐。每一刻,他都想牢牢铭记心底。纵然伤好后又要浪迹天涯,从此可能再无相见之期,这样一份宝贵的记忆却足够自己一生回味。 “你知道么?”罗羽杉说道:“你伤势恢复的速度远远超乎了我爹的想像。虽然你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可你体内的真气却一刻不停地游走疗伤。更奇怪的是,我爹察觉到你受伤之初背上经脉里的真气居然会自动爆裂流散,就如将一堆因为坍塌而造成堵塞的巨石尽数轰碎,然后重新集丝成束流转通经,所以外伤尽管严重,内伤却好得十分快。” 原来自己睡梦里真的在放烟火,小蛋抬手挠挠脑袋不由想道:“这是什么道理?如果以后每次受伤我的真气都可以这么爆裂一下,那岂不是可以很快地恢复?就像先前胸口捱了一脚,要是以往老半天也爬不起来,可这回不仅转眼就能起身,还可以施展翻云身法救人。但它为何全不受我控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未必每次都能那么凑巧。” 正不得要领地想着,门外响起罗牛的笑声道:“小蛋,你醒了?”门帘一挑,带着常彦梧和顾智鱼贯而入。 罗羽杉急忙起身将椅子让给常彦梧,又为罗牛搬了一把。和顾智并肩站在父亲身后,却被他的眼光看得心虚。 罗牛先替小蛋诊过脉,尔后含笑说道:“这回可多谢你救了羽杉。幸好你平安无事,不然罗大叔怎还有脸再见常兄?” 常彦梧早在数十年的同门相残中炼就了一身刀枪不入油米不浸的厚皮术,闻言哈哈一笑道:“罗兄弟见外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本份。再说小蛋蒙你传授天道星图可谓恩重如山,救罗姑娘,那是他应该做的。” 罗牛郑重其事道:“常兄,小蛋,大恩不言谢。今后你们但有所需,只管向在下开口,只要罗某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常彦梧心中啼笑皆非。他本一门心思算计罗牛的一双儿女,孰料天有不测风云,非但没干成,自己和小蛋反而成了救罗羽杉性命的大恩人,还搏来罗牛的满腔感激和千金一诺。 想那罗牛不仅本人名满天陆,更和正魔两道过半的翘楚人物相交莫逆情同手足。他虽退隐天雷山庄少问世事,可只消跺一跺脚,半个天陆依旧要抖上一抖。如能得他襄助,要对付自己那几个混蛋同门简直易如反掌。 但转念一想,此事牵涉到师门极大的隐密。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保罗牛知情后不会见宝起意,届时引狼入室他常老五就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了。思量至此他当机立断慷慨道:“罗兄弟说这话莫非是看不起我常某人?我常彦梧虽然只是区区一个小人物,可绝对不是施恩图报的小人!” 他说得义正辞严,小蛋听得浑身发寒,索性把眼睛一闭假装什么也听不到。 顾智站在罗牛身后微微冷笑,眉宇间隐藏着一抹讥诮。对小蛋解救罗羽杉的过程他疑窦重重,尤其是常彦梧的招式摆明了不顾一切只为击杀段丰,哪曾把罗羽杉的性命放在心上? 何况小蛋一直说没找到常彦梧,可不早不晚常彦梧突然从僻远的白石谷里冒了出来。他号称“神机子”,但这手神机妙算也未免太离谱了点。 罗羽杉善解人意,微笑道:“爹爹,常五叔和小蛋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屋休息了。” 罗牛一拍脑门,笑道:“说的是!小蛋,你好生休养,我明早再来看你。常兄,小蛋就拜托你费心照料了。”说着和顾智、罗羽杉退出厢房。 等到罗牛三人去远,满面笑容的常彦梧突然变脸,手起掌落“啪啪”左右开弓给了小蛋两个耳光。也许是打惯了的缘故,他分寸拿捏极准,绝不担心第二天小蛋会肿着面颊教罗牛他们怀疑。 小蛋被打得莫明其妙,呆呆瞧着常彦梧也不说话。只听常彦梧骂道:“笨蛋,就那个小丫头,值得你为她送命?你以为你的小命只是自己的?你若真的玩完,我常老五这十多年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 小蛋手抚热辣辣的面颊,心里暖暖的,就听常彦梧继续怒斥道:“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罗羽杉是死是活,你操哪门子心?” 小蛋笑笑,常彦梧更是来气,抬手再狠狠拧住他的耳朵,怒道:“笑,你就会傻笑!这回是命大没死,不然你去跟阎王爷傻笑,他能放你回来……?” 说着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问道:“莫非……你喜欢上了那丫头?不错,不错,我老常要早二十年碰上她,也……” 小蛋脸庞通红,赶忙打断干爹的胡言乱语道:“不是,不是!” “还说不是,”常彦梧转怒为喜眉开眼笑道:“你这点小心眼能瞒得过你干爹的一双法眼?可惜,人家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依她老子的身份,更不可能看上你这一钱不值的傻女婿。依干爹的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你干脆就把她给做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不愁罗牛不招你上门。你要真当了他的女婿,嘿嘿——还怕他不告诉你《天道》下卷的心得体会?” 小蛋见常彦梧越说越不像话,又不敢辩驳,只好顺势岔开话题道:“干爹,我觉得罗大叔给我看的星图是真的,不会有假。” 常彦梧一愣,道:“你不是连记都记不住么,怎么一回头就肯定人家没骗你?” 小蛋把“放烟火”的神奇遭遇和常彦梧说了,最后道:“干爹,如此一来咱们就不用再打罗姑娘和虎子的主意了吧?” 常彦梧哼道:“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事有点古怪,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小蛋把心一横,低声道:“你再胡来,我明天一早就和罗大叔辞行!” 常彦梧勃然大怒,瞪视小蛋良久却发现他神色少有的坚毅,毫无屈服的意思,不由叹口气苦笑道:“还说你没喜欢上人家的丫头?罢了罢了,你先把伤给老子养好咯,其他的事情咱们以后再慢慢说。” 小蛋本以为会招来常彦梧一通臭骂,谁晓得这么容易就过了关。他反倒有点不放心起来,望着干爹骨碌骨碌转动的眼珠和他一颤一翘的小胡子,委实不清楚他老人家心里又在从长计议着什么。 第一集 雪恋篇 第八章 孤剑南来 一眨眼,小蛋留在罗府养伤已是半个多月。他伤势渐好后,每晚照旧前往黑冰雪狱观摩星图,也照旧想出一堆稀奇古怪的名称却仍然记得一团糨糊不知所云。 顾智似乎是对上了常彦梧,整天一大乐事就是拉着他老人家喝酒聊天,不到半夜决不散伙。常彦梧空有一肚子宏图大计偏无可奈何,索性也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罗府贵宾。 自罗羽杉遇险事件后,罗府上下加强了防备。每次虎子姐弟出庄,明里暗里总有十多名高手随行保护。显然,想重演白石谷一幕已是不可能了。 这日午后雨丝连绵,众人聚在客厅叙话。罗牛聊起翠霞派五年一度行将举行的剑会,虎子来着劲头,吵着想去凑热闹。罗牛笑道:“你还小,只怕还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不如等到下一届剑会,爹爹带上你和姐姐一块儿去。” 顾智也是静极思动,说道:“主人,你也有好些年头没上翠霞山了吧,何不乘此机会回去瞧瞧,顺道也好拜望令师兄盛年。” “对呀,还有惊蛰哥哥!”虎子晃着罗牛的大手央求道:“我想他了嘛!” 罗牛被他们说得意动,颔首道:“好吧,这事再让我想想,反正还有时间。” 其实他心中尚有另一番计较,却是为了小蛋的怪病。想那农百草悬壶济世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在家,带小蛋前去求医多半要扑空。不如先到翠霞山听听自己的师兄盛年的意见,或许会有意外之喜。 小蛋坐在一旁听着自然无法揣测到罗牛的用意,默默思忖道:“我的伤已好了大半,天道星图再多看两天仍是一样的记不全。倘若罗大叔他们要启程前往翠霞山,我和干爹也就真的该离开这儿了。” 想到此处,心中升起一缕淡淡的惆怅,仿佛是有种失落偏又无法说清楚。他偷偷抬眼望向对面的罗羽杉,见她樱唇含笑侧脸瞧着罗牛并未注意到自己。只是那双漆黑的明眸深处,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柔波荡漾,却又有谁人能够读懂? 正这时厅外走进一个家丁,双手托了份名帖呈给罗牛道:“府主,门外有位中年男子投贴求见,说一定要您亲自出迎。” 顾智嘿道:“好大的口气,他当自己是谁?” 罗牛接过名帖展开不禁一怔,上面简简单单八个字,墨迹未干:孤剑南来,只为一战。除此之外,甚至连投贴人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写上。 罗牛将名帖递给顾智,问道:“这人有说自己是谁么?” 家丁摇头道:“他像是个哑巴,问什么也不吭声只教我们将名帖送给您看。我瞧他面生得很,穿了件单薄的白衣背后插了把黑鞘长剑,想是来找事的。” 辽锋不以为意道:“又是个想借着主人出名的疯子,我去将他打发了!” 罗牛不置可否,回头问顾智道:“顾兄,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顾智手捧名帖端详良久,徐徐道:“好字,每一笔都透出浓烈的杀气,八个字一气呵成宛若一套无懈可击凌厉至极的剑招。只怕,我不是他的对手。” 常彦梧好奇道:“顾兄,能不能借我瞧瞧?”拿过名帖仔细打量,作出一副凝重之色道:“俗话说字如其人,这家伙有些门道啊。” 罗牛收起名帖起身吩咐家丁道:“开中门,我这就去亲自迎接。” 一行人出了客厅来到府门口,见石阶下立着一名白衣男子,看似三十多岁,神情冷漠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从骨子里往外透出一股慑人的寒气。可能是常年修炼某种罕见的魔功心法,他披散在肩的长发竟是靛蓝色,隐隐闪烁着磷光异色。 人群中他仿佛第一眼便已准确无误地找到罗牛,双目燃起暗紫色的光焰,像从死寂灰烬中复活过来忽有了一线生气,沙哑的嗓音慢慢吐字道:“罗牛?” “正是。”罗牛步下石阶,抱拳施礼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鬼锋,”白衣人冷冷报出姓名,道:“你是第一个有资格知道我名字的对手。” “鬼锋?”罗牛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委实记不起什么时候天陆又出了这样一位超绝人物。他如同刚从万载玄冰下苏醒过来的魔神,连名字都和人一样,阴森幽寒,古怪冷傲。 “我的来意你应该已经明白,”鬼锋说道:“时间、地点,随便阁下安排。” 罗牛一皱眉,虽说以往也有登门挑战的陌生人,可像鬼锋这样咄咄逼人的倒也少见。他想了想问道:“莫非鬼锋兄和罗某之间有深仇大恨?” 鬼锋漠然道:“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只是阁下扬名已久,故此特来登门求教。” 常彦梧看不惯他嚣张的模样,嘿嘿嘲笑道:“哪儿冒出来的狂徒,也不先秤秤自己有几斤几两,大言不惭要向罗府主挑战。若人人都学你的样,在罗府门口排队等着找揍的人,那还不排到二十里外了?” 鬼锋看也不看常彦梧一眼,徐徐道:“萧浣尘你们该认识,三天前,他死了。” 众人凛然吃了一惊,罗牛失声道:“你杀了燕山派的萧掌门?” 鬼锋淡淡道:“他令我很失望。但愿与阁下的一战会有趣些。” 罗牛恢复了镇定,目光炯炯注视鬼锋沉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你杀他的原因么?” 鬼锋抿起薄薄的嘴唇,静默片刻才回答道:“他该死。” 罗牛再好的涵养亦不免动了怒气,说道:“如果我仍不愿和阁下动手呢?” 鬼锋脸上闪过一抹讥诮,沉静道:“你怕死?” 罗牛昂然道:“我自出翠霞至今二十余年,血战过百九死一生,为兄弟为朋友赴汤蹈火血溅五步从未皱过一次眉头。堂堂七尺男儿,何来贪生怕死之念?” 鬼锋怔了怔道:“那……你是不屑和我交手?” 不等罗牛回答,他突然身形一晃闪向侧旁。众人耳朵里只听“叮”地镝鸣,眼帘里似有一道雪白耀眼的电光劈过,瞬间又归于平静。 “吭!”剑影归鞘,鬼锋平静地站在罗牛面前,犹如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一双寒冷彻骨的目光深遂莫测地盯着他。 “扑通!”左首侍立的一名罗府家丁双手捂住渗血的咽喉滚下石阶。在场的人莫说救人,甚至连鬼锋是怎样出招的都没有看清楚。 罗牛的拳头不由自主紧紧攥起,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道:“他也该死么?” 鬼锋轻描淡写道:“你不答应出战,我就每天杀死府上的一个人。我的耐心很有限,况且过两天还要去翠霞挑战令师兄盛年。所以,你最好快点决定。”说完旁若无人地转身朝庄外走去,缓缓道:“明天此时,我会再来。” “不必了,”罗牛松开了拳头,说道:“罗某这就向鬼锋兄请教一二!” 鬼锋的眼中掠过一丝兴奋,停下脚步道:“很好。” 一语落地众人陡然感觉到罗府空旷的门外朔风乍起,空气仿佛凝聚成无数根细小而冰冷的银针铺天盖地涌卷过来,刺得肌肤生疼,需得运功方可抵御。 一蓬白茫茫的淡淡雾气从鬼锋的身上蒸腾散发,他削瘦修长的身躯回转,脚下的雨水倏忽凝结成霜,对罗牛说道:“请取剑,我等你。” 罗牛悠然一笑,道:“在下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动剑,几乎把剑招也快忘光了。不妨以一双肉掌和鬼锋兄切磋几招,请勿见怪。” 鬼锋的瞳孔收缩如芒罩定罗牛沉着的面庞,道:“你随时可以叫停取剑。” 罗牛尽管对鬼锋的行事作风很不以为然,但对他光明磊落的气度却颇为激赏,点点头道:“就这么说吧。” 鬼锋不再说话,肩头靛蓝色的长发在风中如波浪般抖动,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自上而下生出一道道微小的波纹起伏不定殊为怪异。他的身影渐渐被乳白色的寒雾笼罩,惟有那双似鬼火闪烁的眼睛越来越深沉幽远。 众人悄悄退出数丈,聚集到罗府的门檐下。饶是如此,迫面而来的凛冽寒风依旧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罗夫人秦柔将虎子和罗羽杉护在身后,目不转睛凝视着丈夫魁梧坚实的背影,手心里已渗出冷汗。 罗牛渊停岳峙,从容化解着对手一波波侵袭而至的庞大杀气,渐渐晋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心境。很多年以来,他都未曾再体验过这种强敌压境势钧力敌的窒息感觉。然而对面屹立的鬼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死萧浣尘又找上他和盛年? 雄浑的翠微真气在体内汩汩流转数圈,迎面扑来的寒意渐渐褪淡,他抱元守一朗声道:“鬼锋兄,请赐教!” “嗡——”鬼锋背后的仙剑发出一记悠长冷冽的镝鸣,在黑色的剑鞘中微微震动,如一头迫不及待要跃出云渊横扫霄汉的雪龙。 忽然间,天地陷入静寂。惟有那柄仙剑在嗡嗡地畅快轻吟,鼓荡每个人的耳膜。 “呼——”一掌拍出,鬼锋身前的雨水骤然化作千万颗晶莹亮白的冰粒,如怒云击空惊涛拍岸“哧哧”封冻住所过之处的雨水,汇作翻卷浪涌的壮阔大河朝着罗牛排山倒海地汹涌迫到。 罗牛左手五指迸立如刀,以掌化剑施展出翠霞派的一招“中流砥柱”,举重若轻竖于胸前,浩荡掌风鼓袖而生。 “噗!”雪白的云澜激撞在罗牛劈出的掌风上,犹如滔滔奔腾的江水陡然遇到一方不可摧毁的巨石,迫不得已左右分流斜斜涌过尽数击在侧后方的院墙上。 “轰隆隆”一阵乱石飞溅尘土弥漫,正门两侧各有三丈多的石墙被轰成碎砾。顾智、辽锋等人纷纷挥袖,将横飞过来的砖石荡远。 气机牵动,罗牛和鬼锋的身躯均都轻轻晃了晃,彼此暗自佩服对方的功力深厚、非同等闲。常彦梧躲在顾智身后咋舌,心中嘀咕道:“乖乖,邪门了,这是什么掌法,竟和咱们北海门的心法有点相像?” 鬼锋口中发出刺耳低啸,反手拔剑振臂直劈。他抬手时和罗牛之间尚有三丈远的距离,然而在仙剑斩落的一刻却已赫然近在咫尺。 “哗——”漫天大雨激扬飘散,凝水成冰映照出雪白无暇的莹光朝四面八方扩散席卷,将鬼锋和罗牛的身影齐齐遮蔽。 剑气激荡罡风鼓啸,罗牛的肉掌挥洒在雪浪般狂涌的剑光间,好似一座巍峨伟岸的山岳,任凭峰头乱云翻动风声鹤唳始终岿然不倒。 此刻他的视线已完全无法跟上鬼锋神出鬼没快逾电光的剑式,全靠灵台上清晰映射对方的招式轨迹,几乎不假思索地挥掌迎敌,攻守之间将数十年来苦心修炼的掌法造诣发挥得淋漓尽致,信手捻来莫不妙到毫厘。 鬼锋初遇劲敌同样激起强烈的争雄斗胜之心,暗自赞叹道:“罗牛仅凭一双肉掌居然和我的破心雪剑斗了个平分秋色,我此行不虚!” 须臾两人激战超过三十个回合,双方的真气都流转到极致,一掌一剑尽皆重逾万钧无坚不摧。方圆五丈内泼雨不入雪光纷飞如虹,修为略逊者如小蛋、罗羽杉姐弟等人已彻底分辨不清场中人的身影,更不晓得究竟谁占得了一线主动。 雷鹏亦闻讯赶来,退到秦柔身侧观战。他倒是勉强能瞧出双方交手的招式,可照样看得眼花缭乱,往往上一式尚未瞅明白,鬼锋的破心雪剑又已用过三招。 突然破心雪剑遽然一亮,锋芒颤动处竟幻化出一柄与它一模一样的光剑,也无需鬼锋用手驱动更似有主人心念附体,“叮”地脆鸣径自斜挑向罗牛左肋。 罗牛一声低咦,于间不容发中疾沉左肘“吭”地一压。那光剑有若实质倏地弹开,“哧”衣袖破裂拉出道血口,一股森寒冷意破体而入令他左臂经脉猛然麻木,反倒不觉得伤口的疼痛。 罗牛吐气扬声,雄浑的翠微真气稍作流转将体内寒毒迫出,心头吃惊非小错愕道:“这似乎是用他的仙剑精魄凝炼而成,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鬼锋见自己的“雪影剑像”一出手就伤到了罗牛,气势大盛全力催动真元驾驭着一实一虚两柄仙剑就是又一通猛攻。 很快他的头顶冒起袅袅水汽,刚刚升腾又立时化作白茫茫的霜雾盘旋不散。那柄幻化出的光剑倏忽往来自成一体招式分明,配合鬼锋手中的破心雪剑围绕罗牛身周形成一束束亮白雪澜,几乎要将对手吞没。 这等若是两个鬼锋在同时和罗牛打,战局急转直下愈发的惊心动魄。晃眼又过了二十余个照面,罗牛大腿外侧和右臂先后中剑鲜血染红一片褚色衣衫。幸好仅是剑气划过的皮肉伤,透入体内的寒气又被迅速化解,这才没对他造成太大影响。 秦柔的心紧揪着,惟恐丈夫分神狠狠咬住下唇不敢出声。其他的人亦面色凝重紧张万分,各自在心底为罗牛加油鼓劲。 二十余招后,罗牛的掌法蓦然一变。他的掌心隐隐生出青色光晕,在小腹前两手相对一托一按“砰”地爆出团星芒。刹那之间罗牛的身影从鬼锋的眼睛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如星移斗转气象万千的青色掌光,层层叠叠如一团急遽膨胀运转的宇宙虚空迫面而来! 每一掌分明快到了极点,偏又似日月行于天宇那般清晰而自然,掌势磅礴浩荡仿佛永无穷尽,在每式即将结束的一刻却又预示着下一个崭新的开始。如此生生不息,大道无垠。 鬼锋的破心雪剑和雪影剑像依旧攻势凌厉凶猛,然而剑锋每当接触到那一层层循环往复浑若天成的掌影,顿时翩若惊鸿激撞而回。 如此一来,他等于每一招剑到中途就被罗牛沛然莫御的掌势生生震散不能成形。几个回合一过,仿似每次将将入梦便教人用锣鼓闹醒般,胸口涌出难以言喻的郁闷感,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剑法无奈全无用武之地。 秦柔等人见到罗牛扳回劣势转守为攻无不精神大振,常彦梧也是精神振奋,更多的在又嫉又羡心道:“不用说,这才真正是他从《天道》下卷中参悟所得的神功。偏就小蛋这傻瓜对罗牛的话信以为真,整天想着放什么狗屁烟火,气煞我也。” 鬼锋被迫得步步后退先机尽失,勉强紧守门户苦苦周旋不败。但随着罗牛施展出“生生不息掌”,他体内真元的损耗也急剧上升,头顶水汽越聚越浓。 耳中听见虎子等人的喝彩声,显然是对罗牛而非为了自己。鬼锋心情一寒,恨恨道:“我在雪海冰山无人之地苦修这么多年,本为遍扫天陆于生死瞬息里体悟天道真意,那是何等的雄心壮志!孰料第二战对上罗牛竟已是这番情形,又有何资格再去挑战盛年、丁原?” 一念至此傲气顿生,飞身飘起如雪鹤经空发出记金石般冷厉的长啸,破心雪剑再生出第二柄雪影剑像,与先前那把并驾齐驱挟着万丈风雪劈斩向下方团团掌影。 “啵、啵”两声爆响,雪影剑像一左一右切入壮观绚丽的星海青光中,将它硬生生一分为三。三股绝强力量碰撞摩擦出的光花气浪轰然崩散,刺得人们睁不开双眼又不由自主地踉跄倒退出数步。 雪影剑像破开罗牛的生生不息掌亦是油尽灯枯,无声无息地在纵横飞舞的流光中化作碎影转瞬泯灭。 鬼锋强抑回挫之伤,居高临下再斩落手中的破心雪剑,锋芒所向杀气成霜。 众人骇然变色,没料到鬼锋居然甘冒玉石俱焚的危险要和罗牛生死立见。他这一剑劈出,两人都已骑虎难下,谁也无法心存忍让只能以死相拼……“啪!”罗牛的双掌一合,将破心雪剑夹在头顶牢牢钉住,冷锐的剑锋距离他的眉心仅仅不到一寸。 翠微真气澎湃跌宕透过双掌涌入破心雪剑,鬼锋横凝在半空的身形一颤低喝道:“破!”催动十成功力直撄其锋。 “轰——”破心雪剑剧烈地晃动镝鸣,剑锋徐徐朝后挪移了半寸。 罗牛的双脚悄无声息地陷入地里,弹指间周围凝结起一片冰冷的寒霜冒着蒙蒙白雾,自是他将鬼锋的剑气经体内转化卸入脚下所致。 鬼锋的白衣抖动得厉害,像是有一股水流在衣服里汩汩地淌动起伏焕放出隐隐的光晕。他的眼眸似熊熊燃烧着暗紫色鬼火,映照出破心雪剑无暇的光芒,好像随时都会迸射而出将所有的一切都荡为灰烬。 “哼!”低低的一声,鬼锋的破心雪剑再次后退半寸,剑锋上罗牛掌力幻出的青光已不动声色地迫至底部。 他的身躯颤动得愈发明显,连虎子都能看出已是强弩之末。翠微真气源源不绝破入体内,他的抵抗亦随之节节败退变得徒劳无益。 更加可怖的是,他的身体像一座渐渐燃烧起来的铜炉不断侵蚀着诸经百脉,苦修数十年的“玄冰鬼气”竟慢慢地似霜雪一样融化。不消半盏茶的工夫,等到罗牛的翠微真气势如破竹地直捣丹田气海,他这一身修为转眼就将荡然无存! 修为尽废,这远比死亡更令鬼锋害怕。他早已漠视所有人生死的心底终于产生一丝漾动,如涟漪般传递到那双被自己冰封起的眼眸深处。 罗牛恼他动辄杀人视苍生如绉狗,本有意借此机会运用《天道》下卷中一式“大盈若冲”的心法将他的玄冰鬼气尽数化去,以免再祸害世间。 但当鬼锋眼中掠过那一缕淡淡的悸动,他忽然从这双孤傲不屈而又倔强寂寞的目光里想到了年少时的小师弟丁原。莫名地心头一软,罗牛慨然低叹了声“罢了”,顺势推掌将破心雪剑向斜上方远远送出。 孰知就在他松开手的一霎,破心雪剑陡然亮出第三柄雪影剑像自剑锋激射而出,毫无征兆地刺向自己的胸膛! 第一集 雪恋篇 第九章 赠剑雪恋 原来,当罗牛准备撤掌之际并不晓得他内心变化的鬼锋已不惜尽收体内藩篱,暗自凝功催发丹田真元,祭出了又一道雪影剑像打算和对方拼个同归于尽。 罗牛突然收手大大超乎鬼锋的意料之外,雪影剑像箭在弦上,骤感压力顿去后再无丝毫的禁锢,激啸穿空一泻千里,纵然想收回亦根本不及反应。 罗牛更未料想到自己掌下留情震开破心雪剑后,鬼锋竟还不依不饶突施冷箭偷袭自己。千钧一发之际身躯近乎本能地朝左一偏,“噗”雪影剑像贯右胸而过飙射出一串滚热的血珠。 惊呼声中,顾智、辽锋双双扑向鬼锋,秦柔和罗羽杉则冲上去扶住罗牛。 鬼锋的眼中浮起一抹迷惑之色,但看到顾智、辽锋杀到近前又迅速恢复了冷漠,“叮叮”两剑将二人逼退数步。 顾智、辽锋均感身上一阵寒意凛然,显然苦战之后的鬼锋修为依旧高出他们甚多,就算拼了性命也未必能留下他来。但罗牛明显的网开一面却换来对方卑鄙偷袭,此刻身负重伤危及性命,这让二人满腔的怒愤又岂能咽下? 辽锋赤红双目凶光连闪,森然道:“无耻狂徒,咱们不死不休。”正要拧身再上,却听罗牛喘息道:“住手,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雷鹏擎出魔兵,咬牙道:“大伙儿还讲什么规矩道义,一起上,就不信留不住他!” 罗牛被秦柔伸指封住胸前经脉血涌顿减,只低声吐出“不要……”二字便昏死过去。众人大惊围住罗牛,又是敷药又是续气。 鬼锋收住雪影剑像,蔑然扫过顾智、辽锋和雷鹏等人,最终把视线落回罗牛的身上默然许久,倏地铿然收剑入鞘如鬼魅般消隐在凄迷雨雾中。 整整三天后罗牛终于苏醒,伤势也逐渐趋于稳定,大伙儿紧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一些。乘着罗府上下人心惶惶无暇顾及自己,常彦梧终于逮得了机会。他偷偷摸摸几乎察遍了罗府的每一个角落,连用水的深井底下也钻进去摸过了,却依旧没能找到一纸片语关于《天道》下卷的心得体悟,不禁大失所望。 第四天清晨,常彦梧在海阔轩外的院子里无所事事散着步,心里盘算着如何想个法子再将罗牛夫妇的居室也搜上一搜,却见顾智满面肃穆迎上他说道:“常兄,我家主人想见你,请随小弟移步前往。” 常彦梧做贼心虚,暗道:“莫非他们有所察觉生了疑心,不然罗牛昨晚刚醒转过来,却为何一大早急匆匆要见我?” 他惊疑不定跟着顾智来到罗牛养伤的紫竹楼,入屋一看罗夫人、虎子姐弟和小蛋尽皆在座。罗牛半躺半靠在软塌上,脸上气色比昨夜见到时又好了不少。 常彦梧在小蛋身旁落座,堆笑道:“罗兄,不知有什么可让我为你效劳的?” 罗牛微微一笑,说话的声音比起平时虚弱了许多,道:“在下想请常兄和小蛋陪同羽杉即日奔赴翠霞,向盛师兄传讯报警,好令他早做准备。” 常彦梧一怔,诧异道:“罗兄是要我和小蛋陪令爱去翠霞找盛年传信?” 罗牛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此事本与常兄没有丝毫关系,小弟之托确有点强人所难。不过鬼锋的异术甚为诡异,尤其是从他仙剑上幻化出的光影令人防不胜防,所以在下才想遣羽杉前去送信。可惜罗某身负重伤,顾兄、辽兄需守护罗府分身乏术,没奈何只好请常兄辛苦一遭了。不晓得你和小蛋是否方便?” 看到其他人不吭声,显然都已经知晓了罗牛的决定,常彦梧愈发感到奇怪。难不成真的是东窗事发,罗牛有意找这么一个借口,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和小蛋“请”出天雷山庄,也算保全住他的面子? 常彦梧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猜测大有道理,否则要去翠霞报讯,罗府随便派个什么家丁即可,为何偏要把这差使着落在罗羽杉身上?她可是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大家闺秀!况且说什么顾智、辽锋无法分身要守护罗府,把护送罗羽杉的重任平白无故地托付给两个陌生人,其中定有阴谋。 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常彦梧略作沉吟慨然应允道:“没问题,这事包在我和小蛋的身上。倘使罗小姐回来时身上少了一根头发,罗兄尽管惟我是问。” 罗牛欣慰道:“如此就有劳常兄了,一路之上这两个孩子还请你多加费心。” 常彦梧心里已有了计较,笑呵呵道:“那好,索性咱们今日就启程,免得去晚了让鬼锋那小子又赶在了前头。” 罗牛又交代了一些细节,众人告辞退出只留下了小蛋和罗羽杉。秦柔从袖口里取出一封信笺交给罗羽杉道:“这是昨晚你爹爹口述的一封书信,到了翠霞后立刻交给盛师伯。你和小蛋不妨在紫竹林多住些日子,等鬼锋的事了结后再回家。恰好过几天翠霞剑会便要召开,你若能用心观摩可大有裨益。” 罗羽杉接过书信贴身收好,低声道:“爹,您多保重,早日康复。” 罗牛和蔼笑道:“有你娘亲在,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说不定等你回来的时候,爹爹又是生龙活虎了。” 秦柔幽幽叹了口气,握起小蛋的手恳切道:“羽杉这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远行,她的经验阅历远不如你和常五叔。小蛋,柔姨将她托付给你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我的娘亲还在,她一定也会同样的牵挂我吧?”小蛋心头甘苦交集,默默向秦柔颔首。 罗牛抬手从身侧取过一柄仙剑递向他,说道:“小蛋,这把剑罗大叔送给你了。” 小蛋愣了愣伸手接过,只觉一股清冷灵气从仙剑上隐隐透入自己的掌心好不舒服,体内流转的真气竟霎时起了共鸣与它水乳交融游走经脉之间,一时神清气爽通体畅泰。 罗牛介绍道:“此剑名为‘雪恋’,和羽杉所用的‘玉缘’是雌雄双剑,由我师弟丁原用东海奇铁精魄铸就。八年前虎子出世时,丁师弟便以此礼相赠。我看你没有随身的仙兵,也就借花献佛将这把仙剑转送给你。” 小蛋吃惊道:“这如何使得?罗大叔,这把剑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秦柔含笑道:“小蛋,你觉得一柄仙剑和羽杉的性命相比较,哪一件更重要?” 小蛋毫不犹豫回答道:“自然是人命大如天。” 秦柔道:“那就是了。赠你雪恋仙剑不过是你罗大叔的一番心意,你若拒绝不是让他很失望么?” 罗羽杉柔声道:“收下吧,小蛋。也许这一路上你就会用得着。” 小蛋心中感激,嗫嚅道:“可干爹从未教过我剑法,我怕用不好它,反辜负了罗大叔的好意。万一再让它落入恶人手里,那就更对不起罗大叔了。” 罗牛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不打紧,你先收下它,剑法今后慢慢再学就是。” 小蛋见推辞不过,收起了雪恋仙剑。罗牛接着道:“小蛋,那十二幅天道星图你一时半会记不住也没关系。罗府的大门随时对你敞开,只希望你将来不论遇到任何事,都能牢记罗大叔那晚在石壁星图前对你说过的话。” 小蛋点点头,一字一顿复述道:“光明磊落,无愧天地!” 罗牛徐徐合起双目,说道:“好了,你们也准备一下吧。稍后我就不去送行了,出门在外一切都需自己多加小心。” 罗羽杉恋恋不舍地起身,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父亲说。但看到罗牛疲惫的神情,她终是红着眼圈和小蛋一起退出了屋子。 秦柔目送窗外的两人走远,强压愁绪幽幽道:“我真怕羽杉这孩子会出事。阿牛,要不还是由我前往翠霞给盛师兄报讯吧,有三两天的工夫也足够往返。” 罗牛轻轻道:“我已请顾兄暗中跟随保护,又有常兄这样的老江湖陪行,羽杉绝不会有事。你也不必太过忧虑了。” 秦柔眼中珠泪欲坠,道:“可羽杉还是个孩子啊,此去翠霞万里迢迢,你教我怎能放心?” 罗牛微笑道:“阿柔,还记得我们两人年轻时闯别云山的事么?那时候你我又比羽杉大得了多少,我正是要借此机会来历炼她。温室里养大的花朵虽然好看,可总禁不住风吹雨淋,白石谷的事就已很好地说明了这点。让羽杉独立地去飞一次,我的女儿,我相信她!” 一行三人离开天雷山庄奔赴翠霞山。由于小蛋和罗羽杉均未修炼过御剑术,故此三人只能御风而行。到了掌灯时分进了一座颇大的镇子,常彦梧找了家冷僻的客栈打尖,说是要尽量低调,以免暴露了行藏。 或许因为用的是秦柔送的盘缠,常彦梧一口气包了三间上房,又打点给伙计不少碎银子。那伙计难得碰上位一掷千金的豪客,眉开眼笑地又是打水又是送上热毛巾,不亦乐乎。 小蛋长这么大还极少让人如此殷勤周到地伺候过,看着伙计前奔后忙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只好把秦柔私下送他的三两银子又分出一半打赏给了那伙计。好在他对钱财素来不怎么在乎,反正没钱的时候一样可以幕天席地吃野果喝山泉,乐在其中。 洗完脚天色已然黑透,就听院子里有个清脆冰冷的声音喝道:“我出两倍的房钱,你让他们腾一间上房出来不就都解决了么?” 小蛋一愣,打开房门见伙计正陪着一老一少两名女子走进院里,苦着脸解释道:“小的方才已问过那位常五爷的意思,可人家不愿答应,小店也没法子。” 那少女一抬头瞧见站在门口的小蛋,没好气道:“看什么看,长这么大没见过漂亮姑娘么?” 小蛋听傻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少女“噗哧”一笑,面容又迅速转冷。她约莫和小蛋差不多的年纪,一身鲜红如火的装束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耀眼,也将她白皙如雪的冰肌玉骨衬得越加动人。 微风里飞瀑般晶莹柔滑的秀发用枚小巧的红色发簪一束,犹如波浪般熠熠流动。一双灵动的杏目只骄傲地扫了小蛋一眼就不屑地移开,只把红润的樱桃小口在不经意间朝上挑了挑。在她腰际一柄朱红皮鞘收着的短剑斜插,艳红剑穗缀着六颗清一色闪烁碧光的宝珠,异常绚丽。 在她身边跟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白发满头神色沉静,穿了身素淡的蓝衣背后同样负了柄仙剑。 “砰!”屋门一开,常彦梧打里面探出身子慢条斯理道:“长得漂亮又能如何,不就是只火烈鸟吗?再说,窑子里好看的姑娘多得是,也没见哪个像你这样。” 那红衣少女显然不晓得“窑子”就是妓院的意思,但常彦梧话中的讥讽之意她如何听不明白?冷冷一笑手就按上了剑柄。 旁边的老妇一把压住少女的手,冷漠拂视过常彦梧的脸什么话也没说。 旁边的伙计忙不迭打圆场道:“两位女客官往这边请,小的带您两位去看客房,包您满意。” 一场风波似乎化于无形,渐渐夜深人静,客栈里所有的灯火也都熄灭了。 小蛋躺在床上恹恹欲睡,忽“咚咚咚”有人在轻轻敲门。他一醒问道:“谁?” 门外常彦梧低声回答道:“是我。你还没睡吧,赶紧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小蛋不明所以,打了个哈欠披衣下床开门。常彦梧也不进屋,抓住小蛋的手道:“别作声,跟我走。”三转两转,引着小蛋来到僻静无人的后墙根下。 小蛋困乏难当却不得不努力打起精神,问道:“干爹,到底什么事?” 常彦梧挑起大拇哥往一扇客房后窗指了指,神秘兮兮地笑道:“你干爹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搞定,剩下的就看你自己啦。” 小蛋迷迷糊糊瞅了瞅那扇后窗,立时清醒了一大半,困惑道:“那不是罗姑娘住的上房么,你要我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把她给‘干’了。”常彦梧得意洋洋道:“我刚才用‘紫玉生烟香’将那丫头迷昏,就算屋子着火了她也不可能醒过来。你现在就进去把生米做成熟饭。干爹教你的‘龙虎大法’没忘吧?是时候用了,保管让她结上珠胎。嘿嘿,回头老子就要和罗牛结成干亲家啦。” 小蛋所有的睡意都不翼而飞,瞪圆眼睛道:“什么,您要我强——” 常彦梧赶忙死死捂住他的嘴巴,怒骂道:“笨蛋,你给老子轻点声!啥叫强奸,咱们这是‘毛遂自荐’。等你成了她的男人,今晚的事情自然万事大吉。罗府里不管藏着什么宝贝,都得拿出来和咱们分享。” 小蛋被捂得喘不过气,狠命扯开常彦梧的蒲扇大手道:“万一适得其反呢?” 常彦梧沉下脸来阴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她若醒过来死活不肯还要告发咱们,就只好一刀做了她。” 小蛋连连摇头道:“不干,我绝对不干。” 常彦梧道:“杀了她你心疼是不是?好,事后干爹一定想尽法子哄她答应了这门婚事。我看十有八九不会出错,她一个罗府千金失了身,嫁给你虽然是委屈了点,但总算也是个男人,不也好过出家当尼姑?”说着笑咪咪按住小蛋的肩膀鼓励道:“好小子,你可是艳福齐天,白得便宜啊!称心如意后,可别忘了干爹的辛苦。” 小蛋黑脸通红,欲哭无泪,只低声道:“干爹,这事我做不来。” 常彦梧笑得出声道:“我晓得你还没这方面的实战经验。不要紧,照着以前干爹教你的法子做就成。有我替你望风,折腾到天亮都行。” 小蛋苦道:“我说的不成,是这事不能做。罗大叔相信咱们,才把爱女相托。我要是——那、那还是人吗?” “砰!”话没说完,他的脑袋上结结实实被煽了一巴掌。换常彦梧瞪圆小眼道:“你个傻小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点窍?我教了你十多年,到现在还不如罗府养的一条狗好使唤,推三阻四不肯听话。告诉你,今晚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两手抓住小蛋衣襟就往后窗口推去。 小蛋拼命用脚抵住墙根,挣扎道:“干爹,干爹……” 常彦梧恶狠狠道:“叫‘干爷爷’也没用。你不把她给做了,就别想出这间屋!” 正推推搡搡不可开交,突然头顶上有人寒声道:“好你们两个采花贼,受死罢!” 常彦梧吓得一哆嗦,松开小蛋退后两尺抬头张望。房檐上飘然玉立着早先在院子里要和他们争上房的那位红衣少女。她本就气质如霜,眼神如刀,此刻,满脸布满不屑与杀机,更是像足了一位红衣女煞神。 小蛋手足无措地乱摇双掌道:“姑娘误会了,我没有采花……” “呼——”眼前红云一闪,“啪”脸上被火辣辣地抽了一耳光。红衣少女双手叉腰蔑然道:“敢做不敢认!哼,被本姑娘抓个人赃俱获,还敢抵赖?” 小蛋一来心慌意乱,二来没料到对方说动手就要抽耳光,这一下竟没能避开。 常彦梧勃然大怒,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自己的干儿子虽说的确是又笨有憨很不争气,可也轮不到一个小丫头片子来教训。他亮出点金神笔冷哼道:“一只小鸟也敢猖狂,看老子拔光你的鸟毛!”纵身攻上。 红衣少女似乎懒得拔剑,一双玉掌穿花绕柳变幻莫测与常彦梧斗到一处。两人好像各有顾忌,均不愿闹出太大响动,故此不约而同收敛劲力埋身闷斗。 打了十余个回合,居然是赤手空拳的红衣少女渐渐占据上风,把常彦梧一步步逼向后墙。常彦梧几次奋力反击都是无功而返,反而差点捱上一掌。 他恼羞成怒,猛然双笔并交左手跃上墙头右袖飞卷喝道:“着!” 红衣少女也是大意了,冷哼道:“狗急了要跳墙么?”一晃双掌蹂身欲上,突见满眼银光晃动寒气迫人,常彦梧的袖口中激射出数十根细如牛毛的冰针。 情急之下却有一道蓝影凌空掠过,“哧哧”连声冰针似射入水里没了影踪。“啪!”常彦梧猝不及防胸口重重捱了来人一掌倒翻下墙头。 小蛋惊呼道:“干爹!”顾不得红衣少女和突如其来的蓝衣人,腾身跳出后墙。 红衣少女站定身形叫道:“奶奶!”那蓝影在空中转了道弧光落回少女身旁,一搭她的手腕低喝道:“这里不能住了。走!” 红衣少女道:“可是这两个混蛋——”蓝衣老妇厉声道:“忘了你师父的叮嘱了么,走!”拉着她身形一晃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小蛋扶起哼哼唧唧嘴唇溢血的常彦梧。幸亏蓝衣老妇不欲杀人惹事,这一掌仅仅用了三成功力聊作惩戒。没一会儿,常彦梧胸头的一口闷气流转过来,吐了两滩血痰便能自己晃悠悠站起身形。 在小蛋面前让人一巴掌毫无还价地煽下墙头,常彦梧深觉颜面无光,他恨恨骂道:“这婆娘好阴险,躲在暗处突施冷箭下手暗算。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这笔帐老子记下了!” 小蛋手抚常彦梧后心注入真气为他疏通经脉,安慰道:“干爹,我送你回屋休息。” 经此一闹,常彦梧也失去了做好事的兴致,任由小蛋搀扶回屋,往床上一坐开始盘腿运气疗伤。 次日天明,小蛋来请常彦梧到前厅用早点。常彦梧心情不爽到极点,对着小蛋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小蛋听不出什么新鲜花样,笑了笑退出来与罗羽杉到了前厅。 刚一落座,就听几个伙计在聊昨晚那一老一少两位女客。说是今早前去叫门屋里已空无一人,好在帐房上压了三天的房租,倒让客栈赚进了一小票。于是诸般猜测纷涌而起,更有人说她们就是最近官府在严密通缉的女飞贼。 小蛋听了也只在心里一笑。可同样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那位红衣少女的修为恁的厉害,甚至连干爹常彦梧都不是她的对手。相形之下,小蛋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没出息,整个人不免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 这些日子,他亲眼目睹了顾智、段丰、罗牛和鬼锋等人出神入化的身手,也切身体会到何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然而,自己就心甘情愿一辈子没出息吗?想得出神了,小蛋情不自禁摇摇头喃喃道:“不是的……” 他正心不在焉着,忽听罗羽杉讶异问道:“小蛋,你的手背怎么了?” 小蛋一惊,原来他的左手手背上密密麻麻被戳了三五十个小小的针眼,有些依稀还渗着血丝。他把手收到桌子底下,尴尬地说道:“没事,是我昨晚练功扎的。” 罗羽杉道:“小蛋,如果你将我当作好朋友,就不该说慌。” 小蛋也明白自己急切间编的谎话不怎么高明,沉默片刻低声回答道:“昨晚我在屋里守夜。到了后半夜实在撑不住了,为了不睡着,只得找针来扎。” 罗羽杉注视小蛋怜惜道:“真是个傻瓜。” 小蛋若无其事地笑道:“不要紧,我现在一点儿也不疼。” 罗羽杉放下筷箸,道:“走,到我的屋里去。”小蛋大惑不解,跟着她回了客房。 罗羽杉从随行包裹里取出一个青色瓷瓶,站到小蛋面前道:“把你的左手递给我。” 小蛋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罗羽杉从瓷瓶里倒出些许浓稠的液状青色药膏滴在指尖,而后小心翼翼地涂匀抹在了他的手背上。 温暖细腻的指尖肌肤滑过小蛋的手背,生出一股股醉人的清凉。小蛋低下头紧张地注视地面,再不敢多偷看一眼她低垂的眼睫毛,连呼吸都不知不觉地停住。 第一集 雪恋篇 第十章 紫竹风范 放眼天陆正道,以云林、翠霞、碧落、越秀、燕山、太清宫以及东海平沙岛这七大剑派为尊,而能执其中牛耳者又首推云林禅寺与翠霞派。 二十年前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门下连出盛年、罗牛、丁原三大超卓人物,一时睥睨四海八荒威震正魔两道,也令翠霞派的声威急遽上升,隐隐凌驾于云林禅寺。 而云林禅寺经历了一系列派中变故后元气大伤,近些年来严加约束门人弟子守身自律,等闲不得跨出寺门半步,颇有韬光养晦之意。 此消彼涨之下翠霞派赫然已是一枝独秀,成为正道公认的泰斗柱石。虽说早年的翠霞六仙里淡一、淡言两位真人和罗和、姬别天两位俗家耆宿相继谢世,但后一辈如姬榄、罗鲲等人业已声名鹊起,殊不逊色于一派掌门。尤其淡言真人的衣钵大弟子盛年,更是被称为人中之杰,挤身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列。 如今的掌门淡怒真人性情冷厉御下极严,故此翠霞派虽弟子过千但也从没有谁敢仗势欺人。当然,也极少有谁无事生非去主动招惹翠霞山。 小蛋等人抵达翠霞山时天色将晚,遥遥见一座充满灵秀与宏伟气势的青峰高逾万丈直入云霄,半山以上翠烟碧澜竞相环绕,云蒸霞巍气象万千。 三人施展御风术行到翠霞派山门前,两名英气勃勃的翠霞弟子飘然现身拦住去路。左首一名身材略高些的年轻人彬彬有礼抱拳说道:“请留步,不知三位尊姓大名,莅临敝山有何贵干?” 罗羽杉早年曾随父亲到过一回翠霞,但多数时候都待在紫竹轩极少外出。时隔多年重返翠霞,也难怪那两名弟子都不认识她。 她落下身形还礼道:“小妹罗羽杉,奉家父之命前来求见盛年盛师伯。” 那年轻人疑惑道:“请问罗姑娘,令尊是哪位同道前辈?” 罗羽杉刚想回答,就听身后有人爽朗笑道:“这位罗师妹的父亲便是罗牛罗师叔,人家五年前还曾来过翠霞,你们这么快就给忘了吗?” 小蛋闻声回头,山道上悠悠走近一位器宇轩昂英姿勃发的褚衣青年,左右腋下各挟了一坛酒不算,手上还拎了两坛。 “卫师兄!”罗羽杉转身惊喜招呼道。这褚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紫竹轩首座盛年门下的嫡传弟子卫惊蛰。昔日为参悟天道星图他曾在天雷山庄小住半年,与罗羽杉、虎子姐弟极为熟稔,仅凭声音和背影就已认出她来。 那两名巡山弟子见到卫惊蛰也是满脸笑容,双双问候道:“卫师兄,你又下山为盛师伯买酒去了?” 卫惊蛰故作苦相道:“是啊,谁让你们两个不肯帮我跑路呢?” 身材略矮的同门笑道:“能帮卫师兄办事我们求之不得,今天奉命巡山实在没法子。下回有差事,你只管招呼。” 卫惊蛰走到罗羽杉身前,看了看小蛋和常彦梧问道:“罗师妹,为何罗师叔没有一起来。这两位朋友有些面生,劳烦你替我介绍。” 罗羽杉神色一黯道:“我爹受了极重的伤卧养在床,只好命小妹前来为盛师伯送信。这位常五叔和小蛋兄弟都是慷慨热心的好朋友,受家父之托万里迢迢护送小妹。” 卫惊蛰肃容向常彦梧、小蛋一揖道:“在下代家师谢过两位仗义护送之情。天色不早,咱们回紫竹林说话。” 有他带路,沿途自不会再遇上翠霞派弟子的盘问拦截。卫惊蛰似乎在派中人缘极佳,偶尔遇到一两位同门长辈竟也是有说有笑。 他一路向常彦梧和小蛋介绍翠霞山的风景典故,十数里的山道走来也不觉得沉闷漫长。转过一个山弯前方现出一大片云雾缭绕的紫竹,周围景致也越发清幽静谧,惟闻林间啾啾脆鸣倦鸟归巢。 走入林内光影朦胧充满祥和淡雅之气,小蛋却因为累极了无心欣赏,一边走路一边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听见卫惊蛰问道:“罗师妹,师叔是怎么受伤的,当世之间又有谁能把他打成重伤?” 罗羽杉道:“那人自称‘鬼锋’,修为诡异霸道。他曾放下话,接下来会到翠霞山挑战盛师伯。所以家父才令小妹赶来传讯。” “鬼锋?”卫惊蛰皱皱眉头,也想不起在哪里有听说过这么一号可怕的人物。到了紫竹轩前他低咦道:“师父又不在屋里,定是去看师祖和墨姨的坟了。” 在门口放下酒坛,卫惊蛰引着三人绕过紫竹轩往竹林深处走去,没多久就瞧见前方两座坟冢,一位头戴道冠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左侧那座坟前对着墓碑静静无语。他背对众人,在幽暗的光线下宛若一座巍峨沉稳的山岳凛然生威。 卫惊蛰恭恭敬敬地在数丈外驻步道:“师父,罗师妹和两位朋友受罗师叔所托特来给您送信。” 男子霍然回身,令小蛋看清了他的正面。此人相貌威武气度豪迈,一双虎目里锋芒深藏不露偏隐约含着些许抑郁。满脸的络腮胡犹如钢针,落寞里又带着几许豪情。 只一眼,小蛋已为之心折,暗暗喝彩道:“罗大叔的师兄,原就该像这样!” 盛年听到卫惊蛰的禀报,又见罗羽杉眉含忧伤即知罗牛情况不妙。但罗羽杉的装束如常,又令他定心不少。否则,面前的少女早该是一身缟素了。 他忍住对罗牛的关切,先向常彦梧礼道:“如若盛某所料不差,阁下便是神机子常兄吧?在下有失远迎,请多包含。” 常彦梧听盛年初次见面就一口报出自己的身份也不免有些自得。他笑呵呵还礼道:“久仰盛兄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盛年谦和微笑,深深望了一眼小蛋身后背负的雪恋仙剑若有所思,问道:“常兄,这位小友可是令徒?” “他是老夫的义子小蛋。”常彦梧对着盛年难得地没再说“干儿子”,而是改用了文绉绉的“义子”。 小蛋执礼道:“晚辈拜见盛大叔。” 盛年伸手将他扶起,在两人手指碰触的刹那眼中有抹精光即闪即逝却没说什么。 罗羽杉取出书信双手呈给盛年道:“盛师伯,这是我爹口述娘亲代笔写给您的信。” 盛年拆开书信,尽管林内漆黑但他仍一目十行迅速看完。罗牛在信中不仅详细叙述了他与鬼锋交手受伤的经过,更着重描绘了雪影剑像的特异之处。字里行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可无处不蕴含着他对盛年真挚的兄弟之情。 信的最后,却又有一大段篇幅是关于小蛋的。一则希望盛年能相帮诊治他的怪症,又或设法请到天陆第一神医农百草;再则居然是恳求自己的师兄能因材施教,传授小蛋一两式安身立命的剑法。 按理说小蛋和盛年素不相识,罗牛的托请未免显得唐突。但这在他们两人之间却全不成为问题,如果彼此之间既可以性命相系生死同赴,其他的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值得吝啬? 所以罗牛会在书信中直言相请,甚至不必说明缘由。这样的信任早在他们拜入紫竹林同奉一师时便早已根深蒂固,而多年的患难与共更已无需多用言语传递。 盛年默默收起书信已有决断,当下不动声色道:“你们路上辛苦,先回紫竹轩用茶歇息吧。” 小蛋跟在常彦梧身后,悄悄回头打量那两座坟冢。只见石碑上分别刻着先师淡言真人与爱侣墨晶之墓的字样。 淡言真人乃翠霞六仙之一,盛年、罗牛的授业恩师,小蛋当然早有耳闻。但墨晶又是谁? 回到紫竹轩客厅落座,卫惊蛰为众人斟上香茶。盛年则径自从门口提了坛酒进来,拍开封泥仰头痛饮。 小蛋心想道:“这位盛大叔可也真沉得住气。自己的师弟被人打成重伤,凶手随时都会登门挑战,他竟然还有心情喝酒。” 他哪里明白盛年久经风浪闯过刀山下过火海,早已是处变不惊镇定若亘。往常每每遇到棘手难题又或者心情动荡时,便会与酒过不去。 放下只剩一半的酒坛,盛年问道:“羽杉,你准备何时回去?” 罗羽杉记着父亲的交代,回答道:“如果盛师伯允许,侄女儿想等到您会过鬼锋后再回家。” 盛年已明其意,点了点头又问道:“常兄,不知你和小蛋有何安排?” 常彦梧摸摸焦黄的小胡子,忽觉得远不及盛年的络腮胡来得气派威武,颓然收手道:“我们父子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也谈不上什么安排不安排的。” 盛年洒然笑道:“那就请常兄和小蛋在紫竹林小住几日,羽杉也正可有个伴。” 常彦梧怔了怔,盘算道:“莫非他想让老夫回头再护送罗丫头回天雷山庄?”爽快答应了下来。 盛年将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突然手握酒坛推向小蛋胸口沉声道:“喝酒么?” 小蛋愕然道:“盛大叔!”坐在竹凳上朝后一仰,让过酒坛。 盛年明显是放慢了出招的速度,待小蛋躺倒才将凝在空中的酒坛运劲下压,道了声:“小心!”小蛋赶忙右手一按竹凳借力将身躯横移,没等挺直腰杆盛年的酒坛又横扫而至。 如此你推我往二十余个照面,小蛋将干爹教授的翻云身法、摩冰掌等诸般招式一一使出。盛年只端坐在原位用单手握着酒坛控制着小蛋的身形,不论他怎样招架闪躲都脱不出酒坛挥动的范围。 “咄!”盛年蓦地放下酒坛,大手一展已擒住小蛋右手脉门。一股雄浑浩然的真气透入他的经脉游走数圈,小蛋顿感遍体温暖舒适却也动弹不得。 常彦梧道:“盛兄,小蛋修为太差,让你见笑了。” 盛年摇摇头,松开右手道:“常兄客气,却也未必。” 常彦梧笑道:“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小蛋这孩子将来能有惊蛰贤侄一半的修为,我这个做干爹的便要烧香拜佛了。老夫早已认命,盛兄也不必安慰我了。” 盛年早试出小蛋体内的真气蹊跷,非正非邪竟自成一派。可惜缺少恰当的修炼之法,更在许多地方存在缺憾和隐患,如能一一克服,未始不能开创出一番新天地。 他对常彦梧的话并不认同,但不想伤了对方自尊故此一笑置之。吩咐道:“惊蛰,将你的屋子腾给常兄父子,再将另一间收拾好让羽杉暂住。安排好后等我回来,为师尚有其他事情交代。” 卫惊蛰领命而去,小蛋跟在常彦梧和罗羽杉的身后刚想出门,盛年走到他跟前拍拍肩头道:“陪我到林子里走走好么?” 小蛋望向干爹。常彦梧见盛年独独留下小蛋,却无意让自己同行,心里老大不痛快,脸上堆出笑容道:“要听你盛大叔的话,不可给我惹事。” 小蛋随着盛年出了客厅,猛然感觉到右侧一栋竹庐前有两束异样精光正射向自己。他一转头禁不住有些腿软,就见竹庐虚掩的门外蹲坐着一头黝黑的大狗,看起来不如小黑那般凶恶,块头也稍小了一点。 “那是大黑,”盛年仿佛察觉到他的恐惧,说道:“它是先师淡言真人生前收养的一条小狗。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已垂垂老矣。若非每年都服食养生仙草,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它每天都趴坐在先师故居前,或许还在等他老人家回来。” 忽然,大黑慢慢站了起来,晃动着尾巴步履蹒跚地走向小蛋。小蛋僵立在盛年身边连手指头也也不敢乱动一下,任由大黑用鼻子上下前后地闻嗅。 渐渐地,大黑的眼睛里竟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用它毛茸茸的大脑袋狠狠蹭着小蛋裤腿,嘴里发出“呜呜”的呜咽。 小蛋吓得魂飞魄散,身子几乎靠倒到盛年怀里。盛年注视着大黑眼眶里的泪珠,微蹙眉头露出一缕诧异的神色。 待安抚过大黑,盛年领着心有余悸的小蛋步入林深处,在一片空旷地停住脚步。 他高大的身影在夜风里飘漾着褚色的道袍,背负双手徐徐道:“小蛋,知不知道你罗大叔在信中还拜托了我两件事。” “一件是设法医治好你的怪病,另一件是请我传授你几式剑法。”盛年仰首眺望茫茫夜空,说道:“他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所以他的嘱托,盛某一定要办到。” 小蛋这才醒悟罗牛恳请干爹和自己陪同罗羽杉前来翠霞面见盛年的真实苦心,也明白了罗牛赠剑之举的背后深意。 “你体内的怪症我已探过,可能我也无能为力。但这不代表它就是绝症!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世上没有一个法子可以治好你。小蛋,你信吗?” 小蛋热血沸腾,铿然回答道:“我也不信!” 盛年赞许地颔首,道:“好男儿!给盛大叔几天工夫,我会想出缓解它发作的方法。这样,我们就有充裕的时间去寻找农百草农老医圣,他定会有解决之道。” 小蛋这辈子听得最多的莫过于“笨蛋”、“傻瓜”之类的评语,头一遭竟有人称赞他是“好男儿”。而这个人居然会是傲视天陆的盛年! 他蓦然道:“盛大叔,您和罗大叔都对我太好了。我、我……不值得。” 盛年道:“你错了。因为你能待大伙儿好,所以大伙儿才会对你好。什么叫值得,你为了羽杉不惜舍命相救,那是否值得?你罗大叔将珍藏多年的雪恋仙剑送给了你,又值不值得呢?” 他顿了顿,微笑道:“义之所至,就是值得!” 小蛋的眼前就像让这句话豁然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这些日子,他对罗牛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义之所至,就是值得! 他朦胧的睡眼立时亮了起来,在黑暗中闪烁着一团光芒。 盛年默然注视着他欣慰而笑,说道:“再有第二件事,我要传你天照九剑。” 小蛋脸上的欣喜一闪而过,讷讷道:“我一直很笨,怕学不会。” “真的吗,为何我不觉得你笨?”盛年油然笑道:“一个人的聪明并非长在脸上,而是藏在他的心里。其实,世上并没有绝对的笨蛋,只有对自己没有信心的失败者。” 小蛋受不住盛年的激将,一挺胸道:“我不会!” “我相信。”盛年说道:“你罗大叔小时候也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很笨,可先师淡言真人却从不这样想。他从自己弟子身上看到的,是坚忍不拔的毅力、广阔的胸襟还有纯朴善良的心地。你看,罗师弟他不是成功了么?” 小蛋用心思索着盛年的话,听他继续道:“上天对每个人都很公平,赐予我们各自不同的天赋。问题只在于,每个人都不可能完美!小蛋,你还觉得自己笨么?” 小蛋踌躇道:“可是,干爹教我的功夫我总学不好。罗大叔让我记天道星图,我也一直记不住。” 盛年笑了起来,有力的大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只有教不好的师父,没有学不会的徒弟。你知道自己为何总学不好那些功夫吗?” 见小蛋茫然摇头,盛年正容道:“原因很简单,你干爹许多地方都教错了。你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有意无意已将他传授的招式做了更改。因为你本能地觉察到,那些招式里存在着问题。” 小蛋睁大眼睛,如果这话不是出自盛年之口,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想来常兄根本不容许你对他传授的招式做丝毫改动吧?于是你在练功时出的任何差错,都会招来他的训斥。久而久之,他的绝学在你的手里越使越别扭,内心的排斥反而水涨船高。这样的教学,哪有成功的道理?” 盛年抬手比划出适才试招时小蛋用过的一式掌法,道:“尽管你告诉自己这一掌必须按常兄教诲先沉肘再攻出,可对战之时依旧忍不住只略一下压即行拍出。我说的对吗?” 小蛋骇然叹服间只知道连连点头。盛年收掌又随意点出若干问题,尽皆一言中的,直说到小蛋心坎里。 最后,他凝视小蛋再次问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笨吗?” 小蛋黝黑的脸膛焕放出自信的光彩,回答道:“我承认自己修为很差,也不懂得如何哄干爹开心。有时候,我还会稀里糊涂做错事说错话。但是,我并不笨!” 盛年目光里满是笑意,突然探手掣出小蛋背后的雪恋仙剑在夜色里打过一道皎洁飘逸的电光,沉声道:“看好了,天照九剑的第一式:掷地有声!”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受罗牛之托,盛年慨然将天照九剑传给小蛋。 翠霞派五年一度的剑会上,曾在客栈怒煽小蛋耳光的那位红衣少女楚儿,再次现身。 这时越秀剑派的少公子屈翠枫也赶到翠霞山,原来他的父亲──现任越秀派掌门屈箭南,也被鬼锋打成重伤。 不久,盛年与鬼锋的对决终于展开!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大的危机却已悄然降临…… 第二集 玉缘篇 第一章 天照九剑 月色透过淡淡如烟的薄雾,倘佯在静谧的紫竹林间。 “唰”地一束白光划过,紫色的雾岚,像被风撩动起的柔纱轻轻涌动,翻滚开去。 小蛋收住雪恋仙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说道:“盛大叔,我的真气又走岔了。” “不要紧,万事开头难。”面对小蛋这式全无气势与神韵的“掷地有声”,盛年拿出了他的耐心和宽容,安慰道:“你不妨闭上眼,在脑海里,将我适才所教的出剑方式与真气流转的路线,再默想一遍,尤其是出错的环节,更要用心思量。” 小蛋点点头合上双目,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睛道:“我再试试看!” 深吸一口气,催动丹田真气游走任督二脉,经膻中过右臂云门、中府诸穴灌入仙剑,旋即大喝一声,跨步振臂,奋力劈斩! “哧——”仙剑破风斩落,较之先前有了不小的进步,可惜刚劈出一半,只听小蛋“哎哟”一声,立在原地用以支撑的脚一滑,引得身子踉跄歪斜,险些摔倒。 “掷地有声”差点变成“坠地有声”。 小蛋忙乱间好不容易抓住一株紫竹稳住身躯,呆呆低头望着自己肇事的左脚,半晌不吭声。 盛年暗自一叹,知道小蛋已经尽力,自己很难再责怪他什么,于是走上前,拍拍小蛋的肩膀,温言道:“别灰心,尽量放松全身。你的左腿之所以会滑动,并非用力不够,而是太过着力。 “拉得太紧的弓弦不仅无法射伤敌人,反而容易自己先崩断。” 小蛋越想越觉得盛年的话有道理,若是换作干爹在传授自己剑法,此刻自己早已不晓得捱了多少劈头盖脸的臭骂和暴揍。 也难怪,简简单单的一个斩劈动作,学了两个多时辰,还是荒腔走板、闹别扭,也实在够郁闷。 看着小蛋额头不停滴淌的热汗,盛年道:“来,我们坐下歇会儿再练。” 小蛋用袖口一抹汗水,摇头道:“我不累!” 盛年微笑道:“真正的上乘剑法光靠苦练是不够的,最要紧的在于一个‘悟’字。” 他拉着小蛋顺势坐到那株紫竹下,教诲道:“其实天照九剑的剑招很简单,体内真气流转的方式,也并不复杂,可是要想完全发挥出它的威力,关键却在于能否激发出一种一往无前、舍我其谁的气势。 “若你能体会这点,招式便不再重要。” “一往无前,舍我其谁……”小蛋若有所思地低声重复,感觉自己隐隐约约逮到了脑海内那团乱麻的线头,说道:“就像盛大叔和罗大叔一样。” “你这是在谬赞盛大叔了。”盛年笑道:“我们遇到的敌人,也许会比自己强大数倍,看似不可战胜,但越是如此,就越需要有无惧无畏、敢于直撄其锋的勇气。 “否则柿子总捡软的捏,碰到硬茬就脚底抹油,岂不成了欺软怕硬之徒?” 小蛋深以为然,适才的懊丧与苦恼,不知不觉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这位看似粗犷的盛大叔,讲出的每句话,都是自己一直在思索却又未曾找到的答案。 “当然,有勇气绝不等同于蛮干。”盛年话锋一转:“你见过大象罢?陆地野兽中,牠的个头力量堪称最大最强,可是你晓得牠最害怕的是什么么?” “怕死!”小蛋脱口说道,猛然感到这样的回答,恐怕不会是盛年提问的本意,嗫嚅道:“……我乱猜的。” 盛年悠然一笑,道:“你说的也没错,不仅大象怕死,人也一样。不过,大象真正的天敌,却是一只跟拳头差不多大小的老鼠。因为牠能够依靠灵活迅捷的动作,钻入大象鼻孔内翻江倒海、为所欲为,这时个头和力量都变得无济于事。” 小蛋傻傻一笑,嘴唇动了两下,唯恐又说错话,终究没有开口。 盛年欣然笑道:“你明白盛大叔的意思了,对么?再强大的敌人,也必定会存在致命的弱点,就如同一头大象。我们则要学习小老鼠,看准了破绽后,倾尽全力雷霆一击。天照九剑的真谛,就在于此。” 小蛋大感有理,情不自禁思忖,要是以前干爹也能这样教自己练功就好了。 可是转念想到干爹自小风里雨里将自己带在身边照顾,无异于亲生爹娘,即便有再多不是,自己也不该再埋怨他分毫。 盛年见小蛋垂首沉思,也不打扰,待稍歇过后,两人重又开始教学。 小蛋的表现果然大有改观,但距离盛年的要求,仍旧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盛年清楚这事急不得,看看天色微明,小蛋亦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当下说道:“咱们今天就到此为止。你有空时多加揣摩,晚上我们再学。” 小蛋想着盛年陪着自己一宿未睡,过意不去道:“多谢盛大叔。我想再练上一会儿,您赶紧回屋休息罢。” 盛年也不勉强,叮嘱道:“别把自己累坏,那样只是适得其反。” 小蛋应了,待盛年走后,独自在紫竹林内,一遍一遍地练习这招“掷地有声”。 天照九剑乃盛年二十余年前自创的绝学,因此小蛋虽非翠霞派弟子,也尽可传授,整套剑法不过九招,剑式变化极为简单,本也适合小蛋修炼。 然而,催动天照九剑的运气法门,终究源于翠霞派的内功心诀“翠微九歌”,小蛋又是初学乍练,想要一蹴而就,谈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天照九剑大开大阖、气势浩荡,令对手无从闪躲,未战已先寒了三分胆,小蛋的个性与之相差甚远,想要体会到剑招内的神韵,则更加的不易。 故此,小蛋尽管心无旁骛又练了一个多时辰,进境依旧有限,就像有一堵厚厚的石墙横亘在他的面前,总也无法避绕。 “扑通!”不过他摔跤却彷佛有了惯性,已不晓得是第几次跌倒在泥地上,好在干枯的竹叶堆积厚如绒毯,倒也不觉得疼。 他精疲力竭,顺势躺在落叶上,仰望着紫竹林上方云雾飘浮的蔚蓝天空。 没关系,也许下一次就能成功! 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放刚才出剑的动作,苦苦思索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想着想着眼皮逐渐沉重如铅,竟在林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吸气踏步,振臂出剑,有不对之处,就再来一次,睡梦里,他不断重复这招简单的劈刺动作,回忆着盛年教导的每一个字。 然而结果和现实世界中的一模一样,无数次的尝试换来无数次的失败,彷佛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式。 “我不会永远失败,我一定能够做到!”小蛋心中默道,即使是在梦里,他仍旧牢记着盛年对自己的鼓舞。 忽然,他慢慢向上飞去,紫竹林在脚下变得遥远,翠霞山也渐渐消逝在视野里,直到身边是一片无尽的绚烂星空,数不清的星辰在他的身边闪烁微笑,而不知何时,他也成为了它们其中的一颗。 他徐徐地转动,一圈又一圈,宛若一个旋动的陀螺,周围的景象小蛋并不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了,是那幅星图。”小蛋想了起来,这是他在石壁上曾经见到过的七幅天道星图——斗转星移。 自己怎么一下子跑到星图里面来了?小蛋不明白,只觉得身子越转越快,彷佛整个星空都开始跟着他一起旋转。 不,不是彷佛,而是周围的星辰真的都在缓缓地运动,围绕着他! 先是最近一颗闪耀着靛蓝色光芒的小星星,紧接着是稍远的第二颗、第三颗……犹如被推倒的骨牌,虚空中的星辰接二连三地环绕着小蛋奇异地转动着。 小蛋又是诧异又是感到有趣,发现自己在不断地加速旋转,而周围星辰运转的速度,亦在随之提升。到后来,彷似整片星空都以他为中心,飞快地旋动起来,逐渐形成一团庞大壮观如漩涡般的星云。 星云不停扩张膨胀,将外圈的星辰一颗接一颗,不由分说地卷入。伴随着这种奇妙的旋转,四周的星辰似乎受到一股无形而又庞大的力量牵引,一点一点地向他接近靠拢,最后聚在小蛋的周身,化作一蓬璀璨的流光溢彩。 转啊转,就这么快乐自如地转动着,视线里,所有的星辰都不由自主,成了这片星澜旋流里的一滴水,环拱着小蛋冉冉上升。 小蛋惊奇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好似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无上王者,统帅着数以千计的星辰驰骋纵横,所过之处风卷残云,一股奔腾流转的无俦洪流,朝着星天的尽头、朝着遥远的虚空,浩浩荡荡地呼啸涤荡。 星空在旋转,天地在旋转,他和身边的星流狂飙在旋转,小蛋的眼中渐渐变成一团朦胧的银白色,再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只知道自己在转,在转——蓦然,像是一脚踏空跌入万丈深渊,星海齐齐消失,眼前漆黑一片,却有若隐若现的点点金星在舞动。 “啊!”小蛋凛然从睡梦中惊醒,耳朵听见清幽的鸟鸣,背上冷汗湿透,他茫然环顾,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竹庐里,身子坐在床上屋里空无一人。 原来刚才自己又做了一场梦?小蛋长长吐了口气,上臂隐隐酸疼,自是昨夜重复大力劈刺留下的后遗症。 枕边,雪恋仙剑已归入鞘内静静地躺着,窗外和煦的阳光温柔地洒入,令他顿生恍若隔世的怪异感觉。 自己不是在竹林里练剑么?为何梦醒后便睡在了竹庐里? 小蛋抬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回想着适才睡梦里所见的情形。 他的脑袋还有些发晕,好似乘在一艘颠簸的船上摇摇晃晃,屋子也跟着在晃动。模模糊糊,脑海中似乎也有某种东西在飘来荡去,让他抓不着,小蛋难受地甩了甩生疼的头,用手按压太阳穴。 手指在太阳穴上轻柔地转着转着,陡然心头灵光乍现:“盛大叔说过,天照九剑的真谛,就在于看准对手的破绽,倾尽全力给予致命一击。 “但我总掌握不好真气流转的方法,不是岔气,就是提到一半便四处流散。如果我的真气也能像那些星星一样旋转起来,将它牢牢凝聚住,再注入仙剑中,那不就成了么?” 他兴奋地一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对了,要让我的真气像星星一般的转动,化作一团凝聚不散的漩涡,这样就不用再担心它会流散——” 刹那间,他的身子和脑袋都一点不疼了,赶忙盘膝坐好,闭上了双目,将意念慢慢探入丹田,然而几次尝试皆如石沉大海,不管意念如何催动,丹田的真气始终无法按照他的设想产生旋转,反把自己累得不轻。 小蛋并未意识到,他正不知不觉地踏上了一条前无古人的破冰之旅。 假如他曾受过名家指点,又或者对上乘的玄功心法有所了解体悟,便不至于如此异想天开地在无人守护和教导的情况下,去探索转动真气的法门,毕竟心法修炼步步艰辛凶险,行差踏错的后果,是无人能承受的爆精焚元、万劫不复之局。 冥冥中,印证了无知者无畏的老话,心思专注在如何旋转真气的小蛋,心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和忐忑,只希望能由此练好天照九剑,不令盛大叔、罗大叔失望。 ……自然,还有罗羽衫。 这些天来,他总以为自己无法记下那十二幅天道星图。往往是看了后面的,忘记前面的,想起前面的,又把后头的给搞混,其实这是他的一个错觉。 连罗牛也没有察觉到,小蛋的潜意识里,早已将十二幅星图的神韵真意,牢牢铭刻在了记忆深处,就像是深埋入泥土里的一颗颗种子,尽管现在还在冰封沉睡,但终有破土发芽的一天。 于是,他不自觉地一次次淡忘掉死记硬背下的星图表状,却深深烙刻下了其中蕴藏的天道真谛,正所谓忘形而取意也。 小蛋彷佛拥着某种与生俱来的特异能力,在他本人也搞不清状况的情形之下,居然莫名奇妙做到了,看似是由于一个突如其来的怪梦,可若非他时时刻刻在思索,在探求,又岂能做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半天调动不起丹田真气,小蛋并不因此而气馁,他合上眼睛,默默回想着梦中的景象,慢慢地生出一丝明悟。 那些星星之所以会转动,是因为自己先旋转了起来,才带动到它们。假如丹田是那片星空,那就该先找到能引发转动的那颗星星才行。 想到这里,小蛋澄心凝神,试着将丹田的一缕真气凝聚成丸。 这对一个初入仙门又缺乏名家指教的人而言,无疑颇为困难,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那个丹丸也没能形成,小蛋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耐心与坚韧。 终于,大半个时辰过后,他的丹田中聚起一团小小的气丸,只可惜如同一个顽童在跳上跳下,总不肯听话安分。 小蛋又费了老半天的力才控制住气丸,脑海浮现无涯星海,恍惚晋入空明之境。 “嗡!”气丸依稀微微震颤了一下,而后生涩凝滞地开始转动。 小蛋心无杂念,小心翼翼体味着气丸的转动,不断纠正改善,皇天不负有心人,气丸逐渐轻盈灵动,周围充盈的真气亦徐徐被牵引流转。 最初是那么小小的一缕,几近于无,过了半盏茶左右,这缕真气变得明显,接着便引动起另一缕真气的旋转,就这样一点一滴的厚积薄发,小蛋丹田内的真气,缓缓构成了一团汩汩转动的气旋,围绕着那颗小丸载沉载浮,渐趋轻灵。 小蛋大感有趣,反倒不急于催动这股螺旋盘绕的真气游走周身经脉,只一遍遍感受着它在丹田中旋转的景象。 无形里,他对“星移斗转”的领悟亦不断深入加强,免去了因为操之过急、贪功冒进而可能引发的危险。 直到真气在丹田内运转自如,如臂使指,小蛋才试探着引出其中一缕导入督脉。 或许是惯性作用,这缕真气甫离丹田,仍可自行绕转,但进入督脉没多久,转速便发生减缓。 小蛋一怔,晓得自己又遇见了新的棘手难题。 如果真气一离开丹田就无法继续转动,那前面便全都白费了;可是当它出了丹田后,怎样才能让它依旧保持旋转呢? 再分出一个气丸来控制?小蛋很快否决了这个设想,至少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根本无法做到同时凝铸两个气海漩眼,强行为之,只会令他顾此失彼,甚而走火入魔。 忽地,他想起了以前看小童放风筝的画面。 被线头牵着的风筝,无论飞多高、多远,总也不能脱离那孩子的掌握;只需让这缕真气的一头,始终掌控在丹田那团流转的气漩里,问题就解决了! 他振作精神,再次催动一缕真气升出丹田,进入督脉。 这次,离开了丹田的真气不再像无源之水,而是将一端牢牢扎根在漩眼中,由下至上飞快地转动。 天如人愿,这股螺旋流转的真气不仅没有离散减弱,反而愈发凝炼坚实,随心所欲地行在经脉之间,自始至终保持着强劲。 小蛋满怀喜悦,慢慢加大输出的真气,形如在进行一个好玩的游戏,整整在体内转了三十六周天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功,而且一点也不疲惫,丹田的真气更比先前增强了不少。 一睁眼,小蛋就看见了张熟悉的俏脸,罗羽杉坐在床边的竹椅上,正目不转睛关切地注视着他。 看到了罗羽杉,小蛋的心底一甜,嘴巴却更木讷了,想了半晌,最终问道:“你来了多久?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晓得?” 罗羽杉嫣然浅笑道:“我也刚来了一会儿,见你在打坐,便没有打扰。” 她的笑容令小蛋轻松了许多,问道:“盛大叔和我干爹呢?” 实际上,他更为关心的还是常彦梧,生怕他又在翠霞山惹出什么乱子,那就未免太对不住盛大叔了。 “常五叔中午喝醉了,正在盛师伯的屋里大睡。盛师伯去了九悬观,和各支的首座商讨翠霞剑会的事情。”罗羽杉回答道:“卫师兄昨晚已连夜回返天雷山庄,奉盛师伯之命前去探望我爹。这儿只剩下我一个人闲来无事。” “哦,那我们做什么呢?”小蛋傻傻问着,罗羽杉垂首无语,让他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 “如果没有别的事,咱们就出去走走罢。”终于,罗羽杉轻轻说道:“你还是第一次来翠霞,正好可以四处逛逛,看看美景。” 在小蛋心中,看不看翠霞美景压根无所谓,但隐约觉得能和罗羽杉一起走走,实为一大乐事,他点头道:“好啊,咱们去哪里玩儿?” 罗羽杉想了想道:“我带你去看一处瀑布罢,不过得走上一阵子。” 小蛋欣然赞同,随着罗羽杉离开紫竹轩,朝山下走去。 他不好意思与罗羽杉并肩而行,只跟在她的身后,默不吭声,幽径迤逦蜿蜒,前方的背影姣好无限,比美景更动人,小蛋仅是望着,已觉陶醉。 “听盛大叔说,你正在修炼他传授的天照九剑。”也许是为了打破沉默,罗羽杉问道:“进展还顺利么?” “不怎么顺利。”小蛋实话实说道:“我总练不对,连带把盛大叔也累着了。” 罗羽杉笑道:“慢慢来,我相信你一定行。” 她的话中蕴涵一股神奇的魔力,让小蛋更觉信心倍增,道:“会的。先前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从里头好像找到了一点诀窍,等晚上再来试过。”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也不觉得这条山路有多长,前方渐渐传来“隆隆”水声。 山梁之上,一道匹练般的晶莹瀑布飞流直下百丈,汇入崖底的碧潭里,水雾飞腾,玉珠四溅,那醉人心脾的深碧色潭水,如面翡翠镜子,驿动着波光粼粼的涟漪。 “就是这儿了。”罗羽杉走到潭边,清新的雨雾吹拂在她的秀发衣袂间,飘飘若飞,便如凌波玉立的仙子。 她伸手托住一颗颗飞溅出的水珠,享受着手心里曼妙的清凉,微笑道:“这是我丁师叔以前在翠霞时和雪姨最喜欢来的地方,上次卫师兄也曾带我来过一回,直坐到天黑才回去。” “是这样啊。”小蛋说道。 这位丁师叔,便该是如今号称天陆第一人的“潜龙”丁原罢? 有关他和“雪姨”姬雪雁的传奇,小蛋听过若干个版本,可心里还是很好奇罗羽杉知道的是哪个。 即便是一模一样的内容,但从她的樱唇中娓娓道出,一定会如仙乐,令人百听不厌。 “当年在这碧潭上,天陆九妖之一的赤髯天尊要擒拿雪姨,好要挟翠霞派,不巧正撞上了独自来此游玩的丁师叔。” 罗羽杉娓娓说道:“结果丁师叔舍命救下坠入潭中的雪姨,赤髯天尊也被随后赶到的淡怒师叔祖逐退。 “这段故事,我是在很小的时候听雪姨亲口说的,很多年都不曾忘记。” 接着,她便说起其后丁原与姬雪雁两人如何情投意合,却被自己的祖父,也就是翠霞六仙之一的姬别天棒打鸳鸯,最后姬雪雁怀了丁原骨肉,迫不得已订下瞒天过海之计,要下嫁屈箭南,也就是如今的越秀掌门。 丁原回山后获悉此讯,生出误会,怒发冲冠大闹订婚夜宴,祭出“平乱诀”技惊四座,最终精疲力竭坠入潜龙渊。 种种云烟往事激荡人心,令人嗟叹。 小蛋静静听着,忽觉得能像丁原那般冲冠一怒为红颜,心甘情愿、至死无悔,也未尝不是一种慷慨与壮烈。 第二集 玉缘篇 第二章 名门之后 直到日暮西山倦鸟还巢,两人才尽兴从碧潭回返紫竹轩。一路上小蛋脑中盘旋回想着罗羽杉说的故事,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问道:“如果这事换成是罗姑娘,我会不会也像丁叔那样不顾一切?” 天色逐渐幽暗夜幕开始降临。山岚迷雾中,前面罗羽杉的身影也变得有点不真切起来,犹如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柔纱显得飘渺而空灵。 迎面一阵人语忽地扰碎了山道的静谧,五六名身穿蓝衫的翠霞派青年弟子有说有笑慢慢走近。当先一名青年遥遥看见他们,招呼道:“这不是罗师妹么,什么时候到的,令尊罗师叔有没有一块儿来?” 罗羽杉停下脚步,不妨被身后心不在焉的小蛋一头撞上。好在他及时悬崖勒马,才没又上演窘迫一幕。 “你好,孙师兄。”罗羽杉向那青年还礼道:“小妹奉了家父之命前来拜望盛师伯,昨天才到,尚未来得及到飞瀑斋给罗师叔请安。” 原来,这些蓝衫弟子俱都出自飞瀑斋一脉首座罗鲲的门下,因与卫惊蛰私交不错,故此上回罗羽杉来翠霞时曾有过几面之缘。 “你这次一定要在山上多住几日,有空到飞瀑斋来别忘了找我们。”那位孙师兄笑道:“再过几天咱们五年一度的剑会便要举行了,你来得可正是时候。” 他身边一个矮墩墩的青年插话道:“罗师妹,这回孙师兄也蒙恩准报名参加剑会比试,届时你一定要来替他助威啊。” 那孙师兄笑道:“有卫师弟参加,我可不指望罗师妹能来为我助威。只要别输得太惨,能在师父面前交代得过去就成。” 又聊了几句,几名飞瀑斋弟子告辞离去,从头到尾也没搭理小蛋。等到走远了,才依稀听到那矮墩墩的青年问道:“孙师兄,罗师妹身边那个黑炭头是谁,好像以前从未见过?” 那孙师兄不以为然道:“不认识,也没兴趣知道那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瞧他那傻乎乎的样子,跟在罗师妹身后,像足个罗府家丁。” 一个声音讥讽道:“说不定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暗中喜欢上了罗师妹。” 众人一通哄笑去远了,讥笑声却传入了小蛋的耳中。他先是气恼,然后不自禁地想道:“这些人的话未必不对,我这样子任谁都会把我当成是罗姑娘的随从。可我也不是什么癞蛤蟆,他们这点却说错了。” 他渐渐地心平气和了下来,只听罗羽杉忽然低声道:“小蛋,孙师兄他们也是无心之言,你莫要往心里去。明天我会找他们解释明白。” 小蛋笑了笑,语气平和道:“他们说什么了,我好像都没听见。” 回到紫竹轩,盛年和睡醒的常彦梧已等待多时。看到小蛋是和罗羽杉一块儿回来,常彦梧躲在盛年背后朝着他诡异地一笑。 小蛋吓得心里一跳,赶忙垂下脑袋道:“干爹,盛大叔,晚上好。” 盛年倒没注意到这些,问道:“小蛋,你的那式‘掷地有声’参悟得如何了?” 听到盛年问起自己的进境,小蛋立时杂念尽去沉吟道:“我今天早上试了一种新的运气方法,也不晓得能不能成?” 常彦梧一瞪眼训斥道:“新的运气方法,你当自己是一派宗师睡了个觉就能自创绝学?定是修炼不用心,只顾着偷懒玩儿去了。” 罗羽杉解围道:“常五叔,是我不好拉着小蛋去了飞瀑潭,不关他的事。” 对着罗羽杉常彦梧马上换了笑脸,说道:“这个……贤侄女儿关心小蛋,怕他练剑累着才有意陪着出外游玩放松。我感谢还来不及,岂会怪罪?” “同人不同命啊——”小蛋无可奈何地暗暗感叹,佩服着干爹见风转舵的本事。 盛年言起厉行道:“小蛋,到屋外用给盛大叔看看。”说着众人到了紫竹轩外,三双眼睛齐齐聚集在小蛋身上,其中的意味却大相径庭。 小蛋以往很少有机会成为别人瞩目的焦点,心里泛起一丝紧张。瞧瞧干爹,又望望盛年迟迟没有掣剑。 罗羽杉鼓励道:“小蛋,就当你又是一个人在梦里练剑,什么也不用去多想。” 小蛋点点头,长出一口气缓缓反手握住雪恋的剑柄。当一股清冷通透的钟灵剑气透入他的指尖,小蛋的心倏忽平静下来。他念凝于心神注于剑渐渐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脑海里重又浮现起“星移斗转”。 丹田真气潺潺如溪,较之上午又顺利了许多。只过了须臾,那团气丸凝铸而成唿地转动。小蛋浑然忘我,沉浸在一片自己的天地中主宰虚空星海。 常彦梧见小蛋一动不动伫立原地半晌没有动静,皱了皱眉硬忍着没开口。盛年目光炯炯凝视小蛋,脸上沉静从容。只有罗羽杉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下意识在胸前紧合玉手,期盼他能成功。 “铿!”茫茫夜幕里雪恋仙剑龙吟出鞘,闪动过一抹光电当空劈落。小蛋终于出手,然而也仅只是出了出而已。这一剑即不见盛年那样澎湃磅礴的气势,也听不到一缕破空锐啸的镝鸣,旋即凝定在小蛋身前。 常彦梧不由自主地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小蛋握着仙剑也呆住了。他不晓得又是哪里出了问题,连起初剑锋破空的哧哧啸声都不见了。 罗羽杉走上前,樱唇欲言又止只怜惜地望着小蛋。盛年紧盯雪恋仙剑,眼里精光闪烁仿似在思忖某个问题。蓦然他抢身探手夺过雪恋仙剑,振腕一抖在地上“哧”地划出道细长的浅痕。 “盛大叔?”小蛋困惑地问道。盛年审视着那道浅痕,嘴角慢慢有了欣悦的笑意,说道:“小蛋,你发现什么了吗?” 小蛋顺着盛年的视线朝地上望去,登时瞠目结舌。浅痕里的砂土“簌簌”陷落,转眼下方露出一道半尺多深的裂缝,周边的泥土徐徐生出一道道龟纹往下沉陷,就好像刚才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地震般。 “这是怎么回事?”罗羽杉惊异地问道,隐约已猜到和小蛋的那一剑大有关联。 “重剑无锋,大方无隅。”盛年一字一顿道:“小蛋的这一式‘掷地有声’已将所有的气劲凝蕴于剑中没有丝毫外泄。他的剑在劈落过程中,甚至连由此产生的剑气亦被迅速席卷吸附故而听不到半点镝响。事实上,这剑已然透过表层的泥土破入地下,把杀伤力发挥到了极致。” 话音方落,噗地闷响地面微微震颤赫然破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竟有一丈多长从小蛋的脚下直通到盛年跟前。 “我不信,我不信——”常彦梧一转头,瞪着小蛋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也难怪常彦梧要发飙,重剑无锋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绝高境界,倘若由盛年使出来自然无话可说,但偏就是自己的笨蛋干儿子轻而易举地也办到了,着实令他老脸无光。 “我脑袋里想着转动星星,让丹田真气跟着也一起旋转起来便成了这样。”小蛋心中成功的喜悦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吞没,没有半分隐瞒地回答说。 可惜这话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常彦梧大惑不解瞧向盛年。盛年沉声问道:“你是从天道星图中寻找到的灵感,对不对?” “对,对!”小蛋说道,将早晨的经历说了一遍。他讲得简单,条理倒也丝毫不乱,这回大伙儿都听明白了。 常彦梧又是嫉妒又是高兴。嫉妒的是这傻小子果然从天道星图里得到受益,正所谓傻人有傻福;高兴的是日后命小蛋将参悟到心得点滴不漏告诉自己,谅他也不敢抗命又或是阳奉阴违。 罗羽杉由衷欢喜道:“小蛋,可惜你不是翠霞弟子。否则说不定便能在今次的剑会上一显身手,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小蛋得到罗羽杉的夸奖,简直比吃了任何灵丹仙草都舒坦,开心地呵呵一笑。但他很快又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低声道:“盛大叔,我的这式‘掷地有声’和您施展的半分也不像,更无分毫气势,终究还是不成的。” 盛年爽朗笑道:“谁说一定要跟你盛大叔使得一模一样才好?水无常势剑无定形,我就觉得你的这式‘掷地有声’比盛大叔用的还要高明,所欠缺的仅仅是些许功力和火候罢了。” 这话自然不乏激励小蛋的成分在内。需知要掌握领会一式上乘剑法,无不需千锤百炼和生死一发的实战考验。小蛋在这方面显然还差很多,可毕竟又有一颗深埋泥下的种子霍然破土生根发芽了。 他一拍小蛋道:“走,等咱们吃过晚饭再去练剑。”却是酒瘾又犯了。 当晚盛年又将天照九剑的第二式“一诺千金”传授给了小蛋。与“掷地有声”相比,这招剑法更加重拙缓沉,讲究以慢打快以静制动,其中的变化自也相应增加许多。盛年深入浅出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才把基本要领解说演示完,小蛋学起来的进度也较昨晚更慢。 次日午后,他一觉醒来洗漱过后正遇上罗羽杉要下山为盛年买酒,便也一起去了。两人结伴到了山下的镇子上,找到盛年所说的那家老字号“玉潭春”,买了酒由小蛋抱着顺道逛起了市集。 罗羽杉在一家地摊前驻步,饶有兴致地挑选起绣花丝巾,打算替娘亲买上一条当作小礼物带回去。小蛋对女孩家的东西一窍不通,便转到隔壁摊子看摊主捏小泥人。 他瞧得正津津有味,冷不丁背后有一声脆冷的嗓音道:“小淫贼,你好啊。” 小蛋一愣回头,立时头皮发麻。在街对面成衣铺门口,一位红衣少女眉目寒霜婷婷玉立,朝着他不屑地冷笑着。 这真是冤家路窄啊,小蛋苦笑道:“姑娘,我真的没有,你误会了。” 少女柳眉一挑,轻蔑道:“小淫贼,上回有我奶奶拦着,让你和那老淫贼躲过一劫,看今天还有谁来救你。” 她一口一声“淫贼”,两旁街肆的路人纷纷被吸引过来,望向小蛋的目光无疑都多了些憎恶之色。 罗羽杉也放下了挑选一半的丝巾,上前说道:“这位小妹,你可能是认错人了。他素来老实,怎会是、是……你说的那种人?” 少女当夜没有见到罗羽杉,自然不晓得被她仗义解救之人其实就是眼前的少女。但看罗羽杉素雅娇柔文静雍容,惊艳中又不禁隐隐生出几分嫉意,娇哼道:“你是谁,为何要替个小淫贼说话?”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罗羽杉温和含笑道:“虽说认识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可也愿意为他担保,决不可能做那种坏事。” 少女冷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姑娘莫要让这小子的一张黑脸给骗了。四天前,我曾瞧见他和一个老家伙在客栈中你争我抢,要害一位被他们迷晕了的女客,若不是我,只怕人家已被他们糟蹋了。” 竟会有这样的事!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不约而同“哦”了声,小蛋急忙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还说不是!”少女冰冷的眼神蔑视小蛋,道:“你敢说那晚没有这回事?” 小蛋哽了老半天无奈地叹了口气,回答道:“有的。” 人群中立刻有人怒声喊道:“这小子招了,抓他去见官!” 小蛋满头大汗,笨嘴拙舌欲辩乏辞,只得摇头道:“姑娘,事情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少女漠然一哼,道:“你还想狡辩?”挥玉掌拍出,顾忌到光天化日之下不宜当街杀人,但无论如何也要教训这可恶的小淫贼,叫他以后再不能害人。 小蛋不假思索举起手里的酒坛朝上一挡,“啪”地坛碎酒洒溅了两人一身。小蛋“哎哟”一声暗叫糟糕,道:“姑娘,我不是有意的。我这就帮你擦干净。” 少女愈发恼怒,冷喝道:“好你个小淫贼,连本姑娘也敢调戏!”两根玉指迸立如剑直插小蛋左右双眼,立意要废了他这双淫光乱闪的招子。 罗羽杉从侧旁闪身架住少女藕臂,劝解道:“妹子,请你先听我说。” 少女振臂震开罗羽杉的手,不屑道:“一丘之貉,想维护你的小情郎吗?可惜有眼无珠,竟看上了这样的浪荡子。” 罗羽杉雪肤生晕,羞赧道:“我们——”孰知乘她一分神的工夫,少女已掠身绕过又一掌劈向小蛋眉心,娇斥道:“小淫贼,拿命来!” 小蛋手里还抱着一个酒坛,却舍不得再打碎。他急中生智转头就逃,无形间用上了翻云身法脚尖点地纵入街边的一家铺子。 少女紧追不舍闯了进去,罗羽杉大急在后唤道:“小蛋,姑娘——”刚要跟进铺子,不意望到铺门上的匾额赫然写着“裕德池”三字,旁边更有一张告示写道:“女客止步”。竟是一家澡堂! 罗羽杉大窘,硬生生停下身形打量着门口挂着的厚重棉布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身后要看热闹的男人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推推搡搡蜂拥而入,把她撂在了外头。 忽听有人招呼道:“罗师妹,你怎么会在这里?”罗羽杉诧然回眸,就见一位身穿宝蓝色缎袍的少年正笑容满面望着自己。 这少年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天庭饱满目若朗星相貌英俊儒雅,让人一见便生出好感。他身材修长如玉树临风,背负仙剑雄姿勃发,右手握了柄合起的墨玉扇更添潇洒。 罗羽杉略一思忖,登时想起了这少年是谁,惊喜道:“屈大哥,是你!” 这宝蓝缎袍的少年便是当今越秀剑派掌门屈箭南的独子屈翠枫,其母楚凌仙乃是出自天陆三大圣地之一,天一阁前阁主安孜晴的座下,可谓家世显赫天之骄子。 难得屈翠枫全无寻常世家子弟的浮夸嚣张,非但一身修为跻身当世仙林高手之列,在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而且谦和多智素得正道各派的宿老赏识喜爱。 他笑着说道:“我正准备上山拜见盛伯伯,刚好瞧见这儿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一时好奇也挤了过来,不想遇到了你。” 罗羽杉一醒,道:“屈大哥,我有位朋友遭人误解被追杀,如今他们进了裕德池,那地方小妹不便入内,正在发愁呢。” 屈翠枫闻弦歌而知雅意,轻笑道:“这好办,你那位朋友长什么模样?” 罗羽杉简略描绘了小蛋的穿着相貌,屈翠枫慨然道:“你稍等片刻,我这就进去。” 罗羽杉感激道:“屈大哥,这事麻烦你了,回头小妹再向你谢过。” 屈翠枫不以为意道:“咱们两家乃是世交,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须说谢?”一抖下摆迈步挑帘进了裕德池。 再说少女追着小蛋冲入裕德池,一挑开门帘里头热腾腾白茫茫的水雾便扑面而来。见小蛋抹身逃进里间,她也没多细想抬步便闯。一个伙计赶忙伸手拦阻道:“姑娘,这地方你可不能进。” 少女一巴掌将伙计煽到墙角,寒声道:“滚开!”一纵身进到里间。她脚尖尚未落地,霎时教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一间男客换衣休息的堂屋,宽敞的厅里摆放着不下四五十张躺椅。有的正袒胸露怀躺着打盹,有的光着屁股在用热毛巾擦拭,还有不少人三五成群聚拢着闲聊,身上最多只围了条长巾。 天啊,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有那么多裸体男人!少女倒吸一口冷气,就看到小蛋飞快地穿堂而过又钻进了更里头一间。 那些男客发觉有位娇艳绝伦的少女破门而入,先是齐齐惊叫忙不迭护住下体,紧接着又感新奇有趣,更有几个脸皮厚的起哄道:“好妹子,你也想泡澡吗,要不要哥哥我陪你一块儿洗?” 少女又羞又恼凌空挥掌,“啪啪”两声将几丈外站着的一个家伙抽得飞身翻滚满嘴牙齿尽数卸下。众人一惊,大叫道:“来的是只母老虎!” 少女心中怒道:“这小淫贼果真阴险狡诈,竟将我引到澡堂里出丑。哼,他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本姑娘了?”当下杀念顿起,杏目一闭舒展灵觉掠入了最里一间。 小蛋进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这儿居然是一家澡堂,他慌不择路抱着酒坛子一口气冲到澡池子外,周围蒸汽弥漫却已到了尽头,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逃跑。 听见外面众人的呼喊,小蛋暗暗叫苦,晓得那追命的女煞神不依不饶也进来了。好在他跟随常彦梧别的本事学得未必如何高明,逃命的功夫倒也炉火纯青,看到澡池里的热水混浊一团,上面还冒着白沫,把心一横跳了进去。 刚在水下藏好,少女已追到。澡池内外数十名男子无不全裸着身子,狼狈无比地大呼小叫。少女紧闭双目俏脸灼热,灵觉搜索一圈没察到小蛋的影踪,厉声喝道:“小淫贼,有种的你就出来!” 她这声运劲呼喝,小蛋躲在水下也能听得清楚。他心里道:“这底下难受得很,你当我不想上去吗?”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楚儿略略转念即猜到小蛋必定藏身进了澡池里,冷笑道:“我叫你再躲!”催动真气双掌连环轰击,“砰砰砰砰”澡池里的热水宛若炸锅,激起一道道水柱将屋顶洞穿出数个巨大的窟窿。 一群男客鬼哭狼嚎,无奈少女威风凛凛把守住唯一的出口,谁也不敢光着身子打从她身边取道,只好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也不晓得是吓的还是冻的。 没几下池里的水便被炸出一多半,小蛋想藏也藏不住了,索性跃身落到澡池外,情急之下想起干爹常彦梧的说辞道:“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姑娘,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少女干脆利落地回答道:“等你死了,本姑娘自会收手。” 突听背后有人洒然笑道:“姑娘,不知他如何得罪了你,可否看我薄面高抬贵手?” 第二集 玉缘篇 第三章 翠霞剑会 少女霍然回首睁眼打量,身后站着位英俊潇洒的蓝袍少年,手执玉扇,神情好不从容优雅。 她低哼道:“这事跟你无关,我不认得你,更不必给谁面子。” 少年也不生气,微笑道:“在下越秀屈翠枫,这位蛋兄恰巧是我的一位好友的朋友,假如姑娘一意孤行要为难于他,屈某只好以身相代,成全朋友之情。” 少女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冷冷道:“你就是越秀派的屈翠枫?很了不起么?好,要我饶过这小淫贼也行,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斤两替人出头!” 屈翠枫自报家门,少女却是满脸的不屑一顾,不由得暗动怒气,但他依旧含笑道:“好,这儿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让屈某来领教姑娘的高招。” 楚儿差点答应,可转念想到,绝不能让那小淫贼乘乱逃走,当即拒绝道:“我瞧这里就挺好。屈大公子,请!” 屈翠枫用玉扇一击掌心,道:“既然姑娘喜欢这里,好,恭请赐教。” 少女心知,屈翠枫实是此次下山后所碰上的第一劲敌,暗自凝神,真气游走全身,“吭”掣出腰间那柄短剑,“琥珀泪”在空中打过道明艳亮丽的殷红电光,立时幻化千百缕眼花撩乱的流光,涌向屈翠枫。 她日前与北海八鬼之一的常彦梧交手,一双玉掌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老人家迫得狗急跳墙,可对上屈翠枫,她却不敢过于托大。 屈翠枫笑意徐敛,一片凝重之色取而代之,低咦了声,已看出少女施展的剑法气度森严、变幻莫测,实属当世一等一的剑术绝学,只是有点剑走偏锋,暗藏阴险杀招,未免稍失于王道浩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少女必定出身名家,绝非等闲之辈。 他脚下步罡踏斗,以家传的“白驹过隙”身法朝旁侧闪,灵台紧锁琥珀泪的真身,却对那流光溢彩的幻象全不理睬,“叮!”玉扇击出,轻盈灵动地劈中剑身,用的是以扇化剑的越秀派一式“孤峰唱晚”。 这一记看似轻描淡写,屈翠枫实已运上了七成功力,想要先声夺人,不料扇剑相击,反倒是他虎口一麻,不由自主往后退步,赶紧顺势再使出“白驹过隙”的身法,侧步一滑,让出丈许外,堪堪稳住身形。 屈翠枫轻敌之念尽消,朗声问道:“好剑法!请问姑娘是出自哪位师长门下?” 少女蔑然道:“‘越秀玉鹏’屈大公子不过尔尔,本姑娘好生失望。” 屈翠枫几曾受过一个姑娘家的耻笑?傲气勃发,肃容道:“只怕未必!”扇上运起九成“云观真罡”光华暴涨,抢身攻出一招“千山竞秀”。 这是越秀派“沉山远照二十四式”里,极为精妙奇幻的一招绝学,剑锋甫动,便如青峰迭出、气象万千,寻常弟子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够修成,但屈翠枫天资聪颖,兼之家学渊源,仅仅花了不到两年,就将整套“沉山远照”的剑法尽收囊中。 眼见玉扇虚影重重如山,真假莫辨,少女百忙中仍不忘瞥了下角落里的小蛋,见他抱着酒坛站着没动,这才错步绕身往右侧闪躲。 待到屈翠枫的剑招将尽未尽,正欲转换后手变化的刹那,她蓦然转守为攻,纵剑直挑,琥珀泪如鱼翔浅底,穿越过玉扇舞出的迭迭青峰,水银泄地般刺向屈翠枫的咽喉! 少女眼光之独到老辣,火候掌握之精准,实可令若干剑术名家自叹弗如。 屈翠枫剑招用老不及回撤,身躯微向后仰,抬左手屈指在琥珀泪上一弹,“叮”地脆响,仙剑侧滑而过,端的险到极处。 两人在澡池旁激斗十多个照面,难分轩轾,看得一众光屁股浴客目瞪口呆。 少女眉宇肃杀、神情冷漠,仙剑诡异多变,竟是招招夺命;屈翠枫乍逢强敌,抖擞精神尽展所学,渐渐拼出真火。 突然少女仙剑虚晃左掌斜切而入,朝屈翠枫的侧颈斩落,屈翠枫早有防范,横身移动,“啪”一拳击中少女手掌,顿觉一股阴冷鬼蜮的寒气像钢锥般刺入,晃身后退,失声道:“‘忘情八法’!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女脸色一变,袖口中陡然激射出一条火红色的软鞭,“呼”抽向屈翠枫面门。 屈翠枫横剑招架,不料软鞭掠至中途,毫无征兆地一弹一沉,直卷他的右臂。 屈翠枫临危不乱,左袖灌足云观真罡飞拂而出,“啪”地一响,袖子被软鞭抽裂一道印痕,险些伤到肌肤。 少女手腕一抖软鞭,倏忽收回不见,轻蔑道:“中土无人,竖子安敢妄称豪杰!”纵身跃起,如一羽火鸟从屋顶的窟窿一晃消逝。 屈翠枫一个大意,让少女用软鞭裂碎了衣袖,正要找回场子,对方却撇下他主动撤离?他忍住没追,转首看着小蛋道:“这位朋友,在下受罗师妹所托,她此刻应该还在外面等候,咱们一起出去罢。” 小蛋见屈翠枫的袖口零落,颇为过意不去:“多谢你帮我解围。”抱着酒坛随在屈翠枫身后出了裕德池。 这时早有澡堂的伙计报官,地保带着两个手下存心先避过风头,于是像模象样地堵在门口,拉了两个从里头溜出的浴客取口供。 见到小蛋出来,地保已知道他就是肇事者之一,再看他一身普通布衣,放心大胆地伸胳膊一拦,道:“小淫贼给我站住,惹了麻烦说走就走,哪那么容易?追你的女飞贼在哪儿,叫她也出来见我!” 泥人也有个土性,小蛋见他摇头晃脑的模样,把头一转在人群里寻找罗羽杉,回答道:“我不是小淫贼,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女飞贼。” 屈翠枫不愿惹麻烦,取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地保手中,笑道:“我的这位朋友的确不是淫贼,这事纯属一场误会,那个红衣女飞贼得知地保大哥赶到,已吓得翻墙逃走,有劳你多费心了。” 地保掂了掂银子怕有七八两重,眼睛一眨,换上和颜悦色道:“好说,好说!” 屈翠枫一拉小蛋,对迎上前来的罗羽杉低语道:“先离开这儿再说。”和地保打过招呼,三人往翠霞山奔去。 离开了镇子,三人在道边停下脚步,罗羽杉谢道:“屈大哥,今天的事多亏你了。” 屈翠枫苦笑道:“那姑娘好泼辣,连我也差点栽了跟头。” 罗羽杉也瞧见了屈翠枫破损的衣袖,歉疚道:“屈大哥,等回到紫竹轩你将衣裳换下,小妹替你缝补好再穿。” 屈翠枫本想说区区一件外衣何足挂齿,但眼光接触到罗羽杉绝美动人的俏脸,不由怦然心动改口道:“那我就先谢谢罗师妹啦。” 罗羽杉矜持一笑,察觉小蛋闷闷不乐,宽慰道:“小蛋,我相信你,这事别放在心上。” 小蛋摇头道:“不是的,我在想给盛大叔买的酒少了两坛,该如何是好。” 罗羽杉道:“没关系,盛师伯知道了不会责怪你,顶多明天咱们再下山一趟。” 屈翠枫上下观察小蛋,并未发现他有任何出众显眼的地方,倒是先前在澡池子里泡的一身热水未干,浑似个落汤鸡。 他暗暗奇怪,不明白罗羽杉何时结交了这么个木讷庸碌的朋友,还看上去对他十分关怀。 “干脆我这就返回镇上多买几坛,就算是孝敬盛大叔的。”他插话道:“你们在此稍后,我去去就回。”说罢转身,足不点地,飘飞而去。 小蛋目送屈翠枫的背影,赞道:“好身法。”想想人家年纪可能比自己还小,修为却是自己拍马也赶不上,真正应了干爹的一句话:人比人气死人。 罗羽杉好似看出了小蛋的郁闷,浅笑道:“只要肯下苦功,我相信将来你的成就一定不会输给屈大哥。” “他好像和你很熟?”想了想,小蛋还是把踌躇了半晌的问题说出来。 “两年前,越秀剑派的前掌门屈痕屈叔公仙逝,我随爹爹曾到越秀吊唁,那时候认识了屈大哥。”罗羽杉说道:“他的父亲和家父还有盛师伯都是好友,所以那几日屈大哥对我颇多照应,我也将他视如兄长。” 她最后半句话其实大有意义,可惜小蛋却没跟上她的思路,只闷闷想着。 屈大哥是世家子弟,罗姑娘是名门之后,怎么看,都像足了一对金童玉女。 说话间,屈翠枫风驰电掣已然回返,与罗羽杉、小蛋一同回了紫竹林。 盛年正在客厅和常彦梧闲谈,见到三人到来,哈哈笑道:“屈贤侄,你们三人是怎么碰头的?” 屈翠枫放下酒坛,俯身拜倒:“小侄给盛大叔请安,匆忙间未带礼物,在山下顺手买了两坛好酒,请大叔笑纳。” 盛年伸手扶起屈翠枫,道:“你的袖口怎么了?刚和谁过招么?” 屈翠枫恭敬道:“适才在镇子上,有个红衣少女在追杀这位小蛋兄弟,小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她斗了一场,稍不留神让她突施冷箭,用软鞭扫了一下。” “红衣少女?”盛年微怔:“追杀小蛋,她要做什么?” 做贼心虚,常彦梧刚想编故事,小蛋已老老实实道:“她以为我是小淫贼。” ……常彦梧恨不得一巴掌把小蛋抽出翠霞山。 盛年问道:“小淫贼?” 屈翠枫颔首道:“我也曾听那姑娘口口声声斥骂小蛋兄是淫贼,却不知原因。” 盛年道:“小蛋,是怎么回事,能告诉盛大叔么?” 要是能说,小蛋早就说了,问题在于一旦说出前因后果,不但把干爹给出卖干净,更可能惹恼罗羽杉,那是万万不行的。 小蛋苦着脸,想想这不明不白的黑锅背就背罢,反正为了干爹,也勉强算做“义之所至,就是值得”,低头认罪道:“都是我不好,不关那位姑娘的事。” 罗羽杉急道:“小蛋,这种事情你可不能当作儿戏随口承认,你若是不肯说,我就再去找那位姑娘问个明白!” 盛年顿生疑窦,他和小蛋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深信这孩子纯朴善良,绝不是为非作歹之徒;采花乃是正魔两道的大忌,“淫贼”的名头一经戴上,那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可打。 小蛋虽木讷,但讲清楚缘由总是没问题的,难道其中另有蹊跷? 当眼角余光扫到常彦梧,发觉他悄然松了口气的样子,盛年心头一动,隐约找到了些许答案,转开话题为小蛋解围道:“那姑娘能令屈贤侄吃上小亏,着实不可小觑,贤侄,你与她交过手,可曾看出她的来历?” 屈翠枫沉吟道:“她用的是一柄殷红短剑,招式阴狠,不似正道剑法,尤其我和她对掌时,察觉出破入的气劲,竟有几分和家父提及过的‘忘情八法’相似,正要追问她的身分,那少女竟飘身远去,不知所终。” “忘情八法——”常彦梧巴不得把话题从小蛋的身上岔开,赶紧接着说道:“那不是忘情宫的绝学?听说十七年前的蓬莱仙会上,忘情宫前宫主楚望天被令师弟丁原以毒攻毒生擒活捉,后来一直软禁在蓬莱仙岛,如今的宫主换成他早年收下的一个关门弟子,好像名字叫……叶无青。 “难不成那只红鸟……啊,红衣姑娘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这些年,也从未听说有忘情宫的门下到过中土啊?” 盛年道:“常兄博闻强记,说得一点儿不错。假如真有忘情宫的弟子在翠霞山附近出没,倒要多加留神才对。” 常彦梧呵呵干笑,寻思道:“糟了,倘使果真如此,老子岂不是招惹上了忘情宫?听说这些年叶无青横扫西域,一统魔门,风头强劲着呢。 “奶奶的,老子替小蛋操心终身大事,关她鸟事?她若不是这么泼辣,拿来给小蛋做个小老婆也不错。” 转念一想,在搞清这只鸟是从哪里飞来之前,这事倒也不忙,他心不在焉,忽听盛年问道:“屈贤侄,你这次来翠霞不知有何要事?” 屈翠枫垂首道:“昨日清晨,家父在越秀山与一个上门挑战的中年男子激战八十余招,不慎伤在他骤然幻出的一束光剑之下,幸而家母救援及时,否则性命能否保全也未可知。 “家母命小侄日夜兼程赶来翠霞禀告盛大叔,听对方的口气,他下一个要找的人便是您。” 说到一半,众人已猜到那重创屈箭南之人的身分。 罗羽杉惊异道:“屈叔叔也被他打伤了?伤势怎样?” 屈翠枫听她用了个“也”字,愕然道:“怎么,罗大叔难道——唉,家父伤得颇重,但得家母来自天一阁的‘冰莲朱丹’救治,应该无妨。” 盛年拿起一坛酒拍开封泥,拿在手上掂了掂,沉声道:“这个人自称鬼锋,一身白衣,杀气极浓?” “正是!”屈翠枫答道:“家母猜测他以‘鬼’为姓,十有八九是当年鬼仙门掌门鬼先生的后人,只是一直不曾听说那鬼先生有过子嗣,故此也不敢断定。” “鬼先生——”盛年徐徐道:“他连挑燕山萧掌门、罗师弟和令尊,还要再找上盛某,好似没有道理;但牵扯到二十年前鬼仙门的旧事,这一切就变得理所当然。” 罗羽杉注意到小蛋神情茫然,想是不晓得鬼先生是谁,于是低声道:“当年鬼先生擒走雪姨,要用她炼制灵丹,后被闻讯赶至的丁师叔和玉姨连手大破鬼冢,救出雪姨。 “鬼先生心有不甘,偷袭越秀山,又掳走了屈叔叔,并在漠北幽冥山庄设下百鬼夜宴,激丁叔叔露面。 “结果丁叔叔会同正道各派的高手,不仅救下了屈叔叔,还亲手将鬼先生了结,鬼仙门从此一蹶不振,销声匿迹。” 常彦梧也竖起耳朵听着,禁不住问道:“奇怪,那他不找丁原,却先后去到燕山派和天雷山庄做什么?” 罗羽杉叹息道:“昔日攻破幽冥山庄,燕山派是东主,萧掌门出力良多,更不在话下。丁师叔久居海外难得一见,可能是鬼锋想找也找不到。” 小蛋恍然大悟道:“他是想仿效鬼先生的法子,只要打伤罗大叔、盛大叔他们,就不愁丁大叔知道后,不主动找上自己。” 这话本来该是常彦梧说的,好彰显一下“神机子”的美名,可惜干儿子嘴快,当即不满道:“就你聪明,没看大伙儿在等盛兄决断么?” 盛年默不作声,饮了口酒:“除此之外,楚仙子还有什么其它交代?” 屈翠枫道:“家母命小侄将家父和鬼锋交手的详细过程,转述盛大叔知晓,另外,她和家父都希望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盛大叔和鬼锋之战的结果。” 盛年悠然笑道:“这么说,你也要暂时留在紫竹轩了?若不怕挤,就和我睡一屋罢。” 屈翠枫大喜过望,说道:“小侄还望盛大叔多加指点提携,就怕打扰了您的静修。” 盛年道:“你是担心我这两天荒于修炼,便斗不过鬼锋了么?”他仰头鲸吞,将坛中烈酒须臾喝干,长吁一口气:“盛某的石中剑已有多年未曾出鞘,能与劲敌快意一战,不亦乐乎!” 屈翠枫道:“那小侄就先一步恭祝盛大叔旗开得胜、荡平仇寇!”想起一事又问道:“为何不见卫师兄?他不在山上么?” 盛年道:“我让他到天雷山庄住上两天,陪陪罗师弟,顺便也多讨教些《天道》下卷的心得,估计三两个月里是回不来的。” 这只不过是表面理由,实际上,盛年是要卫惊蛰协助雷鹏、辽锋等人拱卫天雷山庄,以防罗牛受伤消息传出后,有人要乘火打劫。 卫惊蛰乃他教导多年的得意弟子,除非是什么顶尖高手亲自出马,否则能从他剑下讨得便宜的人,屈指可数。 屈翠枫失望道:“那小侄这趟见不着卫师兄了。这次剑会他也不参加了么?” 盛年道:“他五年前已拔得头筹,再参加一次,结果亦无非如此。万一生出骄躁之心,反而得不偿失,所以,即便人在翠霞也不会报名了。” 屈翠枫心中羡慕翠霞派藏龙卧虎,非本门能及,所谓名师出高徒,只要想想盛年是何等英雄了得,便可明白卫惊蛰的厉害。 用过饭后,盛年并没回房休息,而是照例到竹林深处传授小蛋天照九剑。 屈翠枫不便跟去,见罗羽杉也回了自己的房里早早歇下,虽有常彦梧在眼前晃悠,可毕竟“北海八鬼”名声在外,不惹最好。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小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罗师妹和盛大叔都对他关爱有加?可那红衣少女骂他是小淫贼,小蛋分明心虚不敢辩驳,忽灵光一闪。 盛大叔深藏不露,此举必有深意,倒是罗师妹太过善良天真,被小蛋天生的一副傻样给骗了。看来自己得暗中留意他们师徒的动静。有机会,需得提醒罗师妹一声。 他想着心事回屋,常彦梧望着背影,喃喃暗骂道:“屈箭南的儿子又怎样,盛年刚走,就对老子爱理不理,招呼不打一个就走了。 “小兔崽子,你看不起我常五爷,老子还看不起你呢!” 数日过去,那红衣少女再无音讯,翠霞剑会则在九悬观召开了。 五年一度的翠霞剑会,乃开山祖师创立,其主旨之一,就是考教各支门下年轻弟子近些年来的修为进境,通过比试相互激励切磋,印证各支绝学所长。 但到后来,各支在剑会一较高低、显示门下实力的味道,渐渐浓厚,每逢剑会,必定是精英尽出、力争头筹,谁也不愿甘堕人后。 传到盛年这一代,除了翠霞六仙中尚且健在的淡怒真人和淡嗔师太,碧澜山庄已由姬别天之子姬榄执掌,飞瀑斋也是罗和的独子罗鲲坐镇,原本因上任掌门淡一真人而地位超然的翠霞观,则是由其首徒无缺真人继任观主之位,声势大不如从前。 惟独盛年同门三人出于不同缘由,最后只剩下他继承了淡言真人的衣钵,束发出家,独自留守紫竹轩,座下的弟子也仅卫惊蛰一人而已。 剑会开始的两天是分组初赛,关注程度并不算太高,各家的杰出弟子彼此知根知底,谁能进入下一轮的淘汰对决,大体上也各自有谱,偶尔爆出冷门,便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 盛年做为紫竹轩首座,不得不每天正襟危坐在主台之上,监督剑会进行,屈翠枫、罗羽杉和小蛋时分时合,反正胜负与己无关,也就是凑个热闹。 常彦梧则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每天往九悬观跑得比盛年还勤快,一方面想借这个难得良机,好生揣摩翠霞绝学,另一方面的用心,就有点不可告人了——久闻翠霞派的珍藏“九转金丹”功效奇异,服食一粒,足以抵得上六十年的苦修,如果能探查出藏在何处,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剑会上的时机弄出来,岂不比白得《天道》下卷副本还要划算? 他的这番居心别说盛年,就连小蛋也不知道。 小蛋日思夜想的,都是盛年所传的天照九剑,和自己误打误撞悟出的“星移斗转”,对于剑会争雄兴趣不大,只是罗羽杉每次前往九悬观时,总会特意邀自己一道,小蛋无从拒绝,也不愿拒绝她的好意。 这日下午,剑会进入淘汰对决的第一天,其中一场就是由那日遇见的飞瀑斋门下赵姓弟子,和九悬观的清易道人交手。 罗羽杉和屈翠枫尽皆去为那位赵师兄助威,小蛋正在拍脑袋想着关于天照九剑第五式“吾身独往”的疑问,见没人注意,也就悄悄溜回了紫竹轩。 第二集 玉缘篇 第四章 竹林斗剑 小蛋回到紫竹轩,不料远远看见盛年独自坐在屋后的坟冢前,手握酒坛默默出神,便走上前去,问道:“盛大叔,您怎么也回来了?” 盛年彷佛从沉思里被他惊醒,淡淡笑道:“我酒瘾犯了,就偷溜了回来。”喝了口酒,问道:“小蛋,你不看剑会比试,跑回紫竹轩做什么?” 小蛋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翠霞派的弟子,整天看人家用师门绝学切磋比试不太好,反正自己也想多练练您传授的天照九剑,别让干爹又说我偷懒。” 盛年笑道:“你已很用心刻苦了,别把自己逼太紧。”一拍身边的空位,道:“来,坐一会儿。” 小蛋坐下,盛年问道:“喝不喝酒?” 小蛋先摇摇头,见盛年微觉失望,急忙又点点头,接过了酒坛,屏息不去闻冲鼻的辛辣酒气,“咕嘟咕嘟”学着盛年喝酒的模样,仰头倒进喉咙里,顿时呛得涕泪横流。 盛年哈哈大笑,道:“没关系,第一次喝酒被呛很正常,习惯了就好。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哪能不喝酒?” 这恐怕是小蛋唯一不敢苟同盛年的观点,他眼泪汪汪望向面前的坟冢,道:“盛大叔,这里面是您的师父罢?” “是。”盛年的神色蓦地沉重崇敬,说道:“没有先师,也就没有你盛大叔、罗大叔和丁大叔。他是我平生最敬佩爱戴的人,可惜去得太早。” 当年,淡言真人为救护罗牛,以元神出窍的代价,从云林禅寺内携爱徒突出重围,最后油尽灯枯、因而仙逝的旧事,小蛋早已有所耳闻,他注视着石碑上的铭文,心情不知为何有点乱,低声道:“他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盛年深深颔首,静默许久。 “没错,先师的的确确是世上最好的师父。能拜入他的门下,是我一生的幸运。 “小蛋,先师在世时也如你一般,少言寡语,很少会在人前高谈阔论,甚至在教导我们时,也极少说话。” 小蛋若有所悟,轻轻道:“淡言……” “正是。”盛年说道:“先师一生淡于言,重于行,他从不用空泛的道理说教压人,只默默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却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顿了顿,盛年凝视小蛋继续道:“其实你很聪明,但因为担心自己说错话,做错事,反而为此束手束脚、适得其反。你想改掉它么?” 小蛋诚心诚意地点点头,盛年一字一顿道:“千金不如一默,这就是我给你的建议。道理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世上所有的事莫不如此。 “只要记着对自己有信心,遇事不慌,保持冷静,三思而后行,你会表现得很好。” 小蛋听着听着,微微含笑起来,盛大叔能遇见淡言真人是最大的幸运,其实自己能遇见他和罗大叔,何尝不是幸运? 盛年欣然注视小蛋唇边那抹阳光般的笑容,目光一转,望向淡言真人的坟冢。 师父,小蛋应该就像年轻时候的您罢?假如有一天他能不负我今日的叮咛,成就大器,您老人家该会由衷高兴罢? 回忆起幼年学艺紫竹轩,与淡言真人朝夕相处的种种前尘往事,盛年感慨万端,将小蛋手里的酒坛取过一饮而尽,一股悲情忽然冲上,禁不住仰天长啸,声振群山。他突然弹身而起,伸食指在一株紫竹上快意挥洒,顷刻印下一行字痕。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小蛋身不由己也跟着站了起来,直想效仿盛年纵声长啸,一舒胸怀,可是他没有。 因为盛年的啸声徐歇,虎目精光闪烁,缓缓回身望向紫竹轩。 竹林飘荡的淡淡紫色雾气中,有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徐徐经过紫竹轩,朝着盛年走来,阳光彷似照射不到他的身上,寒意陡然弥漫林间。 鬼锋来了。 “沙、沙、沙……”脚步踏过落叶,一声声、一记记传入小蛋的耳际,鬼锋的身影由远而近,脚步声却始终保持着如出一辙的轻重,脚下的泥土,一缕缕潮湿的水汽冉冉冒出。 盛年只望过鬼锋一眼,然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悠悠俯身从地上取起另一坛酒揽在怀中,“啵!”拍开封泥,浓郁醉人的酒香扑鼻而起,盛年垂首在坛口贪婪地深深闻了下,问道:“喝酒么?我请。” 鬼锋停住脚步,漠然回答道:“我从不喝酒。” 盛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轻轻啜了一口,胡须浓密的黑脸庞上忽地升起亮红,眼睛里的光芒也更深更幽,彷似只这一口便已醉了。 经过与萧浣尘、罗牛和屈箭南的三番大战,鬼锋的身上丝毫看不出疲惫与憔悴,眼神反而越发犀利,就如同一把好刀,磨砺后更是锋芒毕露。 “通常,在一场生死大战前,我都忍不住要喝个痛快。”盛年眯着眼,一点也不急于应对鬼锋的来意,微笑道:“你不反对我喝完这坛酒后再交手罢?” 鬼锋静静伫立,冷漠的脸上掠过诧异的神情,缓缓道:“我等。” “多谢!”盛年提起坛子,凑唇将烈酒灌下喉咙,满脸的红光越来越亮。 鬼锋默默看着他一口一口干完坛中烈酒。 “呼——”盛年反手将空荡荡的酒坛掷给小蛋,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腹,叹了口气,遗憾道:“可惜你不喝酒。” “叮——”悠扬雄浑的金石鸣响从紫竹轩中传来,一束乌黑色的光华,如电般穿越过十数丈竹林掠出,当它划过身侧,鬼锋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盛年抬手接住乌光,赫然是把锋刃宽阔厚重的黑色仙剑。 石中剑,这柄二十余年前笑饮强仇血、怒斩恶魁头、威震六合八荒的剑中之雄,再次回到主人手中。 盛年手抚剑锋,熟稔曼妙的感觉流动在指尖,刹那里他恍若回返到往昔的峥嵘岁月中,和罗牛、丁原并肩作战浴血终宵。而今,两位师弟一远在西北、一寄身海外,只剩下自己和手中的这把剑。 还有身后的两座坟。 酒力化豪情,他陡然振声虎啸,雄风四扬,沉声喝道:“来罢!” “哗——”浩然气势,席卷起地上千万片黄叶,汇作一排浪峰,涌向鬼锋身前! 鬼锋的眼睛像风里幽灯,闪了闪,脚无声无息向下沉陷半寸,踩出了一对凹坑,借此将盛年发出的绝强气势消解转化。 “嗡——”如冰的颤音,破心雪剑霍然出鞘,紫竹林里裂过一道雪白耀眼的光,一切又重新趋于静止。 涌来的黄叶,在鬼锋身前丈许徐徐停住去势,而后如陀螺般原地旋动,冉冉上升,宛若有两只无形大手,向着同一个方向转动着它们。 叶片越聚越粗、越转越高,眨眼形成一道超逾三丈的巨大黄色云柱。 破心雪剑笔直竖立在鬼锋面前,向着前方慢慢下压,好似剑锋下的空气凝铸如铅,每沉落一寸,都需付出可观的消耗。 当它的锋芒遥遥虚指到盛年眉心,破心雪剑倏然凝住,鬼锋却开始动了。 “咔、咔、咔——”在他第二次抬步前行的时候,脚下发出的声音,也犹如踩踏在了坚硬的冰面上,脆而冷带着长长的余音,鼓荡着小蛋的耳膜。 丈许外,转动的云柱跟着鬼锋前行的节奏,渐渐推向盛年,转得更疾。 盛年的石中剑依旧横执在手,没有变化,阳光投在他高大的身躯上,让地面拉出冗长而沉静的影子,镇定若恒地注视着鬼锋的双目。 三丈,两丈,一丈九,一丈七……鬼锋与云柱始终维持着丈许距离,却又缓慢而不停地迫近着盛年。 白茫茫的雾气,从鬼锋的身上散发出来,如寒雾笼罩着的幽灵,诡异而飘忽。 “喀喇喀喇——”空中流转的竹叶突然爆出密集的脆响,似一个个滚雷在内部炸开,叶片碎成两半,再分作四片,最后化为细小的粉尘,兀自狂舞不休。 “轰!”甫至盛年身前一丈两尺的半空,云柱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像爆散的云澜四下盛绽,吞没了十丈方圆的空间。 小蛋被强大的气浪推出数步,踉跄歪斜地靠倒在一株紫竹上,胸口如狠狠捱了一锤,闷得难受,但他心里却颇为开心。 至少在第一轮的对决里,盛年倚靠近乎天生的豪勇与刚猛无俦的功力,取得了上风,在硬是比鬼锋多出两尺距离的情况下,与其平分秋色。 满天黄云流散,鬼锋的身影便似穿越云层的雪鹤遽然飘飞,破心雪剑挟着锐利冰寒的杀机,凝缩两人间两丈两尺的空间,锋芒如锥,点向盛年咽喉。 盛年竟不看他的剑,仍旧紧紧对视鬼锋的眼眸,振腕、出剑! 石中剑以最简单朴实的路线,自盛年头顶朝前劈落,没有任何的花俏虚招,也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凛然神威、无匹气势,罩着鬼锋额头斩下! 天照九剑第一式——掷地有声! 表面看来,盛年的招式纯属同归于尽的消极打法,然而破心雪剑在对手卷起的汹涌剑气压迫下,身不由己地变得滞涩,剑上的威力和杀气,亦被压制到仅存十之六七,假如鬼锋不变招,石中剑势必后发先至,劈中他的面门,而破心雪剑即使刺中盛年,也难以交换到他的性命。 小蛋的眼睛亮了起来,强忍住喝彩冲动,显然,在面对强敌而非循循善诱地传授剑招时,这一式“掷地有声”真正的神威,才发挥到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的境界。 “铿!” 鬼锋千钧一发之际震动手腕,只一个微小的变化,便将破心雪剑不着痕迹地偏转,正架住奔雷般杀到的石中剑,可惜,他也因此拱手交出了先机。 由于被动变招,石中剑力压破心雪剑,占到了一线主动,更震得鬼锋身躯微微一晃,迫不得已脚下滑退,藉以卸去剑上的重压。 情势仅在一招间发生惊人逆转,盛年强压石中剑牢牢迫住鬼锋,两个人如影随形,朝着紫竹轩方向飞掠,身边紫竹一株株飞速晃动而过。 突然鬼锋如背后长眼,翻脚踏住一株紫竹粗壮的树干,止住退势,左脚旋即朝后上扬,如倒踩云梯往树干上再蹬,如此三五下循环往复,竹竿“吱吱呀呀”倾斜弯曲,鬼锋的身躯亦近乎倒悬在盛年和紫竹之间,全凭破心雪剑保持平衡。 “啪”地一响,鬼锋左掌朝盛年头顶虚拍,盛年翻掌相迎击在一处。 鬼锋低嘿了声,身形借势翻飞,高高腾过盛年头顶,落到五丈开外。 盛年身子摇了摇,回转过来重新面对鬼锋,唇角含着温煦的微笑:“在我之前,鬼锋兄连战连捷,无论气势精神还是信心状态,都已被激发到了巅峰,但由此也在潜意识里生出了骄纵轻敌之念。 “我本想利用一坛酒的工夫,希望鬼锋兄平复心境,倒非有意挫去你的锐气。” 鬼锋默然调息,木无表情地聆听盛年说话,最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盛年摇摇头,道:“可知我为什么要告诉鬼锋兄这些?因为阁下是一位值得盛某尊重的对手。我希望鬼锋兄能发挥出最高的水平,无论此战胜负如何,盛某都能打得酣畅淋漓、快意无憾!” 默默沉思良久,鬼锋的眼神逐渐起了变化,闪动过一抹欣赏光芒,静静道:“受教了,盛兄,请再赐教!” 盛年石中剑朝前平举,道了声:“不敢!”脚下阔步迈进,施展出天照九剑的第二式。 “一诺千金!” 他的剑缓慢而沉凝地推进,鬼锋的面色却更冷更专注,破心雪剑上亮丽的雪光流淌,“嗡嗡”镝鸣,横亘身前。 小蛋睁大了眼睛屏息观瞧,在学过的六式天照九剑中,这招“一诺千金”是他最难把握参悟的。如今得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好像是盛年特意借助鬼锋向自己实战演示,岂能错过? 可能是摸不透“一诺千金”后手的变招,鬼锋主动朝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而石中剑依然故我,就那样不疾不徐、毫无变化地向他寸寸迫近。 “唰!”鬼锋的身形蓦地一闪,掩身到一株紫竹背后,将自己与石中剑霍然隔断。 盛年的虎目泛起激赏,当剑锋即将触及紫竹的一瞬猛然凝住,整个人亦随之站定不动。 鬼锋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盛年驻步的一刹,破心雪剑转守为攻,“啵”刺破紫竹,掠向盛年胸膛! 盛年的身躯往左偏了偏,避过对手凌厉的剑气,振臂挥出石中剑。 “叮!”双剑交击,紫竹怦然碎裂,只在地表留下平滑的一小截,鬼锋身上的白雾骤浓,一束电光自破心雪剑中幻化而出,划过虚空,锋芒直指盛年沉下的左肩。 小蛋一声惊呼,毕竟当日罗牛就是在这一式“雪影剑像”之下吃了暗亏,他自不愿盛年也重蹈覆辙。 好在盛年没有令他失望,石中剑一绕一转,脱出破心雪剑的纠缠,间不容发中,“吭”劈中剑像,紧跟着身子前侧,乘势将一招“吾身独往”力斩而下。 鬼锋身子后仰几与地平,脚尖一点那小半截残竹,“砰”地激射向石中剑斩落的路线前方。 “咔!”剑锋劈裂,残竹亦为之一顿,那道雪影剑像倏忽掠回,斜切盛年脖颈。 两人互有攻守,激斗二十余个照面,鬼锋已亮出了第三道雪影剑像,兀自奈何不了盛年丝毫。 盛年的石中剑大开大阖,在滚滚雪浪里忽隐忽现,他的招式大都直来直去,却迫得鬼锋每每要施展出各种精绝的变化,才能破解,一时形成僵峙。 忽然,鬼锋左袖袖口里依稀有亮光一闪,旋即奔涌出一蓬白蒙蒙的雪雾,在他头顶迅速化作一个身材庞大、手执重剑的厉魄,却是召唤出了他炼化在“冥寒精腕”内的雪魄剑魂。 战局遽然改变,雪魄剑魂如同鬼锋的分身,以那柄如冰似霜的重剑,承接下盛年大部分的重击,而三道雪影剑像,和鬼锋手中的破心雪剑,则全力主攻,将盛年的身躯紧紧包裹,渐渐占据上风。 小蛋的心在揪紧,看到盛年面色如常,又稍稍平静了些。 盛年的招式节奏受到鬼锋影响,逐渐加快,两个人的身影似已化作弧光,小蛋常常很难再分辨清楚究竟是谁在攻,谁在守。 “当!”雪魄剑魂又一次用重剑接下石中剑的轰击,盛年沉腕力压,将它迫在剑下,“噗——”地一张嘴,数十束晶莹雄浑的酒箭从他口中喷出,“劈啪”响声中,有半数击中了猝不及防的雪魄剑魂。 雪魄剑魂发出厉啸,浓雾般的身躯上被击出一个个小洞,“哧哧”蒸汽直冒,竟是禁受不住盛年以纯阳罡气灌住的箭力,伤处消融扩展,遍及全身。 鬼锋冷喝,催动三束雪影剑像,朝盛年发动起排山倒海的攻击波,破心雪剑中宫直进,劈向对方的面门,以襄助雪魄剑魂脱身。 盛年喷完酒箭,脸上的红光反而更亮,悠然抬剑横扫,“叮叮叮叮”梅花间竹地连响,荡开了鬼锋的雪剑和剑像。 鬼锋乘机收回雪魄剑魂,后撤数丈执剑调息,三道雪影剑像亦回旋在头顶上方。 盛年长长吁了一口浊气,适才为了破去雪魄剑魂,他不得已催动真元,用近二十年苦心自悟的“一气贯日月”神功,飙射酒箭,虽告得手,亦耗损颇多,一抬手,“呼”地将最后一坛酒凌空摄到,旁若无人般仰头痛饮,须臾吞完。 鬼锋并未乘此机会发动突袭,等到盛年喝完,他的神情也恢复了冰霜似的冷静,徐徐说道:“在下的雪魄剑魂已受重创,今日不可能再出手。” 盛年笑道:“鬼锋兄误会了,盛某与人过招,肚子里多装点好酒,打起来心中才踏实,倒不是专为了阁下的雪魄剑魂。” 鬼锋点点头,道:“能与盛兄一战,此行不虚,但对决终须分出个胜败输赢,请盛兄再赐教一二!” 他说话时,眸子里跃动起暗紫色的鬼焰,很快就像星火燎原传遍了浑身,从雪白的衣衫内涌动紫光,随着衣袂波纹般地起伏闪烁。 “盛兄小心了。”鬼锋继续说道,声音透出罕见的紧绷感,“在下的‘紫霜万诛诀’一旦御剑发动,你我两人的生死便操诸于上天之手,小弟亦无能为力。” 盛年掷过酒坛,缓缓将石中剑立起,泰然自若道:“恕盛某孤陋寡闻,鬼锋兄的御剑诀,莫非是融鬼仙门的‘通天慑地万魂诀’与北极冰天某个神秘门派的御剑奇术于一炉的独创绝学?” 鬼锋傲然道:“不错!恕我不能将师门背景透露给盛兄,但凭这式‘紫霜万诛诀’,一酬高谊!” 盛年一笑,先是看了看小蛋,见他已退到十丈外,才回头沉声道:“请!”双脚丁字步站定,袍袖鼓荡如风,灵台晋入浑然空明之境,将“翠微心法”提升至巅峰。 鬼锋头顶紫气冉冉缭绕,三柄雪影剑像重新摄入剑中,一蓬蓬妖艳森寒的波光从体内涌动膨胀,将他的身影再次吞噬。 风吹紫竹,婆娑起舞,沙沙吟唱,小蛋感到胸口压了块重铅。 做为这惊天动地一战的唯一见证人,他已不知不觉融入到了大战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回扭转,每一声心跳。 “怦、怦、怦!”小蛋目不转睛紧紧注视着盛年,听着如金鼓般锤响的心跳声,觉得自己的心已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掌心尽是冷汗,透湿。 “呼——”小蛋的眼帘里有某种光彩恍惚了一下,鬼锋周身的紫雾骤然凝结成霜,有若实质,在身剑合一的刹那,如乱云卷涌而起。 天地变成了一片深郁的紫色,甚至小蛋眼睛里的枯叶也染上了紫霜,在他一次心跳间,那幕天席地的紫霜迫面激荡,没顶般充斥了整个竹林。 “咄!”鬼锋一声低喝,紫霜中迸发出万道夺目剑光,像是乍然凸显的丛丛亮丽冰棱,向盛年狰厉激射。 “咄!”又一声更为雄浑豪壮的喝声响起,这次是盛年! 一团壮丽的青光,油然从他魁梧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石中剑忽地消失在这团光澜中。 不,不是消失,而是与紫竹林水乳交融合为一体!小蛋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感到头顶繁茂的枝叶,脚下湿润的土地,空中飘零的竹叶,乃至周围的风与静寂的翠霞山,都已化作了盛年手中的剑,无惧、无畏、刚毅、威猛地劈出。 翠霞派三大上品御剑诀之一,“翠岚御魔诀”! 普天之下,也只有此时此刻在盛年的石中剑挥纵中,才能彰显出它睥睨群魔、涤荡寰宇的雄风浩气! 小蛋视线模糊,心跳彷佛停止,捏着手心的汗水,等待两人的生死结果! 第二集 玉缘篇 第五章 三年之约 石破天惊的巨响已难以用言语形容,小蛋只觉得自己要被震昏过去,身子如断线的风筝翻滚飘飞,不知撞倒了多少株紫竹。 光澜在轰鸣中碎裂狂舞,千百道激散的罡风剑气洞穿天地,不知去向了哪里,撞击过后的地面,豁然陷出一个超过三丈方圆、足可容半个成人高度的深坑,而且还在不断地膨胀下陷。 石中剑依旧紧握在盛年的手里,顺着手臂,一缕殷红的血注朝下流淌,但手指仍是那样的稳、那样的沉。 “哧——”从左肩斜斜有一道缝隙在褚色的衣衫上开裂,直至腰际,血如泉涌,染红盛年的上半身,他的脸红光尽失,疲倦的神情悄悄攀上眉心,嘴角亦在汩汩滴血。 十丈外,鬼锋面色愈发苍白,一如雪衣,但至少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丝毫受伤的迹象,只是衣发略略凌乱,额头渗满汗珠,呼吸沉重而压抑。 小蛋滚了不知多少圈后,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查看自己有否受伤,大声喊道:“盛大叔!” 盛年没有望向他,却艰难地用左手向他无声摆了摆,似在示意小蛋不必担心。 两人久久对立互视,鬼锋眼眸里的紫焰慢慢黯淡熄灭,沙哑的声音道:“承让!” “吭!”盛年以剑拄地虚弱地微笑着响应道:“你的伤不要紧罢?” 鬼锋摇了摇头,道:“无妨。”他扫过一片狼藉的竹林,看到七八丈外,竟有一块碎裂酒坛的残片,里头漾着些许酒光。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下有些蹒跚沉重,但还是走到了近前,俯下身子,探手拾起残片微微颤抖,送到唇边,一口饮下。 合上眼睛,彷佛是品出了酒的滋味,轻轻赞道:“好烈的酒——”语音断落,“噗”地喷出一大滩深红色的淤血。 他却全然无所谓,舒畅地抬袖抹去嘴角血迹,问道:“令师弟丁原较盛兄如何?” 盛年沉吟片刻,斟酌着词句,最后简单答道:“在我之上。” 随手甩出碎片,鬼锋彷如有憾,淡漠一笑,喃喃道:“在你之上……” 收起破心雪剑,他转身重新面对盛年,徐徐道:“我这伤也许要三年才能完全恢复。三年后,在下希望能再与盛兄一决雌雄,不知肯否赐教?” “三年后,我来与你打过!”这一声陡然冒出,令鬼锋和盛年齐齐吃了一惊。 小蛋从远处走近,凝视鬼锋低沉而坚定地道:“你等我!” “你?”鬼锋诧异地注视小蛋,好像是刚刚发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但当他审视过小蛋一番后,不由哑然失笑道:“你是谁?” 小蛋在他的笑容里,察觉到一抹平淡而寒冷的篾意,昂首回答道:“我叫小蛋。” “小蛋?”鬼锋的笑意更深,破天荒地调侃道:“是蒸的煮的还是五香蛋?” 小蛋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也许只是个小小的倒霉蛋。” 鬼锋忽然不笑了,幽幽的眼睛里透过一簇光火,静静打量小蛋,说道:“三年后,仍是这里,我等你。” 风起,他雪白孤寂的身影便随着风一起飘远。 盛年没有阻止小蛋,意外之中又有着十足的欣悦,似乎比他挫败了鬼锋还要可喜。那株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紫竹,已被适才的狂澜摧毁,但这已无关紧要。 深埋在地底的根,会坚韧地生长出新的紫竹;他知道,小蛋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目标,一个值得他拼尽全力去赶超的对手。 人活着,总需要有让自己不断前行的动力,鬼锋的出现,唤醒了小蛋原本尚有些浑浑噩噩的心灵,这着实是今天一战最大的收获。 连盛年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为何会如此关心小蛋,发自肺腑地喜爱他、呵护他。 也许罗牛的托付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恩师年轻时的身影。 如果淡言真人转世投胎后能够活到今天,也该如小蛋一样高了罢? 想到这里,他的心念不由一动,但记起常彦梧曾说过,小蛋只是他在中州某地的街边捡到的弃婴,那缕燃起的火焰便又黯灭下来。 小蛋哪里知道短短瞬间,盛年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忐忑不安道:“盛大叔,你不要紧罢?” “我没事。”盛年为了宽慰小蛋,含笑说道:“你刚才的表现,令盛大叔大吃一惊。” 小蛋本是激于一时义愤向鬼锋发出挑战,这时听盛年说起,顿觉窘迫,低下头犹豫着轻声问道:“我是不是……不自量力?” 的确是不自量力。就算盛年亲自调教,莫说三年,纵使用三十年的光阴,小蛋可否与鬼锋一拼,亦在模棱两可之间,但盛年却温和地微笑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大象和老鼠的典故么?” 小蛋点点头,盛年接着道:“那就是了。说到就要做到,你不会让盛大叔失望。” 小蛋得到鼓励,刚想响应,盛年的身躯猛烈摇晃,竟似力不能支,往后软倒。小蛋急忙抢前一步扶住,急道:“对不起,我光顾和你说话,却忘了你身上的伤……” 盛年靠在小蛋身上轻轻道:“不碍事,我现在很高兴。” 风声响动,在九悬观出席剑会的翠霞派掌门淡怒真人、飞瀑斋斋主罗鲲、碧澜山庄首座姬榄以及淡嗔师太、无缺真人等,听到紫竹林中传出的轰然巨响后,中断剑会,纷纷御风赶至。 后面还跟着罗羽杉、屈翠枫、常彦梧及各支门下数十名弟子。 见到紫竹林内的景象,和身负重伤全身浴血的盛年,众人尽皆惊呆,一阵忙乱后,盛年进了紫竹轩静养疗伤,转述前因后果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小蛋的肩膀上。 如果是其它门派,说不定当即就要拍案而起、精英尽出,四处搜捕追杀鬼锋以泄私愤,但毕竟盛年和鬼锋之战纯属双方公平对决,且有三年之约在后,众人再是愤怒,亦不能再做出落井下石之举。 当晚淡怒真人和各支首座均都留守紫竹轩,轮流守护盛年,助他运气疗伤,饶是如此,乐观估计,盛年所受之伤也需半个多月才能康复。 在盛年的执意坚持下,翌日清晨剑会照常进行,进入了最后的四强对决。 小蛋等人本想留下照料,可盛年只说自己闭关养伤,无需旁人照顾,有翠霞观和九悬观的八位同辈师兄护法,尽可无虞,反劝他们万勿错过最后的几场精彩对决。 却说鬼锋退出紫竹林,又猛吐了两口鲜血,自知伤势极重难以支撑,若不立即觅地静养,会有性命之忧,便潜踪匿迹,避开翠霞派的巡山弟子,在离坐忘峰约莫五十里外的一座无名荒山中,寻到一处幽深古洞,当下也顾不得太多,草草在洞口设下若干禁制,便避入洞内盘膝疗伤。 这一坐就是十余个时辰,正当他冥思凝念,徐徐迫出积压在胸腔内的淤血之际,洞口设下的“滴水成冰符”陡然发出声声颤鸣。 鬼锋凛然暗惊,以为是翠霞派见盛年重伤不肯善罢罢休,派遣出门下弟子追杀到了此处,他被迫收功,胸口逼了一半的淤血,又硬生生倒灌而回,低哼一声,目露杀机,反手握住破心雪剑。 洞口包括“滴水成冰符”在内的三重防御禁制,竟阻挡不了来人片刻,“呼”地清风从外吹进,一道青色的身影施施然负手步入。 来者看似四十余岁,身材高大挺拔,鼻直口阔、相貌粗犷,宽广的额头高高凸起,直至头顶都是寸毛不生,然而内凹的后脑勺上,却又盘着二十多根浓密乌黑、姆指粗细的辨子,以若干青铜小环相箍,垂到背后。 他那双犹如猎豹的幽蓝眼珠,冷厉而深沉,微微合起时,湛出的森森精光令人不寒而栗,唇边一圈短密的黑胡,修剪得妥贴而光洁。鼻翼左侧一颗绿豆大小的朱砂痣,令人过目难忘。 他一身穿着甚是俭朴,好比是个牧马人,腰带上悬了串橙黄色的小铃铛,共计十二个,走路时却无甚响动,也算是这人佩戴的惟一饰物。背后负剑,剑柄暗褐、剑鞘银灰,脚下穿一双西域常见的牛皮靴,靴尖扁平、稍稍上翘。 鬼锋看到来人,握剑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冷冷道:“又是你。” 青衣人瞥了眼破心雪剑,停住脚步,嗓音雄浑而略带沙哑道:“你受伤了,很重。” 鬼锋嘴角上挑漠然一笑,毫不领情回答道:“不劳阁下关怀。” 青衣人不以为忤,道:“看来鬼兄也不会答应在下助你疗伤,我又怎能强人所难,令你再生误会?只是鬼兄接连受挫于罗牛、盛年剑下,三五年内再难找丁原一决雌雄了。” 鬼锋生硬地回答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无需阁下过问。” “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是么?”青衣人徐徐道:“所谓同仇敌忾,凭鬼兄一己之力想要对付丁原,说句不客气的话,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 “抛开他的修为不谈,丁原身后坐拥翠霞、魔教乃至南荒年旃、东海水晶宫数座靠山,又和海外三大圣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鬼锋兄是孤掌难鸣啊!” 鬼锋不为所动,冷然道:“我只求能和丁原公平一决,其它的都不管。” 青衣人纵声大笑,震得古洞嗡嗡轰鸣,鬼锋盯视着他依旧一动不动。 笑声徐歇,青衣人道:“公平一决?鬼兄的勇气实在令在下钦佩。只可惜,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也未必是丁原的对手,毫无把握的送上门去找死,那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以鬼兄的睿智,岂会不明白这点?” 鬼锋微微变色道:“即便有朝一日我果真死在丁原剑下,亦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鬼某死而无憾。阁下不必多言,请自便罢。” 青衣人面容骤寒,沉声道:“那你的仇呢?还有鬼仙门上百条冤魂和千年基业,又该当如何?凭一时血气之勇、只顾自己快意,岂是大丈夫立身之道?” 鬼锋的眼睛里有一抹冰寒的杀意闪烁,面色数变间又缓缓黯淡,心平气和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鬼某是不是大丈夫,不是阁下说了算。” 青衣人点点头,口气忽然缓和下来:“鬼锋,和我连手,也许不用十年,整个天陆都将置于你我股掌之下,更不消说区区一个丁原。” 鬼锋摇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要杀丁原,和阁下的目的完全两样。况且,我很不喜欢你,相较之下,罗牛和盛年都比阁下可爱许多。” 青衣人的口吻越发诚恳,道:“如果,我能帮助你在恰当的时候,制造出一个与丁原公平决斗的机会呢?” 鬼锋心头一动,沉思许久道:“我很快就要返回北海,三年之内不会再履中土。” 见鬼锋松口,青衣人笑道:“没关系,我有足够的耐心等。” 鬼锋道:“届时我只管对付丁原,其它事情阁下最好莫要开口。另外,三年后我在翠霞还有一场约会,必须先行了结。” “和盛年?”青衣人问道。 鬼锋竟是摇了摇头,青衣人错愕道:“那还有谁?” 鬼锋隔了半晌才回答道:“小蛋,一个少年。” “小蛋?”青衣人隐约感到耳熟,很快想起他是在哪儿听说过,不屑低笑道:“不过是北海八鬼里常老五调教出的一个小淫贼,值得鬼兄如此认真?” 鬼锋淡淡道:“他是不是小淫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孩子很好。” 青衣人一怔,鬼锋性格眼高于顶,孤傲冷僻,怎会对一个小淫贼青睐有加?他想了想,道:“三年后,他的修为能与鬼兄一争?” 鬼锋道:“眼下他连你的两个弟子都远有不如,苦修三十年也不可能是我对手。” 青衣人不以为然道:“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儿,鬼兄何须为他当真?” “他很老实地告诉我,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倒霉蛋。这样的人,岂会没有自知之明?”鬼锋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冷冷道:“在亲眼目睹了我和盛年一战之后,他还敢当面向我提出挑战。这样的孩子,有种。” 青衣人沉吟道:“他和盛年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鬼锋道:“我最初见他是在天雷山庄,时隔数日,好像改变了不少。” 青衣人一笑:“听你这么说,我倒很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倒霉蛋。” 鬼锋闭上了嘴。 青衣人道:“不扰鬼兄疗伤,后会有期。”料定鬼锋不会响应,径自倒退出古洞,中午的阳光重新照耀到身上,青衣人轻吁一口气,自入洞起便清晰感受到的可怕杀气,这才消隐。 他稍振袍袖,御风直往坐忘峰九悬观而去,一路上好像漫不经心、不掩形迹,却轻轻松松瞒过诸多翠霞派巡山弟子的法眼,飘然落到九悬观外一处僻静的松林内。 青衣人轻松走出松林,彷似位游山探胜的观光客般,缓步向九悬观正门行去。 大比的擂台正设置在观门外的空场上,说是擂台,其实也就用几道粗绳围了一圈。 今天下午,只剩下翠霞“无”字辈和“清”字辈的两场最后双雄对决,其它的擂台都已撤去,仅留了空场中央的一座。 青衣人距离擂台尚有里许,遥遥见到前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近千人济济一堂,等待着下午的大比开始。 在擂台正面搭起了座简易草棚,供翠霞派诸老和前来观礼的各家同道亲朋休息观瞻,此刻时辰尚早,零零落落才坐了七八个人,或品茶闲聊、或闭目养神,均都是一派大家风范。 青衣人渐渐走近,来往的翠霞派弟子也多了起来,但也只当他是受邀出席剑会的宾客,虽觉眼生,亦无人过问,毕竟一来此处已是九悬观外,等闲人根本难以接近,再则又有谁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敢在这里闹事? 青衣人也有意敛去锋芒,他那双招牌式的幽蓝眼眸也变得温和友善,腰上的铃铛亦收入袖口不见。 他又走了十多丈,前头人潮汹涌再也走不动了。无巧不巧,青衣人正想不着痕迹地挤入人群藏身,忽远远听见有人招呼道:“小蛋,快来!” 青衣人转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打量。只见有位眉目如画、清秀绝俗的少女,正站在路边朝对面轻轻招手。 青衣人顺眼望去,目光先落到奔向少女的一名身着宝蓝色衣衫的俊朗少年脸上,这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玉树临风、洒脱儒雅,举手抬足显示出颇为精深的修为,满面春风亲和给人好感。 青衣人只扫了一眼,就掠过蓝衣少年再往他身后瞧去,这少年给他的感觉明显不符合鬼锋的形容,气度穿着也更像是个世家子弟。 果然在他身后,还有个皮肤黑黑、貌不惊人的少年在一路小跑,他一脸倦意,边跑边打着哈欠,整个给人一副浑浑噩噩、有气无力的印象。 青衣人的目光悄然紧随着这哈欠少年的身影,心中暗道:“这就是小蛋?那女娃儿只呼喊小蛋,恐怕在她心里,这傻小子的分量远胜过前面的蓝衫少年。” 小蛋哪里知道正有人在观察着自己?他跟在屈翠枫的身后,三步两步赶到了罗羽杉近前。 他们三人乘着中午休战回紫竹轩探望盛年,等回返临近九悬观时小蛋却要小解,和屈翠枫转进道旁寻找方便的地方,罗羽杉先行一步,在此等候。 三人重新会合后,屈翠枫扫视人潮皱眉道:“糟糕,我们回来晚了。” 罗羽杉也发愁道:“这么多人,只怕想挤也挤不进去。” 她另有担心,便在于自己毕竟是个女儿家,在如潮人群中与众多男弟子摩肩接踵,甚是不雅。 小蛋倒是无所谓,挤不进去就挤不进去,站在外面也一样能看。 三人正踌躇时,就听有人爽朗笑道:“这不是翠枫和羽杉么,为何站在这儿?” 屈翠枫闻声欣喜道:“姬爷爷!”迎面一位红袍男子迈步行来,身边伴着位美妇,其后还跟了一大群弟子亲朋。 这红袍男子便是碧澜山庄庄主姬榄,他的先父姬别天和屈翠枫曾祖父屈痕乃是刎颈之交、情同手足,因此对屈翠枫自是非常欢喜。 屈翠枫和罗羽杉齐齐上前施礼拜见。姬榄的爱女姬雪雁,当年便嫁与罗牛师弟丁原为妻,和罗羽杉也不生分。 他的妻子和婉更是一把拉住罗羽杉,怜爱埋怨道:“你这孩子,来了翠霞这么多天,也不到碧澜山庄来看看阿姨?长这么大了,越发漂亮动人啦。”回忆起昔日爱女承欢膝下的场景,不胜唏嘘。 姬榄昨日已在紫竹轩见过小蛋,见他呆呆站在原地,也不知道上来给自己请安问候,稍稍心生不快,何况他的干爹是天陆臭名昭着的北海八鬼之一,姬榄生性嫉恶如仇,也就更不愿见他了。 他只当小蛋不存在,对屈翠枫、罗羽杉亲热道:“走,上观礼台坐到老夫身边,陪我们聊天解闷。” 屈翠枫大喜,能在观礼台落座的无一不是宿老,能跻身其中无疑是极大的荣光,躬身道:“弟子资历浅薄,不敢僭越。” 姬榄佯装不悦道:“你连姬爷爷的面子也不肯给么?阿婉,羽杉便交给你了。”不由分说拽住屈翠枫的手举步欲行。 罗羽杉忙道:“姬爷爷,我还有位朋友小蛋也是一块儿来的。” 按理说,罗羽杉父亲罗牛和姬榄是平辈论交,可她却称呼姬榄为“爷爷”,辈分有些混乱,始作俑者则是姬榄的女婿丁原。 将近三十年前,丁原本为紫竹轩淡言真人门下弟子,和姬榄同属“无”字辈的排行。奈何他与姬雪雁冒天下之大不韪倾心相恋,饱受磨难,终成眷属,由那时起,凡涉及丁原亲朋的辈分也就全部乱套。大伙儿错进错出这么多年,渐渐已成习惯。 姬榄这才望向小蛋,暗自思忖。 翠枫和羽杉都是名门之后,又与翠霞派大有渊源,将他们带上观礼台,谅别人也无话可说;但这小蛋的干爹不过是魔道上的一个跳梁小丑,焉能等同视之? 转念他有了主意,说道:“留给老夫的空位刚好只剩两席,这位小蛋孙侄怕是没法安排了。不如就和我门下的弟子一起?好在也是前头几排的位置。” 罗羽杉兰心蕙质,听音即知姬榄的言外之意,微笑道:“屈大哥,你和姬爷爷一块儿上去坐罢,我陪着小蛋在外面瞧瞧就是。” 屈翠枫一愣,假如罗羽杉不愿去观礼台,自己又哪好意思独自一人随姬榄登台? 和婉在一边听着,已明白了丈夫的心思,拉过罗羽杉的手:“好孩子,我会让人好生照顾小蛋的,你只管放心。” 小蛋忽然道:“罗姑娘,屈大哥,你们都不用陪我了。半天没见干爹,正巧我也想去找找他老人家。” 对于别人的歧视,小蛋心知肚明,也习以为常,但他与丁原少年时愤世嫉俗的心态不同。 别人待自己好,便满怀感恩;若别人冷眼相看,亦坦然受之,不卑不亢。 姬榄闻言,立刻说道:“小蛋,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劝你了。待见到常兄,替老夫向他问好。” 第二集 玉缘篇 第六章 山雨欲来 看到罗羽杉走入人群,不断回眸望向自己,小蛋朝她招手微笑,目送一群人渐渐隐没在视线中。 他垂下手默默伫立,并没有去找常彦梧的打算。 那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等到彻底看不见罗羽杉的背影,小蛋的心里莫名觉得有些空荡荡的难受,环顾周围人流沸反盈天,突然发现自己是个隔离于众人之外,一个不起眼的存在。 没人注意也不是不好,至少不管想干什么,都不用担心有人来评论一番。况且,有干爹、罗大叔、盛大叔、罗羽杉这许多人真诚的关怀和爱护,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小蛋,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你的朋友都走远了。”身后蓦地有个沙哑的嗓音温和地问道。 小蛋转过身子,一位陌生的青衣人背着双手,注视着自己,目光颇为友善慈和。 他愣了愣,困惑道:“这位大叔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咱们以前见过么?” “我认识你的干爹常彦梧。”青衣人撒了个小谎,在平时,北海八鬼给他提鞋都不配,但为了取得小蛋的信任,也就勉为其难地攀起了交情:“你不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么?为何他们忽然抛下你不管了?”他明知故问。 小蛋道:“我想去找干爹,所以就跟他们分开了,并不关我朋友的事。” 方才的一幕,青衣人看得清清楚楚,别有深意道:“稍后会有一出精彩的大戏上演,你不想看么?” 小蛋却误会了,摇头道:“不过是一场同门比试,看不看都无所谓。要不是盛大叔叫我来,我宁可在紫竹轩陪他。” 青衣人若有所思道:“听说你向鬼锋提出挑战,要在三年后和他一决雌雄?” 小蛋惊讶道:“这您也晓得?我怕干爹担心,连他老人家也没告诉。” 青衣人一笑,道:“你盛大叔是不是打算要收你为徒?” 小蛋答道:“没有。再说他这次伤得那么重,我怎么好意思再拿这事打扰?” 青衣人哦了声,饶有兴致问道:“你现在的修为这样差,如果没有名师指点,三年之后,你凭什么和鬼锋交手?” 小蛋胸无城府,实话实说道:“我也没什么把握,但盛大叔已传了我五式天照九剑,还有罗大叔让我默记下了十二幅天道星图,我想三年的工夫,多多少少总能琢磨出一点门道,或可和鬼锋一战。” 青衣人眼幽光闪动,迫得小蛋身躯一震,他立刻察觉,收了锐利的眼神,继续和颜悦色道:“原来罗牛将天道星图也传给你了?难怪你会有勇气向鬼锋挑战。” 小蛋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老是记不住那些星图,也不晓得到底能参悟多少。” 青衣人还想说话,擂台前金鼓鸣动、人声顿歇,却是下午的大比要揭幕了。 青衣人故意皱眉道:“站在这里也看不太清楚擂台上的情形,可惜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我也挤不进去,小蛋,能不能帮大叔一个忙?” 小蛋笑道:“大叔是想往前站一些好看得清楚么?没问题,您跟着我来罢。”他自然而然拉起青衣人的右手,便往人群里挤去,不防甫一触及对方的五指,立时感到灼热无比,像被烙铁烫到般,失声惊呼。 青衣人倒非有意让小蛋吃苦头,只是除了恩师之外,当世绝无第二个人这样不由分说抓住自己的手,几乎是本能反应,刹那魔气灌注掌心,把小蛋莫名其妙烫了一下。 一触之下,青衣人业已察探到小蛋体内的真气,绝非传自常彦梧,虽稍显微弱,但潜力无穷,竟让他也窥不出真正来历。 他翻掌反握住小蛋的手已变得温暖柔软,赞许道:“好孩子,有劳你了。” 小蛋讶异地看了眼青衣人,暗道:“这位大叔好深厚的功力!”但他也没往深处去想,只当青衣人自恃身分,不愿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才希望自己能为他开道。 小蛋一手引着青衣人,一手在前招呼道:“借光,借光,让这位大叔朝前站一些!” 想从黑压压的人堆里带一个人挤到前头,谈何容易?尤其是不少年轻弟子看到小蛋面生,偏还拼命往里钻,均都暗生愠怒,有意站着不动,牢牢将他挡住。 陡然有一股无形的气浪涌到,震得这些弟子气血翻腾,身不由己地朝两旁退开,一眨眼小蛋两人已从人群中挤过,青衣人暗自想笑。 这还是自己平生第一次,让个年轻娃儿牵着手往人堆里钻,若让旁人知道了,多半会惊讶得连眼珠子也要滚下来。 等小蛋千辛万苦挤到了前排,观礼台上,淡怒真人、淡嗔师太等人也刚刚悉数落座。 小蛋在姬榄的身后,看见了一左一右端坐在和婉身旁的罗羽杉与屈翠枫,两人犹如金童玉女,珠联璧合,吸引了台下无数眼光,居高临下,与小蛋的距离显得更加的遥不可及。 小蛋藏在青衣人高大的身影后,罗羽杉等人无法看到,他转眼望向擂台。 正中央立着一位道骨仙风的真人,手持拂尘,神情肃穆,正在宣读决赛规则。 待说完后,金鼓再响三通,这老道声音不高,却教全场千余人听得清晰、如在耳畔,宣布道:“今日下午第一场决赛,由飞瀑斋罗礁对翠霞观门下清恒。” 场内外骤然安静,一名年约三十的俊挺青年率先出列,站到老道的左侧,而后又有一个年龄稍大的道士,缓步行至另一侧站定。 小蛋望着这两人,忽发奇想。 干爹要是也在这儿,该会摆下赌局大赚一票罢?不知道买哪个赢的人会多些? 正胡思乱想时,擂台上的双方见礼完毕,老道退出线外朗声道:“开始!” 罗礁是飞瀑斋斋主罗鲲之子,乃翠霞“清”字辈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早在五年之前,他便曾在淘汰赛中与清恒狭路相逢,结果苦战百多回合,涉险过关;可惜最后决战的对手是盛年门下的卫惊蛰,一番恶斗后,铩羽而归,将头名宝座拱手让人。 这五年里,罗礁憋足了一口气,要报一箭之仇,自己也如愿再次闯入决赛,但卫惊蛰不仅没报名参加大比,甚至连面都没露一次,令他好生失望。 但卫惊蛰的缺席,又成全了清恒,罗礁想一洗前耻,他又何尝不想挽回颜面?两人知根知底,也无需相互试探摸底,甫一交手便直接短兵相接。 罗礁招招主动,一柄青色仙剑光华烁烁、咄咄逼人,清恒则明显吸取了上次落败的教训,一柄明黄色的仙剑稳扎稳打,紧守门户,等待反攻时机。 两团剑光交织辉映各显神通,代表了翠霞派清字辈弟子最高的水平,也果然打得精彩纷呈,教人眼花撩乱。 众人聚精会神屏息观战,时不时轰然喝彩,纷纷为自己倾向之人呐喊助威。 翠霞派剑法博大精深,小蛋前面几天又不曾用心观摩,这时便如同雾里看花,只听旁边有人此起彼伏地赞叹品评。 青衣人听在耳里,心中冷笑。 罗礁、清恒二人的修为在他眼里实不足道,若换他出手,十招间就可将其中一个毙于掌下。倒是翠霞派的功法绝学不容小觑,这才耐着性子冷眼旁观。 他侧转脸低声问道:“小蛋,你觉得他们两人谁能获胜?”周围人多数还是看好上次胜出的罗礁,小蛋自己无从判断,本也可瞎猜一气,可是他只随口应道:“我看不出来。” 青衣人笑道:“很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修炼上乘仙学最忌讳不懂装懂。 “我来告诉你,第八招,那个道士要转守为攻,罗礁气势衰竭,只能不停倒退,施展他们翠霞派的‘碧澜三十六式’强撑。” 小蛋多少有些不信,不由自主暗暗计数起招数来。待到他刚默数到“八”,黄色剑光一闪,清恒展开反击,扳回了局面。 罗礁似乎因为适才一阵猛攻真气耗损过剧,此刻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勉力周旋,形势岌岌可危。 小蛋咋舌道:“大叔,您真内行!连人家第几招会反攻,都猜得一点没错!这一下,那位罗师兄可真有点糟了。” 青衣人哑然失笑。他哪里是猜?为了此次翠霞之行,青衣人早已将其诸般绝学设法钻研了个透,看了这么久,如果连两个翠霞小辈的底细都没摸清,他也不必来这里丢人现眼了。 青衣人似乎心情极好,微笑道:“你没看出来么,这小子是装的。” 小蛋愕然道:“您是说罗师兄有意引清恒道长反攻,要……欲擒故纵?那么他先前的猛攻也是诱饵了?” “对,就是欲擒故纵。”青衣人见小蛋稍作点拨,便能举一反三,颔首道:“若非如此,依照常规打法,两人几乎难分轩轾,罗礁想赢,至少也需两百招开外。你想,大家都累个半死,获胜的人又有多少值得夸耀? “所以他一上手就抱定主意先扬后抑,诱使清恒上当。等着看罢,三十招之内,两人就会分出胜负。” 见清恒占得上风,翠霞观一脉的弟子尽皆欢声雷动,飞瀑斋方面相对安静了许多,窃窃私语声起,可惜获胜的人选却不由他们安排。 转眼场内两人翻翻滚滚,又斗了二十五六个回合,罗礁似禁受不住清恒道人凌厉的攻击,脚下一软,竟扑地摔倒。 清恒道人不假思索赶步朝前,埋身举剑下劈,但终究只是一场同门较艺,手下暗留三分情面,准备点到为止。 谁知罗礁的身子跌落途中猛地绷直,平贴着地面一个盘旋,堪堪让过清恒道人的剑锋,振臂挥剑削向对手双腿。 清恒道人大吃一惊纵身闪躲,罗礁早有预料,一挺身仙剑上挑直刺小腹,紧跟着一气呵成再出三招,清恒道人左支右绌,却终于被罗礁的仙剑虚点住自己的胸口。 飞瀑斋见罗礁反败为胜,顿时掌声如雷喜不自胜。 罗礁收剑入鞘,恭敬施礼道:“清恒师兄,小弟冒犯了。” 小蛋对青衣人的眼光相当的佩服,满脸仰慕道:“您又说对了!”此刻他已醒悟到,这青衣人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青衣人不屑道:“就他们这点微末修为,有何难猜?假如我来指点,不出五年,我就能让你和他们斗个旗鼓相当。最多七八年,他们便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小蛋又惊又喜,但转念想到人家和自己素昧平生,又凭什么要不辞辛苦地指点自己? 他的神色变化,青衣人看得清清楚楚,突然道:“小蛋,你愿不愿意拜大叔为师,修得一身惊世骇俗的好本事?” 小蛋点点头又摇摇头,把青衣人弄得有点胡涂了,问道:“你不愿意?” 小蛋道:“我舍不得干爹,再说他老人家也未必会答应。” 真是个傻小子!但越是这样,青衣人对小蛋越是喜爱,竟对小蛋一口拒绝自己的提议毫不为忤。想这世上固然名师难求,可中意的徒弟又岂是随处可寻? 像那位北海仙翁空负惊世绝学,偏生收了八个混帐徒弟,没被害死也被气死。这青衣人乃一方雄主,心怀天下,同样也逃不脱薪火传递、受人衣钵的人之常情。 其实他已收了一男一女两名弟子,各自的修为甚至高出罗礁、清恒等人,青衣人仍觉不足,总嫌大弟子刚猛有余,而悟性略欠;小弟子灵气十足,极有天赋,却自幼娇生惯养,又不如师兄那般肯痛下苦功、脚踏实地。 原本人无完人,青衣人也无需苛求弟子太多,只因他实非常人,对于将来能继承自己衣钵弟子的要求,也远较别人高。 这些年他留心搜罗了不少人才,可挑来选去,竟找不出一个能胜过他现在两名弟子的。 偏是这个小蛋,放在哪里都少有人用正眼瞧一下的少年,先得鬼锋的一席高评,再有罗牛、盛年的青睐有加,而适才自己心血来潮与他一段短时间的接触,居然让青衣人看上了他。 至少,愿意在他身上试一试。 其实世界上,许多事情往往都无从用逻辑解释,最后无不归纳到“缘分”二字。这一刻,小蛋便不知不觉地投了青衣人的“缘”。 他轻松笑道:“你干爹不成问题,自有我去跟他说。小蛋,你不是想挑战鬼锋么?跟老夫勤学苦练三年,我保你能挡他十招!” 在他想来,三年后的小蛋也就二十来岁年纪,能实打实和鬼锋周旋上十招,足以声名鹊起,在同辈中拔尖出头,小蛋听了焉有不喜之理? 孰料真有不懂理的! 小蛋摇头道:“不,我要打败他!” 青衣人怔了怔,越加欢喜:“好志气!不过你……底子薄了点,区区三年恐怕不够用。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倒有个好主意。” 小蛋愣愣抬头望着他,青衣人早已施展神功,将他和小蛋的谈话全数封闭在两人四耳之间,这时依旧忍不住压低嗓音道:“你不是记下了天道星图么?由大叔助你参悟,三年后若有所成,对战鬼锋未始没有一线胜望!” 他虽是魔道的卓越人物,但在《天道》面前依旧不禁怦然心动,之所以迟迟没有对天雷山庄下手,只因不愿坏了他今日苦心筹谋多年的大计,过早惊动正道各派。 眼前的小蛋分明就是一份活蹦乱跳的《天道》下卷,他又岂肯白白错过? 没想到小蛋朦胧睡眼里顿生警觉之色,摇头道:“不成的,那是罗大叔为医治我身上的怪病,才好意借给我看,没有他的同意,我不能说。 “何况罗大叔说过,天道星图只能按图自悟,别人都转述指点不来,就是他刻在天雷山庄里的星图,也只剩六七成神韵。所以,就算告诉了您,也一样没用。” 青衣人洒然道:“好,抛开天道星图不谈,大叔在三年内,一样能将你调教成天陆年轻人里的顶级高手!” 小蛋原以为对方听了自己的话,多少会有些不开心,不想青衣人非但丝毫不以为意,而且还慷慨允诺,要培养他成为一代青年高手,他心里颇多过意不去,感动不已。 擂台上,老道已朗声宣布了获胜者,做为本届剑会大比“清”字辈的状元和榜眼,罗礁、清恒,照例要登上观礼台,接受淡怒真人亲自授予的金银小剑。 两柄小剑本身并无特异之处,但对于获胜者而言,无疑是一种荣耀的象征。 两人一前一后刚要上台,蓦然听见场外有人轻蔑地讥笑道:“几手三脚猫的本事,也能抢得头名,翠霞派清字辈里没人了么?”地球来客整理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罗礁在众目睽睽下被当众侮辱,自不能保持沉默,扬声道:“请问哪位高人驾临翠霞?晚辈的修为本不值一提,但也不该辱及罗某师门!” “在这里!”伴随声清冷的回应,一红一紫两道身影从场外凌空飞掠过人群,倏忽飘落到擂台中央。 前头站着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紫衣青年,五官凶狠、气度威猛,一双狼眼似的目光,拂视过罗礁和清恒道人,手里握着柄粗重的黄铜巨锥,只怕不下两百斤重,却如捏了根绣花针。 在他身后说话的人,小蛋居然认识,正是那屡次追杀他的红衣少女! 经过盛年在淡言真人坟前的一番谈心,小蛋比以往更沉得住气,只暗觉诧异地看着那两个不速之客,神情依然半梦半醒般,像是瞌睡虫又来了。 众人以为敢到翠霞剑会上挑场子,来人必定是名动一方的魔道大豪,等看清了这两人模样,均都深感错愕。 罗礁见那紫衣青年一张丑脸,鄙夷地盯着自己和清恒道人,分明就是欠揍,可当着那么多前辈宿老和本门师长的面,他也不好即刻发作,忍住气抱拳道:“不知两位朋友尊姓大名,来我翠霞有何指教?” “好说。只不过是久闻翠霞派传承千年绝学博大精深,可惜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实在令本姑娘太失望。”那紫衣青年应是师兄,说话的却是他身后的红衣少女。 不理睬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少女又慢条斯理道:“早知这样,我和师兄也大可不必万里迢迢跑到翠霞来,在我们镇上就有耍猴的把戏可看。” 包括淡怒真人在内,千余翠霞弟子乃至前来观礼的同道亲朋,无不霍然变色。 罗礁怒不可遏,目光瞧向观礼台上的淡怒真人和父亲罗鲲,待他们准许,便要出手教训这个口出狂言、凌辱师门的狂妄丫头! 屈翠枫低声朝前排的姬榄道:“这少女曾与晚辈在翠霞山下交过手,一身修为似出自西域忘情宫,颇是了得。” 他的话虽轻,淡怒真人也听到了,暗自一凛。 若确如翠枫所言,这姑娘和紫衣青年多半是忘情宫派来搅局的,后头势必还另有阴谋!难不成叶无青要对翠霞派下手?偏巧盛师侄昨日负伤,敝派又损失一位顶尖高手,不可不防。 罗礁看到淡怒真人双目微合、沉吟不语,只当他已默认了自己的请求,再看父亲亦在向他微微颔首,想来是对方仅属两个晚辈,本门的师长不便亲自出马,以免落下以大欺小的口实,自己出手,恰如其分。 心里有了底,他便冷冷道:“姑娘的意思,莫非是在指责我翠霞派徒有虚名?” 少女淡淡道:“我没这么说。贵派上一代长老曾山已是散仙金身,宇内共仰,上任掌门淡一真人更是德高望重、学究天人,素来受人景仰。 “即使是紫竹轩一脉所出的盛年、罗牛、丁原三大弟子,亦都个个威震四海,放眼当今天陆,恐怕还没哪一家堪能与贵派比肩。” 她的话前倨后恭,让罗礁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神色不知不觉缓和了些许:“那姑娘为何要辱骂讥讽我翠霞无人?” 少女突然咯咯娇笑起来,罗礁面泛愠怒瞪视,她说道:“你是没听明白我刚才的话呢,还是又在装?我是说翠霞派传到了你这一辈已是后继乏人,远不及前面三代人才辈出,冠盖天陆!” 罗礁怒极反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倒很想向姑娘斗胆讨教一二,却不知你又是出自哪位高人的门下?” 少女笑容收敛又变冷漠,道:“我师父是谁,你很快就能晓得,想动手么?正合本姑娘心意!” 她抬手掣出腰间短剑,不由分说,攻向罗礁。 第二集 玉缘篇 第七章 崭露头角 罗礁的仙剑“竹中君”已收入鞘中,不及拔出,只好侧身闪躲,挥掌相拒。 “啵”,少女的琥珀泪击在罗礁衣袂上,竟不弹开,顺势一滑挑向他肩头,罗礁临危不乱,晃肩退身,右掌拍出。 屈翠枫见状,叫了声可惜,低声道:“姬爷爷,若罗师兄用的是您的绝技‘袖手旁观诀’,那丫头的仙剑哪还能变招再攻?” 姬榄关注场内,微笑道:“飞瀑斋和碧澜山庄的绝学各有所长,罗礁也未必就会输给这少女。翠枫,如果你愿意便在山上多住几天,我将‘袖手旁观诀’传授给你。下次再有机会和她动手,或可收到出其不意的奇效。” 屈翠枫大喜,没想到姬榄会慷慨至此,需知当年屈翠枫之父屈箭南,险些就和姬榄爱女姬雪雁结为夫妇,只因姬雪雁与丁原私定鸳盟,毅然悔婚,才没有成功,故此姬榄内心对屈箭南总不免有些歉疚,这才不吝以碧澜山庄的独家绝技相传。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场内已激战了十多个回合,罗礁觅得空隙拔出仙剑,渐渐扳成平手,和红衣少女翻翻滚滚,斗得煞是好看。 他刚夺了大比头名,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许多的少女交手,自忖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颜面。况且少女辱及翠霞殊为可恶,不给这丫头吃点苦头,又岂能心甘? 但少女以逸待劳,而罗礁连日比试,心力精力都耗损颇剧,这般此消彼涨,要想获胜,谈何容易。 转眼三十回合打过,罗礁渐生焦躁,自己堂堂剑会大比的新科状元,若连一个不晓得从哪儿冒出的丫头也拾掇不下,那还有什么脸面? 念及于此,抖擞精神施展出“大衍九剑”奋勇抢攻,立时剑气充盈,青光纵横,占得了一线主动,奈何少女的剑法诡变莫测,配以灵动的身形游走,仍不露败象。 “果然是忘情宫的门下,真让翠枫说对了。”罗鲲在观礼台上说道。 少女和罗礁交手已逾四十回合,台上在座尽皆是正道名家,目光如炬,也渐渐从她的招式里瞧出了端倪。 姬榄面沉似水、不发一言,冷然盯着那一袭红影。 当年其父姬别天便是不幸惨死在忘情宫前任宫主楚望天之手,尽管其后丁原几将楚望天打成废人,终生囚禁于蓬莱仙岛,然而刻骨铭心的杀父之仇,姬榄依然不曾或忘。 自少女出场后,青衣人的神情比方才专注了稍许,但看到少女数次错失攻取罗礁的良机,不满地低低一哼,问道:“小蛋,这次你以为谁能赢?” 从情理上,小蛋自然倾向翠霞派,不愿罗礁落败;但虽说他遭少女两次追杀,被折腾得狼狈不堪,还被冠之小淫贼,内心却并不怎么恨她。相反,他希望少女能全身而退,别栽在翠霞山上。 沉默片刻,答道:“不管谁赢,只盼他们两个都别受伤才好。” 青衣人不以为然道:“刀剑无眼,谁能保证自己永不受伤?即便战死也是常事,要想少受伤,不被人杀,惟一的法子,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 小蛋不愿苟同青衣人,但想想他说的也未必没有丝毫道理,只好噤口不言。 “唰!”眼见战局不利,少女袖口中陡然激射出她的赤色软鞭,奔袭罗礁面门! 罗礁一惊,横剑招架,“啪”地脆响,软鞭缠上竹中君,少女挥动琥珀泪拧身飞挑。 罗礁急中生智错步绕走,引着软鞭反缠少女娇躯,少女神色不动,振腕松鞭,玉掌拍向罗礁胸膛。 罗礁举掌相迎,“砰”掌力激撞朝后退出三步,稳住阵脚。 罗鲲关心爱子,纵声提醒道:“礁儿小心,这丫头是忘情宫的门下!” 少女探手握住软鞭,讥诮道:“好好一个大男人,却叫什么‘娇儿’,笑死人了。” 罗礁不答话,竹中君攻上,又和少女激战在一处。 五十个照面一过,罗礁连日苦战、真气不济,渐渐呼吸粗重,头顶蒸腾起淡淡青色水汽,他暗自羞恼,自认修为绝不输于少女,却又不能指责人家趁火打劫。 突然少女琥珀泪虚晃一招,软鞭绷得坚硬逾铁,笔直刺向罗礁心口,罗礁不假思索,用“流光映霞掌”封架身前,竹中君反削少女手腕。 少女的软鞭甫到中途毫无征兆由刚转柔,“哧哧”微响,凌空旋舞出十数个光圈锁向竹中君,罗礁仙剑连挑,一口气破了七道光圈,却终究被第八道缠上,当下运劲回夺。 少女的朱唇浮起一抹冷冷讥笑,软鞭犹如灵蛇,借着罗礁回剑之势迅捷诡异地盘绕而出,鞭头昂起直敲对方喉结,正是“忘情八法”里的一式“缠”字诀。 罗礁猝不及防,要想自保,除了撤剑别无他途;但当着这么多人,被一个豆蔻少女夺去了自己的竹中君,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迫不得已,他兵行险招,探手抓向鞭头,掠身飞踢少女纤腰。 “啪!”少女的软鞭松开竹中君拍中罗礁左腕,若非急于闪躲飞来的一脚,这一记少说也要废了对手半条胳膊。 那边清恒道人见罗礁遇险,喝了声:“休得伤人!”挥掌救援。 紫衣青年身形一晃,“砰”与清恒道人对了一掌,狠道:“呸,想以多欺少么?” 清恒道人被震退两步,见对方却似浑若无事,不由暗凛。 罗礁和少女身形乍分,左腕高高肿起一片麻木淤紫,三两个月内休想复原。 至此胜负已分,罗礁毕竟是名门子弟,强忍羞怒与不甘,冷冷道:“姑娘好功夫!” 少女也晓得自己占了罗礁真气不济的便宜,多少有点胜之不武,心里虽也佩服对手修为不弱,脸上依旧寒霜笼罩,淡淡道:“得罪了。不知还有哪位不服,想上来领教?” 清恒道人略一犹豫,罗礁落败,下面自该轮到他上前挑战;但自己殊无必胜把握,万一再拿不下这少女,自己丢脸事小,翠霞派蒙羞,何以担当得起? 这时台上台下,不少翠霞门人默默想道:“要是卫惊蛰在,该有多好!” 不意人群中有声音道:“姑娘,你已赢了这位罗兄,不如见好就收。俗话说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乘着诸位翠霞派长辈没有出手,赶紧离开罢。” 楚儿一怔,目光梭巡很快找到了说话的那个人,满脸的冷漠和微微的得意之情顷刻粉碎,娇哼道:“又是你这小淫贼!” 上千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聚焦到了小蛋身上,绝大多数都不认识他,纷纷低声相互询问“这小淫贼是谁家门下的弟子”。 小蛋也习惯了少女对自己的称呼,感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心头有些慌乱,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说道:“姑娘,你再厉害也不可能打败这里所有的人,就算真的再赢上一两场,又能如何呢?” 众人闻言啼笑皆非,现在别说少女咄咄逼人,即使她想收手离去,翠霞派又颜面何存?小蛋的话未免有些天真过头,只有罗羽杉满怀关切,替小蛋担心。 少女毫不领情,冷笑道:“小淫贼,你是谁的门下?是你师父让你出头的么?” 小蛋摇摇头,道:“我没有师父,也不是翠霞弟子,只是想劝你离开,别再惹事了。” 少女不屑道:“你以为你是谁?好,你出来,只要能接住本姑娘十招,我就答应你!” 小蛋大感为难,想找身旁的青衣人,却猛然发现他居然不见了。烦恼皆因强出头,干爹他老人家的训诲果然不错,可谁让自己管不住舌头呢? 若常彦梧在,多半要骂上一句:明明是根葱,偏装大头蒜! 小蛋无可奈何,走出人群,说道:“我接不住你十招,假如减少一半,或可试试。” 不少人忍俊不住,笑出了声。 这是在逛集市么,还有讨价还价的? 少女和小蛋交过一次手,压根就看不起这小淫贼,当即想也不想道:“就这么说定了,我让你先出手!” 小蛋思忖着,依靠盛年传授的五式天照九剑,也许能和少女斗上一斗,于是硬着头皮道:“说好了,我们只是切磋一下,不伤人命。” 最后半句,无疑是他从心底怕上了这少女的泼辣,不得不为性命着想,有言在先。 少女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横竖看小蛋不顺眼,恨不能一剑劈了这小淫贼,从此落得耳根清静,她不置可否道:“啰唆什么,快出招!” 小蛋忙道:“等一等!”掣出雪恋仙剑,凝神静念,催动丹田真气,依照参悟的“星移斗转”心法,缓缓生出螺旋气劲。 他的这门功夫初学乍练,更不曾用于实战中,催动起来也需耗费不少时间,少女等得不耐,但既然允诺让小蛋先出手,也只能继续等待。 而小蛋的出战纯属节外生枝,自不在翠霞派的预料之中。观礼台上的淡怒真人有意静观其变,故此亦不加拦阻。 许多年轻弟子觉得有趣,又恼少女狂妄无礼,纷纷为小蛋喝彩鼓劲,闹成一团。 罗羽杉秋波凝视小蛋,既欢喜他的勇气,又不禁为他担忧,没谁比她更了解小蛋的修为深浅,虽说只有短短的五个回合,可他又怎生熬得过? 当小蛋运起“星移斗转”,灵台顿时空彻通明,再也注意不到旁人的神态动静,他慢慢忘却了紧张,觉得自己又化做了一颗小小的星辰,在虚空里自由自在地旋转徜徉,脸上的神情亦不自觉地变得轻松飘逸。 少女首先感到了这微妙的变化,暗自道:“小淫贼有点古怪!”不由稍去轻敌之念,抱元守一,真正将小蛋当作了对手看待。 “嗡——”雪恋仙剑光华亮起,清越镝鸣,小蛋脑海中将“掷地有声”又重新默想了一遍,振臂出剑道:“得罪!” 这一剑劈出全无风声,也不见多少气势,直如庄稼汉挥舞柴刀一般,令众人大失所望,少女亦暗暗失笑,反觉得自己适才谨慎过度。 她存心要让小蛋大出洋相,也不愿用功力硬压,使出一式“执迷不悟”,琥珀泪贴上雪恋剑锋,打算利用巧劲一缠一绕,令对方第一个回合就脱剑撒手。 未曾想这招不显山、不露水的“掷地有声”,铿然劈中琥珀泪,倏地迸出一股怪异气劲,急速旋转如龙卷风般迫入! 少女毫无防备,剑上蕴藏的巧劲不仅施展不出,反被螺旋劲硬生生压制下来,她咦了声,琥珀泪受小蛋“星移斗转”心法的影响,竟产生一种旋转欲飞的趋势,急忙握紧剑柄,撤步避过雪恋剑锋,琥珀泪一推一收回守胸前。 小蛋心中一片空明,既不以初战告捷而喜,也不因对手强大而惧,脑海中随即映射出天照九剑中的“雷厉风行”,侧步一滑,顺势劈向少女左肩。 这招依旧显得笨拙不堪、毫无风范,即便有人见过盛年的天照九剑,也绝难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少女已领教过厉害,不敢再托大,小蛋的螺旋气劲尽管精妙,却受限于自身浅薄的功力,无法让剑招发挥出更大威力。否则只刚才一招,自己就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耳朵里听到四周惊讶之声,冷哼一记,琥珀泪以攻对攻,摆明要恃强凌弱,在这个回合上扳回主动。 小蛋牢牢记着盛年讲解“雷厉风行”要义时,说过的一句话:“如雷出,似风行”,也不管少女如何应招,手腕一转陡作横扫,去势更快,依稀有了点“风行”的味道。 少女大吃一惊,暗骂道:“这小淫贼一脸憨相,使出的招式竟如此精妙!” 她的琥珀泪若保持不变,自然能劈中小蛋,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淫贼交换,她焉能舍得? 无奈之下身形再退,“唰”从袖口激射出赤色软鞭,轻点雪恋剑锋,将它荡了开去。 小蛋虎口酸麻,险些仙剑脱手,这还拜少女仓促出鞭,劲力不及往日三成所致,不然鞭风及身,不死也得掉层皮。 他只当少女手下留情,暗含感激,雪恋仙剑施展出第三招“破甲沉戈”。 按照盛年的传授,这招该以剑锋中宫直进取对方胸口。但小蛋的雪恋仙剑被软鞭荡开,偏离到少女右侧,除非回剑重发,否则几无可能接上前招。 然而小蛋有小蛋的办法,他本就不想伤到人,也自知伤不到少女,所求者,不过是能撑过五个照面,眼看仙剑位置全然不对,索性身子也学着体内的螺旋气劲转动起来,引着雪恋点射少女香肩。 全场千多人全都怔住了,一时居然尽皆忘记为小蛋鼓掌叫好。 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看上去木讷笨拙的少年,明明修为连当罗礁弟子的资格都欠奉,竟能先声夺人,一口气连攻少女三招,迫得她鞭剑齐出,兀自难以还手! 这样的情形,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更不消说熟悉小蛋的屈翠枫等人了。 罗羽杉惊喜交集,明眸里闪烁着动人异彩,玉手在桌下情不自禁地紧紧绞到一起,兴奋得忘记了呼吸。 少女杀机陡起,娇躯抢在雪恋仙剑攻到之前,不退反进,迫向小蛋,琥珀泪幻出千万绚光,将他笼罩卷裹。 小蛋眼前一片红光如潮,几乎无从判断哪一束是真、哪一缕是假,他干脆一闭眼睛,也不去看,用了半式的“破甲沉戈”骤生变化,朝下一沉,斜斜切向少女肩头! 反正只是切磋,最多让她的剑点到身上,自己把剑压到她肩头,亦不算输。 这种打法几近无赖,素来不为正道所取,但一来小蛋跟什么人学什么样,自幼耳闻目染常彦梧为打击敌人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也没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何况盛年传授的这式“破甲沉戈”,本就有转腕下劈的后招。 然而小蛋大错特错之处,便是错估了少女,别说伤及他的性命,在他身上捣腾出几个窟窿的心都有,可少女却不知小蛋用意,更不愿从此变独臂女侠,千钧一发之际闪身避让,琥珀泪只划破小蛋胸襟,留下浅浅一道血痕,“叮”地用精铁铸就的鞭柄倒执,击开雪恋仙剑。 罗礁同仇敌忾,不自禁叫道:“小心了!” 小蛋这次倒听见了,暗想大伙儿都待我不错,这位罗大哥与我并不相识,都出声提醒,我更不能让他们这样闹下去了。 他一收仙剑,看看胸口破碎的衣衫,诚恳道:“姑娘,多谢你网开一面没下重手,咱们不用再打了罢?” 居然自作多情,说本姑娘为你这小淫贼网开一面?少女贝齿狠咬,森然道:“还有两招,今后你想和我打也没机会了!” 她这话暗藏杀意,让人心底生寒。小蛋却大喜道:“太好了,其实我真的很怕你,最好剩下的两——” 少女不容他再胡说八道,冷喝道:“看剑!”琥珀泪飞掠小蛋眉心,赤色软鞭无声无息垂地滑行,直取双脚。 罗礁、清恒在旁看得清楚,齐声喝道:“留神你的脚!” 小蛋一愣诧异道:“我的脚怎么了?”瞧着琥珀泪掩袭而至,他也没空多想,顺手施展“吾身独往”,身子前倾,送出雪恋仙剑。 又来无赖招数,少女恨声道:“无耻、卑鄙!”运上八成功力硬震雪恋,“吭”将小蛋的仙剑弹飞上天,底下软鞭一卷,缠住小蛋双脚,抖腕一扯! 小蛋不是什么正道高手,也根本没意识到,此刻最好的法子,就是顺着软鞭挥动的方向纵身跃起,反向旋转,挣脱而出。 他使了一半的“吾身独往”剑给震飞了,身子却收势不住,照旧义无反顾地朝前“独往”,生生撞向少女怀里。 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小蛋连忙大叫:“我停不住了,快躲开!”左手朝少女肩膀推去,想撑住身子,别真弄个满怀激撞。 少女只消回剑一挥,就能削了小蛋的脑袋。可一个死人满是鲜血脑浆的倒在自己怀里,左手还搭在自己身上乱摸,这成何体统? 她虽是西域女子,也不愿让一个小淫贼临死还占着便宜,羞怒间冷笑道:“去死!”身形飞退,软鞭高高一甩,把小蛋抛上半空。 小蛋挨了琥珀泪一记重击,虎口破裂,胸口气血淤塞,难受得想吐,一阵天旋地转,人已飞到空中,哇地喷了口血。猛然“劈啪”金星乱冒,体内又放开了烟火,身子“砰”地一声重重摔落回地。 少女冷冷喝道:“第五招!”纵身上前挥动琥珀泪,照着小蛋的脖子斩落。 小蛋又吐了口血,胸头舒畅许多,迷迷糊糊瞧见琥珀泪杀气腾腾斩下,正不晓得脖子该缩还是该伸,就听有人传音入密道:“以掌代剑,再攻!” 间不容发里,小蛋宛若抓到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姿势难看,骨碌翻滚向少女脚下,提起左掌,用一式“一诺千金”直刺对方小腿。 他全身乏力、真气鼓荡,左掌自然而然沉重缓慢了许多,倒也暗合“一诺千金”的真意,借着身体的翻滚,竟以攻代守反击过来。 少女功败垂成,怒愤已极,挥足“啪”踢中小蛋手腕,立意先废了他的一只手再说。 不料足尖堪堪踢到,不晓得从哪里射来一束无形劲风,戳中膝上环跳穴,她真气一泄,脚上顿时脱力,反被小蛋近乎本能地一把握住玉足。 少女脸比衣红,倒握琥珀泪一剑插向小蛋背心,嘴里斥骂道:“叫你乱摸!” 罗礁、清恒双双扑上,叫道:“五招已满,姑娘住手!” 忽然面前青影闪动,尚不及反应,便觉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热掌风汹涌而来,两人大骇,出掌招架,“砰”地闷响,一时立足不定,齐齐朝后踉跄退出五六步去。 那青影来到少女身前,抬手抓握住她的右手,左掌一挥,“啪!”一个脆生生耳光挥去,吹弹可破的玉颊上,立时起了五道殷红指痕。 少女竟不敢反抗,呆呆站立,眸中珠泪盈盈,强忍着没有流出,垂首道:“师父!” 来者正是先前与小蛋一起的青衣人,他教训过少女,探手拉起晕头转向的小蛋,神情肃杀,沉声呵斥道:“我已用‘炫意神指’阻止你踢伤小蛋,你为何还要拿他小命?莫非嫌我往日骄纵你太多?” 少女适才满腔羞愤,哪里识得青衣人“炫意神指”的用意?此刻心下委屈,却紧咬银牙束手听训,不辩一声。 小蛋回过神来,惊喜道:“大叔,是您救了我!”回忆起刚才的提醒,赫然也是青衣人的嗓音,心中更是感激。 青衣人凌空一摄,雪恋仙剑“吭”归入小蛋背后的鞘中,手抚他的背心,神色温和道:“她叫楚儿,是我的小徒弟,大叔管教不严,让你受惊了。” 小蛋感到背上有一股火热的气流滚滚透入,伤处温暖舒适,也不怎么疼了,但看少女楚楚可怜面颊红肿站在一边,不由歉疚道:“大叔,都是我惹的麻烦,您饶过她罢!” 楚儿漠然低低道:“走开,我死也不用你管。” 青衣人哈哈一笑,收回小蛋背上的手掌,道:“好,我不再责罚她就是。” 少女愕然抬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师父会变得这么好说话。 要知道,他可是令西域正魔两道俯首称臣、令行禁止的忘情宫宫主叶无青! 第二集 玉缘篇 第八章 翠霞浩劫 小蛋还没醒悟过来,喜出望外道:“谢谢你啦,大叔!” 叶无青淡然笑笑,转首望向楚儿身后,眼光陡地犀利森寒,露出慑人霸气。 就在他教训楚儿时,观礼台上所有人以淡怒真人为首,已步入场内。 紫衣青年和楚儿不出一声退到叶无青身后,听他冷笑道:“叶某何德何能,竟令淡怒真人兴师动众,移驾相迎?” 淡怒真人不动声色稽首施礼道:“叶宫主大驾光临寒山,贫道岂可怠慢?” 小蛋听傻了,他这才意识到,身边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叔是谁。 就听叶无青说道:“真人不必客气,叶某此来只为三件事,恐怕要给贵派添上不少麻烦。” 淡怒真人心一沉,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平静问道:“不晓得有哪三件事情,敝派可以帮上叶宫主,敬请赐教。” 叶无青吩咐道:“蒙逊,将我们的三桩请求禀报淡怒真人,请他定夺。” 紫衣青年恭恭敬敬应了声,金石般喀喇作响的嗓音,一板一眼道:“第一,请贵派恭送我家楚老宫主回山;“第二,交出丁原首级以雪敝宫前耻;“还有一桩,三个月内召开正道七派掌门大会,由贵派负责举荐我师父为天陆仙林的总盟主!” 这三个要求尽都歹毒阴损,众人听到一半便勃然变色,别说翠霞派是否能够办到,就算有此能力,也势必不能答应其中任何一条,否则千年名门的招牌就砸定了。 等蒙逊念完了,叶无青悠然道:“不知掌门真人意下如何?” 淡怒真人果配得上他的道号,面对这般无礼要求,脸上居然一点怒色都不显,镇定自若道:“贵宫旧主楚望天现囚禁于蓬莱仙山,要待百余年后仙会再开之际,贫道才能请上叶宫主前往,或可能再见令师一面。” 蒙逊怒道:“你胡说什么,等上一百年,我师祖不早就完蛋了?” 众人差点笑起来,心道原来这家伙也是个浑人,跟小蛋倒有一比。 淡怒真人自恃身分,也不与他计较,继续说道:“丁原已非我翠霞弟子,况且近年来行踪飘忽、无人知晓,假如敝派有人能见到他,自当为叶宫主转告此事。至于丁原是否答应把自己的首级割下,送上忘情宫,却非贫道所能定夺。” 这次蒙逊只怒哼了声,没有插嘴。 淡怒真人接着道:“最后一件事,叶宫主委实高看我翠霞派了。别说能否召集起其它六派,单单仅凭敝派的举荐叶宫主想当上这个仙林盟主,也殊无可能。况且,七派只是七派,天陆之大,藏龙卧虎,‘总盟主’的高冠,也实在太大了一些。” 蒙逊耐着性子听完,道:“这么说,我们提出的三件事,你们是一桩也办不到了?” 姬榄相貌儒雅,骨子里,却继承了乃父姬别天的七分烈火脾气,道:“阁下耳朵不好使么,能不能办到,不是敝派说了算,而是要看贵宫够不够这个分量。我家掌门师叔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偏还有人自讨没趣,恁的可笑。” 蒙逊眼中凶光一闪,叶无青已冷然道:“既然贵派连区区三件小事都无能为力,还号称什么天陆正道的泰斗翘楚?” 淡怒真人的眼睛缓缓合成一线,道:“翠霞从不敢以泰斗自居,所谓的正道翘楚,也是要由亿兆芸芸众生心悦诚服,口耳相传,并非某人张嘴随口自封。”叶无青木无表情,道:“蒙逊,你来告诉诸位翠霞派的尊长,咱们来这儿之前是作何盘算的?” “是!”蒙逊一清嗓子,瞪了眼姬榄:“假如翠霞派能全部答应咱们的条件,师父便和淡怒真人握手言欢,即刻下山;如果同意了其中两项,师父便不得不向掌门真人讨教几手高招,也好对门下有个交代;倘使仅仅办到一条,那咱们就一把火烧了翠霞观,拍屁股走人!” 无视众人的愤怒之色,叶无青慢条斯理道:“现在,他们答应了几条?” 蒙逊毫不犹豫回答道:“启禀师父,掌门真人很不给面子,一条也没答应!” “那就没法子了。”叶无青道:“咱们只好把整座坐忘峰全部烧光。” 他话音落下,楚儿抬手射出一枚信炮,一蓬耀眼红光“砰”地在高空炸开。 翠霞山四周立时响起一片喊杀之声,宛如有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汹涌席卷而来,先是飞瀑斋、碧澜山庄,继而翠霞观、天水观和紫竹轩方向,陆续燃起冲天火光,兵刃交击、金石鸣响之音此起彼伏,隐隐传来。 所有人都在刹那间面色大变,淡怒真人威严冷静地命令道:“各支门人分别回援,叶宫主,贫道不才要向你讨教了。” 淡嗔师太怒不可遏:“师兄,此贼殊为可恨,待我先解决了他再回天水观!” 姬榄、罗鲲等人均都心悬各自家业,但听闻淡怒真人要对决叶无青,无不纷纷道:“不错,先杀此獠,回头再诛跳梁小丑!” 淡怒真人面如寒霜,沉声喝道:“不必多言,快去!” 他何尝不明白,自己和叶无青交手吉凶难卜,但上自翠霞观下到紫竹轩,哪一处不是传承千年的先祖基业,岂能坐视魔道妖孽逞凶蹂躏? 叶无青不愧为一代枭雄,正看准了翠霞派的这点破绽,选在剑会之际动手,虽然自身的实力也因此分散,但各处乘虚而入、风卷残云一番,纵无所得,对于翠霞派的打击依旧致命。 尽管各处都留守了若干弟子,但岂是突如其来的虎狼之师所敌?淡怒真人此举事出无奈,亦包含悲壮意味。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小蛋啊呀一声,拔腿就往紫竹轩跑,对他而言,负伤的盛年比什么都重要,也不管自己是否有能力击退强敌,先去了再说。 淡嗔师太等见掌门真人斩钉截铁、神色凛然,无不心头一震,了解到他的良苦用心。否则大伙儿一拥而上,不仅能困住叶无青师徒,更可保全住九悬观,但别的五处所在那是毁定了。 姬榄一跺脚,百感交集道:“掌门师叔保重!”更不多话,率了碧澜山庄一系的百多弟子御风而去,抱定信念,拼着性命不要,也需速战速决,好尽快回援九悬观。 罗鲲等人见状,亦各自统帅本支门人迅速撤去,最后只剩下九悬观弟子,和一众前来观礼的同道中人。 屈翠枫刚要和罗羽杉回救紫竹轩,不防蒙逊飞身拦截住去路,一抖手中黄铜巨锥,爆喝道:“我师父说,你可以走,留下那丫头!” 屈翠枫怒道:“岂有此理!”玉扇一点,虚指蒙逊咽喉。 楚儿横身杀到,琥珀泪“叮”地架住玉扇,冷冷道:“上次没打完,这回咱们接着来打过!” 蒙逊显然对小师妹宠爱得很,也不恼怒自己的对手被抢,望向罗羽杉道:“丫头,我师父吩咐要生擒你,可别怨我!” 罗羽杉明知不敌,却一反娇柔之态,掣出玉缘仙剑横亘胸前,清声道:“请!” 此刻,碧澜山庄等五路人马刚退离九悬观,数十名忘情宫高手像是算定好的杀将出来,为首之人便是叶无青的大师兄厉无怨,身侧还有包括当日陪伴楚儿投宿客栈的老妇在内四大长老。 九悬观众长老弟子早红了眼,也不用谁招呼,齐齐拨出兵刃迎上进犯之敌,各寻对手杀得天昏地暗、血光四溅。 原先的擂台空了,淡怒真人对周围的惨烈战况恍若无睹,反手拔出制怒仙剑,中规中矩摆下“飞瀑十八剑”的起手式,目中针芒般精光湛现,缓缓道:“叶宫主,请亮剑!” 叶无青不答,“吭——”地背后“焚泪沉灰剑”霍然出鞘,银灰色光寒夺目的剑刃上,竟滚动着一颗颗水银般的珠子,“丝丝”生出妖艳的雾气。 倨傲狂妄只是外表,叶无青平生从不做没有七成把握以上的冒险。面对成名百年的正道著名耆宿,叶无青深知此战牵一发而动全身,半点也疏忽不得。 丹田魔气盈动,脸庞上慢慢笼上一层紫光,焚泪沉灰剑遥指淡怒真人咽喉。“呼”一蓬灼烈气流扑面涌起,吹动淡怒真人的道袍下襬,像是要将他的衣衫烧焦。 淡怒真人巍然不动,默运“翠微九歌”心诀,全身真气充盈,任凭叶无青的杀气如火如荼,亦不能伤他分毫。 叶无青身形一晃,陡然欺至近前,焚泪沉灰剑化作一束银芒挑向咽喉。 淡怒真人稍稍后仰推剑封架,“叮”双剑交击,沉灰剑上的水银珠一泄千里,涌上制怒仙剑,转瞬消融成一缕缕灼热奇毒,直攻淡怒真人五指。 淡怒真人错步回剑,体内真气如潮一涌,“哧哧”声中,仙剑冒起腾腾亮银色水雾,将奇毒逼出。 只在须臾,叶无青左掌一团亮红排山倒海地攻到。 淡怒真人深吸一口气,胸膛猛然深陷,整个身子亦随之凝缩飞退,“轰——”一蓬火云流散走空,远远击到九悬观的黄墙碧瓦上。 “缩地成寸!”叶无青低嘿一声,拧身再进,不给淡怒真人丝毫喘息机会,沉灰剑横抹胸前,直如雷霆闪击。 淡怒真人恢复真身横剑再挡,“叮”两人的剑翩若惊鸿各自弹开。淡怒真人不得已第二次运劲迫出热毒,无形里比对手少去了一线调息工夫。 他忽然想起二十余年前,红袍老妖率众夜袭翠霞,自己与之一场恶斗,九死一生,幸亏师弟淡言真人解救及时,才幸免于难;今时今日不仅淡言真人已仙逝,原本的掌门师兄淡一真人羽化登仙,姬别天、罗和两位师弟也先后离开了人世。 翠霞六仙,仅仅剩下了自己和淡嗔师太。 如今他力斗叶无青,捍卫师门千秋基业,却感到有那么一缕无名的孤寂盘桓心底。 这次,淡言真人不会再出现,一切惟有靠自己了。 小蛋离开九悬观,风驰电掣玩命般御风赶往紫竹轩。若非得叶无青的魔气疗伤,只怕跑到中途就要倒地不起了。 赶到紫竹轩外,他几乎筋疲力尽,也不晓得干爹他老人家溜到哪里去了,但忘情宫此举只是针对翠霞,以常彦梧的老奸巨猾,应该无碍,小蛋也就不去多想。 紫竹轩外也早已杀作一团,奉命为盛年护法的八名“无”字辈道长,结成阵势,苦战一干来自西域盘火崖的精锐高手。 尽管这些翠霞弟子均属各自门下出类拔萃的人物,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亦势如危卵,人人负伤,倒下了两个。 盛年破关而出,强压伤势和盘火崖崖主窦宪夫妇全力周旋,他十成修为仅存不到一半,依旧神威凛凛,迫得对手守多攻少。 原来此次突袭翠霞派的大计,叶无青筹谋多年,不仅忘情宫精锐空群而出,还调动了盘火崖等五家附庸门派,分头袭击坐忘峰各处要害,即使不能一战灭了这正道牛耳,亦要它元气大伤、轰动天陆!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近年来翠霞派如日中天、好生兴旺,却也由此引来了叶无青的杀念。 要么不打,要打,就专找拔尖的下手!不同于当年冥轮老祖年旃和红袍老妖杀上翠霞山的动机,叶无青这次处心积虑,来势更凶也更猛! 盛年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伤口业已崩裂渗出血丝,他自知难以久支,石中剑奋不顾身地发起一轮轮猛攻。 无奈窦宪夫妇狡诈成精,早捏定盛年的隐患,只连手游斗,耗其真元,绝不正面硬撼,打算等对方油尽灯枯再作收拾。 小蛋刚到,两名盘火崖下属不由分说挥动巨斧,左右夹击。 小蛋心跳气喘、手足无力,咬牙施展“吾身独往”,雪恋仙剑一往无前地掠出。 “吭!”巨斧斩到剑上,将雪恋轻而易举地击飞,另一人的斧锋呼啸劈落,已近至小蛋的鼻尖。 生死一发中,小蛋一闭眼,出奇的没感觉到害怕,只有些内疚地想道:“帮不上盛大叔的忙了……” 耳畔听到“叮叮”两记脆响,等了半天,也没感觉到斧头落到头上的凉快,小蛋大奇睁眼,就见一位身穿水色衣衫的美丽女子,神态从容,短短一招,手中仙剑接连挑飞两名盘火崖高手的巨斧,更以剑气破入二人体内,教他们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水衣女子将雪恋凌空摄回交到小蛋手中,却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仙剑一眼,唇角逸出醉人微笑道:“别怕。” 小蛋不认识水衣女子,但在她的笑容里莫名地勇气倍增,接过雪恋道:“我没怕,您赶紧去帮盛大叔罢!” 水衣女子颔首浅笑,身形如清烟萦绕,似缓实疾飘落到盛年和窦宪夫妇之间,仙剑“吭吭”随意挥洒,挡开了两人的攻招,凝身道:“天一阁苏芷玉,见过贤伉俪。” 人的名,树的影。这句话小蛋听干爹说得滚瓜烂熟,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它真正的涵义。 听到苏芷玉自报身分,非但窦宪夫妇惊愕住手,连数十名盘火崖的部下也如有默契地齐齐停战。 盛年以剑支地借机喘息,纵声笑道:“芷玉,你来得正是时候!” 苏芷玉注视盛年,见他伤势虽重,但暂无性命之忧,温婉地微笑道:“我路过翠霞,原本想登门探望盛大哥,不料竟有此巧遇。” 等盛年和她寒暄完毕,窦宪这才说道:“愚夫妇久仰苏仙子大名,今日有缘得见不胜荣幸,可惜身负使命不能与仙子把酒言欢,尚请海涵!” “窦崖主言重了。”苏芷玉的玉容上,始终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不疾不徐道:“只是想请贤伉俪看着芷玉薄面,即刻退下坐忘峰,不知意下如何?” 窦宪露出为难神色,苦笑道:“在下怕要令苏仙子失望了。如果不战而退,我等稍后绝难向叶宫主交代。” 窦夫人随即道:“恕愚夫妇斗胆,想请苏仙子赐教一二。如果咱们落败,那退下坐忘峰的事,在叶宫主面前好歹也说得过去。” 她的话软中带硬,苏芷玉焉能听不出来?当即盈盈朝前俯身一礼,道:“窦夫人过谦,芷玉素闻盘火崖有一门独家绝学‘风林火山’,须四人结阵方能发挥最大威力。但贤伉俪独辟蹊径,删繁就简,已将它演化为夫妻连手奇术,威力却不减反增,技惊西域仙林。 “小妹不才,愿乘今日良机一开眼界。” 窦宪夫妇微微变色,盘火崖风林火山阵苏芷玉晓得并不足为奇,但他们夫妇秘密研修近六十年方才创出的连手奇术,从未在公开场合用过,对方又是如何知晓的? 单凭这点便知,南海天一阁号称三大圣地之一、而凌驾七大剑派之上,实非虚至。 窦宪脸上阴晴不定,苏芷玉既然敢直言要会“风林火山”,难保不是胸有成竹,早想好了破解之道。 窦夫人却没想那么多,快人快语道:“正想请苏仙子指点!” 苏芷玉浅浅一笑,“嗡”背后盈雪仙剑悠然如发琴音,一股空灵飘渺的剑气意起形生,如和风拂面罩定窦宪夫妇。 窦宪凛然暗惊,尚未交手,心底已生出绝非苏芷玉敌手的微妙预感,这种事,惟有在面对叶无青时才会发生。 但忘情宫宫主给予他内心的冲击,更多地在于深不可测的畏惧,而跟前的新一届天一阁主犹如清溪流泉,彷似能一眼见底,偏将他的斗志与信心不着痕迹地消融而去。 他急忙澄心静念,将功力提升到满盈之境,注视苏芷玉不敢有一丝疏忽,尽管右手已然握了一把厚重宽大的乌黑色魔盾,却又再用左手缓缓自后腰掣出一截三尺余长的殷红魔枪。再看窦夫人,右手执一柄细长黝青的软鞭,左手亦一翻一转,取出柄类似拂尘的兵器。 苏芷玉一目了然,明白这四件魔兵暗合“风林火山”之道,刚柔并济、攻守兼备。她耳听翠霞山处处喊杀震天、大火熊熊,虽神色悠闲沉静,实则心急如焚,晓得每多耽搁一刻,便会又多几个人躺倒在血泊里。 待窦宪夫妇并肩站定,苏芷玉道了声得罪,展动天一阁“水天一色”身法,也不拔剑,飘身直进,切向对方结合部的空位。 窦宪大喝,烈魔枪化作一束火红光电,飙射出滔滔杀气,挑向苏芷玉眉心,窦夫人的风灵鞭同时出手,幻开重重青影,卷涌而上。 苏芷玉玉容无波,左手纤指微屈弹出,“叮”地击中风灵鞭真身,右掌轻盈地在烈魔枪枪杆上一按一推,身形如水穿石,倏地从两人间的缝隙滑过。 窦宪夫妇旋即转身,苏芷玉却更快一步,盈雪仙剑凤鸣而起,一剑两花,左右开弓,分取对方胸前。 窦宪举乌山盾、窦夫人扬夜林魔拂双双封架。孰料苏芷玉仙剑陡然一凝,隐而不发,乌山盾与夜林魔拂悉数走空。 窦宪刚想收盾,盈雪仙剑动若脱兔,迅捷灵动地在乌山盾上轻轻一点,耳旁只听“叮叮”两响,几乎不分先后,窦夫人的夜林魔拂也被击中。 窦宪浑身一颤,概因苏芷玉的这剑拿捏得着实巧夺天工,正掐在他乌山盾旧力用尽、新力未生的当口,宛如抡空了千钧重锤后,又让人以四两拨千斤的绝妙修为直击软肋,震得胸口气血翻腾。 苏芷玉一招得手拧身再攻,盈雪仙剑水银泄地、变幻莫测,却是忽缓忽疾,总恰到好处地招呼在两人招式转换的空隙之间,每一剑都借力打力,牢牢压制住窦宪夫妇。 窦宪夫妇的风林火山连手奇术,碰上苏芷玉竟是束手束脚,招招受制,空有参悟了六十年的精妙变化,无从发挥,两人越打越郁闷,明明看到苏芷玉轻描淡写的一剑攻到,击在自己的魔兵上,偏是重逾雷霆,不堪承负。 二十个回合一过,窦宪夫妇已变成各自为战,所谓“动如风,静如林;攻如火,守如山”的十二字真言,被盈雪仙剑切割得支离破碎,变成动不了,静不下;攻不出,守不住。 苏芷玉越发地游刃有余,忽而快忽而慢,忽而前忽而后,窦宪夫妇如同牵线木偶,被引得团团乱转,几次险些将魔兵招呼到对方身上。 那些盘火崖的部属,尚是第一次亲睹天一阁主出手,见她一把仙剑翩翩若舞,将两位崖主打得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不由尽皆骇然。 忽听窦宪夫妇齐声长啸,身形飞起,脱出盈雪剑光,在高空一翻一折远远飘落,各自哼了一声,从嘴里溢出一丝淤血地球来客整理苏芷玉背剑玉立,稍一欠身道:“芷玉多有冒犯。”气定神闲,与对手的气喘如牛、面目狰狞,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窦宪夫妇强行破出盈雪仙剑的剑气笼罩,体内魔气震荡均自负了些许内伤,虽说仍有再战之能,却已斗志尽消。 窦宪颓然长叹道:“罢了,山高水长,苏仙子,后会有期!”一声呼啸,与窦夫人率着盘火崖高手,朝山下退去。 小蛋目睹苏芷玉宛若天仙降临,兵不血刃便折服了威震西域的盘火崖两大凶人,禁不住心情激荡,暗自下决心道:“有朝一日,我也要像她这般,才能帮助所有爱我的人!” 第二集 玉缘篇 第九章 天一阁主 紫竹轩由于苏芷玉神兵天降,转危为安,但九悬观的战况却更加惨烈血腥。 主攻这一路的乃是忘情宫的本部人马,除了叶无青师徒,尚有厉无怨、四大护法等魔道一流高手压阵,翠霞弟子尽管拼死抵抗,仍旧不免节节败退。 罗羽杉与蒙逊交手十余个照面,便已不支,亏得蒙逊死心眼,严守叶无青务必生擒的指令,始终不敢施加重手,所以局面虽岌岌可危,身上却毫发无伤。 “当”地一响,蒙逊的雷轰锥将玉缘仙剑高高弹起,罗羽杉顿时门户大开,他也不管什么男女之防,探出毛茸茸的手爪,“呼”地抓向对方胸前。 罗羽杉避无可避,但自己绝不能辱没了爹爹的一世英名!她正待嚼舌自尽,保全清白之躯不为所辱,遽然从旁闪过一道黑色身影,手起剑落,削向蒙逊。 蒙逊一惊,侧身收转,就见来人横身护住罗羽杉,冷冷道:“欺负一个姑娘家也算本事,顾某来陪你玩一玩!” 不等蒙逊回答,顾智的流萤剑寒光闪闪疾刺而出。 蒙逊眼看成功在即却被人搅局,暴跳如雷,居然忘了自己身负的使命,冲着顾智吼道:“想跟我玩?老子先让你完!”抡雷轰锥迎战。 淡怒真人与叶无青的对决,乃是牵动全局的重中之重,两人各显奇能,一直激战了百多个回合,依旧难分胜负。 然而,淡怒真人耳畔,不时响起九悬观弟子临死前一声声凄厉惨叫,纵是铁石心肠,亦要为之心痛,他极力保持心中冷静,全神贯注与叶无青苦苦周旋,奈何始终寻觅不到丝毫胜机,反而自身功力不断受到焚泪沉灰剑的诡异银珠影响,而急遽耗损,头顶蒸汽腾腾,已有真气枯竭的预兆。 千年以来,翠霞派不知受过多少回魔道妖孽的窥觑骚扰,近在二十年前,也曾有红袍老妖率南荒群魔夜袭之举,可没有哪回像今天这样风雨飘摇、危在旦夕。 自己枉为一派掌门,却有负淡一师兄所托,眼睁睁看着群魔乱舞、嚣张之极,竟无力保全翠霞一脉千秋基业。纵死,又有何面目见敝派先贤于九泉之下? 淡怒一念至此,顿生舍身成仁之心,制怒仙剑硬生生架退叶无青的攻势,立即强行起身,口中低喝道:“咄!” 一蓬青光从头顶霍然冒出,竟毅然祭起元神,立意要与叶无青玉石俱焚! 叶无青脸色一变,飞速退出数丈,左手捏诀,右手沉灰剑光芒暴涨,也催动魔气御起“无情无我诀”。 当元神出窍的瞬间,淡怒真人心头一片淡定,静修两甲子多的真元像沸腾的海水,滚滚鼓荡,宣泄进制怒仙剑,默念“紫气朝圣诀”,元神蓦地澎湃焕放出绚烂的紫色光澜,朝着四周翻动奔腾。 叶无青深知,一旦元神出窍,便可将自身修炼的真元提升到极致,以此驾驭翠霞派三大上品御剑诀之一的“紫气朝圣”,不啻有石破天惊之威。 但一则元神出窍,肉体便失去屏障,极容易遭受对手的毁灭性打击,而失去了肉身的元神,亦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永无转世之日。 更为重要的是,祭出元神需以急遽损耗自身真元为代价,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即使最后侥幸破敌,亦是惨胜。 故此非到命悬一线,谁也不敢妄动元神,因此淡怒真人有魄力舍生忘死地祭出,叶无青却绝对不肯。 周围的打斗不知不觉缓慢下来,众人情不自禁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到了战场的中心,关注着这堪称是当今正魔两道代表人物的颠峰对决。 “嗡——”紫澜里制怒仙剑爆发出激越镝鸣,淡怒真人的元神与仙剑合而为一,如浩荡雄壮的光海,向叶无青一往无前地涌去。 叶无青的身影忽地消隐在从他体内透出的亮红色光云中,惟有那柄银灰色的剑锋兀自在闪耀吞吐,迸放起一圈圈熠熠光环。 “轰——”两蓬绚烂的光迎头撞击,激荡起波波巨澜烟雾漫天。 在光团爆裂的刹那,依稀有一束橙黄色的锋芒破出,陡然散作星雨,激射入紫澜之中。 电光石火里,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在光雾徐徐消散中,叶无青伫立原地、面色惨淡若金,左肋赫然有一道剑伤贯穿,血如泉涌,衣衫如飞絮般碎裂飘飞回荡半空。 淡怒真人的元神,静静凝滞在叶无青背后六丈远的空中,制怒仙剑斜斜指向苍穹,神色平静而安详。 “砰砰!”他的元神中骤然响起一串炸裂声,弹射出十二缕橙黄色的光飙,“叮当叮当”刺耳地摇响着,徐徐汇聚成束,盘旋一转后隐没在叶无青腰际。 元神一阵颤栗晃动,渐渐由内而外豁裂出十多处泛着黄澄光晕的伤口,很快就扩展到拳头大小,“噗——”喷射出一道道青色光雾。 淡怒真人猛烈摇晃了一下,唇角竟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因为开始模糊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盛年和苏芷玉的身影。 他长长吁了口气,隐约听见弟子们悲愤的呼喊,也听到了忘情宫一众人马得意欣喜的呐喊,朝后仰倒。 “掌门师叔!”盛年纵身赶在淡怒真人元神坠地前将他托住,也不顾自己内伤是何等的严重,大手催动翠微真气汩汩输入。 “吭!”制怒仙剑从淡怒真人手心里滑落,却出人意料地猛然一转硬生生插入土中,一如它的主人。 即使慨然赴死,亦要屹立如山! 叶无青悄然取了枚药丸吞入口中,慢慢回转身抬眼望向苏芷玉,眼睛里迸射出锐利深遂的幽蓝光芒。 “你的这场罪孽不小啊,叶宫主。”环顾九悬观内外的遍地惨状,苏芷玉绝美的脸庞上现出不忍,幽幽叹息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阁下何以心安?” 叶无青封闭住左肋经脉,缓缓将魔气流转起来,面不改色道:“苏阁主,你我都不是孩子,说教就大可不必了。” 苏芷玉飘落到叶无青近前,恬静道:“经此一战,阁下与忘情宫势必轰动天陆仙林、令正魔两道侧目,叶宫主,先恭喜你了。” 叶无青一怔,沉吟片刻后问道:“苏阁主此话何意?” 苏芷玉淡然一笑,道:“叶宫主雄才大略,兼之麾下高手如云,今日建此殊功,芷玉岂能不向你道贺? “但凡事皆需善始善终,否则叶宫主刚才所做的一切,也都将失去意义,你说呢?” 叶无青听得云里雾里,琢磨不透苏芷玉的话意,要是换一个人说这些,他或可毫不理睬、只当放屁,但面前这个人却不由得他不三思而后行。 他低低咳嗽了声,道:“苏阁主,有话不妨直言。” 苏芷玉笑道:“我的话叶宫主还没听懂么?眼前你是大获全胜,可要能从翠霞全身而退,方为功德圆满,假如让人把阁下也一并留在了坐忘峰上,则种种战勋又有何值得夸耀?” 叶无青道:“莫非苏阁主想留下叶某的人头?” 苏芷玉摇头道:“凭芷玉一人之力,自然挡不住叶宫主所率的虎狼之师。但如果有七大剑派的助阵,一切便大为不同了。” 叶无青眼中精光一闪,道:“苏阁主把我当成三岁孩子了?即使是距此最近的云林禅寺闻讯赶来,亦是明天的事。届时,叶某早已成功回师。” 苏芷玉从容道:“叶宫主自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十分隐密,却为何不想想芷玉是如何得知的?可惜我终究晚来半步,但也正是利用了这点时间,以本门‘千里灵’分头通知到其它六大剑派。想来,也该快来了。” 叶无青心中惊疑不定,表面却作出丝毫不信之色,讥诮道:“没想到苏阁主修为了得,唬人的本事也一样高明。” 苏芷玉微微一笑,尚未说话,翠霞山西南面极远的高空中,隐隐约约散放开一蓬明黄色的信炮。 叶无青一凛,倘使苏芷玉没有说谎,这信炮代表的,正是云林禅寺一脉人马正在向翠霞飞速疾援。 紧跟着东南方向次第亮起两团烟花,似乎是越秀剑派和太清宫的信炮升起。 这一下大半的人都看见了,九悬观弟子欢声雷动,有几名年轻弟子竟是喜极而泣、振臂狂呼,忘情宫的部众纷纷望向叶无青,颇有惊诧之意。 蒙逊倒提雷轰锥,呼呼喘息着问道:“师父,咱们怎么办?” 叶无青脑海中飞速盘算,更目不转睛注视苏芷玉的神色变化,希望从中找出能够提供给自己决断的依据,但对方的脸上始终淡雅若仙、波澜不惊,让他看不出半点端倪,反而越发感到心中没底。 他统帅忘情宫和盘火崖等西域五大门派突袭翠霞,自然做好了诸般应变准备,纵然果真与七大剑派的精锐迎头撞上,未始没有一拼之力。 然而夷平翠霞不过是他鸿图野心里的第一步,假如因此拼得元气大伤,对于其后的大计无疑有致命影响。 何况捅了翠霞派的马蜂窝,他就要随时防备来自天陆正道,乃至与翠霞派有千丝万缕关联的魔道门派上门报复,故此,和七大剑派打得两败俱伤,绝非叶无青所愿。 放眼望去,远处黑烟滚滚、火光冲天,近处满目疮痍、血流成河,翠霞派此战所遭受的严重打击,一目了然,尤其淡怒真人被自己的“破元罡铃”射透元神,大罗金仙也搭救不回这条性命,可谓收获不小。 苏芷玉含笑凝视着他,说道:“叶宫主,现在是我请你退下翠霞,再过半盏茶工夫,就该由你来求淡怒真人了。” 叶无青一凛,余光扫见北方升起燕山派的信炮,自是又有一家援军在飞速靠拢。 他当机立断,沉声道:“放信炮,即刻分头撤离翠霞山。” 已站到他身后的厉无怨,毫不迟疑扬手放出一枚信炮,“砰”在高空炸响。 苏芷玉注视叶无青,轻轻叹息道:“叶宫主,其实芷玉心里,盼望阁下能留下来,接着和七大剑派一决生死。” 叶无青诧异道:“哦,苏阁主这么说,叶某倒又有些不明白了。” 苏芷玉道:“拿得起,放得下,现在的叶宫主才更为可怕。从此天陆又将失去宁日,芷玉岂能不忧?” 叶无青哈哈笑道:“蒙苏阁主金口玉赞,叶某不胜欣喜。他日若得机缘,尚请仙子前往敝宫一叙,叶某扫榻以待。”他说完这话自然是准备走人,谁知突然有人喝道:“站住,留下罗小姐!” 就见顾智在屈翠枫的搀扶下蹒跚走来,他满身血迹也不晓得受了多少处伤,面色惨白,恨恨盯着叶无青。 盛年已将淡怒真人的元神收回肉身,正竭尽所能地进行救治,听见顾智的话,禁不住一震,道:“羽杉怎么了?” 一名蓝衣老妇挟着昏迷的罗羽杉推到众人面前,回答道:“她在这里。” 原来顾智替罗羽杉接过了蒙逊,其它的忘情宫高手却一样不肯放过她,早在攻山之前,叶无青便下令定要活捉罗羽杉,好借此要挟罗牛以天道星图交换。 结果那蓝衣老妇亲自出手,罗羽杉焉能是忘情宫护法的对手?不出十招就被制住经脉,震昏了过去。 顾智和屈翠枫拼死营救,却让楚儿与蒙逊牢牢缠住,顾智反因方寸大乱而受了伤。 叶无青道:“对不住,这位罗姑娘我是要定了。想让她安然回家,就叫罗牛拿着天道星图到忘情宫换人。” 屈翠枫怒火攻心,大喝道:“不放下罗师妹,你今日休想离开翠霞山!” 叶无青纵声大笑,道:“乳臭未干的小子,这里的事你也做得了主么?再打下去,你们也讨不到便宜,小心我怒从心起,一掌杀了这丫头!” 蓝衣老妇心领神会,伸掌虚按罗羽杉眉心,道:“宫主,咱们走,看谁敢拦!” 淡怒真人须发怒张,黯淡的眼眸里突然迸出慑人寒光,刚想开口却“噗——”喷出一道血箭,朝后软倒。 盛年忙将他抱入怀中,晓得是自己心神微分、真气陡断所致,看着叶无青率众缓缓往战场外退去,猛一咬牙低喝道:“放他们走!” 屈翠枫大吃一惊,叫道:“盛大叔,羽杉她——” 盛年暗中苦笑。 其实整件事情,乃是芷玉布下的疑兵之计,她请六位守护紫竹轩的师兄,分执本属奇门遁甲所用的信炮,飞出百里,陆续燃放,从而虚张声势,造成六大剑派赶援假象,若硬要留住叶无青,这计谋不用半盏茶就会暴露。 当下他凛然宏声道:“掌门师叔不醒人事,若论门中地位身分,此处便该轮到盛某,现下一切由我作主,切不可因小失大,再给翠霞增添不必要的伤亡。” 顾智怒极反笑道:“盛兄,你不愧是我家主人的好兄弟、好师兄!眼看羽杉侄女儿落入魔爪,竟还能这般义正辞严,小弟佩服之至!” 盛年清楚这刻关系到翠霞生死存亡,万万不能让叶无青窥觑出任何破绽。他装作充耳不闻,朗声道:“叶宫主,不论事后罗师弟如何决断,盛某必在三个月内登门拜访,羽杉侄女还望阁下好生照料!” 叶无青已退到九悬观弟子形成的包围圈外,抱拳道:“盛兄所托,叶某敢不从命?” 冷不防听见小蛋叫道:“叶大叔,您放了罗姑娘,我愿拜您为师!”他跌跌撞撞挤出人群,直往叶无青奔去。 若非小蛋主动出现,叶无青差点就忘了这个小家伙。见他并未死在乱战之中,叶无青心中竟有一丝欣喜,驻足道:“小蛋,你说什么?” 小蛋恳求道:“叶大叔,求您放了罗姑娘,我跟着您走就是。” 蒙逊不屑嘲笑道:“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你哪点比得上罗丫头金贵,咱师父要你何用?” 小蛋眼睛一眨,却不理蒙逊,直勾勾看着叶无青,道:“大叔,你绑走罗姑娘也没用,罗大叔宁折不弯的性子,我最清楚,他一定不会答应将天道星图交给您的!您不是说想收我为徒么,我这就给您叩头了!” 说罢他“扑通”跪地,朝着叶无青“咚咚”叩起头来。 大凡成名人物都讲究一言九鼎,自己先磕完头,只要他不阻拦,那便是答应啦。既然答应了,自该放了罗姑娘。 叶无青面无表情,垂首看着小蛋,也没人明白他在想什么,熟悉他的厉无怨不禁暗暗嘀咕:“搞什么鬼?叶师弟素来一言而决、雷厉风行,现在火燎眉毛的关口上,却因为一个傻小子,不进不退僵在这里,恁的古怪。” 小蛋也不管什么三磕九拜之礼,只顾埋着头“咚咚”往地上撞,饶是地下是松软的泥土,也给他锤结实了,脑门上血肉模糊。 他正晕头转向往下磕,猛听叶无青低喝道:“简长老,将罗羽杉交给他们!” 简长老大吃一惊道:“宫主,您真愿意收这个傻小子为徒?” 叶无青再次喝道:“放人!”俯身拽起小蛋,说道:“起来,跟我走。” 简长老看叶无青不像说笑,哪敢违拗?放下悬在罗羽杉头顶的手掌,将她凌空推送向苏芷玉道:“接着!” 苏芷玉抱住罗羽杉,暗运内视之术查过她体内情形,见简长老并未下黑手暗算,心头一宽,向盛年颔首示意。 盛年百感交集,他也不明白叶无青为何会这样看重小蛋,徐徐问道:“小蛋,你真的要跟叶宫主走?” 小蛋看到罗羽杉安然无恙地回到苏芷玉怀中,全身一阵酸软,如释重负,点点头道:“盛大叔,我既然答应了他,就该办到。” 盛年想着自己妄负一身神功,最后竟还要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为救罗羽杉而自我牺牲,禁不住愧疚愤闷到极点。 他望着小蛋,缓缓道:“大叔对不起你!”转首喝道:“叶宫主,盛某用这条性命交换小蛋自由之身,请你成全!” 众人闻言尽皆震惊之极,屈翠枫失声道:“盛大叔,您是正道柱石,不可——” 他还没劝完,叶无青竟断然拒绝道:“你的命叶某迟早要取,何必急在今日?” 屈翠枫立时住嘴,看看旁边的顾智,居然也是一样的满脸诧异之情。 又有谁能想到,在叶无青心目中,一个傻呵呵小蛋的分量,竟还重过盛年的项上人头! 小蛋见盛年要以性命相换自己的自由身,忍不住眼角发红道:“盛大叔,我是心甘情愿要拜他为师,叶宫主修为那么高,得他指点,说不定三年后我就能打赢鬼锋,您不必替我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砰、砰!”接连又有两盏烟花亮起在远方天际,预示着前来应援的六大剑派里最后的两家人马,也在飞速行进中。 叶无青无意再作过多纠缠,探手抓起小蛋的胳膊喝令道:“走!” “等一等!”小蛋叫道:“师父,我想求你给我一个月宽限,我要跟干爹告别,还想去天雷山庄看望罗大叔,感谢他前些日子对小蛋的照顾关怀,然后,我就来忘情宫找您。” 楚儿早憋了一肚子火,想想今后竟要和一个无耻淫贼同门学艺,她岂非要天天小心防范,以免处子之躯不幸沦陷?这时听小蛋居然得寸进尺,向叶无青恳请一个月的宽限,不由冷哼道:“小蛋,你别太过分了!” 叶无青紧紧盯着小蛋的双眼,看到他发自内心的恳求,却并无恃宠娇纵的意思,微作沉吟,松开小蛋道:“一个月,我等你来。”说罢,头也不回,飘身御风而起,朝翠霞山下退去。 其它忘情宫高手纷纷跟进,蒙逊追上问道:“师父,要是满了一个月这小子没来怎么办?” 叶无青冷冷道:“那他会死得很惨。” 厉无怨恍然道:“原来师父是想试一试这傻小子,看他有无信用?”叶无青淡然道:“你们哪里知道,这个小蛋是头顺毛驴?你待他一分好,他会回报你十分,如此宽厚之道待他,就是要让他死心塌地顺从我。” 楚儿不发一言地跟在师兄身后,越想这事越着恼,心中恨意滔天。 小淫贼,你不来忘情宫也罢,如果有胆真来,看我日后如何收拾你!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偷偷回头,身后云雾蒙蒙,坐忘峰已隐约去远。 第二集 玉缘篇 第十章 孑影西行 灾劫过后的翠霞山,到处充满悲壮哀婉的气息。 淡怒真人已被护送入九悬观静室内,但谁都知道,他只不过靠着一口真元勉强支撑,随时都会油尽灯灭。 姬榄等人都已赶了过来,翠霞观的首座无缺真人,却不幸战死在无离派掌门孟翔的掌下,而其它人亦无不满身带伤、血染征衣。 环顾面前一张张朝夕相处的面庞,他的嘴角露出一缕笑意,低声道:“翠霞有此大劫,实为贫道之过,我对不起诸位,也对不起本门的列祖先贤。” 罗鲲强忍热泪,哽咽道:“掌门师叔,您不必自责,是弟子无用,未能击溃仇寇,保全师门威名。您、您责罚我罢!” 淡怒真人吃力摇头道:“现在最关键的不是责罚谁,而是如何应付叶无青的卷土重来。不然,贫道真要百死莫赎了。”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见援兵迟迟不到,自然醒悟出其中的奥妙。 苏芷玉宽慰道:“掌门真人不必担心,我立刻着手在坐忘峰各处要冲布下阵势,叶无青要破解它们,尚需耗费一番手脚,谅他多半会知难而退,以免真让闻讯赶至的正道各派衔尾直追,损兵折将、铩羽而回。” 淡怒真人微笑道:“苏阁主,难为你了。如此大恩,我翠霞永世不忘。” 苏芷玉黯然道:“芷玉只后悔未能及早击退窦宪夫妇,赶到九悬观,累得掌门真人慷慨取义,令天陆正道又失一位中流砥柱。” 淡嗔师太道:“师兄,求你听我一次,赶紧服下一颗九转金丹,现在还来得及。” 淡怒真人微弱的声音道:“贫道有负淡一师兄托付,惟有以死相谢。岂能再浪费本门的九转金丹苟延残喘?” 姬榄急道:“可您是翠霞掌门,您万万不能死!” 淡怒真人坚定道:“仅是九悬观丧命的弟子,就有七八十人罢?其它各处的伤亡虽可能少一些,但也触目惊心,他们死得,贫道为何死不得?贫道不死,又何以对得起死去的他们?” 盛年热泪盈眶,紧紧抓住淡怒真人的手道:“师叔,弟子有愧,弟子有恨!” 淡怒真人哼了声,嘴角涌出一缕深红的鲜血,若断若续道:“我们都有愧,也都有恨。但为师门千载基业为计,绝不要冲动行事。 “盛年,这副重担贫道就转托给你,你要记得,一切以翠霞为重、以万千生灵为重,戒急用忍,徐图恢复。” 盛年大惊道:“师叔,我……” 淡怒真人截断道:“你不必推托,也不能推托。中兴翠霞,舍你其谁?这副担子,本门千余弟子里,亦只有你挑得起!原谅贫道给你留下这残局,但我相信你能胜任,一定能!” 说着,他握着盛年的手用力紧了紧,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的师侄道:“答应我!” 盛年热泪滚滚跪倒榻前,垂首道:“是,师叔。弟子一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中兴师门,洗雪今日之奇耻大辱!” 淡怒真人松了口气,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盛年,我对不起你师父,当日一念之差,没能在云林禅寺保住他,所幸他为翠霞留下了你,也培养出了罗牛和丁原这样的天陆奇才。 “有你们师兄弟三人在,何愁翠霞不兴,何愁天下不宁……” 他的声音逐渐微弱,蓦然手一松,从盛年的掌里滑落,垂在了软榻边缘。 “掌门师叔——”盛年心沉谷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奈何淡怒真人眼虽睁着,人却再没有反应,唇角兀自含着安逸的微笑,一缕缕血丝从耳鼻口眼内汩汩滴淌,如残阳般染红榻上。 “叶无青!”姬榄匍匐在地,陡然抬头朝向西方怒吼道:“我要灭你忘情宫满门!” 淡怒真人的嫡传弟子无憾道人奋身站起,一言不发向静室外大步冲去。 盛年背对着他沉声道:“站住!无憾师兄,你要去哪里?” 无憾道人悲愤满腔道:“我要去追杀叶无青,纵然拼了性命也要给师父报仇!” “对,报仇!”罗鲲跟着站起,道:“咱们一起去,杀叶无青祭奠师叔在天之灵!” 盛年深吸一口气,徐徐道:“你们谁都不准去,忘了掌门师叔临终的叮嘱么?戒急用忍,徐图恢复。” 无憾道人怒道:“死的不是你师父,你当然可以忍!”一抬腿就要跨出门去。 “你若走出这扇门,就不是翠霞弟子了。”盛年望着淡怒真人的遗容,努力平静道:“其它人也都一样。” 无憾道人叫道:“你凭什么逐我出墙?你——”突然,他语声打住,回头看着盛年,逐渐意识到在淡怒真人仙逝的一刻起,自己的这位师弟已然成为翠霞掌门。 盛年缓缓起身,道:“仇要报,耻要雪,但不是今天,更不能意气用事。我们现在必须冷静,否则因为一时血勇,毁了师门千年基业,谁还有脸见掌门师叔于泉下?” 他的嗓音不高,却字逾千钧敲击在众人心头。 罗礁沉默片刻,低声问道:“我只想知道,要报此仇需要等上多少年?” “五年。”盛年回答道:“如果盛某无能办到,便以一死相谢。也恳请诸位师长、师兄与我同心同德,重振翠霞——” 说到这里,泪水再次模糊眼帘。 注视着淡怒真人平静的神情,盛年回想起当年平沙岛上,淡怒师叔为自己代受九刃穿身之刑的往事。 假如能够,他愿用九十刀、九百刀换回掌门师叔的生命! 可惜,已没有假如。 与此同时,在翠霞观里还有一位自觉心中郁闷已极的人,那就是常彦梧。 他老人家乘着剑会最后一天偷偷潜入翠霞观,直等到中午守值弟子换班的机会,才溜进到藏经楼内,想撞撞大运,看看能否找到传说中的翠霞至宝九转金丹,至少也可顺手牵羊,带走几本翠霞派的心法典籍,也算没白来。 谁晓得他正在藏经楼里大海捞针、翻得高兴,猛听外头喊杀声起,未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众西域无离派的弟子已然穷凶极恶闯了进来,见人便杀、见宝便夺。 起初常彦梧还当是遇见了“道上”的朋友,便想报上名号,和人家套套交情;孰知那些个无离派弟子根本不给他常五爷面子,两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见着常彦梧,二话不说挥刀就劈。 常彦梧立时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凡事也总该有个先来后到,这帮后生小子不懂规矩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跟常五爷动粗,妄图独吞藏经楼的宝藏,那还了得?当下掣出点金神笔,和这些无离派弟子战在一处。 眼看常彦梧寡不敌众,从九悬观回援的翠霞观门人终于赶到,他老人家精神大振,神色凛然地叫道:“保护经楼,尽诛来敌!” 翠霞弟子见本门圣地藏经楼竟遭此浩劫,早已红了眼,闻听常彦梧的呼喊,更是义愤填膺、拼死抵抗,口中不约而同也叫道:“保护经楼,尽诛来敌!” 常彦梧不由大乐,翠霞派的典籍这些混蛋抢得,老子便拿不得么?好歹我如今也是护宝功臣,得点东西也是应该的。 乘别人舍生忘死杀成一团,他游走藏经楼,也不管有用没用,见到顺眼的便往袖口里塞,着实赚了一票。 待到九悬观上空燃起撤退信号,无离派人马丢下数十具尸体撤出翠霞观,常彦梧赫然成了有功之臣,受到众道士的由衷感谢。 常彦梧嘴里谦虚,心中却抱怨这些道士好生不懂事,光说个谢字顶个屁用,也不给老子来点实惠的。 觅得一处僻静地方,他将从藏经楼里偷来的典籍一一取出观赏,不禁登时傻眼。敢情这些典籍皆属道家经典,与翠霞诸般仙门绝学毫无关系。 常彦梧并不甘心,还待一本本仔细翻阅,小蛋却已找来。 常彦梧赶紧收起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听小蛋将要拜叶无青为师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不由也有点傻了。 常彦梧本就是魔道中人,所以小蛋拜入忘情宫门下,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相反,从此自己多了一座天大的靠山,又何乐而不为? 至于叶无青和翠霞派之间的血海深仇,那关他常五爷鸟事? 只是他压根没料到叶无青居然会看上小蛋,甚至不肯用盛年的性命交换,真不晓得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干儿子,到底有哪点对上了他的胃口? 瞧见常彦梧半晌不语,小蛋以为他是在难受,便安慰道:“干爹,您别伤心,我也舍不得离开您老人家,可为了救罗姑娘,也只能这样。” 常彦梧一瞪眼,道:“伤心,你看我是在伤心么?你成了叶无青的关门弟子,今后在魔道上呼风唤雨、威风八面,我老人家岂不也跟着沾光?这般的好事求也求不来,傻瓜才会伤心!” 小蛋瞠目结舌,嗫嚅道:“您……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常彦梧似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喜滋滋道:“太好了,往后说出去,老子和忘情宫宫主叶无青也是一家人啦,看谁还敢不拿正眼瞧老子? “嘿嘿,我早就看出来你小子绝非池中物,没曾想叶无青倒难得也有这份眼光,英雄所见略同啊。” 小蛋望着干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险些晕倒,讷讷道:“可,可我……” 常彦梧一拍小蛋,笑呵呵道:“我知道你孝顺,不愿离开干爹。放心,往后有空我会到西域去探望你,哈,到时候我岂不成了叶无青的座上宾?” 幸好,这番话没有翠霞派的弟子听到,否则不吐血三升,也要拔剑相向。 此后数日,各派前来吊唁的同道耆宿络绎不绝抵达翠霞,派出四处侦探的弟子亦纷纷回报,方圆千里已无忘情宫一系魔道高手的影踪。 又过了几日,盛年正式继任翠霞派掌门,淡怒真人业已入土为安,大伙儿陆续告辞离去。 苏芷玉和罗羽杉、顾智要回天雷山庄,屈翠枫想顺道拜望罗牛,便也一路随行,自然,还有小蛋和常彦梧。 临别前,盛年将连夜赶制的天照九剑剑谱和一套吐纳心法,私下交给小蛋,小蛋说什么也不肯收,盛年无奈道:“那就当是盛大叔借给你的罢,等三年后你来紫竹轩时,再亲手交还给我。” 小蛋推托不过,这才收下,随苏芷玉等人赶赴天雷山庄,一路无话。 这日众人风尘仆仆回到庄上,在罗府静室里见到了罗牛夫妇,以及在此奉命留守的卫惊蛰。 这时翠霞大劫的噩耗早已传遍天陆,罗牛几次要赶往师门祭奠淡怒真人,均被秦柔等苦苦劝住,见着苏芷玉,他也顾不得久别重逢后的寒暄,迫不及待便问起了详细情形。 当苏芷玉说到淡怒真人舍生就义,临终前将翠霞派掌门之位传予盛年时,罗牛悲不能已,竟哇地吐出一口热血,虎目里泪水滚动,“砰”地一掌击在身前的木几上,“喀喇喇”碎裂成一地粉屑。 秦柔潸然泪下,握住丈夫的大手道:“阿牛,你想为师门报仇,也需先把自己的伤养好!” 罗牛强忍怒愤,点点头,坐在榻上向苏芷玉深深一拜:“这次翠霞劫难多谢你仗义救助,否则我真没脸再去见师父他老人家!” 苏芷玉黯然道:“你又何须和我客气?不过今次前来天雷山庄,我也是有一件事打算和你商量。” 罗牛一怔,问道:“什么事?” 苏芷玉徐徐道:“我想收羽杉为徒,不知你舍不舍得?” 罗牛立刻醒悟到苏芷玉的良苦用心,不由心中感动,他看了看罗羽杉,见她垂首不语,毫无惊讶神情,显然苏芷玉已先一步征求过她的意见。 罗牛慨然点头道:“只要羽杉愿意,我是求之不得!但五年后盛师兄西征忘情宫,希望你能让羽杉及早返回,和我们一同前往。” 苏芷玉欣然颔首道:“好,就这么说定了。阿牛,多谢成全。” 两人说话的时候,罗羽杉和小蛋的目光悄然不期而遇,又急忙慌慌张张,各自闪避。 罗牛看在眼里,暗自一声唏嘘。 他本就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对于小蛋舍身救回爱女的恩义,尽管嘴上什么也没说,但假如有需要,纵使为小蛋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当日,卫惊蛰归心似箭,御剑飞返翠霞山,此处既有苏芷玉这等不世高手坐镇,他亦可安心复命了。 屈翠枫在天雷山庄小住下来,闲暇时便向苏芷玉殷勤讨教,他的母亲楚凌仙和苏芷玉同出天一阁,昔日情同姐妹交谊甚笃,爱屋及乌,对于屈翠枫的请求,苏芷玉亦尽力满足。 这日见苏芷玉心情颇好,屈翠枫忍不住提出了一个在心底困惑多时的疑问:“玉姨,为何这么久都没有丁原丁三叔的消息?此次翠霞出了偌大的变故,怎也不见他露面?” 苏芷玉注视屈翠枫,久久后朱唇微逸一抹笑容道:“这问题,你有问过罗大叔么?” 屈翠枫在她澄静柔和的眼神下不敢隐瞒,点头道:“小侄问过,可罗大叔好像对此讳莫如深,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苏芷玉颔首道:“这就是了,那你又何必再来问我?”她抬眼眺望远方天际初露的朝霞,悠悠道:“其实,你丁三叔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算得到?” 屈翠枫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默默凝视苏芷玉静静伫立的身影。 忽然间他觉得晨曦洒照中,她的倩影竟是那般的落寞孤独。 光阴荏苒,转眼小蛋在天雷山庄又住了十余日,屈指一算,距离和叶无青约定的期限已不到七八天。 罗牛的伤势逐渐好转,当夜在府内为小蛋和苏芷玉摆下饯行宴,奈何众人都是满腹心事,一场酒席没个把时辰就草草散了。 次日清晨小蛋首先告辞启程,罗牛夫妇携着顾智、辽锋和雷鹏等人送他到了庄口。 常彦梧将整理好的行囊交给小蛋,叮嘱道:“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往后干爹照顾不到你,自个儿需得多加小心。” 小蛋接过包裹,鼻子一酸道:“干爹,您真不陪我去西域了?” 常彦梧道:“我一个人漂泊惯了,去忘情宫作甚?再说叶无青又没请我,我还不如在你罗大叔的府上多住些日子。” 发现小蛋眼里生出警觉,他哈哈一笑道:“放心罢,干爹不会在庄上惹事,等啥时候待腻了,我便去找你三姑。他奶奶的,上次的那笔老帐我还得跟她好好算算!” 小蛋担忧道:“干爹,算了罢。斗了这么多年,何苦呢?” 常彦梧哼道:“你懂什么,我越跟他们斗,便越觉得其乐无穷。等你练成忘情宫的绝学,咱们爷俩儿连手,还怕整不死这群混蛋?” 小蛋笑笑,知道多劝无益,忍住离愁道:“干爹,我去了。” 常彦梧一点头,满不在乎道:“快滚快滚,省得让我看到你又心烦。” 小蛋默默向常彦梧拜了三拜,走到罗牛夫妇面前道:“罗大叔,罗婶婶,你们多保重。” “哇——”地一声,却是旁边的虎子哭了出来,拽住小蛋的衣角道:“你别走,再和我多玩两天好不好?” 秦柔轻轻解开虎子的手,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用黄绫卷起的小包,交给小蛋:“这里面装的是你秦婶婶早年用过的九雷动天引,送给你聊作防身之备罢。今后有空,别忘了再回天雷山庄来看看你罗大叔跟婶婶……” 小蛋百感交集,用力点了点头。 罗牛沉声道:“小蛋,罗大叔对不起你。” 小蛋忙摇头,道:“大叔,千万别这么说。能遇见您和婶婶,是我的运气。” 罗牛看着他尚嫌稚嫩的脸庞,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慨然长叹一声:“好孩子,此去西域多多珍重。罗大叔不送了!” 小蛋再和苏芷玉、屈翠枫、顾智等人一一见过礼,最后朝众人团团一拜道:“大伙儿都请回罢,我们后会有期!”转身迈步往西而去。 蓦然,耳中听见罗牛传音入密道:“小蛋,向西十里,有人在等你。” 小蛋愣了愣,回头就见众人正向他挥手作别,罗牛亦几不可察觉地向自己颔首示意,脸上含着亲切的微笑。 他的心怦然猛跳了两下,脚下加快了步伐,不自禁地耳根热了起来。 已是暮春,道路两旁杨柳依依,野花开得正艳。一座小小的草亭渐渐出现在小蛋的视野中,还有——亭外纤纤盈立的那束娇影。 小蛋的心跳更加厉害,看见她樱唇浅浅含笑,正在朝着自己轻轻挥手,他走到草亭前,整个心被一种莫名的喜悦吞没,笑了笑,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 “原来你在这里等我。”彼此间奇妙地静默了许久,小蛋低声道。 “因为,我有话想私下问你。”罗羽杉垂下头,揉拨着衣袂,轻声说道。 “什么?”小蛋问道,只感到她那玛瑙般红润透明的纤指,真的好看极了。 “你——”罗羽杉的耳垂慢慢变红,声如蚊蚋道:“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从叶老魔的手中换回我?” 小蛋挠了挠头,不以为意道:“你们都对我那么好,我这样做也是该当的。” 笨小子,就不会来点甜言蜜语?早已察觉蹊跷,一路暗随小蛋而来的常彦梧藏身在一株柳树后,恨不能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呆头呆脑,简直把我常五爷的老脸丢到家了,天,我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干儿子? 罗羽杉缓缓将一根精巧的红丝结系在小蛋手腕上,低声道:“这是我昨晚才赶做好的,不知道你是否喜欢?” 小蛋心里暖暖的,罗羽杉抬起头,轻轻道:“你……有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我留作纪念的?” 小蛋身上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委实不少,但那些都是常彦梧的“杰作”,焉能送给罗羽杉珍藏? 他想了想,从贴身的暗兜里取出一枚玉佩道:“这是我亲生爹娘留下的惟一一件东西,送给你罢。” 罗羽杉的眸中泛起一缕欣喜,羞涩地将玉佩接过小心翼翼挂到胸前,说道:“小蛋,你不会忘了我罢?” “怎么能呢?”小蛋榆木脑袋全没多想,回答道。 罗羽杉眼波流转,轻点玉首道:“等到你和鬼锋对决之日,我一定会赶到紫竹林为你助威。小蛋,你先走罢。我会站在这儿看着你去远。” 小蛋默然半晌道:“罗姑娘,听说海南很远,想家的时候就奔到山顶往北眺望,喊上几嗓子,心里就会舒服许多。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很管用。”淡淡笑了笑,道:“可惜,我不晓得自己的老家在哪……” 罗羽杉的清泪终于夺眶而出,背转娇躯道:“你、你一路珍重!” “是了,你也多保重。” 小蛋眼睛里像是有沙子吹入,涩涩的难受,见罗羽杉不再回身说话,猛一咬牙,阔步离开长亭。 听到步履声远去,罗羽杉霍然回首。小蛋敦实的背影正在渐行渐远,不再回头。 泪水,模糊了离人的眼帘,模糊了吹拂过的春风绿柳,模糊了少女驿动的情怀……(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小蛋为从叶无青的手中救回罗羽杉,主动提出愿拜其为师,谁知叶无青居然真答应了他的要求,不仅放了罗羽杉,还给了小蛋一个月的宽限。 小蛋在天雷山庄拜别众人后,几经辗转,终于抵达忘情宫,揭开了他崭新的人生一幕。 很快,包括叶无青的大师兄厉无怨在内的所有人都发现,这个新来的小子,简直就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活宝! 真不晓得叶无青是看上了小蛋哪点好? 第三集 忘情篇 第一章 圣淫邪虫 西出汉州进入了凉州地界,放眼望去戈壁苍茫,风沙浩荡,与中土各州的繁华景象大不相同。 虽说行前常彦梧曾将忘情宫大致所在和行径路线,对小蛋做过交代,但在荒凉戈壁之中,天不分南北,地不辨东西,很快他就没了方向。 偏巧老天爷也跟他开起玩笑,阴霾满空不见太阳,这可难为坏了小蛋。 这一日下午,他在荒芜人烟的戈壁里,兜兜转转几个时辰,也没找到一处有住家的地方,甚至连过路的商旅都不曾碰见,眼看暮色降临,天渐渐暗了下来,小蛋心里苦叹,今晚又得挖个沙坑露宿了。 忽然远处地平线下遥遥腾起一股沙柱,昏黄卷涌足有数丈之高。 小蛋起初还以为是戈壁上常见的沙尘暴,也没多在意,但隐约却听到沙柱之中有打斗之声传来,不由大奇。 这样子的地方,也会有马贼么? 他催动身形,御风朝着沙柱卷起的方向奔去,须臾便赶至近前。 果然,半空中三女二男缠斗正酣,不过看上去却不像是什么马贼,剑气掌风激荡,将满天沙尘卷吹上天,这才形成了一道旋动的沙柱。 更近一些,小蛋依稀能看清楚那五个人的装束容貌,被追杀的那位少妇看似二十出头,手使两根五彩缎带,与二男二女苦苦拼斗,咬牙力战。 小蛋见状,不由脱口叫道:“六姨,怎么会是您老人家?” 原来,这少妇竟是常彦梧的师妹,北海八鬼中排行第六的“风信子”花彦娘。 花彦娘眼角余光瞥到小蛋,柳眉微蹙:“真讨厌,这不是常老五收养的傻儿子么,难道老五也在这附近?他若见我被人追杀,岂有不落井下石之理?”心疑神乱,招式更见零散,险些教一名围攻她的女弟子一剑刺破左臂。 小蛋见她遇险,赶紧出声提醒道:“六姨小心!” 花彦娘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咯咯娇笑道:“小蛋,你来啦,真是太好了!快发信炮向你干爹求援,就说他要的东西六姨已经得手!” 小蛋愣了愣,困惑道:“妳说的是什么东西?我干爹他——” 那四名男女闻听花彦娘之言面色微变,暗道一个风信子已然久战不下,假若再来个北海八鬼里心眼最多的神机子常彦梧,那该如何是好? 为首的一名男子喝令道:“九师妹,妳上去解决了这小子!” 身旁一位紫衣女应声抽身出了战团,手中仙剑一振,直指小蛋咽喉道:“看剑!” 小蛋忙不迭闪身躲避,摇晃双手道:“你们误会了,我不是来打架的!” 紫衣女看小蛋双手乱晃不由大急,唯恐他真的依花彦娘之言放出信炮,招来常彦梧,当下也不答话,拧身逼近,又是一剑飞掠而出。 小蛋无可奈何,只好反手掣出雪恋仙剑,道了声:“得罪了!”拔剑在手,不假思索便是一招“掷地有声”对攻了上去。 紫衣女见小蛋歪歪斜斜的一剑,根本不成章法,连剑风都不带起半点,禁不住一声嗤笑,“叮”地一记脆响,轻磕在雪恋仙剑之上。 原本以为一剑之下,小蛋的雪恋纵不脱手,也要给带引到一边,孰知双剑甫一交击,从对方剑上赫然传来一股奇异的螺旋气劲,直透臂膀! 她猝不及防失声惊呼,手中仙剑被绞飞上天,右臂经脉一阵翻江倒海,好不酸麻难受。 小蛋的剑煞势不住,径自朝着紫衣女头顶劈落,嘴里大叫道:“快躲开!”手上运劲横转,只盼千万别误伤到对方。 也顾不上多想这北海八鬼的一个晚辈,用了什么阴损手段,居然只一招就令紫衣女的仙剑脱手,另三名同伴齐齐叫道:“小表你敢!” “哧!”总算小蛋转腕及时,雪恋仙剑侧过紫衣女劈到空处。 花彦娘乘众人分神的剎那,左袖里“砰”打出一团粉红色的东西,迎风散开,飞身退到小蛋身边,一把抓住他胳膊,娇声笑道:“恕不奉陪了!”御风迅即向东退去。 那四个人都曾见识过花彦娘的欲仙欲死烟,赶紧屏息运功迫毒,眼睁睁瞧着她带着小蛋倏忽去远。 待粉雾稍散,早没了花彦娘和小蛋的踪影,紫衣女长吁一口气,恨恨道:“该死,又让这妖精逃了!” 为首的男子道:“掌门师叔已在这落魂泊方圆千里布下天罗地网,又有忘情宫的高手襄助,定教她插翅难逃。” 忽然,另一名绿衣女惊声道:“花彦娘刚才是不是在叫那少年‘小蛋’,他、他莫非就是叶宫主吩咐咱们西域各派留意保护的人?” 为首男子摇头道:“没这么巧罢?也许是妳听错了,何况叫什么蛋的人也多得很,未必就刚好是他。” 且不说这四人如何懊丧疑惑,花彦娘抓着小蛋向东一气飞出三百多里,四周天色全黑,万籁俱寂,远远瞧见前方一处背风坡上怪石嶙峋,高高低低有不下百余个天然洞穴,正是藏身的好去处。 她拽着小蛋进了一座较大的石洞,看看里头也算干净,暗松口气放开手道:“小蛋,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干爹呢?” 小蛋实话实说道:“我要去忘情宫,走到这儿迷路了。我干爹在天雷山庄,没有陪我一块儿来。” 花彦娘诧异道:“你去忘情宫干什么?那地方不能随便去的。” 小蛋回答道:“我已答应拜叶无青为师,要去忘情宫找他报到。” 花彦娘笑颜顿滞,一双迷离媚眼上下打量着小蛋道:“叶无青要你当他徒弟?你没说笑罢?” 看上去小蛋一本正经,不似玩笑,但她素知老五的干儿子行事带些傻气,堂堂忘情宫主如何会瞧得上他?一时间颇费猜量。 小蛋在洞口坐下,问道:“六姨,那些人是谁,为何要追着妳不放?” 花彦娘一醒,道:“他们都是仙鸳门的,自己没本事看管好门中的宝贝,硬诬陷是你六姨偷了,还一路追杀,非要我的命不可。” 提起仙鸳门,极少有人不知道,只因这一西域魔门委实是臭名昭著、声扬千里。 据说仙鸳门的开山祖师亦算正道中人,由于创下了一门合欢双修的秘术,不容于中土正道,这才远走西域,开宗立派,广收门徒。 可惜几代之后鱼龙混杂,先前尚属严谨的门风渐渐松散废黜,久而久之竟成了淫秽之门,不仅同门师兄妹之间齐修“合欢秘术”,连师父与徒儿、师祖与徒孙也明目张胆大行此道,美其名曰“和光同尘”。 传到这一代掌门柳翩仙的手中,仙鸳门直系弟子不下数百,遍布西域的信男信女更是不计其数,又仰仗着忘情宫是座硬靠山,愈发地肆无忌惮。 花彦娘人称风信子,生性骚浪,与柳翩仙一拍即合,月前仙鸳门奉叶无青之命精锐东进,突袭翠霞,柳翩仙率大半弟子前往,花彦娘却留了下来。 短短没几天工夫,她便搞定了负责看守仙鸳门藏宝重地“七夕桥”的守值弟子,神不知鬼不觉从中盗出柳翩仙修炼多年的至宝“圣淫虫”,得手后立刻连夜遁逃,回返中土。 哪知她前脚刚走,柳翩仙便回返仙鸳门。一见圣淫虫和花彦娘双双不见,哪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盛怒下急颁掌门令谕,着遍及西域的门下弟子群起拦截,不得让花彦娘安然回归中土。 花彦娘用尽手段,一次次从重围中逃脱,今日遇上小蛋,又在仙鸳门四大弟子的围捕中成功逃跑。 小蛋也不晓得她说的是真是假,挠着头发道:“六姨,如果妳没偷,和他们解释清楚不就成了么?总好过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花彦娘哼道:“解释,他们肯信么?难不成,你要六姨脱光衣服,让他们里里外外都搜上一遍?” 小蛋听她提到脱衣服,忙起身道:“六姨,我还要赶路,不打扰妳老人家休息了。” 花彦娘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急什么,天都黑了,你到哪儿去找往忘情宫的路?先歇息一宿,等天亮了,六姨会告诉你怎么离开这片落魂泊。” 小蛋欢喜道:“我真是笨了,怎么没想到求您指点路径。六姨,多谢啦!”忽觉得自己的手还在花彦娘滑腻的手掌中捏着,赶紧低头挣脱开来。 花彦娘心头一动,侧目注视小蛋,暗道:“这小子傻乎乎的模样虽说不上英俊潇洒,可瞧他身板挺直,多少也有点男儿味。” 她连日来东躲西藏尽彼着逃命,粗粗一算,已有将近一个月没享受过鱼水之欢,这时竟又春心荡漾、淫思横生。 小蛋哪知道花彦娘的心思?更不知此时自己在六姨的眼里,那是越看越称心如意,他在洞口重新坐下,打了个哈欠,大感倦意来袭,困乏难当。 迷迷糊糊听到花彦娘甜甜的嗓音,似乎凑在自己耳畔道:“小蛋,你看六姨美么?” 小蛋懵懵懂懂,半醒半睡地随口回答道:“美,干爹都说六姨艳若桃李,心如——”还好脑袋有根筋清醒着,立时把“蛇蝎”两个字吞了回去。 花彦娘哪管干爹有什么看法,身子也软绵绵地贴上前去,往他耳垂轻轻吹了口气,浓香袭人,柔声暖语道:“那你喜欢不喜欢我呢?” 她的这口香气大有学问,内含“绮思散”专勾男子的心魄。小蛋近在咫尺,一口甜香吸入,顿觉喉头甘甜,一阵心急气喘,身子像是要飘了起来。 他强抬眼皮转过头来,鼻子差点触到花彦娘的脸颊,猛地朝后一仰头,“咚”地撞到石壁上,愕然道:“六姨……” 花彦娘浑身发软,媚眼如丝,玉臂悄悄环抱上小蛋的脖颈,腻声道:“你还没告诉我,究竟喜不喜欢六姨呢?” 小蛋全身寒毛一下根根竖起,偏偏手足乏力,很无奈地享受花彦娘的爱抚,涨得满头青筋暴跳,硬着脖子把头往石壁上顶去:“六姨,我、我不可以,妳快放手……” 花彦娘欲火焚身,正要借小蛋来让自己大肆快活一番,哪里还肯收手?她丰满撩人的胸脯,贴到小蛋胳膊上缓缓摩擦,眼睛里犹如要滴出蜜汁来,口中尽是香甜之气,娇滴滴道:“傻小子,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男人么——” 话音未落,猛听见石穴外有一清脆的声音,冷冷道:“还说自己不是小淫贼?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被本姑娘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好说的?” 小蛋听到这声音,多沉重的眼皮也能抬起来,不晓得从哪儿生出的力气腾地站起,朝洞外叫道:“楚儿姑娘,是妳来了!” 石洞外,红衣少女楚儿和她的师兄蒙逊并肩屹立,侧旁还有一位面冠如玉、五官轮廓分明的美男子,望着花彦娘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蒙逊满脸厌恶轻蔑道:“等了你快一个月也不见人,师父怕你找不到忘情宫,特地命我和小师妹出来接应,没想到,你居然躲在这里和个妖妇快活!” 花彦娘脸色大变,强作笑容道:“柳门主,咱们好久没见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仙鸳门掌门柳翩仙,他盯着花彦娘嘿嘿冷笑:“只怕妳心里并不想再见到我。东西呢?把它交出来,我放妳离开。” 花彦娘委委屈屈道:“我跟你门下弟子说了不下百次,那东西不是我拿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 柳翩仙冷哼道:“要我相信也容易,让老夫将妳搜上一搜立见分晓。”他赌定如此珍贵无比的宝物,花彦娘不会轻易托付给任何人,定是随身携带。 花彦娘断然道:“这不可能,万一你在搜身时乘我不备下手暗算,那怎么办?” 小蛋低声道:“六姨,妳到底有没有拿人家的东西?如果拿了,眼下还给这位柳门主还来得及。” 花彦娘白了他一眼,如诉如泣道:“小冤家,你也信不过我么?”突然一把抱住小蛋,不由分说堵上他的嘴狠狠痛吻,连同柔滑的舌头也探了进去。 小蛋大骇,呜呜说不出话拼命推挡,不料触手弹性惊人,分明是花彦娘的丰胸,吓得连忙缩手。 好在花彦娘已主动将他推开,咯咯笑道:“果然还是个雏儿。” “天啊,这可是我的初吻!”小蛋欲哭无泪:“怎么就给了我六姨呢?” 柳翩仙面色铁青,道:“死到临头妳还想着风流快活!” 花彦娘道:“柳门主,你说人家偷了你的宝贝,可拿得出凭证来么?” 柳翩仙道:“不是妳还会有谁?假如妳问心无愧,让老夫搜一次有何不可?” 花彦娘摇头道:“我已说了,不放心由你来搜。这儿我惟一信得过的便是小蛋,包括你那两位小朋友也都不成。” 小蛋吓了一大跳,宁可砍了自己的手,他也不敢伸到花彦娘的衣服里乱摸。 幸亏花彦娘知情达意,接着说道:“我有一个变通的法子,就当着你们的面将身上的衣衫全脱了,让柳门主看看我到底藏没藏你的宝贝。” 柳翩仙眼睛瞟着小蛋,暗暗寻思道:“这小子和她奸情火热非比寻常,我若做得过火,难免他不会心中怀恨,如今这小子是奈何不了老夫,但他身为叶宫主看重的嫡传弟子,日后想对付我和仙鸳门,岂不手到擒来?” 他越想越是心烦,莫可奈何道:“好,不过妳要把衣衫都抛出来,让老夫亲手验过。” 花彦娘爽快道:“没问题,咱们一言为定。”也不避讳小蛋等人,熟练地卸下衣衫,一件件扔到柳翩仙脚下。 小蛋面红耳赤背转过身,楚儿低骂了句“不要脸!”也挪开了视线。 蒙逊却是一眨不眨盯着花彦娘脱衣,眼神就像在看一团冻猪肉差不多,只留意防范她突然乘机冲出石洞逃跑。 没一会儿花彦娘胴体毕露,连肚兜和亵裤也抛了出来。 柳翩仙小心翼翼地摸索遍衣物的每一寸角落,就是不见他要找的东西,脸色越发焦急难看。 花彦娘舒展双臂转了一圈,笑吟吟道:“柳门主,你看我身上还有哪儿能藏东西?” 柳翩仙恼怒的目光,扫遍花彦娘一丝不挂的胴体,重重哼了一声,心中怀疑,她是否将圣淫虫藏在了别的什么地方。 楚儿不耐烦地道:“柳门主,你有没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咱们还要带那小淫贼回宫复命,不方便在这儿没完没了地耽搁下去。” 柳翩仙心知,楚儿和蒙逊都对仙鸳门的行事作派大不以为然,对自己也从未有过好脸色。他舔舔发干的嘴唇,苦涩道:“在下还没找到。” 花彦娘漫步走出石洞,俯身捡起地上的衣物道:“既然如此,我要先告辞啦。” 蒙逊没好气地道:“快滚,日后休要让老子再看见妳。” 花彦娘一点也不害怕,咯咯直笑道:“这位小扮哥可真凶,是怕身边的妹子吃醋么?”居然连衣衫也不穿起,香风一荡,隐没在夜色里,远远还和小蛋打招呼道:“乖侄儿,过两日六姨再来找你玩儿。” 柳翩仙见花彦娘走了,焉能甘心?他正想着如何调遣门人继续追杀,务必要夺回圣淫虫,蒙逊却看着身靠石壁、神情古怪的小蛋道:“柳门主,他好像有点不太正常。这儿离贵门一处庄园不远罢,今晚咱们就先到那里歇息一宿,明早再回返忘情宫。” 对他而言,仙鸳门的什么宝贝压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要找到小蛋,然后把他好好地带到忘情宫中,见到师父也好交差。 柳翩仙无奈,拉着小蛋、引着蒙逊和楚儿朝西御风行出百多里,果见山坳里有一处绿洲,夜色渐深,庄园中寂静无声,隐有一两点灯火闪动。 柳翩仙安排众人住下,蒙逊又让小蛋赶紧去沐浴包衣,免得臭烘烘的拜师时难看,小蛋进了暖房,早有庄丁打好热水。 原本由年轻貌美的丫鬟服侍贵宾共浴,乃仙鸳门一大款待手段,但当着蒙逊和楚儿,柳翩仙无疑收敛许多,令小蛋逃过一劫。 小蛋脱下脏兮兮的衣物,却发现怀中多了一支翠绿色的竹筒。他莫名其妙道:“哪来的这玩意儿?”拿起来仔细打量,也没发现特异之处。 忽地想起先前花彦娘火辣辣的热吻,莫非是她在搞鬼?难怪柳翩仙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发现。 但这仅只猜测,倘若弄错了未免又被人笑话。小蛋坐进浴桶里,伸手拔开塞子想一看究竟,若能确认无误,也好还给柳翩仙。 孰知一拔开竹塞,筒中“噗”地轻响,冒出一团浓郁的朱红色烟雾,钻进小蛋的鼻孔,香甜味道比花彦娘更甚,更多了种清凉舒爽的感觉。 小蛋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鼻子里痒痒地,觉得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透入心底,朝着全身迅速蔓延开来。 他揉揉鼻子也没太在意,定睛向筒内望去。 只见筒里趴着一条雪白粉嫩如成人小指般大小的虫子,身上沾满黏稠晶莹的银色细丝,那一蓬蓬朱红色烟雾,便是从牠的嘴里喷出形成。 小蛋奇怪道:“这虫子看起来也没什么,牠很能打架么?让柳门主那般看重。” 他哪里晓得,这圣淫邪虫千年一出,柳翩仙当年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外加若干运气,方捕捉到手,其后数十年里,他不断以处女元阴培养炼化,从仅如铜丝粗细,好不容易养到如今的模样,实是煞费苦心。 偏他一时高兴说漏了嘴,让花彦娘听到,这才种下了今日的祸患。 那圣淫虫似乎有些惧光,慢慢蠕动到筒口便又静止不动,喷出的雾气愈发浓厚。 小蛋有些不明所以,蓦地感到那股渗入体内的清凉气息,渐渐变暖、洋溢流淌,身子更加发烫,黝黑的肌肤泛起玫瑰色,呼吸不觉急促粗重,脑袋晕晕的,四肢麻痒酥软,连根指头都不想动弹。 飘飘欲仙里,强烈的倦意也一并袭来。 小蛋耳红面热,半梦半醒道:“不好,我是不是中毒了?”想是这么想着,嘴巴仍不由自主地张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谁曾料想,匍匐在筒口一动也不动的圣淫虫,看到小蛋张开的嘴巴,彷似是找到新的能够避光的安乐窝,“嗖”地化作一条银白色雪线,毫无征兆地掠起,窜入他的口中,“咕嘟”一响,已顺着喉咙滑下。 小蛋看看空荡荡的竹筒,再摸着自己的脖子,目瞪口呆,想起圣淫虫那胖乎乎的模样,和满身的银丝,禁不住喔喔作呕,可怜他这两天实在没吃过什么东西,呕了半天,只吐了两口酸水,和若干绿幽幽的物事,也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他不由恐惧地想道:“这不会是虫子在我肚里拉的大便罢?” 幸好,圣淫虫一头钻进去后,便很快安静了下来,并没有如小蛋所担心的那样,在他体内四处周游,只是小肮上凉飕飕地起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 小蛋折腾了半天,也无法再将这不速之客从肚子里请出,反弄得自己胃肠抽筋,肚腹中空鸣怪响声接连不断,昏沉沉地在木桶里睡了过去。 这一夜,他梦中桃艳花俏,好梦无数,身子却忽冷忽热,彷佛经历了百回寒暑。 第三集 忘情篇 第二章 忘情之宫 次日天明,柳翩仙练功醒转,得弟子禀报说,小蛋待在暖房里一宿没有出来,他大感奇怪,便和蒙逊前往探视,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应声,似乎小蛋还在呼呼大睡。 柳翩仙推门入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还握在小蛋手里的那支绿筒。 “我的宝贝,我的圣淫虫!”柳翩仙登时痛心疾首地失声喊道,三步两步冲到木桶前,夺过竹筒朝里张望,里面空空如也,何处再觅圣淫虫芳踪? 他呆如木鸡,也醒悟到花彦娘是将圣淫虫偷偷转移到小蛋身上,这才躲过自己的搜查,不禁后悔自己为何会眼睁睁忽略这最大的可能。 小蛋悠悠醒来,睁开惺忪睡眼惊讶道:“柳门主,蒙大哥,你们在做什么?” 柳翩仙迫不及待问道:“竹筒里的那条白色小虫呢?” 小蛋歉疚道:“我脱衣服时发现身上多了个东西,本想确认后还给柳门主,谁晓得里头那条小虫乘着我张嘴打哈欠时,一下钻了进去,到现在还没出来。” 柳翩仙头晕道:“牠在你肚子里?”见小蛋莫名其妙地在点头,他不禁心痛到极点,恨不能当场把小蛋的肚皮剖开。 小蛋见他眼神阴冷锋利,不觉打了个寒颤:“那条虫子对你很重要么,要不咱们想个法子再让牠钻出来?” 于他内心而言,也巴不得柳翩仙能有办法把圣淫虫叫出来,否则一想到肚子里不知哪个角落趴着这么个黏乎乎的家伙,小蛋浑身就不由自主地起鸡皮疙瘩。 柳翩仙颓然长叹道:“晚啦,有这一夜的工夫,牠早在你肚子里化成浆水,哪里还能再出来?”念及自己千辛万苦才将圣淫虫培养成形,竟被小蛋稀里胡涂一口吞下当作了宵夜,自是又恨又疼。 蒙逊道:“柳门主,不过是一条虫子罢了,大不了你再去捉一条从头养过,倒是小蛋吞食了牠,会否对身体有害?万一他出了什么差错,我师父问罪下来,请恕蒙某也难以为你担待。” 柳翩仙一凛,端的有苦难言。他总不能告诉蒙逊说,这条圣淫虫是自己用了上千处女元阴苦心炼化,待功德圆满后再入炉炼制成丸,服用后不单能平添三十年功力,还能从此龙精虎猛、百战不殆? 如果小蛋不是因着这层特殊的身分,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剖心挖腹,即使救不回圣淫虫,也好一泄怒愤;但人家现在是叶无青指名点姓要收的弟子,为了他,连盛年和罗羽杉都交换不到,自己又算哪根葱? 咽了两口苦水,他强笑道:“蒙少请放心,这圣淫虫吃进肚子里也不会有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未免有点发虚。 毕竟生吞圣淫虫的后果谁也不清楚,也从没人舍得暴殄天物,将这么一条好端端的圣淫虫,活吞进肚。 蒙逊将信将疑,问道:“喂,小子,你有觉得哪儿不舒服么?” 其实小蛋已感到小肮那里冰凉一团,颇为古怪,但看到柳翩仙急怒攻心的样子,很是过意不去,于是摇头道:“没有,我感觉很好。” 把我的圣淫虫吞进肚子,感觉能不好么?柳翩仙恨得咬牙切齿,心里盘算回头如何惩办昨晚在暖房外守值的两名女弟子。 用过早点,蒙逊等人与柳翩仙分道扬镳回返忘情宫,蒙逊嫌小蛋御风太慢,索性一把将他夹在腋下御剑而行,耳边呼呼风声呼啸,云絮飘飞疾退,午后便抵达忘情宫。 天陆魔道三宫中,忘情宫地处最西端,乃西域第一大派。 整座魔宫背靠宿业峰而建,占地六千余亩,自山腰往上,依次有出尘、抚云、磨心、见性四座山庄,伫立拱卫着峰顶的忘情苑。 这四座山庄的庄主,分由忘情宫四大长老出任,但到这一代,由于姜山和简长老乃是夫妻共驻抚云山庄,出尘庄庄主便由其子姜赫代管。而这姜赫,也就是姜楚儿的亲生父亲,叶无青麾下的得力高手。 三人到得出尘庄外,不便继续御剑前行,收住身形飘落于地。 小蛋抬头仰望,一条恢弘蜿蜒的山道,直贯云霄,连接起两旁的数座山庄,翠峰碧洗高耸九天,较之翠霞山,更多了一分舍我其谁的霸气与张力。 蒙逊在前、楚儿在后,引着小蛋拾阶而上。此刻早有人将小蛋到来的消息,层层通禀进忘情苑。 不少人多是好奇,纷纷挤到路边观瞧,对着小蛋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蒙逊视若无睹,阔步前行,穿过四大山庄终于到了忘情苑,见到叶无青的师兄厉无怨,之后蒙逊和楚儿先行告退,出了花厅。 小蛋站在厉无怨跟前,被他阴森森的眼睛扫得浑身不自在。 过了许久,厉无怨放下手里的杯盏,漠然道:“我是忘情宫的副宫主,也是这座庄苑的总管厉无怨,咱们在翠霞也算见过面。” 小蛋望了眼对面那张灰扑扑的面颊,简直了无半点人气,恐怕非但不是“无怨”,而是大大的“有怨”才对。 “仔细听好了!”厉无怨突然提高嗓音,将胡思乱想的小蛋吓得一抬头,听他接着说道:“叶宫主现下有事,由我安排你先行住下。待明早正式行过拜师典礼后,你就将正式成为我忘情宫的一名弟子。 “叶宫主为何要收你为徒,我不知道;你从前做过些什么,老夫也不感兴趣。但进了忘情宫,你就得按忘情宫的规矩办事,否则自讨苦吃,也别指望谁会来救你。听明白了没有?” 这就是干爹说过的,官府里审问人犯常用的杀威棒罢? 小蛋对着厉无怨总是紧张不起来,忽地很怀念罗牛和盛年,当然还有自己的干爹和羽杉姑娘。但万里相隔,真不晓得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的情形了。 见小蛋不吭声,厉无怨不悦地低哼一声,朝厅外唤道:“江南!” “小的在!”一个身材精瘦、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风似的小跑进来,向厉无怨跪地行礼道:“小的江南给厉宫主、蛋少请安。” “蛋少?”小蛋头皮麻了一下,有生以来头回觉得自己的名字委实不怎样灵光。 厉无怨也不看那年轻人,对小蛋说道:“我让江南做你的贴身长随,今后一切琐事都由他负责打理,你只管使唤,如果不满意,随时告诉老夫。” 小蛋打量了眼江南,突听肚子里“咕噜”作响、翻腾起来。他暗自一惊道:“糟糕,那条小虫要作怪!” 难得小蛋有一次先见之明,念头初生,果真身不由己“噗”地声放了个响屁,一股奇臭瞬间弥漫花厅,饶是厉无怨魔功精湛,也给熏得大皱眉头,怒火上撞,冷冷挥手道:“不成体统,还不快下去?” 小蛋哦了声,狠命憋着退出花厅。 江南笑嘻嘻跟了出来,道:“蛋少,您是不是要出恭,小的这就带您去。” 小蛋也不懂“出恭”是何意思,只涨红脸捂着肚子连连点头,天晓得刚进忘情宫见着未来的大师伯,偏出了这么档子窘事,着实背运到了家。 稀里哗啦解决完了问题,小蛋几近虚脱扶着墙出来。 江南正站在门口守候,上前搀扶住他道:“蛋少,要不小的先带您回自己的宅院?” 小蛋有气无力地颔首道:“谢谢。”奈何走没几步,猛然哎哟大叫,抱住肚子箭般窜回茅厕,里头又响起滚滚闷雷。 如此接连六次,折腾得小蛋几乎是爬在江南背上给驮回了新家,心里只盼那条毛虫已被就地正法,千万别在自己肚子里生根发芽了。若是开枝散叶,再春风化雨生出几条小小虫,那自己还活不活了? 念及至此,小蛋满脸煞白,下意识地摸摸隐隐作痛的小肮,还好消停了许多。 到了一栋僻静的宅院前,江南停步冲着门外的两名守卫喊道:“赶紧开门迎接蛋少,让阿青烧上一锅洗澡水,老范去煮冰莲粥。 “阿紫、阿紫!这丫头溜哪儿去了,还不给蛋少打洗脸水来?” 一阵呼喝把小蛋头也听大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身边也就江南这么一个长随,哪料还有专职看门守院、烧水煮粥的,人数恐怕不下三五个之多。自己从小到大,何曾让这么多人伺候过? 院子里一通喧闹,众人手忙脚乱将小蛋架进厢房休息。小蛋全身乏力,任由那个不知叫“阿紫”还是“阿碧”的俏丫鬟,拿着热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又有人把新煮的冰莲粥端上。 他恍惚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不适应,心底油然生出被架空的感觉。 等忙过了,小蛋缓过一口气来问道:“江南,这……院子里住了不少人罢?” 江南欠身道:“除了蛋少,包括小的在内,还有九个专门服侍您的下人。” 小蛋惊得瞪大眼道:“我用不了这么多人,只要有你帮着我就行了。” “那怎么成?”江南也睁大双眼道:“咱们院里的人还算少的呢。不说蒙少身边有四五十号人伺候着,就是楚儿姑娘也得有十七八个护卫在后头跟着。” 接着,他掰手指数算道:“葛氏兄弟是看守宅门的,若有客人登门拜访蛋少,总得由下人通禀罢?老范、小避是伙房的厨子,蛋少即便不需一日三餐,可也得喝碗冰莲粥、煲锅鲜汤什么的,您说是不是?” 咽了口唾沫,他越说越来精神,继续道:“再有阿青和阿紫是房里的丫鬟,每天给您端茶送水,还有换洗的衣服那都得让她们来,对不对? “杜先生管着账房,也就是管着咱们院里的油米柴盐,总不能让蛋少为了几个铜板自个儿算上半天,是罢? “另外还有小冰,跑腿送信、出门买办就凭他的两条腿和一张嘴,难不成买一捆蜡烛也要蛋少亲自出马么?” 小蛋听得头昏脑胀,江南每问一个“对不对”、“是罢”,他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到最后索性不管对方说什么,他一古脑地点头到底就对了。 好不容易说完,江南眨巴眨巴眼道:“至于小的嘛,蛋少鞍前马后更加少不了人,也好让您专心修炼,绝无后顾之忧。” 小蛋彻底败了,叹了口气道:“那依你看,咱们这里是一个也不能少?” 江南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不能少,而且等蛋少住得久了,慢慢成为咱们忘情宫的头面人物,这儿的下人还得加。” “我?”小蛋指指自己的鼻子道:“你说我能成为忘情宫的头面人物?” “怎么不能?”江南好像远比小蛋更有信心,摇头晃脑道:“您是叶宫主的弟子,人人都晓得他老人家对您青眼有加,异日前途无量。说不定过个十几二十年,便能开府建庄、自立门户。 “到时候,小的也能混个总管做做,沾一沾蛋少您的光。” “我这不是麻雀飞进凤凰窝了罢?”小蛋望着一脸兴高采烈、彷佛真的已成为大总管的江南,心里苦笑着想道:“为什么他说得那么开心,我偏感觉没劲呢?要是我现在还跟着干爹在一起,该有多好?” 他无精打采地说道:“江南大哥,往后你别管我叫‘蛋少’,叫‘小蛋’就成。” 江南双手摇晃道:“别,别这样,蛋少,尊卑有别,您可千万别叫我什么‘大哥’,小的更不敢叫您‘小蛋’。我的舌头,还想留着吃饭说话用呢!” 小蛋闷闷道:“难道连这也有人要管?又不是皇宫大院,哪来这么多规矩。” 江南郑重道:“说来您不信,这儿的规矩比皇宫更严更多,不过等您住久了,慢慢习惯过来也就好了。” 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想到从今往后衣食无忧的生活,自不能与过去风餐露宿、漂泊四海相提并论,但小蛋的心却愈发沉寂了。 “你们用不着这样,我也不喜欢。”他喃喃道:“其实我比你们更笨、更没用,只是一个小小的倒霉蛋罢了。” “您这也算是倒霉蛋?”江南心里嘀咕道:“那我宁可祖上倒了十八辈子的楣!” 这时阿青进屋禀报洗澡水已经烧好,小蛋逃也似地离了厢房,暂时甩脱了江南。 他关上屋门,脱下衣衫,低头却发现小肮上的肌肤,不知何时泛起一层淡淡的银灰色光泽,有巴掌大小的一块。 小蛋苦着脸暗道:“糟了,那小虫儿果真在我肚子里安家啦。”忐忑不安地洗完澡,又把换下的衣衫裤袜搓洗干净,放在木盆里,开了门,见是阿青守在外头,便问道:“小青姐,这儿有什么地方能晾衣服的?” 阿青神色大变,一把接过木盆道:“蛋少,您怎么自己把衣服给洗了?这种粗活您可干不得。否则一会儿让江爷见到,非骂死我不可。” 小蛋笑笑道:“我跟他说,是我自己要洗的,他该不会骂妳了。” 远远看到一位老先生,胳膊下夹着一迭厚厚的册子,走了过来,小蛋没等他开口忙道:“算帐我不在行,你去找江南罢,我要回屋休息了。”穿过院子回到厢房里把门带上,盘膝坐到榻上。 他觉得自己是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不自觉地掐了把大腿,又立刻疼得咧嘴,奔波数日,此刻却了无睡意,指头轻轻抚过罗羽杉临别时系在自己手腕上的红线结,依稀心中泛起难言滋味。 落寞地叹了口气,小蛋垂下头撩起衣衫,那片银灰色的光晕,在幽暗的光线里醒目而可怖,像是一道梦魇挥之不去。 不行,我得把牠从肚子里请出来,小蛋开始绞尽脑汁想法子。 然而,这个问题即使是豢养圣淫虫数十年的柳翩仙,也从未想到过解决之道,何况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小蛋? 他苦思冥想了老半天也不得要领,恨不得出门去弄点打胎药来试试,但又不愿去请教什么人,只好干坐着上火。 窗外天色渐黑,小蛋的肚子突然“咕”地闷响,微微颤动了一下,紧跟着,潜伏在体内那团冰凉的物事,居然活了过来,在小肮下缓缓地滚动流转。 小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肚皮,像波浪似的翻来滚去,额头冒出冷汗,恐惧道:“我不会真怀上了虫宝宝罢?”一想到来年瓜熟蒂落,从肚子里蹦出若干条胖乎乎、白生生的小虫子,小蛋汗毛根根竖直,一阵阵恶寒彻骨。 窗外江南唤道:“蛋少,蛋少,您睡了没有?厨房老范问您今晚用不用饭?” 小蛋生怕江南有隔窗视物的本领似的,忙放下衣衫道:“我睡了,有事明早说。” 江南应了声,脚步渐远。 小蛋松了口气,只觉就这么被江南一打岔的工夫,那团冰凉的东西已渐渐如水一样,在肚子里融化扩散,“咕嘟咕嘟”地轻轻晃动作响。 他灵光乍现,身子一弹而起冲出屋子,也不管谁在外面,大声叫道:“哪儿有泻药?” 正在院门口劈柴的小避给吓了一跳,险些一刀砍在自己手上,愕然道:“蛋少,您要泻药?丹室里就该有。” 小蛋捂着肚子道:“快、快带我去找。” 小避一头雾水领着小蛋进了丹室,听他肚子不停在叫,不由道:“蛋少,您是吃坏了肚子闹腹泻罢?那该吃点止泻药才对。” 还止啊?我宁可泻死!小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道:“泻药,我要泻药——” 小避只得从柜子里取了个瓷瓶交给小蛋道:“蛋少,用温水吞服一次五粒。” 小蛋如获至宝,攥紧瓷瓶道:“多谢!”转身奔回了厢房,抵住门拔开瓶塞,一口统统灌进嘴里,少说也有三四十粒之多。 然后,他坐卧不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等着肚子里发信号好再去“出恭”。 然而,或许是小避给错了药,或许是药力仍旧不够,等了足足一炷香,小蛋的肚子逐渐疼痛难忍,奈何就是没有要开泻的冲动。 又忍了一会儿,小肮下彷似有千万根火辣辣的钢针在狠劲戳刺,偏偏那团冰凉的鬼玩意儿,也像是被激怒了般翻江倒海,“咕噜噜、咕噜噜”呼啸汹涌起来。 冷热交攻又不得发泄,小蛋深感人生最为悲惨的遭遇莫过于此。 他翻滚到了榻上,纵是想出声喊叫,嗓子眼也给一团莫名的气浪堵上,连呼吸都困难。彷佛,他真的成了一个蛋壳,正打从里头孵化着那条小白虫,什么时候小白虫破茧而出,他这个蛋壳也就该碎成一地了。 来个人罢!小蛋痛不欲生,强烈期盼着。记起自己吩咐过江南的话,他又顿生绝望;或者,有谁来看一下新到的邻居也好啊,不是门口的葛氏兄弟会进来通禀么?但至少今晚,这些左邻右舍似乎对小蛋都不怎么感兴趣,到现在一个登门拜访的也没有。 小蛋郁闷难受之极,狠狠抓着自己的衣襟不让呻吟出声。一个翻滚,却从里头扯落出本薄薄的小册子,上面赫然写着“归元吐纳法”。 “归元吐纳法!”小蛋眼睛一亮,如同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欣喜道:“我怎么忘了盛大叔送我的这册炼气心诀?他说只要按照心诀修炼,虽不定能治愈我的怪症,却可归元贮气、澄静丹田,我干嘛不试上一试? “就算不能把小虫子赶出来,让牠乖乖待在里头不要再作怪,也是好的。” 他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匆匆翻开册子,见第一页上的内容图文并茂、深入简出,显然是盛年特意针对自己所设计,不禁由衷感激道:“盛大叔,您可真是小蛋的救命活菩萨呀!” 他强按钻心刺骨的疼痛,依照图上描绘的人形双腿盘坐,左首虚托在小肮前,姆指蜷曲朝里,其它四指并拢稍稍向上翘起,默默念道:“神凝灵山如云泊,气走铜炉似风行——”再看角上的注释,足有近三百字的详解。 这十四字歌诀乃至整本《归元吐纳法》,实为盛年根据翠霞派无上心法“翠微九歌”中的真谛仙韵,替小蛋量身定做的。 只需按部就班一步步地修炼下来,三五个月内即可筑基培元、初收成效,大大降低小蛋因怪症走火入魔的危险。 但阴差阳错,居然被他当作收服镇定圣淫虫寒气肆虐的药方来用,这可是盛年始料未及之事。 也许是疼过头了,小蛋渐渐忘却了肚子里还在折腾的圣淫虫,聚精会神体悟着归元吐纳法,渐渐将丹田真气行开环绕流淌,不知不觉中带起了那股冰凉如水的寒流,腹胀的感觉果真消退了稍许。 他误打误撞,初战告捷不由信心大增,翻动到第二页上却是一句:“气炼九转沉炉底,身似柔絮不着力。” 小蛋心念微动,凝神聚集在丹田中风般流淌的真气上,尝试着引导它依照图上描绘的路线行动运转。 这事说来简单,可对于一个初窥仙道之门的少年来说,做起来依旧大为不易。好在他有的是坚忍不拔的耐心,于是忘乎身外光阴的飞逝,只是心无旁骛地催动真气,用一次次的失败换来点滴的进展。 那团冰凉的东西慢慢变得安静,小蛋的肚子也不像先前那样疼痛难忍了。 他忘我地徜徉在另一片奇妙的天地里留连忘返。直到天交三更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睡乡恬然。 第三集 忘情篇 第三章 朽木雕琢 第二天清晨,小蛋还在朦朦胧胧睡着,却被人一阵大力晃醒,睁开眼就听江南慌慌张张地叫道:“蛋少,快起来!蒙少都在客厅里等了您两盏茶的工夫啦!” “蒙少?”小蛋诧异地用手指揉了揉昏沉沉的太阳穴,察觉到体内汩汩流转的真气,缓缓归入了丹田。 小肮那团冰凉仍在,幸好疼痛消失,希望牠能永远安安稳稳待在那儿,别给自己添乱,毕竟,昨晚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着实不愿再体验一回。 窗外有风吹进来,小蛋的神志逐渐清醒,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忘情宫中。 小蛋将小册子收入怀中,穿鞋下地道:“他来做什么?” “今天一早您要行拜师大礼啊。”江南满脸惊骇道:“咱们忘情宫几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会出席,您怎么给睡忘了?” 拜师礼?小蛋一醒,记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最不愿想到的,就是这件事情,叶无青击杀淡怒真人、血洗翠霞,而他,今日就要成为自己的授业恩师。 干爹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是仙林正魔两道里统一认同的准则。小蛋不晓得自己的亲爹是谁,但至少有个对自己很好的干爹,他其实并不渴望再多上一位师父。何况,他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 但他既答应了拜师,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于是默默颔首道:“我知道了。” “呼——”像是有一蓬灼热的气浪涌入,面色愤怒肃杀的蒙逊大踏步闯进厢房,甚至还盛怒中一把推倒了正端着洗脸水进屋的阿紫。 “小蛋,知道有多少人在长生殿上等你?”他犹如一头怒发须张的狂狮低吼道:“还不快跟我走!” 小蛋低声应道:“哦。”然后蹲下身子从地上扶起阿紫,关切问道:“妳没摔伤罢?” 阿紫受宠若惊,赶紧撑着地,勉力起身垂首道:“奴婢没事,多谢蛋少关心。” 蒙逊似乎很看不惯小蛋对一个下人也呵寒问暖的态度,不满地哼了声,探臂扯住他胳膊,催促道:“快走!”足不点地,拽着小蛋出了厢房。 远远江南等人还听见小蛋在喊道:“蒙大哥,我还没洗脸!” 一路风驰电掣,小蛋满脑子的磕睡虫全给颠没了,稀里胡涂地就被蒙逊带到了长生殿外。 一百多级的白玉石阶两侧,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威武狰狞的石雕神兽,更有十六名灰衣武士凛然肃立。 小蛋抬头望去,大殿金碧辉煌、气宇森严,两面排开百面旌旗迎风烈烈招展,连蒙逊这般桀骜的愣头青,亦不由自主放低嗓音道:“跟着我进殿,别乱说话。” 两人走到殿口,蒙逊拱手向内恭声道:“弟子蒙逊携小蛋求见!” 殿内响起厉无怨的声音道:“进来!” 蒙逊应了声,扯扯小蛋衣角率先而行,小蛋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直入大殿。 长生殿两厢黑压压有五六十人在座,中间一条红色厚软绒毯,笔直通到尽端的宫主金座前,叶无青高倨座上,神态肃穆,眼眸半闭半开俯视殿下,在他的左首,厉无怨侧身而坐,地位明显凌驾于众人之上。 姜楚儿侍立在叶无青身后,另有一个空位应是留给了蒙逊。 这么多人或坐或站,鸦雀无声,给人厚重的威严与压迫感。小蛋从未见识过如此阵仗,只觉得果然要比戏台子上演的那套要强多了。 更大的不同在于,以前他只是台下一个看戏的,而今则身不由己成了戏中人。 而殿内的人个个都在打量小蛋,发现他衣冠不整、睡眼惺忪,恐怕一早起来未及洗漱整理,便赶来了这里,无不私下里频频摇头,只碍于叶无青的脸面,不敢有丝毫流露。 接下来的拜师仪式繁冗庄重,小蛋发现自己就如同一个牵线木偶,只是在别人的吆喝声中生硬地按口令机械执行:向忘情宫的历代宗师磕头,向叶无青磕头,向列位在座的同门师长敬茶磕头……好不容易听到一声“礼毕”,小蛋已是头昏眼花,只想倒头大睡。 偏偏厉无怨还不准备放过小蛋,开始宣读忘情宫的三十六条金科玉律。每念一条,小蛋都必须如小和尚念经般,应上一声“诺”,以示今后定当照办,不敢有违之意。 好在无论正魔两道的哪家门派,其清规戒律大体的主旨如出一辙,纵使像忘情宫这般魔道,一样也不会倡导徒弟弒师同门相残之类的行径,至于做得到做不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小蛋也无需体会口不应心的痛苦。 他的痛苦是来于,不晓得这场仪式何时才算是结束,毕竟昨晚又折腾了半宿,疲惫不堪的他,只觉得长生殿里的空气是那样沉闷、那样压抑,让他透不过气。 宣示完门规,厉无怨退回座上。 不等小蛋把腰杆挺直,便听叶无青道:“小蛋,你既已入我门下,也该有个正式的姓名。老夫已替你想过,从今日起你就叫‘常寞’。‘寞’乃本门忘情八法的最高心诀,也是为师对你的期望所在。” “常寞——”小蛋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叶无青为他起的新名字,可怎么念都觉得陌生而别扭,远不如“小蛋”来得顺口亲切。 殿上人等纷纷颂贺道:“恭喜宫主又收佳徒,谨祝寞少来日大放异彩、光耀天陆!” 听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小蛋有种想哭的冲动,很想告诉他们说:“我不是寞少,我叫小蛋!”然而他终究忍耐住,自始至终保持着缄默。 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拜师典礼,终于告一段落,但小蛋的苦难远没有结束。因为紧接着还有一场方兴未艾的拜师宴,在后殿开席。 作为今天酒宴的主角,小蛋硬着头皮跟在蒙逊的身后,一桌桌地向那些素不相识、连名字也记不清的人们敬酒致谢,感谢他们百忙中抽出宝贵的光阴,来出席自己的拜师典礼。 尽避,他们不过是冲着叶无青的面子,不得不来、不敢不来而已。 两三杯酒下肚,小蛋便醉了,随后的事情,也就成为记忆里的一片空白,后来听师姐姜楚儿说起,当日的酒宴上,他的表现果然很像一个“小淫贼”,甚至对着七老八十的婆婆们,那双眼神看过去都是直勾勾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抬回了家,又是谁替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等酒醉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也许是醉酒的后遗症,脑袋沉甸甸地发晕,肚子里偏又空荡荡好不难受。这时就体现出了有下人的好处,很快阿青便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糖藕粥。可惜小蛋实在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两口就停下了。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对着屋顶发呆,意识到这漫长的一日一夜,仅仅是自己来到忘情宫的一个开始;意识到在众人的眼里,他已不是小蛋,而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新收的弟子——常寞。 “寞少,寞少——”当阿青第三次轻声唤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小蛋才记起她是在叫自己,转过头,阿青端着洗脸水正站在床前,问道:“您要不要洗一下再睡?” 小蛋点点头,坐起身道:“谢谢。对了,江南呢?” 阿青拧吧了热毛巾递给小蛋,回答道:“江爷还在和杜先生清点各家给寞少送来的贺礼,打算抄出一份清单给您过目。” 小蛋哦了声,热乎乎的毛巾抚拭在脸上,顿起一股清凉曼妙的舒适感,还有一股淡淡的辛辣香气。 他愣了愣,发现盆里漂浮着一根窄长的深紫色叶片。“这是什么?”他指着叶片问。 “紫寒草。”阿青道:“杜先生说这东西虽然阴寒辛辣,不能食用。但泡在洗脸水里给寞少醒酒,却再合适不过。” 小蛋怔怔盯着紫寒草半晌,忽然伸手将它从盆子里捞起,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道:“好辣!” “可不是?”阿青莞尔道:“这东西路边到处疯长,除了醒酒和炼药也没什么大用。要不是杜先生说起,奴婢也……” 她的话语猛然中断,睁大杏目,错愕地望着小蛋将一小截湿漉漉的紫寒草,塞进了嘴里,慢慢地嚼起来,失声道:“寞少,这东西可不能吃!” 小蛋一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鬼使神差,就把紫寒草塞进了嘴里,好像这动作近乎是一种可怕的本能,就如猫见了老鼠,狗看到骨头……偏偏,他嚼了两下还觉得挺好吃,带着强烈的渴望,咽进了肚里。 阿青目瞪口呆,差点把洗脸盆失手打翻,瞧着小蛋又吃掉剩下的一截紫寒草,还意犹未尽地用舌头在唇边舔了舔。 小蛋完全没有留意阿青似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紫寒草阴寒的液汁顺着喉咙流入体内,小肮下立时生起一小簇暖洋洋的火,那团久聚不散的冰凉感不禁稍稍减轻,顿感舒服畅快了许多。 “不会罢,我肚子里的虫宝宝居然喜欢吃这个?”小蛋已醒悟到,这又是那条阴魂不散的圣淫虫在体内作怪,几口紫寒草下肚,小肮暖意融融,像有个小火炉焐着,说不出的爽气。 他看着空荡荡的水盆,问阿青道:“妳刚才说,这玩意儿山上有很多?” “是,是很多。”阿青看着他就似看着一个怪物,结结巴巴回答道:“满山都是。” 小蛋掀起被子穿鞋下地道:“快,带我去再采点儿回来。” 阿青傻在那里一动不动,问道:“寞少,您、您爱吃草?” 小蛋不管不顾冲出门道:“不是我喜欢,是我肚子里的宝宝喜欢!” “咚!”一语落定,阿青手里的铜盆终于落地,整个人几乎没一下晕了过去。 两人出了宅院,入夜后的忘情苑寂静不少,多数人已结束应酬,开始今夜的修炼。 走出约莫里许,小蛋果然在路边的杂草丛里,找到了大簇大簇生长的紫寒草,在月光照耀下,水灵灵地无比“可爱”。 小蛋迫不及待地一把把拔起紫寒草,直往怀里塞。怀里装满了,就朝袖口里放,嘴里还不停招呼阿青道:“快,帮我多采点带回去。” 阿青已彻底失语,愁眉苦脸帮着小蛋将道边的紫寒草一扫而空,抱在怀里,辛辣气味刺得鼻子痒痒的,害得她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小蛋也不怕脏,顺手摘了一片塞入口中,眉开眼笑道:“好东西,果真是个好东西!” 他心头恍然道:“难怪昨晚虫宝宝闹腾得那么厉害,敢情牠也是饿了。”想到有了紫寒草源源不绝地“慰劳”,圣淫虫多半会安分很多,禁不住大是兴奋。 原来当日被小蛋误吞了的圣淫虫,其肉身虽被融解消化,害得小蛋连连出恭不停,但精气元魄却因得到新的宿体,而在小蛋的丹田内寄居下来。 柳翩仙豢养此物时,差不多每个月都要采撷数名处女的元阴,以供其需。如今换了个主人,圣淫虫的胃口照旧。若非有了紫寒草,时日一久,牠凶性大发,势必要反噬其主,昨晚的事仅属其心怀不满的征兆罢了。 那紫寒草本是性情阴寒的野生草药,在西域比比皆是,少有人在意。然而在无法继续获得处女元阴滋养的情况下,圣淫虫退而求其次,却将它当作了补充精元的替代品,也是任何人都料想不到。 这其中的因由道理玄之又玄,小蛋当然也不可能明白。而事实上他也没去多想,只求肚子里的虫宝宝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行。 两人一身泥土草屑满载而归,把厢房门外等候多时的江南和杜先生,齐齐看呆。 小蛋乐呵呵开门入屋,把收集来的紫寒草铺满一地,问道:“江南大哥,杜先生,你们找我有什么事么?” 江南这才记起来意,取出一份清单道:“寞少,这是今天各家送来的贺礼,请您查点签收,然后我和老杜好将它们归入库房保管。” 小蛋接过来借着灯火扫了两眼,看得出江南和杜先生做事很用心,将送礼人的姓名身分、礼物名称以及数量等分门别类,工工整整、满满当当地誊抄在了六张大纸上,其中不乏古玩玉器、字画珠宝等贵重物品。 他有生以来破天荒收到这么多的贺礼,当下笑了笑道:“我又不开店做生意,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江南大哥,你和杜先生商量一下,全都分给大家罢。” 众人大吃一惊,杜先生道:“寞少,这可万万使不得,我们也消受不起。” 小蛋不以为意道:“有什么使不得?反正又不是我花钱买的,都分了罢。” 江南迟疑着接回清单道:“那您也该先挑两件,剩下的小的们才敢拿了去分?” 小蛋想了想,道:“我就要那对‘凤纹红玉镯’罢。” 江南又惊又喜,俯身道:“多谢寞少赏赐!”心里奇怪,小蛋为何单单要留下一对玉镯,那可是姑娘家戴的东西。难不成想用它去讨好自己的新师姐姜楚儿? 其实小蛋是记起了罗羽杉,尽避礼物无法送出,但不妨暂且收起,待日后得遇机会赠上。 这次为了拉拢小蛋,更为了表演给叶无青看,各家所送的贺礼无一不是价值连城,江南等人均分下来,收获亦大为可观。 阿青芳心窃喜,不由寻思道,这样慷慨豪爽的主人,委实是头回见着,虽说性情有点怪异,但送起东西来还真不含糊,为了好生报答寞少的恩赏,说不得明早要拉上阿紫、小避他们,再采一大车紫寒草回来。 江南高兴过后想起一事,禀报道:“寞少,蒙少送您回来时让小的转告,明天一早宫主在愚步斋召见,要开始正式传授您心法绝学。” 小蛋一听头又疼了,下意识拿起桌上一根紫寒草,放进嘴里大口嚼着,闷闷道:“我知道了,明早就劳烦江南大哥叫醒我。对了,愚步斋在哪里?” “在克己轩的对面。”江南想想说了等于没说,道:“明早我给寞少引路罢。” 小蛋意兴阑珊,待众人退出厢房也关门上床,修炼起盛年的归元吐纳法。毕竟对付自己肚里的虫宝宝,光靠紫寒草怀柔还不够,必须多准备几手以防不测。 这就像干爹以前教诲他所说的,软硬兼施,神仙也吃。 翌日醒转,窗外的天色刚蒙蒙亮,小蛋索性又参悟了一会儿天照九剑,这才听见江南来叫醒自己。 洗漱过后,不忘在怀里揣上一把紫寒草,两人出门前往愚步斋。 路上行人稀少,却少有不知道忘情宫这位新贵的,纷纷上前招呼问候。 江南早年曾作为厉无怨麾下灰霜营的备选新人,进了忘情宫,奈何资质不堪大用,没五年就给淘汰下来,在忘情苑里当了份闲差。 仗着世故干练的特点,五六年间爬升到了一个内务小头目的位置上,直至今日跟了小蛋,才真正有了一丝扬眉吐气、出人头地的感觉。 到了愚步斋外,江南识趣地停步,小蛋单独入内。 结果,他还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叶无青一身青衣高高在座,蒙逊和姜楚儿侍立两侧。下首坐的是厉无怨,身后也站着八名弟子,一望即知无论哪个都是小蛋现下招惹不起的狠角色。 小蛋规规矩矩地给叶无青、厉无怨请安问候,然后眼光朝地等候发落。 叶无青道:“常寞,从今日起,本该由为师亲自向你传授本门绝学。但近日老夫正在静心参悟‘铜炉心鉴’的第十八层神功,须连日闭关,无暇他事。故此暂由厉师兄代为教导,你要用心修炼,不得偷懒。 “每过半个月,为师会亲自考评一次你和蒙逊、楚儿的修为进境,若是发现有谁迟滞不前,便要以门规严惩。你都听清楚了?” “弟子听清楚了。”小蛋回答道,想着不用每天面对叶无青,竟是感觉一阵轻松。 叶无青点点头,起身道:“厉师兄,下面就交给你啦。”径自大步离去。 厉无怨起身送走叶无青,重新落座道:“蒙逊,你的‘忘情八法’近日正修炼到紧要关头,若遇到疑难,尽可来问老夫。” 蒙逊谢过。 厉无怨目光转向姜楚儿,语气陡然严厉起来,道:“这次下山,妳先是在客栈闹事,继而变本加厉大闹裕德池,险些暴露行踪,危及敝宫大计。自己说,该当何罪?” 姜楚儿恨恨瞪了小蛋一眼,垂首道:“弟子听凭师伯责罚。” 小蛋忍不住道:“厉——那个师伯,不怪楚儿师姐。都是小蛋不好,我……” 他的话没说完,厉无怨已冷冷截断道:“第一,我不让你开口,你不得说话;第二,你现在叫常寞,不是什么小蛋。最后,本门戒律一视同仁,你不用为谁开脱。” 小蛋只得闭嘴,既然大家都叫自己“常寞”,那往后就经常沉默好了。 厉无怨道:“我已请示过叶宫主,罚妳在诸极玄黄洞天面壁三个月,妳可服?” 姜楚儿的面色刷地苍白,盈盈拜倒,颤声道:“弟子姜楚儿谢师伯恩典!” 小蛋不知道“诸极玄黄洞天”是什么玩意儿,那边蒙逊猛然跪倒道:“师伯,师妹一时任性触犯门规,弟子也难逃监护不周之责。请师伯将弟子也一并罚入玄黄洞天,与师妹同受此罚。” 厉无怨哼哼道:“没你的事,退下!” 蒙逊那样一个做事横冲直撞的凶人,闻言竟不敢多说一句,颓然退回到小蛋身侧。 小蛋满头雾水,悄悄问道:“蒙师兄,那个什么洞天很危险么?” 蒙逊充满愤怒地瞪视小蛋,想想就算痛揍他一顿也无济于事,嘿了声,扭头不答。 忽听厉无怨道:“常寞,你在拜入本门前,虽曾追随常彦梧,但以老夫对你的观察,眼前你的修为尚停留在‘登堂’境界,较之蒙逊和楚儿尚相去甚远。” 天晓得当年北海仙翁是如何教导弟子的,居然连仙家修炼的九层境界都吝于指点。常彦梧无从知晓,小蛋自然也无法听懂厉无怨所言的“登堂”,又是个什么境界。 发现他有些迷惑,厉无怨暗自冷笑,区区不入流的北海八鬼,能调教出什么好货色?这小子竟连登仙九境也不清楚,实在荒唐! 但谁教叶无青心血来潮收了小蛋呢?厉无怨无奈,耐着性子解释道:“古往今来无论正魔两道修炼之士,虽各自的功法大相径庭,却大致都必须经过九境九劫,方能羽化飞仙、功德圆满。 “这九境九劫嘛——蒙逊,你来告诉常师弟!” 蒙逊心道,您懒得浪费口舌,就把这苦差使交给弟子我啊?如连珠炮般答道:“九境是窥径、登堂、入室、观微、知着、通幽、坐照、忘情、大乘。每升一境,便需渡过一劫,依次为:金、木、水、火、土、空、幻、情、死。弟子说完了。” 他说得快,九境九劫又是小蛋头一次听说,别说记,连听没听明白都在模棱两可之间。 厉无怨也不管,拖长声音继续道:“本门的修炼心法‘铜炉心鉴’分作十八阶,每两阶便对应登仙一境。每进两阶,必遇一劫。若抵御不住,则功消神散、无人可救。 “你若兢兢业业依照老夫的教诲勤于修炼,则小命无碍,否则后悔也是白搭。 “稍后,我便将‘铜炉心鉴’的初阶心诀传授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小蛋心道:“你小子到底是块什么料,就要见分晓了。” 第三集 忘情篇 第四章 如此佳徒 半个时辰后,众弟子陆续散去,厉无怨只将小蛋留了下来,自是要亲自传授“铜炉心鉴”的入门功法。 小蛋目送姜楚儿离去的背影,心头歉道:“也不晓得诸极玄黄洞天是个什么地方,竟让蒙师兄对我愤怒成这样。 “唉,想必楚儿师姐这回要吃苦头了,等她面壁回来,我得找个机会向她好生赔不是。” 正寻思着,厉无怨已站起身道:“随老夫来。” 两人进到愚步斋内,里头别有洞天,竟是十余间形态、面积不尽相同的静室。 厉无怨虽没回头,却注意到了小蛋在身后的举动,冷冷问道:“你在吃什么?” 敢情站了一早上,小蛋的肚子又觉饿了,正在慰劳自己,他忙把剩下的半截紫寒草藏进怀里道:“没什么。” 厉无怨很是不喜,推开一间静室的门道:“又不是姑娘家,整天嘴里嚼着莫名其妙的零食,成何体统?” 小蛋也不争辩,应道:“是,弟子下回一定留神,尽量少吃些。” 厉无怨没好气道:“进来!”阔步走入静室,在一个空蒲团上坐下。 小蛋犹豫了下,在他对面的蒲团正襟危坐,静室的门无风自闭,光线顿时变得幽暗。 厉无怨徐徐道:“还记得老夫适才告诉过你,本门的修炼心诀叫何名称?” 对于刚说过的,小蛋还不会忘得那么快,回答道:“叫‘铜炉心鉴’,分十八阶。” 尽避小蛋只是答对了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厉无怨心里竟油然生出一丝欣慰道:“还好,至少他不是白痴。”想想堂堂忘情宫宫主兴师动众收下的弟子,对其的要求仅是如此简单,他也不知该笑该哭。 “不错,十八阶。”厉无怨道:“如你的蒙师兄,最近已修炼到了铜炉心鉴的第十三阶‘显定极风’,你姜师姐稍差些,业已晋入第十二阶‘太安皇崖’的境界。” 小蛋心里动了动,想起了自己的师姐姜楚儿,正被罚往诸极玄黄洞天内面壁三个月,也不晓得她的情况如何了。 厉无怨接着道:“本门功法不同于所谓的名门正道,讲究先易后难、循序渐进。所以初学者仅需三个月,就能炼成第一阶的‘虚无越衡’心诀,一年内即可晋升到第三阶修炼‘赤明和阳’的功法。 “假如天赋过人又心无旁骛,不出二十年,‘太安皇崖’的修为唾手可得。但再往上每行一步,都会凶险倍增、艰辛万分。好在,如今你还不需要考虑这些。” 那倒是,二十年后,自己能否修炼到“太安皇崖”也未可知;又或许厉无怨压根就没看好他能修炼到十二阶呢? 忍着嚼紫寒草的强烈欲望,听厉无怨又道:“大凡各家的心法真言均是洋洋万言,但修炼主旨却尽皆言简意赅。要想炼成本门心法,你只要牢记‘绝情灭性’这四字真言,修炼起来当可事半功倍。” 小蛋诧异道:“师伯,不是忘情见性么?”却是把忘情宫和见性山庄的名字熟记在心,这时给搬出来套上了。 厉无怨一怔,没料到这傻小子居然会顶撞自己,不悦地哼了声,也不理睬他,说道:“今天上午我传你‘虚无越衡’的三十六句口诀,你认真牢记、用心思悟。午后便在这里静修参悟,明日清晨老夫要考校你的进境。” 小蛋应了声,看厉无怨眼睛微合,好像没在看自己,忙抓了把紫寒草塞进嘴里。 然而厉无怨是何等人物,岂会被小蛋蒙过,勃然怒喝道:“你又在吃什么?” 小蛋满嘴塞着紫寒草,堵得说不出话,只好老老实实从怀里掏出一根给师伯过目。 厉无怨差点背过气,“啪!”一巴掌打飞紫寒草道:“你又不是畜生,吃草干什么?” 小蛋三口两口吞下,肚子里舒服了许多,嗫嚅道:“不是我要吃,是——” 厉无怨眼里闪过一抹寒光,森然道:“别让老夫再看见你吃紫寒草,懂么?” 小蛋赶紧点头,只当师伯宽宏大量饶过了自己这回。他哪里晓得厉无怨生性冷酷,对自己的弟子动辄凌辱大骂,更莫遑论忘情宫的一干部属了。 虽说对待蒙逊和姜楚儿稍好一些,但触犯门规责罚起来亦绝不手软,今早的事情便是明证。只因叶无青私下交代他,对小蛋要“恩威并用,怀柔为主”,他才不得不收敛凶性,强自隐忍。 要是换个人在他说话时偷吃,早一掌拍碎了脑袋。 有了这一小段不愉快的插曲,厉无怨也无心再为小蛋详解了,说道:“我先念一遍三十六句口诀,然后再做解释,你专心听好。” 小蛋点点头,无奈眼皮子开始犯困,似乎存心要和厉无怨过不去,脑袋渐渐变得沉重,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点着,迷迷糊糊就听师伯念诵道:“破浊念,是为显;守灵心,是为定。夫天设铜炉铸炼万灵,惟我辈矫矫不群,何也……” 听着听着,小蛋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在这安静封闭的石室里,绷紧了数日的心神终于得到了放松,将厉无怨的诵读当作催眠曲般恹恹欲睡。 其实,这不仅是小蛋体内与生俱来的“梦觉神功”在作祟。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潜意识里早对整个忘情宫产生了极度的抵触情绪。 他忘不了盛年的悲愤,忘不了淡怒真人浑身浴血的身影,更不能忘记燃烧在翠霞山巅的火,这一切都令小蛋无法认同叶无青,无法融入忘情宫,甚至无视他对自己的优待。 或许对某些人而言,能拜忘情宫宫主为师,乃是一件无上的荣耀,但对小蛋,却只不过是用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去换取罗羽杉的自由而已。 他既无法开心,也不感兴趣,往后岁月的修炼成果亦就可以预期。 起初,厉无怨以为小蛋在安静而专注地聆听,可慢慢觉得不对劲,待他定睛观察,不由火冒三丈,弹指射出一束精光,击中小蛋胸口! 小蛋啊呀大叫,身上像被蝎子灼了口,火辣辣地疼,禁不住跳将起来,揉揉眼,便看到厉无怨满面狰狞正迫视着自己。 小蛋自知理亏,不等师伯训斥,乖乖认罪道:“师伯,我错了。”忍着疼,毕恭毕敬重又在蒲团上坐下,拼命撑大眼睛,不让自己再睡。 就这样勉勉强强熬过一个上午,稍事休息后,小蛋便独自在静室里,修炼起上午厉无怨传授的三十六句“虚无越衡”心诀。 由于盛年赠给小蛋的归元吐纳法,仅能用作导气筑基,本身并无法修炼翠霞派的“翠微真气”,故此避免了他同时修炼“铜炉心鉴”后,正魔两股真气相冲相激、走火入魔的可能。 至于原本存在的那股不明不白的“梦觉真气”,连叶无青这样的绝顶高手,也无从识别其来历。 念及明早厉无怨要考核,半个月后,叶无青亦将亲自检查自己的进展,小蛋偷偷嚼了两根紫寒草后,勉为其难修炼起来。 果如厉无怨所言,“铜炉心鉴”初阶心法并不复杂,何况小蛋好歹也有点根基。 静坐半个多时辰,丹田内一缕灼热流渐生,汩汩游走,痒飕飕的倒也好玩。似乎,圣淫虫的精魄对这缕新生的魔气也很对胃,始终蛰伏不动,省却了小蛋的麻烦。 傍晚时分,厉无怨回到静室。见小蛋老老实实如老僧入定正在修炼,不由稍感气平,暗道:“笨不要紧,只要肯用功,总能将就。”回身往外退去。 刚迈开步,忽闻背后传来细微的鼾声,厉无怨一呆,转过头,几乎没昏过去。 这宝贝师侄哪是在入定炼气,分明睡得正香! 饶是他凶残成性,这刻也只能绝望地哀叹道:“天啊,叶师弟这是给自己收的什么徒弟?异日本门的威名不毁在他手里,我就跟他改叫‘厉无蛋’!” 冲上去一把揪起小蛋的后脖领,左手“劈啪劈啪”连抽八个耳光,低吼道:“混蛋,你真当老夫不敢动你!” 孰知小蛋此际体内“梦觉神功”正在流转,受此刺激立时错乱涣散,身躯一颤,不但没睁开眼醒过来,反而“哼”地吐出口淤血,昏了过去。 厉无怨一凛,已察觉到小蛋真气有异。他可不敢真弄死了这个不成材的混蛋,否则回头如何向叶无青交代?于是忙将小蛋放下,双掌抵住他背心注入铜炉魔气,替其疏导经脉,约束真气。 好不容易真气纳入丹田,小蛋悠悠苏醒,浑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厉无怨站在自己身旁一脸紧张,感激道:“师伯,弟子劳烦您老人家操心啦。” 厉无怨万念俱灰,先前的怒气了无踪影,心道:“罢了,我为他费心作甚?随这小子去罢,大不了今后找个机会劝叶师弟将他废去,也好过将来给本门丢人现眼。”终究,“厉无蛋”自己是万万不能做的。 小蛋哪晓得他的心思,往敞开的门外看了看,惊讶道:“天已经黑透了。” 厉无怨全没了火气,沮丧挥手道:“你回去罢,明早再来。”也不管小蛋是否答应,头也不回出了静室。 小蛋乐得如此,摸黑出了愚步斋,江南居然还在门外守候。 两人回到小蛋的宅内,推开厢房的门却是呆住了:地上桌上、柜里床下满满都是摊放的紫寒草。 小蛋愕然道:“你们、你们一整天为我弄来了这么多紫寒草?” 阿青笑吟吟端着洗脸水进来,说道:“这都是江爷的主意。他说您对咱们慷慨厚赠,无以为报,只好多摘些紫寒草聊表心意。”在小蛋看来,用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贺礼,换来一屋紫寒草,实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连声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啦。” 相处两日,众人对小蛋和蔼憨厚、毫无主人架子的作风,都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也都亲近了不少。 昨日为他取泻药的小避从门外探进脑袋,笑呵呵道:“要是寞少肯教咱们几手功夫,我明日就把忘情宫方圆百里的紫寒草拔个精光。” 小蛋放下洗脸巾,疑惑道:“你们的功夫都是要跟我学么?” 江南一呆,随即笑嘻嘻道:“寞少有所不知,咱们这些人,大都是从忘情宫后备弟子的各类选拔里给淘汰下来的,自身修为着实有限。倘若能追随上一位好主人,愿意将他的绝学赏赐个三招五式,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小蛋恍然道:“我说怎么在长生殿门口列队的灰衣武士,个个看上去都很厉害,敢情是通过层层选拔出来的。” “可不是?”小避道:“就算能选上,也得分个三六九等。譬如厉副宫主的灰霜营,那是万里挑一、精英中的精英。他的八名亲传弟子各领一个十一人队,可后头的候补武士还有百多个,随时等着入替。” 小蛋听得咋舌,思忖道,忘情宫一战险些灭了翠霞,除了叶无青的谋略,其庞大的实力也真够瞧的,难怪能称雄西域、威压百派。 江南苦着脸道:“相比之下,咱们这些人若非有幸追随寞少,恐怕在忘情宫混上一辈子,也难有出头之日。” 回想起这两天的际遇,小蛋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们跟着我也未必就是幸运。” 阿青笑道:“不管怎么说,能遇上寞少就是我的福气。” 不防门口有人叹息道:“只是像寞少这样的老实人,难在忘情宫里出头啊。” 小蛋闻声望去,讶异道:“杜先生!” 杜先生一醒,歉疚道:“老朽失言了,寞少千万别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说罢朝小蛋抱拳一礼,施施然离去。 小避手扒着门框,目送杜先生低声道:“这老先生,老得有些阴阳怪气了。” 小蛋默想他的话何尝没有道理,只是杜先生也决计想不到,自己其实并不指望能在忘情宫里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如果哪天,叶无青不再关注自己,最好是能忘记还有自己这么一个徒弟,那才是最让自己兴奋的一天。 阿青道:“寞少,往后有空您就指点我们两手罢,反正各府的惯例如此,也不犯忌。” 拂视过江南、小避和阿青满是期盼的脸,小蛋心中苦笑。自己会的一点可怜的本事,可能连最低等的灰霜营武士也打不过,哪有资格来教他们? 但不忍令他们失望,硬着头皮道:“好,等我回头好生想想能教你们什么。” 众人尽皆大喜,江南道:“咱们不打扰寞少晚上用功了,不然可是罪过。” 等众人退走,小蛋回屋上床静坐沉思。 教江南他们什么才好呢?干爹的北海绝学未得允许,他不敢私授;盛年的天照九剑道理也是一样。罗牛赠的天道星图,自己想教也教不了,算来算去,只剩下新近开始修炼的“铜炉心鉴”。 可他自己才修炼到第一阶的前三十六句,况且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胡乱教授岂不害人?毕竟内功心法修炼起来极为凶险,闹出岔子可不是好玩的。 想了半天,仍旧不得要领,沮丧道:“再等等罢,说不定过几天师伯会传我忘情宫门中的某种绝学,刚好合适呢?” 这晚他也不去继续修炼“铜炉心鉴”,只对盛年的归元吐纳法静心参悟,以期能镇住来日可能造反的虫宝宝。 后半夜不觉又睡了过去,第二天的晨课自又一次习惯性迟到了。 如此日复一日,教的人失望灰心、不愿尽责,学的人漫不经心,也不专注,其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这天清晨小蛋照常前来愚步斋报到,却意外地看见师尊叶无青赫然在座,这才意识到今天是考评进境的日子。 他不清楚,自己的师伯会如何向叶无青评价这半个月的修炼情况,从师父不见喜怒的漠然神情里,也看不出丝毫端倪。走上前躬身施礼道:“弟子拜见师父!” 叶无青微一颔首道:“常寞,你自觉通过这些天的苦修,进展如何?” 小蛋看了看一旁默坐冷笑的厉无怨,回答道:“弟子也说不好,让师伯费心了。” “蒙逊。”叶无青吩咐道:“用三成功力和常寞试招,只当是实打实的对决,但不得伤他性命。” 蒙逊应声出列,躬身道:“请问师父,弟子是否将他击倒在地就算赢了?” 叶无青摇头道:“何时叫停听我命令,你只管与他过招就是。” 且不说蒙逊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小师弟,仅是姜楚儿受小蛋牵累,被罚往诸极玄黄洞天的事,蒙逊早已耿耿于怀。今日难得叶无青“开恩”,他焉能不好好招待小蛋一番? 走到小蛋面前,草草一礼道:“小师弟,请先出招。” 小蛋不知厄运将临,仍当是普通的一场同门切磋,好让叶无青考教自己的进境,当下还礼道:“多谢蒙师兄赐教。”调息凝神,想着该如何出招。 来了半个月,他只练了个似是而非的“铜炉心鉴”初级,忘情宫的诸般掌法身法、剑法指法一概不会,如今要让他出招和人对练,也着实够为难小蛋。 吐气扬声振臂出掌,一招攻出,用的还是常彦梧所传授的“摩冰掌”。 蒙逊重重一哼,侧身出爪,“哧拉”一响,小蛋右臂衣衫破裂,露出三道血淋淋的指痕,痛彻心腑。仅这一招,已高低立判。 但叶无青有言在先,他不叫停就不算结束,蒙逊放开手脚左腿飞出。小蛋忙朝左闪,岂知中了对方的虚晃,“砰”右肩又捱了一掌。 他跌跌撞撞退出数步,险些坐倒在地,整条右臂麻木难当,已不能动弹。 旁边的厉无怨等人瞧得无不摇头,暗道这哪里是同门切磋,给蒙逊当练功靶子都欠奉。 蒙逊虽对小蛋心中不满,但不敢违拗师父严令,果真只用了三成功力,接着拧身欺近,又一爪锁向小蛋咽喉。 他的劲力虽减,速度却愈发迅捷,小蛋只恍惚看到一只大手五指齐张,奔着自己插了过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抬左掌封架。 蒙逊手腕一沉晃过小蛋,铁爪“嗤”拉下他身上一大片衣衫,外带加赠五道血痕。似乎还嫌这不足以替师妹出气,跨步出腿蹬中小蛋胯骨,“呼”地飞跌出去。 小蛋满眼金星,结结实实摔落在地。咬咬牙他挺身跃起,重新摆开门户,眼角余光打量叶无青,思量道:“敢情忘情宫里同门过招是真打,他存心考验我来着?” 蒙逊见师父不出声喊停,纵身再上拳脚相加,短短半盏茶的工夫,小蛋已是口吐血沫、吁吁喘息,每摔飞一次都晕头转向地勉力爬起。 他不求饶,叶无青也不喊停,蒙逊索性揍个痛快。左一拳、右一腿,终于小蛋倒地不起,努力撑了几次又无力地扑倒。 叶无青居然还没有开口,好像真铁下心,要把这个新收的不成材弟子,给活活打死算了。 小蛋全身真气淤塞,眼前一阵一阵的黑了又亮,亮了又冒金星,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再也察觉不到其它,甚至,不远处蒙逊的身躯,都化作了一道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黑影,在剧烈晃动。 他不明白叶无青为何如此,也不晓得蒙逊的下手为什么那样重、那样狠。只是迷迷糊糊想道:“我要爬起来,他没叫停,我就不能认输!” 在他木讷温和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刚毅血性。只是,很少有人了解,而他自己也从未真正意识到。 又吐了口血沫,第七次的起身又以失败告终。额头“咚”地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差点令他晕厥。 恍惚里,眼前的星星又多了起来,耳朵里听见了“劈哩啪啦”烟花燃爆的脆响……蒙逊一步步走近,俯低沉重的身躯,伸手抓向小蛋的背心道:“起来,别在地上装死。忘情门下,没有软蛋!” 我不是软蛋!昏沉沉的神志陡然爆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小蛋也不晓得从哪里生出的力量,一股螺旋气劲骤然升腾直灌左臂。 他猛然奋力抬手,不可思议地抓住蒙逊右腕,想也不想拼命朝脑后一甩。 蒙逊猝不及防,袖口的衣袂竟被螺旋气劲绞碎一圈,身子横空飞起,掠过小蛋直往前抛出。幸亏他修为胜过对方太多,小蛋又是疲惫乏力,见势不妙,忙在空中挺腰翻身,顺势飘落在地。 腕上一缕疼痛刺入蒙逊心底,更伤的却是他的自尊。他,堂堂的忘情宫宫主叶无青座下大弟子,居然被才入门半个月兼且半死不活的小师弟给摔飞了出去,当着师父师伯,还有厉无怨门下一干师兄弟的面,可谓颜面丢尽! 眼中凶光一闪,冷笑道:“好个小蛋,差点就骗过了蒙某!” 回转过身正要再给小蛋一记重击以泄怒火,只听叶无青冷漠的嗓音道:“可以了。” 可以了,这就结束了么?蒙逊一呆,怔怔望向木无表情的师父,最终垂首道:“是!” “可以了……”小蛋觉得这声音彷似从天外传来,没有欢喜也没有愤怒,漫天的星辰却在环绕着他,向他亲切微笑。 在失去神志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稀听见叶无青在说:“让常寞休养三天,然后就请师兄将本门的‘溜火神掌’传授给他。” 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三集 忘情篇 第五章 溜火神掌 “幸好,都是外伤。”这句话是杜先生说的。 “还好,宫主赐下的丹药够灵。”这话,好像是江南说的。 至于其它还有谁在、他忽昏忽醒间说过什么,小蛋事后已全然回忆不起。 忘情宫宫主叶无青的话是金口玉言,绝不会错,所以小蛋在第四天果然恢复了过来,至少身上该结疤的地方都结疤了,该肿的地方也都肿起来了。 然而,当他清醒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却令守护在旁的江南等人瞠目结舌。 望着众人的脸,小蛋舔舔嘴唇,微弱的声音无比执着地说道:“草……我想吃紫寒草……” 可能紫寒草的效用,果真被小蛋发掘出来了,这日早晨小蛋又出现在了愚步斋门前。 他仍然很心平气和,因为在他看来,叶无青如此作为,多半是想激起自己的上进之心,好奋发图强,免受蒙逊的进一步羞辱。 可要是换个心眼灵活点的人,或许就能想到,叶无青此举未尝不是在逼他,逼他出于求生本能,而施展出来自天道星图上的体悟;实际上,小蛋也果然用了出来。 可惜,“生生不息”也好,“星移斗转”也罢,皆乃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到头来除了小蛋的全身青紫淤伤,叶无青依旧什么也没得到。 或许蒙逊的半跤也没白摔,厉无怨再见到小蛋时,审视他的眼神颇有变化,传功时,较之前几日无形里用心了许多,想来是小蛋表现出的血气和硬挺,让大家意识到,他绝不是个窝囊废。 上午传授过“铜炉心鉴”的口诀,小蛋一边几乎掩耳盗铃地偷吃着紫寒草,一边听厉无怨交代道:“这心法你下午先试一遍,我有事,等我处理完,回头再来传你‘溜火神掌’的入门要诀。” 也许头几天在床上睡多了,这日下午,小蛋修炼“铜炉心鉴”的过程中,居然没再睡过去。等到厉无怨回转,刚好将新传的口诀走过一遍。 “被打怕了罢?”厉无怨见状心道:“早知道换老夫来爆揍你一顿,效果可能会更好。” 他在蒲团上落座,开始讲解道:“‘溜火神掌’是本门世代相传的看家绝学,以‘铜炉心鉴’为内功根基,易学难精,能炼到登峰造极之境的,历代以来也屈指可数。 “它的心法共分三层,多数悟性不够的人,都在第一层迟滞不进,难有作为;如你的蒙师兄,则已修炼到第二层;至于第三层的心诀,目前能够参悟掌握的,全宫上下仅只三五人而已。” 小蛋想了想,问道:“师伯,那第一层的心法怎么样才能算炼成?” 厉无怨淡然一笑,从袖口里取出个鸡蛋,“啪”地捏碎倒入左掌掌心。掌上赤芒乍闪“哧哧”连声,那鸡蛋弹指便被烤熟,一如厨房做出的煎蛋黄白分明。 一扬手,整只煎蛋飞起在空中“啵”地崩为齑粉,落到地上什么痕迹也看不见。 厉无怨擦擦手,说道:“等你练到这个地步,就能伤人经脉内腑于无形。这‘溜火神掌’的第一层境界,亦算小有所成。” 小蛋嘴里没说,内心却在寻思,往后要是身上的衣衫给淋湿了,用它烘干倒也方便。 花了两个时辰,初步讲解过“溜火神掌”的运气心诀和总纲概要,厉无怨将一本册子交给小蛋道:“第一层掌法心诀都已记载其上,你自行参悟。遇有不懂莫要强练,可先来问过老夫。待熟悉了运气法门,我再传给你实战的掌法。” 出了门,看到江南站在那儿眉飞色舞地等着自己,他诧异道:“你捡到宝贝了么?干什么这样开心?” 江南看看周围没人,压低声音道:“今天小的得空出去转了圈,听外面将当日寞少和蒙少比武的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您摔了蒙少一个大跟头,不愧是叶宫主亲收的关门弟子。” 小蛋苦笑道:“他们怎么不说我差点被打死?叶宫主又什么时候宣布我是他的关门弟子?何况蒙师兄不过稍有大意,我也是稀里胡涂那么一甩。” 江南满眼钦佩挑起大拇指道:“胜不骄败不馁,寞少果然非同寻常。” 小蛋意兴阑珊地闭上了嘴,想着倘使果如江南所言,蒙师兄岂非又因为自己而成了众人讥嘲的对象? 今天也没见他人影,明日相遇又该要做番解释才对。 回屋用了点饭,小蛋坐在桌边翻阅起《溜火神掌》,见封页左上角果有个“上”字。他打开书页,起初几页都是总纲歌诀,和厉无怨适才所说的无甚区别,从第七页起,才是基本的运气出掌方法,亦都配有详细图文。 他大致翻翻,头上几页尚能看懂,到后面内容渐渐晦涩,有不少地方都被自己先行跳过,打了个哈欠,小蛋在烛火下抬起左掌默默观瞧,心道:“这功夫可只能醒着的时候炼。万一睡着了打出一掌,把被褥蚊帐什么的都给点燃,那就糟了。” 正想得入神,听见有人轻敲屋门。 小蛋一怔叫道:“请进。” 阿紫推门,端了碗宵夜笑盈盈走进来道:“寞少,您还在用功?吃点东西提提神罢。”小蛋谢了,端起宵夜吃了起来。 阿紫瞟了眼桌上的小册子,好奇道:“这不是‘溜火神掌’么?寞少已得准修炼啦。” 小蛋点头道:“今天厉师伯刚开始传授,我还在琢磨着呢。阿紫,妳练过它么?” 阿紫摇头道:“这等深奥的绝学工夫,我哪有福气修炼?” 小蛋诧异道:“厉师伯好像说过,入门三年的弟子就可以修炼参悟,易学难精,我还以为你们都会呢。” “哪有?”阿紫笑道:“那是指正式拜入师门的弟子,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会有资格?” “这样啊?”小蛋喜道:“江南大哥他们都睡了么?” 阿紫回答道:“江爷和小避、小冰、葛大在厅里玩牌,杜先生有早睡的习惯。葛二今晚守值,阿青姐在厨房帮老范收拾。寞少,您有事么?” 小蛋道:“妳去问问,有谁没学过‘溜火神掌’,又愿意练的,都请到这儿来。” 阿紫惊喜道:“您要传我们‘溜火神掌’?” 小蛋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自己还没学会,哪说得上传不传的?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大伙儿一起参悟,也比我一个人瞎琢磨强罢。” 阿紫神情兴奋,看上去恨不能扑上前亲小蛋一口,总算记得尊卑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端起空碗道:“您等着,我这便去问他们!” “对了,”小蛋对走到门口的阿紫道:“厨房里有多少鸡蛋,都一块儿拿来。” 阿紫连声应了出门,小蛋见她喜悦的模样,心中也感高兴。 一直以来,他在别人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甚至有些累赘麻烦,纵然想帮助谁,也多是有心无力,而如盛年、罗牛这般的豪杰,更是只能受恩而无从图报。 难得今晚看到阿紫由衷欣喜的表情,令小蛋少有地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脚步纷沓,没多久门外涌入一群人。除了阿紫和拎了两篮鸡蛋的阿青,还有江南、小避、小冰三人。 阿紫一进屋就汇报道:“寞少,杜先生睡了,我没敢打扰,葛氏兄弟都说有练过,便不来叨扰您了,老范说他只修炼菜刀,所以也不来了。其它的人,都到齐啦。” “还有鸡蛋!”阿青轻笑道,将两篮子鸡蛋放到了桌上。 叫众人都坐下,小蛋问道:“你们五位里,有谁曾经接触过‘溜火神掌’?” 江南和小冰双双举手道:“小的曾经练过,不过莫说烤熟鸡蛋,连鹌鹑蛋都不成。” 小蛋想了想,道:“那你们都修炼过‘铜炉心鉴’么,江南大哥,你修到第几阶了?” 江南道:“小的从十二岁被选进忘情宫,修炼了五年的‘铜炉心鉴’,只到了第三阶,然后就给分派去内务当差。这几年虽然私下在练,但没人指点进展不大,比葛氏兄弟他们差远了。” 小冰道:“小人比江爷还不如,刚练到‘太极朦翳’,才入门便教人踢了出来。” 见小蛋的目光望向自己,阿青、阿紫和小避亦各自报了修为境况,与小冰一样,都停留在“铜炉心鉴”第二阶上,盘桓不前。 小蛋微笑道:“那你们都比我强,我连第一阶都还没炼呢。” 阿青笑道:“寞少,咱们怎么能跟您比?” 小避忐忑道:“我一直很笨,在那一批入宫的同伴里,也是头先被刷下来。小人怕练不好‘溜火神掌’这般精妙深奥的绝学,辜负了您的好意。” 小蛋摇头道:“世上只有教不好的师父,没有学不会的徒弟。其实我比你们还笨,说不定将来你们‘溜火神掌’都学的比我还精。” 他拿起秘籍揭开第一页道:“从今晚起咱们就一同参悟,比比谁能最快最好?” 小冰笑嘻嘻道:“我有个想法,若是谁学得最慢就罚他扫茅房,直到追上前头的人。” 小避道:“反正茅房一直是我清扫的,那也没什么。如果真能炼成皮毛,往后老范做菜熬汤不用生火,我把手往锅底下一搁就成,省得再去劈柴禾了。” 众人兴致勃勃,小蛋清清嗓子,振作精神念起了总纲。 江南等人明白机会难得,再无人嬉笑,只专心倾听。尽避他和小冰都曾修炼过,但在第一层上便不得不半途而废,有此机会焉能错过? 总纲念了一半,小蛋的眼皮开始打架。但又不忍扫了众人兴致,强打精神读完,问道:“你们都抄好了么?” 江南看出小蛋状态不佳,说道:“寞少,您早点休息。这点总纲也足够咱们参悟上一阵子啦。” 小蛋哈欠连天,忙捂住嘴道:“大伙儿若有想不透的问题,明早可以跟我说,我一并去请教厉师伯,等晚上回来再转告给你们。” 当下众人散去,小蛋上床练了会儿归元吐纳法,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此后月余,每日晚饭后,众人便聚集在小蛋屋里或是听讲或是讨论,遇见问题,小蛋便用笔记下,次日求教厉无怨。 厉无怨倒是有问必答,私下因为小蛋的勤思多问,而对他的看法稍有改观。 期间经历两次考教,小蛋终归会被蒙逊揍得半死不活,在床上躺个数日,但小蛋想再摔蒙逊一次,也不曾觅到任何机会。 而有了每日里大量紫寒草的喂养,圣淫虫亦变得安分,只是在人后又多给小蛋争取到个“兔爷”的雅号;当然,也绝没谁傻到在公开场合如此戏谑,否则就该数数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厉无怨砍的。 最让小蛋担心的是,万一叶无青逼问他天道星图该怎么办。但天幸叶无青只字不曾提这方面的事,小蛋暗自大松一口气。 他自然不能告诉叶无青有关《天道》下卷的任何内容,不然就对不起罗牛和盛年,但叶无青如今毕竟是自己的师父,一旦问起总是麻烦。 惟一不妙的是厨房的鸡蛋,这玩意儿用来验证“溜火神掌”的进境,又直观又便宜,谁的兜里都随身揣着几个。什么时候得空想着了,敲碎就练。 如江南这等稍有根基的还好,勉强能在半盏茶的时限内,将鸡蛋“蒸”成面糊状。小避他们就没那么幸运,每回都弄得满手湿答答、黏乎乎。 这天小蛋从外回转,一进自己的房门,阿青便兴高采烈追进来道:“寞少,我热了!” 小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望望外面的天色,说道:“嗯,这天是要热起来了。不过咱们住在山上,应该还好。” 阿青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摇头道:“不是天气,是我的掌心终于觉得热了!”说着摊开手,熟练无比地“啪”将一个鸡蛋敲碎倒入,微合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老半天后,蛋清表面慢慢冒起了几个微小的气泡。 这样的程度别说伤人于无形,想伤耗子于有形都办不到。但小蛋依旧很耐心地等阿青收功睁眼,笑了笑说道:“看来明天起我得去扫茅房了。” 阿青早有准备,取出块麻布将自己的“战绩”收拾干净,娇笑道:“寞少,您是真人不露相。这么多天,咱们谁也没见您发过‘溜火神掌’,能不能演示一回?” 小蛋苦笑道:“其实我私下试过好几回,但不知为何一点热意都运不出来。” 阿青哪里肯信,催促道:“寞少,您就别谦虚啦,再来试一次嘛。” 小蛋生性随和,又见阿青经过月余苦练也有了成效,不禁心动,便道:“好罢,我再来试试。”回身在桌上的篮子里取了个鸡蛋,在左掌上打碎。 他凝神澄心,默念“溜火神掌”的运气口诀,催动丹田真气流转。 奇怪的是,明明所有的步骤都对,真气也如愿灌注到左掌掌心,偏偏毫无动静,依旧感不到丝毫热力。 看阿青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满怀期待,小蛋咬牙接连催动了三次真气,却都不见效果,刚想放弃道:“我还是不成。”陡然丹田一寒,升起股奇冷无比的冰流直透掌心。 “嗤”地一声,鸡蛋上冒起冉冉寒雾,须臾冻作脆生生的一团。 阿青呆呆盯着小蛋掌心里的冰蛋,喃喃道:“这是溜火神掌……么?” 小蛋也愣住了,他收起真气用右手指尖捅捅鸡蛋,触手冰凉坚硬,犹如寒冬时节农户人家悬挂在屋檐下的冷冻腊肉,也迷惑道:“怎么这样?” 阿青帮小蛋取下冰蛋,道:“是不是哪个运气环节出错了?寞少,再试试看。”又拿了一个鸡蛋敲碎了,倒在小蛋的掌心。 小蛋也急于弄清是怎么回事,便二次运功发掌,这回收效更快,铜炉真气甫出丹田,冰流随之升腾,“嗤”,掌心又多了个冻鸡蛋。 阿青彻底说不出话来,一手捏着一个冻蛋,相互敲了两下,居然“叮叮”有声。察觉小蛋神情有异,以为他是在不开心,便安慰道:“寞少,这样也好。等天热了您想喝加冰酸梅汤,可方便多了。” 小蛋沉默不语,体悟着丹田那股徐徐回流的寒气,思忖道:“别是虫宝宝又在捣鬼罢?这下我的‘溜火神掌’,可不就成了‘冻蛋冰掌’了么?” 正胡思乱想着,胸腔里有一股寒气似不愿再回老窝,“呃”地一个闷嗝,从小蛋嘴巴和鼻孔里喷出蓬淡淡的嫣红雾气,空气中飘散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小蛋自己没觉得有任何异常,站在他对面的阿青吸入一口后,却立时生出异样,但感娇躯发烫、面红心热,浑身躁动难安。 小蛋诧异道:“阿青,妳的脸怎么红了,像火烧似的?别是刚才运气施展‘溜火神掌’发力过猛了罢?” 阿青一双眸子水汪汪地注视小蛋,细细娇喘道:“寞少,我难受——” 小蛋一惊,唯恐阿青内息出了岔子,急忙探手握住她脉门道:“深吸一口气。” 这一吸,无疑将空气里残留的红更多吸入了体内。阿青终究修为浅薄,又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面对着暗自心仪却又自惭形秽、往常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少主,哪里还把持得住?身躯酥软,嘤咛一声顺势倒入小蛋怀里。 小蛋压力感顿生,既不能松手任凭阿青摔到地上,又不敢抱紧,手足无措道:“阿青,妳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身上好烫!” 阿青靠在小蛋的胸膛上,只觉他身上彷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特异气息,冰凉舒适,教人情不自禁想紧紧抱拥紧贴,婉转呻吟道:“寞少,您刚才喷出来的那口、那口红烟好古怪。我、我——”将脸贴着小蛋胸口轻轻蹭擦,一阵阵的销魂蚀骨,恨不能立刻解衣献身。 小蛋闻言心知坏了,想起那日拔开玉筒见着从里头散出的红雾时,不也有这奇怪感觉么? 他将阿青横身抱到床上,正想设法解救,岂料阿青却误会了其中涵义,又羞又怕,死死勾住小蛋脖子道:“寞少,人家尚是清白女儿身,您……您……”贴紧小蛋的耳朵,轻声叮嘱了几句。 小蛋吓得寒毛倒竖,又扯不开阿青勾紧自己脖子的一双胳膊,急道:“不是的,妳快松手,我再来想想该怎么做。” 阿青埋首到小蛋肩膀上,羞赧道:“不准多想。”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啊?小蛋急中生智,只求能让阿青松手,左掌在她背心一按,运起“溜火神掌”道:“别乱动。” 阿青正自奇怪着,背后陡然一股冰寒彻骨的掌力透入,冻得她浑身猛地激灵,遍体热意尽消,双手也不觉松了。 小蛋大步退出数尺,望着床上钗横簪乱、衣衫不整的阿青,擦擦额头热汗暗道好险,说什么也不敢再靠近了,隔着桌子问道:“妳好些了么,我没伤着妳罢?” 只听阿青啊地低低惨叫,双手掩面在床角蜷成一团,香肩抽动,但哭无语。 小蛋平复了一下心绪,讷讷说道:“那个,都是我不好。妳没事罢?” 阿青缓缓放下双手,脸上涕泪纵横,抽泣道:“是我该死,求寞少责罚。” 小蛋苦恼道:“这关妳什么事,都是我肚子里该死的宝宝在做怪。” 阿青轻轻道:“我哪敢生寞少的气,只求能伺候您就好。” 小蛋刚想回答,嗓子眼一股寒气又要冒出,吓得他赶紧屏气捂嘴。 阿青久久没听他说话,微觉奇怪地朝小蛋望去,见他窘迫模样,终于禁不住“噗哧”一笑,转悲为喜。 小蛋见她破涕为笑,心情一松,笑道:“妳开心了就好,开心了就——呃!”劲气一懈,嘴巴里又喷出一团红雾。 他赶紧打开窗户挥掌驱散,运起归元吐纳法中的“纳”字诀,把胸口剩余的寒气慢慢收回丹田。 忽听门外阿紫问道:“阿青姐,什么事情让妳笑得这么开心?” 阿青大惊,慌忙下床整理衣发。 小蛋也大为尴尬,对进了门的阿紫问道:“阿紫,妳有什么事么?” 阿紫瞧瞧红霞未褪的阿青,再看看小蛋的窘样,不由大惑不解。 没过多一会儿,她的脸也渐渐红了。 第三集 忘情篇 第六章 玄黄洞天 光阴飞逝,晃眼小蛋已在忘情苑里住了三个多月,他日常所住的小院子,渐渐也被人称之为“寞园”;但每天晚上这里非但一点不寂寞,反而热火朝天、鸡飞蛋打。 不过自从上次发生过“冻蛋”事件,小蛋就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演示“溜火神掌”了,好在谁也不会真的叫他去扫厕所。 由于他入门之前小有根基,“铜炉心鉴”也顺利晋升到第二阶“太极朦翳”,这在厉无怨看来,根本不足一提,小蛋本人也不以为意。 相反,归元吐纳心法小蛋却修炼得颇有成就,毕竟对圣淫虫好,才是对自己真的好。 这天清晨到了愚步斋,居然在门口撞上了久违的师姐姜楚儿。三个多月不见,她憔悴了不少,但眼睛里的神光却更冷更足。 小蛋追到她身后,还没开口就听她冷冷道:“滚开,别来惹我。” 小蛋歉疚道:“楚儿师姐,上回的事真是对不起,妳要不打我一顿出出气罢?”以往惹了干爹不高兴,捱上一顿拳脚就会好些,小蛋这次照例借用上了。 孰知楚儿冷哼道:“打你,我还怕脏了本姑娘的手。”头也不回往门里走去。 小蛋亦步亦趋跟着她,说道:“那妳就罚我干点什么,算我对妳的补偿。” 楚儿轻哼一声,却又突然驻足回身道:“你真想让我原谅你?” 小蛋诚挚道:“我害得妳受罚,补偿妳是应该的。” 楚儿道:“那好,今晚你到我府里来。还有,这件事不准跟任何人说起,否则你也不用来了。”也不管小蛋是否答应,快步离去。 小蛋见师姐对自己的仇怨,终于有了能够化解的好开端,满心喜悦,一天下来都心情极好。晚上出了愚步斋,打发江南先回了寞园,他独自前往楚儿在忘情苑中的居所朱雀园。 到了门口,守卫早得楚儿吩咐,引着他进入园中。小蛋随意打量,见朱雀园占地比自己的寞园稍大,但假山流水曲径通幽更见精致优雅。 将小蛋请入小厅,守卫退去,屋里只留下姜楚儿和他两人。 姜楚儿坐在几案边捧着一盏香茶,漠然望着他道:“你总算还敢一个人来。” 小蛋没察觉出话中隐藏的不祥气息,呵呵一笑道:“楚儿师姐,您要我做什么?” 楚儿道:“我在诸极玄黄洞天中面壁时,将娘亲送的一对耳环遗落在了里面。本该我自己去取回来,但又很不想再踏入那个鬼地方。若是拜托大师兄嘛,难免又要欠他一个人情。小师弟,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小蛋还是头一遭听楚儿叫自己“小师弟”,而且如果找回对耳环,就能让师姐从此不再恨他,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想也没想就道:“好,我去。” 楚儿继续淡淡道:“此事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晓得,我便会更加恨你。尤其,不能让师父和厉师伯知道,你懂么?” 小蛋慨然点头,问道:“楚儿师姐,诸极玄黄洞天在哪儿?” 楚儿回答道:“等天再晚些我就带你过去。乘这会儿工夫,你可以打坐养神。” 歇了一个多时辰,小蛋坐在那儿迷迷糊糊又要睡着,被楚儿推醒道:“走罢。” 两人悄然离开朱雀园,夜色里小蛋望着楚儿的背影,火红的衣袂在风中轻轻飘漾,像极了一羽高傲冷漠的火烈鸟,想想大师兄蒙逊、师伯厉无怨,也尽皆属于性情冷酷一类,难道将忘情宫的绝学修炼到精深处,连脾气都会改变? 出了忘情苑,楚儿领着小蛋御风往后山行去。 大约飞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山麓绿雾弥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小蛋自到这里,从未走出过忘情苑,自然也无从知道那团绿雾笼罩的地方,是何所在。 楚儿飘落身形,在绿雾边缘站定。 小蛋赶到她的身旁,问道:“咱们到了么?” 楚儿点点头,说道:“运气护体,改用内息流转,别让绿雾里的毒气侵入肌肤。” 小蛋心头一暖,暗道:“虽然师姐说话还是这样冷冰冰的,可也是关心我,怕我受伤。”依言而为随着楚儿走入绿雾中。 他功聚双目勉强能看清周围三丈的景物,小心跟紧前面的一袭红影,免得一旦失散不知该如何走出去。 两人默默无语行出两里多,脚下赫然出现一道宽逾十丈长过数里的地下裂谷,一蓬蓬浓郁的绿雾从底下滚滚冒出,耳边“呜呜”狂风呼啸,跌宕衣发。 楚儿道了声“跟紧”,纵身跃下裂谷,旋即化作一个艳红的小点。小蛋赶紧追着跳下,四周绿雾越发浓厚,寒意渐起。 忽地足底一实,已接触到谷底,楚儿也不看他,径自沿着裂谷向西疾行,不一刻,左首的峭壁底部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像是仰天怒吼的大嘴,不断喷吐着茫茫绿雾,但在豁口表面,却有一道封印结界光华熠熠,似在防止里头会有什么怪物出来。 楚儿低声道:“这里是诸极玄黄洞天九大入口之一的朱天洞,里面深约千丈,直通洞天中央的玄黄鬼府,我这三个月里便是在此面壁。 “如果你看到前方的绿雾转为玄黄色,就不能再进,因为那表明你距离玄黄鬼府已近在咫尺,一旦误入,连师父也救不了你。” 性命攸关,小蛋自要用心牢记,点点头道:“我晓得了,师姐还有什么要交代么?” 楚儿道:“没有了。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快去快回。” 小蛋说道:“多谢师姐提醒,我这就进去帮妳把耳环找回来。” 楚儿开启封印,道:“去罢。”小蛋笑一笑,迈步走入朱天洞,却听楚儿在身后唤道:“小蛋!” 他一愣回头,道:“师姐,还有什么事?” 楚儿良久之后低低道:“万一找不到也没关系,记得不要逞强,我们天亮前一定要回去,免得被厉师伯察觉。” 小蛋颔首道:“我记住了。师姐放心,我一定能找到的!”信心十足地朝洞内一步步摸索前进。 然而,他的信心却是建立在对诸极玄黄洞天的一无所知,以及深信楚儿不会害自己的基础上。实际,诸极玄黄洞天乃天陆罕有人知的地底鬼域、无回绝地,即使是叶无青,也不敢踏近玄黄鬼府。 在洞天的中心,生存着某种不知名而可怖的魔物,又或者是一种来自于幽冥地狱的神秘力量,终日朝外释放着玄黄寒雾。 这寒雾对于常人固然不堪忍受,但对诸般魔物和无所皈依的冤魂厉魄而言,却是天赐瑰宝。 千万年来,整座洞天里不知生出多少类、多少头穷凶极恶的魔物,甚至踏遍天陆也无处寻觅,更有不计其数的孤魂野鬼、山精地灵栖息此中,直将它当作了天堂乐园流连忘返。 根据历代忘情宫宫主冒险探明的洞天入口数量,先后以钧天、苍天、变天、玄天、幽天、颢天、朱天、炎天、阳天为名以作区分。 难以置信的是,尽避九个入口都直通玄黄鬼府,每日受到寒雾卷涌的影响,却相差悬殊。以钧天洞论,其中充盈的寒雾浓度最高,足足超越浓度最低的阳天洞千余倍。 久而久之,魔物灵鬼们亦各自量力而为,聚居到相对适合栖息的洞穴内,互不干扰、自成体系。 其中当属阳天洞魔物的数量最众,实力也是最弱。 千年前忘情宫在宿业峰开宗立派,起初屡受从裂谷里不时窜出的魔物骚扰。后历经六代宫主四百余年的苦心经营,将九大入口全部封印。 好在那些魔物精鬼并不齐心,也没有太强烈地脱困愿望,这才保得宿业峰的平安。 但凡事有其弊亦就会有其利。在探索诸极玄黄洞天的过程中,这些位前代宫主逐渐发现洞中的种种凶险,于自身乃至门下弟子的试炼磨砺也大有好处。 尤其是那团从鬼府里释放出的神秘寒雾,逼得入洞之人需时时刻刻运功抵御,在求生愿望的支撑下,修为进展远较关在静室里闭门造车为高。 当然,这个结论的前提是,入洞试炼之人还能够活着走出来。 三个月前楚儿受罚进入的朱天洞,其凶险程度,堪堪是晋升至通幽境界的忘情宫弟子所能承受。但寻常情况下,也只能待上十天半月就必须出洞,不然被寒雾耗尽了体内的铜炉魔气,转眼就可能成为魔物精鬼的大餐。 故此当厉无怨宣布要楚儿面壁三个月,蒙逊才会那般的痛恨小蛋。 这些内情小蛋一概不知,怀着对楚儿给予自己和解机会的感谢,他踏入绝地,一门心思只想着找回那对丢失的耳环。 念及耳环,他忽然拍着自己的脑袋道:“哎哟,我都忘了问问师姐,那对耳环是什么样子的,又大概丢在了什么地方?” 可惜,这不过是楚儿骗他进入朱天洞的一个借口,即使他问了,结果也只有一个,没有。 朝前走出十多丈,身上的寒意越加浓烈明显,迎面吹刮来的狂风扑打在脸上犹如冰刀,让他情不自禁回忆起了黑冰雪狱。 黑暗中,耳边呼呼低吼咆哮不断,一双双色泽各异却无不森寒可怖的眸子,紧盯着这莫名其妙闯进洞来的不速之客。 牠们并未急于扑过去,以往历次血的教训,令这些魔物精鬼们了解到胆敢孤身进洞的人,绝不好惹,前些天独自进来的那位红衣少女,便是最近的例证。 所以牠们只是盯紧猎物,等待机会;一旦小蛋体内真气受到寒雾影响,而急遽耗损出现疲态,那就是牠们下手的机会到了。 小蛋环顾四周,看到或远或近一双双五光十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凶光,宛若天空中密布的星斗。他起初还有点紧张,但走出一段察觉没有异动,便慢慢放下心来,寻思道:“说不定牠们对我这百八十斤的肉都不感兴趣。” 他不敢走得太快,一路留心着所有发光的物事,渐渐进入到朱天洞的深处。 随着寒雾愈烈愈浓,盘踞在洞中的魔物精鬼的实力,亦逐步水涨船高。而为了抵御寒意侵袭,小蛋亦只能不断催动提升自己的真气,免得也变成一个“冻蛋”。 终于,他的好运结束了。一头状似蝙蝠的怪鸟,在悄悄跟随小蛋百余丈后,决定冒险下手。 牠先试探着两次从距离小蛋头顶不到六尺的空中掠过,以观察对方的反应。当确定小蛋毫无躲闪甚或出击意图时,天性中的嗜血凶残,终究战胜了对未知危险的顾虑。 “嘎——”等到无声无息掩袭到小蛋身后丈许,怪鸟陡然发出一声唳鸣,舒展双翅俯身冲下,尖长如箭的铁嘴直插他的后脑勺。 小蛋听到背后恶风响动,情知不好,他已来不及回头张望,就势倒地朝前翻滚,反手掣出雪恋仙剑,一式“破甲沉戈”朝怪鸟下腹劈去。 这一剑事起仓促又用上了螺旋气劲,不仅外观上歪歪斜斜、乏善可陈,剑气罡风亦一应欠缺。怪鸟见状欢呼一声,只以双爪招剑,探脖沉头啄向小蛋胸口。 雪恋仙剑“吭”嵌入怪鸟双爪纠缠中,蕴藏的螺旋气劲勃然涌动,怪鸟的铁爪滑转,剑锋顺势化出往下一压。 “噗!”剑尖刺入怪鸟小肮,顷刻拉出一道尺许长的血口。 怪鸟欢呼声化为悲鸣,蓝羽零落缤纷,挣扎着往上飞起。然而透入体内的螺旋气劲扫荡而过,五脏六腑弹指便被绞得七零八落,没飞起三丈高,“砰”地重重摔跌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小蛋以剑拄地站起身,道:“是你先想吃我,我没法子才自保的。” 忽闻到身上散发出一股腥臭作呕的气味,低头一看,才见满身都喷洒上了那怪鸟溅出的幽蓝色浓绸血液。 更糟糕的是,刚才在地上一滚,衣服上沾满洞内积聚的各种粪便唾液,乱七八糟如开作坊,味道更臭不可闻。 好在小蛋记着楚儿的吩咐,始终屏着呼吸,透入鼻孔的气味不算太浓。他恍然道:“难怪楚儿师姐出了朱天洞,要在家休息上十来天,才回愚步斋报到,原来是沾了满身这玩意儿。我是无所谓,可她却一定烦恼得很!” 他越想越觉得,一身臭气对楚儿这样的少女来说,不啻是比死还可怕的惩罚。在这鬼地方待了整整三个月,就是男人也难以忍受这般龌龊,况且是她?心中的愧疚不禁又加深了一层。 其实楚儿绝不可能像他这样满地乱滚,也不会容忍自己的衣衫沾上丁点腻心的鲜血,恶臭的折磨实属次要。概因三个月的面壁几乎令她险些走不出朱天洞,回到朱雀园后,经过十多天的调理休养,才恢复了些许元气。 譬如刚才袭击小蛋的那头怪鸟,乃《天陆魔物志》中有记载的凶禽蓝鹬,只不过被小蛋那式“破甲沉戈”的表面现象所惑,心存大意,才含恨倒地。 若非雪恋仙剑乃一等一的顶级仙剑,若非螺旋气劲诡异,现在倒地等着被魔物蚕食分尸的,就该是小蛋了。 浑然不知的小蛋继续前行。迎面风势更大,每迈一步都要费上他不少气力,宛若是寻常人在过膝的积雪里艰难跋涉着一般。 绿雾的颜色在逐渐转淡,里面充斥的寒意却更浓。小蛋半瞇起眼睛,一寸寸找寻着耳环的下落,却忽略了丹田真气已开始呈现不支的征兆。 “嗤——”一条水缸粗细两丈多长的怪蛇,从暗中缓缓滑出,牠居然没有尾巴,而是两端生长着一模一样的扁铲状怪头,四只眼睛碧光森森咄咄逼人,嘴巴“丝丝”吞吐着如成人手掌般的长舌,带出一蓬蓬暗绿色的毒气。 已遭遇过攻击的小蛋,此时小心了很多。他停步横剑,注视怪蛇道:“这位蛇大哥,我只是进来找师姐丢失的耳环,无意侵犯你的宝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就当没见过我可好?” 这些话他听干爹说得滚瓜烂熟,这时用上倒也流利。 可惜双头怪蛇彷佛听不懂人话,非但没有走开,反而高昂头颅徐徐游近,此刻倘若小蛋抢先出剑,或者还能占到一线主动,但他天生就不愿主动招惹别人,只站立不动,加紧提防可能的暴起突袭。 “呼——”怪蛇的两张嘴同时喷出一团绿雾,冲着小蛋的面门扑卷! 小蛋忙挥左掌打出一道罡风想驱散毒雾,可惜功力浅薄仅震散了一半,仍有不少钻入了他的耳鼻之中,立时一团火辣刺骨。 小蛋脑袋一晕,赶紧催动真气逼毒,但收效甚微,全身渐起麻痹感。 他心里“咯登”一下,未及转念,丹田里一团冰凉陡然涌出,如秋风扫落叶般将灼热的毒气涤荡一空,瞬间麻痹感觉消失无踪。 原来圣淫虫乃天下绝多数冰火毒物以及惑神迷药的天敌,双头怪蛇的毒雾虽了得,但较之牠的道行还浅了许多,别人在外头爱喷就喷,牠也不耐烦去管,可若妄图侵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双头怪蛇一心等着小蛋毒发身亡好吞食猎物,岂料对方居然像个没事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没了动静,不禁惊怒交集。 “呜——”腥风刮过,牠双头并进,张开巨口朝着小蛋左右夹击而至,小蛋挥出雪恋仙剑,一招“雷厉风行”刺向左首的怪蛇大嘴。 这次怪蛇不上当了,长舌一探锁住剑锋,另一颗脑袋已欺近上来,小蛋一凛,左掌自然而然推出,使劲撑住敝蛇的下颚不让蛇信近身,一时你顶我舔形成僵持之局。 但他终究不如怪蛇力大,手上越来越沉,眼看就要有大麻烦,猛然小蛋也不知从哪里闪现的灵光,暗运归元吐纳法里的“吐”字诀死中求活,“噗”地喷出一口气。 天随人愿,一蓬嫣红烟雾散开,大半被猝不及防的怪蛇吸入,小蛋一连又喷出数口,折腾得肺都快炸了,忽觉手上一松,雪恋仙剑透过蛇信扎入对方口中。 怪蛇晕头转向,狂吼一声落荒而逃,动作较之来时显得笨重呆板了许多,自是体内中了圣淫虫毒雾的缘故。 牠实在没有想到,对面这小子不仅能破解自己的毒雾,而且比牠还能喷! 危机一去,小蛋浑身瘫软,不由自主坐倒在地大口喘息起来,嘴巴张到一半,蓦地想起楚儿叮嘱,但已来不及闭上。一股犀利冷风灌肠而入,激得他脑袋晕眩、浑身发冷,险些雪恋仙剑也握不住。 与此同时,圣淫虫精魄却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流转奔腾,如贪婪老饕吸吮吞噬着入体的寒息,小蛋的嘴巴似冻僵了,半张半闭地任由寒雾涌入,而圣淫虫的精魄,对着源源不断送上门来的阴气,则欣喜万状,一概地来者不拒、照收不误。 如此仅过须臾,小蛋身体恢复了知觉。他慢慢起身闭上嘴巴,但不再屏住呼吸,好让圣淫虫继续享用难得的盛宴,暗中感激道:“虫宝宝可又救了我一回,回去后要多用紫寒草犒劳才对。” 两次险死还生,已令小蛋萌生退意。可转念想到楚儿就在洞外等着自己,若找不回耳环空手返还,岂不令师姐失望?况且大丈夫一诺千金,自己拍胸脯答应的事,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于是,他稍事休整咬牙再进。然而这时候洞内的魔物精鬼,已看出小蛋的真实实力,再没那么好说话了,勉强让他又逃过两劫之后,大难终于临头。 两道有形无质的幽黄色厉魄,从洞壁左右呼啸扑下,鬼气扑面杀意严霜。 小蛋挥剑横扫,“嗤”剑锋掠过左侧厉魄的形体,竟如船桨过水,那厉魄的身形仅微微一晃,旋即恢复如常,左手利爪“咔嚓”扎入小蛋肩头,带出一团血肉。 “丝丝”连声,在牠掌心的血肉,弹指化作殷红汁液,再变成缕缕青烟,被吮食一空。 小蛋吃疼后闪,右侧的厉魄飘忽而至,张嘴噬向他的咽喉。 小蛋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叫道:“不要吃我!”一掌拍出,无意中用上了“溜火神掌”的心法。 “砰!”寒气透体而入,厉魄怪叫一声,身影连晃朝后飘退。小蛋的手掌顷刻如涂上一层黄黄的腊油,几近麻木。 眼见左侧的厉魄吃完那块血肉,又一次贪婪扑上,小蛋再好的脾气也生出怒火,低喝扬袖射出一束橙黄光飙,正是秦柔所赠的九雷动天引! “喀喇喇”一声爆响,厉魄的身影被九雷动天引剎那绞得支离破碎、化为乌有。 轮不到小蛋松一口气,背后恶风不善,竟有一头高多两丈的山魈从地下钻出,如山岳压顶,挥舞巨灵大掌拍了下来。 小蛋哪里还有余力躲得过,暗自苦笑道:“师姐要白等一夜了,她娘亲的耳环,也只好等她改天亲自入洞来找啦。” “轰!”地面颤动雾岚翻滚,小蛋惊异回头,就见身后一袭红衣如火,师姐姜楚儿手持赤色软鞭勒断了山魈脖颈,巨大的身躯仰面扑倒绝气身亡。 他又惊又喜,叫道:“师姐,妳怎么也来了?” 姜楚儿目送逃遁的厉魄,冷漠道:“这么久也不出来,你想等死我么?” 第三集 忘情篇 第七章 金蝎魔鞭 原来姜楚儿将小蛋骗入朱天洞,并非要取他性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小蛋受叶无青关注一事,众人皆知,万一出了差错,她也绝难逃过忘情宫严惩。 故此,小蛋入洞后不久,她便在暗中跟了进来,屡次见其怪招迭出,转危为安,亦暗暗惊奇。 那些魔物前些日子都吃过她的苦头,此际也不敢再上前招惹,所以小蛋根本无法察觉到,身后还有位保护神紧缀着自己。 小蛋呵呵笑道:“师姐,谢谢妳救了我。不过,耳环还没找到,我这就继续去找。” 楚儿见小蛋衣衫带血浑身恶臭,觉得他苦头也吃得差不多了,但又不能说破真相,便淡淡道:“算啦,一对耳环丢了就丢了罢。时间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小蛋不明端底,他受了楚儿救命之恩,愈发想找回耳环聊报万一,摇了摇头道:“那怎么成,再给我点时间,一定可以将耳环找回来的。” 楚儿不耐烦道:“你不肯听我劝是不是?好,你继续,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做势欲走,暗自留意察看小蛋的反应。 不想那傻小子当真在身后叫道:“师姐走好,我一会儿就出来找妳。” 楚儿霍然转身,怒道:“常寞,你存心和我作对是不是?你不走,我能走么?” 她的意思自然是害怕小蛋死在朱天洞,自己难脱关系。 但小蛋听来又是另外一种涵义,道:“师姐,妳对我真好。我害妳成这样,妳还处处为我着想——我、我一定要把耳环找回来!” “根本就没什么耳环!”楚儿几乎就要将真相说出,自感已快被那傻小子气疯了,咬着牙,她脸上恢复平静,冷冷道:“莫要自作多情,我只担心你死在洞里,不好向师父交代。” 小蛋醒悟道:“我真笨了,怎没想到这个问题。师姐,要不我给您写一份证明,向师父他们澄清此事纯属我自愿,和妳毫无关系,这样好不好?” 这份东西落到师父手上,我还能活?楚儿心中大骂小蛋“猪头”,无奈道:“这里没有纸笔,你如何写证明?咱们再找一炷香的工夫,不论是否找到耳环都必须立刻退出。万一天亮让人发现,我又要被你害死。” 这句话比什么都灵,小蛋忙道:“好,不过能不能把时间延长点,我怕来不及。” 楚儿不理他,当先朝里行进。 小蛋在后跟随,兀自道:“对不起,又拖累妳了。” 有了楚儿加入,进度不论小蛋是否愿意都加快了很多。接着往里走了约莫百余丈,雾气颜色渐渐转淡,隐约透出玄黄的光晕。 那些魔物精鬼不敢招惹楚儿,却始终不愿连小蛋也一并放弃,或明或暗连连出手袭击,结果都被楚儿一鞭夺命。 她满腹郁闷,尽数撒在了那些不识趣的魔物精鬼头上,原本是想叫小蛋好看,给自己出口怨气,现在却把她也陷了进来,反成了贴身保镖。早知如此,又何苦费这个心思? 见到前方隐现黄色,楚儿停步道:“时间到了,我们回去。” 小蛋自觉已养精蓄锐恢复了不少精神,提议道:“前面好像就要到头了。就这么空手出洞,实在太可惜。” 楚儿柳眉倒竖,止不住怒气喝道:“好啊,你不听话,这辈子都休想让我原谅你!” 小蛋一呆,看着师姐已扭头往回走,只好跟着走了几步。蓦地他停下脚步叫道:“师姐,就一小会儿,妳在这儿等我!”发力往朱天洞尽头奔去。 楚儿凛然回眸,喝道:“小蛋,站住!”小蛋朝后摆摆手,继续往前,她不由泄气,语气放缓,道:“回去罢,我原谅你就是。” 小蛋刚想回答,猛然寒意迫面涌到,前方雾气里隐约闪现出一团金煌煌的东西! 他耳中刚听见楚儿的声音竟略带惶急,高喝道:“小蛋,快回来!” 但已经迟了,前方寒雾中赫然现出一头金光闪闪、体态硕大威猛的魔蝎,仅一根钢鞭似的蝎尾拉直了量,便不下一丈。 牠的颔下有一根金色利锥,最粗处犹如婴儿胳膊,探在身前威风凛凛,一对巨大的金螯明晃晃地抖动,彷如在像两人示威。全身遍布硬甲熠熠生辉,身形跳掷星丸迅捷灵动,实不输于等闲的仙家身法。 “血瞳金蝎!”楚儿倒吸一口冷气,心头一沉。 这等魔物凶狠厉害程度,在《天陆魔物志》上位列前茅,本应只出现在钧天、苍天两洞,今日不知为何绕着玄黄鬼府的边缘串门,竟心血来潮地跑进朱天洞! 小蛋也依稀记起干爹说起过血瞳金蝎,又听楚儿的嗓音透着焦灼,不敢怠慢脚尖点地朝后疾退,手里的雪恋仙剑横胸以备不测。 然而他再快也快不过血瞳金蝎,“呼”头顶一暗如坠冰窟,魔蝎的尖锥如利剑出鞘,向着他的天灵盖戳下。 小蛋事到临头反而镇定了许多,求生的欲望令他忘记了恐惧,雪恋仙剑笔直竖起朝上迎击,施展出新近从天照九剑里参悟的一招“擎天柱石”。 “啪!”甫一交手高下立见,雪恋仙剑脱飞出手,震得小蛋仰面跌倒。金蝎的钢鞭挟起凄厉啸音从身后抽出,直击小蛋脑门。 “被你害死了!”楚儿心中怒极,若非这笨蛋一味固执,他们又怎么可能撞上血瞳金蝎?冷喝一声,振腕抖鞭“啪”缠住金蝎的巨尾,两股力量略一拉锯,楚儿便迫不得已被朝前带去。 小蛋一骨碌起身,也没空去找飞出的雪恋仙剑,凝掌侧拍金蝎左面门。金蝎根本不把他那三脚猫的本事放在眼里,巨螯撩起“咔咔”剪落。 小蛋赶忙缩手,那边楚儿已被拉近丈许,突然纵身掠起,琥珀泪化作一溜寒电,飞击金蝎额头。 金蝎微一仰面,尖锥“叮”地封架,震退楚儿。 楚儿乘势抖鞭,从金蝎巨尾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反手抽向牠的脊背。 两人一蝎在朱天洞的尽头翻翻滚滚激战起来,周围魔物慑于金蝎淫威,没有一个胆敢靠近,都远远观战等着稍后捡吃残渣。 在这场斗法中,小蛋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想故技重演,用圣淫虫的红雾对付金蝎,可惜压根没有机会近身,更怕误喷到了身形飞速流转的楚儿。 楚儿也不敢与金蝎硬撼,她上下翻飞尽量避免做正面交锋,希望利用身法周旋找出破绽,以求一线胜机。 然而,血瞳金蝎的巨尾金螯外加颌下锋锐的尖锥,远交近攻、无所不能,一身硬甲的抗击打能力,更是出类拔萃。纵使楚儿的赤鞭难得有机会扫拂而过,亦毫发无伤,反激起牠愈发可怕的凶性。 斗了片刻,楚儿的鞭剑甚至衣衫上,都蒙上了一层层淡淡如金箔般的光晕,却是血瞳金蝎借着绝强的气劲,将体内剧毒迫入所致。 小蛋修为远逊楚儿,只因有圣淫虫这宝贝护体,兼之难以接近金蝎,居然反倒无事。 随着楚儿铜炉魔气的急遽消耗,蝎毒的影响渐渐体现,一阵阵的寒气攻心自不必多提,身法的灵动也大受束缚,明显不及起先那般灵动飘逸。 如此一来战局更加吃紧,两人受金蝎箝制骑虎难下,想抽身而退都毫无可能。 楚儿头顶淡淡的水雾蒸腾,喘息渐促几次险险教金蝎击中。 小蛋焦急万分,想到若非自己拖累了楚儿,她又岂会遭此厄运?一股热血上涌,抄起雪恋仙剑奋不顾身凌空扑向金蝎,大叫道:“我拦着牠,妳快走!”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金蝎巨螯一扬,“砰”地将他连人带剑拍飞,七晕八素摔落在地,半天无力爬起,脑袋里一团混沌。 金蝎似乎不耐久战,血瞳猛地一亮,飙射出两束红光直袭楚儿,生死一发间,楚儿的袖口里倏忽掠出一面小小的朱红小镜,在身前陡地放大数倍。红光激射到镜面上“嗡嗡”镝鸣,齐齐反射回去。 金蝎一愣,暴怒跃起躲过自己射出的红光,一根巨尾摧枯拉朽横扫楚儿腰肢。 楚儿人在空中闪身避让,偏偏气息一岔,身形略慢,竟被巨尾一把卷入死死缠住;她临危不乱,高举琥珀泪连斩,“吭吭”火星激溅,蝎尾却连道印痕都没留下,幸亏竭力用铜炉魔气护住身躯,不然尾上横生的芒刺戳入体内,毒素进入血液,便要命丧当场。 小蛋睚眦欲裂,叫道:“师姐!”挥手祭出九雷动天引,电射金蝎面门。 金蝎血瞳连闪迸出红光,“叮叮”数响,将声势惊人的九雷动天引击偏走空,楚儿略得喘息之机,娇斥挥鞭劈击金蝎后脑。 金蝎举螯横架,“咔”地一声将软鞭锁住,铁钳运劲剪绞以图割断;但楚儿手上的这条胭脂灵鞭,乃忘情宫魔宝之一,坚韧无比、斧钺不断,金蝎的巨螯虽然厉害,但同样难将软鞭切开分毫。 小蛋深吸一口气喝道:“咄!”身剑合一,施展天照九剑最后一式“玉石俱焚”,用尽余力腾身飞掠挑向金蝎左眼。 但对付小蛋,金蝎连红光都懒得放一束,将巨螯随意一挥,“咔”钳住雪恋仙剑张嘴咬下。 看着一张既可怖又恶心的血盆大口咬向自己,小蛋浑身发寒。他惟一可以做的是撒剑闪躲。但瞬息间脑海闪过一道灵光,大喜道:“机会来了!” 就这么微一迟疑,金蝎的大口已近在眼前。小蛋再也无暇细想,探左臂抓住金蝎毛茸茸的一根触须,而后竟然、居然一口深深吻在金蝎的大嘴上! 与此同时,他默运“吐”字诀,意起形生,一蓬红雾自喉咙底澎湃鼓荡,一古脑地喷入金蝎口中。 金蝎浑不料小蛋竟会“吻”牠,一剎间也有些呆住了。等到察觉不对,红雾已然涌入。 小蛋鼻子里闻到一股股浓烈至极的恶臭,胃里翻腾难受到了极点。他玩了命般从体内榨取圣淫虫的毒雾,一口口喷吐而出,堪称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然而血瞳金蝎是何等的霸道?圣淫虫的道行虽高,可仅凭几口毒雾就想将牠放倒,不啻是痴人说梦,好在几口红雾入体,金蝎多少也受到影响,无形里减轻了楚儿那面的险情。 小蛋亦吸入了金蝎口中喷发出的毒气,亏得圣淫虫保驾才没肌肤溃烂、内脏受腐,但脑袋昏昏沉沉、“嗡嗡”耳鸣轰鸣,神志陷入半昏迷中,完全凭借着他坚强的意志力死咬着金蝎不放。 金蝎显然不习惯和小蛋这般亲密接触,巨螯放开雪恋仙剑,插向他的后心! 楚儿身在半空看得清楚,不自禁提醒道:“小心!” 小蛋懵懵懂懂听见楚儿呼喊,感应到背后锐风如刀掩袭上来,下意识地扭转身躯,嘴巴却还死死贴在金蝎的血盆大口上,继续吞云吐雾,心中只一个念头:“缠住牠,楚儿师姐就有希望逃生1“噗!”巨螯扎入小蛋的屁股,疼的他几欲昏死。但他血性上来竟一声不吭,硬是不松口放开金蝎。 “轰——”脑海里炸开一团银白色的绚光,瞬间他感到自己的魂魄彷已出窍飘飞,投身到无尽的虚空里,银光碎散成无数颗星辰,围绕在他的周围,一闪一灭眨动着明亮的眼睛。 他忽然惊奇地发现,这颗颗星辰赫然组成了一道庞大圆环,无从去辨别哪里是起始、哪里是尽头,充盈在整片虚空里彷佛漫无边际。 而他,正是其中小小的一颗。 旋即,似乎冥冥中有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推动着他,推动着所有的星辰旋转起来,像风一样地轻盈流动,不知何处是起点,也不知哪里到终点。 就这样一圈圈地流转着,小蛋忘却了身外的一切,浸淫在这奇妙的天地里。宛如,从没有开始,也绝不会有结束,亘古如斯,我心如斯。 这,不是那幅“周而复始”的星图所描绘的景象么? 在无始无终里运转遨游,与天地同朽、共日月永恒,将虚空里的所有,都包容在它张开的怀抱里,一起旋转。 “呼——”丹田一寒,犹如受到召唤,圣淫虫的精魄与小蛋仅存的些许真气游走周天后,霍然上涌,如一股浩荡星流喷薄而起,经胸口咽喉,从口中直灌入金蝎的体内,浩浩荡荡一往无前。 小蛋猛然一醒,“哎哟”道:“我这不是在把自己给抽空了么?”转念想到反正也难逃金蝎毒手了,不如用圣淫虫的精魄和他的真气冲一冲对方也好,说不定金蝎受到刺激,心神微分,便能放开楚儿。 念头甫生,竟感觉金蝎发出猛烈地颤动,隐隐含着惧意,似想摆脱小蛋的纠缠。 小蛋浑浑噩噩不管不顾,只死死贴住金蝎不放,任由他体内真气被榨干抽空。 “轰!”突然脑海一震,丹田点滴真气尽失,空荡荡地像沉入渊底。 在他油尽灯枯的瞬息,涌入金蝎体内的圣淫虫精魄,挟着自己的真气,如虚空中旋转的星辰般沛然回流。而且,里面夹杂着一道陌生而强大的寒气,竟是劫掠自金蝎的精气。 小蛋精神一振放开怀抱,拥迎着远征者的凯旋,回涌的气流一入经脉,立刻自动流转周天,再从口中奔腾而出继续征伐。 如此,等若在小蛋和金蝎之间,构成了一圈匪夷所思的大循环,将两者的精气融会交织于一处,飞速地滚动卷荡。 一圈、两圈、三圈—— 时间好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每一个循环都令涌入小蛋体内的洪流成倍增长,那是得自于血瞳金蝎修炼千多年的浑厚精气。 楚儿并不晓得小蛋和金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奇异变故,只觉得箝住自己的那根巨尾在不停地颤抖,一次比一次更为剧烈,破入娇躯的力量亦随之迅速减弱,而那双血红的瞳眼里,凶光徐徐黯淡了下来。 她惊喜交集,琥珀泪插入娇躯和蝎尾的缝隙间一扳一转,身形乘势脱出,化作一束亮丽弧扁,直击金蝎巨尾与躯体的结合部。 那该是牠周身最为薄弱的一处软肋。 “噗!”琥珀泪如切腐竹,竟是轻而易举地没柄而入,溅起一蓬金血。金蝎疯狂地跃起,摆动巨尾挥扫楚儿垂死挣扎。 但牠已成强弩之末,精气竟似改换门庭,听凭小蛋的驱动一圈圈地流转,完全不再受自己的驾驭。 楚儿振腕疾推,“喀喇”一响,硬生生将那根原本不可一世的巨尾,从金蝎身上卸下,巨尾挥舞的余势不绝,“砰”地扎进远处的石壁! 正当楚儿准备再接再厉切下金蝎的脖颈,“轰隆”震响,这魔物已重重摔落在地,将她高高抛飞,那根缠绕在金螯身上的胭脂灵鞭,被绷得笔直。 楚儿飘落,诧异地发觉金蝎凶焰尽消,匍匐在地奄奄一息地颤栗着,两只血瞳彻底黯淡。 她略松一口气,看到小蛋满脸漾动着诡异的金色光晕,仍紧抱着金蝎在亲吻,插着金螯的屁股上鲜血淋漓,大块的肌肉翻卷起来。 她收回胭脂灵鞭,娇喘奔到小蛋身前,左腕抓住金螯朝后一扳,将它扯出,带出了一团血肉。 小蛋几近麻木,根本感觉不到撕裂的疼痛,也不晓得金蝎已然束手待毙,还在用他的“周而复始”,攫取着对方体内已少得可怜的精气。 骤然间循环往复的洪流一震,尽数涌回小蛋体内却不再流出,直接在经脉里汩汩游走,须臾后缓缓注入丹田。 “小蛋,小蛋!”恍恍惚惚,好似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当最后一缕精气回收,小蛋虚脱地一晃,松开手直挺挺朝后倒去。 但他并未摔到冰冷肮脏的地上,而是被人轻轻接住。忽明忽暗的视野里,晃动着一个少女绝美的娇颜,却又遥不可及。 “罗姑娘?”小蛋潜意识里浮现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虚弱地唤道。 “我不是罗羽杉。”楚儿冷冷回答,取出一颗“凝脂丹”塞入小蛋的口中。 一股清凉津液入喉,小蛋稍稍清醒,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少女是谁,他想也不想地叫道:“师姐,妳快走!” 楚儿淡淡道:“没关系了,那金蝎已被我杀死。” 她半抱着小蛋,闻到对方身上有一股奇妙的气息在悄悄发散,竟令自己心旌摇曳,娇躯生出酥软飘逸的刺激感。 这自然是残留在小蛋周身的圣淫虫气息在搞怪,幸亏楚儿修为远非阿青这般的丫鬟可比,否则这种感官的冲击无疑将越发强烈。 她俯视着小蛋,那发自内心的焦急和关切的眼神,竟让楚儿的心头一动,但很快又恢复冷静。 只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小淫贼或许真有干这行的资本,尽避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毫不出众,但融合在了一起,再加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质朴气质,居然还是满耐看的。 小蛋闻言心情松弛了下来,这才感觉到胃里还在一阵阵犯恶心,“哇”不由自主将这两天未曾清空的积存物一口喷出,竟然有大半喷溅到了楚儿的俏脸和胸口。 楚儿正在出神,哪料得到小蛋居然还有这手?方才稍生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猛振臂将他甩出,几要当场呕吐出来。 小蛋差点摔散了架,呆呆看着自己在楚儿身上留下的污物,手足无措道:“师姐,对不起。我、我帮妳擦擦!” “滚开!”楚儿冷喝道,取出一块绢帕小心翼翼将脸上污迹抹净,一咬牙,褪下胸口一滩狼藉的红裳,露出里面一件月白色的内衣,丰满姣好的曲线玲珑毕露,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小蛋面前。 “糟糕,这下可把师姐得罪到家了。”小蛋想着,期期艾艾爬起身,看到那头金蝎的血瞳被琥珀泪戳出两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朝外滴淌着金血,早已死透。 “天啊,我刚才居然和一头魔蝎嘴对嘴!”小蛋劫后余生,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这可是我的初吻啊——咦,不对,好像我的初吻是和……”小蛋心底一片恶寒,近乎呻吟道:“六姨!” 他快晕过去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切下来,放在水里洗上三天三夜,再重新装回。 更糟的是,两次亲吻旁边都有见证人,自己的师姐正好两次都在。这事要给传了出去,恐怕罗姑娘一辈子都不会理自己了罢? “当!”一记金石撞地的鸣响惊醒小蛋,他的脚下多了一条金灿灿的蝎尾。 “这个算是你今晚的酬劳。”楚儿漠然道:“若敢说出去,我便先杀了你。” “谢谢师姐。”小蛋苦着脸,不敢再违拗楚儿的半点意思,俯身艰难地拾起蝎尾,沉甸甸在手“喀喇喇”作响,敢情是一条上佳的天然软鞭。 楚儿不再理他,迈步朝洞外走去。 小蛋想起一事,拖着蝎尾追着楚儿叫道:“师姐,妳的耳环还没找到!” 楚儿浑不理睬,却将脚步放慢,以免小蛋落单遭了其它魔物精鬼的毒手。只是,此刻朱天洞内的魔物们早没心思去管小蛋,纷纷涌到金蝎尸体前开始享用难得的大餐。尽避,牠的精气几乎被小蛋完全吸干。 小蛋一瘸一拐忍着屁股上的巨痛追到楚儿身后,这才想起可以把蝎尾缠到腰上,望着师姐冷傲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这回,好事又让自己给办砸了。 第三集 忘情篇 第八章 有容乃大 第二天,满身裹着绷带的小蛋,是教江南和小冰用担架抬到愚步斋报到的。但很快,他又被抬回了寞园,没办法,这么重的伤,厉无怨嫌他待在那儿也是个麻烦。 对于小蛋的受伤,不久后便流传起了各种各样的版本。 说得最玄的,莫过于是他淫性不改,半夜偷下宿业峰采花,遭遇云游至此的正道高手追杀,最后九死一生地逃了回来。 也怪不得会有谣言四起,因为作为当事人的小蛋对于此事的解释,居然是“晚上打坐炼气,一不小心走火入魔,以至于稀里胡涂地就挥剑自残,受了重伤”,其它的细节,任由厉无怨如何盘问,都是三缄其口。 “能一剑插进自己的屁股那么深,不愧是叶宫主的亲选弟子。”私下有人这样调侃道,传到小蛋耳里,自是哭不得笑不出,有苦难言。 因为受伤,他难得有了几天的清静悠闲。睡醒了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对这次朱天洞之行做着总结。 首先,从今往后,楚儿师姐是肯定不会再搭理自己了,耳环没找到,累得她险些丧命不说,还喷了人家一身,这事搁谁身上都要火冒三丈。 其次,那地方以后打死他也不能再去;诸极玄黄洞天,名字很好听,可惜和洞天福地丝毫搭不上边,只有疯子才会主动往里跑。 最后,拜楚儿师姐所赐,此行自己收获委实不少,一条蝎尾略加改良,便是根无坚不摧的金鞭,缠在腰上也不碍事;而参悟出了“周而复始”的心法,着实是一件意外的惊喜。 如果不必用嘴巴对吸,而通过其它方式就能施展,那不是可以随心所欲把对方的真气也收拢过来么?他没了力气,还怎么跟自己打?这样又省事又能保全住大家的性命,实在妙极。 想得最多的,还是虫宝宝。可能前几天吃饱了,这家伙出奇的安静,但小肮下的寒气又扩散充盈不少,也更觉冰凉。 想想也真够冤的,拼着小命把血瞳金蝎的精气吮吸一空,结果自己的功力毫无增益,全喂给了虫宝宝。 好在小蛋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毕竟多亏了圣淫虫才救回自己的小命,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何况只是借花献佛用血瞳金蝎的精气回馈牠。 至于口喷红雾的救命绝技,小蛋也有意把它发扬光大。干爹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尽避他老人家未必全部照做,但这话小蛋仍深觉有理。 麻烦是这功夫必须短兵相接的时候才管用,否则对方掌风一荡,威力便会骤减,要是能像对付金蝎那样近距离地喷射,效果无疑会好很多。 然而如何才能做到呢?高手过招,自己脑袋还没探到人家面前,恐怕就给一巴掌拍爆了。除非——“除非,有一种不怕别人拍爆自己脑袋的硬功夫!” 小蛋想到这里,终于抓住了需要总结的重点。 他记起以前浪迹天陆时,在街边看到卖艺的大汉,拿几块方砖往脑门上一拍,印子都不留一道;虽说这种“油锤贯顶”的外功,即使在小蛋眼里都不算什么,但道理是对的。 “忘情宫位列魔道三宫之一,总该有一门不让人家拍爆脑袋的保命神功罢?”小蛋这么想着,眼睛亮了起来。 五天后,拖着伤的小蛋提前到愚步斋报到,反倒把厉无怨搞得一愣。 果然,见到他时楚儿一脸冷漠视若无睹,小蛋也不敢上前搭话,等到晨课散去,小蛋随着厉无怨进到静室,屁股刚习惯性地往蒲团上一坐,立即闪电般蹦起。 见师伯望着自己,他捂着半边伤势未愈的屁股,龇牙咧嘴道:“弟子还是站着听训比较好。” 厉无怨道:“很好,你很用心。” “谢谢师伯夸奖,”小蛋顿了顿,问道:“咱们忘情宫有没有一种不怕别人拍脑袋的绝学,就像‘油锤贯顶’那样?” 厉无怨一皱眉,道:“什么‘油锤贯顶’?那叫‘金光聚顶’。你怎么想到了这个?” 小蛋大喜,他可不敢告诉厉无怨说想学这门功夫,只是为了能凑到人家面前喷上一口,支吾道:“每回师父考教时,我最怕蒙师兄拍我脑袋。要是能炼成这门绝学,往后就不用再担心这个了。” 厉无怨嘿道:“以他的功力,你就算练成了也一样没用,不过你既有心,我就把‘金光聚顶’的心法传给你又何妨?只是,本门弟子,认真修炼‘铜炉心鉴’才是正经。” 小蛋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应了,其后的两个多月,小蛋大半的精力都用在了练习如何金光聚顶。 但这门功夫莫说在天陆少有人听闻,即使在忘情宫内亦属大大的冷门。 大凡正常人,又有谁会整天琢磨着,如何把自己的脑袋往对手的跟前凑?毕竟拳脚无眼、刀枪无情,纵然将金光聚顶炼到极高的境界,捱上一掌也不免脑袋发晕;若是不幸碰上神兵利器,那就和送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小蛋天生便对杀人害人的诸般手段功法不感兴趣,只一心想着如何能尽量不伤害到旁人,又可保全自己的性命。所以“溜火神掌”练得心不在焉,天照九剑也纯粹是为了保命,连参悟出的天道星图都是用来疗伤防身。 就这样,凭着以前留下的底子,他好歹也将“铜炉心鉴”参悟到了第三阶,在厉无怨和叶无青面前,总算能勉强交差。 奇怪的是,对于小蛋差强人意的表现,叶无青看在眼里却毫无反应,每次考教,照例让蒙逊痛揍他一顿就算了事。 这一天又到了他该挨揍的日子,但叶无青等人在愚步斋等了近半个时辰,小蛋也没出现,尽避小蛋迟到大伙儿都习以为常,可如此离谱还是头一遭。 派去催促的一名护卫很快回转,一脸困惑禀报道,小蛋正在屋中酣然大睡,任谁也喊不醒。 “岂有此理!”厉无怨怒从心生,“啪”地一拍几案,喝令道:“去,将他给老夫拖来!” 身后一名弟子应声而出,却听叶无青道:“慢,我亲自去看看。” 蒙逊一怔,道:“师父,常寞胆大妄为累您久等,待弟子前去教训他一顿就是。” 叶无青摆摆手,站起身道:“厉师兄,你和我一起去瞧瞧他。” 楚儿站在叶无青身后没有说话,听师父说要亲自去寞园看小蛋,无端地心中为这傻师弟担心起来,却又转念想道:“这小子可怜更可恶,让师父收拾他一顿也好。” 出了愚步斋,一行人不一刻来到寞园,江南闻讯,诚惶诚恐奔出来,匍匐在地迎接。 厉无怨正眼不看他,怒喝道:“常寞呢,叫他滚出来!” 江南哭丧着脸道:“启禀厉宫主,寞少还在睡,任谁叫他都没反应。” 叶无青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走进寞园。 果然,小蛋在厢房里睡得人事不醒,偏偏眼睛睁着仰天而卧。阿青等人见叶无青进来,纷纷跪地请安。 叶无青冷冷问道:“他昨天晚上临睡前有何异常?” 阿青垂首道:“寞少昨晚看上去很正常,一宿也没谁听见厢房里有动静。” 叶无青走到床前,探两指搭住小蛋脉门。他的脉搏跳跃沉稳有力,也不似生病,当下暗自运气内视之术,往小蛋体内注入一股真气流转观察。 忽地,叶无青神色一动,收回右手,注视着小蛋的脸庞久久沉吟不语。 厉无怨也看出了蹊跷,问道:“宫主,他怎么了?” 叶无青回转身,吩咐道:“所有人都出去,不得偷听。” 众人退下,叶无青徐徐道:“很奇怪,他像是神游太虚、心晋空明,正处在忘我先天之境中,修炼着某种我所不知的上乘仙家心法。” “会不会是翠霞派的心诀?”想起小蛋在拜入忘情宫前的经历,厉无怨问道。 叶无青摇头道:“不是,倘若果真如此,我早该发觉,更不会收他为徒。” 厉无怨明白叶无青的意思,正魔两道的功法不仅大相径庭,更是水火不容。一旦小蛋修炼翠微九歌在先,再参悟“铜炉心鉴”,那两股真气交击互伐之下,迟早有一天会走火入魔、散功爆经而亡。而且修为越高,发作起来亦就越烈。 他想了想,道:“以常彦梧这样小小的北海一鬼,也不可能传授给他如此神功。” 叶无青点点头,悠然道:“我现在才明白,当日罗牛为何要传这小子天道星图。” “什么,常寞居然知道《天道》下卷的内容?”厉无怨一惊,隐约醒悟到叶无青收小蛋为徒的真实用心,说道:“他没骗你罢?” 叶无青冷然道:“他不敢,也不会。刚才我察看他体内真气运转情形,虽然玄妙,但不甚稳定,随时都有真气走岔反噬的危险。” 厉无怨恍然,不由自主瞥了小蛋一眼,竟有些羡慕起他来。 叶无青颔首,突然掀开小蛋的被子,伸手撩起他的衣襟,赫然看见小肮上有一团银灰色的光晕泛起,随着呼吸在微微起伏颤动。 “这是什么?”厉无怨诧异道:“这小子身上怎么这么多古怪的东西?” “圣淫虫。”叶无青放下小蛋的衣襟,合上被子道:“蒙逊告诉我说,柳翩仙豢养多年的圣淫虫,教常寞一口吞了下去。我命他不得声张,所以师兄也不知情。” 厉无怨嘿嘿一笑,道:“难怪他到忘情宫的第一天在闹肚子,后来又莫名其妙成天抓着一把紫寒草往嘴里塞,居然是这么回事。” 叶无青道:“这东西对常寞的影响,究竟会发展到何种地步,我也难以预料,尚请师兄平日多加留意。 “现在,你也该明白他为何发不出‘溜火神掌’了罢?体内有此奇阴之物,能活着已是奇迹。” “傻小子。”厉无怨感叹道:“有傻福。” 叶无青踱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院子里只有蒙逊和楚儿守着,幽静无比。他抬眼望向远方天际,说道:“师兄,刚才我和你说的事都不可外传。留下蒙逊在此护卫,其它人都由你带回愚步斋。” 厉无怨惊讶道:“你要留在这儿守护他?” 叶无青点点头,说道:“往后除了督促他参悟‘铜炉心鉴’之外,无需迫他太紧。譬如金光聚顶那样,他喜欢学什么,你便教什么,也不用考教他的进度。 “这个孩子,不同于蒙逊、楚儿他们,普通的传授方式在他身上行不通。” 厉无怨越发讶异,全不明白自己师弟心中打的是怎样的算盘。如果只为骗取小蛋的天道星图,自不必为他这般费心劳神;如果想栽培这小子,则该较常人严格十倍地督促教导,以期早日成才。 但不管怎么瞧,他也瞧不出半分小蛋能成才的样子。 满腹困惑退出厢房,厉无怨率了楚儿等人离去。 叶无青如泥塑般站在窗前纹丝不动,只看着日头由东而西,渐渐隐没在山后。 掌灯后,小蛋终于有了动静,先是眼皮微颤了两下,继而身躯发生轻轻的抖动,呼吸也变得忽疾忽徐、粗重起来。 这些状况自逃不过叶无青的法眼,他回身走到床边坐下,也不急于探查小蛋体内情形,只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奇怪的小弟子。 过了片刻,小蛋口中无意识地低低一哼,眉头紧皱,似十分痛苦,额头“啵”地闷响跳动了一下,又回复平静。 叶无青再次握起小蛋的脉门,立时觉察到他体内的真气游走异常,像是一团煮沸的粥四处冒泡,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最后郁积到天庭附近凝滞不前。 而圣淫虫的精魄与这股离乱的真气,偏又泾渭分明、毫不搀合,依旧稳稳蛰伏于丹田深处歇息。 “传此心法给常寞的人,到底是想造就他还是要害他?”叶无青陷入沉思。 “啵!”小蛋的额头又跳动了一记,较之先前明显强烈了许多。 他的额头由于真气淤塞,竟徐徐隆起,宛若鼓出一个包煞是诡异。体内的真气暴走更烈,已全然处于一种无序的失控状态。 叶无青还是没动。他想看看,小蛋是否能运用天道星图中的绝学来解决问题。 再等了一盏茶工夫,小蛋额头的跳动频率逐渐加快,身躯的颤抖也更加厉害。 叶无青知道,倘若再不施以援手替他护法,小蛋将被自己错乱的真气震荡经脉,大病一场,一两个月里休想痊愈。 终于,在小蛋嘴角溢出第一口淤血之际,叶无青的铜炉魔气透体破入,先护持住他的心脉,随后缓缓引导暴走的真气游走全身。但他仍是忍着不去疏通小蛋天庭附近郁积的真气,任由它继续发展。 “砰、砰、砰!”跳动的爆裂声逐渐转重,每一下都令睡梦中的小蛋痛楚万分。 蓦然,小蛋体内彷有“轰”地一响,经脉中流转的真气剎那静默,而后如正午露珠神奇地消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叶无青注入的铜炉魔气还在游走。 这,当然不是小蛋的真气真的消失了,只是叶无青竟转眼间就无法感应到它们的存在,甚至包括丹田内的情况也是一样。 叶无青一凛,眼中陡闪精光,一眨不眨地紧盯小蛋额头,此处凝聚的一团真气,彷佛也在徐徐蒸发,跳动的强度与频率,亦随之一点一点地减弱。 以忘情宫宫主的博学睿智,居然也无法了解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变故。 莫非是……叶无青竟也生出了一阵激动,他撤回守护小蛋心脉的真气,只保持内视之术监视着体内的动静。 久久,久久,小蛋额头下鼓起的小包也告消失。 他的身体恢复了宁静,宛如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般,浑然无知地酣睡着。 慢慢地,经脉和丹田里消失的真气,又开始一点一滴地凭空重现,惟有原先淤塞在额头的那团,甫一生出便朝两端迅速疏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化解了险情。 叶无青收回了自己的手,坐着一动不动,面色阴晴不定。月光从窗外照入,将他的身影悄然投射到地上,几不可察觉地挪移着,挪移着。 月上中天,有风徐来。小蛋的眼睛眨了眨,渐渐醒转,映入眼帘的,便是叶无青那张永远让人窥不出喜怒的脸庞。 “师父?”他双手一撑想从床上坐起身。 叶无青按住他的肩膀,道:“你不必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小蛋暗自一惊,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睡了有多久,还当是半夜里叶无青突然登门。“难不成他是知道了我和师姐去诸极玄黄洞天的事情?”心中忐忑地思忖着,等待叶无青问话。 叶无青从袖口里取出一块藏青色绢帕,递给他道:“你先把嘴边的淤血擦干净。” 小蛋愣了愣,才感到嘴边果然有几缕粘乎乎的东西,接过绢帕一抹,全是血迹。 “你已经睡了超过二十个时辰,就在今晚体内真气陡然暴走,险些酿成大祸。”叶无青坐在椅子里,观察着小蛋的神色徐徐说道。 “啊,敢情我的怪病又犯了!”小蛋习惯地挠挠头,衣衫上浸润着汗水,凉冰冰地贴着身子。 他看着手里的绢帕,道:“原来是您救了我。” 叶无青不置可否,问道:“常寞,这门诡异的心法是你义父传授的么?” “不是。”小蛋对这点从不隐瞒,老老实实道:“好像我天生就有,也没谁教。” 叶无青一代枭雄,自不相信天授奇功的荒诞说法,但他仍旧点点头道:“你可清楚它存在莫大的隐患,可能在将来要了你的性命?” “我知道,所以干爹才带我去天雷山庄盗天道星……”小蛋一省,赶忙住口。 叶无青微笑道:“在你熟睡时,能否感觉到自己体内真气的异样?” 小蛋见他不再追问天道星图,暗松一口气回答道:“我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晓得啦。” 叶无青哦了声,沉吟一会儿接着问道:“那你有没有做噩梦,譬如梦见洪水没顶、烈火焚身?” “没有。”小蛋回忆着,忽然咦了声道:“好像就在刚才,我真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叶无青的语气平和,犹如一个在专心听故事的人插嘴道。 小蛋沉入自己的适才的梦境里,喃喃道:“我梦见有许多小星星,陪我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一开始是我当官差去抓它们,但每回明明抓住了,手上一捏,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等我松开手,它们就又出现了。” “然后呢?”当小蛋说到“小星星”时,叶无青的心一震,自然而然联想到了天道星图,唯恐小蛋警觉,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你最后抓到它们了么?” “没抓到。”小蛋回答道:“后来就换成它们来抓我啦。” “他们有那么多人,你可难办了。”叶无青关切道。 若是门外的蒙逊有胆子功聚双耳,偷听到师徒之间的这段充满“童趣”的对话,定会吓傻。 “是啊,起初它们只出来一个抓我,我还能逃。可慢慢地,其它的星星也都加入了进来,从四面八方一块儿往我围过来,我就逃不了啦。” 小蛋描绘着自己奇妙的梦境,接着说道:“还好,等它们冲到我跟前的时候,我也一下子消失了,没让这些小星星抓到。” “后来呢?”叶无青问道:“你们后来还做了什么游戏?” “后来?”小蛋想了想,摇头道:“它们也跟着不见了,我就醒了。”猛然兀自睡意留存的脑海里灵光一闪,记起道:“那些小星星的样子,可不是天道星图里的‘有容乃大’么?我怎么都说出来了,该死该死。” 叶无青见小蛋脸色微变,晓得他有所醒觉,拍拍肩膀道:“你先休息罢,不要再胡思乱想。如果身子有不适,便和厉师伯说。”站起身走向门口。 “多谢师父关怀。”小蛋下床,光着脚送走叶无青和蒙逊,回头关上门,坐到师父刚才的位子里,望着床发呆。 师父这么问,会不会是发觉到了什么?唉,他想问究竟,其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和那些小星星玩官兵捉匪的游戏倒也有趣,不晓得以后还能不能梦见? “对了!”他猛一拍脑袋,喃喃自语道:“要是以后有人打我,我也能像梦里那样突然一下子从他跟前消失不见,让他打不着也看不到,那该多好?” 不提小蛋异想天开地琢磨起“官兵捉匪”的游戏,叶无青离开寞园缓步走在静寂无人的街道上,忽道:“蒙逊,去一次朱雀园,叫楚儿立刻到克己轩来见我。” 蒙逊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什么,风风火火赶到朱雀园向楚儿传达师令。 当楚儿走进轩中,就见师父伫立在廊檐下,抬首仰望着星天,缓缓道:“楚儿,给妳一个任务。” 楚儿道:“是,请师父吩咐。” 然后,便看到叶无青回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眼中闪烁着深遂莫测的神光,低低道:“接近常寞,让他信任妳甚至喜欢上妳。” 楚儿心弦一颤,咬了咬朱唇轻声问道:“弟子明白。” “是么?”叶无青嘴角浮现一丝飘忽的微笑,道:“你们怎会明白?” 第三集 忘情篇 第九章 飞来艳福 十日后因怪症发作逃过一劫的小蛋,又到了该挨揍的时候。 他如往常一样到愚步斋报到,蒙逊抖擞精神,也打算像往常一样痛扁小蛋一顿。 孰知,叶无青出人意料地吩咐道:“楚儿,今日妳来和常寞过招。” 所有人都是一愣,除了楚儿。 她神色平静迈步出列,欠身礼道:“是,师父。” 小蛋虽觉奇怪,但也没往深处去想。毕竟只是换了一个打架的人,其实换哪个上来,自己不都是同样的捱一顿爆揍,也就无所谓了。 他朝楚儿抱拳施礼,恭恭敬敬道:“请师姐指点。”摆开架式,准备挨揍。 楚儿冷冷望着他,目光冰寒甚而透出着一抹憎恶,说道:“你先出手。” 小蛋也不客气,道了声“多谢师姐”,踏中宫走洪门,一掌拍向楚儿面门。 楚儿身形微微一侧,避过小蛋的右掌,探手在他臂上一沾一引。小蛋不由自主朝前冲去,眼睛一闭,等着拳如雨下腿似风来。 孰知往前踉跄了数步,身上一记也没捱着。茫然睁眼一看,楚儿已换位到他的身后,面露不屑立而不动。 小蛋挠挠头,重整旗鼓拧身欺近楚儿右侧,一记摩冰掌攻向她的腰肋。楚儿足尖一点,红影从他眼前晃过,脚下稍一使绊,“扑通!”小蛋应声摔倒。 “再来!”楚儿面无表情地轻喝道。 小蛋从地上爬起,醒悟到师姐到底不同于师兄,尽避摔了自己一跤,却不会下重手爆扁,怪不得师父会换人,敢情他老人家观瞧了这么多场惨剧,也终于看不下去了。 既无鼻青脸肿之虞,小蛋心神大定和楚儿斗在一处。两人交手不过片刻,他又横七竖八摔了十数跤。 但叶无青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弟子摔跤姿态如何丑陋,反而很欣赏这出新上演的猫捉老鼠游戏,迟迟不肯叫停。楚儿尽避不下重手,可也极尽镑种手法让小蛋出丑,以泄心中的怨怒。 等小蛋第十四次从地上站起,楚儿一个闪身掠至他侧旁,手按肩头轻巧地一推,小蛋的身子一晃,旋即转了起来,楚儿站在一边,不停拨动小蛋肩膀,犹如耍陀螺般不让他停下。 小蛋给转得晕天昏地,眼前景物晃动渐渐什么也看不清,胸口一阵阵地泛起恶心,他倒不怪楚儿作弄自己,只是苦笑道:“报应,报应,我一直转着自己体内的真气玩儿,今天也教师姐转着我玩了一回。” 知道抵抗不了,他索性听天由命等待师父喊停。可等到耳朵里都“嗡嗡”轰响了,也没盼到叶无青的喝止,楚儿的手越拨越急,小蛋也就越转越快,几乎要盘旋着从地上飞了起来。 换在别的地方,旁观的众人不免要哄堂大笑,但在叶无青面前谁也不敢放肆,俱都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出精彩表演。 叶无青依旧没有开口,脸色却逐渐变得有些阴沉,手抚杯盖“叮叮”轻敲茶盏。 楚儿似乎觉察到了叶无青的不悦,冷哼了声探手按住小蛋肩头,随即松手退开。 小蛋满脑子天旋地转,哪里还能稳稳站住,脚下如喝醉了酒东倒西歪,本能地想找件东西撑扶身体。迷迷糊糊发现师姐就在不远处,也没多想伸手就抓了过去。 楚儿压根不愿小蛋的手碰触到自己,用手一锁他的右腕喝道:“站好了!” 小蛋这下脚底是站住了,可一阵头重脚轻身不由己往前一冲,脑袋撞向楚儿胸口。 楚儿玉容生寒,因腾不出右手,便用左掌拍向小蛋面门呵斥道:“下流!” 小蛋茫茫然感到一股掌风袭向面门,他意由心生为保脑袋不被打爆,立时运起朝思暮想了数月的神功“金光聚顶”。 “砰!”楚儿一掌击中小蛋额头,她只用了两成的柔劲,以图震开这小子的猪头。岂料手掌拍上去,竟感到浑不着力,小蛋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油脂般顺势侧滑,便这样稀里胡涂地一头栽进楚儿的怀里。 这还不算完,活该天意如此;原本小蛋就给转得不辨东西南北,再捱了脑袋上的这一掌,虽说有金光聚顶的卸力,但满天星斗总是少不了的,堵在嗓子眼里的那股恶心再忍不住,“哇”地一口喷到楚儿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众人都愣住了,愚步斋内寂静无声。 小蛋吐了一口,昏昏沉沉的神志略微清醒,顿时察觉自己的鼻子、嘴巴乃至整张脸,都深陷在一团隆起的棉絮中,无比舒适柔软,又好似有异常的清香。 他下意识地头往上蹭了蹭,好抹去残留在嘴角的秽物,正打算再擦一下鼻子,陡然脑海“轰”地炸开,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是靠在了什么上面。 他“啊”地凄惨大叫,没等退身,肚子上捱了结结实实一拳,身躯如捆柴禾飞摔出去,依稀看见了师姐那张冰寒彻骨的脸,而后,眼前“劈啪”金星冒过昏死过去。 “啪!”叶无青从座椅上一晃欺到楚儿身前,挥手一个耳光。 楚儿嘴角出血,左颊登时红肿,却一声不吭,神情冷静得可怕,她静静对视叶无青,眼眸中盈动泪光,但倔强地不令它滴落。 叶无青的第二记耳光挥到一半,忽地停住,却是被蒙逊死死抱住道:“师父开恩,师妹情有可原,并非是有意要打伤常师弟。” 那边厉无怨抱起小蛋,说道:“还好,只是内腑受震,性命无碍。” 叶无青一哼,甩开蒙逊,对楚儿森然道:“从今日起,由妳负责日夜不停照料服侍常寞,他的伤不好,妳就不能离开他床边半步!”说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小蛋在三天后醒来,事实上,楚儿的含愤一击全未留情,小蛋在毫无防备的情形底下,有十条命也该完蛋了;亏得她一拳击中的部位是小肮,那是炼气之士的丹田所在,而小蛋的丹田里,住了那么一位尊客,刚好替他挡下一灾。 他醒来的第一眼,依稀看到的就是楚儿明艳而骄傲的身影,坐在自己的床前。记起昏迷前闯下的祸事,小蛋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道:“师姐饶命。” 楚儿没理他,望向小蛋的眼神复杂冷厉。厢房里的烛光摇曳,映照在她娇美俏颜上,忽明忽暗,显得朦胧而缥遥。 小蛋抿抿干涩的嘴唇,嗫嚅道:“我不是有意的,要不妳再揍我一顿出气罢?” “啪!”他的话音刚落,面颊上便挨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肿起半边,楚儿语气森寒,一字字道:“以后不准你再提这件事,忘了它。” “是,好的。”小蛋伸手抚摸面颊,心里反而觉得好受了些,连连点头应道。 门轻轻被人推开,阿青捧着药碗走进来,惊喜道:“寞少醒了!”在她身后还站着个足足高出她两个头的紫衣青年,居然是蒙逊。 但楚儿好像并不欢迎他的到来,漠然瞥过蒙逊,说道:“你又来做什么?” 蒙逊扫了眼精神委顿、面色惨白的小蛋,沉声道:“我来探望常师弟。” 楚儿唇角掠过抹淡淡的讥诮,侧脸说道:“阿青,将药汤给我。” 蒙逊闻言大步上前道:“我来。”伸手抢过药碗走到床前。 小蛋忙道:“蒙师兄,我自己来。”说着努力想从床上坐起,却牵动小肮伤势,疼得额头渗出冷汗,嘿了声又无力软倒。 楚儿一言不发将手架到小蛋腋下,将他扶坐起来,再用枕头垫住小蛋的后背。 小蛋连声道谢,却没注意到从蒙逊饿狼般的眼眸中,射出充满嫉妒与怨毒的光芒。 楚儿冷冷道:“你坐着不要动,我来喂你。” 蒙逊重重一哼,拿起银匙舀了一勺药汤送到小蛋唇边,说道:“张嘴。” 小蛋一醒转,便见到不仅是楚儿师姐守护在自己的床前,连素来与他形同陌路的大师兄蒙逊,也特意赶来看望,还亲自端汤喂药。心头油然生出一团久违了的温暖,小蛋谢道:“蒙师兄,还是我自己来罢。” 蒙逊不由分说将药勺探进他口中,滚烫的温度险些灼伤了小蛋的舌头。楚儿在旁冷眼观瞧,不发一言,直等蒙逊三下五除二地将一碗药汤尽数灌完。 阿青接过空碗识趣地退出厢房,屋子里的三个人陷入了须臾的沉默中。 小蛋缓过气,吃力地探手从床缛底下抽出了那条血瞳金蝎的巨尾,道:“蒙师兄,这根蝎尾如若你不嫌弃,便敬请收下,或可铸炼成一条上好的软鞭。” 楚儿脸色微变,截在蒙逊开口前说道:“蒙师兄专攻雷轰锥,要它无用。” 蒙逊本不欲领小蛋的情,但听了楚儿的话却改变了主意道:“如果我想收下呢?” 楚儿对视蒙逊,毫不留情面地回应道:“这根金蝎魔鞭是我送给常寞的。倘若他想转送给别人,我便将它收回。” 蒙逊面色铁青,双拳狠狠攥起,捏得“喀喇喀喇”的骨节爆响。 小蛋觉察出气氛的尴尬,说道:“师姐,就把它送给蒙师兄罢。反正我不会鞭法,留着它也派不上什么用处。” 楚儿冷哼道:“谁天生就会使鞭?你不会用它,难道我不能教给你么?” “师妹,师父吩咐妳照料常寞,却没说要妳传他鞭法。”蒙逊压抑着濒临爆发的怒火,哑声道:“何况,未经师长准允,师姐弟间私授功法,可是要触犯门规禁忌的。” “我喜欢,要你来管?”楚儿寸步不让,生硬道:“蒙师兄,我的‘惊雁鞭法’乃家祖所传,和师门绝学无关。门规再严,也约束不到。” 她冷然起身大开虚掩的屋门,说道:“常师弟的伤需要静养,师兄若没有其它要事,就请自便罢。” 蒙逊恨恨瞪视楚儿,胸膛剧烈起伏强抑愤怒,咬牙道:“师妹,妳好!”猛转身闯出门去,“呼”地带熄了桌上的烛火。 气走蒙逊,楚儿宛若用尽了所有的锋芒,静静伫立原地望着屋外漆黑的夜色,手中握着门把手久久不见松开,像是失神了一样。 “敢情蒙师兄心里很喜欢楚儿师姐?偏偏师姐看上去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小蛋渐渐回过味来,叹了口气道:“师姐,其实妳不该待蒙师兄那么凶。” “闭嘴,都是你惹的祸!”楚儿回转过身,略显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凶巴巴的,喝道:“谁教你做滥好人了?金鞭是我送给你的,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丢了去喂狗!” 小蛋嘴唇动了动,很想提醒师姐说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狗是不吃蝎尾的,但看到楚儿一副要吃人的神情,这话终究忍住了没说。 经此一闹,蒙逊再未登门。 小蛋的伤势一天天好转,他屡次劝说师姐不必继续留守寞园费心看护自己,得到的回复,则无一例外的是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随着时间推移,楚儿的心情似乎也因着连日的秋雨,而越加糟糕阴沉,稍遇不顺便挥掌给小蛋一个耳光。 久而久之,小蛋明白过来。师姐之所以坚持留在寞园照料自己,除了因为师父严令外,或许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可以随时随地拿他当作全天候的出气筒。若是回了朱雀园后,再要想揍自己泄愤,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想通这点,小蛋便不再劝楚儿离开。师姐的委屈和怨恨,小蛋十分理解,作为罪魁祸首,每日让楚儿拳打脚踢也是应该的。就冲那日稀里胡涂用嘴蹭过师姐的酥胸,自己一刀被她砍了亦是罪有应得。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师姐这些日子真的很不开心——小蛋察觉得到。有一天晚上他半夜里醒来,无意中发现楚儿枕着头睡在桌边,眼角的泪水湿润了她的衣衫。 半个月后,小蛋痊愈,重新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惟一的不同在于,每天傍晚他出了愚步斋都需去朱雀园报到,因为楚儿要依照当日的许诺,传小蛋惊雁鞭法。 可惜小蛋到哪儿都不是一个好徒弟,几乎没有哪一天不被金蝎魔鞭反卷而刮伤了皮肉,回回都是满身淤青、血迹斑斑地回到寞园。 小蛋满不在乎,反正自打拜入忘情宫学艺,受伤吐血就是常事,一点皮外伤根本无关痛痒。 为了参悟惊雁鞭法,他拿出了全部的干劲,只要能令楚儿满意一分,他愿意付出十分的努力。 有空的时候,他便暗自琢磨“有容乃大”的心法,总想着能像梦里见到的小星星那样,在对手攻击触身前突然消失,如此一来岂非能够少捱许多拳脚? 私下里他也问过厉师伯,世上有没有哪种绝学可以把自己变没了的?厉师伯沉思半晌,很认真地点头,小蛋欣喜万状,兴奋地追问那是什么功夫。 “你回寞园,到伙房里拿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抹,就可以永远在老夫面前消失了。”厉无怨徐徐回答说,异常难得地表现出了他人性的一面。 然而小蛋终究不能照办,所以只好继续折磨自己的脑瓜苦思冥想。 这日坐在床上炼完归元吐纳法,盘算着再练阵子金光聚顶便可睡下,阿青兴高采烈推门进来道:“寞少,我成功了!” 小蛋一怔,就见阿青喜滋滋从桌上拿起只茶盏斟满,然后托在掌心道:“寞少您看,我已经能把这一杯水都用‘溜火神掌’蒸干。” 原来经过两个月用鸡蛋作为修炼“溜火神掌”道具的尝试后,众人终于吃腻了老范做的蛋炒饭和鸡蛋西红柿汤,痛定思痛,一致决定改用茶水替代。 阿青瞑目凝神,掌心隐隐透出一抹红光,须臾后茶盏中的水开始冒出蒸汽。 小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心想天快冷了,以后想喝热茶的时候请阿青帮忙倒也不错。 “咕嘟,咕嘟”,茶水轻响沸腾,冒出一个个气泡。白茫茫的雾气升腾,茶盏里的水一点点地下降,约莫半炷香的工夫,茶水见底,阿青也累得香汗淋漓,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笑道:“寞少,你看我这手如何?” “很好,”小蛋笑了笑,突然眼睛一亮,盯着空空的杯盏喃喃道:“水没了,水没了。” 阿青迷惑道:“您是口渴了想喝水么,我这就给您倒上。” 小蛋苦皱眉头摆摆手,问道:“阿青,妳可以把水变没了,但茶杯却不能,对么?” 阿青心中的雾水,比刚才用茶水蒸出的更浓几分,愕然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小蛋摇摇头,如中邪了般嘴里念念有词,却是在不断重复着“茶杯”、“水”……要是换个人见到小蛋这样,多半以为他疯了。好在阿青早已见怪不怪反觉有趣,咯咯一笑道:“您到底在说什么呀,别吓人好不好?” “就是这个道理了!”小蛋恍若未闻,猛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神情兴奋自言自语道:“我就是茶杯,真气便似里头装的水。 “我不能把自己变没了,但可以想法子把人家轰过来的掌力给化干。” 他索性跳下床,光着两脚绕着桌子来回踱步,一边沉思一边念叨:“官兵抓强盗,强盗就要跑。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把官兵都给变不见,强盗也就没事啦!” 阿青听他语无伦次出口惊人,渐渐有点害怕起来,轻声唤道:“寞少,寞少……您没事罢,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歇一歇?” 这句小蛋听到了,他笑着摇头道:“我没事。阿青,妳帮我一个忙成么?” “您尽避吩咐。”看小蛋好像恢复了正常,阿青暗中松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她这口气松尽,便险些没晕过去;小蛋说道:“多谢妳啦,阿青。现在就麻烦妳用‘溜火神掌’来打我,越重越好。” “什么?”阿青瞪大眼睛,下意识朝后退了步道:“我去请江爷来。” “叫江南做什么?”小蛋愣了下,随即醒悟到阿青是被自己的话吓着了,呵呵笑道:“妳别担心,我没事。刚才我受了妳用‘溜火神掌’蒸干茶水的启发,想到一门不怕别人痛揍的功夫,所以要请妳帮忙试试。” “原来如此。”剎那间阿青的心里升起对小蛋的同情与怜惜,一定是莫少被蒙少和楚儿姑娘打怕了,如今做梦都想着这事。 理解了这点,阿青深感义不容辞,点头道:“寞少,您要我怎么做?” 小蛋在阿青面前站定,道:“只要我一眨眼睛,妳便用‘溜火神掌’打我胸口好么?” 阿青哦了声,毕竟自己的这点修为有限,即使出了差池也伤不到小蛋。 小蛋去念存思,脑海星图浮现,先尝试慢慢将运行到胸前的一缕真气撤空,而后朝阿青眨了眨眼睛。 阿青得到信号,把心一横,运起六成功力挥掌拍向小蛋胸口,嘴里仍然不忘叫上声:“寞少,小心!” “砰!”手掌击中胸膛,小蛋甫动心念要把阿青的这股掌力给变没了,孰知对方的气劲已破入经脉横冲直撞。 “呼——”小蛋为了施展他别出心裁的“有容乃大”,已将所有真气敛入丹田,哪还抵挡得住,当下半飞半跌倒撞到床上。胸口窒息剧痛,哼了声从嘴角呛出缕血丝,瘫软在床。 “寞少!”阿青脸也吓白了,冲到床前扶起小蛋,带着哭腔道:“我闯祸了?” 小蛋熟门熟路运转“生生不息”,胸口“劈啪”作响,郁积的气血缓缓消尽,长出一口浊气,缓过神来安慰阿青道:“没关系,是我让妳打的。” 阿青心神稍定,眼泪汪汪地给小蛋揉胸搓背。 小蛋心不在焉任由阿青搓着自己,自顾回忆起适才的情景。 当阿青掌力触及胸口时,他根本来不及施展“有容乃大”,幸亏她劲力不足才没受伤;试问天陆正魔两道的仙林高手,哪个出招不是比阿青更快更重?他还会有这次的幸运么? “看来还是不行啊。”他微感失望地轻叹道:“我还得再想一想。” 阿青劝道:“寞少,别想了。这世上哪有光挨揍不还手的功夫?就算您练成了,难道真的放别人来打你,你自己就不还手?” 小蛋笑了起来,说道:“那不很好么?至少往后谁再拿我出气,我也不怕疼了。” 尽避小蛋绞尽脑汁,想解决反应速度上存在的难题,但日复一日终究未能办到。不觉秋去冬来,宿业峰上银妆素裹,已近年末。 小蛋的修为略有起色,踏进“入室”之境,“铜炉心鉴”也修炼到了第四阶,勉强达到楚儿十岁时的水平,更大的收获在于惊雁鞭法,现在他已很少将金蝎魔鞭反扫回自己的身上,至多有时候一不留神会绊一跤而已。 半月一次的考教仍在进行,但也不过是个形式。通常像商量好的一样,楚儿摔小蛋七八跤,而后叶无青便会喊停。而这期间,蒙逊一直没有露面,据说为了参悟忘情八法中的“凝”字诀,在家闭关了。 入冬后,圣淫虫彷佛也进入了冬眠期,非但不再折腾小蛋,连紫寒草也停了,这样的表现,反而令已经习惯虫宝宝作怪的小蛋担忧起来。 这天是小年,刚出愚步斋,小蛋意外地看见蒙逊久违的身影。 蒙逊依旧是一袭紫衣,迎上小蛋木无表情地说道:“有话和你说,跟我走。” “不会是为了上回在寞园和楚儿师姐吵翻的事罢?”小蛋心头嘀咕道,与等候自己的江南打了个招呼,追在蒙逊身后朝忘情苑外走去。 出了忘情苑,蒙逊并未止步,回身探手抓住小蛋道:“别多问,很快就到。”说罢御风而起,往后山飞去。 小蛋呆了呆,莫非蒙师兄也有宝贝丢在了玄黄洞天里,也要自己去帮他找回么? 第三集 忘情篇 第十章 劫难重重 天幕昏暗,风雪将至。 百里外的宿业峰笼罩在寒雾薄暮之中,已看不真切。 在一处雪岭上,蒙逊站住身形放开小蛋,他从背后缓缓掣出重逾两百斤的雷轰锥,拿在手里,宛若小木棍般地打了两个转,遥遥一指小蛋面门,沉声道:“拔剑。” “什么?” 小蛋满脸困惑,努力想了想,一再确认今天并非切磋的日子。 蒙逊平举的雷轰锥纹丝不动,隐隐迸射犀利杀气,说道:“我也给你五招的机会。假如你赢了,往后我再不阻止你和楚师妹的来往。若是你挺不过这五个回合,便从此不准再接近她半步。” 小蛋望着蒙逊一脸肃穆的神情,有些啼笑皆非,头皮发麻道:“蒙师兄,你误会了,我和楚儿师姐根本就是没什么,上次的事情我……” 他不提上回寞园的事还好,刚一开口,蒙逊心中嫉火大盛,厉喝道:“住口!你装什么孙子,你能骗得过师父和师妹,却瞒不过我。拔剑!” 这是何苦来由?小蛋摇摇头:“蒙师兄,我真的不想和你动手。再说,我也压根不是你的对手。” 蒙逊轻蔑一哼,冷冷道:“你不敢和我斗也行,便立下一个毒誓,从今日起绝不再去朱雀园,更不能和楚师妹说上一句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小蛋挠挠头,为难道:“我答应过楚儿师姐要练成惊雁鞭法,如果突然不去了,她会生气的。蒙师兄,师姐这些日子脾气很坏,多半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你有机会也去劝劝她罢。” 蒙逊森然道:“你当我没去找过她么?可她连面都不愿露。这么说,你是不肯发这个誓了?” 小蛋叹了口气,心里忽地同情起蒙逊,道:“蒙师兄,我恐怕不能答应你。不过,等回头见着楚儿师姐,我会帮你说明心意,劝她见你。” “你帮我?不必了!”蒙逊冷笑道:“既然你不肯立誓,那就动手罢!” 身形一晃,雷轰锥锐利呼啸,朝着小蛋咽喉刺到! 小蛋愕然道:“师兄?”眼见锥锋森森迫至身前,再不躲闪,脖子上就要多个窟窿。 他不及拔剑,只好后仰扑倒在雪地上顺势翻滚,模样狼狈之极。 蒙逊并未乘胜追击,手持雷轰锥看着小蛋从地上爬起,口中道:“还有四招。” 小蛋刚想说话,蒙逊高大的身影鬼魅般迫近,雷轰锥影光重重、罡风鼓荡,排山倒海砸向他的头顶,将所有闪躲的角度一概封杀锁定。 小蛋迫不得已,反手掣出雪恋仙剑一式“掷地有声”,以攻对攻劈斩蒙逊眉心。当日在坐忘峰九悬观前,他正是以这招奇兵突出迫退了楚儿。 但蒙逊不再给他故技重演的机会,雷轰锥陡然变招,硬生生击在雪恋仙剑之上,“叮”地脆响,仙剑脱手激飞,小蛋被震得胸口气血翻腾、踉跄而退。 蒙逊阔步抢进,喝道:“第三招!” 雷轰锥风驰电掣化作一束黄色光飙,直掠小蛋胸口,竟是招招夺命、毫不容情。 小蛋大惊,记起叶无青“以掌代剑”的指点,急中生智,身躯勉力侧闪,左掌用一式“破甲沉戈”,翻腕拍在雷轰锥上。 “砰!” 雷轰锥受到掌力震荡堪堪走偏,罡风划破小蛋右臂衣衫,顿生血痕,小蛋的左掌犹如结结实实打中了一块钢板,“喀喇”一声,手腕承受不住巨大的反挫之力,当场鼻折,疼得他冷汗直冒。 蒙逊面无表情,左掌拍出将小蛋凌空震飞,远远摔落到雪地上,“哇”地喷出一大口淤血,全身真气游离涣散、手足酸软。 蒙逊飘身掠到,微一俯身,用雷轰锥抵住小蛋咽喉道:“第五招,你输了。” 小蛋喉咙上教雷轰锥锋锐的锥尖迫定,略一喘息,肌肤生疼刺痛,已被刺破一个小血口,幸好没伤到气管,不然体内烟花放得再多也救不了他。 他抬眼望着蒙逊有若天神般威猛的身影,咽了口血苦笑道:“我本就没想跟你动手,你赢了我也没什么。” 蒙逊面色一寒,冷喝道:“你想耍赖?” 小蛋本想摇头,猛感到喉咙上的森森寒意刺骨,赶忙忍着不动道:“蒙师兄,我早已向你解释过,你怎么就是不肯相信呢?” 蒙逊道:“要我相信不难,你发个誓,我便饶过你。” 其实,如果一开始,他要小蛋发誓这辈子绝不会爱上楚儿,却不是什么不说话、不交往,小蛋或许一口就答应了,毕竟,一来小蛋内心对蒙逊的痴情很是同情;二来他心里也早有所属,更对于冷傲孤僻的楚儿师姐只是愧疚与敬畏,从不涉及其它非分念头。 然而蒙逊用雷轰锥抵住他咽喉,再威胁小蛋发誓从此不得与楚儿交往,效果恰恰适得其反,叶无青曾评价小蛋是头顺毛驴,虽有些调侃意味,但亦不无道理。 小蛋生性随和谦退,有时候难免让人误以为他性格懦弱怕事。实则,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刚毅和倔强远胜他人,一旦偶露峥嵘,连常彦梧也无可奈何,惟有通过拳打脚踢找回点做干爹的尊严。 蒙逊本是粗人一个,平素又崇尚武力,总以为天下一切的事情,其实都是看谁的拳头大,哪里能够明白这些? 莫说小蛋无法答应他的要求,即使可以,但也绝不愿是在性命受胁迫的情况之下发誓,那和求人饶命又有什么两样? 他两眼一闭回答道:“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师兄若想杀我,就下手罢。” 蒙逊眼中杀机盈动,阴冷道:“你在赌我不敢杀你?” 小蛋忽然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无比可笑,而蒙逊又是恁的可怜。他习惯性地想去挠头,手刚一抬,蒙逊立即警告道:“别动!” 小蛋只能忍着不动,说道:“你敢。但我不能骗你,所以只有让你杀了我。” 蒙逊静默了下来,蓦然想通一点:假如小蛋宁死不肯骗自己而违心立誓,那他说和楚儿之间并无私情,也许该是真的了。 一阵朔风吹过,冷冽的气息令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想起师父如此看重小蛋,自己如果不明不白地杀了他的话,后果才真是不堪设想。 杀气渐渐消退,他收起雷轰锥,徐徐道:“这次我相信你,不过,你最好不要骗我!”紫衫一闪,自顾自地御风去了。 小蛋死里逃生,心神略松,顿觉体内翻江倒海内腑如焚,毕竟,蒙逊那一掌虽没有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却也不是好挨的。 他长长出了口气,四肢软绵绵地动弹不得,也懒得动弹,索性松弛身心,静静仰天躺倒在雪地里,一任“生生不息”的心法为自己疗伤疏淤。 风越发猛烈寒冷,雪岭上万籁俱寂,忽然,天空中飘落下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很快幕天席地掩没了小蛋的视野。 由于真气受震涣散,难以运功御寒,他慢慢感到有点冷,闭上眼睛,回想起今年入春的那一场大雪,醒来时自己置身在罗府中。 这次当他再睁开眼时,又会看到谁呢? 朦朦胧胧里,他隐约察觉到似乎真的有人正在向自己走近。他诧异地张开双目,果然看到了一张脸,风信子花彦娘的脸。 “六姨?”小蛋惊讶叫道:“妳怎会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花彦娘弯着细腰,垂首笑吟吟看着小蛋,啧啧赞叹道:“好小子,居然学会和自己的大师兄为了女人争锋吃醋、大打出手啦,行啊。你干爹晓得了,一定高兴。” 小蛋嗫嚅道:“我没有,是蒙师兄误会了。” 花彦娘咯咯娇笑道:“好小蛋,还想骗六姨?我上次放在你身上的东西呢?” 原来,那日她将圣淫虫转移到小蛋身上,躲过柳翩仙的搜查后,并未走远,只待事后寻找机会,向小蛋索回。 孰知柳翩仙因小蛋把圣淫虫吞服入肚,又疼又恨,将一腔怒火尽数发泄到了她的身上,派出门下弟子四处搜索花彦娘的踪迹。 花彦娘不得已,逃回中土避风,直等到月前才偷偷回返西域,抱着万一的希望来到宿业峰下。 她唯恐暴露身形丢了性命,又不敢冒险潜入忘情宫,只好苦苦隐忍等待小蛋出宫。 所谓天从人愿,今日蒙逊将小蛋挟持到雪岭,花彦娘也悄悄跟来,两人交手时,眼见小蛋危在旦夕,她自忖修为远不及蒙逊,竟不敢施救,待到蒙逊走远,谅他不会去而复返,这才露面。 小蛋听到花彦娘问起圣淫虫,脸一苦道:“六姨,那东西跳进我肚子里啦。” “什么?”花彦娘大吃一惊,道:“小蛋,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小蛋摇头道:“我没跟您开玩笑,真被我吞进肚子里了。不信,您瞧——” 说着他掀起衣衫,露出小肮上银灰色的斑痕。这样子虽说不雅,但念及花彦娘是自己的长辈,小蛋也就没避讳太多。 花彦娘神色阴晴不定,道:“你是怎么将牠吞入肚里的,跟六姨说上一遍。” 小蛋也不隐瞒,一五一十把经过说了。他讲到一半花彦娘已然信了,自忖这傻小子说多上三句话都难,若是故意在胡编乱造,哪能说得这般顺畅流利? 一待确信圣淫虫已被小蛋吞服,她又是沮丧又是怨毒。 自己用尽心机好不容易弄到手,又遭柳翩仙围捕九死一生,到头来却莫名其妙地喂了这傻小子,着实是恨到了极点。 她心念急转杀机已萌,依旧笑容可掬道:“小蛋,六姨和你商量一件事。” 小蛋哪晓得花彦娘的心思,他自觉有失所托正在歉疚,忙道:“您说。” 花彦娘冰冷的手指抚过小蛋的肚皮,缓缓道:“让六姨把你的血都喝了,好不好?” 小蛋浑身鸡皮疙瘩骤起,讷讷道:“那个……我的血很臭,不好喝。” 花彦娘喉咙里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娇笑,道:“你的血里有圣淫虫的精血,六姨最是喜欢不过。小蛋,好孩子,便成全你六姨罢!” 说罢指尖透力,封住小蛋经脉,满面煞气将朱唇凑近他的咽喉。 小蛋无法挣扎,眼睁睁瞧着花彦娘俯下身躯,一口口热气喷在他的脸上,心头大骇道:“不好,六姨可是要玩真的了。” 他情急求生,再顾不得其它,“噗”地张口喷出一蓬红雾。 花彦娘猝不及防,登时中招。 想那圣淫虫的淫毒何等厉害,连朱天洞内的双头怪蛇也要退避三舍,花彦娘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又岂能抵挡得住? 她一阵耳热心跳,面泛桃花,水汪汪的媚眼注视小蛋,满是春心荡漾,竟放下吸食精血的念头,柔手抚摸小蛋胸膛腻声道:“冤家,你对我都干了什么?” 小蛋暗叫糟糕,有了上回的经验,他自然知道花彦娘想干什么!这次,自己可真的弄巧成拙、作茧自缚了。 他涨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不可以的,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花彦娘一面扯着小蛋的衣带,一面喘息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这就行了。” 转眼小蛋上身尽裸,花彦娘的手又探向下方,居然打算幕天席地要用他一解体内的淫毒。 “天啊——”小蛋欲哭无泪,恨不得一脑袋撞死在雪地里。 蓦然,花彦娘感觉到背后一股凌厉杀气有如实质,压制得她不敢再动,一声脆冷的嗓音徐徐道:“放开他。” 小蛋满脸惊喜,叫道:“楚儿师姐!” 姜楚儿一袭亮丽红裳,手握琥珀泪虚指花彦娘背心,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她在朱雀园久等小蛋不见人影,便命人前往寞园查问。江南自然把蒙逊带走小蛋的事说了出来,楚儿立知有异,匆匆追出忘情宫。 幸好蒙逊不避形迹,与小蛋出宫时有不少守卫看到,楚儿问明两人离去的方向,一路寻觅,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至。 花彦娘欲火焚身,恨楚儿坏了她的好事,手掌抚定小蛋额头,威胁道:“走开,不然我杀了他!” 谁知楚儿漠然答道:“那最好,我还要谢谢妳。” 花彦娘一呆,她自然不敢去赌楚儿的话是真是假,恨恨放开小蛋,一飘身掠出数丈,回头冷笑道:“还给妳就是!” 她朝着雪岭另一面离去。 楚儿瞧着小蛋赤裸上身,右臂和咽喉血迹斑斑,蹙眉道:“快穿上衣服!和一个老妖婆光天化日做这等丑事,也不知道羞耻。” 小蛋红着脸道:“我经脉被六姨封住了,动弹不了。” 楚儿冷哼出剑,在他身上迅捷连点数下,劲透剑锋却不伤小蛋肌肤分毫,冲开了经脉禁制。 小蛋经脉中一热,手足渐渐恢复感觉,急忙将衣衫裹上爬起身来道:“多谢师姐。” 刚说完,“哗”腿上一凉裤子滑落至脚底,只剩下最里头的一条短裤衩勉强遮住了要害,原来方才花彦娘其实已解开了他的腰带。 楚儿玉颊飞红,转过脸去怒喝道:“小淫贼,你找死么?” 小蛋大窘,慌慌张张拉起裤子尴尬道:“我、我不是存心的。” 楚儿背对他,冰冷的声音问道:“蒙师兄为何约你来此,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小蛋用手试探了下喉咙上的伤口,已然封冻不再流血,但火辣辣的疼痛煞是难受,稍一用力呼吸便会犹如针刺。 他不愿再增添蒙逊与楚儿之间怨怒,遮掩道:“蒙师兄是想考教我这阵子的修为进境,所以约我到这儿来。我的伤……是过招时身子没站稳,一不小心碰上了他的雷轰锥,幸好师兄眼疾手快才没大碍。” “说谎都不会!” 楚儿鄙夷道:“蒙师兄有这样疼爱你?他若真想和你切磋,何须跑到荒山野岭里来?小蛋,你给我说实话,他是不是在找你的麻烦?” “没有,没有!”明明楚儿背对着他看不见,小蛋还是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般。 楚儿心中雪亮,见小蛋不愿承认也不逼迫,道:“你过来。” 小蛋不晓得师姐又有何打算,战战兢兢半天才挪过去,楚儿撕下他一片衣袖,取出外敷灵药喝令道:“闭上眼睛,不准偷瞧。” 小蛋哦了声,老老实实合上双目。楚儿将药膏细细涂抹到他喉咙伤口上。 忍着疼,小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惟恐喷在了她的脸上,唐突师姐。他心里莫名想道:“师姐人虽凶,其实心地很好。唉,她的手可比罗姑娘的冷多了。” 记起先前对蒙逊的许诺,他鼓起勇气开口道:“师姐,其实蒙师兄真的很喜欢妳,他修为高,人又威猛高大,还——” 话没说完,脸颊上便挨了重重的一个耳光! 小蛋错愕睁眼,只见楚儿神情肃杀黛眉斜挑,冷笑道:“怕我嫁不出去么?” “不是,不是的!” 小蛋急忙辩解道:“师姐这么漂亮,神仙看了都会动心,哪有可能没人喜欢?” 见楚儿面色稍缓,替自己包上伤口,他暗松一口气,心道:“诸位神仙大哥,原谅我胡说八道。不过,师姐真的很好看,就是凶巴巴、冷冰冰的,除了蒙师兄,只怕也没谁有胆子追她。” 包好伤口,楚儿问道:“你现在好一些了么,能不能御风?” 小蛋试着一提气,疼得直出冷汗,回答道:“怕是不行。” 楚儿见他伤重,心中恼怒蒙逊下手太狠,却也不表露出来,淡淡道:“慢慢步行总可以罢?” 小蛋点点头道:“师姐,天快黑了,妳先回去罢,我自己走上一段,等缓过了劲,便能御风回家了。” 楚儿道:“你……就不怕花彦娘去而复返,再脱你的裤子?” 见小蛋情不自禁朝四周张望,表情紧张至极,楚儿唇角逸出一抹笑意,旋即消失说道:“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往雪岭下行去。 漫天的风雪越加猛烈,旷野中莫说人踪,连鸟兽也不见一只,只有呼啸的风声充斥耳畔。 冰寒的雪花扑打在人的脸上,让人睁不开双眼。 一脚高一脚低走出两里多,刚下了小半截的雪岭,小蛋已呼呼喘息、步履蹒跚。 他不愿拖累楚儿,咬牙强撑着,勉力跟上她的速度,眼前一蓬蓬的金星乱闪。 楚儿忽地驻足,回过头看到小蛋又一次滚倒在雪地里,费力地挣扎站起,脸上沾满雪白的冰屑瞧着她,不好意思地笑道:“雪地软得很,我没事。” “唰!”楚儿袖口里探出胭脂灵鞭缠住小蛋腰际,吩咐道:“放松身体,不要用力。” 楚儿手上劲力微吐,小蛋身子一轻,随即浑不费劲的在雪地上滑动前行。 他望着楚儿苗条的背影,心头暖洋洋的,忍不住问道:“师姐,最近妳是不是碰上了烦心事,很不开心?” 楚儿一语双关道:“我原本很开心,自从遇见你以后就变得很不开心了。” 小蛋傻傻道:“那要怎样妳才能开心起来呢?” 楚儿没好气道:“你不是叫小蛋么,若像个鸡蛋似的在地上滚几圈,说不定我会高兴点。” 她不过是句玩笑,却小蛋听毫不犹豫地道:“这么容易,我这就滚。” 他往雪地里一倒,又翻又滚,似乎也忘了身上的疼。 楚儿冷漠的面容先是有些惊讶,而后有了笑意,眼眸里浮现起些许温暖又或是落寞,一抖软鞭拉起小蛋,说道:“行啦,太难看了,简直在污染我的眼睛。” 小蛋嘿嘿笑笑,拍了怕身上的冰屑,呼呼喘着白气道:“师姐,妳好一点了么?” 楚儿娇哼道:“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虫子,怎知我不好受?” 小蛋老老实实道:“妳在寞园照料我养伤的时候,有天晚上我醒过来,看到妳睡着了还在哭。我想,妳一定是受了委屈又不肯告诉别人,所以自己在梦里流眼泪。师姐,我能不能帮——” 他还想说下去,楚儿的脸色已渐渐变了,“呼”地一甩软鞭,将小蛋重重抛飞到雪地里,冷喝道:“住口!你当你是谁?你又能帮谁?” 小蛋摔得全身宛若散架,趴在雪里,勉力抬头望着楚儿:“我只想让妳高兴点,不要整天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楚儿深吸一口冷冰冰的寒风,咬紧银牙道:“去死罢!” 她足尖轻点,红裳如一羽灵雀飞起,朝着茫茫风雪深处隐没,竟将小蛋独自丢下。 “师姐!”小蛋叫了声,呆呆地伏在雪里,不晓得自己哪里又犯错了。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 第四集 明驼篇 第一章 乌犀残甲 过年了,小蛋难得不是躺在床上痛苦地养伤,而是有了数日悠闲。 寞园乃至忘情宫上下,都洋溢起平常少有的欢快气氛,西域正魔两道的各家门派,亦适时送来各自精心准备的年礼,其中自也少不了小蛋的一份。按照惯例,他依然只挑选一件,剩下的全请江南分给了大伙儿。 大年夜叶无青设宴,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脖子上的伤口,小蛋将那条特意从年礼中选来的裘皮围脖戴上,捂得满头是汗也不肯取下。其中内情,却只有蒙逊和楚儿清楚。 克己轩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忘情宫主叶无青开始大派红包,各人得到的赏赐均都不轻,筵席间的气氛进一步高涨。 小蛋选择了后排角落里的一个孤位,没人来找他举杯共饮,他也正好可以自顾出神地想心事。 不晓得干爹还在不在天雷山庄?从前过年好歹也有我陪着他,可今年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定冷清得很。 正有些神思不属,忽听叶无青唤道:“常寞!”小蛋一惊,猛然醒悟到叫的是自己的名字,赶忙应声。 众人安静了下来,将目光聚集到了小蛋身上,也许直到现在,大伙儿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叶无青似乎心情颇佳,微笑问道:“听说你不管别人送多少礼都只留一样,其余的都分了?他们送的东西你都不喜欢么?老夫坐拥西域万里疆域,库藏宝物应有尽有、多如牛毛,想要为师赏你点什么,尽管说出来,一定让你称心如意。” 小蛋摇摇头道:“我在这儿有饭吃、有衣穿,还有人服侍照料,已经过得很好啦。弟子实在想不出还缺什么,多谢师父关心。” 叶无青哈哈笑道:“怎么,你怕说出来为师给不起么?” 小蛋低头不语。 如果我说最大的心愿是放我出宫回去找干爹,你能答应么? 叶无青却明显是误解了小蛋的沉默,微一思量,笑道:“好,为师这就让蒙逊带你去宝阁,库中之物任你挑选,如何?” 话一出口,厅内众人齐齐流露艳羡神情,发出此起彼伏的低低惊呼。蒙逊嫉妒的目光更是如同两柄匕首,恨不得一下捅进小蛋的心脏。 乍听“宝阁”之名,小蛋也能猜想到,那里该是忘情宫收藏各类奇珍异宝的地方。但他不清楚的是,宝阁中的藏品,多是历代宫主从天陆九州岛四海巧取豪夺、用尽权谋方才搜罗而来的,等闲人连门往哪个方向开都不晓得,更别说能够进去任意挑选。 小蛋虽说是叶无青亲收的小弟子,但入门不到一年,尚无立下寸功,便能得到如此的荣耀和恩典,怎不教在场众人既愤懑又眼红? 叶无青取出忘情令交付蒙逊道:“你领常寞去,等他挑好再回来复命。” 蒙逊怒闷难当,奈何不敢违拗师尊的命令,躬身接令道:“弟子遵命!” 两人离了克己轩,径直前往宝阁。蒙逊面色阴沉,埋头向前疾行,越想火越大。也难怪,他自从拜在叶无青座下,若干年来随着师父东征西讨一统西域,可谓战功赫赫。尽管叶无青给予的恩赏不少,可也从没让自己踏入宝阁随心所欲地选宝,连惯用的雷轰锥都是由叶无青亲自指定的。 常寞,一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小辈,傻里傻气的笨蛋,凭什么能让恩师如此青睐有加,不费吹灰之力,就盖过了劳苦功高的自己?再念及楚儿对自己的冷漠和疏远,一时间新仇旧恨翻涌上心,盘绕不去,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直想回身一掌把小蛋的脑袋拍得粉碎。 好在他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咬牙切齿。 要想个法子,绝不能让这混蛋就这样春风得意! 有了计较,蒙逊向前疾行的身形又猛然放缓,等他慢吞吞走到宝阁前,皱紧的眉头终于松弛开来,唇角浮起了一抹阴冷笑意。 掏出叶无青的忘情令晃了一下,两人步入宝阁。蒙逊领着小蛋左一弯又一绕地来到一扇灰暗的小门前,打开门上禁制,里头立时涌出一股发霉的味道,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 “呼——”墙壁上的灯火霎时亮起,漫空的灰尘飘浮,像是里头起了大雾。 蒙逊往门边一靠,冷冷道:“常师弟,进去随便挑吧。最好快些,莫让师父久等。” 小蛋哦了声,脚一踩,石阶顿时留下一个脚印。他心下奇怪,忘情宫的藏宝重地,怎会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略一转念恍然,是了,想必宫中历年搜罗的宝物,实在多得数也数不清,到最后没处可以储存,只好把地窖也用上了。 可一进到里面,小蛋傻眼了。方圆十多丈的窖中,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上百件所谓的“珍宝”,或者锈迹斑斑,或者残缺不全,莫论是否黯淡无光,简直是只差没有蜘蛛在上面成群结网安居了。 面前的这堆废铜烂铁,便是叶无青所说的应有尽有?小蛋脑筋一转,已猜到是蒙逊在作弄报复自己。不消说,这儿堆放的多半是“曾经”的珍宝,早已弃之不用了,倘使能够修复再用的,该都不会扔在此处。 若换作别人想通了其中蹊跷,势必勃然大怒转头和蒙逊理论。但小蛋既然对叶无青的赏赐,原本就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也就只是暗自苦笑,环顾七零八落的满地宝贝,打算随手挑一件顺眼点的回去交差就好。 正打量着,便听见蒙逊不耐烦地催促道:“好了没有,都让你随便选了还磨蹭什么?” “这就好!”小蛋应了声,视线投射到左侧壁角摆着的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上。乍一眼看上去,应该是一套盔甲才对,可惜积灰掩住了往昔的光辉。 “就是它了!”小蛋精神一振,假如用它护身,暂时想不透“官兵捉贼”的诀窍也不打紧。下回再和楚儿师姐过招,捱上她一两掌也能好受些。 他走到盔甲前俯下身仔细观瞧,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顶黑色的、状如犀牛的硕大头盔,顶上一只尺许长的犄角朝前弯翘,如果将一块可以合拢的面罩推下,就能把自己的脑袋严严实实包在里面,连金光聚顶都可省下不用了。 在头盔左右两侧稍稍偏前的地方,各有一只犹如牛眼的暗红色宝石,此刻同样地黯淡无光,被灰尘蒙盖。 头盔旁边,是一套战甲。难得的是不但护腕、护腿一应俱全,连手套和战靴都一个不少,把这些东西套在身上,那不等若一个铜头铁甲人了么?惟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左臂的战甲已然碎裂掉落了大半,露出里头一层难辨颜色的丝织软胄,薄得就像一张纸。 小蛋好奇地伸手抚摸肩甲,轻轻拭去上头的灰尘,只觉表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肩甲向两侧挑起弧形的曲线,如同一对舒展的双翼,甲面上露出奇异的花纹,再细看别的地方,也隐约有类似的纹路。 触手冰凉,如果说这曾经是一套护身宝甲,如今显然已经失去它应有的灵气与神韵。那么,还能用么? “怎么,你喜欢这个?”蒙逊不知何时走到小蛋背后,略含讥嘲地问道。 小蛋点点头,道:“蒙师兄,你看这盔甲还能不能用?” 蒙逊嘿道:“这个好办,你闪开!”反手掣出雷轰锥运上五成的功力,“吭”地劈击战甲。火星四溅,雷轰锥侧滑垂地,被击中的胸甲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其它部分都完好无损。 小蛋眼睛一亮,他太了解蒙逊的蛮劲有多大的破坏力了,笑了笑道:“就是它了!”说着便将散落在地的战甲装备,一件件拾起往怀里放。 蒙逊不耐烦道:“笨蛋,你不会干脆将它穿在身上,岂非省事许多?” “对,多谢蒙师兄提醒。”随手抹去灰尘,也顾不得灰尘扑鼻,小蛋一手将头盔戴上,稍显大了一点,便将颔下的束带收了收扣紧。然后穿好沉重的甲衣,配上手套、蹬上战靴,把整个人都装进了战甲内,就如身上压了一座沉甸甸的小山。 这玩意儿好是好,可惜太笨重了点。小蛋重新负好雪恋仙剑,抬腿试着朝前迈了两步,盔甲“铿锵”颤动,步子也歪歪斜斜,好不别扭。 蒙逊瞧见小蛋的狼狈模样,大为解气,出声催促道:“不错,不错。咱们回去向师父复命吧。” 小蛋略感失望,瞧瞧左臂上裸露在外的软胄,现在已经可以看出是极扎眼的暗红色,颇为不伦不类。似乎,这套战甲既不中看更不实用,扛回寞园当件摆设都嫌累赘。 好在他生性豁达,很快便释然,这儿每一样法器魔宝,都是人家经过千辛万苦才收集来的,本就不该属于我,大不了不穿就是,又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正想着,蓦然全身肌肤感觉到一股热力透入。无声无息中,战甲自动收紧,重量也迅速减轻,到最后,就如穿了件平常的衣衫般,几乎觉察不到它的分量。小蛋心中欣喜,敢情这真是一件宝甲,方才可错怪它了。 谁知他的喜悦尚未消淡,战甲却越收越紧勒嵌入肉,直如长在了身上。 他暗叫糟糕,再这么下去,那还不把人给勒死?忙不迭伸手去脱头盔,谁料那玩意儿竟似落地生根般,牢牢罩定他的脑袋,取之不去。 小蛋大急,又尝试卸下甲衣,憋得满头大汗,依旧扯不动分毫。幸运的是,战甲停止了收缩,重新恢复平静,只是那团热力不再消失。 这其中的变故,蒙逊并不晓得,他老大不快道:“你搞什么鬼,穿完了咱们就上去。” 小蛋折腾得呼呼喘气,他掰掰硬邦邦的手套,又晃晃挑起的肩甲,愁眉苦脸道:“蒙师兄,这东西我脱不下来啦。” 蒙逊一愣,这套战甲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更不知其中有何奥妙,便说道:“慌什么,回头你去请教师父,他一定知道脱卸盔甲的法子。” 小蛋一听心里安稳了不少,道:“蒙师兄说得有道理,那咱们赶紧回去吧。” 蒙逊等的正是这句话,两人离开宝阁快步返回克己轩。远远听到轩内人声鼎沸,晚宴正酣,了无散席的意思。 蒙逊一马当先进到宴会厅内,叶无青见着他问道:“常寞呢,他选中什么了么?” 蒙逊躬身道:“启禀师父,常师弟选中了一套黑色的盔甲,已穿戴整齐了。不过弟子也说不出它的来历,正想请师父赐教。” 语音未落,门口传来“铿锵、铿锵”的声音,好似有一百面小铜锣在来回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众人不由自主往厅外望去,剎那间都愣住了。 但见小蛋全身裹在一副笨拙沉重的盔甲中,动作生硬地跨过克己轩高高的门坎。这副盔甲若神武威风也就罢了,偏偏污损不堪,甚至还少了半条胳膊的硬铠,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 有那忍不住在底下偷笑出声的,忙捂住嘴巴低下头去,满脸的幸灾乐祸之色。 厉无怨勃然大怒,呵斥道:“常寞,你是故意来丢人现眼的么?还不给我脱下来!” 尽管战甲的重量大大减轻,但此刻的小蛋却宛如漂浮在大洋暖流里极不适应,苦笑道:“师伯,我脱不下来。” 厉无怨身形一晃已掠到小蛋身前,探手抓住头盔上的犄角冷笑道:“老夫来帮你脱——起?”他面露诧异,发现离地而起的是小蛋的双脚,而不是他顶上的头盔,那双殷红色的牛眼似乎微微亮起,又瞬即暗灭。 “不必试了,师兄。”叶无青放下酒盏,徐步走到近前,目光拂视小蛋道:“常寞,你怎会找到这套乌犀怒甲的?” 竟会是乌犀怒甲!席间的姜山等人心头一震。六百余年前,此甲堪称忘情宫的镇宫之宝,辟水火折斧钺,近乎是一切仙兵魔宝的克星,乃历代宫主护身至宝。 然而前后三任忘情宫宫主穿上了它,居然无一善终。距今最近的一位,便是楚望天的师祖高丹丰,被翠霞派不世奇才散矜道人以自创的平乱诀轰碎左臂硬铠,侥幸遁回忘情宫后一病不起,却终于没能撑过第三年。 自此后,乌犀怒甲成了厄甲的代名词,兼之硬铠破损难看,便被丢进地窖不再使用。久而久之,已没有人记得它的存在。 不想今日竟让小蛋给翻了出来。 小蛋双脚悬空、脖子被勒得好不难受,习惯性地抬手想去揉脑袋,触手却是冰冷的头盔。他微感奇怪,明明自己在里面感觉到热力四射,为何外壳上却仍旧冰凉?闻听叶无青问话,他当即回答道:“它就放在一个角落里,奇怪的是我刚一穿上它就朝里收紧,再也脱不下来。” 叶无青一听即知是蒙逊在搞鬼,他也不说破,摇摇头道:“这套魔甲久已不用,驭动法诀也失传多年。一时半会儿,为师也难以替你解下。这样吧,你暂且穿着它,待我回头再想想办法。” 看叶无青的样子不像在说笑,小蛋心里发苦,点点头道:“是,师父。” 捱到散席,小蛋顶着这身乌犀残甲,一步三摇在众人讪笑的眼神中独自回到寞园。在寞园里,江南等人也好不热闹,正一边划拳赌酒,一边等着他回来。 推门进厅,阿青喜道:“寞少回来了!” 大伙儿闻言起身相迎,先是听到小铜锣鸣响的声音,又见到小蛋一身笨重的装束,姿态古怪地进来,不禁既觉错愕又感好笑。 小郭正在受罚,已经到喉咙的一口酒,也“噗”地把全喷了出来,呛咳着喘气问道:“寞少,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小蛋“铿锵铿锵”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不无痛苦道:“往后,我怕要日日夜夜穿着它了。” 杜先生目光扫过小蛋身上的乌犀残甲,摇了摇头。江南忙问究竟,小蛋也不隐瞒照实说了。 阿紫惊骇道:“寞少,您不会以后就在里面过一辈子吧?” 小蛋道:“那就得看师父能不能找到解下这套盔甲的法诀了。” 将近一年下来,众人和小蛋混得极熟,早无敬畏之情。 小管笑嘻嘻道:“寞少,其实您这么穿着也挺威风,就算左边少了一大块,那也是一种风格。” 小蛋笑笑也没回答,威风不威风倒也无所谓,但脱不下来终究是个大麻烦。 嗯,往后碰见六姨却不必再怕了。她再有本事,也休想……念及风信子花彦娘,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乌犀残甲未必没有一点好处,心情开朗了许多。 忽察觉葛老二的眼睛老盯着自己,小蛋禁不住也低头朝同样的方向看了眼,疑惑道:“葛二哥,你在看什么?” 葛老二脸色古怪地嘿嘿一笑,道:“我是在想,全身都给包在了盔甲里脱不出来,日后万一想方便什么的,又该怎么办?” 小蛋脸一惨,“哎哟”一声跳将起来想摸裤裆,瞅见阿青、阿紫都在望着自己,又赶忙住手,偏觉得下腹胀痛,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懊丧道:“我怎么早没想到这点,不然刚才少喝点茶才对。” 江南瞧见小蛋窘迫模样,建议道:“要不咱们想法在底下钻个洞出来?” 小蛋摇头道:“不成的,蒙师兄的雷轰锥都砸不破它,要钻出个洞可不容易。” 小郭眨眨眼道:“一下两下或许不行,但咱们这么多人,每个人轮流坚持钻,总能打通。” 小蛋又叹了口气,道:“兴许你说的不错,但我怕等到把它打穿,也早憋死了。” 小管道:“别着急,我有法子。不是下面行不通吗,咱们往上面走不就成了?” 阿紫扭头呸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呀?” 小蛋苦笑,道:“小管没胡说,如果真的想不出办法,恐怕我只好把自己倒吊起来了。” 见小蛋一脸的认真样,大伙儿都笑不出了,纷纷埋头苦思钻洞之法。 杜先生不慌不忙地抿了口酒,道:“寞少,你的担心大可不必。以叶宫主的精明,岂会忽略这么紧要的问题。老朽猜想,乌犀怒甲本身定有解决之道。” 小蛋眼睛一亮,一拍脑袋,也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了,晃晃悠悠冲出门去。 江南道:“杜先生,但愿你没猜错。否则我不信也得信,活人真能被尿憋死。” 小郭道:“就算不被憋死,照小管的法子,‘满嘴喷粪’可就不光是句骂人的话了。” 阿青睁大双眼,委实不敢想象小郭预言变成现实的可怕情景,只有默默祈祷噩梦不会成真。毕竟,乌鸦嘴也不是人人都够资格做的。 半炷香后,小蛋神情轻松地走进屋,众人大松一口气后,均忍不住好奇心泛滥。阿紫和阿青无论如何也不敢先开口,问小蛋是如何化解危机的,而在场的其它人却好似有了默契,暗递眼色却都绝口不提。 除夕过后连放了三天大假,小蛋渐渐习惯了自己的新装备,惟一头疼的地方,莫过于无法再享受热水泡澡。长此以往,多半路边的野狗都懒得搭理他。 但这三天他也没完全放松,一面继续修炼铜炉心鉴和惊雁鞭法,一面锲而不舍地苦心琢磨“有容乃大”的心法。身上的积伤逐渐完全愈合,而有了乌犀残甲的保护,今后想再伤都难。 正月初四,小蛋收拾心情前往愚步斋报到,早课结束后,叶无青将他和楚儿留了下来。三人走进后堂时,小蛋兀自能感到蒙逊从背后射来的森寒目光。 叶无青落坐后道:“楚儿,常寞,我先让你们见一个人。”双掌轻击,侧门珠帘一挑,盈盈步出一位容貌姣好、清丽可人的白衣少女。 她虽不及楚儿那般明艳绝伦,但自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气质。只是不知为何,双目红肿、眉含忧伤,跪倒在叶无青座前低声道:“叶叔叔。” 叶无青右手虚抬,一股柔和的无形劲气将少女扶起,温言道:“妳昨晚睡得可好?” 少女垂首道:“这是霓儿自大哥走后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叶无青点点头,道:“楚儿,妳可还认得欧阳霓?她是明驼堡欧阳世家老家主欧阳景海的爱女,六年前,曾随她父亲和大哥欧阳泰坚来过忘情宫。” 楚儿答道:“弟子记得。”看见欧阳霓头上斜插一朵小白花,问道:“欧阳姑娘,出了什么事?” 欧阳霓泫然欲滴,悲声道:“我大哥上月二十六被三哥欧阳泰克和大伯欧阳景峰毒害,却把罪名栽赃到了二哥身上,将他拘禁。他们还软禁了小妹,多亏家里的几位长辈看不过眼,才暗中放我逃生。” 小蛋是第一次听说明驼堡的名头。事实上,在西域仙林,只要提起石鼓山欧阳世家,可谓无人不知。它虽及不上仙鸳门、无离派等人数众多,但传承四百余年,亦属魔道望族之一,素为忘情宫阻挡漠北群雄南来的第一道屏障。 老家主欧阳景海早年与叶无青私交甚笃,当日也曾追随忘情宫参与对翠霞山一役,却因身负重伤,只匆匆指定了长子欧阳泰坚为继承人后,便弃世而去。可怜欧阳泰坚继位不到一年即遭谋害,连欧阳世家家主的宝座都没来得及捂热。 欧阳霓孤身逃出明驼堡,抱着万一的希望,风餐露宿躲避来自兄长的追杀,一路艰辛来到忘情宫求见叶无青。叶无青听闻明驼堡内讧的消息,当即允诺要出手替欧阳泰坚复仇,这才召来楚儿和小蛋。 欧阳霓一番哭诉后,叶无青吩咐道:“楚儿,妳即刻执我的忘情令与常寞前往明驼堡,格杀欧阳景峰、欧阳泰克,提这两个畜生的人头来见老夫。我已命仙鸳门柳门主配合行动,妳和他在石鼓山会合。” 楚儿欠身应道:“弟子明白。不过之后明驼堡该如何处置,请师父示下。” 叶无青看了眼欧阳霓,缓缓道:“下一任家主是谁,纯属明驼堡的家事。霓儿,妳稍后可随楚儿和常寞一起回返明驼堡。放心,妳大哥的仇,叶叔叔管定了!” 第四集 明驼篇 第二章 初出茅庐 当日上午,小蛋随楚儿和欧阳霓启程前往明驼堡。表面上的理由是,叶无青认为他入门将近一年,也该出宫历练一番。至于这样的安排是否背后隐含意图,小蛋便不得而知了。不过叶无青要惩戒内乱凶手,为冤死的欧阳泰坚复仇,小蛋当然不会反对,毕竟这是一桩除暴安良的善事。 然而,他确实误会了自己的这位师父。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叶无青远非善男信女。在他的脑海里,也压根不存在什么替天行道、除恶扬善的念头。 明驼堡既是忘情宫门下附庸,叶无青岂能容忍有人不经他同意便在私底下兴风作浪,改换门庭?除去作乱的欧阳景峰和欧阳泰克,不仅能换来欧阳世家的感恩戴德和忠心效命,更能杀一儆百,彰显忘情宫惟我独尊的地位,叶无青何乐而不为。 事实上,早在三日前,他就收到来自明驼堡卧底的线报,难得欧阳霓主动送上门哭诉求援,叶无青也就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不过是个区区的明驼堡,自然无需劳动他亲自出手,派柳翩仙和楚儿出马,已然足够。 他的想法,小蛋不清楚,楚儿却心知肚明。欧阳景海生前有三子一女,除去已死的欧阳泰坚和将死的欧阳泰克,依照其传男不传女的家训,有望继承家主之位的,仅剩如今被锁入牢笼的欧阳泰檀一人而已。 届时只需拔出作乱者,将欧阳泰檀推上明驼堡家主宝座,何愁他日后不对忘情宫感激涕零、肝脑涂地。何况欧阳泰檀生性懦弱,要坐稳家主的位子,更需战战兢兢听从忘情宫号令。 次日午后,三人抵达石鼓山南麓,距离明驼堡仅有六十余里路程。 柳翩仙率领一干门人弟子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楚儿、小蛋和欧阳霓到来,迎上前抱拳礼道:“楚儿姑娘,在下已收到叶宫主传谕,此次行动由妳全权指挥。” 他说话时,注意到了楚儿身后站着一个铁甲怪人,打量半晌才认出是小蛋,不禁大感错愕。也不晓得这小子是何打算,对明驼堡的攻击尚未展开,似乎没必要提前把自己全身都装入铁甲中保护起来吧? 楚儿淡淡道:“柳门主何须客气,无论经验阅历你都远胜楚儿。我行前师父有过叮嘱,明驼堡之事就仰仗柳门主坐镇主持,我和常师弟此来是听你差遣的。” 柳翩仙老奸巨猾,心道,小丫头说的比唱的好听,这种出风头的事,叶无青何曾拱手让人过?他要妳执令而来,摆明要借用我仙鸳门的力量平定明驼堡内乱,抖一抖忘情宫的威风。我如果连此行由谁做主都分不清,岂非白活了这么多年? 他不露声色,微微含笑道:“楚儿姑娘谬赞了,在下不敢当。我已暗中察探过明驼堡的情形,今早欧阳泰坚的遗体已落土安葬。眼下欧阳景峰正在明驼堡中召集会议,商议举荐下任家主的事,似乎私下反对欧阳泰克继位的人颇多。可因为忌惮欧阳景峰的威势,所以大多数人都还在观望局势发展。” 欧阳霓迫不及待问道:“柳伯伯,我二哥欧阳泰檀的情况如何?” 柳翩仙早留心到欧阳霓,不禁暗赞,这丫头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若能拜入老夫门下,收作入室女弟子,岂不妙哉? 但这个念头在脑袋里转转可以,神情间却不敢透露出半分,笑了笑道:“侄女儿放心,有众多元老的维护,欧阳景峰在家主之位尘埃落定前,尚不敢节外生枝将妳二哥处死。他现在依旧被拘禁在地牢里,只消我仙鸳门大军一到,即可安然脱困。” 欧阳霓感激道:“多谢柳伯伯。”想到忘情宫宫主叶无青差遣两大嫡传弟子亲自出马,再加上仙鸳门的助阵,连日的悲愁忧苦亦为之略淡。 楚儿抬眼瞧了瞧天色,道:“柳门主,咱们这就开始罢。”舒展身形率先往明驼堡方向御风飞去,柳翩仙一挥手追上楚儿,众弟子护持住小蛋和欧阳霓在后随行。 不一刻众人来到明驼堡前,守值的弟子早已换成欧阳景峰的心腹,远远看到一众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到,赶紧上前拦截。 为首的乃欧阳景峰座下大弟子翟横,认出了柳翩仙和楚儿,再瞧见人群里的欧阳霓,顿感不妙。一面命人赶往议事厅禀报,一面躬身礼道:“在下见过楚儿姑娘,柳门主。” 楚儿见有人飞快地奔入堡中,无疑是去通风报信,神色冷漠地喝令道:“拿下!” 柳翩仙身后一名仙鸳门长老应声掠出,形如鬼魅晃到翟横近前拍出左掌。 翟横大吃一惊,忙不迭闪身避让,叫道:“楚儿姑娘,在下何罪?” 楚儿浑不理睬,迈步走向堡门,眼神轻飘飘地扫视僵立两侧的十多名明驼堡弟子,轻轻道:“不想死的,都给我闪在一旁。” 这些弟子面露惊惧之色,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时间举棋不定、不知所从。 柳翩仙哼道:“找死!”晃身欺近,手起爪落揪住两名明驼堡弟子胸襟,轻描淡写地往地上一抛。也没见他有多大的动作,这两人倒地后七窍流血,呼吸立止,各自的身上泛起五点嫣红的指印,正是柳翩仙的得意绝学“挫骨扬灰爪”。 其它弟子骇然变色,急忙朝两边退开,偷眼盯着柳翩仙晶莹白嫩的左掌,惟恐下一爪招呼到自己的身上。 闯入堡门,楚儿吩咐道:“柳门主,你和我率人包围议事厅,格杀欧阳景峰和欧阳泰克,分一拨人交给常师弟与欧阳姑娘,去救欧阳泰檀。”话音一落,背后响起翟横的惨呼,却是被仙鸳门的长老一爪插破天灵盖,将他放倒在堡门前。 柳翩仙分出包括仙鸳门两大长老在内的八名门人,随同小蛋和欧阳霓赶往地牢。自己则率主力与楚儿势如破竹杀向议事厅。 这一轮突袭犹如雷霆万钧,明驼堡内本就正值风云变换、人心飘摇的多事之秋,又眼见一众人凶神恶煞,话也不说举手杀了翟横和两名守卫,哪儿还敢阻拦? 欧阳霓心急如焚、箭步如飞地在前引路。小蛋与八名仙鸳门的高手一起摧枯拉朽直闯地牢。偶有几个顽固者还想上来拦截,不等近身就被朱、陈两大长老干净利落地拾掇。幸亏碍于小蛋“手下留情”的劝诫,才没让他们死得难看。 风雷闪电事起突然,欧阳世家的一流高手,又尽皆聚集在一处商讨难断之事,小蛋等人一路风驰电掣,几入无人之境。更有脑子灵活的明驼堡弟子发现,杀入堡中的居然是仙鸳门的部众,联想到这几日堡内人员的变故,已猜到了几分缘由。除了欧阳景峰的心腹死党,谁还愿去蹚这潭混水。 家主死了,大不了再选一个,可要是自己的脑袋没了,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第二个了。 小蛋和欧阳霓的进展异乎寻常地顺利,眨眼杀至明驼堡的地牢入口。负责看管欧阳泰檀的,是欧阳景峰的二弟子秦麟。听到上面人声喧哗,他刚走到外间的牢门前,便撞上小蛋等人。 也不用小蛋和欧阳霓动手,陈长老双掌左右开弓震飞两名守卫,朱长老挥剑轰开牢门,喝问道:“欧阳泰檀在哪里?” 秦麟心神慌乱竟没认出朱长老,倒退几步掣出剑来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闯入我明驼堡的地牢!” 欧阳霓从朱长老背后闪出,说道:“秦麟,你将我二哥怎样了?” 秦麟面色一变,明白大事不好,竭力镇定道:“小姐,妳带着外人闯入地牢劫持重犯,难不成想造反吗?” 朱长老冷笑道:“要造反的是你们!”纵身飘入地牢,剑尖抵住秦麟咽喉喝道:“搜!” 六名仙鸳门弟子如同猛虎出闸冲了进去,手起剑落,又砍倒了几个守卫,一间间牢房地搜查过去。 欧阳霓心情紧张,目不转睛注视着牢内动静,猛听一名搜索到最里间牢室的仙鸳门弟子叫道:“欧阳姑娘快过来辨认一下,这人是不是欧阳泰檀公子?” 欧阳霓的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快步奔到牢门前透过小窗朝里观瞧。只见一名浑身血污、神情委顿的青年男子蜷缩在角落中,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叨咕什么,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外面已经闹翻了天。 她喜极欲泣,颔首哽咽道:“是他,是我二哥!”向墙角的欧阳泰檀呼喊道:“二哥,二哥,小妹来救你啦!” 欧阳泰檀似乎听到了欧阳霓的呼唤,茫然抬起头望向窗口,旋即又垂了下去。 一旁的陈长老沉声道:“欧阳姑娘,让开!”挥剑连斩,“咔咔”两声锁头坠地。 欧阳霓推开铁门奔进去,激动道:“二哥,你没事吧?” 孰料欧阳泰檀竟似不认识自己的亲妹子,如同受到惊吓的野兽口中发出“呼呼”低吼,张开双臂奋身扑向欧阳霓。 欧阳霓猝不及防被他抱个满怀,欧阳泰檀双目闪烁迷乱的凶光,张嘴照着她咬下。欧阳霓失声尖叫,拼命挣扎想把他推开,肩头一疼,已被欧阳泰檀恶狠狠咬住。 陈长老眼疾手快飞身转到欧阳泰檀背后,伸指点出。欧阳泰檀经脉受制又兼神志错乱,毫不招架,应声软倒。欧阳霓站立不定,也被他缠带着摔倒在地。 小蛋上前扶起欧阳霓,见她肩头血肉模糊,两排牙印深可入骨。他久病成医,出指连点封住欧阳霓伤口,阻止鲜血流淌,问道:“欧阳姑娘,妳有没有带外敷的金创药?方便的话自己在伤处涂抹一些,我再帮妳包扎。” 欧阳霓恍若未闻,怔怔凝视昏倒的欧阳泰檀,颤声道:“我二哥怎会变成这样?” “砰!”朱长老如老鹰拎小鸡般单手将秦麟抵到铁门上,喝问道:“说,欧阳泰檀为何发狂?” 秦麟教朱长老的五指卡住喉咙难以呼吸,极力张大口道:“他、他被我师父下了‘人面桃花’,灵志不清,谁都不认。” 朱长老五指加力迫问道:“解药呢?” 秦麟面孔紫涨,嘶声道:“不在我身上,只有我师父才晓得解药在哪儿。我、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虽然如愿救出欧阳泰檀,奈何状若疯子犹如废人,朱长老本已恼怒,再听秦麟这么一说,登时心萌杀机,哪里还想得起小蛋事先的劝告,狞笑道:“不必了。”指上运劲,“咔吧”脆响,硬生生拗断了秦麟的喉咙。 小蛋阻拦不及,看了眼秦麟满脸惊恐伸长的红舌头,摇摇头道:“我们去议事厅。” 陈长老吩咐弟子将昏迷的欧阳泰檀背起,众人鱼贯朝出口行去。没走几步,一马当先的朱长老忽然“咦”了声停下脚步,向着微微透来光亮的地牢口望去。 地牢中光线幽暗,直到此刻众人才发觉从石阶上方的入口处,悄无声息地涌入一蓬淡淡的粉红色烟雾,朝着牢内迫近蔓延。 “不好,是‘千金销魂散’!”朱长老挥袖拂出,将涌到身前的粉雾朝后驱散数尺,厉喝道:“屏息凝神,跟我往外冲!” 也许是事情办得过于顺风顺水,令仙鸳门的这两大长老潜意识里产生了轻慢之念,居然没有派人把守地牢口。假如换作其它地方,朱长老亦不至于如此紧张,可是地牢空间封闭,又仅只一个方圆不过丈许的出入口,毒烟甫起着实防不胜防。 陈长老越过众人与朱长老并肩而行,骂道:“王八蛋,连在底下的自家兄弟也不管了!”随手抓起一个贴在石壁上的明驼堡弟子,运劲于臂“呼”地朝出口掷去,算作投石问路。 洞口一声惨叫传来,随即恢复平静。朱长老振袖荡开毒烟,喝道:“冲!”与陈长老仗剑跃上石阶,再一纵身冲向出口。 眼瞧两人距离出口不到丈许,蓦然耳畔“哧哧”连声,数百道金芒似飞蝗般袭来。朱长老骇然变色,提醒道:“小心,是金线蛇!” 他在空中生生煞住去势,倚靠精纯的功力抵御住千金销魂散的侵蚀,左袖右剑护持周身。“噗!”剑锋斩落处一串金色血珠溅起,弥漫出腥浓欲呕的酸腐气味,一条金线蛇被劈成两截,颓然坠地。 然而涌进来的金线蛇实在太多,顷刻把他卷裹入一团金色光澜里,几将身影完全吞没。朱长老双袖舞动如风,飞速拍打,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万一让金线蛇近身咬上一口,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他和陈长老尚能自保,其它六名仙鸳门弟子却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反是小蛋借助乌犀残甲的保护,不惧金线蛇扑击,犹有余暇挥动雪恋仙剑守护身边的欧阳霓。 这些金线蛇粗不过拇指,长不到一尺,舒展身上一对薄如蝉翼的淡金色翅膀,在空中肆虐狂舞。地牢狭小的空间,阻碍了众人利用身法闪转周旋,同时还需时时刻刻提防千金销魂散的侵袭。 只听一名年轻弟子“哎哟”惊叫,左臂已被一条金线蛇死死咬住。 朱长老回转身形喝令道:“别动!”毫不迟疑地挥剑将他的整条左臂卸下。 陈长老叫道:“这样不是办法,先退回去再做计较!”当下后队变前队,由两大长老断后退回那间拘禁欧阳泰檀的囚室里。 洞外传来两声竹哨,金线蛇倏忽退去,并不乘势追杀。 朱长老关上牢门,命人封闭窗口阻缓毒烟漫入,就听那背负欧阳泰檀的弟子惶急叫道:“师父,他死了!” 朱长老大吃一惊转身观瞧,欧阳泰檀面色发黑、口鼻溢血,已气绝身亡。原来他经脉受制,根本无力抵挡毒烟侵蚀,而背他的那弟子自身难保亦顾不得其它,直至退入囚牢惊魂稍定,才察觉到后背上的人已没了生机。 欧阳霓扑倒在欧阳泰檀尸体上凄然唤道:“二哥!”珠泪滚滚滴落,直似梨花带雨,泣声哀婉。 欧阳泰檀一死,等若前功尽弃。朱、陈二长老悄悄互视,均感事后难以向楚儿和柳翩仙交代。于是,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偷偷投向小蛋。 这时,适才被朱长老卸去左臂的那名仙鸳门弟子,猛然凄厉惨叫,满地翻滚,浑身“丝丝”冒起一缕缕淡红轻烟,肌肤迅速腐烂变色,化作一团团紫红色的脓水溢出衣衫,整张脸更因超乎想象的痛苦而变形扭曲,异常的恐怖诡异。 周围同伴慌忙闪躲,生怕被沾上一点。 朱长老低低一嘿,凛然道:“糟糕!”他当机立断斩下徒弟的左臂,本想能够保全他的性命。不料百密一疏,忘了裸露在毒烟里的伤口,令千金销魂散毫无阻挡地攻入内腑,此刻再想救已无力回天了。 忽地眼前人影一晃,小蛋抢步俯身抱起那名弟子,一面试图输入真气助他迫毒,一面叫道:“朱长老,陈长老,赶紧想个法子救救这位大哥!” 朱长老面色木然,摇摇头:“他是老夫调教多年的心爱弟子,若能救他,我岂会袖手旁观?奈何毒气攻心,就算拿到了千金销魂散的解药,也是一样的无济于事。”不过,对小蛋的印象却略有改观。 小蛋胳膊蓦然一沉,却是被那弟子用仅剩的右手抓住。他彷如回光返照,血红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求与痛楚之色,沙哑喝道:“快、快补我一掌!” 小蛋心下黯然,安慰道:“你一定要挺住,等咱们设法冲出去再找他们要解药。” 那名弟子嘶声吼道:“我受不了啦,求求你给我个痛快,求你啦!” 朱长老一咬牙道:“罢了,让为师送你一程罢!”侧转面庞,一掌凌空击出。惨呼戛然停歇,那弟子在小蛋怀中抽搐了数下,终于没了声息。 小蛋呆呆望着一个片刻前还意气飞扬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逝去,惟一能做的,只是抱住他溃烂的身躯,拒绝了他最后的请求。 尸体在小蛋怀里迅速腐烂消融,一滩滩腥臭的浓稠血水流淌下来。小蛋缓缓将他躺放到地上,四周除了欧阳霓微弱的抽泣,一片死寂。仙鸳门的弟子默默注视着地上的尸体一分一分地消失,眼中闪烁着兔死狐悲的感伤。 不知何时,欧阳霓的哭声亦静止了下来。小蛋抬眼看去心头一惊,在她肩头被欧阳泰檀咬伤的肌肤处,赫然呈现一团深紫色,渗出的毒血将大片衣衫染黑。显然,她也受到了千金销魂散的侵蚀。幸亏身为明驼堡嫡系传人,体内拥有相应的抗毒能力,症状相较稍轻,人却昏厥了过去。 然而众人困守愁城,一无良医,二无解药,若不及时施救,欧阳霓的性命亦是岌岌可危。小蛋急中生智,也管不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揽住欧阳霓的纤腰,低头将嘴唇贴到她伤口上,运力吸吮。 陈长老见他冒着剧毒反噬的凶险为欧阳霓救治,不由一怔。这小子和欧阳家的丫头非亲非故,却豁出性命为她吸毒,难不成是色迷心窍了? 小蛋拼着性命不要连吸十数口,尽管小心翼翼不让毒血吞入喉咙,但身上依旧渐起寒意,脑袋昏昏沉沉,四周的景物直打转儿。他看到欧阳霓伤口流出的鲜血慢慢变红,晓得这招有用,心中喜慰,更加快了吮吸的速度。 倏地,丹田一凉。沉寂已久的圣淫虫精气,彷佛感应到千金销魂散的刺激,油然升起一股凛冽的寒意直冲小蛋肺腑。游转之间,侵入他体内的毒气如春雪消融,转瞬荡然无存,神志亦随之复苏。 “嘤咛”一声,欧阳霓幽幽醒转,睁开失神的美眸,望见小蛋正俯头用嘴巴吸出自己伤处的毒血,不禁又羞又窘,道:“常公子,我已不碍事了。你……不要紧吧?” 她的声音微如蚊蚋,好在小蛋的耳朵与欧阳霓的樱唇近在咫尺,仍能勉强听清,抬头吐出一口毒血,说道:“我没事。欧阳姑娘,妳的伤口最好还是包扎一下。” 欧阳霓几不可觉地点了点头,玉颊绯红,一双纤秀黝黑的睫毛亦在轻轻颤动,勉力起身从袖口里取出一支瓷瓶,倒了粒药丸在口中嚼碎敷到伤处,又拿了颗送到小蛋嘴边低声道:“这‘清心丹’虽解不了千金销魂散的毒,但稍许抑制毒性的发作还是可以的。” 小蛋试着流转真气,并未觉察到体内有任何的不妥,但不愿违拂了欧阳霓的好意,伸手接过塞入嘴里,说道:“谢谢妳。” 欧阳霓忧郁一笑,唇角现出一个小酒窝,刚巧将她颊边一粒妩媚动人的朱红小痣托在中心。忽感到周围数双眼睛各含意味都注视着自己,道:“陈长老,麻烦你把清心丹分给大伙儿服食。今天的事,委实对不住你们。”瞥过欧阳泰檀的遗体,眼眶又红。 她取了一条绢帕,想包扎伤口,可惜手上颤抖无力,怎也打不上结。 小蛋道:“我来帮妳。”替她扎好,问道:“朱长老,陈长老,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陈长老恨恨道:“还能怎么办,坐守此处,等柳门主和楚儿姑娘前来相救。” 他的话音将落,突闻“哧哧”声响,从囚室的四周和上下石壁后喷射出一蓬蓬粉红毒烟,迅即蔓延到每个角落。 朱长老怒喝道:“王八蛋,想赶尽杀绝么?”一提仙剑打开牢门,又飞快地退回屋内,嘴里咒骂道:“他奶奶的!” 陈长老尚能保持镇定,吩咐道:“全都坐下运功抵御毒烟,能多撑一刻是一刻,只要援兵一到,咱们就能脱险!” 五名仙鸳门弟子连忙盘膝坐地,念及同门临死前的惨状,人人均是不寒而栗。 第四集 明驼篇 第三章 性命交易 小蛋却没有坐下,问道:“陈长老,咱们在这儿能够坚持多久?” 陈长老略作沉吟,颓然回答道:“一炷香吧。幸好今次来的这些弟子,都是本门年轻一代中的好手,要不然损失更大。” 小蛋环顾一班正在生死在线苦苦挣扎的同伴,想到正是自己领着他们一步步蹈入了死地,欧阳泰檀没有救出,却已有人惨死,他的心头沉重,暗暗默念道:“义之所至,就是值得!”紧紧双拳沉声说道:“我想再闯一次。” 朱长老吃了一惊道:“不行,咱们已闯过一次,结果是白丢了两条命。再闯也是一样!” 小蛋道:“这回让我一个人出去试试,要是能成功的话,便接应大伙儿脱险。” 陈长老打一开始就瞧不起这全身都在“叮当”响的铁甲怪人,虽然表面恭敬有加,内心根本就不把他当作一回事。听他主动提出要孤身硬闯,只以为这傻小子不自量力还想逞能耍宝。如果小蛋是自己的门下弟子,想去送死他老人家自不会拦住。可人家的师父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那就不一样了。 死了欧阳泰檀和门下弟子,勉强还能交差。万一叶无青的小弟子出了差池,别说柳翩仙保不住他们,整个仙鸳门也要跟着一块儿遭殃。当下劝阻道:“常公子,一动不如一静,咱们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再忍耐片刻又有何妨?” 朱长老也道:“不错,无论如何,也犯不着你去孤身冒险强闯。真等不到援兵,就由老夫和陈长老去打头阵。” 小蛋暗自盘算,自己救治欧阳霓时吸入了不少毒气,却并无大碍,显然体内的圣淫虫精气,乃是千金销魂散的天生克星,只此一桩便非旁人可比;兼之有乌犀残甲护持全身,金线蛇毒牙再利,也找不到地方下口,成功的把握无疑再添几分。只要能一鼓作气冲出地牢,驱散驭蛇之人,这里受困的人即可立时得救,总好过全在这里坐以待毙。 他思量已定,说道:“我只要试上一试,如果不行再退回来就是。” 朱长老深不以为然,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他不把自己的小命当一回事,咱们可不能。也罢,大不了陪他出去走一遭,教这小子吃点苦头,也好知道天高地厚,于是道:“既然常公子决心以身试险,老夫与陈师弟愿同去,聊尽绵薄之力。” 小蛋心中感动,抱拳道:“有劳两位长老。”整了整乌犀残甲冲出牢门,外面的夹道里烟雾涌动如惊涛拍岸,几不能视物。 “咔!”小蛋放下面罩,内息汩汩流转,足尖一点掠向石阶。朱、陈二老无可奈何对视一眼,各掣仙剑紧随其后,只等小蛋尝着苦头,晓得了厉害,便立即将他拽回牢房。 小蛋身形甫一接近石阶,隐约听上方响起竹哨,“哧哧”掠空声不绝于耳,数百条金线蛇犹如一蓬光华闪闪的云澜,遮天蔽日压了下来,令人心生寒意。 小蛋有恃无恐,抖擞精神,反手拔出雪恋仙剑,施展一式天照九剑中的“睥睨四海”,亮丽的剑光如雪飞扫,借助螺旋气劲“噗噗”绞裂四条金线蛇。然而这小蛇竟似杀之不绝,须臾之间已将他的身躯团团笼罩,潮水般地疯狂围攻。 “叮叮叮叮——”一串脆响,金线蛇的毒牙磕击在乌犀残甲上,连齿印都留不下一点,小蛋信心陡增,挥剑又劈断若干条金线蛇。 朱长老见状大喜:“难怪这小子信心满满要往外闯,原来是这身破盔甲不怕被蛇咬!” 若是他了解乌犀残甲的来历,或者知晓蒙逊用五成功力挥动雷轰锥,也不能伤其分毫,恐怕会更加理解小蛋的有恃无恐。 “呜呜”竹哨低啸,金线蛇彷似通灵闻风而动,“哗”地放过小蛋从他身侧绕过,径自攻向朱、陈二老。 小蛋周身压力骤消,前方地牢出口外的光亮隐隐闪烁,只需跨上几步便能得脱生天。但听背后罡风激荡、呼喝如雷,同行的仙鸳门两大长老,却陷入与近千条金线蛇的苦战中无法脱身,只能且战且退往地牢的尽头撤去。 竹哨声拨高,那些金线蛇听得指挥,居然也玩起了迂回穿插术,各有百多条分从左右绕到朱、陈二老身后,截断了两人的退路。 小蛋暗叫“不好”,这些毒蛇全仗主人用竹哨驾驭,假如没了哨音指挥,势必会凶性大发,对朱、陈二位长老死缠不休。 除非能制服上头的驭蛇之人,否则金线蛇失去控制在地牢里横冲直撞,大伙儿一样也逃不出来! 对于本身的修为,小蛋深有自知之明。倚靠轰不碎、斩不裂的乌犀残甲,和盛年传授的天照九剑,他或可与守卫在上头的明驼堡弟子一拼,但想制服这些人,让他们收回金线蛇,却没有丝毫的把握。 回头看见朱、陈二老在金线蛇的猛攻之下迭遇凶险,被困在夹道当中进退维谷,随时都会葬身蛇口。两人有心祭出随身的魔宝,奈何毫无喘息出手的机会,眼看就要命悬一线。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听小蛋叫道:“千万憋住气,我来救你们!”身前金煌煌的蛇群潮水般中分,竟是小蛋折转身形杀奔回来。 “啪!”小蛋推起面罩露出黝黑的脸庞,几条金线蛇以为寻见了破绽,不约而同振动薄翼直掠他的面门。 小蛋丹田鼓气,“呼”地从口中喷出一团殷红浓烟,那几条金线蛇首当其冲“丝丝”扭动翻滚,身形陡然变得凝滞呆板,被雪恋仙剑轻而易举地一挥斩落。 原来小蛋情急生智,记起在玄黄洞天里,曾用圣淫虫的毒雾迫退了双头怪蛇。想那怪蛇何等凶悍,亦要退避三舍,小小的金线蛇又何能当得?只是担心误伤朱、陈二老,才出声提醒。不然再上演花彦娘痴缠自己的一幕,二老在夹道里互扯衣襟、抱作一团,那可就画虎不成反变猫了。 几口毒雾一喷效果立竿见影,紧绕小蛋周身的金线蛇挡不住圣淫虫的淫毒,接二连三无力坠地,症状稍轻的也晕头转向,动作明显迟缓麻木。 朱长老绝处逢生惊喜交集,看着小蛋大显神威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红雾所过之处金线蛇当者辟易,终于开始畏惧退缩,纷纷朝地牢出口逃窜。 小蛋早数不清自己吐了多少口毒雾,一阵心跳气喘,好险没把自己的肺从嗓子眼里也一起喷出来。他呼呼直喘,累得满头大汗,问道:“两位没受伤吧?” 陈长老暗道了声惭愧,如同打量一个怪物般重新审视面前的铁甲人,定了定神道:“多谢常公子搭救,我们都没事。赶紧追着金线蛇杀上去,别给他们喘息翻盘的机会!” 三人衔尾直追,缀着金线蛇跃出地牢。上方的石厅里,一名华服老者口含竹哨、面带恼怒正在频频施发号令,身后犹有十余名门人茫然不知所措。 那些金线蛇察觉小蛋追来,在石厅里到处乱窜,寻找逃生的出路,任凭华服老者声嘶力竭地吹动竹哨,亦无济于事。 朱长老厉声长啸,抢在明驼堡弟子围堵之前腾身纵起,振剑挑向华服老者。 “铿!”华服老者横铁杖招架,脚下踉跄朝后退了三步方自站稳,明显功力上要逊色一筹。朱长老得势不饶人,步步进逼,剑光纵横跌宕,将对方紧紧裹在中间,更不给华服老者施展毒技的空间。 那边,陈长老和小蛋也和十余名明驼堡弟子短兵相接,战成一团。别看小蛋每隔十日都要被蒙逊和楚儿爆扁一顿,但应付几个明驼堡的小角色却是绰绰有余。他无需躲闪对手的攻击,放下面罩,舞动天照九剑大开大阖的雄奇招式,有生以来从未打得有今天这样轻松爽快过。 但听地牢下喊杀声起,欧阳霓与幸存的五名仙鸳门弟子也冲了上来,犹如虎入狼群加进战团。人人都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和怒火,如今尽数倾泻在这群倒霉鬼身上。一眨眼间,十来个明驼堡守卫,除了给小蛋打倒的两人侥幸保住一命,其它的皆被屠戮殆尽,只剩下华服老者独自一人披头散发,苦苦强撑。 欧阳霓见到老者的狼狈模样,面露不忍之色,悄悄将脸侧过一边不愿继续观战。小蛋的嘴唇动了动,终于也没出声劝阻。 毕竟,欧阳泰檀和仙鸾门弟子两个人的惨死,都因这华服老者而起。记起干爹常说的一句老话: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噗!”是寒冷的剑锋刺入心脏的声音,华服老者低低“呵”了一声,手捂伤口仰面摔倒,铁杖铿然坠地,滚到朱长老脚下。 朱长老冷然将沾满鲜血的剑锋,在尸体的衣衫上擦干,收入鞘中大出了一口恶气。回过头向小蛋问道:“常公子,我们是否该去接应楚儿姑娘和柳门主了?” 小蛋并未意识到此刻他在朱长老心目中的位置已大不一样,所以才会主动出言征询自己的意见。他摸摸冰凉的盔甲道:“好,咱们这就赶过去吧。”目光梭巡,望见面容忧伤的欧阳霓,歉疚道:“对不起,欧阳姑娘,我们没能救出妳的二哥。” 欧阳霓幽幽叹息道:“常公子不必愧疚,都怪我没用。” 说着众人离开地牢赶往议事厅。厅内的激战也已接近尾声,欧阳景峰的党羽尽被翦除,柳翩仙正与他单打独斗做着最后的决战。欧阳泰克面色苍白倚靠明柱大口喘气,紧张地关注着两人的交手。 未曾参与内乱的十几位欧阳世家阁老明哲保身,退立到厅角,自有仙鸳门的弟子严密监视。楚儿气定神闲冷冷负手伫立圈外,琥珀泪和胭脂灵鞭均已收起。 欧阳景峰身上几处负伤,神情狰狞,一头靛蓝色的长发随风乱舞,手持一柄丈许长的青杖仍在负隅顽抗。柳翩仙气度悠闲风姿潇洒,衣袂飘飘剑走如虹,将仙鸳门的一套落花无情剑法施展得曼妙洒脱到极点,形同灵猫戏鼠,牢牢罩定欧阳景峰,打得不愠不火、游刃有余。 “着!”柳翩仙一声轻喝,剑锋“噗”地挑开欧阳景峰左肋衣襟,鲜血泉涌。 欧阳景峰咬牙闷哼,拼着硬受了这一剑换取到弹指的喘息时机,错步后滑横执青杖,口中默念真言,寒声爆喝:“咄!” 青杖顶端雕琢的一头五彩蟾蜍眼眸亮起妖艳精光,张开大口“呼——”吐出一蓬色彩斑斓的毒雾。柳翩仙早有防范,屏息抢攻,剑锋直刺欧阳景峰眉心。 欧阳景峰脸上青光乍现,“嘿”地喷出一口血箭击中五彩蟾蜍。毒雾翻动卷涌,陡然从蟾蜍大嘴里掠出一道道流光,转眼幻化作数十只体型硕大狰厉凶恶的五色光蟾,朝着四下凌空飞扑择人而噬。 一名欧阳世家的阁老惊声叫道:“五毒光蟾,快躲!” 不消他提醒,众人或举掌相抗、或挥刃劈击,护住身形,厅中顿时乱套。 欧阳景峰乘机闪过柳翩仙的攻招,纵声喝道:“克儿,快走!” 欧阳泰克已经早一步纵起身如利箭般激射向厅门。如今仙鸳门的弟子除了尚被阻碍在地牢中的朱、陈二长老等人之外,尽皆云集此处。只要能杀出门去,便有生的希望。 楚儿冷笑道:“想走?”火红的身影如云絮飘飞,横空挥鞭卷向欧阳泰克的双腿。 欧阳景峰奋不顾身,在追不上楚儿的情况之下,居然想也不想脱手掷出青杖直取她的后心,宏声催促道:“快、快!” 楚儿暗恼,在空中回身挥动胭脂灵鞭缠住青杖,手腕一抬将它甩飞。“轰!”青杖撞破屋顶高高飞起,不知摔落到了哪里。 只这一阻隔,欧阳泰克右手金笛射出赤蝎钉,左袖拂出一蓬千金销魂散,连伤把守厅门的两名仙鸳门弟子,足不点地冲到厅外。 他刚一抬头,迎面正撞见恰好赶至的小蛋等人。 欧阳霓走在前头引路,与欧阳泰克冷不丁打了个照面,惊愕道:“三哥!” 欧阳泰克看到欧阳霓背后的陈、朱二老和小蛋,心头一沉,瞬间脑筋急转,从唇角挤出一丝笑容道:“小妹,妳回来啦?” 面对欧阳泰克和颜悦色的问候,欧阳霓不禁一怔。未等她开口,欧阳泰克已欺身到近前,左手迅捷地一把抓住欧阳霓脉门,借势挡到自己身前,金笛抵住她的胸口喝道:“都别动,谁动我就杀了她!” 事起突然,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欧阳泰克已告得手。当下众人散开,将欧阳泰克围在中间,却没有谁敢轻举妄动,一时形成僵持之局。 欧阳泰克挟持住欧阳霓,朝厅内招呼道:“叔叔,您快到我身边来!” 欧阳景峰哈哈笑道:“好孩子,不愧我栽培你一场!”大剌剌越过柳翩仙,一瘸一拐走到欧阳泰克身旁站定。 朱长老快步走到楚儿和柳翩仙跟前,低声禀报了地牢的状况。柳翩仙眉头不觉皱起,举棋不定地望向楚儿。 楚儿漠然道:“欧阳泰克,你以为有欧阳霓作挡箭牌,今日就能逃过一劫?” 欧阳泰克恨恨瞪视楚儿,狞笑道:“横竖是死,老子无所谓了!” 欧阳霓几乎让欧阳泰克勒得喘不过气,嘶哑喉咙道:“三哥,你和二叔大势已去,还是投降吧。我愿拼着这条性命替你们求情,恳求诸位族中长辈网开一面。刚才二哥已死在了地牢里,咱们家就剩下你这一个独子了!” 欧阳泰克满目怨毒,恶狠狠道:“住口,贱人!若不是妳勾结外人引狼入室,明驼堡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欧阳景峰望向楚儿,道:“姜姑娘,欧阳霓的小命如今就捏在妳的手心里。她是死是活,就看妳怎么说了!” 楚儿的玉容依旧是那样娇美冷傲,徐徐道:“一命换一命,你和欧阳泰克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个留下。否则,一切免谈。” 欧阳泰克变色道:“姜姑娘,妳好狠毒,竟想挑拨我和二叔!” 楚儿冷然道:“如果你真心敬爱自己的二叔,不妨主动留下,以尽孝道。” 欧阳泰克下意识地愈加抓紧身前的欧阳霓,嘿然道:“我和二叔同进共退,妳莫要白费心机了。” 楚儿摇头道:“那就没法子了,我只好拼着对不住欧阳姑娘,把你们都留下。” 小蛋大惊,唯恐欧阳泰克叔侄子恼羞成怒,绝望之下一掌杀了欧阳霓。 他刚要开口,欧阳景峰一阵长笑道:“好,算妳狠!一命换一命倒也公平,你们放克儿走,老夫留下就是!” 楚儿点点头,道:“欧阳先生舐犊情深,令人赞叹。好,就这么定了。” “多谢!”欧阳景峰悲愤一笑,转首道:“克儿,将你妹子交给我。” 欧阳泰克犹豫道:“您真的要留下来?”心里半是感动、半是存疑,相比较却是怀疑欧阳景峰借机夺过欧阳霓自保的担心更多一点。 欧阳景峰叹息道:“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记得,替老夫报仇,我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他探手揽过欧阳霓,朗声道:“姜姑娘,妳让克儿走出二十里,不得派人追踪,老夫只要看到他放出报平安的信炮,就立刻放人。” 楚儿冷哼道:“倘使令侄这一辈子都不放信炮,莫非我便要陪你在此一直耗下去?” 欧阳景峰颔首道:“说得也是,那就以两炷香为限,香头一灭,我即刻放开欧阳霓。” 柳翩仙道:“且慢!你为保欧阳泰克逃生可谓耗尽心机,但咱们也不得不考虑欧阳姑娘的性命。假如两炷香后欧阳泰克逃得无影无踪,你却食言又或一掌杀了欧阳姑娘,我们岂不是被你玩弄到家?” 欧阳景峰哼道:“柳门主,你该清楚,老夫素来一诺千金,绝不翻悔!” 柳翩仙嘿嘿道:“生死关头,有些事可就不好说了。咱们小心些,总不会错。” 欧阳泰克眼瞧又节外生枝,急道:“那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柳翩仙慢条斯理道:“好说好说,只要你们能提出令我等信服的保证就成。” 欧阳泰克怒道:“我二叔以命相抵,难道还不是最大的保证么,你还要如何?” 他却不明白,柳翩仙得知门人死讯,早对欧阳景峰叔侄恨之入骨,又不愿放虎归山,留下后患,故此有意出言刁难。巴不得欧阳泰克翻脸,好将两人当场格杀。 然而,他的心思能瞒过欧阳泰克,却骗不了所有的人,欧阳景峰掌心劲力微吐,迫得欧阳霓呻吟出声,木然道:“姜姑娘,妳怎么说?是否要老夫再立个毒誓?” 楚儿淡淡道:“欧阳先生,听说你没有妻室儿女,因此对欧阳泰克视同己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为了令侄,你可谓煞费苦心。我便成全了你,毒誓也不必发了。欧阳泰克,给你两炷香的工夫,滚!” 欧阳泰克大喜过望,看了眼欧阳景峰,见他对自己微一点头,忙道:“二叔,您保重!”匆匆起身,御风向南而去,竟毫不顾恋欧阳景峰舍身相救之恩。恐怕在他心里,仍将这份功劳算在了自己成功挟持住欧阳霓的份上。 仙鸳门弟子点起檀香,柳翩仙警告道:“欧阳景峰,楚儿姑娘宽宏大量放了你的侄儿。如果你还要耍花招,莫怪我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欧阳泰克不屑道:“老夫说到做到,欧阳霓的小命,克儿有一天会回来取的。” 柳翩仙讥笑道:“欧阳景峰,看你侄儿头也不回有多快跑多快,对你哪里有一点情分?别说指望他将来能够替你报仇,能否逢年过节烧些纸钱都难讲得很。” 欧阳景峰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手上加劲闭目不言。 两炷香堪堪烧完,楚儿道:“时间到了,现在该轮到欧阳先生履行承诺了。” 欧阳景峰扬声大笑,睁开双眼一把推开欧阳霓道:“小萱,我已对得起妳了!”嚼碎口中暗藏的蜡丸,霎时毒发,身躯摇晃数下,栽倒在地。 欧阳霓踉跄站定,凝望欧阳景峰倒地的尸首呆如木鸡,盈盈珠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樱唇几张几合,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她终于替大哥欧阳泰坚和二哥欧阳泰檀报了仇,却亲手把自己的二叔和三哥送上了不归路。这其间的痛楚与矛盾,又有几人能够明白? 小蛋同情地注视欧阳霓,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自己比起欧阳姑娘,实在幸运得太多。 柳翩仙低声道:“楚儿姑娘,欧阳景峰虽死,欧阳泰克却仍在逃。这小子刻薄无情,留着终是祸患,该尽早斩草除根才是。” 楚儿沉静道:“人是我放的,我自会抓他回来向师父复命。” 柳翩仙一喜,又肃容道:“他已走了两炷香,再想找他犹如大海捞针,是否要颁下忘情令,命西域各派同道协同搜捕?” 欧阳霓低泣道:“柳叔叔不用担心。我已偷偷捏破香囊,将里头的‘倩女幽兰’洒到我三哥衣衫上。这股香气虽淡,但三日三夜也不会飘散,循着它便能找到人。” 柳翩仙欣喜道:“幸亏侄女儿想得周到,这下就算他能逃上天去也不怕!” 第四集 明驼篇 第四章 千里追杀 繁星点点,沙漠上的夜空彷佛多了一种独有的通彻与飘渺,深幽的蓝色纯得透明,让人看了为之心醉。银白的月光下,雪白色的大漠向着四周的地平线后漫无边际地延伸奔驰,追着深夜凛冽的朔风,去向遥远的天涯。 “就在这儿歇会儿脚,耳鼠有些吃不消了。”楚儿在一处背风的沙丘脚下飘落着地,身前一头躯体大小有若老鼠的小型魔兽,“汪汪”低唤了两声,意似感激,亦降下身形落到楚儿侧旁。 这是一头《天陆魔物志》中有载的异兽,俗称耳鼠。概因牠的一双耳朵异常宽大,一旦舒展即可当作翅膀飞翔,速度快逾奔马。牠的叫声如同犬吠,生了一颗兔子头,身形酷似麋鹿,性情温和喜食蔬果。 此物常现于南荒的丹熏山,分泌的唾液是帮助产妇分娩的上佳催生剂,更是一等一的解毒灵药。不过今次楚儿和小蛋要借助耳鼠的,却是牠得天独厚的灵敏嗅觉。 这头耳鼠本是欧阳泰檀的宠物,为他早年游历南荒时所捕。欧阳霓也极为喜欢,平日有暇,便带些牠喜爱吃的蔬果常去逗弄,一来二去这小东西也认准了她。 为了准确追索欧阳泰克身上散发出的倩女幽兰,欧阳霓主动提出将耳鼠借给楚儿,更平添了几分成功的把握。 至于明驼堡的后续事宜,交付给了柳翩仙,自可放心。倒是小蛋不愿楚儿孤身追凶,说什么也要随同而来。追出石鼓山不到三十里,耳鼠忽地折向往东,再飞了不到百余里,又往北直行。绕了一圈,竟是朝着漠北追下。 可惜欧阳泰克聪明反被聪明误,浑不觉身上被欧阳霓做了手脚。一入地广人稀的漠北,哪里还能找到换洗衣服的地方,无形中教耳鼠死死盯住。 他受了楚儿的一掌,全凭强烈的逃生欲望才勉力御风飞遁,要想施展御剑术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经过三个多时辰的追击,楚儿清晰预感到,欧阳泰克与她之间的距离绝不超过一百里。 小蛋在楚儿身边坐下,取出水袋喝了口,环顾四方长吁一口气道:“这里好美!” 楚儿冷嘲道:“你当自己是游吟山川的才子么,除了‘美’字还会说什么?” 小蛋笑笑,也不生气,惬意地舒展四肢,仰天倒在柔软的沙子里,眺望头顶漫天星罗密布的璀璨夜景,不知何为又触动到脑海深处的天道星图。 楚儿撕碎一片果脯喂给耳鼠,半晌听不到小蛋的动静,冷冷问道:“怎么哑巴了?” 小蛋满脑子转动着乱七八糟的星天景象,心不在焉道:“嗯,我在听妳说。” 楚儿哼道:“你听到我说什么了,不过一句玩笑话就闷闷不乐,小心眼。” 小蛋微微一笑,也不反驳。经过一年的相处,小蛋发现尽管楚儿表面对他爱理不理,横眉冷目。可一旦自己忍着半天不去搭茬,楚儿却会时不时找个借口反过头来招惹他,总要冷嘲热讽发挥一通才肯善罢罢休。 “我是在想,欧阳景峰自尽前说的那句话好奇怪。”小蛋说道:“‘小萱’,会是谁?竟让他到死都念念不忘。” 楚儿轻嗤一声道:“这有什么好想的,只证明你的孤陋寡闻。‘小萱’,就是欧阳景峰的嫂子,他大哥欧阳景海的老婆,只是已经去世多年。” 小蛋愣了愣,诧异道:“欧阳景峰欠他大嫂很多么,所以他才甘愿用自己的性命换取欧阳泰克逃生?” 楚儿冷笑道:“你把欧阳景峰想得太高尚了。真实的原因是,欧阳泰克极有可能是他和自己的大嫂私通所生。这次他害了欧阳泰坚,全力把欧阳泰克推上家主宝座,正好印证了早先传闻的真实性。” 小蛋讶异道:“不会吧,那他看见欧阳泰克头也不回地离开,必定寒心得很。” 楚儿抚摸耳鼠浓密的绒毛,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他的报应。” 一阵寒风刮过,吹起浓烈的黄沙,小蛋觉得眼睛被迷住,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恍惚间眼前“呼”地一亮,天空的繁星,身下的大漠,彷似在剎那中交融成一片无边无垠的奇异海洋,将他的身心包容吞没。 星在闪,沙在流,风在吹。他的脑海里陡然呈现“有容乃大”的景状,当慢慢沙砾掩来时,那些星星倏忽迎上,在彼此交集的一剎猛地隐没,而卷涌来的沙砾亦随之消失不见。 就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蓬蓬的风沙袭来,一片片的星辰消逝又重生,犹如充满生命力的野草,与熊熊烈火抗争。 焚灭,再生;再生,再焚灭——直到所有的风沙消融,它们依旧宁静地闪耀在天际。 小蛋的心里充盈起难以言喻的喜悦,喃喃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是的,他终于明白了这些月来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一道难题,那就是如何能利用“有容乃大”的心法,化解对手破入体内的掌力。 惟一的一次实战试验,小青的溜火掌在他运功抵御前已结结实实击中胸口,使得他以失败告终。麻烦就出在催动“有容乃大”需要一段工夫,而等掌力触身再作反应,根本来不及。 今夜,通过风沙与星天的奇妙演绎,他豁然开朗。要想解开这道难题,其实不过是一道窗户纸的距离。只消在对方出招之际料定他下手攻击的部位,先一步运起“有容乃大”,就似那些星星主动迎上沙砾,而后便能有时间从容消解。 简而言之,这道理等同于仙林高手常说的“料敌机先”——好比先出动官兵守株待兔,就不用害怕盗贼能脚底抹油扑个空了。 略有不同的是,别人多半考虑的是如何打击对手,而小蛋想的是怎样自保。 这番参悟说来突兀,却恰恰符合佛家“渐修顿悟”之说。几个月以来,他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提升“有容乃大”的防御力,解开困惑。所谓水到渠成,在星天瀚漠里,终究触发灵感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突破。 “咄!”冷不防额头上捱了一个重重的爆栗,把小蛋打醒。 他“哎哟”咧嘴呼疼,就见楚儿圆睁双目,理直气壮而又忿忿然道:“你发什么疯?” 小蛋一怔,才发现自己忘形间手舞足蹈翻滚到沙中。他摸摸生疼的脑门,笑呵呵道:“我刚刚想通了一个怎样捱揍却不会受伤的道理,高兴得过头了。” 楚儿嗤之以鼻道:“你也有想通道理的时候,要不要我打你一拳试试?” 这正是小蛋求之不得的事情,忙不迭连声道:“多谢师姐,多谢师姐。” 楚儿翻了翻眼睛,破天荒第一遭碰见了满心期待别人痛扁自己,还感恩戴德的傻瓜,举起的拳头反而放下了,哼了声道:“我没闲心陪你闹。” 小蛋正想解释,突然身下一软,整个人像被沙子吸了进去。 楚儿清声喝道:“是流沙!”纵身掠起,探手抓住小蛋肩膀朝上一提。 小蛋顺势而起,楚儿在空中一转一折如火鹤般飘落。哪料双脚踏入沙中全不着力,靴子居然又朝下陷。她站立不稳,与小蛋一起齐齐摔倒,两人如滚地葫芦般翻出数圈,浑身沾满沙粒。 小蛋回过神来,猛地察觉楚儿幽香而又充满弹性的娇躯正压在他的身上,而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也环抱住了她的纤腰。眼前楚儿的玉颊煞白,一双足以杀死小蛋十次的眼神仅有寸许相距,恶狠狠如一头母狼般瞪视着他。 小蛋早有前车之鉴,飞快道了声:“对不住!”在师姐发飙前将她松开,往侧旁一滚。 楚儿挺腰弹起,却没有立刻冲上去赏小蛋的耳光,犀利的目光射向适才落脚的地方。 黄沙隆起,打里头钻出一个圆鼓鼓、胖嘟嘟的脑袋,四下转动一圈磕磕巴巴道:“怎、怎么这、这儿——也、也有人站着?” 楚儿的神情恢复冷漠,说道:“你是谁,鬼鬼祟祟躲在沙子底下做什么?” 那人摸摸光秃秃的脑门,面带歉疚道:“对、对不起,我、我在底下待——久了,想上、上来透——口气,结、结果就——” 他一句话要大喘三次气才能说完,听得楚儿和小蛋头晕脑胀。 楚儿不耐道:“你深更半夜不在家歇着,跑到荒漠里来钻沙玩,真是好心情。” 那人从沙地里爬出来,拍拍土黄道袍上的尘土,顺手从底下抽出根乌黑的三棱锥,摇头道:“我、我不是在玩,我、我是在找——人。” 小蛋闻言心里纳闷道:“钻在地下找人,万一人家从他头上走过去,他能看到?” 楚儿看清他的穿著打扮,又听他说话磕磕碰碰,心头一动道:“你是桑土公?” 那人连连点头道:“是、我——是桑土公。姑、姑娘妳……认得我?”他这一结巴不要紧,却险些把楚儿叫做了“姑姑”。 原来,这五短身材、宛若土拨鼠般的矮道士,便是昔日位列天陆九妖之一的桑土公。他本是百万大山中一头修炼成精的穿山甲,性情木讷不善与人交往。一身修为在天陆九妖中仅属中游,但“土遁”绝学神乎其神、冠盖天陆。 二十余年前,桑土公结识了紫练妖姬晏殊,两人结成眷属隐居于云梦大泽,近十多年少有露面。不想今夜楚儿和小蛋竟在荒无人烟的漠北遇到了他。 楚儿久闻其名,亦晓得此人是师门死对头、天陆仙林第一高手丁原的挚交好友,便冷冷道:“我只是听说过你的名头,并不认得。你在找谁?” 桑土公道:“我、我在找卫、卫惊蛰,他——是翠霞派掌门盛年的弟、弟子,妳有见、见过他么?” 楚儿一凛,暗道:“卫惊蛰来了漠北!他和本门有不共戴天之恨,万一撞见需多加留神。”但她素来性高气傲,虽知道卫惊蛰乃天陆正道公认的年轻一代第一翘楚俊彦,却并无半分畏惧和怯战。若非急于追杀欧阳泰克,说不定还会主动找上门去,会一会这位错过谋面的盛年高徒。 小蛋惊喜道:“卫大哥也在漠北?他什么时候来的,盛伯伯有没有一起来?” 桑土公一愣,打量小蛋道:“盛、盛年没来,你是谁?” 楚儿不悦一哼,显然不愿小蛋和桑土公攀亲道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道:“我们不认识什么卫惊蛰和盛年,也没见过他们。告辞!”招呼过耳鼠,拽着小蛋往北急掠而去。 小蛋被她扯得动弹不得,勉强回过头叫道:“桑公公,我叫小蛋——” “小蛋?”桑土公困惑地抓抓稀拉的头发,喃喃道:“好像听、听谁说起过?” 一晃眼楚儿和小蛋早已去远,桑土公摇摇头,实在记不起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矮墩墩的身躯一摆,灵动无比地钻进那堆隆起的沙子里,找卫惊蛰去了。 直飞出二十余里,楚儿放开小蛋寒脸道:“你知不知道桑土公和翠霞派渊源极深,如果让他知道你我的身分,能轻易放咱们离开吗?” 小蛋心里道,他是卫大哥、盛伯伯的朋友,定然也是位豪爽的人,怎会为难咱们?不过瞧见楚儿一脸的凶相,还是老老实实把嘴巴关牢为妙。 楚儿看他垂着脑袋,眼皮耷拉,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愈发地恼怒。再想到刚才让这小淫贼大占了便宜,搂着自己在沙地上连滚带压,实在可恨至极,咬紧银牙喝道:“快走!” 两人靠耳鼠作向导往北又追,渐渐东方泛白,天色将明。 越过一座沙丘,远远看到数里外有一个白色小点正迅速朝北飞行,楚儿叮嘱道:“降低高度,小心隐匿身形,莫让他太早发现。” 饶是如此,逃亡中的欧阳泰克无疑比平日警醒百倍,时不时朝四面张望,很快便注意到了追随自己的两个身影。他脸色大变,拼命催动真气,御风速度骤然加快。 楚儿轻蔑一笑,吩咐道:“带耳鼠在后跟着!”御起琥珀泪,幻作一束绚光向着欧阳泰克风驰电掣地追去,转瞬把小蛋遥遥扔到了后面。 欧阳泰克见状,只好强忍伤势施展御剑术逃遁。 不一刻,楚儿已追至不到他身后五丈,欧阳泰克情知无法摆脱,一咬牙收住身形横金笛,恨恨盯着楚儿道:“姜姑娘,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已亡命漠北,妳何必还要苦苦相逼?” 楚儿凌空飘立,呼吸悠长均匀,似乎毫不费力,冷笑道:“我放你离开,自要抓你回去,否则何以交代?欧阳泰克,念在欧阳景峰还算个男人的份上,我准你自尽,留你个全尸。” 欧阳泰克又惧又恨,吼道:“妳要我解释多少遍,大哥不是我杀的!” 楚儿冷冷回答道:“这个问题无关紧要,我只是在执行师令。他说要你和欧阳景峰的人头,自然一个也不能少。” 欧阳泰克彻底绝望,失态狂笑道:“二叔,你死得不值啊。到头来,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我好恨——呜呜呜呜——”竟是嚎哭起来。 楚儿静待他哭笑声停歇,无动于衷道:“怎么,你还要我动手吗?” 欧阳泰克抹了把脸,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道:“妳真的不肯放过我么?” 楚儿摇摇头,欧阳泰克忽然“噗”双膝跪倒在沙上,双手撑地恳求道:“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世上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多。姜姑娘,求求妳放我一条生路。我保证今生今世都不会在妳面前出现!”脸上涕泪横流,好不可怜。 楚儿沉默半晌,终于再次摇头道:“没有用的,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是浪费。” 话音刚落,欧阳泰克神色陡地一转,目射杀机,双袖鼓荡,“呼”地漫天沙粒如滚滚黄云被卷涌升腾,朝着楚儿汹涌扑到。 其中更隐隐有两蓬粉红色烟雾,不消说便是明驼堡的绝毒“千金销魂散”。 与此同时,欧阳泰克双脚撑地,向后急掠,驭动金笛射出赤蝎钉,直打楚儿前胸。 楚儿处变不惊,身形不退反进,扬卷胭脂灵鞭,暗运忘情八法中的“粘”字诀,“叮叮叮叮”几声清脆响鸣,将赤蝎钉尽数吸附到鞭梢。 欧阳泰克金笛一点,幻出数道光圈罩向楚儿头顶。楚儿掣出琥珀泪,灵台清晰映射金笛真身的运行轨迹,“铿”地轻松格架。胭脂灵鞭一颤,将数支赤蝎钉“哧哧”原物奉还。 欧阳泰克大吃一惊,仰身翻转,赤蝎钉从鼻尖上走空。眼看琥珀泪横掠而至,他无可奈何丹田气沉,身子硬生生坠落回沙地,就势滚翻,再躲过胭脂灵鞭的一击。 交手仅两个回合,欧阳泰克已然胆寒。明知道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楚儿的追杀,依旧在强烈的求生欲望催动下,脚尖蹬地,贴着沙面箭矢般朝西面飞射而去。 刚挺腰起身,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一名俊朗的少年背负仙剑正御风行过,当下保命心切也不管是否认得对方,拼命喊道:“这位兄台,快来救我!”“砰”背上捱了楚儿一鞭,重又摔滚在地,疼得死去活来。 那少年闻声观望,惊咦道:“小妖女,妳又在追杀谁?”可谓冤家路窄,来人刚巧便是越秀剑派掌门屈箭南的大公子屈翠枫。 楚儿冷哼,赶在屈翠枫迫到之前倒转琥珀泪插向欧阳泰克背心。欧阳泰克感觉背后寒风犀利,心知不妙,拼尽全力往侧旁一翻,“噗”剑锋略偏数寸,扎入左背。 屈翠枫勃然怒道:“妳这妖女,为何如此心狠手辣?”施展“白驹过隙”的身法,如道蓝色急电掠至楚儿近前,手中墨玉扇“啪”地打开,切向她的咽喉。 楚儿见屈翠枫强插一手亦暗生愠怒,侧身闪躲折扇,胭脂灵鞭飞卷屈翠枫右腕,喝道:“不关你的事,滚开!” 屈翠枫点地退身,站稳门户,剑眉上挑也怒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辈本分。既然楚某又碰上妳在滥杀无辜,岂有不闻不问之理?” 楚儿讥诮道:“滥杀无辜?你认识这人么,你怎知他就不该死?” 欧阳泰克急忙叫道:“兄台救我,这妖女好生歹毒。她非但逼死了我二叔,更不依不饶一路追杀,非要将我斩草除根!” 屈翠枫合起墨玉扇在掌心一拍,悠然道:“朋友放心,有屈某在,谅她动你不得!” 楚儿一声低叱:“只怕未必!”胭脂灵鞭飞掠,直点屈翠枫胸膛。 屈翠枫挥扇封架,谁晓得楚儿仅是虚晃一枪,娇躯纵起,琥珀泪劈斩欧阳泰克。 欧阳泰克魂飞魄散,横金笛招架。琥珀泪中途变招,避开金笛转而直插他的眉心。欧阳泰克暗叫“我命休矣”,两眼一闭颓丧待死。 忽听“叮”地脆鸣,身前杀气尽消。他惊喜欲狂睁开眼,就见屈翠枫弹剑出鞘凌空激射楚儿后心,逼得她不得不舍下欧阳泰克返身招架。 双剑交击,屈翠枫收住弹回的仙剑,横亘胸前道:“妖女,翠霞山两番恶斗妳我未分胜负,今日本公子定要与妳见个分晓!” 拧身抢攻,剑扇齐施。 两人修为不相上下,又有过两次交手记录,这番打斗愈加的激烈紧张。欧阳泰克看到楚儿被屈翠枫死死缠住无法分身,悄悄爬起身慢慢地往后退去,片刻已远离战场。当日他能狠心抛弃欧阳景峰,今天再扔下素昧平生的屈翠枫自然不在话下。 楚儿和屈翠枫均自看在眼里,但双方你来我往激斗正酣,谁也无力阻止。屈翠枫暗自着恼,此人好生无礼,自己为了他和这小妖女拼命,他却自己溜了。下回见着他再有遇险,我才不要救他! 翻翻滚滚斗了五六十个回合,欧阳泰克早走得无影无踪。楚儿把满腔愤怒都倾泄到屈翠枫头上,鞭剑纵横跌宕、诡异莫测,“忘情八法”里的“缠”、“粘”诸诀齐出,逐渐占据上风。 然而屈翠枫不愧名家子弟,尽管落入被动,但不慌不乱紧守门户,仍无败象。 突然,听见有人唤道:“屈大哥,你怎么也来漠北了?” 这声音颇熟,屈翠枫心中讶异忍不住侧目瞧去。可高手争锋岂容丝毫的分心?楚儿乘势连下杀招,胭脂灵鞭以“缠”字诀引开屈翠枫仙剑,琥珀泪铿然镝鸣挑出。 屈翠枫一凛,墨玉扇“叮”地击在琥珀泪上,想将其震开。楚儿运起“滑”字诀顺扇柄削向他的手指,逼迫屈翠枫松手撒扇。 屈翠枫急中生智,“啪”地抖开墨玉扇转腕下压,反锁琥珀泪。楚儿早有防备,聚劲剑锋“啵”地轻响生生刺破扇面,琥珀泪直射屈翠枫胸口。 屈翠枫一声惊叫,错步侧身拼着捱上一剑振右臂劈落仙剑“吟风”。正这时,蓦地人影一晃,一个浑身黑甲的少年挡在他的身前。“叮——”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琥珀泪的挑刺。 “小蛋!”楚儿眼中闪过惶急之色,急忙收手叫道。乌犀残甲虽替小蛋挡住了琥珀泪的剑锋,但绝强的剑气依旧有部分透过铠甲。好在他运转新鲜出炉的“有容乃大”,真气汇聚背心,将破入的剑气消解。脚步一个踉跄,撞进屈翠枫怀里。 屈翠枫扶住小蛋,惊魂未定道:“小蛋,你伤得厉不厉害?” 小蛋缓过气,站稳身子,觉得背心除了有轻微隐痛外别无异样,摇头笑道:“没事。” “啪!”脸上结结实实捱了楚儿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就见自己的师姐星目蕴怒冷笑道:“傻瓜,不要命了么?替这公子哥儿舍身挡剑,值得么?” 小蛋摸摸红肿的面颊,道:“师姐,屈大哥是我好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转眼张望,诧异道:“咦,欧阳泰克呢,怎么不见他?” 楚儿恨恨道:“多亏你这位好朋友行侠仗义,将欧阳泰克放跑了!” 第四集 明驼篇 第五章 漠北群豪 小蛋笑笑道:“没事,咱们再把他抓回来就是。有耳鼠在,他跑不远的。” 楚儿哼道:“你说得轻巧,夜长梦多,说不定欧阳泰克已发现衣衫上的秘密。” 屈翠枫扬声道:“小蛋兄弟,你且让在一边,让我和这妖女分出胜负后再来说话。” 楚儿争锋相对,满脸不屑道:“手下败将,还有颜面逞能?” 小蛋见眨眼间两人烽烟又起,苦笑道:“师姐,咱们抓欧阳泰克向师父交差才是正事,妳何苦和屈大哥在这里斗气呢?有这工夫,怕欧阳泰克又逃出好远了。” 楚儿瞪了屈翠枫一眼,朱唇呼哨召过耳鼠,道:“咱们的帐,本姑娘记下了,总有再算的一天!” 屈翠枫接连三次受挫在楚儿剑下,虽心存不服但也生出忌惮。何况他救下欧阳泰克,却谢都不谢上一声便悄悄脚底抹油,任由他和楚儿拼个你死我活,心中亦颇为窝火。晓得楚儿要去追杀欧阳泰克,自不愿再加阻拦,嘿了声,道:“好,本公子随时奉陪。”说罢扭头问道:“小蛋,你是要跟这妖女走,还是随我去见卫大哥?” 楚儿看屈翠枫神情倨傲,越想越是恼火。刚才若不是小蛋多事挡住琥珀泪,眼下哪里轮到这小子嚣张?冷冷道:“常寞,你先回明驼堡,我自己去追。” 糟糕,师姐生气啦,小蛋揉揉兀自生疼的脸颊,道:“师姐,师父要我紧跟着妳,不得擅自行事。” 楚儿更怒,冷笑道:“别拿师父来压我,有你在,我碍手碍脚什么事也办不成。”携着耳鼠,纵身御风朝着欧阳泰克逃跑的方向追去,警告道:“不准你再跟着我!” 小蛋叹了口气,寻思道:“师姐说得也没错,我御风的速度太慢,她要照顾着我,便无法尽全速追捕欧阳泰克。以她的修为对付欧阳泰克绰绰有余,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我刚才为帮屈大哥挡了她的剑,可真把她惹火啦。” 屈翠枫不以为然低哼道:“这个小妖女!小蛋,你跟着她,吃了不少苦头吧?” 小蛋摇头道:“其实师姐人很好,对我也很关心。屈大哥,你有些误会她了。” 屈翠枫望着小蛋高肿的面颊,眨眨眼笑道:“她不让你跟着正好。走,和我一块儿去找卫大哥,咱们好好聚聚。” 小蛋和卫惊蛰仅有一面之缘,但对其气宇风姿甚为心折,兼之卫惊蛰是盛年的惟一传人,心里更多了一份亲近之意。只是记起楚儿要自己回转明驼堡的命令,略有犹豫道:“卫大哥在哪儿,离这儿远不远?” 屈翠枫明白小蛋的顾虑,笑道:“不远,卫大哥现正在横绝岭长青洞谈洞主处作客,离这儿不到一千里。” “一千里?”小蛋估了估,凭他御风的速度,少说也要四五个时辰。 屈翠枫一瞧即知,暗笑道:“枉他拜了叶无青为师,入门都快一年了,居然连最基本的御剑术也没学成。看来,忘情宫也没把小蛋当回事。” 心里这么想着,微笑着提议道:“我用御剑术携着你,上午就能到了。” 小蛋久已不见屈翠枫和卫惊蛰,也十分牵挂盛年和罗牛的近况,闻言不由心动,颔首道:“好,麻烦屈大哥了。” 晌午时分,两人抵达横绝岭长青洞。 得知屈翠枫到来,长青洞洞主谈禹亲自出迎,笑容满面招呼道:“屈公子,老夫刚听惊蛰说起你也会来,你便来了。” 屈翠枫拱手逊谢道:“谈洞主客气,家父与古大先生乃生死之交,今次漠北有事,晚辈岂能不来?只是为何不见卫大哥?” 谈禹道:“惊蛰去接农仙子,一会儿就回来。”目光转向小蛋,问道:“这位公子面生,不知是哪位朋友的门下高徒?” 屈翠枫代答道:“他是晚辈的一位好友,名叫小蛋,如今拜在忘情宫叶无青座下。” 谈禹本就是漠北魔道的头面人物,对于忘情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为了叶无青血屠翠霞一事甚是不喜,哈哈笑道:“没想到我漠北的区区小事,居然惊动到了叶宫主。”左手牵屈翠枫,右手握小蛋,道:“走,咱们到里面说话!” 进了长青洞大厅,放眼望去黑压压人头攒动,尽是从各处聚集而来的漠北魔道群豪,小蛋略一点数,足足不下两三百人。 引荐寒暄过后,小蛋落坐。他一头雾水,隐隐觉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恐怕绝非“区区小事”那么简单。有心想询问屈翠枫,奈何他的人缘明显比自己好太多,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谈笑风生脱不开身。 他一个人坐着,再没人来上前搭话。好在小蛋一向喜静,喝了两口茶、用了几块糕点,等着卫惊蛰回来。渐渐倦意袭上,靠着椅背迷迷糊糊地居然睡了过去。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睡醒睁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石榻上,跟前有位极为亮丽动人的年轻女子安坐椅中,默默打量着他,微锁秀眉,沉吟不语。 小蛋一怔,坐起了身。 那女子展颜浅笑道:“你醒了?我姓农,是受惊蛰之托替你诊治体内的怪病。” 小蛋恍然道:“原来您就是医圣仙子!”他久闻农冰衣的大名,也听说她与盛年等人以平辈论交,原以为该是位徐娘半老的中年大婶,没想竟是这般年轻漂亮。 其实农冰衣已是三十许人,但性格开朗,又家学渊源驻颜有术,故此从容貌上看较之罗羽杉和楚儿也大不了几岁。 农冰衣笑道:“医圣仙子是人家说来笑话我的,你怎么也当真了?从上午坐到现在,足足将近四个时辰,却连你的病根也找不出。看来,还得要我爷爷亲自出马了。” 小蛋听农冰衣坦然承认不识他的怪病来源,笑了笑道:“谢谢妳。这病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太容易犯困。” 屋门一开,卫惊蛰和屈翠枫走了进来。卫惊蛰先瞧向农冰衣,见她朝自己微微摇头,才笑着道:“小蛋,真没想到咱们会在漠北重逢。” “卫大哥,”小蛋下了石榻,问道:“盛大叔、罗大叔他们都还好么?” “都好,”卫惊蛰拉着小蛋坐下,说道:“他们也经常说起你,只是不便前往忘情宫探望。小蛋,你这一年过得如何?” “我很好,”小蛋答道:“对了,我先前碰到一位姓桑的大叔,他好像也在找你。” “是桑土公?”农冰衣娇笑道:“有他在可不愁无聊了,不知晏仙子有没有一起来?” 小蛋问道:“卫大哥,这里聚集了好几百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卫惊蛰道:“我正要告诉你,咱们这些人都是应邀而来,襄助古大先生捉地龙的。” 原来数月之前,漠北魔道许多门下弟子都遭遇到神秘袭击,均是被吸干精髓成为一具干尸。起初相隔十几天才会发生一起,众人也没有太过在意。可后来频率渐高,伤亡的人数也急遽上升。 到了两个月前,不仅是出门在外的弟子门人会受到攻击,甚至连一些漠北门派也遭到突袭,所过之处绝无活口,惨不忍睹。 此事震惊一时,令得漠北魔道盟主古灿古大先生颁下“铁血令”,传谕各派严加追查。终于逐渐弄清,凶手居然是一头修炼了三千年的巨型地龙。 依照《天陆魔物志》记载,地龙凶灵在诸多魔物中首屈一指,但多年以来也仅只于传闻而已。然而这次牠竟无端地现身漠北大开杀戒,令得人人自危。 古大先生组织了数次围猎,奈何地龙神出鬼没,又能借助土遁隐匿踪迹,因此每次都无功而返。反倒是地龙变本加利愈加嚣张,肆虐横行于广袤的漠北大地,专挑魔道子弟下手,几个月里就害了两百余人。 不过经过几次交锋,古灿等人亦慢慢摸清了地龙的一些活动规律。此次广邀群豪,正是要设下天罗地网毕其功于一役。为保险起见,更请来同样精擅土遁绝技的桑土公和医圣仙子农冰衣助阵。 说完前因后果,谈禹派人来请卫惊蛰他们到大厅赴宴。来到大厅,红烛高烧,亮如白昼,群雄毕至,人声鼎沸。卫惊蛰等人作为贵宾,都被安排在首席,与古大先生、谈禹等漠北顶尖人物同桌。 席间,漠北群豪中不断有人上来轮番敬酒。卫惊蛰秉袭盛年之风,一概来者不拒,碰碗即干,十多海碗落肚面不改色。屈翠枫斯文许多,与众人谈天说地风度翩翩,酒却是别人喝得多。 这两样本事小蛋都没有,两大碗酒灌下,从喉咙到肚子尽皆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脑袋也开始发晕。但漠北魔道豪雄多半天性豪爽好客,又从卫惊蛰口中得知了小蛋投入忘情宫,概因在翠霞山舍身交换罗羽杉之故,顿时刮目相看,即对他改以兄弟相称,喝酒也就不依不饶起来。 小蛋推辞不了,硬头皮又灌下了第五碗酒,胃里一通翻江倒海就要发作。骤然丹田寒息一凝,有一股冰流升起将血液里消融的酒精迅速吸纳,身上渐生清凉之意。 等到第六碗酒吞下了肚,小蛋的神志反而慢慢变得清醒,脸上的酡红亦褪淡不见。他暗暗称奇,没料到自己肚里的宝贝“虫宝宝”非但是条淫虫,更是条酒虫。 众人见小蛋逢酒必干,愈发喜欢。 戮情崖崖主尤怨端着酒碗上前,呵呵笑道:“小兄弟,你还能不能喝?” 小蛋心道:“你都把酒端来了,说不能便会放过我么?”缓缓倒满酒碗,道:“能。” 尤怨大喜,道:“好,那咱们就连干三碗。尤某先干为敬!”扬脖子将满满的一碗酒犹如倒水般倾进肚肠,手上的空海碗“啪”地倒扣在桌面上,道:“请!” 小蛋虽然不怕醉酒,可却害怕呛酒,毕竟他对漠北烈酒中蕴含的浓郁辛辣气味仍不习惯,于是屏息端碗“咕噜咕噜”喝得十分小心,完了顺势用左臂一抹嘴,轻吁一口气,看向尤怨。 尤怨大喜,喝彩道:“好兄弟,硬是要得!”手一招,吩咐道:“来人,倒酒,都满上。今天老子要喝个痛快!” “硬是要得”乃天陆西南一带的俚语,尤怨尽管在漠北开宗立派,早先却曾常年游历南荒,故此口音里不时会带出些许南荒土话。小蛋听不懂,可看尤怨喜笑颜开的模样,也晓得是在夸奖自己,笑了笑没说话。 又对干了两碗,尤怨竟来了兴致。他自负酒量漠北第一,天陆第二,仅在盛年面前甘拜下风。可小蛋至今已不歇气地连喝了十多碗,黑黝黝的面膛除了微微泛起红光,居然什么事也没有。 他意兴大发,更生出争雄斗狠之心,一翘大拇指赞道:“好酒量,敢不敢用坛喝?” 小蛋瞟了眼旁边的酒坛,一坛足能装下五六碗烈酒。他已经不再担心自己会喝醉,就怕肚子胀得受不了。摸了摸藏在乌犀残甲下的肚皮,感觉还成,点头道:“好啊。” 卫惊蛰关切道:“小蛋,这酒后劲极凶,还是让我代你和尤山主对饮一坛。” 小蛋淡淡的酒意上涌,眼皮半耷拉着道:“卫大哥,先让我试试。” 邻近几桌听到这边好生热闹,纷纷停箸观望。有些隔得远的,索性起身凑到近前围成一圈。 屈翠枫笑吟吟地将两坛没开封的酒,分给小蛋和尤怨,说道:“尤山主,若是你输了怎么说?” 尤怨哈哈一笑,道:“如果输了,无论小蛋兄弟要我做任何一桩事,尤某都照办不误!”拍开封泥,举坛鲸吞。 一旁的小蛋照旧老样子,端坛、屏息、喝酒,“咕噜咕噜”显得小心翼翼。 不一刻,两人各干掉三坛,围观叫好声不断,大半是在为小蛋打气鼓劲。 尤怨喘了口粗气,一咬牙又喝下第四坛,只觉身子发飘、眼前打晃,一股股的酸意往喉咙口上翻,舌头打结地问道:“小兄弟,你、你还行不行?” 小蛋伸拇指蹭蹭鼻子,摇头道:“我怕是不成了,最好先歇上一会儿。” 尤怨心情一松,欣慰自己好坏没输,笑道:“你也差不多了么?” 小蛋微笑道:“那倒不是,不过我肚子胀得厉害,得上一次茅房回来才能接茬喝。” 尤怨呆了呆,瞠目结舌道:“接茬喝?好,咱们再、再来一……”“坛”字尚未出口,“哇”地吐了出来。 农冰衣拍掌笑道:“好啊,这回尤山主可输了。小蛋,你要他做什么?” 小蛋想了想,道:“就请尤山主陪我去茅房吧,没人带路我可不认得。” 屈翠枫一怔,问道:“小蛋,你可要清楚了?”需知魔道豪雄讲究千金一诺,尤怨赌输了酒,即便小蛋要他的脑袋也得毫不迟疑地割下。哪知小蛋竟会如此轻描淡写,甚至,他提出来的根本算不上是个要求。 尤怨吐过,舒服了不少。他错愕中一拍小蛋肩膀慨然道:“小兄弟,好汉子!我尤怨认你这个朋友,往后水里火里只消一句话,谁要是皱一皱眉谁便是龟儿子养的!” 小蛋虽没醉,但嗓子眼里痒痒的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往外钻。尤怨不拍还好,这大力的一拍之下登时克制不住,“啊欠”一个喷嚏打出,嘴里赫然喷出一团银白色的东西。 尤怨已醉了七分,反应远较平时迟钝,只感到脸上一凉,似乎有团东西粘了上来。他伸手摸摸,软绵绵、粘乎乎的恰似一团丝线,诧异道:“这是啥玩意儿,冷飕飕的还挺舒服。”刚说完,双眼翻白“扑通”便往后栽倒。 农冰衣“哎哟”抢步扶住尤怨,翻开他眼皮骇然道:“不好,他中毒了!” 这时众人已看清自小蛋嘴里喷出的,是一团纤细晶莹的银白丝线,极具黏性粘在尤怨脸上竟不滑落。 古灿惊骇莫名,想起昔年天陆九妖中的赤髯天尊,曾擅使一手“三千红尘丝”,便是能从口中毫无征兆地喷射出一蓬五彩毒丝。难不成小蛋居然是他的传人?可算算赤髯天尊死时小蛋尚未出生,且生前并无传人,这项吐丝绝技该当失传了才对。 屈翠枫惊问道:“小蛋,你、你嘴巴里怎会吐出这东西来,尤山主又为何会中毒?” 小蛋也在奇怪,自己怎会吐丝?灵光一闪,暗道:“糟糕,一定是我肚里的虫宝宝睡醒了,又结起茧来。” 农冰衣略一检查,蹙眉道:“这毒性好生古怪,寻常解毒药恐无济于事,只好试一试金针拔毒了。” 小蛋一省,道:“农姑姑,尤山主可能是中了我肚子里的圣淫虫喷出的毒丝。” “圣淫虫?”农冰衣变色道:“小蛋,你肚子里有条圣淫虫?” 在场众人少有听说过“圣淫虫”的名字,但看到农冰衣的神情便知其中定有古怪。 谈禹急忙问道:“农姑娘,尤山主还有救么?” 农冰衣沉吟道:“这毒我从没遇见过,只能姑且尽力一试。幸好尤山主功力深厚,换作修为差些的,只怕……” 人群里有一个与尤怨交情过命的漠北魔道好手,怒不可遏冲上前叫道:“臭小子,我尤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活剐了你!” 古灿一把扯住他,沉声道:“小蛋兄弟不是故意要伤尤山主。你莫要冲动,让农姑娘先设法救治。” 小蛋记起地牢内为欧阳霓疗毒的一幕,只是这次再用嘴巴去吸多半不成了。他挠挠脑袋,转身拿起一个空海碗捏碎,双指夹住一块碎片打量周身,好像除了脸还露在乌犀残甲外面,其它的地方都难以下手。 救人要紧,“哧”碎瓷片在面颊上划破一道血口,再用另一只海碗接住滴落的鲜血,直等碗底被完全掩盖才停手。 所有人的注意力悉数集中在农冰衣和尤怨身上,也没谁留神到小蛋的举动。他捧着碗凑到农冰衣跟前道:“农姑姑,请尤山主喝点我滴出的血,看看管不管用。” 农冰衣冰雪聪明,立刻醒悟到小蛋既然能身藏圣淫虫毒丝而不受反噬,必然体内含有相应的抗毒机能,欣喜道:“不错,这是个好办法。”接过海碗,捏开尤怨紧闭的嘴巴,小心翼翼地喂了下去。 又听小蛋问道:“够不够,我这里还多得很。” 农冰衣莞尔道:“暂时不用啦,尤山主的脉象慢慢平稳,应该没事了。我再用金针替他拔除余毒,很快他就能醒来。” 众人闻言都大松一口气,谈禹方有心情调笑道:“小蛋兄弟,你这手口喷银丝的本事可棒得很。不过今后和姑娘家在一起的时候可得多加小心,别刚把嘴巴贴到一块儿,就忍不住一口丝喷了过去。” 古灿笑道:“不要紧,再让她在小蛋兄弟脸上咬一口放点血就成,怕什么?” 卫惊蛰替小蛋处理脸上划伤,低声道:“这一下划得好深,也许会留下疤痕。” 小蛋不以为意笑笑道:“没事。我反正长得不怎么光鲜,脸上再多一道疤也没关系。” 农冰衣一边用金针拔毒,一边道:“有我在,区区一道小伤疤算什么?小蛋,回头我给你敷点药,保管伤口愈合后不留半点痕迹。” 尤怨晕乎乎睁开眼,满脸迷惘环顾众人道:“干什么,你们都这样直瞪瞪看着我干什么?” 众人齐齐欢呼,农冰衣笑着道:“不干什么,也就是你喝多了点睡过去,我们都觉得很难得、很好看而已。” 一场风波遂告平歇,众人见小蛋不惜自毁面容放血为尤怨解毒,对他好感倍增。漠北民风纯朴粗犷,这些魔道豪雄大半也是同样的性情。经历此事之后,人人都将小蛋当作了自家的小兄弟,日后万里关山无悔无憾。 古灿借着兴头,朗声道:“众位兄弟,今日咱们借谈洞主的一方宝地聚会,便是要商议如何除了那千年的祸害。不仅为了往后大伙儿有安生日子,更是为了给那些惨死的同道亲朋报仇雪恨!” 谈禹咳嗽一声,接着古灿的话头说道:“这几个月来,咱们差不多有两百多位朋友被地龙吸去精髓,甚至还有的满门都被那畜生害了。古大先生颁下铁血令,难得诸位弟兄信得过,大家都来了。好,来的就没他娘谁是怕死鬼,咱们血债血偿,谈某代惨死的朋友先谢过了!” 说罢躬身到底行了一礼,又再继续道:“还有,翠霞派的卫惊蛰兄弟,越秀剑派的屈翠枫兄弟,还有医圣仙子农姑娘和这位小蛋兄弟,也都不远万里赶来助阵,咱们漠北同道深感厚谊,先敬这四位一碗!” 还喝啊? 小蛋望见连醉得站不稳的尤怨也高举起海碗,只好硬撑着鼓鼓的肚子再干一碗,就巴望谈禹赶紧把话说完,自己好溜去茅房。 奈何谈禹越说越有精神,红光满面慷慨激昂道:“咱们和地龙也较量过几次啦,现在终于摸清这祸害的一些活动规律。如果推算不错,近日地龙将会在吐火岭一带出现,正是大伙儿齐心协力一举灭了牠的大好时机。 “为了能够抓住这次机会,古大先生已做了周密计划,现在就请他向诸位部署明日行动的具体安排。” 古灿拱手含笑道:“谈洞主客气了,这项计划是大家伙儿群策群力想出来的,古某不敢贪功。下面我把详细计划说一说,尚请众兄弟一同参谋论证。” 卫惊蛰发现小蛋脸上涨红,青筋暴跳、眉头紧锁,关切道:“你哪里不舒服么?” 小蛋期期艾艾道:“也没什么,就是刚才酒喝多点,有些憋不住了。” 卫惊蛰轻笑道:“怪我不好,忘了这茬。我这就陪你出去。” 尤怨虽醉了,耳朵却尖,摆手道:“让我陪小蛋兄弟去,这事谁跟我抢我就跟谁急。” 第四集 明驼篇 第六章 烈火熔岩 第二天上午,群雄按照既定计划,兵分六路向吐火岭进发。小蛋、卫惊蛰、屈翠枫和农冰衣被安排和古灿一路,毕竟他们是宾客的身分,万一出了差池不好交代。 小蛋原本的打算不过是见卫惊蛰一面,而后遵照师姐的吩咐回返明驼堡。但节外生枝出了地龙这桩事,却令他改变了主意。 尤其经过昨晚的酒宴,又无意毒倒了尤怨,更教他想为漠北群豪做点什么聊作回报。 古灿这一路作为中军主力,约有六十余人,均是精挑细选的顶尖好手。尤怨一路上都伴在小蛋身旁异常亲热,还邀他来日前往戮情崖作客。 吐火岭距离横绝岭长青洞差不多三百里,众人御风飞行速度均快,午后便已抵达。此时正是隆冬,漠北苦寒之地愈加风霜如刀,即使是中午,大风刮在脸上仍是生疼。 然而渐近吐火岭,寒意徐消,迎面吹来的风里居然隐约有了热气。远远望去,荒芜的大漠上匍匐着一座红褐色的雄伟石山,连绵起伏峻峭高耸,一眼望不到头。 听尤怨介绍,小蛋才知道吐火岭本是一座死火山,终年喷出地热,故而四季常温。奇的是山岭上寸草不生,少有野兽禽鸟出没,更别说有常驻的山民了。 众人进入一处山坳里的乱石堆中埋伏下来,喝些清水歇歇脚,三五成群地低声闲谈。 古灿遥指吐火岭主峰道:“就是那儿了,我们发现地龙每隔五六天,就会钻进红石峰下的熔浆里。明天又该轮到牠来洗澡的日子,咱们就在这里等牠来,务必要一举成功,不然惊动了地龙,下回牠未必肯再来。” 农冰衣吐吐舌头惊讶道:“好家伙,竟敢在火山熔岩里洗澡,牠是灶王爷转世么?” 卫惊蛰笑道:“据说地龙分成不少种类,想必咱们要对付的这条应属火系魔兽。” 农冰衣白了他一眼道:“就你会卖弄学问。那好,我问你,这条地龙是公是母?” 卫惊蛰略作沉吟,微笑道:“应该是母的吧,不然为何如此喜欢洗澡?” 众人笑了起来,古灿道:“管牠是公是母,这次必定叫牠有来无回。地龙再是厉害,难道能斗过咱们几百人围剿?惟一担心的,是牠见势不妙窜入地下,咱们便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屈翠枫叹口气道:“可惜桑土公没能找到,有他盯着地龙,势必插翅难飞。” 卫惊蛰道:“我已请谈洞主派人四处寻找,或许桑大叔能够及时赶到。” 古灿道:“稍后地龙现身,大家切莫轻举妄动。一定要等咱们的人引牠离开熔浆腾上高空的时候,再四面八方一起合围,然后一鼓作气灭了牠。” 小蛋问道:“古大先生,要不让我去引地龙上来。我有盔甲护身,牠伤不到我。” 古大先生暗道:“这孩子可真不错,难怪叶无青看上了他。”悠悠一笑道:“不必担心,我已做了万全的安排,绝不会出错。” 接下来一段守候地龙出现的时间,有点百无聊赖,小蛋眺望石鼓山方向,寻思道:“不晓得师姐是否已回到明驼堡,她见不到我多半又要生气。等捉到了地龙,我得尽快告辞赶回去和她会合。”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被屈翠枫推醒。 小蛋睡眼惺松,只听屈翠枫压低嗓音道:“别睡了,好像地龙要来了!” 抬头看,只见漫天星斗,却已是深夜。小蛋他顺着屈翠枫的目光望去,极远的西北面地平在线淡淡扬起一蓬沙尘,不疾不徐地朝着红石峰方向推进。若非眼力极好,几乎不能察觉。 忽听卫惊蛰低咦道:“古大叔,那边似乎有人正往这边来。” 古灿疑道:“没有我的号令,谁敢擅自提前行动?”放眼瞧去,果然西南面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在二十余丈的空中御风而行,离红石峰已不远。 屈翠枫道:“该死,万一惊动到地龙可怎生是好?” 卫惊蛰摇头道:“地龙不至于害怕一个孤身的夜行女子,倒是怕稍后误伤了她。” 小蛋凝目打量那道白色人影,低声道:“奇怪,怎会是欧阳姑娘?” 尤怨惊异道:“小兄弟,你认识她?” 小蛋点点头,道:“我去把她截回来!” 卫惊蛰拂袖起身,一拽小蛋胳膊道:“我和你一起过去,地龙就快到了!” 两人御风腾空,风驰电掣般追向白色人影,须臾赶至近前,对方警觉侧首张望,果真是明驼堡的欧阳霓。她乍见小蛋脸上一喜,叫道:“常公子,你怎在这儿?” 小蛋道:“这事稍后再说。欧阳姑娘,妳赶紧跟我去躲一躲,地龙要到了!” 欧阳霓错愕道:“地龙?”情不自禁四处观望,却并未发觉有什么异常状况。 卫惊蛰沉稳干练,一指西北尘土飞扬的地方,道:“地龙擅长施展土遁之术,因为离地面较近才会有烟尘扬起。欧阳姑娘,稍后这里将有一场恶战,请快跟我们走。” 欧阳霓这才留神到远方飘扬起的尘烟,再无迟疑,随同小蛋与卫惊蛰回到隐身的乱石堆中,欧阳霓惊魂稍定,轻声道:“常公子,这里有好多人。” 小蛋介绍道:“他们都是漠北道上的英豪,也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欧阳霓打量一张张陌生而又凶神恶煞的脸,觉得仅限三两位年轻男女还算和蔼可亲外,其它之人尽属狰狞可怖之徒。不由自主往小蛋身边靠了靠,道:“姜姐姐呢,你不是和她一起去追我三哥了么?” 小蛋回答道:“师姐独自去追欧阳泰克了,我遇上屈大哥他们,便一块儿来了这里。” “快看!”农冰衣压抑着兴奋而紧张的嗓音,说道:“真的是地龙来了哎。” 夜色之下,距离众人隐蔽的山坳也就三五里外的地表,由远至近隆起一道沙线横掠而过,朝着红石峰延展。这条沙线露出地面不到尺许,宽度却超过两丈,由此可见底下的地龙,该是头何等庞大的怪物。 大地似乎在轻微地颤动,欧阳霓俏脸发白,紧咬樱唇,下意识抓住小蛋的胳膊,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小蛋安慰道:“别怕,咱们有这么多人,准能打败牠。对了,妳不留在明驼堡,一个人跑到漠北来做什么?” 欧阳霓水汪汪的大眼瞥过小蛋,脸忽又红了起来,忸怩道:“我不说。” 不说就不说,小蛋也不追问,继续观察地龙隆起的沙线。不经意里诧异地发现山坳左侧另有一道浅浅的沙线隆起,但动静比地龙那边小得多。 古灿等人也看见了,卫惊蛰喜道:“是桑大叔到了!”话音一落,沙线推进到乱石堆前,一颗圆鼓鼓的脑袋冒出,不是桑土公却又是谁? 他晃晃脑袋抖去沙土,从底下钻出身,呵呵笑道:“我、我没来、来晚吧?”原来他一番兜转总算寻到长青洞,得到卫惊蛰托人留下的书信,和前往吐火岭的地图,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农冰衣喜笑颜开,冲上去一把握住桑土公肥乎乎的胖手道:“桑胖子,晏姐姐呢?” 饶是和晏殊合籍双修这么多年,当着众人的面,桑土公还是老脸一红,期期艾艾道:“她、她回万壑谷,探、探望师父去了。我、我就一个人来——啦。” 桑土公爱侣晏殊的师父,便是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绝情婆婆,一身修为惊世骇俗,作为惟一女性跻身于十大魔道高手之列。只是早年为情所伤、心灰意冷,僻居大雪山万壑谷,少有露面。 古灿笑道:“桑老弟,你来得正好,那条地龙也是刚到不久。” 桑土公放下心来,道:“这、这就好。”转头瞧见小蛋,欢喜道:“小、小兄弟,咱们这么快就——又碰面啦。咦,奇怪,你、你身边的女娃儿换、换得好快,怎么没——两天,便、便变成穿白、白衣服的了。那个红、红衣服姑娘呢?” 说到这里,他老人家适可而止也就罢了,偏偏口无遮拦又补充道:“上回我、我瞧见你和她搂、搂抱抱在一、一块儿滚,好——亲热。该、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众人闻言双眼齐刷刷瞧向小蛋,再望望丽质天生、楚楚动人的欧阳霓,均心道:“不会吧,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的,居然是泡妞的一把好手!” 小蛋百口莫辩,何况他生性少言寡语,无奈长话短说道:“那是我师姐,她追别人去了。” 这下桑土公又误会了,自作聪明地“哦”道:“敢情是、是这样。不、不打紧,你不是又——找了一个么?天、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追她的,你追、追你的,倒也公——平。” 这哪儿跟哪儿啊,分明牛头不对马嘴,小蛋差点没晕过去。 欧阳霓羞道:“桑公公,您弄错了。常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没您想的事儿。” 桑土公呵呵一笑也不回答,心道小姑娘脸皮薄,不肯当众承认。瞧她刚才紧靠着小蛋的情形,那娇滴滴、羞答答的模样,骗得了谁啊? 此刻地龙已潜入红石峰底的火山熔浆中,古大先生不发号令,各路人马也都蛰伏不出,静观其变。 足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古大先生颔首吩咐道:“发信号,开始行动。” “砰”一蓬亮红色烟火升上高空绽开。红石峰山顶埋伏多时的十余名魔道高手现出身形,朝着火山口内掷下数十枚丹火门为此次行动特制的“流光轰天弹”。 火山口下,本是熔浆喷发后冷却堆积而成的厚实岩层,却教漠北群雄耗费十几天的工夫,合力打通出一道缺口直达地底。 这项工程若要常人来完成,非但危险重重且费时费力,可这般魔道高手均有开山辟海之能,自不在话下。 “流光轰天弹”掷落后须臾,隐约听见地底连串闷响,群山颤动。紧跟着里头传来一记惊天动地的嘶吼,震得众人心头如有滚雷炸过。 那些负责激怒地龙将其引出地底的魔道豪杰手上不停,又扔下一轮流光轰天弹,而后齐齐四散腾空,叫道:“出来了!” “呼——”一团灼热的火云从山巅升腾而起,隐约可见地龙硕大威武的身形。 牠与传说中的天龙无疑有很大区别,龙头扁圆,没有犄角,血盆大口明显前凸,细小的眼睛里射放暗红精光。脖子粗短,生满一圈扇形棘刺,高大健硕的身躯傲然直立,连带着尾巴长达十余丈,前肢细短收在胸前,后肢粗壮惊人,仅张开的四根铁爪便能有丈许方圆。 地龙并没有翅膀,全身却被一团火红的云气包围,飞空滑翔不亚于御风而行。一直以来,只有牠招惹别人,今次却教人在头顶轰下数十枚流光轰天弹,尽管没炸伤皮肉,也令地龙愤怒至极。 牠一声嘶吼冲出火山口,察觉十余道人影四散朝高空逃离,不假思索便冲着人最多的南面追去。 负责南面诱敌的,是漠北十二连环窟的四名高手,见地龙追来便发力猛跑,尽量将对方向高空引去。其它三面同伴在后追赶,与地龙保持适当距离,随时准备救援。 转眼地龙给引到乱石堆上空百余丈的地方,亦渐渐追到了四名十二连环窟高手的背后。“哧哧”连声,另三面齐齐朝地龙射出流光轰天弹,都往牠头顶招呼。 这时小蛋等人才看清,这些流光轰天弹全部呈现绿色耀眼光彩,与丹火门平日秘制的截然不同。 尤怨解释道:“咱们观察过好一段时日,发现地龙对绿颜色特别敏感易怒,尤其痛恨别人招呼牠的脑袋,所以古大先生预先让丹火门赶制了这批流光轰天弹,专门就是用来招待地龙的。” 农冰衣笑道:“这招可真妙,难怪古大哥能那样胸有成竹。” 小蛋忽然没来由地插了一句道:“我知道了,这头地龙肯定是公的。” 农冰衣一愣,好奇问道:“你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快告诉我。” 小蛋仰望地龙回答道:“我干爹说,大凡男人最恨头上挂绿,原来地龙也是一样。” 众人心情一松想放声大笑,又害怕惊动地龙,只好苦苦隐忍,却是谁也没料到小蛋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妙语。 古灿暗忖道:“他是看到欧阳霓和一些道上的同伴见到地龙脸上变色,才故意说句笑话来缓解气氛,果然收到了效果。” 说话间,高空中的十余名魔道高手分四面将地龙围住,远远地投掷流光轰天弹也不靠近。地龙虽是凶猛,但脑筋并不怎么灵光,往往是胸口吃了两颗轰天弹,牠便怒不可遏朝前猛扑。没窜出几丈,蓦地感觉背上又挨了两下,又愤然掉转身躯往后杀去。 这般引来逗去,看似好玩实则凶险。只是为了消耗地龙的锐气和精力,才定下这条疲兵之计,尽最大可能来拖垮牠。 但地龙再笨,也有回过味来的时候。几圈一兜,牠蛮性涌起,也不顾其它方向的骚扰,盯着前方的四名十二连环窟高手急掠而上,“昂”地怒吼,从嘴中喷吐出一团滚滚翻腾的巨大火球,铺天盖地煞是骇人。 那四人尽管早有防备,一见地龙张口立刻飞身疾退,然而这团火球来得又快又猛,其中一人终究慢了半拍,虽然拼尽全力挥掌抵御,依旧“呼”地消失在熊熊火云里,顷刻化作轻烟。 欧阳霓低低惊呼掩住眼睛不敢再看,农冰衣亦“哎哟”一声,扯紧身旁卫惊蛰的袖口,脸色黯然。 尤怨目中凶光一闪,道:“是老顾。古老大,动手吧!” 昨晚筵席上,顾长生还随十二连环窟窟主邓难向古灿敬过酒,今夜便命丧地龙毒火之下。古灿也红了眼,沉声道:“农姑娘,上阵搏杀是咱们男人的事,救死扶伤就全拜托妳了。兄弟们,上!”率先纵身腾向高空。 “砰”又一枚信炮绽放,数百漠北豪雄目睹同伴惨死早已按捺不住,齐声怒喊冲出,依照事前部署各就其位,重重包围地龙。 “飕——”一道褚色身影竟比古灿还快,弹指迫近地龙,正是卫惊蛰。 地龙俯首瞧见卫惊蛰,爆怒中压根没把这年轻人放在心上,鼻子打了个响鸣,喷出蓬红蒙蒙的雾团罩落而下。 古灿纵声提醒道:“卫小哥快退,你一个人挡不住牠!” 卫惊蛰一声长啸穿金裂石,身形如风飘飞划过道弧线堪堪闪过火雾。他左袖飞拂护身,右手掣剑上挑,一式“擎天柱石”直刺地龙小腹。 众人见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轰然喝彩,地龙却勃然大怒,粗壮有力的后肢狠狠拍向卫惊蛰头顶,宛若一座小山当头压落。 “叮!”卫惊蛰的仙剑“任情”刺中地龙脚底,竟只破入寸许便再也难以前进分毫。反而是地龙“昂昂”暴跳如雷,掌底运劲,似乎想把他硬生生踩扁。 卫惊蛰只觉澎湃无俦的罡风如洪涛没顶压了下来,胸口窒息右臂发胀,亦不禁暗自凛然。他临危不乱,吐气扬声拍出左掌,“砰”地一股雄劲掌风击中地龙脚底,罡风回挫,顺势一抽仙剑闪身飘开。 古灿和屈翠枫双双杀到应援。屈翠枫见卫惊蛰身先士卒,也不甘落于人后,抢在古灿之前,施展白驹过隙的身法欺近地龙背脊,挥剑便刺。 地龙浑身冒着腾腾红色热气,感应到背后剑气也不回头,尾巴一摆,任由屈翠枫的吟风仙剑刺中身躯,“呼”地卷了过去。 屈翠枫与卫惊蛰的遭遇如出一辙,剑锋甫入地龙的皮甲便无法再往下插进半分。眼见黑压压一蓬巨尾横抽而至,赶紧张开墨玉扇,激出一股劲风借力收剑飞退。“哧!”锐利的罡风扫过,屈翠枫宝蓝色的衣衫寸寸碎裂,闷哼一晃身形方自站定。 他暗运真气,发现没有内伤才稍稍定心,惊骇道:“好险,这家伙如此凶猛,我还是小心一点为妙。若为杀个畜生把性命丢在这儿,却也太不值得。” 这时尤怨、谈禹等人从四面八方杀到,众人各呈绝技,或祭起魔宝法器轰击,或舍命挥舞仙兵近战,围着地龙上下苦战。 但地龙实在太厉害,一身厚实坚硬的皮肉胜过钢筋铁壁。对于杀伤力略逊一筹的攻击牠索性不理,打在身上譬如隔靴搔痒;感知到稍有威胁的,或者吞吐火云,或者扬掌摆尾,悉数从身边荡飞出去。 群雄尽管人数众多,可真正有实力能近身与地龙交战的,不过二三十人而已,其它人只能在外圈摇旗吶喊、助威造势,根本不能接近到地龙身边。 小蛋也被挡在周边,眼见地龙横行肆虐,群雄束手无策,禁不住大急。较之玄黄洞天里的金蝎也好,黑冰雪狱中的水灵魔虎也罢,直如小巫见大巫。这头地龙真不晓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比起魔道顶尖的大乘级高手还要可怖。 忽听一声惨叫,丹火门的一位长老稍有不慎,让地龙鼻孔里喷出的细雾吸去精元,颓然栽落到沙地里。众人悲愤交加,均自杀红了眼。 激战了一炷香后,地龙的声威渐渐减小,毕竟独自面对几十位正魔两道高手的围攻煞费气力,身上被卫惊蛰、古灿等人用仙兵魔刃划开一道道伤口,虽不碍事也感生疼。牠渐生怯意,想降下身形钻沙土遁。 可惜众人早就在提防地龙这招,在下方布下重兵严防死守,一次次又把牠迫回高空。 地龙见钻地不成,凶性大发鼓啸嘶吼,一口口狂喷火云。在牠周身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好似一座蔚为壮观的火山爆发。 群雄中又伤亡了五六个高手,教后面的同伴背负回乱石堆,请农冰衣急救。 卫惊蛰越挫越勇,任情仙剑大开大阖,催动天照九剑与地龙硬撼,古灿的金钩、尤怨的铁戟再加上漫空飞舞的法器魔宝,一浪高过一浪涌向地龙。 小蛋夹杂在人群中观战,心焦道:“那么多人都在拼命,我却安安稳稳地躲在后头,岂非太不够义气。仗着乌犀怒甲护身,我虽斗不过地龙,可也能设法吸引牠的注意力,帮卫大哥他们出一把力!” 想到这儿他掣剑跃出人群,身边奉命照料小蛋的两个古灿部属只感手中一滑,人已冲向战团,惊叫道:“小蛋兄弟,你快回来!” 小蛋只当听不到冲了上去,甫接近到地龙周身十丈,便能清晰感觉扑面而来的滚烫热力,身子如坠铜炉像要被烤熟。蓦地乌犀怒甲灵气流转护住全身,热意大消。 他抖擞精神绕到地龙身侧,雪恋仙剑一式“吾身独往”,运螺旋气劲奋力刺出。地龙浑没把小蛋当回事,心神凝聚于卫惊蛰、古灿等人身上,竟不理他。 “噗!”剑锋刺入皮甲一寸凝住,地龙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有淌出。若非雪恋仙剑乃东海神兵,小蛋这一剑根本就刺不进去。 小蛋也不气馁,意起形生催动溜火掌劲注入雪恋仙剑。他的功力在地龙眼中自然不值一提,然而体内暗蕴的圣淫虫精气却是非同小可。冰冷彻骨的寒息透过剑刃直迫地龙,坚硬粗糙的黑色皮甲上,立时冒出冉冉白雾。 这头地龙属于火系魔物,与圣淫虫的阴寒特质恰恰相克。如今的圣淫虫仅仅初成气候,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地龙三千年的道行相提并论。但地龙失之大意,又把绝大部分的精力专注在与古灿他们的激战上,竟是毫无防备。 借助螺旋气劲的玄妙仙诀,溜火掌力如一柄旋动的冰锥钻入地龙体内,激得牠浑身一震,爆怒长吼,交战以来第一次吃了大亏! 第四集 明驼篇 第七章 塞外风霜 “呜——”吃疼的地龙抡圆前肢,巨灵般的四根手爪拍向小蛋。小蛋只感头顶星天无光,一股恶风狠狠逼近,几让自己无法呼吸。 他一抽雪恋仙剑想撤身疾退,不料被地龙厚实的肌肉生生夹住,纹丝不动。稍一耽搁,眼前一暗,整个身躯教地龙的魔爪如攥小老鼠似地捏在掌心,用力一捏,耳朵里就听见“喀喇喇”乌犀怒甲的痛苦呻吟。 “小蛋!”卫惊蛰冒险掠过地龙身前,任情仙剑照着攥住小蛋的魔爪电掣劈斩。 地龙鼻子一颤,喷出股红雾罩向卫惊蛰。尤怨与谈禹双双赶到,各尽所能挡住红雾。卫惊蛰一剑“叮”地斩在地龙爪上,激起一串火花,却仅仅劈出一道浅浅的伤口,反震得自己手臂酸麻。 小蛋透过地龙手爪的缝隙看到这一幕,心下歉疚道:“我本想帮大伙儿的忙,却反过来拖累了卫大哥拼命救援,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好在乌犀怒甲远比小蛋想象的还要结实坚固,尽管“咔吱咔吱”颤鸣不断,却硬没把小蛋捏扁。他有心出声让卫惊蛰等人莫要顾念自己,无奈胸口受挤几欲爆裂,半个字也吐不出。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张嘴咬在地龙爪上,打算故技重演,施展“周而复始”的心诀吸了地龙的精元。 “咔”地脆响,如同一口咬在铁板上,好险没把牙齿给崩没了。小蛋疼得冷汗直冒,但也激得脑海里灵光乍现,竭力吸气大咳。 卫惊蛰听见小蛋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更加担心,沉声喝道:“小蛋,坚持住,我来救你!”心神抱圆守一,任情仙剑光芒暴涨,竟是催动真元,使出从天道星图中参悟而来的一式“气吞斗牛”。 “铿!”仙剑一往无前,犹如长虹贯日插入地龙两根手爪间的缝隙,手腕翻转上挑剑锋,刚劲凌厉的剑气割裂皮甲直入肉里。地龙负痛怒吼,手爪略松,晃头颅、张血口朝卫惊蛰咬下。 小蛋周身压力骤减,大呼一口气,“啊欠”喷出团圣淫虫凝炼的银丝,尽数粘到地龙的爪尖。他心中大喜,念叨道:“虫宝宝,虫大哥,现在可就全看你的了!” 意念一凝心境澄清,再感受不到外面惨烈的血战,心无旁骛运转“周而复始”。须臾,丹田寒意大炽。或许是圣淫虫听懂了小蛋的呼唤,异常争气地凝动汩汩寒流升腾而起,沿着银丝攻入地龙体内。 如果说此时此刻的小蛋果真如一只小小的老鼠,那地龙便成了将弱点暴露在他面前的那头大象。对于钻入体内的这股寒流,地龙起初并未太过紧张,只当和前次小蛋发动的袭击也差不了多少。 孰知这股寒流竟越来越强,一路高歌猛进,摧枯拉朽直捣向牠的内丹。地龙这才察觉事情不对劲,忙驭动精元抵抗。一冷一热两股绝强的力量迎头激撞,剎那水乳交融汇成一片,旋即回流。 这不是在抽空自己的精元么?地龙再傻也意识到了麻烦。牠又惊又怒,甩掌想将小蛋远远抛出。潜意识里,已对这个不算能打但特古怪的少年,产生了隐约的忌惮。 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时轮到小蛋不愿离开地龙的掌心了。他双手一抱、双脚一勾,紧紧夹住一根手爪,再加上银丝极强的黏力,就那样牢牢贴住不动。 寒流回涌纳入小蛋丹田,稍作流转第二轮“周而复始”又涌卷而生。地龙那个悔啊,简直把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打死牠也不会把小蛋攥到手里,这跟作茧自缚有什么区别?明晓得再运精元抵御只会换来同样糟糕的结果,可也不敢放任这股寒流攻入自己的内丹翻江倒海,只得委屈地继续为小蛋添柴加炭。 其它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只看见地龙屡次举起巴掌想把小蛋甩出去,偏偏小蛋死死夹住就不肯下来。诧异莫名里,也明显感觉到地龙凶焰大敛,心神浮动。 大伙儿士气一振,尤怨宏声笑道:“格老子的,我打你个仙人板板!”祭起铁戟在空中绽放团团精光,却是拼出了真火要施展他的独门绝学“戮螫诀”。 古灿、谈禹等人见状,纷纷祭起各自的御剑诀,一时间光耀夜空,杀气冲霄,一束束夺目绚光,悉数朝着地龙激射而去。 地龙的心神精力早转移到了小蛋的身上,只是不停地喷吐火云红雾被动招架。“轰轰”巨响回荡空山荒漠,群雄一记记倾尽全力的重击锤打在牠身上,地龙终于开始承受不住,皮开肉绽,黑血泉涌。 众人的欢呼声响彻天地,一些修为稍弱原本站在周边的豪杰,也跃跃欲试蜂拥上来,幕天席地、五颜六色的宝光剑芒团团包裹,壮观璀璨之至。 地龙给小蛋吸得没了方向,禁不住凶性高涨,不管不顾狂催精元,一古脑往小蛋迫去。小蛋正做着第三次“周而复始”的回流,陡然觉得浩荡无伦的精元宛若洪水没顶铺盖过来,不由一凛。 耳中“轰隆隆”响鸣,地龙雄浑的精元涌入,像是汪洋大海在倒灌江河,顷刻便要溃堤泛滥。小蛋终究与地龙的道行相差太远,对方慨然奉上的大礼,反而变成不能承受之重,连圣淫虫也奈何不得。 一转眼,小蛋的经脉鼓胀欲爆,一口热血“哇”地喷出,满天星斗乱晃乱摇。亏得灵台还挣扎着保有一缕清醒,千钧一发之际吐尽银丝,双脚猛蹬朝后飘飞。 方脱出地龙手爪,脑海一片天旋地转,身躯便直直栽落。屈翠枫正游走在下方寻找出手战机,当下眼疾手快接住小蛋。 小蛋无力一笑,喘息道:“多谢。” 屈翠枫见他只是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并无性命之虞,便携着小蛋飘落乱石堆,说道:“农姑姑,我将小蛋兄弟救了回来,妳替他看看伤势要不要紧。”站在一边,也不着急回返。 农冰衣察过小蛋伤势,安慰道:“没关系,只是经脉受震有些损伤,先服上一颗丹药静心打坐,让药力行遍全身,休养十数日便不碍事。”说罢将药丸送入小蛋口中,转身又去医治其它伤者。 地龙拼着精元大损迫退了小蛋,心里却愈发懊丧。牠已身负十余处外伤,又教小蛋吸走不少精元,殊不愿再与人鏖战。可围着牠的人便如疯魔一般不肯罢休,汹涌澎湃的攻势此起彼伏,立意要将牠诛杀当场。 小蛋内息错乱,依靠“生生不息”不断地消解,再服下农冰衣喂他的还神通阳丹打坐片刻,胸口郁闷已是大减。可还神通阳丹中含有安神药物的成分,又令得他昏沉沉地想睡。 适才他吸入的地龙精元,经过一通流转缓缓沉入丹田,可惜照例被圣淫虫毫不客气地全部占去,于他的功力进益毫无增加。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震醒小蛋,他茫然睁眼,刚好看见地龙俯冲而下一头钻入沙中,紧接着漫空的黑血如雨飘洒。 “地龙逃了?”小蛋一凛顿时清醒,奋身站起“嘿”地唇角血丝溢出,身子一晃又要栽倒。 忽有一只柔软的纤手悄悄扶住他的臂弯,轻声道:“小心!” 小蛋站稳,侧首看见欧阳霓正搀扶着自己,顾不得道谢,问道:“怎么让地龙逃了?” 欧阳霓惋惜道:“卫公子施展御剑诀斩下地龙一条胳膊,古大先生也刺中了地龙的左眼。可地龙拼着受了这两处重伤杀开血路,终于还是钻入沙土中逃了。” 说着,群雄陆续飘落到乱石堆间。恶战之后九死余生,人人在遗憾中有夹杂着兴奋与自豪,相互询问关切彼此的伤情。 尤怨哈哈笑道:“卫小哥这一剑硬是要得,像切瓜砍菜,就卸下格老子地龙的一条胳膊。” 卫惊蛰真元耗损极具,但依旧保持淡定笑容,摇头道:“可惜,还是让牠跑了。” “牠跑不了!”谈禹恶狠狠道:“桑兄已经施展土遁悄悄跟了下去,等察出这家伙的老窝在哪儿,咱们便给牠来个兜底翻!” 一位小蛋不认识的人拍拍屈翠枫的肩膀,挑大拇指道:“屈公子适才截击地龙的那式身法可真帅,要是再能快上一线,说不定就拦下牠了。” 屈翠枫抱歉道:“马大叔过奖,晚辈功力浅薄功亏一篑,截不住地龙实在抱歉。” 众人的话题渐渐转移到与地龙的恶战上,不免对适才表现杰出的同伴大加称赞,其中却没有小蛋的份。倒不是大伙儿在故意忽略他,而是与地龙那场惊心动魄的短兵相接,惟有当事者心里明白,旁人万难瞧出其中蹊跷。 不过,小蛋能奋不顾身冲入战团勇斗地龙,古灿等人心中亦对他的胆气激赏有加。 小蛋听着众人的议论也不插嘴,更没去表露自己刚才给地龙吃的若干苦头。做了就做了,未必要让别人晓得吧?他本就不是为了别人的感激与夸奖才冲上去的。 小蛋兴致盎然地看着尤怨等人唾沫横飞叙述起激烈的战况,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忽然,听见欧阳霓轻轻道:“常公子,我该走了。” “哦。”看到小蛋脸上毫无依依不舍的意思,欧阳霓略感失落,却又听他问道:“欧阳姑娘,妳要去哪里?” 欧阳霓似乎不愿当着众人说出自己的去处,婉转回答道:“我要去的地方离这儿并不太远。”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问道:“你……能送我一程么?” 小蛋微一犹豫,欧阳霓一个弱质少女孤身行走大漠,他自不放心,可这里事情尚未了结,自己也不宜率先离去。 尤怨转过头来呵呵笑道:“小兄弟,你先送欧阳姑娘去吧。桑真人追踪地龙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回来,万一没等到你,我让人留下话来也是一样。” “好吧,”小蛋察觉周围人们用善意的眼神含笑望着自己,脸颊有点发热,颔首道:“我速去速回。” 两人告别群雄御风离去。小蛋的伤势已见好转,只作缓慢的御风飞行并无大碍。欧阳霓有意放慢速度,陪着他往红石峰北面徐徐而行。 穿过红石峰约百余里,欧阳霓用手指遥遥点向左首一座怪石嶙峋的险峻山头道:“你看,那是丹霞山,六叔公便隐居在此。我这趟来,就是为了拜见他老人家。” 小蛋放眼眺望,丹霞山高逾千仞,与红石峰一南一北巍巍伫立,同属于吐火岭山系。山间隐有红霞焕动,在黑夜里益发显眼。 他问道:“妳六叔公怎会隐居在这儿?” 欧阳霓神情黯然,回答道:“我六叔公本是天纵奇才,只是性格怪癖了些。他三十岁时已成为明驼堡第一高手,曾祖仙逝后,便一心要与我爷爷争夺家主之位。后来由于众多长辈反对,他一怒出走,还发誓说终有一日要让所有人都后悔。” 幽幽夜空里,她的声音略含惆怅,接着道:“过了十多年,六叔公果然回来了,修为更是突飞猛进,比原先不知精进多少倍。他独闯明驼堡,连伤家中十几位宿老,连我爷爷也不是他的对手。 “最后他放下话来,如果有谁想找他报今日之辱,只管前往漠北丹霞山独尊谷找他,而后扬长离去再无音讯。一晃几十年,家中却并无一个人真敢去寻他的晦气。” 小蛋道:“欧阳姑娘,妳不会是要去独尊谷向妳六叔公挑战吧?” “怎么可能,我这点微末技艺,只消六叔公动动小指头就得倒下。”欧阳霓莞尔笑道:“只是他老人家一身惊世骇俗的绝学埋没荒岭,太过可惜,明驼堡经此变故,元气大伤、人才凋零。我是想求六叔公能捐弃前嫌,回返明驼堡主持欧阳世家,也不晓得他会不会答应。” 两人说着话来到丹霞山前,开始寻找独尊谷的所在。围着山腰绕了半圈,不意发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欧阳霓神色一紧,低声道:“是我三哥!” 小蛋恍然,敢情欧阳泰克一路北遁,为的也是寻找这位六叔公。不过他和欧阳霓的目的却又大不相同。 欧阳泰克显然也不清楚独尊谷的具体方位,故而尽管比小蛋、欧阳霓早到,却仍在山中转悠。他也察觉到了,停住身形望向两人,冷笑道:“妳来了,好得很。” 欧阳霓落下身形,在欧阳泰克面前站定,说道:“三哥,我猜你也会来这里。” 欧阳泰克模样狼狈,只穿了件贴身内衣,自然是发现了倩女幽兰的秘密,将外罩抛下好躲避楚儿的追杀。他事后想来,惟一有机会在自己身上做手脚的,便是欧阳霓,此刻见面三分怨、七分恨,寒声道:“妳我兄妹真是冤家路窄啊。” 欧阳霓垂首道:“三哥,小妹那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既然咱们在这儿又遇见,不如先一起拜见过六叔公,听他老人家发落。” 欧阳泰克嘿然道:“妳想得美!别跟我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儿,咱们两人中只有一个能踏进独尊谷。哼,我先杀了妳为二叔报仇!”振臂点出金笛,化作一缕电光激射欧阳霓咽喉。 欧阳霓闪身退避,哀声恳求道:“三哥,你真忍心我们两兄妹手足相残?” 欧阳泰克恍若未闻,金笛横扫转击欧阳霓左臂。 小蛋跨步出掌,“叮”地脆响,五指抓住笛身说道:“何苦如此,你们兄妹化干戈为玉帛不好吗?” 欧阳泰克哼道:“常公子,才几天工夫,你就当起了护花使者么?我劝你莫要被她美色所迷,不然迟早有一天也会死得很难看!”掌心暗吐毒功渡入金笛,想借此偷袭小蛋。他虽被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却并不害怕小蛋,也知道这小子的修为有限远逊于楚儿。 孰知小蛋手上有乌犀怒甲保护,等闲之毒根本无法穿透。小蛋摇摇头道:“我和令妹仅是普通朋友,你……”话没说完,金笛中陡然射出两缕赤芒,“叮叮”两声击中小蛋胸膛,却是欧阳泰克见小蛋不畏他的毒功,于是偷偷发动机关打出两枚赤蝎钉。 欧阳霓花容变色,惶急道:“常公子,你没事吧?”取出一枚清心丹就要送入小蛋口中。 小蛋笑了笑,不以为意道:“没关系,我很好。” 欧阳泰克也不多话,抽金笛拂袖袭向小蛋面门道:“你缩在一堆破壳烂甲里,当自己是乌龟么?”袖风鼓荡,施放出千金销魂散。 小蛋却一点也不怕这玩意,挥掌封架欧阳泰克左袖。 掌袖相交,小蛋功力毕竟逊色一筹,被震得摇晃而退。欧阳霓贝齿一咬,反手掣剑疾挑欧阳泰克胸口,好教他无法乘胜追击小蛋。 三人犹如走马灯般缠斗一处。欧阳泰克吃亏在身负重伤连日逃亡,修为大打折扣;而小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欧阳霓虽然神精气足,奈何修为远逊兄长,又有些心慈手软放不开手脚,堪堪战成一个平手。 斗到酣处,小蛋拔出雪恋仙剑施展天照九剑,策应欧阳霓。欧阳泰克接了一剑,险险在螺旋气劲上吃了大亏,顿生忌惮不敢再与小蛋硬撼,转而猛攻欧阳霓。 又过了十余个照面,欧阳泰克瞅准机会,二次射出赤蝎钉偷袭欧阳霓小腹。欧阳霓竭力躲闪,微一分神,仙剑被兄长的衣袖卷住。她脚下站立不稳,被欧阳泰克往怀中一带,眼前金笛闪动直插前胸。 小蛋抢步侧身伸臂搂住欧阳霓腰肢,用后背硬接金笛。欧阳泰克的金笛打中小蛋背心,“当”地弹起,没等他变招再攻,猛然腹下一寒剧痛彻骨。他呆了呆,低头瞧见欧阳霓左手不知何时多了柄短短的匕首,贴着小蛋肋下穿过深深扎入他小腹。 小蛋捱了一下虽未受伤,但身子踉跄前扑,带着欧阳霓滚落在地。他尚不晓得欧阳泰克中了匕首,忙就势翻滚以防对方掩袭。 等抱着欧阳霓翻出两圈回过头来,这才看到欧阳泰克怔怔站立在原地,小腹上插着柄碧绿色的匕首,身躯摇了摇,蓦地爆发出一声哀嚎,向后仰倒。 “常公子——”欧阳霓俯首贴在小蛋胸前,俏脸晕红轻声道:“你怎么了?” “哦,我没什么。”小蛋一省松开欧阳霓,扶她起身。 欧阳霓望见欧阳泰克倒下的尸体,容颜一惨徐徐跪倒,哽咽道:“三哥……我、我不是有心要杀你的。实在是因为你要伤常公子,情急中不得已才出手,没想到竟害了你的性命。你地下有知,要恨小妹也是应该。只盼你见着大哥、二哥,也能求得他们的原谅。” 小蛋无以安慰,默默用雪恋仙剑在坚硬的山石间挖出一个深坑,将欧阳泰克的尸体抱了进去,又用挖出的碎石填上,立了块方碑问道:“欧阳姑娘,妳看这碑上该写些什么才好?” 欧阳霓泣不成声,摇首道:“我不知道……我心里乱得很……” 小蛋叹了口气,略作沉吟在石碑上刻下:“明驼堡三公子欧阳泰克之墓,妹欧阳霓泣立”,而后收剑默立。 许久之后,东方的天际悄然露出第一道曙光,干热的风拂过山岭,渐渐吹干欧阳霓脸上的泪珠。她慢慢站起身,似虚脱般倚靠住身后的山石,幽幽道:“过了昨晚,兄弟姐妹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静默半晌,她低声道:“常公子,耽误了你一晚小妹委实过意不去。我已没事了,你还是赶紧回去找古大先生、卫公子他们吧。” 小蛋看看她的状况,甚是担心,便回答道:“不要紧,我先陪妳去独尊谷。” 欧阳霓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两人稍作收拾离开欧阳泰克墓前,继续在荒无人迹的丹霞山中寻找独尊谷的入口。 日上三竿,欧阳霓和小蛋终于发现在后山一处峭壁间,有道不起眼的石缝深不见底,左侧的石壁上,有人用指力草书了四个拳头大小的篆字:惟我独尊。 欧阳霓喜道:“该是这儿了,咱们总算找到了。”两人侧身走进狭窄的石缝,摸索出三丈多两旁稍见宽阔,这才能回转身正常行走。 上方极高处,两面峭壁合拢所留的缝隙里阳光射落,抬眼望去天空只存一线。再走了百余丈,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幽深石谷。光秃秃的红褐色山岩千姿百态遍布谷底,氤氲红雾弥漫蒸腾,充耳死寂。 忽然迷雾里有个森寒嗓音低喝道:“站住,你们两个活腻了么,竟敢擅闯独尊谷!” 欧阳霓停住脚步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一方山岩后转出两个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青衣人,横眉怒眼拦住了去路。这两人面容憔悴腊黄,眼眸中犹不失彪悍之色。 怪异的是,这两人的额头正中都印着个酱紫色的“宏”字。 小蛋揉揉眼,诧异道:“七叔、八叔,怎么会是你们?” 原来,这对青衣人,正是小蛋干爹常彦梧的同门师兄弟,北海八鬼中的“雁过拔毛”顾彦岱和“一毛不拔”顾彦窦两兄弟。 顾氏兄弟看清楚来的铁甲人是小蛋,也颇感错愕。 顾彦岱问道:“小蛋,你来这儿做什么?你干爹呢,他来了没有?” 小蛋答道:“我是陪欧阳姑娘来找她的六叔公,干爹现下在哪儿我也不晓得。” 顾氏兄弟闻言面色微变,顾彦窦转目审视欧阳霓道:“姑娘要找欧阳谷主?” 欧阳霓点点头,说道:“两位大叔,你们是我六叔公的朋友么,可知他在哪里?” 顾彦岱一笑,摇头道:“我们兄弟可不是欧阳谷主的朋友!”语气里透着古怪,问道:“姑娘此来有何贵干?” 欧阳霓轻咬樱唇,犹豫道:“家门近日惨遭不幸,我想求六叔公出山襄助。” 顾彦窦摇头道:“谷主最恨欧阳世家的人,你们还是赶紧走人吧。” 第四集 明驼篇 第八章 石谷怪人 欧阳霓面露恳求之色,道:“两位大叔,让我见六叔公一面好不好?” 顾氏兄弟尚未回答,左侧数丈外红影一闪即逝,有沙哑阴冷的老者声音吩咐道:“带他们两个来见我。” 顾氏兄弟肃容垂手应道:“遵命!”顾彦岱伸手一引,道:“两位请。” 小蛋愈发觉得奇怪,瞧自己两位叔叔的模样,居然像是仆从一般,他忍不住问道:“七叔,八叔,你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彦岱愠怒瞪视小蛋,转而若无其事地嘿嘿笑道:“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四个人两前两后往谷内行去,须臾看见左侧悬崖下有几座冒着红雾的石洞,热气灼人。顾氏兄弟在中间一座石洞前停住,朝里头齐齐躬身道:“谷主,人到了。” 石洞中那老者哼了声,大剌剌道:“叫他们等着,老子要打坐静修了。” 小蛋心道:“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我还是尽早离开得好。”况且,谁晓得那老者一入定得多久才能醒转?他心悬卫惊蛰、古灿等人围捕地龙之事,恨不能肋生双翅赶快飞了回去,当下道:“欧阳姑娘,妳想找的六叔公就在里面,我也该走啦。” 顾彦窦冷冷道:“你不能走。” 小蛋一怔,问道:“为什么?” 顾彦窦说道:“谷主叫你等着,你就必须留下等他召见。在此之前,休想跨出独尊谷半步。” 自打穿上乌犀怒甲,小蛋已很少挠头,取而代之则是用手指头轻抚鼻翼,说道:“七叔、八叔,我只是送欧阳姑娘来这儿,身上还有急事,真的不能多待了。” 顾彦岱冷笑道:“我管你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总之你不能走。” 他的话音刚落,蓦然听到身边顾彦窦口中发出“呼哧呼哧”的低喘,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出一团团紫色热气。 顾彦岱惶急叫道:“谷主,谷主,我八弟他毒发了,求您赶紧赐药救他!” 喊了两声,石洞内无甚动静,顾彦窦却已受不了了。他额头的“宏”字泛起熠熠鳞光,往外冒出一缕缕妖艳的紫烟,双手拼命捶打脑门“呼呼”嘶吼,舌头从口中长长探出,竟也染作酱紫色。 小蛋问道:“七叔,八叔中的是什么毒,解药只有那位欧阳谷主独有么?” 顾彦岱紧紧抱住顾彦窦不让他自残,怒声道:“闭嘴!若不是你们闯进谷里耽误了彦窦向谷主求药,他又何必受这‘紫金焚脑汁’发作之苦?” 小蛋转头问欧阳霓道:“欧阳姑娘,妳有没有‘紫金焚脑汁’的解药?” 欧阳霓摇头道:“这毒……该是由我六叔公独创的,小妹也是第一次听说。或者,我这就进洞求他赐药救治这位大叔。”说罢举步向石洞走去。 顾彦岱无暇分身,已不及拦阻。 欧阳霓甫一踏入石洞,突然“嘤咛”低哼踉跄倒退,小蛋在后扶住欧阳霓,问道:“妳没受伤吧?” 欧阳霓真气略作流转,片刻后缓过劲来,心有余悸道:“洞口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像看不见的火墙,根本没法接近。” 顾彦岱嘿然道:“每次欧阳谷主修炼时,都会在洞口布下‘悬霞罡氲’。要是能进去,老子还待在这儿干叫什么?” 他一说话,怀里的顾彦窦陡然挣脱,发疯似地冲向石壁,嘶声嚎叫道:“我受不了啦,让我死,让我死!”“咚咚咚咚”狠狠将脑门叩在石壁上,立时鲜血横流。 顾彦岱冲到他背后重新抱牢,将顾彦窦一步步拖离石壁,喊道:“谷主、谷主,求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八弟!” 小蛋见此情景不禁骇然,眼前浮现起那名仙鸳门弟子临死前疯狂而绝望的眼神,怒道:“岂有此理,他怎能见死不救?” 合身冲向石洞。 “砰!”一阵金星乱闪,小蛋用力即猛,摔跌得也远比欧阳霓更惨。身躯如石头般倒弹而回,令欧阳霓亦不及反应,重重栽落到地上,额头被尖锐的碎石蹭破一片,鼻子里一酸鲜血汩汩长流。 见到血,他反而欣喜道:“血,血,我的血!” 顾彦岱听到小蛋叫声,思忖道:“这傻小子脑筋实在不怎么灵光,鼻血都摔出来了,居然还那么开心。不会是撞傻了吧。” 小蛋兴奋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冲到顾彦岱跟前道:“七叔,快让八叔张开嘴把我的鼻血咽两口进去,说不定就能好了。” 顾彦岱不耐烦地呸道:“滚远点,胡说八道什么,我没工夫陪你发疯。” 小蛋急忙解释道:“七叔,你不知道,我的体内有圣淫虫的精血,能解万毒。那回欧阳姑娘不小心中了自家的千金销魂散,就是我帮她吸毒的。” 顾彦岱将信将疑,望向欧阳霓。 欧阳霓点头道:“他没有骗你,是真的。” 顾彦岱仍不敢相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恶狠狠道:“你若敢耍我,老子要你一辈子好看!”摁住顾彦窦的脑袋,掰开他的嘴。 小蛋一抹鼻子,道:“糟糕,血不流了。欧阳姑娘,麻烦妳再打我一拳。” 欧阳霓举起拳头比了两下,始终打不下去。 顾彦岱道:“我来!”挥起老拳结结实实揍在小蛋的鼻子上。 “啪!”小蛋被打得涕泪齐出,鼻血四溅,忍疼道:“八叔,快来喝点!” 不用他提醒,在顾彦岱松开左手捶打小蛋的时候,顾彦窦已乘机挣脱,猛一抬头,似疯狗般张嘴咬住小蛋面颊。小蛋“哎哟”大叫,生恐八叔真从自己脸上咬下一块肉来,急忙运起金光聚顶护住面门。 可惜他的功力远有不如,且顾彦窦神志迷失,大半气力大得异乎寻常,依旧死死咬住不放,喉咙“咕嘟咕嘟”连响,玩命吸吮小蛋的鲜血。 欧阳霓惶然道:“这位大叔,快松开常公子,有这几口也该足够了。” 顾彦窦哪里肯听,而他的兄长更是一个劲儿地道:“多喝点,多喝点,别噎着。” 小蛋这个疼啊,龇牙咧嘴也不顶用,急中生智喷出一口红雾。顾彦窦正大口吸气好多喝两口,一古脑将圣淫虫的淫毒尽数吸入体内,顿时全身发烫、手足酸软。 小蛋忙脱开“虎口”,手抚面颊。还好,肉没被咬掉,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彦岱急声叫道:“小蛋,你对他做了什么,为何八弟昏了过去?” 小蛋苦笑道:“我喷了口圣淫虫炼化的惑神迷烟,他吸得太多才会昏倒。不过八叔已喝下我了我的血,这点迷烟应该无碍,很快就能苏醒。” 欧阳霓取出绢帕,小心翼翼擦拭小蛋血淋淋的面颊,疼惜道:“常公子,痛不痛?” 小蛋瞅了眼顾彦窦,暗道:“没想到我八叔咬起人来这么狠,不晓得他和小黑、大黑比起来,哪个咬人更厉害?” 总结下来,还是大黑最为安静温顺,似乎可以首先排除。却突地闪念道:“不对,干爹说‘咬人的狗不叫’,照这说来大黑更是不能招惹。我往后见着牠还是躲远点才好。” 正胡思乱想着,顾彦岱惊喜道:“快看,他额头上的字褪掉啦!” 果然,顾彦窦额上印着的那个“宏”字已渐渐淡去,他痛楚的神色亦恢复宁静,眉头徐徐舒展睁开了眼睛,茫然道:“七哥,谷主已经出洞了么?” “没有,”顾彦岱兀自不放心道:“你试着察看一下紫金焚脑汁是否给化解了。” 顾彦窦凝神内视,片刻后大喜若狂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毒怎么完全解了?” 差点咬下我一块肉来,你的毒能不解么?听着顾彦岱在给顾彦窦做着解释,小蛋心里苦笑不已,问道:“七叔、八叔,你们怎会在这里做了欧阳谷主的仆人?” 此刻顾彦岱对小蛋自然客气了许多,叹口气道:“说来话长,不提也罢。总之撞上这个老怪物,是咱们兄弟倒了八辈子的楣。他为了防止我们逃跑,就用紫金焚脑汁在咱们脑门上画字,说这样就表示我们俩都是他欧阳修宏的人了。 “奶奶的,每隔三天毒发一次,老家伙就像看耍猴似的故意拖着不给解药,直等我们要疼死过去,才施舍一颗。” 北海八鬼本非善茬,偏偏顾彦岱、顾彦窦落入欧阳修宏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卑躬屈膝为奴为仆、苟且偷生,也算是时运不济。 顾彦岱说完,紧紧盯着小蛋的脸庞,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努力堆起笑容亲热道:“小蛋,七叔再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帮忙。” 小蛋不由自主捂住受伤的面颊,道:“除了让你再咬我一口,其它什么都成。” 顾彦岱连摇头道:“七叔又不是狗,咬你干什么?只要你……再给我喝点鼻血行不行?” 小蛋揉揉酸麻的鼻子,还好鼻梁没断。 顾彦岱又低声下气道:“好孩子,七叔就全靠你救命啦。看在叔叔从小一直疼爱照顾你的份上,你就帮帮忙,不然我迟早有一天得死在那老怪物手上。” 听他说得悲凉,小蛋无可奈何道:“好吧,不过这回你可要打轻点。” 顾彦岱眉开眼笑,忙不迭答应道:“一定一定,我会小心,就像让蚊子叮你一口,绝不会疼。”走到小蛋面前,捏起拳头“砰”地捶落,果然比方才轻了不少。 没等鼻血流下,顾彦岱猛然一把抱住小蛋肩膀,张嘴凑近用力猛吮。毕竟老命要紧,也顾不得吸进嘴里的是鲜血还是其它,骨碌骨碌尽数吞落肚里。 小蛋傻了眼,他倒不担心别的,就怕顾彦岱一时兴起,把嘴巴往下稍稍挪动些许,那自己这一辈子就不用做人了。 幸好,顾彦岱只求解毒,倒没有任何非常癖好,吸了许久,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小蛋咋咋嘴,顾不得口中又咸又腥的说不出什么味道,笑说道:“小蛋,七叔和八叔多谢你了。” 小蛋的鼻子肿得好似根胡萝卜般,碰一碰都是生疼,只得咧嘴苦笑道:“不用谢,反正我血也够多。” 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顾彦岱转动着眼珠寻思道:“对呀,这小子身上的血可真是个宝贝,我若能设法多弄一点,将来炼成解毒灵药岂不妙哉?” 他外号叫做“雁过拔毛”,其实素来的行事作风何止仅仅是拔毛而已,恨不得把别人的骨头嚼成渣才罢休。 不过,他也不清楚,其实小蛋体内的圣淫虫精血并非能解万毒,只是恰好对紫金焚脑汁这类的火毒具有特效。然而即便如此,业已弥足可贵。 察觉顾彦岱眼神变得不善,欧阳霓心细如发,不动声色道:“大叔,我六叔公进去那么久,也该快出洞了吧?” 一提起欧阳修宏,顾氏兄弟顿如惊弓之鸟,下意识朝石洞里张望。 顾彦窦道:“七哥,你的毒解了没?” 顾彦岱点头道:“好像已经解了。”他明白顾彦窦的意思,转首问道:“小蛋,我们要马上离开,你跟着一起走吧。” 小蛋尚未开口,欧阳霓抢先道:“常公子,你救下了两位大叔,又放他们离去,我六叔公晓得后定会发怒。你还是赶紧出谷吧。” 她不说,或许小蛋就真的和顾氏兄弟出谷了。可此时闻言省道:“我要是就这么走了,稍后欧阳谷主势必把帐算在欧阳姑娘头上。大丈夫敢作敢当,怎能连累别人?” 计议已定,他反而不打算走了,拒绝道:“七叔、八叔,我在这里陪欧阳姑娘。你们不用管我,先走一步吧。” 顾彦岱恨恨瞪过欧阳霓,暗怪这丫头多嘴,急道:“好小蛋,你救了我们,老怪物绝无善罢罢休之理!乘他没出来,赶快跟我们一块儿逃吧。”他当然不是真的牵挂小蛋,只是想路上能找机会下手。 小蛋懵然不知,婉拒道:“谢谢七叔关心,不过我还是等一等的好。” 正僵持不下,洞口的红雾忽然徐徐朝内收缩。 顾彦窦变色道:“老怪物要醒了!” 顾彦岱打了个寒战,朝顾彦窦使了个眼色,道:“好,你多多保重,咱们走了。” 他自知小蛋凶多吉少,故此连“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也省了,与顾彦窦双双御起仙剑匆匆逃离。 两人刚一走,欧阳霓便道:“常公子,你也赶快走吧。虽然我刚才是担心那两位大叔窥觑你体内的精血,才有意那么说,但话里都是实情。我的这位六叔公脾气暴躁、难以亲近,你放了他的人,稍后他一定会狠狠地报复你的。” 小蛋淡淡道:“这个我都知道啊,可我走了妳怎么办?正因为欧阳谷主脾气不太好,我才更需要留下来。” 欧阳霓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既敢来见六叔公,自有保命之道。” 正要送小蛋出谷,忽听洞内欧阳修宏的声音说道:“顾大、顾小,让他们进来。” 欧阳霓神色一变,嗔怨地瞥了小蛋一眼,回答道:“六叔公,那两位大叔已经离开独尊谷啦。” 欧阳修宏一怔,问道:“你是谁,那两个窝囊废,他们中了老子的毒还敢跑?” 小蛋道:“欧阳谷主,她是您的堂孙女。七叔和八叔体内的毒,已被我解了。” “放屁!”欧阳修宏怒道:“老子下的毒,有谁能解?你敢骗我?” 伴随着话音,一个削瘦的老者步出石洞,来到两人近前。他的相貌和欧阳霓的花容月貌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以至于小蛋不由得奇怪,同样是欧阳世家嫡传的血脉,怎么两个人之间的差别可以那样惊人? 五官丑陋自不必说,欧阳修宏满头乱糟糟的红发,更是教人惨不忍睹,如同一个鸟窝,脑壳四周的头发高高爆起,中间稀稀疏疏却没几根,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光秃秃的头顶上。偏偏他还一心向往潇洒,把鬓角两旁的乱发集合成束,不伦不类地盘到额头,似在显示他老人家的特立独行之处。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令人恶心的是,他全身散发出一股酸涩难闻之气,一件破烂肮脏的红袍上,居然还大大小小缝满数十个口袋,里头鼓鼓囊囊,不晓得装了些什么,活脱一个老乞丐。 可再看他腰上束的一根价值连城的殷红玉带,恐怕躺到路上也不会有谁施舍他半个铜板。 在他背后,斜插一长一短一粗一细两根青铜杖,杖端高踞一对神态狰厉的魔兽,小蛋却识不得来历。 欧阳霓鼓足勇气,说道:“六叔公,那两位大叔真的走了很久,常公子没说谎。” 欧阳修宏四下不见顾氏兄弟,这才信了,喋喋怪笑道:“丫头,妳是谁的闺女?” 欧阳霓盈盈一拜,道:“家父欧阳景海,是您老人家的堂侄。” 欧阳修宏道:“嗯,果然和欧阳景海那个混帐王八蛋长得有点像。好,你们两个既然来了,便留下来顶替顾大、顾小罢。” 小蛋道:“欧阳谷主,欧阳姑娘是来请你回返明驼堡主持家业的。” 欧阳修宏一愣,随即纵声大笑道:“放你娘的屁,那堆鸟人都巴不得老子早一天完蛋,还会来请我回去?真若这样,欧阳景海自个儿为何不来?” 原来他久不出谷,连欧阳景海继任家主的消息,都是从顾氏兄弟口中听说的。 欧阳霓如实道:“我爹爹已经过世将近一年了,无法再来拜望六叔公。” 欧阳修宏笑声更响,道:“死得好,早该去见阎王了。姓欧阳的死个干净老子心里才痛快!” 小蛋心里困惑道:“你不也姓欧阳么,难不成连带自己都死了还会觉得痛快?” 欧阳修宏笑声徐歇,说道:“你们进来时,有没有看到谷口的字?” “有,”欧阳霓道:“‘惟我独尊’——您老人家的豪情霓儿钦佩之极。” “不是这个,是朝谷里一侧。”欧阳修宏摇头道:“我写的是‘有进无出’,为的就是提醒那些不知道的笨蛋,不要随便入谷,否则这辈子都别想活着出去。” “欧阳谷主,你把这四个字写在谷里头,等人家真的瞧见了,已经进了独尊谷,好像也提醒不了谁吧?”小蛋素来佩服干爹的铜皮铁面神功,却不料今天在漠北还遇上一个更厉害的。看来俗话说得没错,哪怕是论起强词夺理厚颜无耻,同样也存在“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干爹他老人家的境界似乎还大有提升的空间。 欧阳修宏勃然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敢编排老子的不是?”身形一晃,抓住小蛋肩膀运劲外吐,想教这不识相的小子吃点苦头。 但掌力击在乌犀怒甲上不带反应,欧阳修宏不禁一怔,嘿嘿道:“你这身铁皮不错,老子收了。就当是你孝敬本谷主的见面礼吧。”可用力扯了两下,乌犀怒甲纹丝不动。 欧阳霓在旁哀求道:“六叔公,这位常公子是霓儿的恩人,您放过他吧。” 欧阳修宏扯不下乌犀怒甲深感颜面大损,恼怒道:“狗屁,妳的恩人关老子鸟事。独尊谷里只以老子为尊,你们算个屁!” 怒冲冲夹着小蛋走入石洞。 欧阳霓从后追上,叫道:“六叔公——” 欧阳修宏也不理她,将小蛋身躯抵到石壁上,嘴巴一咧似笑非笑道:“嗯,老子先把你们两个登记注册了,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人了。” 小蛋动弹不得,又不愿借助圣淫虫对付欧阳修宏,只好眼睁睁瞧着他老人家从一个口袋里掏出青瓷瓶,用牙咬开瓶塞,倒了两滴深紫色的液体在右手拇指上。然后收起瓷瓶,换由左手压制小蛋,用那根拇指在他脑门上鬼画起来。 “哧哧”轻烟直冒,弹指小蛋额头现出一个“宏”字。欧阳修宏得意洋洋欣赏片刻,点了点头道:“写得还算不错,算你走运,不用抹了重来了。” 他刚准备放下小蛋转而去拽欧阳霓,不料那额头上的“宏”字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欧阳修宏“咦”了声,重新试了一次,结果依然一样。 小蛋忍不住说道:“欧阳谷主,要不你多用点药水,说不定就能成了。” 他的本意是,想让欧阳修宏把所有的紫金焚脑汁都涂到自己的头上,这样就不能再拿去在欧阳霓额头上乱画。可话听在欧阳修宏耳朵里,就变成了嘲讽。 他黄豆大小的眼睛里凶光连闪,狰狞阴笑道:“你,当我治不了你?”“砰砰砰”接连三拳轰中小蛋胸口。 小蛋早瞧出事情不妙,先一步运起“有容乃大”,三拳捱下来却仍不免气血浮动,眼前发黑。多亏有乌犀怒甲护体,否则恐怕已成一堆血肉酱。 欧阳霓哀声道:“六叔公,求求你快停手,别打啦。” 小蛋勉强笑了笑,安慰道:“没事的,他伤不了我。” 欧阳修宏爆怒欲狂,突然并立双指插向小蛋两眼,吼道:“我让你再笑!” “铿!”乌犀怒甲的面罩滑落,欧阳修宏双指戳中黑铠隐隐作痛。他呆了呆,面孔扭曲呼呼喘气道:“老子要发飙啦!” 右手倒提小蛋双腿如抡大锤,在石洞中“砰砰”乱砸火星四溅。欧阳霓冲上去阻拦,也被他一脚踹飞昏死过去。抡了半天,自己也觉得有点累了,停手道:“小子,你死了没?” 就听小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晕乎乎地回答道:“我死了,我死了……” 第四集 明驼篇 第九章 熔炉炼甲 欧阳修宏抡起小蛋又一通猛砸,怒道:“死了还能喘气说话?不准喘气,不准说话,不准——不死!”停了手,他再问道:“喂,这回你死了没?” 小蛋没了声音,欧阳修宏灵觉一探登时七窍生烟,敢情这小子非但没死,反而迷迷糊糊地要睡了过去。他怒到极点,拖着小蛋的腿在洞里转了两圈,自言自语道:“老子要发飙,老子要发飙!” 猛然想到对付小蛋的法子,狞笑道:“你想睡觉,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将小蛋倒拖在地阔步往石洞深处走去,里面热气腾腾红光浮动,充斥着刺鼻的腐臭气味。 到了石洞尽头,赫然可见一座血红色的熔池。池面上“骨碌骨碌”冒着水泡,散发出的热气,足以把常人的衣衫点燃烧焦。 欧阳修宏走到池边,拍拍小蛋的头盔,道:“进去洗个澡罢!”“呼”地振臂将小蛋掷进熔池。池面“哗”地溅起熔浆般的浓绸浪花,隐约听见小蛋“哎哟”惨叫了声,迅速沉落不见。 欧阳修宏稍稍解气,拍拍双手等了会儿,不见熔池里再有动静,方才嘿嘿低语道:“跟我玩,玩死你。”回转身往外走去。 陡然想起小蛋背负的雪恋仙剑,不由懊悔道:“妈的,我怎么被气疯了,居然忘记把那柄仙剑收了。这下一块儿沉入修罗熔池化作水气,可惜了。” 回到外面,刚巧欧阳霓悠悠醒转,看到欧阳修宏独自出来却不见小蛋,惶然道:“六叔公,你把常公子怎么了?” 欧阳修宏得意笑道:“我请他洗澡,这会儿该连骨头都洗化了。” 欧阳霓面容惨淡,悲声道:“六叔公,常公子是我们明驼堡的恩人,你不该——” “明驼堡的恩人就是老子的仇人,”欧阳修宏咆哮道:“老子想杀谁就杀谁,轮不到妳个小丫头片子来说该不该的。我问妳,欧阳景海死了,现在的家主是哪个小兔崽子?” 欧阳霓沉默半晌,低声回答道:“六叔公,是我。” “放屁!”欧阳修宏道:“欧阳世家传男不传女,妳个底下没把儿的女娃能当家主?” 欧阳霓垂首徐徐取出一枚黑色的玉戒道:“六叔公,你看这是什么?” “家主玉戒?”欧阳修宏愕然道:“欧阳家的男人都死绝了么?” 欧阳霓惨然道:“霓儿的三位兄长皆已遭遇不幸,明驼堡的万钧重担,我不想挑也不得不咬牙挑起来。六叔公,求你出山,襄助我重振欧阳世家。” 欧阳修宏状若疯魔狂笑道:“欧阳修德啊欧阳修德,活该你断子绝孙!” 欧阳霓等石洞内的隆隆笑声平息,低声道:“只要六叔公答应出山,霓儿情愿将家主之位相让。” 欧阳修宏不屑道:“早五六十年妳这么说老子或许会动心,如今区区一个欧阳世家家主之位,在我眼里跟堆臭狗屎差不多少。要我出山帮欧阳世家的忙,除非日头打西边升出来。” 欧阳霓面露坚毅神情,徐徐跪倒道:“那就请六叔公收霓儿为隔代弟子。” 欧阳修宏一怔,轻蔑讥笑道:“老子的独门绝学凭什么要传授给妳?” 欧阳霓没有回答,慢慢站直娇躯,伸手缓缓地褪下衣裳,逐渐露出浑圆玉润的肩头、白皙挺拙的酥胸,直到胴体完全裸露在欧阳修宏的面前。 欧阳修宏呼吸渐渐急促,眼睛里闪烁淫邪的光芒,情不自禁用舌尖舔着嘴唇,死死盯着欧阳霓的胴体,喃喃道:“好家伙,好家伙——” 欧阳霓闭上双眼,极力从脑海中驱除开欧阳修宏那张丑陋的麻脸,娇躯微微颤抖,努力挺起了胸膛,颤声道:“这样够了么?” 欧阳修宏淫笑道:“这还差不多。嘿嘿,难得欧阳景海能生出这么个水灵的女儿,却便宜了老子。” 他再按捺不住心头的欲火,大吼道:“老子要发飙啦!”纵身扑向欧阳霓,迫不及待地将一身衣衫崩裂。 欧阳霓被他粗暴扑倒在冰凉的地上,紧闭双目屏住呼吸,努力不让两行清泪滑落。她知道,她将得到很多,却也失去更多,只是此刻已没有时间去衡量、去后悔。路,既已选定,就惟有继续走下去,再不要回头——不过,欧阳修宏的确冤枉了小蛋。当时他是被震得七晕八素昏过去的,连自己是如何被投入的修罗熔池也不晓得。 “哧哧”声响,乌犀怒甲表面坚硬黝黑的硬铠,在亮红色滚烫的熔浆里终于一片片地酥软。甲面很快出现一个个气泡,而后熔成无数小孔,再继续扩大。 小蛋被灼烈的炙痛惊醒,睁开眼,透过面罩上特制的镜孔,看到四周一团红蒙蒙涌动旋转的熔浆,也看见自己右臂上的铠甲在不断地消融,裸露出里面的一层暗红软胄。 他大吃一惊,冷汗透衣,心道:“不好,这是什么鬼地方啊,那红色的岩浆连乌犀怒甲都能熔化干净,我也岂不转眼就得报销?” 幸亏,乌犀怒甲的密封性能超强,在软胄也被熔化前,周围的岩浆尚无法直接接触到他的肉躯。小蛋提气上纵,想脱离熔池。孰知整个人浑找不到着力点,身子非但没能腾空跃起,反而随着熔浆潜流的运动转动下沉。 不会吧,真要把我做成烘蛋?小蛋顷刻醒悟到,这必定是欧阳修宏在报复自己。他努力抬起头,上方岩浆滚动,隐约有“咕嘟咕嘟”的气泡破裂声,却根本无法看到池面,更不消说欧阳修宏的影子了。 他又竭力尝试了两次,身躯如陷泥沼完全无法自救,乌犀怒甲的硬铠却已经开始气化,惟一的藉慰,便是那层以前看着碍眼的暗红软胄,似乎不惧熔浆的高温熔化,但同样阻挡不住可怕的热量侵袭,直要将他烤焦。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小蛋并不清楚,只当自己置身在吐火岭地下的熔浆层中。然而他仅仅猜对了一半,倘若果真是普通的熔浆,乌犀怒甲丝毫不惧,表面的硬铠,也更不可能会在转瞬之间发生气化。 这座“修罗熔池”,事实上是“荼阳火脉”暴露在独尊谷石洞内的一处泉眼,却和吐火岭的岩浆层毫无干系。 所谓“荼阳火脉”,乃是天陆极为罕见的一种地象,往往深藏在地下百丈乃至千丈之处,无人能够接近。从外表上看几乎与寻常的火山岩浆无甚差别,但蕴含的热量又岂止是岩浆的十倍百倍。 欧阳修宏六十年前被迫脱离明驼堡,一怒之下远走漠北,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修罗熔池。此后他日夜近池修炼,凭借吸取源源不绝的“荼阳火汽”功力突飞猛进。十年后,参悟忘情境界的欧阳修宏,孤身回返明驼堡大开杀戒,扫遍欧阳世家无有抗手,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 只因他顾忌惊动了忘情宫宫主楚望天,才没敢进一步血洗明驼堡,连夜回返独尊谷。从此,他更加醉心于“荼阳火汽”的修炼,不知不觉又是五十余年。 饶是如此,欧阳修宏至今也只敢悬浮在距离修罗熔池丈许的空中,绝不敢再靠近半尺。所以在他看来,被他丢入池内的小蛋也绝无幸理。 小蛋只觉得自己还在不停地下沉,彷佛永远没有尽头。身上的硬铠彻底熔化,完全将软胄暴露到荼阳火脉前。 “呼——”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脑后的头发首先遭难。由于受不住热量的灼烤,竟倏忽燃烧起来。一股股焦臭味道刺入小蛋鼻子,头皮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他本能地想挥手拍打,“砰”地却击中头盔内层的软胄上。 “完蛋了,这回我可是真的要玩完。”小蛋已经不是用头皮发麻几个字就可以形容的,而是真的在焦头烂额了,他寻思道:“也不用等软甲给熔化,我便得被活活烧死啦。” 惊慌中,蓦然急中生智想起屡试不爽的救星,急忙运起“吐纳归元法”催动丹田真气,剎那小腹一凉,雄浑冰冷的圣淫虫精气喷薄而生,直冲头顶。这股力量较之往日竟又强大寒冷了数倍,小蛋的脑袋一麻,头顶的火烟弹指熄灭。 他又惊又喜,只当自己情急中激发了无限潜能,才产生如此意想不到的效果,赶紧继续流转圣淫虫精气护持全身,体外灼痛登时大消。 原来,早在数月前,圣淫虫吸食了血瞳金蝎的精元之后道行大进,随即进入了蛰伏期,开始在小蛋体内炼化银丝编织薄茧,为下一步的进化做着准备。 日前银丝炼成,偏又吸纳了地龙的大量精气,精元再次壮大,进化的步伐也由此加快。当感受到极不舒服的灼热从小蛋体外排山倒海地涌入,圣淫虫亦生出感应。于是小蛋稍一催动,牠即发出雄厚无伦的精气助阵护体。 小蛋自然不会明白其中关键,反正火燎眉毛的大难暂时得到消解,他亦可稍稍松上一口气。再看乌犀怒甲的软胄尽管薄薄一层贴在身上,竟比外面的硬铠更坚固更耐高温,至今安然无恙。 他心中一定,思忖起逃生的办法。可既是深陷荼阳火脉里,他浑身有劲也施展不出,如一颗小豆在熔浆里载沉载浮。 “叮——”依稀听见悠长镝鸣,小蛋身上的软胄忽地亮起,隐隐释放出的暗红色光芒,竟胜过滚滚的亮红熔浆朝四外扩散开去,形成一团透明光罩将岩浆阻隔在外。 荼阳地火熊熊涌动,似乎被乌犀怒甲敢于挑战的举动所激怒,发起愈加凶猛的攻击。一波波旋动的潜流激打,火浪铺天盖地吞没着小蛋,却始终不能侵袭进光罩内。 须臾之后,小蛋感觉到软胄内部渐渐生成一团火热的灵息,一丝一丝地从深处钻出彷似刚刚睡醒般,在甲胄中汩汩流动,令暗红色的光华越发夺目。 体外的灼痛感尽消,四面八方有无数条亮红的光缕渗入光罩,吸附到甲胄的表面,而后慢慢地融入其中不见影踪。 脚下好像永无尽头,小蛋的身躯依旧在下沉,荼阳地火的光焰随之更加亮丽,热度也在不停地攀升。 “我该怎么逃出去呢?要是能像土遁一样从这儿穿过去就好了。”摆脱了死亡的威胁,小蛋聚精会神地考虑起下一步的问题。就算乌犀怒甲能承受住荼阳地火的熔炼,可如果自己无法从这儿脱身,前面所作的一切都等于白费。 不料,乌犀怒甲向内散发出的暖醺醺气息鼓荡,心神稍得松懈的小蛋,油然被一股袭上心头的睡意所围绕,不知不觉里眼皮渐渐沉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也不晓得迷迷糊糊地过了有多久,他懵懵懂懂地发现眼前的熔浆之海缓缓退潮,漫天的星斗从遥远的天际冉冉而来。他倦意正浓,漫不经心打量了两眼,脑袋里一片混沌,并未意识到什么。 星辰包围了他,变幻莫测地闪烁运转,在小蛋身边形成千姿百态的壮观景象。乌犀怒甲依旧在吸纳着荼阳地火的菁华之气,彷如汪洋大海容纳万川。无论吸纳的速度还是数量,若让欧阳修宏看了都会眼红无比。因为,纵然他在修罗熔池上苦修十年,也抵不过乌犀怒甲区区六个时辰的奇效! 小蛋却在困倦地打量着周身的星辰,陡然醒悟到,这又是一幅源于天道星图中的“十三虚无”。 十三虚无乃道家重要教义之一,很久前小蛋也曾听常彦梧随口提及过,指的是十三种修炼要点,依次为:虚、无、清、静、微、寡、柔、弱、卑、损、时、和、啬。可惜此刻小蛋满脑糨糊,哪里还记得清楚。 “一、二、三——”他强打精神数了数,果然萦绕在身外的群星,错落有致地分作了十三座自成体系又和谐共存的星阵,几乎可察觉地围绕他在转动。 转着转着,最小的一座星阵骤然光芒暴涨,刺痛小蛋的双目。他眼睛一眨再睁开时,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只见那座星阵赫然推进到自己的身前,幻化作浩瀚深遂的虚空,却又有一道像光门般的银幕展现浮动。 他试着伸手去触摸,明明看到自己的指尖碰触到了那道银幕,却捞了个空。 “这些星星在干什么?”小蛋困惑道:“不会是又想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吧?” 冥冥中的心灵福至,他下意识地举步迈入光门,视野中剎那银光电闪迷失所有,只觉得身子一轻像被抽空,“呼”地声已从光门内弹射而出,一个踉跄站定。 小蛋愣了愣,意识到这并非捉迷藏的游戏,回头那道银色光门依旧,但四周的景物已变,彷佛一剎间跨越了万里虚空,穿越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嗡——”第二座星阵转换,推进至小蛋面前。这次,它变幻成的是一座充满迷离尘雾的乳白色门户,里面什么也看不清。 “是不是穿过这十三座星阵,我就可以出去了?”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小蛋大感振奋,他毫不犹豫再跨入第二道尘雾之门内。 而后,依次是清风、静水、微土、寡木、柔金、弱火、卑云、损雷……小蛋一鼓作气又连穿八道星阵,直把自己的头也转昏了。 在他而言,这仅不过须臾的工夫。于尘世的悠悠光阴,却已然流逝一日一夜。他兀自浑然不觉,迈进第十一道以奔流电光幻作的时电之门。倘使他能越过此门,来日即可游走时空俯仰岁月,达到凡人不可想象的神奇境界。 可惜脚方一踏进,凌厉汹涌的紫色电流“喀喇喇、喀喇喇”劈击轰落,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迸出,将他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小蛋被震得浑身灼痛,宛如被刀锋把身体劈裂切割成无数小块,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不远处,那道紫色电门静静浮现,他却不敢再作第二次的尝试了。 更远些的地方,最后的两座庞大星阵若隐若现不再推进过来。小蛋揉揉酸疼的屁股,喃喃道:“不让进就不让进吧,也犯不着电我啊。” 说完这话,他猛地一下子呆住,惊讶道:“咦,我怎么能揉到屁股了,那身软胄呢?”念头甫起,蓦地脑海里轰然剧震,好似天地塌陷,周围的幻像齐齐消失变得一片漆黑,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悠悠醒来时,小蛋失望地发现自己还在熔浆包裹中。乌犀怒甲的光亮已黯淡下来,但表面多了一层奇异的暗红花纹。更让他诧异的是,从甲胄中有一团柔和的灵气发出,悄然渗入体内直沁灵台。 他暗叹口气,心道:“原来它还穿在我身上,刚才只是作的一个梦而已。要是能真像梦里那样,这身乌犀怒甲能给脱下来该有多好。” 心念未尽,灵台盈动的那股灵气忽然生出轻微浮动,似乎感应到了小蛋内心的想法,旋即乌犀怒甲中充盈的雄浑力量亦发出共鸣。 “铿——”周身的软胄一松,竟真的要从小蛋身上卸落。小蛋大喜过望,直如被禁锢在暗无天日囚牢中的犯人重获自由般无限欣喜。可电光石火中猛叫不好——自己的身体还在熔池泡着呢,乌犀怒甲若真的脱离肉躯,那不等于是在自杀? “不要啊,快回来!”在软胄离开身躯的一剎那,小蛋大叫道。 可能是不满意他的朝令夕改,乌犀怒甲晃动了数下,才重新贴回小蛋身上,累得他的心也随之在嗓子眼里一起一伏,七上八下了好几回。 轻出了口气,小蛋察觉自己已不再下沉,而是有规律地盘旋在一座巨大的涡流中,但底下依旧深不可测。 “敢情梦里的东西还是有些灵验的!”小蛋欣喜地想道。终于解决了乌犀怒甲不能卸下的问题,他内心的兴奋难以言喻,一时居然忘记了自己尚处在绝境之中。 突然触动灵机,他眼睛一亮琢磨道:“对了,如果我真能像梦里那样打开一道光门钻进去,说不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可我穿过的十一道星门里,到底哪一道才适合眼前使用呢?” 略一思忖,他的脑海里泛起弱火星门,大喜道:“不错,就是你了!”凝神冥思摒除杂念,星天重来璀灿耀眼,他的身心渐渐晋入无明之境。 “呼——”丹田真气随意升腾,汩汩凝聚在胸前,形成一团飞速流转。猛然小蛋的身子一颤,从体内迸放出夹杂着银、红、青三色的光华,如潮水般向前涌出,陡然轰鸣爆裂。 光罩外熔浆狂掀,豁然现出一线不可思议的弱火星门。小蛋激动之下心神微分,星门立时一晃而逝,熔浆重新涌回一如原状。 他并不气馁,再次凝神催动真气。蕴藏着“睡梦神功”、“圣淫虫精气”、“乌犀火罡”以及未成气候的“铜炉心鉴”四股截然不同力量的三色光澜骤闪,眼前弱火星门再现。 小蛋不敢耽搁,抢身滑入门内。赤红的光澜扑面袭到,身子如飘如荡,在失重的一刻又被一股庞大力量迸出星门。 他稳住身形定睛巡视,身后的星门在迅速地消失隐没,而立足之处已非先前的那座涡流内。可是,他终究仍在熔浆包围里没能脱出,仅只换了个漂浮的地方而已。 但这已足以让小蛋欣喜不已,暗道:“我真的成功了!原来那些星门各有用处,没一座是摆设。嗯,第一道星门必定是用来在没有任何凭借的虚空中穿梭。假如想跟桑公公那样钻土,只消运用第五座土门就成。” 想到这里小蛋喜不自胜,寻思道:“我早先绞尽脑汁想的,不正是这个么?往后再跟人打架,万一斗不过他,便施展这套‘十三虚无’的遁术,管它是在什么地方,我跑了他总没办法再和我打。” 开心过后,现实的问题又摆在小蛋眼前。荼阳火脉中不辨东西南北,有如迷失于汪洋浩海,如何才能控制火遁的方向一步步得脱生天? 他用想了想,抬起头凝望上方,心道:“我只管一个劲往上走,总能出去。” 然而这事说来容易,要操控初悟不久的十三虚无遁术,却没那么简单了。 小蛋缓缓横躺身躯,让自己仰面朝上漂浮在熔浆里。而后第三次运起“十三虚无”中的“弱火”心诀,在上方打开一道星门。 连续穿越了三次,他近乎精疲力竭。当看到身外的熔浆光泽稍稍减暗,知道应该是对了路子,心情兴奋又强自支撑住疲惫的身心。 其实,对于十三虚无遁术操纵不熟,固然是他几次火遁依旧未能脱险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缘由却在于,小蛋的修为委实薄弱了些。 倘使换作一个大乘级的翘楚高手,在完全掌握火遁之术后仅需一个闪念,即可穿越过这数百丈深的荼阳火脉回到地上。而对于小蛋,一次能穿行百丈已是极致。并且,这还要归功于体内的圣淫虫精气和身外的乌犀火罡襄助,否则恐怕连星门也开启不了。 眼瞧成功在望,小蛋振作精神,又开出一道弱火星门钻了进去。“轰”地脑海一震,身躯弹出星门时顿感觉到与前几次穿越的不同。好像是在途中突遭某种阻力,令他的火遁戛然而至,跳脱出来。 小蛋错愕地打量四周,不由狂喜,几乎忍不住要欢呼起来。原来他横躺的熔浆上方不到寸许,就是梦寐以求的生天! 第四集 明驼篇 第十章 龙生九子 透过薄薄的一层熔浆,小蛋看清数十丈的高空顶端,是嶙峋的石壁,却不似独尊谷里的那座石洞。可就算这里是个没有通道的密封石窟,总也远胜待在荼阳火脉里接受烘烤。何况,他还可以施展新悟的土遁之术穿越而出。 小蛋双腿一蹬跃出池面。“哗!”面罩弹起,他仰头张嘴贪婪地深深吸进一口充满火热气息但又可爱无比的新鲜空气,体会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啵”冷不防上方有团红彤彤、热乎乎的椭圆形硬物,被他一口吸入嘴里,好在那东西够大,才没顺着喉咙一举滑落入肚。 小蛋给哽得一呛,赶紧“噗”一口喷出接在掌心打量。嘴巴里强烈的烁疼感传来,不知给烫出了多少个火疱。 不过他现在心情极好,也就来不及沮丧了。只见肇事烫伤他的,是一颗鸡蛋大小的火红色石头,通体流动着火热的赤光,非常的漂亮小巧。他掂了掂,这东西居然出奇的沉重,足有二三十斤的分量,也不知是什么质地。 小蛋托在手里越看越喜欢,不由想道:“我上回没能把师姐的耳环找回来,若将这颗会放光的小石弹送给她,也算是个补偿。” 有了主意,小蛋心念微动。胸前软胄轻轻脱离,露出久违的衣襟。他小心翼翼将小石弹放入胸衣里,用圣淫虫精气护持着便感觉不怎么烫了。而后重新合起胸甲,开始观察四周的景状。 这儿果然是一座巨大的封闭石窟,岩壁色泽殷红突兀嶙峋,底下一潭熔浆汩汩滚动,冒着红蒙蒙的热气。 他飘身站到一块从峭壁上凸起的岩石上,浑身酸软无力,丹田更是空荡荡的难受。毕竟,脱险之后心神松懈,种种疲倦亦就应运而生。 小蛋几近虚脱地坐了下来,心想这儿空旷无人,正可休息片刻,等养足了精神再设法出去不迟。倚靠在石壁上,不禁盼望道:“哎,这时要是能喝点水,再吃上几口干粮就好了。” 念及此处,顿觉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无奈身上只有胸前藏了个很像鸡蛋的石弹,可惜牙齿咬不动,嗓子眼又太小。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猛然警醒,急忙反手去找背负的雪恋仙剑。手落处一实,正握住雪恋仙剑的剑柄,登时心头一松,惊喜道:“好家伙,这把仙剑竟连剑鞘都没给熔化掉。”对于罗牛的感激,又由衷加深了一层。 但小蛋终究不怎么放心,还是掣出仙剑横在膝上仔细审视了一番。晶莹如雪的剑刃,犹如一泓寒波静静驿动柔和的光芒,却在两面的剑脊上多出了一道暗红色的丝痕,直贯整柄剑身。 小蛋还剑入鞘,想碰碰运气,看能否在石窟里找出点什么吃的。底下的熔浆不少,他自然一口也不敢喝。周围的石头也很多,他也怕咬了磕牙。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还是打坐养神吧,他努力不去考虑饥渴交加的问题,合眼盘膝入定。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小蛋猛然被一阵地动山摇的怒吼声惊醒。他睁开眼睛,差点从震瑟不已的岩石上摔下去。 但见冤家路窄,那头被漠北群雄围捕多日的地龙腾动身躯,在石窟中飞速奔转,口中不住地发出昂昂嘶吼,透着焦灼。 小蛋惊得弹身而起,只盼地龙没有发现自己。然而整座石窟毫无遮蔽之处,小小的一点动静,却足以让自己变成惟一的目标。地龙一双凶目精光闪闪恶狠狠盯着小蛋,粗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喷出红雾。 “难不成这是地龙的老巢?”小蛋左右张望,想寻找可能藏身的地方。 地龙像是认出了小蛋,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眸子里凶焰闪烁,“昂”地仰首长吼,如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压了过来。小蛋无暇细想,忙纵身横移拼命朝左侧飘飞。 “轰——”站立的山岩崩碎塌陷,地龙掉转头来,再一次扑向他。 小蛋脚跟一磕石壁,朝前飞射。无需回头,他便能感到地龙紧迫而来的身影,激荡起澎湃的罡风如洪水般卷涌,在身后越追越近,小蛋竭力加快身形,仍旧无法甩脱。而石窟再大,也有尽头,对面的石壁倏忽已迫近身前。 小蛋暗叫苦也,他骑虎难下,再不停下,无需地龙出手,自己也得撞得漫天星斗。一想到“星斗”,他霍然一振,有了主意。 眼看身躯就要撞中石壁,小蛋身前猛然迸放出一团绚光,石壁光华盛绽,星门开启。小蛋想也不想一溜烟钻了进去。 地龙微微一愣,没料到小蛋居然也会钻山。牠头颅一探,紧追不舍。 小蛋连施两次土遁,业已气喘吁吁、真气不济。他舒展灵觉,探查到地龙如影随形依旧在追杀自己。当下不敢停留,咬牙逃命。 “呼——”第三次从微土星门中钻出,眼前景物却变得颇为熟稔。略一转念,小蛋好悬没昏过去,却是一阵晕头转向的逃亡后,又回到了石窟中。 身后风声响动,地龙紧跟着掠出,瞪视小蛋呼呼低吼。 小蛋苦笑道:“地龙大哥,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别再追我了好不好?” 见地龙无动于衷,他接着道:“要不,我让你打一顿出气,或者吐两口火云。” 猛然小蛋恍然问道:“地龙大哥,你在找那颗红颜色的小石弹?” 这回地龙有了反应,微微颔首打了个响鼻。 小蛋如释重负,说道:“对不住,我不晓得那东西是你的才拿了去。既然你想要回去,我这就还给你。”他说着微松胸甲,探手到衣襟里摸索石弹,忽地脸色一苦道:“糟糕,石弹好像被我弄碎了。” 地龙应声狂吼,猛扑上来。小蛋也顾不得再把石弹掏出来还给牠了,赶忙合上胸甲转身又逃。 地龙瞬息追近,小蛋欲想故技重施再钻石壁。岂料丹田真气一空,眼瞅着自己结结实实地往石壁上撞去,猛地从石壁中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来,一把扯住小蛋肩头喝道:“快、快进来!” 小蛋眼前一黑,身子没入石壁,只觉被人夹在肋下正飞速地行进。 他听这嗓音,已知道救星是谁,喜道:“桑公公,你怎么找到我的?” 桑土公一边钻土一边犹有余暇回答道:“我、我不是在找你,是、是跟踪地龙到、到了这儿。我们来——了已经有老半天啦,可、可这地方埋得太、太深,岩层又——太硬,还没来得及打通。” 一阵风驰电掣,小蛋陡地眼前亮起白光,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桑土公携着他一跃而出,叫道:“快、快准备,地、地龙上来啦!” 话音未落底下红云喷涌,地龙发出愤怒吼叫,破土窜出。 地面上方,是一处位于距离吐火岭不到三百里的荒山山坳,数百漠北魔道高手早已将它团团围住,只是无法深入石窟,才与地龙形成僵持。 这时看到地龙主动现身,众人尽皆大喜。 古灿挥动金钩,纵声喝道:“兄弟们,围住牠!” 经过几番惨烈搏杀,漠北群豪已逐步掌握到围捕地龙的不少经验。此际无需多想,各按其职行动起来。 按理说,地龙吃过漠北群豪的苦头,乍见地上有数百人在守候着牠,本该立刻遁回土下。如此一来,外头的人再多也无济于事。 可此刻的牠竟似发了疯一样,对扑上来的魔道高手浑不理睬,只紧紧追着桑土公和小蛋。 激战展开,古灿等人围上地龙,令牠不得不放弃追击,转而应战。 桑土公在高空中停住,大喘了口气道:“好……险,差、差点就教牠追、追上!” 小蛋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道:“桑公公,多亏你救了我。” 桑土公带着小蛋飘回地面,笑道:“你、你歇一歇,我、我去帮忙。” 小蛋想跟着桑土公去,可稍一提气便颓然坐倒,骨头如散架似的酸疼。 血战了一炷香的工夫,群雄中又有数人死伤。地龙也身负数处外伤,只疯狂地左冲右突,做着困兽之斗。 北方空中隐约响起一阵苍老雄劲的长啸,譬如奔雷万里来得好快,只见飘浮的云层里透出一束雪白剑芒光耀长空,竟看不清来者究竟是何人。 啸声久久不衰,反变得更加强雄壮激昂,那束雪色剑光雷霆万钧从上空俯冲而下,正向着地龙的头顶轰落。 小蛋瞧得心摇神驰,但觉这一剑气壮山河恢宏万千,已是人间巅峰。 “冰魄寒光诀!”谈禹兴奋叫道:“是凌老宫主到了!” 原来,御剑长啸之人竟是天陆魔道三宫之一,冰宫的上任老宫主凌云霄!而他在一百四十余年前的蓬莱仙会上,便已被列入魔道十大顶尖高手之林。其一身修为功通造化,三甲子的潜心静修更令他早已突破大乘之境,距离羽化飞天亦仅仅不过咫尺之遥。 在十八年前的上届蓬莱仙会后,凌云霄宣布退隐,从此鹤踪渺渺不复现于天陆红尘。但漠北与北地冰宫地缘相邻,他又和古灿等人交情颇深,因而在他获悉地龙肆虐之事后,亦兼程赶来。 地龙显然也发现对方是来者不善,仰头喷出一团汹涌火云直冲凌云霄。 凌云霄身剑合一,面对涌到的火云竟是不避不闪、直撄其锋。 “嗡”仙剑龙吟振霄,光华暴涨,遽然升腾起一蓬白茫茫的雾澜,顷刻杀气严霜罡风如吼,排山倒海般与火云迎头激撞。 “轰——”光澜流散狂风席卷,天空中竟飘落下莹莹雪花。四周群豪立身不稳尽皆抛飞而出,即使如古灿这等魔道高手,亦要退出数丈方自站定。 凌云霄的仙剑破开火云,威猛无俦直贯地龙头颅。“噗!”黑血四溅,地龙爆发出几可令天地齐齐变色的狂吼,喷出最后一蓬火云。 凌云霄撤剑抽身,脚踏火云冉冉飞升,白衣如雪大袖飘荡,宛若谪仙。 地龙硕大沉重的身躯晃动数下,一头朝着地面栽落。“砰”地闷响,将坚硬的山石砸出个坑来,抽搐了片刻终于气绝。 群雄欢声雷动迎向凌云霄。凌云霄飘然落在地龙尸首旁,剑上滴血不沾铿然回鞘,微吐一口浊气道:“古大先生,久违了。” 古灿迎上凌云霄,抱拳笑道:“凌老宫主,亏得你拔剑相助,不然这孽障不知还要伤我漠北多少弟兄的性命。” 众人拥上,团团围住凌云霄互道旧情,场面极是热烈。 小蛋见地龙伏诛,也替漠北群豪高兴。记起身上藏着的小石弹,又伸手往胸襟里一摸。这回更糟,整枚石弹都破了:“奇怪,这石弹坚硬无比,又没受过剧烈碰撞,怎么说碎就碎了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手指一热,却碰到一个光溜溜、粘乎乎的小东西。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指尖猛然一疼,居然被那东西用牙齿咬住。 小蛋吃疼,把手抽了出来。就见食指上吊了只红色甲壳的乌龟,约莫有收拢的婴儿拳头那般大小,满嘴的细白小尖牙正紧咬着他不放。 敢情,被他收入怀中的不是什么石弹,而是一枚龟蛋。至于这乌龟为何是红色的,而蛋壳又为何坚硬如铁,小蛋就想不明白了。 他慢慢挣脱开手指,把小红龟托到手心里观瞧。那小红龟眼睛半闭半醒,气息微弱,看上去没精打采地,趴在他手上一动不动。 小蛋困惑道:“地龙拼着命追着我要的,就是这只小红龟么?可牠要小红龟作什么?” 忽听身旁有人微笑道:“小朋友,你手里的这只小龟可少见得很。” 小蛋一怔抬头,凌云霄不知何时已来到跟前,背负双手含笑望着自己。 他从怀里把碎裂的蛋壳掏了出来,道:“凌公公,您识得这只小红龟的来历么?” 凌云霄看了眼小蛋取出的蛋壳,心里再无疑问,拍拍他肩膀道:“来,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让我慢慢告诉你。” 小蛋随凌云霄转过一道山岩,在他身侧坐下,说道:“凌公公,您刚才那手御剑诀着实厉害,连地龙也抵挡不住您的一击。” 凌云霄洒然一笑,道:“你知道地龙为何要连伤漠北群豪的性命,又蛰伏在地下石窟中盘桓不去么?” 小蛋摇摇头,凌云霄徐徐道:“答案就在你手里。” “为了牠?”小蛋愕然道:“这只小红龟?” 凌云霄笑道:“牠哪是什么小红龟。小朋友,听过‘龙生九子’么?” 小蛋点点头回答道:“听我干爹说过。凌公公,您叫我小蛋就成。” 此刻他已知晓面前这位老者,便是威震四海、叱咤风云的冰宫前宫主凌云霄,论及辈分犹在他师父叶无青之上。 可与他想象中的稍有不同,这位魔道顶级高手全无恃才自傲的盛气,对自己和颜悦色,犹如师长。若非亲眼见他剑诛地龙,小蛋几乎难以将他和传说中横扫天陆、独尊北地的冰宫宫主联系起来。 凌云霄道:“据说远在洪荒时代,天陆曾有神龙下凡。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天界来往凡间的通道被关闭,神龙亦不复见。但在天陆,牠们仍留下了自己的后裔,却分别拥有九种完全不同的形态。” 他伸手点了点小红龟接着道:“其中有一种叫做‘霸下’,外形似龟,通身火红,口中长齿,数万年而孵化。小蛋,你说牠厉害不厉害?” “厉害!”小蛋暗自咋舌,数万年对他而言,已漫长得无法想象。 “相比之下,地龙不过是仙界神龙留下守护子孙后裔的奴仆,较之‘霸下’不足一提。”凌云霄感慨道:“可惜霸下对孵化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必须终日在超逾凡俗烈火千百倍热力的地方才能生长。即使是火山岩浆和大乘高手炼出的三昧真火,也难以达到这个要求。 “等到即将出世的时候,牠更需要获得大量精元的补充才能正常成长。所以,地龙才会四处找寻魔道人物下手,吸食他们的真元精血。”凌云霄摇摇头,唏嘘道:“以忠心而论,地龙守护霸下数万年不弃,远胜我辈。” 小蛋心有同感地颔首,不由对地龙生出歉仄之意。若非为了追自己,牠也不会冒险钻出地面,最终丧命。 凌云霄取出酒囊,慨然豪笑道:“你也不必愧疚,牠伤及数百无辜,本属凶物,命殒于此也是咎由自取。况且老夫平生杀人不计其数,只要心中坦然,何问对错?” 他痛饮了一口烈酒,再说道:“可惜,这头霸下好像早产了数日,样子十分虚弱。如果不能及时救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小蛋一惊,将如何获取霸下的经过,简略告诉了凌云霄。 凌云霄默默听完,注视小蛋身上的软胄,赞叹道:“乌犀怒甲老夫早有耳闻,不想内里竟另有玄机。” 他眉宇一扬,笑道:“我晓得了。幸亏你将牠放入怀中,依靠乌犀怒甲的灵气才得生存,但牠终究受到干扰以致早产。” 小蛋将霸下托到凌云霄面前,说道:“凌公公,我怕养不活牠,还是请你收下,想法子救牠一命。” 凌云霄一怔,凝视小蛋双眼缓缓道:“你要把这样一头孵化了数万年的神兽送给我?” 小蛋点头道:“牠和我一样,见不着爹娘,连守护自己的地龙也被杀死。一生下来就孤苦伶仃,实在可怜。凌公公,您是半仙之体功参天地,定然有法子救牠。” 凌云霄摇头道:“你可高看了老夫,我同样无能为力。惟今之计,便是你将霸下收入怀中继续豢养,让牠吸食乌犀怒甲的灵气延续生命。至于如何救治好牠,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小蛋见凌云霄也坦承无力救治霸下,心里一沉,将牠赶紧收入怀里小心安放,道:“多谢凌公公指点。” 凌云霄肃容道:“小蛋,你我有缘,老夫才要提醒你一件事。你身怀霸下的秘密切莫告诉别人,甚至连至亲好友也不能透露。万一引起恶徒窥觑,以你目下的修为,杀身之祸便在不远。” 小蛋凛然道:“我记下了。其实只要牠不落入恶人手里,我宁愿将霸下送给能救治好牠的人。” 凌云霄笑道:“难得你宅心仁厚,有此机缘。也罢,老夫传你一项绝学,或许对维续霸下的性命略有效用。”说罢从袖口里取出一卷小册子,交代道:“这是老夫近年所创的七式掌法,实则是从早年的‘大寒七式’中演化而来。你参悟后,每日用忘情宫的溜火掌力配以大寒七式的掌招抚煨霸下,或可见效。” 小蛋望着《大寒七式》,摇头道:“凌公公,我不能收。您不晓得,其实我的溜火掌——” 他没来得及解释,凌云霄豪迈大笑截断道:“你不想救活霸下么,快收下。老夫平生最恨矫情,莫要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 他将小册子塞入小蛋手中,抬眼瞥道:“嘿,古灿他们找过来了。” 果然,古灿、谈禹、桑土公和尤怨等十多人连袂行来。 尤怨招呼道:“小兄弟,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小蛋起身相迎,看看人群里没有卫惊蛰、农冰衣和屈翠枫,禁不住疑惑道:“尤山主,卫大哥他们去哪儿了?” 尤怨答道:“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几个到独尊谷找你去了。” 小蛋惊讶道:“卫大哥如何晓得我去了独尊谷?” 古灿答道:“那就要从你的两位叔叔,顾彦岱、顾彦窦身上说起了。”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小蛋被独尊谷的欧阳修宏一怒投下修罗熔池,不料竟令乌犀怒甲在荼阳火脉中得以炼化。小蛋脱险后又遇古灿等人,才知道卫惊蛰他们为救自己已前往独尊谷。 地龙伏诛后,小蛋与漠北群雄会合一处进发独尊谷,以接应卫惊蛰。而与此同时,卫惊蛰、农冰衣和屈翠枫三人在独尊谷中,也正经历着九死一生的险情。更糟糕的是,孤身追击欧阳泰克的楚儿,竟然失踪了…… 第五集 寂寞篇 第一章 石谷惊魂 起风了,漫天沙尘迷眼,身上的衣衫也被盖上了一层黄土。日渐偏西,天边彤云高渺,丹霞山殷红如血。 “喀喇、喀喇——”靴底踩在风干的岩石上微微作响,在一座峭立入云的崖前,三人停住脚步。 屈翠枫打量谷口旁的那行手书,不屑笑道:“‘惟我独尊’——好大的口气啊!可惜往往口气太大的人,不过仅是只井底之蛙。” 卫惊蛰摇摇头,说道:“如果这四个字确实出自欧阳谷主的手书,那他的功力恐怕的确比咱们都要高出一筹。从笔力和字迹来看,此人的修为剑走偏锋,阴柔中暗蕴暴厉,性情更是张狂。稍后见面,需得小心行事。” 农冰衣迈步朝谷中行去,嘴里嘀咕道:“只是谷口写着的几个字,你们两人就能评头论足说上老半天。咱们为找小蛋而来,又不是要跟欧阳修宏动手拼命,管那么多干嘛?” 卫惊蛰淡淡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插到农冰衣身前,一马当先步入独尊谷。屈翠枫手中持扇,跟在农冰衣身后,也走进狭石道。 原来顾彦岱、顾彦窦匆匆逃离独尊谷,正撞上漠北群豪。众人见他俩面生,神色又非常惶急,心中生疑便拦截下来。一番询问后,才晓得了前因后果。 卫惊蛰听完顾氏兄弟的描述,不由担忧起小蛋的处境。当下和古大先生略作商议,决定立刻前往独尊谷接应。农冰衣和屈翠枫自告奋勇要求随行,又请顾氏兄弟引路,御风赶至丹霞山下。 有人要找欧阳修宏麻烦,顾彦岱、顾彦窦自然十分配合。 但到了独尊谷前,两人就打起了退堂鼓。毕竟欧阳修宏的厉害他们心知肚明,卫惊蛰和屈翠枫虽说是声名鹊起的天陆名门后起之秀,毕竟也太过年轻了点。至于农冰衣,素来以医术著称,兄弟俩对她的修为更没多少信心。 故此三言两语介绍过独尊谷内的情形,顾彦岱和顾彦窦便脚底抹油告辞离去。 也难怪他们,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岂能一转眼又主动送上门去。 卫惊蛰也不以为意,客客气气送别顾氏兄弟,与农冰衣、屈翠枫进了独尊谷。 穿过狭道进到石谷内,卫惊蛰气沉丹田吐气扬声道:“晚辈翠霞卫惊蛰,和医圣农仙子、越秀屈公子前来拜访欧阳谷主。” 他的嗓音内敛和缓毫不张扬,随风拂送,异常清晰有力地传遍整座独尊谷,即使远至数里之外,亦宛若是在耳畔响起。 可耐心等了一会儿,谷中寂寂不见有人响应。屈翠枫皱眉道:“卫大哥,会不会是欧阳修宏外出追赶顾氏兄弟去了,并不在独尊谷内?” 农冰衣道:“就算如此,小蛋和欧阳姑娘呢,难道他们也已离开了?” 卫惊蛰一笑道:“有人来了,听脚步的节奏韵律,应该是一位姑娘。” 果然,一道纤柔的白色身影盈盈步出,正是携小蛋一同前来独尊谷的欧阳霓。她看到卫惊蛰三人,略含诧异停身施礼道:“卫公子,你们三位怎么来了独尊谷?” 卫惊蛰往欧阳霓背后望去,并未瞧见小蛋跟来,暗自疑惑道:“奇怪,小蛋兄弟若是听到我的声音,也该和欧阳姑娘一块儿出来才对。难道,他又睡着了?” 那边农冰衣快人快语道:“我们来接小蛋。欧阳姑娘,他在哪里?” 欧阳霓听了,略显惊讶道:“常公子不是已经回红石峰找你们去了么?” 农冰衣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啊,莫非是咱们和他走岔了?” 欧阳霓道:“多半是这样了。我六叔公正在炼丹,不便相见。三位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情,还是尽早离谷。说不准常公子已回到吐火岭,也正在找你们。” 卫惊蛰感觉不对劲,微笑道:“我们既然来了,总该拜会过欧阳谷主才能告辞。好在天色尚早,等他炼完丹出来见上一面再走也是不迟。” “卫公子好意,我替六叔公谢过,”欧阳霓婉拒道:“但他老人家一向不喜欢被外人打扰。况且谷中粗陋,也没有能够接待三位的地方。” 屈翠枫见欧阳霓一再推辞,不悦低哼道:“卫大哥,看样子人家并不欢迎咱们,勉强留下来,也不过是多遭人几个白眼,不如回去,看看小蛋是否确已回到红石峰。” 卫惊蛰凝视欧阳霓,沉声问道:“欧阳姑娘,请妳说实话,小蛋真的走了么?” 欧阳霓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谷内欧阳修宏怪叫道:“什么小蛋,老子早把他扔进修罗熔池煮了。难不成你们几个也想一起下去试试滋味?” 欧阳霓脸色微变,暗暗叫苦。她和顾氏兄弟一样,均不看好卫惊蛰三人能是欧阳修宏的对手,既不愿他们枉自送命,也不想自己苦心而为的事情受到影响,所以只想尽快骗走卫惊蛰等人。 可惜,卫惊蛰年纪虽轻,为人处世却极为干练,欧阳霓的一番谎话不仅没能骗动他,反而引起了他更大的怀疑。 欧阳修宏大咧咧走到欧阳霓身旁,斜眼打瞧对面的三个年轻人。对于卫惊蛰和屈翠枫,他的目光皆是一掠而过,只在农冰衣的俏脸上略作停留,暗赞道:“这小妞儿长得挺俊,不比霓儿差,难道又送上门来一个倒贴货?” 卫惊蛰剑眉微扬,徐徐道:“阁下便是欧阳谷主,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什么蒸的煮的,老子又不开饺子铺。”欧阳修宏双手插腰道:“不错,老子就是独尊谷谷主欧阳修宏,有什么事快说,我忙得很。” 农冰衣怒道:“不知小蛋触犯了哪一条禁忌,阁下竟下如此毒手?” 欧阳修宏毫不知羞地道:“这小子私自放跑了老子的人,活该完蛋。”他盯着农冰衣左瞅右瞧百看不厌,盘算道:“这女娃儿脸上还是不画字比较好看,反正老子有办法。这两个小子也来得正是时候,刚好可以顶缺。” 转念又道:“哎哟,不对,这两个小白脸长得比老子还要帅一点,可别私下里给老子戴绿帽子。嗯,还是一掌毙了最稳妥。” 欧阳修宏不是不知道卫惊蛰等人的来历,也晓得翠霞派、越秀派和天陆神医农百草都不好惹,然而这个人狂妄自大惯了,竟全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只觉得正道七大剑派又能如何,就算三大圣地的掌门人连袂齐至,也只是攒鸡毛凑胆子而已。 卫惊蛰抬手掣出任情仙剑斜指朝天,正是翠霞派“碧澜三十六式”的起手式,铿然道:“既是这样,请恕卫某冒犯,要向欧阳谷主讨教一二。” 欧阳修宏越瞧卫惊蛰刚毅的面庞越觉得不顺眼,又听他居然敢主动向自己提出挑战,当下喋喋怪笑道:“好啊,老子成全你。” 说完,欧阳修宏伸出左手食指朝屈翠枫勾了勾,招呼道:“你,也跟他一块儿上吧,省得老子一个个地收拾起来浪费时间。” 屈翠枫压抑怒火,低声道:“卫大哥,请把这一阵让给小弟!”迈步出列,拔出吟风仙剑振腕一抖,喝道:“你不过是山野无名之辈,何需劳动我卫大哥亲自出手。有屈某陪你过上几招已经足够!” 屈翠枫手中仙剑如秋水“嗡嗡”悠鸣,腾夭点点青光。 欧阳修宏被屈翠枫骂得心头火起,嗷嗷怒啸,如一卷火红莽云掠身飞袭。他左臂微抬,假作要抽出背后的短杖引开屈翠枫视线,右掌赤彤似血临空轰落。 “呜——”空气中涌动起红色热浪,激得方圆数丈内飞沙走石,声势骇人至极,排山倒海压向屈翠枫头顶。 灼浪迫面,屈翠枫如坠铜炉,凛然惊道:“这老怪物的功力竟似比我爹爹还要深厚!”不敢直撄其锋,错步侧身吟风仙剑铿然劈斩,迸射出两道弧光切入掌风。 “啵啵”脆响,欧阳修宏拍出的“荼阳火罡”被切割成三束。 屈翠枫吐气扬声,“啪”抖开左手墨玉折扇挥出,“砰”的一声接住正中那束掌风,衣袖激荡间,另外两束分从左右身侧掠空。 他气血震荡朝后连退三步,吐了口浊气,只觉左臂炙痛泛起一层殷红色,却是对方的掌力中暗含火毒,侵入经脉。 屈翠枫急忙催动真气流转左臂,刚刚打通手肘的淤塞,欧阳修宏又是一掌攻到。 他的“荼阳掌”全不讲究招式变化,整套掌法都源自于明驼堡欧阳世家的“驼峰十六式”,较之越秀剑派的空灵多变远为逊色。但仰仗着沛然莫御的荼阳火罡和犀利的火毒,却令屈翠枫难以招架。 好在屈翠枫不愧艺出名门,虽尽落下风也不慌张,施展白驹过隙身法绕开掌风,振吟风仙剑披荆斩棘反攻欧阳修宏小腹,借机将破入左臂的荼阳火毒压至腕下。 欧阳修宏沉身压掌拍击仙剑,暴喝道:“小兔崽子,跟我玩?玩死你!” 屈翠枫吃过对方荼阳掌力的亏,岂会重蹈覆辙?转动身形错剑闪避,在外圈游走。 两人激战了才五六招,屈翠枫便被欧阳修宏刚猛汹涌的掌风逼得额头冒汗,肌肤通红,像是快要烤熟了一般。 “呼——”他的左袖猛然无火自燃,熊熊烧起。屈翠枫惊骇之下当机立断,“哧哧”连声震碎衣袖,尽管裸臂露膀颇不雅观,但总比烈焰焚身得好。 欧阳霓见状,扬声提醒道:“六叔公手下留情,这位屈公子的父亲,是当今越秀剑派掌门屈箭南,他的娘亲是南海天一阁的楚仙子!” 她若不出声也就罢了,这一开口恰恰适得其反。欧阳修宏一愣想道:“霓丫头为何替这小白脸求情,难道是看上他了?”他火自心头起,骂咧咧道:“老子管他什么屈贱男楚贱女,先宰了再说!” 屈翠枫对于自己的父母素来引以为豪,听欧阳修宏口出污言秽语辱及双亲,明知不敌亦忍不住怒发冲冠,大喝道:“老怪物,屈某要割了你的舌头!” 欧阳修宏不怒反笑,将舌头从满嘴黄板糙牙里耷拉出来道:“老子就把它放在这儿,你割得到算你有种。” 屈翠枫气极,舍身抢攻。这么一来正落入欧阳修宏的套中,才两个照面,墨玉折扇便被他一掌激飞,低哼一声呛出淤血。 卫惊蛰纵身救援,替下屈翠枫。屈翠枫有心夹击欧阳修宏,无奈全身热汗滚滚,整条左臂灼出数十个半透明的血红火疱,只得退下接受农冰衣的急救。 卫惊蛰的任情仙剑稳扎稳打,紧守门户,不给欧阳修宏丝毫下手的机会。欧阳修宏尽管掌力雄浑超群,但卫惊蛰的“碧澜三十六式”以柔克刚,转眼十余个回合不露半点败象。 欧阳修宏拾掇不下卫惊蛰,恼羞成怒,右掌虚晃,左手食指连弹,“啵啵”打出一蓬灰蒙蒙的粉雾,刺鼻的腐臭令人作呕。 卫惊蛰功运全身,改以内息流转,毫不慌乱。 农冰衣冷笑道:“老怪物黔驴技穷,居然使毒暗算,好卑鄙!”彩袖轻扬送出一股清风,蒙蒙紫烟直飘过去。 然而她的功力稍弱,紫烟甫一接近战团便翩若惊鸿往回涌动。卫惊蛰反应神速,抽身疾退挥左掌轻拍,“呼”地将紫烟推出。 “哧哧”声响,紫烟与灰粉接触,爆出一缕缕妖艳的气雾,弥漫的腐臭气息立时消失。卫惊蛰压力骤减,踏罡步斗振剑反攻,正是一招“破甲沉戈”。 欧阳修宏见自己炼制的“心死如灰”,被农冰衣轻描淡写地破解,卫惊蛰又转守为攻杀了上来,不禁七窍生烟暴吼道:“老子要发飙啦!” 他双肩一晃,掣出背后青铜双杖,右手长杖横架任情仙剑,左手短杖犹如毒蛇吐信迅捷无伦地刺出,疾点卫惊蛰胸膛。 卫惊蛰剑式陡变,化“破甲”为“沉戈”,压腕下切,“铿”地劈击在刺来的短杖上。他的功力逊色欧阳修宏一截,但出剑的火候拿捏极准,杖剑相激、火花四溅,居然是平分秋色之局。 欧阳修宏暴跳如雷哇哇怪叫,推青铜长杖横扫,罡风光澜澎湃肆虐,宛若决岸洪涛扑面没向卫惊蛰。 卫惊蛰临危不乱,天照九剑以攻对攻,侧腰施展一式“吾身独往”威武刚烈、气势凛凛,挑向欧阳修宏咽喉。 两人你来我往又激斗十多个回合,欧阳修宏毕竟功力更胜一筹,借助仙剑魔杖的交击,将荼阳火罡不断迫入卫惊蛰体内。须臾,卫惊蛰头顶水气冉冉,显然已将翠微真气催动到了极致。 屈翠枫喘息稍定,收回墨玉折扇拧身又上,飞点欧阳修宏背心,喝道:“老怪物,咱们再来斗过!” 欧阳修宏也不回头,反手用青铜长杖磕击墨玉折扇,而后转身飞腿踢向屈翠枫小腹。屈翠枫不敢用折扇硬接,忙退避开去,出剑朝对方小腿削落。 农冰衣拔出慧心短剑也加入战团,三人如同走马灯般围着欧阳修宏直转,勉强抵挡住他疯狂的猛攻。 时间一长,人人在荼阳火罡的压迫下大汗淋漓、心急气喘。尤其农冰衣近年来专攻医道,修为尚不及屈翠枫,更是细细娇喘、力不能支。 卫惊蛰沉着坚毅,仿如中流砥柱抵御住欧阳修宏大半的攻势,沉声道:“农姑姑,妳先走,我和翠枫断后!” 农冰衣怒道:“我是你长辈,你凭什么命令我?你和翠枫先退,我留下掩护。” 屈翠枫也不能不开口表态了,说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欧阳修宏阴冷笑道:“说得好,你们三个都给老子一块儿留下来罢!”脱手掷出青铜短杖,化作一束精光直射屈翠枫面门。 屈翠枫见它来势凶猛不敢怠慢,左扇右剑十字交叉朝上迎去。不意胸口门户大开,欧阳修宏鬼魅般飘近,左掌叩关而入。 “当!”短杖弹起,屈翠枫察觉到胸口恶风袭来窒息郁闷,晓得不妙,不及打量竭尽全力晃身闪躲。“砰”地一掌击中左肩,将他生生打飞出去。 欧阳修宏探臂接住短杖,挡开农冰衣的慧心仙剑,横长杖扫卷卫惊蛰,逼得两人无暇旁顾。 卫惊蛰唰唰两剑稍稍迫退欧阳修宏,这才得到喘息之机,问道:“翠枫,你伤得如何?” 屈翠枫五内俱焚,灼痛欲死,哼了声算是回答。 欧阳霓疾步赶至扶起屈翠枫,低声说道:“屈公子,不要误会,我是常公子的朋友。”取出一颗清心丹塞入屈翠枫口中,助他抗御荼阳火毒的侵蚀。 欧阳修宏怒骂道:“吃里扒外的丫头,看老子待会儿怎么收拾妳。”他惦记着丹炉,不欲久战,掠身腾空念动真言,祭起腰间束着的“荼阳蟒带”。 这本是他多年前尚未叛出明驼堡时,用一条收服的五毒彩蟒所炼化的护身法宝,经过将近一甲子的荼阳火罡炼制熏陶,而今的威力暴增百倍,被欧阳修宏倚之为必杀绝技,轻易也不愿动用。 “呼”地风云咆哮,荼阳蟒带升腾高空,剎那幻作一条长逾十丈、彩华闪闪的巨型毒蟒,身上焕放的斑斓妖光遮天蔽日、刺人肉眼。 欧阳修宏遥指荼阳蟒带,口中低喝:“咄!”五彩毒蟒猛然翻身,张开血盆大口向下喷吐出一卷艳丽火雾。 这团火雾方出蟒口,登时“呜”地闷响竟将空气也焚点起来,弹指形成一蓬庞大无铸的火团,居高临下罩落卫惊蛰、农冰衣。 卫惊蛰剑交左手,推肩撞开农冰衣,右掌施动悟自天道下卷的“星移斗转”,上举相迎,拍出一道变化莫测的雄浑掌劲。 “哧啦——”当先一卷火云受掌风激荡,匪夷所思地斜斜飞出,拐弯一转反冲着欧阳修宏涌去。 欧阳修宏双杖封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骂道:“小兔崽子,我让你再躲!”催动荼阳蟒带源源不绝喷出烈火。 卫惊蛰连运三次星移斗转,真元消耗极大,竟被蟒毒侵入肌肤,顿时现出一层诡艳彩光。他一阵头晕目眩,真气凝滞、手足发软,上空火团乘隙而入,迫近数丈。 农冰衣娇喝道:“张嘴!”左手弹出一枚解毒灵丸。 卫惊蛰吞服入口,毒气渐退,改用“擎天柱石”封挡荼阳蟒带。 不到一小会儿的工夫,大火烧遍周身,从四面八方向两人涌来,甚至是脚下的山岩也烈烈燃起,逼得他们不得不御风升到半空苦苦抵抗。 卫惊蛰尽管比农冰衣年轻,却更显男儿的沉着镇定,传音入秘道:“农姑姑,妳低声数到‘三’,我会全力劈开一道缺口。妳立刻冲出,北边十余丈外有一座石洞,暂且藏身其中,再作打算。” 农冰衣钗横发萎,喘息道:“你呢?” 卫惊蛰从容微笑道:“我自然会紧跟着进来。” 农冰衣点点头,低数三声。 卫惊蛰鼓啸如雷,荡袖挥剑劈出一式“掷地有声”。左侧火墙有道缝隙一闪即逝,农冰衣早有准备,施展家传的燕行身法于间不容发里穿出。眼前火光一退,果然看到前方数丈之外的峭壁上有座天然石洞。 她飘身掠入,运气熄灭衣衫上的火苗,也顾不得察看灼伤,回头叫道:“惊蛰,快进来!”卫惊蛰褚衣一晃,左袖抡舞荡开火浪,抢身跟进。 没等他双足落地,背后熊熊火海如影随形追到。农冰衣站在洞口奋力劈出一剑,堪堪堵住火浪扑袭。再看卫惊蛰衣衫头发俱都起火,背心血肉模糊,被烫伤大片。 农冰衣疼惜不已,催促道:“快把身上的火扑灭,这儿先交给我!” 卫惊蛰一声不吭,身上“丝丝”青烟直冒,火苗熄灭。他回转身形沉喝出剑,却是荼阳蟒带迫到洞口,向里面喷吐滔滔火流。 幸亏有石洞庇护,两人无需旁顾左右,只管专神应对正面的火势,形势略略好转。可时间久了,一旦真气不继,让火舌窜入洞内燃着空气、石壁,依旧有死无生。 欧阳修宏心下得意,哈哈狂笑道:“我叫你们再神气!”转过身来,瞧见欧阳霓正将屈翠枫扶向远处躲避大火,又转喜为怒,三步两步追到,飞起一脚从后踢昏屈翠枫,反手又一巴掌甩在欧阳霓脸上。 欧阳霓玉颊立时现起五道殷红掌痕,眼中清泪涟涟。 欧阳修宏火气略消,一把抓住她肩头,又拎起昏迷的屈翠枫,阔步朝右首的一座石洞行去,恶狠狠道:“妳不是想发骚么?老子成全妳!” 来到洞口,欧阳修宏力透指尖封住屈翠枫经脉,把他扔进洞内,扯开欧阳霓衣襟,竟是幕天席地大发兽欲。 欧阳霓禁不住苦苦呻吟,贝齿深深咬破樱唇,渗出凄艳血丝。她紧闭着眼睛,阻止泪水流淌出眼眶,双手狠狠抓紧身下灼热的碎石。 风暴过后,欧阳修宏心满意足地起身,看了看卫惊蛰和农冰衣藏身的石洞,早已被团团烈火封堵严实,而荼阳蟒带盘旋空中兀自在不住喷火。 他大感舒畅,听见隔壁石洞里传出“劈啪”爆响,晓得是丹炉由于无人照看炉火渐小所致。 欧阳修宏低头瞅了眼遍体鳞伤、神色委顿的欧阳霓,毫无怜悯之意的吩咐道:“给老子在外头看好了,别让我见着妳再去勾引那个小白脸。”匆匆穿好衣服,径自往炼丹洞去了。 欧阳霓无力地匍匐在地,望着欧阳修宏背影,黯淡的眼眸里闪烁刻骨铭心的仇恨。 第五集 寂寞篇 第二章 黑星玉戒 欧阳霓慢慢穿上零落的衣衫,整理好散乱的发丝。瞥了眼炼丹洞口,欧阳霓默立片刻,然后抬步走进囚禁屈翠枫的石洞中。 暮色低垂,沙烁满地的荒芜之谷仍旧在熊熊燃烧,肉体分明在火辣辣地痛,而她却近乎麻痹。走到屈翠枫跟前俯下身子,欧阳霓低声唤道:“屈公子,屈公子!” 连唤数声不见屈翠枫有动静,欧阳霓伸手指在他人中穴上一掐。气劲透入,片刻之后屈翠枫悠悠苏醒,尚未睁眼先呻吟了一声。 目光触及面前的欧阳霓,他警觉道:“妳想干什么?”抬手欲拔出吟风仙剑,无奈骨骸酸痛如同针锥,经脉闭塞更用不上一点气力,反而牵动伤势疼得脑门冒汗。 欧阳霓轻轻道:“你不必紧张,我六叔公正在炼丹,一时半刻无暇分身。你的两位同伴被困在对面的石洞内生死未卜,我也无力解救,只好找你帮忙。” 屈翠枫一怔,苦笑道:“我……已是自身难保,能帮妳什么?” 欧阳霓声音压得更低,说道:“帮我制服六叔公,救出你自己,还有你的同伴。” 屈翠枫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道:“妳说什么?” 欧阳霓凄然一笑,幽幽道:“如果屈公子害怕,不愿帮我这个忙。我一样会解开你的禁制放你逃走,但你的两位朋友却多半保不住性命了。” 屈翠枫闻言不禁昂然低哼道:“屈某大好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过,妳为何要这么做?” 欧阳霓幽幽一叹,摇头道:“你别多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原因。” 屈翠枫发现欧阳霓手背上的伤痕,一省问道:“怎么,那老怪物下狠手打妳?” 欧阳霓默然不答,隔了会儿才问道:“屈公子,我先帮你解开禁制再说。” 屈翠枫义愤填膺,思忖道:“不消说,那老怪物心狠手辣,什么毒手都敢下。欧阳姑娘纤纤弱质无力反抗,才不得已向我求助。 “屈某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路见不平袖手旁观?何况,卫大哥和农仙子不知生死,只能靠我设法杀了那老怪物方有生机。” 忽地他胸口一热有了感觉,却是欧阳霓的纤手按上,正在运劲冲关。 谁知欧阳霓尽管和欧阳修宏艺出同门,奈何功力相差过于悬殊,连试几次都没能成功。不得已,她只好改用推血行宫的手法,徐徐疏通屈翠枫淤塞的经脉,累得俏脸酡红,吁吁娇喘。 屈翠枫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让欧阳霓如此动人妩媚的少女,用一双纤手仅隔薄衣在自己身上轻揉细搓,肌肤相亲,情不自禁心中荡漾。 但他毕竟出身名门,自幼深受家风熏陶,不敢逾雷池半步,急忙把持心神克制绮念。 他沉吟片刻,有了决定,低问道:“欧阳姑娘,不知屈某该怎样帮妳?” 欧阳霓听他意动,心头一喜,道:“多谢屈公子仗义襄助,我铭感五腑。” 她凝神舒展灵觉,先察探了一下石洞外的动静,而后徐徐道:“我已在六叔公身上施放了本门的‘重玄粉’,至多再有一炷香,他体内便会生出反应,真气凝滞、难以流转,功力势必消退。时间再久些,丹田硬化,甚或会有性命之忧。” 屈翠枫疑惑道:“既然这样,欧阳姑娘只需等他毒发即可,何必再找我帮忙?” 欧阳霓回答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六叔公浸淫毒道多年,体内对各种毒素自然而然能生成抵抗之力,兼之他功力深厚,我恐他事先发觉,又不敢加大剂量,重玄粉的效果不免大打折扣。所以,必须双管齐下,才有绝对的把握。” 屈翠枫恍然道:“我明白了。”忽感到欧阳霓近在咫尺的呼吸轻轻喷到自己脸上,芬芳湿热,颇觉不妥,可又不舍得躲开。 欧阳霓一面继续替他推血行宫,一面说道:“稍后由我将他引来,你装作禁制未解的模样向他求饶。我六叔公素来自负,必定不加防范。公子届时抓住时机出手击他小腹,你我前后夹击,应有八成胜算。” 屈翠枫暗自盘算了会儿,心想欧阳霓若有意要害自己,也不必这般大费周折,而她提出的计划也的确可行。 假如能制服乃至杀死欧阳修宏,自己非但能够脱险,还能救出卫惊蛰和农冰衣,顺带也给小蛋报了仇。更重要的是,完成如此一件非凡壮举,对未来自己的发展必定益处多多,正所谓一举多得! 他慨然颔首允诺道:“好,我答应妳了。但愿欧阳姑娘没有骗我。” 话音落下,猛地小腹一热丹田禁制骤解,一股真气油然而升,与欧阳霓的气劲汇合一处,顷刻冲破开全身的禁制。 欧阳霓长嘘一口气,微笑道:“屈公子不必多疑。我对六叔公施下重玄粉,又偷偷解了你的禁制,此刻再无退路。只能和你同舟共济,方有生路。” 屈翠枫起身,试着流转体内真气。虽说刚才受伤不轻,但自信突施冷箭重创欧阳修宏也不是难事,何况那老怪物身上已中了欧阳霓所说的重玄粉?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再重新依照原先姿势躺倒,说道:“欧阳姑娘,我准备好了,咱们依计行事吧。” 欧阳霓点点头,却没有动,说道:“距离毒发该还有一段时间,屈公子不妨乘此工夫调息修养,稍安毋躁。” 屈翠枫苦笑道:“我的两位同伴生死不明,屈某亦身处险地,焉能静心?欧阳姑娘,卫大哥他们到底情形如何了?” 欧阳霓将适才的战况简略说了,估算也快到了欧阳修宏体内重玄粉发作的时候,说道:“屈公子,我这就去请六叔公过来。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务必要沉得住气。” 屈翠枫洒然道:“请欧阳姑娘放心,屈某定当不辱使命。” 欧阳霓仔细察看过屈翠枫,确认他的姿态和昏迷时并无差异,这才道:“我去了。” 屈翠枫目送她出了石洞,但见那条窈窕背影在苍茫夜色里分外纤柔,不由心里又是一动。需知他不仅家世显赫,本身也一表人才、修为超卓。早在越秀山时,便不知令得多少同门女弟子私下里倾慕暗恋。 但屈翠枫眼界甚高,立志定要寻得一位如娘亲般才貌双全、贤淑温柔的少女,方可结成仙侣。故此对于频频投递的秋波,他视若无睹,全不放在心上。 可自从在翠霞山下邂逅罗羽杉,屈翠枫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乃至借口探望罗牛,追着她一路前往天雷山庄寄住月余,直等苏芷玉携着罗羽杉回返南海天一阁,他才怏怏告辞,回山复命。 然而眼前的欧阳霓虽说容貌稍逊罗羽杉半筹,却别有一番我见犹怜的迷人风韵,亦更能激起屈翠枫的男子气概,和潜意识里暗藏着的虚荣心。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暗笑道:“我这是怎么了,胡思乱想起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欧阳霓再好,也是出身魔道,与我越秀派泾渭分明,正邪有别。况且屈某志在四方,哪能被儿女情长所累?” 蓦地洞口一暗,却是欧阳修宏的身影遮挡住了外面的火光。 屈翠枫赶紧摒弃杂念,作出惶恐畏惧的神情望着他说道:“欧阳谷主,求你放了我吧!” 欧阳修宏大步走入石洞,站在屈翠枫跟前,俯首嘿嘿冷笑道:“怎么,你小子现在晓得害怕了?” 欧阳霓站在他的身后,悄悄向屈翠枫眨了眨眼睛,而后说道:“六叔公,方才屈公子说,只要您肯饶过他的性命,他便去求娘亲奉上南海天一阁的绝学秘籍,以示谢意。屈公子,我没说错吧?” 屈翠枫“嗯”了声,没有说话。 欧阳修宏不屑道:“南海天一阁算什么东西,老子会稀罕几本破烂秘籍?” 屈翠枫听他又辱及娘亲师门,暗骂道:“老怪物,眼下由得你嚣张,稍后便教你知道本公子的厉害,更要让你明白侮辱南海天一阁的后果!” 他假装焦灼,问道:“欧阳谷主,那您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你怎么不发横了?”欧阳修宏看似心情舒爽至极,也不知欧阳霓刚刚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竟对屈翠枫此刻俯首帖耳的姿态深信不疑,得意道:“你还敢骂老子是老怪物么?” 屈翠枫低声道:“那是在下年幼无知,冒犯了谷主。您大人大量,万望海涵。” 欧阳修宏哈哈大笑道:“也罢,老子本想宰了你出口恶气。看在你还算识相的分上,便指点你一条明路。我听说南海天一阁有门功夫叫作‘化功神诀’,你就让楚凌仙用它来换吧。” 原来欧阳修宏凭借汲取修罗熔池内蒸腾出的“荼阳火罡”,功力突飞猛进,但毕竟取道旁门,久而久之难免体内真气斑驳不纯,留下了走火入魔的隐患。 如果有南海天一阁的“化功神诀”襄助,逐步炼化去体内驳息杂气,修为势必更上层楼,亦无需再担心有后顾之忧。 屈翠枫暗道:“老家伙说得轻巧,化功神诀乃南海天一阁至高绝学,连我娘亲都不曾学得,你却妄起贪念,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唯恐答应得太过爽快让欧阳修宏生疑,故作为难道:“欧阳谷主,不是我推托。但化功神诀是天一阁的不传之秘,我娘亲未必肯答应。您能不能另换一件?” 欧阳修宏想也不想粗声道:“不行,其它的老子都看不上眼。楚凌仙是要化功神诀,还是要自己的亲儿子?” 欧阳霓劝说道:“屈公子,你还是答应了吧。对令堂来说,化功神诀与你谁轻谁重,自然是一目了然。” 屈翠枫不吭声,似在犹豫不决。 欧阳修宏飞起一脚踢在屈翠枫的腰眼上,恶声道:“你娘的,老子没工夫陪你玩儿。不愿意拉倒。”转身朝洞外走去。 屈翠枫呻吟道:“谷主留步!” 欧阳修宏停住身形,却没回头,问道:“怎么?” 屈翠枫无奈道:“我答应你了。请欧阳谷主马上放了我和我的两位同伴。” 欧阳修宏嘿嘿笑道:“放了你,哪有这么容易?老子不是傻瓜,等你回了越秀山,我这辈子也别想拿到化功神诀。” 他踱步回来,慢条斯理道:“你立刻写一封血书给楚凌仙和屈箭南,用墨玉折扇作为信物,我让霓丫头送往越秀山。等楚凌仙乖乖地把化功神诀送来,我查验过后,自然会放你回去。” 屈翠枫默然,欧阳霓道:“屈公子,我六叔公的法子既公平又妥当,只是要委屈你在独尊谷多待几天。俗话说识实务者为俊杰,屈公子乃名门后代,更该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屈翠枫自嘲道:“好吧,谁教我姓屈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按欧阳谷主的意思来做,但我可不担保娘亲见到血书肯交出化功神诀来。” 欧阳修宏见转眼之间一门神功绝学即将到手,虽然还来不及想为何近段时间接二连三地有傻瓜从天而降,进到独尊谷中自我牺牲,可自己从中捞得好处却是不假。既然这里惟己独尊,又何必费心费神想太多。 他心中欣喜,咧嘴大笑道:“儿子都在我手心里捏着,楚凌仙还敢和老子硬?别磨蹭,快写!” 屈翠枫苦笑道:“写在哪里?我连撕下一块衣襬的力气都没有。” 欧阳修宏“哧啦”扯下一块衣衫下襬,丢在屈翠枫面前,警告道:“你最好老老实实给我写清楚,要是想玩花招——嘿嘿,老子玩死你!” 屈翠枫闷头咬破指尖,心里咬牙切齿道:“老东西,死到临头还在张狂。你尽管得意,屈某不雪此辱誓不为人!” 他故意僵直着手指,字迹画得歪歪扭扭,潦草迤逦,模糊难辨。 欧阳修宏皱眉道:“你写的什么东西,是人都看不懂?” 屈翠枫怒哼一声,回答道:“我写的是率意帖。阁下看不明白无关紧要,只要我娘亲能够认得就行。”食指在书尾龙飞凤舞签上花押,把戏做到十足。 他又看了遍,捧起血书递向欧阳修宏,问道:“要不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一遍?” 欧阳修宏“呸”一口浓痰吐出,怒道:“你当老子看不懂率意帖吗?”伸手去接血书。 屈翠枫见浓痰吐落,本能就要躲闪,电光石火里警醒道:“我若一动,老怪物势必会窥破我禁制已解,生出警觉。”当下一横心硬忍着没动,“啪”地浓痰落在眉心,往鼻梁淌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他看着欧阳修宏用手接过血书,心情遽然紧张,知道出手的良机已近在眼前。视线越过欧阳修宏的双肩,瞧到欧阳霓亦正向自己微微颔首,示意他立即动手。 欧阳修宏正沉浸在自得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杀身之祸转眼即临,眼前的血书也彷佛变成了梦寐以求的化功神诀秘籍,兀自想道:“不晓得姓卫的小子和那漂亮丫头烧死了没有?若也能用他两个跟翠霞派、农百草换回点玩意儿,岂不更好?” 这念头尚未转完,突然察觉身前劲风如锥陡然袭到。屈翠枫在将血书递入他手中的剎那,弹身而起双掌顺势拍出,结结实实击在欧阳修宏的小腹上。 欧阳修宏眼前发黑,丹田真气应运而生。然而真气乍动,他便登时感觉不对。平时雄浑流转的荼阳火罡,此刻竟沉重如铅,滞涩难行,好似黏稠的膏糖,全然不听自己的使唤。 他心念急转道:“不好,老子中毒了!”丹田如有“轰”地一记闷响传出,修炼近百年的魔功溃然涣散,游离纠缠,像碎裂的刀锋割裂经脉。 欧阳修宏一声狂吼,飞起一脚奋力踢出。屈翠枫横臂招架,被震得坐倒在地。欧阳修宏正欲收敛真气压制伤势,不料背后猛又生出剧痛,却是欧阳霓无声无息的一掌按在了他的大椎穴上。 欧阳修宏“哇”地狂喷热血,暴喝道:“贱人,竟敢害我!” 欧阳霓咬牙不答,右手五指一屈,那枚戴在她食指上的黑色玉戒,紧贴住欧阳修宏背脊。她催动真元,轻喝道:“五星聚顶,意镇泰元!” “嗡——”黑星玉戒赫然亮起,一汪诡异妖艳的乌光如浪波扩展,弹指遍及欧阳修宏周身,更进一步渗入到他体内。 欧阳修宏浑身一抖,只觉得一股可怖的寒流势不可挡奔袭入体,瞬间充盈诸经百脉,而后汹涌澎湃长驱直入奔向丹田。 要在往日,他自可极力催动荼阳火罡抵御抗衡。可惜中了重玄粉,功力已发挥不出正常情况下的三成,全然无法抵挡黑星玉戒洪水猛兽般的侵袭。 他睚眦欲裂,吼叫道:“老子要杀了妳!”强喷一口淤血,功聚右臂便想回身收拾欧阳霓。 但屈翠枫缓过气来,晓得生死一发耽搁不得,掣出吟风仙剑喝道:“看剑!”振腕刺向欧阳修宏胸口。 欧阳修宏迫不得已放弃转身的念头,一掌拍出击在吟风仙剑上。他虽然修为大打折扣,可屈翠枫伤势未愈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当下闷哼一声,仙剑脱手身子也飞跌而出,撞到石壁上昏死过去。 但就这一剎的间隙,黑星玉戒发出的寒流已破入欧阳修宏丹田,有如鸠占鹊巢激荡开来。欧阳修宏丹田痛楚欲爆,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 蓦然存贮在丹田内的真元就像着了魔一样,汩汩流出径直涌入黑星玉戒之中,竟似要把他抽空榨干。 欧阳修宏身躯一摇颓然倒地,喘息道:“贱人,原来妳一早就想好要暗算老子!” 欧阳霓胜券在握,却仍不敢有分毫大意,回答道:“可惜,你醒悟得太晚了点。” 欧阳修宏感到自己千辛万苦修炼的真元,不断飞速离体而去,整个人渐渐虚脱委顿,不甘道:“妳是什么时候将重玄粉下在了老子的体内?” 欧阳霓一咬牙,恨道:“就是你方才肆意凌辱我的时候!” 欧阳修宏冷笑道:“好,妳够狠,居然把重玄粉下在了自己的身上!” 欧阳霓道:“我不惜献出清白之躯,为的就是能在你体内施下重玄粉。六叔公,你死的不冤,至少比我大哥欧阳泰坚强多了。他到死,都还是个胡涂虫。” 欧阳修宏嘿道:“好啊,欧阳泰坚竟也是妳用重玄粉毒死的!丫头,老子委实小看了妳。但妳也别高兴得太早!” “呼——”一蓬恶风从欧阳霓背后袭来,石洞外赤光暴涨,却是荼阳蟒带幻化的五彩巨蟒感应主人召唤,回旋而至。 欧阳霓大吃一惊,她没有料到荼阳蟒带竟然能够仅凭欧阳修宏的意念驱动,便可如臂使指,飞驰来援。幸好投鼠忌器,荼阳蟒带不敢往洞内喷射火雾,只是凝缩身躯风驰电掣般闯入,罩着欧阳霓背心噬落。 欧阳霓懊丧不已,无奈之下,惟有松开按在欧阳修宏身上的右掌,反拍五彩巨蟒。 “叮!” 指间黑星玉戒骤响,迸射出一蓬千丝万缕的火红锐芒迎向五彩巨蟒。五彩巨蟒对黑星玉戒中射放出的光芒似乎颇为畏惧,忙不迭拧身躲闪。 可惜石洞空间有限,仍旧有部分火红锐芒击中五彩毒蟒。欧阳修宏感同身受,“哼”地唇角溢血,双手掣杖起身扑向欧阳霓。 他虽然身负重伤,真元也被黑星玉戒吸去大半,但余威犹存。兼之对欧阳霓恨之入骨,青铜双杖雷哮隆隆倾力击出。 欧阳霓自不愿和欧阳修宏硬撼,侧身闪避驭动黑星玉戒的神力抵挡。 孰知欧阳修宏迫开欧阳霓后更不恋战,乘机冲出石洞,恶狠狠道:“妳等着,老子绝饶不了妳!” 欧阳霓一凛,明白纵虎归山后患无穷,飘身往洞外追去。不防荼阳蟒带回掠,生生挡住她的去路。 欧阳霓面罩寒霜,眸中闪烁过一抹凄厉,低喝道:“找死!”黑星玉戒红光再闪“砰”地击中五彩巨蟒,竟将牠一下打回原形,“当啷”坠地。 欧阳霓跃出石洞,再看欧阳修宏已然驭动青铜双杖,化作一点红光在夜色里去远,欲追已是不及。她在洞口伫立许久,徐徐抬手凝视食指上佩戴的黑星玉戒。黑夜里,这枚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戒指,熠熠盈动着光芒。 刚吸食过欧阳修宏真元的玉戒,色泽更深更浓,犹如一颗黑色的眼瞳,亦在冷漠地对视着欧阳霓。 虽然成功地暗算欧阳修宏,并攫取到他大半的真元,可为何自己的心底会悄然涌起一抹苦涩和惆怅,孤身独立,欧阳霓的眸子里渐渐漾动起隐约的水光。 她感受到黑星玉戒内流动着充沛的力量。也许仅需两三年的时间,她就可以把得自欧阳修宏的真元,凝炼转化为己有,而修罗熔池更能进一步增强她的修为。到那时,她还会是仰人鼻息的欧阳世家弱女子么? 想到这里,欧阳霓娇巧的唇角,终于依稀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然后听到洞中屈翠枫苏醒后发出的轻微呻吟。 她从地上拾起元气大伤、宛若死物的荼阳蟒带,收入了袖中。略一收拾思绪,转身入洞道:“屈公子,你的伤不要紧吧?” 屈翠枫呛出一口淤血,疏通胸口淤塞,脸色有些苍白,回答道:“我还好。”环顾洞内,问道:“老怪物呢?” 欧阳霓摇摇头道:“他逃了。对不起,屈公子。他终究是我的六叔公,事到临头我着实不忍下手,只好任由他逃脱。” 第五集 寂寞篇 第三章 石洞藏棺 屈翠枫撑着石壁站起身,略感失望,道:“欧阳姑娘顾念亲情自然不错。但那老怪物性情残忍乖僻,势必怀恨之心,将来还会找妳的麻烦。” 欧阳霓道:“那也只能由得他了。屈公子,你写的血书还在我六叔公手上,我没来得及帮你夺回,不知会不会有事?” 屈翠枫得意道:“我就怕他不去!” 他见欧阳霓眼神里有困惑之色,傲然一笑,解释道:“我算准欧阳老怪浅薄粗陋,所以故意用率意帖来写血书。其实上面的内容是我随意临摹的一段古文,凭家父和家母的睿智,会看不出里头的蹊跷?” 欧阳霓莞尔含笑,说道:“屈公子博学机智,令人由衷佩服。今日之事,全赖你仗义襄助,才能大功告成。” 屈翠枫谦逊道:“哪里,我还没谢过欧阳姑娘解救之恩呢。不过那老怪物的修为确实了得,当年为何被逐出明驼堡,独自蛰伏在此?” 欧阳霓将欧阳修宏昔年的遭遇说了,又道:“只因家门不幸,阴差阳错由我继任了家主之位,深知会有许多长辈心怀不满。左思右想,只有设法制服六叔公,替欧阳世家了结去这段旧怨,或许能够博得长辈们的认可。 “因此我才冒险前来独尊谷,假意投靠六叔公。但若非得屈公子助力,只怕也是弄巧成拙。” 屈翠枫见欧阳霓笑语晏晏,又一味曲意奉承自己,不禁暗道:“此女当真才貌双全,实属难得。可惜出身明驼堡,未免稍有瑕疵。比起羽杉来,终是差了一筹。” 欧阳霓忽然蹙眉,道:“奇怪,我已收了荼阳蟒带,你那两位受困在对面石洞中的同伴,为何还不见出来,难道真的已遭遇不测?” 屈翠枫霍然一醒,道:“该死,我只顾着高兴了,竟忘记卫大哥和农姑姑尚未脱险。咱们赶紧过去看看,但愿他们没事。” 两人匆匆出洞,还没行几步,就听谷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卫大哥,屈大哥,农仙子,你们在哪里?” 紧跟着一声苍老雄劲的嗓音说道:“欧阳谷主,老夫凌云霄携古大先生与漠北各位朋友前来拜访,请露面一会!” 屈翠枫大喜,扬声道:“凌老宫主,古大先生,我在这里!” 面前人影晃动,凌云霄、古灿和小蛋等人齐齐掠至。 小蛋见着欧阳霓和屈翠枫,欣慰说道:“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欧阳谷主和卫大哥、农仙子他们呢?” 屈翠枫回答道:“欧阳修宏已被我和欧阳姑娘打跑,卫大哥他们被困在对面石洞中,生死未卜,我们正要赶去解救。” 古灿眉宇一跳,望见对面浓烟滚滚的石洞,低喝道:“走!”率先御风飞起,风驰电掣朝着石洞疾掠而去。 众人纷纷跟上,飘落到洞口。 洞内余火未灭,呛鼻的浓烟迫面袭来。凌云霄大袖飞荡,拂出一蓬白茫茫的寒雾,“哧哧”连声火光齐黯,正是冰宫绝学“大风袖”。 古灿讶异道:“咦,怎么里面看不到人?是不是惊蛰和农姑娘都已脱险离开了?” 屈翠枫摇头道:“不会!要是卫大哥果真脱险,必定会和农仙子一起来找我。” 小蛋没说话,身上的乌犀怒甲,隐隐感应到从石洞深处溢出的奇异热量,发出微微震颤,却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得到。 他举步往洞内行去,尽管火势已灭,但黑烟依旧浓烈,不得不屏住呼吸。四周的石壁早被烈火烧得酥软融化,靴子踩在地面上宛如行走在泥浆里。 行出一段,石洞变得越来越狭窄,一股股热风从里面席卷跌宕而出。小蛋索性放下面罩,运气喊道:“卫大哥,农姑姑,你们在里面吗?” 石洞里嗡嗡回响,却不见卫惊蛰和农冰衣的回音。突听“喀喇喇”脆响,脚下的地面如同春天解冻的湖面薄冰,硬生生地裂开陷落出一个大坑。 小蛋猝不及防坠了下去,在空中略作提气稳住身形,头顶却捱了几块接连砸落的滚烫碎石。 尤怨在上方关切问道:“小蛋,你有没有事?” 小蛋应道:“我没什么。”他定睛打量四周,惊讶道:“这下面像是有人住过。” 屈翠枫轻笑道:“你不是摔花眼了吧,小蛋。有谁会住在——咦?”他的笑声半途停断,飘身在小蛋左侧,环顾下方一座有着明显人为痕迹的石府,愕然无语。 众人纷纷从上头的石洞里飘落,就见这座奇异的石府方圆约有十丈,陈设简单,多数是就地取材以岩石打造而成。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在一排石雕屏风后摆放的一尊巨大石棺,高过两尺,宽逾五尺,通身彤红熠熠流光,简直和一张大床差不多。 大伙儿飘落在地,石府内的大火兀自在熊熊燃烧,滚滚热浪灼人面庞。 凌云霄、古灿等人各施绝技扑灭火舌,里头顿又变得漆黑一团。 欧阳霓试着又唤了两声卫惊蛰和农冰衣,依旧不见回应。 忽听古灿叫道:“这里有块石碑。” 小蛋顺着古灿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左首不远处,一块三尺来高的石碑上刻“情冢”二字,孤零零地竖着。 “情冢?”谈禹也瞧见了,笑道:“看来这座石府早年的主人是个多情种。” “哪儿有声音在响?”屈翠枫握住墨玉折扇四处张望道。 凌云霄仰首喝了一口酒,神色从容地淡淡回答道:“是这尊石棺。” 欧阳霓低低一声惊呼,退了两步躲到了屈翠枫和小蛋的身后,睁大眼睛盯着那尊巨大的石棺。里面传来“轰隆轰隆”的沉闷低响,彷佛是有什么东西在滚动撞击着石棺的四壁,久久不绝。 “不会是里头藏着什么千年殭尸要复活吧?”尤怨大风大浪不知闯过多少,自然不会被眼前的情形吓倒,反而轻松开起了玩笑。 凌云霄摇摇头,微合双目片刻,似乎是在运用灵觉察探石棺内的情况,而后“啪”地将空酒囊收入大袖,吩咐道:“都向后退出三丈,石棺要迸裂了。” 不一刻,“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彷佛情冢也给震得跳动颤抖了起来,从石棺棺盖下的缝隙中,向周遭遽然迸射出一蓬绚烂夺目的红光,挟着逼人的热意,涌向站在四周观望的众人。 凌云霄挺身站在最前,首当其冲受到赤红光澜与热浪的扑袭。他早有准备,身形不动,只恬定随意地抬掌虚按,“啵啵啵”拍出数股凛冽浩荡的罡风,在身前交织盘旋,堪堪抵挡住大半袭击而来的光澜。 伫立在凌云霄后侧的屈翠枫亦打开墨玉折扇,“砰”地接住一束飞溅而来的光澜,却是身子一摇,朝后连退三步。 屈翠枫全身灼痛,忙长吐一口浊气。再偷觑凌云霄一眼,见他意态从容浑若无事,不禁暗自钦佩道:“天陆魔道十大高手,委实名不虚传。” 巨响声中,厚重的棺盖迸碎四溅,棺内焕放出一团愈加浓烈磅礡的红色光华,隐约有两道人影浮现其中,随之飘飞升腾。 谈禹高呼道:“惊蛰、农姑娘,怎会是你们两人在石棺里?” 众人也愣住了,随即醒悟到,两人应是为了躲避荼阳蟒带喷吐出的火罡,不得已才被逼入石棺中藏身。 光澜渐散,卫惊蛰和农冰衣冉冉落地,身上衣衫均有焦灼破损之处。而卫惊蛰的后背血肉模糊焦黑一片,更是触目惊心。只是他模样虽有些狼狈,但神采奕奕、气定神闲。 没等得及他和众人打过招呼,尤怨便迫不及待抢身到近前,一捶卫惊蛰胸口哈哈笑道:“好小子,这样你也死不了?真要佩服你命大啊!” 卫惊蛰揉揉被打疼的胸口笑道:“只差那么一点!” 原来当时他与农冰衣被荼阳蟒带逼入石洞内藏身,虽暂解燃眉之急,但危机犹存。 尽管卫惊蛰勉力把守住洞口,挡住五彩巨蟒的冲入,可荼阳火罡已逐渐烤酥了山岩,整座洞中火热滚烫,两人就像被放在热炉里烘烤着一样,大汗淋漓、焦头烂额,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农冰衣看到卫惊蛰头顶水雾腾腾,后背伤势骇人,当下道:“小卫,让我替你一阵。你先退到里头休息会儿,顺便把背上的伤势处理一下。” 卫惊蛰不敢回头,努力调匀呼吸,坚持道:“不要紧,我还撑得住。” 农冰衣不悦道:“你是害怕换了我把守洞口,会抵挡不住那条火蟒?小卫,是不是你的心里正在埋怨我碍手碍脚,拖了后腿。如果不是因为要照顾我,方才你大可一鼓作气冲出独尊谷去,也不必在这儿被条蛇烤了吧?” 卫惊蛰一面奋力与荼阳蟒带周旋,一面爽朗笑道:“怎么会呢?要不是农姑姑在,我早被欧阳谷主毒倒了。” 农冰衣低哼道:“口是心非的家伙。跟你师父盛年一样,宁愿自己受累,也不肯让别人委屈。当年他遭人诬陷蒙冤不白,明明只要向你墨晶阿姨恳求一声,就能让她说出真相洗清冤枉,他却死撑着不开口。 “小卫,这点我看你还是不要跟你师父学,要像你丁师叔那样才好。” 卫惊蛰道:“师父和丁师叔都是好样的,我都要学。” 农冰衣缓过气来,听卫惊蛰的喘息渐沉,不由暗自埋怨道:“枉他还叫我姑姑,面对灾劫我却一点也帮不上忙,只靠他独力承担。 “要是丁大哥也在就好了,凭他的修为莫说区区一个欧阳老怪,就是十个八个也不够他一顿拳脚。唉,好些年没有他的音讯,这家伙究竟去了哪里?” 念及丁原,眼前不由往事重现:与丁原邂逅云林禅寺客栈疗伤,并肩拼斗忘情宫宫主楚望天,乃至其后的长宵夜雨会战古剎,踏雪北上路逢凌云霄煮酒醉歌,一幕一幕飞掠而过。 火光里,卫惊蛰挺拔修长的背影,那身褚色的衣衫,竟似像极了丁原。只是往事随风逝去,此情已成追忆。 忽听卫惊蛰说道:“农姑姑,妳小心往洞内察探,试试看能否找出一条出路?” 农冰衣一醒,应道:“好,我这就去瞧瞧。”其实刚一进入石洞,她就舒展灵觉把里面察看了一遍,倘若真的发现了石洞里另有生路,又何苦困守在这里? 她一面往洞内察探,一面用慧心短剑“叮叮当当”地敲击山岩。 这时,洞内已被荼阳火罡熏灼得烟雾弥漫,闷热无比。换作寻常之人,早已窒息晕死。坚硬的山岩冒起丝丝青烟,开始酥软,脚踩上去好似走在烧红的铁板上。 走了数丈,猛地脚下一软,靴子竟陷入烤软的山岩里,身躯也随之失去平衡往前摔倒。她不敢用手直接支撑以免烫伤,沉腕用慧心短剑朝地上一插,借势稳住身形。 “噗!”仙剑没入岩体如切腐竹,农冰衣大叫道:“小卫,这石头底下像是空的!”俯下身子,转动慧心短剑一搅,挑出团软绵绵的石块,下面隐隐有股微风吹出。 卫惊蛰无暇回头,说道:“农姑姑,妳挖开来看看,底下是什么?” “还用你说?” 农冰衣振作精神,挥动慧心短剑转眼挖出一个豁口,凝目往下方望去,惊喜叫道:“是个石窟,还有石桌石椅,说不定有人住在里头。”她快马加鞭掘大洞口,招呼道:“小卫,我下去瞧一瞧,你再顶上一会儿。” 卫惊蛰应了声,叮嘱道:“农姑姑,多加小心。” 农冰衣眼看有了一线生机,心情舒畅不少,轻笑道:“放心吧,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还会有错?” 不一刻,就听农冰衣的声音在下方响起,说道:“小卫,赶紧下来,我找到了个藏身的好地方!” 卫惊蛰一喜,迫退荼阳蟒带抽身飞退,穿过农冰衣挖开的洞口,飘入下方的石窟中。 农冰衣正站在一尊红色石棺前,用慧心短剑撬动棺盖,催促道:“快过来帮忙!” 卫惊蛰苦笑道:“这可是具石棺?” “有什么不可以吗?”农冰衣道:“你要是怕里面的骷髅,就别跟进来。”石棺盖沉重坚实,农冰衣连撬几下都没成功,不由嗔道:“你帮不帮忙?” 卫惊蛰叹了口气,说道:“这大火既然能将石洞烤酥,咱们就算躲进去又能如何?” 农冰衣一怔,颓然收回慧心短剑,赌气道:“你怎么不早说?” 卫惊蛰尚未回话,突察觉到上方有异。那条五彩巨蟒已蹑踪而至,“轰”撞大豁口俯冲下来,张开大嘴便朝两人喷出一串火球。 “呼——”石窟内立时火苗四起。卫惊蛰不及细想,揽臂挽住农冰衣飞转身形朝旁一带,任情仙剑呼啸劈出,挡开扑来的火头。 农冰衣惊呼道:“这下糟了,这家伙也跟了进来,咱们可没地方好躲啦!” 卫惊蛰一摇头,冷静道:“不,我们可以躲进石棺里。” 农冰衣皱眉道:“你刚才不是还说石棺一样没法挡住火烧,进去也是白搭么?” 卫惊蛰身形再闪过荼阳蟒带的第二波攻势,回答道:“刚才是我错了。农姑姑,妳不妨再仔细看一看那尊石棺。” 农冰衣闻言再次打量石棺,就见一串串流火击打在棺壁上哧哧弹飞,平滑的石面上,连一点焦灼的印记都看不到,竟似不惧五彩巨蟒喷吐出的荼阳火罡。 卫惊蛰松开农冰衣,道:“把石棺撬开,我来对付火蟒,咱们跟老天爷赌上一把!” 他振声龙吟,翠微真气鼓啸涌动,从体内散发出柔和恢宏的淡青色光晕,游走周天直灌任情仙剑。“叮”的悠长镝鸣,仙剑光华如瀑照亮石府,甚至盖过了五彩巨蟒喷射出的荼阳火罡。 心晋空明的一剎,卫惊蛰左手捏诀,默运“翠岚御魔诀”身躯徐徐飘升,任情仙剑遥指高空中盘桓肆虐的五彩巨蟒,扬声喝道:“咄!” “呼——”剑气经天,碧澜如潮,千万缕剑芒喷薄锐啸,向着五彩巨蟒澎湃涌去。一时间石府里充盈起浩荡罡风,隆隆雷鸣,漫空的大火齐齐黯灭,只有那蓬一往无前气势雄浑的碧澜,摧枯拉朽席卷而上。 轰然剧震中,五彩巨蟒发出嘶哑怒吼,长而硕大的身躯,被剑气刺破数十道纵横交错的伤痕,裸露出里头深红色的精芒。 尽管牠通体红光一闪,伤痕随即隐去,但已元气大伤,竟不敢逗留,腾身从缺口遁入上方的石洞中。 卫惊蛰手握任情仙剑气吞斗牛,双目光芒炯炯迫视五彩巨蟒遁去,飘浮在半空中,如同威风凛凛的天神般,仍旧保持御剑出手之际的姿势纹丝不动。 “我打开它啦!”农冰衣一声欢呼,奋力一推被慧心短剑撬起的棺盖,露出尺许缝隙,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预料中狰狞的骷髅。她欣喜抬头,不料正瞧见卫惊蛰的身躯在空中晃了晃,旋即栽落。 农冰衣忙纵身接住卫惊蛰,问道:“小卫,你又受伤了?” 卫惊蛰强咽一口热血,面色苍白,微微摇头道:“没伤,可我为施展翠霞御魔诀已耗尽真力,现在连御风都不能了。快,先躲进石棺。欧阳谷主随时会闯进来,咱们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原来他连日苦战,又两次祭出御剑诀,真气耗损自不必提,苦心修炼二十余年的真元亦有不继。待到迫退荼阳蟒带的攻击,已然是强弩之末。 农冰衣道:“干脆咱们冲了出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卫惊蛰喘息道:“我料火蟒短时间内只能守在上面不敢轻举妄动,可咱们想要冲上去也不容易。不知翠枫情形如何,我们惟有尽力拖延,等待凌老宫主和古大先生他们前来救援。” 农冰衣大感泄气,将卫惊蛰抱入石棺。她与卫惊蛰的师父,当今翠霞派掌门人盛年相识二十余年,也是紫竹轩的常客之一。昔日卫惊蛰六岁上山学艺,闲暇时农冰衣也曾抱着他漫山遍野地玩过。 然而此刻抱着卫惊蛰,农冰衣才陡然发现,这个一直恭恭敬敬唤自己为“姑姑”的小男孩儿,已经卓然成人,几乎高出自己一个头。 放下卫惊蛰,农冰衣望着彤红的巨石棺,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她唇角逸出浅笑,道:“让我在这上头洒点调料。就算欧阳老怪自诩是使毒行家,只消手指轻轻一碰,也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她取出一支瓷瓶,绕着石棺走了一圈,将里头的细小粉末,小心翼翼地洒在欧阳修宏可能用手接触的地方。由于粉末色泽殷红与石棺极为接近,欧阳修宏为人又自负狂妄,着道的可能性少说也有五成。 她干完了活,低头望望石棺,说道:“小卫,你往里面躺点,给我腾点地方出来。” 卫惊蛰往里挪了挪,努力侧转身贴住石棺左壁,笑道:“农姑姑,这样够大了吧?” 农冰衣跃入石棺躺下,发现里面十分宽敞,卫惊蛰缩在一旁,距离自己还有好大一段空隙,哼了哼道:“你拼命贴在石棺上干嘛,怕我吃了你不成?” 卫惊蛰心道:“她明明是想让我躺得更舒服些,偏偏把话说得凶巴巴的。”微微一笑,放平了身子,但与农冰衣仍隔着半尺的距离。 虽说他比农冰衣小了一辈,可这位姑姑实际的年龄,也仅只比他大不到十岁。况且农冰衣至今是小姑独处,若非迫不得已,卫惊蛰绝不敢和她同卧一处。 农冰衣可没想那么多,手足并用想将棺盖合上。使了半天的劲,也只移动了不到三寸。 她知卫惊蛰精疲力竭,故此咬牙继续,不愿让他帮手,正累得娇喘吁吁,蓦地手上棺盖一轻,“砰”地合起,却是卫惊蛰不声不响双掌一托,助她关上。 但这一下用力过猛,卫惊蛰胸口气血激荡,“嘿”地吐出口血,忙凝神调息,镇住内伤。 农冰衣摸黑将一枚丹丸塞入他的嘴里,斥责道:“叫你躺着不准乱动,偏要逞能。这儿有我在,你只管疗伤,听见没有?” 卫惊蛰道:“听见了。不过,我可以再说上一句话么?” “就你话多。”农冰衣不满道,顿了顿,又道:“什么话?” 卫惊蛰服下还神通阳丹,丹田暖意登生,精神渐渐旺盛,一边凝息运气,一边说道:“方才我用手托起棺盖,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好像刻了不少字。奇怪的是,这石窟的主人并未葬入石棺,难不成是他生前早已留好的遗言?可写在棺盖背面,却又是想给谁看?” 听卫惊蛰这么一说,农冰衣也生出好奇。 她嘴里嘀咕道:“只让你说一句话,你唠唠叨叨又讲了一大通。”手指却已摸上棺盖,果然发觉上面有一行行的蝇头小字。一皱眉,说道:“里面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写些什么。” 想了想,农冰衣接着道:“小卫,不如你和我一人一边用手摸,瞧瞧到底上面写的是什么吧。” 卫惊蛰心道:“只要用慧心短剑照亮,不就能看见了?” 但农冰衣已摸索了起来。 第五集 寂寞篇 第四章 吞丹重生 卫惊蛰用手指默读了一行,笑了笑道:“还好,字迹都在靠头的这一边。不然咱们就得脱靴子,用脚趾头一块儿摸了。别的也没什么,就是这石棺里空气不通,味道可难受得很。” 农冰衣咯地一笑,道:“那也是你的脚臭,和本姑娘无关。” 待两人默读完石刻,卫惊蛰道:“农姑姑,妳那半边该是石棺主人的前半段留言,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 农冰衣道:“这好像是他写给妻子的一封遗书。上面叙述了他们两人同门学艺,情投意合的往事。然后因为误会,他的妻子一怒之下离开他,此后四十年,他走遍天涯海角也无法寻到。最后心灰意冷,在这石窟住下来,自己取了个名叫‘情冢’。” 卫惊蛰接着道:“嗯,接下来他闭关修炼二十年,终于参悟出通天神功,再出情冢横扫天下全无敌手,赢得‘剑圣’之名。 “十年后,他自知羽化在即,便在曾与妻子定情的地方留下线索,指引情冢所在,期盼有朝一日她能回心转意。而后这位剑圣就回返情冢,以荼阳地火铸成这座石棺,等待仙化。” “后来呢?”农冰衣追问道:“他的妻子有没有及时赶到,和他见上最后一面?” “他的遗言到此就结束了。”卫惊蛰说道:“没想到,这里居然是六百年前威震天陆的剑圣俞宽为自己预备的埋骨之所。幸亏有这尊石棺,才让我们今日能躲过火蟒的攻击。” 农冰衣怅怅道:“这么说,他终究没有能盼到自己妻子来会最后一面。纵然能横扫天下风光无限,他内心深处也必定是郁郁寡欢,很不开心。” “那也未必。”卫惊蛰道:“我猜,他的妻子一定是找到了情冢,而且两人言归于好。” 农冰衣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卫惊蛰答道:“若非这样,这座石棺里就该有剑圣遗骸才对。我想一定是他妻子找到这里,两人终得重续旧缘,此处对于俞宽已无用处,他才封了石窟,与妻子一起离去,从此隐退山林尽享余生。” “但愿如此。”农冰衣听卫惊蛰这么推测,心里宽慰许多,忽然惊道:“小卫,你有没有感觉到石棺里也有热力透入?” 卫惊蛰微笑道:“这尊石棺是由剑圣俞宽以荼阳地火铸成,绝非寻常。想来应是有暗蕴的精气充盈棺内。这样,他就能将自己的遗体保留下来。 “并且,他特意将石棺做得这么大,私下里是希望在他去后妻子一旦寻到这里,读过留言后能消解两人昔日的误会,最终能够死而同穴。” 农冰衣幽幽叹息道:“剑圣俞宽,原来也痴情若此。” 渐渐地,两人都发现石棺中的热力一丝丝渗入他们的体内,竟与真气结合水乳交融地流转了起来。 尤其是卫惊蛰,几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一丝一缕的荼阳火罡注入经脉,无异于雪中送炭、暖春骄阳,令他丹田重新感觉到勃勃生机。 他心头一动,道:“农姑姑,我或许有法子尽快恢复功力,不过需要妳帮忙。” 农冰衣道:“是要我用金针替你疏通经脉淤塞么?没问题。” 卫惊蛰道:“我是想用从天道星图里参悟的‘周而复始’心诀,和妳将彼此的真气联成一体,最大限度吸纳石棺中的荼阳精气,治愈内伤。” 农冰衣慨然应允道:“好,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咱们立刻开始。”突然外面传来轻微的轰鸣,隐约觉察到石棺有些抖动。 农冰衣暗凛道:“不好,那条该死的蛇又回来了!” 卫惊蛰道:“别管牠,只要不是欧阳谷主将棺盖掀开,天塌下来也无所谓。咱们抓紧时间立即疗伤。我一边运功,一边将‘周而复始’的相关心诀告诉妳。妳只需配合我的真气流动,其它一概不问。” 他说完闭上双眼,凝神催动翠微真气,身上徐徐焕放淡淡的青色柔光。这团柔光如水流般在周身转动萦绕,慢慢将周围蒸腾而出的暗红色光丝吸纳进来,再融入体内游走经脉。 片刻后,他左手一探轻握农冰衣,沉声道:“松驰身心,丹田不着意念,就当是自己睡着了一般。” 农冰衣“哦”了声,手心一暖,汩汩绵绵的纯正真气已注入躯体,随即沿着经脉直入丹田。 卫惊蛰再探右手,侧身抓住农冰衣的另一只手,叮嘱道:“妳会有种被抽空的感觉,不要紧张,那是我们两人的真气在进行大周天循环。” “呼——”农冰衣丹田一震,澎湃的真气顷刻涌升,像是决了堤全不受她的意念控制,迅速从右臂运转而出,流进卫惊蛰体内。 一剎那间,她觉得丹田空荡荡的异常难受,险些呼喊出声。但很快,从左手源源不绝注入的翠微真气又纳入丹田,填补了方才的空缺,令她心底一实。 两人四手相握,不断从体内散发出蒙蒙青华,宛若一个通明晶莹的光罩充盈石棺,最后与棺壁合而为一,渗入其中,开始尽情汲取蕴藏在石棺里的荼阳火罡。 浩浩汤汤的真气在卫惊蛰和农冰衣之间飞速流转,不断地增强增厚。卫惊蛰的内伤疾速复原,丹田重新有了充实温暖的感觉。 石棺外,也许久没有了动静,好似五彩巨蟒已经退走。卫惊蛰和农冰衣却已顾不得这些,全身心沉浸在周而复始的神奇天地中,宛若饥渴的旅人大口痛饮着沁人心脾的沙漠甘泉。 渐渐地,石棺内青色的光晕转成红色。原来两人的丹田已近满盈,剩余的荼阳火罡充斥其间不得出路,左冲右撞激得石棺隆隆作声。 终于轰地巨响,石棺犹如胀破的气球爆裂开来,棺盖高飞而起,在空中碎裂成无数小石块四处迸溅。卫惊蛰和农冰衣也被一股巨力抛起,松开双手腾到空中,正是小蛋等人所见到的那一幕场景。 卫惊蛰将这段遭遇简略说了,众人皆叹惊奇。眼看所有的人都安然无恙,大伙儿也都欢喜不已。 古灿道:“剑圣俞宽的大名,老夫如雷贯耳。未曾想几百年后,惊蛰和农姑娘能托他遗泽庇护,躲过一劫,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屈翠枫道:“不如咱们四下转转,或许还能找到剑圣在此留下的心法秘籍。” 桑土公晃悠脑袋道:“要、要是走……走到哪儿都能——拣到宝贝,我、我干脆改行做、做盗、盗墓的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尤怨打趣道:“老桑,凭你那手能在地里到处钻的神技,想做盗墓贼,还不是专业对口了?要不咱们合作,看上哪儿就挖它个底朝天。” 屈翠枫听众人说笑,偷眼扫视石府,似乎不幸让桑土公言中,里面除了这具石棺,再无其它异常之处。连那座屏风上,也只是简单的山水写意图,无甚特异。 凌云霄在石碑前躬身拜了拜,洒完了剩余的半袋酒,说道:“咱们上去吧。” 大伙儿纷纷跃上石洞,农冰衣走在卫惊蛰身后,回想起方才同卧一棺,四手相执,气走一体的情景,霍然心惊道:“不好,难不成十八年前我在蓬莱仙岛三生石上看到的情景,竟真有可能应验?” 这是埋藏在农冰衣心底将近二十年的一个绝大秘密。昔日蓬莱仙会上,众人在三生石前俯仰前世来生,各证因果。农冰衣想知道的,是此生仙侣将会是谁。孰料在三生石上浮现的,居然会是卫惊蛰成年后的身影! 这些年来,每每念及于此,农冰衣便会心生忐忑。但好在时至今日,预言里昭示的结果也未出现丝毫的征兆,农冰衣也逐渐开始淡忘这事。哪里晓得,今日居然会和卫惊蛰执手共济? 且不说她自个在那里惴惴不安、烦恼莫名,众人离开石洞到得外面,卫惊蛰问道:“小蛋,我听说你被欧阳谷主扔进修罗熔池里了,又是如何逃生的?” 小蛋三言两语说了,屈翠枫笑道:“我倒很想看看那座修罗熔池到底有何玄妙?” 尤怨也来了兴致,挥手叫道:“大伙儿都走啊,一块儿到里头瞅瞅去。” 众人三三两两往那座藏有修罗熔池的石洞行去,小蛋落在了后头。 农冰衣走在他身边,问道:“小蛋,你不一起进去么?” 小蛋摇摇头,道:“我已经在里头洗过一回澡了,再进去也没多大意思。” 农冰衣琼鼻微蹙,用力嗅了嗅,说道:“咦,好像哪里有丹炉在炼药?”相比修罗熔池,她似乎对丹药更有一种天生的兴趣,顺着风儿走进了另一座石洞。 小蛋也跟了进来,果如农冰衣所说,在石洞内摆放着一座黑黝黝的高大丹炉,里面炉火未熄光焰烁烁,却不见有烟冒出来。 他提醒道:“农姑姑,妳要注意点,说不定这是欧阳谷主在炼制什么毒药。” 农冰衣满不在乎道:“别开玩笑,能放倒本姑娘的毒药还没人能炼出来。嗯,再让我瞧瞧……” 她凑到丹炉边,对着风孔里面张望了一下,道:“奇怪,我居然闻不出是什么草药的味道,欧阳老怪炼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的问题小蛋自然无从回答,却忽然感到怀里有了动静。那只早产的龙子霸下焦躁地用头不住顶着乌犀怒甲,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钻出来。 小蛋心念微动打开胸甲,没等他低头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霸下已如一道火红色的闪电,从风孔蹿入丹炉。 农冰衣吓得往后一缩,问道:“有什么东西钻进去了?” “是我养的霸下。”小蛋回答道,奔到丹炉前探头往里打量,光焰熊熊,早不见了霸下的身影。 他倒也不太担心,暗想这小东西既然能有数万年的道行,又是火系神兽,该不至于让点丹炉的火给烤了。 等了一小会儿,风孔里探出霸下的小脑袋,嘴巴“嘎巴嘎巴”地嚼豆子似的,满是津津有味的样子。不用问,多半是欧阳修宏丹炉里的药丸。 农冰衣惊喜道:“这小家伙真可爱,可霸下这名字不怎么好听。”她摊开手掌,如同哄小宝贝般柔声道:“乖宝宝,来,让农姑姑抱抱你。” “农姑姑?开玩笑,我可是有几万年道行的龙子哎。”霸下眨巴眨巴小眼睛,一撇头,把后脑勺对着农冰衣,嘴里嚼碎的丹丸吞落下肚,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小蛋会心一笑,暗道:“敢情牠和我一个样,都天生爱睡觉。”轻轻捧起霸下,惊异地发现这小家伙吞服了炉内的丹药后,原本晦暗的眼睛里居然有了光亮。 “原来你们在这儿呢。小蛋,你手里的那只小红龟是从哪里弄来的?”洞外响起屈翠枫的笑声,和他一起走进来的,还有欧阳霓与卫惊蛰。 小蛋笑了笑,道:“我捡的。”又转首对欧阳霓道:“欧阳姑娘,妳晓不晓得这丹炉里炼的是什么药?刚才牠一头钻了进去,好像吃了不少。” “牠吃了丹炉里的药丸?”欧阳霓一惊,道:“听我六叔公说,这里面是他利用荼阳火罡炼制了二十多年的‘九阳丹’,共有十二颗。每服食一粒,都相当于他在修罗熔池坐关三年。” 农冰衣惊骇笑道:“好家伙,这小东西倒挺有眼力。不知牠吃下多少颗?” 小蛋歉仄道:“糟糕,没想到里面的丹药如此珍贵。” 屈翠枫道:“咱们熄了炉火赶紧打开瞧瞧,也许还能剩下几颗。” 这类事情农冰衣最为在行,她驾轻就熟熄灭炉火,从袖口里取出一把小铲探了进去,不一刻吸出了五颗红彤彤的药丸,道:“都在这儿了。” 卫惊蛰接过,交给欧阳霓道:“欧阳姑娘,这本是欧阳谷主之物,就请妳收好吧。” 欧阳霓谢过收下,屈翠枫问道:“欧阳姑娘,不知妳今后有何打算,需得提防那老怪物找妳报复。” 欧阳霓心中自有计议,但也不便直说,回答道:“多谢屈公子关心。我已想好,稍后便回返明驼堡,尽我所能重振欧阳世家。至于我六叔公,他元气大伤,三五年内绝不会轻易现身,倒也不必太担心。” 农冰衣道:“小屈,你自己往后也要留神。我看欧阳老怪性情乖张,睚眦必报,恐怕他也不会放过你。” 屈翠枫朗声笑道:“他要有种,我在越秀山等他来找我!” 几个人正聊着,不意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酣声。大伙儿一愣,回过头就见小蛋居然斜倚着石壁睡着了。 四个人相视一笑,欧阳霓道:“卫大哥,麻烦你将小蛋抱到隔壁的石洞里去,那儿有张石榻,常公子也可以睡得舒服些。” 卫惊蛰抱起小蛋,农冰衣好奇问道:“欧阳姑娘,妳为何叫小蛋‘常公子’?” 欧阳霓略含错愕地道:“农仙子不知道么?常公子是忘情宫叶宫主亲收的小弟子,他的名字‘常寞’也是由叶宫主亲赐的。” 农冰衣不以为然道:“常寞?不如叫‘小蛋’顺口。” 小蛋睡得昏天黑地,自然不晓得农冰衣又在对他的名字评头论足。不过如果他知道,多半会心有同感,对她大生知己之意。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石榻上,远处的洞口有微光照入,却听不见喧嚣的人声。他揉揉眼,下了石榻往洞外走去,就看到卫惊蛰、农冰衣、屈翠枫和欧阳霓正坐在洞口聊天,说着些天陆仙林的趣事旧闻。 瞧见小蛋,农冰衣笑道:“瞌睡虫,你终于醒了?我们等得你好苦呢!” 小蛋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日头,已是午后,却不见其它人的影踪,迷惑道:“我睡了很久么,古大先生、凌老宫主他们都走了?” 屈翠枫调侃道:“你睡得也不算久,还不到一天。凌老宫主他们已经离谷,咱们等你睡醒后也该启程回山了。” 小蛋道:“不好意思,我睡了一觉,却耽误了大家的工夫。” 卫惊蛰摇头道:“难得我们几人聚在一起,又结识了欧阳姑娘这位新朋友。托你这一觉的福,咱们刚好能多聊上一会儿。” 农冰衣问道:“小蛋,你是跟咱们几个走,还是要回忘情宫去?” 小蛋答道:“我得先回明驼堡等师姐。”想到出来了这么久,也不晓得楚儿是否追不到欧阳泰克已先行折返明驼堡等自己,如果是这样,自己又该挨骂了。 卫惊蛰颔首道:“也好,你正可与欧阳姑娘同路。两人互相照应,也安全些。” 当下众人互道珍重分道扬镳。临别时,小蛋本想托卫惊蛰替他向盛年、罗牛问候,但转念一想还是没说。这两位大叔对自己的恩情,又岂是一两句问候可以折抵,莫如留待将来有机会,他再尽心报答。 送走卫惊蛰三人,独尊谷里越发冷清,颇有些曲终人散的寂寥。小蛋说道:“欧阳姑娘,我们也上路吧。” 谁知欧阳霓摇头道:“我还有些私事,想在谷里多留两天。常公子,不如你先回去,也替我向家里报声平安。” 小蛋一怔,不知欧阳霓为何先前说得好好的,转眼就改变了计划,问道:“要不我留下来等妳一起走。万一欧阳谷主回来找妳麻烦,咱们也能有个照应。” 欧阳霓婉拒道:“不用了。楚儿小姐必定已在明驼堡等你多时,若是因为我再耽误了常公子的行期,也太过意不去。你先走一步,我不会有事的。” 小蛋见欧阳霓意思甚为坚决,也不勉强,与她作别后独自御风前往明驼堡。 路上无话,翌日天明小蛋终于抵达明驼堡。这时堡内已恢复了正常气象,柳翩仙与仙鸳门的人俱都退走,代欧阳霓主持事务的是她的堂兄欧阳泰斗。惟一的意外,便是楚儿并未回返,也无音讯传回。 小蛋暗暗叫苦,心想,这回师姐是铁了心,要拿欧阳泰克的人头回忘情宫向师父复命。可惜欧阳泰克已死在独尊谷外,尸骨都给埋进了黄土,师姐到哪里再去找他的踪影?有心立即出堡寻找楚儿,又怕两人走岔。 草草用过早点,小蛋便由一名欧阳世家的仆人引着到暖房沐浴。他关上门,望着澡盆里冒出热气腾腾的水雾,第一次觉得能够舒舒服服地洗一把热水澡,是何其美妙的一件事。 他站到澡盆前,催动心念,身上的乌犀怒甲微鸣,立时脱卸浮在面前。一蓬红光闪过,甲胄的各个部件齐齐收缩,剎那间重组,变作一头昂首怒啸的赤色犀牛,堪可将它托在手心里。 小蛋暗自惊奇,欣喜道:“没想到它能收得这么小,以后不用时就能藏在怀里边,一点也不碍事。” 他试着再向乌犀怒甲传输意念,驭动它徐徐落到澡盆边用来搁放衣物的架上,赤犀身上的红光慢慢隐没。 小蛋从胸襟里捧出霸下,这小家伙也正醒着,瞪圆了眼珠瞅着他。小蛋略一迟疑,自言自语道:“也不晓得你怕不怕水,要不要和我一块儿洗个澡?” 霸下扭头望望澡盆,突然“噌”一下蹦了进去,在水面上舒展四肢十分享受地游动。小蛋大喜,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也跳进温暖的洗澡水里。 霸下游到他的胸前,抬起小脑袋蹭蹭他,显得异常亲热。小蛋极是欢喜,用手托起霸下,道:“多亏欧阳谷主留下的九阳丹,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救治你。” 忽然,他听到耳边有脆生生的声音唤道:“妈妈,妈妈——” 小蛋大奇,左右张望,也没察觉到暖房外有人。可那声音却又连续唤了几声,他这才惊觉居然是手心里的霸下在说话。 小蛋呆呆瞧着霸下,过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在叫我?” 霸下的小脑袋点了两下,又呼喊道:“妈妈,妈妈!” 小蛋这下确定了,苦笑道:“我不是你妈妈,再说我是男的,也不可能做妈妈。” 霸下竟似听懂了,立刻改口叫道:“爸爸,爸爸!” 小蛋好险没晕在澡盆里,解释道:“我是小蛋,也不是你的爸爸。你的父母应该是仙界的神龙,和我可没啥关系。” 霸下偏着头想了想,道:“没错啊,我是从蛋里生出来的,你不正是我爸爸么?” 小蛋彻底失语,只好把自己拾着霸下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所以,我这个蛋和你钻出的那个蛋完全是两码事。我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妈妈,明白了么?” 霸下被小蛋一通绕口令般的表述闹胡涂了,问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随便吧。”小蛋道。 霸下怀疑道:“除了爸爸妈妈,真的叫什么都行?”看小蛋有气无力地在点头,霸下叫道:“干爹——” “噗!”小蛋一头栽进洗澡水里,老半天才露出脸来大喘口气。 霸下很无辜地看着他,委委屈屈说道:“是你说的,我可以随便叫。现在,你是我干爹了,今后可要好好照顾我,别让我受欺负。当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也会罩着你。” 天啊,从这小家伙的身上,哪里看得出半点天龙的血统风范,倒和常彦梧的作派差不多。难怪人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霸下可不管小蛋的脸色有多菜,接着道:“干爹,我饿了。” 小蛋嗓子里梗了良久,才很小心地问道:“你——不会是找我要奶喝吧?” 第五集 寂寞篇 第五章 褚衣少年 幸好,霸下终究是霸下,吃的东西也和别人两样。 小蛋匆匆洗完澡,找到欧阳泰斗弄来大把热性丹药,也不管有毒没毒,霸下都嚼得眉飞色舞,眨眼间一扫而光。亏得欧阳泰斗有心讨好小蛋,又准备了一大包给他,否则小蛋真要欲哭无泪了。 正当霸下伏在桌上,准备开始享受牠的第二轮大餐,欧阳泰斗抱着耳鼠,神色微有惊惶地走进屋子,道:“寞少,耳鼠回来了,却不见了楚儿小姐。” 小蛋大吃一惊,道:“我师姐没回来?” 欧阳泰斗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毕竟楚儿是为追捕欧阳泰克才失踪的,万一出了事,明驼堡岂不又将在劫难逃? 霸下抬起头,好奇地问道:“楚儿小姐是谁,为什么你那么紧张,她是我干娘么?” 欧阳泰斗惊愕道:“寞少,这、这头小红龟……牠会开口说话?” 小蛋无奈颔首,说道:“欧阳兄,烦劳你将耳鼠借给我,我想立刻动身去找师姐?” 欧阳泰斗忙将耳鼠递给小蛋,问道:“寞少,要不要我和您一起去?” “不用,”小蛋道:“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会让耳鼠回来报信。” 霸下瞧着那些红红绿绿满桌乱滚的丹丸,垂头丧气道:“这么急,我还没吃饱呢。”慢悠悠爬回小蛋怀里,不久便呼呼大睡起来。 小蛋稍作收拾,带上耳鼠出了明驼堡。事隔多时又值隆冬大风呼啸,耳鼠的嗅觉再是神通广大,也无法再一路循着楚儿的气息找到她。小蛋只求牠能领着自己先寻到出事的地点,而后再作主意。 他跟着耳鼠径直向北,又入大漠。路上风雪交加,行上数百里也难见人烟。小蛋心悬楚儿安危,不敢休息,直至傍晚时分,终于赶到出事的地方。 那是一座建在荒漠绿洲上的小镇,不过百来户人家,乃漠北商路上的一个中转站。耳鼠带着小蛋进到一家设施粗陋的酒肆,里面摆放着四五张黑乎乎、油腻腻的桌子,有七八个商旅打扮的人正在歇脚。 他一进门,便有伙计迎上热情招呼道:“这位客官,您要来点什么?” 小蛋摇头道:“我来找人。小二哥,能不能向你打听点事?” 那伙计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推托道:“对不住,我正忙着,有事回头再说。” 小蛋一把拽住他,顺手塞给伙计一锭银子。 伙计脸色换得比大漠的天气还快,忙不迭把银子往袖笼里一揣,眉开眼笑道:“公子你也太客气了,不就是打听个人嘛,只管问我就是。小人是通海镇上的包打听,还真没什么人是我不认得的。” 说着,伙计引小蛋在一旁的空桌前落坐,手脚利落的沏上热马奶。 小蛋不惯马奶刺鼻的味道,没去动它,问道:“这两天,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位穿红衣的年轻女子经过这里?” “有啊,”伙计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那姑娘长得可真漂亮,身边还带了只会飞的小老鼠——”他瞧了眼小蛋怀里的耳鼠,明白过来,笑道:“敢情公子是那位姑娘的朋友。那你问我,可算找对人了。” 小蛋一喜,追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去了哪里?” 伙计看上去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忙,在小蛋身边坐下说道:“那位姑娘是昨天早上到这儿来歇脚。她只要了点羊奶,连菜都没点。只跟我们打听一个身穿白衣、手摇折扇的年轻公子。 “我说没见过这人,她就不再问了,慢悠悠喝了几口羊奶。没过多久,门口又进来几个人,打头的客官也身穿白袍,起初我还以为这位姑娘要找的正是他。可后来一瞧,那人年纪稍大了点,手里拿的不是折扇,而是一支玉箫,模样气派得很。” 伙计说得嘴干,自顾自倒了碗马奶咕噜咕噜喝个精光,自是把帐记在了小蛋头上,继续说道:“他一进来就坐到了对面桌上,身后跟着的几个人却全都站着。我上去招呼,那家伙却不耐烦地一摆手,叫老子‘滚开’。” 伙计越说越气,粗话也不知不觉爆出口,忿忿道:“他妈的,一双狗眼色迷迷盯着人家大姑娘瞅了半天,还装潇洒吹起箫来。我呸,吹的什么玩意儿,难听死了。” 他说着又倒了碗马奶。 小蛋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等伙计喝完,才问道:“后来呢?” “后来?”伙计舔干沾在嘴唇上的马奶,又道:“后来满屋子的人都听得头昏脑胀,耳朵里嗡嗡乱响,有几位客人还吐了。 “可说来奇怪,那位姑娘一点事儿也没有,反倒是身上发出红颜色的光来,突然就从袖口里飞出一条长长的软鞭,‘啪’地越过桌子直抽那家伙的脑门。” 小蛋一听就明白了,多半是楚儿顶不住白衣人的箫声,不得不抢先出手。由此可见,来人的修为着实不弱,不知是何方神圣。他问道:“软鞭有没有打中那人?” 伙计摇头道:“我巴不得那混蛋捱上一鞭,可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屁股底下的椅子却猛地往后挪了一尺多,刚好躲过软鞭,手里的箫吹得更来劲了。那位姑娘不知怎么就飞过桌面拔出一把短剑,二话不说便刺了出去。” 若在平时,他这般比说书人更绘声绘色的叙述,小蛋定会听得津津有味,奈何现在不是光听热闹的时候,只好打断伙计道:“小二哥,这当中过程你不用说得那么详细,只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就成。” 伙计很不满意地看了小蛋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懂得欣赏自己的语言天赋,道:“好,下面我讲快点。那白衣客官用箫架住短剑,冷笑着说:‘鞭剑双绝,红衣如霞,果然是叶老魔座下的小妖女!’“说着话,两人就在屋里打起来,没两下又飞到门外的房顶上。咱们都跟了出去,站在屋檐底下看热闹。可他们动作快得像天上的闪电一样,连人影都瞧不清。” 伙计说得兴奋,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道:“打了约莫一炷香工夫,红衣姑娘好像有点慢了下来,让白衣人用大袖子扫到腰上,一下子飞了出去。” 小蛋“啊”了声,克制住心头的焦灼与担心,问道:“她伤得重不重?” “怎么不重,你以为那袖子是唱戏的舞着好玩的?”伙计说道:“我早已瞧出来了,那白衣客官是个传说里的剑仙。 “他那一袖子打上去,红衣姑娘当场就吐血了。白衣客官二话不说,又接着吹箫。没多一会儿,红衣姑娘身子摇了两摇就倒在了街上。诺,就在那儿——” 伙计伸手往门外一指,道:“白衣客官带来的几个手下,把红衣姑娘夹住,又在她背上点了几下。然后有一个家伙扔了块银子给我们老板,刮着风便飞走了。他妈的,有银子、是剑仙,就很了不起么?” 小蛋暗道:“看样子,师姐是被这伙人捉走了。只是按照小二的说法,白衣客官和师姐并不熟悉,抓她做什么?” 他不理会伙计的牢骚,追问道:“你可晓得这些人捉了红衣姑娘往哪里去了?” “我当然知道,”伙计手往东面一指道:“那边,他们一溜烟就飞不见了。” 小蛋不禁心里苦笑,从漠北往东,便是中土,乃天陆人才荟萃之地。正魔两道的门派不计其数,仙林高手更是层出不穷,自己往哪儿去探访这伙人的来历? 他想了想,道:“那白衣客官可曾说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伙计挠挠头,咕哝道:“我看见那混蛋就来气,也没问他叫什么,打哪儿来。” 小蛋闻言禁不住发愁,脑海里开始回忆干爹曾对自己说起过的,擅用箫技伤敌的白衣高手。 他正数算着,忽听角落里有人道:“这位兄弟,你要是肯请我大吃一顿,我就告诉你那伙儿人的来历和去处。” 小蛋大喜,朝说话的人看去。只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穿了一身朴素整洁的褚色衣衫,背后斜背了柄红鞘仙剑,眉清目秀甚是英俊,一双英目熠熠闪亮暗含几许傲气,却又不令人生厌。 他鼻梁挺拔,剑眉入鬓,唇角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微笑。桌面上摆着几盘素净的干果,喝的也是热茶,背靠在椅上,一双手抱在怀中正瞧着小蛋。 小蛋起身走近,抱拳施礼道:“敢问兄台大名?如果真能告诉我那伙人是谁,别说一顿,十顿百顿也没问题。” 褚衣少年爽朗笑道:“我又不是饭桶,哪吃得了这么多?我的名字——”他抬眼皮又打量了眼小蛋,说道:“你叫我小寂就行了。” “我叫小蛋。”小蛋自报家门道:“那位被抓走的红衣姑娘是我的师姐。如果寂兄知道她的下落,还请你赶紧告诉我。” “什么鸡胸鸭胸的?”褚衣少年一屁股跳坐到桌上,说道:“我的名字是寂寞的寂,和你一样,都是小字辈的。”从怀里抛出块碎银子扔到伙计怀里,道:“结帐。” 小蛋一愣,问道:“不是说由我请客的么,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找我师姐吗?” 褚衣少年跃下桌子,轻笑道:“在这儿请客,要什么没什么,我岂非很不划算?再怎么咱们也得到汉州去找座大点的酒店,让你好好请我。” 小蛋想起一事,忙道:“请你稍等片刻。”向伙计要来纸笔,将楚儿遭擒和自己要与小寂前往寻找的事情写明,并请欧阳泰斗从速转报叶无青。 褚衣少年也不避讳,站在小蛋身边看他写完书信,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没说话,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兄弟。”率先出了小酒铺。 小蛋赶忙追出门外,跟在褚衣少年的身后,说道:“小寂,多谢你帮忙。” 小寂摇摇头道:“不用,这是你用饭局跟我换的。我最怕欠别人的情,也不想别人对我感恩戴德。这叫无帐一身轻。” 两人出了镇子,小蛋将书信缚定在耳鼠身上,放牠回返明驼堡。 小寂问道:“小蛋,你会不会御剑?” 小蛋摇头说不会,小寂道:“也罢,谁让我想要吃你一顿呢。”他探手握住小蛋胳膊,低喝一声“起”,背后红光绚烂一闪,仙剑铿然出鞘。小蛋只觉脚下一空,身子已掠至高空,往着东南方向倏忽飞去。 天色将晚,小寂在一座大城外收住仙剑,携着小蛋飘落路边,说道:“前面就是衡城府,当年名扬汉州的关洛镖局便座落于此。后来因为总镖头秦铁侠为襄助当今的翠霞派掌门盛年,得罪了天雷山庄庄主雷威,几乎被满门灭口。只有他的女儿秦柔侥幸躲过一劫,最后嫁给了盛掌门的师弟罗牛。” 这段故事,小蛋在天雷山庄时便听人说起过,没想到小寂也知道。 进了衡城府,两人进到一家大酒楼要了间雅座,小寂一口气点了三十多道菜,接着又取了锭银子打赏了伙计,举杯道:“小蛋,你尝尝这家‘高升居’自酿的‘清流苏’,醇而不烈,甜而不涩,味道很不错。” 小蛋与他对饮了三杯,果然觉得口感颇佳,至少比漠北的马奶酒好许多。 小寂神态悠闲,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告诉小蛋到底是谁抓走了楚儿。他跷起二郎腿靠在窗边,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给小蛋介绍着各色菜肴的名称来历。 小蛋看着窗外的日头慢慢隐没,天色也暗了下来,心里不禁有些焦灼。 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小寂放下酒杯,微笑道:“你是不是在怀疑自己碰到个骗吃骗喝的小混混?” 小蛋摇摇头,道:“没有,因为小混混绝对不会御剑千里的仙家绝技。” 小寂“哈”地一笑,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清楚那伙人的下落,你还肯不肯付帐请客?” 小蛋想了下,道:“会,反正这顿饭我也有分。不过,你不该耽搁我救师姐。” 小寂脸上的笑意更浓,宛若一只逮着猎物的小狐狸般盯着小蛋,道:“放心吧,他们带着你的师姐,决计走不快。我正是要故意拖延时间,等这伙人回了东海,再找上门去来个人赃俱获。” 小蛋精神一振,道:“你是说抓走我师姐的这伙人来自东海?” 小寂笑吟吟道:“小蛋,我来考考你。据你所知东海的几大门派里,哪一家最有可能抓走你的师姐?” 小蛋沉吟道:“东海万里无疆,门派众多。不过最有名的,应该是号称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但她们也是最没道理捉我师姐的一家。” 小寂笑道:“不错,你虽然叫小蛋却并非笨蛋。可除了灵空庵,你还能想到谁?” “那就是魔道三宫中的东海水晶宫了。”小蛋回答道:“如今的宫主丁原,便是翠霞派掌门盛年盛大叔的同门师弟,一身修为冠盖四海八荒,号令九山七十二岛诸路豪雄,堪称当今天陆仙林第一人。” 小寂目光闪动,问道:“那么,你当知道忘情宫与翠霞派在一年前结下血仇,不共戴天。丁宫主替他师兄出头,掳走忘情宫门人也是大有可能。” “不会,”小蛋毫不犹豫地否定道:“我尽管没有见过丁宫主,可也听说过他是位光明磊落、侠肝义胆的不世英雄。 “况且,我见过他的两位师兄,也就是盛大叔和罗大叔,他们俱都是铁骨铮铮,义薄云天,丁宫主绝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我相信就算他要为翠霞派报仇,也只会光明正大杀上忘情宫,却绝对不会在背地里下手,掳掠我的师姐!” “不世英雄?”小寂笑道:“只会在传说中有。难得你没有把这笔烂帐扣在水晶宫的头上,这顿饭算是我请了。”从袖口里抛出一个钱袋,冲着屋外扬声招呼道:“小二,结帐!” 小蛋忙道:“那怎么成,不是说好了由我请的么?”可他刚把手探入袖中想取出钱袋,不禁愣住了。原来,早晨欧阳泰斗赠给自己的盘缠赫然不见,再看桌上的钱袋,居然就是自己丢失的。 小寂笑容可掬,满不在乎,说道:“不好意思,我怕你带的银子不够,就先偷偷拿出来掂了掂,后来又忘记还了。” 小蛋苦笑一声,还好秦柔送的九雷动天引等物都安然无恙,而霸下在自己怀里也是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连带收起的乌犀怒甲也全在。 伙计进来结完帐,小寂将剩余的银子抛还给他,起身道:“走,我们该去办事了。” 小蛋接住钱袋,随小寂下了酒楼来到街上。此际华灯初上,夜市热闹非凡,那是他已然久违的一种生活。不知不觉,视线被道旁一群嬉闹的孩童吸引,望着他们欢快地争抢着地上几只没炸响的鞭炮。 “其实,当今天陆真正能配得上光明磊落、侠肝义胆的人,屈指可数。”小寂走在他的身旁,悠悠说道:“但用这八个字来评价翠霞掌门盛年,却毫不为过。 “不过你可知道,他早年也曾险些被逐出师门,罪名是人人不齿的淫贼。” 见小蛋点了点头,小寂接着道:“陷害他的,便是东海平沙岛少掌门耿照,他的师姑曲南辛,包括耿照的老子耿南天在内,也难辞其咎。后来在云梦泽正道六派围剿圣教的一役中,终于真相大白,盛掌门沉冤昭雪。 “耿照和曲南辛相继自尽,耿南天也因此饱受打击,死在了蓬莱仙会上。整个平沙岛就此一蹶不振,几乎从正道七大派中除名。” 两人说着话,穿过繁华的街肆朝城外行去。天黑后,城门关闭,自难不倒小寂和小蛋,轻轻松松地御风掠过城墙,飘落在十多丈外的道边。 小寂回头望了眼高耸的城郭,低笑道:“真奇怪,我为何要对你说起这些?” 小蛋道:“没什么,以前和干爹在一起时,他老人家也很爱给我讲故事。后来我进了忘情宫,却再也听不到了。” 小寂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耿南天死后,平沙派的掌门由当年号称‘平沙三英’之一的晋连继任。他成名甚早,以白衣玉箫行走天陆,人称‘晋公子’。” 小蛋听到这里,自然已经明白了过来。 他没有打断小寂,听他又说道:“晋连继位后,平沙岛改弦易辙,闭门积聚。外人以为他们是痛定思痛悔过自新,实则未必。 “所以,当我听到那个店小二的话,心中便知十有八九就是晋连所为。”小寂嘿然道:“他用‘空灵璇玉箫’吹奏的‘碧海潮生曲’,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手伤了你师姐的东海平沙袖,更是东海平沙岛的得意绝学。” 小蛋疑惑道:“晋掌门和我师姐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将她抓走?难道,是想替翠霞派和天陆正道出一口恶气么?” 小寂轻蔑低笑道:“他有这分闲情好心么?不错,我猜他事后必定会将你师姐绑到翠霞山,但目的却不是替盛掌门出气。 “他这么做,无非是祸水东引,挑起忘情宫和翠霞派紧接着的第二次血战。无论结果谁赢谁输,翠霞山上势必血流成河,死伤惨重,令双方之间的仇恨越结越深,晋连何乐而不为?” 小蛋听了,反而松了口气道:“假如真是这样,盛大叔定会放了我师姐。” 小寂朗声笑道:“没错!盛掌门岂会为难一个姑娘家?晋连的阴谋,万难得逞。我惟一担心的是,他暗中贪图忘情八法的绝学,将你师姐先带回东海平沙岛威逼利诱,大大折磨一番。 “所以,翠霞山是不必去了,但平沙岛却不可不去。” 小蛋连连颔首道:“对,我这就去。” 孰知小寂笑嘻嘻道:“错了,不是你去,而是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 小蛋大感意外!从小寂御剑的身手和盗走钱袋的本事可知,一身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然而东海平沙岛位列天陆正道七大剑派之一,虽说近年人才凋零,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怎能连累小寂冒险? 于是,他婉言谢绝道:“不用啦。你只要将平沙岛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搭救师姐的事情,我一个人就能办妥。” 小寂含笑瞧着他,竖起食指摇了两摇,道:“第一,东海茫茫,我把具体位置说出来,你一样很难找到;第二,你一个人去压根就是送死。 “第三,你不会御剑,等你慢悠悠御风赶到平沙岛,也许令师姐早已给折磨得变形了。” 前面两条,小蛋自可不加理会,但最后一条却正击中痛处。他踌躇道:“要不,就劳烦你御剑把我送到平沙岛,然后我再设法救出师姐。” 小寂哼道:“你这人什么毛病?凭空多个帮手还不高兴,偏偏还来推三阻四。 “告诉你,我这人也是个怪脾气:旁人越求我的事,我越不愿答应;别人不求我了,我反而偏要帮到底。何况,能有个理由去找东海平沙岛的晦气,你想拦都拦不住我。” 小蛋暗自诧异,不晓得这位年纪轻轻的英俊少年,和平沙岛间又会有怎样的恩怨。但听他说话爽快豪气,心中多添了一分好感与感激,道:“好,咱们一起去!” 小寂转怒为喜,一拍他的肩头道:“这就对了。现在,该知道刚才你请客出的那点银子,是多么的划算便宜了吧?” 没等小蛋回答,身子一轻已凌空飞起。小寂携着他御剑朝着东南方向疾速前行。可没飞多久,小蛋便觉到一股浓烈睡意涌上心头。尽管他一再警告自己千万不要睡,不要睡……但眼皮渐渐沉重,终究睡了过去。 小寂垂眼瞧见,不由笑道:“兄弟,你真是好福气。”一催仙剑,加速向东海驰去。 第五集 寂寞篇 第六章 东海扬波 翌日午后,小蛋是被一阵阵隆隆涛声从睡梦中唤醒的。他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被小寂轻松挟着,在距离海面不到五丈的低空御风飞行。脚下惊涛卷涌,波光粼粼,凛冽的海风扑面吹来,飘动衣发。 远方海天一线,苍茫无垠。一轮红日高悬在蔚蓝色天宇,有鸥鸟翱翔而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视线开阔处,心神随之一爽。 “睡醒了?”小寂带笑问道,透出的气息悠长平缓,丝毫没有长途飞行的劳累。 小蛋歉仄道:“你飞了很久吧,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小寂道:“免了,今早在海边,我已停下来休息过两个时辰。只是没想到你这家伙忒能睡,怎样都不醒,只好带着你继续赶路。” 小蛋赧颜一笑,施展御风术与小寂并肩而行,问道:“咱们离平沙岛还有多远?” “快了。”小寂说道:“小蛋,你游泳的本事如何?待会儿我们要潜入海中接近平沙岛,以免被巡山的弟子过早察觉。” 就听有个声音慢吞吞回答道:“有我在,他会不会游泳都无所谓。连着你,我都可以一块儿从海里悄悄送上平沙岛。保证又快又舒服,还不会弄湿衣服。” 小寂闻言,往声音发出的地方瞧去,只见从小蛋的胸襟里,探出了一个小小的乌龟脑袋,说话的也正是牠。 小寂眼睛一亮,啧啧赞道:“这小家伙居然会说人话,实在罕见。我曾见过一头万年灵龟,比牠大多了,可惜不会开口说话。” 霸下很是不满地回敬道:“你才是王八,别把那些乌龟海龟跟我摆在一块说事儿。” 小寂愣了愣,看清霸下说话时嘴里露出的牙齿,惊异道:“难怪,原来是龙子啊!小蛋,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好宝贝?下回有机会,我也去弄个来养着玩玩。” 霸下骨碌碌转动小眼珠,颇不友好地盯着小寂,道:“干爹,我看他不是好人。” 小寂身子一晃,好险没栽进海里,指着霸下问道:“牠叫你什么来着……干爹?” 霸下不屑道:“我是从他怀里孵出来的,不叫干爹叫啥。这又关你什么事?” 小寂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当然大有关系。我是你干爹新结识的好朋友,按照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大叔’才对。还不快叫?” 霸下虽是龙子,世间却从无记录牠亲爹斗嘴功夫有多高明。只得叫道:“干爹,有人欺负我!” 小蛋被牠叫得毛骨悚然,心道:“我不是你干爹,我是你干孙子。”只是这么连带给常彦梧也降了一辈,并且找了个新干爹,小蛋却没有意识到。 当下小蛋拿出常彦梧的看家绝技,来了个装聋作哑道:“有么,我怎么不知道?” 小寂乐得在空中前仰后合,气得霸下恨恨瞪视住他,琢磨着未来该如何复仇。 忽然小寂身形一凝,说道:“咱们不能再往前御风飞了,准备入海。” “砰!”霸下从小蛋怀里跃出,坠落入海。牠小小的躯体甫一接触海面,竟是波涛四溅,海水沉陷,形成一个方圆丈许的凹坑。 霸下匍匐在凹坑中心,唤道:“干爹,快下来,我送你上岛。” 小蛋大感惊奇,沉身落到海平面上的凹坑里,脚底踩实稳稳当当竟如平地。 小寂也跟着落下,霸下怒道:“谁让你上来了?”“啵”地脆响,小寂落脚处陡然空陷,飙射起一束水柱。 小寂早有提防,脚踏水柱腾身而起,衣衫一点也没湿着。他也不着恼,俯视霸下笑道:“没有我,你晓得平沙岛在哪儿?” 小蛋调停道:“救人要紧,咱们还是尽快赶去,莫让楚儿师姐受苦。” 霸下哼了哼,水柱急遽消失,小寂身子落回凹坑,喝采道:“小家伙,真有两手。” “呼——”,水坑迅速下陷,上方的海波合拢过来,如穹顶般凌驾在两人头顶,翻涌卷动却不下沉。也没见霸下做了什么,近前的海水豁然中分,辟开了一条宽敞的水道,直有十丈多远。 小寂半是赞赏,半是戏谑道:“妙极,妙极,敢情你在海里打洞的本事也是一流。”抢在霸下反唇相讥前,又吩咐道:“往左挪点,再朝下沉点,别让上面察觉异常。” 在这条有如隧道般的海下通路里行走了约莫一炷香,小蛋看到前方有一座嶙峋石山直出海面,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该是平沙岛隐没在海下的部分了。 小寂说道:“按照我的计算,这上头应该是平沙岛灵烟峰的后山,晋连如今便住在峰顶的天阙宫内。咱们先在峰下找处僻静隐密的地方歇歇脚,等到天黑后就摸上去,估计到那时晋连也该回山了。” 小蛋点头称是,深觉小寂年纪虽小,但经验阅历却远胜自己。别看他表面嬉皮笑脸没有正经,但轻描淡写中早已筹谋妥当,算无遗策。却不知,他究竟是哪一家的名门子弟,又为何要帮助自己? 小寂瞟过小蛋腰际,提醒道:“你最好把金鞭收起来,免得阳光反射暴露形迹。” 霸下似乎怎也看不惯小寂,听他又在指责小蛋,心中不忿,出言讥讽道:“小小年纪,偏要装得老气横秋,身上奶味还没断干净呢。” 小寂满脸笑嘻嘻,回应道:“那也比某些家伙明明身怀几万年的道行,还奶声奶气地装嫩玩强得多。”身子一弹,贴着石山朝海面浮升。 霸下被小寂说得目瞪口呆,老半晌才想起来叫道:“干爹,他又欺负我!” 小蛋早已有先见之明,在此之前已然追着小寂浮出海面,听不到牠的抱怨了。 两人上了岸,迅速找到一座高出水面的临海岩洞暂作藏身,霸下钻入小蛋怀里,哼唧哼唧道:“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小蛋头皮发麻,问道:“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学来的,用得比我干爹还顺溜。” 霸下得意了,仰着小脑袋道:“想知道么,先给我几颗豆豆吃。我饿啦。” 小寂倚靠在洞口,一条腿跷在对面的石壁上,抱着双臂道:“这事说穿了也不稀奇。霸下虽是出生不久,只有五六岁孩童的智力。但早在母体内,牠便接收到诸般灵力和丰富信息,通晓人语自不在话下。” 霸下被小寂道破玄机,正在恼怒他多嘴,却见到小蛋手心里掂着的红色丹丸,立时四足并用凑上前有滋有味地嚼起来,把算帐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在岩洞里打坐调息,等到夜幕降临,双双起身隐形匿踪往天阙宫潜去。预计将有一场恶战,小蛋穿上了乌犀怒甲,跟在小寂身后上了灵烟峰。 走千家,盗万户,原本是神机子常彦梧的拿手绝活,小蛋受他言传身教于此道亦颇有造诣。哪知小寂在这方面更胜一筹,身如灵猫张驰有度,轻松躲过后山的各道明岗暗哨,眨眼间已欺近到天阙宫。 两人在一座屋檐下挂住身形,朝四周打量。只见院落重重,戒备森严,想要找寻楚儿关押的地点犹如大海捞针。况且晋连是否押着楚儿回了平沙岛,也在两可。 小寂神色从容悠闲,传音入秘道:“我去抓个舌头,你藏着别动。”身形一闪,借着夜色掩护转眼没了踪影。 小蛋一动不动耐心守候了须臾,一阵风拂过,小寂已悄无声息地回返。 他仍是用传音入秘说道:“运气不错,抓了个晋连的弟子。根据他的交代,今天下午你师姐已被晋连带回了平沙岛,可惜关在哪里他不清楚。” 小蛋不会传音入秘,担心一开口惊动暗处的平沙岛守卫,只好强忍着不说话。 小寂继续道:“我有个法子,能让你很快见到师姐。你想不想试试?” 小蛋一喜,点了点头。 小寂唇角露出一抹鬼笑,突然一脚重重踹在小蛋的屁股上,纵声高喊道:“来人啊,有贼!” 万籁俱寂的夜中,这一声突兀而嘹亮,顿时惊动整座天阙宫。小蛋猝不及防,从屋檐下飞跌而出。不等他屁股落地,周围警讯频起,人影晃动,黑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此起彼伏地喝道:“拿下他!” 小蛋暗暗叫苦,眼角余光瞧见小寂倒钩在屋檐底下,不但毫无歉仄之意,还朝自己挥挥手,又翘起大拇指一比,彷佛是赞扬他这一跤跌得帅气。 他在院中飘落身形,十数名平沙剑派的守夜弟子已经围了上来。其中一人喝问道:“是谁,竟敢擅闯灵烟峰!” 但听小寂的声音如实回答道:“他叫小蛋,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的小弟子,为救他被擒的师姐而来。你们若是害怕,就赶紧闪远点。” 众弟子愕然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瞧去,屋檐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小寂的身影。 小蛋身陷重围,也没工夫去埋怨小寂,暗道:“干爹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不得,只好尽力一拼先冲出去再说。” 怀里伏着的霸下道:“干爹,别怕,放我出来,呼口气烧死他们。” 小蛋吓了一跳,更不敢轻易放牠出来。 万一真烧死了几个平沙派弟子,这仇可就结大了。别说他无意伤人,更是投鼠忌器,顾忌平沙岛事后迁怒楚儿,加倍的凌辱报复。以楚儿心高气傲的性格,又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辱,万一咬舌自尽可就糟了。 他抱拳施礼,道:“诸位师兄,在下不告而至惊扰贵派,尚请恕罪。只求晋掌门放走我师姐,由我作抵就是。” 那为首的黄衫弟子蔑然讥笑道:“你算哪根葱,也配和晋师兄谈条件?”手一挥,身后两名年轻弟子各掣仙剑,拧身攻上。 小蛋催动螺旋气劲,反手拔出雪恋仙剑一式“睥睨四海”横扫而出。那两名弟子欺小蛋年轻,齐齐挥剑硬接。“铿铿”脆响,两人身形晃动脚步倒错,袖口均被螺旋气劲搅成粉碎。 小蛋也不乘胜追击,抱剑入怀,道:“别打了,我只想见贵派晋掌门一面。” 黄衫弟子怒道:“做梦!”纵身迫近,大袖飞扬直拍小蛋面门。 小蛋施出“擎天柱石”封架,无奈对方功力胜出太多。“砰”地荡开雪恋仙剑,袖口已掠到面前。 小蛋急中生智,放下面罩,同时使出“金光聚顶”硬接东海平沙袖,侧身挥剑反攻黄衫弟子的左肋。 “啪!”大袖拂中面罩,震得小蛋歪歪斜斜往后退出数步,脑袋里一昏旋即无事。倒是他的仙剑挑破黄衫弟子的衣裳,在左肋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黄衫弟子勃然大怒,呵斥道:“好你个忘情宫的小魔头,看剑!”腾身飞空,施展二十四式碧海青天剑,寒光如潮,剑气呼啸,将小蛋紧紧围裹。 小蛋虽得传盛年的天照九剑,但实打实的剑法造诣,远不如黄衫弟子数十年的苦心浸淫。起初几个照面还能见招拆招,勉强周旋。可随着对方剑势发动,一束束寒芒虚实莫辨,眼花撩乱,就再也无法抵挡。 他索性不理,任由黄衫弟子的仙剑一记记击中乌犀怒甲,只用天照九剑凝神对攻。 黄衫弟子乃东海五圣中已逝的葛南诗亲传弟子,修为较之晋连稍有不及,但也算得门中翘楚。 他眼见小蛋明明不堪一击,偏仰仗着一身古里古怪的软甲刀枪不进,不仅令自己难以制胜,反而需时时提防雪恋仙剑的逆袭,不由惊怒交集,将功力提升到八成以上,攻得更猛。 “乒乒乓乓”,黄衫弟子的仙剑不住劈斩在乌犀怒甲上,然而经过荼阳地火炼化后的软胄坚逾金石,非但表面不起一丝痕印,连剑气也无法破入半分。 打到后来,小蛋干脆放弃抵抗,收住仙剑任凭对方刺劈砍削,也不还招。尽管每捱一下,他的身子都要东歪西斜,可就是宛如不倒翁般始终能很快重新站定。 黄衫弟子呼吸渐渐粗重,有心罢手,却不愿当着众多同门失了颜面,只能咬牙硬挺。 小蛋过意不去,劝说道:“你伤不了我的,算了罢。” 这话不啻火上浇油,黄衫弟子脸庞羞红,气急败坏道:“一起上,杀了这忘情宫的妖孽!” 周围一群平沙派弟子早就蠢蠢欲动,闻听号令蜂拥而上,似东海洪涛般将小蛋彻底吞没在重重剑光罡风里。 霸下藏在小蛋怀中,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形,但牠敏锐的灵觉却能清晰感应,忿忿叫道:“不要脸,这么多人群殴你一个。放我出来,烧死他们。” 小蛋现在哪里还顾得上理牠,心中思忖道:“奇怪,这么久了,小寂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难不成他是在声东击西,借我吸引住平沙派的注意力,暗中前去解救楚儿师姐了?” 念及至此,小蛋精神一振,越发无怨无悔地被众人围攻。只盼能引来更多的平沙派弟子,最好惊动到晋连等人亲自出手,那才再妙不过。 真是天随人愿,忽听战团外有个冷冷的声音道:“住手!”一众平沙岛弟子立刻抽身散开,就见一位白衣中年人手握璇玉箫步入场内,他鹰鼻薄唇神色冷傲,双眼似睁非睁迸射寒光,漠然罩定小蛋。 黄衫弟子叫了声“掌门师兄”,快步走到白衣人近前低低耳语了几句,似在诉说小蛋身上乌犀怒甲的厉害。 白衣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犀利森寒的目光射向小蛋,问道:“你就是忘情宫叶魔头新收的弟子常寞?” 小蛋看来人装束,又听黄衫弟子对他的称呼,晓得是平沙剑派的掌门晋连到了。 他欠身礼道:“我是。请问您可是晋掌门?” 白衣人傲然道:“算你眼力不差。你既已弃剑,不如乖乖受缚,我饶你不死。” 人影一闪,小寂不知从哪里掠了出来,落在小蛋身侧道:“不忙不忙。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拼得你死我活?” 小蛋一怔,低声问道:“你没去找我师姐么?” 小寂翻翻眼说道:“天阙宫这么大,我怎么晓得你师姐会被关在哪儿?与其到处乱撞,还不如找个好地方躲起来,看他们围着你耍猴戏。” 晋连阴沉着脸,问道:“你是谁家的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口吐狂言侮辱本门?” 小寂笑呵呵摇头道:“晋掌门最好别问,免得我说出来把你给吓趴下。” 那黄衫弟子受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闻听此言火冒三丈,怒喝道:“鼠辈找死!”振剑晃身,直挑小寂咽喉。 小寂假作惊恐,叫道:“平沙派要杀人啦!”身子一飘倏忽腾起三丈,黄衫弟子的仙剑从他脚下走空。 小寂凌空一个筋斗,居高临下朝着黄衫弟子招招手,好整以暇地笑道:“好险,好险……敢情平沙岛穷得揭不开锅,害得你晚饭没吃好,剑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不如改投忘情宫罢,给叶无青当个徒孙,大鱼大肉岂不痛快?” 黄衫弟子咬牙切齿道:“贼子看剑!”挥舞仙剑再不留情,追着小寂全力狂攻。 小寂左躲右闪,在重重剑影里犹如鱼翔浅底穿梭自如,朗声笑道:“真打啊?也好,就让我陪你玩玩!”背后仙剑镝鸣出鞘,小寂扬手握住顺势劈落。 黄衫弟子一惊,赶紧退身招架,喝问道:“小贼,你怎么会用本门的碧海青天剑?” 小寂眨眨眼,说道:“问你祖师爷去!”身子一旋,仙剑幻出朵朵光花罩定黄衫弟子头顶,却是碧海青天二十四式中的一招“波澜壮阔”。 黄衫弟子脑子里一时没拐过弯来,兀自困惑道:“问我祖师爷,你跟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等又接了小寂三剑,他冥思苦想,豁然醒悟道:“哎哟,这小子是变着方儿在讨老子的便宜!” 晋连冷眼旁观,希望从小寂的出手里辨认他的师门来历。无奈这小子使出的招式竟是东一鳞西一爪,兼通正魔两道各派绝学,斗了半晌也没能看破他的底细。 他冷然低哼,拂指吹动玉箫,一股精纯凌厉的罡音集丝成束,穿破茫茫夜空,直刺小寂耳膜。 小寂身躯一震,讥嘲道:“果然不怎么好听,比乐伎吹得差多了。” 晋连神情冷漠不为所动,继续吹奏空灵璇玉箫。这首碧海潮生曲传自平沙岛第三代掌门手中,素有“碧海易渡,一曲难平”之誉。 早在二十多年前,晋连凭借此曲力挫天陆九妖中的天龙真君,名动一时。而今他的修为几臻化境,碧海潮生曲的威力水涨船高,自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 饶是小寂天纵奇才,家学渊源,但一边要应付黄衫弟子的猛攻,一边要运功抵御箫音破袭,逐渐显得吃力,身法也变慢了许多。 小蛋见状说道:“晋掌门,恕晚辈冒犯!”明知不敌,依旧振仙剑劈出。 晋连早看过小蛋的身手,明白这小子是仗了一身古怪软甲,才让人无可奈何,修为着实有限。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右手继续执箫吹奏,左袖飞打。 “砰!”雪恋仙剑击中大袖,震得小蛋虎口发麻,一股雄浑气劲破甲侵入。他晃身错步,赶忙运起“生生不息”的心诀,疏通右臂凝滞的气血,左掌当胸拍出。 晋连这一袖用上了七成功力,满以为能将这小子弹飞出去。谁晓得小蛋仅仅退了几步,便恍若无事地拍出左掌。他微觉诧异,低咦了声,抬腿飞踢小蛋左腕。 稍一分神间,箫声微断,小寂乘机传音入秘道:“让他抓住你!” 小蛋心灵福至,恍然大悟。他故意慢了半拍,暗运“有容乃大”受下晋连的腿劲,踉跄着往侧旁歪斜。晋连不知有诈,左袖一拂一卷缚住小蛋腰际,振臂抛出喝道:“拿下!” 四名平沙剑派弟子掠身追上,各抓小蛋腿脚,将他牢牢锁住架在空中。小蛋也不挣扎,只用力握紧雪恋仙剑以防让人夺走。 那边小寂也“嘿”地一声栽落下来,却是被黄衫弟子点中空门,众弟子也一起上前把他绑了。黄衫弟子惟恐小寂还有花样,一口气连封他身前数处经脉,问道:“掌门师兄,这两个小子如何发落?” 晋连收箫,吩咐道:“把常寞用锁龙桩钉住,那小子便和姜妖女关在一处。等明日再由我亲自提审。”说罢,一抖袍袖缓步离去。 小蛋不清楚小寂是否受伤,扭着头向他张望。小寂满脸冷汗,模样颇是痛苦,教两名平沙派弟子往前拖着。两人的视线一交织,小寂乘人不备朝他偷偷一眨眼睛。小蛋顿时放下心来,任由平沙派弟子架着走出院落。 两人一前一后给押进座石洞,走了一段后分道扬镳。小蛋朝左而行,被送入了一间石牢。 石牢里光线暗弱,仅靠两盏刚点燃的油灯照明。石门正对的墙上,有一根嵌入壁内的乌金桩,形如“米”字。 几个人把小蛋推到乌金桩前站定,将他的双手高抬贴住,一按机括“喀喀”连响,手腕、手肘俱都被粗重的乌金环牢牢扣死,动弹不得。 紧接着,他的双膝、脚踝和脖颈、腰部,也教乌金环锁住,整个人等若被钉死在石壁上。 待检查过一遍,众弟子关上石门,说说笑笑走远,只留下两个人在外看守。 第五集 寂寞篇 第七章 大闹天宫 小蛋试着挣了挣手臂上的乌金扣环,纹丝不动,牢固异常。他的雪恋仙剑还是教人夺走,为了解救师姐,小蛋也只得暂且隐忍。 霸下在怀中道:“干爹,放我出来,我帮你打开锁环。” 小蛋开启胸甲放出霸下。 小家伙轻轻一纵,窜到小蛋右腕的乌金扣环旁,瞥了眼道:“小菜一碟,看我的。”探出小小的前爪按住乌金扣环,“哧哧”低响,环上透出亮红光芒,冒起白烟,不一刻熔断开一道豁口。 按理说,锁龙桩是平沙岛专门用来囚禁重犯的法器,本该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就让人毁去。可霸下乃火系龙子,吸食万年荼阳火脉菁华,乌金扣环碰着牠便如春阳化雪,全无悬念。 而小蛋有乌犀怒甲的保护,在荼阳火罡的熔炼下却能毫发无伤。 霸下三下两下熔开剩余的乌金扣环,小蛋身躯滑落着地,低声赞道:“好极了!” 霸下小试牛刀,意犹未尽,自告奋勇道:“干爹,我再去把石门化开。” 小蛋阻止道:“别忙,外面有人守着,定会受到惊动。咱们另外想个法子。” 他让霸下趴到自己肩头,蹑手蹑足走到石门后,透过上面的窗口往外张望。过道里寂静一片,两名平沙派的弟子各守一侧,浑未发觉石牢里的异常。 小蛋取出“紫玉生烟香”,小心翼翼从窗口渡出。石洞内幽暗昏沉,淡淡的紫烟令人难以察觉。而相对闭塞的环境,更令紫玉生烟香威力倍增,见效神速。没一会儿,两名平沙岛弟子双双着道,昏迷软倒。 小蛋收了紫玉生烟香的小壶,听霸下说道:“干爹,我去找钥匙给你开门。” 小蛋摇摇头,默念“十三虚无”的心诀,脑海里星空转换,空明澄静。剎那间意动形起,身上焕出一蓬光华印上石门,已施展出“微土诀”。他带着霸下身形一闪跃入星门,穿石而过来到外面的过道里。 回头一看,小蛋不禁大喜,原来被夺走的雪恋仙剑,正好端端悬在石壁上。他抬手取回纳入剑鞘,心中生出失而复得的喜悦,说道:“走,找小寂和楚儿师姐去。” 另一边,小寂也被关进了一间地牢里。他经脉受制无法运功,所以受到的待遇较之小蛋略好一些,至少没让人也钉上锁龙桩。只是被平沙派弟子往石牢里一扔,缴走了仙剑,又骂骂咧咧警告了一番而已。 “砰!”石门关上,外头响起上锁的声音。小寂爬起身,掸掸衣衫上沾的干草,感觉到昏黄的灯光下,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自己。 他回转身,只见石牢的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位容貌绝美的红衣少女,可惜眉宇之间多了一分肃杀之气,看上去对自己这个新来的狱友并无同病相怜之情。 小寂笑了笑,说道:“妳是楚儿?我叫小寂,是小蛋的朋友。” 楚儿的目中分明有光在闪动,却更多是不信任与警觉。 小寂也不以为意,走到她身前蹲下,低声道:“我们是来救妳的,小蛋也进来了,就在隔壁的石牢里。” 楚儿漠然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是常寞的朋友,而不是平沙岛的卧底?” 小寂道:“妳信不信都无所谓,让我先替妳解开经脉禁制。”抬手握向楚儿右腕。 楚儿仰身横掌招架,奈何经脉受制修为尽失,手腕一紧已被小寂握住。她眸中煞气一闪,冷喝道:“放开我!”话音未落,一股精纯柔和的真气汩汩绵绵注入楚儿体内,经脉一颤,右臂的禁制已倏然打通。 她微一错愕,暗道:“这家伙的经脉为何不受禁制,真气运行自如?”心底里愈加怀疑小寂的来意。 半盏茶工夫,小寂松开楚儿手腕,笑吟吟道:“好啦,大功告成!” 孰知楚儿招呼也不打,冷不丁右掌并立如刀疾劈他的面门。 小寂大吃一惊,半蹲的身躯如星丸跳掷弹退丈许,压低声音道:“干什么,妳恩将仇报么?” 楚儿也不废话,神色霜寒飘身欺近,又一掌击向小寂胸口。 小寂见楚儿咄咄逼人,出手狠辣,亦动了火气,暗道:“就算妳是叶无青的女弟子冷酷无情,就算妳怀疑我是平沙岛派来的卧底,也犯不着痛下杀手,招招夺命吧?” 他毕竟也是年少气盛,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此刻激昂飞升,再不躲闪解释,侧身挥掌相迎,立意要给楚儿一点颜色看。 两人动作均快,弹指间便是十余个回合。楚儿终究是经脉初解,真气运行稍嫌凝滞,被小寂一掌震退,背心撞到石门上“咚”地一响。 外面负责看守的一名弟子没好气地呵斥道:“闹什么闹,都给我安静点。” 小寂闪身到石门一侧,冲着外面叫道:“救命啊,这丫头疯了,追着咬我!” 楚儿闻言怒上眉梢,却见小寂神情诡异地朝自己晃晃手,又叫道:“快来人啊,我的耳朵——哎哟,咬出血啦!” 门外钥匙响动,两名平沙剑派弟子开了石门。其中一人探进脑袋往里张望,不耐烦道:“再叫,再叫老子把你们两人的牙齿全给抖——” 话说到一半,小寂右手一探抓住那人肩膀拖了进来,左掌顺势拍中他的胸口,低笑道:“老兄,睡上一觉罢!” 楚儿心领神会,袖口内胭脂灵鞭电掣掠出。门外站着的另一名平沙剑派弟子甫觉里头情形不对,未及呼叫,脖子已教软鞭勒住,也被硬生生拽进石牢,昏死过去。 楚儿松了胭脂灵鞭,说道:“流光映霞掌,你是翠霞派的弟子?” 小寂把打昏的平沙剑派弟子往角落里一扔,刚要回答,猛然警兆突生与楚儿对视一眼,齐齐屏息退到石门后。原来过道里响起轻微风动,似是有人正朝这里走来。 那人走走停停,不一刻已至石牢前。 小寂向楚儿使了个眼色,楚儿颔首表示会意,玉掌横胸只等对方进到门内,立时给予雷霆一击。 来人好像没有察觉到石牢中的异常,伸手推开半掩的门。 小寂从门后纵身掠出,探手抓住那人按在门上的手腕,低喝道:“进来!” 来人毫无防备,立足不定,踉跄着跌进来。 楚儿横身封住门口,一掌击向他的后背,然而掌至中途,却不由失声道:“常寞!” “砰!” 楚儿手掌拍中来人的背心,顿感一阵灼疼,犹如把手按进了沸腾的熔浆里。铜炉罡气甫一撞在那层殷红软胄上,瞬时消融,就像被蒸发了一样。饶是如此,巨大的前冲力量仍令小蛋跌跌撞撞扑倒在地,啃了满口干草。 他肩头趴着的霸下,见竟有人胆敢偷袭自己的干爹,禁不住勃然大怒,张开小嘴“呼”地飙射出一溜亮红火线,罩着楚儿俏脸打去。 楚儿不识霸下厉害,正要挥掌荡开,身旁的小寂惊叫道:“接不得!”奋不顾身抱住楚儿倒地侧翻,将将躲过。 “哗——”火线激射在石门上登时燃烧起来,顷刻间厚重的石门灰飞烟灭,给融化了大半,这才逐渐暗弱熄灭。 “啪!”小寂刚松开楚儿,脸颊上便重重捱了记火辣辣的耳光。他弹身跃起,左手擒住楚儿右腕,右掌扬起怒喝道:“妳太过分了!” 楚儿看到石门遇火消融,心下一怔,也明白小寂完全是一番好意。若是适才自己硬接霸下喷射的那束火线,恐怕眼前自己也被烧得跟石门差不多了。 她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小寂,只因素来心气极高又岂肯轻易俯首认错?小寂左手制住了她的经脉,楚儿无力闪躲招架他举起的右掌,当下把脸一偏,静待巴掌落下。 小寂见状,反而打不下去。他余怒未消亦不愿再搭理楚儿,便甩手推开她,上前几步扶起小蛋,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小蛋摇摇头。 霸下眨巴着小眼睛盯着楚儿,小声问道:“干爹,她就是你要找的干娘么,怎么看上去凶巴巴的?” 牠声音虽小,楚儿也听得真真切切,凤眉冷冷一挑,转身掠出石牢。 小蛋追到楚儿身后,说道:“师姐,外面守卫众多不好硬闯。万一惊动了晋掌门他们,咱们就更难冲出去了。” 楚儿冷哼道:“我的琥珀泪落在了晋连手里,他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他!” 小寂从石壁上收回被缴去的朱红色仙剑,讥诮道:“小蛋,你就让她去找晋连,大不了咱们回头再救一次。” 楚儿霍然回首,徐徐道:“你听好了,今日之情我必当报答。阁下既是翠霞派弟子,便是我忘情宫势同水火冰炭难容的敌人,尚请自便。” 小寂摇头叹息道:“我有说过自己是翠霞派门下么,女孩子自作聪明最是要不得。” 小蛋瞧这两人越闹越僵暗暗叫苦,岔开话题道:“小寂,我亲眼见你被那位身穿黄衫的平沙派弟子制住经脉,这一转眼工夫又是如何救出我师姐的?” 小寂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用化功神诀吸去了他破入体内的劲气,经脉自然没事。凭这一班平沙剑派蠢才的眼力,我谅他们也识不破!” 小蛋惊讶道:“化功神诀,那不是南海天一阁的不传之秘么?” 小寂含笑点头,看楚儿也面露诧异望着自己,说道:“妳还咬定我是翠霞派的么?” 楚儿一哼,扭过头不理他。 小蛋道:“咱们或许不用硬闯。” 霸下闻言跃跃欲试道:“干爹,交给我罢。呼口气,烧死他们。” 小蛋一笑置之,掣出雪恋仙剑,转向侧旁石壁道:“从这儿到外面最多二十丈的距离,我应该可以成功。” 楚儿蹙眉道:“小蛋,你发什么疯。二十多丈厚的山岩,用你的仙剑要钻到何时?” 小蛋无暇解释,说道:“师姐,小寂,待会儿星门一开,你们紧跟着我跃入,切不可迟疑。” 他凝神定思默念“十三虚无”的心诀,脑海中星空浮现,一股真气自丹田升涌,自然而然合入圣淫虫和乌犀怒甲的部分精气,注入仙剑。 他心晋空明,低低地吐气扬声跨步劈斩。仙剑焕射出一蓬绚光印上石壁,赫然呈现出一道星光之门,正是能遁天下一切山岩厚土的“微土诀”。 小蛋形随意动,低喝声:“走!”率先掠入光门。 楚儿侧身一闪,不偏不倚正撞入几乎同时踏进光门的小寂怀里。小寂手疾眼快,伸手带开楚儿,自己往旁边一让,哼道:“别又说我在占妳便宜。” 说话间,两人已被弹出光门,飘落于地定睛观瞧。周围夜雾迷茫,万籁无声,落脚的地方,刚巧是距离石洞七八丈外一块突兀而出的巨大山岩后。 小蛋收了仙剑,侧耳倾听片刻,见附近无人受到惊动,放下心来。 楚儿压低声音道:“你和那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小蛋知道楚儿是要去晋连的居室盗取失落的琥珀泪,摇头道:“咱们一起去”。 楚儿微一犹豫,颔首道:“好,你可以跟着我。但这小子来历不明,不准跟来。” 小蛋露出难色,小寂满不在乎道:“没关系,你和她一起去吧。我会站在远一点儿的地方替你们摇旗吶喊,喝采助威。要多大声,就有多大声。” 楚儿眸中掠过冷厉之色,低喝道:“你敢!” 小蛋解围道:“师姐,妳别生气,他是在和妳说笑。这次多亏了小寂,我才能找到妳。” 小寂忽地改变了主意,淡淡笑道:“也好,妳走妳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身形一晃,径自在夜色里隐去。 小蛋没料他说走就走,又不便出声惊动石洞外的平沙岛弟子,只好目送他离去。 楚儿不屑冷笑道:“故作潇洒,俗气。”足尖点地,朝相反的方向御风飞驰。 她下午的时候曾被晋连带到书房审问,将来往路径记得一清二楚。当下两人潜踪匿迹衔枚急进,没多久便掩至晋连的书房外,隐身在窗户对面的一株古木上。 书房内灯火通明,将两道人影映射在窗纸上。靠左边坐着的一人,依稀便是晋连。在他对面,似乎是个女子,却无法看清容貌。 古木与书房相隔数丈,又是门窗紧闭,楚儿和小蛋无从听清里面两人低声交谈的内容。整座院落空无一人,只有两名晋连的心腹弟子在院门外把守。 楚儿也无意功聚双耳,去偷听里头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对着小蛋传音入秘道:“那把琥珀泪就被晋连挂在书房墙上。稍后我故意作出声响,诱使屋里的人追出,你立刻潜入书房取回琥珀泪,回刚才的地方与我会合。” 小蛋尚不会传音入秘的绝技,只好用手指在空中写:“我去引他们。” 没等楚儿回答,书房内一记阴恻恻的苍老女声喝问道:“什么人?”“啪”地窗户应声震开,一绿一白两道身影电射而出。 小蛋不假思索从古木浓密的枝叶里现出形迹,飘身掠向院落东北方向。他已注意到,那儿是一大片黑压压的楼阁,随便找一栋躲进去,也够对方找上一阵。 然而那束绿影来得好快,小蛋刚越过院墙尚未着地,背后寒风扑袭凛冽如刀。他仰仗有乌犀怒甲的保护,先一步运起“有容乃大”的心法,“砰”地硬接下对方凌空劈来的掌力。 顿时,气血浮动眼前一黑,借着雄浑的掌劲飘落进对面的宅院。 他深吸一口寒风流转真气,幸好没受内伤。只听那老妇惊咦一声,恍若响在耳畔,竟已追近到小蛋身侧,五根枯干尖长的手指狠狠朝他头顶插落。 小蛋原本打算将这两人尽量往远处吸引,孰知这老妇快若鬼魅,再要躲闪已然不能。他不及多想,掣出雪恋仙剑,施展“擎天柱石”向对方掌心刺去。 老妇见雪恋仙剑冷光如霜,晶莹玉寒,知是柄罕见的神兵。她不敢托大,翻腕屈指在剑锋上“叮”地一弹。 小蛋虎口剧震,险些仙剑脱手。 霸下怒道:“老妖婆,我烧死妳!”喷出一溜火线直射老妇面门。 老妇张嘴吐出一枚翡翠色叶片,“丝丝”连响,火线击在叶子上再无动静,居然被它尽数收去。 半空中,有两名巡夜的平沙剑派弟子听到动静御风赶来,齐声叫道:“掌门!” 老妇幽暗的眼睛里杀机闪现,也不多话,左右袖口中激射出两条碧色环索,扣住那两名平沙剑派弟子的双腿,硬生生拽了下来。 晋连一凛,拦阻道:“婆婆手下留情!” 可惜他说得稍晚了点,老妇一对枯爪分别插入两人的胸口,“噗”地掏出一对兀自跳动不休的血淋淋心脏。 她收了碧色环索,左一口右一口,瞬间把两颗人心吞入肚中。 晋连脸上掠过一丝愠怒,旋即竭力克制住自己,说道:“这是我的两名心腹门人。” 老妇不以为然,将沾满鲜血的双手在身前的衣衫上擦干,沙哑的嗓音道:“除了你,我现在还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晓咱们的事情。” 这时院落外脚步纷沓,晋连沉声喝止道:“守在外面,谁都不准进来!” 小蛋调匀呼吸,借机打量面前的老妇。她的模样已老得不能再老,也丑得不能再丑,满脸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桔子皮堆褶而成,焦黄干瘪。然而一双闪烁绿荧荧幽光的眸子里,却透射出阴冷的煞气。 她的身材瘦小,还不及晋连的肩膀,一袭宽大的绿色袍服在夜风里烈烈飘荡,就像一只扒光了毛的老蝙蝠。双手上的指甲又尖又长,也不知是涂抹上去的还是由于修炼毒功所致,泛着一层墨绿色的光芒。 他搜肠刮肚,也没想起干爹曾对自己介绍过天陆魔道中,有这么一位可怕的老女人。也许,是自己今晚的运气太好。转念想到这么一来,却避免了师姐和小寂与这老妇遭遇,又不禁暗自宽慰。 老妇也在观察小蛋,缓缓问道:“小子,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软甲?” 小蛋一面寻思脱身之策,一面回答道:“我若告诉妳,妳能放我走么?” 老妇喋喋怪笑道:“想让我送你上路,那容易得很!” 晋连怕她一掌下去又掏出小蛋的心来,断了自己的活口,抢先问道:“小子,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的两个同伙呢?” 小蛋有意拖延时间,说道:“你是说我师姐他们吧,让我想想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伸手指挠鼻尖,久久地沉吟不语。 霸下在他耳边悄悄低语:“干爹,那老妖婆厉害,咱们想办法快逃。” 小蛋心中也是大为忌惮,暗道:“这老婆婆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连霸下都怕了她。相比起来,欧阳谷主都成了和蔼可亲的老爷爷了。” 老妇狰狞寒笑,道:“晋掌门,把这小子交给老身罢!”身影倏忽晃动,从小蛋视线里陡然消失,用的竟似“风遁”之术。 霸下灵觉敏锐,急声提醒道:“在背后!” 小蛋根本来不及回身,忙乱中错步横移,开启臂上软甲祭出九雷动天引。 老妇大袖一挥,荡开九雷动天引,怪笑道:“嗯,货色不少啊!” 小蛋收住九雷动天引,硬着头皮转身出掌,猛地腕上一紧,已被老妇的左爪扣住。 老妇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软甲厉害,还是老身的‘修罗煞功’厉害!”手上惨绿色光晕一起,如翠潭寒水侵入乌犀怒甲。 剎那间,殷红的软甲上,泛出一片绿幽幽的妖艳寒光,有丝丝碧雾冒起,阴含腥腐气息。小蛋感应到乌犀怒甲在微微颤动,一股股犀利的魔气宛若千丝万缕的锥芒,寸寸蚕食着软甲内的精气。 生死一发中,老妇突然振腕一抖,抛飞小蛋。却是身后有一束绚烂耀眼的剑光划破茫茫夜幕,朝着她背心射到,正是楚儿身剑合一破空袭来。 “啪!”老妇双掌一合夹住剑锋。 楚儿面罩寒霜轻喝道:“咄!”催动忘情八法里的“振”字诀,琥珀泪清越镝鸣、光华颤动,一波波剑气汹涌而出,似金针般刺向老妇双掌。 岂料老妇掌上绿光涌起不为所动,冷笑道:“跟我斗,妳还嫩了点。”左边大袖内“铿锵”金石声响,碧色环索疾打楚儿前胸。 楚儿被定在半空无法躲避,亦从袖中打出胭脂灵鞭,以柔克刚轻巧锁住碧色环索朝左侧一引。但环索上骤然有股可怖的魔气迫入胭脂灵鞭,飞速沿着鞭身攻至。 楚儿已有预见,哪晓得老妇的功力骇人至极,尽管她使出忘情八法里的“卸”字诀,却仍旧有半数的魔气袭入经脉。她遍体生寒,娇躯颤抖,右手的肌肤上蒙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绿色光晕。 小蛋奋不顾身,施展溜火神掌拍向老妇背脊。晋连知老妇极为自负,不屑别人插手帮忙,故此默立一旁也不拦阻。 老妇瘦小的身躯微微弓起,背后衣衫猛然鼓荡如球,高高凸起。“啵!”小蛋一掌拍在鼓起的衣袍上,如同陷入一团软软的棉絮里。他未及收掌变招,衣袍遽然下陷,一股吸力生生将小蛋的手往里扯去。 小蛋大吃一惊,情急之下掌心蓦然一寒,圣淫虫精气如洪涛般澎湃涌出。“喀喀”连声,白茫茫寒雾升腾,老妇背上绿色的袍服赫然罩上晶莹薄霜,如一层银白色冰甲朝四周扩散蔓延。 老妇凛然道:“这小子的掌力怎会一下子变得如此了得?”催动修罗煞功,双掌震退楚儿,后背一屈一弹“呼”地将小蛋弹出数丈。 远处的黑夜里,猛地响起惊声的呼叫道:“天阙宫着火啦,快来人呀!” 第五集 寂寞篇 第八章 海上仙家 黑夜中,天阙宫火光冲霄,几乎不分先后有七八处院落都燃起了熊熊大火。就像一滴水落进了原本平静的油锅里,灵烟峰上上下下登时变得沸腾喧闹。 晋连暗自凛然道:“莫非是忘情宫的援兵杀来了?来得好快!”他对绿袍老妇低声道:“婆婆,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形,这里便交由妳来处理。”飞身掠出院墙,带着守在院外的弟子匆匆离去。 绿袍老妇扫视小蛋和楚儿,倨傲道:“看在楚望天的分上,我留你们一个全尸。”左掌从袖口内探出,赫然爆出一蓬碧光,直切楚儿胸口。 楚儿已见识过绿袍老妇的身手,不敢直撄其锋,娇躯侧转琥珀泪斩向对方枯瘦的左腕。绿袍老妇顺势一掌劈中琥珀泪,绝强的魔气,震得楚儿嘤咛低哼,身不由己飘飞而退,卸去余劲。 小蛋跨步出掌,想故技重施箝制住绿袍老妇,好为楚儿争取到片刻喘息之机。可惜绿袍老妇早有计较,身形一晃从小蛋侧旁滑过,右袖里的碧色环索铿然飙射,径自朝着半空中的楚儿锁去。 突然,楚儿身前褚色人影一闪,“砰砰砰砰”梅花间竹般一连四拳打在碧色环索上。环索颤栗弹起,那道人影乘势迫入,左手又是一拳中宫直进轰向绿袍老妇头顶。 绿袍老妇被人搅局功败垂成,凶性大炽,冷冷一嘿,左爪摧枯拉朽插向来人手腕。褚色人影临危不乱,左拳一顿,陡然变招,换作右拳后发先至打向绿袍老妇的左太阳穴。 其拳招之精妙,变化之莫测,令得绿袍老妇也不禁微微动容。 “啪啪啪啪——”一眨眼两人拳掌对攻,连换六招。 绿袍老妇竟在招式上占不到丝毫的便宜,嘎嘎低笑道:“好拳法,你是谁家的娃儿?” 笑音未歇,“哧啦”脆响,两人身影乍分。 在第七个回合上,她终究凭借强横的修罗煞功取得先机。褚色人飞旋退身,落到楚儿和小蛋身边,右臂的半截袖子已然不见,裸露的肌肤上现出五道惨绿色的爪痕,汩汩流出鲜红热血。 褚衣人俊挺的脸庞上面色稍显苍白,长吐一口浊气封住伤处,轻松地一笑道:“妳这么老了,还喜欢脱人衣服玩儿,真是不害臊。” 绿袍老妇“啵”地将手心里抓着的半截衣袖震裂成粉,森然凝视褚衣人。 小蛋好不容易得着开口的间隙,对褚衣人说道:“小寂,原来你没走。” 小寂在绿袍老妇彷似吃人的目光压迫下毫不在乎,微笑道:“难得来平沙岛逛一圈,哪能空手而回。我四处转了转,捞了不少好东西。后来听见这里打起来了,便顺手放了几把火,给夜里巡山的弟子取取暖。” 话锋一转,他悠然笑道:“小蛋,你知道那老婆子为何一直盯着我,又不出手?” 小蛋摇摇头。 小寂道:“她在奇怪,我分明中了她鬼爪里暗藏的剧毒,却神色如常,还能跟你谈笑风生。有心问我为什么,又拉不下老脸,更怕我乘机损她。” 绿袍老妇忍无可忍,怒喝道:“小兔崽子!”如一卷绿云飘起,扑向小寂。 小寂弹身迎上,传音入秘道:“快走,我断后!”左拳右剑,与绿袍老妇二次交手。 可小蛋又岂能舍下他独自逃生,催动真气挥剑加入战团,叫道:“师姐,妳先走!” 楚儿浑不理睬,胭脂灵鞭横扫绿袍老妇腰际,竟比小蛋的雪恋仙剑还快了一线。 三人形同走马灯般围着绿袍老妇全力厮杀,谁也不愿抛下同伴先走一步。 不一会儿,四个人在院子里已激战二十多个回合。绿袍老妇的修罗煞功逐渐提升到八成,双方在功力上的悬殊差距也慢慢体现了出来。 霸下伏在小蛋肩膀上,屡次吐火偷袭绿袍老妇,均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用口中翡翠叶片化解,气得牠恨不能张嘴咬过那枚该死的叶片,嚼碎了吞进肚子。 斗到酣处,猛听绿袍老妇一记冷叱,碧色环索缠住小寂仙剑将他抛飞,又一掌迫开小蛋,揉身欺到楚儿近前,探出右手双指插向她的双眸。 楚儿仰身出剑,胭脂灵鞭回旋,反抽绿袍老妇背心。绿袍老妇背上衣衫一鼓,“砰”地硬接下胭脂灵鞭的凌厉一击,身子稍稍一晃旋即恍若无事,双指夹住楚儿剑锋,袖口内的环索射出,罩着她咽喉锁去。 楚儿祭出朱红小镜在身前急遽放大。“叮——”碧色环索击中镜面,爆起一蓬夹杂火星的绿烟。朱红色的镜子剎那蒙上一层翠色荧光,嗡嗡呜咽。 楚儿躲过一劫,尚未来得及喘息,猛然心头警兆涌起。绿袍老妇左爪居高临下,画过五缕诡异光丝插向她的胸脯。 “噗!”碧血飞溅,绿袍老妇的“破戮爪”深深扎入楚儿右胸。小蛋和小寂齐齐赶至,已然晚了半拍。绿袍老妇闪身抽爪,挡开小蛋的雪恋仙剑,再一松右手,双指弹击在小寂脉门上。 小寂右臂一酸,劲力全失,立即转攻为守左手揽住楚儿香肩,右腿闪电连环护持身前,朝着后方飘退。 小蛋双目喷火,丹田内时灵时不灵的圣淫虫精气浩荡奔涌汇入经脉,左掌“呼”地迸发出一团银白寒雾,崩云碎岳席卷向绿袍老妇。 却是蛰伏在体内的圣淫虫感应到小蛋罕有的滔天怒意,终于轰然发动,与他的溜火掌力水乳交融。 这一记奋然爆发,几近于大乘级高手,令绿袍老妇亦不得不全力招架。 “轰——”罡风横流,雾岚飞散,小蛋唇角溢血狠狠退出五步,但他已发了狠劲,不管不顾自己的内伤,纵声呼喝又是一连三掌。 “砰、砰、砰!” 绿袍老妇伫立原地,接下小蛋惊涛骇浪般的溜火掌力,身躯剧烈摇晃,暗暗骇异道:“这小子难不成是神魔附体,竟在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厉害?” 绿袍老妇硬是咽下一口淤血,凹瘪的胸口起伏不定盯视小蛋,平复着激荡的魔气。 小寂也被小蛋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惊住了,情急叫道:“小蛋,你师姐还有救,犯不着跟这老妖婆拼命!” 小蛋一省,隐约听到院外众平沙岛弟子在呼喊掌门,似乎晋连业已回返赶至墙外。他再退三步,回到小寂身边,望了眼面色幽绿昏迷不醒的楚儿,有了决断。 “呼——”几乎是榨出体内所有残存的真气,雪恋仙剑奋声龙吟光芒暴涨,照亮了周身凄清的寒夜,也照亮了凌空掠来的晋连和他手中的璇玉箫。 “砰!”仙剑斩裂长空,在小寂身前开启出一道稍纵即逝的“虚空星门”。小蛋左掌用尽全力,推送小寂肩头,喘息道:“走,救活我师姐!”转身站定,封堵在星门前,无惧地迎向飞袭而至的晋连。 “小蛋——”小寂毫无防备,揽着浑身浴血的楚儿跌入星门。眼前璀灿的银光点点闪烁,犹如慢慢长夜里寂寥的星辰。仅是一转念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小寂的身躯已飘荡在无垠浩瀚的黑夜海上。 他回首相望,百余丈外黑沉沉的灵烟峰矗立,却无法再看见小蛋的身影。怀里的楚儿气若游丝,肌肤泛起一片荧荧妖艳绿气,胸口的毒血兀自汩汩滴淌。 小寂出指如风,虚点楚儿伤口。哧哧指力凌空柔和射落,封住胸前诸处经脉,暂时阻住了流血。而后,再捏碎两颗红色丹丸,敷在楚儿伤处上。 “丝丝”微响,五个幽绿色的血孔里,冒出若有若无的腥臭血水,楚儿被这钻心的痛楚刺得娇躯剧颤,无意识地轻声呻吟。 小寂抱紧楚儿,咬破自己的右腕,将流出的鲜血滴入她失色的樱唇,心中默默道:“小蛋,我一定会救活你师姐。你也不要死,活着等我回来!”尽管他清楚,小蛋落入那个不知名的绿袍老妇手中,绝无生望。 平沙岛上,掠起一束束眩目的剑华,分成数路往岛外驰来,是追捕他们的弟子出动了。 小寂最后看了眼灵烟峰顶,恨不能翻身杀回,与平沙剑派和那个绿袍老妇拼个玉石俱焚。然而记起小蛋的嘱托,猛一咬牙驭动仙剑,朝着漆黑的沧海飞逝。 他一路御剑向东,披星戴月不作须臾歇息。 一面不停地把自己的鲜血滴入楚儿口中,助她抵御毒力蔓延;一面源源不绝从左掌将真气注入楚儿体内,镇住她不断恶化的伤势。只过了两个多时辰,便已头昏眼花、精疲力竭。 饶是如此,小寂依旧勉力催动真气,咬牙硬挺。到了后来,神志渐渐模糊,完全倚靠坚毅顽强的意志力,才没有栽落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此时,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怀里的楚儿不醒人事毫无知觉。如果撤回左掌输入的真气,甚至将她遗弃在脚下的一片汪洋里,也不会有人知道。而他,完全能够轻松地返还家园,再见亲人。 然而这种念头,根本不存在于小寂的脑海里。他忽明忽暗的眼前,只来回浮现着小蛋将自己推入星门的那一瞬,满身的热血沸腾燃烧,支撑着他奋力前行。 又不知是多久,小寂丹田内的真气几近告罄,不得已开始耗损真元维持御剑飞行的状态。 他的头顶水雾腾腾,却不愿停留喘息哪怕一剎,甚或不让自己的速度放慢一线,只因,怀中的楚儿奄奄一息;只为,小蛋最后的嘱托。 深深吸了口气,视线晃动而模糊,他用力紧了紧楚儿冰凉的娇躯,毫不吝啬地催动着弥足珍贵的仙家真元,喃喃心道:“兄弟,吃你一顿饭还真是要不得啊……” 浩荡的涛声回响在空旷的海上,凛冽咸湿的风吹拂过小寂的面庞,远方天际,有了启明星的光亮。他抖擞精神,拼命催快仙剑,唯恐在自己尚未抵达目的地前,性命垂危的楚儿便已香消玉殒,空负所托。 依稀里,他听见鸥鸟轻快的叫声;迷离中,他看见前方天幕里有了霞光。一座环绕在五彩云烟里的葱郁小岛,在眼帘里慢慢接近,慢慢放大。 “终于到家了——”小寂轻轻说道,嘴角逸出一抹愉悦笑意。突然,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发作。他“哇”地狂喷淤血,眼前一黑连人带剑坠入海中,怀里仍紧紧抱住楚儿。 朦胧之间,听见有人呼喊道:“小寂——” 于是,他沉入了汪洋大海,随着波涛载沉载浮,飘荡向无尽的天涯。耳畔,隆隆的涛声轰鸣,没顶的窒息压迫着他每一根神经,让他无法喘息。 小寂挣扎着,奋力向上想探出海面。然而每一次的努力都注定徒劳无功,扑面的浪峰,一次次冷酷无情地将他重新打落回海面下。 遽然,他惊觉怀里空空荡荡再无一人。一身冷汗迸出,他惊呼道:“楚儿!”伸手抓向澎湃的海潮深处。 蓦然,他的手被人轻轻握住,耳边响起一声温柔的呼唤:“安儿——” 小寂一醒,吃力地睁开双眼,好一阵子才适应了屋内的灯火照耀,然后就看到眼前有一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庞。而他举起的双手,正握在她温暖柔软的掌心里。 原来,刚才只是一个噩梦。小寂长长呼出一口寒气,感觉身心俱疲,低低唤道:“娘——” 床前的少妇一身红衣,容颜绝美,艳光照人,彷佛岁月在她身上并未曾留下无情的痕印。她缓缓将小寂的手放回被褥中,含笑道:“你已经到家,没事了。” 小寂点点头,却猛然弹身坐起,问道:“娘,楚儿呢,她有没有事?” 红衣少妇按住小寂肩头,扶他倚靠到枕头上,说道:“你说的是怀中抱着的那位姑娘吧?她也已脱离危险,只是还没有苏醒。” 小寂心头一松,才察觉母亲的笑容里意味悠长。他干咳了两声,道:“娘,妳别误会。我和楚儿姑娘毫无干系,救她也是受人之托。” 红衣少妇笑道:“我可什么也没问,你何必急着解释。说来听听,这回又是谁把我的宝贝儿子修理得这么惨,我真该谢谢他又让你长点教训,好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下次,看你还敢胆大妄为,到处惹祸。” 她语笑晏晏,神态悠然恬淡,却不掩眉宇间的飒爽风姿,双目光晕流转间,更显示出一身精纯深厚的仙家修为。 想到生死未卜的小蛋,小寂一痛,苦笑道:“娘,这次我可真是遇上硬茬了。在漠北,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碰巧他的师姐——也就是那位楚儿姑娘,被平沙剑派的掌门晋连抓走。” 偷偷看了看红衣少妇的脸色,发现她唇旁隐含的不屑,小寂暗自一笑继续说道:“娘,您也明白,难得有机会去找平沙岛的麻烦,我岂能错过。所以,就陪着那位朋友一路追着晋连,赶到东海。” 接着,他将其中过程简略叙述而过,却着重描绘了绿袍老妇的容貌打扮,和她神出鬼没的恐怖修为。果然,红衣少妇的眉头不经意地微微蹙起,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与儿子的形容相符合的魔道人物。 当小寂提及楚儿身中“破戮爪”,小蛋慨然舍生劈开星门,将他和楚儿送出平沙岛的时候,红衣少妇不由轻声唏嘘道:“这孩子很好,不枉你跟他相交一场。” 小寂的眼圈也红了,久久沉默。藏在被褥里的双手抓紧了床单,手背上的青筋也激越暴起。 “噗喇喇”,窗外响动飞入一羽七彩鹦鹉,停在红衣少妇肩头叫道:“小姐、小姐,那位姑娘醒啦!” 小寂起身道:“娘,陪我去看看她。” 红衣少妇颔首,扶着小寂披上衣衫,出了门。 屋外,云蒸霞蔚、紫竹环绕。 温煦的阳光照耀在小寂的身上,生出团团暖意。一栋栋庭院依山而建,如星辰般散布。曲径通幽,人过处,飞鸟不惊,群兽嬉戏,风里飘漾着清脆欢快的笑声,却是一群群的孩子在花树间无忧无虑地奔跑耍闹。 小寂望着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海上仙山,涌动着温馨的感觉,低声问道:“娘,爹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红衣少妇的脸上生出一抹淡淡的忧愁与挂念,摇头道:“五年了,依旧了无音讯。” “妳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寂问道,希望这次娘亲会有不同的答案。 然而红衣少妇仍旧是幽幽地轻声叹息道:“你爹做事,犹如天马行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得透他,管得住他。除非——” “除非是玉姨,对么?”小寂接口道:“可这回爹的去处,却是连玉姨也不晓得。” 红衣少妇苦涩一笑,推开一扇虚掩的屋门,道:“记住,你将来不要像他这样。” 进了门,红衣少妇隔着竹帘向里屋说道:“楚儿姑娘,我们可以进来么?” 沉寂片刻,里屋响起楚儿的声音道:“请进。” 小寂挑开竹帘,与红衣少妇进得屋内,只见楚儿半躺半卧在软榻上,身边有位侍女刚喂完她汤药。她脸上的绿气已经褪去大半,只是容色憔悴委顿,伤处缠着白色的裹带,也正打量着小寂身边的红衣少妇。 “楚儿姑娘,这位是我娘亲。”小寂介绍道,搬过椅子先请红衣少妇落坐。 楚儿颔首问候,说道:“多谢你和令堂救了我。” 红衣少妇道:“楚儿姑娘,请妳将右手伸过来。”楚儿略一迟疑,从被褥下伸出右手。 红衣少妇抬腕把住她的脉门,一边切脉一边说道:“妳体内的余毒一时半会儿难以完全拔除,胸口的伤势更是险些危及性命。如果没有急事,不如在岛上休养半月,等待病体初步康愈。” 楚儿静静听完,视线转向小寂问道:“常师弟呢,他在哪里?” 小寂沉默半晌,终究照实答道:“他为了掩护我们逃走,独自留下断后,如今生死不明。只怕——”他顿了顿,将“凶多吉少”这四个不吉利的字眼硬吞回去。 楚儿面色变得吓人,握在红衣少妇手中的手腕蓦地抽回,寒声道:“你抛下他,自己带着我逃了?” “是,”小寂咬牙回答说:“是小蛋托付我一定要救妳。” 楚儿冷笑道:“所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管不顾,用他的命去换取一线生机。” 小寂攥紧双拳,咬紧牙关道:“妳一定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的确,我是脱险了,而他却留在了平沙岛。” 红衣少妇低低叹息道:“楚儿姑娘,妳误会安儿了。我是他的娘亲,对他的秉性再是了解不过。为了朋友,就算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这点,像足了他的父亲。” 她凝视着楚儿的眼眸,继续说道:“妳知道吗,他为了及时救治妳,不惜榨尽真气耗损真元,只用半个晚上,便从平沙岛御剑飞驰回几近六千里外的岛上。 “而且,为了阻止妳毒气攻心,他咬破手腕,把自身带有克毒特效的热血滴润入妳的口中。最后灯枯油尽,摔落海中。若非岛上的人救援及时,此刻早已葬身鱼腹。” 她娓娓道来,充满为人母亲的骄傲与自豪,眼眶里闪动着疼惜的光。 楚儿默默无言,冷利的眼神却渐转柔和。 红衣少妇温言抚慰道:“妳也不必太过担心了。无论如何,都先把伤养好才能谈别的。” 楚儿拒绝道:“不行,我必须尽快赶回师门,将常师弟的事情禀报恩师,求他出手。” 红衣少妇耐心劝说道:“妳眼下如此虚弱,又如何能够飞越过万里沧海回返中土?不如妳写一封书信给令师,由我的彩儿替妳送去。” 楚儿暗运真气,也明白自己全然无力御剑飞行,若勉强御风,能否支撑过百里都属未知之数。她低声道:“多谢妳了,我的师父是——” 蓦地听见小寂传音入秘道:“楚儿姑娘,千万不要把妳真实的身分告诉我娘亲。” 楚儿一怔,却依旧固执地接着说道:“我的师父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 红衣少妇的神色骤变,语声转寒问道:“妳的师父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 小寂站在红衣少妇身后,对着楚儿连连摇手要她改口。 楚儿却应道:“是。” 红衣少妇点了点头,站起身冷冷问道:“安儿,你早就知道她是谁了?” 小寂苦着脸,叹了口气道:“是,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娘亲。” 红衣少妇俯视楚儿,徐徐道:“这么说来,她并不清楚我和你的身分了?” 小寂回答道:“是。” 红衣少妇冷哼一声,说道:“告诉她,我是谁,你又是谁。” 迎上楚儿惊疑的目光,小寂再也笑不出来,说道:“楚儿姑娘,我的娘亲……她姓姬。我的名字叫丁寂,这里头的‘寂’字,取的就是家母姓氏的谐音。不过,通常在家里,我爹娘都叫我安儿……” 他东拉西扯一大堆,脑子还在飞快转动,希望寻找到破开眼前僵局之道。 奈何红衣少妇已窥破小寂用心,漠然打断道:“还是我自己来告诉妳罢。我是丁原的夫人姬雪雁,家祖父——翠霞六仙中的姬别天,就是十八年前于云林禅寺中,惨死在妳的师祖,忘情宫老宫主楚望天的毒掌之下!” 楚儿大吃一惊,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美丽的红衣少妇居然会是姬别天的孙女,当年与丁原比翼天陆的姬雪雁! 难怪,小寂年纪轻轻不仅修为在自己之上,而且博杂多变,令绿袍老妇也难以识破来历。也怪不得他迟迟不向自己和小蛋表明身分,却是为了这个! 只听姬雪雁隐含悲愤的语音缓缓说道:“妳叫‘楚儿’,想来是为纪念楚望天吧。巧得很,我夫丁原为了不忘家祖当年救命之恩,也特意替安儿取名‘丁寂’!” 第五集 寂寞篇 第九章 隔代家仇 原来,半个多月前,丁寂离岛前往天幂宫探望父亲丁原的两位老友,石玑娘娘和天陆九妖中的神偷毕虎。在天幂宫盘桓数日,又从毕虎手里淘到不少他老人家弄来的好玩意儿,丁寂满载而归。 路上偶闻地龙肆虐、漠北群豪相邀围歼的消息,丁寂也是个极喜欢扎堆的人,当即改变行程御剑北往。 可他到得稍晚一步,地龙已然伏诛。丁寂意兴阑珊之际,偏巧在通海镇的酒肆里邂逅小蛋。从小蛋背负的雪恋仙剑里,他已知道此人和罗牛大有渊源,更听说掳走楚儿的是平沙剑派掌门,不由起了拔刀相助之念。 没想到平沙岛一战九死一生,亏得小蛋舍命以十三虚无奇遁之术,将他和楚儿送走,才未身陷绿袍老妇与晋连毒手之中。奈何母亲询问,楚儿固执己见报出真实身分,又引来一场轩然大波。 姬雪雁背过身去,抑制激动的心绪,淡淡道:“这里不欢迎妳。两炷香后,请妳收拾好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会命人将妳送回天陆。此后是死是活,与我长离岛再不相干!”说罢,推开小寂朝门外快步而去。 “丁夫人,妳不必派人护送,我这就离开。”楚儿沉静道:“人同此心,假如我早知道你们的身分,也绝不会接受贵公子的救治,更不会在这里多待片刻。但无论如何,妳和丁寂的救命之恩,我会铭记在心,必有回报。” 姬雪雁的脚步在竹帘前停了停,冷漠道:“不必了。”挑帘出门而去。 丁寂忙向屋里的侍女招呼道:“敏姐,替我留住楚儿姑娘,我去找娘亲。”追出屋外,三步两步赶到姬雪雁身后,拉住姬雪雁的衣角唤道:“娘亲!” 姬雪雁步履不停,恍若未闻。 丁寂抢身拦住她的去路,苦笑道:“楚儿是楚儿,楚望天是楚望天,都隔了两代人了,您何苦如此?” 姬雪雁冷然道:“若非她只是楚望天的徒孙,而不是他本人,我早已拔剑相向,远不止是下一道逐客令这样客气了。” 丁寂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楚望天是该死。但他已经遭到报应,近二十年来被囚禁在蓬莱仙岛上,每隔数日便需服食一颗‘忘情水’的解药,可谓生不如死。这样的惩罚,远比杀了他更令他难以忍受。您还不能释怀么?” 姬雪雁摇摇头,道:“有些事,你不明白。当年你曾外祖父曾经强烈反对我和你爹的婚事,而我,整整三年与他行同陌路;等到他接受了我们,却又被楚望天害了。到他死,娘都没来得及向他说一句抱歉……” 她抬起头,仰望天边悠悠的浮云,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眼角的泪水,一字一顿道:“所以,我可以原谅任何人,却绝不会宽恕楚望天!” 丁寂默然许久,低声道:“但……楚儿姑娘身负重伤,如何受得了万里奔波。何况,她是小蛋兄弟以性命相托,我怎能辜负他?” 姬雪雁心情略略平复,回答道:“为了救她,你已经竭尽全力,差点还丢了自己的小命。我说派人护送她回返天陆,是她自己在拒绝。” 丁寂道:“娘,妳设身处地替楚儿姑娘想一想,她的师祖楚望天,也是因为我爹才会沦落为蓬莱仙岛的阶下囚。咱们恨楚望天,他们又何尝不恨我爹?” 姬雪雁冷冷道:“那是楚老魔贼心不死,在蓬莱仙会上企图用忘情水暗算你爹爹,却作茧自缚反受其害。要不是你爹宽宏大量,又有蓬莱仙岛掌门云临真人求情,哪容他苟活到今天。” 小寂顺着她的话道:“不错,算楚老魔命大。相比之下,楚儿姑娘的运气就不怎么好了。她心高气傲,不愿让人护送要独自离岛。万一在茫茫海上伤势发作,连怎么死的都不会有人知道。” 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锁紧眉头道:“算了,谁让她是楚老魔的徒孙呢。俗话说父债子还,楚老魔没死,活该她用小命作抵。只要娘亲能出心头一口积郁多年的恶气就好。再说,那也是她自找的。” 姬雪雁听爱子絮絮叨叨说个不休,知道是在对自己施激将法。 她想着楚儿憔悴着小脸,眉目间的神色却依然从容坚定,而东海上风云变幻,令人难以预料的飓风恶浪随时会出现,禁不住心头一软,哼道:“现在不是我要不要留下她,而是她自己执意要走,我有什么法子?” 丁寂一喜,晓得有门了,说道:“只要您答应不赶走她,其它的事都由我来解决。” 姬雪雁一拂衣袖朝前走去,红影倏忽不见,声音远远传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见到她。其它的我都不管。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丁寂喜道:“多谢娘亲!”转身回返。刚一进屋,就见那名侍女委顿在软榻上,屋中哪里还有楚儿的踪影。 丁寂心一沉,解开侍女的禁制,问道:“敏姐,楚儿姑娘呢?” 侍女道:“她点了我的禁制,已经走了。我想叫你,可又发不出声音。” 丁寂一跺脚道:“坏了!”匆匆吩咐道:“敏姐,妳去禀告娘亲,我去追回楚儿。” 他出了门,驭动雪朱仙剑往西驰去,舒展灵觉四处搜索楚儿的踪迹。飞出约有二十余里,远远看见前方海面上一袭红色的身影,正艰难地御风前行。他扬声唤道:“楚儿姑娘,快停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楚儿闻言身形去得却更疾了。丁寂收了仙剑,施出“穿花绕柳”身法抢到她的跟前。楚儿侧转,想从丁寂身边掠过,又被他横身挡住。 楚儿杏目一寒,娇喝道:“闪开,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丁寂笑道:“那好,妳什么也别说,只管听我说行不行?” 楚儿哼道:“丁公子请自重,我没心思和你嬉皮笑脸。”闪身再次试图绕过丁寂。不防用力过猛,胸口剧痛椎心,身躯一晃竟直直朝海里坠落。 丁寂纵身冲上,探臂揽住楚儿纤腰,道:“妳也真够硬的,都这样了还想一个人飞回天陆?” 楚儿被他抱住挣脱不得,扬手就是一个耳光。丁寂哪可能再给她第二次搧自己的机会,头往后一仰躲了过去。 谁知他防了上面,却没照顾到底下。楚儿右膝一顶,虽说仍旧是虚弱乏力,可这一下仍够丁寂受的。“哎哟”一声,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楚儿失去扶持,身躯又急速往下坠去。 丁寂忍疼伸手抓住她胳膊,怒道:“我丁寂从来不打女人,可妳也别不识好歹得寸进尺。惹火了我,扔妳下去喂鱼。” 楚儿一闭双眼,漠然说道:“随你。” 丁寂一怔,说道:“有件事我希望妳能明白:妳的命和我的命,都是小蛋舍生换来的。妳不愿接受我们老丁家的照料,可以。但是,妳不能枉费了小蛋的苦心!” 楚儿静静听着,依旧没有说话,却不再挣扎。丁寂低头打量,她胸前的绷带又开始渗出血迹,嘴唇也有些发紫,显然不能久支。 他把语气放缓,道:“妳不想回长离岛,我能理解。换了我,同样宁死也不肯躺在忘情宫的床上受人医治。但妳犯不着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更犯不着用自己去喂鱼虾。” 楚儿的睫毛微微翕动,似乎是有些软化。丁寂乘热打铁道:“从这里往南两百多里,有座小荒岛。妳不妨到那儿静养几日,等伤势无碍了,想去哪里我都不管。” 楚儿睁开眼睛,道:“放开我,我自己能走。”一挣臂膀,勉力御风朝着南方飞去。 丁寂在她身后油然一笑,不疾不徐地缀着,提防她伤势发作栽入海中。 果然行不多远,楚儿低低一哼身躯摇晃。丁寂赶紧追上,带住她仅堪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同时做好防备随时闪躲楚儿的袭击。 然而楚儿软弱无力地倒入到他怀里,便不再有反应,竟是陷入半昏迷里。从她的唇角,汩汩流淌出含着淡绿色的毒血。 丁寂暗叫糟糕。他走得匆忙,身上并未携带医治毒伤的灵药,而大海茫茫,更不能停下来去寻找解毒草药。 下意识地,楚儿微弱而倔强的声音若断若续道:“不回去,绝不……” 望了眼绿气重新爬上俏脸的楚儿,丁寂无奈叹道:“搞什么,我上辈子欠了妳?”催动仙剑疾速朝无名荒岛而去,不一刻便抵达上空。 他落到岛上,将楚儿轻轻放在松软的干草间,振声长啸。啸声未歇,空中传来一声雄劲鹰唳。一羽金睛魔鹰盘旋半圈,俯冲而下,落在丁寂身旁。 丁寂招呼道:“老兄,咱们又见面了。有件事麻烦你跑一趟,好不好?” 金睛魔鹰呱呱低鸣几声,似是答应。 丁寂拔出雪朱仙剑削落一片树皮,在上面飞速刻下数行短信,交代道:“赶紧去长离岛将这份东西交给我娘亲,速去速回。” 金睛魔鹰张嘴叼住树皮,振翅腾空,朝着长离岛飞去,倏忽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丁寂收起仙剑,在楚儿身侧坐倒,用手贴住她背心输入翠微真气,助她护持经脉。 楚儿神志略醒,低声道:“水,我要喝水——” 丁寂闻言头大三圈,这座荒岛是他常来玩耍之地,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岛上的水源都带有海水的咸涩味道,楚儿只怕喝了一口就要吐出来。他想了想,仙剑铿然弹鞘掠出,在茂密的林间划过一束弧光。 “喀!”脆脆地穿透树上的一枚橙黄色果实,旋转半圈又回到丁寂面前。 丁寂将果实戳破一个洞口对准楚儿朱唇,用臂弯揽着她半躺半坐,说道:“来,喝两口黄金瓜果汁。” 金澄澄的果汁流淌进楚儿干涸的喉咙里,立生一股甘甜清凉。她用力吮吸了几口,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丁寂一摸楚儿额头,滚热发烫,脸上也现出病态的嫣红。 他皱了皱眉,挥剑将身旁的一株古木斩断,砍下一大堆的干柴迭在身前,左掌握住一根枯枝微一吐劲,纯阳功力勃然而发。“呼”地一声,枯枝顷刻点燃,随即引着篝火。 这时日头渐渐往海面下沉落,暮色降临,吹拂来的海风变得越发冷冽。丁寂将楚儿拥在怀里,全身流转翠微真气,释放出团团热意温暖她冰冷的躯体,焦灼等待金睛魔鹰返还。 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海上响起嘹亮鹰唳。金睛魔鹰双爪抓着一个包裹飞了回来,身后还伴着那羽七色鹦鹉彩儿。 丁寂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尽皆是姬雪雁为他准备的解毒疗伤灵丹,还有一套女儿家换洗的衣衫和日常用物。他心下暗笑道:“到底还是我娘细心,连这些东西都替楚儿姑娘想妥了。” 彩儿清脆的嗓音说道:“小寂,小寂,小姐说啦,实在不行就把她带回长离岛,别让人家说咱们见死不救。” 丁寂道:“有娘亲送来的这些药应该没问题,暂时不用回去了。彩儿,我想托妳去办一件事,成不成?” 彩儿一偏小脑袋,问道:“什么事,有没有好处给彩儿?” 丁寂说道:“妳悄悄去一趟平沙岛,帮我探听小蛋的消息。至于好处嘛——要不回头我找只英俊漂亮的公鹦鹉,跟妳配对如何?” 彩儿啐道:“呸、呸、呸,彩儿才不要嫁人呢。嫁人有什么好,一点儿也没性格。” 丁寂啼笑皆非,问道:“那妳自己说,想要什么好处?” 彩儿小眼珠骨碌碌地转,说道:“多少年没出远门了,彩儿快憋疯啦。” 丁寂会意,答应道:“好,下次我再出门,一定和娘亲说把妳一起带上。” 彩儿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虽然我只是只鸟儿,可你不许耍赖的。” 丁寂好气又好笑,催促道:“快去,快去,后天见不到妳回来,我就自个儿走了。” 彩儿赶忙扑腾双翅飞快离去,嘴里兀自叫道:“你等我,咱们不见不散!” 丁寂也不理牠,喂楚儿服下丹丸,放她轻躺下来。至于胸口的伤,那是姑娘家的私处,他再洒脱不羁,也绝不敢去碰上一碰。 起身将后面的山洞稍作收拾,垫上干草点起火堆,然后把楚儿抱进去。那头金睛魔鹰亦步亦趋地跟着,替小寂打下手。有牠在旁护法,荒岛上的毒虫猛兽都避而远之,不敢靠近。 半夜里起了暴风雨,豆大的雨点在狂风的卷裹下砸进洞中。篝火忽明忽暗,随时都会被风吹灭的样子。丁寂冲出洞去,一口气运掌伐倒十多株参天古木,作成一堵木墙封住洞口,这才将风雨挡在了外面。 大雨下了足足一宿,丁寂同样也是一夜未眠照料着楚儿。好几次楚儿昏沉沉从昏迷中略作醒转,费力地睁开失神双眼,总能看见丁寂那张含着漫不经心笑意的脸庞,和闪动星光的英眸。 长夜漫漫,风雨如晦;篝火猎猎,古洞无声。光阴,就这样点点滴滴地流逝去。 第二天中午,风雨渐歇。洞外,传来滴滴哒哒雨珠从枝叶上滚落的轻响,宛若一曲悠扬的歌将楚儿从沉睡里唤醒,身上暖暖地披着丁寂的外罩,高烧已退。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看到丁寂的身影,不由莫名其妙地一怔。 旋即,洞口响起丁寂爽朗的笑声道:“妳醒了,饿不饿?说到烤野味,我可是一把好手。” 他移开木墙,灿烂的正午阳光照耀进幽暗的山洞里,刺得她眼睛发花。 楚儿用手遮阳,看到洞口丁寂背影挺拔,楚儿偷偷伸了个懒腰,回答道:“我不饿。” “妳不饿,我可饿坏了。”丁寂笑着说道:“等我一会儿。”阔步出洞消失在视线中。 没过多久,他拎着一只剥洗干净的獐子回转,笑道:“运气不错,吃的来了。”用树枝串上獐子,重新燃着火堆,熟练地烧烤起来。一翻手,他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又掏出几枚野果,抛向楚儿道:“接着,先解解渴。” 楚儿接住,却没有吃。 丁寂自己也拿了枚野果,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说道:“放心,这些野果我都尝过不知多少回了,没有毒。” 楚儿功力大幅衰退,饥渴之意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忍着野果飘散出的诱人香味,挪开目光艰难说道:“我不饿。” 丁寂瞥了她一眼,不由哑然失笑道:“何苦呢?跟自己过不去!” 楚儿哼了声,撇过头不说话。烤熟的獐子香气四溢,随着海风钻入她的鼻中,这种诱惑远比手边的野果更加难以令楚儿抵挡。 丁寂撕下一块前腿肉,津津有味地自顾大嚼起来。 楚儿瞑目凝神,努力让自己澄心入定,不去想獐子肉和野果的事。无奈饥肠辘辘,唇干舌燥,怎么也静不下心神。 又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惊异地发现在面前摆放着一块用洗净的树叶包裹好的獐腿肉,还有几块切开的黄金瓜。 她环顾洞内,没有看见丁寂。洞口暗红色的斜阳照射进来,篝火的余烬在冒着青烟。远处,隆隆的惊涛拍岸声遇归巢的鸟鸣如歌如诗,充满安详的宁静气息。 她几次试图伸手去拿那块獐腿肉,均在最后一刻狠狠按制住冲动。她不想让丁寂看笑话,更不愿在她拿起獐腿的一瞬,从洞口外瞧见那小子得逞的可恶笑脸。 天黑了,无端地有一股浓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丁寂还是没有回来,也许已经回返长离岛了吧,却将她独自留在这个孤岛上。 忽然,那头金睛魔鹰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只刚捉到的野兔,丢到楚儿身边,又呱呱叫了两声。 楚儿愣了愣,很快领悟到金睛魔鹰的用意。她微微一笑,拎起野兔走到洞外,找到一处水凹地将野兔洗剥干净,又拾了些枯树枝回洞,将野兔烤熟。金睛魔鹰如影随形跟着她,好像生怕楚儿独吞了自己捉来的猎物。 烤熟了野兔,楚儿分了大半给牠,自己只留了一条后腿。金睛魔鹰心满意足地走了,洞中又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 将将吃完兔腿,忽听洞口有人笑道:“不错,没想到妳的手艺如此了得。”却是丁寂拿着另一条野兔的后腿斜靠在山岩上,咬得正香。 楚儿登时明白过来,自己终究中了这小子的诡计。 还没想清楚是否要发作,丁寂吮着油腻腻的手指头,意犹未尽地说道:“劳驾,明天我负责打野兔,妳负责烤熟,咱们照例妳二我八如何?” 看看楚儿紧绷的俏脸,丁寂立刻道:“好吧,我让一步,妳三我七……行,算妳狠,我只要六成,这样总可以了吧?” 犹如坐地分赃的贼头,他滔滔不绝地道:“或者,五五分成,谁都不吃亏?还不行,妳不会是想要六成吧?太能吃了!好,我认了,撑死妳!” 瞧他故意拧着眉头,好像倒是在割自己肉般的咬牙切齿,楚儿终于忍不住玉容解冻,唇角笑意一闪而没,冷冷道:“你当我是猪么?” 丁寂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不可能,猪吃素茹斋就跟和尚一样,更好养活。” 楚儿柳眉一扬,嗔怒道:“你在骂我比猪还不如?” 丁寂举起双手作求饶状,笑嘻嘻道:“假如妳铁心想和猪大哥比谁更厉害,我也没辙。” 抢在楚儿飞出手中的骨头前,他先将一个瓷瓶抛了过来,说道:“里面是外敷的伤药,我不方便下手,麻烦妳自己来吧。”一溜烟又不见了影。 楚儿辛苦绷紧着脸,忍了半晌终究泄气一笑,彷佛早有预见地对着洞外警告道:“离远点,不准偷看。” 外面丁寂诧异道:“奇怪,我藏得那么隐蔽,妳怎么还能发现?” “呼——”一团黄橙橙的东西从洞内射出,丁寂一张嘴咬住,含含糊糊道:“黄金瓜!好吃的。原来还可以用来砸人!”脆脆咬了一口,眼睛里掠过得意,一拍旁边的金睛魔鹰,道:“老兄,咱们去海边抓鱼玩儿。”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空着手回到山洞。 楚儿气色好了不少,瞥了他一眼问道:“你的鱼呢?” 丁寂耸耸肩膀,指指天空道:“给鱼鹰叼走了。” 楚儿强忍着笑,接着问道:“那鱼鹰呢?” 丁寂摸摸脑袋,道:“被金睛魔鹰吞下肚了。我刚才在外头跟牠商量,能不能剖开牠的肚子让我把鱼鹰掏出来。可鹰兄死活不肯,差点和我翻脸。没法子,谁让牠年纪比我大了十几倍。我只能尊老爱幼,让着牠一点了。” 楚儿听他振振有词地胡说八道,低低一哼道:“鬼才信你。” 丁寂满脸委屈道:“我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要不,我让鹰老哥来作证。” 楚儿嗤之以鼻道:“牠是你嫡亲大哥,能不帮着你说话?” 丁寂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回答道:“不是的,牠妈没替牠生过我这个弟弟。” 楚儿噗哧笑出了声,却陡然心中一凛,警醒道:“我怎么可以和仇人的儿子有说有笑?”她一板脸,说道:“夜了,我要打坐疗伤,你请自便吧。” 第五集 寂寞篇 第十章 劫后重逢 第三天傍晚,彩儿带回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小蛋不见了,绿袍老妇也不见了。八成是被她带离平沙岛,不知去向。 楚儿闻讯,再也无心继续逗留荒岛疗伤。丁寂也心悬小蛋的安危,便让彩儿独自回返长离岛,携着楚儿连夜赶往平沙剑派打探详情。 可惜那绿袍老妇形迹诡异,连平沙剑派的弟子也不甚了解。丁寂和楚儿一连抓了四五个人逼问,依旧一无所获,反倒险些暴露身形又遭一场围杀。更麻烦的是,晋连也离开了平沙岛。 由于担心楚儿的伤势,丁寂只好硬拽着她离开。不幸之中的万幸,小蛋还活着。为了查清绿袍老妇的去向,丁寂想到前往东海水晶宫打探消息。 而他的父亲丁原,便是水晶宫挂名的宫主,执掌东海九山七十二岛千百魔道豪雄,只是从未动用过。 两人甫一接近水晶宫海面上方,即有巡海夜叉侦知,立刻通禀了进去。 如今打理水晶宫诸般俗务的,是首座长老年历,当年因与云林禅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执大师鏖斗通宵,难分伯仲,而一战成名。 众人入得水晶宫,只见海底别有一番玄妙天地。在三十多丈的高空,幽蓝色的海水翻滚流动,却不泻落,宛若有一把无形巨伞支撑着整座宫宇上空。 走了一段,前方赫然有一根巨型玉柱巍然高耸,几看不清顶端。它通身缭绕着一蓬若有若无的蓝朦朦光雾,从一道缺口上泻下晶莹水瀑,注入下头的深潭内,呈现出美仑美奂的七色光彩。 丁寂向楚儿介绍道:“这便是水晶宫的镇宫至宝‘倚天柱’,高三十六丈四尺八分,粗六丈三尺,伫立于宫宇中心,令方圆百里的海水不至泻落。” 楚儿暗自惊奇,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 丁寂与年历极为熟稔,追在他身后调侃道:“年爷爷,你的头发见长啊。” 年历摸摸光溜溜的脑门,笑骂道:“小滑头,屁股又痒痒了不是?” 丁寂吐了吐舌头,随他进入一座海底花园。园内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千姿百态、争相斗艳。一群群仙禽珍兽畅游其间,逍遥自在。 亭台楼阁古色古香,散发着绮丽的光华;小桥流水,长廊九转,彷似天上人间。 楚儿的目光不由被眼前景色所吸引,身心俱醉。 年历引着两人进了客厅,落坐后问道:“说吧,你是不是在外头又闯了什么祸,不敢告诉丁夫人,只得找我去收拾烂摊子。” 丁寂无比冤枉地叫屈道:“哪有,这两年我修身养性,早不到处惹祸了。” 年历失笑道:“你?修身养性?那铁树都能开花了。” 丁寂苦笑道:“可这一回,的确不是我去招惹人家,而是人家把麻烦寻到我的头上来了。”说着,他将小蛋的事情告诉给了年历。 说完他问道:“年爷爷,你能不能设法查一查,这两天有没谁见过一个穿绿袍的老妖婆经过,好歹也让我有个方向去追。” 年历静静听完,说道:“原来你为的是这件事。”一招手,进来一名人脸鱼身的侍卫。他低语几句,打发侍卫出厅,转首道:“你们等一等,我找个人来问问,或许能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两人耐心等了一盏茶左右,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谁找我?” 丁寂一下子从座椅里弹起来,兴奋地冲向门口叫道:“小蛋!” 小蛋冷不丁被他吓了一大跳,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悬空抱起转了三圈,把头也晃晕了。 丁寂把他放下地,左看右看,就差在小蛋脸上狠狠亲上一口,笑道:“好小子,居然没死成,果然福大命大。” 楚儿矜持许多,端坐在椅中没动,只是脸上流露出久违的喜色和轻松。 小蛋瞧瞧丁寂,望望楚儿,诧异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丁寂按着小蛋的肩膀坐下,笑道:“先别说我们,你又是怎么逃脱那老妖婆魔爪的?” 小蛋苦笑一声,道:“你刚刚说准了,我真是福大命大。” 原来那一晚小蛋劈开星门送走丁寂和楚儿,自己却为拦截晋连而孤身留下。他自知远不是晋连对手,情急中吐气扬声,喷出淫虫丝。 晋连人在空中,突见小蛋嘴巴一张,射出蓬白花花的东西朝自己面门打来,挥璇玉箫招架。岂料银丝黏力极强,既已接触到璇玉箫,又岂能随意挥之而去?晋连的掌心陡然一寒,淫毒已破体攻入。 好在他正宗玄门出身,修为高出尤怨不只一筹,兼之璇玉箫乃平沙剑派镇门仙兵,对圣淫虫的寒毒亦有抑制作用,这才没有当场被毒倒。 真气运处,晋连硬生生迫出寒毒,为防止小蛋还有后招,侧身飘开。 他落回地上,璇玉箫通体赤红,“哧哧”微响,将一缕缕银丝化为轻烟,盯着小蛋惊疑不定,呵斥道:“孽障,你竟敢用毒物伤人!” 小蛋心道,那位绿袍婆婆可比我的虫宝宝毒多了,怎不见你出声训她?默然抓紧宝贵的喘息之机运转真气,也不答话。 绿袍老妇眸中诡艳精光连闪,问道:“小子,你刚才使的是什么心法,居然将那两人凭空送走。似乎,忘情宫也无此绝学。” 小蛋摇摇头,大口喘气道:“我告诉妳也没用,一样学不会。” 绿袍老妇厉声怪笑,如夜枭鬼嚎尖锐刺耳,一双碧色环索分从左右卷向小蛋。 小蛋情知今夜凶多吉少,低声对霸下道:“我缠住他们,你找个机会快逃!”身形不退反进,仗剑冲向绿袍老妇。 霸下比他还快,幻作一束赤芒腾空,鼓动精元朝着绿袍老妇喷吐出一串流火。 “铿、铿!”碧色环索将小蛋连人带剑缠住。绿袍老妇手腕一抖,用小蛋身躯迎向流火。 霸下大惊,叫道:“干爹小心!”想要收回自己喷出的荼阳火罡,却已不能。 小蛋身不由己飞了起来,背上“啵啵”连响,已被流火击中。幸亏乌犀怒甲护体,身上毫发无伤。 绿袍老妇口吐翡翠叶片,在空中霍然扩大十数倍舒展开来,罩向霸下。 霸下拼命躲闪,翡翠叶片陡然翠芒如虹散放而出,“呼”地卷裹住牠。 绿袍老妇呷呷得意一笑,收紧环索将小蛋捆得结结实实,摔跌在她的脚下。口中真言念动,把翡翠叶片纳入袖口。 晋连冷眼旁观神情木然,直到此刻方才言不由衷地恭贺道:“婆婆神功盖世,晋某大开眼界。” 绿袍老妇对晋连的恭维毫不领情,淡然道:“他们两个老身都要了。晋掌门没什么异议吧?” 晋连暗自愠怒,但为了日后大计,他不动声色道:“那是自然。但日后叶无青若登门向敝派索要这小子,不知晋某该如何应对?” 绿袍老妇不悦道:“若非你疏忽大意,让那两个小辈逃脱,焉会留下后患,更不会暴露了老身的行踪。事已至此,你就多加担待吧。在老身报仇成功之前,最好先别得罪叶无青。” 晋连心里对绿袍老妇恨到极点,但又无可奈何,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绿袍老妇看也不看晋连一眼,道:“今晚我耗损了不少功力,需闭关静修两天。你给我找间静室,不许任何人接近。” 晋连应了,问道:“那我把这小子先关押起来?” 绿袍老妇翻着白眼道:“你不是关过他一回了么,结果如何?还是老身亲自守着他。有我的‘翠玉双飞燕’锁着,比晋掌门的石牢恐怕还要牢靠许多。” 晋连听她冷嘲热讽,心头泛起阵阵杀机,暗恨道:“饕心碧妪,眼下晋某尚有用得着妳的地方,便由得妳嚣张张狂。终有一日,我会要妳付出代价!” 且不提他心里发狠,饕心碧妪静修两日后功力尽复,携着小蛋离开平沙岛,朝东南方向飞去。 这两天她在恢复,小蛋同样也在恢复。只是翠玉双飞燕将他锁得死死的难以动弹,空有一身力气却什么也干不了。 见识过小蛋口吐银丝的绝活,饕心碧妪将小蛋脸孔朝下,用一根碧色环索缚住身子,如拎一捆干柴般提着他,御起另一根环索东归天陆。 依照她的算盘,待回山之后不仅要设法夺下那件乌犀怒甲,更要撬开小蛋的嘴巴,逼他吐出一身古里古怪的招式心法。 看着脚下的海面飞逝后退,小蛋心急如焚。虽然暂无性命之虞,但傻瓜都晓得后面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苦思冥想脱身之策,只盼能逃出饕心碧妪的魔爪。 不知不觉在轻抚的海风里,倦意上涌睡了过去。莫名的,梦中星海苍茫,无数奇妙景象纷沓而来,最后定格在那一幅“周而复始”之上。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心灵福至,小蛋一惊醒来,就见暮色低垂沧海无垠,闪动着玫瑰色的波光。 他心底一喜,暗暗琢磨道:“如果我能咬着这老婆婆的手,便能施展‘周而复始’的心法,吸食她的功力。她受惊之下,说不定就会松了环索。可我连扭头都困难,又怎么才能接近她的手呢?” 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够故技重施成功逃生,却始终不得要领。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猛然灵光乍现,暗叫道:“我怎么没想到碧索!” 他竭力低下头,试图用嘴巴去构绑在胸口的环索,可惜几次尝试都差了好几寸的距离。 他并不气馁,心念急转道:“嘴巴咬不着环索,那我身子的其它部位呢?事到如今,只要能有一线希望,总该试一试。” 于是,小蛋反双手握紧碧索,默念心诀催动丹田真气。几经磨砺,他的“睡梦神功”已有长足精进,汩汩绵绵,流转而起。须臾间灵台晋入空明之境,脑海里“周而复始”的星图清晰重现,物我两忘。 然而好事多磨,真气涌到掌心便失去控制涣散开来,似乎这招绝活只能用嘴才好使。小蛋思忖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以至于真气不行,滞于腕间。 正当他错愕之际,汇聚在双掌上的真气越来越多,宛若注入了一个蓄水池般。等到池水满溢,小蛋灵台轰然一晃,剎那间失去了意识,全身青光隐隐,两股绝堤洪流从掌心冲出,全不由他的心神操纵。 与此同时,丹田蛰伏的圣淫虫精气也驾轻就熟融会贯通,借助小蛋的经脉运转,一起破入碧色环索中。 饕心碧妪正驭动另一条碧索疾行,冷不丁手上拎着的那根出了状况。只听“叮”地镝鸣,环索震颤鼓噪,两股冰凉彻骨的寒流沿着手臂袭入体内,瞬间合而为一,势如破竹地涌向胸口。 她气血翻涌,凛然变色,喝道:“你在干什么?”意随心生,修罗煞功喷薄而出,全力抵御寒流侵袭。 孰料修罗煞功甫一切入寒流,立时如同石沉大海失去踪影,好似被融化了般。饕心碧妪不由骇然道:“难不成这小子竟也会‘吸精吮髓大法’?” 她无暇细想,一振右腕抖开碧索,怒喝道:“去!” “呼——”真气顺利回流,小蛋身上的禁锢也陡然松脱。若是他不愿放手,凭饕心碧妪仓促间的出手,也绝难甩脱小蛋。 可小蛋之所以施展周而复始,为的就是能从碧索的束缚里脱逃,如今天遂人愿,他哪里还会抓着环索不放? 也亏他急于脱身,并不贪图进一步吸食饕心碧妪的修罗煞魔气。否则稍晚一刻,待到对方回过神来,运全力将魔气反攻进小蛋体内,在彼此功力差距悬殊的情形下,小蛋不死也得重伤。 小蛋的身躯抛飞而起,几个翻滚稳了下来。他刚要掣剑劈开星门,借助“虚空诀”遁走,猛然心里一沉道:“不行,霸下还在她手上!” 饕心碧妪也已醒悟过来,小蛋使用的功法煌煌浩然,与昔年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红袍老妖精修的“吸精吮髓大法”迥然不同。 何况红袍老妖在十八年前的蓬莱仙会上,让冥轮老祖年旃打得修为尽废,与楚望天一并被囚禁于蓬莱岛,焉能再将自己的绝学,传授给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而若非怀疑这少年与红袍老妖有渊源,她亦不会仓促之间进退失据,松了翠玉双飞燕。 想通关键,她更加生出一种遭到小蛋戏弄的羞辱,森然道:“看老身稍后怎样将你抽筋扒皮!” 小蛋心下凛然,横剑飘立,准备迎接饕心碧妪的雷霆一击。 “呼——”饕心碧妪大袖鼓荡如风,“砰”地燃烧起来,熊熊火光刺人双目。 小蛋又惊又奇,暗道:“这老婆婆的功夫好生诡异,出手前居然把自己的袖子也点着了,着实厉害!” 不料饕心碧妪的脸色又为之大变,怒吼道:“小畜生,找死!” “飕——”一束赤芒从袖内射出,盘旋到小蛋头顶,得意笑道:“着火啦,着火啦!”竟是被翡翠叶片擒住的霸下。 小蛋惊喜交集,诧异道:“你也逃出来了?” 霸下落到小蛋肩头,道:“臭老婆子,真以为一片叶子就能困住本少爷么?实话告诉妳,它已被我一口一口吞下肚去。虽说味道不怎么好,可也省得妳再拿它来捉我。” 敢情这小家伙也不是省油灯,偷偷将翡翠叶片蚕食殆尽,只等着时机一到发动突袭,好救出小蛋。 饕心碧妪运功扑灭火苗,半截袖子已荡然无存。她平生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面目抽搐已是怒极,鼓声尖啸如一卷绿云袭来,探破戮爪插向小蛋面门。 霸下忙叫道:“干爹,下海!”先一步掠起,往数十丈下的东海激射而去。 小蛋心领神会,放下面罩,运起金光聚顶“铿”地硬接住破戮爪,借势沉身疾坠。 “哗”海面一开即合,将霸下和小蛋的身影吞没。饕心碧妪岂能善罢罢休,如影随形扑入海中,在后紧追不舍。 霸下蛟龙入海大展神通,一面辟水急驰,一面驱动诸般水系仙术攻击饕心碧妪。 饕心碧妪魔宝被毁,怒忿欲狂,劈波斩浪越追越近。“吭啷”抖动翠玉双飞燕,直打小蛋背心。 小蛋不敢收身招架,以免被饕心碧妪缠住。他功聚后背,施展“有容乃大”硬接双索。“铿铿”金石激响,眼前一黑吐了口淤血,背上灼疼淤塞的难受。 借着翠玉双飞燕撞击的冲力,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大。如此一追一逃转眼数百里。小蛋无暇施展静水遁术,霸下也摆脱不了饕心碧妪的追杀,形势愈加危急。 蓦地前方海水乍退,现出一片幽幽蓝光缭绕的海底世界。遥遥望见有一座黄墙碧瓦的小寺院,隐于五光十色的奇异花树丛间,霸下慌不择路奔了过去,高声叫道:“救命啊,有人打劫——” 牠一开口心神微分,饕心碧妪登时追到背后,探左爪抓向小蛋肩头。 小蛋沉肩出剑,回斩饕心碧妪左腕。饕心碧妪一声阴笑,劈手夺过雪恋仙剑甩向霸下。霸下吓得连脑袋带四肢一起缩进壳里,“叮”剑锋击在硬甲上劈开一丝裂纹,顿时有金色鲜血涌出。 小蛋又痛又怒,奋身扑向霸下。身后环索铿锵响鸣,飞袭而至。 “铿铿!”两记脆响,一束灰色身影凌空掠到,护住小蛋挥掌震开翠玉双飞燕。 小蛋接住霸下,急问道:“你怎么样了?” 霸下死也不肯把脑袋露出来,缩在壳里叫道:“哎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涌出的金色血液渐渐黏稠,不再淌落,迅速将伤口封住。 饕心碧妪收住翠玉双飞燕,陡然一凛打量来人,竟是一位容貌秀丽、气质出尘的女尼。 她拂袖卷住雪恋仙剑,低咦一声,说道:“小施主,这柄仙剑是谁送你的?” 小蛋捧着霸下心痛不已,回答道:“是罗牛罗大叔。” 灰衣女尼轻轻颔首,将雪恋仙剑还给小蛋,说道:“婆婆,不知这位小施主何处得罪了妳,可否网开一面?” 饕心碧妪凝视灰衣女尼惊疑不定,突然醒悟道:“不好,我为了追这小鬼,稀里胡涂竟闯入了水晶宫的地盘,偏偏还遇上了她!” 隐约听闻远处号角声声,警兆迭起,有十数个身影正朝此地飞速驰来,应是水晶宫的护卫。她纵然狂妄,也不敢以一人之力在面对灰衣女尼的同时,再陷入水晶宫众多魔道高手的重围。 于是当机立断,喋喋冷笑道:“小子,算你命大。”一收翠玉双飞燕,不甘而去。 饕心碧妪刚走,年历率着十余名水晶宫高手便已赶至。众人齐齐向灰衣女尼施礼道:“大师,我等疏于防范,令妳受惊了。” 灰衣女尼淡然一笑,道:“年长老何需客气。”转眼望向小蛋,说道:“小施主,你的霸下伤势颇重,是否可让贫尼替牠医治?” 小蛋见她一露面便惊走饕心碧妪,又还回自己的雪恋仙剑,心中感激,点头道:“大师,谢谢妳。” 入了寺院,灰衣女尼为霸下疗伤。小蛋一五一十将遭遇说了,当提及小寂时,灰衣女尼神色微动,说道:“小友不妨在此逗留几日,也好让贫尼彻底治愈霸下。至于你说的这位小寂,或许年长老能帮你找到他。” 当下,她低语交代年历。年历点头应诺,回头便派人前往长离岛打探。 小蛋闻言不禁大喜,他当然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是阴差阳错撞进了水晶宫。有年历帮忙寻找小寂,自然比他独自一人大海捞针强许多。 果然,没两天年历派人来请,说是有两位朋友要见他。小蛋隐隐猜到来人可能是小寂和楚儿,抑制激动来到客厅。还没等进到里面,就给冲出来的丁寂一把抱起。 说完其中曲折,楚儿忍不住问道:“常师弟,你可晓得这位大师的法号?” 小蛋摇头,丁寂朝他神秘微笑道:“这位大师么,说来和你也颇有渊源!”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在平沙岛一场恶战之后,小蛋、楚儿和丁寂三人劫后重逢,相聚水晶宫。在得知欧阳泰克已死的消息后,楚儿决定尽速回山复命。两人回到忘情宫,受到了叶无青的嘉奖和抚慰。 正当小蛋以为将有一段太平的日子好过时,蓬莱仙岛忽然派遣弟子登门拜访。这次,他们送回了一位老人,竟然就是叶无青的恩师楚望天!这一下,叶无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六集 望天篇 第一章 天无二日 一百余年前,水晶宫前任宫主、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任峥,对表妹赫连宣日久生情,坦露爱慕。知道自己孪生姐姐赫连宜,亦在深深暗恋任峥的赫连宣,忍痛割爱以全亲情,不告而别,独自离开水晶宫,闯荡天陆。 其后在冥轮老祖年旃夜袭翠霞山一役中,赫连宣邂逅魔教教主不世枭雄羽翼浓,数年后,两人终能执手归隐婆罗山庄。 然而好景不常,婆罗山庄被正道七大剑派连袂围剿,魔教猝不及防,死伤惨重。羽翼浓战死,赫连宣身负重伤隐遁乡村,并收丁寂之父丁原为养子。 孰料仍有人不肯放过她,暗中派出杀手偷袭赫连宣。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赫连宣一路逃亡,蒙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出手相救,侥幸保住性命,但伤势过重,连魔道第一神医、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的布衣大师,亦束手无策,只能用“万息归无”常年冰封她的肉身,以待收齐各种珍稀灵药炼出金丹后,夺得起死回生的一线希望。 等赫连宣重新苏醒恢复记忆,已然是十数年后的蓬莱仙会。 随着一件件有关魔教的离奇悬案水落石出,她和任峥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一切的厄运,居然都是出自由爱生恨的胞姐赫连宜之手。 任峥愧怒交加,与赫连宜玉石俱焚,而万念俱灰的赫连宣,也因此削发出家,隐居于水晶宫幻月庵,法号空痕,悠悠又是十八年的寂寞光阴。 一段往事,令三个年轻人同时久久无语。 年历唏嘘慨叹:“所以当夫人瞧见那柄雪恋仙剑,便立即明白小蛋和敝宫之间定有渊源,这才主动出言询问。” “还敢不敢认我这个朋友?”丁寂拍拍小蛋肩膀:“现在你清楚我的真实身分了,也就知道,我爹可是忘情宫的第一号仇敌;而你的师祖楚望天,曾杀害了我娘亲的外公……咱们两家,说是形同冰炭、誓不两立,也绝不为过,迟早得为了翠霞派的事开打。” “敢啊。”小蛋淡淡地笑了笑:“往后,我还是叫你小寂。” 翌日天明,小蛋与丁寂、年历道别,随楚儿返回忘情宫,向叶无青复命。 屈指一算,出外十多天了,从漠北到东海,差不多横跨了大半个天陆,而际遇之奇,更令小蛋自己也绝不曾料想过。 分离前,小蛋、楚儿特地与丁寂一同前往幻月庵,向空痕大师告辞。 三个人轻轻走进禅房,青灯下,空痕大师跪坐在地,手抚经书,正虔诚地捻珠低诵。 三人在空痕大师身侧的蒲团上落坐,也不打扰她的功课,静静聆听诵经声。 渐渐地,楚儿的心神,被空痕大师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深深吸引,融入到一片宁静而超然的佛法天地里,眸子里逐渐多了几分柔和,她沉醉其中,全然不觉光阴飞逝。 空痕大师诵读完最后一行经文,合上经书,禅房里静谧安详,但余音彷佛绕梁不绝,屋外奇花异草流光异彩,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投影在三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们默默垂首,若有所思,也不知是佛经感动了他们,还是空痕大师忘尘无我的超脱意境,令他们忽生顿悟。 空痕大师缓缓起身,问道:“两位小施主这就要离开东海,回返忘情宫了么?” “是的,大师。”小蛋跟着站起来,回答说:“我和师姐特地前来向您辞行。” 空痕大师轻轻点头,转过身打量楚儿道:“楚儿姑娘,妳相信命么?” 楚儿一怔,不明白空痕大师为何会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想了想,道:“不信。” 空痕大师淡然微笑:“我如妳这般年轻时,也曾有过同样的回答。但如今,我却相信宿命天定,有因必有果。妳与佛门无缘,却与贫尼有缘。所谓聚散无常,或许妳我还有再见之日。” 楚儿诧异地望着空痕大师,难道这位历经情爱沧桑、大彻大悟皈依佛门的女尼,已然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茫然问道:“我与大师有缘?” 空痕大师含笑看着她,彷佛是见着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久已恬淡空明的心底,升起一缕细细的苦涩,她握住楚儿有些凉的纤手:“相见是缘,执手亦是缘。” 留着楚儿默默思索体会,空痕大师转向小蛋,从袖中取出一只青色瓷瓶:“这里面原本有两枚玉京散,是昔年魔道第一神医布衣大师的遗物,集天地间一十八种珍稀药草,活死人、肉白骨,乃当世第一流的疗伤圣药。先前为医治霸下,贫尼已用去一颗,最后一枚,我便赠给小施主。” 小蛋连连摇头谢绝道:“大师,这丹药如此珍贵,还是您自己留着罢。” 空痕大师微笑道:“贫尼僻居幻月庵,应该不会再有机会用它了。如果将来此丹能借小施主之手救回一条性命,也算是你代我行了一桩功德。” 丁寂接过瓷瓶塞到小蛋手里,笑道:“客气什么?不想要,你回头送给我也成。” 空痕大师莞尔道:“安儿,你不必眼红。贫尼就将天殇琴传给你罢。” 丁寂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心道:“她老人家见我这次出门吃了大亏,怕我日后撞见那鬼老婆子再吃苦头,所以才将天殇琴传给我。有了天殇琴,就算我打不过她,自保却是无虞。” 天殇琴本为魔教镇教之宝,二十余年前,丁原正是凭借此琴纵横天陆九州岛,横扫八荒六合。 潜龙渊一战后,丁原便将天殇琴交还给空痕大师,从此一直留存于幻月庵内。 当下丁寂送小蛋和楚儿离开。小蛋说道:“小寂,那晚在平沙岛上,你中了绿袍老妇的毒爪,一点事儿也没有,我师姐却险些丧命。这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丁寂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是拜我爹娘所赐,将蕴有九转金丹和灵朱仙果药力的精血遗传给我。老妖婆的鬼爪子再狠,也伤不到我。” 小蛋恍然大悟,暗道:“原来如此。不晓得我肚子里的虫宝宝能否化解毒爪。”不过,这种事情心里想想可以,却大可不必亲自去验证了。 一路御风西行,小蛋和楚儿这日午后抵达忘情宫,径直前往克己轩拜见叶无青。 楚儿向叶无青禀报了追杀欧阳泰克的经过,又说起东海平沙岛的遭遇,小蛋只在一旁听着,直等叶无青问话时,才简略补充回答。 叶无青木无表情,冷笑道:“三天前,厉副宫主和姜、简两位长老率领本宫精锐,会同无离门、盘火崖两路人马赶赴东海。此刻,平沙岛多半已化为焦土。”说罢,他傲然一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忘情宫绝不可辱!胆敢犯我者,虽远必诛!” 小蛋大吃一惊,记起自己曾用耳鼠传讯,将楚儿遭擒的事情托欧阳泰斗转报忘情宫,没想到叶无青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快,下手又是如此之狠。他低垂着眼皮,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些后悔。 尽管平沙岛一战,他险些丢了性命,最后总算命大逃出饕心碧妪的毒手。然而只因楚儿被擒,叶无青便血洗整个平沙剑派,这样“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行事风格,未免过激了点。 叶无青瞥过小蛋,见他不吭声,淡淡笑道:“常寞,这趟差事你做得很好。尤其在楚儿突然失踪后,你仍能保持冷静,查找判断绑架者的来历,更是难能可贵。从明日起,为师亲自传授你本宫至高绝学‘忘情八法’,以作嘉奖。” 小蛋闻言并无欣喜之意,微微躬身:“多谢师父。”偷眼看向身边的师姐,只见楚儿神情淡漠,目光迷离,也不晓得心中正在想着些什么。 这时一名忘情宫护卫入内通禀:“宫主,门外有三个蓬莱仙岛的弟子求见。” 叶无青一怔,喃喃低语道:“蓬莱仙岛,他们的人来干什么?” 千年以来,海外三大圣地一贯保持超脱立场,少有弟子在天陆公然露面走动,而蓬莱仙岛则是其中最为低调神秘的一家,除了每隔一百二十年,会广邀正魔两道豪雄出席蓬莱仙会外,几乎与世隔绝,更不会主动派遣弟子登门求见。 那名护卫微一迟疑,恭声回答道:“他们是护送老宫主回宫的。” “什么?”即使是蓬莱仙岛的掌门云临真人亲至,叶无青的内心,也绝不至于产生如此强烈的错愕与震撼。他手中端着的青花瓷茶盏轻轻颤了下,被他缓缓放回案上。 在蓬莱仙岛上囚禁了整整十八年,几乎已被人渐渐淡忘的师尊楚望天,居然回来了! 他徐徐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让人看不出心头究竟是喜是悲,吩咐道:“楚儿,常寞,随为师一起前去迎接蓬莱仙岛的三位贵客和……”他的语速进一步放慢,一字一顿道:“你们的师祖!” 小蛋与楚儿并肩跟随在叶无青身后,出了克己轩,路上谁也不说话。 小蛋打量着叶无青傲岸的背影,暗自诧异:“楚老宫主被蓬莱仙岛送回来,忘情宫可说是大有颜面,为何师父的神情里不见一点喜色,反而显得有些阴沉?” 脑海里灵光一闪,恍然道:“是了,师父已做了十数年的忘情宫宫主,楚老宫主这一回来,他的身分地位可不就变得尴尬了么?” 走出忘情宫正门,石阶顶端的平台上,有三名蓬莱仙岛的弟子正在守候,不远处还停了一头硕大威猛的金色大鹏。 金鹏背上有两排素底描金的乘座,一名鹤发童颜、身穿锦袍的老者,斜靠在后排软座里,双目半睁半闭,似在假寐,正是他的师父、前任忘情宫宫主楚望天。 叶无青抬步走到金鹏前,毕恭毕敬地弯身行礼道:“师父,弟子迎接您老人家来迟了。都怪弟子无能,让您这些年受了许多苦。” 楚望天垂着头,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叶无青笑了笑。他素知师父架子极大,今日好不容易回到忘情宫,自然要等着别人做足礼数,挣得了十成的面子才肯下来。于是,他提高声音又道:“师父,弟子接您来了。” 孰知楚望天依旧毫无反应,叶无青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免尴尬,他暗生愠怒,脸上表情却越发真诚,保持着躬身施礼的身姿,默默注视楚望天。 护送楚望天回归的一名素服美貌少女见状,柔声道:“蓬莱仙岛门下阮秋波,拜见叶宫主。我等不速而至,多有失礼了。” 叶无青借机挺直身躯,抱拳道:“阮仙子此来令敝宫蓬荜生辉,叶某欢迎之至。不知家师到底为了何事对叶某不理不睬,莫非是因为旅途劳累之故?” 阮秋波摇头道:“楚老宫主自入住敝岛后,就一直郁郁寡欢。起初几年里,他时常狂躁不安,动辄大发雷霆。可日子久了,又渐渐变得沉默少语,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再到后来,竟似有了迟钝健忘之症状,甚至连思维都发生了混乱,让人无从知道,他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 听了这话,刚刚闻讯赶至的忘情宫长老藤皓叫道:“什么,妳说老宫主发疯了?” 阮秋波叹息一声道:“不是疯,而是状若痴呆,迷失心性。掌门真人也曾想方设法为楚老宫主医治,可惜天命难违,情形越来越糟糕。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决定送楚老宫主回返贵宫,也好让他能够落叶归根,安度余生。 “这件事,我们已征得翠霞派盛掌门和碧澜山庄姬庄主的同意,就算敝岛对楚老宫主聊以补过。” 叶无青目光一闪,掠上金鹏,轻声唤道:“师父,师父?” 这次楚望天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茫然地扫视过叶无青,嘴唇微动:“你……叫谁啊?” 叶无青百感交集,道:“师父,我是无青,您晚年亲收的小弟子。您不认得了么?” 楚望天眼珠呆滞,愁眉苦脸地想了许久,终于一笑:“是无青啊?我不是让你闭关修炼么,怎么,又偷懒溜出来啦?” 叶无青哭笑不得。 阮秋波道:“叶宫主,我们还是先请楚老宫主入宫罢?” 叶无青点点头,阮秋波跃上乘座,扶起楚望天道:“老爷子,咱们到家啦。” 楚望天如同木偶一般,机械地站起身,任由阮秋波将他搀扶落地。 叶无青伸出手,想扶住楚望天另一边的胳膊,却被他甩脱:“不要你们扶,我要自己走。”他挣开阮秋波,一个人晃晃悠悠,朝宫门内行去。 小蛋站在人群里,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忘情宫楚望天,不世枭雄,昔日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关于他的传闻,小蛋也听干爹常彦梧说起多次。然而十八年后,当他重新踏上宿业峰,居然会是这般情形! 叶无青脸色冷峻,一言不发地与阮秋波跟随在楚望天身侧,一路进到克己轩。楚儿、小蛋和藤皓等人簇拥在后,人人心情惊异复杂,默不作声。而与阮秋波同来的另外两名蓬莱仙岛弟子并未入内,与金鹏一起留在宫外。 叶无青习惯性地举步往自己的座椅走了两步,忽然原地站定。原来,他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的师父、上一任的老宫主已然回来,而且正在这克己轩内,自己岂能再高踞主位? 其它人自然也察觉到这个异常敏感的问题,肃立不语。 厅中寂静,针落可闻,只有楚望天毫无所觉,径自往空荡荡的正中主座里一坐。 藤皓冷冷道:“阮仙子,老宫主落到如今这番境地,只怕贵派也该有个交代罢?” 叶无青一摆手,道:“藤长老,此事与阮仙子无关。这笔帐,要算也该算在翠霞派和丁原的头上。云临真人能将老宫主送回,我等应感其盛情才对。” 阮秋波将背上的行囊交给叶无青,道:“这是楚老宫主的一些旧物,不过那柄睥睨神剑已被翠霞派收去,不能奉还了。若无他事,秋波便先告辞。” 叶无青道:“阮仙子万里迢迢,将家师送返忘情宫,理当小住几日,也好让叶某略表谢意。更免得,正道中人以为叶某狂妄自大,懈怠了蓬莱仙岛的贵客。” 阮秋波婉言谢绝道:“叶宫主好意秋波心领。不过敝派门规严禁,本门弟子无事不可滞留天陆不返。秋波还需尽早返还蓬莱仙岛,向掌门真人复命。” 叶无青颔首,道:“既然这样,叶某也不强留。请代我向云临真人致谢,并请她有暇时前来敝宫作客,叶某必当扫榻相迎。” 阮秋波微微欠身道:“叶宫主的话,秋波一定带到。”当即告辞离去。 叶无青将阮秋波送出克己轩,瞧了瞧垂头坐在椅中、嘴里念念有词的楚望天,吩咐道:“常寞,请师祖到后堂休息,要用心照料。” 等楚望天消失在屏风后,藤皓迫不及待地说道:“宫主,你看老宫主是真的傻了?” 叶无青不置可否,双手负背,面朝屏风沉吟许久,缓缓道:“不管他是否真的迷失了心性,他都是我的授业恩师,绝不能怠慢不恭。楚儿,从今日起,妳师祖便入住朱雀园,要指派专人好生服侍,也算是代为师尽孝。” 叶无青又接着道:“藤长老,家师回归,无疑是喜从天降。传令下去,今晚我要在克己轩大摆筵席,为老宫主洗尘压惊。所有在山的各家主管,都必须出席。” 藤皓颔首:“宫主说得极是,属下这就去安排。”领着一班人匆匆去了。 厅内只剩下楚儿和叶无青两个人。叶无青缓步走到楚儿身前,压低声音几不可闻道:“妳要关切师祖的一举一动,还有每日前往朱雀园探望他的人,包括他们逗留了多久,谈了些什么。” 楚儿心中一寒,叶无青犀利的眼神迫面而至,压得她难以喘息,于是垂首道:“弟子明白了。” 叶无青凝视她,嘴角溢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 重回后堂,叶无青咳嗽一声,躬身对正坐在椅子里的楚望天道:“师父,弟子已命人安排今晚举行盛大的接风宴,恭祝您回宫。” 见楚望天毫无反应,叶无青接着道:“弟子因为俗务缠身,惟恐会对师父照顾不周,故此特意安排您入住朱雀园,由您的徒孙楚儿代为照料。不知您意下如何?” 楚望天蓦然呜呜抽泣:“不要,秋波在哪里?我要回家。” 叶无青无可奈何,说道:“弟子遵命,这就让人送你回家。”转首命令道:“楚儿,带妳师祖先到朱雀园沐浴更衣,稍作休息。晚宴开始前,我会亲自来接。” 楚儿引着楚望天去了。 叶无青伫立半晌,说道:“常寞,你觉得楚儿如何?” 小蛋愣了愣,不明白叶无青为何没头没脑地向自己问起这个,想了会儿,答道:“楚儿师姐很好啊,对我也很照顾。” 叶无青微微一笑,道:“她并非对每个人都那样照顾、关心。” 记起楚儿对着蒙逊时的神情,小蛋点点头。 叶无青道:“楚儿外表冷傲,即使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不过,我看得出,她对你很上心,不仅将家传的惊雁鞭法毫无保留地教授与你,甚至为了维护你,不惜与蒙逊对立。” 小蛋心道:“原来师姐和蒙师兄的事情,师父一清二楚。只是他不愿插手弟子的私事,才故作不知而已。” 叶无青继续说道:“这次你二人漠北东海之行,患难与共,生死相扶。为师能看出来,楚儿对你言语神色里流露出来的关切,又加深了许多。她性格有点孤僻,在宫中也并没有什么朋友。往后,你也该多关怀她才好。” 小蛋全没多想,只当师父爱护楚儿,应道:“是,我一定会。” 叶无青目的已达,挥挥手道:“你也先回去罢,记得晚宴不要迟到。” 小蛋哦了声,退出克己轩。 出门十余日,当小蛋远远看见寞园的大门,心头竟生出一缕暖意,彷佛有一种归家的温馨感觉。 守在门外的葛氏兄弟早听闻小蛋归来的消息,见他远远走来,尽皆喜道:“寞少回来啦!”门一开,江南、阿青、小郭等人纷纷涌出,一起将他围住。 小蛋望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庞,亦是感动,歉疚道:“不好意思,我忘了给大伙儿带礼物回来。” 江南笑道:“寞少您还不知道罢,这次您和楚儿小姐顺利平定明驼堡内乱,宫主大加赞赏,已给咱们寞园赐下了一处田庄,还提高了您的月银,我们今晚得好好庆祝庆祝。” 小蛋摇头道:“不行,今晚师父在克己轩设宴为师祖接风洗尘,我必须去的。” 江南道:“那就明天罢。对了,阿青,妳还傻乎乎站在这儿干嘛?快去烧水啊!” 小郭打量着小蛋:“寞少,怎么你身上那套难看的盔甲不见了?” 小蛋道:“我将它脱下来了,不用的时候就收起来,省了不少麻烦。” 众人说笑着进了寞园,边走小蛋边问:“江哥,那田庄是怎么回事?” 江南得意道:“这是咱们忘情宫的惯例,立下战功的人就有恩赏。寞少只是去了一次明驼堡,就赚了一座庄园,可见宫主何等喜欢您、赏识您。” 小蛋苦笑了笑,也不辩驳,小坐片刻,便到暖房沐浴更衣。 这两天霸下特别安静,也许是伤势初愈,整天都在呼呼大睡。记得凌云霄的警告,小蛋没把这件事告诉叶无青。至于楚儿,从不多嘴多舌,所以忘情宫内尚无人知晓。 惟一的问题在于欧阳泰斗送的丹药虽多,可也有吃完的时候。好在既然回到了寞园,托江南去搞点生火怯寒的寻常草药,应该不是难事。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小蛋早早赶往克己轩赴宴。 第六集 望天篇 第二章 忘情八法 克己轩正厅里,除了叶无青和楚儿,从东海返回的厉无怨、姜山夫妇、蒙逊以及藤皓、席魉等忘情宫首脑人物,也都在座。 先是厉无怨禀报了平沙岛之役的战果。 由于晋连、阚晟等平沙剑派一流高手或外出或闭关,只有东海五圣里硕果仅存的锺南山、邓南医坐镇,所以突袭进行得分外顺利,不到两个时辰,屠灭平沙岛弟子将近三百人,姜山夫妇更连手格杀了邓南医,把平沙岛千年的建筑群化为了一片火海。 这样的结局,小蛋早有预料,可亲耳听见,仍不觉黯然。 四大长老中地位最高的席魉并未参与此役,说道:“宫主,咱们一年内接连挑翻翠霞派和平沙岛,固然扬眉吐气,但正道七派势必不肯善罢罢休,还需提防他们报复。” 叶无青冷冷一笑:“席长老的担忧不无道理。可惜平沙岛在二十年前已自逐于正道七大剑派之外,除了翠霞派的盛年,恐怕其它各派的掌门都乐得袖手旁观。偏偏翠霞派元气大伤,想来寻仇,只怕是有心无力,三两年内咱们无须担心。” 姜山赞同道:“说的是。平沙派现任掌门晋连对翠霞派深怀芥蒂,哪怕吃了再大的亏,也绝不肯低声下气向盛年求助。这回算他命大,不在平沙岛,否则,老夫连他也一块儿收拾掉。” 楚儿是姜山的孙女,这次晋连掠走楚儿,姜山岂能不怀恨在心,狠狠报复。 厉无怨笑道:“这些早在咱们出兵平沙岛前,叶宫主都已考虑周详。表面看来,如今的正道各派之间一片和气,可私下里却杯葛重重,尤胜二十年前。 “平沙岛姑且不论,云林禅寺、太清宫、碧落剑派都做起了缩头乌龟。燕山派就更不值一提了,自从掌门萧浣尘去年被人莫名其妙地宰了后,如今只想着找凶手报仇,无暇旁顾。 “剩下的,越秀剑派的屈箭南,还算是翠霞派的铁杆盟友。等日后找机会把这根钉子也拔了,天陆正道,再无我忘情宫的抗手。” 小蛋听他说起要对付越秀剑派,不由替屈翠枫忧虑,好在叶无青截住话头,说道:“昨日恩师由蓬莱仙岛的弟子护送回宫,诸位都已见过了,现下恩师暂住朱雀园,由楚儿代我照顾。这件事情,大伙儿有何想法?” 原本略见轻松的气氛顿时凝固,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希望自己暂时被人遗忘。 楚望天老宫主,显然是如今忘情宫中最敏感,又最令人忌讳的话题。叶无青突然在这当口提问,绝非无因。在摸准他的用意前,谁都害怕会说错话。 等了良久,叶无青展颜笑道:“怎么都不说话?好罢,我先来。众所周知,恩师对叶某如同再生父母,恩深似海。 “十八年前,他不幸为丁原的毒计陷害,被囚蓬莱仙岛。在厉师兄执意推辞举荐之下,叶某勉为其难执掌圣宫。这些年,仰仗诸位戮力同心,总算没有辱没了先祖的基业。叶某,深自庆幸。 “但这忘情宫宫主的位子,本就是恩师的。现在他既然回来了,我焉能枉顾门规道义,忝不知耻地继续霸占?那岂非成了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小人?” 叶无青的目光,徐徐环顾过克己轩内的每一个人,铿锵有力地说道:“所以,我决定将忘情宫宫主的位子让还恩师,从此全心全力辅佐他老人家振兴本门大业。” 他把话说完,厅中更加一片死寂,气氛压抑得吓人。 蒙逊到底是个浑人,第一个忍不住跳将出来,说道:“师父,您说的不会是真的罢?师祖如今傻呆呆的,让他做宫主,那咱们忘情宫还不乱套了?” “啪!”叶无青狠狠将茶盏摔掷在地,厉声喝道:“滚出去,在门外跪着!” 蒙逊从没见师父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火气,噤若寒蝉,乖乖到门外跪下。 席魉是蒙逊的外公,见外孙受罚,忍不住开口:“宫主息怒。蒙逊的话虽不中听,但楚老宫主现在的情形,恐怕确实不适合重新执掌圣宫。 “况且,宫主这些年的辛劳业绩咱们有目共睹。去年翠霞一战击杀掌门淡怒,令天陆惊栗轰动,也全赖你运筹帷幄。你就这样辞去宫主之位,委实说不过去。” 姜山赞同道:“不错。咱们忘情宫,从来都是正道的眼中钉。此刻宫主突然退位,楚老宫主又无法掌印,群龙无首下,忘情宫可就危险了。” 叶无青怒气稍消,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清楚其中利害?然而叶某若继续坐此位子,置恩师于何处?” 楚儿的父亲姜赫沉思片刻,说道:“叶宫主,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叶无青苦笑道:“我昨晚一夜未眠,便是考虑此事,除了退位外,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眼前的问题。” 姜赫道:“属下有个建议,也不知是否妥当。咱们不妨将楚老宫主尊为圣宫的太上宫主,有权督导宫主的所作所为,地位超于所有人之上。而叶宫主则在他老人家的督导下,继续执掌圣宫,却不必再提退位之事。” 简长老拊掌道:“好办法。叶宫主,您不妨认真考虑一下姜赫的提议。” 小蛋把姜赫的话在脑海中转过两圈,也想通了里头的奥妙。 “太上宫主”说来好听,却是个虚名,以楚望天的状况,他又能如何“督导”叶无青?宫内的一切无疑都会照旧。 而假如真的有一天奇迹出现,楚望天清醒了,他这个“太上宫主”早就木已成舟,再无和叶无青争夺宫主宝座的道理。 其它人显然反应得比小蛋更快,齐齐附和,劝说叶无青接受姜赫的建议。到最后,叶无青架不住众人的盛情,勉强应允,把这事定了下来。 散会后,叶无青独留下小蛋,携着他来到克己轩内厅,挥退侍从,叶无青问道:“常寞,你的铜炉心鉴修炼得怎样了?” 小蛋照实答道:“弟子已修炼到第四阶‘玄明恭华天’的境界。” 叶无青颔首道:“前几日你忙于四处奔波,耽误了修炼,要尽快把功课补回来。现在,我将忘情八法里的第一法‘弹’字诀传授给你。如果你肯用心,两年之内,该能初步掌握了。但任何修炼,都要看自己的造化。” 他淡淡笑了笑,道:“天道无凭,仙心自求。忘情宫的秘籍绝学,为师都可以倾囊传教,也仅此而已。 “就像你大师兄,把各项功夫练得滚瓜烂熟,终究只能得其形而枉其意,再练一百年依旧难成大器。好比读书,纵然有人能把经史子集倒背如流,若不能领会神韵,充其量不过是个书虫。” 这道理,小蛋隐隐约约懂得,而今听叶无青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更增一层明悟。 叶无青见他专心聆听,满意微笑道:“这便是师与匠的差异。因此,我教你的东西,首重于悟。须知,光凭整日打坐炼气,而不体悟仙心,犹如买椟还珠、本末倒置,永远也别想窥到天道奥秘。” 小蛋听着不住点头,心里不由觉得奇怪,叶无青既通悟这层道理,为何还执迷于勾心斗角的杀戮争霸漩涡里,不愿自拔? 叶无青似看破了他的疑惑,悠然道:“你可知,正魔两道修炼方式的本质不同在哪里?” 小蛋茫然摇头:“请师父指点。” 事实上,这也是一个始终困惑着他的疑问。如欧阳修宏、饕心碧妪乃至鬼锋、叶无青,无不杀气凛凛,极尽冷酷狠辣,与他想象里的仙心天道不啻有云泥之别。难不成,这样的人也能修炼成仙? 叶无青道:“其实答案很简单,正道讲究‘忘我’,魔门追求‘本我’。通俗而言,一个是克己忘情,在清静无为的苦修中找寻登天之道;一个是放纵自我,在不断的矛盾激化里觅得剎那顿悟。” 看小蛋的神情渐渐迷茫,叶无青耐心解释道:“打个比方,面前有个让你觉得厌恶,可又是素昧平生的人。正道的人尽管心里不喜欢他,也想除去他,却要苦苦克制自己的冲动,绝不会去杀他。 “而魔道中人则会毫不犹豫地下手,但这并非他们都好血嗜杀,只因若不这么做,便无法达到放纵自我的目的。 “当然,假如那个人修为明显高过了他,也只能放弃。毕竟,鸡蛋是不能往石头上碰的。而积郁下来的暴戾杀机,却必须及时宣泄,甚至是胡乱杀死几个不相干的人。” 小蛋道:“这么说,还是正道的修炼方式妥当些,至少不会滥杀无辜。” 他已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将两人的交谈当作了一场正魔之别的讨论,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心里话。 叶无青也不以为忤,笑道:“在我看来,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又有哪里好了?人性本恶,他们只不过是在竭力克制、掩盖自己的欲望而已。一旦外界的诱惑超逾了他理智的抵抗力,做出的事情,比我们这些所谓的邪魔歪道更加卑鄙残忍。 “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正道里确实有叶某钦佩之人。盛年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小蛋听叶无青当着自己的面坦承对盛年的钦佩,不禁热血上涌,暗暗道:“盛大叔真是好样的,连敌人都能对他由衷地佩服赞赏!” 叶无青接着道:“为师与盛年表面看来无一相近,实际上却殊途同归,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寻求天道之路。我将自己置身于峰尖浪口,在诸般诱惑里,不断历练心志,体悟仙途。 “假如有朝一日能超脱人世万种羁绊,便可由魔入道,羽化登仙。如苏真、年旃等人,所走的也同样是这条道路。反之,若我不幸深溺其中不能自拔,则譬如行尸走肉,堕落成魔,永无登仙之望。” 小蛋用心揣摩他的话,终于还是摇头道:“无论如何,随便杀人总是不好。” 叶无青哈哈笑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蝼蚁。一次山洪爆发,就要吞没多少生灵,可曾有谁说它不对?为师告诉你这些,就是让你日后莫要拘泥于所谓的正魔之别,自缚手脚。 “什么是正?什么是魔?天道又是什么?一万个人,便有一万种答案,连老天也说不清楚。所以,不必再去问任何人,想要的答案,只能从自己的内心去寻求。” 他一整面容,道:“好,我要开始传授你‘弹’字诀了。常寞,先用你十足的功力在为师的胸口击上一拳。不必留情,你的修为远不能伤到我。” 话虽这么说,小蛋依旧只用了六成的拳劲,“砰”地击在叶无青胸前。 在他的拳头即将接触到师父身躯时,叶无青胸膛猛然一吸,堪堪卸去小蛋大半的劲力,紧跟着重重往外一弹,顿时一股巨力涌出,震得小蛋右臂酸麻欲裂,整个身子朝后飞跌。 幸好他修为颇具根底,在后背沾地的瞬间,左掌一拍,借力弹起。 叶无青巍然不动,犹如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点头道:“你很好,只用了一半左右的功力。否则,你这条胳膊怕是要废了。” 小蛋暗自凛然,默默运气疏通右臂经脉,道:“多谢师父手下留情。” 叶无青道:“这就是‘弹’字诀。对方出手的力量越大,承受的回挫之劲便越强。不仅可以利用仙兵魔刃施展,自己的身体,乃至一草一木都是它的用武之地。 “不过,杀敌盈千,自损八百。它的缺陷就在于对手的修为必须略逊你一筹,不然自己便会先伤在人家的拳脚之下。如同为师,面对盛年这般的高手,弹字诀就派不上用场。” 他的声音渐转低沉,说道:“但弹字诀作为忘情八法的第一诀,有若万丈塔楼的根基,绝不可轻视。学不会弹字诀,后面的‘卸、缠、黏、振’诸诀便似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更遑论浩瀚精深的‘寞’字诀。” 他歇了口气,又接着道:“弹字诀心法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三字,需全盘通彻后,方能真正进行修炼。这些口诀,一向口传心授,你必须用心牢记,细细体会。非经为师准允,不得私自传授他人。” 小蛋最怕的就是记口诀,况且他对忘情八法的兴趣,远没有别人那样狂热,但碍于叶无青的威严,仍旧垂手应道:“是,师父。” 叶无青嗓音悠沉而略含沙哑,徐徐念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则无往而不利。水至柔,而刚击不断;山至坚,而水过无声。所谓柔弱胜刚强,如是而已。” 他念完了弹字诀的开篇总纲,就让小蛋跟着复述。可短短几十个字,小蛋背得吃力无比,仍然错了三处。叶无青也不恼,替小蛋逐字纠正,然后再命他重念一遍。 直到第三遍头上,小蛋总算勉强过关。叶无青便开始对总纲口诀一句句地详加解释,显得十分耐心。 就这样传授至中午,一千八百六十三字的口诀,小蛋记了两成左右,至于那些前背后忘的部分,小蛋一时间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叶无青木无表情:“大凡上乘绝学尽皆重在参悟,切忌死记硬背。今天到此为止,你自己好生体会口诀里蕴含的深意,十日后,通过为师的考教,再传你接下来的部分。” 小蛋哦了声,朝叶无青施礼后退出。 傍晚时分,小蛋离开愚步斋,轻车熟路朝朱雀园行去。这是一年来的惯例,每次完成了白天的功课,他都要先到朱雀园,跟着楚儿练习惊雁鞭法。 而早在前往明驼堡前,他已然将惊雁鞭法繁复多变的招式全部学完,所欠缺的,仅是功力火候罢了。 练过鞭法,小蛋辞别楚儿,走出后花园。转过一座门洞,前方的庭院内清幽静谧,有道黑影独自蜷曲在假山石间,与浓重的夜色、凄迷的霜雾融为一体,几乎化成另一块怪石。 “师祖?”小蛋轻呼出声,迈步走向假山,问道:“这么晚,您一个人坐在这儿干什么?为何不回屋里休息?” 楚望天听到人声,徐徐转首望向小蛋。剎那之中,他的眼眸里爆射出锋锐精光,却又一闪即逝,重新变得呆板浑浊,咧开嘴,嘿嘿笑了声。 小蛋心头一凛,道:“难道师祖的痴呆竟是假装的?”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试想能骗过蓬莱仙岛掌门云临真人,该是何等的困难?何况,面前的楚望天已然失去了所有的霸气与神采,那种从眼睛深处流露出的颓废与迷茫,是装也装不出的。刚才的一眼,该是他的一种本能反应。毕竟,他曾经是一方霸者,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犹存,只是丧失了往日的锋芒。 “师祖,您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负责照料您的人呢?”小蛋走到楚望天身边,蹲下身对他说道:“要不要我扶您回屋歇息?” 呆滞地瞪视小蛋半晌,楚望天慢吞吞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在看星星。” “看星星?”小蛋抬起头,仰望夜空,迷蒙的雾气上方,一颗颗星辰闪烁不定,衬托着弯冰凉如水的寒月。 “你看,那是猎户星,这是大熊星,它们是一对儿。”楚望天语速异常缓慢,口齿也有点含糊不清,伸手指向天空道:“再远一点儿,天狼、北极……都漂亮极了。” 小蛋心头一动,思忖道:“罗大叔传我的天道下卷,便是由十二幅星图组成。莫非殊途同归,楚老爷子也在借着观察星夜,参悟仙心天道?” 他不由得再次偷偷打量楚望天,却发现他垂在膝头的左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把菜刀,小蛋一愣,脱口问道:“师祖,您手里拿把刀干什么?” 楚望天仰头凝视星空,心不在焉地随口道:“天黑了,恶鬼要出来害我的。” 小蛋挠挠头,苦笑道:“恶鬼?这儿可是楚儿师姐的朱雀园,就算有恶鬼也进不来,更别说害你了。” 楚望天俯低头,神秘地轻声道:“有的,你看不见,我能看见。看,就在你身后。” 小蛋遍体生寒,不禁回头望去。 黑漆漆的庭院里,除了他和楚望天外,空无一人。朔风吹过假山花木,不断发出“呜呜”幽咽,摇曳枝影。 他轻轻一笑,再劝道:“师祖,外面太冷,我送您回屋里睡觉罢。” 楚望天脸色陡然一变,紧张道:“不行,恶鬼会趁我睡着时下手,我不能睡。” 小蛋打了个哈欠,心道您不睡,我可得回去睡了,站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楚望天没吭声,小蛋走了几步,觉得有点不放心,便又回过头来。只见楚望天呆呆坐在那里,神情忧伤,轻轻抽动嘴角,眼眶里无声无息滚落两行浊泪。 小蛋平生最见不得别人伤心流泪,只得再走回到楚望天身前:“您怎么哭了?” 楚望天满腹委屈,低声呜咽:“我要秋波,以前都是她晚上陪着我看星星。她不要我了,这里也没人理我。” 小蛋头大无比,见楚望天情绪越来越激动,叹了口气:“好罢,我不走了。” 楚望天收住抽泣,将信将疑道:“真的,你陪我?” 小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楚望天满面皱纹地破涕为笑,问道:“每晚都来陪我?” 小蛋答应道:“是了,每晚我都来陪您看星星,绝不食言。”说着在楚望天身旁坐下,又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赶紧强忍住。 门洞后,叶无青悄然伫立,他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出言打扰,只在心中暗道:“师父啊师父,你是真痴还是假痴,着实给弟子出了个难题啊……嘿嘿,蓬莱仙岛名不虚传,轻描淡写的一步棋,便让忘情宫顿起内患,果真是杀人不用刀。” 忽然,他若有所觉地徐徐回首。 楚儿走到了他的身后,低声请安:“师父!” “我来看看。”叶无青缓步往后花园行去,问道:“今天有谁来探望过老爷子?” 楚儿跟随在他身后,轻声答道:“席长老、藤长老、厉副宫主他们都来过,还有家祖父、家祖母和家父也曾经前来探望。” 叶无青淡然一笑,道:“蒙逊为何不来?告诉他,明日必须到朱雀园探视老爷子。” 楚儿低声应是。 叶无青道:“谁待的时间最久?” “席长老,大约逗留了半个时辰,但没和师祖说一句话。”楚儿答道:“最快的是厉副宫主,只打了个照面便走了,还交代马山他们好生照料老宫主。” 叶无青点点头,停下脚步,默立须臾,吩咐道:“往后常寞会来陪老爷子看星星,妳不必管。但事后,需将他看星后的每句每字都记下来,尽快禀报于我。记住,哪怕是一句废话,也要如实禀报。” 楚儿俯首应了,叶无青微微一笑,放低了嗓音说道:“楚儿,妳是我最欣赏疼爱的弟子,远非蒙逊和常寞可比。说不定,忘情宫千年以来无一女子出任宫主的惯例,会让妳打破。好自为之,莫辜负了为师期许。” 楚儿一颤,恭声道:“恩师赏识爱护楚儿,我定当肝胆相报。” 叶无青颔首道:“我走了,妳也去做晚课罢,这里让马山盯着就行了。”说罢悄无声息地退入后花园,倏忽了无踪影。 楚儿突然醒悟到,马山很可能是叶无青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心腹,故此才这样放心,由他负责监视楚望天的一举一动。 只是除了马山,朱雀园里还有谁会是卧底?一念至此,她不禁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 夜风吹在身上,楚儿不禁转过头,望向假山石下正襟危坐、仰头观天的小蛋。也许,整座忘情宫里,这个傻乎乎的师弟,才是自己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惜,小蛋完全没有察觉到叶无青和楚儿的到来。他勉力支撑到月上中天,终于听见了身畔楚望天的呼噜声,他这才将楚望天轻手轻脚抱入屋中,一路打着大大的哈欠回到寞园,和衣栽倒在床,一夜无梦。 第六集 望天篇 第三章 蚀龙香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等小蛋彻底记熟近两千字的口诀,已然春暖花开,冰雪解冻。 小蛋的铜炉心鉴不知不觉,已修炼到第五阶“曜明宗飘”的境界,期间由“梦觉神功”造成的怪症又发作了一次,好在凭借“有容乃大”的护持,有惊无险地安然度过,无形里功力精进不少。 依照厉无怨估计,三年之内,小蛋便能晋升到“观微”之境。虽然在三个同门里这样的成绩无可夸耀,但对于小蛋来说,已是非常的不容易。 进入三月以后,楚儿开始闭关静修,准备突破“显定极风”之境,传授小蛋惊雁鞭法的事自然因此而暂停。不过小蛋每天傍晚,依旧风雨无阻地前往朱雀园陪伴楚望天,直到半夜方归。 由于无须再跟随楚儿研修惊雁鞭法,小蛋每次探视楚望天的时间,也比过去提前了许多,这使得他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桩有趣的事情。 原来整个下午,楚望天都会坐在庭院里捏泥人玩。他捏的速度很慢,一个不到一尺高的小泥人,往往需要十来天的工夫才能完成,可是一旦完工,他便会将自己辛苦做成的泥人用脚踩得粉碎,而后又花上十来天,重新再捏个一模一样的。 这日见楚望天又捏完了一个泥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小蛋看着甚是喜欢,忍不住问道:“师祖,您为什么每次都要把捏好的泥人踩碎?太可惜了。” 楚望天握着泥人,怔怔凝视半晌,眼睛里浮现起凶光:“这泥人不好,我不喜欢它。” 小蛋更加诧异,既然不喜欢,又何苦捏它出来?当下道:“您如果不想要它,不如就把这个泥人送给我罢。” 孰料楚望天突然重重将泥人摔在地上用脚底猛踩,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臭泥巴,我踩死你,我踩死你!” 小蛋手疾眼快,伸手从他脚下抓出泥人,可惜大半已经给楚望天踩变了形。小蛋暗自惋惜,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揉捏泥人,想将它扁平的脑袋还原。 可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累弯腰,小蛋模仿着楚望天捏泥人的手法忙了半天,泥人的脑袋却始终不能成形。 楚望天冷眼旁观,渐渐情绪平复,摇头道:“笨蛋,不是这样捏的,把它给我。” 小蛋略一犹豫,将泥人递给楚望天。 楚望天左手握住泥人,右手五指如蝶飞燕舞,片刻之后,泥人的脑袋在他的手中又重露雏形。 然后他探出食指,如一柄精细的刻刀用指甲轻挑泥人头顶,一缕缕头发随即被勾勒而出,最后形成发髻束于脑后,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渐渐柔和专注起来。 楚望天留下泥人左侧鬓角的发丝没有勾勒,交还给小蛋道:“你来试。” 小蛋接过泥人,用心回忆楚望天刚才使用的手法,慢慢下指,足足花了两炷香的工夫,好不容易泥巴看起来有点鬓角发丝的模样了。楚望天审视了一会儿,撇嘴道:“指头太硬,缺灵气。” 小蛋摸摸鼻翼,赧然道:“我……笨得很,用的力道总是掌握不好。” 楚望天盯着泥人呆呆出神良久,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学?” 小蛋一怔,思忖道:“若是我能捏一个泥人当作罗姑娘今年的生日礼物送她,倒也不错。”当下点点头道:“好啊。” 此后每天下午,小蛋都早早从愚步斋出来,前往朱雀园跟着楚望天学捏泥人。 叶无青对于自己这个小弟子近乎放任,少有过问,别人也就更加管不着了。这一老一少,一痴一讷,也是自得其乐,相处得越发融洽投缘。 也许是有所顾忌,厉无怨等人极少来探望楚望天,负责照料楚望天日常起居的马山,也很少露面。多数时候,庭院里都是冷冷清清。到后来,小蛋索性整个下午都泡在楚望天的屋里捏泥人,竟似入了迷般。 江南曾婉转提醒小蛋,让他不要跟楚望天走得太近,以免引起叶无青的疑心和不快,但小蛋恍若未闻,依然故我。江南不明白,在小蛋心中,这个孤独痴呆的老人,是自己在忘情宫中,除了楚儿之外,惟一的朋友。 而事实上,除了偶而指点小蛋一两句外,楚望天都在默默捏着自己的泥人,从不多话。小蛋有时揣摩到不明白的地方,也会问上几句。至于其它时候,屋里始终一片寂静,直等到天色全黑,楚望天才会淡淡说上一声:“黑了。” 这时,小蛋便停下自己手里的活儿,陪着楚望天走到庭院里观星,即使是风雨之夜,亦是如此。 春去秋来,一转眼又过了半年多,小蛋捏泥人的技艺渐渐炉火纯青,和楚望天不同,他捏的泥人有许多形象,其中不仅包括楚儿、罗牛、盛年、常彦梧、卫惊蛰、屈翠枫等人,甚至还给江南他们一人捏了一个。 然而,私下里捏的最多的,却还是罗羽杉的泥像,只是他从不拿出来给任何人看,偷偷藏了起来。 期间,霸下身上的色泽又加深了一层,时常悄悄溜出忘情宫觅食玩耍,少则五六天,多则半个月才露一次面。 刚开始,小蛋还有些担心,到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毕竟这家伙身为龙子,尽管道行尚浅,可普天之下能制住牠的人,应该不多。 楚儿参悟了“显定极风”之境,也顺利出关。与正道循序渐进、先难后易的修行方式大相径庭,魔道的修炼在初始阶段进境较之要远远快过了一大截,更讲求功力的提升,而对仙心的体悟并不如何注重。 因此不可避免,有些魔道人物为迅速提升自己的修为,采取种种非常手段增强功力,甚至不惜逆天行事,攫取他人的精血真元,此举收效虽快,凶险也高出了许多。 故此,进入到坐照境界之后,魔道高手的修炼便可谓步步惊心,进境亦陡然减缓,反不及正道人士按部就班、步步为营来得安全顺畅。 甚或其中绝大部分的人终生止步于此,难有寸进,能够突破瓶颈参悟“忘情”之境的,堪称凤毛麟角。 楚儿荳蔻芳华,借助师门与家传诸般匪夷所思的魔门心法催化,以及灵丹仙草的辅助,条件得天独厚,加上本身资质超群,方能安然度过劫难,晋升坐照之境。然而想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却不知将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也就是楚儿破关而出的那天傍晚,小蛋亦终于捏好了楚望天的泥像,谁知楚望天漫不经心地瞥了两眼,照旧道:“不像。” 这两字评语小蛋几个月来,不晓得听过了多少回,心中也不以为意,只哦了一声。 按照往常的情况,楚望天会将泥人还给小蛋,而后继续专注在他自己的作品上。然而这次或许小蛋捏的是其本人,楚望天并未立刻将泥人交还,隔了片刻,又低声补充道:“没神。” 小蛋笑笑,道:“回头我试着再捏一个。” 楚望天依旧摇头,慢吞吞地说道:“没用的。你没用心,再捏一百年还是不像。” 小蛋心道,我修炼忘情八法都没这么用心过,甚至都被阿青说是玩物丧志了。他回过神一瞧,楚望天已经随手把泥人丢在桌上,干自己的活去了。 小蛋暗自苦笑,拿起泥人仔细端详,想找出楚望天所说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此时屋门却开了,楚儿站在外面,望着他漠然道:“常寞,你出来。” 小蛋出了屋,楚儿将门虚掩,走到假山前停下脚步,说道:“这些日子你下午不在愚步斋修炼,都陪着太上宫主捏泥人玩么?” 小蛋点了点头。 楚儿的脸色愈加冰冷,说道:“从明天起,你每日午后径直到朱雀园来见我,我会安排一间静室给你修炼,不得再去打扰师祖。” 小蛋诧异道:“为什么?” 楚儿低哼道:“论及交情恩义,难道整座忘情宫中,别人都比不上你么?” 小蛋心头一沉,想起江南劝过自己的话语,低声道:“师祖孤单一个人住在院子里,整天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我觉得他太可怜了。” 楚儿淡淡道:“师祖的病,需要的就是静养,你成天打扰只会加重他的病情。何况,你将大好时光荒废在玩乐嬉戏上,怎对得起师父的期许栽培?” 小蛋心头一动,暗道:“对了,如果说旁人为了避嫌不敢前来探视师祖,为何专门负责照料他的马山也总不露面?虽说是静养,可这样老是没人搭理师祖也太过了点。就算本来没毛病,也得给闷出病来,况且是师祖这样的病……难不成——” 这会是一种可能么?可能性又有多大?小蛋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师姐,师父就真的那么不放心,非得这么着才行?” “常寞!”也许是惊讶于小蛋的大胆,也许是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真的说出口,楚儿微微变色,沉声呵斥道:“你再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蛋最怕的便是楚儿翻脸,低下头闷闷道:“我明白了。如果没别的事,我还要回屋去捏泥巴。师姐的提醒,我会记得。” 楚儿的神情更加难看,冷冷盯着他手里楚望天的泥像半晌不语。 小蛋回身往屋子走去,却听身后的楚儿咬牙道:“后天就是考教的日子,你还是多用点心思修炼。泥人捏得再好,终究不过是团泥巴,能帮你打赢对手么?” 小蛋一震,不由从楚儿这句“多用点心思”,联想到楚望天那句“你不用心”。 霎时间,他宛若拨云见月,醒悟道:“是了,一直以来我都把精力集中在如何揣摩师祖捏泥人的手法上,却没懂得和修炼天道一样,去体会其中的神韵。 “我捏泥人用的仅仅是手指头,而师祖却是真正用心在捏。所以,我捏出的泥人只是形肖,却无法体现丝毫神韵。这便是师祖为何说我的泥人‘没神’的道理所在。” 再想到叶无青传授自己忘情八法时,也曾有过类似的教诲,小蛋心中豁然开朗,不由抬手仔细打量自己捏的楚望天泥像。 他想得走神,全没注意到屋门已被打开,一头撞进了楚望天的怀里。 楚望天人虽迷糊,可一身修为却不含糊,胸口顿生气劲将小蛋的身子朝后弹出。 好在他并无伤人之意,小蛋踉跄着退后站定,摸摸脑门道:“师祖,你怎么出来了?” 楚望天对楚儿视若不见,蹒跚走向假山前,喃喃道:“黑了。” 半夜里,小蛋独自走回寞园,他脑海里一会儿琢磨着楚望天的“用心”二字,一会儿又思忖起楚儿的警告,不觉已走到了寞园的门口。 蓦地,万籁俱寂的忘情苑内响起刺耳的警讯,黑夜里从宝阁方向传来人声道:“有人盗宝——” “呼呼”连声,漆黑的夜空中升起一串串火红色的灯笼,紧跟着警讯由远而近,竟似朝寞园的方位迅速靠近。 小蛋停步张望,远处火把燃起的光芒,顷刻照亮半座忘情苑,一道道劲风掠动,却是今夜的守值护卫向着灯笼升起的地方御风赶去。 他进入忘情宫已有一年半,尚是第一次碰到有人乘夜闯宫,而且是盗宝,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看情形,恐怕有来无回,迟早也要被抓住。 今晚在门口值守的是葛老二,对外头频频响起的警报,颇似不屑地轻笑道:“寞少回来了?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敢夜闯忘情苑宝阁,呵呵,活得不耐烦了!等明早我去打听打听,看那不要命来追讨仙宝的人长什么模样!” 小蛋和他打过招呼,推门进了院子。他还没走到自己的屋门跟前,耳畔微风响动,有一道黑影越过院墙,飘落进来。他一个趔趄,险险栽倒,亏得及时伸手抱住一株古木,方自稳下身形。 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小蛋,那人侧转面庞,两束锐利的目光穿越夜雾,落定在小蛋惊讶的脸上。 “杜先生?”小蛋旋即醒悟葛老二口中那个活得不耐烦的人,多半就是自己园中的这位账房先生,不及细想,他快步奔到近前,扶住杜先生,沉声道:“来。” 杜先生犹如强弩之末,面色惨白似金,大口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吐出红蒙蒙的热气,全凭小蛋的扶持才没倒下。 小蛋携着他走到门口,忽听背后阿青的声音惊讶低叫道:“寞少,杜先生怎么啦?莫非他——”说到这里,她顿生警觉,下意识往周围瞧了瞧,见再无他人,方暗松了口气。 杜先生的眼睛里寒光一闪,猛然朝阿青抬手一扬,小蛋情知不妙,也无暇提醒阿青躲闪,左肘向杜先生胳膊一撞。 “啵——”一缕暗红色的冷光从阿青身旁不到三尺处掠空,射入远处的树干里,消失无影。显然,杜先生已油尽灯枯,手上的劲力连寻常的树干也无法穿透了。 阿青本能地后退数步,俏脸煞白,回头再看那株古木,树叶纷纷枯黄飘零,深褐的树皮也变了色。 杜先生一击不中,无力再射出他的“深喉针”,喘息道:“寞少,不杀了她,你会后患无——”没等“穷”字出口,一口淤血滴落到胸前衣襟上,竟然立刻冒起一蓬暗红色的灼热雾气。 小蛋摇头道:“阿青不会出卖我。” 遥遥听见寞园正门外头,有人朗声说道:“在下赵朴,奉命捉拿盗宝贼,请寞少开门。” 阿青惊惶道:“寞少,糟了,是灰霜营的赵领队带人搜到这儿来了。”也难怪她着急,赵朴乃厉无怨的八大得意弟子之一,按照辈分序列,小蛋见着他,也应叫上一声“师兄”。 杜先生哼了声,道:“寞少,你现在把我交出去还来得及,别再蹚这混水了。” 事到临头,小蛋反而变得异常冷静,吩咐道:“阿青,守住院子,就说我睡着了,任何人都不准进院打搅。寞园的其它地方,便任由赵朴他们搜好了。”说罢将杜先生扶上屋内的床榻,关了房门也不点灯。 从紧闭的窗户外渗入的清冷月光,照在杜先生失神憔悴的脸上,他已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小蛋掌心贴住杜先生胸口,试图输入真气助他护持心脉。杜先生惨然一笑道:“没用了,我经脉尽断,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活。” 小蛋知他所言非虚,不禁心下黯然。 其实他和杜先生的交往并不算多,也远没与江南、阿青等人来得熟络,可这一年多来,寞园里的每一个人,小蛋都当作自己的家人一般看待,眼见杜先生性命垂危,不免也跟着难受。 他掌心吐出真气,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盗宝?” 得到小蛋的真气,杜先生精神稍振,低低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寞少。老夫本是西域‘白鹿门’长老,七年前叶无青派遣姜山、藤皓率着数十名忘情宫精锐突袭本门。一战之下白鹿门几近灭绝,只侥幸逃出了十多个弟子。 “老夫的掌门师兄不幸被藤皓击杀,本门镇派至宝‘蚀龙香鼎’,也让忘情宫夺走……” 他呼呼喘了几口,接着道:“老夫和本门另一位长老领着幸存弟子远走中州,埋名隐居这才躲过了忘情宫事后的追杀。 “可失去了蚀龙香鼎,便无法再修炼白鹿门的至高绝学‘聚龙神诀’。莫说报仇雪恨,连光复本门也变得遥遥无期。” 他似回光返照,脸庞上涌起一抹抹潮红,恨恨道:“万般无奈,老夫只得易容投身忘情宫。整整五年,我才从一个小小的杂役做到了寞园的账房。我暗中多般打探,终于查到了蚀龙香鼎的下落。 “今日乘着宝阁半夜换防的空隙潜了进去,本来已经顺利得手,却未料不慎触发机关,惊动了守卫,招致围攻追杀。我虽勉强闯了出来,可身中数掌已无力远遁。不得已,才冒险回返寞园,想见寞少最后一面。” 小蛋闻言,禁不住讶异地问道:“你冒死回来,为的是要见我?” “对。”杜先生吃力道:“自寞少进入寞园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并非是忘情宫的同路人。后来了解到寞少投入忘情宫的隐情,老夫便更坚信了这一点。” 小蛋喃喃问道:“杜先生,你究竟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杜先生颤抖着手,从袖口里慢慢取出一尊金澄澄的小铜鼎。它的鼎身由三条长蛇盘绕铸就,探出的蛇头分向下垂,形成精致小巧的鼎足,而细长的蛇尾则缠绕在鼎内,如同灯芯般朝上翘起。 杜先生将铜鼎送到小蛋面前,缓缓道:“寞少,假如你此刻杀了我,再将蚀龙香鼎交还令师叶无青,不啻是大功一件。老夫与其便宜了外边的赵朴,倒不如干脆成全了你。不知寞少意下如何?” 他说这话时,左手悄然挟藏起一支深喉针,目不转睛地望着小蛋。 小蛋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一转,道:“我晓得了,你是想托我将蚀龙香鼎送返白鹿门。” 杜先生虚弱一笑,道:“寞少,那些笑你是傻瓜的人,自己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 小蛋回到床榻前,道:“我答应你。” 他的承诺如此爽快,杜先生且喜且疑,黯淡的眼眸里闪起兴奋的光芒,道:“寞少此举对本门恩同再造,我白鹿门但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定当结草衔环全力相报。” 见小蛋苦笑着摇摇头,杜先生将蚀龙香鼎交到小蛋手上,道:“日后有暇,请寞少将此鼎送到中州迭青山翡翠谷,找一位姓高的谷主……”他的声音渐弱,小蛋差不多要把耳朵贴到他的嘴唇边,才能听出个大概。 “是姓高么?”小蛋没有听清楚最后几个字,于是问道,可等了会儿,却不见杜先生的响应。他抬起头,才发觉对方瞳孔扩散,七窍流血,已然气绝。 小蛋伸手替他合上了双目,听见院门外江南的声音说道:“蒙少,你知道的,寞少睡着的时候是叫不醒的,还是先让小人进去看看罢。请您在外面稍等片刻。” 小蛋一凛,蒙逊的身分又非赵朴可比,他若对自己起疑,要硬闯进来,十个江南也拦不住,倘若让蒙逊冲进屋内,见着杜先生的尸体,那麻烦可就大了。 果不出所料,蒙逊粗声怒吼道:“滚开,敢拦我,你算什么东西?” 小蛋心念急转,掣出雪恋仙剑凝神运气,施展出十三虚无中的“微土”一诀,屏息沉腕虚劈脚下。“呼——”地面上赫然开启一道光门,小蛋左袖一拂一卷,将杜先生的遗体送了进去。 他收剑调息,望着迅速关闭的光门,默默道:“杜先生,对不住了。你泉下有知,当能理解。”却是运用土遁奇术把杜先生的尸体藏到了十余丈深的地下。只等将来风平浪静后,再设法取出火化,将骨灰连带着蚀龙香鼎,一并交还给白鹿门。 他刚收起仙剑,院子里脚步纷沓,闯进来少说也有十多人。江南抢先到了门口,扯着嗓子唤道:“寞少、寞少,你快醒醒,蒙少来了!” 小蛋随手把榻上的被褥搅乱,不慌不忙走到外屋。一阵掌风震开屋门,蒙逊已威风凛凛地一脚跨了进来。 第六集 望天篇 第四章 八鬼聚会 看到小蛋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了出来,蒙逊愣了愣,问道:“你还没睡着?” 小蛋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道:“我刚躺下没多久,师兄你就到了。” 蒙逊目光如电扫视外屋,连房梁上头也不放过。可一圈瞧下来,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他哼了声,走到里屋门口挑开竹帘朝里打量,乱糟糟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蒙逊并不甘心,将屋里的橱柜一个个打开检查,依旧是空空如也。他心头惊异更甚,回过身,瞪着站在外屋的小蛋,喝问道:“人呢?”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蛋自幼跟着常彦梧游荡天陆,对他老人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谓耳濡目染,言传身受,尽管平日里他难得说谎,但那要看面对的是什么人,譬如今日,对着蒙逊,说不得要将干爹他老人家的拿手绝活亮出来用一用了。 他怔怔瞧着蒙逊,满脸睡意,迷茫地问道:“人?” “你装什么傻?今夜有人闯入宝阁盗走蚀龙香鼎,这么大事谁不知道!”蒙逊见小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火气更大,几乎是吼着道:“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小蛋看到蒙逊发狂,反而越发心平气和:“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啊,要不师兄再搜搜看。” 蒙逊暗道,若是抓了你个人赃并获,还会在这儿多废口舌么?他冷笑道:“常寞,别以为装傻扮呆就能蒙混过关。实话告诉你,有人亲眼瞧见那贼人进了寞园。” 小蛋两手一摊,困惑道:“既然这样,师兄尽管抓人就是,为何还来问我要人?” 蒙逊嘿然道:“那好,我问你,院子里那株树为何树干会变色,叶子枯黄飘落?” 小蛋暗叫糟糕,适才忙乱间竟忽略了这个要命的问题,给蒙逊抓住了把柄。 他正想着如何拿话敷衍蒙逊,就听门外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启禀蒙少,那是婢子先前修炼溜火神掌时不慎失手,打坏了古树。因怕责怪,婢子还没敢告诉寞少。” 蒙逊霍然回首,见说话的人是小蛋的贴身丫鬟阿青。他冷笑道:“就凭妳,一个小小的婢女,能有如此的掌力?” 阿青不敢与蒙逊对视,垂首道:“婢子不敢说谎,那树确实是我打坏的。” 蒙逊身形一动,探手抓住阿青肩头,低喝道:“好,那妳便再给我打一掌试试!” 阿青哪里敌得过蒙逊的蛮力,三两下就给扯到了院子里。小蛋对于蒙逊素来忌惮,但更不愿阿青受窘,横身拦阻道:“蒙师兄,你先放开阿青。” 蒙逊不屑回身道:“常寞,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一个男人,让一个丫鬟替你挡灾?不如爽快点承认罢。” 蒙逊咄咄逼人的态度,也令小蛋生出脾气,他摇头道:“你有搜到人么?” 一再被小蛋顶撞,蒙逊不由得勃然大怒,怪笑道:“那棵树就是证据,你怎么解释?” 阿青一咬牙,运足功力,“砰”地一掌击在身边另一株古木上。树干剧烈摇晃却不折断,一片片树叶簌簌飘落,被灼热的掌劲灼成焦黄。紧接着,树皮的颜色也转为暗红,和杜先生用深喉针留下的痕迹倒也颇为相似。 蒙逊一呆,没想到阿青的溜火神掌居然也能有此威力。 原来,在寞园一众仆从里,阿青是天赋最高、用功最勤的一个,又得小蛋将铜炉心鉴和溜火神掌毫不藏私地倾囊传授,一年多下来,修为突飞猛进,已臻至赤明和阳天的境界。 虽不能与蒙逊、楚儿同日而语,但她拼尽全力,一击之下,也总算如愿将树皮烤焦。 蒙逊转过头,想比对两株古木的差异,孰料“呼”的一声,那株大树瞬间火光熊熊,冒起滚滚浓烟,竟是自燃了。 几名灰霜营的护卫急运掌力扑打,奈何掌风触及火苗,火势不仅没有熄灭,反越烧越旺,顷刻化为灰烬。 蒙逊又惊又怒,眼见惟一的证据也毁了,他更无法坐实小蛋的罪状,怒喝道:“常寞,你胆敢焚毁古树,毁灭罪证!” 小蛋心知肚明这必是霸下的杰作,也只有牠的荼阳地火才能有这样的效果,心中大定,当下苦笑道:“蒙师兄,我就站在你身边,哪有机会下手?” 蒙逊愤怒地扫视过江南、阿青、葛氏兄弟等人,料定他们既绝无此本事,又没胆量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搞鬼。但这样一个惩治小蛋的大好机会,居然闹得灰头土脸收场,又如何让他善罢罢休? 他气极攻心,一把揪住小蛋胸襟,道:“我不管,就是你在捣鬼!” 小蛋几乎双脚离地,情急中抬手反握住蒙逊右腕,自然而然施展出“周而复始”的神功。 一股寒流破入蒙逊经脉,令他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松开大手。小蛋乘势摆脱他的纠缠,真气汩汩回流。他双脚着地,也放开了蒙逊的手腕,一言不发往院子外走去。 蒙逊不及逼问小蛋对自己用了什么诡异功夫,喝道:“你去哪里?” 小蛋站在门口,淡定道:“你是师兄,我是师弟,师弟自然不能冒犯师兄。所以我只能去找师父,请他出面洗脱你对我的怀疑,回头兴许还有时间睡个好觉。” 听小蛋要去找叶无青,蒙逊发热的头脑立刻一醒,他没抓住什么对小蛋不利的真凭实据,倘若真的闹到师父那里,总不能以推测作为自己的辩解之词。 再看小蛋,一副底气十足的表现,蒙逊心里不免打起了鼓,暗暗犹疑道:“难不成真是我弄错了,否则一个大活人岂有搜不出的道理?说不定,是那几个负责追捕的笨蛋看走了眼,却让老子在这儿平白耽误工夫。” 他心中一虚,随口道:“师父正在静修,你此刻去了也见不着。” 小蛋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默然盯着蒙逊。蒙逊明白,这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他万没想到,平素木讷低调的小师弟一旦发作起来,竟也是个牛脾气。 今夜这个跟头算是栽定了。假若异日小蛋再到叶无青面前告自己一状,说他公报私仇,大闹寞园,欺辱同门师弟,这罪名不重,可也不怎么轻。 蒙逊左思右想,一肚子火没处可发,重重一掌轰在身边一株大树上。巨响中,数丈高的参天古木寸寸碎裂横飞,一团团火焰燃着枝叶,迫得众人躲闪招架,他恶狠狠瞥过小蛋,寒声道:“走,到别处搜!” 一众人离开寞园老远,蒙逊尚能听到江南亮着嗓子在身后道:“送蒙少——” 蒙逊忍不住恨恨吐了口浓痰,只觉平生以来,今夜的遭遇最窝囊。而他和小蛋之间的芥蒂,亦越来越深,好在小蛋没有告状的习惯,叶无青也并未就寞园的风波责问蒙逊,仅是敦促厉无怨等人尽速查明盗贼的身分和下落。 杜先生的突然离奇失踪,等若不打自招,也给蒙逊对小蛋的怀疑平添了几分筹码。 但既然蒙逊满园搜查大闹一场,也没能证明小蛋与此事有瓜葛,就更不会有人再去触这个霉头。何况,任谁也无法想象小蛋会冒险窝藏一个下人。 随着时间推移,这件事渐渐平息。毕竟,蚀龙香鼎或许是白鹿门的至宝,可对忘情宫来说,却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但接下来让小蛋煞费苦心的是,如何把蚀龙香鼎和悄悄火化了的杜先生遗骨,送还白鹿门? 依照忘情宫的门规,门下弟子若想下山远行,必须得到允准,假如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一方面叶无青未必同意,而另一方面难免会让人联想到杜先生的问题,到时候,反而有可能引火上身。 百般无奈,小蛋惟有静待时机。实在不行,也只能等到后年的紫竹林之约,再想法子抽空跑一趟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在平静与不平静中过去,小蛋照旧陪着楚望天捏泥人,看星星,楚儿也好似已经放弃任何劝说他的想法。 这天小蛋又捏完了一个楚儿的泥像,楚望天瞅了几眼,终于评了句:“有点意思了。”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足以让小蛋开心不已。 而好事成双,刚过掌灯,江南便兴冲冲地赶到朱雀园,禀报小蛋他的干爹常彦梧来了,而且已经进了寞园,小蛋闻讯不由大喜。 屈指算来,自从天雷山庄一别,他和常彦梧足有将近两年没有碰面,甚至连彼此的音讯也因万里风尘而受到隔膜。 匆匆赶回寞园,小蛋就听屋里一个熟悉无比的嗓门正在向阿青、小郭等人吹嘘着自己的光荣战史,不时从屋里迸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他迫不及待推开门,欣喜道:“干爹!” 只见常彦梧大剌剌地担起二郎腿,拿着小茶壶居中而坐,好生悠闲自在。瞧见小蛋进来,他脸上的喜色一闪而没,干咳了两声才慢条斯理道:“你回来了?” 小蛋点了点头,见常彦梧虽是风尘仆仆,但精神十足,也放下心来。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常彦梧又惹了什么祸,被人打成重伤,才不得已逃到忘情宫找自己避难来了。可眼下看他眉飞色舞的神情,显然不像有事。 江南招呼道:“天色不早,大家伙儿先散了罢。阿紫,上房收拾好了么?回头请常五爷过去休息。”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告辞,转眼走得干干净净。 小蛋笑呵呵问道:“干爹,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您老人家这两年过得还好罢?” “好,好得不能再好。”常彦梧套着壶嘴吸了两口,说道:“少了个拖油瓶,老子独往独来,不晓得有多快活逍遥。”他放下小茶壶,又问道:“你怎么样,叶无青对你还好罢,有没有人欺负你?” 小蛋摇头道:“没有,我在这儿一切都好。” 常彦梧素知他这个宝贝干儿子的秉性,纵然吃再多的苦头也绝不会向自己诉苦抱怨,他哼了声道:“要是有谁敢为难你,跟干爹说。咱们明的干不过,玩阴的老子怕过谁?普天之下,谁能是我神机子常五爷的对手?” 小蛋心头暖洋洋的感动,微笑道:“真没有。师父还有楚儿师姐他们都对我很好。” 常彦梧将信将疑,说道:“我这回来,想住上一阵子,顺便也拜会一下叶宫主。”也难怪,如今他老人家的干儿子是叶无青的小弟子,两人的身分也有了平起平坐的基础,用上“拜会”两字已经很客气了。 况且,当今的翠霞派掌门盛年见着自己,也要称兄道弟,叶无青再强也压不过人家罢? 小蛋笑道:“干爹您想住多久都成。要是气闷了,我就请假,陪您四处走走。” 常彦梧挥挥手,道:“你忙你的,老子哪用人陪?”嘿嘿又笑道:“你不会是以为我惹了麻烦,才跑到忘情宫来找你避风头的罢?” 小蛋一笑,也不回答。 霸下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爬到他肩膀上对着常彦梧道:“那可难说。干爹,你还是多看着他一点儿。我瞧这老家伙贼眉鼠眼的,说不定,会在忘情宫捅出什么楼子来。” 常彦梧差点从椅子里滑坐到地上。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见过乌龟说话的,他瞠目结舌道:“小蛋,这会说话的红壳家伙刚才叫你什么来着——‘干爹’?那老子岂不是牠干爷爷么?” 你若是龟爷爷,我不就成了龟孙子?是可忍,孰不可忍,霸下怒冲冲道:“你才是乌龟!”有心喷火烧烤常彦梧,终究碍于小蛋而罢手。 小蛋忙道:“小龙,别没礼貌,他老人家是我干爹。”而后抢在常彦梧开口前解释道:“小龙是我收养的一头霸下,牠还小,是顽皮了些,您别介意。” 常彦梧凛然一惊。他这才明白,原来这红壳乌龟居然还有个名字,而且是传说中的天界神龙之子,心中暗道:“他奶奶的,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敢情这话用在王八身上,也一样管用。” 他不忿霸下的讥嘲,有小蛋压着牠,也不怕这小家伙造反,当下故意嘿嘿笑道:“孙子,还不过来叫爷爷?” 霸下小眼怒目圆睁,鼻孔里呼呼喷着殷红热气,愤愤叫道:“气死我了!”张嘴射出一溜火线,正击中常彦梧摆放在几案上的小茶壶。“哧哧”微响,紫砂茶壶弹指化为飞烟,却未伤及底下的几案分毫。 常彦梧吓了一跳,瞅着霸下气呼呼掠出屋去,舔舔嘴唇道:“乖乖,这龟孙子的本事还真不是盖的。却不知龙肉的味道怎样,好不好吃……” 小蛋头大无比,看着半空中尚未散尽的青烟。 自己的干爹和干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要有难了。 次日恰逢叶无青考教弟子的日子,早会散后,他在克己轩亲自接见了常彦梧,虽然整个过程仅仅是端茶、喝茶、送客,可也足以让常彦梧得意上好些天。 他老人家素来闲不住,整天走东窜西,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碰到人家必定要先说上一句:“我是小蛋的干爹,你知道小蛋是谁么?怎么,你居然不晓得?他就是常寞啊,叶宫主的小弟子。这下,你该明白了罢?” 久而久之,他慢慢察觉,没几个人搭理自己,他也不怨人家,北海八鬼的名头吓唬吓唬末流角色还成,在忘情宫里却吃不开。若非头上还有一顶常寞干爹的高帽,只怕早已被人轰下宿业峰去。 一晃眼到了九月,再有几天便是九九重阳,常彦梧忽然变得安静了许多,好像有了什么心事,但不论小蛋如何追问,他都不肯讲出来。有时候问得他老人家烦了,当即两眼一翻道:“你烦不烦?再唠叨,老子明天就走。” 可这天晚上,小蛋从朱雀园回来,远远看见常彦梧垂头丧气地一个人蹲在院里的屋檐下,怔怔出神。 小蛋走到常彦梧身边,也蹲了下来,这次,他并没有再问。 良久,常彦梧罕有地吁了口气,道:“回来啦?明天一早,我就要走啦。” 小蛋愣道:“是不是在这儿住得不开心,还是有什么事儿急着去办?” 常彦梧又是一声长叹,这才回答道:“也不瞒你了,一个月前老夫收到你三姨的口信,说九月初九冯老大在他的‘泉庄’宴请我们七个同门,有要事相商。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冯老大几十年不跟我们联系了,这次突然要请我们吃饭,必定是为了贯海冰剑的事情。” 原来北海八鬼这些年来尽管天各一方,如常彦梧、花彦娘等人更是行踪不定,神出鬼没,但倚靠门中一套特定的联络方式,彼此之间的联系却少有中断。故此外人想找常彦梧颇不容易,他的师兄弟、师姐妹却是轻而易举。 小蛋静静听着,没有打岔,常彦梧所说的冯老大,就是北海仙翁的大弟子“弄潮子”冯彦海,一身修为在同门中堪称翘楚,但从未与自己谋面过。 “我寻思着,这事透着古怪,又不好不去。所以赶在重阳前先到忘情宫来见你一面,也算了桩心事。”常彦梧徐徐说道:“万一老子回不来了,你记得清明节给干爹烧点纸钱。至于报仇嘛,那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良心了。” 小蛋安慰道:“也许大伯找你们,只是为了叙旧,未必是什么圈套。” “叙旧?”常彦梧冷笑道:“咱们几个一见面就打,有狗屁的‘旧’好叙?” 小蛋沉思须臾,道:“干爹,我陪你一块儿去。” 常彦梧闻言不禁心花怒放,他万里迢迢来找小蛋,等的就是这句话。 先前做足功夫,摆出种种姿态,都是摆给宝贝干儿子看的,想他神机子常彦梧是多聪明的人,会傻呆呆地撇下小蛋这个叶无青高徒的护身符不用,独自一人去泉庄送死? 要是能说动小蛋多请上几位忘情宫的高手助阵,这事情可就再妙不过了。 他按捺心头狂喜,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低沉嗓音道:“不用啦,我怎能把你拖下水?再说,叶宫主也不一定肯放你下山。” 小蛋坚持道:“干爹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师父知道,也必定会准假。” 常彦梧故意皱起眉头犹豫道:“光你一个人陪我去,怕还是危险得很。要是能请叶宫主再派上几个忘情宫的高手保护你,就稳妥多了。” 小蛋暗自盘算着,若论修为,自己此刻仍不及干爹他们,但仰仗乌犀怒甲的保护和霸下的襄助,要帮着常彦梧闯出泉庄,应该不是难事,况且事后,他刚好可以去一次迭青山,替杜先生完成遗愿,这事,可大大不宜让别的忘情宫高手跟着。 他笑了笑道:“干爹放心,真要有事,我一定会护得您周全,不用再麻烦我师父了。” 常彦梧略感失望,可转念想到小蛋既然同行,那头霸下必然也要相随,有这小家伙在,就算有十个弄潮子也要被烧成骨头渣,于是点了点头,又斜眼盯着小蛋道:“这可是你求着要跟我去的,我不忍心让你记挂,才勉强答应的。” 小蛋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道:“对的,明早我就向师父告假。” 当下两人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天早晨小蛋先往克己轩求见叶无青,将要随常彦梧请假离宫的原委说了。 叶无青没有为难,说道:“你重情义,为师很喜欢。不过以你目前的修为,未必能应付得了泉庄,我让楚儿陪你同去。有她助你,区区一个弄潮子不足挂齿。” 小蛋推托不得,硬着头皮谢过叶无青的关怀,退出克己轩,来到忘情苑门口与常彦梧会合,将楚儿要随行的事说了。 常彦梧却是暗中欣喜不已。那晚在客栈里,他曾亲自领教过楚儿的厉害,心想有这丫头压阵,还怕冯彦海使什么手段? 等候了一炷香左右,常彦梧遥遥望见楚儿从忘情苑内走出,忙笑容满面迎上前去,招呼道:“楚儿侄女,可要辛苦妳了。” 楚儿漠然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上路罢。”率先御风而起,如一羽火红云雀掠上晴空。 常彦梧吃了软钉子,脸上毫不见尴尬之色,转头朝着小蛋喝道:“傻小子还站在那儿干嘛?要老子背着你走么?”身形一腾,追着楚儿去了。 三人御风东行,刚好在九月初九傍晚时分,抵达泉庄所在的汉州老龙山下。这里距离罗牛隐居的天雷山庄,也不过六百多里路程,但满目荒凉,风景迥异。 来到泉庄门前,弄潮子冯彦海闻讯后亲自出迎,他与浪迹四海的常彦梧不同,可谓家大业大子孙满堂,矮矮的身子,穿着锦衣罗缎,一脸福态红光,珠光宝气,如同一个暴发的土财主。 一见面,冯彦海亲热地挽起常彦梧,哈哈笑道:“行啊,老五,什么时候又收了一个如此漂亮的干女儿?” 常彦梧也是脸上堆笑,回答道:“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这位楚儿姑娘是忘情宫叶宫主的嫡传弟子,小蛋的同门师姐,这回陪着咱们来凑凑热闹。” 冯彦海一凛,忍不住朝楚儿多看了两眼,执礼道:“在下久仰楚儿姑娘的芳名,今日有缘得见,可谓三生有幸。不知令师叶宫主可好?” 楚儿冷冷道:“家师身体安康,有劳冯庄主挂念。”头一偏,假作观赏山庄。 常彦梧见状,心下得意,笑呵呵道:“大哥,还有谁到了?” 冯彦海携着常彦梧走进山庄,答道:“老七和老八昨天就来了,三妹和四弟今天中午也到了。” 第六集 望天篇 第五章 泉庄 泉庄乃冯彦海的私家庄园,座落在老龙山南麓,占地百余亩,由于山庄内有一口清泉常年流淌,故此得名。 整座庄园共有大小院落十余个,住的都是冯彦海的家眷门人,和一众仆从佃户。 虽说比不上忘情宫的恢宏巍峨,较之邻近的天雷山庄,亦显得逊色了许多,但在汉州荒芜之地,能建上这样一座庄园,也算不易。 众人进了会客的茶斋,但见北海八鬼中的妙仙子崔彦峨、雁过拔毛顾彦岱、一毛不拔顾彦窦兄弟,和排行老四的餐霞居士魏彦雄均已在座。 瞧见冯彦海携着常彦梧等人进来,几个人纷纷起身相迎,崔彦峨与常彦梧最熟,但她生性孤僻冷傲,反而落在了最后。最先迎上的,倒是与常彦梧最不对盘的餐霞居士魏彦雄。 他先恶狠狠将楚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尤其在对方挺茁的酥胸上逗留许久,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色迷迷的光芒,大笑道:“老五,你怎么才来?” 常彦梧数年前曾劫持了火雷王褚彦烈的孙子,却被其连手魏彦雄救回,身上还挨了一掌,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才好,因此在他心里恨不得能一笔捅死魏彦雄,可神色间愈加可见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搂住魏彦雄肩膀,笑道:“好你个老四,居然还没死?说,这两年你又糟蹋了多少个黄花闺女?” 他这话大有用心,故意引起楚儿对魏彦雄的反感。想当年自己和小蛋在罗羽杉的客房外不过是动口没动手,就被这丫头拔剑追杀,要让她知道魏彦雄干下的龌龊事,那还了得? 果然,楚儿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多看了魏彦雄一眼。 魏彦雄恍若不觉,笑嘻嘻道:“你也说得太难听了,和我上床的女娃儿哪个不是心甘情愿,欲仙欲死?” 顾彦岱、顾彦窦见到小蛋,心里也有些尴尬,生怕他说出兄弟俩在独尊谷中遭人奴役的丑事。幸好小蛋只是规规矩矩地和两人见过礼,并未多话。 顾彦岱稍感放心,问道:“五哥,这位姑娘是什么人?好像从前没听你说起过。” 常彦梧得意洋洋将楚儿引见给众人,不免又让顾彦岱他们吃惊不已。 魏彦雄暗道:“好家伙,这女娃儿竟也是叶无青的弟子!常老五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收个傻儿子居然能让叶无青看中,凭空多了个忘情宫的靠山,难怪他看上去这般有恃无恐。老二若是还不来,我可要人单势孤了。” 众人分宾主刚刚坐下,门外响起银铃般娇柔妩媚的笑声道:“哎哟,我又来晚了。”一阵香风送入鼻底,花彦娘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她环顾茶斋内坐着的宾客,见到小蛋和楚儿也在,不禁心头一怔。 冯彦海笑着站起身道:“六妹,妳到了庄外怎不让人通禀一声,也好让妳大哥亲自出门迎接。” 花彦娘娇笑道:“都是自家兄妹,大哥何须客气?”一步三摇,径自走到常彦梧下手的空位,瞅着小蛋似笑非笑:“小乖乖,你也来啦?” 小蛋头皮发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花彦娘。 顾彦岱道:“好啦,六姐也到了。这下咱们师兄弟八个,就差二哥还没来。” 冯彦海道:“咱们再等等他罢,也许路上有事给耽搁了。反正天还早。”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火雷王褚彦烈仍旧未到。 冯彦海皱眉道:“奇怪,老二是犬子送信上门邀请的,他也答应了要赴约,为何迟迟不见人影?莫非,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顾彦窦摇头道:“应该不会。二哥这些年脾气收敛了不少,又有‘火雷弹’防身,等闲人物也留他不住。” 常彦梧道:“说不定是他心里害怕,临时反悔不敢来了。” 魏彦雄道:“大哥,你们几位稍坐片刻,我出庄去迎迎二哥。” 冯彦海看了看漆黑的夜色,道:“老二想来,总归会来,我们干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吃饭罢。咱们边吃边等,也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让大伙儿都饿肚子。” 众人皆无异议,出了茶斋到前厅赴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褚彦烈依旧未至,顾彦岱拍拍肚子,道:“大哥,兄弟已吃饱喝足啦。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如果有啥难事需要咱们几个拔刀相助的,我顾老七头一个报名。” 冯彦海拱手谢道:“老七,有你这话就成。不错,我近日的确遇见了一桩怪事,但此事并非针对冯某一人,而是在座的诸位全都有分。” 魏彦雄奇道:“是什么事把咱们兄弟几个都扯了进来,还劳动大哥把大伙儿一起约到泉庄来商议?” 冯彦海笑而不答,吩咐道:“秉正,你到外面守着。” 站在他身后的长子冯秉正躬身应诺,手一挥,率着下人退出前厅。 常彦梧道:“小蛋,你陪楚儿也到外头去转转罢,可别走远了。” 小蛋明白接下来厅里的这些人要开始谈正事,自己和楚儿不方便旁听。他当下应了,和楚儿双双步出厅外。 等守在门外的冯秉正将厅门掩上,冯彦海的面容倏然转为凝重,放下杯盏道:“诸位师弟师妹,你们在先师门下时,可有听说过他还收了其它的弟子?” 在座的六个人面面相觑,尽皆摇头。 花彦娘问道:“大哥,你这个问题当真奇怪得很?” 冯彦海道:“看来老二今晚是不会来了。我这儿有几张请柬,你们先看过再说。”一抬手,袖口里掠出数缕白光分射崔彦峨等人的胸前。 常彦梧探手接住,却是一张素白色的帖子。他打开一瞧,上面娟秀的女子笔迹写道:“常兄钧鉴,后年三月十五月圆之夜,请至极地仙府一行,以解当年北海藏宝之谜。妹雪瑶顿首。”在她的落款下面,尚有一方银泥印鉴。 常彦梧瞄了瞄左右的魏彦雄和花彦娘,见这两人收到的请柬,笔迹内容和自己的一模一样,惟一的差异,也只是抬头的称呼。 崔彦峨合上请柬,说道:“最后的印章是老头子生前专用之物,我曾见过几回。” 顾彦窦道:“三姐说得不错,老头子归天后,咱们里里外外把极地仙府翻了个遍,也没再见着这枚印章。原来是偷偷给了这个什么雪瑶。” 魏彦雄不怀好意地揣测道:“这女人……别是老头子偷养的小老婆罢?” 常彦梧哼道:“从请柬上的称呼上判断,顶多是老头子暗中收下的徒弟。当然,也难保是他的私生女。” 花彦娘叹口气道:“你们对师父尊敬点好不?再怎么着,他对咱们也有养育栽培之恩,别把话说得那么刻薄。” 魏彦雄冷笑道:“六妹,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怎没见妳有多孝顺?” 冯彦海一摆手,道:“不相干的事就别说了。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搞清楚这个雪瑶究竟是谁,约我们去极地仙府有何企图?而后,再决定要否赴约。” 顾彦窦道:“大哥,请柬上写得明白,所谓的‘藏宝之谜’必定与贯海冰剑有关。” 崔彦峨说道:“贯海冰剑乃本门不传之秘,老头子死后,也就咱们八个知道。如今又冒出来一个,而且还邀我们后年三月十五前往极地仙府解谜?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三月十五,三月十五……”常彦梧喃喃低语,扳着手指头略略一算,霍然道:“后年三月十五不是老头子归天二十年的忌日么?” 众人心头俱都暗惊。对于刀口舔血的北海八鬼而言,师父的二十年忌日,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吉利的日子。 魏彦雄望向冯彦海道:“大哥,这几封请柬你是何时收到的?” 冯彦海道:“上月初一,我一早进了书房,就看到它摆在桌上。当时门窗紧闭,也不知来人是如何将请柬放进去的。” 顾彦岱冷冷道:“大哥,这事不会又是你在故弄玄虚,和咱们弟兄几个开玩笑罢?” 冯彦海怫然不悦,说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么?” 花彦娘道:“老七,大哥一番好意把咱们请来商量,你怎么还在怀疑他?难道大哥偷偷收起请柬,一个人前往北海赴约,你就高兴了?” 顾彦岱道:“六姐,这请柬来得不明不白,妳心里就没一点怀疑?” 冯彦海截断道:“正因为我心存疑虑,所以才特地把你们邀来共商。假如有谁信不过老夫,尽管立马拍屁股走人,我绝不强留。” 常彦梧见要闹僵,假情假意解围道:“老大,老七,你们都消消气。咱们几个是兄弟……”话还没说完,猛然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需他提醒,其它六个人也尽皆察觉到了异样。几乎不分先后,上百根红烛陡然冒出妖艳的幽蓝光芒,厅内的光线登时大暗。 崔彦峨变色道:“烟里有毒!”双手连挥打出银针,“哧哧”连声,击灭了二十余根火烛。常彦梧等人亦纷纷出手,顷刻火烛尽灭,客厅里陷入一团漆黑。 然而反应终究慢了半拍,在他们屏息前,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已侵入体内,众人头晕目眩,手足酸软,丹田的真气已无法凝聚。 妙仙子崔彦峨和餐霞居士魏彦雄分坐在冯彦海左右,离他最近,当即含怒出手,怒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彦海也是神情茫然,似乎并不知晓内情,勉力用脚蹬地,连人带椅往后闪躲。崔彦峨和魏彦雄手上无力,软绵绵的一掌走空,没能伤着他。 冯彦海叫道:“别动手,我也中毒了!”又朝外喊道:“秉正,快将所有门窗打开!” 守在厅外的冯秉正早发觉里头有异,闻言,连忙指派一众庄丁打开门窗,自己奔入厅内,扶住冯彦海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冯彦海这才敢开口喘气,说道:“蜡烛里给人下了药,我们几个都着了道。” 冯秉正大吃一惊,疑惑道:“没道理啊,这些蜡烛都是我从德胜斋买来的,放在库房里,也从没有人动过,怎么会被下了毒?” 顾彦窦呸道:“你们父子两个还在演什么狗屁双簧戏,要杀要剐尽管来就是!” 冯彦海怒道:“顾老八,放你娘的狗臭屁!谁要是想下毒害你们,谁就是他妈的王八蛋!” 正闹得不可开交,小蛋和楚儿一前一后走入厅中。常彦梧精神一振,手指冯彦海道:“楚儿侄女,咱们都被他下了迷药。麻烦妳擒下他,先把解药搞到手。” 楚儿一言不发走到冯彦海跟前。 冯秉正惊道:“妳想干什么?”伸手拦阻。 楚儿蔑然一哼,纤手轻描淡写一推一引,将冯秉正带到一边,沉腕握住冯彦海的脉门,略作检查后漠然道:“他没有说谎,体内一样中了迷药。” 冯彦海大松一口气,苦笑道:“有楚儿小姐作证,这回你们总该相信我了罢?” 话音刚落,一名庄丁从门外疾步跑入,气喘吁吁奔到冯彦海跟前禀报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啦,咱们、咱们发现褚二爷了!” 冯彦海心中升起不祥预感,喝问道:“他人在哪里?” 那庄丁答道:“他被人放在了庄外的牌楼前,已经昏死过去。我已命人将褚二爷带进来了,一会儿就到。” 冯彦海踉踉跄跄往厅门口走去,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冯秉正忙扶住他胳膊,道:“爹,小心!” 其它人也陆续咬牙站了起来,走到厅口。只见几名庄丁扛着不醒人事的褚彦烈快步赶到,在冯彦海的身前停下。 大伙儿凝目打量褚彦烈,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宛若睡熟了一般,只是呼吸粗重急促,嘴角可见干涸了的血丝。 冯彦海惊惧交集,探手搭住褚彦烈的右腕,却立刻缩手失声道:“好冷!” 常彦梧素以同门里的第一智囊自居,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先把他抱进屋里。” 冯秉正自告奋勇道:“我来!”抱起褚彦烈,一面运功抵御从其体内散发出的奇寒,一面三步做两步回到厅中,将他平放到清理出来的桌案上。 蓦地听见厅外一阵惊呼,冯彦海回头一看,那名背褚彦烈来此的庄丁,已然毫无征兆地朝前栽倒,气绝身亡。 常彦梧眼皮直跳,舔舔嘴唇低骂道:“他娘的,好厉害的寒毒!” 崔彦峨道:“冯贤侄,你最好赶紧打坐运功,把寒毒逼出,别把小命也交代了。” 冯秉正凛然道:“多谢三姑指点!”他也顾不得许多,就地盘膝坐下运功逼毒。 魏彦雄看看褚彦烈、冯秉正,再瞧瞧厅外倒地的庄丁,道:“这是何种剧毒,居然能层层相递,恁的诡异!” 楚儿俯身看过死去庄丁的瞳孔,徐徐道:“褚二爷中的,恐怕是一种极为高明的寒毒掌劲,积郁在身体里内敛不散,故此表面几无任何症状可查。可一旦有人接触到他的身体,便不免要受到寒气侵蚀。时间稍久寒毒攻心,即刻命丧当场。” 崔彦峨问道:“楚儿小姐,妳能否认出褚二哥是中了何种掌力?” 楚儿静静摇头,表示不知。 常彦梧道:“难保这种阴寒掌力不是源自北海。” 这话正中众人心头所虑,魏彦雄低声嘀咕道:“那也未必。据说魔教教主风雪崖的九霄罡风,亦有这等威力。” 常彦梧哼道:“魔教总坛远在云梦大泽,风雪崖跑这儿来做什么?况且被九霄罡风击中之人,全身结霜冰封,与老二的症状大相径庭。” 花彦娘道:“二哥没死,固然是他的功力远胜于那个庄丁,但凶手也是手下留情。” 顾彦岱颔首道:“不错,对方并不想要了二哥的性命,却将他送到泉庄来,这其中必定藏有阴谋。” 冯彦海望向那名最先进来报讯的庄丁,问道:“你们有谁见到送老二来的人?” 那庄丁摇头道:“启禀老爷,当时我们几个在庄口守值,突然耳朵里听到有人说道:‘牌楼下面有一份大礼是送给冯庄主的,请他收好了!’小人左右观瞧,却没发现说话那人的影子。走到牌楼下一瞧,褚二爷就趴在那儿。” 至此,冯彦海要设局谋害众人的嫌疑已被基本排除,但所有人心头的迷惑却更加强烈,甚至隐隐生出一缕不安的感觉。 这些人都是久经风浪的老手,虽然刚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异变所震慑,险险失了方寸,但剎那的工夫,他们已然恢复了镇定。 冯彦海向那家丁下令道:“去,告诉秉义,今夜的守值庄丁人数再加一倍。前厅和内宅更要多派好手保护,一有异状,立即前来禀报。” 冯亮领命而去,众人归还原座,一边沉思对策,一边运功逼毒。 小蛋说道:“干爹、大伯,我想试试看,也许能把二伯救醒。” 若在往日,常彦梧巴不得褚彦烈早死早好,但如今急于查明真相,便不阻拦,说道:“你量力而为,不要逞强。” 小蛋应了,走到褚彦烈身前,用右掌按住他的胸口。立时一股冰寒魔气逆流而上,破入他的体内,尽管小蛋早有防备,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深吸一口气,丹田真气汩汩涌动,施展出“周而复始”心诀,小心翼翼地吸纳积郁在褚彦烈体内的寒气。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小蛋头顶腾起白茫茫的寒气,全身如坠冰窟寒冷彻骨。 忽地丹田一凉,圣淫虫精气醒转过来,令他周身寒意瞬间大减。一缕缕回流入体的寒息在经脉里融合,最后进入丹田,与圣淫虫精气水乳交融。 褚彦烈眼皮微动,喉咙里轻轻发出呻吟,看来不一刻便能恢复意识。 小蛋如释重负,收回右掌,却听霸下在怀里低声问道:“干爹,冷不冷?要不要我生把火热热身子?” 小蛋吓了一跳,忙敬谢道:“不用,我没事。”真气流转两圈,寒气尽去。 冯彦海见状恳请道:“小蛋贤侄,你能不能帮秉正也把寒毒吸了出来?” 小蛋索性好人做到底,照方抓药,又将冯秉正体内的寒毒吸出。 冯秉正的症状远比褚彦烈为轻,片刻便恢复了过来,起身谢道:“小蛋,多亏你帮忙。” 那边褚彦烈茫然睁开眼睛,痛哼了声。花彦娘喜道:“二哥,你醒来啦?” 褚彦烈张嘴就破口大骂道:“我顶你个肺,是谁暗算老子,拍了我背心一巴掌?” 顾彦岱道:“二哥,这话我也正想问你呢。”他简略地将事情经过说了。 褚彦烈一愣,说道:“见鬼了,老子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常彦梧没好气地道:“那你还记得点什么,都说出来。” 褚彦烈竭力回忆了老半天,还是摇摇头道:“老子就记得中午时候到了老龙山山脚下,然后背心一麻,就没了知觉。”他越想越窝囊,又骂道:“王八羔子,别让老子晓得是谁干的,不然我活扒了他的皮!” 冯彦海问道:“二弟,你的伤势如何,还能不能动?” 褚彦烈试着运气,很快眉头一皱道:“不行,走路我还成,要跟人动手可就难了。” 这话如果是常彦梧说的,冯彦海多半不信。但褚彦烈是北海八鬼里少有的直肠子,量来不假。他环顾众人道:“你们说,这事会不会跟那个雪瑶有关?” 魏彦雄点了点头,道:“大有可能。她用一张莫名其妙的请柬,借大哥之手,把咱们约到泉庄,然后正可一网打尽。” 顾彦窦质疑道:“既然如此,她又为何放了二哥?刚才火烛熄灭,咱们真气尽失,正是她下手的最佳时机,又为什么要故意放过?” 冯彦海缓缓说道:“或许,她还另有目的,所以并不急于杀死我们。” 想到贯海冰剑的秘密,魏彦雄等人心底一寒,常彦梧喃喃道:“先是蜡烛藏毒,再是送回被暗算了的褚老二,接下来她还会做什么?” 彷佛是为了回应常彦梧的疑问,厅外有一人惊惶失措地奔了进来,高喊道:“老爷,不好啦……夫人她、她刚才上吊死了!” “啪!”冯秉正狠狠一个耳光搧在那报信的家丁面颊上,怒喝道:“胡说八道!我娘活得好好的,为何要上吊自杀?” 那家丁被揍得原地打转,捂住腮帮子哭道:“小人哪敢撒谎?” 冯彦海抑制惊骇之情,尽力用和缓的语气道:“走,到内宅去看看。” 十余人在冯亮引领下进到内宅,冯夫人的卧室门口,冯彦海的小儿子冯秉义正焦急守候。看到冯彦海和兄长到来,他赶紧迎上前道:“爹,大哥,娘死了!” 冯彦海走进冯夫人卧室,她的遗体已被安放回床榻上,脖子上殷红的勒痕清晰可见,所有的迹象,都符合上吊自杀的情形。而那根勒死冯夫人的腰带,也由冯秉义拿着,递给了冯彦海道:“爹,您看。” 冯彦海捏紧腰带,盯着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丫鬟,一字一顿地问道:“说,夫人——她是怎么死的?” 第六集 望天篇 第六章 鬼事连连 丫鬟不敢抬头,颤抖道:“老夫人用过饭后,便回屋安歇,奴婢一直守在门外,没有离开过半步。刚才想进屋替夫人将檀香换了,却看见她、她吊在那儿……” 冯秉正一肚子火全发泄在了那丫鬟头上,一脚将她踹晕过去,怒骂道:“废物!” 常彦梧诧异道:“奇怪,大嫂身上衣衫齐整,神情安详,为何没有一点挣扎之状?” 褚彦烈道:“难不成她真的是自杀身亡,所以才会走得如此安静?” 小蛋摇头道:“不是的,二伯。人都有求生本能。就算死志再坚,最后关头也会稍作挣扎,绝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模样。” 褚彦烈被一个后辈反驳,老脸有点挂不住,哼道:“你自杀过么?” 小蛋笑笑,也不争辩。霸下在他怀里听了,大是不忿,暗道:“臭秃头恁的嚣张,等我找着机会喷他一口。” 崔彦峨沉声道:“小蛋的话有道理,大嫂的死必有蹊跷。” 冯秉义也道:“不错,我娘活得好好的,没理由想不开要上吊自杀。” 顾彦窦道:“如果说是有人谋害大嫂,那为何没见她有一点反抗的迹象?据我所知,大嫂的修为,并不逊色于咱们兄弟。” 常彦梧扫视屋内,缓缓道:“窗户都是紧紧反锁,房顶也没有被破入的痕迹,门外又有丫鬟守值,如果说是有人谋害,那凶手又是如何进屋的?” 顾彦岱道:“也许他早就藏身在屋里了。”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 须知即使凶手先一步潜入屋内,可行凶后也难以从门窗反锁的房间里脱身。他的假设,显然无法成立。 顾彦窦沉吟道:“莫非凶手精擅土遁之术,是从地底下潜入屋内做案的?” 花彦娘左顾右盼,突然诧异道:“咦,老四哪里去了?他是不是一个人留在前厅?” 褚彦烈摇头道:“没有啊,老四是跟我一块儿出来的。怎么转眼就没影子了呢?” 若在平时,魏彦雄失踪片刻,众人多半不以为意,但在接二连三发生这些诡异事件后,人人都暗自预料,魏彦雄可能凶多吉少。 忽然,寂静的夜空里荡漾起一曲委婉凄凉的笛声,幽幽传入众人耳中。 冯彦海一震,问道:“谁在吹笛子?” 冯秉义惊异道:“山庄里没人会吹笛子啊?” 冯秉正道:“我去查查!” 冯彦海忙吩咐道:“多带几个人去,千万小心!” 顾彦岱道:“秉正,我和老八陪你一起去。”说罢,几个人匆匆离开,寻找笛声来源。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静谧,惟有幽怨的笛声和微凉的夜风,在黑暗里呜咽,波动着每一个人紧张的神经。 然而没一会儿,有一名家丁气急败坏地奔来,一路声嘶力竭地高叫道:“老爷,大奶奶抱着小少爷投井自尽啦!” “什么?”冯彦海几乎被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懵了,重重推开挡在门口的冯秉义,纵身往出事的井口赶去。 等到了井边,已围了不少人,正七手八脚地将落水的冯秉正妻子,和尚未满周岁的小少爷,从井底下救上来,可惜两个人都已经没救了。 冯彦海眼前一黑,差点昏死。儿媳死了也就罢了,但一起落水的孙子却是泉庄的独苗,素得他的宠爱。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连失老妻爱孙,焉能不疼? 常彦梧扬声问道:“你们有谁见到他们投井了?” 一名奶妈从人群里颤颤巍巍走出来,惶恐道:“启禀这位老爷,刚才是我陪着大奶奶和小少爷在屋里说话。不知怎地,大奶奶像是着了魔,从床上抱起睡熟的小少爷,就开了门走进院子里。 “我在后头喊她,她也不理。没等我追过来,大奶奶和小少爷便一头栽进井里了。” 众人不约而同心头一震,崔彦峨徐徐道:“是那笛声,定是那笛声在搞鬼!” 这时,大伙儿才察觉,那古怪哀怨的笛声,不知在何时已经悄悄停歇,再无动静。 冯彦海抱着爱孙冰凉的尸体站起身,愤然吼道:“兔崽子,有种给我滚出来!” 他这一声响彻山庄,夜空里到处激荡着悲愤的回响。可四周安静的可怕,久久没见有人响应。 顾彦岱、顾彦窦兄弟和冯秉正闻讯赶来,身旁还携着适才失踪了的魏彦雄。 冯秉正一见妻儿惨状,顿时睚眦欲裂,一把从冯彦海怀里抱过爱子,手抚幼嫩面颊,泪落如雨。 顾彦岱搀扶着魏彦雄,叫道:“三姐,五哥,你们快过来瞧瞧,老四有点不对劲!” 魏彦雄被他连拖带拽拉到众人面前,脸上满是迷惘,傻傻地咧嘴呵呵一笑。 崔彦峨翻开魏彦雄眼皮,嘿然道:“没有中毒,多半是被人迷了神志。” 常彦梧问道:“老七,你们是在哪儿找到老四的?就他一个人么?” 顾彦岱回答道:“我们追查笛声进到后花园,就瞧见老四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往里走。老八叫他,他也不听,就像聋了一样。” 花彦娘下意识地张望周围,惊疑道:“出鬼了,真出鬼了。天底下谁能有这般可怕的手段,让人不明不白就着了道!” 顾彦窦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道:“不会是老头子阴魂不散,在作弄咱们罢?” 褚彦烈怒道:“放屁,他死了这么多年,骨头都烂光了!” 楚儿忽道:“你们听,笛声又响了。”果然,清幽的笛声在夜空中再次响起。 没等大伙儿开口,褚彦烈叫道:“那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火光亮起?” 众人闻言急忙望去,在东侧数十丈外,果然升腾起了熊熊火焰。紧接着便有人惊惶失措地叫喊道:“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救火啊!” 冯彦海傻呆呆立在原地,望着火势毫无反应。 冯秉义一跺脚,说道:“该死!”急匆匆御动身形赶去。 一炷香后,大火被扑灭。冯秉义焦头烂额的返回到井边,气喘吁吁道:“是厨子老马点着了柴房,自己也在里头给一块儿烧死了。” 冯秉正死死搂着爱子,喃喃道:“鬼,鬼……真的有鬼……” 楚儿冷冷道:“这绝不是鬼,而是有人在暗中作祟。可惜来人修为极高,所用的手段又十分诡异高明,令我们查找不到他的所在。” 常彦梧打了个哈哈,道:“他奶奶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是谁跟咱们北海八仙那么有交情,深更半夜地跑来套近乎?” 冯彦海略略从悲痛中恢复,咬牙切齿道:“不管是谁,老子都要找他拼命!” 花彦娘也没了卖弄风骚的兴致,蹙眉道:“他的目的何在?” 褚彦烈口无遮拦,骂道:“娘的,还用问么?还不是为了贯海冰剑和北海绝学!” 花彦娘道:“倘若如此,他就该直接找上咱们。凭这人显露出的手段,我们八个谁能抵挡?何苦要大费周章,在这儿装神弄鬼?” 常彦梧嘿嘿一笑,回答道:“妳有没有见过猫捉老鼠?牠一次次捉到老鼠,再一次次故意放跑。直等老鼠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牠也玩够了,最后才一口咬死。现在,我们这些人就是那人眼中的老鼠。” 饶是北海八鬼平素胆大妄为,此刻也禁不住不寒而栗。 冯彦海断然道:“秉义,把所有人都集中到前厅安置,庄内的明岗暗哨也一并撤掉。” 冯秉义犹疑道:“爹,是不是再多派人手戒备搜查,说不定能找出凶手。” 冯彦海惨然笑道:“老鼠再多,又岂是猫的对手?别做无用功了,立刻照办。” 顾彦岱、顾彦窦偷偷对视一眼,兄弟两人心意相通,齐齐道:“大哥,小弟先告辞了。至于后年三月十五的邀约,咱们再从长计议。” 冯彦海明白这两个家伙是见势不妙,要脚底抹油了。他也不劝阻,颔首道:“好,错过今夜冯某不死,总有咱们弟兄重逢之日。” 顾彦岱听出冯彦海的语气不善,但眼下保命要紧也顾不得了,干笑道:“大哥,诸位兄姐,你们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与顾彦窦御风而起,倏忽消失在茫茫的浓重夜雾里,没了踪影。 冯彦海目送顾氏兄弟离去,平静道:“你们几个谁想走,老夫同样不会拦阻。” 楚儿漠然道:“来人早已布置下天罗地网,只怕我们想走也走不成。” 褚彦烈一怔,问道:“楚儿姑娘,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儿淡淡道:“泉庄四周的高空中,刚才亮起了八团鬼火,因为有夜雾遮掩,所以很难察觉,我也是功聚双目,才依稀看到。显然,是有人设下了法阵,要把我们困死在庄内。顾氏兄弟此去,凶多吉少。” 崔彦峨冷然道:“既然妳发现有问题,方才为何不提醒他们两人留步?” 楚儿轻蔑道:“他们贪生怕死,想独自逃生,我为何要告诉他们?” 褚彦烈暗中运功察探,果然发现在山庄东南西北和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向的五十丈高空里,隐隐约约闪烁着八团幽绿色的鬼火。他咬牙切齿道:“狗崽子,够毒!” 常彦梧在未得楚儿提醒前,也动过逃跑的念头,此时不由得心中庆幸,说道:“老大,你放心,我常老五和你同生共死,绝不先走半步!” 花彦娘喃喃自语道:“这是何种法阵,咱们能不能想个法子先破了它?” 常彦梧道:“这阵势想来与太极八卦有关。但破阵却不忙一时,最好等到明天早上夜雾散了,或可事半功倍。” 冯彦海赞同道:“老五的话言之有理,大家伙儿先到前厅歇息。咱们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他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下手。” 当下众人回到前厅,加上冯秉义接来的家眷庄丁,满满坐了一大片,厅里椅子不够,那些身分低下的仆从,便只好席地而坐,却不敢睡去。 冯彦海也不再点蜡烛,命人将所有窗户紧闭,只将厅门敞开,由冯秉义率着十余名精干庄丁负责把守,他和褚彦烈等人围坐在圆桌边,人人凝神戒备,枕戈待旦。 常彦梧道:“刚才我隐约想明白了一件事,也不知是否正确,大伙儿不妨帮着一块儿揣摩揣摩。” 他顿了顿,看到众人都在用心聆听,才继续道:“对方的目的,定然是为了贯海冰剑和北海绝学的秘密,所以才会找上咱们北海八仙。但他先后捉了老二和老四,却又放了回来,其中大有文章。” 褚彦烈催促道:“老五,你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地给老子卖关子!” 常彦梧哼道:“老二,如果你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家伙,抓了老四后要做的第一桩事情会是什么?” 褚彦烈想也不想,回答道:“废话,当然是向老四逼问贯海冰剑的下落!” 常彦梧点点头,捋捋他的小胡须道:“那你觉得他是否已从老四口中得到答案?” 褚彦烈挠挠头,骂道:“我顶你个肺,老四有没有说,老子怎么会晓得?” 常彦梧诡秘一笑,道:“老四一定是将他所知的全都说了出来,但对方却并未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没有杀你和老四,却又不肯放过我们。” 褚彦烈道:“我怎么越听越胡涂,你凭什么说老四已经把秘密说出来了?” 常彦梧道:“当年老头子临终前,把我们一个个召进去谈话的事,诸位都没忘罢?加上老七、老八,对方现在最多得到了一半的线索。在他确定能寻找到贯海冰剑之前,自然不会杀死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转头望着冯彦海问道:“老大,凶手杀了大嫂她们,甚至包括你的小孙子,却没动你跟两位贤侄的一根毫毛,道理也就在这里头。” 接着一指魏彦雄道:“再说老四,他神志不清疯疯傻傻,显然是对方有意为之。据我所知,魔道有一种功法可让人失去神志,在不知不觉中说出对方想知道的秘密,我看,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花彦娘赞道:“不错啊,老五。以前听你自诩神机子,我多少有点好笑。不过今晚听你这么一说,可有点道理。” 常彦梧听有人捧他,越发得意,说道:“大伙儿等着罢,老七老八也一定会被对方活着送回来。你们有谁想跟我赌一把?” 冯彦海摇摇头,道:“假如老五的推测属实,那我、三妹、六妹和老五就绝不能再落到那人手中。否则一旦他掌握了所有秘密,我们这些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花彦娘拊掌道:“老大说的对。只要我们中能有一个没被他抓去,大伙儿便有了生还的希望。关键是,得先撑过今晚。” 崔彦峨抬眼眺望厅外茫茫夜色,徐徐道:“离天亮至少还有三个时辰。” 众人陷入静默,谁都明白这三个时辰绝不会好过。但或许是冯彦海的计策奏效,那笛声许久没有再次响起。 褚彦烈喝干了最后一坛酒,在厅里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几次想走出大门,却终究不敢。他站在门口,冲着空荡荡的夜空高吼道:“王八蛋,你怎么没动静了?出来啊,有种你就再来!” 话音方落,“呼——”一阵鬼气森森的寒风从厅外吹入,掀起褚彦烈的衣袂,褚彦烈宛若活见了鬼,豹眼圆睁,呆呆盯着外面。 冯彦海、崔彦峨双双闪身到褚彦烈左右,急问道:“老二,又怎么了?” 褚彦烈嘴唇动了动,抬手指向前厅外。 冯彦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凄迷夜雾里,顾彦岱、顾彦窦兄弟一前一后,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神情木然,动作机械,眼珠一动也不动。 常彦梧和花彦娘也赶到门口,舔舔发干的嘴唇道:“真的回来了。” 顾氏兄弟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了厅口,突然停下。 崔彦峨小心翼翼上前两步,低声问道:“老七、老八,你们还认得我么?” 顾氏兄弟茫然瞧着崔彦峨没有说话,犹如两具行尸走肉,嘴巴里兀自一口口地呼出热气。 崔彦峨一皱眉,道:“老五,帮我先把他们两个弄回厅里。”说罢,她伸手抓向顾彦窦的胳膊。 蓦地,奇异的笛声又幽幽响起,顾彦窦的眼睛里,陡地燃起两簇慑人的绿色鬼光,毫无征兆地抬掌拍向崔彦峨胸脯。 崔彦峨一惊,回身闪躲,不防顾彦岱悄无声息地欺近到侧旁,一爪扣住她的左肩,转身便朝来时的方向激射而去。 顾彦窦回过身,也如鬼魅般地跟了过去。 众人猝不及防,冯彦海刚想追出,猛一闪念道:“我可别把自己再赔了进去。”登时收住身形,只叫了声:“三妹!” 身旁劲风掠动,一道身影如箭矢般穿过,追向顾氏兄弟,竟是素来自私怕死的神机子常彦梧。 冯彦海不禁暗叫惭愧道:“没想到,老五比我有胆色多了。”话是这么说,可身子却一动也没动。 小蛋见干爹追出,恐他有失,也无暇细想,忙施展翻云身法冲出前厅。楚儿如影随形,不疾不徐跟在小蛋身边,暗自防备。 三个人追出约莫二十余丈,已出了冯府,依稀看见顾氏兄弟携着崔彦峨人影一闪,进了府外的一片疏林,倏地消逝无影。 常彦梧脑海里闪过“逢林莫入”的千古明训,忙不迭飘落在疏林外湿软的泥地上,凝目朝林内打量。然而林中雾气弥漫,万籁俱寂,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小蛋和楚儿停在常彦梧身后,也在默默观察四周情形。那笛声徐徐停歇,除了风过林木的沙沙婆娑,再无其它声响。 常彦梧小眼睛里精光闪动,哑声说道:“你三姑也完了。” 霸下从小蛋胸襟里探出脑袋,道:“干爹,要不我放把火把林子烧了?” “不行!”常彦梧恨声道:“咱们投鼠忌器,万一把崔老三也烧死了怎么办?” 小蛋心中微动道:“看不出,干爹对三姑如此着紧。”当下道:“要不我进去探探。” 楚儿伸手拦住他,低低说道:“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小蛋仔细侧耳倾听,错愕道:“好像是脚步声,好多人!” “唰、唰唰——”似乎无数的脚踩在林中的枯叶上,沙沙的微响如暗涌的潮水,向着三人站立的地方缓缓靠近。 渐渐地,雾气中亮起一对对惨绿色的鬼光,居然是人的眼睛。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具具骷髅空洞的眼眶里闪耀的磷火。 从疏林中缓步走出上百具的骷髅,有些身上尚披挂着没有完全腐烂的衣衫和毛发。它们三五成群,毫无阵势可言,似乎受到冥冥中某种神秘力量的驱动,朝着常彦梧、小蛋和楚儿慢慢地迫近。 “驱尸大法!”常彦梧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话音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能同时驾驭上百骷髅进行攻击,这样的手段,只有销声匿迹的漠北鬼仙门才拥有! 霸下却毫不畏惧,跃跃欲试道:“干爹,别怕,我只要小小地呼口气,就可以烧死它们!”至于这些骷髅本就是死人所化,又如何能再死一次,牠就没想那么多了。 小蛋看到眼前情景,也有点发毛,点点头道:“我们朝后退,别烧着林子。” 三人并肩撤步,向后退出三丈。 那群骷髅开始徐徐朝他们合拢,意图将三人包围。霸下忍了好久,这时再不客气,张开小嘴激射出一溜火线,在空中“呜”地爆烈,似将空气也点燃,剎那间化作一片汪洋火海。 牠的荼阳地火,正是驱尸大法的天生克星,火焰到处,一具具骷髅“吱吱”嚎叫,顷刻化为乌有,没一会儿,涌出疏林的百多具骷髅尽数完蛋,大火也随之熄灭。 常彦梧见状不禁胆气大壮,奋然道:“奶奶的,咱们闯进去把——” 他的话仅说了半截,因为林里又翻涌出一蓬幽邃绿气,一束束鬼魄激射而至,铺天盖地的袭来。 霸下“呼”地再喷出一溜荼阳地火,孰料鬼魄的身形远比骷髅灵活,仅有三五只没能躲过,化成灰烬,其它的已扑至三人身前。 常彦梧大骇道:“不好,快退回厅里!”一回头,却惊呆了。原来背后的冯府已消失在浓烈迷离的夜雾里,惟有一团绿色的鬼火悬在高空冷冷闪烁。 楚儿掣出胭脂灵鞭,玉腕一振横扫而出,将当先扑到的两道鬼魄击得粉身碎骨,沉静道:“咱们已陷入阵中,先各守一面,万勿失散。” 小蛋的雪恋仙剑、常彦梧的点金神笔和霸下的荼阳地火纷纷出手,一时光澜激荡,火焰滔天,暂时阻挡住了鬼魄疯狂的攻势。 然而林中的鬼魄竟似永无穷尽,源源不绝地呼啸而出,须臾间将三人吞没在一片绿幽幽的凄艳光海里。 小蛋急中生智,扬声道:“你们帮我抵挡片刻!”退步进到楚儿、常彦梧和霸下组成的保护圈,心凝道海,神驰星空,雪恋仙剑指天而立,幻出一蓬银白神光。 “呼——”虚空星门赫然开启,小蛋高声道:“走!”探手抓住常彦梧,纵身跃入头顶稍纵即逝的星门,楚儿和霸下也立即跟进。在无数鬼魄合围赶至的剎那,光华暗灭,星门合起,惟余阵阵鬼风幽咽。 第六集 望天篇 第七章 绝境求生 三人跃出星门,正弹落在前厅门外,倒把冯彦海等人吓了一大跳。 褚彦烈迫不及待问道:“外头情形如何?” 常彦梧惊魂未定,大口喘气:“他奶奶的,差点死在外头。”将刚才的遭遇三言两语说了,厅内鸦雀无声,人人神情沉重而绝望。 花彦娘怏怏回转到桌边落坐,苦笑道:“等着罢,不晓得下一个会是谁。” 常彦梧眼珠骨碌碌转动两圈,悄悄把小蛋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刚才用的那手,还能不能再使一次?” 小蛋点了点头,常彦梧喜道:“那就好办了。待会儿你带着我和楚儿,偷偷出厅到外面再施展一次这狗屁遁术,咱们便能逃出泉庄啦。” 小蛋环顾厅内百多位老弱妇孺和修为低微的庄丁,迟疑道:“那他们怎么办?” “咚!”他脑袋上挨了一个爆栗,常彦梧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傻瓜,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别人的死活?常言道,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是要咱们别多管闲事。你有本事把这百多人全弄出去么?” 小蛋摇摇头,道:“好像不行。要不然,我先把你和楚儿师姐送走。” 常彦梧简直要被气疯,正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听褚彦烈道:“不成,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老大,我们冲出去罢!” 花彦娘冷冷道:“怎么冲,你没听老五刚才说的话么?就那些鬼魄,谁对付得了?” 冯秉义道:“咱们可以挖一条地道,只要能越过那面的法阵,那逃生的希望无疑会增加许多。” 冯彦海道:“那要挖多长?等你挖通了,我们也早都完蛋了,何况,外面的家伙又岂能让咱们顺顺利利地挖开地道逃跑?” 花彦娘扫了楚儿一眼,轻轻叹息道:“可惜忘情宫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小蛋想了想,问道:“干爹,咱们这儿距离天雷山庄应该不远罢?” 冯彦海闻言道:“你是想向罗牛求援?我们和他非亲非故,恐怕行不通。” “行得通,行得通。”常彦梧眼睛发亮,得意道:“我和罗牛是过命的交情,只消传一句话过去,他必定要星夜赶来。等他一到,再厉害的对头也得退避三舍。” 褚彦烈压根不信,哼道:“老五,你就甭吹了。罗牛会听你的?不是在说梦话罢。” 常彦梧怒道:“褚老二,你莫要狗眼看人低。别说罗牛,就是翠霞派的掌门盛年、忘情宫的叶无青,见了你常五爷,一样要称兄道弟!” 花彦娘解围道:“好啦,好啦,都少说两句。老五,就算你没说大话,可眼下又有谁能突出包围,到天雷山庄求援?” 小蛋道:“我可以用土遁把干爹送到法阵周边。” 众人刚才见识过他匪夷所思的身手,均未辩驳,只有褚彦烈道:“谁晓得你们是借口逃跑,还是真去求援?” 常彦梧有恃无恐,拉把椅子坐下,跷起二郎腿,气定神闲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去天雷山庄就是。不过换了你去,怕没进门,便给顾智、辽锋他们一脚踹了出来。” 花彦娘道:“二哥,我看老五没说谎。假如他真想开溜,何须再说这些,只管和小蛋跑路,难不成咱们还能拦下他?” 小蛋道:“诸位放心,我送干爹出庄后就返回来和大家会合,绝不会逃跑。” 冯彦海苦笑道:“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老五,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可就全拜托你啦。” 常彦梧余怒未消,挥挥手摆谱道:“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懒得跑腿。” 花彦娘走到常彦梧身后,两手握住他肩膀轻轻按摩,娇笑道:“五哥,生死攸关的当口,你还和二哥赌什么气?我代他向你赔罪还不成么?” 常彦梧瞥了瞥褚彦烈,道:“好罢,看在老大和妳的面子上,今晚老子就冒死走上一遭。” 小蛋道:“师姐,妳也陪我干爹一起去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谁知楚儿不假思索地拒绝道:“我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小蛋一愣,旋即醒悟,师姐怎肯去见罗大叔,更不可能向他求援。想通了这点,他哦了声,回答道:“我速去速回,这里便有劳师姐多加费心。” 众人见楚儿主动留下,不由对常彦梧和小蛋又多信了两分,常彦梧施施然走到小蛋跟前,说道:“诸位,我要去啦!” 小蛋振腕劈出雪恋仙剑,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立时有一蓬弧光波动扩散,露出深不可测的奇异星门。常彦梧与小蛋纵身跃入,星门关闭,地面又恢复原来模样。彷佛,这两人在剎那间凭空蒸发了一般。 却说小蛋连运两次微土遁法,出了法阵控制的范畴,才携着常彦梧掠出地下。 他站定身形,朝四外望去,荒山野岭漆黑一片,泉庄隐没在浓雾深处。 常彦梧得脱险境,心头大定,道:“小蛋,别管那帮王八羔子了,咱们走罢。” 小蛋摇头道:“我答应要回去的,再说楚儿师姐还留在山庄里等我。” 常彦梧气馁道:“罢了,我早知道你小子就这副臭脾气,回去罢。记着干爹教你的一句老话:‘枪打出头鸟’。凡事都别逞能,尽量躲在楚儿那丫头身后。这些人里,数她的修为最高。只要能撑到我请来罗牛,便是万事大吉。” 小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常彦梧明白他又把自己的话当作了耳边风,只怕稍后真要有事,这小子冲得比谁都快。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子又何苦替你操心?我去了!” “干爹!”小蛋喊住他,从胸襟里捧出霸下,道:“让小龙陪你去。” 常彦梧似乎眼睛吹进了沙子,眨巴了几下,道:“别把老子看扁,就这几百里山路,两袋烟的工夫就能到。让霸下留下保护你罢,老子用不着。” 小蛋微笑道:“没关系,我有乌犀怒甲护身。再说,对方主要针对的还是你和大伯、三姑他们,我不会有事。”说着轻抚霸下,叮嘱道:“小龙,别跟我干爹捣蛋,一路上多加小心,早去早回啊。” 霸下委委屈屈地问道:“干爹,我干嘛要陪这老家伙去天雷山庄?” 小蛋低声道:“我担心路上会有人拦截。有你襄助干爹,我才放心。” 常彦梧也没了斗嘴的心情,接过霸下道:“上路罢,厅里的乌龟王八蛋还眼巴巴等着老子请来罗牛解围呢!”御起点金神笔,迅速消逝在夜色中。 小蛋默默伫立半晌,直等到再看不见常彦梧的身影,才施展土遁术回返泉庄。然而当他从地下腾出,却被厅中的景象惊呆了。 桌椅杯筷、碗碟茶盏,乃至那一根根燃烧了半截就被熄灭了的蜡烛,都和自己离开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只是,厅内的一百多人,包括楚儿在内,竟都消失无踪。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尸体与鲜血,甚至有一杯茶还冒着蒸蒸热气,但片刻前还好端端守在厅中的人,却似在弹指之间尽皆化作飞烟,了无踪迹。 小蛋手握雪恋仙剑,舒展灵觉,在他力所能及的搜查范围内,依旧毫无异状,整座前厅死气沉沉,变得说不出的阴森。 人都哪里去了? 望着一张张原样摆放的坐椅,小蛋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默然扫视周身,灵台生出涟漪般的波动,彷佛在这夜幕背后正隐藏着绝大的凶险,在冷冷注视着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心念微动,祭出乌犀怒甲,一蓬暗红光华闪动,乌犀怒甲在他身前上空膨胀解体,而后严丝合缝地装备到全身。 他功聚双目,朝厅外望去,大约二十丈外,一团鬼火隐约闪烁,似向他狞笑,看来,对方应该还在泉庄中。 现在,仅凭他独自一人微薄的力量,又该到何处寻找失踪的人们?即使找到了,又能否从对方的魔爪下解救他们出来?这些问题,小蛋没有去想,他开始仔细察看地面上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皇天不负苦心人,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发现在楚儿先前站立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点几乎无法察觉的红色粉末。 他站到粉末旁,细心地向四周慢慢扩大搜索的范围。果然,在距离厅门不到两尺的地方,又找到了第二处同样的痕迹。 小蛋醒悟到,这一定是楚儿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一边夹杂在人群中离开大厅,一边用她随身携带的胭脂,悄悄给自己指引方向。 他全神贯注留意着周围动静,缓步走到第二处痕迹前,在三丈外向左手转弯的方向,又寻到了第三处。 他循着胭脂留下的轨迹,徐步前行,他并未将那些粉末销毁——万一自己也不幸落入敌手,它们就是指引罗牛和干爹前来解救的惟一路标。 脂粉断断续续朝着后花园的方向迤逦而去,小蛋的心越来越紧张。他明白,每走一步,便向着对手接近了一步,也向着危险更近一步。 秋天深山里的夜晚,寒冷而萧索,雾气徐徐涌动,风哀怨地在呜咽,空旷的宅院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声秋虫的鸣叫。 “呜——”头顶骤然涌来一股恶风,小蛋灵台警兆顿生,近乎本能地施展出“擎天柱石”,雪恋仙剑镝鸣激越,如一束银白电光,向着上方射去。 “当!”一道厉魄从小蛋眼前一晃而退,用手爪硬接下雪恋仙剑的攻招。 火星四溅中,仰仗仙剑的锋锐,将它的三根手指硬生生切断,而从小蛋体内涌出的螺旋气劲,更是让这鬼魄猝不及防,整条右臂扭转涣散,厉声尖叫着退入廊檐之后。 “呜、呜——”更多的厉魄从黑暗中掠出,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扑袭向小蛋。 小蛋放下面罩,左手掣出金蝎魔鞭,配合着雪恋仙剑远交近攻,竭力守御。 可惜现身的厉魄越来越多,而小蛋却是孤立无援,很快被吞噬在重重光影里。他顾此失彼,身上不知被厉魄的鬼爪利嘴撕咬了多少记,亏得乌犀怒甲护体才毫发无伤。只是整个人困守廊檐下进退维谷,陷入苦战。 小蛋思忖道:“照这么打下去,别说救师姐他们,我自己也得活活累死。”他灵机一动,默运盛年传授的吐纳心法,开启面罩,张嘴朝外喷出一股红雾。 一道厉魄刚巧袭到,甫一接触到圣淫虫的毒雾,立时“呜呜”鬼嚎,全身泛起一团殷红光芒,转眼被风吹散无形。 小蛋见此举奏效,不由精神大振,一边护住面门,一边狂喷毒雾。 那些厉魄禁受不住圣淫虫寒毒的刺激,忙不迭朝后趋避,在空中乱舞尖叫,盘旋打转。 小蛋见它们仍不肯退,心里一发狠,猛力打了个喷嚏,一束丝光激射而出,“哧”地缠住一道厉魄的腰肢。“丝丝”腥臭的绿烟直冒,那鬼魄在拼命挣扎中魂飞魄散,小蛋脑袋一甩,丝光朝着厉魄云集的方向又窜了过去。 不消片刻,小蛋连射六道银丝,又有二十余道厉魄魂飞魄散。 这时后花园里响起幽幽笛声,厉魄接到主人指令,转眼撤得干干净净。 小蛋以剑拄地,呼呼喘气,满头热汗横流。假如对方再晚收手一会儿,也许不用谁推上一把,他就得精疲力竭地趴下。 他喘息稍定,笛声却并未停止,声调渐渐拔高,显得有些刺耳。 小蛋情知对方必有后招,但心悬楚儿安危,依旧打起精神,沿着回廊继续奋力前行。 当他走到回廊尽头,脚步便不得不再次止住。不知何时,悬在高空的鬼火已然撤去,夜雾缓缓散淡,一轮弯月重露出凄清的面庞。 如水的玉华光照下,百余名泉庄的庄丁和仆从排成五行队列,神情麻木目闪绿芒,向着回廊一步步地徐徐逼近。 小蛋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与鬼魄不同,面前涌来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教他如何下手?他心念微动,纵身而起,想从一众庄丁的头顶上掠过。 哪曾想,第一排的五名庄丁齐齐跃起,直挺挺地用身躯朝小蛋撞去,封死了他前行的路线。小蛋腰间运劲,腾身后翻,飘落回原地。 那五名庄丁受人操控,却不肯罢休,追射而上,小蛋无奈之下只好收起金蝎魔鞭,施展大寒七式,为免伤人,只用了三成掌劲,但求将这些人震昏。 那几个庄丁既不闪躲,也不招架,“砰”地一声,小蛋左掌打中当中一人的胸口,那庄丁无意识地一哼,身躯横飞而出,摔落在数丈外的泥地里,可翻滚一圈,居然又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走到队列的最后一排,重新站定。 原来,这些人的神志已完全被人控制,连昏死过去的权利都没有。 “砰砰砰砰”一连四掌,小蛋震退了另外几个庄丁,可他们倒地后的情形如出一辙,宛若毫不知疼痛地站回了队伍,而第二排的庄丁却又逼了上来。 更糟糕的是,那些刚刚退走的厉魄重又出现,混在庄丁里向小蛋不停发动偷袭,小蛋投鼠忌器,不敢再用银丝毒雾,只能倚靠掌剑周旋。 如此一来,那些厉魄与庄丁固然伤不到小蛋,可他也被压制得难以动弹,而一旦放弃抵抗,被这些活人死鬼牢牢纠缠住,结局自然可知。 他丹田真气急速消耗,又无法得到一丝得喘息机会进行补充,只能咬牙坚持。渐渐地,体内生出难以为继的感觉,不仅雪恋仙剑变得沉重,大寒七式的掌力轻重也开始无法控制,头顶水汽腾腾,通体汗湿。 小蛋听着自己一声声粗重的喘息,眼前一道道鬼影飞舞,视线变得模糊。喉咙口升起甜津津的感觉,一口热血,已激涌到了嘴边。 即使,他想施展十三虚无脱身,也没有了空暇。 在小蛋神志即将沉沦的一剎,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一声铿锵桀骜的啸音划破长空,如一束雷鸣闪电,鼓荡在耳际。 “呜——”肆虐嚣张的鬼魄,在这声长啸的召引中倏地退去,那些失去自我意识的庄丁亦如断线的木偶,静静地停留在原地,宛如沉睡。 “哼!”小蛋气血翻涌,空荡荡的丹田里说不出的难受,身躯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栽。 他勉力用仙剑拄地,身子摇晃了两下,才没有摔倒,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熟悉的雪白色人影,令他难以置信地失声道:“是你?” 啸声陡歇,鬼锋缓步走到小蛋的跟前,淡然道:“你的修为果然大有进步。不过,想要成为我的对手,依然遥不可及。” 小蛋怔怔凝视着鬼锋,他做梦也想不到,藏在幕后、大使手段伤人害命的人竟会是鬼锋!他剧烈地喘息道:“我师姐呢?还有大伯、三姑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暂时不会有事。”鬼锋冷冷回答道:“但是你若再向前半步,我也不能救你。” 小蛋问道:“你这么做,难道也是为了贯海冰剑?” 鬼锋摇摇头,不以为然地道:“我只负责在周边布下八荒玄火阵,防止有人逃脱。至于对付北海八鬼、夺取贯海冰剑秘密的另有其人。” “是雪瑶么?”小蛋问道,丹田徐徐回暖,一丝丝真气汩汩地生成,注入经脉。 “雪瑶,你怎会这么想?”鬼锋唇角逸出淡漠的一缕讥诮,随即警告道:“赶紧离开这里,永远也不要再想今晚的事,否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救你。” “那楚儿师姐呢?”小蛋说道:“还有大伯他们和泉庄上百口的人呢?” 鬼锋生硬地回答道:“他们的生死与你何干,在我还能控制局势前,立刻离开。” 小蛋摇了摇头,道:“除非你可以保证其它人的安全,否则我绝不可能离开。” 鬼锋深幽的眼眸里燃起冰寒的光焰,目光注视着小蛋疲倦而又坚毅的面庞,森然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会。”小蛋平静地笑了一笑,回答道:“也许我现在还远远不是你的对手,只消三招两式就能解决掉。但是有一样东西,我自信不会输给你。” “哦?”鬼锋望着他,悠悠问道:“是什么东西,你不会输给我?” 小蛋努力挺直了沉重的身躯,对视着鬼锋,说道:“我不怕死。” 鬼锋蔑然而笑,说道:“不怕死就行了么,傻瓜?”身形遽然闪动,左手五指凝捏成爪,插向小蛋裸露在乌犀怒甲之外的面门。 小蛋一凛,抬雪恋仙剑一式“睥睨四海”扫出,以攻对攻,希望能迫退鬼锋。 孰知鬼锋的左爪压根就是虚招。在小蛋举剑的瞬间,他的身影骤然偏转,右掌后发先至,携起一蓬蒙蒙寒雾,激荡而出。 小蛋麻木的神经导致反应迟钝了半拍,雪恋仙剑完全来不及回防,“砰”,鬼锋的冰掌结结实实拍中小蛋胸膛,将他的身躯狠狠抛飞。 尽管有乌犀怒甲护身,奈何鬼锋崩山裂云的掌力,远非小蛋所能承受,雄浑犀利的玄冰鬼气破体而入,犹如一股澎湃的寒潮震荡经脉,直冲丹田,小蛋辛苦凝聚的真气一触即溃,胸口如遭万钧巨石的无情辗压,几乎爆裂。 “哇——”一口热血从嘴里飙射洒溅,小蛋似一捆枯柴般飞跌在数丈外湿冷的泥地上,再无动静。 “叮”地脆响,脱手飞出的雪恋仙剑,斜斜插入他身旁的土中,剑身剧烈晃动,发出阵阵镝鸣。 鬼锋收起右掌,双手负后,默默俯视小蛋片刻,低声道:“饶你一命,留待后年春天紫竹林再来和我打。”说罢,无视那群呆如木鸡的庄丁仆从,身影隐入黑夜。 小蛋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他的眼前一黑,彷佛沉入了无边无底的幽深云渊。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他懵懵懂懂觉得云渊里有了光亮,像是一颗颗的星辰在周身闪烁,慢慢地,星星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直要刺伤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想合上双目,然而如同陷入一场无法自拔的梦魇,眼皮沉重如铅,竟怎么也合不起来,周身空虚寒冷,无力动弹。 他想呼喊,无奈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只能像虚无的风般随波逐流,飘呀荡啊,那些星辰开始从四面八方向他围绕过来,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 小蛋似乎丧失了所有的思维,被动而麻木地承受着这一切,脑海里隐隐约约想着:“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哪里?”却始终浮现不起答案。 下一刻,成千上万的星星水乳交融,汇聚成一团无分彼此的银白色星海,轻柔而温暖地包容着他,像水波似地汩汩流转。 “轰——”依稀一声巨响,小蛋脑海弹指间一片空白,彷佛心神脱体而逸,扶摇升天。 他的身体缓缓释放出一蓬若有若无的淡淡光雾,似云絮萦绕蒸腾,在小蛋的一呼一吸间,游离于浩渺虚空中的日华月精,犹如受到庞大磁场的吸引,丝丝缕缕聚拢而来,到最后百川入海,绵绵薄薄,无止无休地融入他经脉之中——斗牛纳虚,作为天道下卷十二星图之一的旷世仙诀,竟是在心无神、体若虚的阴差阳错中,被小蛋浑浑噩噩地破译。 小蛋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幸运。当心中的意识慢慢复苏,他只感觉到身上有了暖意,千丝万缕的日月精气缓缓注入到体内。他,又活了过来。 第六集 望天篇 第八章 盈虚如一 忽然,小蛋的头顶心徐徐冒出一缕淡红色的轻烟,缭绕不散,半炷香后,轻烟积沙成塔,渐渐聚集成一蓬汩汩飘浮的红色光雾,而后浮动翻涌,开始一点一点变幻形状。先是宛若婴儿的头颅眉眼,接着是身体四肢,最终形成了一束尺许高的婴儿影像。 这,便是多少修仙炼气之士耗费数十年光阴,梦寐以求的元婴! 同时,也意味着小蛋终于开启了一线天道之门,突破观微之境,晋入到一个崭新层次。 尽管从入室到观微,仅仅是一层之差,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却是一道永远不可逾越的天堑,不啻于天渊之别。 须知常人修炼,只能倚靠刻苦修行,日积月累地开掘自身潜力。然而人寿毕竟有限,想在区区数十个寒暑中便突破肉体极限,羽化飞天,何异于痴人说梦。 故而,只有晋升到观微境界的人,才能拥有磁场一般的奇异能力,一面通过各种功法汲取充盈在虚空中的天地灵气以为己用,一面培育元婴以期大成,如此一来,进境之快自然要令寻常修道之人望尘莫及。 当然,对于参悟了斗牛纳虚心法的小蛋,不必晋入观微境界,也能一样地吸纳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但要培育元婴,进而能够修习御剑之术,却是早先无法企及的事。 又过了一盏茶左右,元婴似禁受不住荒山风寒,瑟缩着退入体内,小蛋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两下,出现了醒转的迹象。他缓缓睁开眼,星海景象从视野内倏忽褪淡,让位予头顶高悬的那一弯冷月。 小蛋惊讶地发现,胸口的内伤竟也好了大半,这应当是“生生不息”疗法的功劳。有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玩意儿的保驾,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想死都难。 “呼——”小蛋轻轻吐了口气,渐渐恢复运转的神志,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情形。身上的光雾不知不觉消失,经脉与丹田虽没能充盈如溢,却也复原了七七八八。 他望着西去的月亮,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地上,腰间稍一运劲,身子便轻飘飘地掠了起来,一抬手,拔起生死相依的雪恋仙剑。 “嗡——”雪恋在指间轻轻悠鸣,小蛋欣喜地发觉,仙剑内那一缕缕的灵气波动,彷佛尽在掌握。而自己的灵台更如擦拭一新的明镜,清晰映射着周身的诸般景象。 眼前的世界,好像在他一觉睡醒后,放大了十倍百倍,空中一片树叶飘落,也似石崩山陷轰动于心。 此时此刻,他清楚地体悟到,自己的双脚终于真正踏上了天人合一的仙途。尽管,这只是小小的一步,然而个中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已足以令他神醉心摇。 他穿越过静伫不动的泉庄庄丁仆从,迈过一道门楹,走进冯府后花园。 呼啸的夜风吹过,气温好似骤降到了冰点以下,往昔桃红柳绿的园林内,弥漫着一股可怖而浓烈的阴煞气息,像一根根冰针,刺在了小蛋的乌犀怒甲上。 一名身穿镶金边白色袍服的中年道人,手拄银杖,伫立在摇曳婆娑的花树丛中,腰间系了枝紫色短笛,赫然出现在小蛋的视线中。 他的肌肤异常苍白晶莹,犹如初生的婴儿,阴冷的脸庞上一双鹫目,漠然打量着小蛋,隐隐泛起幽绿光芒的唇间,流露出十分的不屑与骄傲。手中的银杖细长,顶端煅铸着一头狰厉凶猛的上古魔兽。 魔兽额头镶嵌有一颗硕大的惨绿色宝石,表面隐隐浮动着小蛋的身影。 鬼锋背负破心雪剑侧立于白衣道人的身旁,神情木然:“你不该来。” 小蛋站定身形,紧了紧手中的雪恋仙剑,没有说话。 白衣道人用一种犹如薄冰碎裂的铿锵嗓音嘿嘿笑道:“鬼兄,你已救过他一回。这次,你不要再插手。” 鬼锋冷冷道:“其它人我不管。这个少年和我有三年之约,在这之前,别人都不能杀他。” 白衣道人不以为然道:“放心罢,我只想从他口中撬出贯海冰剑的秘密。常彦梧跑了,所以这事就该落在这小子的头上。等我拿到了老板想要的东西,便将他交还给你,保证一根寒毛都不会少。” “不必了,泉庄已完全落入你的掌控,我没有必要在这儿继续浪费工夫。告诉老板,我和他的买卖已经两清,鬼某从此不再欠他任何东西。” 白衣道人阴阳怪气朝着鬼锋一笑,“鬼兄一路走好,咱们后会有期。” 鬼锋对白衣道人的话恍若不闻,目光瞥过小蛋,身影轻轻一晃,如抹雪白的幽灵,转眼消失在凄清如霜的月光下。 小蛋听着鬼锋与白衣道人的交谈,暗自寻思:“看来干爹脱险了,我得想法子多拖延一会儿,等罗大叔赶到,楚儿师姐他们便可得救。” 又一转念:“这白衣道人恐怕才是真正幕后捣鬼的人,鬼锋不过是受托助阵而已。只是他们提到的那个老板是谁?为何从没听干爹说起过?” 他沉下气来,向白衣道人问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我大伯和师姐他们在哪儿?” 白衣道人冷笑道:“你真想知道他们的下落,那就往这里面看!” 银杖顶端那头魔兽额上的惨绿色宝石陡然一闪,一一掠过冯彦海、楚儿、崔彦峨、冯秉正等人的面容。一个个尽皆神情呆滞,失魂落魄。 小蛋一震,不觉被宝石上呈现的影像吸引,问道:“他们怎都变成了这样?” “嗷——”银杖上的魔兽猛然爆发出一记低低的呼吼,惨绿色的宝石光芒暴涨,如波涛般澎湃涌向小蛋的面前。 小蛋的眼睛被这眩目的光华刺得生疼,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流破入脑海,令他的神志陡地恍惚,眼前一片朦朦雾光乱舞肆虐。 “咄!”白衣道人深陷的眼眶内燃起鬼蜮妖火,衣袖鼓荡,飘扬散发出森森寒气。 他的双眼深深凝视小蛋,一个低沉而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在小蛋脑海中响起道:“睡了,睡了——” 小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呆板迷惘,闪动着淡淡的绿色光焰,听着白衣道人的指令,他的眼皮逐渐沉重,身不由己地合起。 幕天席地的绿色光澜褪去,他彷佛又陷入到黑暗深渊中。 耳畔,白衣道人的话语宛若天外来音,幽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蛋。”他木然地回答道,脑海里混沌一团。 白衣道人显然对小蛋表现出的状况颇为满意,莫说眼前的这个少年,即使是修为远超出一大截的天陆仙林高手,又有几个能逃脱他桀訾魔杖所施展出的控神大法? 然而他千算万算,依旧算不到,在小蛋的体内,还有另外一样道行绝不输于桀訾魔杖的灵虫存在。 就在桀訾魔杖释放出的惑心魔气占据小蛋灵台的同时,圣淫虫亦受到刺激,立时苏醒,迸发出一道更为森寒的冰流,直冲小蛋头顶。 两股精气狭路相逢,激撞了须臾,终究是圣淫虫占得地主之利,逐步收复失地,更毫不客气地将入侵的惑心魔气全数纳为己有。 只是这场交锋玄之又玄,又是发生在小蛋的体内,连白衣道人也不曾有丝毫的察觉。 小蛋神志随之逐渐清醒,就听见对方又在问道:“谁是你的干爹?” “常彦梧——”小蛋继续装作心神受控的模样回答道,暗自运功打算寻准时机,给予白衣道人致命一击。 他头脑中冰麻的疼痛感觉兀自没有完全消失,却无端地触发出一幅星海画面,一颗颗璀璨的星辰运转,映射在灵台之上,形成了妙不可言的景象。 一虚一实交相辉映,缓缓地融合重迭在一处,正是天道星图中的“盈虚如一”。 “哼!”小蛋的身子不由自主微微颤动了两下,眉心一抹银光乍现。 可惜对于小蛋产生的变化,白衣道人虽然有所察觉,却并未太过在意,他对自己的控神大法太有信心,也根本不会去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会有任何破解的机会。 他紧紧盯着小蛋的面庞,接着逼问道:“贯海冰剑藏在什么地方?” 小蛋眉心的银光像水纹般波动荡漾,机械地重复道:“贯海冰剑藏在什么地方?” 白衣道人一愣,心头迷迷糊糊觉得有哪里不对,说道:“我在问你。” “我在问你?”小蛋犹如鹦鹉学舌,模拟白衣道人的语气继续反问。 白衣道人的眼神,不自觉被小蛋眉心那抹银光深深吸住,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与疲倦,下意识地张嘴打了个哈欠,喃喃梦呓道:“魔崖石刻,五、十九、八、十六、十六、十三、二十一——” 小蛋听他报出一堆莫名其妙的数字,愣了愣,问道:“你是谁?” 白衣道人眉头紧皱,似是颇为痛苦,缓缓答道:“贫道冰流。” 小蛋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松懈,又问道:“你怎会知道北海八仙今日会在泉庄聚会?又是谁告诉你贯海冰剑的秘密?” 白衣道人木然回答道:“是褚彦烈来找老板,要求用贯海冰剑和北海门绝学的秘密换取老板的帮助。事成之后,贯海冰剑归老板所有,褚彦烈则获取师门绝学。” 小蛋闻言大吃一惊,暗道:“难怪我和干爹一离开,厅里的人就立刻被擒。敢情是二伯将消息传出,才令冰流道人急着下手。而四叔的离奇失踪,显然也是二伯做的手脚。也只有他,才能在四叔毫无戒备的情形下,出手偷袭成功。” 他心念稍分中,冰流道人身躯剧震,艰难地将视线从他眉心闪烁的奇异银光上挪开,脑海“轰”地一晃,短暂失神后,终于恢复了自我意识。 他稳住心神,却怎也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禁不住惊怒交加地喝问道:“臭小子,你对我做了什么?” 小蛋暗叫可惜,睁开眼睛微笑道:“没有啊,你不是还好好站在这?” 他却不知,适才用盈虚如一对付冰流道人的控神大法,是何等的凶险侥幸,莫说冰流道人有桀訾魔杖襄助,仅其本身的功力,就远远高出了小蛋一大截。若非先前冰流道人为夺取冯彦海等人的口供,耗损了不少心力,兼且过于自负,对小蛋疏于防范,又岂会着道? 冰流道人惊疑不定,“臭小子,你是如何破解了老夫的控神大法?” 小蛋眼睛张开的同时,眉心银光亦迅速隐没,恍然道:“控神大法,敢情你就是用它在装神弄鬼!” 冰流道人恨声道:“不用控神大法,一样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他摸不清小蛋是如何抵御住了自己的控神大法,便不敢再用,当下身形晃动,桀訾魔杖锐啸,挟起一蓬绿森森的寒雾,挑向小蛋咽喉。 小蛋有乌犀怒甲防护,并不惧他银杖内散发出的冰冷寒气,身躯不退反进,雪恋仙剑铿然龙吟,一式“吾身独往”反攻而上。 冰流道人自不甘和小蛋拼得玉石俱焚,桀訾魔杖横架“铿”地金石激响,将雪恋仙剑高高弹起,小蛋胸前关防大开,全无遮拦,冰流道人狞笑道:“死罢,臭小子!”左手五指大张,抓向小蛋面门。 总算他记得鬼锋临去前的警告,更想从小蛋身上得到有关贯海冰剑的口供,手上并未用尽全力,只打算将对方生擒活捉。 蓦然劲风激荡,黑夜里亮起一束精芒,如长虹贯日从斜刺里掠出,直挑冰流道人后心。冰流道人大骇,做梦也没料到,此刻的后花园内还有第三人的存在,且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突然从后掩袭自己。 他不及回身,只得挥动桀訾魔杖反架背后。 “叮!”来人的仙剑击中杖身,一股凌厉剑气破入,冰流道人袍服碎飞,背上晶莹如玉的肌肤,赫然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血如泉涌。 “呜——”魔杖顶端的魔兽桀訾,额头宝石弹射出一束妖艳光飙,几乎不分先后地打中来人左肩,兔起鹘落之间,双方已是两败俱伤。 冰流道人“哇”地喷出一口热气腾腾的鲜血,刚要回身结果对方,不意听见远处响起常彦梧的声音道:“小蛋、小蛋,你在哪里,干爹来啦!” 冰流道人一凛,怨毒无比地盯了小蛋一眼,吁吁带喘道:“这笔帐,咱们有算的一天!”足尖一点,朝着与常彦梧话音传来的相反方向疾速退走。 半空里,一羽红裳无力飘落,正是楚儿。 小蛋纵身跃起,将她接住,叫道:“师姐!” 楚儿左肩血肉模糊,原本如脂玉般白皙细腻的肌肤,蒙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幽绿色,樱唇失色溢血,轻轻歙动道:“杖上有毒。” 小蛋想也不想,俯首替她一口一口用力吸吮出肩头毒血,说道:“师姐,坚持住。” 楚儿虚弱地点点头,合上双眼凝神运气,迫出剧毒,全身倚靠在小蛋的怀抱里。 风声响动,常彦梧率先飘落到小蛋身侧,叫道:“哎哟,楚儿伤得可不轻,谁干的?” 紧跟着,罗牛的声音道:“小蛋,让我来看看。”说罢弯腰仔细打量楚儿的伤口,皱眉道:“好厉害的寒毒!”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瓷瓶,递给小蛋道:“快将农神医的‘乳阳膏’敷到这位姑娘的伤口上,或许能够消解毒伤。” 小蛋接过,将瓷瓶中乳白色的浓绸液体,倾倒在楚儿的肩头。 楚儿娇躯一颤,低低哼了声,眉宇生出痛楚之色。 小蛋抚慰道:“师姐,忍着点,能疼就说明这药膏生效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乳阳膏在楚儿的伤口上细细涂匀。 楚儿微出一口气,睁开眼注视着小蛋,低声道:“我好多了,你扶我站起来。” 小蛋心中一定,搀扶楚儿起身,将瓷瓶交还罗牛道:“谢谢你,罗大叔。” 罗牛收起瓷瓶,温厚一笑道:“是我来晚了,你没事罢?” 小蛋摇摇头,忽然感觉有两束温柔的目光正默默凝视着自己,却绝非来自常彦梧。 他一怔转首望去,只见在罗牛身后,卓然玉立着一位令他意想不到的少女身影。不是罗羽杉却又是谁? 两人的视线甫一碰触,罗羽杉立刻闪避开去。 小蛋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欣喜之情,也悄悄低下了头,没有吭声。 常彦梧迫不及待地问道:“小蛋,其它人呢?” 小蛋忙定了定神,将适才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罗牛诧异道:“鬼锋居然也来了,不知那冰流道人到底是何路数?” 小蛋摇头道:“好像冰流道人的头上还有个‘老板’。” 常彦梧问道:“楚儿侄女,你们不是都守在前厅里么,为何会全都着了道?” 楚儿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就在你们走后不久,厅里突然冒出一蓬迷烟,因为光线太暗,等到我们发觉时却已迟了。冯彦海他们纷纷起身,听着外面的笛声,如木偶般走了出去。我中毒略轻,有心想探一探对方底细,便将计就计,也装作被迷失了心神,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后花园。” 小蛋道:“对了,干爹,我听冰流道人说,是二伯找上了他们合作,要用贯海冰剑换取那些人的援助。说不定,毒烟也是他放的。” “我操他褚老二的八辈祖姥姥!”常彦梧大怒,破口骂道:“难怪老子路上遇见厉魄拦截。这吃里扒外的龟孙子有没有逃走,让老子揪了他出来抽筋剥皮!” 那边罗羽杉注意到楚儿的香肩尚裸露在外,走上前,取出一方丝巾道:“这位姐姐,我替妳将伤口包扎上罢。” 孰知楚儿冷冷拒绝道:“不必了,我自己来。”说完,打袖口里抽出一条红色丝巾,一端用贝齿咬住,右手握紧另一端,往肩头缠去。 小蛋心知楚儿待人一向如此冷傲,更不愿领情,便说道:“师姐,我帮妳罢。”接过丝巾替楚儿仔细地将伤口包裹好。 罗羽杉手握丝巾僵在原地,怔怔看着小蛋为楚儿包扎,再想到刚才小蛋抱住楚儿用嘴吸出毒血的情形,芳心蓦地一酸。 这时顾智飘身飞落,望了眼正给楚儿裹伤的小蛋,说道:“主人,我和辽锋在后花园的酒窖下面,找到了冯彦海他们。这些人均都神志不清,正由辽锋看着。” 常彦梧闻言叫道:“走,让老子瞧瞧褚老二还在不在里头?” 于是众人由顾智引路,进到酒窖下,路上常彦梧总算想起把霸下还给了小蛋,但见冯彦海父子、崔彦峨、顾氏兄弟等人尽皆呆呆坐在地上,惟独不见褚彦烈。 常彦梧失望道:“他奶奶的,这混蛋溜得比兔子还快。”瞅瞅冯彦海等人,又犯愁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他们给弄醒才好。” 罗牛道:“常兄,让我来试试。”他气沉丹田,暗运翠霞派绝学“定心咒”,口中发出雄壮啸音,犹如惊雷滚动,震得酒窖轰鸣摇颤。 不一刻,冯彦海等人一个个如大梦初醒,茫然打量着四周的景象,兀自没有回过神来。 在这些人里,冯彦海的修为最深,当先清醒。他站起身,看到罗牛,抱拳施礼道:“阁下便是罗府主罢,承蒙你仗义相救,冯某感激不尽。” 罗牛也是一抱拳,逊谢道:“真正救下诸位的,是小蛋贤侄和楚儿姑娘,并非罗某。” 常彦梧大是得意,说道:“听到罗兄的话没,救你们的可是小蛋。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往后你们可得对我干儿子好一点。” 说着,将自己是怎样千辛万苦赶到天雷山庄向罗牛求援,而小蛋与楚儿又是如何恶战冰流道人的经过,绘声绘色地吹了一通,种种景象直如亲见,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砰!”冯彦海狠狠一拳捶碎酒桶,咬牙切齿道:“褚彦烈,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常彦梧得意洋洋道:“常言说得好,家贼难防,有谁能料到褚老二居然会出卖咱们?多亏小蛋查出了真相,不然大伙儿还都蒙在鼓里。” 花彦娘冲着小蛋妩媚一笑,“好侄儿,你说六姨应该如何谢你才对?” 小蛋浑身寒毛倒竖,连忙摇头。 魏彦雄全没想到褚彦烈居然连着自己也一并给卖了,又恨又怒,道:“我们还在这儿等什么,这就杀进褚彦烈的老窝,灭了他全家!” 北海八鬼听得魏彦雄的提议,一起赞同道:“不错!” 惟有崔彦峨冷笑道:“算了罢,褚老二还会傻呵呵地待在家里等死?” 常彦梧惟恐天下不乱,说道:“就算褚老二逃了,咱们也要给他的宅子放一把火,出出心头一口恶气。” 顾彦窦附和:“五哥说得对。咱们包不准还能追上褚老二。” 常彦梧见顾彦窦赞成自己的建议,越发来了兴致,“小蛋,去不去?” 小蛋踌躇道:“我还有事,怕不能陪您去了。” 常彦梧却是想歪了,偷瞥了罗羽杉一眼,神秘兮兮地怪笑道:“好,干爹不耽误你的正事。兄弟们,走啊!” 当下崔彦峨等人与罗牛告辞,与常彦梧出了酒窖,径自杀奔褚彦烈的家中,冯彦海家门剧变,老妻爱孙惨死,虽不能随行,让冯秉义也一同跟去。 小蛋想起冰流道人说的那些稀奇古怪数字,又想提醒常彦梧多加小心,忙叫道:“干爹,我忘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常彦梧难得有一回让其它同门惟他马首是瞻,岂肯耽搁?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有事回头再说,明天没日子了么?” 小蛋无奈目送他出了酒窖,只得扬声道:“干爹,多多保重!”遥遥听见常彦梧不以为意道:“晓得啦,真是啰嗦。” 第六集 望天篇 第九章 与子偕行 小蛋等人出了酒窖,已然天色微明。 罗牛施展神功,又替一众迷失心神的庄丁仆从解了禁制,泉庄总算恢复了些许人气。 冯彦海心事重重,却不愿在罗牛面前失了礼数,便请众人前往茶斋歇息。 罗牛婉拒道:“贵庄突遭大变,罗某不便打扰,这就告辞。若是他日有暇,欢迎冯兄前来敝府作客。” 若是平日,能得到罗牛的邀请,冯彦海多半会兴奋不已,但现下却怎也高兴不起来,勉强笑道:“多谢罗府主盛情,待敝庄事了,在下定当亲自登门拜谢。”将罗牛送到庄外,便匆匆回返处理善后。 顾智打量小蛋身上的乌犀怒甲,问道:“小蛋,你这穿的是什么?” 小蛋一省,道:“这是乌犀怒甲,我倒忘了脱下来。”心念微动,乌犀怒甲从身上飞起,在空中恢复原形,缩小成弹丸大小,收入小蛋衣襟内。 罗牛说道:“小蛋,你如果不急着回返忘情宫,就到天雷山庄坐一坐,顺便也让这位楚儿姑娘好生休养一下。” 楚儿漠然道:“多谢罗府主好意,我的伤并不碍事,也不必前往天雷山庄了。” 小蛋道:“罗大叔,实不相瞒,我得去一次中州迭青山。” 罗羽杉走在罗牛身侧,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眼小蛋的右腕,玉容悄然一黯,默默低下了玉首。 辽锋诧异道:“你去迭青山做什么?那里离碧落剑派不远,别让那班牛鼻子老道撞见了,找你的晦气。” 小蛋笑笑,道:“多谢辽大叔提醒,我是受一位朋友之托,去送还一件东西。” 楚儿说道:“常寞,我要找地方疗伤,便不陪你去了。你办完了事,尽快回宫,我在宿业峰下的苦肠涧等你。” 小蛋一想,楚儿的伤势的确不宜远行,便道:“要不我留下来,先等妳养好伤?” 楚儿摇头道:“不用了,当我不晓得你要去干什么?最好别多耽搁,不然让师父起了疑心,谁都救不了你。” 小蛋一惊,暗道:“原来师姐都已猜到了,不知师父清不清楚?”他沉吟道:“那我让小龙留下来陪妳。” 楚儿傲然道:“我何须牠的保护?记着,先和我在苦肠涧会合,然后再回宫。”说罢身影一闪,如一抹红云径自御风而去。 顾智看不惯楚儿的傲气,冷哼道:“好个霸道的丫头,不愧是叶无青的门徒。” 罗牛苦笑道:“忘情宫和咱们誓不两立,楚儿姑娘的态度亦情有可原,顾兄也不必太过见怪。小蛋,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小蛋回答道:“还好罢。罗大叔,虎子和婶婶他们都还好么?你的伤也全好了罢?” “早好啦,”罗牛笑道:“虎子还常常念叨起你。就连羽杉这次回来探亲,原本说好今日就要回山,可一听常兄说,你在泉庄遇到了麻烦,也陪着我,一块儿赶了过来。 “对了,那些星图你参悟得如何了?听盛师兄来信说,前些日子你和惊蛰还在漠北巧遇,合力跟地龙斗了一场,听说古大先生他们都对你赞赏有加。” 小蛋听罗牛说起罗羽杉特意赶来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偷偷向她望去,只见她看着远处的荒岭怔怔出神。 他愣了愣,寻思道:“奇怪,从见到罗姑娘开始,她就一直没怎么说话,好像有点不开心。”又一转念,醒悟道:“是了,她今日就要回返天一阁,从此又将离开父母远隔重洋,难免有点离愁。” 当下整理思绪,将自己参悟天道星图所发生的种种异状,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 罗牛听完,又是困惑又是惊喜,说道:“难得你能有这般的际遇巧合,可惜其中玄妙我也不太明白。不过,你能在短短两年不到的工夫里参透这么多,着实难得。” 又行出一段,泉庄已被众人远远抛在了山麓里。罗牛驻步道:“好啦,咱们就在此作别罢,小蛋。等到明年二月,我会前往翠霞山为你和盛师兄助阵。” 小蛋也停下了脚步,心头涌起依依不舍的别绪。辽锋却向始终默不作声的罗羽杉问道:“小姐,妳要不要跟我们回天雷山庄?” 罗羽杉低呼了一声,恍若从梦中被辽锋唤醒,心不在焉道:“你说什么?” 辽锋一愣,心想小姐怎么忽然变得有点反常,将自己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罗羽杉这才听清,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回去了,就直接从这儿回南海罢。” 罗牛一贯了无城府,也没觉出女儿有什么问题,颔首道:“也好,妳和小蛋刚巧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彼此也有个照应。” 罗羽杉樱唇轻轻歙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有说,顾智在旁边察言观色,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 奈何这类女儿家的事情,他也不便多言,只暗暗摇头道:“小姐怎会对这呆头鹅上心?真教人看不懂。” 众人略作寒暄,便在山路上分道扬镳。 罗牛率着顾智和辽锋回返天雷山庄自是不提,且说小蛋与罗羽杉御风往东,朝着迭青山的方向行去。 一路之上罗羽杉跟在小蛋身侧,眉目宛若秋水,隐隐藏着一抹惆怅落寞,不发一言。 小蛋见了,只当她舍不得罗牛夫妇和小虎等人,也不知该从何安慰罗羽杉。而他与罗羽杉久别重逢后,明明憋了一肚子的话,可在脑子里转了又转,偏又总不好意思先说出口。 如此一来,两人均自满怀心事,只管埋头赶路。 直到日渐偏西,进了中州地界,罗羽杉察觉到小蛋面有倦色,想是昨晚连番恶战,未得休息之故,这才低声说道:“小蛋,咱们到前边的镇上歇一歇脚罢。” 小蛋早有此意,只是担心误了罗羽杉的归期才没肯停下歇息,转头见她神态娴静淡雅,殊无劳累之色,显然这一年多里修为亦是突飞猛进,仍在自己之上,心里醒悟道:“她是察觉到我有点累了,才这样说的。” 念及至此,小蛋身上不禁生出丝丝暖意,几乎把遍体的疲劳也一扫而光。他俯首眺望四下,说道:“好啊,似乎南边不远就有一座挺大的县城。” 两人在城外降下身形,并肩而入。 此刻日薄西山,晚霞满天,街上熙熙攘攘尽是忙碌一天,将将收工的人群,到处洋溢着质朴爽朗的欢声笑语。 进了城,刚走了一段,罗羽杉无意看到左首的一条大街街角上,立着块年深日久的石碑,镌刻着“玉水”二字,心头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领着小蛋拐了过去。 她偷眼扫过身边懵然不觉的小蛋,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借着回返南海天一阁的由头,与这少年千里同行。 也许,私下里她是想给小蛋一个解释的机会,而那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寻找一丝藉慰? 一路之上,她的脑海里,总是翻来覆去地浮现起小蛋搂住楚儿纤腰、俯头替她吸吮毒血的情景,然后是楚儿用含有敌意的眼神,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帮她包扎伤口,而由小蛋亲手为她包裹上。 那毫不掩饰的亲热神态,还有小蛋右腕上消失了的红丝结,犹如千缕丝线缠绕于芳心之间,令她柔肠百转,黯然神伤。 而小蛋对此,却不作任何的辩白,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对自己说上哪怕一句问候的话语。莫非,他真的和别人日久生情,心中另有所属? 罗羽杉的心底禁不住升起一阵阵酸楚,幽幽心道:“楚儿姑娘光艳照人,才貌双绝远胜于我。小蛋喜欢上她,也是意料中事。 “或许,是我不该。从一开始,他也只当我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在翠霞山他甘愿舍身相救,也是因着他本性如此,更是为了报答我爹和盛师伯的恩情而已。” 想到这些,她愈加不能自遣,心中黯然道:“既然这样,我还傻呆呆地跟着他做什么?不如早些御剑回返南海,从此静心修炼,再不去胡思乱想。” 她正出神想着心事,忽听小蛋道:“罗姑娘,这里有一家酒楼,看上去十分干净,咱们不妨到里头坐一会儿罢。” 罗羽杉一抬头,就见街边一面“雅翠楼”的酒旗迎风招展飘荡,楼内人声鼎沸,生意甚是热闹。 她轻轻嗯了声,随小蛋上了二楼。 一名已忙得晕头转向的伙计快步迎上,语速飞快地问道:“两位客官,雅座已经满了,正好靠窗有张桌子客人刚走,请问都要点些什么?” 以前点菜,小蛋都是由常彦梧来,这时听伙计问起,扭头望向罗羽杉。 罗羽杉在临窗的空桌旁落坐,轻声道:“我只用一杯清茶,其它的你看着点罢。” 偏偏小蛋对吃什么也不在意,当即随便叫了两个热炒,又让伙计端了壶热茶上来。 罗羽杉一手支颐,若有所思,目光转向窗外,全没留意四周数十双食客投来的惊艳眼神。 在街对面,一家绸缎庄外,两名伙计正在打烊关门,结束一天的生意。 罗羽杉曾听父亲说过,这家绸缎庄,正是三十余年前丁原和苏芷玉初次邂逅的地方,而今难道会成为她和小蛋分手的所在? 伙计端菜上桌,忍不住多瞅了罗羽杉两眼,暗暗嘀咕:“这傻小子,请这般天仙般的姑娘吃饭,连几个好菜都舍不得多点。” 就听小蛋招呼道:“罗姑娘,妳多少吃一点罢。” 罗羽杉回过头,道:“不用了,我喝杯茶就好。等用过饭,咱们便在此地分手罢。” 小蛋一呆,没料到罗羽杉这么快就提出要分手。 他心里虽是非常不舍,无奈生来就不会违拗别人的意愿,当下点头道:“妳要多加珍重。” 罗羽杉见小蛋没有只字词组的挽留之语,更觉失落,低低道:“好。” 忽然小蛋怀里一动,霸下一觉睡醒,不甘寂寞地探出脑袋,瞧瞧小蛋又望望罗羽杉,压低声音问道:“干爹,这是我的干妈罢?” 牠声音虽轻,可又怎逃得过罗羽杉的耳朵?听闻之下,顿时令她又窘又羞,看着霸下说不出话来。 小蛋差点没让嗓子眼里的一口牛肉给噎死,连呛带咳尴尬道:“你别瞎说。” 霸下不服不忿道:“我瞎说,那你脸红什么,又干嘛整日为这位姑娘捏泥人?上回我犯错,把楚儿当成了干娘,也没见你脸红过。” 小蛋恨不得用筷子上夹的一大块牛肉堵住霸下的嘴,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同样羞不自胜、玉首低垂的罗羽杉,结结巴巴道:“你再不闭嘴,我要发火了。” 霸下察觉小蛋满脸通红兼全身冒汗,一摇头道:“恼羞成怒了,还是避避风头得好。”脑袋一缩,藏回了小蛋怀中。 小蛋闷着头不敢再望罗羽杉,半晌讷讷道:“这小家伙一向瞎说的,妳别生气。” 所谓言者无心,听着有意,小蛋说的是“别生气”而非“别当真”,听在罗羽杉的耳中,却羞喜交集,低声问道:“你……能给我看看泥人么?” 小蛋老老实实探手入怀,先在霸下的壳上弹指一敲,然后取出一尊小泥人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新做的一个,还是不太像。” 罗羽杉捧起泥像在眼前仔细端详,笑容如春风化雪,她爱不释手地捧着泥人,抚着它脖子上悬挂着的红丝结,眼眸中重新闪烁起动人的光芒,微笑道:“小蛋,把它送给我好么?” 小蛋刚嗯了声,猛听楼梯口有人哈哈笑道:“这不是羽杉侄女儿么?” 他和罗羽杉闻声双双望去,从楼下晃晃悠悠上来一名枯干瘦小的青衣老头,容貌猥琐丑陋,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精光四射,骨碌碌地乱转,嘴唇上生着两撇八字胡,一抖一颤高高翘起。 罗羽杉惊喜起身,向那老者说道:“毕老伯,您怎么也在这儿?” 原来,这老头便是名闻天陆的第一神偷毕虎,亦是昔年天陆九妖中硕果仅存的几人之一。 他与罗羽杉的父亲罗牛、翠霞派掌门盛年以及丁原等人交情深厚,堪称患难之谊,闲暇无事时,也常到天雷山庄作客,故此罗羽杉能一眼认出。 毕虎笑呵呵走到桌边往椅子里一坐,道:“我老人家闲着没事,四处逛逛。”小眼睛朝小蛋瞥了瞥,努努嘴问道:“这小子是谁,妳的相好么?” 罗羽杉大羞,赧然道:“他是侄女儿的一位好朋友,名叫小蛋。” “小蛋?”毕虎眨巴眨巴眼睛,道:“哦,我想起来了。前两天在紫竹轩作客,听盛年和卫惊蛰都说起过,原来就是他?我老人家正盘算着啥时候偷偷摸上忘情宫见他一见,赶巧在这里给撞上了。” 他扫了一眼桌面,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就两个菜,连壶好酒也没有?”打了个响指,招呼道:“伙计,伙计,过来点菜!” 刚才那伙计一路小跑,奔到近前,毕虎也不等人家开口,一气不停报出十多个菜名,又要了两坛好酒,这才稍觉满意地挥挥手吩咐道:“让厨子手脚利落点,我老人家吃饱还有事要办。” 打发了伙计,毕虎问道:“羽杉侄女儿,妳不是去了南海天一阁么?” 罗羽杉答道:“师父准假,让我回家探亲一个月。眼看假期届满,我正要返回南海。” 毕虎笑道:“妳师父不就是苏芷玉那丫头么?呵呵,一转眼她都成了天一阁主啦。” 这时伙计将两坛酒端了上来,毕虎也不客气,打开一坛给自己斟满,举起了杯子,才想着旁边坐的小蛋,问道:“小伙子,你要不要喝两杯?” 小蛋摇头道:“我不怎么喝酒,您老自便。”说着,随意夹了块鸡丁塞进嘴里。 毕虎“滋滋”有声,一饮而尽,一边倒酒一边瞧着罗羽杉手中的泥人,好奇道:“咦,这好像是妳么,捏得还挺有点味道,是谁做的?” 猛听得身边小蛋回答道:“我。” 毕虎一怔,旋即笑嘻嘻道:“我明白,这是定情信物,对不对?你们的事,罗牛晓不晓得?别是在私定终身罢?” 他越说越不象话,嗓门又高,引得周围食客纷纷注目,羞得罗羽杉和小蛋恨不能赶紧抽身而逃。 毕虎自顾“咕嘟”又一口喝干了酒,亲热地拍拍小蛋胳膊,笑道:“小伙子,有眼光!羽杉侄女儿可是当今天陆的第一美女,你艳福不浅啊。能攀上这门亲事,那是你祖上烧了八辈子的好香。” 小蛋红着脸没说话,罗羽杉娇嗔道:“毕老伯,您老人家要再拿我和小蛋消遣,侄女儿可要找石矶婶婶告状啦。” 一提石矶娘娘的名号,毕虎顿时老实了许多,嘴巴里细长的舌头一吐一卷,道:“别,我闭上嘴巴喝酒,什么也不说了。” 小蛋忍不住道:“毕老伯,您嘴巴闭上了是没法喝酒的。” 毕虎一瞪眼,道:“谁说的,我老人家今天就让你开开眼。”说罢一仰脖,丹田真气运劲猛吸,“哗——”杯中的酒汁凝成一束水练,直钻他的两个鼻孔,弹指间酒杯便见了底。 毕虎把酒咽落肚中,得意道:“如何,你来试试?” 忽听小蛋身上有个声音道:“这有啥了不起,我的眼睛还能喝酒呢,你行么?” 毕虎愕然朝小蛋胸前望去,就见霸下慢悠悠爬了出来,抬头瞧着他满是不屑。 毕虎指指霸下,难以置信地问道:“是牠在说话?” 小蛋叹了口气,道:“不是牠还会有谁?”当下将霸下的来历告诉了毕虎和罗羽杉。 毕虎听完,眼睛放光,狠狠盯着霸下,几乎口水都要滴了下来。 他生平并无大恶,奈何手痒的毛病到了哪儿都改不了,此时看到霸下,心里头禁不住又动起了歪念。 罗羽杉用纤指轻轻抚摸霸下,爱怜道:“原来牠叫小龙,好可爱。” 霸下合上眼,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 毕虎道:“喂,你真能用眼睛喝酒?” 霸下睁开眼,眸子里红光一闪,“哧”酒坛内飙射出两缕细细的水线,径自射入牠的眼中,嘴巴里兀自说道:“如何,你来试试?” 毕虎目瞪口呆没了脾气,忙转移话题道:“小蛋,你也要陪羽杉去南海么?” 小蛋回答道:“我要去一次迭青山,正巧和罗姑娘有一段同路。” “迭青山?”毕虎诧异道:“你去迭青山做什么?” 小蛋道:“有位朋友临终前,托我将他的遗物交还给家人。” 毕虎朝四周张望了下,身子往前一探,压低声音道:“他家是不是住在翡翠谷?” 小蛋惊讶道:“不错,确实是在翡翠谷,可您老人家怎么也会晓得?” 毕虎往椅子里一靠,苦笑道:“天底下的事总是那么巧。小伙子,幸亏你在这儿遇上了我老人家。听一句劝,翡翠谷暂且不去也罢。” 小蛋越加奇怪,问道:“为什么,难不成那里的人都搬走了?” 毕虎摇头道:“搬走没搬走我不清楚,可他们却惹上了天大的麻烦!”灌了一杯酒,他继续说道:“你总该听说过碧落剑派罢?这两天他们便要前往迭青山,找白鹿门的人算帐。 “据说,是碧落七子之一的停涛真人门下,有两名弟子被白鹿门的人毒倒,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小蛋大吃一惊,问道:“碧落剑派怎会有弟子伤在了白鹿门的手中?” 毕虎道:“那就不晓得了。总而言之,最好别去,赶紧打道回府罢。” 罗羽杉问道:“毕老伯,这消息您是从何而来?” 毕虎轻笑道:“该着小蛋走运,昨晚我还在碧落山,无意听到了几个老牛鼻子在商量报仇的事。当时也没太在意,哪想还会牵扯到小蛋?” 至于他为何会独自一人溜上碧落山,罗羽杉不问也明白,多半是静极思动的缘故。 毕虎拍拍小蛋,说道:“小伙子,你犯不着蹚这混水,等风波过后,再去也是不迟。嗯,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有空到云幂宫来找我玩。”一晃身,飞快地下楼而去。 罗羽杉目送毕虎离开,问道:“小蛋,迭青山你还要不要去?” 小蛋点头道:“当然要,希望白鹿门不会有事。” 罗羽杉轻轻颔首,隔了片刻低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小蛋一愣,道:“妳不是要回南海么,万一耽误了归期就不好了。” 罗羽杉嫣然浅笑道:“没关系,回头我抓紧赶路,应该没问题。” 说着话,伙计流水价般将一碟碟菜肴端上了桌。 小蛋道:“奇怪,毕老伯还没吃呢,怎么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霸下不忿道:“可恶,要了这么多东西却不付帐,让干爹做冤大头。” 小蛋不以为意道:“毕老伯是长辈,我请他吃一顿也是应该的。” 罗羽杉解下泥像上的红丝结,替小蛋重新系到腕上,轻声叮咛道:“碧落七子俱都性高气傲,与魔道各派水火不容。真若撞上了他们,你要多加小心。” 小蛋低头凝视着罗羽杉用她玛瑙般、粉嫩晶莹的小手,将红丝结系上手腕,心中甜蜜,说道:“我知道了。” 罗羽杉收回手,仅仅一个稍存亲昵的动作,已令她玉颊晕红,芳心怦然,按捺羞意道:“咱们尽快上路,或许能赶在碧落剑派的前头。” 小蛋一醒,道:“是了。”叫过伙计结过酒帐,与罗羽杉出了雅翠楼。 此际华灯初上,夜色降临,两人出了县城,御风往迭青山飞去。 第六集 望天篇 第十章 碧落白鹿 两人披星戴月,风驰电掣,于次日天微明时赶至迭青山翡翠谷外。 刚到谷口落下身形,谷内身影一闪,现出两名全神戒备的年轻弟子,神情不善地打量小蛋和罗羽杉。 其中一人说道:“翡翠谷乃私家禁地,请两位回避。” 小蛋见状,知道碧落剑派的人应该尚未杀上门来,暗自松了口气,抱拳施礼道:“在下小蛋,受一位身故的朋友之托,特来求见高谷主。” 两名白鹿门的弟子闻言均微露异色,左边一人答道:“高谷主已在三年前谢世,两位请回罢。” 小蛋一怔,问道:“不知贵门如今主事的是哪一位,在下确有要事求见。” 右边的那名弟子问道:“不知阁下是受何人所托?” 小蛋把杜先生的名讳报了,两名弟子相视一眼俱都摇头,左边一人道:“我们不认识他,你们最好立刻离去,莫要再纠缠不清。” 小蛋心道:“杜先生潜入忘情宫势必要隐姓埋名,难怪他们会说不认识。想来,这两名年轻弟子也不会清楚此等门中机密。” 他解释道:“或许杜先生用的是化名,他的真实身分应是贵门的一位长老。在下正是受他之托,要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交还贵门门主。” 左边那弟子不耐烦道:“我家门主没空见你们,有什么东西交给我也一样。” 小蛋心下犹豫,杜先生的骨灰也就罢了,那蚀龙香鼎却需亲手交给白鹿门的门主方为妥当,当下道:“还是烦请阁下替我通禀一声。” 右边弟子冷笑道:“你推三阻四言辞闪烁,恐怕是别有用心罢?我怎么越看你们,越像是碧落剑派派来探谷的奸细?” 左边弟子一省道:“罗师弟说得不错,这两人鬼鬼祟祟,定是奸细。” 小蛋见他们一副煞有其事、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好笑,说道:“两位误会了,在下并非碧落剑派的弟子。请贵门门主出来一见,即可明了。” 那罗姓弟子冷冷道:“你们现在想走也不行啦,乖乖将佩剑交出,跟我们走。”言下之意,居然是将这两人当作了俘虏。 小蛋再好的脾气也不由得要生出怒气来,摇头道:“对不住,剑我们不能交。” 右边那弟子哼道:“那就对不住了,先拿下再说!”说罢,反手掣剑不由分说,挑向小蛋胸口。总算他想要擒个活口,手上留了三分后劲不发。 罗羽杉轻蹙秀眉,道:“这位兄台,有话好说,何必要拔剑相向?” 她朝前半步挡在小蛋身前,玉手往前一推,纤纤五指在对方的仙剑上一搭一带,仪态轻盈曼妙,优雅至极。 那弟子虎口一震,仙剑不由自主偏到一旁。 小蛋见状甚是欢喜,白鹿门的这名弟子修为不弱,罗姑娘只一招便轻描淡写地将他仙剑拂开,一身修为较之前年初见之时,显然要高出一大截来。南海天一阁,号称海外三大圣地之一,果然不同凡响。 南海天一阁的绝学原本就专适女子修炼,而罗羽杉的师父苏芷玉,更是当今天陆屈指可数的卓绝巾帼,经过近两年的倾心调教,罗羽杉不啻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早已晋入知着境界。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而事实上,罗牛本人亦是举世无匹的绝顶高手,虽不善教导子女,可无形中,仍给罗羽杉打下了极为坚实的仙家根基。如今再得名师指点,自然是水到渠成,令她赫然从天陆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 另一名白鹿门弟子见同伴吃亏,叫了声“孙师兄!”掣剑而出,拧身横扫罗羽杉纤腰。 他既已认定来人是碧落剑派的奸细,出手更不容情。 罗羽杉仍不拔剑,施展出天一阁绝学“水天一色”身法,从容闪躲开去。 她的这套身法虽说初学乍练,但用以应付两名普通的白鹿门弟子,却绰绰有余。 罗、孙两人见罗羽杉身手不凡,惊怒交集,一边口中发啸向谷内示警,一边双剑齐出左右夹击,反把小蛋抛到了一旁。 罗羽杉衣袂飘飘,犹如凌波仙子周旋于重重剑光中,显得游刃有余,泰然自若,劝说道:“两位兄台,我们确实不是碧落剑派弟子,请收起仙剑。” 但那两人哪里肯听,越斗越是心惊,思忖道:“这两人年纪不到二十,说不定只是碧落剑派第三代的弟子,修为竟如此了得。如果是碧落七子亲自前来,本门岂不又要遭受没顶之灾?” 念及至此,罗姓弟子杀机陡动,撤身扬手,低喝道:“着!”一蓬蓝汪汪的毒砂呼啸卷涌,打向罗羽杉面门。 罗羽杉一凛,飞袖荡开毒砂,“哧哧”轻响,几粒黏在袖口上的蓝色毒砂冒出青烟,顷刻将她的衣袖腐蚀出一点一点的焦黑色小孔。 罗羽杉屏息退到小蛋身侧,挥剑截下受了毒砂腐蚀的一截衣袖,她尚未开口,霸下已勃然大怒道:“我烧死你们!” 牠张嘴喷出一溜火线,“呼”地在空中爆燃,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卷裹向两名白鹿门的弟子。 罗、孙两人大惊失色,忙不迭挥剑护持周身,拼命朝后闪退。 奈何霸下的荼阳地火何等厉害,连饕心碧妪都不敢小觑分毫,这两个普通年轻弟子又如何能够抵御? 眼看烈火及身,转瞬就要把这两人化成灰烬,小蛋沉声喝道:“小龙,不可!” 霸下听到小蛋喝令,虽不情不愿却也不敢违拗,只好住手。 但见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倏忽凝缩,化作一束细丝飞速地纳入霸下口中,转眼间风清云淡,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孙、罗两人的头发衣衫均都发出难闻的焦臭味道,满脸黑灰望着小蛋,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往前逼近半步。 只听谷内有一悦耳动听的少女声音说道:“多谢两位手下留情!” 小蛋和罗羽杉向谷中探望,风声连响,掠出十余道身影,飘落在了孙、罗二人跟前。 说话的是一位年方荳蔻的美丽少女,一袭紫裳娇小玲珑,神态从容柔和,落落大方,背后负了一根碧绿通透的细竹,竹端系有一条紫色缎带,迎风猎猎飘扬。 她看上去英姿飒爽,虽略略不及罗羽杉的容颜出尘灵逸,但自有一股迷人风韵,让人一见之下绝难忘怀。 在少女身侧,犹如众星捧月站着八九个人,却是年长的少,年轻的多。 小蛋惟恐再生误会,唱喏道:“在下忘情宫常寞,受贵门长老杜先生临终所托,前来奉还遗物,尚请贵门门主现身一会。” 听到“临终所托”四字,紫裳少女的脸色一变,问道:“此事关系重大,请恕我冒昧,不知常公子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身分?” 小蛋道:“姑娘只管称呼我‘小蛋’就是。”抬手亮出象征忘情宫门人身分的一面铭牌,道:“不晓得这东西是否可以证明?” 他一亮身分,非但赵、孙两人更加紧张,后来的十余人亦面色凝重,目露戒备与敌意。 紫裳少女盯着铭牌仔细审视了须臾,点点头,问道:“杜先生为何会托阁下前来?” 小蛋简略地将事情经过说了,最后道:“杜先生去世前,郑重交代我一定要把蚀龙香鼎亲手交还给高谷主。不知高谷主去后,贵门由哪位前辈执掌?” 紫裳少女眼中泛起盈盈泪光,徐徐道:“小妹就是如今的白鹿门掌门。常公子所说的‘杜先生’,便是家父,他的真名叫做卫孝行。有劳常公子厚义盛情,不远万里将蚀龙香鼎和家父遗骨送还翡翠谷,小妹卫慧代白鹿门谢过。”说着她深深俯身,向小蛋一拜。 小蛋忙道:“卫掌门请起,在下当不得如此大礼。” 卫慧抬身道:“适才孙、罗两位师兄对常公子和这位姑娘多有冒犯,望二位多加海涵。” 罗羽杉微笑道:“卫掌门客气了。想来这两位兄台是把我们当作了碧落剑派的弟子,才会心生误会。” 卫慧讶异道:“请问妹子芳名,怎会知道碧落剑派与本门的纠葛?” “小妹罗羽杉。”罗羽杉回答道:“这件事,我们也是昨晚才听一位尊长在无意中提及,具体详情亦不甚了然。” 卫慧僻居翡翠谷,对天陆动态所知了了,故而虽听罗羽杉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却仍不晓得她是罗牛的爱女、天一阁的传人,只当她是和小蛋一般,同属忘情宫门下。 她轻轻叹息道:“这事说来话长,请两位移驾谷中,小妹当以实情相告。” 众人进谷,在客厅中分宾主落坐。 沿途小蛋发现不少白鹿门的弟子忙忙碌碌,在各处布置,多半是在为抵挡碧落剑派的袭击而做准备。 有人奉上茶点,卫慧说道:“敝门七年前遭受忘情宫屠杀,几近灭绝,此事常公子当略知一二,恕小妹不忍再言。 “当年侥幸逃脱的弟子,在先父和高师伯的率领下,背井离乡,历经千辛万苦,总算在翡翠谷觅得一片栖身之地。 “经过这些年的卧薪尝胆,休养生息,白鹿门元气稍复,加之新收了十数位新弟子,终于渐渐挺过了难关,使祖上传下的基业未至断绝。” 她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神情黯然,缓缓说道:“家父五年前为夺回本门失去的蚀龙香鼎,孤身潜入忘情宫,从此了无音讯,不想竟成诀别。此番若非常公子仗义襄助,他老人家必是死不瞑目。” 想到父亲为了白鹿门复兴,悲壮成仁,卫慧情不自禁地心如刀绞,语声哽咽,眼眶又红了起来。 小蛋摇摇头,道:“卫掌门千万别这么说。此事本就是因忘情宫而起,况且又是物归原主。” 罗羽杉见卫慧忧伤模样,心生同情,也代她一起难受。 她有意岔开话题,好让卫慧暂时摆脱开悲伤情绪,便低声插言询问道:“卫掌门,不知贵门为何会与碧落剑派结仇?” 卫慧平复心绪,解释道:“三天前,几名碧落剑派的弟子到迭青山左近采药。这本是寻常之事,以往每隔三五月,总会有上一两回。由于本门隐匿形迹刻意忍让,也一直和他们相安无事。” 侧旁坐着的一名中年人见卫慧情状,知她还无法从父亲的死讯中缓过神来,便说道:“卫掌门,当日的事我正好在场,不妨让我来告诉他们。” 卫慧转首望去,说话的人是她的师兄许宽,亦是已故的老掌门生前爱徒之一,她无力地点点头,说道:“许师兄,那就麻烦你了。” 许宽道:“那天中午,我和两个徒弟外出采办回谷,不巧在翡翠谷西首的一处无名深潭边,发现了头罕见的三腿金蟾。这东西据说只产于天陆东南的云梦大泽,能在迭青山现身,实是罕见。” 罗羽杉在翠霞时,曾听盛年说起过三腿金蟾,知牠是疗伤解毒的无上瑰宝,即使在云梦大泽中也难觅踪影。当世能真正亲眼见到过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许宽接着道:“我和两个徒弟见了,自是欣喜无比,便悄悄潜向深潭边,想把三腿金蟾捉到手。谁料这畜生颇为警觉,没等接近到跟前,牠突然纵身跳进了水里。我们穷追不舍,也跃入潭中,兵分三路向牠合围。 “三腿金蟾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情急之下往上一窜,又逃出了水潭。我们跟着追了上去,却见半空里红光一亮,落下个琉璃罩子,将三腿金蟾吸了进去。” 小蛋往日常听常彦梧说故事,这时自然而然问道:“是碧落剑派的人来了?” “常公子猜得没错,正是那几个来迭青山采药的碧落派弟子。”许宽说道:“我们三个一瞧这情形,心里当然有气,便和他们交涉。毕竟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何况没他们插手,三腿金蟾早晚也要被咱们逮着。” 罗羽杉道:“想来是碧落剑派的弟子不愿归还,几位就和他们起了争执。” 许宽颔首道:“知道他们是碧落剑派的弟子,我们也不愿轻易得罪。起初,我和那几个道士客客气气地商量,向他们说明原委,请他们将三腿金蟾交还。哪怕事后本门作出些补偿作为谢礼,也未尝不可。” 他说到这里,怒气上冲,重重哼了声道:“孰知那几个小道士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蛮不讲理,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其中一个还说什么三腿金蟾早两年就让他们发现了,只是一直养在潭里,直至今日方来取回。 “两位,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真要两年前他们就发现了三腿金蟾,又岂会置之不理?” 他也不等小蛋和罗羽杉回话,气哼哼地继续说道:“当下越说越僵,我的大弟子孟健脾气也暴躁了点,伸手就想从琉璃罩内夺回三腿金蟾。那几个道士立时翻脸,跟咱们动起手来。” 卫慧摆摆手,道:“许师兄,交手的详情你无须赘述,只捡紧要的向常公子和罗姑娘说明。” 许宽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他们人多势众,修为又高,咱们当然不是对手。三招两式,我的两个徒弟便先后受了重伤。我一瞧形势不妙,忙发啸向谷中求援,然后伺机打出几把‘梦萝砂’,毒倒了两个道士。” 小蛋心道,他说的“梦萝砂”,恐怕就是先前罗姓弟子打出的那蓬蓝汪汪的东西了,亏得罗羽杉反应及时,才没被伤着。 许宽接着道:“剩下的三个道士看到同伴中毒,咱们白鹿门的援兵又马上赶到,不敢再多逗留,连忙逃之夭夭。我急着要救治受伤的两个徒弟,便没追他们。梁子也就这么给结下了。” 小蛋问道:“那三腿金蟾呢,也被他们带走了么?” 许宽呵呵笑道:“该着碧落剑派的家伙倒霉。在和我们打斗之间,三腿金蟾乘机脱出琉璃罩,往山林里一钻就没影了。到头来,咱们两家谁也没得到。” 卫慧苦笑道:“我们和碧落剑派的弟子等于白打了一场,却就此结仇。” 听完前因后果,小蛋和罗羽杉已对其中的原委了然,此事白鹿门的人固然有不妥之处,但碧落剑派动辄伤人,也并非什么好作为。 罗羽杉问道:“卫掌门,碧落剑派这两日便会前来寻仇,你们是否打算暂且退出翡翠谷,避让一时?” 须知,碧落山乃天陆正道七大剑派之一,弟子逾千,势力庞大,远非区区的白鹿门可比。兼之七年前惨变之后,白鹿门上一代的高手竞相凋零,如何能是碧落剑派的对手? 别说碧落七子亲至,只是他们座下的几个二代门人,论起实力,只怕也能轻轻松松将翡翠谷夷为平地。 因此,她才婉转向卫慧提出退避三舍的建议。 卫慧回答道:“我们前日已经商议过此事,最终决定还是留下。” 她抑郁一笑,道:“七年前,我们已经历过一次毁家灭门之痛,此后颠沛流离,犹如丧家之犬,好不容易才在翡翠谷重新站稳脚跟,重整旗鼓。而今若再次退去,天陆苍茫,又有何处能容我白鹿门数十弟子栖身?” 小蛋听她说得悲壮凄凉,禁不住暗自悯然,说道:“不晓得卫掌门是否有了应对碧落剑派寻仇的妙计?” 卫慧沉静道:“敝门人寡势孤,急切间哪有妙计可言。好在这些年我们徐图恢复,私下炼制了不少药力特异的毒宝,这两日已陆续布置在谷内各处。 “万一碧落剑派来犯,小妹自当尽力委曲求全,请他们网开一面,高抬贵手。如果事与愿违,便只能退入翡翠谷,利用诸般设置自保。” 小蛋道:“这样硬拼,最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卫掌门又是何苦?” 卫慧凄然含笑道:“常公子说两败俱伤已是高抬白鹿门了。小妹再是狂妄无知,又焉能不清楚与碧落剑派为敌,等若以卵击石,殊无胜望。 “我是想,设法多毒倒几位碧落剑派的弟子,而后由我亲自奉上解药,再负荆请罪,恳请他们收手罢战,赐敝门一块堪可容身喘息的弹丸之地。” 她幽幽一叹,又道:“实不相瞒,昨日小妹请门中的刘师兄备上重礼前去碧落山赔罪,可连山门都没能进去,就被他们赶了回来。由此可见,除非我们舍弃翡翠谷连夜遁逃,否则箭在弦上,此事已由不得敝门善了。” 许宽忿忿道:“师妹,妳别哀声叹气,大不了就把我交给碧落剑派,要杀要剐任由他们。” 卫慧苦涩低笑道:“许师兄这么说,要置小妹于何地?若要以身谢罪,我是掌门,也该由我去。” 小蛋寻思:“可怜白鹿门为了能求得碧落剑派的宽宥谅解,连掌门人都做好了俯首请罪的打算。这事不巧让我碰上,自当想个法子能让两家化干戈为玉帛。” 然而想是这么想,小蛋却明白,以自己的身分想给碧落剑派做和事老,又谈何容易? 而他叶无青亲传弟子的身分,在碧落七子面前更是提也提不得,否则只会是火上浇油。 尽管清楚这些关键利害,可眼前情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转首对罗羽杉说道:“罗姑娘,我想暂且留下,妳先回南海罢,莫要延误了归期。” 罗羽杉心知小蛋要抱不平,但想那碧落七子名垂天陆百多年,又有碧落剑阵威震四海,岂是小蛋凭一己之力能解决得了的? 她摇摇头,道:“没关系,就算稍晚一两天师父也能见谅。不过,我想碧落剑派终归是正道名门,虽有意要登门寻仇,却也不致做出斩尽杀绝之举。难得卫掌门存了和解心思,只要说清是非曲直,再向对方受伤的弟子表示歉意,碧落剑派也不应太过为难贵门。” 卫慧却没那么乐观,说道:“但愿如此。” 许宽忽然想起一事,两眼一亮,迫不及待地问道:“常公子,你不是将卫师叔夺回的蚀龙香鼎带来了么?假如用它摆下‘蚀龙千香阵’,或许咱们还有一线希望!” 小蛋一醒,道:“说了半天,我怎么忘了正事。”他探手入袖摸索半晌,孰知骨灰尚在,蚀龙香鼎竟不翼而飞!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小蛋受杜先生临终重托,偕罗羽杉来到翡翠谷,要将蚀龙香鼎交还白鹿门,却正巧碰上碧落剑派前去寻仇。更糟糕的是,一直收在他身上的蚀龙香鼎居然不翼而飞,令白鹿门顿失护谷至宝。 而另一方面,楚望天的归来也终于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为了巩固自己的宝座,叶无青断然作出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决定。 楚儿要出嫁! 第七集 玉碎篇 第一章 排忧解难 小蛋明明记得自己临离开忘情宫前,蚀龙香鼎还好端端藏在右边的袖口里,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况且袖里的其它东西一件不少,怎么可能单单把蚀龙香鼎给丢了? 但他搜遍全身每一个可以放东西的地方,依旧找不到蚀龙香鼎的踪影,小蛋头上渐渐渗出一抹热汗。 许宽见状情知不妙,心头一沉,忍不住问道:“常公子,怎么了?” 此时小蛋就差脱下靴子来搜了,不得已苦笑道:“我找不着蚀龙香鼎了。” 闻听此言,虽然已有所预感,在座众人依旧尽皆面色大变。 许宽身侧落坐的另一位白鹿门中年门人,面色不善、将信将疑,道:“常公子,你不是在跟我们说笑罢?” 适才在客厅落坐时,卫慧曾将众人一一向小蛋和罗羽杉引见,故此小蛋知道此人就是卫慧的另一位师兄刘豫,也就是昨日前往碧落山赔罪的那位仁兄。 他摇摇头,说道:“刘大哥,我没说笑,真的不见了。” 刘豫不甘心,问道:“常公子,你再好好想想,是否会将鼎忘在了哪里?” 小蛋思量许久,也说不出蚀龙香鼎到底是丢在了何处,忽听罗羽杉迟疑道:“小蛋,昨日咱们遇见过毕老伯,会不会是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蛋猛地记起昨晚毕虎曾先后两次拍自己的肩膀,当时也并不在意,如今想来,恐怕第一次是为探明袖中情形,而第二次则是下手盗鼎。 难怪毕虎叫了一大桌酒菜,却不等上齐就匆匆离去,想来竟是为了这个缘由。 小蛋苦笑,这位天陆第一神偷,果真名不虚传,瞧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一众白鹿门弟子,他只能尴尬道:“大伙儿别急,多半是毕老伯和我开玩笑,悄悄拿走鼎好吓我一跳。我……这就到云幂宫找他,把鼎拿回来。” 突然门外奔入一名白鹿门年轻弟子,面带惶急,禀报道:“启禀掌门,碧落剑派停涛真人率门下二十多个弟子,已到翡翠谷外!” 刘豫一惊,吸了口冷气,道:“该来的,终究要来!碧落剑派可真给咱们白鹿门面子,居然是由停涛真人亲自带人来。” 卫慧向小蛋与罗羽杉道:“两位请稍坐片刻,我去迎接停涛真人。” 只听门外一声冷冷低笑,说道:“不必,贫道已经来了!” 众人齐齐望向厅外,一名身材瘦削、仙风道骨的皓首老道,身着杏黄袍服,手持拂尘大步走入,正是碧落七子之一的停涛真人。 在他身后,二十多名碧落剑派门人龙步虎行鱼贯而入,一个个气势凌人。 卫慧起身,朝停涛真人盈盈一礼,不卑不亢道:“白鹿门卫慧见过停涛真人。” 停涛真人阴沉着老脸,半晌不答话,只用精湛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视过厅内众人,等环顾过所有的面孔,他才淡淡响应。 “卫掌门客气了。妳我两家枉做了这么多年的近邻,却直到日前贫道才晓得贵门的真实来历。往日多有怠慢之处,请卫掌门与诸位多多包涵。” 停涛真人话说得客气,但脸上的表情却透露出毫不掩饰的高傲和敌意。 卫慧道:“敝门为忘情宫所迫,背离故土飘零异乡,蒙贵派余荫庇护,始能在迭青山觅得一片安生立命之地。只因担心仇敌追杀,这些年来不得不隐姓埋名,不敢将真实身分相告,还望真人见谅。” 停涛真人点点头。 “贵门与忘情宫的恩怨纠葛,贫道当然有所耳闻。对于卫掌门的遭遇,贫道非常同情。不过,三日前你们为抢只三腿金蟾,便在翡翠谷外伤我门下弟子,这样的做法也未免太过分了些。贫道此来,正是要请卫掌门给个说法。” 许宽听停涛真人词锋咄咄逼人,把当日冲突的责任和过错,一古脑都推到了白鹿门的头上,而对门下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心中大是不忿,嘴巴张了张想抗辩几句,但看了看卫慧,又强自隐忍了下来。 卫慧道:“此事敝门弟子确有不是之处,但不知贵派受伤的两位仙友情况如何?”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双手递向停涛真人,接着说道:“这是敝门‘梦萝砂’的解药,只需和水服食一粒,即可见效。” 停涛真人瞧也不瞧,漠然道:“不用了,区区一点毒砂岂能难倒我碧落剑派?” 他顿了顿,嗓音变得更加深沉缓慢,说道:“对于三天前妳我两家弟子间发生的不快,贫道与掌门师兄都深感遗憾。希望贵门能严惩伤人凶手,以此为戒,并将三腿金蟾归还本派。另外……“在十日之内,请贵门退出翡翠谷。如果觉得时间太过仓促,我碧落派可以多通融宽限几日。” “岂有此理!”许宽怒道:“欺人太甚!” 面对一双双怒目圆睁的眼睛,停涛真人不动声色,道:“并非贫道不近人情,只是自古正魔有别,以前不知情也就罢了,可如今若再任由贵门继续盘踞翡翠谷,一旦传扬出去,敝派清名难免受损,被人指责是藏污纳垢。” 刘豫冷笑:“说得好,果真是冠冕堂皇。其实,你们不过是担心忘情宫突袭翡翠谷,殃及碧落剑派。欺软怕硬,如此而已。” 停涛真人身后一名中年道士闻听刘豫此言,勃然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许宽早就窝了一肚子气,此际哪里还忍得住火爆性子?他对视着中年道士,冷笑道:“你敢说不是么?你们害怕忘情宫,只能找个理由将咱们赶走,也好明哲保身。哼,堂堂碧落剑派,这种小伎俩也使得出!” 中年道士满面涨红,右手按住剑柄呼呼喘气,眼看着停涛真人,只等他发下号令,便要出手。 停涛真人注视卫慧,问道:“卫掌门,对贫道的提议,妳怎么说?” 对碧落剑派此来摆出一副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架式,卫慧本已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未曾料想到停涛真人口气如此强硬霸道,条件如此苛刻,不仅要自己拱手交出三腿金蟾和许宽师徒,更想将整个白鹿门从翡翠谷连根拔除。 她暗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心绪,回答道:“真人恐怕要失望了,本门恕难从命。” 停涛真人薄薄的嘴唇浮起轻蔑与讥嘲,说道:“贫道本想网开一面,可惜诸位冥顽不灵,置我的一番好意于不顾。螳臂挡车,真是可笑。也罢,只好先将你们擒下,交由掌门师兄亲自发落!” 他手中拂尘轻轻一摆,身后二十多名门人弟子立时身形移动,衣袂飘飘如风拂林,转眼布下三座剑阵,对厅内众人隐成合围之势。 罗羽杉低呼道:“碧落九宫剑阵!”不由替卫慧等人捏了一把汗。 所谓碧落九宫剑阵,乃碧落剑阵“九宫、八卦、七星”三种阵势变化之一,当年魔道顶尖高手苏芷玉之父苏真与妻子水轻盈,曾连手恶战九宫剑阵,最后迫得耗损真元连伤数名阵中弟子,才得以成功退敌,碧落剑阵的厉害,可见一斑。 如今在这厅中一摆就是三座剑阵,且是停涛真人亲自主持,显然碧落剑派入谷前早有打算,要将白鹿门的首脑一网打尽。 许宽等人纷纷聚集到卫慧身边。 刘豫笑道:“打就打,你当我白鹿门的人是孬种?” 小蛋瞧双方闹僵,挤开众人走到停涛真人跟前,拱手道:“道长,能不能不打啊?” 停涛真人瞟了眼小蛋,察觉到他的装束打扮不似白鹿门的弟子,冷然问道:“娃儿,你是谁家门下?若与此事无关,最好退开。” 小蛋一阵踌躇,他晓得一旦报出自己的身分,就不只是和事佬做得成做不成的问题了。 罗羽杉看出小蛋的难处,上前施礼,道:“晚辈罗羽杉,代家师南海天一阁苏阁主向真人问安。这位小蛋兄弟,是晚辈的一位好友。” 她这一开口,停涛真人原本冷淡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 碧落七子屡次在苏真、苏芷玉父女手下吃过苦头,双方积怨甚深,罗羽杉毕竟年轻,原想报出天一阁的名头可令停涛真人有所顾忌,却没想反而弄巧成拙。 停涛真人铁青着脸,锐利如刀的目光凝视罗羽杉,缓缓道:“妳是苏芷玉的徒弟?” 罗羽杉隐觉不妥,颔首应道:“不错,晚辈正是苏阁主去年新收的弟子。” 停涛真人朝天打了个哈哈,道:“天一阁的手好长啊,竟伸到我碧落山来了?好得很,就让我将妳也请回山去,等苏芷玉那丫头亲自上门来道歉领人!” 罗羽杉正自暗暗叫苦,还想着如何向停涛真人解释,冷不丁霸下从小蛋怀里钻出,气呼呼瞪着停涛真人骂道:“老牛鼻子,敢抓我干妈,我烧死你!”嘴一张,一束荼阳地火飙射而出,急打停涛真人胸膛。 停涛真人急切之间还没弄明白状况,挥动袍袖卷起一股劲风,想把火束荡开,火束破开劲风,击中停涛真人袖口,顿时熊熊燃烧,冒起黑烟。 停涛真人大吃一惊,立刻功聚拂尘,往左袖上一掸,两个甲子多的精纯玄门真气到处,这才把火势熄灭,还好他见机得快,并没连皮带肉给烧焦,再看他的袖子,已毁去一大截,这个丑是出大了。 白鹿门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许宽眼睛瞇成一条线,挖苦道:“早跟你说了最好别打,可惜有人偏不领情!有没有烧伤啊,我这备着上好的膏药,抹一点回去,将养两天就好。” 停涛真人白眉倒竖,口中呼喝一声,右手并立如刀,一掌劈向小蛋怀中的霸下。 卫慧手疾眼快,迈前半步挡在小蛋身前出掌相迎,叫道:“真人手下留情!” “砰!”双掌相交,停涛真人身形不动,卫慧却是身躯震颤,朝后退出两步。 许宽和刘豫见掌门吃亏,一使铁杖、一使银叉,双双纵身扑上,夹攻停涛真人。 停涛真人伫立原地,拂尘左一挂右一封,“叮叮”脆响架开杖叉,沉声喝令:“摆阵,活捉为上!” “铿铿”连响,周围严阵以待的二十六名弟子掣出仙剑,齐声呼应,一时间厅内寒光闪闪,剑气冲霄,人影云动似若奔雷,朝着卫慧等人站立之处收拢。 小蛋和罗羽杉纵然有心劝双方罢战,可此刻厅中人人宝剑出鞘,箭在弦上,哪里还给他们开口说话的机会? 厅外的白鹿门弟子见里头打起来了,也不必招呼下令,全都一古脑往里冲,却被阻在门口的一座九宫碧落剑阵牢牢挡住。 停涛真人自觉有生以来还没这么丢脸过,越想心头越是窝火,双足步罡踏斗依照阵势变化,游走到小蛋左侧,拂尘抖得笔直如剑,挟着锐利呼啸,疾刺而出。 小蛋自忖远不是停涛真人对手,当下错步侧闪,反手拔出雪恋仙剑,一式“天照九剑”中的“披荆斩棘”,埋身劈向拂尘。 “叮”地金石激撞,小蛋虎口剧震酸麻,门户不由大开,不等他回剑自守,一股罡风浩荡迫面袭至,停涛真人的右掌已然拍到。 罗羽杉振腕出剑,尺长的仙剑玉缘幽鸣如泉水叮咚,化作一溜雪光点击停涛真人掌心,剑式轻灵奥妙、寓静于动,堪称是一等一的上乘攻招。 停涛真人“嘿”了声,右掌一沉一扫,轻轻拂中玉缘仙剑,罗羽杉身子被绝强的劲力带得一偏,但苏芷玉一年多的倾心栽培显出了效果,罗羽杉不慌不忙,借势转身,仙剑掠过一束弧光,削向停涛真人小腹。 小蛋心念急动,乌犀怒甲铿然跃出、披挂全身,他惟恐罗羽杉独自一人面对停涛真人吃亏,跨步吐气,雪恋仙剑再劈出一记大开大阖的“掷地有声”,斩向停涛真人头顶。 停涛真人身形一闪,碧落剑阵阵势转换,小蛋前方陡然变成两名中年俗家弟子,各执仙剑刺了过来,直取他的双肋。 小蛋剑招走空,仗着乌犀怒甲护身,压根不理刺来的双剑,暗运“有容乃大”真气布于肋部,左手以“大寒七式”里的一招“冰冻三尺”,拍出溜火神掌。 右首那名碧落弟子一怔,但剑招发出也容不得他多想,一边继续剑招轨迹、一边横掌招架。 “砰”,双掌交击,一股冰冷寒流破入他的掌心,禁不住浑身猛打激灵,如坠冰窟。亏得他功力胜过小蛋一筹,忙振臂扬声,将寒息从体内生生迫出。 那边他的仙剑也刺中小蛋肋上软甲,却如陷柔絮、全不着力,歪歪斜斜滑落开去,连一个剑孔都没留下,而他身侧同伴的那一剑,自然同样徒劳无功。 两人异口同声惊咦,撤剑借助阵形变化退走,另一名年轻道士补上空缺,挥剑又和小蛋战在一处。 霸下张着小嘴欲再喷荼阳地火,可厅内敌我双方数十人短兵相接,犬牙交错,气得牠鼓圆眼睛,恨恨道:“别让我逮着,不然烧死你们!” 不到半盏茶工夫,便先后有六名白鹿门弟子伤在了碧落派门人的剑下。他们虽人数略微占优,但大多是新入门不久的年轻人,拼劲全力依然落入下风。 更何况碧落剑阵变幻无方,最擅群战,足可抵销双方人数上的差异,局面于瞬间已变得岌岌可危。 突听许宽“哼”地痛呼,铁杖“当啷”坠地,却是顾此失彼间被换位过来的停涛真人击中左肩,眼看整条胳膊都报废了。 卫慧竭力保护许宽,娇喝道:“大家站在原地结阵自守,千万别跟着他们转!” 众人闻言,各自站定身形、互成犄角,结成三座小阵与对方的碧落九宫剑阵抗衡。虽依然只是被动挨打的守势,可情形比适才好了不少。 碧落剑派的弟子以少围多,将四十多个白鹿门门人切割成三块,以剑阵压制,放手猛攻。 以停涛真人为核心的剑阵,更是对小蛋、罗羽杉他们不断发起一波高过一波惊涛骇浪般的攻势,逼得卫慧等人只得连连使出白鹿门各种毒宝,这才堪堪抵住对手的强袭,未曾落败。 霸下小声嘀咕道:“干爹,一会儿万一不行,我就放把大火,保护你和干妈快逃,其它人便不要管了罢。” 小蛋思忖小龙说得不错,照这么打下去,白鹿门再用不了多久就抵挡不住了,又想起干爹说过“蛇打七寸”,只要能想出对付停涛真人的法子,翡翠谷便能转危为安。 然而世上的事情知易行难,小蛋也明白,击溃碧落剑阵、挫败停涛真人,这种念头想想可以,但真要实施起来,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心念闪动间,刚巧阵势转换,停涛真人又到近前,小蛋来不及细想,阔步出列,雪恋仙剑中宫直进,一招“一诺千金”挑向停涛真人胸口。 停涛真人哪会把他放在眼里?拂尘一抖,“啪”地击出,千缕柔丝牢牢锁住仙剑,低喝道:“撤手!”运劲回拉朝上方甩出。 小蛋不惊反喜,身子顺势往停涛真人怀里倒去,左手化掌为剑,使出“吾身独往”,右手雪恋仙剑暗运“周而复始”心诀,一股寒流攻入拂尘。 停涛真人面色骤变,急忙运力相抗,立掌切向小蛋左腕。小蛋左掌上翻,化解了对方攻招,俯首施展“金光聚顶”神功,一个头槌轰向停涛真人小腹。 停涛真人一怔,怎也想不到小蛋会用这种既不要命又不入流的方式攻击自己。 仙家高手对决不同于寻常人,一招一式都要讲求出尘飘逸、潇洒空灵,哪有用自己的脑袋当武器砸人的? 停涛真人蔑然低哼,运劲抬腿,膝头灌注真气,顶向小蛋冲过来的脑袋。 “砰!” 饶是小蛋有金光聚顶和乌犀怒甲的双层防护,头顶仍似捱了一记重槌,眼前“劈哩啪啦”一阵金星乱晃,胸口气血直冲脑门,“哇”地一口喷了出来,但他的头顶终于狠狠击中了停涛真人柔软的小腹。 停涛真人腹部生出钻心剧痛,连带丹田真气也震荡游离,几难自持,他奋力挥甩拂尘,振脱雪恋仙剑,嘴角溢出一缕血丝,竟也受了内伤。 可相形之下,小蛋显然吃亏更大。他的脑袋被顶得七荤八素,昏沉沉不辨天南地北,又让拂尘一甩,身子不由自主朝后仰跌。 情急之下,顺着喷口而出的气血,小蛋张嘴射出一蓬银丝,直打停涛真人胸前。 这下距离既近,兼之怪招突出,停涛真人做梦也想不到! 晶莹通透的银丝黏上停涛真人的胸襟,圣淫虫无比霸道的寒毒破茧而出,透过道袍,势如破竹攻入他的经脉。 想当日,小蛋无意喷出的一道银丝便教尤怨昏厥当场,险些丧命。停涛真人两甲子多的玄门修为虽比尤怨高出一截不止,可猝不及防之下,亦难消受。 停涛真人只觉胸口一凉一麻,一股古怪的冰寒之气,犹如蛟龙入渊,在体内翻江倒海般折腾起来,迅捷遍布上身,直迫丹田气海。 他大骇退身,左手护住周遭,以防有人乘隙而入,同时右手拂尘一扫胸前,想震落银丝,不料银丝黏性极强,反粘上了拂尘挥之不脱。 停涛真人也顾不得这许多,运转玄门真气抵御寒毒,全力护持心脉等诸处要害,哑声喝骂道:“小畜生,你敢暗箭伤人!” 小蛋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幸亏被罗羽杉及时轻轻扶起,耳朵轰鸣,根本不晓得停涛真人骂了什么,“哇”地又吐了一口淤血,晃晃悠悠的视野里,就只见到罗羽杉关切而焦灼的玉容。 他强咽下一口热血,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喘息道:“我还好。”默运“生生不息”心诀通脉疗伤,脑袋疼痛欲裂,几欲炸开。 见停涛真人受伤,围攻众人的碧落剑阵立时停止,动静转换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而那圣淫虫的寒毒好生厉害,不一刻工夫,停涛真人的脸上便已泛起淡淡的银白色光彩,说不出的慑人妖艳。 停涛真人嘴唇发紫,身躯微微抖颤恨恨盯着小蛋,道:“你好!” 第七集 玉碎篇 第二章 殃及池鱼 小蛋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下能把停涛真人整得如此之惨,他在罗羽杉的搀扶下勉力站直身子,无可奈何道:“道长,只要你能下令停战,我这就帮您解毒。” 停涛真人的面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堂堂的碧落七子之一,天陆正道有数的高手,莫名其妙栽在一个无名后生手里,居然还是两败俱伤?这张老脸算是丢到家了。 他一抖拂尘,“哧哧”青烟直冒,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银丝逐渐被真气炼为乌有,然而停涛真人经脉中的寒毒,却不是抖一抖那么容易拔除的,如果继续逞强而战,血行加速之下,大有可能性命堪忧。 他连试几次,非但无法将寒毒迫出体外,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不禁心头既惊且怒,冷笑道:“小畜生,贫道何需你示好卖乖?” 需知停涛真人素来自持身分,极少口出恶言,接连两次怒骂小蛋“畜生”,显然是心中郁闷到了极点。 可小蛋能一笑置之,霸下却不干,突然不声不响喷射出连串火箭。 霸下知道停涛真人修为了得,荼阳地火也未必能伤得了他,专捡老道士身旁的一众弟子烧烤。 “呼——”一簇簇火箭在半空中爆裂扩散,像洪水般汹涌澎湃朝着碧落派弟子迫去,未及触身,便已令人感觉灼热迫面,如火山崩塌。 几名碧落弟子亲眼目睹过荼阳地火焚毁停涛真人大半截衣袖的场景,想想自己远不及停涛真人之能,于是几人纷纷抽身闪躲,手中仙剑舞出团团光澜,护住全身。 有两名动作稍慢半拍的碧落派弟子,被无孔不入的荼阳地火燃着衣襟,顿时失声呼喊,心神大乱。 停涛真人强忍体内寒毒,拂尘左右开弓,“呜呜”两股浑厚罡风,替门下弟子扑灭火苗,但短短一眨眼工夫,两人各有一处肌肤焦黑冒烟,胳膊上鼓起一大片亮晶晶的水疱。 停涛真人这一略运真气,寒毒乘隙卷土重来,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颤,脸上的银白光芒又深了一层。 他自知无力久战,愤怒的眼神射在霸下身上,努力调匀呼吸说道:“龙子霸下……贫道走眼了!” 在碧落七子之中,停涛真人最以智计城府见长,极少意气用事,原本此次他亲率二十多名嫡传弟子杀入翡翠谷,十拿九稳能够荡平白鹿门。 不想半路横生枝节,莫名其妙钻出一个小蛋,不仅令自己身受古怪寒毒,更用传闻里万无一见的龙子霸下烧伤门下弟子,再打下去,纵然能将白鹿门驱除出翡翠谷,己方的伤亡却是事先不曾预计到的。 权衡片刻之后,停涛真人收住拂尘,徐徐道:“卫掌门,贫道委实没有料到贵门背后是南海天一阁撑腰,难怪敢横行霸道,不把我碧落剑派放在眼里。” 罗羽杉听他牵扯到自己的师门,忙道:“真人恐怕多有误会,晚辈此来家师并不知情,何来替白鹿门撑腰之说?” 停涛真人冷冷笑道:“女娃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愧是苏芷玉亲手调教出的好弟子!今日贫道无能受小人暗算,这笔帐记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翌日本派必当好生回报,告辞!” 一甩拂尘,停涛真人转身迈步往厅外走去,他此刻寒毒发作,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锥上,他极力掩饰,固然是为了保持自己最后的一丝体面,同时也是担心被对方看出苗头,反过来找麻烦。 卫慧心里清楚,这梁子越结越深,碧落剑派万难善罢罢休,也许三五日内便会再次大举进军翡翠谷,但既然那是无可奈何之事,眼前只能躲过一劫算一劫,边走边瞧。 小蛋也明白,停涛真人灰头土脸、铩羽而归,只会招致碧落剑派事后更加凶狠的报复,他收起乌犀怒甲,道:“卫掌门,我给妳惹祸了。” 卫慧暂时将忧虑抛开一边,展颜微笑:“常公子这么说,岂非让我无地自容?若不是你和罗姑娘拔刀相助,只在今日,我白鹿门已逃不过灭顶之灾。” 刘豫心有余悸,接着道:“掌门师妹说得对,咱们把碧落剑派想得太简单了,原先还准备用毒宝捉上几个人质再和他们谈条件,如今看来,绝无可能。” 罗羽杉问道:“碧落山距此不过数百里,可谓朝发夕至,不晓得卫掌门和诸位下一步如何打算?” 卫慧纤细的秀眉蹙起,颓然叹道:“翡翠谷是不能再住了,莫说碧落剑派前来报仇,就算他们故意透露风声,让忘情宫得知敝门的所在,不消动手,叶无青手下的爪牙也会血洗翡翠谷。” 她顿了顿,不无惆怅,道:“可离开了这,我们又该去哪?” 小蛋挠挠脑袋,希望自己能回答卫慧提出的问题,但答案他却不知道,只好转眼望向罗羽杉。 罗羽杉道:“卫掌门,我有个提议,不知是否妥当……如果愿意,贵门不妨迁往汉州天雷山庄。家父与雷庄主倘使知晓诸位的遭遇,必会诚心相待。” 察觉卫慧等人眼中的困惑茫然,她又解释道:“家父罗牛与雷庄主情同莫逆,诸位尽可放心。” 其实,天雷山庄早先真正的主人,应是秦柔义父、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的雷霆,只是他不喜俗务缠身,才将庄主之位让给了其弟雷鹏,故此,罗牛夫妇虽名义上是寄居天雷山庄,实则却拥有半个主人的身分。 正因为有这层渊源,罗羽杉才提出请白鹿门前往天雷山庄避祸。 卫慧迟疑道:“若是我们去了天雷山庄,岂不是要给令尊引火烧身?” 罗羽杉恬然浅笑,道:“卫掌门无需担心,当今天陆还没有谁能动得了家父,即便忘情宫和碧落剑派知道,想来也不会轻易登门寻仇,我这就给家父写信。” 她生性谦和恬淡,平日并不以向外人炫耀自己的家世和父亲的威名为乐,然而今次为了打消卫慧等人的顾虑,也只能一反常态。 小蛋道:“卫掌门,我这去云幂宫找毕老伯,等取回了蚀龙香鼎,就到天雷山庄与你们会合。” 罗羽杉问道:“小蛋,你知道云幂宫在哪里么?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罢?” 小蛋摇头婉拒,道:“那样又要耽误了妳的行程,不太好!我自己可以一路找过去。” 罗羽杉心道:“你可不知道,东西到毕老伯的手里容易,想要他吐出来可就难了,只能试着通过石矶娘娘,或许能成功。”她嫣然一笑,道:“没关系,云幂宫离这儿不算太远,我们快去快回就是。” 当下计议已定,众人分道扬镳,罗羽杉留下书信,和小蛋先行一步前去云幂宫找毕虎要东西,两人御风而行,掌灯时分抵达云幂宫外。 小蛋见罗羽杉为了自己的失误劳累奔波,既感激又歉疚,而他内心深处,有机会能与罗羽杉偕行千里,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是极大的快乐。但此行过后,罗羽杉终是要回返南海天一阁继续她的修炼,而自己也要再回到忘情宫,继续面对一种并不渴望的生活,万里迢迢天各一方,几丝怅意莫名自心而生。 云幂宫位于汉州东南的朝露山中,说是一座宫,实际是一座天然洞府。宫主石矶娘娘与罗牛、盛年、丁原等人乃是旧识。 她年轻时曾钟情于昔日翠霞派的第一高手,上代长老曾山,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后来终禁不住毕虎的一番穷追猛打,委身下嫁。近年来她僻居朝露山,已很少露面。罗羽杉幼年时曾经跟随罗牛和丁原等人前来作客,对云幂宫的方位依稀留有印象。 到得石府门前说明身分,守值的侍女通禀入内,片刻后石门开启,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笑吟吟迎出来,招呼道:“羽杉,妳不是去了南海,怎会突然有空来探望妳石矶婶婶?” 罗羽杉躬身施礼,道:“石矶婶婶,侄女和这位小蛋兄弟是来找毕老伯的。” 石矶娘娘笑容一收,她太熟悉毕虎的秉性了,罗羽杉这么一开口,便立即猜到了十之六七,不快道:“怎么,他又在外头偷人东西了?” 小蛋忙道:“那倒不是,应该是毕老伯想和我开个玩笑。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把东西弄丢了,不关毕老伯的事。” 石矶娘娘道:“小兄弟,难得你还为他开脱?其实你不必说得那么客气,他贼心不死,走到哪儿,脑门上都顶着个‘贼’字,恐怕这辈子也洗不掉了。”伸手牵过罗羽杉的手,道:“走,咱们进去说话。” 三人进了云幂宫,在一座石厅里落坐,侍女奉上茶点,罗羽杉代小蛋将酒楼遭遇的前因后果说了。 石矶娘娘听完,怒哼道:“这个毕虎,手痒起来连晚辈的东西也要偷!羽杉,小蛋,你们别着急,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给你们出气!” 罗羽杉来了半天,也没见毕虎出来,还当他故意躲着,这时听清石矶娘娘言下之意,不由愕然道:“怎么,毕老伯还没有回宫?” 石矶娘娘应声道:“他出门快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小蛋试探道:“石矶婶婶,妳知道毕老伯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回宫?” 石矶娘娘没好气地道:“谁晓得他跑哪儿去逍遥快活去了?男人都是一个样,追妳的时候像只蜜蜂,恨不得整日围着妳转;等追到手了就不当回事了,三天两头整日想的是怎么往外溜,一眨眼便没影了。 “毕虎是这样,丁原不也是这样么?总而言之,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妳越在乎他,他越得意。所以,我最好不知道、不在乎,反而好过。” 这一通数落,可谓一网打尽天下男子,罗羽杉不便辩驳,心下却犹疑道:“丁师叔绝非什么风流浪子,他这多年失去音讯,一定是被什么难事耽搁,不能分身才对。” 石矶娘娘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却落到了罗羽杉的头上,接着道:“羽杉,将来妳找男人,可得把眼睛擦亮了。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听信什么甜言蜜语,那都是假话,哄妳一时开心而已。” 罗羽杉俏脸一红,悄悄瞥过小蛋略微显得尴尬的面庞,低声道:“我知道了。” 石矶娘娘笑道:“好啦,看我,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样罢,你们两个如果没别的事,就在我这里多住两日,估计毕老贼也该快回来了。” 罗羽杉尚未回答,一名侍女急奔而入,慌张道:“禀报宫主,外面来了一位红袍老道,自称是无波府的丹火真君,气势汹汹要找毕老爷算帐。” 石矶娘娘勃然大怒,一拍几案:“这个混帐东西,就不能让老娘消停点么?” 她偕着小蛋和罗羽杉走出石府,就见门外青松翠柏下,傲然屹立着一名身材瘦长、气宇不凡的红袍道士,双手负后,背上斜插一柄亮红色的冥火凤翅镋,正是无波府府主丹火真君。 他与另外一位天陆魔道耆宿冰真人,并称“冰火双真”,乃仙林中一等一的翘楚人物,尽管两次蓬莱仙会上,都受挫于当今魔道第一高手苏真的掌下,但一身修为惊世骇俗,着实是个棘手角色。 毕虎惹到丹火真君头上,也难怪石矶娘娘会气不打一处来。 石矶娘娘站定,欠身一礼,道:“蓬莱仙会上,本宫与阁下有幸一会,不想一晃眼已是十八年,丹火真君别来无恙?” 丹火真君冷冷打量石矶娘娘和她身后的小蛋、罗羽杉,慢条斯理道:“石矶娘娘,客套话就省了罢。老夫要找的人是毕虎,叫他出来见我。” 石矶娘娘道:“毕虎不在宫中,真君有什么事找他,说给我听罢?” 丹火真君重重一哼,道:“好,跟妳说也是一样。十多天前,毕虎乘老夫闭关修炼,偷偷摸进无波府,扮作我的模样骗过府中弟子,盗走了我无波府镇府之宝‘金红莲座’。说不得,老夫只好亲自来云幂宫跑一趟了。” 石矶娘娘道:“真君请放宽心,此事待毕虎回来后一问即知。倘若果真是他干的,本宫定会让他将金红莲座交还阁下,绝无二话。” 丹火真君两眼一翻,道:“笑话,难不成毕虎一天不回来,老夫就要在外头守一天?妳赶快去找他来见我,只要交出金红莲座,写下悔过书,老夫可以既往不咎拍手走人。如若不然,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石矶娘娘听他言辞咄咄,不禁心生怒气,但转念一想,毕竟自己理亏在先,强制按捺住性子,恳请道:“毕虎如今在哪儿,我的确不清楚。要不请真君先回去,等他回宫,由我亲自陪同前往无波府谢罪还宝?” 丹火真君不以为然,道:“老夫千里而来,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况且,毕虎到底在不在妳云幂宫中,老夫并不知道。金红莲座的事,今日便需有个了断。” 石矶娘娘一味好言相让,却见丹火真君不依不饶,忍不住光火道:“本宫说毕虎不在,他就是不在,总不能让我把他凭空变了出来!” 丹火真君一怔,纵声大笑:“妳这是在下逐客令么?好啊,就算老夫相信毕虎确实没有回来,可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我不信他能藏一辈子!不过,可就要烦劳石矶娘娘和老夫到无波府走一趟,等毕虎拿宝换人。” 石矶娘娘脸色一冷,道:“真君莫要得理不饶人,否则休怪我翻脸!” “翻脸?”丹火真君低哼:“老夫就怕妳不翻脸!”身形一动,左手五指戟张,扣向石矶娘娘咽喉,竟是仰仗超出一筹的实力想要硬吃对方。 石矶娘娘飘身疾闪,双手中闪现一对两尺长、形似弯刀的褚色千年石钟乳,振腕分点丹火真君左右两肋,低喝道:“看招!”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尽管她和丹火真君从无交手记录,但对这名冠海内的魔道高手亦早有耳闻,自知多半不是他的对手,人家怒火冲天地杀上门来,此刻纵想退避三舍亦是不能,只有全力招架,先顾眼前。 丹火真君左爪下压,“啪”地捏住左侧那支石钟乳,轻轻巧巧借力一推,“叮”地脆响,又将另一支石钟乳荡开,右掌殷红光华爆涨,“呼——”劈出一卷浊焰滔滔的狂澜,轰向石矶娘娘。 石矶娘娘迫不得已松开右手石钟乳,腾身掠起闪躲,脚下热浪滚滚奔涌而过,丹火真君的“燃云魔掌”将将走空。 她低叱出招飞点丹火真君眉心。丹火真君几乎看也不看,随手甩出石钟乳,冷哼道:“还妳!” 石矶娘娘却不敢硬接,先用左手的石钟乳在上面斜斜一点,卸去了大半的劲力,才将它凌空摄回,犹自感到右臂一阵酸麻。 两人翻翻滚滚在半空中激斗了约莫十余个回合,石矶娘娘使尽浑身解数依旧左支右绌,落入下风,她又恼又惊,暗自怨怒道:“都是老贼头惹的祸,回头老娘无论如何也饶不了他!” 一阵兔起鹘落里,突听“叮叮”两响,石矶娘娘的一对褚彤石乳刃双双脱手抛飞,身躯如同陀螺般,被丹火真君的掌劲震得急旋飞跌。 丹火真君长声笑道:“石矶娘娘,跟老夫走罢!” 不料斜里光彩烁目,一束剑华掠空射至,轻盈迅捷地在他袖口上“啵啵啵啵……”连点九记,丹火真君袍袖一震,如泻了气的皮囊瘪了下来,垂落一边。 丹火真君一怔,收住身形举目打量,只见罗羽杉玉手执剑,轻掐剑诀盈盈飘立,他功败垂成,不怒先笑,道:“女娃儿,剑法不错,是谁的弟子?” 罗羽杉倾尽全力,施出苏芷玉亲传的“沉月陨星十九剑”,虽以巧打拙,化解去丹火真君的“火龙袖”,心中却对丹火真君深厚的功力凛然不已,她闻听丹火真君问话,一面细细运息调匀呼吸,答道:“晚辈是南海天一阁弟子罗羽杉,拜见丹火真君,适才多有冒犯,尚请见谅。” 丹火真君“咦”了声,恍然道:“敢情妳是苏芷玉的弟子?难怪会用这套‘沉月陨星十九剑’,可惜功力太差,伤不着老夫半根毫毛。” 原来沉月陨星十九剑并非南海绝学,而是苏芷玉之父苏真的独家剑法,丹火真君与苏真在两届蓬莱仙会上曾激斗数百招,于彼此的剑法招式十分熟稔,故罗羽杉一报出师门,他便能立即猜到对方的师承。 罗羽杉沉静微笑,道:“真君慧眼如炬,晚辈钦佩不已,方才石矶婶婶已经答应前辈奉还金红莲座,只因毕老伯并不在府中,才不得不请您宽容几日,前辈名重天陆,何不宽厚大度些,化干戈为玉帛?” 丹火真君几曾让一个晚辈教训过?不由心下愠怒,可碍于苏真和天一阁的名头,不愿横生枝节,当即哈哈大笑:“小丫头,妳倒指责起老夫来了?别说是妳,就是苏真父女,也不敢这样对我说话!看在故人情分上,老夫不为难妳,快快退下,莫要再多管闲事。” 石矶娘娘伸手抹去唇角血丝,笑道:“阁下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不晓得你和冰真人两次连手挑战苏老魔,一败涂地?如果苏真在这儿,恐怕你屁都不敢多放一个,便有多远逃多远了!” 她不忿丹火真君得寸进尺,要擒自己作为人质好逼毕虎还宝,一时心情激愤脱口而出。 不想这话正戳在丹火真君的痛处上,他脸色立时阴沉,道:“谁说老夫怕了苏真?今日我就捉了这多嘴多舌的小丫头给妳瞧瞧!”说罢,拧身挥袖,犹如一蓬火云,遮天蔽日压向罗羽杉。 石矶娘娘掣动刚刚收回的褚彤石乳刃,纵身扑上,叫道:“丹火真君,有种冲老娘来,这事和她无关!” 丹火真君冷笑道:“晚了!”右掌灌注六成的“紫冥火罡”轰然拍出,一蓬熊熊火涛呼啸狂涌,好似怒龙烧天,直迫石矶娘娘。 石矶娘娘不敢硬撼,忙不迭飘身闪避,褚彤石乳刃在身前画出层层精光,舞得风雨不透,抵挡迫面袭来的浓烈火浪。 正这时,下方猛然飙射出一溜火线,“呼”地迎风展开,似一堵火墙拦堵住燃云掌焰的去路。 第七集 玉碎篇 第三章 破茧新生 “砰!”两道火澜撞在一处,顿时流光溢彩,灼浪飞扬,在空中炸裂开一团耀眼的蘑菇状亮红火云,冉冉升腾扩散。 丹火真君大吃一惊,万没料到居然还藏着一位用火高手,他垂目俯瞰,瞧见霸下懒洋洋地趴在小蛋肩膀上,呼哧呼哧喘着红雾,不禁既惊且喜,道:“霸下?这世上竟真有龙子霸下!” 剎那间,什么金红莲座、镇宫至宝对丹火真君来说已全不再重要,他满脑子转动的念头都是如何能抓住霸下,将牠据为己有,从此之后不啻如虎添翼,又何惧区区一个苏真? 唯恐自己看错,他慢条斯理问道:“小伙子,这霸下是你带来的么?” 小蛋点点头,这才察觉到对方目光之中贪婪尽露,目不转睛盯着霸下,心中一沉。 丹火真君一阵狂喜,努力保持脸上的镇定,说道:“小伙子,你的修为太低,霸下跟着你实属浪费。不如咱们做个交换,你将霸下送给我,无论你想要什么,老夫定会帮你办到。你看怎样?” 小蛋想也不想,摇头道:“不行。” 霸下也仰起脖子:“老鬼,凭你也想打小爷的主意,门都没有!” 丹火真君见霸下开口说话,心中再无怀疑,狂笑道:“老夫看中的东西,从没有拿不到手的!”身躯一沉,道袍如鼓足的风帆猎猎飞舞,向着小蛋俯冲下来,哄骗不成,他便要出手强抢。 霸下抬头张嘴,一连喷出三溜火线,犹如疾箭穿云,飙射向丹火真君胸前。 丹火真君拍出一记燃云魔掌,化解去荼阳地火,放声大笑:“你弄来弄去,便只会这一手么?还是让老夫多教你几招罢!” 他右手大拇指向掌心略曲,套在指根上的一枚殷红色玉扳指陡然一亮,放出一朵朵烈焰缭绕的火菊花,转瞬布满天宇,迅速膨胀数十倍,有如桌面大小迫向小蛋头顶。 这招“累劫火菊”乃丹火真君昔日的成名绝技,随着他艺业大成,近年来已少有使用,如今这一发动,剎那间天地变色,火菊漫空。 丹火真君明白这霸下是数万年修成的火系圣物,所以并不担心自己的累劫火菊会伤着牠,但却可借此一举先行除去小蛋,把他烧得骨头渣子也不剩。 罗羽杉和石矶娘娘见此情形,不约而同奋不顾身攻向丹火真君,但盼能微微分开他的心神,好令小蛋觅得一线生机。 孰知丹火真君早有防备,振臂挥左袖在周身幻化出一团火云,根本不容二人接近,罗羽杉功力稍弱,被一股沛然罡风硬生生震退,衣袂险些着火,她玉容惨淡,竟忘了运气卸力,一颗心也随着射落的火菊不断坠落。 那边霸下见势不妙,也大叫道:“干爹快逃,这老鬼厉害啊!” 小蛋叫苦不迭,方圆十余丈悉数给铺天盖地的火菊笼罩着,自己又能往哪里逃?情急之际,他祭出乌犀怒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戴起来。 甲胄方一及身,耳中边听“呼呼”风啸,一片红彤彤的火海倾天泻落,激撞在乌犀怒甲之上,庞大绝伦的气浪将他整个身子抛飞起来,甩向半空。 生死关头,小蛋凝神吐气一弹虎腰,借势挺立、放软身躯,向后飘荡出七八丈远,甲胄上“丝丝”镝鸣,一朵朵火菊迸射出千万星光,渐渐消失。 丹火真君大感意外,道:“这小子身上的宝贝还真不少,都送给老夫罢!”如影随行追蹑而至,居高临下一掌往小蛋头顶拍落。 小蛋灵台清晰映出丹火真君左掌的灵幻轨迹,反手拔出雪恋仙剑,一招“擎天柱石”刺向对方的掌心。 哪晓得这只是丹火真君声东击西的虚招,小蛋仙剑一动,他的左掌立刻化作利爪,迅猛无比地抓向他肩头的霸下。 小蛋一惊,剑已走空,电光石火中脑海里灵光一闪,不知怎地记起捏泥人时的情形,当下无暇细想左手五指柔软舒张,反插向丹火真君的左腕。 丹火真君“咦”了声,但觉小蛋这一爪直来直去平淡无奇,可每一根手指都凝而不发,极尽变化之妙,把自己的“钻木爪”所有后招线路尽皆封住,以他的见多识广,居然也瞧不出这一手是出自哪家的绝学。 眼看小蛋的左手就要扣住自己的脉门,丹火真君手腕陡沉,绷掌切落,小蛋心灵福至,想也不想往上轻轻一拂,指尖暗蕴忘情八法中的“弹字诀”,“啪”地扫中丹火真君掌缘。 也是丹火真君早先心存大意,刚才仓促变招又无法聚集全力,左掌竟让小蛋这灵巧一拂震得酸麻,攻势登时尽消。 丹火真君吃了暗亏,心头杀机大炽,低哼道:“忘情八法?原来你是忘情宫的弟子!” 小蛋误打误撞,化解了丹火真君的钻木爪,也是心生惊喜,他做梦也没想到,楚望天教给自己用来捏泥人的手法,配合上了叶无青传授的弹字诀,竟有如此妙用。 霸下大呼道:“干爹,瞧我的!”鼓足气劲,小嘴里猛喷出又一道火线,激射向丹火真君的面门。 丹火真君也不将这束火线放在眼里,正准备运右掌招架,冷不丁这溜火线在中途凝连成丸,随即绽放开十数朵宛若雏菊般的小小火花,有快有慢,有直有曲,变幻多端掩袭而来。 丹火真君喜不自禁,不愧是龙子霸下,短短须臾便将“累劫火菊”模仿得有模有样,倘若自己亲自调教,假以时日,普天之下有谁还能是牠的对手? 他右手累劫扳指“叮”地光芒爆涨,再次释放出一蓬火菊,抽身飞退。 石矶娘娘腾空杀到,石乳双刃劈斩丹火真君咽喉,高声催促:“你们快走!” 然而罗羽杉和小蛋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又焉肯弃下石矶娘娘,苟且逃生?两人分从左右赶了上来,襄助她大战丹火真君,四个人彷如走马灯般在半空中你来我往、鏖战更酣。 按照常理,纵然有罗羽杉和小蛋助阵,丹火真君仍稳占优势,只因他不愿伤及石矶娘娘和罗羽杉,想杀小蛋却又被乌犀怒甲阻碍,顿成僵持之局。 他越斗越是心焦,蓦然撤身闪出战团,连发两记燃云魔掌逼退三人,大袖里倏地掠出一道由红、绿、黄三色交织而成的彩光,弹指升到高空现出真身,赫然是一只三彩小竹箩。 他默念真言,心神锁定小蛋,左手捏住法印遥遥一指,沉声喝道:“收!”三彩竹箩内绚光泛滥,一蓬夺目光瀑倾泻下来,罩定小蛋。 小蛋虽不晓得三彩竹箩是何宝物,但也明白这玩意儿绝对沾不得,可那蓬光瀑幕天席地、风驰电掣,尽管他全力施展身形依旧逃脱不开,猛觉一股巨大吸力涌到,将他的身躯生生摄入彩光中。 小蛋只感洪涛没顶,动弹不能,身不由己地被吸向空中悬浮的小竹箩里,他依稀听见霸下在身边的惊呼,心下一省,开启胸甲,霸下心领神会,在吸入竹箩的一瞬间钻入小蛋怀中。 乌犀怒甲合起,小蛋稍松一口气,暗想道:“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小龙落到别人的手里。”天旋地转间,已是人事不醒。 罗羽杉目睹小蛋被丹火真君吸进三彩竹箩,娇颜惨白,玉指握紧仙剑,催动真气身剑合一,幻化作一道瑰丽光束,希望能斩破竹箩,将他救出,不防眼前流光溢彩如潮涌来,一阵地天昏地暗,竟也让三彩竹箩收了进去。 石矶娘娘见状合身扑向丹火真君,叫道:“把人放出来!” 丹火真君哈哈长笑,一记雄浑掌劲将石矶娘娘生生迫退,左手法诀一凝,把三彩竹箩摄入袖中,说道:“想救这两个年轻人的性命?简单,让毕虎和罗牛用金红莲座与天道星图来换!”催动真气,御动冥火凤翅镋朝南方飞掠而去。 石矶娘娘追之不及,跺脚喊道:“丹火真君,放了他们,老娘跟你走就是!” 丹火真君全不理睬,一路御剑南往,回返龙轩山无波府。 抵达无波府外,天色微明,一众身穿彤红道袍的侍火童子恭敬出迎,将丹火真君接入石府。 丹火真君略事休息,祭起三彩竹篓,双指虚点,低喝道:“释!” 三彩竹篓光华一绽,从里头“呼”地放出一团晶莹玉润的银白圆球,滴溜溜在空中打转,迅速扩展,到最后竟有一张圆桌大小,悬浮于离地三尺处也不下坠。 丹火真君愣了愣,他本是要把小蛋和罗羽杉从三彩竹箩内召出,不料从里面飞出来的不是两个人,却是这么一团稀奇古怪的东西,当下他凝神体察三彩竹箩,个中已空空如也,并不见小蛋与罗羽杉的影踪。 丹火真君暗自错愕,定睛打量凌空旋转的圆球,只见绚光熠熠,寒气习习,圆球竟似用纤细的银白柔丝裹织而成,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任他见多识广,亦揣摩不透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两旁伫立的侍火童子目睹此景,禁不住面面相觑,均自诧异:“师父怎么弄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回来?” 丹火真君功聚双目,想穿透圆球观察内部的情况,孰料那层银白柔丝看似薄如蝉翼,他的神目电眼却难以看透。 沉吟半晌,丹火真君打定主意,起身走到圆球前,真气布于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探察表面的银丝,触手阴寒,如万古玄冰,却又黏稠柔软无比,从中隐约感觉到一股充沛庞大的灵力汩汩流动。 丹火真君绕着圆球转了一圈,依旧瞧不出丝毫端倪,反手掣出冥火凤翅镋运劲疾劈,“啵”地脆响斩在鼓起的球体上。 冥火凤翅镋迸射出一蓬烈焰,高高弹起,再看圆球猛地一颤,先是表面微微下陷,继而疾速回弹,恢复原状。 丹火真君退开三步,有心加上两成功力再作尝试,但譬如是瓷器店里捉老鼠,万一小蛋和罗羽杉有个好歹,别说得不到金红莲座和天道星图,还会招来罗牛和忘情宫的报复,无论如何这笔帐也划不来。 他一时间束手无策,心中着恼。好小子,可真会躲,可就算是王八,终归也要有露头的时候,老夫便不信你们两个能在里面躲上一生一世! 一抖衣袖收了三彩竹箩,吩咐道:“弄火、执火,你们在这里好生看着它。”迈步而出,避入静室打坐调息去了。 弄火、执火两名童子分站左右,目不转睛监视着圆球的动静,然而七八个时辰过去,圆球一无异样,仍然安静地悬浮转动,焕放出淡淡的银白光雾。 而在圆球内,小蛋和罗羽杉兀自着昏迷,对于外面的情形毫不知晓。 一团充盈温润的灵力,宛若海水般包裹浸着两人的身躯,缓缓透过软甲与肌肤渗入他们的体内,渐渐,先是罗羽杉的娇躯亮了起来,发出一团奇异的银白色光晕,笼罩周身慢慢向四下蔓延,和弥漫在球体内的灵力水乳交融,相生相应。 “嗯——”罗羽杉忽然逸出一声无意识的低微嘤咛,头顶冉冉升起一蓬水蓝色光雾,在银波中凝聚不散,逐渐集成一团。 须臾之后,光团内依稀蜕化出她的三尺元神,慢慢飘浮到身前,与肉躯面面相对,好似镜像;与此同时,小蛋的元神也从体内祭出,色泽却呈现青、银、红三彩,分外绚丽柔和。 小蛋灵台一片空明,全然忘却了尘世万物,沉浸在先天无我之境,元神双目低垂,一缕缕三彩光丝蒸腾萦绕,又不断吸纳着圆球中彷佛无穷无尽的灵力,于几不可察觉的变化里壮大成长。 不知多久,两人的元神终于交集,“轰”的一声,两道元神剧烈震颤,爆发出夺目光澜,幻化作璀璨的柔波,融会在一起,剎那间五光十色的华晕在圆球里泛滥荡漾,合而为一的元神无分彼此,交织成一团彩云,裹住两人的肉躯。 “铿、铿!”雪恋玉缘齐齐镝鸣,一低沉铿锵,一清越婉转,在各自的鞘中奋然颤动,迸放出无瑕如雪的绮丽剑光。 “怎么回事?”弄火、执火失声惊叫,银白色的圆球转动如风,映射出五颜六色的绚烂光芒,直刺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过了许久,弄火先一步回过神来,叫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请师父!” 执火一醒,心头后悔:“我怎么没早点开口,却教这家伙抢了先?谁晓得这圆球里会蹦出什么怪物来,万一让我撞上,岂不倒霉透顶?”可这时悔青了肠子也没用,只好闷闷应了声,往后连连退步,躲到门口全神戒备。 好在,尽管圆球风雷阵阵,奔涌出一蓬蓬冰冷强劲的银雾罡风,尚幸并未爆裂。 执火提心吊胆等了片刻,丹火真君匆匆赶至,圆球四周已被一团浓烈的彩色光雾包围,整间石室也有若冰窟,泛动着蒙蒙光澜。 执火见丹火真君赶到,一定神,躬身禀报:“师父,这圆球像是烧着了……” 丹火真君亦是惊疑不定,但不愿在弟子面前露怯,斥责道:“休得胡说八道!普天之下,若论驱火之术,又有谁能强得过老夫!”从袍袖里放出三彩竹箩,左手捏法诀一指圆球,呼喝道:“收!” 不料三彩竹箩释放出的灵光甫一接近圆球,立刻“哧哧”连响,如同露水般蒸发殆尽,根本无法再次将其摄入箩中。 丹火真君一怔,再提真元,喝道:“收!” 三彩竹箩光芒如瀑卷涌,激荡石室,较之方才那次,强盛何止数倍?可任光瀑如何澎湃汹涌,依旧尽皆被圆球所焕发出的冰寒绚光化解消散。 气机牵引之下,反是三彩竹篓抵御不住圆球强大气势的回挫,“嗡嗡”颤鸣,狠狠摇晃了起来,好似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 丹火真君暗自凛然,明白倘若继续逞强催动三彩竹篓,恐怕反会受其所伤,他惊怒交加,收回三彩竹篓,面色铁青瞪视圆球,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陡然间,“砰”地一记惊天动地的巨响,石室猛烈震动,岩壁“喀喇喇”开裂,如要坍塌一样,铺天盖地的光浪狂风迸炸而出,圆球碎裂成漫空齑粉,飘荡散落。 弄火、执火二人反应稍慢半拍,身躯被扑袭而至的沛然气浪卷起,重重抛摔在石门对面的山岩上,登时骨断筋折,喷血惨叫,两条小命各去了一半多。 丹火真君见势不妙,一面飘身疾退,一面双掌在胸前连舞出十余道弧光,但听“砰砰”声不绝于耳,爆裂出的光澜气浪,摧枯拉朽破除他设下的层层防御,直抵胸口,饶是他道行深厚,又有护体真气消解,仍忍不住低低一哼,长吐口浊气,胸口气血翻涌,飘落在石门外,怔怔观瞩里头情形。 石室内,“隆隆”声动犹如滚雷,寒流彷似乱云经天,肆虐狂舞,良久不见淡去,其它的侍火童子听闻响动,纷纷赶到石室前,见此情景尽皆呆住,说不出半个字。 约莫盏茶后,轰鸣徐歇,从石室光浪里亮起一束耀眼彩芒,在空中环绕盘旋,渐渐一分为二,幻现出小蛋和罗羽杉的元神,盘膝悬坐于石顶下方,两人腿下各托着一柄仙剑,铿然镝鸣,精光四迸。 丹火真君一惊,心道:“见鬼!那圆球到底有什么古怪,这还不到两天工夫,居然能令两个娃儿修为突飞猛进,各自踏破一层劫难,晋入更高境界?” 身后一名侍火童子,看到圆球里蹦出两道少男少女的元神,不由下意识地拔出一对熟铜鞭,横执在手。 丹火真君就像脑后长眼,低喝道:“全都不准动!” 他自然晓得,此际小蛋和罗羽杉的元神尚未复苏,如若出手当然是手到擒来,奈何既然元神未归窍,即便是捉了去,不消三五个时辰势必魂飞魄散,自己不过白辛苦一场而已,惟有耐心守候到他们的元神归还进肉躯,再下手不迟。 果然,罗羽杉的元神开始缓慢下沉,化作一股清烟收入娇躯内,紧跟着小蛋的元神亦步亦趋,稳稳还入体内。雪恋、玉缘两剑双双幽鸣,撤入鞘中。 别人也就罢了,丹火真君却大是讶异,小蛋身上那套殷红色的乌犀怒甲,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露出内里的一袭灰布衣衫。 丹火真君喜道:“妙极,看这小子这回还不手到擒来!”他早就对霸下垂涎三尺,此刻更不客气,欺身迫近探爪抓向小蛋胸膛。 罗羽杉秀美的睫毛轻轻颤动睁开双目,刚好瞧见丹火真君一爪朝小蛋胸口插落。她玉容变色、低声惊呼,飞掠而上,舍身欲挡在小蛋身前。 丹火真君大袖一展,将罗羽杉朝右侧带出数丈,左爪毫不停顿,利箭般插中小蛋胸口。 罗羽杉心神俱裂,闭起双眼悲声呼道:“小蛋——”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她蓦然醒觉到,眼前这个少年,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已胜过生命。如果可以,她宁愿以身相代,只为不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 泪眼朦胧里,小蛋身中魔爪、血肉模糊的景象,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耳畔听见丹火真君一声惊怒低吼。 就在他的钻木爪即将得手之际,小蛋体内骤然迸放出殷红炫目的光华,自衣衫肌肤下生出一层半透明光甲,冒着腾腾荼阳烈焰遮蔽全身,硬生生挡住了丹火真君五根锋锐凶狠的利爪。 丹火真君猝不及防,只感到五根手指头像是伸进了滚烫沸腾的油锅,险些没给炸了。 他忙不迭地缩手收招,不料光甲一闪而逝,打从小蛋胸襟内猛探出霸下圆溜溜的小脑袋,一口咬中他左手尾指,“嘎巴”一声脆响,丹火真君半截小指断落,被霸下“咂巴咂巴”吞入腹中。 丹火真君退出数丈,抬手观瞧,尾指血如泉涌,只剩下不到一寸,不由得失声嘶吼。 第七集 玉碎篇 第四章 赌命三掌 罗羽杉忐忑张开明眸,只见小蛋毫发无伤,霸下在他怀中得意洋洋,道:“有种你就再来,光叫有什么用?” 丹火真君怒不可遏,运气封住伤口,挥掌拍出,“轰”地一响,掌风中生出熊熊火浪,有如大海潮涌,向小蛋与罗羽杉飘立之处呼啸而去。 霸下把脑袋缩回壳里,心道:“糟糕,看样子这老道真被惹毛了,竟拿出吃奶的劲儿来对付咱们?” 念及至此,突然感觉小蛋身躯一震醒转过来,忙叫道:“干爹,快躲!” 小蛋懵懵懂懂才抬起一半眼皮,便看到身前火焰滔天,灼浪劈头盖脸涌来,他脑海里浑浑噩噩尚未完全清醒,也听不清楚霸下在喊什么,近乎本能地一提丹田真气灌注双臂,沉身拧腰推出双掌,不知不觉用上了大寒七式中的一招“玉壶冰心”,而真气运行的路径,却又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溜火神掌。 “呼——”小蛋掌心赫然轰出两卷白茫茫的奇寒罡风,在空中有若实质般冰封凝固,构成一堵坚实厚重的冰墙,朝前缓缓推进。 “砰!”一冷一热两股迥然不同的掌劲迎头激撞,冰火交击流光四溅,齐齐迸散开去,居然平分秋色,未见输赢。 丹火真君身形晃了两晃,硬是挺着不往后飘退,凝视小蛋,道:“不可能,没道理!” 须知丹火真君适才那掌重逾万钧,至少用上了七成多的紫冥火罡,其霸道强横,任天陆仙林的顶尖人物亦不敢怠慢疏忽,而小蛋前一次与丹火真君交手时显露出的修为,不过是观微之境,双方实力悬殊自不待言。 即使此刻他修为大进,也顶多是刚刚跨进了知着境界的门坎,离真正的高手尚有一段遥不可及的差距,更莫遑论与丹火真君这般成名百多年的魔道耆宿正面硬撼。 但方才小蛋拍出的掌劲,分明蕴藏着至少能与忘情级别高手相抗的绝强功力,委实令人无法猜度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羽杉欣喜道:“小蛋,你醒了!快察看一下,体内有没有被震伤?” 小蛋听着罗羽杉的声音,先向她微微一笑,而后施展内视之术凝神体察,只觉经脉内余波未平,真气浩浩,不知壮大了多少倍,他一愣,道:“奇怪,难不成我睡了一觉,醒来后修为竟提升了这么多?” 忽觉丹田有异,才察觉平日蛰伏其间的那团冰冷寒气,居然变得彷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意念微动处,寒气升腾流转,如臂使指,毫无凝滞。只是细察之下,这团寒气依旧卓尔不群,与他炼就的铜炉真气泾渭分明、自成一体。 他醒悟道:“难怪我刚才挡下了丹火真君的紫冥火掌,原来是这个道理?不消说,又是虫宝宝的精气帮了大忙。” 可为何短短数日里圣淫虫进化得如此厉害,且不再抗拒自己的意念驱动,小蛋亦百思不得其解。 罗羽杉见他神情古怪,沉默不语,不禁担忧道:“小蛋,你受伤了?” 小蛋摇摇头,道:“我没事。”环顾四周,问道:“咱们这是在哪儿?” 丹火真君已恢复冷静,冷冷回答道:“这里是老夫的无波石府。” 小蛋“哦”了声,抬手看了看左臂,又低头瞧了瞧胸前,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霸下小脑瓜一转,笑嘻嘻说道:“干爹,你是不是在找那身红色的软甲?” 小蛋颔首道:“是啊,你知道?”对他而言,乌犀怒甲可是防身保命的第一法宝,绝对丢不得。 霸下瞧他愁眉不展的样子,笑道:“别发愁,那身软甲已光化融入了你的体内。先前便是靠着它挡下了臭老道的鬼爪子。” 小蛋潜心巡查,果感觉到经脉里多了一股沉静厚实的热流,只需稍一动念便能喷出,顷刻覆盖全身,他暗吁一口气,松开眉宇。 丹火真君闻听霸下出言不逊,心头恼怒,思忖道:“小东西,迟早让你识得老夫的手段!可恨这小子明明修为浅薄、不堪一击,却越打越强,身上更有诸般怪异魔宝,令老夫一再失手。” 想到这里,嫉妒、贪婪、愤恨,种种恶念一起涌上,目放异光牢牢射定在小蛋面庞上,说道:“小子,老夫有个办法,就看你有没有胆量试一试?” 霸下抢先叫道:“干爹,别听他瞎扯。你看他说话时眼珠乱转,一定有阴谋!” 小蛋淡淡笑了笑,说道:“没关系,咱们先听听他说什么。” 丹火真君慢条斯理道:“你撤去护身甲胄,与老夫实打实的对上三掌,只要不死,我便放你们离开。若是不敢,老夫就再祭出三彩竹箩,倒也爽快省事。” 话音方落,罗羽杉道:“不行。小蛋的年纪不到真君一个零头,如何能与你对掌?” 霸下连连点头,道:“干娘说的话就是有道理!” 丹火真君嘿嘿冷笑:“小子,你有没有胆量?” 小蛋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好,三掌就三掌,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罗羽杉大急道:“小蛋,不要答应他,咱们可以另想办法的!” 小蛋看到她眼眸中流露出的关切与焦灼,心中不觉一暖,平增无限勇气,暗暗下定决心纵使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罗羽杉安然无恙地带出无波府。 他微笑着安慰道:“放心,我既敢答应他,自然有几分把握。” 罗羽杉还想再劝,丹火真君已宏声喝道:“看好了,接招!”脸上亮红精光一闪,全身道袍“呼”地鼓胀吹起,犀利的目光直射小蛋。 小蛋一凛,忙抱元守一,脸上的懵懂慵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肃穆,他的身躯挺立如山,抵御着丹火真君惊人气势的侵袭,巍然不动,大有与其分庭抗礼之势。 此刻,他尚且不清楚自己已突破了知着之境,向着天道大门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灵台清明如镜,清晰地映射出丹火真君的一举一动,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体内真气流动的韵律,自然而然生出相应的变化。 霸下掠上罗羽杉的肩头,注视小蛋,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唯恐分了他的心神,而事实上,小蛋已逐渐晋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即便山崩天倾,也难以再动摇他的灵台分毫。 自出道来,他屡次亲眼目睹到如罗牛、叶无青这般正魔两道超卓人物的对决,甚而曾亲身遭受过欧阳修宏、饕心碧妪等绝世凶人的追杀而大难不死,可像今天这样,要独力面对丹火真君并与其正面硬撼,却无疑是破天荒地第一遭。 然而他的心头并未因此而产生半丝的畏惧犹疑,充盈着亢奋顽强的斗志与信心,超脱了生死胜负,只剩下丹火真君火红的身影。 小蛋丹田内,分属不同渊源的三股真气汩汩流淌游走经脉,令他感到体内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强大,待到“大梦铜炉圣淫真气”徐徐攀至巅峰,小蛋轻轻攥起双拳,凝视丹火真君,平静道:“可以了,请。” 丹火真君眼中不由自主掠过一抹惊异,旋即亮起妖艳的红光,低喝道:“第一掌!”左臂在胸前划过一道弧线,右掌灌足九成紫冥火罡,径自轰出。 当他出掌时,身形与小蛋尚有三丈远的距离。但等到掌势完全舒展开,两人间的相距已近在咫尺,端的是动如脱兔、快逾鬼魅。 小蛋脸上波澜不惊,只觉得体内高速奔腾的真气几乎快要崩流出来,当下吐气扬声,同样用右掌施展出一式“滴水成冰”,茫茫寒雾卷涌而出。 “砰!”双掌相击,竟响起闷雷般的巨响,一股凌厉强横的炽热罡锋破体而入,激得小蛋胸口窒闷欲裂,情不自禁地低哼抛飞,整条右臂麻木难当,经脉宛如寸寸震裂,发出钻心椎骨的剧痛,“呜”地袖口燃起一蓬烈焰。 丹火真君存心要置他于死地,不容小蛋有丝毫喘息之机,大喝道:“第二掌!”左臂一振,将紫冥火罡提升到极致,拍向小蛋胸口。 按照常理,小蛋自当运用身法退避三舍,挫其锋芒。但他与丹火真君有约在先要连对三掌,明知不敌,亦只能直撄其锋。 未等小蛋站稳身形,刚猛暴戾的掌风已扑面袭到,他无暇多想,挺腰奋力劈出左掌,亏得丹田真气依旧源源不绝输送而来,使他不致有后继乏力之虞。 “啪!”两人再对一掌,小蛋“噗”地从口中飙射出一蓬血箭,有少部分溅落在自己右臂衣袖上,竟令燃着的火焰陡然熄灭。 丹火真君还待乘胜追击,彻底结果小蛋性命,心下不存半分怜悯,右掌闪电般击出,长笑道:“最后一掌!” 小蛋双臂被震得几近失去知觉,莫说挥掌抵挡,就算动根手指头都势比登天,眼看丹火真君迅猛如风的第三掌击到,又恪于承诺不能用乌犀怒甲护身,当真是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 生死一发间,他蓦地灵光乍现,同时施展出“有容乃大”与“金光聚顶”两大绝技,竟一抬脖颈,用自己的头顶迎向丹火真君的掌锋! 这一手惊险之极,亦不可思议之极,却也是眼下惟一可期待的自救之招。 “砰!”丹火真君的右掌结结实实击中小蛋脑门。出乎意料之外,大半的掌力居然石沉大海,不知所踪,小蛋眉心爆出一团绚光,硬是顶住了丹火真君的铁掌,却并未响起预料中的骨骼碎裂声。 丹火真君大吃一惊,他这掌为求迅捷,不免在威力上有所削弱,可小蛋毕竟是血肉之躯,又未祭出乌犀怒甲防护,怎可能兀自屹立不倒? 顿时,他心中进退维谷,矛盾之至,若是收手,则三掌都已发完,自该依照前言放小蛋与罗羽杉离去;若不收手,又岂非自食其言? 短短一剎那,还真教丹火真君想出一条应急歪理来,心道:“只要老夫不收回右手,这第三掌就不算完!” 他五指运劲插落,竟是化作钻木爪,欲在小蛋的头顶戳出五个窟窿,他眼角余光注意到霸下小嘴一张就要吐出荼阳地火,立时喝道:“别动,否则就算你们毁约,这小子可就白受罪了!” 小蛋迷迷糊糊听到丹火真君的呵斥,勉力喘息道:“我还行,撑得住!” 丹火真君又惊又怒,心头恶念横生,道:“好,看是你的命硬,还是老夫的手段硬,这样都整不死你,老夫往后还有何面目在天陆仙林立足!” 他五指加大劲力,狠狠插入小蛋头皮。 小蛋脑袋胀裂欲死,脚下坚硬的石地“喀喇喀喇”震碎出一道道龟纹,黑发已尽为鲜血染红,身上彷佛背负着万钧巨石,脑海里昏沉想道:“这老道太坏,我也不能太老实了。” 念及至此,暗运“周而复始”心诀,猛激出一股寒流直透脑顶心。 丹火真君猛觉指尖真气身不由己疾速外泻,不禁骇然变色,顾不得再伤小蛋,右掌掌底一推一振,慌忙撤手退身,悄悄察看了一下体内状况,确定无事才稍稍放心。 小蛋已然是强弩之末、内伤沉重,被高高抛飞而出,连稳住身形的余力都匮乏,人在空中,又从嘴里洒溅下一溜热血。 忽地身子一轻,落入到罗羽杉温暖柔软的怀中。但见她晶莹的珠泪自眼眶中不停滴落,抬手将一枚南海天一阁秘炼的冰莲朱丹塞入他的口中,左掌汩汩输入真气,颤声问道:“你怎样?” 小蛋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好似晨昏不断交替往复,所有的景物都在模糊晃动,幻化出无数虚影,惟有罗羽杉噙泪的明眸,却是永远闪亮的晨星。 他疲倦而虚脱地一笑,竭力不让自己闭上眼,低弱的声音道:“我没死,他输了。” 丹火真君委实窝火到家,咬牙切齿道:“不错,你们可以滚了。” 罗羽杉心间殊无欣喜之情,搀扶着小蛋摇摇欲坠的身躯,缓步走向门外。 谁知,她的脚还没来得及跨出门坎,丹火真君突然伸手一拦,道:“且慢!” 罗羽杉停下脚步,右臂紧紧环抱小蛋,道:“真君莫非想反悔?” 丹火真君道:“老夫是什么人,焉会食言毁诺?不过,老夫说的‘你们’,指的是他和霸下,不包括妳!” 小蛋哼了声,从唇角呛出一缕殷红血丝,低低地说道:“无赖。” 丹火真君道:“你不服?那就再接三掌,赢了老夫连她一起放走。” 突听远处有人冷冷笑道:“一别二十余年,丹火真君,你果真令人刮目相看啊!” 丹火真君一震,缓缓转头朝话音传来处望去。 一名身材削长、神情冷峻的黑衣人背负双手,如入无人之境,径自穿过两旁的一众侍火童子,迈步走近。 “你?”丹火真君眼中跃动起赤红光焰,死死盯着来人,从牙缝里蹦出话语。 他这些年闭门苦修,为的便是能有朝一日在人前击败苏真,从此扬眉吐气,但此时被他视作平生第一大敌的苏真出现在面前,兴奋中仍有抑制不住的紧张。 苏真驻步,傲然道:“如果你的手真的很痒,就让苏某来接你三掌,如何?” 丹火真君甫遇强敌,振作精神道:“是石矶娘娘邀你前来助阵的?” 苏真漠然道:“不错。”视线拂过小蛋和罗羽杉,接着道:“此事跟这两个娃儿无关,先放他们离去,再由苏某领教你的高明!” 丹火真君暗自凛然。 当年蓬莱仙会上,他与冰真人连手苦斗苏真两百多招,尚且落败,虽经二十余年卧薪尝胆,但今日孤身迎战这海内第一魔道高手,自知仍是凶多吉少。况且方才与小蛋一战尽管重创对手,可自身的功力耗损亦颇为可观,此消彼涨之下,更无胜机。 正自踌躇间,不经意碰触到苏真的眼神,忍不住一怔道:“不对,苏老魔从来横行无忌气势超然,有谁见他急过?” 他上下打量苏真,接着盘算道:“他也来得太快了些。若说是两人在路上撞见,又哪有那么巧的事?何况,众所周知苏真夫妇感情深笃,素来双宿双飞不离左右,为何今日并不见水轻盈的踪影?” 他越想越是心疑,只听苏真哼道:“你若是怕了,也罢,苏某这次就放你一马,日后若再敢到云幂宫捣乱,我便一把火烧了你的无波府!” 听他说出这番话,丹火真君有了底,不动声色施展出“照妖法眼”,功聚双目朝苏真脸庞激射而去。 果不出其所料,在他照妖法眼的神光照射下,来人的伪装尽去,露出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老脸,正是天陆九妖中最奸猾难缠的神偷毕虎。 原来前两日他在外面晃悠够了,终于倦极思归,丹火真君前脚刚走,毕虎后脚就到了云幂宫,还没等他进门,便劈头盖脸挨了石矶娘娘几个大耳刮子,外加一通臭骂。 幸亏他脸皮之厚,较之神偷绝技亦不逊色,又自知理亏,直等石矶娘娘发泄完了才嬉皮笑脸道:“清妹,妳别担心,我这就去把小蛋和羽杉侄女儿给接回来。” 石矶娘娘瞪圆杏目,打从心眼里嗤之以鼻道:“就你?说得轻松,当自己是丁原么?现在你就是把金红莲座还给丹火真君那老家伙,他也未必肯放人。” 毕虎一卷长舌,笑道:“妳先消消气。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的修为自然远不如丁小哥,但要叫丹火真君乖乖听话,把人给我放了,也未始没有这个可能。” 石矶娘娘一怔,晓得毕虎虽好吹牛皮,但诡计多端却不是假的,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有办法?” 毕虎道:“当然,我骗谁也不能骗妳啊。咱们给丹火真君来个瞒天过海,声东击西。稍后由我扮作苏真诱这老家伙出门应战,妳乘机潜入无波府救出小蛋和羽杉侄女,等妳一得手,我便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让他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 石矶娘娘想了想,犹豫道:“这法子是不错,可太冒险了点儿。万一让丹火真君识破你的真容,又怎生是好?” 毕虎一挺干瘪的胸脯,道:“有妳这句话,我就算被丹火真君杀了也值得。” 石矶娘娘嗔道:“没心情跟你说笑!说到底,还不都怪你!” 毕虎眨巴眨巴小眼睛,笑道:“放心,单论逃跑的本事,天底下还没几个能胜过我的,我更不会蠢到和丹火真君真地动手过招,要拖个一时三刻也非难事。” 当下计议已定,两人赶至无波府。按照石矶娘娘的意思,自恨不得立刻出手救出小蛋和罗羽杉,可毕虎却好整以暇,在府外又耐心等了一日一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能对上了,才偷偷溜进无波府,察探常、罗二人的下落。 有道是计划不如变化,他老人家刚一潜入府内,正碰上丹火真君要与小蛋对拼三掌,眼瞧丹火真君耍奸使诈,小蛋命悬一线,毕虎不得已改变计划,当即施展天魔化身大法,化作苏真模样大剌剌闯进来,喝止丹火真君。 可惜他功亏一篑,在神情气质上露出破绽,终究未能骗过丹火真君,却也将对方惊出了一身冷汗。 想那苏真赫赫之名,盖绝宇内,仅凭毕虎这冒牌货就能把丹火真君唬得一惊一诧,紧张万分,若是苏真亲至,也许从此天陆再无丹火真君此号。 却说丹火真君看破毕虎真容,不由新仇旧恨一古脑涌上心头,狞笑道:“好得很,老夫这就请你赐教一二!”左肩一耸,钻木爪直锁毕虎咽喉。 毕虎一边抽身闪让,一边色厉内荏,大喝道:“丹火老儿,你找死?” 丹火真君哈哈大笑道:“毕老儿,找死的是你!”左腕一翻,崩掌如刀横切毕虎胸口。 毕虎哪敢和丹火真君硬碰硬?兼之听到对方叫破真相,心里愈加发虚,赶忙施展龙蛇身法,一矮头,从丹火真君掌下飞过,落到罗羽杉身侧,形如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倒也不负他天陆第一神偷的美名。 这一番兔起鹘落,看得霸下瞠目结舌。 罗羽杉惊愕道:“你真是毕老伯?” 毕虎身形一抖恢复原形,苦笑道:“糟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下可惨了。” 丹火真君见毕虎露出真容,怒不可遏道:“毕老贼,还我的金红莲座来!” 毕虎两手一摊,满脸无辜道:“既然是宝贝,你为什么不严密保管?引诱我老人家来偷,还反过来怪我?要不我把东西还给你,咱们好聚好散。” 丹火真君狰狞一笑,道:“做梦,今日你们谁也休想跨出无波府!” 他一抬右手,累劫扳指骤然迸发出一团赤光,幻化作一条狂猛火龙,张牙舞爪冲入石室,立时火光滔天,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第七集 玉碎篇 第五章 情牵南海 毕虎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好家伙,老子要归天,可怜清妹要成寡妇了!” 他嘴上唠叨,手脚也没闲着,从袖口里迅速取出一柄血玉熔金壶,将扑至身前的烈焰“哧哧”连响,吸入壶嘴。 这宝物是他多年前从碧落剑派千辛万苦偷出来的,屡次于危难中救回老命,而今自更不肯归还。 罗羽杉与霸下联结成阵,与毕虎鼎足而立,分守两翼,奈何丹火真君不惜耗损真元发动的“累劫狱海”着实凶猛霸道,连血玉熔金壶亦抵挡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猛听小蛋沉声道:“站到我身后,只管挡住后面的火势!” 毕虎愣了愣,道:“小伙子,你想做什么?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小蛋不答,步履蹒跚横身在罗羽杉和毕虎前,独自迎上前方漫空涌来的火海。 “叮——”一蓬红光亮起,水晶般透明绚丽的乌犀怒甲覆盖小蛋周身,将熊熊烈火拒之门外。 火蛇吞吐闪烁,一分为二绕过小蛋,向背后的毕虎和罗羽杉涌去,小蛋心晋空明,映照璀璨星天,反手掣出仙剑,振腕斩入肆虐的“累劫狱海”中,口中低声喝道:“走!” “呼!”前方火海里蓦然现出一道星空光澜,正是他拼尽全力开启的“弱火星门”,毕虎毫不迟疑,左掌在小蛋背心上一推一送助他掠进星门里,右手揽住罗羽杉招呼霸下道:“好龟儿,咱们走啦!”纵身跃入。 星门一闪即逝,丹火真君更没料到小蛋还有这手,业已反应不及,只得眼巴巴望着三人一龙的身影消失于火海中。 一名侍火童子在身后轻声道:“师父,他们借火遁溜走了,咱们……” 话没说完,丹火真君猛地转过身一脸杀气,抬掌“啪”地震碎那侍火童子脑颅,恨恨道:“要你多嘴!他们逃不远,给我追!” 他说这话的工夫,小蛋等人正从星门内被弹入无波府外不远处的一片密林里。 毕虎手疾眼快,一把抱起软倒的小蛋,叫道:“羽杉侄女儿,快跟我走!” 他朝远近左右不同位置甩手扔出几团黑乎乎的东西,“砰”地在林间爆裂,弥漫起一蓬蓬浓烈的烟雾,久聚不散。 毕虎一边抱着小蛋借助密林掩护御风向南疾行,一边不停设下重重假象,以诱使丹火真君追错方向,嘴里还不忘吹嘘:“别怕,有我老人家在,管让丹火真君连老子放的臭屁都摸不着半个。” 霸下看不惯毕虎的自吹自擂,哼道:“你的话能信,那鬼的话也能信了。” “你懂什么?”毕虎一瞪眼,道:“眼下是深夜,咱们最忌御剑暴露了身形,这样没逃多远就得给丹火真君追上,惟有倚靠这座轩龙山茂密繁盛的山林与石洞,和那老家伙玩几圈捉迷藏,才有机会逃脱。” 说着话众人已奔出数十里,进到一座四通八达的巨型天然溶洞中,毕虎领着罗羽杉和霸下左拐右拐,显得轻车熟路,无比熟稔,彷似闭着眼都能认得道。 罗羽杉见状,不由佩服,道:“毕老伯,这里的路径如此复杂,您却能认得,实在不简单。” 毕虎听有人夸赞自己,眉开眼笑道:“那算什么,干咱们这行的,最要紧的就是记性好……上次为偷丹火真君的金红莲座,我花了半个多月,早把轩龙山的一草一木摸得滚瓜烂熟,若没这手本事,乘早别作偷儿。” 忽然听到黑暗中有女子声音不屑道:“当贼很得意么?还有脸夸耀。” 一团夜明珠的光晕照亮,映射出石矶娘娘的面容,却是已在此处等候了多时。 她一眼看到毕虎怀中浑身淤血、面色惨白的小蛋,惊道:“他伤得重不重?” 似为向石矶娘娘显摆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毕虎抱着小蛋一屁股靠坐在山岩上,略带夸张地大口喘气,答道:“这小子命硬,只是在路上昏睡了过去。我方才又喂了他两颗云林禅寺的玉露百洗丸,应该不妨事。” 石矶娘娘气不打一处来,熟练地伸手拧住毕虎尖尖竖起的小耳朵,往上一提,怒道:“你惹的祸,却连累了人家两个娃儿!” 毕虎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挣扎,唯恐触动了小蛋的伤势,只得求饶道:“给点面子、给点面子,羽杉侄女儿在一边瞧着呢?” 石矶娘娘松开手,余怒未消,道:“总算你把人救了回来,我暂且饶过你这遭,若羽杉和小蛋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没完!” 毕虎揉揉生疼的耳朵,小声嘟囔道:“夫纲不振,乾坤颠倒,什么世道啊……” 石矶娘娘正在察看小蛋伤势,随口问道:“你嘀咕什么?” 毕虎吓了一跳,期期艾艾道:“没什么,我正在想如何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儿。” 不防一个小小的声音道:“才不是呢,他刚才说的是:‘夫纲不振,乾坤颠倒,什么世道’……” 石矶娘娘怒道:“好啊,你对我心怀不满是不是?有种就休了我!” 毕虎恨不得一脚把霸下踹回无波府,垂头丧气道:“不是,不是,妳千万别听那小王八胡说八道,我有种没种,还不是妳一句话的事么?” 冷不防霸下又道:“你才是王八,若非我干爹拼着小命不要,施展火遁带我们闯出无波府,这会儿你早被人家烤成肉干了。” 毕虎鼓着小眼气呼呼瞪着霸下,正待反唇相讥,石矶娘娘不耐烦道:“住嘴!羽杉,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罗羽杉将事情经过简略说了,至于从圆球内崩裂而出之前的那一段遭遇,她自己也不甚了解,也就无法说清楚,以至于石矶娘娘和毕虎都听得云里雾里,猜不透为何仅只短短两日,小蛋的功力竟增长得如此迅速,至于乌犀怒甲又是怎样被光化的,就更成了一个谜。 霸下望着毕虎满脸茫然,懒洋洋道:“想知道么?问我啊。” 罗羽杉心头一动,问道:“小龙,莫非你清楚我们这两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 霸下点了点小脑袋,回答道:“那天妳和干爹被臭老道收进竹箩中昏了过去,我躲在干爹软甲底下,怎么叫你们也不醒,正在干著急的时候,干爹的鼻孔里忽然慢慢钻出两道细白银丝,真是有趣。” 毕虎呸道:“你都说自己藏在软甲下面了,又怎能看到?” 霸下翻翻白眼道:“你才不管什么东西都要用眼睛看呢,我用的是灵觉。” 毕虎不甘示弱,指着小蛋鼻子道:“你当他是虫子么,会吐丝结茧?简直是笑话!” 霸下虽有万年道行,毕竟是小孩性情,脱口道:“稀奇么?少见多怪,我干爹体内住着圣淫虫精魄,吐点丝又算得了什么?说不得还能飞檐走壁、打击犯罪呢。” 罗羽杉想起翡翠谷一战,小蛋突然从口中喷出一团银丝挫败停涛真人,才解去了白鹿门灭门之祸,颔首道:“没错,小龙说的是真的。” 霸下打了个哈欠,又变得懒洋洋地道:“饿了好些天了,有东西吃么?” 毕虎的修为或许无力与天陆顶尖高手相抗,但身为神偷,耳聪目明、道听涂说的本事却是绝对一流,明白霸下是在借机卖弄,哼道:“你整日吸食天地精气,哪里会饿?别以为我老人家是白痴。” 石矶娘娘对这个会说话的小东西却极是喜爱,朝毕虎狠狠瞪了眼,看他紧紧闭上嘴巴,这才柔声问道:“小龙,你想吃点什么?” 霸下转转小眼珠,咽了口唾沫,道:“最好是去寒生火的丹丸,有个十来颗就够了。” 石矶娘娘一听,笑道:“这好办。”转头对着毕虎吩咐:“还不把你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毕虎不情不愿,一边探手取出瓷瓶,将十颗火红色的丹丸,一枚一枚心疼无比地倒在石矶娘娘的手心里,一边低声喃喃自语:“让你吃、我撑死你个馋嘴王八……” 石矶娘娘将丹丸送到霸下嘴边,说道:“这是太清宫的‘三阳开泰丹’。” 霸下也不客气,“嘎巴嘎巴”嚼豆子般,把十颗三阳开泰丹吞入小肚子里,顿时精神十足,全身更泛起一层淡淡红光,令人暗暗称奇,等牠吃完小点心,继续说道。 “干爹鼻子里钻出来的银丝越来越长,也不中断,到最后竟然真的在身边结起茧来,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紧跟着,银丝变亮,虫茧开始旋转,还放出雾蒙蒙的光晕。干爹的鼻子不吐丝了,嘴巴鼻子和耳朵里又开始冒浓浓的寒气,就像……蒸笼上的包子。” 石矶娘娘笑道:“这比方打得有趣,莫非那寒气也是由圣淫虫的精魄所化?” 霸下道:“也许罢?然后干爹和干娘身上就结了一层霜,心跳呼吸也变得极慢,就像是……冬眠。” 毕虎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你们是怎样从那茧里爬出来的?” 霸下眨眨眼道:“他们都冬眠了,剩我独个儿醒着岂不太亏?眼瞧着没事,我又觉得有点累了,就跟着也睡着啦,接下来么,就不晓得了。” 毕虎望着霸下,摇头叹气,道:“就你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也算是龙子?” 霸下一反常态地没理会毕虎的讥讽,反而扭头望向小蛋,目露喜色道:“我干爹要醒啦。” 果然小蛋的眼皮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 石矶娘娘欣慰道:“醒了就好,天杀的丹火真君,竟好意思对一个小娃儿下此辣手!” 小蛋只感到全身百骸诸脉无一不疼痛钻心,尤其是头顶彷如有千根钢针深深插入,令他恨不能把脑袋切下来先在冰水里泡上两天。 罗羽杉见他神情痛楚,显是在强忍着没出声呻吟,芳心酸楚,想握住小蛋的手又碍于众目睽睽,惟有轻声说道:“小蛋,你再服一颗天一阁的灵丹罢。” 小蛋试着在丹田内流转了一圈真气,暗自庆幸自己的伤势虽重,功力在沉沉昏睡间却恢复了不少,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打坐一会儿就好。” 他身子稍稍一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如电流般穿透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罗羽杉赶忙搀扶小蛋盘膝坐下,再不顾忌旁边的毕虎和石矶娘娘,伸手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轻轻为小蛋拭去满脸的汗水。 瞧着他憔悴委顿的模样,罗羽杉心如刀绞,只恨自己不能以身相代,眼圈却又红了。 小蛋紧咬牙关,硬挺着不出声,朦胧的视线里望见罗羽杉凄楚的玉容,朝她勉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意似安慰和感谢。 毕虎和石矶娘娘在旁静静观瞧着这一幕,禁不住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暗道:“看这情形,这小子艳福不浅,罗牛好作外公啦。” 毕虎眨眨眼,凑到石矶娘娘耳畔道:“什么时候,妳也能待我这样温柔?” 石矶娘娘脸上的柔情瞬间消失不见,哼道:“你还想得寸进尺?” 霸下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孤家寡龙一个,寂寞呀——” “噗——”石矶娘娘差点笑晕过去,生怕惊扰小蛋运功疗伤,只有苦苦忍着,喘着气低声道:“要再找个跟你一样的,是比较难些。” 小蛋并没有听到霸下的抱怨,他聚精会神催动“生生不息”心法疏通经脉,等再次醒转,已是翌日午后。 恰巧毕虎打从外面回来,贼兮兮笑道:“我刚又溜进无波府转了一圈,丹火真君抓不着咱们,正拿几个倒霉蛋弟子出气呢。” 石矶娘娘问道:“这么说,咱们可以离开此地了?” 罗羽杉看向小蛋,有些担心道:“你的伤势怎样,能不能走动?” 小蛋长吁一口气,扶着石壁慢慢起身,道:“不碍事,咱们还是赶紧走罢。” 毕虎赞同道:“对,夜长梦多,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静心养伤也不迟。” 霸下道:“慢着,毕老头,你偷了我干爹的蚀龙香鼎,打算什么时候还?” 毕虎装聋作哑,支支吾吾道:“蚀龙香鼎,那是干什么用的?让我想想……” 眼角余光瞥见石矶娘娘面色凶狠地紧盯着他,知道没可能搪塞过去,这才慢吞吞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尊小鼎:“我老人家不过是一时好奇,想借来玩几天而已。” 石矶娘娘一把夺过,交还小蛋,道:“好孩子,这次连累了你和羽杉。” 小蛋收起蚀龙香鼎,笑了笑,道:“多亏您和毕老伯冒险相救,我还没谢过你们呢。” 当下罗羽杉搀扶小蛋,由毕虎引路,石矶娘娘殿后,悄悄出了溶洞,潜踪匿迹向西御风行出两百余里,方改作御剑飞行,直到天色将暗时,才在一座小镇中觅得家干净的茶铺歇脚休息。 毕虎问道:“羽杉,妳不是要赶回南海么,这一折腾,怕是误了归期罢?要不要我替妳向苏阁主说情,多多少少她也得卖我老人家几分薄面。” 罗羽杉道:“多谢毕老伯好意,回山后我自当将其中缘由向师父禀明,恩师宽容慈和,必会体谅,就不烦劳您老人家多跑这一趟了。” 霸下道:“那妳不陪我干爹去天雷山庄还鼎给白鹿门了?” 罗羽杉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蛋身上的伤势,闻言不由得一阵犹豫。 石矶娘娘含笑道:“妳放心,小蛋便由我和毕虎负责护送,包管将他平安送到。” 罗羽杉默默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小蛋脸庞上,心中涌起离愁别绪,只盼他开口相留,自己纵然拼着迟误归期、受到师门责罚,也是心甘情愿。 然而小蛋彷佛丝毫没有体悟到她的心思,只说道:“罗姑娘,一路当心。” 罗羽杉不禁生出一缕失望,怅然问道:“你……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小蛋低下头道:“为了我的事险些害了妳的性命,我很过意不去。如果再耽搁了妳的归期,令妳被苏阁主责罚,我就更对不起妳啦。” 石矶娘娘察颜观色,发觉罗羽杉神色中隐含的不舍与失落,不禁暗暗埋怨小蛋:“这傻小子,人家一颗心都系在你的身上,偏还把话说得这样生分客套,真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罗羽杉心底幽幽一叹,起身道:“毕老伯,石矶婶婶,我先走啦。” 众人相送到门口,罗羽杉依旧听不到小蛋开口,更觉心头百般滋味萦绕,踏足在清冷的街道上。 突听小蛋在身后吶吶说道:“海上风大,妳小心着凉。” 罗羽杉霍然回眸,正迎上小蛋温暖的眼神,她展颜浅笑:“好的,你也要多多保重,照顾好小龙。”向石矶娘娘和毕虎盈盈一礼,转身离开小镇,兀自感觉到小蛋的视线透过夜色,正默默目送自己离去。 到得镇外偏僻之处,她徐徐驻足回首,已看不到石矶娘娘三人的身影,冷月初升,静静挂在梢头,皎洁的玉华一如小蛋的目光,暖慰着她的心坎。 回想起小蛋临别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唇角不觉逸出一抹恬静的笑容。 以她如今的修为,有谁会担心她被海风吹凉?只是小蛋,纵有千言万语藏在心底,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她恍然惊觉到,曾几何时,自己的喜忧已悄然被人占据,不经意的只字词组,便能轻而易举拨弄自己的心弦,让自己百般思量,反复回味。 只是,这寡言少语的少年,真的体察到自己的心意了么? 而自己,又是喜欢他的哪一点? 是因为他曾舍命相救?是因为他的淳朴诚实?又或是仅仅因为自己的一时情动,却从此百死不悔,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顿时,罗羽杉心中柔肠百结难以自遣,痴痴仰望月空伫立良久,只觉夜幕下点点寒星扑朔迷离,既远且近,一直等到月移中天,露水悄然沾湿裙底,这才回头最后远眺了小镇一眼,勉强收拾起满腔女儿情怀,御剑而起。 尽管一路上罗羽杉日夜兼程,仍旧迟误了两天,回到天一阁,她来不及歇息,风尘仆仆直奔极情堂拜见苏芷玉,向恩师谢罪请罚。 苏芷玉问起延误原由,罗羽杉也不隐瞒,照实说了。 苏芷玉静静听完,对爱徒的心思业已明白,淡然笑道:“小蛋那孩子很好,短短一年多,修为竟能精进如斯,连丹火真君也没能从他身上讨得多少便宜。” 罗羽杉听苏芷玉夸赞小蛋,满心欢喜地躬身施礼道:“弟子违反门规,在外迟滞不归,请恩师惩处。” 苏芷玉沉吟片刻,从座椅中站起身,说道:“羽杉,妳跟我来。” 两人出了极情堂,沿崎岖清幽的小径漫步上行,直抵歧茗山山顶一座竹庐前,说是竹庐,其实只是一座简陋的小亭,屹立在云海霞光间,也经过了十数年的风霜雪雨。 苏芷玉在竹庐前止步,纤指轻轻抚摸坚韧的紫竹,久久沉默无语。 罗羽杉尚是第一次获准来这地方,未曾想在山顶还建有如此一座孤零零的小亭子,莫非是恩师专用的闭关静修的地方? 她正困惑间,苏芷玉抬眼眺望远方极尽之处。 海天一线,红日西沉,暮色里,云涛溢彩、鸥鸟高飞,苏芷玉徐徐说道:“妳丁师叔以前每年来天一阁时,都会在这里小住。” 罗羽杉大吃一惊,诧异道:“丁师叔在这座竹庐里住过?” 需知乃父罗牛和丁原生死与共,情逾手足,却从不曾听他提及半句此事。 苏芷玉微微颔首,抬步走入竹庐,凭栏俯瞰云霞之下的无垠碧海。 “以往每年三月,妳丁师叔都会悄抵南海,在此寄住两月,与为师谈经论道,映证仙心,心血来潮时,便御剑双飞、穷尽天涯,寻访隐没的仙山宝岛。运气好的时候,还会邂逅一两位避世千年的海外散仙,一同盘桓数日,乐而忘返。” 罗羽杉心往神驰,直感到世人称颂的神仙眷属也莫过如此,可惜两人聚少离多,一年里倒有三百余日需得相望于海上。 这固然是苏芷玉恪于老阁主安孜晴的遗愿,毅然决然挑起天一阁的万钧重担,独守南海,可又何尝不是丁原之憾?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即便修为震古烁今如丁原、苏芷玉,依然不能随心所欲,了无遗憾。 彷佛是看透了爱徒的想法,苏芷玉转首微微一笑,柔声道:“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若能心有灵犀则海阔天空,又何需介意能否朝朝暮暮、缠绵一隅?” 罗羽杉一怔,心道:“师父这句话显然暗藏深意,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想到这里,蓦地一凛,抬首望向苏芷玉。 苏芷玉微笑不语,抬手轻轻爱抚罗羽杉的秀发,彷似瞧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过了半晌,她缓缓道:“羽杉,妳违背师命晚归两日,虽情有可原但也不能全无责罚。从今晚起,妳便在这竹庐内面壁一年,期间必须心无旁骛地参悟我南海绝学,绝不可辜负令尊与为师的期许。” 罗羽杉一阵感动,明白恩师此举与其说是惩戒,却更是对自己的鞭策与关爱,心间不安渐渐淡去,躬身拜道:“徒儿谢师父厚爱。”略一转念,忍不住鼓足勇气,问道:“师父,丁师叔还会再来么?” 苏芷玉道:“五年前,妳丁师叔最后一次来南海时,曾对我说他必须出一次远门,这一去,竟是整整五年了无音讯。我猜他一定是想去独自完成一桩大事,可惜,他竟连我也不肯告诉。” 罗羽杉道:“丁师叔的性情如此。有什么事都不愿牵累别人,他想完成的那件事一定非常凶险,所以越是面对亲近的人,他越是想要独力承担。” 苏芷玉点了点头,叹道:“不知为什么,近日我总有些心绪不宁,隐约觉得妳丁师叔就快有消息了。只愿,他能平安归来。” 说罢,极目远眺,赫然是西北方向。 第七集 玉碎篇 第六章 师门赐婚 小蛋将蚀龙香鼎送还白鹿门后,便与楚儿在山下会合,一同前往克己轩向叶无青复命。 对于灵泉山庄的遭遇,小蛋概不隐瞒,一五一十向叶无青作了禀报,只将有关贯海冰剑的秘密略过不提。 提及与楚儿分手后的经历,小蛋只说自己随罗牛回转天雷山庄小住了数日,藉以养伤,虽然看到叶无青闻听此言,神情颇为不豫,但总好过告诉他,自己把蚀龙香鼎带出宫还给了白鹿门。 至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无青迟早会知晓其中真相,小蛋也惟有瞒得一时算一时了,大不了被师父一怒之下踢出门墙,他重新跟着常彦悟浪迹天涯,反倒逍遥自在。 楚儿在旁淡淡听着,也不多话,就听叶无青吩咐道:“常寞,你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来。楚儿留下,为师有其它事交代。” 小蛋看了眼楚儿,“哦”了声,朝叶无青欠身施礼,缓步退出了克己轩。 叶无青目送小蛋去远,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淡淡道:“常寞在说谎,至少他对老夫没有尽吐实言。他身上的伤分明是受阳刚一类的掌力所击,绝不是什么阴柔诡秘的路数。楚儿,妳说,为师说的对么?” 楚儿低着头,没有回答。 叶无青放下茶盏,默然凝视楚儿足足有半炷香,轩中一片静谧,只有茶盖在杯沿上轻轻滑动发出的清脆低响。 “楚儿,妳还记得常寞入门不久,为师曾交代过妳什么?”叶无青徐徐说道:“我要妳接近他,让他信任妳,然后找机会从他口中套取天道星图的秘密。” 楚儿心中一紧,不知师父为何会突然旧事重提,恭敬回答道:“弟子记得。” 叶无青淡淡一笑,悠悠道:“这一年多来,妳的确成功了,看得出,常寞很信任妳,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妳会拆穿他的谎话,是么?” 他语气猛然转寒:“可是,我为何从未听妳禀报过有关天道星图的任何事情,是他口风太紧,还是妳胆大妄为、有意藏私?” 楚儿低声说道:“弟子绝不敢对恩师藏私,请师父明查。” 叶无青冷笑一声,道:“不管怎么说,妳都是一无所获。换句话说,妳根本就没有用心去完成为师的交代,不但如此,反而还处处替常寞遮掩。” 楚儿一言不发,垂首听训,既不辩驳,也不解释。 叶无青森冷的眼神须臾不离地凝视她,问道:“妳觉得很委屈?” 楚儿摇了摇头,说道:“弟子办事不力,辜负了恩师的信任,不敢有丝毫怨言。” 叶无青默然许久,目光中渐渐生出一缕柔和之色,语气稍缓:“妳从六岁拜入为师门下,老夫一直将妳视为亲生,倾力栽培,只盼有朝一日妳能青出于蓝,光大师门,所以有时候,为师对妳的确比别人更严厉苛刻了些,却都是为妳好。” 楚儿低低的声音道:“弟子知道,师父对楚儿的恩情,今世今世也报答不尽。” 叶无青点点头,唏嘘道:“光阴似箭,一转眼妳已长成了妙龄少女,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 他的话音里流露出罕见的怜爱之情,彷似不知不觉已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 “楚儿,妳觉得蒙逊怎样?”忽然地,叶无青端起茶盏轻吹一口,问道。 楚儿一怔,欠身回答道:“蒙师兄很好,对师父忠心耿耿,对弟子也十分关照。” 叶无青抿了口凉茶,接着说道:“可惜,他的性情太冲动,若无人管教劝导,将来恐怕要吃大苦头。” 楚儿说道:“有师父在,蒙师兄应该不会有事。” 叶无青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谁说师父能管他一生一世?妳也是一样,早晚会有一天会离开老夫,独当一面,闯荡天陆。” 楚儿惊道:“弟子愿终生侍奉师父,不离您老人家座前半步。” 叶无青哈哈笑道:“傻话,妳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师父怎舍得让妳一辈子不嫁人?”说罢,他语气和缓而又坚定,道:“三天前,席长老已代蒙逊向老夫提亲,希望能娶妳过门。” 楚儿霍然抬头,叶无青向她摆了摆手,继续道:“我斟酌再三,又征询过妳爹爹和姜长老、简长老的意见,在昨天已亲口许下这门婚事。” 楚儿娇躯剧震,俏脸登时一片苍白,脑海里“嗡嗡”轰鸣,乱作一团,依稀听见叶无青接着说道:“至于婚期,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妳和蒙逊仍需专心修炼,不宜分神旁骛。但尽早定下名分,也好了却为师的一桩心事。” 楚儿心乱如麻,百思不得其解,心道:“师父从未表现出要将我嫁给蒙师兄的意思,为何这次会突然许婚?”猛地灵光一闪,“难道,是因为楚老宫主骤然回归,令师父感到了威胁?难道,他以为用我就可以拉拢席长老,所以要把我当礼物送给蒙师兄?” 再联想到叶无青继位之初,为树立权威,刻意打压席魉、藤皓等原来的忘情宫元老,却大力扶持起四大长老中排位靠后的姜山和简婆婆,其用心不言自明。 然而楚望天的回归陡生变量,令叶无青不得不重新考虑席魉等人的立场,而蒙逊的求婚,对他而言不啻是恰逢其时,于是,顺水推舟,慨然允婚。 居然是为了这个缘由……楚儿的心头好不酸楚,心道:“师父,你曾说过世事如棋,在你心里,难道真的每个人都只是一颗可供你利用驱使的棋子么?我是棋子,蒙师兄也是一样。想当年,如果蒙师兄不是席长老惟一的外孙,你会收他为徒么?而如今,你真的那么狠心,要将我嫁给那个连你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么?” 叶无青注意着楚儿的神色变化,笑道:“妳和蒙逊本就是同门师兄妹,而今再结为夫妻,可谓天作之合。待为师百年之后,这忘情宫的千秋基业正可由你们夫妇共同执掌,岂不是一段传颂千古的佳话?” 他素知楚儿生性刚烈,宁折不弯,今次煞费苦心,恩威并用,力求成功。所以,先借小蛋之事发难,令楚儿心生畏惧愧疚;再以温言抚慰,让她牢记师门之恩;最后则是以忘情宫大权为饵,诱她动心。 这威逼、示恩、利诱三管齐下,不怕楚儿油盐不进。 谁料语音刚落,楚儿已平静道:“师父,弟子不愿。” 叶无青和蔼一笑,道:“为什么?难道妳心中已另有所属?” 楚儿摇了摇头。 叶无青温言道:“这么说,是因为妳看不上蒙逊,所以不愿作他的妻子?” 楚儿徐徐道:“弟子一直视蒙师兄为兄长,从未有过其它想法。” 叶无青轻扣着茶盏,问道:“那妳可不可以告诉我,蒙逊到底是哪里不好?妳为什么不喜欢他?” 楚儿紧紧抿起樱唇,贝齿咬嗫下渗出娇艳血丝,半晌后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妳又在任性了。”叶无青提高声音,喝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能由着妳胡来?” 楚儿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低低道:“弟子死也不嫁!” “啪!”叶无青重重将杯盏扣在几案上,茶水四溅,厉声道:“妳敢抗命?” 楚儿鲜红的衣衫发出“瑟瑟”轻响,跪倒在叶无青的座前,抬起苍白的脸,有一抹泪光在眼眸里闪过,却倔强地不肯滴落。 轩中两人的视线僵持而冰冷,却埋蕴着滚滚熔岩,一触即发。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叶无青的手依旧按在茶盏上,终于,他的手指慢慢松开,起身从楚儿身边走过,一步步迈向门前。 屋外斜阳正好,安宁而祥和,楚儿依然跪着,等待着师父的最后决断。 纵然是狂风骤雨,她也决心去坚强面对,只为守护心底那片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天空。 脚步声歇止,叶无青傲然的身影站立在门前,淡淡道:“刚才老夫和妳一共说了两件事,妳却一件也做不到。好,我再给妳一次机会选择,或是常寞,或是蒙逊,没有第三个。妳可以考虑一晚,为师不希望失望。” 说着徐步而出,任由楚儿在克己轩中跪如泥塑。 “啵”,茶盏蓦地爆碎,细白的瓷粉飘满几案,楚儿的心颤了颤,彷如随着茶盏,一起碎裂成灰。 秋阳穿过窗棂,在阴暗的地面上闪烁出一片片暗红色的光斑,摇曳着风,在她乌黑如瀑的秀发上悄悄镀上一层玫瑰色的光波。 叶无青的话,一遍遍反复击打着她的神经,就像是挥不去的魔咒,嫁给蒙逊,或者从小蛋的口中套取天道星图的秘密! “为什么会是我?我该怎么办?”楚儿的心中茫然无绪。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而彷徨,迷茫而脆弱。 一直以来,作为忘情宫宫主座下女弟子,又有身为四大长老之一的祖父撑腰,她率性而为,无往不利,少有不称心如意的时候,但只在剎那间,她从高高的云端陡然跌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渊。而那个推她的人,不但有自己的师父,更有自己的爹爹、祖父和祖母。 一颗泪珠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慢慢朝四周化开,楚儿仰起头,将第二颗泪珠留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不让它再落下。 轩内的光线渐渐转暗,暮色悄然来临,她闭上了双目,泪水却从缝隙中迸流出来,轻轻滑落在惨白光洁的玉颊上,忽地心有所动,察觉到轩外有人走近。 来的人是蒙逊。 他似乎并不知道方才在轩内发生的事情,愕然望着楚儿,问道:“师妹,妳怎么跪在这儿,师父呢?” 楚儿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肢,将头扭向另一侧,并不搭理他。 蒙逊左顾右盼,不见叶无青的身影,于是走近几步,来到楚儿的背后,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有件事我想告诉妳,前几天我请外公向师父提亲,求他将妳许配给我。昨天,师父已经同意了这桩婚事。师妹,我……” 楚儿不动,冷冷道:“你休想,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蒙逊大步转到楚儿身前蹲下,看着她面颊上的泪水,不由错愕道:“妳哭了,是谁欺负了妳。告诉我,我找他算帐去!” 楚儿的唇角浮起一缕讥笑,说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个欺负我的人是师父,你敢去么?” 蒙逊呆住了,挠挠乱发,吶吶道:“妳惹师父生气啦,那……我帮妳去求情?” 楚儿睁开眼,目光落在蒙逊的脸上,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情义,淡得像一泓秋水;她的话却比秋水更淡,字字清楚:“不必了,多谢。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管。” “那怎么行,妳是我师妹。”若以情商而论,蒙逊在这方面的修为实则比小蛋更低,所以,即便面对如此再简单明白不过的答案,他却还是回不过味来,只当如从前一样,楚儿刚烈的脾气惹怒了叶无青,所以受罚。 他顿了一顿,粗豪的脸上居然露出几分羞赧,又道:“妳就快做我的女人了,妳的事,我哪能不管?” 楚儿的眸中遽然闪过寒厉的冷光,几乎是低吼着道:“滚出去!” 蒙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他对楚儿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耐着性子问道:“我说错了什么?” 楚儿望着蒙逊,不由泄气。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得好!她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心绪,道:“你没有错,只是,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蒙逊露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神情,点头道:“好。”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颇不放心的回头道:“师妹,妳不要紧罢?” 听不到楚儿的回答,蒙逊只得讪讪离去,心想:“师妹的脾气怎么就像草原上六月里的天气,真难猜。往后,我还得多下点心思才行。”一边想着,一边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楚儿面颊上的泪痕已干,日落西山,黑夜笼罩着庭院,蒙逊并没有再回来,屋里全暗了,景物一片朦胧。 或是常寞,或是蒙逊,再没有第三个选择。 然而自己就要这样屈服,乖乖听话么?楚儿似乎惊醒过来,喃喃道:“绝不!” 她艰难地站起身,由于跪地太久,又没有运功疏导气血,双腿一阵麻木,彷佛已不再属于自己,身子晃了几晃,差点儿扑跌进旁边的座椅里。 她催动铜炉真气灌注双腿经脉,很快消除去麻痹的感觉,举步走出克己轩,朝朱雀园的方向踯躅行去,然而当她遥遥望见朱雀园大门前高高悬起的大红灯笼,脚步却停了下来,静静伫立些许,忽然转身向左首的一条岔道走去。 道路的尽头,是一座规模比朱雀园小了许多的宅子,夜风里隐约有笑语飘送而来。 楚儿走到门前,看见像标枪一般挺立的葛老二,轻轻问道:“常寞在么?” 葛老二见是楚儿,急忙躬身应道:“寞少在,属下这就进去禀报。” 楚儿微微摇头:“我自己进去找他。”迈过门坎,步入寞园中。 灯火亮处,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上倒映出屋内朦朦人影,楚儿在虚掩的门前默立须臾,伸手将它轻轻推开,一团暖气从屋中扑面溢出。 小蛋正坐在桌边,听江南口沫横飞地讲最近发生的趣事,阿青、小郭等人围坐一旁,看到是楚儿进来,忙不迭地纷纷起身问安。 小蛋也站了起来,诧异问道:“师姐?找我有事?” 楚儿神情木然,说道:“你有空么?陪我出去走走。”言罢也不等小蛋回答,转身出门。 她并不离开寞园,而是径直走向后花园。 小蛋呆了一下,赶紧从屋中追了出来,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问道:“师姐,妳要去哪?” 楚儿不答,脚步越来越疾,宛若要离地飞了起来。 小蛋不再追问,望着她的背影,困惑道:“师姐的衣衫还是先前的那件,没有更换,看来还没回过朱雀园……那她这么急着来找我,一定是出事了。莫非……是师父知道我去翡翠谷还蚀龙香鼎的事了?” 他正自头皮发麻,楚儿的脚步猛然在回廊尽端停下,小蛋心不在焉,险些一头撞到她的后背,幸好近来修为大进,连带反应也灵敏迅捷了许多,急忙稍稍向后一仰上身,双足牢牢站定,总算没有再犯错。 楚儿自顾自地在回廊的台阶上抱膝坐下,下巴抵住膝头,目光也不知看着哪里。 小蛋也在楚儿的身边坐下,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然而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楚儿开口,他略觉惊异,扭头朝她望去。 只见楚儿出神地望着星空,眸子里闪烁着令人心碎的光芒,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蛋怔了怔,奇怪道:“不会罢,楚师姐也开始看星星了?可她的样子怎么有点古怪,好像很不开心,又不愿意讲给别人听。” 原来他和楚儿相处经年,深知自己这位师姐个性十足,不晓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闷闷不乐,却跑来寞园干坐。 他明白问也没用,楚儿不想说时,谁也撬不开她的嘴。只是心头的迷惑越来越浓,不知道自己走了后,克己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又静默了一顿饭工夫,小蛋忍不住问道:“师姐,妳在看什么?” “我找不到属于我的那颗星星。”楚儿沉静地说道。 小蛋仰望夜空,笑笑道:“这个传说我也曾听干爹说过。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天上找到与自己对应的星辰。当他死时,那颗星星也会从空中殒落,但其实我心里不怎么相信。因为地上每天死的人数也数不清,假如照这说法,天上岂不是每天都会有流星雨?” 楚儿淡淡一笑,又迅速隐去,问道:“常寞,我问你,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小蛋一惊,没料到师姐会说出这种话来,呆了老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儿一笑,彷佛自问自答,轻声道:“不会的,这世上没人会真正为我伤心。” 小蛋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之感,急问道:“师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楚儿微微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心绪不宁、瞎说一气罢了,别放在心上。” 小蛋想了想,问道:“要不我把小龙找来,让牠陪妳玩一会儿?”见楚儿摇头拒绝,便又提议道:“妳教我练鞭罢,咱们好久没过招了。” 楚儿从夜空里收回目光,转落在小蛋的脸上,说道:“常寞,我不开心,你真的很介意么?” 小蛋沉思片刻,用力点头。 楚儿想道:“如果乘此机会问他天道星图的秘密,他会告诉我么?而错过今夜,我就只剩一条路可走。” 神思不属间,只听小蛋问道:“师姐,妳要我做什么?” 楚儿倏然一醒,正迎上小蛋关切的目光。 “陪我坐到天亮,可以么?”她终究平静地对小蛋说道。 小蛋不明所以,慨然答应道:“行,不过我怕会忍不住睡着。” 楚儿道:“不打紧,我教你个法子。当你想睡时,就捡根树枝在地上反复写‘不要睡’三个字,你试试。” 小蛋迟疑道:“好。”起身拣了根细枝,又重新坐回楚儿身边。 夜静,星朗,风轻,看星的人,却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楚儿不再说话,目光投向无尽夜空。 谁说黑夜寂寞,冰凉如水?夜晚的星辰,哪一颗不是在将自我燃烧?哪怕是燃烧到最后一刻,也自有白昼永远无法比拟的美丽。 任由思绪飘远,眼前有一张促狭狡黠的脸,彷如在遥远的天边,正向自己默默微笑。 夜漏更残,和着小蛋不晓得从何时低低响起的沉重鼻息,楚儿看到了东方天际露出的一线鱼肚白,夜,已是尾声。 她怅怅轻吁口气,慢慢地站起了身,却发现小蛋的脚下写满字迹,起先几组尚是歪歪扭扭的“不要睡”,可到后来“不”字没了,只剩下一排排“要睡”。 楚儿禁不住笑了,再看一眼靠着廊柱酣然入眠的小蛋,缓缓走入初起的晨雾中。 第七集 玉碎篇 第七章 宁为玉碎 天光大亮,小蛋睡眼惺松地醒来,打了一个哈欠,揉揉眼,惊觉楚儿已然离去,再一看天色,“哎哟”一声,心道:“糟糕,我今天又迟到了。” 当下匆匆回屋洗漱完毕,急急忙忙赶往愚步斋。 愚步斋中,叶无青等人尽皆在座,惟独没瞧见楚儿的身影。 众人对小蛋的迟到司空见惯,叶无青亦未过多斥责,只让他侍立一旁候命。 蒙逊站在小蛋身边,眼睛不住往门外张望,满脸焦急。 姜赫皱着眉头,道:“楚丫头在搞什么名堂?叶宫主,在下去催一催她。” 话音方落,只见楚儿一身盛装红裳,盈盈走入愚步斋。 今天的楚儿,显然是刻意打扮过。 朱唇鲜艳欲滴,抿成两道优美动人的弧线,羊脂玉般的双颊,抹上了淡淡的胭脂,如春霞流波,光彩照人。 秀发乌黑束垂到仅堪一握的纤柔蛮腰,几缕发丝似杨柳牵衣,轻轻曳动在额际,香袖垂荡,露出玛瑙似的十根纤纤葱指。 灵珑剔透的指甲上,抹上了一层紫红色的玫瑰油。 她原本就是明艳无伦的西域第一美女,再经过如此的精心打扮,更显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姿,任谁都忍不住想多看上两眼。 姜赫心下一宽,欣慰道:“敢情这丫头终于想通了,晓得今日叶宫主要当众宣布她与蒙逊的婚事,所以着意打扮了一番,却让咱们白担心了一场。” 蒙逊目不转睛盯着楚儿,几是呆了,想到眼前这美丽的少女就快成为自己的老婆,禁不住傻笑了几声,幸亏众人的注意力尽都聚在楚儿身上,谁也没在意他的反应。 楚儿走到叶无青近前,俯身参拜道:“师父金安。”语气平静自然,像是认命了般。 叶无青右手虚抬,示意她起身。 楚儿一动不动,垂首道:“师父,弟子不嫁蒙逊。” 满座之人,尽皆变色。 蒙逊也没想到,楚儿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位忘情宫的尊长宿老,向叶无青公然抗命拒婚,顿时又是惊怒,又是替她担心,一张脸涨得血红,却碍于师父在前,不敢开口。 惟有小蛋蒙在鼓里,突听楚儿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先是一怔,继而想到她昨夜种种反常举动,这才醒悟。 “我真是笨蛋,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原来是师父要将楚儿师姐许配给蒙师兄,她心中不愿,才会那样闷闷不乐。” 他对蒙逊并无成见,也不觉得楚儿当众说出心里话有何不对,但对其他人可就不一样了。 姜赫身为楚儿生父,喝斥道:“大胆,这是长辈们商量好的事,岂容妳自作主张,说不嫁就不嫁?” 楚儿起身,缓缓朝后退了数步,站到厅心,一声不吭,但当她漠然的眼神瞥过自己的父亲时,姜赫脸上却挂不住了,一拍桌案,道:“臭丫头,妳敢跟为父装聋作哑?” 席魉见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直陈不愿嫁给自己的外孙,心里也有些不自在,可瞧到姜赫已唱起了黑脸,于是干笑两声,出来打圆场道:“姜贤侄别急,有话咱们好好说,别吓着孩子了。” 姜赫狠狠瞪了楚儿一眼,这才不说话。 叶无青不动声色,问道:“楚儿,妳可知道什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楚儿挺身立在愚步斋中央,毫无畏惧地对视着叶无青暗藏锋锐的目光,淡淡道:“师父,您是一定要弟子嫁给蒙师兄?” 叶无青点了点头,口吻里透着威严:“此事已决,不容更改。” 楚儿微微一笑,转首望向姜山,问道:“爷爷,您老人家也是这么想的么?” 姜山哼声,说道:“妳是老夫的孙女,这件事本就应该听从长辈的安排。” 楚儿将视线缓缓挪移到姜山身侧的简婆婆脸上,道:“奶奶,您是最疼我的,又同为女人,难道也要孙女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么?” 简婆婆却从楚儿那双逼视自己的眸子深处,看到了一丝哀求,心头禁不住一软。 可到孙女和蒙逊的婚姻,牵涉到的是姜氏一门的兴衰,况且叶无青私下已透露出自己百年之后,将由蒙逊和楚儿继掌忘情宫的意愿。 蒙逊头大无脑,除了打打杀杀就不知其它,异日的忘情宫还不是自己的孙女只手遮天,一个人说了算? 一念落定,简婆婆硬下心肠,叹道:“楚儿,身为女人,这就是命,任妳再强也要知道低头。” 楚儿尽管早预料到自己的长辈绝不会赞成她拒婚,可听到姜山和简长老亲口这么说出来,仍不由得心下一片凄苦黯然。 “平日里他们都对我万般宠爱,可真到了节骨眼上,又有谁是真的为我着想,顾及我的感受?莫非,亲情师恩竟真的薄如白纸么?” 她环顾过斋中端坐的每一个人,其中有自己的师父师伯,也有她的父亲和祖父祖母,任谁都是在西域叱咤风云、横扫一方的人物,竟齐齐都在逼她,要靠着她去换取各自的荣华富贵。 剎那间,天地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她只能如此绝望地孑然伫立在一群陌生人中。 突然,她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师父,何必一定要逼楚儿师姐呢?她既然不愿意,那即便婚事勉强成了,他们将来也不会开心。” 说话的人是小蛋。 楚儿垂下眼皮,心头却通过一股融融暖流,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眸中徐徐滑落。 在她心里面,感动中更掺杂着无限凄楚,生养她的父母、教诲她的恩师,竟不如一个与自己仅仅做了一年多同门的小师弟? “啪!” 厉无怨拍得几案上茶水飞溅,厉喝道:“放肆!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还不快退下!” 小蛋把心一横,暗道:“你们既然都这样厉害,为何没一个人站出来帮楚儿师姐说话,却都一起来逼她?” 他不理厉无怨的训斥,继续道:“师父,请您与诸位尊长三思而行。” 蒙逊站在叶无青身后,将满腔愤怒与委屈,统统转移到了小蛋身上,他死死盯着小蛋,直想把他一口吞了下去。 见到楚儿当众抗婚,蒙逊心里难受之极,可总存着一丝梦想,希望楚儿再倔,也最终不敢违忤众人之意。无论如何,先答应下与自己的婚事,以后有机会,自己一定会想出办法讨得她的欢心。 可没想到,那个本来就让他看不顺眼的小师弟,居然在这时候突然站出来大放厥词,显然是不把众位尊长放在眼里,铁了心,要和自己作对到底了? 叶无青平淡的语气中透出从未有过的严厉,命令道:“常寞,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先退出去。” 小蛋知道师父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已是到了忍耐的边缘,假如自己不识趣,还要忤逆抗上,准没有好果子吃。 可如果连自己也转身走掉,看眼下的情形,这里就再没一个人肯帮帮楚儿师姐,想到盛年曾教导自己的“义之所致,就是值得”,小蛋将腰杆一挺,还待再说。 只听楚儿道:“常寞,师父说得对,这事和你没关系,别再说了,你先出去罢。” 小蛋记起昨晚楚儿问自己的话,担忧更甚,一咬牙干脆出列走到叶无青座前跪倒,向他深深一拜,什么话也没说,其中意思却已一目了然。 厉无怨扬声喝道:“赵朴,将这个胆敢忤逆师意的常寞拖出去,等事后发落!” 赵朴应声出列,道:“常师弟,请罢。”探手抓住小蛋胳膊,要拉他起身,小蛋此际已然三气合流修为大进,赵朴一拽之下,竟纹丝不动。 厉无怨怒道:“好小子,凭你也敢在愚步斋里放刁?真当老夫不敢收拾你么?” 楚儿悄悄又向厅门前退了两步,默默道:“是时候了,我莫要再连累了常师弟。” 她微微提高嗓音,一一拂视过叶无青、姜山、简婆婆、姜赫等人,最后望着蒙逊说道:“蒙师兄,你真的想娶我么?” 蒙逊茫然点点头,以为事有转机,忙不迭地道:“当然想,做梦都想!” 楚儿樱唇掠起一缕奇异的笑意,向他颔首道:“好……” 她蓦然举起双手,十片指甲像犀利的刀锋,在自己吹弹可破的玉颊上狠狠撂下! 血珠四溅,红了伊人俏脸,染了佳人纤手。 众人失声惊呼,叶无青一拍椅背,腾身飞扑向楚儿。 然而事出突然,谁也没料到楚儿竟会自毁容颜,等反应过来,已然迟了半步,叶无青屈指凌空连弹,无形的炫意指劲直透楚儿双肩,封住了她的经脉。 楚儿娇躯一晃,双手无力垂落,露出面颊上十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简婆婆尖叫道:“来人,快拿玉肌生肤膏来!” 不待她吩咐,姜赫已先一步取出药膏,冲到楚儿跟前,痛怒交集,道:“傻丫头,妳这是做什么!” 楚儿任由他将药膏抹在伤口上,注视着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蒙逊,嘴角逸出一缕胜利者的微笑,轻轻问道:“现在,你还想娶我么?” 蒙逊已惊呆了,嘴巴张着,“我、我、我……” 他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脑袋里乱成一锅热粥,只想大哭一场。 这一阵兔起鹘落,仅发生在瞬间,当小蛋听到众人惊呼声,挣脱赵朴回过头来,楚儿已经血流满面,伫立当场,殷红的血滴如散落的珠链汩汩淌下,甚至用玉肌生肤膏也止不住。 楚儿忍着火辣辣的疼痛,向手忙脚乱的姜赫摇了摇头,说道:“没用的,我在指甲油里加了‘紫沸菟丝’……这世上纵有灵丹妙药,女儿这张破损的脸,却一辈子都不可能复原了。” 姜赫一愣,没料到楚儿竟会做得这般决绝,伤心绝望之下火从心起,扬手一个重重的巴掌,清脆有力地扇在了她的脸颊上,打得楚儿身体一趔趄,唇角破裂,渗出缕缕血丝,更添凄艳。 可她宛若麻木,站稳了身子,并不抚摸高高肿起的面颊,看着自己的父亲,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淡淡道:“请。” 姜赫呆如木鸡,望见举着的手上浸染的鲜血,面容扭曲,惨白若金,猛然被人一推,踉跄开去,却是蒙逊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 他盯着楚儿,大吼。 “为什么?为什么妳要这样做?妳就那么讨厌我么?” 楚儿看着他满脸青筋爆起的模样,顿了一下,答道:“我讨厌的人是自己。蒙师兄,对不起。” 简婆婆抱住楚儿,不敢看她的脸,哽咽道:“傻孩子,妳何苦要作践自己?” 猛听蒙逊口中呜咽有如狼嚎,跌跌撞撞往外冲去,神情恍惚之下,“砰”一声,脑袋撞碎门框,也不觉得疼,径直出门不见了。 席魉叫道:“蒙逊!”匆匆追了出去。 姜山面色铁青,向叶无青说道:“叶宫主,这丫头……我管教无方,请你处置!” 叶无青慢慢从起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说道:“那就有劳简长老先将她送到养心院疗伤,待明日大家商议过后,再作决定。” 姜山心情一松,知道叶无青只是要将楚儿暂时软禁,让简婆婆看管照料,防止她再作出令人头痛的举动来,当下朝孙女低喝道:“还不谢过叶宫主?” 楚儿瞧也不瞧叶无青一眼,木然道:“多谢师父开恩。”任由简婆婆搀扶着离开愚步斋,往养心院而去。 经此变故,人人满怀震惊,一时间也忘了处置小蛋。 且说楚儿由简婆婆陪着进到养心院中,被安置在西首的一间厢房里。房间里的布置装饰极尽淡雅清幽,位于忘情苑西南角上,远离尘嚣,也不虞有人喧哗打扰。 简婆婆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替楚儿拭去脸上身上的斑斑血迹,见她面颊上触目惊心的十道血痕,委实心疼之至。 “丫头,妳也忒傻了,就算妳不想嫁给那个木头,可一个姑娘家把自己的脸弄成这样,将来如何见人?” 楚儿不答,转首望见梳妆台上的铜镜,低声道:“奶奶,把镜子递给我。” 简婆婆踌躇片刻,才将铜镜取下递到楚儿手里,说道:“妳自己看罢,好端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被糟蹋成什么样?” 楚儿端起铜镜,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第一眼瞧见自己破损后的容颜时,依旧情不自禁地双手一颤,险些将镜子摔落到桌上。 她痴痴地凝视着铜镜中映射出的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庞,由于紫沸菟丝的缘故,凝结的血痂泛起紫红色,犹如有人在原本完美无瑕的瓷器上,粗暴地留下丝丝裂痕,自耳根斜斜直插到下颔。 从此,美丽与她绝缘,她从一个受人倾慕的绝美少女,变成谁也不敢多瞧一眼的丑陋女子,为的只是深藏在心之底的骄傲。 视线渐渐朦胧,铜镜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令丑陋的影像模糊褪淡。 简婆婆老泪纵横,可错恨难返,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喃喃叹道:“冤孽,冤孽!好好的一桩婚事,怎转眼就落到这样田地?” 楚儿将铜镜缓缓闭合到桌面上,如同将她过去的所有一起尘封,淡然道:“奶奶,妳不用伤心了,只恨孙女儿生来不是须眉。我已下定决心一生不嫁,容貌也就无关紧要。” 简婆婆见楚儿凄惨至此,还不忘反过来安慰自己,心头愧恨不言而喻,奈何空有一身绝世神功,也换不回孙女的花容月貌,哑声长叹:“天啊,怎么是这样?” 楚儿凄然一笑,道:“奶奶,我想独自待会儿,妳可以先出去么?” 简婆婆一怔,唯恐楚儿还要做傻事,摇头道:“我坐在这儿陪妳,不出声就是。” 楚儿道:“妳放心,我没想再干什么傻事,只想一个人清静片刻。” 简婆婆无奈,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兀自惴惴不安地劝慰道:“丫头,妳千万别再犯傻。我就守在屋外,有什么事就叫奶奶一声。” 楚儿点点头,听到屋门轻轻合起的声音,她低头端详着铜镜背面精美的纹饰图案,再没有勇气将它翻过来看上一眼。 直到掌灯时分,屋外脚步纷沓,紧接着听见简婆婆敲了敲门,说道:“楚儿,妳爹、妳爷爷还有席长老和蒙逊他们都来看妳了。” 楚儿如梦初醒,从袖口里取出一方红色绢帕快速蒙在脸上,门开处,姜山等人走了进来,看到楚儿神态平静,暗暗松了口气。 蒙逊走到楚儿身前,又回头看了看席魉和姜山,见二老均向自己暗自颔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 “楚儿师妹,为了咱们两个的婚事,把妳害成这样,都是我不好。刚才我已想明白了,不管妳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要娶妳为妻,一生一世好好待妳。等将来咱们有了孩子,也可以过继一个跟妳姓姜……” 虽然这段说辞,他已反反复覆背诵了不晓得多少回,可当着楚儿的面说出来仍是磕磕绊绊,只怕背错一个字,又惹怒了小师妹。 所幸,楚儿静静听着并未发难,只冷冷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蒙逊背完如释重负,大喘了一口气,听到楚儿问自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是我外公和姜长老——” 话到一半,顿觉不对,慌忙改口:“可我喜欢妳是真心的,不管妳现在有多丑多难看,我都不会嫌弃妳。” 简婆婆暗叫糟糕。 哪有求婚时说人家姑娘难看的道理? 果然,楚儿眸中光芒一闪,讥嘲道:“蒙师兄,难为你一片好心,我姜楚儿感激涕零。” 蒙逊没察觉出楚儿的话里哪里味道不对,呵呵笑道:“那妳是答应我了?太好了!我这就告诉师父去。” 席魉一把扯住蒙逊,又气又恼,无可奈何望向姜山。 姜山干咳两声,道:“楚儿,难得蒙逊胸襟如此宽大,又一心一意待妳,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楚儿慢慢抬起头,说道:“爷爷,孙女儿已容貌尽毁,明志不嫁,你们何必还要苦苦逼迫?莫非真的只有我死,才能一了百了?” 简婆婆惊得面色煞白,经历过早上的事,谁都不会怀疑楚儿有横剑自尽的魄力,急忙劝解。 “丫头,千万不要自寻短见,有事咱们好商量。” 楚儿一笑,道:“奶奶,妳觉得这事还有孙女儿选择的余地么?或许,我如今惟一能够自主的,便是手里的这柄琥珀泪。” “铿”仙剑幽幽镝鸣,在屋中打过一道电光,楚儿右手倒执琥珀泪,森森剑锋对准自己的咽喉。 众人骇然变色。 简婆婆连声道:“我们都不逼妳了,好孩子,妳快把剑收起来,莫要一不留神,再伤着自己。” 楚儿沉默不语,只将双目冷然对视着众人。 姜赫知道这是女儿无声地向他们下逐客令了,肚子里憋了一团火却无处可发,面对以死相胁的女儿,他心头百感交织。 “罢了,谁让我姜赫无能,谁让我生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女儿!” “啪”地一声,他径自甩门而出。 席魉温言宽慰道:“楚儿姑娘,妳先好生休息,凡事想开些,年纪轻轻,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拽着蒙逊,也退出了厢房。 蒙逊垂头丧气,他至今都搞不明白,楚儿为何宁死也不肯嫁给自己。 在他看来,天下年轻男子固然成千上万,可真正能称得上“男人”的,自己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何况楚儿自幼与他同门学艺,青梅竹马,又有诸位师长的大力撮合,完全没道理被拒绝才是。 傻傻寻思了半天,蒙逊猛地省悟:“问题出在常寞这小子身上!难怪他早上敢站出来顶撞师父!” 由此再回忆起往日楚儿待小蛋的种种情状,心里立时打翻了五味瓶,愤愤道:“好小子,敢跟老子争女人。幸亏我发觉得早,不然老子这顶绿帽子岂不戴得莫名其妙?”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离了养心院也不回家,径直前往寞园,找小蛋算帐去了。 蒙逊风风火火冲到寞园门口,冲着值夜的葛老大叫道:“常寞呢,叫他滚出来见我!” 葛老大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见蒙逊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摆明是来找小蛋的茬子,忙说道:“蒙少息怒,属下立即进去给您通禀。” 蒙逊一听小蛋在寞园,三两步冲上台阶,抬腿踹飞门板,叫道:“常寞,快给我滚出来,老子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小蛋闻声出门,见蒙逊两眼赤红杀气腾腾,简直是要跟自己拼命一般,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摸了摸脑袋,问道:“蒙师兄,你怎么了?” 蒙逊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小蛋胸襟,咬牙切齿道:“都是因为你,楚儿师妹才不肯嫁给我!” 这都哪跟哪儿啊?小蛋暗自苦笑,说道:“蒙师兄,你一定是弄错了。” 蒙逊哪里肯信,怒吼道:“你还想骗老子?平日就看你对小师妹眉来眼去,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惹她同情。现在楚儿要自杀,你还装成没事人,简直就是阴险!要是小师妹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活劈了你!” 第七集 玉碎篇 第八章 逆风远扬 小蛋一凛,也顾不得胸口被蒙逊抓得透不过气来,问道:“楚儿师姐要自尽?” 蒙逊越瞧越气,手上不觉又加了两成劲力,把小蛋拎得双足离地,低吼道:“你还在装傻?说,楚儿是不是因为你才不肯嫁给老子?” 小蛋见蒙逊额头青筋直蹦,面目狰厉,明白他已昏了头,勉力提气,道:“蒙师兄,你太多心了。” 蒙逊狞笑道:“我多心?我若少长两个心眼儿,只怕眼下已戴上绿帽子了!” 小蛋眼角余光扫见江南等人站在圈外,个个目露诧异,叹了口气,道:“蒙师兄,你先把我放下来,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蒙逊哪管有外人在旁,一旦这些话传出去,此后流言蜚语势同猛虎,楚儿又何以在忘情宫立足?他不假思索地拒绝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小蛋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和楚儿师姐之间一清二白,绝没有你想的那种事!” 蒙逊暴躁摇头道:“老子不信!常寞,你要自认是个男人,就承认下来!” 小蛋无可奈何道:“你不肯相信,又何必来问我?蒙师兄,如果你真的喜欢师姐,何不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你一味只顾着自己高兴,硬逼她去做不情愿的事,那对她来说,你跟别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蒙逊闻言,如遭五雷轰顶,手一松,喃喃道:“可我是真的喜欢她……” 小蛋揉揉被抓得生疼的胸口,对蒙逊油然生出一缕同情,可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蒙逊脸上的凶焰,被一片颓然迷惘之色代替,垂头丧气的他茫然问道:“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蛋摇摇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晓得,假如我真喜欢一个人,如果能让她开心,我宁愿委屈自己。” 蒙逊难得地沉默了须臾,脸上又逐渐露出讥诮神情,道:“你,就凭你也有喜欢的人?还不懂装懂,说一堆废话!你明不明白我现在有多痛苦,恨不能一头撞死!” 小蛋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了,耐心道:“我能理解,但你再想一想,楚儿师姐的痛苦是不是更深?” 蒙逊苦恼道:“就算我暂时放弃又能如何?这件事,师父、外公还有姜长老他们早已有了决断,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楚儿师妹……” 想起楚儿方才用琥珀泪顶住自己咽喉的情形,他禁不住打了寒颤,噤口不言。 小蛋的心一沉,他太了解楚儿的刚烈秉性,也深知师父对此事绝不可能善罢罢休,如此一来,整个事件的结局……他连想都不敢多想。 蒙逊喃喃道:“算了,我还是去找师父拿主意罢。也许,他知道该怎么解决。” 小蛋目送蒙逊离去,却没有他那么乐观。 与蒙逊对叶无青近乎盲目的崇拜不同,他十分清楚,除非师父改变主意收回成命,否则楚儿绝难度过眼下的难关。 江南走上前来,一挑姆指,道:“寞少,厉害!蒙少刚闯进来的时候,简直就是只饿极了下山找食的老虎,被你三言两语一说,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拍屁股走人了。” 小蛋漫不经心道:“江哥,你也太夸大其词了。” 阿青道:“江总管说得没错。寞少,你这次回来后,好像整个人变得更冷静了,比从前沉稳多啦。” 小蛋疑惑道:“有么?我自己怎么一点儿也没觉得?” 他却懵懂不知,自己体内的圣淫虫精魄经过结茧蜕变,道行突飞猛进,几臻于大成,已不输于当世一流的高手,其冰寒彻骨的精气,亦在无形中影响到了小蛋的心志,令他灵台越加澄清冷静,遇事愈加处变不惊。 其实这种情况在他误吞圣淫虫后便有了征兆,只因迹象极微才被众人忽视,至于照此发展,最终的结果会怎样,却没有人知道。 回到屋中,小蛋坐在桌边望着火烛发呆。 从昨晚楚儿突然来找自己,到今晨愚步斋中她毁容拒婚,再到适才蒙逊上门闹事,犹如一幅浓重的画卷,从眼前浮现而过。恍然中,他彷似听到楚儿轻轻问自己。 “常寞,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烛光摇曳,小蛋陡然醒悟到早在当时,楚儿便已经抱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一阵风吹开虚掩的窗户,桌上的烛火微微一闪,迅疾脆弱地熄灭,小蛋紧紧盯着吹息的烛头,缕缕青烟冒起,又很快飘散在风中。 他的身子生出阵阵寒意,总觉得这熄灭的烛火,彷佛是在向自己传递着什么不祥的信息。 他走到窗前,想关起窗户,清空之上繁星点点又映入眼帘,一如昨夜。 然而那时坐在自己身边的楚儿,此刻却被软禁在养心院内,以生命为筹码,做着最后的抗争。 小蛋的手指抚在窗框上久久地停留,忽听霸下在身后问道:“干爹,你在发呆?” 霸下在外头耍了一整日,忘情苑闹得天翻地覆却一点儿也不晓得。 小蛋摇摇头,松开窗框,说道:“小龙,我要去见楚儿师姐,你去不去?” 霸下毫不迟疑地点点小脑袋,道:“干爹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小蛋微微一笑,再抬头看了眼今晚的月色,招手让小龙跃到他的肩头,腾身飞出窗口,径直往养心院的方向掠去。 一路虽有忘情苑的守值警卫,但小蛋身分非同一般,谁也没想去拦下他询问一番,直等接近到养心院外,他才停下身形,隐身到一株树上。 在正门外站着四名灰霜营的守卫,小蛋倒也不放在心上,麻烦的是简婆婆须臾不离地看护着楚儿,如何能躲过她的耳目,不免令他煞费周章。 小蛋沉思稍顷,有了主意,悄悄舒展灵觉向养心院内探查,刚刚寻找到楚儿的下落,蓦地警兆生出,对面黑漆漆的庭院中,有两道锋锐目光闪电般朝这里射来。 小蛋忙收摄身迹、屏息敛气,一动也不动,暗惊道:“这老婆婆果真不简单。” 静静潜伏了一盏茶后,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小蛋暗吁一口气,潜踪匿迹避开正面的四名灰霜营守卫,掠入养心院中。 他已领教过了简婆婆的厉害,不敢过分接近楚儿所在的西厢房,先小心翼翼地隐藏进隔壁院落的一间空房里,而后默默测算好角度距离,一掣雪恋仙剑,施展出“十三虚无”中的“虚空”心诀,“呼”地银光微闪,在面前亮起一扇星门。 他拧身闪入,眼前一阵绚光晃动,紧跟着光线一暗,身形已弹落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厢房中。所谓来无影,去无踪,龙潭虎穴如履平地应也不过如此。 楚儿正静坐在桌边,陡然见屋中银光乍现多出一人,顿生警觉,低喝道:“谁?” 小蛋收起仙剑,低声应道:“是我。”侧耳倾听屋外动静,生怕惊动简婆婆。 这时楚儿业已看清从光门中闪身而出的人是小蛋,惊讶问道:“常寞,你来干什么?” 小蛋回答道:“我刚才听蒙师兄说妳要自尽,所以来看看。” “是蒙师兄告诉你的?”楚儿略一转念,已明白蒙逊去找小蛋的意图,冷笑道:“他是不是以为我之所以会拒婚和你有关,所以心生嫉愤,闯去你那里闹事?” 小蛋没说话。 楚儿情知自己猜得不错,神色更寒,道:“他都说些什么?” 小蛋道:“蒙师兄自己也很苦恼,但对几位师长的决议,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楚儿冷冷笑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我清楚得很。他真的以为,师父就能迫我低头么?” 小蛋哑口无言,静默片刻后,轻声道:“师姐,妳该好好活着。” 静默片刻,楚儿轻叹:“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我?但眼下的情形,你都已经看到。他们,何曾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霸下听两人交谈,渐渐了解到内情,提议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妳为什么不跑?” 楚儿一怔,道:“逃婚?” 这个念头她并非没有想过,然而此际由霸下口中说出,她却不知该哭该笑。 将目光转向小蛋,楚儿问道:“常寞,你怎么想?” 小蛋默默点了点头。 楚儿苦涩地笑了笑,原本坚定的眼神却突然变得迷茫:“离开忘情宫,又能去哪里?” 霸下不以为然道:“天高海阔,凭妳的一身好修为,哪里不能去?” 楚儿本就是个敢作敢为、果决自立的少女,否则绝不会孤身一人公然抗婚,不惜触怒师尊,更不惜自断后路。 念及蒙逊的粗鲁愚钝,亲人的薄情寡义,心头悲愤愈甚,她一咬贝齿,颔首道:“说得对,走,哪怕是去阎罗地府,也比留在这里强万倍!” “呼——”一股劲风撞开屋门,简婆婆站在门口怒目圆睁,低声呵斥道:“好你个常寞,竟敢撺掇楚儿跟你逃婚!” 楚儿大吃一惊,没料到简婆婆将她与小蛋的对话全都听了去,有她挡着,自己又如何走得成? 小蛋也是心一沉,但看门外除了简婆婆外并无第二人,心头一动,问道:“简长老,莫非您真想将楚儿师姐往火坑里推么?” 楚儿也恢复了镇定,说道:“奶奶,您今夜可以不让我走,孙女儿既已毁容,死也无所谓。若是您老人家狠得下心,只管叫人来抓我罢。” 简婆婆叹了口气,放低语音道:“孩子,妳又何苦非将自己逼上绝路?” 楚儿徐徐跪倒在简婆婆身前,道:“孙女儿别无生路。” 简婆婆伸出手抚过楚儿的秀发,视线触及她蒙在脸上的那方红色丝巾,心底情不自禁地猛颤,涩声道:“妳让我如何向叶宫主和妳爷爷他们交代?” 楚儿仰起脸,目中泪光萦然。 简婆婆颓然喟叹,道:“罢了,由得妳去罢。” 楚儿百感交集,双手环抱住简婆婆的两腿,清泪流落,哽噎道:“奶奶,谢谢您成全——” 简婆婆用拇指轻轻拭去楚儿的泪水,低低叮咛道:“丫头,妳孤身在外一切都要多加小心,别再那么任性,少惹事。要知道,离开了忘情宫,奶奶再也护不到妳……” 她忍住老泪,继续说道:“等风头过了,奶奶自会设法劝说妳爷爷,我们一起再向叶宫主为妳求情。到时候,妳再回来——” 楚儿连连点头,暗暗道:“我这样一闹一走,师父焉肯轻饶,席长老又岂会善罢罢休?也许,这一生一世,我是无缘重返忘情宫了……” 忽听养心院外的街面上传来悠悠打更声,已是天交二鼓。简婆婆蓦地站直了身子,低声道:“赶紧走,不然等天亮了,妳这辈子便再也走不成!” 楚儿心中酸楚万状,抓住简婆婆的双手,道:“奶奶,孙女不孝,您多多保重。” 简婆婆黯然神伤,一狠心挣脱楚儿纤手,快步走出厢房,传音入秘道:“稍后我会借故调开周围守卫,你们离开养心院后不可滞留,天亮前务必走得越远越好。”说完这话,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院墙外。 楚儿娇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没想到奶奶甘冒风险为自己掩护,她再次跪倒在门前,向着简婆婆离去的方向深深三拜。 屋外夜凉如水,寒雾朦朦,听不见一点儿动静。 出神地伫立须臾,楚儿道:“常师弟,你该回去了。” 小蛋摇摇头,道:“我送妳。” 当下两人携着霸下离了西厢房,朝后门御风潜行,简婆婆果然已将养心院周围的灰霜营守卫调走,四下万籁俱寂、空无一人。 孰料刚出养心院,背后风声响动,竟是有人从后匆匆追来。 小蛋回头,赫然瞧见蒙逊面色铁青,气急败坏追蹑至身后五丈处,不由头皮发麻。 原来蒙逊去见叶无青,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只得怏怏而还,可回到府中,他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打坐,辗转反侧,总不死心。 忽听到外头打更的声音,他暗自寻思:“我在这儿发呆算怎么回事儿?还不如到养心院去找楚师妹,刚才人多,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乘着现在夜深人静,离天亮也还有一段工夫,说不定可以去劝得她回心转意。” 于是他独自离府回返养心院,但甫一进门便觉情况不对。原本安排在四周的灰霜营守卫一个都不见了,楚儿的西厢房里也是人去楼空。 蒙逊再笨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即舒展灵觉朝外搜索,将将察觉到小蛋和楚儿的踪迹,于是急急追了下来,一声低吼:“好啊,你们两个居然要私奔,却给老子戴绿帽子!” 小蛋情知此刻无论怎样的解释也无济于事,低声催促道:“师姐,妳先走!” 楚儿粉脸煞白,目露寒光。 她终究是个女儿家,蒙逊如此无所顾及地口出秽语,令楚儿原本对他仅存的怜悯与歉疚,立时荡然无存,冷喝道:“蒙师兄,就算你对我不留口德,也该自重身分,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蒙逊气极攻心,什么体面身分也顾不得了,冷笑道:“你们做得,老子就说不得么?” 楚儿强按怒火,低哼道:“不可理喻!常师弟,我们走,由得他发疯。” 蒙逊瞪视小蛋,破口骂道:“王八羔子,你当面跟老子讲什么一清二白,背地里就来拐跑我的女人,老子先杀了你!”掣出背后雷轰锥,直扑小蛋。 楚儿早有防备,右手一挥,胭脂灵鞭电掠点出,袭向蒙逊咽喉。 小蛋回手拔出雪恋仙剑,运劲劈开虚空星门,探手握住楚儿胳膊,道:“走!” 光影一闪而没,他们借助十三虚无的绝妙神功疾遁而去。 蒙逊一呆,赶紧收身张望,但瞧星门隐没,人影渺然,不禁又惊又急,扬声叫道:“人都死哪里去了,常寞挟持楚师妹跑啦——” 狰厉高亢的叫声回旋九霄,将黑夜的寂静击得粉碎。 事起突然,小蛋没能精准定位,两人从星门里刚一弹出,偏巧迎面撞上四名闻声赶往养心院驰援的灰霜营守卫。 那四名守卫陡见身前凭空跃出两人,无不凛然一惊,旋即失声道:“楚姑娘!” 楚儿听见远处蒙逊粗大的嗓门在夜空中回响,更不多话,冷叱道:“闪开!” 胭脂灵鞭横扫,如风卷残雪急打四人面门,四名灰霜营的守卫晓得楚儿的厉害,不约而同闪身退避,让开一道缺口。 楚儿与小蛋掠身穿过,微一打量周边景物,说道:“往西走!”却是要避开叶无青的克己轩和厉无怨的风吼楼。若撞上这二人,今夜无疑插翅难飞。 那四名灰霜营的守卫反应过来,一边追赶一边示警道:“常寞和楚姑娘朝西去了!” “砰、砰!”前方黑漆漆的夜色里,骤然亮起两盏血红色灯笼,迅速升腾到高空。 小蛋想也不想,祭出九雷动天引,那两盏刚刚升起用以指示敌踪的灯笼,瞬间被轰碎。 然而两人尚未闯出忘情苑,斜刺里一人飞速赶至,横身拦截住去路,高声道:“楚儿师妹,常师弟,请留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蛋收住身形,认出来人是厉无怨座下八大弟子之一的刘泰。 今夜忘情苑内的守值正是由他全权负责。虽然他和刘泰打的交道并不算多,可身为灰霜营一队之长,实力强横自不必待言。 假如放在平时,小蛋和楚儿当然不会惧怕,可而今千钧一发、刻不容缓,一旦教刘泰缠上,二三十招内休想脱身,等蒙逊甚至是叶无青、厉无怨等人闻讯追到,那便大势去矣。 楚儿当机立断,吩咐道:“小龙,打退他!”一扯小蛋衣袖,转向北面突围。 刘泰正欲起身追赶,猛见迎面一片血红如海,熊熊烈焰幕天席地汹涌而至,忙不迭挥剑护持全身,仓皇飞退,口中纵声喊道:“灯罩八方,拦下他们!” 话音未落,偌大的忘情苑内警讯此起彼伏,一串串灯笼从四面八方冉冉升起,黑夜里遽然亮起无数火把,将整座宿业峰照耀得亮如白昼。 楚儿与小蛋转身才疾掠出二十余丈,两侧楼宇中陡然飞射出四道身影,齐齐叫道:“站住,此路不通!”却是又有四名灰霜营守卫杀将出来。 楚儿一咬贝齿,冷哼道:“不通也要通!”胭脂灵鞭、琥珀泪左右开弓,攻向右侧两名守卫。 小蛋沉气运掌推出,一式“雪漫长空”轰向左首。 那两名灰霜营守卫见状,举掌招架,“砰”地一记滚雷炸响,三道掌力在空中激撞一处,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右臂如遭冰封,一片麻木,脚下踉跄后退,衣袖表面蒙上了一层银白薄霜。 那边楚儿也击退了另外两名灰霜营守卫,正想夺路而走,遽然灵台生出警兆,头顶劲风狂暴,寒光如虹,就听蒙逊一声大吼:“往哪里走!” 雷轰锥罩定小蛋头顶,重重捶落,小蛋知蒙逊神勇过人,不敢直撄其锋,错步侧闪,雪恋仙剑铿然镝鸣,施展出一式“擎天柱石”,挑向对方小腹,只盼将他迫退。 谁知蒙逊便如疯了一般,右脚飞踹仙剑,左手一记势大力沉的溜火掌拍落。 小蛋与蒙逊曾有多次交手切磋,尽管当时远不是其对手,但对他的招式路数却知根知底,甚为熟稔,一见蒙逊左腿弹踢,小蛋就晓得对方要用左掌猛攻,当即仙剑一转,避实就虚,点向蒙逊掌心。 蒙逊一掌拍在雪恋仙剑上,满以为凭借自己雄浑的掌劲,能够将小蛋的仙剑荡开至少三尺,右手雷轰锥即可乘虚而入,一举刺穿小蛋的胸口。 未曾想一掌拍下,雪恋仙剑仅是“叮叮”颤鸣,顺势往右侧偏转,剑势凝而不散,蕴含无限后招,反是自己的手一麻,险些为犀利的剑气所伤,他错愕不已。 “这小子每次下山回来,都能猛涨一大截修为,照这么下去,不出三五年,老子反而要落在他的后面!难怪他敢跟我抢楚师妹,老子以前怎么就那么大意呢?” 如此一想,蒙逊心头愈加狂暴,雷轰锥不管三七二十一重重砸落,铜炉真气催动到九成,立意一锥将小蛋的脑袋轰成齑粉。 至于事后是不是会受师父的责怪处罚,此刻也管不了那许多。 可他锥势甫起,不意一束红光从侧旁闪电般激射而至,“啪”地缠住雷轰锥锥身,朝左一引一带。 蒙逊不用看也知道是楚儿的胭脂灵鞭,奈何鞭上暗蕴忘情八法中的“缠”字诀,令他挣脱不得。 霸下瞧出便宜,飞在小蛋头顶张嘴打出一串火菊花,劈头盖脸射向蒙逊。 蒙逊尚不识得霸下的厉害,虽见火菊花汹涌而来,但自恃勇力无双,不愿轻易避让,挥左掌封挡。 火菊花迎上掌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焰光爆涨,溢过蒙逊掌力筑起的屏障,直涌向他的面门。 蒙逊大骇,情急之下赶忙沉身低头,耳中听到“哧哧”声响,鼻子里钻入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竟是一头乱发给点燃了。 没等他回过神来,忽觉暗风袭来,小蛋的左掌中宫直进,已击中自己的胸口。 蒙逊魂飞魄散,爆吼一声,将双目瞪得滚圆,哪知胸口一震,一股冰冷柔和的气劲迫入,身躯并未感觉到疼痛,却不由自主地飞跌了出去。 第七集 玉碎篇 第九章 孤影天涯 蒙逊猛力拧腰飘落,只觉那股寒气直冲脑顶,“丝丝”冻灭发上的烈火,原来是小蛋手下留情,但浓密的头发仍被烧去近半,连头皮也被灼伤。 好在他的亏不算白吃,就这会儿工夫,刘泰率着一众灰霜营高手陆续赶到,将楚儿和小蛋团团包围,封锁住两人突围的所有路径。 蒙逊恼羞成怒,顾不得头冒青烟,大声下令道:“抓住他们,常寞格杀毋论!” 刘泰一惊,心道:“这话你敢说,我却不敢做,常寞好歹也是叶宫主的弟子,除非他发话,不然咱们忘情宫的人,谁敢动他半根手指头?” 他也不当面与蒙逊理论,应了声,向手下暗暗使了个眼色。 众灰霜营高手会意,逐渐朝里收拢包围圈,却未立刻上前围攻。 蒙逊方才亲身领教过小蛋神出鬼没的“十三虚无遁法”,惟恐他故技重施,脱身远遁,急怒道:“都聋了么,还不给老子赶快动手!” 仗雷轰锥身先士卒,他纵身攻向小蛋。 他也不全是笨蛋一个,明白只要自己牢牢缠住小蛋,令其无暇施展诡异遁术,楚儿孤身单剑想冲出忘情苑,难如登天。 小蛋与蒙逊交手数招,已试出彼此的实力深浅,晓得如今自己凭借三气合一的修为,论真实功力,足以和这位曾叫他吃过无数苦头的大师兄正面一撼。 但他跟蒙逊之间终究没有深仇大恨,而今当务之急不过是助楚儿脱身,更无意与其拼个玉石俱焚。 眼瞧着蒙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地挥锥杀到,小蛋心境澄清,倏地记起盛年在传授自己天照九剑时,曾经讲述过大象与老鼠的故事,这个比喻始终铭记于他的心底,无时无刻或忘。 可惜一直以来他遭遇的对手无不强大万分,修为远胜自己十数倍,这“避实就虚,以弱击强”的道理尽管懂得,却自始至终没有机会实际运用。 今不同往,小蛋的修为突飞猛进之下,与蒙逊之间的距离已非遥不可及,况且两人在叶无青面前过招切磋过不知多少回,寻常的雷轰锥法更无奥妙可言。 他身晋知着境界,已臻灵台如镜,清晰映照出蒙逊雷轰锥的走势,登时明白:“蒙师兄又要用他的那招‘赤地千里’了!” 他横剑在胸,微微上扬,心若晴空不染片云,直等到蒙逊身至中途,雷轰锥变招横扫,蓦然左手掣出腰间金蝎魔鞭,施展楚儿教授的“惊雁鞭法”抖出圈圈光影,“叮”地套住雷轰锥,向左一引。 蒙逊的这招“赤地千里”看似刚猛无俦,实则虚实相间,起手这一记作势猛轰,只为震慑对手心神,令其全力举剑上格,从而露出胸前破绽,再改劈为扫,直掠其胸口,正可收到出其不意的奇效。 他一招攻出,见小蛋雪恋仙剑扬起,便即照方抓药化劈为扫,雷轰锥“呜呜”怪鸣,呼啸生光,奈何甫一发力,小蛋竟改弦易辙,挥出金蝎魔鞭。 蒙逊情知不好,可急切间收势不及,被小蛋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借着自己横扫之势,轻轻巧巧地将雷轰锥引落到空处。 这一下就宛若他抡起万钧大锤,不但狠狠落空,还被人在锤上借势轻推了一把,顿时震得蒙逊气血翻涌,低低一哼。 雪恋仙剑电光石火间合身攻出,径直挑向蒙逊咽喉,正是那招雄壮豪迈、一往无前的“吾身独往”。 蒙逊不及收锥招架,只得挥左掌封挡,“嗤”地脆响,两人身影交错而过,蒙逊左臂半截袍袖已尽为剑气绞碎,如蝶飘飞。 那边刘泰等人虚张声势层层包围,抱定主意只要楚儿不出手,他们便绝不抢先围攻,静候叶无青出面处置,然而瞧见蒙逊仅一个照面就在小蛋剑下吃了大亏,众人亦不禁大感愕然。 虽说平素他们当着小蛋的面,一声声“常师弟”、“寞少”叫得甚是客气,但心下多数都对他不以为然,尤其是刘泰,每回愚步斋叶无青主持早会时,都亲眼目睹小蛋被蒙逊和楚儿打得洋相百出,狼狈不堪,更是对他心怀轻视。 哪晓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素来木讷的常寞,一出手居然是这等了得,委实让人匪夷所思。 蒙逊却有苦自知,无处伸冤,倘若对手随便换作其它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输得这样惨,只因与小蛋交手多次,这招赤地千里早已约定俗成,全无半分顾忌保留。 可偏偏小蛋陡然像换了一个人,自己的一个懈怠大意正被他抓个正着,可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败涂地,出丑丢脸。 小蛋挫退蒙逊气势更盛,身形如电飞旋,在半空一折,转袭西首两名伫立着的灰霜营守卫,扬声招呼:“师姐,快走!” 那两名灰霜营守卫,兀自沉浸在小蛋雪恋仙剑石破天惊、雷霆一击的深深震撼中,浑没预料到他竟锋芒陡转,挟击败蒙逊的恢宏剑气奔雷般杀至。 两人迫不得已侧身出剑,避过小蛋锐利的锋芒,只求能稍稍阻滞一下他。 小蛋全身舒展,只觉心神前所未有的松驰写意,滴滴仙韵尽凝灵台,脑海中空明通彻,犹如清泉汩汩,留于松间石上。 雪恋仙剑感应到主人仙心突进,铿然悠鸣化作一弧璀璨雪光,全然无视对手的左右夹击,飞掠向两人咽喉。 “叮叮”两声,两名灰霜营高手齐齐闷哼,身躯如陀螺般飞转,连人带剑跌跌撞撞退避开去,立时露出一线缝隙。 原来小蛋剑中暗运“斗转星移”心诀,螺旋气劲沛然喷发,两人猝不及防之下无从抵挡,只得借用身形旋转之势,卸去破入体内的凌厉气劲。 与此同时,霸下与小蛋心意相通,一蓬火浪从口中喷出,滚滚朝四周扩散,声势惊人,迫得刘泰等人纷纷凝神自保,难以分身。 楚儿身如火凤飘身飞起,追在小蛋之后从破开的缺口之间掠了出去。 然而还没等小蛋缓过一口气,骤然间一道鬼魅般身影了无声息地从左侧掩袭而至,一掌击向他胸前,冷冷喝道:“回去!” 千钧一发之际,小蛋意由心生,身上红光遽起,乌犀怒甲赤芒熠熠护持周身,来人“砰”地一掌正击中他的胸口,却感掌上滚烫灼痛,如打在了一块坚实的火红铁板上,不禁低咦撤掌,飘落于地。 正是小蛋的大师伯厉无怨。 亏得厉无怨这一掌意在逼退小蛋,用的乃是阴柔之力,并未全力以赴,小蛋虽给击得身躯朝后抛飞,却毫发无伤,堪堪被从后赶来的楚儿在后腰上轻轻一托,重新稳住身形。 厉无怨运劲消去掌上灼痛,阴沉灰扑扑的面容,徐徐问道:“你们是乖乖束手就擒,还是要老夫亲自动手?” 楚儿见厉无怨现身,情知再无任何逃脱之幸,但她生性刚毅,既已抱定死志,更无屈服的道理,于是盈盈一拜,不卑不亢道:“厉师伯,请你放弟子一条生路。” 厉无怨一抬丧气眉,道:“生路?你们的生路便是悬崖勒马,听凭叶宫主发落。” 楚儿悄悄瞥了眼小蛋,暗道:“我有爷爷奶奶的关照,无论师父如何恼怒,都终究会顾及他们两位老人家的颜面;可常师弟在忘情宫中无依无靠,生死全在师父一念之间。他如今为帮我闯下大祸,我可不能再害他了。” 一念落定,她一边用传音入秘道:“常寞,我缠住厉师伯,你施展遁术赶快逃走,别再管我了。” 一边摇了摇头,答道:“厉师伯,弟子无路可退,只能得罪了!” “唰——”胭脂灵鞭漫空飞舞幻影重重,排山倒海般涌向厉无怨。 厉无怨神情越加阴沉,冷喝道:“楚丫头,妳太放肆了!” 飞身迎上,左掌赤雾腾腾,霍然拍出。 “轰”的一声,胭脂灵鞭被他浑厚的掌风击得高高弹起,满天鞭影顿时隐没。 楚儿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明眸沉静如水,无惧无惊,琥珀泪化作一溜精光穿越浩荡掌风,直插厉无怨心口。 厉无怨右掌轻拍,劲力内敛,手心溢出蒙蒙雾澜。 楚儿深知自己的功力逊色师伯一大截,不敢硬拼,口中低低冷叱剑转轻灵,反削厉无怨肩头。 厉无怨彷佛早有预料,右掌一折一压,震开琥珀泪,左袖真气灌注,犹如一柄锋锐森寒的刀刃朝楚儿头顶切落。 突然一束剑华横空出世,“啵”地点中大袖,厉无怨见是小蛋出手襄助,冷冷道:“好,老夫给你们两个一个机会,一起上罢!” 袍袖一抖,顺势卷向小蛋腰际。 小蛋揉身侧闪,楚儿的胭脂灵鞭回旋而到,“啪”地脆响,生生荡开厉无怨的大袖,两人并肩而立,站稳阵脚,与厉无怨重新对峙。 厉无怨眼角余光打量到蒙逊、刘泰等人蠢蠢欲动,吩咐道:“你们守住外圈,这里老夫自会处置。” 楚儿瞥了小蛋一眼,知他做不出抛下自己独自逃跑的事,当下也不再多劝,低声道:“事已至此,鱼死网破!” 小蛋双目紧紧注视厉无怨,摇摇头道:“别灰心,办法总会有的。” 正这当口,猛听“哧哧哧哧——”无数尖锐的呼啸声响起,一蓬黑压压的乌光自场外破空袭来,竟是千百片厚重的琉璃砖瓦。 场中登时大乱,蒙逊等人急忙挥掌相拒,“砰砰”爆响不断,砖瓦碎裂成一蓬蓬齑粉弥漫空中,遮天蔽日。 厉无怨暗自一凛,知是来了劲敌,宏声喝问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黑暗中“呼”地一声劲风响动,一束狂飙沛然莫御,当胸射到。 厉无怨定睛一瞧,打向自己的,居然是根五丈多高被人连根拔起的参天古木,碧冠如盖,罡风轰响,直如惊涛拍岸,竟不亚于御剑飞空。 他不敢怠慢,吐气扬声双掌齐齐推出,溜火神掌轰然击中大树,一阵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却也将他震得倒退三步,全身气血汹涌,好不难受。 这番异变超乎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小蛋和楚儿亦深感诧异,想不通在忘情宫内,还有谁会暗中出手襄助自己,忽听耳畔有低低的嗓音传音入秘,道:“往北!” 两人一省,无暇细想,双双策动身形,向北疾掠而出。 在这方位负责镇守的是八名灰霜营精锐,但人人教一阵乱瓦飞雨打得自顾不暇,阵形亦松动涣散,欲待拦截小蛋和楚儿,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厉无怨勃然大怒,真气在经脉中一转,吐了口浊气,缓过神来,腾身便追。 可他才一起身,第二株巨木又打到,且对方拿捏的火候分寸异常精准巧妙,令他无从绕过,不得不出掌招架。 “砰”地闷响,巨木片片碎裂,枝叶狂舞飞空,厉无怨身形一沉,被硬生生震落在地,他心头一惊:“此人是谁,如此了得!” 举目望去,小蛋和楚儿的身影已在十丈开外,几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蒙逊、刘泰被一阵砖瓦打得灰头土脸,赶至厉无怨身后大叫道:“师伯,他们逃了!” 厉无怨调匀真气,舒展灵觉搜索暗中搅局之人的踪迹,但方圆数十丈内毫无异常,那人竟像完全隐身了一般。 他暗灰色的眼眸中寒光闪烁,道:“追,他们走不了!” 刘泰道:“不错,由此往北在忘情苑内外,咱们还设有三道封锁,只要稍稍阻滞一会儿,我们便可追上。” 蒙逊闻言抖擞精神,不发一言掠身追去。 然而直等众人追出忘情苑,预先设下的三道封锁亦未起作用。所有的灰霜营守卫尽皆教人封了经脉,委顿在地,眼巴巴瞧着楚儿和小蛋从侧旁如入无人之境地飞掠而去,径自遁入宿业峰后山。 见此情景,小蛋、楚儿也是万分诧异,奈何那出手相助之人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只以传音入秘略微指点两人突围的线路,却始终不曾现身。 他们一路毫无阻滞,到天明时已远离宿业峰八百余里,而那神秘的声音自两人突破了忘情宫最外圈的一道防线后,便从此消失,似已悄然离去。 感觉不到背后再有人追杀,两人稍松一口气,在一处高岗间的密林里停下身形。 由于后一段路程是楚儿携着小蛋御剑飞行,故而真气耗损颇剧,额头渗出细细香汗,面色一片嫣红。 小蛋倚靠住一株雪松,疲倦微笑道:“总算逃出来了。” 楚儿盘膝坐到一堆枯叶上,回想起这两日噩梦般的经历,顿起再世为人之感,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殊无欢愉之情。 小蛋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一株树上生着种名为“凤舌梨”的金黄色山果。 他昔日随常彦梧走南闯北,风餐露宿,时常以野果为食,对此颇为在行,于是稍一纵身,从树上摘了十余颗下来,先分一半递给楚儿,道:“师姐,解渴。” 楚儿却只取了一个,轻轻用衣袖擦拭干净,放在嘴边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汁液似甘露般顺喉而下,令她顿觉神清气爽,心不在焉地问道:“常师弟,你听出那人的声音了么?” 小蛋摇头道:“有点熟,可想不出来到底是谁。” 楚儿颔首道:“我也是。不过他仅凭击出的巨木砖瓦,就能迫得厉师伯他们忙于招架无力追击,一身修为着实惊世骇俗。环顾天陆仙林,屈指数来亦不过寥寥数人。” 小蛋暗自惊讶道:“难道是楚老爷子?可他为何要帮我们?”但转念一想楚望天平日里痴呆的模样,又禁不住哑然失笑。 两人在林中歇息了两个多时辰,渐渐日上中天,均都恢复了大半的精力。 小蛋问道:“师姐,妳想到去哪儿了么?” 楚儿沉吟半晌,徐徐道:“与忘情宫有渊源的地方,我是不能去了,先离开西域再说罢。也许过一段日子,等风平浪静了再说。” 小蛋点点头,赞同道:“这样也好。”接着又道:“师姐,我想拜托妳一件事。” 楚儿一怔,问道:“什么事?” 小蛋指指肩膀上的霸下,道:“麻烦妳帮我照料小龙,等日后妳有机会回返忘情宫时,再带着牠一块儿回来。” 霸下原本是眼睛半睁半闭地打着盹,听到小蛋要把自己送给楚儿,立时叫道:“我不干!” 小蛋微微一笑,道:“我要回忘情宫啦,不知道师父会怎样处罚我,你跟着我不太方便,所以才想将你托付给楚儿师姐一段时间,你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楚儿不由错愕道:“你……还想回忘情宫?” 小蛋回答道:“是啊,我答应过叶宫主,要做他的弟子,所以,不能不守承诺,自己跑了。” 楚儿惊异的目光凝注在小蛋的脸庞上,当确定他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后,轻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次你闯下的祸不小,也就意味着将遭受忘情宫最严厉的处罚?” 霸下凶巴巴地道:“干什么要回去受罚?” 小蛋道:“我知道的,但我和师姐的情形不一样,不能一走了之。” 楚儿断然道:“不行,我不准你回去。否则,岂不是我害了你?” 小蛋不以为意地笑笑,道:“妳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楚儿见小蛋固执己见,不由气恼道:“我说不行就不行。我是你师姐,你就该听我的话!” 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怎么听从师父的意旨,稍稍底气不足。 小蛋沉默片刻,望着楚儿低声道:“对不起,师姐,这次,我不能听妳的话了。妳孤身在外,多珍重。” 楚儿知道自己的这位小师弟看似随和,其实甚有主见,一旦决定了的事,九牛二虎也休想将他拉回。 她哼了声道:“好,你想回去送死,那便赶快去罢。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师父能放过你,蒙师兄却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小蛋将霸下交给楚儿,笑道:“你乖乖地跟着楚儿师姐,别惹她生气,否则小心她不理你。” 霸下眨巴眨巴小眼珠,并不吭声,把脖子一缩,干脆睡觉去了。 小蛋咧嘴朝楚儿一笑,御风而起冉冉升过林梢,朝着宿业峰方向径自飞去。 楚儿咬住嘴唇,终究没有再出声劝留,视线穿透层层茂密林叶,看着小蛋的身影在万里无云的蔚蓝天宇下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忽地她手上一轻,霸下从怀中激射而出,叫了声:“干爹,我来了!”如一溜火红电光直冲云霄,追着小蛋去了。 楚儿怔了怔,静静伫立在原地。 和煦温暖的秋阳洒照在她的衣裳上,林间骤然变得清幽寂静,远离尘世的所有喧嚣繁华。 她蓦然间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了独自一人,站在这座从不知名的高岗上。 忘情宫隐没在八百里外的遥远南方,回首相望千山遮蔽。 小蛋走了,霸下也跟着走了。 自己又该去向何方? 她微微茫然地凝神眺望着天际,芳心深处油然涌起一缕落寞。 林风悄然吹过,枝叶在头顶“沙沙”轻响,吹过面纱,拂过伤痕,心头又泛起深深的痛。 祭起琥珀泪,她终于向东方御剑升腾,渐去渐远。 此后十数日,她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只想离得忘情宫越远越好,将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尘封在万里之外的黄沙大漠中。 沿途的景致逐渐明媚秀丽,却是她一路往东南行走,经汉州、中州,渐入越州地界,名闻天下的越秀剑派和太清宫,便双双座落于此间。 楚儿自无意去拜访这两家名门正派,由于出走时太过匆忙,身上并未带有银两,故而她将一支玉钗当了充作盘缠,又买了几件换洗的衣衫和姑娘家常用的物事,等这日来到滨州城,荷包不知不觉又要见底。 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楚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为钱发愁,好在随身带着的首饰挂件不少,而且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暂时也不怕露宿街头。 而对于滨州,楚儿并非完全陌生。 上回她被平沙派抓去,便曾随晋连等人在此地一家名为“临海阁”的酒楼歇脚,此番可谓是故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 第七集 玉碎篇 第十章 琴箫之缘 临海阁位于滨州城东,依山濒海,为当地一大有名的观海胜景。或是春暖花开,或是秋高气爽,常有文人墨客在此聚会,酒楼的四壁上早已写满了这些风流才子的文章诗句,甚至连包间的竹帘也没被放过。 楚儿刚走近这家酒楼,远远即听见二楼上“砰啪”作响,整座临海阁宛若一锅煮沸了的热粥,闹得不可开交。 一众衣着光鲜的食客慌慌张张从楼里奔出,纷作鸟兽散,胆子大的,留在底楼朝上面张望,却是谁也不敢靠近。 三楼飞檐下,一块“临海凭风”的黑底金匾歪歪斜斜垂落下来,临街的一排窗户破损近半。 忽听楼上一声爽朗笑音,道:“这是前朝文豪闻翰林的题诗,你怎么就一掌轰了,果真是焚琴煮鹤,可惜可惜。” 一听此言,躲在帐台后的临海阁掌柜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叫道:“小顾,小顾,快去报官啊——” 楚儿闻声不由一怔,诧异道:“怎么会是他?这小子又在和谁动手?” 她也不走楼梯,娇躯轻轻一纵,自开启的窗户掠入二楼,身形甫一落地,顿觉罡风激荡,满地的碎碗破碟,一摊狼藉。 只见一名相貌英挺俊朗的褚衣少年赤手空拳,正跟另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打得热火朝天,好不激烈。 那褚衣少年虽处下风,但攻守有序、身法灵动,在对方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下从容自若,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标志性的嬉皮笑脸。 而那名白衣中年男子楚儿也同样认得,正是当日将自己擒去东海的平沙岛掌门晋连,面色阴冷,对丁寂的讥嘲不理不睬。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自那天在水晶宫和小蛋、楚儿分手后,丁寂便常驻幻月庵,潜心参悟魔教无上绝学天殇琴。 昨日他缠着空痕大师答应委托自己前来滨州采办庵中日常所需的香烛等物,今天早上他一通忙活后,将诸般物品置备整齐,一瞧天色时近晌午,便想着到临海阁大吃一通,随即回返水晶宫。 谁晓得冤家路窄,丁寂刚上了三楼,偏巧撞见将将从包间里走出的平沙岛掌门晋连。 两人脸对脸打了个照面,均自一愣,旋即又同时出手,就在这临海阁中大打起来。 丁寂明知不敌,但哪肯在晋连面前低头?他连姬雪雁亲授的雪朱仙剑也不拔,施展出丁原教的“二十二字拳”,配以“穿花绕柳身法”,就在酒楼上与晋连周旋起来。 晋连这时业已知晓丁寂的来历,他自持身分,一样地不愿动用玉箫,凭着一对肉掌牢牢压制住对手。 两人从三楼打到二楼,交手几近五十余个回合,丁寂尽管天纵奇才,兼之家学渊源,但毕竟经验功力都要逊色晋连一截,渐渐感觉形势吃紧,十招里倒有七八招是在奋力防守。 他正一面嘻笑怒骂设法扰乱对方心神,一面心念疾速运转,盘算着该如何打发晋连,忽一眼瞧见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从楼下掠入,不禁一愣神道:“她跑来东海啦?”身形不觉一慢。 晋连身为天陆七大剑派的掌门之一,眼光何等的犀利,又岂会轻易放过丁寂送上门的大礼? 他左掌虚晃一枪,右手五指并立如刀当胸切落。 丁寂双拳回防已然不及,只得将双脚牢牢定在楼板上,上身往后仰倒,几与地平。 晋连的右掌如影随行继续下劈,冷不防丁寂双手在脑后的楼板上一撑,身躯骤然倒立,两腿“啪啪啪啪”连环飞踢,犹如暴雨梨花疾点晋连右腕,居然在几乎山穷水尽的情形底下,不可思议地转守为攻。 晋连一声冷笑,道:“辟魔腿!丁原还教了你什么,都亮出来罢!” 退步挥袖,在身前铸起一堵光影绰绰的铜墙铁壁,将丁寂的七记辟魔腿一一化解。 丁寂倒翻而起,笑嘻嘻道:“我爹什么都教,就是不教我怎么作伪君子!” 晋连听出话里的嘲讽之意,面色微变:“看来你是少人管教!” 东海平沙袖波澜乍生,层层迭迭卷涌如潮,激射向丁寂。 楚儿眉宇微扬,低喝道:“看鞭!” 手腕一抖,胭脂灵鞭幻化圈圈光环,以空灵对空灵迎上东海平沙袖。 “啵啵”脆响连声,劲气四溅,晋连收袖冷笑:“好哇,终于忍不住了。” 他早已从楚儿的穿著打扮和腰间的鞭剑上,认出她的身分,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其实在晋连心中,对楚儿的痛恨远胜丁寂百倍,如果说他和丁寂交手尚有意气之争的意味在内,与楚儿之间却有莫大的冤仇。 半年多前为报楚儿受擒之辱,厉无怨统率忘情宫与西域各派高手突袭平沙岛,打得平沙剑派措手不及、死伤逾百,不仅岛上的千年楼宇亭阁化作一片焦土,连东海五老之一的邓南医,也惨死在姜山夫妇手下。 自平沙岛开宗立派以来,这般惨重的损失堪称前所未有,晋连卧薪尝胆二十余年,好不容易恢复起的一点元气,却几乎一夜殆尽。 无奈忘情宫实力太过雄厚,连号称当今正道牛耳的翠霞派吃了大亏后,也不敢轻举妄动,晋连再是狂傲愤怒,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方才看到楚儿,晋连早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是想着先解决了丁寂,再掉转头来收拾这丫头。 此刻楚儿主动出手,晋连更无需客气,亮出空灵璇玉箫:“小魔女,上天有路妳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可怨不得晋某了!” 丁寂满不在乎,朝楚儿笑吟吟道:“晋掌门恼羞成怒,要玩真格的啦。” 言谈之间,有若见着了久别重逢的老熟人。 楚儿素闻晋连碧海潮生曲的厉害,玉容寒霜,催动铜炉真气流转全身,一双明眸罩定对方,须臾不离。 曲声徐起,悠扬委婉,令人在眼前彷佛浮现出一片风平浪静、万里晴空的汪洋碧海,直有心旷神怡之感。 楚儿抱元守一,欺身挥剑率先出手,琥珀泪气贯长虹,直取晋连咽喉。 晋连右手按箫,左袖凌空飞拂,卷起一张横倒在地的红木八仙桌,推向楚儿。 “砰!”琥珀泪劈碎八仙桌,却也令得楚儿右臂酸麻,攻势尽消。 晋连脸上碧光一闪,“哧哧”锐啸,自空灵璇玉箫中飙射出数道劲风,无形剑气纵横交错,直袭楚儿身前。 丁寂飞身掠到,手起剑落,雪朱仙剑光芒如瀑,将这数道剑气尽数卸下。 楚儿的胭脂灵鞭如臂使指,从丁寂身侧穿过,“呜”地在空中旋绕了半圈,打向晋连脑后。 两人连手抗敌,局势果然大为改观。 楚儿的琥珀泪、胭脂灵鞭远交近攻、无不相宜;丁寂的雪朱仙剑与诸般驳杂奇学信手拈来,变幻莫测。 如此翻翻滚滚又斗了二十多个照面,三个人渐渐拼出真火。 晋连眼瞧自己老半天也收拾不下两个后生晚辈,暗自加紧催动真元,空灵璇玉箫幻出蒙蒙光雾,箫声亦慢慢开始拔高,恰如一阵狂风陡然席卷海上,顿时乌云压顶,浊浪滔天,令场内之人几有洪水没顶的错觉。 “喀喇喇”响声迭起,临海阁内的梁柱、楼板、四壁纷纷开裂,桌椅碗筷更是砰然爆裂,彷似新年里的爆竹声声。 丁寂和楚儿的灵台,不断禁受碧海潮生曲一浪高过一浪的浩荡冲击,虽全力运功相抗,心神仍大受影响,两人举手投足间渐显凝滞。 突然丁寂使了个假身跃到战团外,扬声道:“你会吹,我就不会弹!” 口中真言念动,背后负着的一卷灰色包裹应声开启,从里头掠出一具漆黑色的古琴。 晋连一见此琴,倏然动容:“天殇琴!” 丁寂乘他箫声略断,盘腿悬浮在空,将天殇琴往膝头一架,十指轻拨琴弦铿锵激鸣,剎那中有如千军万马金鼓震天,从极远的地方踏云而来。 他自幼修炼玄门心法,本不宜驾驭天殇琴,以致两者之间冰炭难容,最终走火入魔,但丁寂早有乃父丁原的前车之鉴,虽无缘参悟天道上卷而令正魔两气水乳交融,却也有化功神诀护持,不虞魔气反噬。 当下他催动翠微真气,默运天殇心诀,琴弦上滚雷阵阵响彻霄汉,一蓬夺目红光汩汩漾动,与晋连的箫音争奇斗艳,一争短长。 楚儿顿觉灵台压力骤减,精神大振,琥珀泪一气呵成连攻三招,好教晋连无法专心吹奏碧海潮生曲。 晋连堪堪接下楚儿的攻势,猛听天殇琴琴音铿然,一卷绚烂的赤红色光团飞速地由小而大,充盈天地,轰向自己。 晋连大吃一惊,再顾不得吹箫攻敌。他一边抽身飞退,一边掌箫齐出,不断划出圆弧护住身前。 但那团赤色光雷摧枯拉朽,晋连设下的一道道防御尽都一触即溃,不能迟滞其毫厘,让他想趋避闪躲也难。 如此连退十余步,晋连已被迫到墙角,猛将空灵璇玉箫交至左手,掣出仙剑,沉声厉喝,催动十成功力照着光雷劈落。 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光澜气浪冲天而起,半栋楼层的地板“喀喇喀喇”支离破碎,飞溅空中。晋连身后的墙壁更是轰然坍塌,扬起浓重灰尘。 他脚下的楼板首先吃不住这般强横的冲击力,爆裂为飞灰,晋连的身形硬生生被震落下去,坠向底楼。 楚儿正待乘胜追击,不料脸上一凉,面纱竟被罡风卷走。她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遮住面容,左手胭脂灵鞭一挥将面纱卷回。 丁寂目光敏锐瞧个正着,不由大吃一惊,心道:“难怪她一直用面纱蒙住脸,发生了什么事?” 他故作不知,一收天殇琴面色微现苍白疲倦,却兀自从容自若,飘身抓住楚儿的胳膊,轻笑道:“别追了,咱们走罢。” 说罢,携起楚儿从窗口掠出,并不停留,径直出城。 两人奔到海边,寻了处僻静的礁石,丁寂一屁股坐下大喘粗气,道:“咱们这一架打得真是太爽了,只可怜临海阁的老板亏惨了。就算请年长老送些银两过去,墙上的那些题字,却是补不回来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不经意地又问道:“妳怎么会来这里的?” 楚儿默默凝望沧海许久,答非所问,道:“你都看见了?” 丁寂装愣充傻:“看见什么了?” 楚儿幽然一笑,轻轻道:“我的脸。” 丁寂笑意收敛,神情变得郑重,沉默片刻,问道:“谁干的?” “我自己。”楚儿望见丁寂吃惊的模样,淡淡道:“女人生得美丽,有时也会成为一种罪过。” 丁寂听她语气虽淡,言辞中却难隐辛酸痛楚,星眸熠熠放光,低声问道:“还有办法治么?” 楚儿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了,我用了紫沸菟丝。” 丁寂呆住了。 在楚儿身上究竟发生什么,竟令这样一位风华正茂、绝美无双的少女自甘毁容? 他沉思片刻,笑了笑,道:“紫沸菟丝也没什么大不了。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我相信总会有药可解。当年我老爹中了天下第一绝毒,连神医农百草都跺着脚说没办法,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楚儿道:“你不必安慰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丁寂略一思忖,重新站起身道:“走,我带妳去幻月庵见空痕大师。” 楚儿本想拒绝,莫名地脑海里却记起当日空痕大师曾经对自己说道:“妳与佛门无缘,却与贫尼有缘,聚散无常,或许妳我还有再见之日。” 她的心头情不自禁地一颤:“莫非冥冥中果真有天意?若是我能寄居幻月庵,从此青灯古佛了断尘世,那未尝不是我最好的归宿。” 她正默默出神,丁寂已伸手一把拉起她,不由分说道:“难得妳大老远跑来东海,总得登门作一次客罢。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楚儿神思不属,任由他携着御剑而起,往茫茫大海的深处飞去。 两人抵达幻月庵外,丁寂先入内拜见空痕大师,楚儿在门外静候了约莫有半盏茶工夫,丁寂笑嘻嘻走了出来,说道:“大师在禅房里等妳,走罢。” 一路走到禅房,楚儿耳畔听到悠悠的木鱼轻响,烦扰多时的心头不知不觉变得一片安宁,朝门里望去。 空痕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一盏油灯清幽朦胧,屋内充满祥和脱尘的气息。 丁寂在门口恭恭敬敬一拜,道:“大师,楚儿姑娘来了。” 空痕大师放下木鱼,缓缓起身回过头来,那双勘破红尘超脱深邃的眼神,落在了楚儿的面庞上,微微含笑道:“孩子,妳回来了。” 楚儿心神剧颤,心灵福至地在空痕大师面前徐徐跪倒:“大师,求妳收留弟子。” 空痕大师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微笑道:“妳来了,这便是妳的家。” 楚儿的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不知为何,空痕大师短短两句,竟令她几近枯萎的芳心感觉到无限温暖,连日的忧伤悲愤,在这一刻尽数放下,颤声道:“大师——” 空痕大师双手扶起楚儿,抚慰道:“贫尼的黑晶箫正巧缺一传人,只要妳愿意,我可以将它传授给妳。” 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丁寂闻听此言,插嘴问道:“大师,您要将‘本物霸唱’四大箫技传给楚儿姑娘?” 空痕大师微笑道:“早在六年前,‘本物霸唱’便已不再。而今贫尼要传的是‘本物禅唱’。” 丁寂一怔,心里由衷代楚儿欢喜,想当年空痕大师以韶华英姿游历四海,凭一支黑晶魔箫连挑正道七大剑派,轰动仙林,后来归隐婆罗山庄,与前任魔教教主羽翼浓琴瑟和谐、比翼双飞,更是一段佳话。 所谓“本物禅唱”四大箫技,“本”为精、“物”为气、“禅”为神、“唱”为身,博大精深浩瀚如海,实乃空痕大师毕生修为精华所汇,较之天下最顶尖的绝学功法亦不遑多让,只因百余年来由于种种缘由,黑晶魔箫久久沉寂,这才令大多数人几已忘记了它的存在。 只听丁寂夸张地叫道:“糟糕,妳收楚儿姑娘为弟子,那我今后岂不要叫她姑姑了么?” 空痕大师显然对这极善搞怪的小子颇为疼爱,居然也罕有地戏谑道:“照你的逻辑,贫尼将天殇琴传给了你,你就该和丁原平辈论交么?” 丁寂吓得高举双手,道:“别、别——这话教我爹听见兴许没什么,如果我娘知道了,我就有苦头吃了。” 楚儿忍不住莞尔一笑,心头生出久违的轻松。 此后年余,楚儿便与丁寂一同寄居在幻月庵中,丁寂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除了参悟天殇琴,就时不时要拉上楚儿四处乱跑。 楚儿迭遭巨变,心境沉静了许多,只安心陪伴空痕大师参禅礼佛,修炼本物禅唱。但她心里也明白,丁寂这么做是不愿自己闷着,故此想方设法要令她开心,逐渐淡忘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私下里,丁寂拜托水晶宫首席长老年历遣人打探,对楚儿遭遇早已了然,然而在她面前,无论是丁寂还是空痕大师都对此只字不提,免得再去触动楚儿心中的伤痕。 这日晚课后,丁寂和楚儿聚在空痕大师的禅房中,年历忽然亲自登门拜见,丁寂拍着年历的肩头,笑道:“年爷爷,好久不见,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年历哑然失笑道:“你不知老朽闭关多日么,若非大事,我也不会出关。” 丁寂眨眨眼,好奇道:“什么事大不了,能惊动您老家人破关而出?” 年历一笑答道:“丁宫主有消息了,你说这算不算大事?” 他所说的“丁宫主”,便是指丁原,当年蓬莱仙会一战,水晶宫老宫主任峥与赫连宜同归于尽,将宫主之位托付与丁原,故而大凡水晶宫的部属,俱都以“丁宫主”称之。 丁寂闻言大喜过望,道:“我爹露面了?他在哪里?” 年历瞧了眼楚儿,徐徐道:“宿业峰、忘情宫!” 众人尽皆一怔,楚儿的面色更是陡地一变,隐隐感觉叶无青有难了。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楚儿为抗婚毅然自毁容颜,反出忘情宫漂泊天涯,最后蒙空痕大师收留寄居幻月庵,并得以参悟“本物禅唱”的绝世神功。 与此同时小蛋也回返忘情宫领罪,被叶无青发配进玄黄洞天面壁。 为保护霸下,小蛋误入玄黄鬼府,险象环生中却意外地邂逅一个人,令他的命运轨迹,再次发生不可思议的转折—— 第八集 天路篇 第一章 玄天洞府 “呜——”伴随着一声悠长狰狞的凄嚣声,阴冷的寒风从幽暗洞府深处,卷裹着滚滚墨绿色的雾涛,排山倒海似地涌来。 此时正是天陆的九月,秋高气爽之时,然而在这石洞中非但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举目望去,却似身在一片森森鬼域中。 小蛋站在洞口,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好冷!”心念微催,体内焕放出一团暗红色光华,乌犀怒甲立时护持全身。 凛冽的狂风寒雾扑面而至,激荡在小蛋周身的光甲上,发出尖锐短促的金石疾响,就如有无数细小坚硬的冰雹,击打在他的身上。 霸下懒洋洋躺在他的怀中,转动着小眼睛,透过半透明的光甲打量四周景状,忍不住本哝道:“难怪听说你要被罚入玄天洞面壁一年,他们瞧过来的眼神,跟看一个死人似的。这是人待的地方么?连我也受不了!” 小蛋不以为意地笑笑,既然乌犀怒甲连同他的脸也一起罩上了,也就不用怕说话时会被森冷的绿雾强灌入咙,听出霸下言下之意,他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我犯了门规,受惩罚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你不用陪我一起冒险的。” “这是什么话?”霸下恨恨道:“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你想把我撇下不管,自己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鬼混?门也没有!” 小蛋闻言不由笑道:“小龙,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跟我干爹越来越像?” “我像他?他像我还差不多。忘情宫的这班老混蛋,一点人味也没有,逼得好好一个楚儿姑娘抓了自己的脸不算,还不依不饶、不放过她! “你帮着她逃出宫去,那是应该!他们自己没本事找回楚儿,便拿干爹出气,真不要脸!也就欺负你脾气好,随便他们怎么骂,就是一声不吭。” 小蛋摇摇头,说道:“千金不如一默,公道自在人心。” 霸下摇头。 “我就当你是懒得理这班家伙啦!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样子我就有气。还有你师父叶无青,也不是什么好鸟,要不放跑了楚儿姑娘的事,简长老也有分,凭什么只处罚你一个?明显就是欺软怕硬!咱们算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小蛋隔着光甲在霸下小脑袋上轻轻屈指一弹,笑道:“走啦。” 霸下下意识地把小脑瓜一缩,小声咕哝道:“我又没说错,哪有这样的师父?”三天前,小蛋辞别楚儿,回宫请罪。他刚回到宿业峰下,即被圈禁,此后数日厉无怨等人对他连番审讯,想问出楚儿下落,但别说小蛋自己也不清楚,楚儿究竟会去哪里,即便是知道,也绝对不会出卖楚儿。 到最后,还是叶无青出面,亲自下令将小蛋解入玄天洞面壁一年,期满之前不得开释,此令一出,连厉无怨都感觉处置得有点重了。 在玄黄九极诸天中,玄天洞的凶险级别仅次于钧天、苍天二洞,同属有去无回的绝地之一,纵是忘情宫四大长老如席魉、姜山之流,也不敢轻易入内,更别提要在里头待上整整一年。 依照惯例,有资格踏入玄天洞的忘情宫门下,至少也要将铜炉心鉴修炼到“太黄翁重天”之上,或可斗胆一试,相较昔日楚儿曾受罚面壁的朱天洞,两者之间可说是天差地远。 小蛋的修为尽避近来有突飞猛进的提升,但终究不过是个年轻弟子,给发配到这里头修炼,也算是开了忘情宫的一个先例。 玄天洞内隐伏的各种魔物,无一不是天陆罕见的凶禽异兽,论资排辈起来,较之当日的血瞳魔蝎也毫不逊色。 如果只是有去无回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洞内魔物极尽凶残,专以吸血吮精为乐,一旦小蛋失陷其中,则必然形消神散,想去阴曹地府报到再转世为人都难。 所以人人都明白,这样的惩罚其实比一刀砍了小蛋、或是废去他的一身修为更加严厉百倍,看来,这回叶无青是动了真怒。 当叶无青宣布这一决定时,小蛋便静静听着,照旧不申辩、不求饶。 厉无怨坐在上头看着,低声道:“这小子平日里一副睡不醒、老实得过分的样子,没想到骨头还挺硬。” 蒙逊闻言大不以为然,心道:“硬什么硬,分明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哼,他的骨头很硬么,老子一锥砸下去,看他碎不碎?” 只是这番牢骚他是在心里嘀咕,可不敢说出声来给叶无青和厉无怨听。 当日中午,小蛋便由厉无怨亲自押送到玄黄洞天外。 临入玄天洞之前,厉无怨问道:“常寞,有什么话要向老夫交代的么?”这句话他说得客气,实际上就是在问小蛋的临终遗言了。 小蛋想了想,道:“今天是九月二十四罢,明年这时候师伯莫要忘了来开门。” 厉无怨一怔,忍不住又看了小蛋一眼,暗道:“傻小子以为自己能活着出来?恐怕进去用不了三两个时辰,你小子就要完蛋。” 但表面上,他还是漠然颔首,道:“好,老夫记得就是。” 说罢,他目送小蛋进入玄天洞中,重新关闭洞口禁制,径自离去。洞内黑幽幽的,也不知里深几许,小蛋曾听楚儿说过,诸极玄黄洞天中的魔物,越靠近鬼府,道行越高,相对而言,洞口附近会安全得多。 但这仅指初入洞时的情况,绝非一成不变。 那些隐伏在洞深处的魔物,天赋灵觉异常敏锐,只要发觉有陌生的新鲜活口进入洞中,时间一久自会出外察看,到那时候,即便是待在洞口一步不动,也同样在劫难逃。 伸头一刀,缩头仍是一刀,与其守在洞口等着被围攻,还不如试着往里走走,或许能找到一处有利于固守的地形,再作持久打算。 当下一人一龙缓步前行,走得极慢。 小蛋也清楚,自己那天能活着走出朱天洞,除了因缘巧合之外,更是有楚儿的全力相助;今不同往,虽说他还不真的晓得其中厉害,却也明白进到这里头的日子绝不会好过,否则,就不是惩罚,而是度假了。 然而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无力通过今次的历练,那后年春暖的紫竹林之战,他一样得死在鬼锋的破心雪剑之下;这般权衡下来,眼前也未始不是一次考验提升自己修为的极好机会。 万一真的出不了洞,也是冥冥中天意注定,怨不得那些魔兽贪吃。 往前走了十余丈远,地势渐渐下沉,迎面刮来的风更加迅疾凶暴,每一步都艰难跋涉。 小蛋发现,玄天洞的宽度远胜于朱天洞,如同一座巨大空旷的地底石窟,却不知道里头的洞深是否同样幽邃。 霸下不怕天不怕地,惟独生性讨厌阴寒之地,牠趴在小蛋怀里四处张望,小声嘀咕:“干爹,哪儿能找到木头,咱们先生把火好不好?”小蛋哭笑不得,道:“这样阴森寒冷的洞里,哪里会有木头?就算有,也只怕什么火都点不着。” 霸下心中大大不服气,嚷嚷道:“干爹,快放我出去,这里头闷也闷死了。” 小蛋胸前的光甲打开一道缺口,霸下腾身跃出,悬浮到他的头顶,说道:“我来点火!”猛一张嘴,“噗”的喷出串流火。 荼阳地火迎风爆燃,转眼形成一团硕大的火球,翻翻滚滚往四周扩散,可没等霸下得意,浓重的墨绿色寒雾海水般朝火球迫到,发出“哧哧”低鸣,火球光芒顿黯,迅速压缩,最终消失在漫空的绿色雾涛里。 霸下第一次张口结舌,意识到在玄天洞内,自己的拿手绝活也许连五成的威力也发挥不出。 不一会儿,四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就像是有许多靴子轻轻踩在了枯树叶上,越来越近。 霸下耳尖,问道:“干爹,这是什么声音,有古怪?” 小蛋功聚双目,眼前骤然一亮,浓雾也淡了许多,视线所及之处,他不禁惊了。 在他周身约莫四五丈远的地方,正聚集着一圈成千上万的绿色甲壳小虫,牠们每只个都只有成人指甲般大小,似乎随意一脚都能轻而易举地踩扁牠们,但如此密密麻麻地集在一起,却瞧得人头皮发麻。 小蛋摸不清这些绿壳甲虫的底细,更不愿招惹牠们,脚尖轻轻点地,身形飘起丈许,他身子甫一腾起,数以万计的绿壳甲虫齐齐振动双翅,发出“嗡嗡”轰鸣,彷似无边绿云从四面八方向小蛋涌来。 小蛋眼前一黑,剎那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灵台依旧清晰地透射出周遭景状,心下叹道:“好家伙,这简直比捅了马蜂窝还要热闹。” 蓦然“呼”的一声,头顶爆散开一片熊熊火海,将扑至近前的数百只绿壳甲虫烧得灰飞烟灭,冒出极为浓重的腐臭气息。 霸下神威凛凛高踞火海之上,颇有几分睥睨六合的龙子豪情,低哼道:“老虎不发威,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们?” 说话间荼阳地火渐淡渐灭,铺天盖地的绿壳甲虫又冲了过来。 霸下浑然不惧,身子原地凌空急转,再从口中飙射出一圈耀眼殷红的荼阳地火,在身外筑起一堵火墙,将自己和小蛋保护在圈内。 未曾想火光一起,这些绿壳甲虫不约而同从头顶一根尖细的肉刺中,喷射出一缕缕透明的淡绿色黏稠液汁,“啵啵啵啵”击打在荼阳地火上。 所谓聚沙成塔,每一缕汁液看似微不足道,激撞在火墙上譬如蜻蜓撼树,螳臂挡车。然而融会在一处,却如同惊涛骇浪,乱云蔽空,顿时将火墙腐蚀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在空中“嘶嘶”颤动涣散。 霸下大吃一惊,未等牠喷出第二口荼阳地火,淡绿黏液却业已射到。 “铿!”小蛋拔出雪恋仙剑,一气连用三次“睥睨四海”,将黏液挡落大半,奈何绿壳甲虫的数量委实太多,仍有一部分黏稠绿液劈头盖脸,无孔不入,“叮叮叮叮”激射在他的乌犀怒甲上,溅起一股股青烟。 霸下早已放弃抵抗,藏在小蛋织起的绚烂剑光中,把脑袋和四肢俱都缩入壳中,凭借坚硬的甲背抵御淡绿黏液的攻击。 一只只绿壳甲虫穿越过重重剑网,昂首俯冲向小蛋,企图用犀利的肉刺破入他的体内,可甫一接触到光甲,肉刺立即像冰般溶化,随即细小的身躯也化作一滩滩浓水,附着在乌犀怒甲的表面,冉冉蒸发。 但后排的同类对此恍若无睹,依旧飞蛾投火般扑击到小蛋的身上,以血肉之躯不断侵腐乌犀怒甲。 渐渐地,光甲表面被蒙上一层斑斑驳驳的淡绿色脓汁,从下面释放出的殷红色光雾,却变得越来越黯淡微弱。 小蛋觉察到乌犀怒甲的剧烈波动,可不管他如何闪避腾挪,这些绿壳甲虫便似满天大雪般,将自己层层迭迭深埋在其中,直有一种洪涛没顶的窒息错觉,令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好在小蛋性情坚毅,更经这两年不知多少回的生死历练,早已处变不惊,眼瞧形势岌岌可危,小蛋暗运盛年所传的归元吐纳法,“噗”的从口中喷出一股粉红色的寒雾,借圣淫虫精气以毒攻毒。 不料寒雾迎风散开,周遭的绿壳甲虫非但没有退避畏缩,反而趋之若鹜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将这股圣淫虫精气吸纳入腹。 原来绿壳甲虫天性喜阴,又常年盘踞于玄天洞内,终日以汲取洞内诡异绿雾为生,圣淫虫的精气对这些魔虫而言,可是一等一的滋补上品。 先前小蛋踏入洞中,绿壳甲虫当即感应到他体内蕴藏的圣淫虫精气,唯恐被旁人捷足先登,这才迫不及待地群起而攻之。 小蛋也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会是这个结果,只听霸下在头顶叫道:“干爹,再喷几口,越远越好!” 小蛋霍然醒悟,微微仰面运劲,又喷出两蓬粉红寒雾。 绿壳甲虫嗅到浓烈的圣淫虫气息,再也按捺不住,如一团飞云卷起,舍下小蛋竞相追逐而去,谁也不甘落后;小蛋身上压力登时骤减,吐气扬声,运剑劈出一扇虚空星门,携着霸下闪遁。等绿壳甲虫回过味来,星门褪淡、人去楼空,却已找不着猎物了。“砰!”小蛋从星门内弹出,无巧不巧一头撞在了团软中带硬、充满弹性的东西上,身不由己踉踉跄跄退出十余步,好不容易才站稳。 他有乌犀怒甲庇护,脑门倒也不觉得疼,一边揉揉鼻子,一边定睛打量,敢情自己撞上的,竟是一头正靠着洞壁匍匐假寐的魔兽躯体。 这头大家伙状若巨型犀牛,鼻尖的一根犄角足有两丈多长,最粗的地方好似两人也合不拢的树干,浑身黝黑光亮,寸毛不生,硕大的脑袋有如盘石,一双刚从睡梦里被惊醒的巨目赫然爆睁,激射出幽蓝色怒光。 较之普通的犀牛,牠只有三条腿,惟一的后腿异常粗壮浑圆,像石磨般生在腹下,从脚趾里探出六根黑森森的利爪,深深扎入土下。 小蛋头皮发麻,他认出这头魔兽乃是《天陆魔物志》中赫赫有名的凶暴巨兽斗阴犀,在天陆其它的地方,此兽早已绝迹多年,没想自己的运气居然如此好。 斗阴犀好梦正酣,被小蛋一脑袋撞醒,顿时怒不可遏,大腿一撑,如从地下抬升而出的山丘,口中爆发出一记“昂”的大吼,震得地动山摇,百兽惊走。 小蛋的身子被牠嘴里喷出的气浪迫得往后直退,耳朵里“轰轰”雷鸣,像炸开了一样,好不容易等到斗阴犀吼声稍停,他摇摇发昏的脑袋,说道:“老兄,我这就离开,你接着睡罢。” 小蛋深知礼不可废,可斗阴犀乃玄天洞诸般魔物中首屈一指的一方霸主,岂是他用一句话就可以打发的?话音未落,斗阴犀后腿在地上略略一屈一弹,庞大的身躯凌空跃起,垂首亮出锋锐的犄角,冲着他不可一世地扑来。 小蛋眼见自己踮起脚尖也构不着斗阴犀半条前腿高,心中谨记着干爹“斗智不斗力”的千古明训,腾身飘飞,一个侧旋避过对方的犄角,振剑挑刺斗阴犀左目。 斗阴犀对小蛋这式“雷厉风行”颇似不屑一顾,鼻孔里打了个闷雷般响鸣,飙射出一蓬阴冷蓝雾,涌向雪恋仙剑。 雪恋仙剑“叮叮”颤鸣,恍若一剑切入黏稠厚实的泥沼里,寸步难行,小蛋忙收剑抽身,但仙剑受到那团有若实质的雾气影响,略显迟滞。斗阴犀扭转头颅张开血盆大嘴,露出里头小山洞似的咽喉,竟要将小蛋连人带剑囫囵吞下,霸下急忙接连射出两串荼阳地火,居高临下罩落斗阴犀的双眼。斗阴犀微一分神,好像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霸下的存在。但对牠而言,头顶上这貌似乌龟的小家伙,比苍蝇蚊子也大不了多少,压根也没放在心上,牠巨目一合,想以胜似铜墙铁壁的眼皮遮挡住霸下的攻击。 可毕竟荼阳地火乃万火之王,阳气之精,任饕心碧妪那般的魔道顶级人物都曾吃过大亏,岂是苍蝇蚊子的口水可比? 两串荼阳地火击在斗阴犀的眼皮上,“哧哧”疾响,灼出了一个个殷红色的半透明的火疱,冒起缕缕青烟,斗阴犀吃疼,禁不住愤怒狂吼睁开双目,高高立起魁硕的身躯,一只前掌恶狠狠抽向霸下。 小蛋乘机抽出雪恋仙剑,左手一挥金蝎魔鞭,缠向斗阴犀的前腿,想阻牠一阻,为霸下的闪躲争取到一线空隙。 “铿!” 金蝎魔鞭一记脆响,堪堪锁住斗阴犀的一根利爪,小蛋手上运劲一扯,向左侧引去。 “叮——”金蝎魔鞭绷得笔直,斗阴犀却是纹丝不动,巨掌丝毫不受凝滞,反倒把小蛋凌空拖起,失去平衡。 好在霸下敏捷机警,先一步掠身飞躲,险险让过斗阴犀的巨掌,却教鼓啸而至的狂风激得载沉载浮,在空中直打转。 即便如此,小家伙仍然不忘又向斗阴犀射出一蓬火菊。 斗阴犀吃一亏长一智,一挥掌将金蝎魔鞭甩飞,鼻孔里打出蓝雾迎上火菊,冷热交击之下,水雾腾腾幻起瑰丽流光,旋即缓缓散尽。 那边小蛋连“周而复始”都无暇施展,身子已被斗阴犀甩出,背脊重重撞到石壁上顺势滑落,视线兀自紧紧盯着场中激烈的战况。 猛听斗阴犀“昂”的一声长吼,粗短的脖颈遽然伸长,大嘴噬向霸下。 霸下猝不及防,但觉眼前骤黑,一股无可抗拒的沛然狂飙涌到,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入斗阴犀张开的大嘴里,瞬间成了对方的腹中美味。 “小龙!”小蛋一声怒喝,心头痛如刀割。 长久以来,尽避霸下一口一个“干爹”,令他感到很不习惯,但在小蛋心中,却早已将这个屡番与自己生死与共、患难不离的小家伙,当作超逾骨肉的兄弟手足;如今,他眼睁睁瞧着霸下让斗阴犀一口吞了,恰似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人一把掏空般。 小蛋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几将脱缰奔腾的理智,左足借力一点石壁,身剑合一向斗阴犀激射而去。 “轰!”小蛋胸中激荡的愤怒与忧伤倏然如潮退灭,脑海出现一片空明,有若星天澄静,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翱翔向九重天底。 丹田三股旷世气机齐齐引发,宛若滚滚江涛,注入剑锋,在弥漫飘荡的绿色浓雾中,雪恋仙剑化作一蓬不可逼视的炫目雪光,一如仙界战神斩落的雷斧,正是天照九剑中他从未使用过的那式“九死一生”! 仙剑“嗡嗡”激鸣,雪白无瑕的锋刃颤动出九束腾夭如龙的剑芒,封杀住斗阴犀所有退路,饱含着小蛋一往无前的浩然之气,汹涌席卷万里! “昂——”斗阴犀昂首嘶吼,高高跃起,鼻尖犄角譬如一柄锋芒毕露的暴戾银枪,从喷吐出的蓝雾里显露狰狞,迎着小蛋还上霸道一击。 “铿!”一声崩山裂云的金石脆响,雪恋仙剑在斗阴犀的犄角上劈出一道深入逾寸的伤口,磨擦出无数火星滑掠而过。 小蛋的身躯亦被绝强的罡风抛飞十数丈,饶是乌犀怒甲卸去大半气劲,仍震得胸口窒郁难当,回挫的剑气堵滞一团,激得小蛋一口热血喷溅漫空。 斗阴犀去势不休,砰然撞中石壁,轰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牠趔趄两下,转过身躯,负痛狂吼,两道慑人的幽蓝色目光冒出熊熊怒火,死死瞪视小蛋,鼻孔里“呼哧呼哧”散出蒙蒙寒雾。 “唰!”小蛋振臂挥出金蝎魔鞭,缠住洞顶垂下的一根石笋,身形悬定在空中,抬手拭去嘴角血迹。 他经脉火辣作疼,胸头郁闷难当,丹田真气更是耗损剧烈,震荡不已。 吐了一口浊气,小蛋苍白的面孔稍现血色,微微喘息着催动“生生不息”疏通淤塞,雪恋仙剑朝下方斗阴犀一指,眉头一挑。 “来罢!” 第八集 天路篇 第二章 玄黄鬼府 出乎意料之外,虎视眈眈望着小蛋的斗阴犀并未立刻扑上,凶狠的眼神也逐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竟似流露出一缕暴躁惶恐,仰首长嚎,不安地踢打着地面。 小蛋一愣,不明白斗阴犀为何会出现这般反常的举动。他借机喘息,一面恢复真气,一面思忖:“你吃了小龙,就算现下想放过我,我也不答应!” 他秉性宽厚,素来不愿与人争斗,即便别人招惹了自己,多半也只一笑置之,不以为意;然若有谁企图伤害自己的亲人朋友,他纵使豁出性命,也要誓死拼到底! 斗阴犀再是强横百倍,此时此刻也丝毫不能动摇他为霸下报仇的决心。 双方一上一下对峙须臾,小蛋惊讶地发现,原本黝黑的斗阴犀不知为何正慢慢转红,喷出的鼻息中也夹带着暗红色的热气,情形甚是诡异。 “昂——”斗阴犀蓦然一声大吼,神色痛楚凄厉,更含着无可奈何的愤怒,硬生生一头撞向脚下的山岩。 “喀喇喀喇”,山石碎裂,斗阴犀的额头毫发无伤,却像疯了一般在洞中横冲直撞,呼呼厉吼,身上的红色光晕却愈发明显。 小蛋心头一动,若有所悟,惊喜交集地注视着斗阴犀,期待奇迹的出现。 斗阴犀似无法忍受体内突然产生的巨大痛楚,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狂吼震动四壁,猛地脚下一软,蹒跚跌倒,在地上四处翻滚,双目中露出绝望。 一团暗红色火焰,突然从斗阴犀的口中喷射而出,继而全身燃起熊熊烈焰,转眼成了一团硕大的火球,在凄惨的哀嚎中拼命挣扎打滚,妄图扑灭火势。 然而牠身上的大火越烧越旺,“嘶嘶”声响中,放出皮肉烤焦的气味,连坚硬的犄角也不能幸免,景状可谓惨烈之极。 “嗖!”霸下挟着一缕赤红光芒从斗阴犀耳朵里射出,腾到半空,得意洋洋:“敢吃我?看我怎么把你变成烤全牛!” “小龙!”小蛋迎将上去,将霸下托在掌心,欣喜道:“你没伤着罢?” “就凭这头蛮牛?牠也配?” 霸下蔑然瞪了奄奄一息的斗阴犀一眼。 “刚才牠把我吞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了几下,满口的牙齿就是啃不动我。等我到了里面,那还不是我的地盘我做主?先找到这家伙的内丹三两口吃个干净,再在牠肚子里放火,总算小出了口恶气。” 小蛋一怔,道:“你把斗阴犀的内丹给吃了?” 他凝目端详霸下,果见牠甲壳的色泽又深了一层,两只小眼睛精光四溢,如雷电闪烁,大异以往。 霸下点点头,道:“这家伙的内丹也吃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一点儿也不好吃。不过,我肚子有点饿了,也就不客气啦。” 小蛋恍然道:“难怪斗阴犀会失去战力,以致被荼阳地火活活烧死。敢情牠修炼千年的内丹被破,弹指间道行尽消,却成全了你。” 这时底下斗阴犀的吼声渐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然气绝身亡。 牠内丹中凝炼的精元被霸下吸吮殆尽,即使没有这把荼阳地火,也活不了多久了。 忽然地面隆起一个个小土堆,从里头钻出一群小鼹鼠,足有上百只之多,远远围在斗阴犀的尸体旁“吱吱”尖叫。 小蛋见此情景,心有余悸,暗道:“方才要没有小龙助我,现在被这群小魔兽围着啃骨头的,恐怕是我才对。”微一摇头,道:“走,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携着霸下掠出数丈,再向前行出一段,飘落在一方突兀而出的岩石上。 他环顾四周,不见异状,只是飘浮的寒雾越发凛冽刺骨,颜色又变淡不少,便盘膝坐下。 霸下吃了斗阴犀的内丹,正志得意满,巴不得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主动送上门来,让牠有机会大发神威。 “干爹,你只管打坐。有我在这儿护法,任谁来了都动不了你半根毫毛。” 小蛋笑了笑,道:“那就有劳你了。”微合双眼,运起“斗牛纳虚”的心法,身上渐渐幻起一蓬若有若无的光雾,朝四周冉冉扩散。 霸下见小蛋入定,便伏在他肩头休息,过了会儿四周并无动静,牠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也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过了一炷香,霸下突生警兆,睁眼朝左首的寒雾深处望去。 十余根婴儿胳膊粗细的银灰色树藤,无声无息掩袭而来,每根树藤的顶端,都生长着一朵银边紫瓣的花朵,八片花瓣紧紧合拢,犹如握起的拳头,一旦完全舒展,足有一张圆桌大,在花瓣和树藤的表面,生满星罗密布的细小倒刺,形如月牙。 霸下诧道:“这又是什么古怪玩意儿?咦,干爹还说这里找不到东西生火取暖呢,这不是就自己来了么?” 那十余朵不知名的魔花已徐徐欺近,呈扇形朝山岩包围过来,霸下瞅了瞅尚在运功的小蛋,寻思道:“让干爹多歇会儿,我来料理这堆柴火。” 牠伏在小蛋肩头不动,催动荼阳地火,一蓬火浪滚滚奔涌,吼啸着迫向魔花。 魔花立即生出感应,齐齐飙射出一股墨汁般的黑色液体,彷似万箭齐发寒气逼人;偏巧霸下吸食了斗阴犀的内丹,道行大涨,同样的荼阳地火威力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黑色箭雨击在火浪上像是泥牛入海,霎时湮灭,火蛇顺势攀上花瓣,燃起一片光焰,“哧哧”直响,宛如过年时燃放的烟火。 花瓣纷纷枯萎脱落,露出里头色彩斑斓、毛茸茸的浓密花蕊。霸下大感泄气,嘴里咕哝道:“这么快就玩完了?真是没劲!” 话音未落,花蕊间遽然绽放出一团异光,从萼下重又生出八片细小的花瓣,转眼爆涨百倍,张牙舞爪地罩落向小蛋。 霸下顾此失彼,对这些烧不死、打不烂的魔花大为头疼,正想提醒小蛋赶紧闪开,忽地剑华如虹冲天而起,“噗”的刺进一朵魔花的花蕊中。却是小蛋早有醒觉,雪恋仙剑以一式“擎天柱石”直撄其锋,正中靶心。 魔花剧烈震颤,似是感觉到了痛楚,花蕊里流淌出一缕缕黑色液汁,飞快朝后收缩,与此同时,两侧各有一朵魔花袭来,就像张开的臂膀,将小蛋钳制在内。 千丝万缕的花蕊齐齐弹出,有如无数毛茸茸的触角缠向小蛋,散发出淡淡甜香。 小蛋背后便是石壁,已无退路,只好弹身跃起,雪恋仙剑施展一式“披荆斩棘”,掠向魔花,“啵啵”低响,一根根花蕊如雨飘落,却又从下方生出新蕊。 这般周旋了大约半盏茶工夫,十余朵魔花如阴魂不散的鬼魄,一任剑劈火烧,总能迅速再生,纵是小蛋有通天本事,亦徒唤奈何。 小蛋也曾想劈断树藤,令这些魔花成为无源之水。但一连三剑斩落,看似柔弱娇嫩的树藤“叮叮”发出金石鸣响,只露出一道浅浅剑痕,继而从伤口四周冒出汩汩浓稠的银色液体,旋即填补凝固,完好如初。 照此推算,即便能够斩断,至少也需要雪恋仙剑连续不停地劈斩二十余记,却哪有这个机会? 正斗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忽听霸下大声叫道:“干爹,斩草除根!” 小蛋一省,点点头道:“好主意!”仗剑开道,从魔花间杀出一条血路,霸下缀在小蛋头顶,口喷荼阳地火助阵,小蛋有光甲护身,牠更是肆无忌惮,不虞误伤。 一人一龙合力突击,终于冲出重围,顺着树藤按图索骥,御风疾行,在他们身后,魔花似乎也预感到情形不妙,奋起直追,狂射毒汁。 突进二十来丈,前方寒雾里隐约有一团灰褐色的光晕闪烁,紧接着又是五六朵魔花迎面袭来,对小蛋和霸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小蛋想也不想,飞出金蝎魔鞭“啪”的锁住一朵尚未绽开的魔花,运劲一扯,借势从它上方掠过,赫然瞧见左首的石壁内嵌着一株巨大的球形异树。 它的表面上千百条细长的褐色树枝盘根错节,紧紧抱拥缠绕在一起,将根干密不透风地保护在石壁中,那些树藤从球形树体的边缘延伸而出,不多不少刚好是十三条,正自全速回防,护翼自己的根基。 霸下被魔花折腾得一肚子火,这下找到了命门,岂会客气? 一蓬澎湃激荡的荼阳地火宣泄奔涌,“呼”的点燃大片树枝。 球形异树陡然发出“吱吱”颤鸣,上千根树枝剧烈抖动,却死死护住内里的根基不肯松开,那些魔花也顾不得攻击小蛋和霸下,拼命喷射液汁,想要浇灭火焰。 霸下见状叫道:“干爹,看我的,让它见识见识我的厉害!”小眼睛一闭一睁,迸射出两束赤红色光飙,“喀喇喀喇”轰击在树球上。 树球土崩瓦解,爆开两个巨大凹坑,就像被人剜去眼珠的双目,深深凹陷,滚滚烈焰夹杂着浓黑烟雾如潮蔓延,剎那吞噬了整团裸露在石壁外的树体。 小蛋首次目睹霸下双目轰出“火睛光飙”,不由一怔,随即醒悟:“方才小龙吃掉斗阴犀的内丹,道行突飞猛进,这株球形异树算是第二个遭殃的。” 如霸下这般的龙子降世,可谓是天赋异秉,旁人需要经年累月苦苦参悟的诸般绝学,对牠而言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便似喝水睡觉一样的自然简单,如这手“火睛光飙”,压根不必有人教,一待道行足够,即可水到渠成,信手拈来。 不过如此一来,霸下精元耗损亦颇为可观,牠呼呼喘息环顾委顿垂地的魔花,总算是扬眉吐气。 冷不防“啵”的一响传来,从球形异树里弹射出一团圆乎乎、肉嘟嘟、鲜红色的东西,大小如同一个西瓜,一蹦一跳慌不择路,朝洞内亡命奔逃,却是这株异树的肉根。 霸下吓了一跳,勃然大怒:“敢跑,还不老实,我看你能往哪儿跑?”赌气咬牙催动身形,在后直追。 小蛋眼瞧前头飘荡卷涌的寒雾中已隐隐泛起玄黄之色,记起上次进入朱天洞前楚儿的警告,急忙呼唤道:“小龙,快回来,前面危险!” 霸下哪里听得进去?小小的身影在雾中一闪一没,紧追着异树肉根,一眨眼就消失无踪。 小蛋想着当日自己对楚儿的劝告也是这般置若罔闻,以致引来血瞳金蝎,险些将两人的性命丢在朱天洞中,忍不住苦笑,低声叹道:“报应来得好快。” 他当即舒展灵觉,向着霸下追去的方向御风疾行。 由于洞内诡异的寒雾阻隔,他的灵觉无法及远,甫出丈许便似撞在巍然不动的山岳上,激荡着回挫。 小蛋一边全身戒备向前找寻,一边呼喊霸下的名字,却始终听不到响应,周围的雾气渐渐转成玄黄,风势亦越加暴戾肆虐。 小蛋的身子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四周的寒雾在光甲上凝成冰霜,不断增厚,丝丝寒息透甲而入,冰针般刺痛他的神经,似乎连体内的热血也快封冻。 他的呼喊声完全吞没在吼啸的狂风里,耳际除了雷鸣似的风嗥,再听不见其它。 黑暗里,不知有多少双满怀凶光的眼睛悄悄注视着他,却教寒雾遮掩住牠们的存在,比起这些终年生活在玄天洞中的凶悍魔物,小蛋即使功聚双目,在视力上仍远有不及,而天生灵觉敏锐的霸下又不在身边。 渐渐地,他的手脚出现麻木的感觉,掌心凝结的霜冻,几乎封断了和雪恋仙剑的心灵联系,小蛋心头凛然,没想到这莫名的黄雾可怕至斯,连经过荼阳地火炼化的乌犀怒甲都难以抵挡。 他不停催动丹田真气,保持身体的温度,行进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缓慢,如同一叶顶着暴风疾浪,在无边漆黑海上颠簸漂浮的小舟,随时面临倾覆的危险。 随着他向洞中深入,前方浓雾里透出的一团昏黄色光晕逐渐明亮清晰,却不能目测到准确距离,小蛋知道,自己距离令历代忘情宫卓绝人物也谈虎色变的玄黄鬼府,并不远了。 但霸下又在哪里? “咕——”一声隐约的呼吼传来,玄黄的雾气里先是亮起两点碧绿色的光盏,继而缓缓现出一头浑身焕放妖艳紫光、神态凶猛的怪鸟。 牠横在小蛋正前方的空中,两只似蟒蛇一样的硕大头颅高高昂起,吞吐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酱紫色蛇信,上面布满乳白色的粘质,“叭嗒叭嗒”往下滴落,未及地面,即已冻成冰粒。 牠一双巨翅舒展开来长逾三丈,宽逾一丈,腹下探出两对利爪,微微蜷曲,在脖颈上有一圈黑白相间的铁翎,根根如剑戟张。 “并蒂鵰!”小蛋心一沉,喃喃道。 《天陆魔物志》中记载,此禽雌雄同体,惯居于极阴之地,乃魔物里的空中霸王,万年不出一对,在牠们面前,先前的斗阴犀,简直成了温驯可爱的宠兽。纵然是在钧天洞里,并蒂鵰亦是横行无忌的极品魔物,几无抗手。 难怪一路走来风平浪静,敢情是洞内蛰伏的其它魔物察觉到并蒂鵰的存在,皆都退避三舍,也没谁敢轻举妄动和牠们争大餐。 事到临头,怕也没用,小蛋索性也停下脚步,横剑在胸,与并蒂鵰静静对立。 并蒂鵰歪着头,奇怪地盯着小蛋。 大凡遇见牠们的魔物,无不望风而逃,惊惶之极;相形之下,眼前这个小东西能有如此表现,倒是很令牠们惊奇。 但很快,并蒂鵰生出一种权威受到挑战与侮辱的愤怒。横行霸道如牠们者,早已将爪下猎物临死前的挣扎哀嚎视作一种莫大的享受,何曾有过被谁横眉冷对,还摆出一副以死相拼架式的时候? “咕——”并蒂鵰一记凶唳,双翅如山张开,向小蛋俯冲下来,四周的寒雾卷滚乱舞,激打在石壁上,发出隆隆回响。 小蛋一见并蒂鵰发动,雪恋仙剑在身前凌空劈落,开启虚空星门,闪身掠入。 小蛋名叫小蛋,却并非真正的笨蛋,既然明知并蒂鵰的来历和可怕,哪还会真的与牠正面对撼?正如常彦梧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心中其实主意早定。 若非如此,岂不是辜负了干爹多年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 对天陆仙林正魔两道的高手而言,即使面对的是一对魔禽,不战而逃亦是颇为忌讳的羞耻之事,但一来小蛋压根就没把自己当高手看待,又耳闻目染常彦梧那么多年的行事作风,真到生死节骨眼上,他也绝不会笨到伸出脖子等人来砍。 星光隐没,并蒂鵰扑了个空,猛然扭头回望,小蛋的身影骤然闪现,距离牠们尚不到六丈远,并蒂鵰有种被戏弄的羞恼,长声啼鸣,返身疾扑。 小蛋站定身形,听见背后并蒂鵰的啸声,不由暗叫一声“苦也”,急忙施展十三虚无心诀,往玄黄鬼府方向飞遁。 他本是想出其不意,让并蒂鵰朝洞口追去,谁晓得百密一疏,没有估算到此地寒雾的浓度远胜它处,竟有如浊黄的湖水一般,令他的“虚空遁术”仅仅闪掠出不到六丈,方一出星门,即为并蒂鵰发觉。 早知如此,刚才还不如打开微土星门,另辟蹊径。 只是此刻小蛋已没有工夫考虑更多,扬手祭出九雷动天引,腾身急驰。 “叮!”九雷动天引被并蒂鵰不费吹灰之力激飞。 小蛋也不回头,心念催动收回无功而返的九雷动天引,前方霍然爆散出万丈光芒,刺得眼睛难以睁开,沛然莫御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的身形生生抛起,紧接着又震落在地,连翻几圈。 小蛋单腿跪地,拄剑抬头,正瞧见并蒂鵰庞大的身影伫立在黑幽幽的洞口,森寒碧绿的目光盯着自己,却似对小蛋立身的鬼域心存顾忌,并未立即扑击而上。 小蛋的视野里充斥着漫无边际的玄黄光芒,莫名的重压如山如海,须臾不断,他像一粒丢置在磨盘里的豆子,承受着巨力的碾压,一阵阵气血翻腾,眼前发黑。 亏得有乌犀怒甲的守护,否则小蛋的肉身只怕已然被挫成一堆血酱。 小蛋稍稍定了定心神,思忖道:“这里多半就是传说中的玄黄鬼府了,不知那些强光寒雾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在玄天洞中却渐渐变成了绿色?” 心念一转,恍然悟道:“是了,那些寒雾原本就是绿色,只因受到鬼府内的玄黄光芒照射,才显出不一样的色彩。待到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便渐渐恢复了本色。” 他望了望并蒂鵰,彼此间距大约在十丈左右,可中间宛如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令牠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自己要想出去,也是不能。 四下死寂,惟有胸膛中逐渐加速的心跳声,还有隔着光甲发出的喘息声。 小蛋试着想站起身,哪知光甲和仙剑尽皆冰封,与地面冻成一体,连挣几下都纹丝不动。 见此情形,小蛋心头禁不住苦笑:“完了,这下要成冻蛋了。” 寒意袭体,一股强烈的睡意涌起,脑海慢慢变得昏沉沉,眼皮沉重如铅不由自主地下坠,他便如一头即将进入冬眠的动物,血液亦彷佛凝滞冰固,光甲上覆满一层厚厚的玄黄色冰霜,熠熠闪光。 迷迷糊糊中,小蛋似在轻轻地自言自语:“不能睡,我不能死在这里……小龙还没找到!” 他狠狠一咬舌尖,一股久违的痛楚递散进几近麻痹的神经,令他的神志陡然一醒,勉力睁开眼,洞口的并蒂鵰不晓得在何时已离去,然而平日里近在咫尺的距离,如今却让他举步艰难。 他全身乃至手中的雪恋仙剑,都封冻在厚重的玄冰内,动弹不得,远远看去,竟似一尊天然冰雕,静默跪立在凝固的绚光中。 “小龙……”他振声呼喊,但声音微弱,几可归零。 漆黑幽远的洞口在徐徐晃动,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小蛋长长吐了口气,可肺部的空气似也一起被冰冻,撕心裂肺的窒息令他低低哼出了声,冷汗尚未溢出额头,便已凝结成冰。 恍惚中,他依稀看见罗羽杉轻裳羽带,明眸流波,正婷婷玉立在洞口,向着自己微笑;干爹、罗牛、盛年、楚儿、丁寂、卫惊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萦绕身前,渐渐走近又缓缓去远,最终一一消隐在黑森森的玄天洞后。 剎那间,脑海里轰然剧震,所有的神识宛若被一股发自灵台的巨力重重抛飞,直要飞离肉躯,摆脱尘世的束缚,向着不知名的天边飘去。 “原来死是这样的……”小蛋蓦然有了一种体味死亡的奇怪感受,却并不是悲伤,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载沉载浮,如飞絮般飘浮。 玄黄色的强烈光芒倏忽黯去,像是寒夜来临,周围无尽的黑暗静谧;“生生不息”、“星移斗转”、“周而复始”、“有容乃大”、“十三虚无”、“斗牛纳虚”……一团团奇妙的星云若隐若现,出没在他的周身。 也许,那是最后的诀别。 忽然,一片新的星海呈现在他的眼前,那点点星辰璀璨闪烁,围绕在小蛋的身旁如风轮般转动,又迅速凝聚为一团星球,迸射的光华在黑夜中,拖拽出如真如幻的一圈神奇光环,将他包裹在其中,向着中心收缩合拢。 “是‘须弥芥子’罢?没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能参悟到一幅天道星图。”小蛋心中默默地念道:“可惜它也帮不了我什么啦!” 一念尚未落定,玄黄光海去而复返,星空瞬息被吞噬在汹涌的波涛里,在小蛋的身前,凭空浮现出一座迤逦向上的金色云梯,每一阶上都闪耀着醒目的银白色真言,在最底层,匍匐着一对神威凛凛的仙兽,宛若石雕,一动不动。 小蛋艰难地抬眼,望向了无尽头的云梯,似有一袭赭影闪现,他迅即失去了知觉。 第八集 天路篇 第三章 瀛洲仙岛 声声鸟鸣,幽幽花香,小蛋缓缓醒转,彷佛逛完鬼府又一脚踏入仙境。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鬼府和仙境,本就一墙之隔。 小蛋头上,一株参天花树繁花飘洒,身下是一朵朵雪瓣黄蕊的小花,犹如天女织就的柔软花床,轻柔地托着自己。 清风徐拂,一蓬蓬变幻着瑰丽色彩的云絮从身边轻盈飘过,像是丹青国手在天空中渲染泼洒出的画卷。 和煦温暖的阳光,从蔚蓝色的天宇播洒到他的衣衫上,乌犀怒甲已消隐不见,雪恋仙剑也纳入了背上的剑鞘。 他的体内寒意尽消,暖洋洋地如浸泡在滑润的温泉里,有一汪汪潭水在四周漾动,天地间充盈着饱满的山川灵气,似乎小小呼吸上一口,都会有如饮醇酿的醉意。 一羽纯青色的灵雀从他身边掠过,欢快自由翱翔在天际,小蛋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逐着灵雀的影踪,心也像随着牠的双翼一起放飞。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是生前,还是死后?无端地,小蛋记起一段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对仙界景象的描述。 “有长年之光景,日月不夜之山川,宝盖层台,四时明媚。金壶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寿之丹。桃树华芳,千年一谢;云英珍结,万载圆成。” 浑然忘忧中,小蛋躺卧在花树环抱间,写意地享受着,甚至忘了自己其实还可以坐起来。 在玄黄洞天险死还生的噩梦后,这里的一切,简直就是上苍对他最慷慨的珍赐。 天上人间,莫过如斯。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小蛋懒洋洋坐起,远方玄黄色的浩瀚沧海波涛澎湃,赫然映入眼帘,在视线的尽头,海天一线无比清晰,却不知是在几万里外。 他举目四望,这才发现周围仙树迭翠,花开如海,正是一座仙山的山麓中。 他飘然落地,脚下铺满粉白色的小花,沁人心脾,小蛋下意识地提气悬浮在花上,惟恐自己踩坏这些可爱美丽的花草。 白色的淡淡云气里,焕动着美轮美奂的七彩光晕,弥漫在幽幽林间的每一个角落。 “叮咚”水声传来,不远处,一条清澈的金色溪流从山坡上蜿蜒而下,向着海边涓涓流淌。 小蛋不由自主地走到溪畔,波平如镜的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一群群充满灵性的鱼儿,在五颜六色的水草中游弋嬉戏,似乎并不害怕有陌生人到来。 小蛋屈腿俯身,水底一枚枚闪烁着宝石光芒的鹅卵石彷似触手可及,晃动着他的眼睛,他慢慢伸手拱起一泓清流,溪水温润,丝丝缕缕沁入肌肤,说不出的舒爽。 小蛋低下头,喝了一口,清醇微甜的溪水顺喉而下,精神为之大振,他忍不住贪婪地再喝了一大口,如饮琼浆,心旷神怡。 剩余的溪水却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下,宛如一缕缕金色的珠链,在溪面上驿动起圈圈涟漪,他干脆把头深深埋入溪水下,那种畅美滋味,着实无法用言语形容。 此时此刻,心神俱醉,何须再问今夕是何夕? 两条玛瑙般剔透的火红色小鱼游到小蛋的面前,好奇地在近处打量着他,小蛋童心忽起,朝着小鱼眨眨眼,两条小鱼竟是不约而同地摆动尾巴,向他齐齐眨眼回礼。 片刻之后,鱼群越聚越多,五光十色似花团锦簇,云集在小蛋的周围;甚而有胆大的,偷偷游到近前,用小尾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一蹭,又迅即逃开,在溪中滑出一道优美的水线。 久久,久久,小蛋抬身仰头,惬意地长吁一口气。 金色的水滴从他的发丝和脸庞上淌落,沾湿了满是血污的衣衫,弹指间,污渍奇迹般地褪淡不见,令人瞠目结舌。 小蛋抹了把脸,溪中的鱼群仍旧盘旋在他的身前,眷恋不去。他禁不住微笑,心道:“若是小龙也在这儿,见此情形也一定会很高兴。” 念及霸下,小蛋猛地一凛,暗道:“但愿牠没有进到玄黄鬼府,否则恐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他也明白,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以霸下肆意妄为的性情,又不知玄黄鬼府的可怕,岂有刻意回避之理? 他怔怔仰望着天空变幻婀娜的云霞,喃喃低语。 “不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我得找到小龙!” 计议已定,当务之急便是重返玄黄鬼府,仙山虽好,终究是霸下的生死重要,眼下已不容自己留连徘徊。 小蛋站起身,环顾清幽山林,寂寂云深,不禁又生出茫然。 自己并不知道是如何到的这儿,又该从哪里去找归去的路? 不过小蛋性情坚韧,平素他不言不语好像缺少主见,但这并不代表他个性软弱可欺,只是因为不愿轻易拂逆别人的意愿而已。 一旦遇事,因习惯于谋定而后动,往往显得慢上一拍,又被人误认为迟钝;如今既无第二人在身边指手画脚,他反而显现出本色中的镇定沉着。 沉思须臾,蓦地小蛋脑中灵光乍现,浮现起失去知觉前依稀看见的那道赭色身影,也许是有人将他带到了这里? 但愿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幻象,否则就麻烦大了。 “应该不会看花了眼,否则我不可能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小蛋想着,拂视过左右,缓步朝山上行去。 他并未御风,以免错过沿途或可出现的蛛丝马迹。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常彦梧时常念叨的这些话虽然俗气,却总是不错的。 山间无径,安步当车,天上的日头好似永远也不会沉落入海,执着地照耀着这片山川,一泓泓清泉飞瀑在小蛋的身畔出现又退去,山势逐渐拔高,云雾湿衣。 偶有灵鸟异兽路经,却和玄黄洞天内的诸般凶物判若云泥,一个个自在逍遥,无忧无虑,看着牠们,小蛋觉得自己的身心也超脱了尘世,安祥而宁静。 如此上行,全然不觉光阴荏苒,岁月倥偬,忽地山势一变,前方豁然开朗,有座深潭一汪如洗,金波粼粼,层映浮云,却已是万仞山巅,霞驻之处。 小蛋停下脚步,走了这么久,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劳累疲倦,浑身充盈着力量。 他落足的地方,是一株流光溢彩的仙树,长长的丝绦从树上垂下,光晕流动有若珊瑚般绮丽,随风飘扬在他的面前。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小蛋胸口激荡翻滚,化作一声清越长啸,回响在云霄仙山中。 一道赭色的身影飘飘似仙,如风行水上,自深潭那端凌波而来,小蛋止住啸声,望向来人,待到近前,见他是一位三十余岁的青年,目若朗星,剑眉斜飞,相貌英俊,神情洒脱,身躯挺拔修长。 乍见之下,小蛋几疑他是卫惊蛰的同门师兄弟,只是这人的身后并未背负仙剑,但在举手投足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他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雄劲之势,薄薄抿起的双唇,更是隐含着一抹傲意与神威。 他是谁? 小蛋几为赭衣青年的气韵风姿所夺,生出无限崇慕之情。 从罗牛到盛年,乃至鬼锋、叶无青,甚或饕心碧妪、欧阳修宏,小蛋这两年来所见的天陆正魔两道顶尖人物不知凡几,可如与此人相比,竟会有一种黯然失色的感觉,彷佛这赭衣青年已与天地浑然一体,周身洋溢着动人心魄的仙韵。 在他观察来人时,赭衣青年也停下身形,飘立在潭边,同样打量着小蛋。 他的眼神澄清柔和,一如脚下的潭水,深邃莫测,却彷佛在不经意里直透到小蛋的心扉。 “是你救了我?”良久,小蛋缓过神,问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赭衣青年点点头以示答复,说道:“我姓丁,出自翠霞山紫竹轩门下。” “丁大叔?” 小蛋心头剧震,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赭衣青年,兀自犹疑自己是在一场奇异的梦境中。 自打他记事起,耳朵里早就被“丁原”这个名字磨出茧来。 想当年丁原挑红袍,战鬼冢,大闹云林,怒闯冰宫,又在蓬莱仙会上亮出平乱诀,惊世一剑力挫赫连宜,乃至两入潜龙渊荡平万劫天君,令天陆浩劫消于无形,种种金戈铁马,教人热血沸腾的事迹如雷贯耳,小蛋又岂会不知? 然而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位堪称天陆第一人,令无数魔头妖孽寝食难安又恨之入骨的旷世翘楚,原来如此年轻! 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丝印痕,更无法从他的脸上找出半点沧桑之感。 “大叔?我很老么?”丁原微微一挑剑眉:“你是忘情宫门下?” 小蛋点点头。 “丁……叔,您怎会在这里?盛大叔、罗大叔,还有苏仙子和小寂他们,到处在找你。” 听到小蛋报出一连串无比熟稔的名字,丁原的星眸中闪现过一缕难以觉察的光芒,避开小蛋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小蛋。”小蛋想了想,终是没有将在忘情宫用的名字一并说出。 “小蛋?”丁原怔了怔,若有所思,继而洒然笑道:“这名字倒也有性格。” 小蛋笑笑,心情已完全放松了下来,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丁原道:“跟我来。” 他转身举步,从潭水上犹如闲庭信步般穿过,朝对岸行去。 深潭彼岸,一方山石高高耸立,丁原纵身掠上,回头招呼道:“上来罢!” 小蛋飘身站到山石顶上,一下子被眼中所见的景象震呆了。 瀚海长空扑面而来,仙岛如翡翠般镶嵌在这片海的中心,云蒸霞蔚自脚下流淌,临风极目,天地浩荡。 脚下平滑如玉的岩石表面,银钩铁画,镌刻着两个脱俗不羁的狂草大字。 “瀛洲”。 在它侧旁,还有一行同样笔迹的题字。 “一步登天”。 “这便是瀛洲仙岛,传说里一步登天的所在。” 丁原双手负后,衣袂当风,似要随时化羽而去,清朗的嗓音缓缓说道。 “谁也想不到,它居然就在玄黄鬼府的天梯之上,寂寞守望了世人万载春秋。” 小蛋一醒,说道:“丁叔,我得回玄黄鬼府去,有位朋友陷在里头生死未卜。” 丁原稍显惊异,看了小蛋一眼。 瀛洲仙岛乃临天之境,仙居胜地,往昔乃供上界仙人下凡时,清修小住之地,后因往来仙凡两界的神魔之眼被封,方才仙踪绝迹。 鸿蒙初开,至今为止,有缘来此的凡人屈指可数,而最终无一不是得道飞仙,功德圆满。 然而仙岛飘渺,历来在世间仅是种传说般的存在,几乎无人能够知晓它的具体位置——小蛋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登临仙山,却只为寻找救护一位朋友,便准备舍弃眼前的一切,重新回返玄黄鬼府。 这等义气,委实难得。 丁原不疾不徐地问道:“你要找的,是不是龙子霸下?” 小蛋闻言,禁不住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道:“正是,您知道小龙在哪里?” 丁原颔首,回答道:“我带你去见牠。” 说罢,他一荡袍袖,引着小蛋向山下行去。 约走了十多里路,前方一丛千奇百怪的云石环抱,正中处一蓬乳白色的温泉喷射如柱,高达百丈,腾腾热雾直逼云霄,激溅起来的水雾在阳光下焕放出奼紫嫣红的神彩,如天雨花般洒落下来。 两人走到温泉池边,丁原驻足,淡然道:“牠伤得很重,虽经我以玄功疗伤,并采撷了仙岛若干灵药医治,性命无虞,但元气大伤,仍需静养。所以我将牠送入这座‘云麓池’中,借地热之气,替牠驱寒拔毒。” 温泉之上,上百片类似莲叶的碧色浮萍,叶面凝满晶莹露珠,霸下双目闭合,四肢舒展在叶片上,酣睡正香,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小蛋正满是欣喜地望着牠。 小蛋见霸下安然无恙,心中大定,感激道:“丁叔,多谢你救了我和小龙。” “举手之劳。看这样子,霸下还有很久才能醒转,不如趁这工夫,你给我讲讲天陆的近况如何?” 两人在池边方石上落坐,湿润的水雾随着清风徐送,沾染发衣,甚是舒服。 小蛋整理了下头绪,便从自己与常彦梧前往天雷山庄的事开始说起。 丁原并不打断,听小蛋说到鬼锋登门挑战,与罗牛拼得两败俱伤,他自己又是如何上了翠霞紫竹林得获天照九剑,而盛年与鬼锋的一战亦未省略。 当小蛋提及叶无青率众奇袭翠霞山,淡怒真人壮烈战死,苏芷玉智退强敌的种种惊险故事,丁原眉宇一扬,低低冷哼一声,眸中射出炯炯寒光,看得小蛋心头一震,不知不觉停下了叙述。 丁原沉默了会儿,面色渐转柔和,拍拍小蛋肩膀道:“没事,你接着说罢。” 小蛋暗道:“丁叔闻听翠霞遭受劫难,连掌门师叔都为人所害,又岂能不怒?” 他接着就将自己拜入叶无青门下,前往忘情宫学艺的诸般经历又说了一遍。 因为这段故事极少牵涉到盛年等人,故此小蛋只精简扼要地一带而过,待说起自己受罚进入玄黄洞天面壁,更是三两句就交代了过去。 丁原听完,长出一口气,久久不语,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 往事历历,尽凝心间,盛年、阿牛、玉儿、小寂……一个个手足兄弟、至亲爱人浴血奋战,力抗凶顽时,自己却盘桓在瀛洲仙岛之上,一任群魔乱舞。 真没有料到,短短五年,原本风平浪静的天陆仙林,竟又生出这许多事端? 叶无青、晋公子、欧阳修宏、无名老妪,尽皆蠢蠢欲动,不甘寂寞,他多想这就下山,直闯九州岛,凭一腔豪气热血扫荡群魔,再还天陆承平! 虽然没有言语,小蛋仍从丁原不经意流露的神色中,感受到了他的思绪,小蛋低声问道:“大伙儿都十分惦记您,盼着您早日回去。” 丁原沉默半晌,忽然说道:“小家伙要醒了,牠的伤势应无大碍。” 小蛋一喜,侧目望去,果然看见霸下的小眼睛眨了两下,慢慢睁开,眸中的神彩却黯淡了不少,显然要想元气尽复,尚需一段时日的休养。 “小龙!”他足尖一点,落在浮萍上,弯身抱起霸下,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霸下又惊又喜,叫道:“干爹,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没做梦罢?” 小蛋笑呵呵,道:“要不要我弹一下你的脑门,看看疼不疼?” 霸下小脑袋下意识地一缩,惊讶问道:“这是哪里?我们出了那鬼地方么?” “这儿是瀛洲仙岛,咱们蒙丁原丁叔解救,才有幸来到此地。” 霸下惊愕道:“瀛洲仙岛?乖乖,咱们成仙啦。” 小蛋听牠说话时稍嫌有气无力,关切道:“小龙,你现在感觉如何?” 霸下伸伸小胳膊小腿,懒洋洋笑道:“没事,都还能动,就是身上有些犯懒,头还有点疼。” 小蛋携着霸下回返池边,丁原已然起身,说道:“既然无事,你们就在瀛洲仙岛多留几日,待到霸下的伤势痊愈,再作打算。” 小蛋挠挠头,说道:“这恐怕不成。” 丁原一怔,旋即低哼一声,道:“你根本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还要回去受罚?叶无青的混帐命令,不听又怎样?” 小蛋迟疑道:“不管怎么说,我违背门规在先,受罚是应该的。” “门规?”丁原冷笑,“大丈夫做事只求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何必在意那么多条条框框?” 这话对他而言,自是肺腑之言。 想当年丁原初上翠霞山,便从不知门规戒律为何物,几年间不晓得闯下多少祸事,更因与姬雪雁的一场恋情,将整个翠霞派闹得天翻地覆,甚而一怒冲冠,拔剑独战一众师门尊长。 小蛋和他掰起门规戒律,难怪他会大大不以为然。 丁原见小蛋不吭声,道:“好,你想回去送死,丁某不拦你,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玄黄鬼府就在仙岛天梯之下,有本事,你就自己想法离开。” 他探手抓住小蛋胳膊,御风而起。 第八集 天路篇 第四章 道归于无 两人在海边站定,丁原松开小蛋,举步往前行去。潮水掩没丁原脚面,鞋袜竟丝毫不湿。 小蛋跟在丁原身后,低头一看,前方不到丈许的海水下,有一汪金色的光晕在闪动,形如漂浮于海中的一片云絮,表面上还有层银白色的真言熠熠生辉。 “这天梯共有九百九十九级。”丁原停步道:“每一步都必须踏实,等表面的真言隐去后,方可继续下行。若是踏空,被海潮卷走,就是前功尽弃,陷身汪洋。以你现下的修为,想通过天梯很难。但你既然决意要回去受罚,也只好由得你。” 小蛋打量着海水中幻动的天梯,说道:“我试试看。”抱元守一,气转丹田,缓缓探足踏向第一阶天梯。 “啪!”脚下踩实,像踏在了一团柔软的棉絮里,毫不着力,海水已没膝盖。 他等了等,天梯上的银色真言果然隐没,便小心翼翼地抬左脚踏上第二阶天梯。 脚底甫一落下,一蓬潜流凭空而生,朝脚下冲来。饶是小蛋早有防备,仍被激得身形一晃,险些摔倒。他忙气沉丹田,双脚牢牢钉在天梯上纹丝不动,暗自一凛道:“这浪潮古怪得很,难怪丁叔要我小心。” 这时第二阶上的真言随之消隐,小蛋又往下走了一级,海水没过腰际。眼角余光瞥到丁原,见他好整以暇地立在海边,似乎只在观潮望海一般。 小蛋举步再向第四阶天梯迈去。孰料左脚尚悬在半空,斜刺里一股绝强的漩流遽然涌到,轰然拍中他立足的右脚。 在这海水之中,本就不易站稳,兼之云梯光滑无从借力,小蛋立时被这股漩流冲得脚下一软,失去平衡,身躯不由自主往右摔跌出去。 好在他全神贯注,立生反应,右掌在天梯上运劲一拍,借势弹回,才没被冲倒。 漩流在膝下神奇地消失,却将小蛋惊出一身冷汗,思忖道:“这玩意儿说来就来全无征兆,我与其被动挨打,不如设法主动出击,在它近身之前先行化解。” 有了主意,小蛋心头一定,舒展灵觉观测周身。他修为已臻通幽之境,灵觉水涨船高亦大胜往日,稍一动念间,灵台上立即涌现出周边海水的情状,顿觉海面下暗流汹涌,波澜壮阔,从四面八方向天梯汹涌而来。 他在第四阶天梯上站稳脚跟,心头警兆突起,一股狂飙自背后滚雷般掩袭而到。 小蛋拧身出掌,拍出两蓬强劲罡风,迎上狂飙。“轰”的闷响,狂飙四分五裂,从身边掠过。然而巨大的冲击力依旧将他的身躯震离天梯,飘飞而出。 小蛋情急生智,张嘴激射出一缕银丝,“啵”的缠住天梯,借力一收,落回第四阶天梯上,上面银色的真言将将如冰雪般溶化了一半,复又重现。 小蛋暗道一声好险,直觉双臂发麻,胸口郁闷,好似刚接了顶尖高手势大力沉的一掌。他也不急于下行,先调匀内息,疏通经脉淤塞。 就这样足足用了半炷香的工夫,他才走出十级,却已有了艰辛疲乏之感,所幸丹田内的真气雄浑,尚无后继乏力之虞。 他每往下走一步,海水的压力便增加一分,即便没有狂飙来袭,要想站稳也十分艰难。区区十数步,已足可比上一场激烈的搏杀决斗,甚至更耗心神,令他不能有须臾的分心喘息。 通过这番尝试,小蛋也体察出了海下潜流的一些情况,发现它们或直击而至,或旋转盘桓而来,有锐利如锋,有厚实如山,更有不同角度方向,疾徐刚柔千姿百态,层出不穷。宛若一圈高手隐侧在畔,摆下大阵,随时随地会单独又或连袂向自己发出惊天一击,誓要将他打落入海。 而自己虽身怀雪恋仙剑和乌犀怒甲诸般旷世仙兵魔宝,此时却毫无用武之地,惟一能凭借的,就是自身的真实实力和迅捷灵敏的反应。至于稍稍能帮上忙的,却是圣淫虫的银丝。期间小蛋又数次被冲入海中,全赖它缠住天梯,不致失足。 他站定在第十阶天梯上,混黄的海水几不能视物,全凭灵觉感应。略作歇息,小蛋再向下一阶举步而行。陡然听到霸下在怀中狂叫道:“干爹,小心!” 小蛋灵台警兆乍现,一蓬惊涛骇浪从左侧扑至,前后相迭竟有三层之多。 他收住右脚,雪恋仙剑迎浪劈斩,“砰”的切开第一迭狂飙,随即力尽,像是撞上一堵铜墙铁壁,差点脱手震飞。 小蛋身躯一沉,站稳马步,挥掌击出,再挡下第二波狂飙。然而最后一道狂潮澎湃涌到,一下将他掀飞出去。小蛋已有经验,也不慌张,口中射出银丝,疾打天梯。未曾想那道狂飙陡然生变,“呼”的疾速旋转,将银丝卷裹其中,深陷涡眼。 小蛋的身形飞速飘远,金色的天梯一闪吞没在滔滔浊浪中。又一个浪头横向打来,他脚下再无立足之处,只得拧腰出掌,却被冲出更远。 几下一折腾,小蛋才发现在天梯上尚有片刻的宁静,而一俟陷入汪洋海中,无数狂飙劈头盖脸毫不间断地扑来,连仅有的喘气机会也失去了。 他不断挥掌出剑抵御狂飙冲击,真气急遽耗损,远远超出负荷的极限。不到一盏茶,小蛋已然精疲力竭,脑海里昏昏沉沉,只是近乎本能地在作机械的抵抗,也不晓得自己已被海浪冲裹到了何方。 又一个巨浪轰到,小蛋手足酸软,眼睁睁看着它拍击在自己的身上,登时内息涣散,情不自禁张嘴吸了口气。“咕噜咕噜”汹涌的海水倒灌入口,竟不可抑制,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就要失去知觉。 晕晕乎乎里,他依稀感到胸襟一紧,似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倏忽眼前一亮,身子脱离海面,重又见到蔚蓝天宇。紧跟着身子一软,已躺到了沙滩上。 他迫不及待翻转过身,“哇哇”猛吐海水,到最后几乎把胆汁也呕了出来,无力地趴在地上,呼呼大喘,面色苍白,全身虚脱。 足有小半个时辰,小蛋才稍稍缓过点劲来,身上诸经百骸无处不疼,骨头有如散架,胸口的淤塞和丹田的空荡荡形成鲜明反差,令他愈发难受。 他的衣发已被阳光晒干,费劲地坐起身,看到丁原就站在近前,嘴角微含戏谑,静静注视着自己。而霸下也早早从怀里爬了出来,伏在沙滩上晒太阳,好像对小蛋的惨状一点儿也不着急,更谈不上心疼。 他咳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道:“丁叔,等我半个时辰,我再试一次!” 丁原冷冷道:“我给你三个时辰,先用心打坐,将功力完全恢复。” 小蛋依言盘腿坐正,可一波波浓烈的倦意直上心头,令他恨不能就此躺下,舒舒服服地大睡一场。他一咬牙,嘴唇破出血丝,一缕痛楚刺心,使得神志一清,当下静思澄念,苦苦对抗着席卷而来的疲劳,进入空明之境。 约莫三个时辰后,小蛋苏醒过来,惊喜地感觉到丹田真气充沛盈满,更胜从前。身上虽然还有隐隐的酸痛,但精力旺盛,生龙活虎,说不出的舒爽。 他略一转念,了解到了丁原此举的深意。原来瀛洲仙岛灵气充盈,较之天陆寻常仙山洞天远胜百倍,自己在真气透支、身心已达极限的情况下运功修炼,不仅对功力增加大有裨益,也同时提升了他的意志力和仙心的坚韧。 想到这里,小蛋站起身来,向丁原恭恭敬敬一拜道:“多谢丁叔指点!” 丁原淡淡道:“你现在该相信我的话了罢。像你这样再闷头闯上六十年,也休想回到玄黄鬼府。” 小蛋已深有体会,明白丁原的话绝非恫吓。但要让他开口求丁原出手襄助,却是绝对不愿意做的。 丁原注视他片刻,突然道:“你难道只一心想冲过天梯,却没想过万物皆有道?所谓的绝学心法,莫不是皮毛。你我潜心修炼,不过是手段路径而已,只为能通过它体悟仙心,感通大道。多少人皓首穷经,孜孜以求所谓天道而不得,皆因将手段错以为成目的,焉能有成?” 记起叶无青曾有过的类似教诲,小蛋忍不住道:“就像是买椟还珠,缘木求鱼?” 丁原一怔,点头道:“行,你还不算太笨,能说出其中的道理。修道即是修心,一为悟;一为忘。悟而后忘,忘而始悟,倘若到最后,连这‘忘’字也能忘了,才是真正的大成。这道理看似浅显,可惜,知易行难。” 其实,这些话,小蛋从盛年或叶无青口中也听到过相似的语意,但能如此痛快淋漓,酣畅透彻的,应以丁原为最。 丁原见小蛋眼中放光,一笑道:“也罢,我再教你一字。如何过天梯,就看你如何参透此字!”拂袖点地,转眼在沙滩上书下一个丈许方圆、龙飞凤舞的“道”字。 书毕,丁原一挥衣袖,飘然而去,远远听他缓声吟道:“万物有法,法为天地;天地有道,道归于无。无中生有,有中藏无;无无无有,无有无无。心中忘有,浑然无我;万象无我,我本为无——” 语音渐行渐远,终至渺然,却是记载于《翠微九歌》最后一篇的真言。 小蛋只觉这段真言字字珠玑,充满难以言传的玄妙至理。其中每一个字,只怕五六岁初上私塾的孩童都会认得,然而连成一体,竟是包罗万象,回味无穷。 一直以来,他几乎都是在为学而学,为悟而悟。修为尽管与日俱增,萦绕在他心底的困惑和不解,却同样日益加深。丁原的话语好似霍然在面前打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外面广阔世界的光亮与景致。而如何跨出门坎,融入其中,却要全靠他自己了。 他平静心神,凝目审视丁原留在沙滩上的字。从起笔的第一点,到收笔的最后一捺,飘逸洒脱,天马行空,从字里石间,一股灵气迫面而来,深沁入脾。 “万物有法,法为天地;天地有道,道归于无。”小蛋默默冥想着这一段真言,心头涟漪层层不能自已。一片崭新的天地,就在他的脑海里徐徐地拉开帷幕,其后显现的点点滴滴无不令他陶然而醉,豁然开朗。 他看这山、这沙、这天、这海,剎那里彷似充盈流动着勃勃生机,奇妙灵性,与自己的心灵息息相关,融通交汇。好似在耳畔轻轻叙说着千言万语,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仅仅是在静默中观注着自己。 万物有法,天地有道。然而,何为法,何为道?小蛋的眼神里透出一抹茫然,细细揣摩着丁原的每一句话,希望可以从中寻找到答案。 不知是多久,恍然有风吹过,海滩上细小的沙粒如水流淌,那个沉静的“道”字竟鲜活了起来,如一幅空灵玄奇的水墨画卷,直映小蛋灵台。 “轰——”一股无以言表的明悟涌上心头,灵台之上映射的“道”字,再不是孤独枯燥的存在。它化作身边的风,吹越万古洪荒;它化作天上的云,飘洒千山俊秀;它融入沧海,融入云霄,亦同样融入了心底,直至无所不在。 然而当小蛋想用心寻找看清它时,它却又如镜花水月,渺然无影,蕴藏在天地间每一处有形与无形的感悟中,犹抱琵琶半遮面。 “法为天地,道归于无——”小蛋抬首望向苍穹,浩海云天之上,日月同辉,涛生云灭。多少前尘过往历历浮现,多少生死离别一晃而过,却尽皆白驹过隙,了无痕印。剩下的,还会有什么? 他赫然顿悟到,所谓的法并非是指世俗律法,而是一种超脱万物的存在,一如日升月落,鱼翔鹰击;而道法自然,终归于无,却亦非真的空无,只是还其本源,以有体空。故此天道无形,仙心无凭,无无无有,无有无无。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灵台上激荡的思绪如潮退去,又恢复了空明澄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又经历了无数轮回,沧海桑田的时空变幻,终究归回到本源。 不知不觉,他的嘴角逸出一缕欣悦飘然的笑意,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先天之境。 丹田内的三股真气汩汩流转,泾渭分明又彼此相溶,油然升腾,浩浩汤汤游走全身经脉。无需主人的意念催动,也无需谁人的指引,好似冥冥中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驾驭着它们运转周天,循环往复昼夜不息。 “吭!”背后的雪恋仙剑若有所感,陡然振声弹起一尺,光晕炫动,镝鸣悠扬。 小蛋的身体也慢慢亮了起来,乌犀怒甲浮现周身,闪烁着动人的暗红色光芒,与仙剑的雪色光华交相辉映,争奇斗艳。 如此许久,小蛋头顶忽然冉冉蒸腾起三色光雾,如梦如幻,在风中微微荡漾着、凝聚着,直至最后现出元神真身,盘膝飘浮。 “哼!”小蛋的身形猛地晃了晃,头顶的元神也随之微微颤动,显现异常。 忽地赭影一闪,丁原已飘至身后,探手在他的背心大椎穴轻轻一抵,即可察觉小蛋经脉内的真气震动剧烈,一次又一次涌向胸口,却在一番搏杀冲击后颓然退败。 丁原微一皱眉,心念稍动,一股雄浑无伦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直透小蛋体内,同时用“定心咒”的心法在他耳边沉声说道:“致虚极,守静笃;错锐解纷,和光同尘——” 他在早先救治小蛋时,业已发觉这少年体内有三股真气交织,恰似自己当年,却又无走火入魔之虞。 这其中丁原最为熟悉的,莫过于铜炉魔气,可以此为最弱;其次是与翠霞心法颇有渊源的梦觉真气,而最强的还是那股圣淫虫精气。只是不晓得为何,小蛋的修为远远落在了他功力进境之后,两者之间殊不相称。 因此他有意将翠微九歌结尾的四十八字真言传授给小蛋,以盼其能有所思悟,更进仙心。而小蛋的目下状况,自是大获裨益,由此直冲通幽境界。 对于他的功力,丁原毫无疑虑。之所以出现异状,不过是因小蛋自幼缺少良师倾力教诲,于修炼心诀一知半解,多凭自己揣摩参悟而造成。 但凡事有弊亦必有利,谁又能保证小蛋日后不能藉此独辟蹊径,继往开来? 小蛋感应到真气出岔,突听丁原的提点宛若天外来音直震心头,当即心神一定,紧守灵台,护持心脉,一股醇正柔和的浩荡真气已透入体内,令全身一暖。 丁原凝神观察着小蛋体内状况,直等过了一炷香左右,才缓缓收回右掌,起身站立到侧旁。 他默默注视小蛋,悄然喟叹一声,见小蛋已然无事,拂袖隐去。 又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小蛋头顶的元神缓缓归入肉躯,雪恋仙剑铿然回鞘,身上的光甲亦渐渐隐没。 小蛋睁开眼睛,首先映入视野的,便是眼底那个回复静寂的“道”字。 他清晰感觉到体内真气奔腾不息,周围的景物好像也较先前明亮通透,彷佛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但又无法用言语形容清楚。 正思忖间,就听霸下悠哉游哉从云麓池中爬出,欣喜道:“干爹,你总算醒啦。我前前后后都来看过你不下二十次了。可丁小哥说你练功正紧,不能打扰。” “丁小哥?”小蛋不由头晕,身上更是一阵恶寒,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辈分是怎么排的。 “是啊,他让我这么叫来着。”霸下显然和丁原相处得很是投缘,说道:“干爹,丁小哥还抽空教了我不少好玩意儿,回头我练给你看看。” 小蛋问道:“你的伤好了么,我入定了有多少个时辰?” “早好利索了,”霸下跃上小蛋肩头,道:“这地方没日没夜,我也搞不清楚你这样子坐了有多久,反正没有五天也有三天。” “这么久?”小蛋看了看身衣上积起的一层细沙,问道:“丁叔呢?” 霸下摇摇脑袋,道:“我也有好一阵没见他了,兴许又去哪儿溜达了罢。” 小蛋“哦”了声,莫名地脑海里浮现起丁原在海中施展出的精妙身法,看似浑不着力,却是来去由心,其中玄奥之处实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禁不住心痒难熬,不知不觉在沙滩上按照记忆中的情形模仿起来。 正练到一个腾空扭转的动作,不意经脉真气走岔,身子一沉“扑通”仰面栽倒。幸好沙滩柔软,倒也摔得不算太疼。 忽听丁原冷冷道:“你这也叫穿花绕柳?和龟爬狗刨差不多。” 小蛋脸一热,站起身道:“对不起,丁叔,我不是成心想偷学您的功夫。” 丁原背负双手,徐徐道:“这套穿花绕柳身法讲究意发于心,形动于念,好似白羽翔空,倏忽往来。你不明身法中蕴含的神韵精髓,却生搬硬套姿态动作,就算模拟得有模有样,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他望了望沙滩上的字,问道:“这几日你参悟得如何?” 小蛋想了想,说道:“我想请教您,如何才能做到忘道呢?” 丁原深深看了小蛋一眼。从内心而言,他对这木讷呆板的少年并无多少好感,出手救人只是侠心使然。 待到看见小蛋背负的雪恋仙剑,又和他一番交谈后,丁原知晓这少年与自己颇有渊源,更得盛年和罗牛的欣赏爱护,这才多了几分怜惜之意。而小蛋重义尚情的秉性,却是颇合他的胃口。 但丁原对小蛋却总也喜欢不起来,特别是对他死心塌地要遵从门规,将叶无青的无理惩戒奉为圣旨的想法,大感不以为然。要放在自己身上,早反出宿业峰,不受这口窝囊气了,哪轮得到这班魔子魔孙呼来喝去,耀武扬威。 当下他淡淡回答道:“忘一归真,等你晓得这四个字的含意,便可做到。” 见小蛋俯首沉思,他接着道:“方才第一次行走天梯,你能通过十阶,也算不错。不过,你想闯过天梯回返玄天洞,光靠蛮劲远远不够,得多动动这里——”说着一指自己的太阳穴。 小蛋苦恼道:“那些漩流太过凶猛,全靠硬撼肯定不行。但天梯上闪展腾挪的空间太小,想要避让也不容易。” 丁原一笑,道:“小子,你没听说过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么?蛮力硬拼当然不行,但借用漩流自身的力量周旋化解,又有何不可?” 小蛋眼睛一亮,听丁原继续说道:“况且你还有圣淫虫的银丝襄助,它既能从你口中射出,又为何不能从身体的其它部位打出?只不过看你是不是能善加运用罢了。” 小蛋心头一动,思忖道:“不错,我怎么就没想到,可以借用‘弹’字诀射出银丝,再配合上捏泥人指法,那可比光从嘴里喷强太多!” 忽然眼前一晃,丁原如鹤冲天,沉声喝道:“小子,看清楚,这才是真正的‘穿花绕柳身法’!” 小蛋又惊又喜,忙须臾不离地紧盯着丁原翩飞的身影,惟恐漏过一个细节,心中暗叹道:“丁叔说得不错,比起他来,我那两下的确是龟爬狗刨。” 丁原在空中一转一画,飘然落地,气定神闲道:“看明白了么?” 小蛋感激道:“丁叔,您肯将这套身法传给我?” 丁原哼道:“丁某平生不欠人情。你救过羽杉,又帮过小寂,我就用这套身法相偿。也免得日后你傻兮兮使出那式半吊子的‘风逝诀’,非但枉自送了性命,还让人笑话了这套穿花绕柳身法!” 第八集 天路篇 第五章 海上幻镜 此后,每日小蛋便在天梯上苦修不辍,不断体悟融会诸般绝学,修为亦因之与日俱增。 丁原也将穿花绕柳身法倾囊相传,但每一次却都是讲少问多,逼得小蛋不得不冥思苦想其中隐藏的种种变化奥妙,以应对丁原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刁钻古怪问题。 丁原传授的方式不同寻常,从不要求小蛋死记硬背,更不需他照葫芦画瓢做得一模一样。 有时候小蛋心灵福至,将穿花绕柳身法中的某一式变化略作改动,丁原冷眼旁观,从不驳斥,在稍后传功时,他却会把那式改动过的变化不着痕迹的演示一遍,让小蛋自己体悟里头的得失利弊,再作改进。 而小蛋也发现,丁原教授时看似随意,但举手投足乃至只字词组,无不别具深意,令他受益匪浅。 他本对这种灵幻多变的身法最为头疼,可而今学来竟是其乐无穷,津津有味,甚至在休息时,满脑子转动的亦都是身法变化,一有灵机触动,便迫不及待地起身试验。 更令小蛋惊异的是,丁原在传授穿花绕柳身法的同时,时常举一反三将其它各种心法剑式信手拈来,融入其中。 而丁原所学之渊博,亦教小蛋叹为观止,无论多复杂深奥的招式,到了丁原手里,也总能化繁就简,一点即透。 久而久之,小蛋触类旁通,私下也开始将自己这些年修炼参悟的诸般绝学一一融会贯通,这才明白,为何千百年来有那么多才俊之士醉心天道,不可自拔。 仙海无涯,并非充满一味枯燥艰辛,其间蕴藏的,更有无限乐趣。 小蛋终日沉浸在奇妙的仙道天地中,浑然忘却身外之事,更不觉光阴荏苒,已是多少春秋,只是心无旁骛地将点滴所悟,尽用于天梯试炼之上。 起初,只能在天梯上下行十余步,逐渐增加到三十多步,再到后来,小蛋已能一鼓作气冲下百余阶,方自力尽而退。 他心下明白,这绝非朝夕之功可以达成,故此也不着急冒进。 这一日,小蛋又被丁原从海里捞回,喘息稍定,听丁原说道:“这次你已冲到第一百三十七级,原本还可更进一步,却功亏一篑,你想通了自己失败的缘由么?” 小蛋想了想,道:“我弹出的银丝速度还是慢了半拍,刚巧撞上涌来的漩流,给卷裹了进去。等想再打出第二根银丝,身子已经被冲远,找不到天梯了。” 丁原摇摇头,道:“不对。假设那不是一股狂飙,而是一位修为远胜过你的顶尖高手拍出的掌风,你的银丝纵快,又岂能赢过他去?” 小蛋一怔,喃喃道:“不错,我尽最大可能也未必能快过它。” 猛然脑海里灵光一闪,记起天照九剑中的那式“一诺千金”,他霍然醒悟。 “欲速则不达,我虽快不过它,却可以再慢上一拍,静待这股潜流由盛转衰之际出手。” 丁原点点头,说道:“有时候,慢也是一种有效的手段,更是应对快的绝佳方式。” 小蛋连连点头,突想起一事,问道:“丁叔,您已在瀛洲仙岛住了五年,何时才能离开?” 丁原沉默片刻,道:“你很想知道么?好,你跟我来!” 他足尖点地,似一缕清风自小蛋身旁拂过,朝着茫茫沧海深处踏波而去,小蛋交代了霸下一句,紧随其后御风疾行。 丁原彷佛脑后长眼,不紧不慢与小蛋保持着丈许距离,两人行出约有三十余里,前方海面波光漾动,焕放出一团古朴无华的青色光晕,在海面上形成丈许方圆的一圈光环,轻轻起伏荡漾。 丁原在光环前停住身形,飘立在海面上,等小蛋追到身侧,说道:“你看!” 小蛋低头俯瞰,猛然脑海里“嗡”的一响,心神剧震像是一下子被抽空离体,被吸食进脚下的那圈青色光环里。 丁原早有预料,探手握住小蛋胳膊,输入一道真气,低喝道:“咄!” 这记暗蕴“定心咒”的低喝有如当头棒喝,令小蛋神志一醒,这才看清脚下的光环深不可测,似一口万仞古井,伫立在沧海之间,着实玄之又玄。 他再看两眼,便感头昏脑胀郁闷欲呕,忙将视线收回,深吸一口清凉的海风才好受了点,骇然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四相幻镜,瀛洲仙岛的镇岛至宝。” 丁原松开小蛋的胳膊,徐徐回答。 “我在这里蹉跎五年光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它重见天日!” 小蛋诧异地看着丁原,困惑道:“这面四相幻镜有何特异之处?” “问得好!” 丁原傲然一笑。 “二十余年前潜龙渊一战后,丁某归隐林泉,散尽周身仙宝,仅留一剑一衣。这世上纵然会有无双至宝,而今也难动我心分毫。然而这面四相幻镜,和另一件埋藏在北海极地下的洪荒异宝大梵仙羽,却是开启神魔之眼,重上大罗天的不二仙器。” 小蛋一震,说道:“原来您是想收齐四相幻镜和大梵仙羽,重开大罗天?” 丁原颔首说道:“小蛋,你能否猜到丁某此举的用意所在?” 小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您是希望神魔之眼重开后,能有更多的尘世之人进到大罗天清修天道,参悟仙心,从此再造一方人间乐土。” 丁原“咦”了声,问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小蛋挠挠头。 “丁叔的修为已然超凡入圣,要想羽化飞仙,应是轻而易举之事,根本不必舍近求远去打通神魔之眼。 “看到瀛洲仙岛的情形,想那大罗天位列仙界门户,势必更胜一筹,假如大伙儿能有机会进到那儿修炼,定可事半功倍,也可让人间少了许多你争我夺的杀戮。” “你怎知大罗天重开后,修仙之士便能安分守己,了却杀戮争夺?”丁原道。 “到那时候,大家瞧见仙门近在咫尺,谁不愿潜心修炼,以求早登仙籍,哪还有心思打打杀杀耗费光阴?说不定仅是大罗天的仙气灵韵,就能不知不觉将那些人心中暴戾之气悄悄化解,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丁原纵声长笑道:“世上多有冥顽不灵之辈,莫说成不了仙,纵是成仙,也一样会心怀恶念,为非作歹。想要他们放下屠刀,谈何容易?” 小蛋想起欧阳修宏和饕心碧妪等人,不自觉地又挠挠脑袋,猛地眼睛一亮。 “我明白了!等他们进了大罗天,要想为恶也荼毒不了凡间的芸芸苍生,兼之仙界既近,心存忌惮,总需有所收敛。再加上有丁叔您这般的顶尖高手坐镇,任他想兴风作浪,亦危害有限!” 丁原飘立不语,暗自感慨。 “没曾想我二上大罗仙山后日夜所思的宿愿,竟教这小子给一语道破?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小蛋又小心翼翼朝下打量了一眼,赶紧抬头,问道:“丁叔,您在瀛洲仙岛住了这么多年不愿回返天陆,莫非是遇到了阻碍?” 丁原点点头,淡然道:“五年来我无数次下潜,却无一次能抵达底部,取到幻镜。” 小蛋愣了愣,问道:“怎么可能?难不成这光井深不见底,连您也无计可施?” 丁原摇摇头。 “咫尺天涯,鸿沟难越。每回当我眼看触手可及之际,四相幻镜便会突然下沉,迅速拉开距离,如此循环往复,直如永无止境……想不到我丁原睥睨一世,却被这巴掌大小的幻镜戏弄!” 小蛋闻言越加惊讶,也生出许多好奇,丁原看在眼里,说道:“想下去试试?” 小蛋犹豫道:“我朝下看一眼都觉头晕,又怎么能下去?” 丁原不以为意,道:“不要紧,你只管闭上眼睛。” 他探臂揽住小蛋后腰,腾身跃下,小蛋赶紧闭起眼睛,虽仍能觉察到青色的光华闪烁晃动,但已无胸口恶心作呕之感。 奇怪的是,明明那口光井是在海面下方,可他却似乎是在不断向上升腾,有着一种时空倒错的奇异幻觉。 大约过了半顿饭左右,丁原的身形忽地凝住,小蛋不由自主睁开了两眼,一蓬青光立时直透双目,重重捶击在他的心头,震得气血汹涌,他情不自禁“哇”的仰面喷溅出一口瘀血,耳朵“嗡嗡”轰鸣,好不难受。 蓦地眼前一亮,从丁原体内迸射出一团乳白色的柔和光雾,将两人罩住,青光受到隔断,威力大减,小蛋这才缓过一口气来,祭出乌犀怒甲,护持双目与周身。 他定了定神,往上望去,相距不到十丈的空中,悬浮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青色神镜,似玉似金,也不晓得如何锻铸而成;镜面上光晕腾腾,向下如瀑散放,依稀浮现出“一体真幻”四个凸显的银灰色篆字。 小蛋还待仔细端详,猛觉那镜面彷佛蕴藏着一种诡异的魔力,深深吸引住自己的眼神,似要将他的意识一丝一缕地缓缓抽空,他心头一凛,不敢再看。 丁原体内徐徐焕放都天大光明符灵力,抵御幻镜摄神,悠然说道:“我们只能进到这里,再往前半步,它便会生出感应飞速遁退。” 小蛋听丁原这一说,脑海里隐约抓到了什么,可一时半会儿又无法完全捉住,不禁呆呆地凝神沉思。 丁原见状,笑道:“你在想如何赶在四相幻镜逃遁之前,将它抓住么?这几年来,我尝试过不下百种方案,有些……” 他尚未说完,冷不防听小蛋道:“如果我们可以直接跨越这十丈空间,甚至遁身到幻镜的上方,不知能不能成?” 原来他方才听丁原说到“遁退”,不由触动灵机,再经“遁身”这一提醒,登时记起自己悟出的十三虚无奇遁之术。 “你是说五行遁术?”丁原显然早已想过这个法子,低笑道:“可惜这里形如虚空一无屏障,把桑胖子请来也只能徒唤奈何。” 小蛋道:“丁叔,我从天道星图中参悟出了一种虚空遁术,或可一试。” 说罢,他抖擞精神,存思止念,雪恋仙剑铿然出鞘握于手中,真气汩汩灌注直至满盈,脑海里泛起星天奇图,振声出剑,劈开星门。 他闪身掠入,一阵星移斗转又被无形巨力抛出,随即挺腰站稳,定睛打量,却不禁呆了一呆。敢情自己还是站在丁原的身边,那面四相幻镜仍高悬头顶。 丁原心中亦是略感失望,好在他原本就对小蛋的“虚空遁术”未抱多大指望,面色平和,道:“想来是这里的空间诡异多变,令虚空遁术失去效用。丁某五年都等了,更不急于这一朝一夕,咱们先回去。” 当下两人回转瀛洲仙岛,从此小蛋心中便多了一分困扰,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能帮助丁原拿到四相幻镜,好令他早日重返天陆,开辟大罗仙山。 他也曾想过,丁原的才智见识远胜自己百倍,他想了五年多都束手无策,自己又哪有可能成功? 然而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何况自己总不能干瞪眼瞧着丁原为取到四相幻镜殚精竭虑,偏无动于衷罢?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小蛋的修为与日俱增,已能闯过三百阶天梯,对穿花绕柳的身法亦领悟更深。 而且,为了不让丁原再分心照料自己,小蛋每次闯下天梯都留有余手,不尽全力。 一旦情形不对难以支撑,便立即主动撤回海上,绝不逞强。 否则,以他目前的进境,或可冲下四百阶天梯也未可知。 这天他从海下回转,在沙滩上打坐了个多时辰便恢复了精力,左右无事,又将天照九剑温习参悟了一番。当用到那式“一诺千金”的时候,小蛋不由自主回忆起当日丁原的话。 “慢也是一种有效的手段,更是应对快的绝佳方式。” 小蛋凝住雪恋仙剑久久静立不动,翻来覆去体会这“快”、“慢”两字,暗道:“既然连丁叔也追不上四相幻镜,可见它已快到了极致。既然咱们速度上拼不赢它,那可不可以跟它比慢呢?”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一笑,心道:“我也太异想天开了,总不能让丁叔对幻镜说:‘喂,镜兄,咱们比比谁爬得慢罢’?” 这么想着,他收回了思绪,重新聚精会神参悟天照九剑。 然而从此之后,这个古怪的念头非但没有在小蛋的脑海里淡忘,反而成为一片挥之不去的浮云,令他不时想起,怎么也割舍不下。 又一日,小蛋倦极而眠,朦朦胧胧进入梦乡。 漫天繁星璀璨闪烁,隐约记起乃是“十三虚无”星图的景象,忽地梦境陡变,他如风般飞速穿越虚空水火诸般幻象,从一扇星门又跃入另一扇星门,彷似无休无止。 蓦然“砰”的一响,满眼金星乱冒,像迎头撞在了一堵厚重的石墙上,却是一扇疾电飞纵的星门阻住去路。小蛋晕晕乎乎停在星门之前,倒也不觉得脑门发疼,诧异想道:“这不是‘时电之门’么?难怪我会撞得鼻青脸肿。” 他瞧瞧左右,其它的星门一一隐去,惟独此门尚在,小蛋皱了皱眉,苦恼道:“明明是扇门,偏不让我进去,难道是留给别人的么?” 他正想着,星门中的疾电遽然生变,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掌控,速度瞬间减缓,小蛋见状怔了怔,摸摸并不怎么痛的额头,有一线灵光从心底掠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星门,一股莫名欣喜盈满心间,喃喃道:“我明白了——” 不等话音落下,耳畔天崩地裂般的一声轰鸣将小蛋惊醒,眼前幻象全消。 小蛋弹身跃起,四下打量,只见霸下满脸得意漂在海上,将身下的一片汪洋用荼阳地火轰出了数丈方圆的深坑,升起浓浓水雾。 牠回转过头,眉飞色舞道:“看见没,厉害罢,这招叫‘天雷地火’!” 小蛋揉揉惺忪睡眼,满脑子回忆着梦中情景,三步两步冲到海边,抽出仙剑。 霸下一愣,问道:“干爹,你要做什么?” 小蛋充耳不闻,凝神观注前方汹涌扑来的一蓬海浪,待到离身前约有三丈处,猛然纵剑疾劈,一团浑圆雪光呼啸激射,轰然击中海浪。 海浪竟未产生丝毫波动,却骤然分作三段,被雪光笼罩的正中一段像是中了邪般凝滞,速度减慢十倍不止,而两旁的海浪依旧澎湃浩荡,拍打在海岸边的礁石上,溅起无数浪花。 霸下看呆了,也不知在问小蛋还是在自言自语:“我的妈呀,这是什么招?” 小蛋好似耗尽了全身真气,却神情欢愉望着迟滞的海浪,回答道:“时电星门!” “哗——” 海浪恢复旧观,复又迅猛地扑上沙滩,狠狠激撞在礁石上,溅得小蛋一身海水。 “原来时电诀竟有此效,能令光阴延缓凝滞,着实不可思议。可惜实战之中却派不上多少用场,毕竟谁也不会傻站在那儿等着挨打,否则又何需施展?直接一掌拍过去岂非简单省事?” 他正想着,猛觉耳朵生疼,禁不住“哎哟”出声,转头一瞧,霸下十分无辜地趴在自己肩膀上,说道:“我叫了你两三声都不理我,再说,我的牙齿其实也没使多大劲儿呀……” 小蛋揉揉耳垂,霸下问道:“干爹,你这‘时电星门’是用来做什么的?” 小蛋回答道:“我想用它帮丁叔收取四相幻镜。” 他忽记起上次施展“虚空遁术”无功而返的事,当即一转念,道:“这法子在光井内能否奏效尚未可知,却不忙马上告诉丁叔。我先悄悄试一试,万一不成,也不致令丁叔空欢喜一场。若是能够成功,便将四相幻镜取来送给丁叔,岂不更好?” 有了主意,小蛋便不急于去找丁原。他在海滩上休息了两个多时辰,感到精力尽复,携着霸下御风朝光井飞去。 来到光井上方,四周并不见丁原的身影。小蛋祭起乌犀怒甲,双目一闭,纵身跃下,估摸着差不多了,他睁开眼睛、紧守心神,往上打量,四相幻镜正在头顶上方三十余丈的虚空里熠熠闪光。 饶是有乌犀怒甲的护持,从镜面下透射出的神光,依旧慑得小蛋胸口狂震,身躯在空中晃了几晃。 霸下亦生出感应,讶异道:“干爹,这就是那面破镜子么,怎么看得我心里发闷发慌?” 小蛋收回目光,叮嘱道:“这东西会摄人魂魄,千万不要用眼睛盯着它看。” 他略一调息,驱除心头烦恶,又朝上飞升了二十余丈,便不再逼近。 他掣出雪恋仙剑,心道:“成败输赢就在此一举啦!” 丹田三气合一奔涌而起,默念时电心诀,灵台一片空灵澄清,纤尘不染,直将功力提升至满盈。 小蛋一声低喝,仙剑雪光暴涨,激越镝鸣,向头顶腾跃飞掠,“呼”的劈出一团绚丽光澜。 雪白的剑华中星光隐隐,载沉载浮,挟着一路雷霆,呼啸直奔四相幻镜。 小蛋目不转睛注视光球,体内真气源源不绝贯注仙剑,几再次将丹田抽空。 然而光球在距离四相幻镜尚有五六丈远时,速度迅速减慢,“呜呜”颤动黯灭,却已是强弩之末。 小蛋一凛,竭力催动丹田仅存的真气支撑,奈何光球犹如喝醉了的酒徒,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勉强推进了丈许,便“喀喇喇”破裂消散。 眼看功败垂成之际,小蛋陡然感到背心一热,被人一掌按定,他微一诧异,就听丁原在身后沉声说道:“再来!” 一股雄浑无匹的真气立时透入小蛋经脉,几不需磨合就已水乳交融,聚成汪洋,他更不迟疑,凝思聚神,全力发动。 剑光如海,一前一后两团光球在半空合为一体,声势大盛,摧枯拉朽般奔流渲涌,“呼”的一声,将四相幻镜完全吞没。 丁原掌心轻推一道柔和气劲,朗声喝道:“去!” 小蛋借着这股推力如鹤冲天,有意无意运用上初学乍练的穿花绕柳身法,飞将上去。 他不敢用双眼直视,当下舒展灵觉,牢牢锁定四相幻镜的所在。身形甫迫近丈许,就察觉到四相幻镜陡然一晃,朝上空飞逸,速度果然减慢了十倍不止。 小蛋心无旁骛,越追越近,转瞬双方间的距离只剩不到两丈,突听霸下在耳边叫道:“干爹,快,幻镜又在加速了!” 小蛋一惊,发现这一丈七八的差距竟再也无力缩小,反有渐渐拉开之势。 他心念急转,左手数指连弹,激射出四缕银丝,快逾电光石火,“叮叮叮叮”击打在镜面之上。 幻镜剧烈震颤,“嗡嗡”怒鸣,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去银丝的缠绕,小蛋心头大定,将银丝徐徐收回,还剑入鞘,探手抓住了四相幻镜。 幻镜甫一入手,镜面光芒顿黯,透出丝丝如水清凉的灵韵,归于静谧。 第八集 天路篇 第六章 睥睨四海 “轰——” 光井骤然消失,周围的海水咆哮着激荡而来,天地遽黑,只有小蛋手中的四相幻镜还在散发着青色的古朴微光。 丁原挟起小蛋,几个飞纵从汹涌肆虐的海潮下脱身而出,回到瀛洲仙岛。 小蛋脚一落在沙滩上,也不等自己喘息稍定,双手小心翼翼捧起四相幻镜,送到丁原面前。 “丁叔,幻镜终于拿到了!” 丁原目光拂过四相幻镜,“一体真幻”四字兀自如柔波在镜面上轻轻浮动,幻镜的背面,密密麻麻镂刻着上千字的小篆,自是相关的心诀真言。 他并未伸手去接,轻描淡写道:“小蛋,幻镜该由你来保管才对,希望有朝一日它能与大梵仙羽合璧,重开大罗仙山,了却丁某一桩夙愿。” 小蛋大吃一惊,愕然道:“这怎么成?我只是想帮丁叔的忙,并没有将幻境占为己有的念头。” “我知道。”丁原说道:“但四相幻镜是由你亲手所收,我岂能厚着脸皮坐享其成?” 小蛋闻言一醒,心中后悔。 坏了,我怎就没事先想到,丁叔乃天陆第一人,怎会和我这样一个晚辈争宝?这一回是真的办了件大大的错事……他心下既是佩服又是愧疚,说道:“丁叔,我能拿到四相幻镜全赖您出手襄助,否则我绝对不可能得手。而且,晚辈是真心想帮您早日拿到幻镜,重返天陆,打通大罗天……您还是收下罢!” 丁原淡然笑道:“丁某言出不二,更不会夺人之美。如果我有此用心,方才也不必在你背后加推一掌,自己径自去取幻镜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也不必再多推辞了。” 小蛋正待回答,猛然听到海面上“轰轰”巨响,如雷般炸开,他转首望去。 天地一片混沌幽暗,蔚蓝色的天宇布满暗红如血的云层,翻滚呼啸。 海面上,一蓬蓬数十丈高的巨浪层层迭迭,像千军万马般,向瀛洲仙岛扑卷过来。 紧跟着,脚下大地猛烈震颤,缓缓下沉,从地底迸射出一团夺目的银光笼罩全岛,宛若世界末日莅临,说不出的诡异骇人。 这一突如其来的剧变,也令霸下瞠目结舌,诧异道:“这里也会变天么?” 丁原摇摇头。 “不是,可能因为四相幻镜被从海下取出,造成瀛洲仙岛异变陆沉,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该离开了。” 小蛋回首望见满山惊惶奔逃的灵鸟异兽,问道:“岛上的那些生灵怎么办?” 丁原回答道:“不碍事,岛上已升起光罩,抵御海水侵蚀。待日后将四相幻镜重新放还原位,瀛洲仙岛便可尽复旧日景观,不必担心。” 当下两人和霸下经天梯重入玄黄鬼府,迷离的光雾一碰四相幻镜发出的青光,登时纷纷朝四下趋避,那股庞大莫名的无形神秘力量亦因之消退。 回到玄天洞内,丁原问道:“小蛋,我要走了。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离开?” 小蛋挠挠头,道:“我既然被师父罚入玄天洞中面壁,总得等到一年期满。可瀛洲仙岛不分昼夜,我也不晓得在岛上待了多久……” 丁原伸出指头做了个“十”的手势,小蛋诧异道:“只有十天?” “十天?”丁原回答道:“你难道没听过‘神仙一梦,世上千年’?以我推算,你在岛上少说也待了十余个月,距离一年之期,应该只剩下五六十天了。” “十个月?”小蛋难以置信,不由喜道:“那我岂不是很快就要出关了?” 丁原点点头,道:“你既然喜欢受罚,我也不勉强。丁某先走一步,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振衣挥袖,朝玄天洞外飘然飞去。 丁原说走就走,委实洒脱,小蛋目送他倏忽去远,但觉这些日的经历恍然如梦。 “丁叔潇洒,罗二叔宽厚,盛大叔沉稳,三个人个性各不同,却都是真情真性的铁血男儿,我能够与他们三位结识,实是平生最大幸事!” 其后数十日,他便安下心来在玄天洞内面壁修炼,等厉无怨打开结界,将自己接回忘情苑。 有四相幻镜护身,洞内诸般魔物竟是不敢靠近,令小蛋耳根清静了不少,反倒是霸下有点儿百无聊赖,时不时主动去撩拨几下。 一晃眼,一年的面壁届满,厉无怨却并未如约现身,不过洞中无日月,小蛋又醉心沉浸于仙学修炼之中,竟没意识到期限早已过了。 这一日他一觉醒来,刚活动了会儿身子骨,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声呼喊道:“里面有人么——听到了便应上一声——常寞——” 正是厉无怨。 小蛋闻声忙回应道:“厉师伯,我在这儿!” 他招呼过霸下,朝洞外迎去。 厉无怨听见小蛋的声音,心头反是一愣。 “没死?这小子居然还活着!” 敢情他根本就忘了到玄天洞接小蛋的事情,等猛然记起后,也只为例行公事般前往玄黄洞天转上一遭,压根没料到洞内还真会钻出个活人来。 但见前方浓雾微荡闪出一道人影,不是小蛋却又是谁?他飘身来到厉无怨跟前,说道:“厉师伯,多谢您还记得来接我。” 厉无怨却误会了,以为小蛋是正话反说,暗中讥讽自己食言,没有前来按时接他出洞,不悦地低哼一声。 “你这是在埋怨老夫耽搁了半个多月才来开启洞门么?你以为这些天我很闲么?两个半月前,叶师弟被丁原打成重伤,至今闭关休养不能理事。老夫于百忙之中,还能记得将你放出来,已经很好了。” “什么,师父被丁……原打伤了?”小蛋差点将“丁叔”二字脱口说出,幸得改口及时,才没让厉大师伯抓狂。 然而厉无怨带来的消息,却也令他始料未及,更没想到丁原的反应是如此的直截了当! 当日丁原出了玄黄洞天,既没有回返东海长离岛,也未前往南海天一阁探望苏芷玉,而是径自来到宿业峰前山。 尽管正魔两道各家各派尽皆会在山门前设下禁飞区域,甚而立下“仙山灵地,解剑缓行”的警示,可丁原又哪会在乎? 他御风飞行,连过忘情宫周边三道防御,这才在忘情苑前落下身形。 丁原抬眼瞧了瞧头顶“忘怀天下”的金字匾额,嘴角不屑地逸出一缕冷笑。 他背负双手临风傲立在石阶下,向着门口守值的弟子徐徐道:“叶无青呢?叫他出来见我。” 这日负责镇守忘情苑正门的,乃是厉无怨座下的三弟子魏宸。 也该他倒霉,竟没认出眼前站立的这位赭衣人,便是当今天陆几无争议的仙林第一高手,潜龙丁原。 他刚接到通报,说有人抢在巡山弟子拦截前连越三道封锁,直接闯向忘情苑。虽然魏宸心中颇为惊诧,可做梦也没想到来人是谁。 他冷哼道:“大胆,竟敢直呼宫主名讳!” 丁原不以为然。 “敢情叶无青也晓得自己臭名昭著,所以不好意思让人直称其名,以免辱了祖宗?难得他还有点儿羞耻之心,确令丁某大感意外。” 魏宸听了丁原的讥嘲,怒不可遏,却忽略了后半截话里的“丁某”,兼之丁原精华内敛,返璞归真,更教他无从判断来人修为深浅,只是一声厉喝。 “狂徒,你找死!” 魏宸腾身欺近,拍出一记溜火神掌,足足运上八成功力,显是想一掌毙了丁原。 可惜他既被丁原言语激怒,出手之际难免心浮气躁,露出了右肋的空门。 丁原只将身形微微一侧,避过掌风,飞袖卷住魏宸腰际,轻描淡写地往上一甩。 “砰!” 魏宸结结实实撞在“忘怀天下”的金匾上,将它砸得四分五裂,碎落一地。 亏得他在丁原眼中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无意取其性命,故此虽在石阶上摔得惊天动地、灰头土脸,并未受内伤。 魏宸挺腰想要弹身站起。孰知丁原劲透衣袂,封住了他的经脉,身子刚有动作,又“扑通”一声,狼狈地倒下去。 丁原迈步走上石阶,进到忘情苑内。尽管有一众灰霜营守卫侍立两侧,但一时半刻间竟无人敢上前拦阻。 他单刀直入朝着克己轩的方向徐徐行去。沿路上听得忘情苑内警声迭鸣,一串串信号灯若隐若现,丁原则是面无表情,好像进了自家的后花园一样。 这也难怪,二十余年前丁原为恩师淡言真人之死,怒上天陆正道第一大派云林禅寺,堵门挑战,连败数字无字辈高僧,最后连上代长老一正大师亦都俯首称臣,令上千僧侣悚然动容,束手无策,堪称是轰动仙林的壮举。 忘情宫固然号称天陆三大魔宫之一,近来风生水起,但当年的云林禅寺亦未必逊色于它。 而今,丁原修为大成,又满怀怒愤要为淡怒真人报仇雪耻,哪有不直捣黄龙,闹个天翻地覆之理? 否则,丁原也就不是丁原了。 突然,丁原头顶上方金风响动,寒光如雷,有人从后掩袭而至,虽说来人采用了偷袭手段,但出手又狠又猛,比门口的魏宸显然高出了不只一筹。 可他哪能瞒过丁原的耳目? 丁原轻轻一转,右手一记二十二字拳中的“一”字诀霍然崩出,毫不忌惮对方手持的雷轰锥势大力猛,直撄其锋。 “砰!” 丁原拳上迸发出一蓬绚光,将偷袭的蒙逊连人带锥震飞出去,背脊跌撞在街边的屋面上,“喀喇喀喇”不知压碎了多少瓦砾。 蒙逊嗷嗷怒嚎,不待调匀内息,纵身二次挥锥扑上,丁原看清来人是个相貌粗豪的青年,暗道:“倒是个不怕死的家伙。” 丁原一抬右臂,蒙逊的雷轰锥犹如投怀送抱般送上门来,被丁原用三根手指牢牢钉在半空,进退不得。 瞥过蒙逊因过分用力而稍显扭曲狰狞的脸庞,丁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蒙逊挣扎不动,一面惊慑于来敌深不可测的实力,一面羞怒不已,破口大骂:“孙子,我是你家的蒙逊蒙老太爷!有种放开雷轰锥,咱们再来打过!” 丁原眸中精光一闪,恼他言出无状,指尖劲力一吐,沿雷轰锥迫入蒙逊体内。 蒙逊魁梧壮硕的身躯一震,面色骤然铁青,“嘿”的喷出一口血箭,神情委顿,凶焰尽失,已被丁原以精纯的内劲震伤了心脉。 丁原只为给他一个教训,见蒙逊吐血,手指一松一送,道:“滚罢!” 蒙逊也的确听话,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翻滚出五六丈,猛地身子一稳,被一道掠来的黑色身影眼疾手快地揽入臂弯,这才避免摔了个狗啃泥。 接住蒙逊的便是厉无怨,他与丁原在蓬莱仙会上曾有一面之缘,当即一眼已认将出来,心头陡震。 果然是他!不用问,定是为了翠霞派的事,登门寻仇来了! 蒙逊落回地上,连吐两口血痰,发狂的眼神死死盯着丁原。 “龟儿子,老子如今不是你的对手,输得无话可说。等我再苦练几年,誓报今日之辱!” 丁原懒得和他计较,望向厉无怨道:“叶无青呢?我找他。” 厉无怨心一沉,思量道:“果真是来找叶师弟复仇的,这可怎么是好?叶师弟修为虽高,眼下恐仍非这煞星的对手,还是多拖一刻算一刻,等四大长老闻讯齐至,大伙儿连手与他一搏,未始没有胜望。” 这厉无怨也算是天陆有数的魔头之一,可惜面对着丁原竟完全没有放手相拼的勇气,只想着如何等候援兵,上前围攻。 二十年前蓬莱仙会,丁原与楚望天石破天惊的一战,厉无怨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当年被他奉若神明的师尊亦完败在丁原手下,况乎自己?因此还没动手,胆气已经泄了大半,只求叶无青、席魉、姜山等人能尽快赶到。 他稳稳心神,竭力保持镇定,道:“原来是丁兄驾临,不知阁下所为何来?” 丁原淡然道:“厉兄何须明知故问?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楚老魔败在丁某剑下,以致幽禁蓬莱仙岛。你们要想报仇,只管冲着我来,何必拐弯抹角去找翠霞派麻烦?今日丁某主动送上门来,就请叶无青出面一战,了断恩怨!” 厉无怨“嘿嘿”笑道:“据我所知,丁兄乃翠霞派弃徒,早在多年前便被令师淡言真人亲手逐出门墙,敝宫和翠霞派的梁子,似乎与丁兄并无关系?你若是为了此事找上忘情宫,借口未免也太牵强。” 丁原从容道:“厉兄何时也成了搬弄口舌之辈?丁某好生失望。我虽非翠霞弟子,但师恩如海,不可不报。叶无青既有胆量挑衅翠霞,为何不敢再与丁某一战?难不成他只会欺软怕硬?” 厉无怨脸上色变,道:“你说什么?” 丁原没有回答,目光却越过厉无怨向他身后望去。 厉无怨一怔,不由自主也回身观瞧。 叶无青一袭青衣缓缓走近,面庞上古井无波,不见喜怒,一双锐利幽深的眼眸,也在同时对视打量着丁原。 厉无怨凛然暗道:“这厮好生厉害,竟令我心神不敢有丝毫松懈,连叶师弟来了也没察觉到。” 他悄悄一拉蒙逊,为叶无青让出通路。 这是叶无青和丁原首次碰面,无需多言,双方仅仅在视线激撞的剎那,便已认出了彼此的身分,两人心中不约而同,暗自忖度。 “就是他了,整座忘情宫除却楚老魔,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拥有这样的气度威势。” “原来他就是丁原,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叶无青走过厉无怨和蒙逊身前,在距离丁原五丈处站定,徐徐道:“丁兄屈尊惠临敝宫,叶某幸何如之?有失远迎,尚请丁兄宽宥。” 丁原漠然道:“叶宫主何必客气,丁某来意想必阁下已经明白,无需多言。” 叶无青平静颔首道:“今日一战,实乃叶某平生最大荣幸。” 丁原不经意地扫过刚刚匆忙赶到的席魉等人,道:“时间是我定的,地点、方式便由叶宫主决定,丁某奉陪。” 叶无青道:“好说,今日、此地、你、我,一战如何?” 丁原没说话,点了点头。 叶无青回身拂视,吩咐道:“厉师兄,我与丁兄在此对决,胜败凭天,任何人都不得出手相助。有违此命者,立斩无赦,便烦劳你代为执法,莫要有误。也免得日后有人笑我忘情宫,以多欺少。” 众人闻言,尽皆一惊,没想到叶无青会主动下此号令。 要单独与丁原正面对决,除了对叶无青抱有近乎盲目崇拜的蒙逊,在场所有人都对此战不抱胜望。 即使是叶无青本人,何尝又不清楚自己这一战多半凶多吉少? 然而他身为忘情宫宫主,志存天下,若对丁原指名道姓的挑战心怀胆怯,退避三舍,不仅威名丧尽惹人耻笑,更会影响信心斗志,成为突破天道极致征途上,一道无可逾越的心魔与障碍。 哪怕是明知必败,亦需鼓舞精神,奋力一搏! 至于身边忘情宫高手虽多,奈何无一能够堪称顶尖,较之丁原更有一段遥不可及的差距,倘使号令厉无怨等人围攻丁原,若非有类似南海天一阁“海天剑阵”这般精妙莫测的阵法辅助,只会束手束脚,自乱阵脚。 否则百余年前为了《天道》上卷,正魔两道无数高手追杀围攻苏真,又岂会让他屡屡有惊无险地飘然逸去? 对叶无青而言,与其这般授人笑柄,还不如自己拼力一战,即便落败,至少可博得一片敬重与喝彩。 况且丁原今日之地位如日中天,连昔年散仙级的赫连宜都重创于他的平乱诀下,自己纵使败了,却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丁原笑了笑,没有说话。从看见对手的第一眼起,对叶无青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并不感到任何的意外。 叶无青看在眼里,暗道:“他竟似早已料到我会孤身应战!” 显然,丁原是将他看作了堪与一战的对手,且以宗师身分待之,不虞他会恃众围攻。 面对这被自己视之为当世第一大敌的丁原,叶无青心底莫名生出一丝自豪,身躯稍稍前倾,郑重肃穆地抱拳一礼。 “丁兄,得罪了!” 丁原还施一礼,微笑道:“请!” 两人无形的气机在空中一撞,不约而同生出感应,叶无青的身形微微一晃,随即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丁原静静伫立,像是飘飞在九天之上的浮云,头发、衣袂、袍服下襬,乃至身体的每一个微小部分,彷佛都在不经意地漾动着,充满不可言喻的神韵,似与周遭的天地自然相合,同呼共吸,无分彼此。 叶无青幽蓝色的眼眸深处,燃起动人心魄的寒光,射在丁原的脸上。 刚才相互间的试探一击,他感受不到丝毫来自丁原身上的气势,甚至无法感应到对方战意的存在,好像丁原已化作了一缕缕夏日的晨风,融进看不见的空气中,空灵而无处不在。 丁原垂下手,轻轻地扬了扬剑眉。 “客不压主,叶宫主请先出手罢!” 叶无青目不转睛注视着丁原的一举一动,希望从中寻找到一线稍纵即逝的破绽。 丁原孤傲挺拔的身影舒展在旭日朝霞下,全无戒备与紧张,周身无一处不是破绽,无一处不是空门,直如慷慨地敞开怀抱,毫不设防。 但叶无青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灵台清晰觉察到,这些破绽和空门犹如一泓泓灵动流淌的清泉,集在一处便成为了变幻莫测的汪洋大海,只要自己稍有动作,就会立时掀起无边的惊涛骇浪,直到将他完全吞没。 光阴,一点一滴地在静谧中流逝。 叶无青的脸庞罩上了一层幽深的紫光,一蓬淡淡的光雾从衣衫表面冉冉蒸腾,萦绕笼罩在他方圆丈许的范围之内,似青烟回荡,久久地凝聚不散,随着他的呼吸韵律悄然荡漾。 “叮!” 背后的焚泪沉灰剑极其缓慢地抬升出鞘,银灰色的剑刃上,一颗颗水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慢慢生成,散发出丝丝妖艳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身影。 丁原,依旧纹丝不动。 他的身躯如同一片风平浪静的沧海,将所有的波澜都深深蕴藏在一双平静深邃的星眸之下,唇角浮现起一抹笑意。 “好剑。” “吭!” 亮出一尺五寸的焚泪沉灰剑戛然而止,凝铸在叶无青的脑后,一波波银灰色的光晕徐徐焕放扩散。 周围的温度急遽攀升,厉无怨、席魉等人不由自主往后退出丈许,远远站在了圈外,各自暗运铜炉真气,抵御着扑面而来的汹涌灼浪,衣衫上凝结的朝露顷刻挥发。 两人一如深沉的山岳,一如莫测的瀚海,相隔五丈虚空,继续耐心地对峙着。 叶无青,在等待。 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 他从来不是一个莽撞行事之人,没有七成把握以上的事情,他绝不会轻易冒险,但今日,此地,对着丁原,他渐渐意识到,即便有五成以上把握的攻击机会,他亦根本无法捕捉到! 气势渐臻满盈,叶无青忽然动了。 他不是向前,竟是朝后退出了半步,在左脚离开后的鹅卵石街面上,留下了一个亮红色的足印。 丁原的脸上闪过一缕激赏之色。 他明白,叶无青是要用更长一步的距离,换取自己出击途中蓄势的空间,借此发动石破天惊的一剑! 第八集 天路篇 第七章 傲骨柔肠 “啪!” 叶无青再退半步,靴底敲击在鹅卵石上,激起清脆短促的低响,落在场外每个人的耳朵里。 沉重,窒息。 丁原忽地悠然笑道:“叶宫主,一步恐嫌不够,索性丁某再帮你个小忙。” 他抬步也往后退去,迈出的幅度却比叶无青要大多了。 叶无青陡然神色微变,明白丁原看破了自己的用心,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蒙逊愣头愣脑,闹不明白丁原为何要帮着自己的师父一块儿倒退,而叶无青的面色又为何会变? 厉无怨和席魉等少数几人隐约瞧出了里头的端倪,暗叫一声“糟糕”,对丁原的手段与应变之能,更增一分忧虑忌惮。 需知叶无青之所以主动后撤,是为腾出两尺的空间,好在出击时不断蓄势加力,当及至丁原身前之际,能令自己的气势与剑招均都到达巅峰状态。 丁原轻描淡写地一退,把两人的距离拉大了三尺多,如此一来,叶无青的剑锋迫至丁原面前时,气势与剑招尽皆将处于由盛转衰的要命当口上,如何能让他不为之凛然色变?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这事发生在蒙逊身上,或许算不了什么,然而对叶无青和丁原来说,即使只有半分的偏差,却是致命之差! “吭!” 在丁原右脚将落未落的瞬息,叶无青蓦然抢攻。 他青色的身影化作电光,焚泪沉灰剑铿然出鞘,激荡出波澜壮阔的层层银灰色剑华,如潮如海,藏蕴着千变万化的后招,向着丁原头顶凌空迫近。 丁原眼见要落下的右脚陡然倒踢而起,身形向前倾俯,几与地平,极尽舒展。 “啪!” 焚泪沉灰剑从丁原头顶掠过,被丁原扬起的右脚足尖,以一式匪夷所思的“辟魔腿”点中,光澜一颤,尽数走空。 “小心了!”丁原右手攥指成拳,大刀阔斧中宫直进,顺势朝叶无青的小腹轰去。 叶无青左手立掌如刀,赤芒闪烁,运起溜火神掌切向丁原手腕。 丁原料敌机先,招至中途微微一顿,拳锋迎上对方的溜火神掌,两下硬撼一记,均自身躯一晃。 丁原身形骤然倒翻,头下脚上,左腿飞踢叶无青面门。 叶无青早就听闻丁原修为博大精深,对敌之际机智百出,从不按牌理出牌,但依旧没料到他会出格至此,每一招都迥异常规,超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 好在叶无青近年来为防备翠霞派兴兵复仇,潜心静修铜炉心鉴与忘情八法的无上绝学,修为较之与淡怒真人决战之时亦有精进,这才没进退失据,同样屈膝弹腿,暗运“振”字诀,迎上丁原的辟魔腿。 “砰!” 双腿交击,叶无青足底猛地涌出一股犀利暗劲,如锋芒毕露的尖针刺入丁原脚内。 这正是出自于“振”字诀的诡异心法,能在拳掌仙剑短兵相接中,将一波波暗藏的机锋出其不意地迫入对方体内,令其防不胜防。 孰知气劲迸出,如同泥牛入海,丁原恍如不觉,低笑道:“挠痒么?” 他左袖波浪般翻卷打出,锁向叶无青的左腿。 叶无青一哼:“化功神诀!” 剩下的八道“振”字诀暗劲亦不再发了,左手炫意神指连弹,“啵啵啵啵”击在丁原袖上。 两人身影交错,迅即拉开,如此翻翻滚滚激战二十余招,两人始终不离街心,一团团罡风挟持起浓烈的光雾,向着四周澎湃激荡。 厉无怨等人不得不功聚双目,方才能够依稀看清场内打斗的情景。 叶无青和丁原的动作实在太快,甚而超越了围观者目光追逐与头脑反应的速度,以目不暇接形容亦毫不为过。 叶无青的一招一式,犹如传颂千古的名诗佳句,铅华尽洗、神韵内敛,浑若天成,在每一次招式转换间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出人意表又暗合天道,将忘情宫的诸般绝学发挥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 而丁原始终没有亮出他名动九州岛的雪原仙剑,仅凭赤手空拳在对方瞬息万变的攻势下,从容周旋挥洒自如,脸上丝毫不见紧张的表情。 两人的功力都好似长江大河源源不绝,越斗越快毫无衰竭之兆,看得人心旌摇动,忘了呼吸。 蒙逊更是瞪圆了眼睛,想努力从呼啸的光雾中分辨出哪个是师父,哪个又是丁原,到后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最终颓然放弃。 场中的叶无青和丁原宛如心存默契,齐齐放缓招式,重新在光雾里显露出各自的身影。 两人的出手俱变得凝重朴实,尽弃所有虚幻变化,招式大拙不工、重逾万钧,一拳一剑皆饱含崩山裂石的雄浑气劲,虽不及方才眼花撩乱的打斗精彩纷呈,但潜流汹涌锋芒暗藏,凶险犹胜十倍。 光阴好像也在两人变缓的招式中,渐渐凝滞沉重,在众人难以抑制的紧张心跳里,悄悄徘徊,不愿离去。 丁原不知何时已伫立在街心,不再移动身形,叶无青则在外圈与他保持着丈许距离,缓慢地绕行出剑。 叶无青的每一招都经过深思熟虑,千锤百炼,然而依旧无法攻破丁原的防线,甚至递不到对方身前三尺。 叶无青的心头渐起波动。 丁原犹如一叶水涨船高的扁舟,无论他怎样加大攻势,丁原总能隐约高出一线,保持着分庭抗礼的均势,令他完全无法揣测对方究竟施展出了几分功力,又保留了多少的后劲! 他所面临的,彷佛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亘古的山,深沉的海! 陡然间,叶无青唇中发出一声铿锵桀骜的长啸,身剑合一,破入丁原的拳影罡风内。 宏大的银灰色剑浪幕天席地,遮蔽去头顶的艳阳,把丁原的身影完全吞没。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叶无青是想与丁原正面对撼,立见分晓的剎那,从他腰际倏地激射出一束橙黄色冷光,在空中镝鸣乍分,化作十二缕神出鬼没的电芒,或快或慢,或直或曲,从不同的角度齐齐袭向丁原周身十二处要害。 正是当日令翠霞派掌门淡怒真人含恨而逝的忘情宫魔宝“十二断魂铃”! 与此同时,叶无青看似一往无前威猛无伦的剑招,却陡然间化刚为柔,随着身形的晃动回旋,剑锋洒散出漫天银星,掠向丁原后心。 “嗡——” 一道紫色的瑰丽剑光,从丁原口中蓦地射出,竟颤动着金石激鸣,迸散作十二束恢弘绚丽的剑芒,如蛟龙经天翱翔在他的周身。 紫色剑光砰然击中橙黄色的断魂魔铃,一簇簇流光溢彩迸射洒溅,刺痛每个人的眼睛,恍惚里,天地也在颤动。 十二断魂铃光华顿黯,惊响激飞,丁原侧身将双掌一合,于重重虚实莫辨的银星中,寻找到焚泪沉灰剑真身,牢牢锁在距离身前不到半尺的空中。 叶无青面色寒峻,沉声喝道:“撤手!” 他将铜炉心鉴晋至“上揲阮乐天”,即使乃师楚望天全盛之期,亦莫过如此,焚泪沉灰剑上的颗颗银珠霍然集成一线,“嗤嗤”低响,沿着剑锋直迫丁原双掌。 丁原轻蔑一笑。 “谁撤?” 他运起“化功神诀”消去叶无青锐利的剑气锋芒,任那道银珠聚成的灼烈热流侵入肌肤。 登时,丁原的双掌间冒起缕缕轻烟,手上肌肤却是毫发无伤,令无数仙林高手为之谈虎色变的“焚泪珠”顷刻化作飞烟,飘散在滚滚光澜中。 叶无青凛然一惊,猛醒悟到丁原体内蕴含着曾令他九死一生、饱受折磨的灵朱火毒,后经玉牒金书的灵力化解,因祸得福,从此对天下诸般剧毒百无禁忌。 当年楚望天便是一个疏忽,这般栽在了丁原手上,而今自己偏又重蹈覆辙,想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十二束紫芒击退断魂魔铃后,齐声悠鸣、声振四方,在丁原心念驾驭之下,直冲云霄,融会成一柄三尺光剑,紫澜腾腾,气吞万里河山。 叶无青心志极坚,临危不乱,低喝一声。 “你撤!” 他全身红光爆散,不惜耗损真元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至高奥义“寞”字诀,强袭丁原。 天地万物宛如同时静默凝固,浩瀚的红色光华透过焚泪沉灰剑涌向丁原,从双掌,至手肘,再到两肩,弹指间封印上了一层骇异妖艳的光罩,像是要把丁原整个人都冻结凝固在其中。 这一刻,丁原悠然地摇摇头。 “未必!” 话音中,“轰”的震响,从他体内焕放出一团柔和纯白的浩荡绚光,都天大光明符的灵力赫然觉醒,宛若风卷残云,将笼罩在丁原身上的那层红光击得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气机牵引之下,叶无青身躯剧震,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闷拳,脸上血色尽失,未等他调息喘气,灵台警兆突起,头顶上紫色光剑沛然莫御,俯冲劈落。 叶无青不用抬头,也晓得是雪原仙剑袭来,他情知仅凭肉掌飞袖绝难抵挡,当即立断一声厉啸,松开焚泪沉灰剑,闪身飞退。 “唰!” 剑光掠过,浓密乌黑的辫发“啵啵”爆裂,断落的发丝未及飘起,即被雪原剑气绞成齑粉。 叶无青身在空中,长吐口浊气,明白败相已露,再打下去只会对自己越加不利,他本就不愿与丁原拼得玉石俱焚,也料定只要自己开口认输,对方断不会枉顾身分,穷追猛打。 故此,在尚未交手前,叶无青便抱定宁可主动落败,亦要韬光养晦、保存实力的打算,这时见局势急转直下,自己的十二断魂铃和忘情八法又被丁原破得体无完肤,虽仍有余勇可用,但也不愿再做冒死一搏。 孰知没等他出声,丁原抢先喝道:“还你!” 焚泪沉灰剑倒转,化作一束寒芒直刺叶无青胸口! 叶无青体内真气动荡不已,自知无力硬接,只得旋转身躯,大袖一卷,借势消去卷裹而来的雄浑劲力。 丁原要的便是他身形这一微滞,扬手抄起雪原仙剑,朗声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气贯长虹,身化奔雷,直迫叶无青。 叶无青袖袂卷剑,如臂使指疾点丁原咽喉,左掌横于胸前,准备招架对方石破天惊的一击。 “叮!” 雪原仙剑陡然变招,斜斜挑飞焚泪沉灰,丁原欺近叶无青身侧,左拳直捣,径取他的右肋。 叶无青扬声拍出溜火神掌,暗运“弹”字诀,只待与丁原拳锋一触,随即借力飞退,重新稳住阵脚。 哪想到丁原这拳看似雄浑刚猛,拳掌交击后,叶无青才发觉对方压根没有灌注拳劲,而是以“化功神诀”将自己的溜火掌力全数卸去。 譬如是万斤大锥一下抡空,叶无青经脉真气激荡好不难受,身子亦不由自主朝前一倾,他暗叫了声“不好”,欲待抽身,又哪儿还来得及? 丁原右手的雪原仙剑遽然凝缩,化作掌心的一个耀眼光团,五指攥捏成拳,轰向叶无青胸膛。 叶无青竭力后仰,藏在袖内的右手射出三道炫意神指,打向丁原,但盼能令其攻势略缓,为自己的闪避争取到时差。 “啵啵啵”丁原身上白光乍现,以都天大光明符的灵力硬生生接下三记炫意神指,他的右拳衔枚急进,猛然手指舒展,将掌心内蓄势待发的雪原仙剑弹射而出,恰如流星掠空,势不可挡,“砰”的一响正中叶无青胸口。 紫色的剑光迫入叶无青体内,立时幻化作丝丝锋刃直透经脉,循着对方急速流转的气血游走全身,翻江倒海。 叶无青低哼,身躯承受不住雪原仙剑巨大的冲击,倒飞而出,一团紫光从他背心透射掠起,重新凝成雪原仙剑,冉冉飘落回丁原手中。 叶无青双足错步点地,连退了六步方自踉跄站稳,他面若惨金,青色的衣袍被剑气割得碎裂飘飞,露出身上一道道纵横交错、殷红色的伤痕。 然而比较表面的狼狈,他体内所遭受的重创,更是惊人。 丁原的雪原仙剑在短短瞬间化身千万,将他的五脏六腑乃至各处经脉击得千疮百孔,惟独没有伤害到叶无青的心脉和丹田,显然是手下留情,未取他性命。 叶无青强咽下一口口冲上喉咙的热血,凝视着丁原,却不敢轻易开口,唯恐稍一松劲,硬行压制在嗓下的滚滚瘀血便会喷出。 四周一片死寂,众人沉浸在方才惊心动魄的激斗中,尚未回过神来。 丁原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疲倦,毕竟叶无青非同等闲,拥有足够抗衡正魔两道任何顶尖高手的实力,否则淡怒真人亦不会惨死在他的十二断魂铃下。 尤其为了重伤叶无青,他兵行险招,以大光明符接下三记炫意神指,也受了暗伤,体内的滋味同样不怎么好受,只是还不至于造成致命打击而已。 雪原仙剑光华晃动,缓缓纳入丁原掌心不见。 他暗吸了口气,稍稍平复因炫意神指导致的胸口淤塞感觉,一面流转真气恢复功力,一面不动声色对视叶无青道:“刚才丁某取走的,只是利息。我不杀你,并非单为阁下有胆魄与丁某公平对决,更因你的这条性命,是翠霞派的。我要留给盛师兄了断!” 叶无青一声冷哼,没有说话,眼神里充满愤怒。 丁原满不在乎,接着道:“最近一年内,阁下最好不要妄动真气与人交手,否则,经脉爆裂,五脏俱焚,可怨不得丁某没提醒你。” “哇——”叶无青一口激怒的瘀血终于喷出,洒散在脚下的鹅卵石上,滴滴如花触目惊心。 他强撑不倒,为的就是不让一众部属看出自己到底伤得有多重,以免有人暗生叛逆之心,乘机作乱。 奈何丁原漫不经心将自己外强中干的现状随口点出,这甚至比用雪原仙剑再捅他一下,更令叶无青难以招架,他一时惊怒焦急,再也无法掩饰沉重的内伤,死死盯着丁原,以虚弱的声音道:“你好——” “王八羔子,竟敢伤我师父这么重,老子跟你拼了!”刚从震骇中醒转的蒙逊闻听此言,不禁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挥动雷轰锥杀向丁原。 丁原看也不看,身子微一晃动,引得雷轰锥走偏,飞起一脚踢在蒙逊大腿上,淡淡道:“去罢!” 蒙逊身不由己高高抛飞,一挺腰刚好落在叶无青身边。 丁原洒然道:“难得你有如此忠心,可惜跟错师父入错门,学得一身戾气。” 蒙逊浑然不惧,恨恨瞪着丁原,还想挥锥再上,却听叶无青低声道:“站住,你不是他对手,莫要再、再给我丢——” 他“嘿”的一声,吞下一口热血,终究没有把这句话全部说完。 厉无怨等人见丁原大战之后仍能不费吹灰之力打退蒙逊,无不骇然,心中稍存的动手念头,又开始变得踌躇起来。 叶无青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这些人平日对我敬畏有加,只是慑于叶某的修为,当真到了节骨眼上,除了蒙逊,恐怕再没一个愿替我卖命! 丁原环顾众人,徐徐道:“此间事了,丁某告辞,你们谁想留我,只管出手。” 场内无声,人人恍若未闻,垂首望着地面。 诚如叶无青所料,尽管有忘情宫四大长老再加上厉无怨等人,纵留不下丁原也能拼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可惜,谁愿主动强出头,拼得个头破血流? 丁原见无人回应,傲然一笑,更是深深不屑,再向叶无青抱拳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丁原离了宿业峰,便径自在附近荒山中择了一处僻静之地,又休养数日方才东归。 抵达中州上空,丁原转而御剑向南,这日傍晚遥见碧海之上一座仙岛悬浮,却是歧茗山到了,而独尊天陆的海外三大圣地之一南海天一阁,便座落在这山间。 远远地,他便看到山前有一道娇柔身影俏丽,丰姿卓绝,犹如谪尘仙子,丁原心头一暖,暗道:“是玉儿感知到了我,特意下山相迎。” 他轻轻飘落到苏芷玉面前,仆仆风尘难掩眉宇柔情,微笑道:“等多久了?” 苏芷玉凝眸相望,打量过后,才轻声一叹,道:“丁哥哥,你又和谁打了一架?伤得不轻,却也不必着急赶来,总需先养好了伤。” 丁原不以为意。 “我给叶无青留了点礼物,身上这点儿伤压根不算什么。别忘了,丁某打小就是从刀山火海里滚打出来的,阎王爷哪敢自找麻烦要了我去?” 苏芷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与丁原并肩朝山上行去。 丁原欣赏着仙山夏景,将杀伐恩怨尽皆抛到九霄云外,心中一片喜乐。 默默行出一程,丁原忽然低声道:“妳知道么,我消失这么多年,是为找寻四相幻镜,去了一次位于玄黄鬼府之上的瀛洲仙岛。” “瀛洲仙岛?”苏芷玉诧异问道:“原来世上真有这传说之地?但四相幻镜又是什么?” 丁原回答道:“四相幻镜和大梵仙羽,都是洪荒异宝,只有两者合璧,方能打开神魔之眼封印,重现大罗天。这些,我也是从大罗天的那位雪袍仙人口中得知。” 苏芷玉步履微顿,道:“原来如此,只不该……教大伙又为你平白担了一分心。” 丁原笑问道:“玉儿,妳为何不问问我,此次瀛洲仙岛之行,是否拿到了幻镜?” 苏芷玉嫣然一笑,道:“以你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性情,本应不甘空手而回,故此我也就不必多此一问了。可丁哥哥既然这么说,想来其中另有变故。” 丁原颔首:“不错,这回我的确是空手而归,四相幻镜让一个叫小蛋的少年得去。”说着就把自己和小蛋在瀛洲仙岛的经过诉说了一遍,最后道:“等我再去一趟北海,若能如愿找到大梵仙羽,两宝合璧重开大罗天,也就为时不远。” 苏芷玉心中欣慰,思忖道:“这些年丁哥哥委实改变了许多,与他少年时的桀骜不逊、愤世嫉俗相比,可谓判若两人。” 丁原忽然停步相望,问道:“玉儿,妳在笑什么?难道我刚才说错了什么?” 苏芷玉笑意不敛,摇首道:“没什么,我在想,你终肯把心中的秘密告诉大家了。” 丁原笑了笑,缓缓伸出手握住苏芷玉的纤纤玉指,目光停留在她秀丽出尘的脸上。 “等大罗天开启,妳便卸下南海天一阁的万钧重担,和我还有雪儿,咱们去到仙界神山,再不理世俗之事,妳说好不好?” 苏芷玉眸中悄然蒙上一层水雾,却掩饰不住她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期盼,轻轻说道:“真盼望那一天能早日来到。” 两人心有灵犀,都不再说话,携手默行在清幽如梦境般的山间香径上。 渐至山顶,有位清丽绝俗的白衣少女,抱膝坐在竹庐前的青草地上,望着面前的一根紫竹立柱出神,尚未察觉到丁原和苏芷玉的到来。 丁原看到白衣少女,忍不住轻咦道:“这不是羽杉么,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芷玉浅笑道:“忘了告诉你,两年前翠霞山一战后,我便已收她为徒。” 丁原低笑道:“妳不会是想将她造就成衣钵弟子,将来接任天一阁阁主罢?” 苏芷玉眸中闪过一抹几不可觉察的痛楚,勉强一笑。 “万事皆有天定,对么?” 丁原见状暗暗懊悔,不该口无遮拦伤到苏芷玉的痛处,用手紧紧一握她的皓腕,悄然走到罗羽杉的身后,先咳嗽了声,才问道:“羽杉,妳在看竹上的小诗么?” 罗羽杉惊觉回首,见丁原和苏芷玉手牵着手站在自己背后,毫无矫情避讳,不禁欣喜起身道:“丁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丁原回答道:“我刚到。” 他望过竹庐四根立柱上用两种不同指力刻下的小诗,不由感慨万千。 “隔海相守,千般不舍;云渺万里,无时或忘;心有灵犀,岂在朝暮;与子偕老,皓发秋霜!” 这八行小诗中,前四行笔力激越潇洒,相伴在旁的后四句则是委婉锺灵,各尽其妙。 罗羽杉起初读来,只觉意境悠远,百看不厌。但到后来,她逐渐惊讶地发现,紫竹上刻下的一笔一画,都极尽神韵,暗藏玄机,竟似一套异常高明的仙法绝学。 她听丁原缓声吟来,想到苏芷玉与他之间多年的苦恋,想到小蛋远在天涯,万里相隔,不觉感同身受,轻声问道:“丁叔叔,这是你和师父写下的么?” 丁原点点头,凝望着苏芷玉温柔而笑。 “玉儿,咱们是否该将青阳双修剑谱也传给羽杉呢?一晃六年,这丫头也大了。” 第八集 天路篇 第八章 腋肘生变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小蛋已出关一个多月。 宿业峰上的天气渐渐转冷,今年的寒冬亦将到来,而忘情宫因为叶无青的重伤,却早一步进入了冬日。 但这却是小蛋拜入忘情宫以来,最为悠闲自在的日子。由于叶无青终日闭关休养,他不必再头疼每隔十日的晨会考教。 至于厉无怨,一来宫中事务已令他烦心不已,二来他根本无心理会小蛋,乐得放任自流。 若在从前,小蛋可能会藉此难得良机,优哉游哉地自得其乐,然而经过瀛洲仙岛与丁原的一番相处和点拨,他对天道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整日便是待在寞园里参悟静修,将近年来东一鳞西一爪学到的各项绝学,一一潜心思悟,无形里仙心修为大有精进。 有时候,他也会到朱雀园去逛上一圈。 楚儿离开后,这里显得十分冷清萧条,惟有楚望天还浑浑噩噩地住在那座小院里,仍有专人照料。 霸下最是闲不得,随着道行大涨,牠的胆子也益发大了,慢慢暴露出喜好惹是生非的本性,今天无意间烧了一片林子,明日不小心轰塌半栋空屋,以至于三天两头有人来寞园告状索赔,累得江南焦头烂额。 小蛋对此也颇为头疼,只暗中祈祷牠不会哪天心血来潮,把克己轩也一把火给烧了。 叶无青终于出关,并准备在克己轩亲自主持早会,清晨小蛋早早出门赶往克己轩,毕竟师父伤后首次露面主事,不宜迟到。 进了克己轩,小蛋发现蒙逊比他到得更早,不过两人之间也没什么话可说,还是小蛋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蒙逊爱理不理地哼了声,便扭过头去。 随后厉无怨率着八名座下弟子,姜山夫妇和姜赫也先后到来,轩中热闹了起来。 忽然人群一静,叶无青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尽管他的脚步一如既往地沉稳坚实,但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有稍稍委顿黯淡的眼睛,都显示出伤势未复。 众人纷纷起身问候,叶无青淡淡回应,慢慢坐回已有三个多月空置的金椅上。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席魉、滕皓以及其它几位忘情宫的首脑人物,却迟迟不见。 厉无怨皱了皱眉,问道:“赵朴,你没有通知席长老他们今日有早会么?” 赵朴在他身后忙一躬身,禀报道:“弟子昨天已通知了,应该不会有误。” 叶无青目光一闪,漠然道:“也许是久已不在克己轩召开早会,他们都忘了今日的事,蒙逊,你立即前往见性山庄,看看席长老是否病了。” 蒙逊应声而出,人人心头一震,暗道席魉和滕皓等人恐怕要倒霉。 蒙逊刚走到门口,蓦地停住,转身直愣愣道:“师父,我外公没病,他来了。” 他话音未落,席魉阔步走入克己轩,身后紧随的便是另外几位忘情宫的首脑,惟独缺了滕皓。 席魉在厅中站定,遥遥向叶无青欠身施礼,道:“宫主复出主事,可喜可贺。老朽因故来迟,尚请叶宫主多加海涵。” 叶无青不动声色,道:“席长老客气了,请就座。蒙逊,去请滕长老。” 席魉摇头道:“不必了,滕长老马上就到,他是前去朱雀园接一个人来。” 除了蒙逊脑子还未拐过弯来,厅中所有人尽皆一凛,十数道目光齐齐射向席魉。 叶无青面色阴沉,徐徐问道:“厉师兄,这是你的主意么?” 厉无怨满脸茫然,摇摇头回答道:“不是。席长老,这是怎么回事?”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叶宫主雄才大略,老朽深为钦佩。可惜日前身负重伤必须静养逾年,无力分心主持宫务。 “我等对此甚为忧虑,私下商议后,决定为能让叶宫主安心养伤,也为敝宫能安然度过眼下危机,只能请出楚老宫主,由他勉为其难重掌大局,亦算两全其美之策。”席魉道。 厉无怨心头一沉,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脑中急速转念:“我太大意了,事先竟没丝毫觉察。席魉他们分明是看准叶师弟伤重的机会,假借师尊的名义要策动叛乱,为了今日,这些人不知背地里筹谋了多少天,恐难善了。” 蒙逊也懵了,错愕道:“外公,楚师祖不是老年痴呆了吗,哪里还能主事?” 席魉冷笑道:“傻小子,那不过是叶宫主为排挤你师祖,保住自己权位而故意找的借口。楚老宫主修为超凡入圣,又经这二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更是臻至化境。他只是不愿为此与叶宫主翻脸,伤了师徒情分,才顺水推舟,违心隐退。” 蒙逊一愣,挠挠脑袋困惑道:“照这么说,我师祖不呆,也没有傻?” 姜赫恨不能在蒙逊屁股上踹上一脚,心道:“楚老宫主呆没呆我不清楚,可这厅里却数你最缺心眼。” 他哈哈一笑,道:“席长老,楚老宫主的病情你我有目共睹,绝非作伪。你这么说,空口无凭,只怕难以教人相信。” 席魉哼了声,暗道:“想当年你在老子面前连屁也不敢放一个,现在居然狐假虎威当面驳斥我?嘿嘿,等叶无青这棵大树一倒,看你们父子还能嚣张到几时?” 叶无青不发一言,好像厅内发生的事情和他毫无关系,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正这时,听到轩外滕皓苍老沙哑的嗓音呼喝道:“楚老宫主到——” 席魉等人早有默契,一起回身敬拜,异口同声道:“恭迎老宫主重返克己轩!” 叶无青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目光望向厅门,右手轻轻按住几上摆放的茶盏。 厉无怨已然起身,他是楚望天的开山大弟子,追随乃师百余年,始终忠心耿耿,犹如今日的蒙逊之于叶无青;即使时至今日,楚望天余威犹存,令他丝毫不敢懈怠不恭,只是心里面着实矛盾紧张到了极点。 姜山、简婆婆和姜赫身子动了动,可看到了叶无青的反应,彼此偷偷换了个眼色,重新坐下。 其它几位置身局外的忘情宫首脑人物面色阴晴不定,各自盘算着稍后的立场和后果,谁也不愿轻举妄动。 最尴尬的还数蒙逊,他做梦也想不到外公和自己的师父面对面干上了,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位,没了主意。 倒是身旁的小蛋从起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也晓得此事容不得自己插话,只站在叶无青背后静作壁上观。 楚望天老态龙钟,神情迟钝木讷,颤颤巍巍在滕皓的搀扶下走进克己轩,迷茫地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对面端坐的叶无青脸上,问道:“我坐哪儿啊?” 一瞧楚望天的模样,姜山等人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楚望天的痴呆并非装神弄鬼,而是确有其事,否则以蓬莱仙岛岛主临云真人的无双法眼,又岂会看不出来? 席魉方才所言,纯属为了挤兑叶无青下台,恶意捏造。 叶无青站起身来,在原地向楚望天躬身一礼,道:“师父,弟子这就为你看座。” “不必了,”滕皓扶着楚望天的胳膊,犹如手握尚方宝剑,冷笑道:“叶宫主,请你顾全大局,将窃据多年的宫主宝座交还令师,退隐养伤方为上策。” 叶无青幽蓝色的眼眸里陡然激射出森寒的冷光,注视滕皓冷冷道:“滕长老,这是你们几个的想法,还是叶某恩师的意愿?” 虽说滕皓赌定丁原已将叶无青打得经脉碎裂,五脏移位,一年之内休想与人交手过招,然而迎面撞上叶无青犀利的目光,心里依旧禁不住一寒,他色厉内荏,“嘿嘿”低笑。 “这等大事老夫与席长老岂敢私作主张,自然是老宫主自己的意思。” 叶无青唇角浮起一缕讥诮,道:“奇怪了,刚才席长老还说是你们私下经过商议,要请出恩师重新掌管忘情宫,取代叶某主持大局。为何到了阁下的口中,却又变成了楚老宫主自己的意思?” 滕皓被问得哑口无言,下意识转首望向席魉。 席魉慢条斯理道:“原来叶宫主是信不过我们?也罢,老朽就当着诸位的面,再征询一次老宫主的意见。” 他走到楚望天近前,恭恭敬敬又是一拜,问道:“老宫主,您是不是说过,叶宫主是您的关门弟子,即使您老不在位,这宫主宝座有厉副宫主在,也轮不到他坐?而今您从蓬莱仙岛荣归,自应重掌敝宫,让令徒退位?” 楚望天呆呆点了点头,嘴里含糊不清道:“是啊,忘情宫是我的,它是我的——” 姜山怒道:“席魉,这些话到底是你说的,还是老宫主说的,你敢起个毒誓么?” 席魉轻蔑地瞥了姜山一眼,继续问道:“老宫主,如今您的徒儿霸着宫主宝座不肯归还,又将您放逐冷宫备受欺凌,是不是欺师灭祖,罪大恶极?” 楚望天迷惘的眼睛里骤然生出一簇被激怒的精光,回答道:“他该死!” 席魉心中大喜,趁热打铁,抢在姜山喝断前追问道:“您说的该死之人是谁?” 楚望天眸中的精光却一下消失无踪,又变得麻木不仁,彷佛没听到席魉的问话,闭着嘴巴一个字也不说,只呆呆盯着那张曾经熟悉的宫主宝座。 滕皓见机极快,纵声大笑道:“诸位,你们看老宫主的眼睛正盯着谁?” 蒙逊对着滕皓可没那么客气了,昂然道:“滕长老,你是我师祖肚子里的蛔虫么?” 席魉见外孙不帮着自己倒也罢了,竟敢顶撞滕皓坏他大计,沉声怒喝道:“放肆!” 叶无青冷哼道:“席长老,真正放肆的人只怕是阁下罢?” 他蓦地抬步走向楚望天。 席魉和滕皓俱是一凛,问道:“叶宫主,你要做什么?” 叶无青置若罔闻,在楚望天跟前站定,和缓地问道:“师父,您想重掌忘情宫?” “你是无青?”楚望天呆呆打量着叶无青,喃喃道:“为师不是让你闭关参悟‘寞’字诀么?不好好静修,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席魉大急,提醒道:“老宫主,他是在问您,想不想当忘情宫的宫主?” 楚望天满是大惑不解的样子,道:“忘情宫宫主不是老夫么?为何还要问我?” 叶无青脸上波澜不惊,颔首道:“既然如此,徒儿便即日引退,请恩师重掌。” 此言一出,不仅厉无怨、姜山等人大吃一惊,席魉和滕皓也愣住了。 他们原本以为要逼叶无青退位,势必会有一番苦斗,甚而要引发内讧血流成河,哪知叶无青居然会这般轻易地答允交出权柄,主动退位。 厉无怨急忙道:“叶师弟,你莫要冲动,我想恩师未必就心里存有此意。” 叶无青摇摇头。 “自从恩师东游蓬莱,这二十余年间叶某执掌忘情宫,时常深感才薄德浅,如履薄冰。只为不负诸位重托,才勉力支撑,时至今日已是身心皆疲,不堪重负。 “幸得恩师愿意重新出山,叶某正可卸下万钧重担,从此能够潜心天道,静休调养,实为我朝思暮想的奢望。” 席魉心中冷笑:“这小子说的比唱的好听!年前楚望天回归时,怎不见他主动让位?而今故作大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猛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 “不好,我险些中了他以退为进的诡计!叶无青这小子定是看破了我们的用意,索性委曲求全,令老夫纵然有心诛杀了他以绝后患,也寻不到借口。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情知眼前虎落平阳,要以与我为敌,便壮士断腕,韬光养晦,等到他修为尽复,东山再起之时,老夫和滕皓他们,就离末日不远了!” 想到这里,席魉顿觉身上一阵寒意彻骨,彷佛感受到叶无青那双沉静眼神里所蕴藏的杀机与仇恨,他暗自咬牙。 “不成,今日说什么也要杀了他!” 他想到了这点,滕皓亦想到了,两人悄悄对视一眼,脑袋里开始急思对策。 蒙逊却没那么深的心机,还以为叶无青当真要舍弃宫主宝座,着急道:“师父,那怎么成?您看师祖这模样,哪像是清醒着的?” 叶无青心道:“此时此地,也只有这傻小子肯替叶某说话,连姜山他们都成了哑巴!”当下不由对蒙逊生出保全之心,佯怒道:“闭嘴,你怎敢编排师祖的不是?” 席魉目光闪烁,思忖道:“无毒不丈夫,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若纵虎归山,他日我席门一脉,势必要被叶无青赶尽杀绝!” 主意打定,他皮笑肉不笑道:“难得叶宫主深明大义,那便请老宫主重新就座。” 滕皓和他一搭一唱道:“楚老宫主,叶宫主已答应退位,您请上座!” 他扶着稀里胡涂的楚望天,快步走向叶无青将将腾出的座椅。 厉无怨、姜山夫妇等人默默看着楚望天在椅子里坐下,一个个面沉似水,三缄其口。 突听席魉宏声唱喏道:“恭喜老宫主二十年后再掌忘情宫!” 他率先俯身礼拜,在他身后的几名同党与滕皓亦高呼颂贺,毕恭毕敬地在楚望天座前单膝跪倒。 厉无怨微一犹豫,也缓缓地跪拜下来,但双唇抿成一线,只字不言。 叶无青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心中杀意如冰,神色间偏偏丝毫不露,亦随着众人之后深深跪拜:“弟子叶无青,恭祝恩师!” 见叶无青跪下,蒙逊尽管不情不愿,也只能有样学样,跪倒在师父的身后。 不一刻,克己轩内除了傻呆呆倚靠在座椅里的楚望天,几乎再无一人站立。 惟有小蛋。 或许是人人都以为他无关紧要,或许是他仍旧站在了那张宫主宝座的后面,竟让所有人忽视了过去,更无人斥责敦促他跪倒礼拜。 等到众人一一起身,叶无青仍旧跪拜不动,说道:“师父,弟子重伤在身,恐不能在您老座前继续效力。我这便回转枫灵园故居闭关养伤,望师父恩允。” 楚望天听了“嗯嗯啊啊”了两声,没一个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侍立侧旁的滕皓立即朗声说道:“叶无青,宫主问你:他老人家被蓬莱仙岛幽居二十余年,你身为关门弟子,又是敝宫宫主,为何置若罔闻,令老宫主饱受羞辱虐待?” 众人心头不约而同想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八个字,但如今大局已定,连姜山等人也开始考虑退路,又有谁敢为叶无青说话? 况且,叶无青确存私心,在这一点上也难以反驳滕皓的质问。 小蛋站在楚望天座后,对他的“咿呀”之语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晓得滕皓是在假传圣旨,又见其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态,言辞厉色,大有誓不甘休之势,不禁生出反感。 见到叶无青一个人孤零零跪倒在厅内,一再地容忍退让,令人升起英雄末路的悲凉之感,小蛋忍不住问道:“二十年前的蓬莱仙会,滕长老也在罢?” 滕皓一怔,这时才注意到了小蛋,一时猜不透他话中语意,冷冷一哼,道:“常寞,你是否也心怀不满,想故意岔开话题为叶无青开脱?” 小蛋摇摇头道:“我只是奇怪,当日既然滕长老在场,又为何不就近解救师祖?” 滕皓顿时语塞,老脸涨红,暴怒道:“大胆,这话是叶无青教你说的么?” 叶无青同样没料到小蛋会奇峰突起,简简单单一句话梗得滕皓气急败坏,心中暗道:“时穷节乃现,不曾想事到如今,这小子还有胆量为叶某辩解!” 电光石火间,叶无青莫名记起一年前,正是在克己轩中,小蛋也曾为楚儿仗义执言,最后助她远走他乡。 那时候,坐在面前宝座里的人,正是自己……沧海桑田,一番星移斗转后他四面楚歌,竟如囚徒也不如,叶无青委实百感交集。 只听小蛋不紧不慢,按照一贯的语气回答:“没有。” 也许是今日起得太早,他的脸上仍存有睡意,一副懒洋洋的味道。 席魉不愿节外生枝,转向叶无青,寒声道。 “叶无青,你可知罪?你二十年来置恩师于水深火热中于不顾,是为不忠;老宫主回返宿业峰后,你将他软禁于朱雀园里,严加监视,是为不孝;你贪恋权势,迟迟不让老宫主重掌忘情宫,是为不义;日月昭昭,天网恢恢,你还不诚心俯首认罪,自请责罚?” 蒙逊惊愕道:“外公,您为何这么说师父?从前您不是一直教导我说,师父是咱们忘情宫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能拜在他的门下,不仅是我的福气,也是咱们——” 他的话尚未说完,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已笑痛了肚子,忍得好生辛苦。 席魉翻着白眼,脸上的窘状与滕皓堪有一比,但念及早死的爱女,又素知蒙逊头大无脑,硬是强忍着没有发作。 滕皓眼珠一转,霍然跪地道:“宫主,请您大义灭亲,清理门户,以儆效尤!” 一众从属席、滕二老作乱的党羽亦纷纷跪倒,高喊道:“请宫主清理门户!” 楚望天迷茫地望着座下的这些人,浑不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嘴唇翕动,却无声音。 叶无青冷眼旁观,沉默不语,他心知今日席魉和滕皓是决心要拼个鱼死网破,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 大凡绝世枭雄,尽皆能屈能伸,唾面自干,虽说轩内剑拔弩张,自己危在旦夕,可只要不到图穷匕现的最后一刻,他宁可忍气吞声静观其变,更要设法激起厉无怨的义愤,与席滕等人撕破脸皮。 果然,厉无怨忍无可忍,也在滕皓身旁跪下,大声道:“师父,您醒一醒,说句明白话好不好?莫非任由这班人胡闹下去,将忘情宫的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席魉变色道:“厉副宫主,你这话怎说?谁忠谁奸一目了然,你莫要受人蛊惑!” 厉无怨见他小人得志,咄咄逼人,终于爆发,眼中幽光如火,厉声喝道:“席魉,你不要太过分了!叶师弟已让出宫主之位,恳请引退枫灵园疗伤静休,你们还想怎样?要赶尽杀绝,我厉无怨第一个不答应!” 他的话一出,令席魉心头一凛,心中惊悸,暗道:“我可不能得意忘形,做得过火。惹翻了厉无怨,今日之事可就悬了。” 也难怪他心生忌惮,毕竟克己轩数十人中,唯一能改变局势的,便是厉无怨。 就算叶无青无力出手,蒙逊、小蛋等人的修为有限,而姜山父子与简长老纵是力挺叶无青,席魉和滕皓亦尽可收拾。 楚望天虽然痴呆昏庸,可一身登峰造极的修为仍在,逼宫之举无疑已胜券在握——然而这一切,都必须基于厉无怨至少保持中立的假设上。 厉无怨自身的强横修为自不待言,兼且手掌灰霜营精锐,又是楚望天的大弟子,素负人望,真要带头和席魉等人作起对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忽听楚望天茫然问道:“滕皓,大伙儿在吵什么,难道都当老夫死了么?” 滕皓大喜,忙一脸谀笑,道:“启禀宫主,是叶无青不服您接掌忘情宫,正极力煽动从属闹事。我说了几句,却教厉副宫主误会了。” 厉无怨怒不可遏,高声道:“叶师弟,你为何不向师父辩解,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叶无青神情木然,摇头道:“没有用的,厉师兄。师父已被他们控制。我说的话他既听不明白,也无从决断,只能听凭奸徒摆布。” 厉无怨一呆,愤懑无言,狠狠一拳捶在地上,轰出碗大深坑。 席魉暗惊道:“再不快刀斩乱麻,厉无怨真要被这小子蛊惑了过去!” 他抢前一步跪地,大声向着楚望天说道:“宫主,不知您打算如何发落叶无青?” 楚望天傻了半晌,自言自语般念叨。 “无青啊,‘寞’字诀学得怎么样了……你有野心,老夫岂会不知?席魉劝我不要养虎为患,可我还是喜欢你,没听他的。我不杀你,你还嫩,斗不过我的……” 席魉渐渐色变,突然大声掩盖住楚望天的话音,大喝一声。 “宫主有令,拿下叶无青!” 第八集 天路篇 第九章 四面楚歌 楚望天的话虽有些颠三倒四,声音又低,可在场之人无不功力深厚,刻意聆听下,尽皆听得一清二楚;但闻席魉曲解其意,喝令拿捕叶无青,端的胆大妄为之极。 厉无怨火往上撞,怒吼道:“小人,厉某先拿下了你!” 他欺身出掌,拍向席魉背心。 席魉说话时,只全神贯注提防叶无青的突袭,做梦也没想到厉无怨会率先出手,他猝不及防,无暇回身招架,情急下侧身横移,运劲激弹出腰间一对“摄鬼双环”,“铿铿”脆响反打厉无怨的右腕脉门。 厉无怨不过是想拿住席魉,亦未尽出全力,见状右掌一沉,“啪啪”两响将摄鬼双环远远激飞。 他正欲乘胜追击,蓦然眼前青影一晃,叶无青的溜火神掌后发先至,排山倒海般涌向席魉。 叶无青早已看出这次内乱乃席魉和滕皓共同策动,而两者中又以席魉为主,滕皓为辅,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击毙席魉,威慑滕皓,眼下的大乱便能瞬间消弭于无形,自己当可一举扭转败势。 故此,他早在暗中积聚功力,待到厉无怨一出手,即知机不容失,立时出手夹攻。 这一掌蓄势良久,立意要将席魉格毙,纵不如愿也要打得他重伤,无力兴风作浪。 席魉惊怒失声,将将侧转过的身躯竟是投怀送抱般,把自己的胸膛主动迎向叶无青的溜火神掌,要待变招闪躲,又哪里还来得及。 跪在一旁的滕皓有心救援,奈何事出突然,当中恰好又隔了个厉无怨,已是鞭长莫及,只能干瞪眼着急。 眼瞧着叶无青大功告成,席魉在劫难逃,冷不防蒙逊从后扑上,大叫道:“师父!”探手抓向叶无青右臂。 叶无青万没料到蒙逊会在这节骨眼上坏事,心头一怒,呵斥道:“滚开!” 他臂上真气一振,使出“弹”字诀,“啪”的崩开蒙逊大手。 然而他的掌势依旧受到影响,劲力不免顿减三分,“砰”的闷响击中席魉胸口,席魉口喷血箭,面惨如金,低哼飞跌而出,被滕皓手疾眼快接个正着。 叶无青暗叫可惜,全身经脉隐隐作痛,晓得是运劲过猛,牵动了未愈的伤势。 这几下兔起鹘落令人目瞪口呆,原本准备明哲保身的姜山等人又见到了希望,精神一振,蠢蠢欲动,打算乘势而起,诛杀席魉、滕皓。 孰料一直坐在椅子里,木知木觉的楚望天陡然一声怒吼道:“反了你!” 他身形猛地弹起,探右手食指与中指互绞成麻花状,疾点叶无青胸前膻中穴。 剎那之间,楚望天宛若换了一个人,混浊呆滞的眼睛精光四溢,气势陡起,出招的速度更是快若奔雷,迅猛凌厉之极,尽显一代绝顶魔道高手的风采。 叶无青对上楚望天的目光,凛然惊道:“莫非我上当了,他是装痴呆!” 他哪里知道,这些日来席、滕二老对楚望天委实下足了工夫? 这一掌打得席魉吐血重伤,顿激起楚望天的愤怒,就像被人砸坏了心爱玩具的三岁孩童,压根忘了叶无青是谁,只一心一意要报复。 叶无青见楚望天点来的这一指姿势古怪,变幻莫测,禁不住惊道:“他从未传过我这式指法,藏拙阁的典籍里也绝无此招,难道是老家伙近年自创的绝学?” 只有小蛋在楚望天身后瞧得清楚,知道他是不假思索地用上了捏泥人的指法。 叶无青吃不准楚望天的路数,不敢硬接,忙退身趋避,双掌横胸,以静制动。 席魉又惊又喜,火上浇油道:“宫主,此人敢在您面前行凶,哪还把你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急了,他气息一岔,“咳咳”又呛出两口瘀血,对叶无青更恨之入骨。 厉无怨见楚望天突然向叶无青出手,一愣之后,急忙叫道:“师父,他是叶师弟,您莫要轻信小人奸言!” 他心知叶无青伤势沉重,不宜力战,纵身想拦下楚望天。 滕皓早有防备,横身伸臂一拦,道:“厉副宫主,你也想学叶无青,忤逆犯上,向老宫主出手挑衅么?” 厉无怨一凛,生生煞住身形,怒视滕皓的双目中几要喷出火来。 那边楚望天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双指遽然松开,朝上一挑,直插叶无青双目。 叶无青抬掌招架,楚望天的手指却未卜先知般一屈,改以小指点向他脉门,叶无青手腕疾翻,沉掌切落向楚望天小指。 楚望天一连两手精妙的指招变化均被叶无青破解,不由勃然怒道:“你该死!” 他捏指成拳,“砰”的硬接了一掌,两人身形皆是一晃。 表面上,似是平分秋色,谁也没占便宜,但叶无青经脉受到真气激荡,一阵椎心刺骨的剧痛蔓延全身,硬咬着牙一声不吭。 众人呆呆站立原地,目睹着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师徒大战,虽立场各有不同,但无不紧张万分,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 楚望天感应到叶无青体内气息的异样,吐气扬声,左掌拍将过去,却是看出了胜机,恃强猛攻,迫使叶无青真气震荡过剧,不战自败。 叶无青心如明镜,自不会遂了楚望天的心愿,错步闪躲,只以轻灵招式游斗。 厉无怨在旁束手无策,有心拦阻楚望天,却知他灵志已泯,敌我不分,搞不好连带自己一块儿算上,当作仇人般猛追猛打。 他十二岁时就拜入楚望天座下,将师父视如天神,尽管楚望天老来痴呆,今非昔比,可无论如何也不敢违忤恩师半分,更遑论上前过招交手,与师父拼得火花四溅了。 厉无怨无奈之下,只好运起铜炉魔气,连声喝道:“师父,快住手,那是您最喜欢的无青徒儿啊!” 可惜楚望天已拼出真怒,压根不理睬厉无怨的苦劝,一招快似一招,惊涛骇浪般的攻势毫无停顿间断,连绵不绝地涌向叶无青。 叶无青亦不愧是一代霸主,尽管心里明白倘若自己就此服输,低声下气地向师父求饶,说不定楚望天志得意满之下,会放过自己。 但他虽城府莫测,心狠手辣,却毕竟有枭雄本色,更不屑效仿席魉、滕皓等人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的小人作态。 况且,今日之局纵然楚望天能放过自己,席滕二老又岂肯善罢罢休? 左右难逃一劫,又何不干脆放手一搏,不负自己这二十年辛苦竖立的赫赫威名? 转眼二十余招,叶无青终究支持不住,被楚望天一掌引发内伤,“哼”的从嘴角溢出一缕酱紫色瘀血,脚下踉跄朝后闪退。 楚望天人虽痴呆,眼力犹在,登时乘虚而入,左手五指戟张,锁向叶无青咽喉。 叶无青欲要抬臂格架,猛地五脏六腑如火焚林,一阵气血虚脱,这胳膊竟有若千斤,顿显凝滞。 他情知不好,纵有万千不甘,亦无力回天,暗自想道:“早知今日,我万不该心慈手软,顾忌风评,至少也要将老家伙的一身修为暗中废去才对!” 叶无青双目一闭,就待彻底放弃抵抗,耳中突听“嗤嗤”疾响,一阵寒风森森扑袭咽喉,楚望天的左手却在半空陡地一偏,自叶无青肩膀上滑过,着实惊险到了极处。 叶无青心念急转,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空隙拧身退开,不觉又激荡了真气,右脚一软差点栽倒,他勉力稳住身形,才发现楚望天的五根手指上居然各缠着一根纤细晶莹的银丝,而线头的另一端,赫然是在小蛋的指尖。 原来千钧一发中,小蛋也用了他的“捏泥弹指”激射出五根银丝,救下了叶无青。 若是换作别人的招式,小蛋或许无法拿捏得这般精准,可他对楚望天的指法却无比熟悉,当下以指破指,将他的必杀一招化解。 楚望天一愣,指上红光一闪,想震断银丝。可这银丝乃圣淫虫精气所炼,坚韧之至,他连运两次暗劲,竟是挣脱不得,不禁恼羞成怒,右手立掌如刀,“铿”的一声,硬生生将银丝一一斩断,掌缘上也赫然被割裂出五道鲜红的血痕。 他也不觉得疼,凶光连闪望向小蛋,鬼使神差地记起这张面孔,一愣道:“怎么是你?” 小蛋受楚望天掌力激荡,胸口也是郁闷难受,他先深吸了一口气,流转真气打通淤塞,然后点头道:“是我。老爷子,你真要杀死自己的徒弟么?” “徒弟?”楚望天暴戾的眼神微现混乱,喃喃道:“你是说无行回来了?” 他颠三倒四,把小蛋所指的叶无青,又想成早年死在丁原手下的三弟子郝无行。 滕皓见势不妙,厉声打断道:“小畜生,你竟敢伤了自己的师祖!” 他不由分说错掌进身,直取小蛋胸口,竟是毫不留情。 厉无怨不敢跟楚望天动手,这时对上滕皓,哪会客套?他低喝一声:“看招!”溜火神掌呼啸席卷,侧击滕皓左肋,把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全数发泄了出来。 滕皓大骇,忙不迭闪身躲过,大叫道:“厉副宫主,你要附逆造反?” 若论真实修为,他自不惧厉无怨。但厉无怨一旦倒戈相击,后果堪虞,不由不惊。 厉无怨面色铁青,一声不吭,阔步追上又是三掌一气呵成,招招夺命。 席魉暗怨滕皓胡涂,望着兀自站在那里傻呆呆念叨着郝无行的楚望天,扬声叫道:“老宫主,您的爱徒郝无行已教人杀死多年啦!” 楚望天一震,眼中杀机大炽,狂怒道:“是谁杀了无行,是谁杀了无行?” 席魉一指叶无青,大声道:“他!” 这手指鹿为马的伎俩原是拙劣已极,偏生郝无行死得离奇,事后楚望天虽多方查找也未寻获仇家,而这时楚望天对席魉几是言听计从,无所不信,听闻之下登时脸上杀气严霜,爆喝一声高高掠起直射叶无青,人在空中,浩荡雄浑的掌风却已先至。 见此情形,姜山等人彻底死心,晓得楚望天已沦为席滕二人的傀儡,今日之局无可逆转。姜赫悄悄传音入密问道:“爹爹,咱们该如何是好?” 姜山徐徐回答道:“犯不着为叶无青殉葬,趁他们谁也顾不上咱们,立刻回返山庄,收拾东西远走高飞,迟恐不及。” 姜赫点了点头,一众数人缓缓往轩外退去。 此刻厅内风紧云乱,虽有人发现,但谁也没有出声阻止,甚而希望他们早走早好,免得节外生枝。 厉无怨瞧见楚望天和叶无青战端又起,无心恋战,首先撤身收招,关注打斗。 滕皓暗送一口气,恨恨瞪视小蛋一眼,却不敢再去招惹。 叶无青虽得片刻喘息,但在楚望天威猛无俦的掌势轰击下,仅仅过了三五个回合便左支右绌,尽落下风。 他头顶青烟冉冉蒸腾,呼吸亦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沉重,任谁都知道十招之内,即使楚望天没有杀死他,自身的内伤亦会要了他的性命。 小蛋思忖道:“他虽不是好人,可终究是我的师父,况且一直都待我很好。今次眼见他被人陷害,我焉能见死不救?” 正想着的时候,楚望天一掌穿越叶无青的防线,砰然击中他的左肋,叶无青喷血飞起,跌向门口。 楚望天迷失心志,哈哈狂笑,尽露本性中的凶残,追蹑而上,挥掌拍向叶无青背心。 小蛋弹指连射,银丝“飕”的锁向楚望天手腕。这回楚望天有了防备,回身一掌将银丝震飞,双目血红眼神疯狂,怒吼道:“又是你!” 他弃下叶无青,直扑小蛋。 叶无青正待强行提气飘落,猛地警兆乍现,席魉鬼魅般掩袭而至,凌空一掌轰向叶无青身前。 叶无青扭身侧转,避过锋芒,轻出右掌以“卸”字诀化解,不料掌风骤然爆裂,扬起一蓬罡风将叶无青全身裹卷。 叶无青猛觉喉咙一凉,立知不好,旋即周身内外犹如万根钢针齐刺,眼前一黑,栽落于地,真气涣散好似乱流迸涌,再不受自己控制。 他咬牙一哼,模模糊糊地望见席魉得意洋洋地站在近前,嘶声道:“忘情水?” 席魉纵声大笑。 “叶无青,你没想到罢?早在你继位之初,老夫便已拿到忘情水的药方。总算,今日用上它了!” 叶无青额头冷汗涔涔,硬挺着不哼一声。 忘情水号称天陆第二绝毒,素来只有宫主能够掌握,席魉偷偷将药方取到手里,自是早有逆心。 更棘手的是,尽管自己身怀解药,但席魉炼制的忘情水势必换过其中一二味毒物,文不对题之下,根本无从消解。 蒙逊大惊失色,奔上几步想到忘情水毒能够隔衣传递,阴狠之极,忙站住身叫道:“外公,快把解药给我!” 席魉怒道:“小畜生,你真当叶无青收你为徒是好心?若非为了安抚拉拢老朽,你这块材料,他会看得上眼?” 叶无青心忖必死,不愿受辱于席魉之流,抬掌往额头拍下,不防他手腕一紧,小蛋赶至,运起怒犀怒甲护住周身,以免忘情水毒侵蚀,振臂抓起叶无青,低喝道:“走!” 叶无青绝处逢生,感慨万千,莫名记起当年收下小蛋时,曾对厉无怨说过的一句话。 “这个小蛋是头顺毛驴。你待他一分好,他会回报你十分。我如此宽厚之道待他,就是要慢慢让他死心塌地顺从我。” 时过境迁,没曾想竟然一语成谶,小蛋果然舍命相救。 楚望天乘小蛋为救叶无青,身形稍滞,从后追到,挥掌劈落道:“放下!” 小蛋迫于无奈,施展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逝”一诀,翩翩侧飞避过掌风,却见滕皓与几名附逆作乱的忘情宫高手业已追来。 楚望天纵身探手,往叶无青抓去,一门心思要为郝无行“报仇”。 小蛋难以脱身,只好竭力周旋,振剑出鞘反削楚望天,叫道:“师祖!” 奈何楚望天痴痴呆呆,杀意盈天,别说小蛋叫他“师祖”,就算叫“亲爷爷”恐怕也是不成,不依不饶又一掌攻来。 蒙逊目睹恩师蒙难,小蛋舍生忘死,再也按捺不住,心道:难不成我还不如常寞这小子? “师父,我来救你!” 蒙逊舞动雷轰锥砸向楚望天头顶,楚望天舒卷大袖,“呼”的缠住雷轰锥,向上一扯,想将它甩飞出去。 岂料蒙逊修为虽远逊于楚望天,却天赋蛮力,死死抓住雷轰锥不肯放手,整个身躯也随之抛起到半空。 楚望天一怔,大袖一松一抖,将蒙逊连人带锥抛甩而出,就这么稍稍一阻滞,小蛋已背起叶无青冲出厅门。 席滕二人双双追上拦截,席魉身负内伤,稍慢半拍,滕皓抢身追近,挥手飞打一蓬绿汪汪幽光。 小蛋有乌犀怒甲护身,原也不怕,但背上的叶无青却无从抵挡,他听脑后“嗤嗤”尖锐劲风响动,暗自一声苦笑,回身挥剑阻隔。 “叮叮叮叮”一连串金石脆鸣,数十根惨绿色银针坠地,席魉埋身向前,摄鬼双环化作两束寒光,左右开弓击打小蛋双耳。 小蛋左手反抱着叶无青,右手仙剑招式用尽,再腾不出手来招架,急中生智,张嘴射出一蓬银丝,卷住双环甩头一引。 与此同时,暗运归元吐纳法,朝着席魉喷出一股毒雾。 “呼呼——”摄鬼双环堪堪从胸前画空,席魉正想变招,猛见面前一团粉红色雾气散开,隐含甜腻之息。 他凛然屏息,连忙翻身回转,全身真气流转,以防圣淫虫毒气侵入。 楚望天甩开蒙逊纠缠,追了上来,挥掌荡开粉雾,飞腿踹向小蛋小腹,猛地后腰一紧,身形顿滞,竟是被蒙逊一把抱住。 楚望天愣了下,没想到有人居然这般大胆,将自己生生抱住。他双掌下切,怒喝道:“松手!” 蒙逊像是疯了般死缠不放,大叫道:“你们快走!” “喀喇、喀喇——” 蒙逊的十根手指顷刻被楚望天刚猛霸道的掌力拍得寸寸碎裂,却仍旧双臂死抱不放。 席魉大惊,呵斥道:“蒙逊,还不放开,你想找死么?”又向楚望天哀求道:“老宫主手下留情,他是我外孙!” 猛听“啪”的一声,只见楚望天竟是手起掌落,将蒙逊的头顶拍碎,脑浆飞溅,惨不忍睹。 蒙逊的双目兀自睁得滚圆,望向小蛋和叶无青,那双手臂犹如铁环,紧紧箍在楚望天的腰上。 小蛋惊呆了,几不敢相信楚望天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孙。 今日,整个克己轩里的人全都疯了么? 尽管自入忘情宫,蒙逊出于种种原因,一直和自己为仇作对,百般刁难,然而此刻,小蛋眼眶依旧不禁湿润了。 第八集 天路篇 第十章 少年本色 其它在场的人,也都是一呆。 滕皓首先醒转,纵身越过楚望天和席魉,一记溜火神掌拍向小蛋。 小蛋心一沉,明白倘若再教滕皓缠上,自己和叶无青势必有死无生,他按下悲伤,身形一侧,默运“有容乃大”,耸肩前倾,竟是要硬接滕皓的这一记溜火神掌。 “砰!” 溜火神掌击中小蛋左肩,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咬牙借力朝后飘飞,顺势施展穿花绕柳身法,终于闯出克己轩。 然而席魉和滕皓均都有备而来,在轩外岂会没有布置? 小蛋身子尚在空中,四周风动光寒,十数名二老座下的心腹蜂拥而上。 饶是小蛋有乌犀怒甲和有容乃大的双重守护,滕皓这一掌的滋味仍不好受,他左半边身子几近麻木,胸口气血翻腾难以抑制。 眼见轩外的伏兵杀到,他正想强压伤势,振剑硬闯,不意听到头顶上方有声音道:“敢欺负我干爹,烧死你们!” 小蛋闻声又惊又喜,抬头望去,果然是霸下应声赶至。 小家伙全身红光暴涨,焕放出一团浑圆光球,“呼”的朝人群轰落,正是牠在瀛洲仙岛上修炼成的绝活“天雷地火”。 底下众人听到上空雷鸣隆隆,红光漫天,一团硕大的光球重重砸落,不约而同朝后闪退,给小蛋让出一道缺口。 “轰!” 天雷地火在地上砸出一个丈许方圆的深坑,激荡的罡风光浪滚滚外涌,站得稍近的人不由自主踉跄倒退,浓烈的热浪差点让衣发烧了起来。 见此声威,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各自心有余悸。 “还好闪得快,不然烧成焦炭还算好的。万一给劈个正着,多半骨头渣滓都留不下!” 小蛋乘机冲出,急运“生生不息”疏通经脉,口中吐了口浊气,稍感好受,耳畔就听叶无青虚弱的声音道:“向北!” 一剎那里,小蛋脑海中灵光闪过,醒悟道:“原来是他!” 一年之前,他因不忿叶无青等人逼迫楚儿下嫁蒙逊,夜探养心院,助她脱逃,不料被蒙逊发现,遭遇四面围堵。 正当局势岌岌可危,突然出现一位神秘人迫退厉无怨,一路指点小蛋和楚儿闯出忘情苑,转危为安。 事后小蛋百般困惑,对出手襄助自己的神秘人始终揣摩不透,渐渐成了一个埋藏心底的谜题。 刚才他听叶无青一声“向北”,顿时知道,那晚救了他和楚儿的人,其实便是自己的师父! 谜底揭晓,小蛋心头豁然开朗,寻思道:“我也太笨了!除了师父,谁有如此修为,又能这般熟悉忘情苑所有的布防和地形?” 可这也难怪小蛋,莫说是他,就是老奸巨猾的席魉、阴冷凶狠的厉无怨,一众忘情宫的百岁魔头里,又有谁能猜到? 尽管这些人私下里多多少少对叶无青也产生过怀疑,可想到他在堂上一力促成两家婚约的姿态,这种疑虑被很快打消。 此时此刻,小蛋也无暇去思索分析叶无青有什么目的,但想到师父对自己与楚儿实有大恩,不由益发坚定了要将他救出忘情宫的决心。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他闪展腾挪,一路御风向北突围,四面八方喊杀声此起彼伏,背后的滕皓等人亦越追越近。 叶无青见小蛋在危机当头,却只用御风术逃遁,心下一怔,随即醒悟:“糟糕,他从未学过御剑术!” 原来小蛋拜入叶无青座下时,修为委实浅薄,连入室境界都尚未达到,而修炼御剑术,则至少需要观微以上的修为方可。 因此,叶无青一直以来都没将御剑术传授给小蛋。况且,他也未必是真心要教导栽培这个小弟子,对此亦并不上心。 未曾想报应不爽,当他今日需要仰仗小蛋施展御剑术携己突围时,才发现到自食其果。 念及至此,叶无青心头一凉。 “莫非是天要亡我?” 可他终非常人,迅速稳定心绪,思忖道:“常寞如今的修为已甚是可观,足以施展御剑术,只是不得其门。眼前形势万分凶险,为今之计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好歹试上一试!” 想到这里,叶无青伏在小蛋背上,将嘴唇凑到他的耳旁,忍受着剧痛煎熬,喘息着说道:“常寞,我将‘无我无情诀’传授给你。此举事关你我生死,你用心听好了……” 小蛋一怔,心道如此要命的当口,师父怎么还有闲心传我“无我无情诀”,难不成是心存感激,要报答自己? 他飘身越过一道院墙,不觉进到了朱雀园中,低低“嗯”了声,算是回应。 “大凡御剑术皆需真言、剑诀、心法,这三样相辅相成,融会贯通,方能施展。譬如舟行海上,没有风帆固然不行,可没人掌舵,迟早也会触礁。而御剑的真言,就好比舵手,联系着船与帆,令它不致迷失航向,你需切记切记!” 尽管刻不容缓,但叶无青知道小蛋对于御剑术尚属门外汉,令他不得不从最基础的知识教起,纵是如此,在短短的工夫里小蛋能够领悟多少犹未可知,更不必说周围追兵四起,随时有没顶之灾。 叶无青扪心自问,当年为修炼“无我无情诀”,他足足闭关三年,方才初步掌握到其中精髓,就是这个速度,已是同门中最快的一个,即使昔日的楚望天也望尘莫及。 可留给小蛋的时间,别说三年,三盏茶的工夫都属奢望。 叶无青只好一边讲,一边想方设法简化心诀,不求小蛋能仗此伤敌,只要他能御剑而起,冲出忘情宫,便算天幸。 他也不管小蛋听懂了多少,换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我先将御剑心法叙述一遍,有不明白的——” 刚说到这儿,背后罡风如洪呼啸而至,滕皓掠身追近,三丈外凌空一掌,拍向叶无青背心。 小蛋剑交左手,百忙中不忘对叶无青说上一声:“师父,您接着讲……”侧身施展大寒七式中最为灵动的一招“踏雪寻梅”,接住掌风。 两名紧随滕皓追来的忘情宫老者双双腾身,从后者头顶掠过,扑击小蛋,欲要上下夹击。 霸下从天而降,双目激射出“火睛光飙”,两老者识得厉害,赶忙挥舞魔兵招架,“铿铿”两声,赤红的电芒击在魔兵上火星四溅,震得二老身形一沉,攻势尽消。 “砰!” 小蛋接下滕皓掌风,借力飞纵,又将双方的距离稍稍拉开。 叶无青心底不禁燃起一线希望。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想不到,叶某今日竟惶惶如丧家之犬,被一干鼠辈撵得狼狈不堪,只能由门下弟子背负逃命!” 他眼角余光打量到滕皓,默默道:“但教今天叶某不死,异日定将你们两家诛灭九族,以消此恨!” 滕皓感应到叶无青可怕的眼神,禁不住心底发寒,招呼道:“你们缠住霸下,那小子我来收拾!” 忽听背后风声响动,楚望天已追了上来,他腰间悬挂着一串血淋淋的手指,不消说是折断了蒙逊的双臂,这才脱身追到。 叶无青低声吩咐道:“常寞,不要着急突围,先在忘情苑里周旋!” 小蛋一省,领会到叶无青的用意。 之所以至今没有被滕皓等人合围,多半是凭借着忘情苑内错综复杂的地形,穿房绕廊,再辅以穿花绕柳身法襄助,如果到了一马平川的空地上,势必连这点儿优势也失去了。 而整座忘情苑,若论自己最为熟悉的地方,莫过于居住数年的寞园,当下小蛋想也不想,转向朝东,往寞园而去。 孰料刚出朱雀园,前方便遇阻截,五六名隶属席魉的见性山庄弟子早已候在外头,一见小蛋出现,齐声呼喝冲了过来。 更糟的是,楚望天也如一阵飓风刮过,急速超越滕皓迫近到三丈左右,后路同样被断绝。 叶无青当机立断,喝道:“向左!” 小蛋面色沉着坚毅,毫无慌乱之色,问道:“‘气游九重真逍遥’,后面一句是什么?” 叶无青愣了愣,没料到小蛋居然比自己还镇定,眼看性命不保,还有心思问他下一句心诀。 他口中迅速回答:“任脉还虚勿迟迟——” 小蛋“哦”了声,雪恋仙剑已先一步劈出,在对面敌人冲到之前,闪身跃入虚空星门,消失了踪影。 “砰!” 楚望天一掌打空,偏巧对面一名席魉的弟子为追杀小蛋,提气飞空,正扑袭下来,雄浑刚猛的掌力结结实实打在身上,那弟子哼也没哼便一命呜呼。 滕皓一惊,急忙舒展灵觉,忽有所察,大叫道:“他们向东去了!” “呼——” 头顶一束红光飞过,却是霸下甩开那两名老者,按照滕皓指点的方位追着小蛋而去,此时小蛋借助十三虚无奇遁跳出合围,正朝寞园奔去。 忘情苑已然乱作一团,大多数的人尚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看见小蛋背负叶无青一路狂奔而来,无不骇异。 小蛋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一路掠向寞园。他遥遥看见熟悉的大门,心神稍安道:“还好,这里没有伏兵。” 江南等人早闻着外头喧闹,正聚集在寞园门前,等待外出打探消息的葛二回来,见小蛋奔来,尽皆惊愕道:“寞少,出了什么事?” 小蛋无暇细说,匆匆答道:“有人追杀我!” 他撞开虚掩的大门,闪身跃入院中,驾轻就熟往后院逃去。 江南等人一呆,还没等缓过神来,楚望天的身影在眼前一晃,紧跟着追了进去,跟在后头的滕皓,亦飞身而至。 江南叫道:“糟糕,出大事了!” 说话间,厉无怨与一众忘情宫高手陆续鱼贯而入,闯向后院,也不用谁招呼,门口众人急忙回身,跟着也往后院飞驰。 一进后花园,只见小蛋忽而前,忽而后,正和楚望天等人捉迷藏般全力游斗,小郭吃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猛然身旁人影一闪,阿青奋不顾身冲向滕皓,叫道:“寞少快逃!” 滕皓感到身侧热浪扑袭,侧首观瞧是一个丫鬟正用溜火神掌击向自己左肋,他禁不住勃然大怒,狰狞一笑。 “小贱人!” 滕皓掌上灌注八成功力,重重轰出! 双掌相交,阿青惨呼一声,右臂“喀喇”折断,滕皓的铁掌摧枯拉朽,顺势击中她的酥胸,阿青顿时胸口碎陷,一口殷红鲜血喷洒空中,香消玉殒。 小蛋正从花房里钻出,远远目睹此景,心如刀绞,望着阿青远逝的玉容,想起教她修炼溜火神掌、采摘紫寒草的种种旧事,胸口酸痛难言,恨不得纵身扑上,和滕皓血溅五步。 然而在他后背上,叶无青深沉沙哑的嗓音,依旧在无动于衷地传授着“无我无情诀”的御剑心法,彷佛阿青的死对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小蛋一团怒火上撞,又努力克制住,心道:“我早知师父为人铁石心肠,阿青的死他岂会放在心上?大丈夫恩怨分明,滕皓的帐日后再算,现在先设法将师父救出忘情宫!” 他目光扫过悲愤满腔的江南等人,心中一凛,道:“不成,算上蒙师兄,阿青已是今日为了我和师父而死的第二个了,若我继续逗留在寞园,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江南他们!” 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改变了主意,如一支羽箭射向院外,高声道:“想杀我们,就追过来罢!” 叶无青错愕道:“这小子为了一个丫鬟的死,居然放弃寞园大好的地形优势,又往外逃,实在蠢得可以!” 可转念一想,小蛋若非本色如此,又焉会义无反顾地在今日这样几无胜算的危机关头搭救自己? 他当下心里一声苦笑,继续口述心诀。 小蛋奔出后花园,折向南行,忽觉察前方有大队人马御风迎来,晓得如今能在忘情苑中横冲直撞的,只能是席魉、滕皓的党羽,他心念急转,足尖一蹬身侧院墙,反向西去。 如此追追打打,叶无青的御剑心诀已然传授完毕,他无暇追问小蛋记下了多少,开始讲解剑诀。 所谓剑诀,便是另一只手在御剑时攥捏的法印,以此牵引仙剑,令御剑者身心合一,如臂使指,半点也差错不得。 叶无青刚说了没几句,小蛋转过一条街面,克己轩赫然出现在了前方。 叶无青“咦”了声,心里一沉,道:“莫非这小子慌不择路,自投罗网来了?” 他刚想出言阻止,猛然心念一闪,欣喜不已。 此刻的克己轩已经空出,谁也料想不到小蛋会去而复返,较之忘情苑的其它地方,反而成了最松懈之处。 果不其然,小蛋毫无阻碍地一脚踏进克己轩,厅内空空荡荡,只有席魉神思不属抱着蒙逊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尸体在那儿发呆。 小蛋轻轻松松从他身边掠过,径自往克己轩后堂奔去。 席魉这才一醒,将因蒙逊惨死生出的仇恨,尽数转嫁到了小蛋和叶无青头上,厉声大吼,与赶至的滕皓并肩追入。 然而楚望天比他们更快一步,在后堂里一通追逃,终于再次逼近小蛋,他弹指虚点,直取叶无青后颈,一门心思要将这“杀徒仇人”毙于掌下。 小蛋绕柱一转,“啵啵”指力竟击穿明柱,打中了他的左臂,好在已是强弩之末,被乌犀怒甲有惊无险地化解。 可这么一耽搁,席魉、滕皓一左一右扑至。两人看准小蛋软肋,均都猛攻叶无青,迫他救援。 小蛋明知是陷阱,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雪恋仙剑“叮叮”架开摄鬼双环,却重重被滕皓踢中。 他立足不定,一个滚翻,还不忘将叶无青念出的最后一句剑诀听入耳中,滕皓正要趁热打铁,猛觉背后罡风迸涌,忙远远闪开,却是厉无怨出手襄助。 滕皓狠狠瞪了他一眼,厉无怨神情木然,浑若无事,彷似刚才不是自己出的手。 霸下赶到,又用一串火菊拦截下楚望天,“呼——”的一声,被迸散的火菊顿时燃着后堂,克己轩剎那成为一片火海。 楚望天、席魉、滕皓以及另外三名忘情宫附逆的首脑人物,乘势形成合围,同时向困在中心的小蛋全力出手,汹涌澎湃的罡风光澜如滚滚洪涛,幕天席地奔涌过来,再无一丝闪躲的空间。 叶无青还来不及传完真言,心下一叹,道:“罢了,难为这孩子能支撑到现在。可惜叶某终究难逃一死!” 他念头未落,猛听小蛋朗声清啸,满脸欣喜之色,宛若全然忘了自己正命悬一线,他左手在腰后一捏剑诀,雪恋仙剑镝鸣腾起,旋转飞舞在周身,全身爆射出一团三色彩光。 “嗡——” 剑光如海,幻化作一团彷佛充满弹性、向内积聚收缩的光球,隐约透出无数星辉闪烁,将小蛋紧紧保护在当中,正是他那日在玄黄鬼府内悟出的“须弥芥子”! 而今凭借着叶无青的“无我无情诀”,在千钧一发里,竟是完全彻悟,释放而出! 仙剑掌风交击声如梅花间竹般响起,众人攻向小蛋的招式无不迎头撞在“须弥芥子”最强的一点上,纷纷弹回。 光团承受下巨大的冲击,亦飞速压缩黯淡,但每缩小一圈,众人遇到的阻力亦随之强盛一分!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光球终于禁受不住数位魔道高手的紧密打击,爆裂开来,一蓬浓烈的雪光如潮迸散,星光漫空,震得众人齐齐飞退。 光澜里小蛋顺势冲天而起,与雪恋仙剑合于一处,破开屋顶向蓝天飞去,倏忽隐没在云霞之间。 楚望天第一个站住阵脚,望着小蛋在地上留下的一滩瘀血,怔怔道:“这是什么剑法,我好像从没见过?” 滕皓叫道:“他已受伤,快追!”正待跟着御剑追击,却被席魉一把拽住。 滕皓一愣,就听席魉偷眼望向厉无怨,低低道:“攘外必先安内!” 滕皓霍然醒悟,心有不甘地问道:“就这么放他们跑了?” 席魉阴冷笑道:“叶无青身中忘情水,已活不了多久,让阎王爷亲自去收拾他罢!” 滕皓点点头,猛然想起一事,失声道:“不好,咱们险些忘了一个人!”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小蛋背负叶无青冲出重围,转危为安,然而叶无青身中忘情水剧毒,若不能及时救治,仍旧难以保全性命。万般无奈之下,小蛋想起天陆第一神医农百草,于是抱着万一希望前往求医。 与此同时,忘情宫为斩草除根,有意泄漏叶无青逃亡的消息,顿时引来正魔两道各路人马的追杀。 尽管他们怀有的目的不尽相同,可目标所向,却都是百草仙居…… 第九集 黯夜篇 第一章 百草仙居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已是十一月的天气,覆舟山上的枫叶如火如荼,红得正艳,遥遥望去犹如一片绚烂的云霞,燃烧于渺渺白云薄雾间。 及至半山腰,流水淙淙,鸟鸣林幽,已不见寻常人家。 迤逦悠长的山径上,一位风霜满面、神色焦灼的少年快步急行而来,他背上的一名青衣中年男子正昏迷不醒。 少年一边赶路,一边还不停地朝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 也许是渴了,少年在路旁一座翡翠般碧绿清澈的小潭前停下,小心翼翼地将青衣男子抱入怀中,蹲下身来,用右手掬起一汪清澈凉爽的山泉,送到那人唇边道:“师父,来喝口水。”将泉水缓缓润入他的口中。 青衣男子依旧人事不醒,下意识地微微翕动发紫的嘴唇,大半的水都洒到了胸前衣襟上。他低低“嗯”了两声,像是在睡梦里依旧痛苦地呻吟。 少年又喂了他两口,这才在小潭边洗了把脸。忽有所觉地他抬起头,原本疲惫不堪的懒散眼神立时变得警醒,向左首的枫林深处瞧去。 一道赤光掠出,在少年的头顶上方陡然凝住,却是一头形似小标的仙界灵兽,有着数万年道行的龙子霸下。 少年的神色一松,只听霸下兴冲冲说道:“干爹,我找到了一户人家,就从这儿往东不到五里地,是个种菜的老农。” 少年闻言精神一振,顾不得喝水,将青衣男子重新背到身后,道:“走!” 霸下似乎对少年的话非常不满,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总得让我歇一歇,喝点水吧?”话是这么说,牠却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转身往来路飞回。 “哗——”一束晶莹的潭水骤然如丝线般从潭中飞掠而起,将将射入霸下张开的小嘴里。 少年险些被溅了一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你这家伙——”足尖点地,御风追上霸下,转瞬消失在火红如霞的枫林深处。 这少年正是小蛋,而他背上的青衣男子,正是落魄亡命中的忘情宫宫主叶无青。 就在十余日前,忘情宫突发内乱。四大长老中的席魉、滕皓连手,利用年老痴呆的上任宫主楚望天,乘叶无青被丁原重伤之机,蓦然发难逼其退位。一场血战后,蒙逊惨死,叶无青身中忘情水毒,被小蛋舍命救出,忘情宫就此改朝换代。 虽然逃出了忘情宫,可叶无青体内的忘情水毒却愈演愈烈。好在他功力深厚,兼之并未直接吸入忘情水毒,这才能勉强支撑至今。人却一天天憔悴萎靡,直至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叶无青倒台了,小蛋也就不敢再投奔盘火崖、仙鸳门等等隶属于忘情宫之下的西域各派,免得自投罗网,届时连后悔药也没地方去买。 他更不愿向盛年、罗牛求助,毕竟叶无青是曾经率人血洗翠霞的主凶,贸然登门求救无疑是在为难人家。但如此一来,天陆纵大,小蛋却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投奔的地方。 更麻烦的是叶无青的毒症,一路上,小蛋自己的血也放了,空痕大师送的玉京散也用了,虽能稍缓毒气攻心,但依旧治标不治本,没一点好转的迹象。 万般无奈中,小蛋忽然想起了农冰衣,心里登时生出一线希望。他自然晓得在正道各派人士的眼中,自己的师父叶无青实是恶名远扬、臭名昭著、十恶不赦,不落井下石已是很好,又岂肯出手搭救,替他驱毒疗伤? 何况农冰衣悬壶济世,终年行踪漂泊不定,自己未必能够见着。至于她的祖父,号称天陆第一神医的农百草,小蛋与其素昧平生,自然更加地不敢奢望了。 然而舍此之外,如今再无他途。看看命悬一线的师父,小蛋终究咬咬牙,硬着头皮御剑往覆舟山求医。只盼天随人愿,能够找到农冰衣。只要她肯出手相救,哪怕今后她要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自己也认了。 可在山中转了两天,他也没有找到传闻里的“百草仙居”。尽避问了不下百位山民樵夫,且十有八九都知道农百草、农冰衣祖孙俩的名头,但就是说不清楚他们到底隐居在哪儿,累得小蛋无计可施,没奈何背着叶无青翻山越岭边找边问。 且说霸下引着小蛋向左首的林间岔道行出四里多,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座落于山坳中的农田。阡陌纵横不下百亩,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在田间小径上,一位身穿土布青衣的老农挑着粪桶,一摇一晃地走着。常年的风吹日晒,令他的皮肤黝黑粗糙,脸上的皱纹犹如刀刻,深深下嵌,一道道纵横交错,倒跟脚下的田垄差不多。一双眼睛黄的多黑的少,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小蛋怕惊了老农,远远降下身形,让霸下趴在自己的肩头上,快步追了上去。 老农在一片菜地前放下粪桶,弯身取出只木勺,往田里施肥。 小蛋三步两步赶到老农身后,见他神态专注,硬忍住冲到嘴边的问话,静静站在原地,等候老农将肥料施洒完毕。 乘这一小段工夫,他打量了一下老农挑来的粪桶,发现里头装的是一种绿油油的液体,并没有一般肥料都少不了的刺鼻臭味,表面上还浮着一层草秣。而面前的菜地里种的尽避是普通的油菜,但十一月的天气里,金灿灿的油菜花仍能耀眼夺目,却也少见。 足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两桶肥终于全洒在了菜地里,老农一回身,也总算看见了小蛋。 小蛋向他笑了笑,道:“老伯,我跟您打听一个人,是否认识?” 老农眼睛一翻,没好气地道:“你不说名字,我怎么晓得认不认识?” 小蛋道:“我想找医圣仙子农冰衣,您听说过她么?” 老农把勺子扔进空空的粪桶里,皱眉道:“什么仙子?没听说过。” 小蛋略觉失望,接着问道:“那她的爷爷,天陆第一神医农百草农老先生呢?” 老农点点头,道:“这人的名字我熟,你找他们做什么?” 小蛋实话实说道:“晚辈的师父病得很重,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想求农姑娘为他医治。” 老农斜眼看了看小蛋背上一动不动的叶无青,道:“你倒挺孝顺。现在的年轻人,自己快活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去管老人的死活?” 小蛋听老农的话里满是怨气,又见他偌大一把年纪,还孤身一人下田干农活,于是迟疑道:“我可以帮您吗?” 老农瞧瞧他,踢踢脚边的两个粪桶,道:“好啊,你去挑担绿肥来。” 小蛋二话不说,将桶挂到扁担上,单手提起问道:“去哪儿挑?” 老农拿出烟袋,慢条斯理点着吸了口,喷得小蛋一脸白茫茫的浓雾,伸手朝西一指,说道:“往这儿下去三百步,有个绿肥池。” 霸下不耐烦道:“干爹,咱们是来找人治病的,可不是来挑粪的。” 小蛋道:“没关系,就三百来步远,一会儿就好。”说着一手负起叶无青,一手提着扁担,快步往西奔去。 老农望着小蛋飞奔而去的背影,摇摇头道:“傻小子一个,不会把人放下来再挑担么?自以为有把蛮力,到处显摆。唉,年轻人哪——” 不一刻,小蛋将绿肥挑回。老农低头瞧了两眼,“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又皱眉道:“上面的草秣太少,不能用。” 霸下忍无可忍,怒道:“喂,老头,你当自己种的是仙草灵果啊,挑粪还挑三拣四的。干爹,咱们别理他。” 老农“啪”地在鞋底上一敲烟杆,也怒道:“乌龟会说话,蛤蟆也唱歌了。我种的菜怎么了,爱滚不滚。”一扭头,呼哧呼哧喘气瞪眼,像是气疯了。 小蛋见状过意不去,道:“是我没留意。”拿起粪桶,转身二次奔向绿肥池。 隐隐还听霸下气哼哼道:“就你好说话。这怪老头的脾气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模一样,又臭又硬,理他干嘛?” 老农听了,竟微微一笑,低下头冲着田里喃喃自语道:“有只王八说了,你们不是仙草灵果,嘿嘿!” 等小蛋再次将绿肥挑来,老农勉强点头道:“嗯,这还差不多。” 小蛋松了口气,放下扁担,问道:“老伯,您知道百草仙居怎么走吗?” 老农一边走入田里弯腰施肥,一边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晓得。” 霸下勃然大怒道:“臭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不是你说见过农百草的么?” 老农哼了声,道:“我这一辈子就没见过农百草长什么样,啥时候说过这话来着?” 霸下一呆,想了想老农刚才说的是自己很熟悉农百草这个名字,却果然从未说过见过他。可想想自己堂堂一位龙子,居然被个老农耍了,这一口恶气盘桓在胸,如何能忍,正欲再找回点面子,猛觉警兆突生,急急抬头往上空望去,只见东面的天宇绚光如虹,风驰电掣般掠近,竟是有数人御剑而来。 霸下叫道:“干爹,忘情宫的人追上来啦,快逃!” 小蛋摇摇头道:“来不及了,他们是从四面合围上来的。这里地势开阔,无处隐身,我们走不了啦。” 话音未落,西、南、北三面亦齐齐亮起剑华,与东面来人对山坳形成合围之势。小蛋粗粗估算,少说也有二十人之众。 “呼——”各色剑华一收,二十多人凌空飘落,将小蛋围困在不到方圆十丈的狭小空间里。为首之人,正是在忘情宫中位居次席长老的滕皓。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菜地里忙活的老农,略微停顿,随即转向小蛋和叶无青,嘿嘿冷笑道:“没想到老夫会追到这里吧?” 小蛋瞧着情形,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他一面思忖脱身之策,一面回答道:“滕长老,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师父都成这样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肯放他一马?” “放过?”滕皓冷哼道:“今日咱们放过了他,他修为尽按后会放过咱们吗?” 小蛋道:“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劝师父不要为难你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滕皓盯着小蛋看了半晌,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呆?叶无青睚眦必报,岂会饶过我们?常寞,你涉世不深,只是一时基于义气才做下错事,袒护叶无青。念你忠孝可嘉,老夫答应你,只要把叶无青交给我们,老夫便放你一条生路。” 小蛋环顾四周一个个虎视眈眈的忘情宫高手,左手紧了紧叶无青,摇头道:“滕长老,我不能把师父交给你们。” 滕皓目中凶光闪烁,道:“自寻死路,可怪不得老夫手下无情了!” 他的话刚说完,冷不丁看见那老农挑着空空的粪桶,慢吞吞走到近前,又慢悠悠放下担子,不偏不倚站在了滕皓和小蛋的中间,道:“你们想在我的地盘上打架?” 小蛋此刻已发觉这老农多半也是位遁世隐居的高人,然而念及滕皓的狠辣手段,却不愿连累到他,连忙说道:“老伯,您快走吧,晚辈的事该由自己来解决。” 老农注视滕皓徐徐道:“这年轻人刚才帮了我的忙,我要谢他,行不行?” 滕皓微一犹豫,问道:“不知阁下打算如何谢他?” 老农笑了笑,道:“不许欺负他!谁让我欠了他的情呢?” 滕皓的脸越加阴沉,说道:“我不欺负他,我只要他背上的那个人。他交人,老夫立刻就走。” 老农转首望向了小蛋,小蛋一言不发,但手已握在剑上。只要滕皓稍有异动,他便会立即出手,最好不拖累这位老农。 老农回过头,摇头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很倔,看来他宁死也不会把人交给你了。” 滕皓对此早有预料,道:“既然如此,就请阁下袖手旁观。老夫保证不伤他就是。” 老农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道:“不行。刀枪无眼,岂同儿戏。况且,你滕皓的话未必能让老朽信得过。” 滕皓脸色一变,故作踌躇道:“你这可是出了个大大的难题——”突然向小蛋身后的四名手下使了个眼色,腾空而起,右掌赤光隐隐拍向老农头顶。 老农面露不屑,左脚飞点,将两只粪桶踢上半空,“呼”地掠过小蛋头顶,“喀喇”二分为四,打向从后偷袭小蛋的那四名忘情宫精锐。 四人齐声呼喝出掌相拒。“砰砰砰砰”连串爆响,粪桶四分五裂散落开去,四人的身形也被硬生生震退。待飘落于地后定睛一看,竟是方才跃起的地方,丝毫不差,不由尽皆骇然。 但听“啪啪”掌击声不断,滕皓绕着老农连转三圈,看到自己的手下出师不利,亦无心恋战,收身飞退,心头一阵气血翻涌,暗暗凛然。 老农浑若无事,嘿嘿笑问道:“滕皓,你可清楚自己脚下站的是什么地方?” 滕皓一愣,回答道:“当然,覆舟山,百草仙居。” 此言落入小蛋耳中,当真是又惊又喜。虽然他隐约猜出了老农的身分,再经滕皓亲口证实,即刻确认无疑。他心里一颗悬了多日的石头,终于稍稍放下。 老农颔首道:“原来你知道。嘿嘿,当年楚望天也不敢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撒野,你姓滕的算什么东西,也敢来闹事?” 滕皓被老人当众羞辱,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冷冷笑道:“农百草,我尊你是天陆神医,医德盖世,才百般敬让。真格动起手来,也不定谁能讨好!” 农百草闻言仰天长笑,腰也不弯了,腿也不软了,宛若换了个人般,神威凛凛立在滕皓身前,轻蔑说道:“不错,你知道这是百草仙居,可你知道自己站的这片地里种的是什么吗?滕皓,我农百草能用草药救人,就也能用它杀人!” 滕皓心头剧震,忙不迭仔细观瞧脚下的油菜。只见在这满目金黄的油菜地里,还伴生着一簇簇清新娇嫩、毫不起眼的淡黄色小草,十分可爱。 然而此刻这些黄色小草在滕皓眼中,竟胜过阎王的令牌,他惊惶起身腾到半空,失声叫道:“满城尽带黄金甲!”忙屏息运功,视察体内有无中毒症状。 农百草轻描淡写道:“你慌什么?我刚施过肥,它的毒气被完全包裹,不会散发。但稍后会如何,就不敢担保了。” 滕皓心觉稍安,放缓语气道:“农神医,咱们忘情宫与阁下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老夫也无意得罪你。但你也该先弄清楚,这少年背着的人是谁?” 农百草不动声色,道:“老朽耳不聋,眼不花,当然晓得他是谁。” 滕皓追着他的话再道:“好,那农神医想必也听说了,两年多前就是他横扫了翠霞山,杀了淡怒真人。像他这样的人,你也要帮?”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如今面对的是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神医农百草,滕皓这般地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温言细语地大讲道理,实属无奈。 农百草偏生软硬不吃,淡淡道:“叶无青当然该死,可你滕皓背信弃义,犯上作乱,更不是好东西。老朽不会帮他,更不会救他,这点你大可心安。不过在农某的地盘上,只要那年轻人不答应,谁也不准动粗。” 滕皓听农百草说到无意解救叶无青,不由心下暗喜,问道:“你不会救叶无青?” 农百草不悦哼道:“老朽一言九鼎,你多问一句是何用意?只是,我不救叶无青,却不是因为怕了你滕皓,又或是忘情宫。快变天了,如果没别的事,你请自便。” 滕皓见农百草言语间对自己丝毫不讲情面,心中暗恨道:“农老头,让你先猖狂几天又如何,回头自然会有人来整你,咱们走着瞧!” 他哈哈一笑,抱拳道:“老夫多有叨扰,这就告辞!”挥手招呼一众属下倏忽退走,转瞬消逝在浓密的山林内。 小蛋见农百草三言两语便令滕皓色变示弱,最后忍气吞声率众退却,心里不禁升起钦佩之情,躬身道:“多谢农神医出手相救。” 农百草拎起扁担和勺子,头也不回地往菜地外走去,冷冷道:“你帮我挑了两桶肥,我替你挡下了滕皓,咱们可以清帐了。至于叶无青,他身中忘情水毒,慢说我不愿救,就算想救,可刚才我已答应过滕皓。所以,你最好免开尊口,另想法子罢。” 小蛋亦步亦趋跟在农百草身后,暗道:“农神医不愿为师父解毒,这也是人之常情。也罢,我还是设法找到农姑娘,求她帮忙。” 农百草彷佛窥探到了小蛋心思,头也不回道:“我劝你别痴心妄想冰衣那丫头肯救叶无青,她和丁原、盛年等人情同兄妹,比我还恨这魔头。而且,这丫头行踪不定,等你找到了她,叶无青也早该交代了。” 小蛋心一沉,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下来。 霸下叫道:“臭——农老神医,医者父母心,我们不远万里登门求医,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那还不如去开棺材铺!” 农百草怒道:“小王八羔子,真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谁,龙子霸下很了不起么?医者父母心,那也要区分病人是谁。你干爹若是有难,老朽阎王殿前也要将他拉回来,可换作叶无青,呸,休想!” 看着农百草渐行渐远的背影,小蛋思忖道:“我来百草仙居前,便已明白农神医绝不会轻易答应救治师父。他如今的态度更是不足为奇。假如叶无青不是我师父,我会不会救他亦未可知,又况且别人?” 正沉思间,忽然凛凛凉意袭面,山中狂风大作,天色迅速变暗,果然变天了。 他猛一咬牙,心道:“可是如果我放弃,师父就一定没命了!” 主意打定,他加快步伐,追上农百草。农百草也不理他,径自走入菜田北面的一片枫林中。又走上一小段,前方出现五六栋木屋,弥漫着浓烈的药草味道。 农百草在门前停步,漠然道:“老朽一言九鼎,你跟来是想做什么?” 小蛋恳切道:“农神医,晚辈知道家师为恶甚重,实在是死有余辜。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这次遭小人陷害,落魄成这样,我也是于心不忍,求您大发慈悲,救救他。晚辈感恩戴德,定当全力还报。不管您要我做什么,纵是要晚辈以命相抵,我也绝不迟疑!” 农百草轻轻一哼,嘿嘿笑道:“年轻人,敢情你还能分清是非,知道好坏。可惜,拜了个混蛋为师。我劝你,一,别枉费心机;二,趁他还有口气,赶紧找个风水好的地方,等着咽气入土罢。” 小蛋无奈将叶无青横抱到了胸前,双腿跪地再求道:“农神医!” 农百草将扁担斜靠到门边,吩咐道:“你和那小王八羔子待会儿可以进来躲雨,叶无青就留在外面,正好让雨水冲洗他身上的臭味。” 霸下气不过,骂道:“臭老头,有几间破房子就不得了?小爷淋死都不会跨进你门里半步。我干爹好言好语求你,你不给面子,真把我给惹急了,先一把火烧你个精光。” 农百草的眼中遽然射出精光,慑得霸下脖子一缩,随即淡淡道:“请便。”转身入屋,砰地将门关上,再没有动静。 小蛋呆呆望着木屋,心里发狠道:“我宁可丢面子,也不能丢师父的命。我就不信仁侠之名遍传天陆的神医农百草会是铁石心肠!” “哗——” 一蓬山风吹过,豆大的雨点倾盆而落,瞬间笼罩天地万物。 第九集 黯夜篇 第二章 救是不救 这场瓢泼豪雨整整下足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仍旧雨势不歇。地上的泥浆被一遍一遍地冲刷,浓浓的雨雾弥漫林间,也罩定木屋前那个倔强的少年身上。 小蛋静跪着,他没有祭起乌犀怒甲防护,只将叶无青紧紧护在怀里,不断用真气替他蒸散水气,好不受雨水浸泡。 农百草始终待在屋里没有出门,甚至听不见他的声音。霸下几次忍不住扒到窗户往里打量,看到的却都是他老人家在榻上呼呼大睡。 “他这也太能睡了吧?”霸下抱怨道:“摆明给咱们吃闭门羹,让咱们死心。” 小蛋听到霸下的话,摇摇头,他实在也失去了说话的心情。怀里叶无青的脸上,丝丝毒气弥漫整张面孔,触目惊心,小蛋不知道,他到底还能够活多久。 雨弥湿了小蛋的眼睛,强烈的睡意再一次袭上他昏沉沉的头脑,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除了雨声和嗡嗡的耳鸣,小蛋已什么都听不到。 思绪飘飞,无由地想起了初次见到叶无青的场景,也想起了他曾经的神威霸气,然而为何一切转瞬都成过眼烟云? 蓦然,迷迷糊糊的他听到霸下的声音在耳边叫道:“干爹,别睡了,又来了好多人。” 小蛋一警,勉力驱除睡意,凝神探察。背后的大雨声里响起轻微的风动,少说有四五十人秩序井然地步入了这片枫林。 尽避还没有看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小蛋已察觉到这群不速之客的修为颇是惊人,却并不属于同一门派。 霸下回头观瞧了几眼,又凑到小蛋耳边低声道:“糟了,看样子都是正道各派的高手。那个停涛真人,还有屈翠枫都在里头。” 小蛋一怔道:“他们怎么会一齐都来了百草仙居?难不成也有人被打成重伤,特意前来求医?”想到这儿又觉得不对,心道:“他们聚集了这么多人,又有谁能找他们的麻烦?况且听他们走动的节奏并不算快,若真有同门受了重伤,又哪能如此气定神闲?” 小蛋更加困惑了,琢磨不透这群人的来意究竟为何。可停涛真人跟自己在翡翠谷结下深仇,今日不意狭路相逢,未免有点麻烦。好在屈翠枫也来了,或许可请他从中周旋,化解误会。 猛然间他心里打了个激灵,暗叫道:“不好!他们要是看见我师父身负重伤,人事不醒,难保不会乘机出手。”一念至此,急忙扯过衣襟将叶无青的脸藏在怀下,明知即使这样也难以瞒过这群高手,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刚遮掩好,一群人已走过身边,在木屋前站定。小蛋这才看清,来人泾渭分明,分作五组,服饰打扮各有特色,却清一色的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停涛真人站在首排五人之中,在他身边是一位丰神骏朗,相貌酷似屈翠枫的中年男子,想来便是越秀剑派的掌门屈箭南。 在屈箭南身后,屈翠枫和一位容颜绝美、气质优雅的少妇并肩而立,眼睛盯着地面,似乎没认出小蛋。而屈箭南的右边,立着一位皓首道人,看装束应是太清宫一脉的宿老。再过去则是个神情孤傲冷峻的中年男子,竟又是小蛋的冤家对头之一,平沙剑派的掌门晋连。 看到这里,小蛋禁不住在心里苦笑道:“不算不知道,这几年我稀里胡涂居然结了那么多仇家,正道七大剑派里几乎惹翻了一半。” 最右面站的是名皂袍老者,神态威武,身材健硕,像是燕山剑派门下。 众人站定后,居中的那位太清宫道长朝着木屋稽首施礼道:“贫道守残,与越秀剑派屈掌门伉俪、燕山剑派周陌烟周掌门、平沙剑派晋连晋掌门、碧落剑派停涛真人,以及各家同门四十七人,特来拜会农神医。我等不告而来,多有冒昧,尚请农兄海涵!” 小蛋听他报出一连串名头,个个都是威名赫赫,一方泰斗,不由头皮有点发麻,心道:“摆下这么大的阵仗来找农神医,到底所为何事?这位老爷子再会装聋作哑,呼呼大睡,眼下也不能不露面了吧?” 果然,柴门一开,农百草走出木屋,向守残真人还礼道:“诸位大驾光临老朽寒舍,农某有失远迎。不知守残真人有何赐教?” 小蛋心下禁不住一笑,道:“敢情农神医也会说客套话,并非不近人情。只是他心中善恶分明,又对我师父极为厌恶不屑,这才不给好脸色罢了。” 守残真人在众人之中资历最老,当即回答道:“农仙友客气,贫道不敢当。只因子日前敝派听说忘情宫发生内讧,楚望天复位,叶无青身中奇毒侥幸逃脱。 “贫道想来,他身上所中的忘情水毒几无药可解,惟一的生机便是来向农仙友求医。所以贫道携敝派诸位同门,日夜兼程赶来覆舟山,只盼能先一步截下叶无青,为我天陆仙林去一心腹大患,亦可振奋同道威慑宵小。 “恰好越秀、燕山、平沙岛和碧落剑派亦是同仇敌忾,齐齐赶至,大伙儿便连袂登门,拜望农仙友。” 他的话才说了一个开头,小蛋已然睡意全消。他恍然大悟到,这群人从四面八方日夜兼程汇聚到百草仙居,竟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追杀叶无青! 顿时,他的手心里捏出了冷汗,也想通了滕皓为何会选择轻易退走。敢情忘情宫早已将叶无青重伤逃亡的消息传遍天陆,要借刀杀人! 自己该怎么办?小蛋内心紧张地急思对策。要想在众多正道一流高手的面前,保护叶无青脱逃,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即便侥幸逃脱了,叶无青的命一样保不住,毒发身死也只在旦夕之间。难道说,不管自己如何千辛万苦,却注定只能得到这样一个令人沮丧的结局? 那边农百草耐着性子听完,捋捋唇下胡须,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事和老朽有关系?” 守残真人瞥过小蛋和叶无青,暗道:“这农老头的脾气可真够臭,也真够难缠,明明叶无青被他的弟子抱着就跪在他家的门口,还跟贫道装胡涂。” 他脸上微微一笑,说道:“适才贫道听说,农仙友吓退了前来追杀叶无青的忘情宫长老滕皓等人。贫道心中对此是将信将疑,惟恐中了魔道中人的恶意挑唆。” 农百草“啊”了声,道:“是有这么回事,倒也不是谁在造谣。不过,守残真人是从哪里得知的呢,难道你跟滕老魔沟通交流过了?” 守残真人略显尴尬,心里暗暗愠怒道:“这个老农头,说话尖酸刻薄一如既往。若非看在他曾救过敝派数位长老耆宿性命的分上,贫道岂能容他胡言乱语,肆意诋毁我太清宫的清誉!” 想到这里,他心气略平,反觉得自己感恩图报,虚怀若谷,自该是正道大派掌门应有的胸襟气度。 一旁的停涛真人接过话头道:“想那叶无青三年前以卑鄙手段偷袭翠霞派,杀害淡怒真人,又遣部下血洗平沙岛,实乃人神共愤,为我正道不共戴天之敌。农神医云游常年四海,消息灵通,应不会不知。以贫道揣测,莫非另有隐情?” 他这番话暗藏机锋,虽较之守残真人高明了许多,奈何农百草油盐不浸,翻着眼道:“真人既猜到其中另有隐情,还来明知故问,却是为何?” 晋连沉不住气,开门见山道:“如今叶无青和他的徒弟常寞,就在农神医家门前。我等要出手擒拿,为天陆扫除一大祸害,不知农神医可否行个方便?” 农百草对守残真人和停涛真人还算客气,可撞上晋连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毕竟平沙岛曾恶意栽赃当今翠霞派掌门盛年,令其自残九刃,以证清白。此事真相大白后,人人均对平沙岛大不以为然。 他哈哈笑道:“好啊,晋掌门总算没忘记这是农某的家门口!”他突然张手摄过一根五尺多高的细长竹杖,立在身前。 晋连自然识得这名动天下的“神农百草杖”,一凛道:“农神医,你这是要干什么?” 农百草嘿笑道:“放心,老朽还不至于跟你这后生小辈翻脸!”身形陡地一晃,在小蛋身外用神农百草杖画出一个方圆五丈的圆圈,倏地回到原地,“啪”将竹杖随手扔出,然后农百草拍拍手,环顾众人问道:“这一下,就不用老朽再费口舌多说什么了吧?” 众人脸色齐变,做梦也想不到,农百草的态度竟是如此强硬。如果换成其它人,哪管对方修为是否超凡入圣,也未必架得住在场正道五派五十三位高手的合击。 然而,农百草身分实在太特殊了,尽避性情古怪,却在正道中享有高出各家掌门的超脱地位。别说在场镑派均有重要人物曾受过他的救命之恩,就是没有被农百草医过的人,又怎敢保证自己往后就不会求他? 燕山派掌门周陌烟咳嗽一声,道:“农神医,你这岂不是在为难我们?” 农百草紧绷着脸道:“你们莫名其妙跑到我的家门口闹事,怎么反是我在为难你们?” 眼看要说僵,越秀剑派掌门屈箭南抱拳施礼,解围道:“农前辈圣手仁心,天陆共仰,在下亦深为敬佩。我等前来,只求诛杀叶无青,为众多死难同道报仇雪恨,绝无与农前辈为难之意。若前辈对此仍有误会,晚辈愿代诸位谢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兼且屈箭南在天陆仙林中口碑甚佳,与盛年、丁原等人私交甚笃,情如手足。 听他开口,农百草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摇头道:“小屈,怎么连你也来凑这热闹,老朽好生意外。” 忽听小蛋说道:“农神医,他们是来找我和师父的。刚才您帮晚辈挡下滕皓,我已十分感激。现下诸位正道尊长登门,您也不必再帮我说情。有谁要抓家师,只管找我,晚辈接招就是!” 他的嗓门不大,但话音清楚明白地传送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令得众人心头一怔。 有人暗道:“叶无青门下居然能出这样的徒弟,倒也忠勇可嘉。可惜了,误入歧途,为虎作伥,终究要不得。” 也有人心里冷笑道:“装模作样,要不是农百草拦着,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对着众高手口吐狂言,妄谈接招?” 小蛋徐徐起身,心道:“稍后动起手来,不知屈大哥会不会出手?他要真的一剑刺来,我该怎么接?”忍不住悄悄往人群里的屈翠枫望去,却见他并不看自己,反将头压得几乎到了胸口。 农百草见小蛋起身,勃然怒骂道:“蠢才,你以为我是在帮你?就凭那两桶肥,就值得老朽为你开罪正道各派?” 小蛋愣住了,就听农百草继续骂道:“叶无青的确该死,死一百回也是活该。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他已经被忘情水毒得不成人形,比路边的叫化子都不如!像他这种人,老朽不出手相救也就罢了,但也绝不会乘机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否则,与小人何异?真要容不下他,老朽自会手持五尺神农百草杖,杀上忘情宫。要打也该和丁原一样,和他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那才算英雄!” 他说得痛快淋漓,干脆利落,在场众人无不明白,农百草是在教训自己,均都脸上一热。 屈箭南深深一揖,道:“前辈之言在下深感受教,箭南这就退下覆舟山。待叶无青伤愈后,会同各派同道,再与他决一雌雄,不负我正道风范!”说罢,向着守残真人、晋连等招呼了一声,率着越秀剑派的门下齐齐退出枫林。 守残真人面色难堪,缓缓道:“农神医,你的话是不错。但叶无青非同常人,手上血债累累,又是修为绝顶阴险狡诈,若今日不除去他,无异于养虎为患!” 农百草摇摇头道:“我已说得很明白了,叶无青的忘情水毒无药可解,对这将死之人,众位苦苦相迫,又是何必?” 晋连冷笑道:“那是农神医没有亲人死在他的手上。我平沙岛与叶无青仇深似海,若不亲自将他手刃,晋某再无颜向死难的上百同门交代!” 农百草喝道:“你手刃一个奄奄一息将死之人,就有颜向贵派列祖列宗交代了?” 晋连被农百草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冷哼了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停涛真人暗自思忖道:“农百草说得也不错。叶无青迟早是个死,为他得罪这位老爷子,真是何必?不如先退下覆舟山,再做计议。” 恰这时,听农百草问道:“你们没谁哪不舒服吧,那就恕老朽不留客了。” 停涛真人见周陌烟嘴唇稍动,忙抢先笑道:“农仙友所言发人深省,贫道自感汗颜。我等多有打扰,尚请宽宥。诸位,这里风狂雨大,不如先退下山去,找个地方避雨歇脚,喝杯热茶也好。” 守残真人看见他偷偷向自己打眼色,虽弄不明白停涛真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素知他机智多谋,必有后招,故此也拂尘一摆,含糊其词道:“贫道告辞。” 顷刻之间,四十余人走得干干净净,百草仙居前又恢复了寂静。小蛋抱着叶无青向农百草一躬身道:“农神医,虽然您不能为我师父疗伤驱毒。但接连两次帮我们赶走追兵,晚辈感激不尽。说不定稍后还会有人来找我师父的麻烦,我不能再连累您,这便告辞了。” 农百草拖长声音道:“你以为他们真的退走喝茶去了么?老朽跟你打赌,只要你双脚一离开覆舟山的地界,你和叶无青,一个也别想活。” 霸下哼道:“臭老头,又装模做样假慈悲了!咱们是死是活,干你屁事!” 小蛋道:“小龙,别说了,农前辈有自己的苦衷。”说罢向农百草一礼,转身离去。 忽听农百草在身后说道:“年轻人,你不想救你师父了?” 小蛋情不自禁转过身来,惊喜地问道:“农神医,您肯救我师父?” 农百草的目光在小蛋的脸庞上停留良久,最终低低一哼,返身走进木屋。 “砰!”柴门关闭,留下小蛋傻傻地呆在原地。 小蛋真愣了,猜不透农百草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霸下转转小眼睛,一句“装腔作势”的评语在嗓子眼里打了两转,好不容易又咽回了肚里,却见小蛋重又走回到木屋前跪下。 这一跪便又是三个时辰,雨势徐歇,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停下。 一道彩虹飞架覆舟山后,暮色透过枫林照入百草仙居前清洗一尽的湿润绿茵上,熠动着七色水光。 “扑通!”小蛋的身躯猛地栽倒,抱着叶无青躺在泥泞的青草地上兀自不觉,竟是呼呼地睡了过去。 霸下见状急忙叫道:“干爹,醒醒,不能睡——” 小蛋体内的大梦真气汩汩流转,浓烈的睡意占据全身,他全然听不到霸下的呼唤。 霸下双目喷火,一个腾身撞破窗户,冲入木屋,怒吼道:“农老头,你这算什么意思?我干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爷把你连人带屋子一块儿烤了!” 农百草半靠在躺椅里,桌上一尊小小的丹炉隐隐飘出幽香。他悠闲地握着卷医书,翻了翻眼皮瞧了眼气势汹汹的霸下,若无其事道:“他又没死,你哭什么丧?” 霸下暴怒道:“狗屁,你还神医呢,见死不救光摆谱。小爷先拆了你的破屋子!” “啪!”农百草遽然弹身掠起,探手用医书在霸下背上重重一敲,旋即飞退回躺椅,一去一来快逾闪电,打得霸下来不及反应,竟愣在那里。 “你懂个屁!”农百草也怒道:“你干爹给谁当干爹不好,给只乌龟当干爹他身上早负了不轻的内伤,又连日奔波不得休息,如此强撑,迟早要元气大伤。 “我让他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又在周围布下‘清心舒和散’和‘百草还元香’,替他疏淤宁心,养精安神,消弭去体内隐患,你不知好歹,反在这里胡说八道教训老朽?若非看在你年幼无知,情有可原的分上,老朽这便开锅把你炖成一碗十全大补王八汤!” 霸下被他喝斥得一愣一愣的,待听懂农百草的意思,不禁转怒为喜,眉开眼笑道:“农老神医,您是说,您这是在帮我干爹调理身子,治愈内伤?” 农百草哼了声,道:“若非如此,这傻小子抱着叶无青冲下山去,用不了三招两式先自己交代了,到时候你哭谁去?” 霸下满心欢喜,对农百草的话也不计较了,连连点头,道:“那还要跪多久?” “我不知道,”农百草重新打开医书,回答道:“你看他什么时候会死心?” 霸下对叶无青的生死其实并不关切,闻言摇摇头道:“那可就惨了,他不会死心的。” “那就一直跪着吧,”农百草胸有成竹道:“等叶无青完蛋了,他自然会死心。” 霸下想了想,深以为然道:“不错,不错,外面的那些人都是冲着叶无青来的。只要他一死,我干爹也就没事了。敢情农神医早已有神机妙算,害我白担心一场。” 农百草不答他,霸下在屋里待了半晌,自觉无趣,从窗户上破开的洞口溜出。 此时天色渐暗,小蛋沉睡不醒,霸下伏在他肩膀上,瞅瞅叶无青,忽地大悔道:“糟糕,我怎么忘了问问,这家伙还能撑多久?” 直到后半夜,小蛋悠悠醒来,顿觉身上的不适与疲乏一扫而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他不明其中关键,只当自己睡了一觉,恢复了精神,望望屋里灯火已熄,四下万籁俱寂,惟有清冷的月华如轻纱般笼罩枫林,静谧幽深。 耳边就听霸下的声音道:“干爹,反正咱们也不急着走,你要不多睡一会儿。这儿有我守着,保证不会出事。” 小蛋挺了挺腰,奇怪地看了眼霸下,道:“我睡醒了。小龙,你也歇一会儿吧。” 霸下道:“我不累。干爹,你说滕皓、还有守残真人他们会不会还守在山下?” 小蛋道:“应该会吧,不见我师父死,他们是不会安心离去的。”说着他低下头,看见叶无青脸上的毒气又深了一层,不由叹了口气。 他割破手腕,又滴了将近半碗的鲜血灌入叶无青的口中,瞧得霸下心里直发疼。牠情知劝阻也没用,只好暗暗发狠道:“这老家伙怎么还不死?” 补完血,叶无青肌肤上的毒彩又稍稍褪淡了些许,小蛋略吁口气,弹指封住伤口周围的经脉,再敷上药膏,心中念道:“师父,您可得咬牙挺住,我说什么都要救您!” 突然,他惊愕地意识到,尽避自己对叶无青诸多行径不愿苟同,但在忘情宫的近三年岁月里,却已悄悄认同了他师父的身分。 不管叶无青对自己是否居心叵测,别有图谋,这几年里在忘情宫中,除了楚儿,他无疑是最为关心照顾自己的人。 “师父,你不要死,你不该就这样被席魉、滕皓害死!”小蛋望着叶无青委顿的脸庞,在心里默默对他,亦是对自己说道。 第九集 黯夜篇 第三章 八面来风 月向西垂,又一个覆舟山的黎明即将来临。 霸下迷迷糊糊,趴在小蛋身上,随着他肩膀轻微的起伏,正要慢慢地睡去,猛感到警兆闪现,一股劲风从头顶袭来。 “铿!”雪恋仙剑镝鸣出鞘,在黑夜里打过一道雪白的电光,向上飞挑。 霸下霍然抬头,只见一道火红的身影扑袭而至,插向自己后背的左爪为了招架雪恋仙剑,不得不中途变招,翻腕弹指一点。 “叮叮”脆响,雪恋仙剑激偏划落,小蛋单膝跪地,用大腿托住叶无青的身躯,左掌凌空拍向对方踹落的右脚。 “砰!”腿掌相交,小蛋身躯一震向右侧倾斜,顺势倒地翻滚。 “啪!”一蓬红色袖影将将走空,在他原先跪立的草地上轰出一片凹坑,委实险到极致。 霸下腾身飘飞,看清偷袭自己的赫然就是无波府府主,冰火双真之一的丹火真君。牠不由得勃然大怒,双目电光暴涨,飙射出两束“火睛光飙”,飞打对方面门。 丹火真君没料到时来年余,霸下道行大进,已能从两眼里射出光飙,惊异地低“咦”一声,愈发渴望把这绝世灵兽收为己有。 他反手掣出冥火凤翅镗“叮叮”激飞“火睛光飙”,右臂微微感觉酸麻,身形亦被震退数尺,悬浮在半空中。 小蛋乘机起身,左手环抱叶无青,右手横剑伫立,暗凛道:“这老魔也来了!” 原来当日小蛋和罗羽杉为毕虎襄助,逃出无波府后,丹火真君窝了一肚子火直闯云幂宫。奈何石玑娘娘早有预料,云幂宫内已然空无一人。 丹火真君一怒之下将云幂宫焚为灰烬,却自忖不是叶无青的对手,终究不敢杀上忘情宫找小蛋算帐。然而私下里,对于龙子霸下始终垂涎三尺,念念不忘。 近日他听闻忘情宫内乱,叶无青身中忘情水毒,由小蛋拼死相护,杀出重围,要前往百草仙居寻找农百草求医。丹火真君登时喜出望外,即刻动身赶来。 抵达覆舟山下,他立即发觉已有不少正魔两道的人捷足先登,隐匿于百草仙居外,想来是忌惮农百草的修为与身分,不便用强,这才苦苦隐忍守候时机。 丹火真君与这些人的目的迥然不同。他志在霸下,更想宰了小蛋出口恶气,并不把叶无青的死活放在心上。 他深知农百草乃天陆正道的十大顶尖高手之一,修为恐尚在自己之上,殊不可辱。但一来利欲熏心,再则估摸着对方绝不致为了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与自己尽全力相拼,只消速战速决,未始没有机会。一旦夜长梦多,赶到覆舟山的正魔两道高手人数越来越众,再想有所作为可就难了。 故此权衡了一番之后,丹火真君偷偷潜到百草仙居外,又在暗中耐心窥觑许久,直等到霸下奄奄欲睡,防备松懈之际,才突然从后偷袭,原本以为这一记钻木爪插落,能够八九不离十将霸下手到擒来,却不意被小蛋拦截。 他一击失手,亦是暗吃一惊道:“难怪这小子能护着叶无青逃出忘情宫,短短一年不见,他的修为居然又有突飞猛进。若不趁早除去,异日定成老夫一大劲敌!” 霸下早先在丹火真君手上吃过亏,见来者是他,心头不禁打起了鼓,冲着木屋里扬声叫道:“农老神医,快醒醒,有人真的来烧你的房子啦!” 但话音落下老半天,也不见农百草在屋里有丝毫回应。丹火真君心中大定,暗庆自己猜得不错,农百草果然不愿为了小蛋与自己为仇作对。 他哈哈一笑,道:“小子,放聪明点,乖乖把霸下交给老夫,我或许可以考虑心慈手软饶你一命!” 小蛋摇了下头,道:“牠不愿意,谁也不能强求。”当下暗运真气,凝神戒备。 丹火真君不屑冷哼道:“就凭你,也敢和老夫争?”挥手推出一卷燃云魔掌,身形随即紧跟其后,化掌为爪飞抓霸下。 霸下全身赤光一亮,爆射出一团“天雷地火”,“轰”地击中燃云魔掌。熊熊火焰迸溅流散,“呼——”地穿越过四周红枫树,竟无法燃着丁点。 小蛋屈指连弹,激射出四缕银丝,直取丹火真君探出的左腕。丹火真君早见识过小蛋能口中喷丝,见他如今居然能用手指激弹,不禁一奇。 他左爪微顿,冥火凤翅镗化作一溜赤芒飞斩银丝。孰知银丝异常坚韧,“啵啵”低响顺势缠上凤翅镗并未断落。 丹火真君唯恐小蛋再施展“周而复始”的心法吸食自己体内的真元,忙不迭翻手亮出累劫扳指,“嗤嗤”光闪如火树银花,沿银丝直烧小蛋左手。 小蛋心念一动,震断银丝,纵身掠剑一式“吾身独往”刺向丹火真君胸口,竟是和他打得难解难分,不落半点下风。 斗了十余个照面,小蛋需用左手环抱叶无青,终究十分不便,局面渐渐吃紧。但他稳守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有霸下从旁助阵,令得丹火真君一时半刻间竟也拾掇不下。 丹火真君暗自焦灼道:“说不定农老儿正在屋里偷笑,枉我垂名天陆三甲子,连个乳臭未干的娃儿也打得这般费劲!” 想到此处,丹火真君蓦地虚晃一招,抽身退出三丈,急念真言从袖口里祭出三彩竹箩,打算要故技重施,将小蛋和霸下一并摄入箩中,慢慢收拾。 然而小蛋吃一堑长一智,自从侥幸逃出无波府后,他就一直在寻思对付三彩竹箩的办法。而今眼见丹火真君又将此宝祭起,当即抢在对方出手之前扬声振剑,劈开一扇虚空星门,身形迅疾闪入隐遁无踪。 丹火真君愣了下,惊疑不定道:“莫非这小子识得厉害,要借遁术脚底抹油?” 他心念未定,冷不丁星门乍现,小蛋掠身飞凌在三彩竹箩之上,沉腕猛劈。 “喀!”尽避丹火真君见势不妙,竭力催动三彩竹箩闪避,但依旧慢了半步,被雪恋仙剑劈个正着。一串光焰四散,三彩竹箩“嗡嗡”哀鸣,光华大黯从空中栽落下来,无力地遁入丹火真君大袖里。 丹火真君至宝受损,愤恨欲爆,累劫扳指焕放出成百上千朵绚丽火菊,铺天盖地涌向小蛋。 小蛋有怒犀怒甲护身,本无须畏惧,担心怀里的叶无青为累劫火菊所伤,忙闪身退避,雪恋仙剑舞成团团雪光护持周身,不敢有须臾大意。 丹火真君立刻醒悟到其中关键,暗自一喜,催动身形迫近小蛋,冥火凤翅镗火影重重,寒光漫天,招招不离叶无青的要害部位。 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小蛋顾此失彼,全无还手之力。他的修为本就不如丹火真君甚多,这刻被对方抓住软肋穷追猛打,才三五招间业已险象环生,岌岌可危。霸下一次次奋不顾身从旁救援,亦教丹火真君的累劫扳指尽皆挡下,徒叹奈何。 战到酣处,但听丹火真君一声狞笑,冥火凤翅镗崩开雪恋仙剑,令小蛋身前空门大露,钻木爪高举插落,锁向叶无青咽喉。 小蛋无从招架,情急之下惟有奋力拧腰,用身体挡住叶无青,疾催怒犀怒甲护持背心,准备硬接下这一爪。 间不容发里猛听“啪啪啪啪”连声疾响,斜刺里一束青色竹影犹如神兵天降,与丹火真君的钻木爪眼花撩乱地拆解数下,将其攻招尽数化解。 丹火真君长啸退身,腾在空中怒视横挡在小蛋身前的农百草,一脸杀机,嘿然说道:“农老头,你是铁了心要替这小子出头了?” 农百草不答,探神农百草杖虚指地上五丈方圆的圈子,反问道:“看见这个了么?” 丹火真君不知其中典故,微微困惑的点头道:“老夫看见了,那又如何?” 农百草冷冷道:“昨日天陆五大剑派连袂来访,老朽便在他们面前画下这个圈,警告不论谁人胆敢踏入半步,伤害这少年,农某誓不袖手旁观。真君的名头虽响,可也未必有五大派各家掌门的面子大!” 丹火真君暗吃一惊,又瞧了眼地上的圈子,却并不愿在农百草跟前示弱,冷笑道:“农老儿,我真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你的私生子,竟让你如此舍命庇护?” 他本以为此言一出,农百草必然会大发雷霆,含怒出手,故而全神贯注准备应接对方暴风骤雨般的神农百草杖。 哪想农百草声色不动,淡淡道:“你骂完了?” 丹火真君大奇,心道:“农老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忽觉一股微风徐徐拂面,灵台顿感不妥。原来他面北背南而站,这股风却是迎面吹来,大异常理,细察之下,立时觉得晨风花草清香里依稀隐含着一抹异味。 他急忙屏息护体,暗自一转丹田真气,竟似凝结成铅,疑为中了农百草名扬天下的“有气无力散”。 丹火真君面色大变,乘着中毒未深骤然纵身遁入枫树林内,遥遥传音道:“农老儿,山不转水转,老夫他日定有厚报!” 好在农百草只欲将他逐走,并未乘势追击。丹火真君一气远遁三百多里,以免不巧撞上逗留在左近的正道各派,才寻了处荒僻无人的山林打坐迫毒。 他花了半个多时辰,运功将体内有气无力散的药力尽皆迫出,长身而起,遥望百草仙居的方向,恨恨道:“农老儿,老夫一时失察受你暗算,咱们走着瞧!” 他一边御风行出山林,一边盘算道:“这老家伙修为惊人,又占天时地利,兼之一身施药绝技神出鬼没,我势单力薄难有胜望。若在往日,自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眼下各路高手云集覆舟山,老夫的手只消稍慢半拍,就会被人先下手为强。可惜冰真人隐居北海,相隔万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正感彷徨无计,突然空中一道人影飞降,截住去路。 丹火真君一警道:“此人身法好生了得!”他定睛打量,只见来人乃是一位相貌奇丑无比的老者,身形消瘦,穿了一袭肮脏破烂的红色袍服,背后斜插一长一短两根青铜魔杖,满脸的桀骜狂妄之色,也正瞪着一对精光湛湛的双目打量着自己。 丹火真君心情正糟,冷冷喝道:“丑八怪,还不给老夫滚远点,你想找死么?” 没想到他横,对方比他更横,勃然怒道:“你敢骂老子丑,我劈了你!”右手立掌如刀,赤光如血呼地劈出,一蓬灼烈狂飙直扑丹火真君。 丹火真君不敢怠慢,运足八成的紫冥火罡以燃云魔掌拍出。 “轰——”一记巨响,火光滚涌,罡风迸散,两人齐齐往后一退,均暗惊于对方功力深厚。 丹火真君吐了口浊气,问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与老夫过不去?” 奇丑老者“呸”地吐了口浓痰,破口骂道:“龟孙子修为不错,若非老子去年受了欧阳霓那小贱人暗算,真元大损,又岂容你卖弄?” 原来这奇丑老者,正是当日被欧阳霓用计逐出独尊谷的欧阳修宏。他一身真元为黑星玉戒吸食大半,整整闭关苦修了一年多,方才恢复了昔时七八成的功力。 事后他曾数次杀回独尊谷,想找欧阳霓报仇,并夺回修罗熔池,却屡屡受挫,铩羽而归。今次偶听人说起叶无青落魄逃亡,小蛋负师前往百草仙居求医的传闻,他登时动了歪念,想能乘火打劫除去小蛋,更欲从农百草手中夺得若干增元补精的灵丹妙药,以求能早日元气尽按,于是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 可欧阳修宏平生极少出门,更不曾离开过漠北,好不容易到了覆舟山地界,却偏偏找不到百草仙居的所在,恰巧撞见丹火真君一人御风行来,即现身拦截,想抓他带路。 丹火真君并不晓得欧阳霓是谁,皱眉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快滚!” 欧阳修宏骂道:“你奶奶的,老子找不到农百草,想找个带路的,偏还撞上你这不长眼的混蛋。要老子滚,你先问问这对青铜魔杖肯不肯!” 丹火真君一听,急忙挥手叫道:“慢,你要找农老儿?” 欧阳修宏双手已摁在青铜魔杖上,瞪视丹火真君道:“你认得他,快说他住哪儿?” 丹火真君思量道:“瞧这丑八怪的架式,绝不是来帮农百草的,多半是和老夫的来意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正愁找不到帮手对付农百草,眼前这位修为奇高又脑筋不灵的丑八怪,正可用上,最好能让他与农百草硬拼一场。” 计议已定,他强自压下对欧阳修宏的厌恶,转颜笑道:“老夫当然晓得农百草住的地方在哪儿,但要看阁下是去找他的晦气,还是去帮他,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欧阳修宏老大不耐烦道:“婆婆妈妈!老子告诉你又怎样,老子非但要找农百草的麻烦,更要杀了小蛋,出我心中一口恶气。” 丹火真君大喜,呵呵一笑道:“好得很,阁下正与老夫志同道合!不如咱们连手,由我领路杀回百草仙居,定能马到成功。” 谁知欧阳修宏狂妄自大惯了,压根不卖丹火真君的帐,瞪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老子当帮手?只管告诉我农百草住哪儿,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丹火真君又羞又恼,正待发作,猛地转念想道:“这人自负凶蛮,正可大加利用,我何必因此动怒?小不忍则乱大谋,且顺着他的脾气,诱他上钩?” 想到这里,他笑意不敛,说道:“阁下修为堪称炉火纯青,老夫深为钦佩,谅农老儿也不是你对手。”他一边说一边留心观察欧阳修宏的脸色,见对方果然神情缓和,流露出自得之意,立刻话锋一转道:“不过——” 欧阳修宏听得正高兴,立刻追问道:“不过什么,别给老子吞吞吐吐!” 丹火真君笑道:“阁下可知,现下忘情宫和正道五大剑派的众多高手悉数聚集在覆舟山下,对农百草、小蛋与叶无青虎视眈眈,摩拳擦掌。” 欧阳修宏不屑道:“那又如何,他们最好别惹火老子,不然来一个杀一个!”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丹火真君假意替欧阳修宏担忧道:“暗中窥觑农百草和小蛋的,并非阁下一人。他们又焉能坐视你独吞好处?万一联起手来向阁下发难,毕竟也是个麻烦。” 欧阳修宏眨巴眨巴眼,似有些意动,问道:“那照你的意思又该怎么办?” 丹火真君笑道:“如果我们携起手来,便能速战速决,赶在其它各路高手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得手,而后远扬千里,令他们追之不及。” 欧阳修宏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又猛然一瞪眼道:“你奶奶的,老子怎么知道你得手后不会打我的主意。说不准,你也在贪图农百草炼制的灵丹!” 丹火真君连连摆手道:“阁下莫要多心。老夫想要的是那头霸下,至于小蛋和农百草的秘制灵丹,全都归你。怎么样?” 欧阳修宏想了想,道:“老子还是信不过你,除非你先发个毒誓。” 丹火真君毫不犹豫举起右手,指天立誓道:“老夫无波府丹火真君,愿与这位兄台连手行动。事成之后,我只要龙子霸下,其它所有尽遍兄台处置。倘若有违此誓,定教他天雷轰顶,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他这个毒誓发得不可谓不狠,但最后一句里却莫名其妙多出个“他”字。至于“他”是谁,反正绝不可能是丹火真君本人。 欧阳修宏粗枝大叶,半点儿也没品出味道来,嘿嘿笑道:“好极,咱们两个就这么说定了!”抬起右手往丹火真君尚未放下的掌上击去。 “啪”双掌一击,就听不远处有怪笑声传来。 “什么人?”丹火真君与欧阳修宏齐齐呼喝,起身飞扑向左首六丈外的一块山石之后,半空中两道火浪狂飙犹如怒龙吐珠,呼啸轰落。 “轰轰——”飞沙走石,火焰飞纵,两道绝强掌力尽数走空。 一束碧影鬼魅般冲天掠起,在高空划过半圈,冉冉飘落到丹火真君、欧阳修宏的身前,却是一位容貌之丑更赛欧阳修宏的绿袍老妪。正是曾令小蛋和霸下吃足苦头的饕心碧妪。 今次饕心碧妪是应晋连暗中邀约而来,丹火真君为农百草用有气无力散迫退三百里时,她就一直尾随在旁,冷眼旁观,只因找不到十拿九稳的出手时机,这才作罢。待到听闻丹火真君与欧阳修宏立约连手,禁不住见猎心喜,随即故意扬声发笑,现出身形。 饕心碧妪眼角余光观察到那块藏身的山石转瞬之中,竟已被两人雄浑的火罡熔成岩浆,不惊反喜道:“两位仙友,不知老身可否有资格凑上一份?” 欧阳修宏哼了声,丹火真君抢在前头嘿然笑道:“那就要看阁下所图何物了。” 饕心碧妪道:“好,你们要的老身一介不取。我只想从叶无青嘴里撬出点东西!” 丹火真君自然清楚饕心碧妪所指的“东西”是什么,但欧阳修宏脑筋一时没转过弯,脱口问道:“老虔婆,妳到底想要什么?” 饕心碧妪幽冷的眼神在欧阳修宏丑脸上一扫即离,心中愠怒道:“这老家伙言出无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待我得手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 她怫然说道:“忘情八法,莫非这位兄台也有兴趣,要与老身争上一争?” 见两人要起争执,丹火真君忙截住话头,轻笑道:“好啊,看来我们三人所求各不相同,正可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大敌当前,望两位莫作意气之争。” 欧阳修宏不悦地嘿了声,望着饕心碧妪心中道:“老虔婆,老子迟早要妳好看。” 丹火真君察言观色已知两人心意,哈哈一笑道:“两位,咱们这就商量一下如何行动吧。” 且不提这三人如何各怀鬼胎,筹谋诡计,那边的农百草逐走丹火真君后,看了看浑身泥泞的小蛋,皱眉问道:“你给叶无青吃了什么,竟让他支撑到现在?” 小蛋实话实说道:“晚辈体内含有圣淫虫精魄,能辟百毒,便给师父喂了几次血。” 农百草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用神农杖虚指叶无青道:“他曾受过重伤,经脉俱损,力战之下旧伤复发,按理绝难活过三天。” 小蛋一省,回答道:“我还给师父服食过一颗空痕大师赠送的玉京散。” “玉京散?”农百草眼睛一亮,问道:“你还有吗,能否借一颗给老朽看看?” 小蛋点点头,取出瓷瓶递给农百草。农百草小心翼翼倒出玉京散,用双指捏起认真审视了片刻,又将它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合起双目喃喃低语道:“重玄金华香檀、芝更草、百诞龙炎珠、雪山九瓣莲、寒石黄芽——” 他缓缓报出一串小蛋闻所未闻的药草名称,到后面语速越来越慢,眉头亦越皱越深,最终喟然一叹道:“云布衣不愧是医道宗师,绝代奇才,这玉京散亦实乃人间灵丹之最。可惜,其中尚有三味药材老朽无法辨出,仅此一项,我农百草不得不甘拜下风。奈何斯人已逝,玉京散也成绝响。” 小蛋说道:“农神医,不如您将这颗玉京散收下,说不定能将它重新配制出来。” 农百草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将玉京散装入瓷瓶还给小蛋道:“此丹为云布衣耗尽毕生心血之杰作,岂同凡响。老朽纵然能破解所有的用材,亦无法复制出它炼制的秘方。况且,诸如重玄金华香檀、芝更草等等用料,无一不是人间罕见的珍稀灵草,穷我余生之力,亦难以再收集到其中半数。你将它小心收好,他日或有大用。”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叶无青祖上积德,自己虽作恶多端,却偏生收了你这样一个宅心仁厚、重情尚义的徒弟。老朽委实是无话可说。” 小蛋恳切道:“农神医,求求您救我师父。我定会劝他改恶向善,放下屠刀。” 农百草嘿然一笑,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让叶无青放下屠刀,难、难、难——何况老夫早有言在先,又焉能自食其言?” 小蛋沉默须臾,忽然问道:“农神医,假如是晚辈中了忘情水毒,您会救么?” 农百草想也不想道:“那是当然”他陡然心中一震,隐约猜到了小蛋的想法,不由惊愕道:“咦,年轻人,你要做什么?” 小蛋笑笑,道:“我终于想出了一个笨主意,既能救师父,也不会让您为难。”掣出雪恋仙剑,在叶无青腕上轻轻一划,顿时溢出紫黑色毒血,滴入自己张开的口中。 第九集 黯夜篇 第四章 灵泉仙流 一灯如豆,又是一夜来临。 叶无青静静浸泡在一口汩汩冒着半透明淡紫色泡沫的大缸里,肌肤上的毒气已消退大半,只是依旧沉沉酣睡。 小蛋只喝了两口毒血,所以症状远较为轻,经过农百草一番料理后,已恢复如初。随后他按照记忆照方抓药,救治叶无青,农百草冷眼旁观亦不阻止。 待忙碌停当后,两人在桌边落坐,小蛋满头大汗,神情却甚为愉悦。 农百草点燃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浓烈的烟雾弥漫木屋,令昏黄的灯火更显朦胧恍惚。 他悠悠道:“你乱七八糟地抓药,总算也把叶无青体内的忘情水毒迫出了七七八八,残存部分待他醒转后,倚仗精纯的修为运功逼迫,应该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但山下的人一旦察觉叶无青起死回生,却未必肯给你们喘息的机会。” 小蛋抬袖抹抹额头的汗珠,点头道:“晚辈懂得。等师父伤势稍稳,我就带他悄悄逃出覆舟山,找一处无人的荒山野岭好生静养。” 农百草没有回答,深深吸了口旱烟,说道:“适才老朽为你把脉察毒时,发现你经脉内有两股异样真气。一股自是圣淫虫精气,已然渐成气候,但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另一股浩荡醇正,十分古怪,眼下虽稍显微弱,可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只是其成长进展异常缓慢,甚而很不稳定,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小蛋挠挠头,道:“晚辈叫它‘大梦真气’,打我记事起,它便一直在晚辈体内,睡着后也不需意念催动,它便会自动流转壮大。但每隔一段时日,这股大梦真气就要发作一次,虽勉强压制了下去,却也元气大伤。就为这个,干爹才带我前往天雷山庄,想从罗大叔收藏的天道星图中寻找出解决办法。” 他说着又详细描述了大梦真气走火入魔时的症状,以及后来运用“有容乃大”疏导爆走真气的情形。 农百草专注地听完,沉思良久道:“把你的手递给老朽。” 小蛋依言将右手放在桌面上,农百草探双指轻按脉门,嘴唇微动似在念念有词,半炷香后方才徐徐收回,沉声问道:“你听说过‘灵泉仙流’之说么?” 小蛋茫然摇摇头,农百草毫无诧异之色,低笑道:“老朽不过一问罢了。这个名称莫说你不清楚,环顾天陆亿万苍生,有曾听说过的亦是寥寥无几。而在这其中能够替你筑基洗髓、开源辟流的,据老朽所知,连带一位已经羽化登仙的旧友在内,绝不出三人。可活着的这两位,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们不惜耗损一甲子真元,为你开拓灵泉仙流的缘由。” 霸下听得入神,好奇地追问道:“农老神医,你说的灵泉仙流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农百草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空杯子,道:“这是一个人的丹田,假若它现在是空的,我最多能将壶里的热水倒入里头,令它盈满,但也只能仅此而已。一旦把水全喝光了,这杯子自然又会变空。因为注入杯中的热水是固定的,并不能通过自身繁衍壮大,更无法做到生生不息,无有穷尽。” 小蛋点点头,明白农百草是用杯子和水来比喻丹田与外来真气之间的关系,虽一时还想不通这和自己的“大梦真气”有何关联,但听得仍然非常专心。 农百草接着道:“如果老朽倒入杯中的,并非热水,而是将它的杯底打穿,连接到一股山泉的泉眼之上,你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小蛋眼睛一亮,回答道:“山泉就会源源不绝的涌入杯子里,怎么用也不会干涸。” 农百草用手轻敲桌面,颔首道:“正是!如你我这般,每个人丹田内无不好似拥有一口泉眼,通过终日不辍的勤修苦炼,使之日益壮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拿起杯子,指指杯底道:“可是你的丹田内,却有着两口这样的泉眼。一口是经过你后天努力,逐步开凿的;再一口,却是有人在你初生未满周岁之前,便已为你打通的灵泉仙流,亦就是你所说的‘大梦真气’。” 小蛋听呆了,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小肮下方,彷佛那里真藏了两口泉眼似的。 霸下惊讶道:“农老神医,你说得也太玄乎了吧,这怎么可能?” “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农百草指指小蛋,说道:“有道是‘授人以鱼,莫如授人以渔’。魔道所谓的吸精食元之学,与灵泉仙流的神功相比,不啻天差地远,判若云泥。 “那施术之人需以元神出窍,渡入你的体内,并以无上玄功在你灵台上烙下从其元神中炼化而出的一缕神识,而后在你丹田内另辟乾坤,再经筑基洗髓,打通诸脉,输进自身淳厚真元,以作根基。待灵台上的神识苏醒,即刻会进入到先天之境,催动你丹田内渡入的真元运转周天,卓然成形。 “整个过程至少也需六个时辰,若出现丝毫的差池,或者施术者神销形散,或者受术之人魂飞魄散,绝无侥幸之理。” 他长长歇了一口气,唏嘘道:“你们别看老朽说得头头是道,却也仅止于纸上谈兵而已。一般的仙林高手,能将元神祭出肉躯两个时辰,已属难能可贵;老朽自忖,若竭力咬牙强撑,或能维持到五个时辰左右,再多半刻也是不行。替你施术的那位高人,非但要祭出元神,还需渡入你体内开源辟流,其修为之高,着实已臻至登峰造极的地步,老朽只能自叹弗如。” 小蛋久久回不过神,心中充满难以置信的震撼,不知觉地问道:“他是谁?” “老朽不能肯定。”农百草回答道:“总之,那人与你定然渊源极深,否则断不可能心甘情愿耗损一甲子真元,冒着如此奇凶大险,甘心为你作嫁衣。而且,此人的修为固然超凡入圣,更需精通灵泉仙流之学,这三者缺一不可。” 小蛋心里一动,思忖道:“方才农神医说过,当世能够通晓‘灵泉仙流’大法,并将它用在我身上的人,绝不超出三位。由此可见,他已隐约猜到了施术者的身分,但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 只见农百草放下杯子,继续说道:“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纵然灵泉仙流大法亦不例外。须知,无论什么东西,不是自己的,用起来终归不会顺手。因此,你体内的灵泉仙流在初具雏形之后,就开始不定期地发作反噬。若无大乘级的高手时时在旁护法,以你目下的修为,实乃凶险之极。” 霸下大惑不解道:“既然如此,那给我干爹打通灵泉仙流的人也应当懂得这道理,为何完事之后便拍屁股跑了呢?这不是管杀不管埋么?” 小蛋苦笑道:“小龙,你别胡说,想来是那位高人突然有了急事无法抽身;又或者他另有深意,不是咱们现在所能够揣度。” 农百草却“嘿”地一声轻笑,道:“管杀不管埋,说得好!这老道素来如此,想当年——”他猛然察觉失口,立即停顿住话头,转而道:“小蛋,虽说你如今用有容乃大控制住了灵泉仙流的发作,但终非一劳永逸之法。你想不想知道,如何才能彻底解决你体内存在的隐患?” 小蛋情不自禁地点头道:“想啊。”内心却转念道:“老道?看来农神医其实知道此人是谁,可他既不愿说,我也不能多问,但这人应是天陆玄门的翘楚人物无疑。” 农百草亦同样在困惑地想道:“难怪他十八年前会突然登门拜访,与我一连探讨了整整半个月灵泉仙流大法的心诀,敢情就是为了这娃儿。可眼前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会让他这般耗尽心血倾力栽培,甚而延误登仙之期?” 听到小蛋的回答,他收住思绪,油然微笑道:“倘使有朝一日你能将灵泉仙流与自身的真元水乳交融,合而为一,即可百无禁忌。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真正的解决之道在哪里,老朽也帮不上忙,惟有靠你自身寻找。” 霸下闻言拖长声音道:“农老神医,你这话说和不说有什么两样,自己找?我干爹若晓得怎么找,又何须向你求教?” 农百草没理牠,瞥了眼墙角的大缸中泡着的叶无青,淡淡地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再泡下去,他就该成水煮鱼了。” 小蛋“啊”了声,从沉思中醒转,赶忙起身将叶无青湿淋淋地从大缸里托出,左顾右盼,不知该将他放在何处。 农百草用脚一踢身边的躺椅,道:“就这儿吧。” 小蛋将叶无青躺靠进椅子里,凝目观察他的面色,除了眉心隐隐还透出一丝淡紫色的毒气外,其它地方的肌肤基本已恢复正常,只是苍白憔悴了些。 小蛋稍稍放心,道:“多谢——” 农百草一挥手立刻打断他的话语,肃容道:“你要搞清楚,我没救过叶无青,他与老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最多,你用了我的一些丹药和器具,也都只当是我借给你的。” 小蛋心中感动,不再多说什么,默默无语地向着农百草深深俯身一拜。 霸下百无聊赖打量着桌上的那座小丹炉,奇怪道:“这里面炼的是什么?” “一十八颗‘千金茶调丸’,”农百草回答道:“再有六七个时辰也该炼成了。” 霸下咽了两口馋涎,盯着丹炉里腾腾跃动的光焰,问道:“是不是很好吃啊?” 农百草瞪了他一眼,冷然道:“这是老朽为了救治汉州西南七州十八县,数万感染了伤寒恶疾的穷苦百姓而炼制的救命丹药,你说好吃不好吃?” 霸下眨眨眼,道:“吹牛,区区十八颗小丹丸,能救活几万人?” 农百草不屑道:“蠢材,白蚁虽小能溃长堤,顽石固大一无是处。你当我是走江湖卖狗屁膏药的冒牌郎中么?尽那么多废话。老朽只需将小小的一枚千金茶调丸溶入大镬里,尽可供几千人各饮上一小碗。” 小蛋听了,不由大受震动,暗自钦佩道:“这才是真正的天陆神医、万家生佛!” 他望了望窗外的夜色,月上中天已过子时,当下道:“农神医,您的大恩晚辈铭记肺腑,不敢或忘。趁着夜深,我这便告辞,设法潜出覆舟山去。” 农百草“咄咄”敲熄旱烟,问道:“怎么,这就急着走了,是怕连累老朽?” 小蛋被他道破心意,也不隐瞒,说道:“我已想出突围的法子,前辈无须担心。” 农百草哼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决意要走,老朽自不强留。不过,跟着叶无青没什么好,等他渡过此劫,你最好离他远点。这番舍命相救之情,也对得起他的狗屁师恩了。若不然,迟早有一天跟他一样,身败名裂、亡命天涯。” 小蛋点点头,又向农百草一拜道:“我明白了,有劳前辈提点。晚辈离开之后,如果还有人追杀到百草仙居,请您只管告诉他们,我是向东走了。” 农百草面露愠色,道:“放屁,你当我是什么人?要滚快滚,少啰嗦。” 小蛋一笑,抱起叶无青,合着他的双手再对农百草一礼,低声道:“农神医,晚辈去了,您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侧身推开柴门,背影迅速融入茫茫的夜色里,转瞬间消逝无踪。 “呼——”农百草右袖微扬,拂起一股清风,将柴门重又虚掩。屋里顿显冷清,惟有丹炉里尚汩汩冒出缕缕青烟,间或有一两声“劈啪”的轻微爆响传出。 他放下烟袋,拿起一卷医书挑灯夜读,不经意里光阴飞逝,又是两个时辰。 东方的天际微露鱼肚白,晓风从门窗的缝隙里吹入木屋,悄然曳动火苗。再过四个时辰,桌上的这炉千金茶调丸即可大功告成。 忽然,他放下医书,霍然起身,卷袖摄过神农百草杖握于手中,望了眼桌上的丹炉,推门而出。目光拂视之处,赫然伫立着去而复返的丹火真君。 农百草漠然哼了声,心念急转道:“阁下请的帮手在哪儿,何不一起现身。” 丹火真君暗凛道:“这老儿好厉害,竟猜到我敢二次登门挑衅,必有帮手。可惜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万万料不到,老夫这次是带回的是两大顶尖高手。” 他不动声色回答道:“不错,老夫确有请了帮手助阵。农神医,你我无冤无仇,阁下何苦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开罪正魔两道各路高手?以我愚见,不如退后一步,海阔天空。免得咱们兵戎相见,谁都不好看。” 农百草冷冷道:“丹火真君,好歹你也是两度蓬莱仙会上有数的人物,然而今日所作所为,真正教老朽深感失望。我和你已无话可讲,要人,尽避放马过来。” 丹火真君不怒反笑,只是这笑容里充满阴冷,说道:“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呜——”山风自林间吹过,飘荡起两人的衣袂,片片绚烂如血的红叶从枝头飘落,似蝶般在空中轻舞飞扬。 农百草蓦地灵台生警,暗道:“不好,果然是调虎离山!”身形一晃几欲快过迎面吹拂来的晓风,飞退向木屋。 “砰!”房顶被人粗暴的用掌轰碎,一道红色人影飞坠,径直迫入木屋里。 “飕”,碧芒乍闪,如鹰击长空雄劲奔放,幻出道道光影极尽玄妙,神农百草杖应声掠至,向破入屋内的那红衣人胸口点去。 红衣人似乎没预料到农百草退得如此之快,不及掣出背后一对青铜魔杖,人在空中赶忙挥掌相拒。 “啪啪啪啪”一串脆响,神农百草杖神出鬼没,始终不离红衣人身前要害,令他全力招架,竟无还手之力。 电光石火间,两人已交手数招,农百草扬声喝道:“去!”神农百草杖顺势变招一挑,红衣人猝不及防“呼”地被激弹而出,“喀喇喇”将墙角的那口大缸撞的粉碎,顿时水流一地。 红衣人这才勉强站稳,双掌封在面前,凶狠的目光略含惊诧盯着桌前伫立的农百草,大骂道:“你个龟孙子!” 话音未落,门外的丹火真君业已飞掠进来,冥火凤翅镗挂动尖锐呼啸,在屋里打过一道电光,直削农百草后脑,竟是不顾身分与红衣人连手夹攻。 农百草并不回头,反手挥杖“铿铿、铿铿”连挡四下,将丹火真君的攻招化解。 丹火真君倏地退到门口,借机打量屋中情形,果不见了叶无青和小蛋,不由又恼又恨,嘿嘿低笑道:“农老儿,叶无青和小蛋去了哪里?” 农百草一翻眼,不客气地道:“我有必要告诉你么?” 那红衣人正是欧阳修宏,他对于叶无青和小蛋的行踪,远不如丹火真君来得关切,一双眼睛直直紧盯着桌上的丹炉,心道:“这小丹炉一看就不是凡品,里头炼制的丹药也必定珍贵的很,说不定就能补回老子让那贱人吸走的真元。他奶奶的,老子今次总不能空手而回,先把这丹炉夺到手再说!” 他惟恐丹火真君变卦,舍下农百草去追小蛋,当即纵声狂笑道:“好啊,先解决了你这老东西,再去找他们也是一样!”拔出青铜魔杖,呜呜鬼嚎闪身劈落。 农百草尽避不清楚欧阳修宏的身分,但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两人刚才交手数招,他已试探出对方招式虽稍显笨拙粗糙,可功力甚是不弱。尤其从掌心里透出的灼热火毒更是诡异犀利,略有不慎就会着道。 眼见欧阳修宏的青铜魔杖兜头砸落,农百草抱定主意扬长避短,不与这莽夫硬拼,施展独步天下的燕行身法往左一晃,神农百草杖彷似鱼翔浅底,从两根魔杖几不可察觉的缝隙间破进,疾点欧阳修宏咽喉。 欧阳修宏自高自大,却绝非笨蛋,见状心头一凛道:“他奶奶的,难怪丹火真君好说歹说要拽着老子入伙,敢情这龟孙子的确不好打发!” 他尽收托大之意,身躯后仰双杖交叉封架。“叮”地一声,神农百草杖高高弹起,农百草身随杖走,侧转到欧阳修宏左首,左掌锋芒毕露,直插对方腰肋。 欧阳修宏一个倒翻闪躲过去,农百草的攻势业已如滔滔大川,连绵不绝地攻到。欧阳修宏先机已失,疲于应付,狼狈不堪,直气得嗷嗷怒吼,七窍生烟。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到门口的丹火真君,见其嘴角含着一抹冷笑,好自以暇地袖手旁观,竟无出手相助之意,禁不住勃然大怒道:“丹火老鬼,你这算什么意思?”心神微分之际,腋下一凉,红袍已被神农百草杖挑破,露出一道殷红淤痕。 丹火真君内心亦甚为踌躇,毕竟他志在霸下,也深知农百草不好惹。如今小蛋既已离去,本应立刻设法追赶才是,可就这么走了又颇不甘心。于是束手在旁,静坐壁上观,想待欧阳修宏和农百草拼得两败俱伤后,再做计较。 没想到农百草委实名不虚传,欧阳修宏一个大意失了先手,十余招间居然被杀得丢盔卸甲,尽落下风。假如自己再不出手,恐怕这老家伙要吃大亏。 闻听欧阳修宏叫骂,他哈哈笑道:“欧阳兄莫要恼怒,老夫这就助你一臂之力!”冥火凤翅镗觅准农百草后心,恶狠狠刺去。 农百草在与欧阳修宏激战时,少说了分了一半的心神在丹火真君身上。灵台映射到背后情形不妙,他一掌迫开欧阳修宏,神农百草杖回点冥火凤翅镗,错步闪身,扬起右腿“呼呼”激出九重幻影,飞踹丹火真君小肮。 三人在屋内走马灯般的越战越酣,农百草的身形却左右不离那张桌子。而欧阳修宏和丹火真君也彷有默契,极力避免误击到桌上的丹炉。 由于有前车之鉴,两人一边屏息凝神与农百草交手,一边全力催动攻势,好令对方无暇施展出神入化的药技。否则屋里空间狭小,一旦药粉散开,想躲也难。 如此刀光剑影大战了三十余个回合,双方依旧不分胜负。饶是丹火真君眼高于顶,素来只将苏真视作平生唯一大敌,此刻亦忍不住暗赞道:“农老儿虽位列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列,但平素仅以医术闻名,少有见他出手。今日这一战,方才知他实至名归,无愧此誉。我又何苦去招惹他?”此念一生,心中顿萌退意,渐渐地朝外圈后撤,招式里攻少守多,任由欧阳修宏大呼大喝与农百草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一来欧阳修宏压力骤增,他的修为本就不如农百草,兼之元气大伤,又失了护身至宝荼阳蟒带,眼下更加的吃力。 斗到着紧处,小腿又被神农百草杖险险扫中,一个趔趄侧摔出去,恼羞成怒道:“你奶奶个熊,老子要发飙啦!”荼阳掌灌注十成功力,爆发出一团红蒙蒙火浪排山倒海般涌向农百草。 这招看似不可一世,但招式简陋并无出奇,农百草若想闪躲自是轻而易举。但他身后就是桌上摆放的丹炉,却禁不起荼阳掌的蛮力轰击,势必会影响到炉内千金茶调丸的炼制。故此农百草不进反退,直撄其锋,神农杖飞点欧阳修宏掌心。 “砰!”两股巨力一接,欧阳修宏右臂酸麻几无知觉,身躯蹬蹬连退,气血翻涌。农百草的身子亦是剧烈晃动,神农杖上泛起一层殷红光彩,咄咄热流直逼体内。 丹火真君瞧出便宜,无声无息潜到农百草身侧,钻木爪向他的肩头迅即插落。 农百草无暇调匀内息,只得沉肩侧身朝右一闪。突听“喀喀”窗户碎裂,两束森寒碧芒风驰电掣般激射而入,犹如毒蛇吐信,噬向农百草后心。 农百草暗吃一惊道:“竟还有第三人!”生死之间已不容他多想,腾空飘飞,双足点中碧芒。“啪啪”两响,碧芒如惊鸿翩飞现出真身,却是两道环索。 然而农百草尚来不及喘上一口气,猛地灵台警觉,身侧风动。一名身着惨绿色衣衫的老妪凭空欺近,却是运用了“风遁”之术,扬起细长的鬼爪偷袭而至。 农百草再无法躲闪,剎那里只能运劲硬接。 “噗!”血光四溅,鬼爪深深插入左肩。 第九集 黯夜篇 第五章 医者父母 农百草低哼一声,整个左半边身躯顷刻麻木。他暗自凛然道:“不好,爪上有毒!”身形一晃,脱出鬼爪,翻身落在木屋中央。 三名魔头鼎足而立,而三人之中,纯论修为无疑以饕心碧妪为首,故而也毫不客气地担任起关键时刻突袭农百草,以期能毕其功于一役的大任。 饕心碧妪收住翠玉双飞燕,将沾满鲜血的手爪伸到嘴边,用舌头津津有味地吮舔,喋喋阴笑道:“农老儿,你的味道还不错!” 农百草漠然望着饕心碧妪没有回答,暗暗运功封住血气。好在他常年接触各类草药,其中不乏剧毒之物,体内自然而然生成抗体,对方的破戮爪虽毒,一时半刻却也要不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左肩的伤势颇重,却会令出手大受影响。 他手持神农百草杖,身处天陆魔道三大顶尖高手的包围中,心头夷然无惧,唯一顾念的却是桌上的那炉千金茶调丸。 一旦药丸毁损,要重新炼制少说也需七日之功。而七天之内,又不知会有多少百姓丧命,那是无论如何也耽误延缓不得。 此刻他如果振声长啸,即可惊动留守在山下的正道五大剑派高手,或能引得他们赶来救援。可农百草一身傲骨,从不在人前低头示弱。他日前又不假颜色将各派宿老逐出百草仙居,这时候焉肯厚颜求救? 饕心碧妪见农百草不答,以为他是怕了,得意道:“农老儿,再给你个机会,说出叶无青的去向,饶你不死,如何?” 丹火真君闻言大急,他本已心生犹豫,但如今农百草重伤在饕心碧妪的破戮爪下,这段仇怨已无可挽回,登时杀机大炽,寻思道:“那两个老家伙居无定所,尽可溜之大吉。老夫却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农百草断绝后患,免得他日后纠集正道人物,找老夫的麻烦。” 他嘿然说道:“婆婆不必再问了,这老儿的脾气臭得很。咱们莫要再给他迫毒疗伤的机会。先解决了农百草,再一起去追杀叶无青。” 丹火真君的话正合欧阳修宏心意,他低喝道:“正是,快刀斩乱麻,先杀了他!”犹如千军万马里的急先锋,青铜魔杖一上一下,自左往右横扫农百草。 “哗——”饕心碧妪的翠玉双飞燕也几乎在同时出手,击打农百草双肩,好令他顾此失彼,无法全力招架欧阳修宏的双杖。 反倒是丹火真君叫得最响,出招偏落在了后面,凝念催动累劫扳指,激射出一串火蛇,“嗤嗤”怪鸣凌空扑袭农百草头顶。 这三人齐齐出手,声势大是不同。农百草左肩负伤尚在其次,他不仅要留神毒气蔓延,还需时时刻刻顾忌着桌上的丹炉,一心数用如何能够,转瞬便险象环生,全凭三甲子精纯的修为苦苦支撑不倒。 饕心碧妪看出端倪,隐隐猜到农百草对丹炉视若性命,不敢有丝毫毁损。她只求寻到叶无青能迫出忘情八法,对百草仙居的灵丹妙药却一概漠不关心。故此一招一式无不有意朝着丹炉轰去,逼得农百草屡次舍命封架。 而越是这样,欧阳修宏和丹火真君越觉得这炉丹药非同寻常,更生出窥觑之心。两人配合着饕心碧妪的攻势,远交近攻,将农百草紧紧困在桌边。 “喀喇”一响,尽避双方都存心避让,但木桌终究承受不起屋内激荡的惊涛骇浪,桌腿断裂,轰塌下来。 农百草手疾眼快,左袖一展卷住丹炉,握在手中,可他亦因此等若自缚一臂,战况愈发的吃紧。堪堪斗过二十余招,“砰”地大腿上又中了一击翠玉双飞燕,顿时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饕心碧妪乘胜追击,尚不忘招呼同伙道:“留活口,好问他叶无青的行踪!” 突然,百草仙居外一声清啸由远至近滚滚而来,啸音激越悠长,显示高手所为。 丹火真君脸上变色道:“怕是农老儿的帮手来了,速战速决!” 欧阳修宏、饕心碧妪心同此意,不约而同加紧攻势。农百草苦苦护持着左手的丹炉不遭毁伤,短短瞬间身上又中一掌一爪。 “爷爷——”一声惊急焦灼的呼喊在门外响起,倩影一晃农冰衣破门而入,目睹浑身浴血力战群魔的农百草,不由得柔肠寸断。慧心短剑愤然掠出,奋不顾身地扑向丹火真君。 丹火真君听得背后劲风疾响,头也不回反手挥冥火凤翅镗“叮”地崩开慧心短剑。农冰衣毕竟修为相差悬殊,娇躯一震不由自主地往旁侧滑,右臂火辣辣的淤塞。 正这时,一名器宇轩昂的赭衣青年腾空杀到,朗声说道:“农神医,晚辈来迟,望请恕罪!” 一句话间,手中仙剑大开大阖,睥睨纵横,和丹火真君的冥火凤翅镗连抗六招,这才拧身飘落,立在农冰衣身侧,却是盛年惟一嫡传弟子卫惊蛰。 原来忘情宫内乱后,席魉也不忘遣专人星夜兼程赶往翠霞山,向盛年传书报讯。一方面信中语意暗蕴示好赔罪之意,似欲后翠霞派捐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而另一方面则别有用心地点出叶无青身中忘情水毒,多半由小蛋护送前往百草仙居求医的可能。言下之意,自然是借刀杀人,希望翠霞派乘机寻仇,击杀叶无青。 盛年收下书信后不置一词,只按礼数送走了忘情宫专使,但并未即刻召集各支同门下山复仇。 恰巧第二天农冰衣赶到翠霞山,闻知此讯不禁心急如焚,惟恐爷爷受此牵连,引来麻烦,便欲立刻回返百草仙居。 卫惊蛰放心不下,同时也牵挂小蛋安危,便求得盛年首允,护送农冰衣同来。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抵达覆舟山时,正碰上欧阳修宏等人围攻农百草,情势岌岌可危。农冰衣含怒出手,卫惊蛰惟恐有失,亦随即亮剑对上丹火真君。 屋中战事一停,众人齐齐望向农冰衣与卫惊蛰。农冰衣却是见到农百草伤痕累累,面色惨白,芳心直如要绞碎了一般酸痛,扑入他的怀中悲声道:“爷爷!” 农百草的身子险些被孙女一下撞倒,他忙稳住脚跟,心中一凛道:“我竟是要油尽灯枯了!”他勉力运气迫毒,借机喘息着道:“很好,妳回来了。” 农冰衣紧紧抱住农百草,泪如雨下道:“爷爷,你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农百草哼道:“哭什么,我还没死。擦干眼泪,别让这些卑鄙之徒在一边看咱们农家的笑话!” 农冰衣一省道:“不错,仇敌未去,现在还不是和爷爷说话的时候!”她抬袖拭去珠泪,飞速取了颗丹丸塞入农百草口中,又伸指连点,封住伤口血脉。 卫惊蛰长身卓立在两人身前,留意着欧阳修宏等人的动静。他年纪虽较农冰衣为轻,但见识阅历乃至心智眼力,却远胜于这位农姑姑。 仅仅一瞥之下,卫惊蛰便已瞧出这三个魔头的修为着实了得,哪怕最弱的欧阳修宏当日也曾杀得自己和农冰衣、屈翠枫九死一生,差点丧命。 尽避时过境迁,经过年余的苦修,自己修为又有精进,隐隐直追翠霞派五支首座,可要对付眼前三人,依旧凶多吉少。 他剑眉一扬,计上心来,不露声色道:“农神医,山下五大剑派的数十位高手即刻便会赶至。他们已猖狂不了多久,您尽可宽心。” 农冰衣一怔,虽说她上山时也曾远远见着了五大剑派的人,可情急赶路并未上前寒暄,那些人亦无赶往百草仙居的迹象,卫惊蛰这话显然不实。 但她迅即领会到了卫惊蛰的用意,颔首道:“爷爷,惊蛰说的没错。等屈掌门他们赶来了,看这帮无耻鼠辈还往哪儿逃!” 丹火真君将信将疑,但山下有正道五大剑派的高手驻扎,则是他亲眼所见,确有其事。他上下打量适才与自己交手的赭衣青年,说道:“你是卫惊蛰?” 卫惊蛰早在蓬莱仙会时,曾与丹火真君有过一面之缘,其时他尚是稚龄,而今相貌大改,倒亏对方还能记得,沉声道:“我是。尊驾强闯百草仙居,意欲何为?” 饕心碧妪没想会节外生枝,半路里杀出了农冰衣和卫惊蛰,又听两人言道五派人马即将来援,更不耐多话,截住话狞声笑道:“要你们的命!”探爪插落。 农百草将丹炉交与农冰衣,低声叮嘱道:“小心保管!”横杖封架,挡住饕心碧妪。 欧阳修宏见丹炉落到了农冰衣手里,一记爆吼道:“小妞儿,把丹炉给老子!”阔步近身,青铜魔杖重愈万钧朝她头顶双双砸落。 卫惊蛰沉肩轻撞,将农冰衣推开尺许,低喝道:“农姑姑,让我来!”任情仙剑斜斜上挑,凝重古朴,气象万千,却是一招天照九式中的“擎天柱石”。 “铿铿!”仙剑击中青铜魔杖,看似是一记实打实的正面硬撼,却暗藏玄机,借力打力,令一长一短两根魔杖不由自主交击在一处,又是“当”的一响攻势尽消。 卫惊蛰乘隙中宫直进,仙剑猛地一沉一转,化作“吾身独往”刺向欧阳修宏前心。 欧阳修宏急忙退身趋避,挥杖反攻。奈何今次狭路相逢,两人的实力已悄然发生此消彼涨的变化,尽避欧阳修宏的功力仍可高出一筹,但招式之巧妙,身法之灵动,较之卫惊蛰潜心修炼了二十多年的翠霞派玄门绝学,未免远有不及。 双方你来我往,一晃眼便是十余个回合,卫惊蛰步步为营不急不躁,和对方打得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欧阳修宏却越斗越恼,毫不吝惜荼阳火气,青铜魔杖呼啸狂舞,将卫惊蛰紧紧卷裹在团团光澜罡风之内,却始终伤不到对手半片衣角。 那边农冰衣左手托护丹炉,仅凭右手的慧心短剑与丹火真君周旋,没两个回合已然香汗淋漓,节节败退。她明白爷爷既将丹炉交付自己保管,里面炼制的药丸势必珍贵无比,不容有失,所以尽避险象频出,仍不肯放手。 幸好农百草腾出了左手,虽肩膀毒伤颇深,却也聊胜于无,挥动神农杖屡次救险,替孙女击退丹火真君的进攻。 时间一长,渐渐形成了祖孙二人合斗饕心碧妪与丹火真君两大魔头的局面,而近八成的攻势皆由农百草奋力接下。 欧阳修宏眼瞧丹火真君紧盯农冰衣,打得顺风顺水好不轻松,而相形之下自己这头却陷入苦战,难见分晓,心中不忿道:“这老鬼自己挑了个软柿子吃,却把难啃的骨头留给老子。他娘的,老子偏不上这当!” 他猛地一声大吼,舍下卫惊蛰举杖直扑农冰衣。农冰衣不及闪躲,只能挥剑招架。“叮”的金石脆响,慧心短剑被短杖狠狠激飞,另一根长杖摧枯拉朽砸了下来。 农冰衣花容失色,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耳听“当”又是一响,农百草舍身急援,用神农杖在千钧一发之际点开青铜魔杖,救了孙女儿一命。 但他背后门户大开,饕心碧妪又岂肯放过?手起爪落“噗”地扎入农百草背心,纵有三甲子的护体真气抵御消解,亦是无济于事。 农百草“嘿”地往前一冲,差点栽倒,唇角鲜血汩汩溢出,竟隐现妖艳绿彩。 丹火真君赶步上前,想再加一镗,骤觉身侧剑气如虹,激愤刺到,只好先顾性命,转腕一挡,架住卫惊蛰的任情仙剑。 “爷爷!”农冰衣一把抱住农百草的身子,望见他背上五个触目惊心的墨绿色深孔,不由心神俱碎,珠泪夺眶而出。 农百草欲待咬牙挺身站住,然而全身一团冰寒麻木,竟像使不上半分的力气。耳畔听到掌风激荡,剑鸣如镝,知是卫惊蛰为保护他与农冰衣,正在孤身力战群魔。 他“哇”地吐了口淤血,藉以疏通胸口积郁,丹田稍稍生出了些许暖意。 欧阳修宏不管不顾,探爪抓向农冰衣玉手中托扶着的丹炉,厉喝道:“拿来!” 农冰衣全副心神俱都专注在爷爷身上,待察觉到欧阳修宏扑来,对方的手指几已触到丹炉。好在她家学渊源,电光石火里右掌本能地拍出,击向欧阳修宏手腕。 欧阳修宏哪会把农冰衣放在眼里,右手青铜魔杖一并,横扫农冰衣纤掌,左爪招式不变,已堪堪抓住了丹炉边缘。 可他尚未来得及高兴,农百草猛从孙女的身前弹起,合身撞入欧阳修宏怀中。“砰”地闷响,右膝结结实实顶在对方的小肮上。 欧阳修宏一声大吼,松开丹炉跌跌撞撞退出数丈,连吐三口热血,脸色惨淡若金,却兀自伫立不倒,恶狠狠瞪视农百草。 农百草却是摇摇欲坠,身上伤口尽皆迸裂,体内真气凝滞涣散,已到了崩溃边缘。他心中一叹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若在平时,这老魔焉能接住老朽的膝锤一顶,即便不死也得躺下半年!” 丹火真君见农百草被饕心碧妪的破戮爪几乎穿透身躯,居然能重创欧阳修宏,不禁惊怒交集,燃云魔掌破空轰出。 “爷爷!”农冰衣见状不假思索,纵身而上,想用自己的娇躯替农百草挡下丹火真君的浩荡掌力。 农百草奋尽余力,用神农杖一振弹开农冰衣,喝道:“闪开!” “砰!”汹涌磅#的火浪击中农百草,顿时将他全身衣发燃着,向后斜飞出去。 “咄!”在掌风轰中农百草身躯的剎那,陡然听他沉声一喝,全身光芒暴涨夺人眼目,头顶腾腾光雾喷薄而出,升起一尊神威凛凛的本命元神。 这元神目射精光,悬浮半空,扬手摄过神农百草杖,往虚空一点,左手托在胸前捏诀上引,低喝道:“疾!”丹田真元如潮澎湃,空群而出,灌注竹杖。 元神四周光雾如炽“嗡嗡”响鸣,充盈屋宇,一层层雄浑浩荡的罡风奔流不息,彷佛天地也为之变色,竟是祭起了威震四海的“离草不败诀”! 欧阳修宏怪叫道:“不好,老家伙要发飙!”忙不迭抽身往木屋外遁去。 此刻若丹火真君等人连手相抗,未始不能硬接下农百草的这式“离草不败诀”。可三人无不各自打着小算盘,只盼别人出头抵御,自己则是飞速后退,生恐伤着身上的半根毫毛,又哪里能够齐心协力。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神农百草杖一阵铿锵激鸣,焕放重重光澜,脱手飞空幻化出千百束碧色剑芒,幕天席地分向三个魔头卷涌而去。 “轰——”一声巨响,宛如天崩地裂了般,木屋瞬间崩塌,砖瓦横飞,一团绚烂的碧色光浪砰然爆裂,似将方圆十丈所有的一切都吞噬席卷。 农冰衣心旌摇曳,几要失守,恍惚里感到卫惊蛰的大手握住了自己,一股醇正连绵的翠微真气汩汩输入,顿时灵台一定,稳住身形。 浓烈的光华久久不散,刺得她无法睁开眼睛,依稀听到欧阳修宏和饕心碧妪的闷哼,继而是丹火真君凄厉的吼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兵凶战危里,无端地感受到卫惊蛰手上传递来的热力,还有随风激荡扑入琼鼻的气息,竟又令农冰衣心中一稳,下意识地握得更紧。 然而接连三声众魔的呼吼过后,依旧不见农百草有丝毫动静。农冰衣心头如坠冰窟,勉力舒展灵觉,奋声呼喊道:“爷爷——” 蓦地碧光稍褪,手上一空,卫惊蛰不知去了哪里。农冰衣赶忙睁开眼睛,功聚双目拼命寻找农百草元神的影踪。忽听卫惊蛰叫道:“农姑姑,在这里!” 农冰衣闻声望去,只见卫惊蛰坐抱着农百草的肉躯,一手执剑戒备,一手抵住他胸前注入翠微真气,助空中的元神回返窍内。 可那元神光华迷离,不住颤动涣散,几欲分崩离析,魂飞魄散。卫惊蛰头顶青烟冉冉,竭尽全力救护,仍是不能令元神回归。 农冰衣来不及悲痛,飞身到卫惊蛰身侧,右掌往农百草天庭轻按,悲呼道:“爷爷,你不要死——”也许是这句话发生了效用,元神猛地一振,缓缓汇入肉躯。 残垣断壁外,丹火真君的尸体赫然倒在地上,双眼圆瞪充满惊恐,胸口被神农百草杖贯穿,业已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而饕心碧妪和欧阳修宏则是鸿飞冥冥,为“离草不败诀”击伤,胆寒下双双逃遁。 光雾初散,罡风徐歇。农百草眼皮颤了颤,艰难地睁开双目,眸中已然黯淡无光,却又显得异常的平静。他的肉身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似将一腔热血亦尽数流干,脸上再无一丝一毫的血色。 农冰衣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忙碌不休地替农百草喂食丹丸,敷治伤口,再以金针渡穴,几乎把能想到的法子全部都用上了。 农百草的情形比起丹火真君并好不了多少,他的耳朵、鼻孔和嘴里,不住流逸出缕缕紫绿色血丝,竟无力量摇一下头,惟有用虚弱到卫惊蛰和农冰衣必须运功聆听才能闻知的沙哑嗓音,若断若续道:“冰儿,妳也是大夫——爷爷是不成的了,妳莫要白费力气。趁我还有口气在,好生听、听我说——” 农冰衣自已察觉农百草全身生机已绝,纵然大罗金仙当前,也一样的束手无策。但她岂肯甘心,固执地摇头道:“不,爷爷,你不会死,我你不要死!” “傻话!”农百草剧烈地咳嗽数声,呛出一滩血痰,喘息道:“那‘荧光仙炉’中有我炼制的十八颗千金、千金茶调丸,今晚就就能大功告成用以解救汉州西南数万——伤寒病者。妳妳要代老朽完成心愿,一定要!” 说到这里,他的手上竟陡然生出劲力,牢牢抓住农冰衣护持丹炉的左臂摇了摇,灰暗的眼睛凝望着自己的孙女儿,急迫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农冰衣强忍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滴滴坠落,流淌到农百草的脸庞上。 她明白,这是爷爷在向自己交代后事,一颗芳心彷佛被绞碎了似的痛楚,暗自悲戚道:“我算什么医圣仙子,竟救不活自己的爷爷!往日他要我多用心思,研修医术,我总要偷懒。可现在现在我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 她悲从中来,频频点头,哽咽道:“我一定帮您做到。爷爷,您尽避放心。” 这时远处遥遥传来守残真人的声音道:“农神医、农神医——”想来他们在山下惊觉到百草仙居的变故,急忙赶来望个究竟。 农百草的脸上忽地现出一片红光,精神也振奋了些许。但农冰衣精通医理,晓得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再也按捺不住螓首在农百草的胸前痛哭失声。 卫惊蛰亦是心下惨然,他如今仅仅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将翠微真气输入农百草的体内,令其能在这世上多逗留一会儿,将未了的心愿悉数告诉自己的孙女。 农百草嘶哑的嗓音道:“妳已尽得老朽真传,我也可安心去了。只是,无论何时,都要牢记医者父母心!” 第九集 黯夜篇 第六章 逝者如斯 旭日初升,温煦的阳光悄然播撒在枫林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农百草却异常的清楚,自己体内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毫不留情地飞逝。 交代完了这些,他晃动模糊的视野里,农冰衣的身影已渐渐变得遥远,而那悲泣的声音,更像是从天外传来,显得那样的不真切。 身为天陆第一神医,他救人无数,亦曾亲眼目睹千百位病者在自己的面前死去。今日,他终究是品尝到了这弥留之际的感觉,原来恰如梦境,浑无痛感。 他低低哼了声,莫名地想起了小蛋体内的灵泉仙流,颤声道:“惊惊蛰,你要照照料好——”猛然迷离的眼帘里,朦朦眬眬地看见守残真人、晋连等一干四大剑派的掌门耆宿御风赶至,心头一警,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望着卫惊蛰炯炯有神的星目,包含不舍与悲愤地凝视着自己,他唇角牵动出一缕笑意,轻声道:“没什么了——”抬眼看见层层迭迭的枫叶上方,天宇蔚蓝,浮云缥缈,已是天光大亮。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自己这一生的路途,也走到尽头。 他默默心道:“不知我的魂魄飞升后,下世的轮回会变成怎样的人。最好,还是做一个大夫,哪怕是一个默默无闻、悬壶济世的江湖郎中也好。” 想到这里,他唇角的笑意更浓,却听不到众人一声声惶急的呼喊,只觉得极倦极倦。于是,他缓缓地,缓缓地将眼皮垂落,从此再看不见蓝天白云,也再闻不到熟悉的草药清香,只满怀着面颊上农冰衣滴淌成河的泪水。 一代神医,就此溘然长逝于自己的百草仙居中,此后再不会离开这片土地须臾。 久久,久久,农冰衣像是呆住了似的,不再哭泣,不再颤抖,一动不动伏在爷爷停止了跳动的心口上,思绪如冰封般的麻木,魂魄也好似随着农百草一起离开了躯体,去向了一片悠远未知的天地。 “爷爷死了,爷爷死了,这世上唯一疼我爱我的亲人,就这样去了——” 脑海里,一个可怖的声音反反复覆这样说道,宛似一个摆脱不去的梦魇,让她窒息得要爆裂开来,偏偏全身软绵绵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不愿,也不敢抬起头,更不想听别人告诉自己,这个可怕而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的芳心中一团混沌,像是失去了主宰的世界,在农百草离开的一瞬,亦轰然倒塌,成为满地的废墟,和累累的伤痕。 在农冰衣周围,卫惊蛰怀抱着的农百草遗体旁,静静伫立着一圈四大剑派中的人士。他们中有守残真人,有晋连、有停涛真人,也有周陌烟,独独缺少了屈箭南夫妇和一众越秀剑派的门人弟子。 这些人慢慢从起初的惊骇里缓过神来,环顾百草仙居的惨状,尽避未曾看见当时惊心动魄的惨烈搏杀,亦能从中猜想到几分。 但谁也意料不到,位列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神医农百草,竟是力竭战死,横倒于自己的仙居内。 停涛真人悄悄地向守残真人传音入密道:“贫道弟子已暗中查找过,那少年和叶无青皆都不见,想必早已离开。但黑夜之中不能御剑暴露形迹,故此这两人定然没有逃远,多半还在覆舟山左近。” 守残真人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心中嗔怪对方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去查寻叶无青的行踪,嘴里却一样用传音入密道:“咱们几个留下,其它人立刻下山搜索。农神医之死,皆因那少年和叶无青引狼入室。他们两个难辞其咎,务必要尽数拿获,以告慰农神医在天之灵。” 停涛真人点了点头,将守残真人的吩咐暗中传递给另两家掌门。于是顷刻间,除了这四人之外,其它的弟子门人俱都悄然退去。 农冰衣自然无从察觉身边的微妙变化,她的俏脸紧贴在农百草的胸前,感觉到爷爷体内的温度缓缓而不可挽回的流逝,直至冰冷。 无论她愿是不愿,爷爷到底还是走了。农冰衣默默地回忆着往昔与农百草在一起的种种旧事,甜蜜、酸楚、悲伤、愤懑,诸般情感一涌而上,堵塞住了她的心口,令她无法呼吸,直想就这样随着爷爷一并化作清风,化作秋雨,去向天涯。 渐渐地,她感受到左手里托着的一件沉甸甸的物事,散发着微弱的热力,像是在无声地召唤着自己。 她想起来了,那是爷爷临终前托付给自己的十八颗千金茶调丸——还有,数万病患引颈期盼的希望。 终于她抬起头,迎到的是卫惊蛰坚毅而温暖的眼神。她看到,农百草临行的面容竟是那样的安详,彷佛了无遗憾,从容坦然;她看到,那开始僵硬冰凉的遗体,依旧伟岸高大,一如童年里的记忆。 川流不息,逝者如斯。即使汇入苍茫东海后,仍能化作一片雨云,重又甘霖覆舟山,但在蒙蒙烟雨中,却如何还能觅见那道曾经熟稔的旧影? “农姑娘,请节哀顺变。”守残真人见农冰衣抬起了头,这才干干地低咳了一声,安慰道:“农神医仁心妙手,举世共钦。今次不幸被小人谋害,驾鹤西游,贫道亦感万分悲痛。姑娘有何需求,只管说来。农神医的大仇,我太清宫和正道各派责无旁贷,纵然追至天涯海角,也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方可告慰在天之灵。” 周陌烟颔首赞同道:“真人说得正是。农姑娘,你可知杀害农神医的凶手除了已死的丹火真君之外,还有什么人?敝派数百弟子,愿与姑娘同仇敌忾!” 听了守残真人与周陌烟的抚慰之辞,农冰衣心头一片麻木空洞。她在来时已发现,五大剑派的高手早将覆舟山百里方圆封锁得水泄不通。若非守残真人等人的默许,丹火真君三人亦绝难这般轻轻松松地踏近百草仙居。 而这些位名门正派的掌门耆宿,又岂会不清楚丹火真君等人的来意?可他们却摆明了在隔岸观火,甚至是寄希望于那三个魔头能连手除去叶无青。 当然,农百草惨遭杀害,自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结果,可也终究难脱干系。 至于周陌烟询问凶手身分,颇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假如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又焉能如此笃定地猜出凶手不止丹火真君一人? 停涛真人见农冰衣神情恍惚,没有作答,于是接着道:“农姑娘,令祖仙逝我等亦十分悲伤遗憾。但姑娘还须振作起来,为令祖料理后事,报仇雪恨。” 对于这般人惺惺作态的慰问,卫惊蛰暗生一股怒火,强自压抑道:“这些事晚辈和农姑姑自会料理,有劳诸位前辈关爱垂询。如果没有其它事情,便请诸位暂且退出百草仙居,好让农姑姑安静一会儿。” 这话正中停涛真人的下怀,他巴不得赶紧离开此处,布网追杀小蛋和叶无青,哪里还舍得把宝贵的光阴耗费在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和两个年轻人的身上。 但旁边的晋连却抢先冷哼道:“你是什么人,这儿有你开口的分么?” 他已然从卫惊蛰的穿著装束上认出了这年轻人的身分,晓得对方是翠霞派掌门盛年的衣钵弟子。而翠霞山、平沙岛虽同列于正道七大剑派之中,可由于昔日的恩怨情仇,两家之间势同水火,貌合神离,几已是人尽皆知。 故此晋连一瞧见卫惊蛰便是心中大为地不快,此刻正是要藉题发挥。 没想卫惊蛰外和内刚,丝毫不买这位平沙岛现任掌门人的面子,冷冷地扫了晋连一眼,哀恸的目光中隐含怒意。只是不愿为此惊扰农冰衣,才没有吭声。 晋连做贼心虚,猛心下惊震道:“莫非这小子已从丁寂口中得知我与饕心碧妪的关系,这可有些棘手!” 就听停涛真人说道:“既是这样,我等便不叨扰两位,稍后再来灵堂祭奠。” 等了半晌仍没见到农冰衣的反应,守残真人摇摇头,轻声道:“走吧。” 四人迈步离去,周陌烟走出数丈,忽地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农姑娘,我们会在附近留下弟子守护。妳若有需要,尽避差遣。” 卫惊蛰瞧农冰衣木无表情,痴痴凝望着农百草的遗容,知她是伤心过甚,当下心里也是黯然,勉强颔首还礼道:“多谢周掌门好意。” 四人走后许久,农冰衣好像稍稍清醒了点,已哭沙哑的嗓音轻轻道:“小卫,麻烦你到东头第二栋屋子里,找一套干净的衣袜靴子,帮我给爷爷换上。” 卫惊蛰将农百草的遗体交入农冰衣怀中,默然去了。农冰衣伸手慢慢地用衣袖拭去农百草脸上的血污,眼神凄迷空洞,喃喃地说道:“爷爷,冰儿要送您上路了。以前您总喜欢教训冰儿,说我只顾贪玩,不肯静下心思学医。我嫌您啰嗦,常常撒娇顶嘴,气得您要用烟杆揍我屁股——” 不经意里,她的俏脸浮现起一抹哀婉的微笑,顿了顿继续说道:“可今后啊,您再也不能骂我,再也不会揍我了。但冰儿冰儿真想您能睁开眼睛,狠狠再教训我一通,用您的烟杆在重重地抽我几下。爷爷,您怎么舍得丢下冰儿,您怎么舍得让冰儿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人疼,没人要——” “爷爷!”农冰衣泣不成声,紧紧搂抱住农百草的遗体,压抑良久的情感霍然决堤,嘶声痛哭道:“您不是最疼冰儿的么,您醒一醒啊。我不调皮,也不偷懒了,我只想乖乖跟着您学医救人。您不要生冰儿的气,不要不理冰儿,好不好?” 卫惊蛰捧着一套农百草生前未曾穿过的新衣,悄然回来。 他伫立在农冰衣身后,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不由五脏如焚,虎目中尽是泪光,十指深深掐陷在衣物中,心绪也如被他双手绞成一团的衣衫,足以拧吧五脏六腑里的每一滴热血。 一股愤懑郁气窒塞胸臆,几将牙关咬碎。他缓缓地抬起头,把眼眶中的热泪倒灌回去,目光尽头天高云淡,却丝毫无法化解去内心的愤恨哀伤。 一记长啸惊林而起,震得百鸟飞散,空山激荡,声闻百里,久久不绝。 停下啸音,卫惊蛰从袖口里取出一块方巾,俯身递到农冰衣的面前,什么也没说。 农冰衣怔了怔,回转过头,抬首仰望着他。 卫惊蛰蹲下身子,道:“给妳。” 农冰衣樱唇翕动,蓦地一头靠入卫惊蛰坚实火热的怀中,晶莹的泪水瞬间润湿了他的胸襟。 卫惊蛰一动不动,用握着方巾的左手轻轻环搂住她的肩头,低声道:“想哭就大声地哭吧,别憋坏了自己。” 莫名地,他记起了农百草临终时对自己说的最后半句话。尽避老人欲言又止,可卫惊蛰依旧能隐约揣摩到他的心意——是要自己照顾好农姑姑,莫让她孤单单的一个人颠沛流离,遭受欺辱。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倚靠在自己胸前的农冰衣,这时是那样的柔弱无助,像一个迷了路、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儿,需要有人加倍的呵护怜惜。 他的胸口一酸一热,脱口道:“姑姑,妳不会没人疼。还有我,还有我师父、罗师叔、丁师叔今后,我会像农神医一样,保护妳、照顾妳!” 农冰衣娇躯猛颤,遽然抬头,与卫惊蛰充满坚毅之色的眼睛不期而遇,芳心一阵无可抑制地剧烈悸动。 卫惊蛰向她默默而坚定有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在重申自己方才对她的承诺。 整整一盏茶的工夫,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卫惊蛰见她的情绪渐渐平复,慢慢松开了手,开始为农百草换装。 “我来吧!”农冰衣按住卫惊蛰的大手,低声阻止道。她颤抖着冰凉的纤手,想为农百草除下身上的衣衫,可接连几次,都无法解开他胸前的带扣。 再一次努力失败后,农冰衣愣了许久,突然“哇”地哭倒在农百草的身上,悲泣道:“爷爷,我真是没用,连您的衣服都换不了,都换不了——” 卫惊蛰默不作声地将农百草外衣褪下,又脱去了鞋袜,这才道:“姑姑,我刚才烧了一锅水,应该要开了。咱们先给农老前辈沐浴包衣吧。” 农冰衣泣声徐歇,道:“小卫,你帮我设个衣冠冢,待爷爷火化了后,将他生前的衣物和神农百草杖埋了进去,也好留个念想。” 卫惊蛰一愣,问道:“农前辈的遗体不需下葬么?” 农冰衣凄然一笑,道:“爷爷曾有过交代,他百年之后,需将遗体火化,把骨灰洒散到天陆九州岛每一片他去过的土地上。这样,他便能永远伴着那些曾被他救治过的病人,伴着他一生钟情的山水草木长眠。” 卫惊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允诺道:“农姑姑,我陪妳一起去。” 农冰衣用卫惊蛰的方巾拭去脸上的泪痕,不置可否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快些了。等会儿我还要帮爷爷收火封炉,启出他这辈子炼的最后一炉丹丸。而后送到汉州十八县,救活那里的百姓。这样,爷爷才能死得瞑目。” 而在农冰衣和卫惊蛰为农百草料理后事的同时,小蛋与叶无青兀自受困在覆舟山中,不得脱身。 先前他为免牵累农百草,借口已有脱身之策,连夜告辞离去,可真出了百草仙居后才发现,方圆百里被忘情宫、五大剑派乃至各路闻风赶来,欲意乘火打劫的人马围得水泄不通,犹如铁壁铜墙,蚊蝇难度。 叶无青期间醒过一回,喝了些泉水后又昏沉沉的睡去,精神却已比初上覆舟山时,好了不少。 小蛋并不晓得农百草已壮烈战死的消息,望着山下天罗地网般的布防,他几近寸步难行,只好寻了个僻静的山穴暂作藏身,苦思突围之计。 恐怕故意放出风声的席魉和滕皓等人也没预料到,这次正道各派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迅猛。除了久已不问世事的云林禅寺和盛年所掌的翠霞派,其它正道五派几乎俱都由掌门亲自出马,尽起本门精锐奔赴覆舟山。 昨日登门拜访农百草的,不过是各派部分弟子而已,更多的精锐则被布置在以百草仙居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内,明岗暗哨星罗密布,稍有风吹草动即可一呼百应。 原先已决定退出的屈箭南,不晓得又被停涛真人如何说动,复又返回,驻扎山下,再加上有天一阁嫡传弟子楚凌仙襄助夫君坐镇此处,实力可谓超强。 守到天明,似乎五大剑派的人察觉到他已离开了百草仙居,骤然加强了对覆舟山的巡查搜索。空中一道道剑华骆绎不绝,到处都是各派搜山弟子踪影。 忽听远远有人招呼道:“咦,师兄你瞧,这树藤后头好像有座洞穴,要不要搜?” 另一人回答道:“当然,说不定叶无青那魔头就藏在洞中,咱们可要小心点。” 起先说话的那人笑应道:“师兄,你也忒谨小慎微了。咱们五大剑派几百高手把覆舟山围得风雨不透,还怕一个半死的叶无青翻上天去?”说着话,两人已朝着小蛋和叶无青藏身的洞穴方向走了过来。 小蛋心一紧,思忖道:“事到临头,只好冒险赌一赌了!”他压低声音,对肩膀上的霸下说道:“小龙,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制住先进洞的那人,切莫让他出声求援。” 霸下小眼睛精光闪烁,微微点了点头,纵身掠到洞口上方的岩隙里隐起身形。 小蛋抱着叶无青往身旁一块凸出的山石后一缩,就听“窸窸窣窣”低响,遮蔽在洞口的茂密树藤已教人用仙剑挑开。 一名太清宫的中年道人手持仙剑率先而入,往里望了望惊叹道:“这洞好深!” 另一名稍年轻些的道士笑着道:“师兄,多留点神,没准这洞里藏着头黑熊。” 他的话音方落,头顶上方陡然掠出一束赤芒,射至半途“啵”地爆裂成数十道细小锋利的暗红色光针。 没等那名中年道人回过神,“嗤嗤嗤嗤”透衣刺入他的肌肤,直迫经脉。中年道人闷哼一声,软软栽倒,昏死当场。 那年轻些的道士大吃一惊,刚欲张口惊呼,突觉眼前银芒晃动,胸口一凉,一股奇寒彻骨的冰流瞬间通彻全身,脑海麻了下,随即亦失去了知觉。 小蛋收了银丝,凝神察探洞外情景,幸喜并无异样。霸下从上头跃下,得意洋洋道:“干爹,我这手新炼的‘火羽神针’如何,保管让这家伙大睡三天!” 小蛋颔首道:“不错。”迅速褪下那中年道士的衣衫,连他头顶的簪子也不放过。 霸下好奇道:“干爹,你在干什么?” 小蛋不答,又脱下另一人的衣衫,拿在身前比了比,皱眉道:“稍显肥大了些,也只有将就了。” 霸下恍然道:“你要假扮成太清宫的道士?” 小蛋点点头,将手中的道袍穿上,又替叶无青换了衣裳,再将发簪插上,转眼就成了个年轻的太清宫道家弟子。 他惟恐别人认出自己的相貌,顺手从岩壁上抓下把青苔,在脸上胡乱一抹,微笑道:“好啦,只要不撞见太清宫的人,应该可以遮掩过去。” 听了听洞外动静,小蛋背起叶无青,将他的头深埋到自己肩膀上,探手让霸下钻进自己的袖口,阔步出了石穴。 一抬头,远处两三里外的高空中剑光闪耀,又是几名搜山的弟子飞驰而过。 小蛋心下亦颇为紧张,面色中却不流露丝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腾身御风,往山下行去。 他舒展灵觉,远远地避开那些五大剑派的门人弟子。纵有人瞧见,也因相距甚远,望不真切,只当他们是太清宫的门下,亦不以为意。 这般有惊无险地行出约莫二十余里,忽听背后有人追至道:“这位道兄请留步!” 小蛋凝身回头,就见两名越秀剑派弟子遥遥从后御风追来,说话的是一名胖墩墩的年轻人,眼中目光游移不定,似对自己的形迹产生了怀疑。 小蛋暗自戒备,学着道士的礼节稽首招呼道:“两位师兄,小道有礼了。” 胖胖的年轻人瞅了瞅小蛋背上伏着不动的叶无青,还礼道:“在下越秀剑派杨丹,这位是我师弟冯励,敢问道兄法号?” 小蛋哪有什么“法号”,亏得他听常彦悟说过,太清宫第三代弟子都是“严”字辈的排行,于是脑筋急转,信口胡诌道:“小道严安,见过两位师兄。” 杨丹和冯励相视一眼,均觉困惑,再见小蛋满脸涂的青苔,似在有意掩饰容貌,不由得更加起疑。冯励不动声色,问道:“那位道兄怎么了,为何像昏迷了一般?” 小蛋见他们纠缠不清,神情警醒,显然大事不妙。他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回答道:“啊,我师兄不小心中了瘴气,小道正要送他前去救治。” 杨丹故作关切道:“原来是这样,可否让小弟看看?我正好带了敝派的解毒灵丹。” 小蛋情知瞒不过了,点点道:“好,有劳杨兄。”暗自心晋空明,默运“盈虚如一”的心法,一双清澈目光看似不经意地罩定住杨丹两眼。 饶是杨丹留心戒备,也全没料到小蛋竟会此奇功。他缓缓走到小蛋跟前,伸手轻抬叶无青的脸庞,“啊”了声道:“果然是中毒了。”却是叶无青脸上毒气尚未尽消,倒教杨丹的疑虑减去了几分。 小蛋松了口气,刚打算收功,却听杨丹惊愕道:“咦,这柄剑怎么有点眼熟?” 小蛋暗叫糟糕,敢情自己百密一疏,没将叶无青的焚泪沉灰剑藏起,终让对方看出了破绽。 他不等杨丹多想,沉气低喝道:“杨师兄!” 杨丹一愣,抬头正迎上小蛋一双银光乍迸的眼眸,顿感神志一阵恍惚,彷佛有千万星辰在眼前盘旋闪烁,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那边冯励察觉到不对劲,拨出仙剑叫道:“杨师兄,你怎么了?” 霸下迅即击出一蓬“火羽神针”,冯励猝不及防,闪身侧躲,却仍被十余根光针打中,身子一沉往前扑倒。 小蛋手疾眼快接住冯励,送入浑浑噩噩的杨丹怀中,顷刻即将两人尽数制服。 第九集 黯夜篇 第七章 正道公敌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蛋刚刚吩咐杨丹抱着冯励往西而去,两人还没走出十丈远,突听遥遥有人问道:“杨师兄,冯师弟出了什么事?” 这声音对小蛋而言并不陌生,正是越秀剑派掌门屈箭南的独子屈翠枫。 小蛋忙背过脸,背负叶无青向东御风飞行,又怕屈翠枫瞧出端倪,不敢走得太快。 屈翠枫连叫几声,杨丹都恍若未闻。 屈翠枫心中困惑,飘身拦住杨丹,问道:“杨师兄,你怎么了,为何不回答小弟?” 杨丹似如梦初醒,冲着屈翠枫傻傻一笑,道:“是屈师弟啊,冯师弟中毒了,我正要带他去见师父。”说完跌跌撞撞又往前走,差点撞入屈翠枫怀中。 屈翠枫侧身抓住杨丹肩膀,见他双目混浊,神情痴呆,不由一凛。他举目望去,正瞧见小蛋背影往西而去,已在里许之外。 屈翠枫扬声叫道:“前面的那位道兄,在下越秀屈翠枫,有事求教!” 小蛋明白,跟屈翠枫一打照面,这鱼目混珠的小戏法立时就会被戳穿,于是只当没有听见,继续朝前御风疾行。 屈翠枫一扬剑眉,掠身飞驰,须臾追至小蛋身后,再次招呼道:“前面太清宫的道兄,请停一停,在下有事求教。” 小蛋自忖如果此刻回身突然向屈翠枫发动袭击,以自己的“弹指飞丝”和霸下的“火羽神针”齐齐连发,或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摆平对方。但他素来将屈翠枫和卫惊蛰、小寂等人视作平生少有的好友,又岂能向他下手偷袭? 当下他悄然一叹,停下身形,慢慢回转过身道:“屈大哥,咱们又见面了。” 屈翠枫甫一听出是小蛋的嗓音,亦是一惊,愕然道:“小蛋,真的是你?” 小蛋点点头,瞧着六丈外凌空飘立的屈翠枫,问道:“屈大哥,你要抓我和师父?” 屈翠枫沉默半晌,苦笑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扮作太清宫的弟子,在光天化日,数百正道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往外突围。” 小蛋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屈翠枫,显然是在等待他的决断。 屈翠枫神色矛盾,沉吟片刻,说道:“小蛋,你当年为救羽杉,迫不得已投入忘情宫门下,此事大伙儿有目共睹,谁也怪你不得。可叶无青罪大恶极,这次咱们五大剑派和天下各路豪杰连手,正是要将他铲除,为天陆消一祸患。你何苦再为他卖命,难道真想跟着叶无青一条道走到黑不成?”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c 小蛋心一沉,但转念想到屈翠枫出身名门,有此想法不足为奇。他能够苦口婆心的劝说自己,已足见情谊。换作别人,早就放出示警烟花,招来大批援兵了。 屈翠枫此刻也是心中复杂难言,一方面想能擒下小蛋和叶无青,为越秀剑派挣得不世功勋,自己亦能扬名四海,流芳百世;可另一面又觉得出卖朋友,谋取宝名殊为不对,传出去别人也未必尽皆赞成激赏,反会背负“卖友求荣”的骂名。 他正踌躇间,就听小蛋平静地回答道:“我不能看着师父丢命不管。” 屈翠枫苦恼道:“可他是咱们正道第一大敌!现在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算我放过你,你又能逃出多远,这世上又有谁敢帮你?恐怕连盛师伯、羽杉师妹他们,也未必会赞成你的做法。” 提到盛年和罗羽杉,小蛋心头隐隐作疼,但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屈翠枫的手已不自禁地握到了仙剑之上,五指紧了紧,焦灼道:“小蛋,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你莫要执迷不悟,从此成为正道公敌!” 小蛋徐徐道:“救自己的师父,不是错。” 屈翠枫呆了呆,木立许久,猛地一跺脚叹道:“罢了,罢了!我放你走,今后咱们恩断义绝,形同陌路。屈某再无你这个朋友!” 小蛋心下一恸,百般滋味难以言喻,虽想再对屈翠枫说些什么,可最终也只有向他深深一谢道:“屈大哥,不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好朋友,好兄长!” 屈翠枫一震,无言注视小蛋远去的身影。 他方才固然是放过了小蛋,可潜意识里也不无就此和对方切割过往、独善其身的念头。可听到小蛋的回答,又禁不住心头一热,更生出一丝羞愧。 再怅怅站立了会儿,屈翠枫低低一叹,回首追上兀自在蹒跚西行的杨丹、冯励。 他知小蛋秉性仁厚,绝不至对杨、冯二人痛下杀手,故此也并未太过担忧。 只是想着自己私自放走了小蛋师徒,不啻有“通敌”之嫌,未免又有些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只求此事小蛋不会泄漏,否则对他正道俊彦的形象,难免有损。 他神不守舍地走出一段,忽然身前人影连闪,停涛真人偕着碧落七子中的停雪、停风两位同门师弟,以及五六名座下弟子飘落于地,拦住了去路。 屈翠枫悚然一醒,急忙躬身施礼道:“晚辈屈翠枫,见过诸位真人。” 停涛真人和颜悦色,问道:“翠枫,你怎么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出了什么事?” 屈翠枫不敢对上停涛真人锐利的眼神,低头道:“晚辈没事,多谢真人关爱。” 他只盼着停涛真人尽快离开,别再穷追不舍地盘问下去,不自觉神色里便有所流露。想那停涛真人是何等的眼力城府,再瞧到杨丹和冯励大异往常,模样蹊跷,已渐渐起疑,含笑道:“没事就好,你这两位同门怎么了?” 屈翠枫愈发心虚,嗫嚅道:“他们他们没什么,只是只是——” 停雪真人哼了声,道:“翠枫,你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屈翠枫背生冷汗,正急思应对之词,猛听停风真人喝问道:“是不是撞见了常寞?” 屈翠枫暗打一个激灵,“啊”了声支吾道:“我,我——” 停涛真人察言观色,已明端底,蔼然道:“翠枫,你和常寞是朋友,这点贫道也听说过。你顾念义气,自然不错。可自古正魔有别,水火不容,岂可因私情而忘公理?况且,你身为正道后起之秀,这些年声誉鹊起,直追令尊当年。千万不要为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魔道小孽障,自毁前程,身败名裂啊!” 他的语气和缓,但屈翠枫只觉字字椎心,掌心冷汗涔涔,懊丧道:“怎么那么不巧,偏让我撞见了小蛋?即便能咬牙硬撑过眼前,可难保杨师兄他们清醒后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到那时,我又该如此自处?” 再转念一想道:“停涛真人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我刚才放过小蛋,也算尽到了朋友之义,岂能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差踏错?何况我已下决心和他恩断义绝,这刻自无再为他庇护的义务。至于能不能逃得过碧落剑派的追杀,就看他运气如何了。谁叫小蛋不肯听我劝,一意孤行呢?” 想到这里,屈翠枫把牙关一咬,低声道:“我见着杨师兄和冯师弟时,他们已是这般模样。周围只有两名太清宫弟子装束的道士往东御风而去,因离得远了,晚辈也看不清他们是不是常寞和叶无青。又担心两位师兄弟的伤势,所以没有上前追赶拦截,请诸位真人明鉴。” 停涛真人呵呵笑道:“好,好!此次若能诛灭叶无青那魔头,屈公子当记首功!” 屈翠枫勉强一笑,听停雪真人问道:“翠枫,你跟咱们一块儿去追叶无青么?” 屈翠枫摇摇头,道:“晚辈还要护送两位同门去见家父,便不与诸位同往了。” 停风真人一颔首,拍拍屈翠枫肩膀,赞许道:“深明大义,难得难得!” 屈翠枫低头道:“真人金玉良言,晚辈不敢不听。” 停涛真人大感欣慰,彷似自己果真又为天陆正道从悬崖边拉回了一位行将失足的青年俊彦,笑道:“都亏令尊夫妇教子有方,与贫道何干?”轻抖拂尘,一马当先,率着一众碧落剑派的高手,朝着屈翠枫指点的方位追了下去。 众人追出大约小半个时辰,果然发现前方有名太清宫的道士,身上背负着一个同门,正御风向东飞行,与屈翠枫所言分毫不差。 停涛真人大喜,吩咐道:“两位师弟,你们各带弟子从左右包抄,莫过早惊动他。” 停雪、停风应声行事,停涛真人率着剩余的三名弟子加快身形,渐渐追近。 小蛋霍然警觉,当下暗中凝神朝四下打探,顿时心头一凛,晓得自己已被包围。只听背后停涛真人纵声喝道:“站住,想往哪里去?” 小蛋停下身形,回头望见停涛真人追到近前,知道逃脱不了,把头朝下一低,问道:“这位道长,你是在问我?晚辈的师兄不慎中了瘴气,弟子正要送他去救治。” 停涛真人心中已然确定无疑,一声冷笑道:“你是谁的门下,怎么称呼?” 小蛋听到风声响动,停雪、停风已包抄而至,将他的退路截断,与停涛真人隐成合围之势,就等着下手捉自己这只“瓮中之鳖”了。 他把心一横,脑海中构思出几记出手的招式,沉声道:“请道长借路!”手指连弹,射出五缕银丝,紧接着身躯前纵,朝着停涛真人飞掠而上。 这一手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毕竟在场的碧落三子中,若论修为当属停涛真人为最。小蛋舍易就险,且是朝来时的方向闯回,任谁都没有料到。 好在停涛真人反应极快,挥动拂尘向前一拂,“啵啵”脆响,银丝黏连在拂尘雪白的纤丝上,数股锋利诡异的冰流立时破臂直透停涛真人经脉。 停涛真人吐气扬声,运劲迫出寒毒,冷笑道:“孽障,果真是你!” 小蛋欺近到三丈之内,将适才业已盘算好的后招毫不凝滞地发出,又是一记“弹指飞丝”袭向停涛真人面门。 停涛真人晃拂尘再接,右手扬起,一束烟火冲天升腾,轰然爆裂,散开绚烂光花。 猛见赤芒如虹,霸下自小蛋袖中窜出,如奔雷惊空,迅猛无伦地噬向停涛真人咽喉。停涛真人大吃一惊,挥大袖卷向霸下。 小蛋借机迫近,反手掣出雪恋仙剑,一式“吾身独往”,刺向停涛真人胸口。 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宛若大江迸流,一浪高过一浪,竟将停涛真人打得手忙脚乱,不得不往右首闪身趋避,给小蛋放出一线空隙。 小蛋施展“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逝”一诀,与停涛真人错身而过,雪恋仙剑化作一式“睥睨四海”,涤荡纵横,滚滚光澜涌向那三名碧落派门下。 三人齐齐高喝出手,“叮叮叮”密集的金石激响振彻长空。三名碧落剑派的中年道士不约而同闷哼踉跄,面色苍白,目露诧异,却是中了小蛋在剑气中暗蕴的“斗转星移”神诀。 他更不恋战,掠身从两名中年道士闪开的空当中如风掠过,一晃已在三丈外。 停涛真人大为诧异,暗凛道:“这小子的身手神出鬼没,较之上次相遇已大不相同!”不由得又羞又恼,喝令道:“追!” 小蛋情知自己难以逃远,故而也不祭起御剑术,只全力御风朝下方一片深幽茂密的山林冲去,想借此隐匿行踪,能藏一时算得一时。若能支撑到叶无青苏醒,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他的脚尖刚往一株参天耸立的枫树顶上踏落,冷不丁耳畔有人喝道:“看打!”一束金灿灿的浑圆光团“呼呼”挂风,照着自己的双腿轰到。 小蛋无暇细想,沉腕劈出雪恋仙剑,“铿”地磕中光团。那光团“嗡嗡”剧颤朝后回飞,落在一名老者手中,却是一团黄橙橙的金刚石球。 小蛋右臂一麻,换作“云翻”一诀拧腰飘飞,悬浮在枫林之上,稳住阵脚。 那老者手握金刚石球,缓声道:“常寞,你已插翅难飞,不如束手就擒罢!” 小蛋认出他是燕山派的掌门周陌烟,再看其身旁尚有十余名座下弟子,加上从后赶来的碧落剑派一干高手,亦无怪对方会说出如此笃定的大话。 他深吸一口气,疏通右臂酸麻的经脉,回答道:“弟子无意冒犯诸位前辈,只是为救家师,身不由己,求你们网开一面。等我师父伤好后,晚辈定当登门向诸位尊长负荆请罪,任由大伙儿发落。” 周陌烟摇头道:“常寞,你年纪轻轻却有这般惊人的修为,诚属不易,为何要助纣为虐,为叶无青这魔头卖命?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连忘情宫的一众妖孽都已舍弃了叶无青,你仅凭一己之力,又能如何?” 小蛋听他语重心长,确实由衷之言,心下颇觉感动,欠身一礼,道:“前辈教训的极是。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晚辈不能背弃恩师。” 说这话的工夫,越秀剑派的屈箭南夫妇,太清宫的守残真人和平沙岛的晋连悉数闻讯赶至,将小蛋围在正中,远处还有不少瞧热闹的各路人马。 停涛真人刚刚一个托大,让小蛋从自己身边闯过,自觉大失颜面,冷哼道:“周掌门,这小子冥顽不灵,劝也白搭。待贫道将他拿下!” 忽听屈箭南朗声道:“停涛师伯且慢,可否容在下和这位小友再说上两句?” 停涛真人心中不悦,但不能拂了越秀掌门的面子,只好道:“屈掌门请。” 屈箭南走出数组,神态温和,微笑道:“小蛋,你认识我么?我是翠枫的爹爹。” 小蛋打量屈箭南,见他长身伫立犹如玉树临风,眉宇英气凛凛又不失儒雅,想来年轻时亦是风流潇洒,不知倾倒多少少女芳心。 他点了点头,回答道:“您是屈大叔,越秀剑派的掌门人。” 屈箭南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翠枫的好友,亦认得羽杉、惊蛰他们。照此说来,屈某厚颜也能自诩是你的长辈。”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一定很疑惑,为何那日我答应农神医退下覆舟山,偏又回转?实不相瞒,我是经停涛师伯和拙荆的劝解点拨,终于想通‘大义’与‘小义’之别,方才去而复返。宁背一世骂名,也要为天陆除此大患。” 小蛋垂首道:“多谢屈大叔好意,但晚辈恐怕要辜负您的期许了。” 屈箭南不以为忤,叹息道:“小蛋,你太善良了。可你是否想过,一旦叶无青修为尽按,天陆仙林又有多少同道将饱受荼毒?淡怒真人之死,你也历历在目,莫非还想让这一幕重演不成?” 小蛋心头一震,屈箭南瞧在眼里,趁热打铁道:“如今你深陷重围,要擒下你们师徒可谓易如反掌。大叔之所以苦苦劝说,全存了对你的一片保全之心。我晓得,你明珠暗投,实非自愿,正可藉这机会与魔门一刀两断,重获新生。” 小蛋听着屈箭南的劝告,暗想道:“我真的做错了么,为什么他们都这么说?若是盛大叔在此,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呢?” 猛然脑海里灵光一闪,道:“席魉邀来了五大剑派,怎么会错过与师父有血海深仇的翠霞派?盛大叔一定也接到了消息,可他却并没有来,而且连一个同门也没遣出!” “义之所致,就是值得!”他油然记起,当年淡言真人于云林禅寺千百正道高手的重围中,为救罗牛,毅然决然祭起元神,慷慨赴死,那是怎样的一种壮烈。 他豁然醒悟道:“屈大叔说得的确没错,但我想救师父也没有不对。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不能用简单的对错两字判定,只因各自的立场不同罢了。” 耳中听到屈箭南继续说道:“如果愿意,待此事了解后,我便引荐你拜入翠霞派紫竹轩盛师兄的门下。他对你早有好感,料想拜师之举绝非难事。从此你重归正道,与犬子还有卫师侄他们并肩携手,惩恶扬善,岂不快哉?” 他自忖这番劝解入情入理,应该能够打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孰知小蛋低垂眉宇,立定不动,非但一声不吭,甚至像是要睡着了一样。直等自己说完,也不见有丝毫的反应。 若是常彦悟在这儿,定然会破口大骂道:“这小子,三棍子也揍不出个闷屁!” 屈箭南却并不着恼,笑吟吟地殷切问道:“小蛋,我有哪里说得不对么?” 小蛋抬起眼皮,唇角逸出一抹苦涩的笑意,道:“屈大叔,对不住。我不能用师父的命去换自己的前程。” 晋连不耐道:“屈兄,大家都看见了,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交给晋某处置就是!” 屈箭南望着小蛋,心道:“他对师父一腔忠诚,原也无可厚非。若是让旁人出手擒拿,万一拼出真火,难保不会伤他性命。与其这样,不如由我亲自出手!” 念及至此,探臂拦下晋连,道:“晋兄,还是我来吧!”催动“白驹过隙”身法,闪至小蛋近前,说道:“你不妨暂且放下叶无青,也可放手一搏。” 小蛋道:“没事,我背着师父也一样能打。”这话说得直白,难免又得罪人,亏得屈箭南明白小蛋并非有意蔑视自己,只是放心不下叶无青而已。 他颔首道:“也罢,屈某便只用右手,与你过招。” 小蛋一怔,屈箭南见状轻笑道:“怎么,担心我只用右手会输给你么,出手罢!” 小蛋心知肚明,屈箭南不过年逾四旬,却已是天陆正道的中流砥柱,一身修为出神入化,即使只用一只右手,怕也非是自己能敌。 况且在他身后还有守残真人、停涛真人、晋连、周陌烟等一干仙林耆宿,今日万难侥幸,惟有走一步算一步,躬身行礼,道:“屈大叔,晚辈得罪了。”吩咐霸下升上半空,勿要插手,雪恋仙剑横于胸前,澄澈心神,抱元守一亮开门户。 屈箭南也不拔剑,衣袂飘飘站在小蛋对面,心道:“这孩子有骨气,无论如何我今日也要保全住他。” 晋连见屈箭南言明仅以右手应对小蛋,暗中一哼道:“沽名钓誉,故意逞能!” 但听小蛋沉声喝道:“屈大叔,得罪!”雪恋仙剑缓缓挑出,似拙还巧,宛若拖曳万斤泥沙,朝着屈箭南胸膛一寸寸迫去。 屈剑南眉宇微动,道:“这是盛兄的天照九式,贤侄用来别出机杼,颇具新意!” 小蛋闻言,不由苦笑道:“屈大叔乃正人君子,说话总也婉转,没把我这式‘一诺千金’骂成荒腔走板,不伦不类。换作干爹,可不同了。” 蓦地屈箭南右肩一耸,大袖挥出,层层迭迭好似惊涛拍岸,极尽灵动变化,以快打慢,以轻灵对重拙,将小蛋这式“一诺千金”的后招悉数封杀。 要是在以前,小蛋多半会一条路走到黑,用雪恋仙剑与屈箭南的大袖正面对撼一记。可经过这两年的历练,又受丁原指点,他不知不觉里茅塞渐开,非是昔日吴下阿蒙。当即振臂沉腕,雪恋仙剑陡然加速,化作“破甲沉戈”直刺屈箭南小肮。 屈箭南由衷赞了声“好”,右掌拍出,在剑刃上轻轻一推,荡开仙剑。小蛋随即拧腰回剑,又是一式“披荆斩棘”斜削屈箭南左肩。 屈箭南恪守承诺,并不用左手招架,身形不退反进,弹指凌空虚点,“叮叮”击开仙剑,抬左腿用膝头顶向小蛋腰眼。 小蛋剑招用老不及回防,急忙侧身疾沉右肘,与屈箭南左腿“砰”地一撞,借势退开。 屈箭南左膝一麻,惊愕道:“这孩子功力竟如此深厚,远在翠枫之上!” 他却不知小蛋身怀圣淫虫精魄,尽避修为方抵通幽之境,可三气合一的功力却较之忘情境界的一流高手也不遑多让,实为天生的异数。 屈箭南落左腿,长身飞纵,居高临下一掌击向小蛋额头道:“留神!” 小蛋身体稍稍后仰,避过浩荡掌风,雪恋仙剑斜指朝天,疾点屈箭南掌心。 屈箭南早有预料,改劈为拂,“啪”地弹偏仙剑,两人再次分错而开。 第九集 黯夜篇 第八章 鹤翼天翔 这般你来我往三十余个回合,小蛋终究在招式经验上逊色一筹,渐渐落入下风。但他心中起初的紧张亦悄然消失,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与屈箭南的激战之中,稳守门户,不露丝毫的败相。 而屈箭南不愿对小蛋骤下杀手,招式间亦多有保留,故此虽稳居主动,一时半刻却也难以获胜。 他随即惊异地察觉到,小蛋的左手自始至终,也未曾动用过,居然是不想占自己的便宜。 以他未及弱冠之龄,在强敌重围中,竟行宗师之事,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奈何场外有人见屈箭南久战不下,欲擒还纵,难免生出不满之情。 晋连方才让屈箭南抢前一步已大为不忿,这刻瞧着两人打斗之间均都点到为止,如有默契,更觉恼怒,鼻子里低低一声冷哼,道:“屈夫人,要不要晋某去砍几根枫木,做成椅子,请大家坐下来慢慢观战?” 楚凌仙岂能听不出其中讥诮的意味,淡淡道:“此议甚好,那就有劳晋掌门再多做些火把,有备无患。” 晋连碰了个软钉子,嘿嘿一笑转过头去。屈箭南听得清楚,不由警醒道:“今日之战并非屈某一人之事,而是关乎天陆仙林气运的大举。我拿不下小蛋,自己丢点颜面无关紧要,却不能连累越秀剑派和天陆正道!” 他抖擞精神,加紧攻势,立刻让小蛋顾此失彼,大感吃不消。 霸下有心出手,可碍于小蛋事先吩咐,只能伸长脖子瞪眼观战,不敢插手。 一转眼两人又斗了十多个照面,屈箭南终于觅得小蛋招式里得一处破绽,大袖一缠一引,将雪恋仙剑远远卷飞,探手抓住他的肩头。 楚凌仙见夫君旗开得胜,心情一松,暗赞道:“这孩子能和箭南苦战五十多个回合,方始落败,着实了得。难怪箭南有意要保全住他。” 可她心念未定,猛然看到屈箭南“嘿”地一声,面色遽变,松手朝后飞退,惊喝道:“吸髓吮精大法,你从哪里学得这邪功?” 原来小蛋肩头被抓,情急之下自然而然运出“周而复始”神功,不仅消去了屈箭南迫入经脉的指力,反将对方的真气顺纳而入。 屈箭南不明就里,急忙振腕抽身,却误将之当作了昔日红袍老妖肆虐天陆的魔功大法“吸髓吮精”。 小蛋心道:“这下可好,屈大叔该把我正式归进邪魔歪道里了。”他晓得这事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而且别人也未必肯信,当即腾身摄过雪恋仙剑,乘着众人一愣神的间隙,施展“寡木”奇遁,在火红枫林上劈开星门,低喝道:“小龙,走!” “呼——”星门乍开,小蛋闪身切入。霸下随后跟进,将将要冲进星门之际,猛然见到四周幽蓝色光华暴涨,神思略一恍惚间,身形已被摄入一尊熠熠生辉的透明琉璃罩内,动弹不得。 那幽蓝色的琉璃罩在空中转了一圈,悠悠飞回守残真人身侧一个老道的手中,却是太清宫的长老退思真人。在小蛋与屈箭南打斗时,他暗中已将这太清宫至宝“流蓝降魔罩”祭起,以防屈箭南突然徇私放走小蛋。 不料小蛋奇招迭出,迫退屈箭南遁入星门。退思真人欲待拦截已是迟了半步,便退而求其次,将霸下摄进“流蓝降魔罩”内。 众人目睹小蛋离奇地凭空消失,无不一怔,晋连纵声叫道:“搜林,他逃不远!” 楚凌仙关切丈夫,掠至屈箭南身边,低声问道:“箭南,你没事吧?” 屈箭南默运真气,摇了摇头道:“不打紧,他并非存心伤我。” 忽听退思真人运气喝道:“常寞,霸下已落入贫道手中,你还不赶紧现身?” 霸下被困在流蓝降魔罩中,空有一身道行施展不出,惊怒交加喝骂道:“臭道士,快把小爷放出来,不然我烧死你们一班大小杂毛!” “啵——”琉璃罩内骤然迸射出一团宝蓝色光丝,有如枝蔓般缠绕霸下全身,“嗤嗤”锐鸣朝里猛收。霸下顿感通体麻痹,似有无数钢针椎心刺骨,激得精元涣散,像脱缰的野马在体内狂躁奔腾,那种痛楚实难用言语形容。 忽地退思真人面前星门一亮,小蛋弹身而出,雪恋仙剑疾劈,喝道:“放开牠!” 退思真人见小蛋果然现身,又惊又喜,往后一退挥拂尘招架。 孰知小蛋的仙剑猛凝在半空,左手连弹激射出五缕银丝,“叮叮叮叮叮”击中流蓝降魔罩。 退思真人一惊,忙念动真言稳住手中宝罩,可从银丝内传递来的浓烈寒意仍令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手上不觉一松。 突然斜刺里掠起一束剑光,崩山裂石重重劈斩在银丝之上,“啵啵”连响,那柄仙剑高高弹起,五缕银丝也尽皆脆断。却是周陌烟施展燕山派绝学“大乾坤二十四劈”替退思真人解了燃眉之急。 小蛋功败垂成,心头警兆迭生,一左一右守残真人与晋连业已双双攻到。 他虽不甘心,也只能翻转雪恋仙剑“叮”地抵住晋连的璇玉箫,顺势往下一压,催动“风逝”诀朝后翩飞,堪堪躲过了守残真人的仙剑斜挑。 小蛋在空中稳住身形,四面八方的正道高手齐齐围上,将他困在正中。 退思真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险些着了小蛋的道,教他将自己的流蓝降魔罩生生夺走,自是大为羞怒。 他一边亮出仙剑一边冷笑道:“常寞,我这次看你往哪里跑?” 小蛋恍若未闻,两眼紧盯着对方手中托着的流蓝降魔罩。只见罩中蓝光越来越盛,几将霸下的身影完全吞噬。 霸下痛苦难忍,声嘶力竭道:“死杂毛,有种杀了小爷,这么折磨人算什么本事?” 退思真人漠然道:“贫道的降魔宝罩,纵是大罗金仙也要炼得神销形散,在劫难逃。常寞,如果你肯交出叶无青,我便放牠一条生路如何?” 小蛋听到霸下的呻吟,心如刀绞,感同身受,紧紧握住雪恋仙剑,狠咬下嘴唇,回答道:“道长,你们要杀的是我师父,和小龙无关。求你放了牠,若我今日能侥幸突围,定会登山领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霸下听得真切,苦忍着呻吟叫道:“干爹,别求他,你快逃啊!” 屈箭南皱眉道:“退思真人,今日在场的,无不是德高望重的名家宿老,对付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尚需用此手段胁迫,未免不妥。” 停涛真人道:“屈掌门宽仁坦荡,贫道一向钦佩。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能这般兵不血刃地擒下叶无青,岂不善哉?何况退思真人此举,也存着保全这少年的心意。只要他弃邪归正,与叶无青一刀两断,我等自不会再加以为难。” 屈箭南环顾周陌烟、守残真人、晋连等人,希望他们能够支持自己,劝说退思真人释放霸下。可这些人或欲言又止,眉头紧锁;或偏转过头,置身事外,竟无一人肯站到自己这边。 他眼中怒光一闪,又强自隐忍,刚想开口,右手却被楚凌仙轻轻握住,微摇了几下。他愕然望向妻子,楚凌仙低垂眼帘,朝他腰际悬挂的越秀剑派掌门佩玉瞥去,似有所指。 屈箭南明白了妻子的意思,是要自己以越秀剑派的基业为重,莫要公然开罪正道各派的掌门耆宿,以免日后孤立无援。 那边退思真人说道:“常寞,你还妄想今日能逃出生天么?贫道数到十,假若你仍旧执迷不悟,我也爱莫能助了。” 小蛋唇角渗出一缕血丝,低沉痛楚的声音道:“这位真人,您也是修道之士,怎忍心如此折磨霸下?牠虽然不是人,可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你饶了牠罢!”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周陌烟道:“退思真人,请手下留情,莫伤了牠的性命。” 退思真人不能不买周陌烟的面子,颔首道:“贫道也无意取这灵兽性命,只因牠误入歧途,刁蛮暴戾,有负上苍恩德,故此才严加调教,让牠多吃点苦头,也好迷途知返。” 守残真人点点头赞许道:“师弟此言极是。龙子霸下乃仙界灵兽,万年一出,这么毁了确实可惜。倘若能藉此机会洗去牠一身戾气,皈依正途,实为一桩功德。” 晋连低低一哼,腹诽道:“这两个杂毛说得比唱得好听。明明是对霸下动了窥觑之念,意图占为己有,偏还搬出一套堂而皇之的大道理。” 守残真人这一发话,周陌烟等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听退思真人计数道:“一、二、三、四——” 尽避他数得很慢,但每报一下,都像是有根尖锐的锥子在小蛋的心头狠狠地扎上一记,悲恸莫名。他的嘴唇已感觉不到咬破后的疼痛,双目闪烁着激愤的目光,扫视过周围飘立的一众正道高手。 或是不忍的垂首,或是幸灾乐祸的讥诮,又或是木无表情的伫立,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阻止,甚至没有谁再为霸下说上一句求情的话。 孤立无助,正道公敌,小蛋剎那间那样清晰地体会到了其中的滋味。唯一愿意拼命守护帮助自己的小龙,却困顿于流蓝降魔罩中,饱受摧残。 一股深深的绝望与愤怒遽然涌上,堵塞住小蛋的胸膛。他的耳中听到退思真人冰冷的声音已计数到“五”,只剩下一半的时限了。 小蛋的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四周静得可怕,一双双目光聚焦在他孤单的身上,还有背后承负的叶无青。 原来,正道中也不是人人都如盛大叔,否则当年的丁原亦不会大闹潜龙渊,怒闯云林禅寺。难怪叶无青曾说过,正道中能让他佩服的人,只有凤毛麟角。相形之下,反而是干爹、桑土公、毕虎那般的魔道中人更为率真可爱些。 一瞬里,无数个念头纷踏进小蛋的脑海,不住盘旋激荡,在善与恶,是与非的碰撞中呼吼。失望、矛盾、愤怒、忧伤、悲壮种种情绪交织纠缠在一起,险些要将他的胸臆撑爆。 他牢牢攥住雪恋仙剑,恨不能仰天怒啸,“轰!”一腔热血直冲头顶,霎时间周围的人群景物齐齐褪淡,退思真人计数到“六”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 一幅璀璨壮观的庞大星图在小蛋的脑海中,霍然展开。数以万计的星辰幻化作条条星河从他的“眼”前铺展开去,激越迸流一往无前。彷佛,小蛋的心也随着星河一起狂野跌宕地奔腾怒啸,去向远方无尽的漫漫夜空。 神游九霄,心融仙海,小蛋浑然忘却了身外所有,只挟着满腔的悲与痛,愤与怒,载沉载浮在千百星河里,翱翔飞驰。 “叮——”雪恋仙剑首先感应到主人仙心的变化,悠悠镝鸣,闪耀起银白色的如雪光华。丹田内三股真气齐齐觉醒,转眼攀至巅峰,像那奔流的星河般,流转周身经脉,鼓噪不休。 “八!”退思真人缓缓从牙缝里吐道,察觉出小蛋的异样。 旁边晋连冷冷说道:“真人小心了,这小子恐怕是要狗急跳墙。” 退思真人轻蔑地一哼,眼睛凝视小蛋,全神戒备,接着便要计数道:“九——” “哗——”星河蓦然收拢,在虚空中汇聚成一道更为宽阔湍急的大川,波涛澎湃,气势磅#,直将小蛋的身心彻底吞没。 ——万流归宗,十二天道星图中最为浩大雄壮的一幅,此刻点点滴滴尽凝小蛋心头。万千变化,汇流成江,点亮了虚空无垠的黑暗。 雄浑无俦的真气浩浩汤汤,亦在同一刻注入雪恋仙剑,登时雪光暴涨,夺人双目。小蛋的周身焕放出绚烂的三彩光雾,冉冉升腾,声势骇人。 “九!”退思真人竟被五丈外迫面袭来的剑气慑得心神一颤,忙藉吐字之机换出一口浊气,望着宛若脱胎换骨般的小蛋,凛然道:“这小子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能散发出如此沛然莫御的强大气势?” 周陌烟功聚双目,视线透过光雾停落在小蛋身上,低问道:“他是不是要御剑了?” 守残真人面色肃穆,摇头道:“不像,这少年的左手并未捏起剑诀。” 停涛真人在旁提醒道:“退思道友,数快些,看这情形他是要舍命一搏了!” 退思真人一省,他明知小蛋即将出手,可恪于计数到十的时限,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变卦。若能尽快数过十,则大可抢前出剑,占据先机,至少也能将小蛋尚在积蓄的气势打掉一半。 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地大声喝道:“十!”右手仙剑一振,即要出招。 小蛋恍若无睹,心底油然升起一层明悟,依稀便是那日叶无青于逃亡战中仓促传授给他的忘情宫至高御剑绝学“无我无情诀”。 他现下深陷重围,目睹霸下被侮悲愤难言,又心翔星海物我相忘,恰恰暗合上“无我无情”的御剑心境。灵机一触下,剑意已生。 这两大盖世绝学顷刻间在他的脑海里迅速重迭契合,水乳交融,与身与剑轰然合一,无分彼此。 屈箭南见退思真人咄咄逼人,再也按捺不住,扬声道:“退思师叔,住手!” 退思真人一怔,尚未来得及反应,猛然感觉身前雪光如潮,卷涌着汹涌剑气罡风不可一世地侵袭而至。 小蛋脸上无怒无悲,一双眼眸精光如电,罩定退思真人,雪恋仙剑在胸前指天傲立,“嗡嗡”颤鸣,陡然间听他沉声喝道:“小龙——”身剑合而为一,幕天席地的光澜令枫林失色,群山战栗。 雪恋仙剑上迸射出千百光流,分向左右两侧画出动人心魄的优美弧扁,彷似两道振奋舒展的雪白羽翼,浑然无瑕,毕露锋芒,向着退思真人排山倒海般迫来。 众人虽早有防备,但依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周陌烟喃喃道:“还说不是御剑,那这算是什么?” 退思真人首当其冲,他正要仗剑出手,身形方起却被屈箭南的喝止震得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略略一滞。紧接着漫天光澜逼得他双目几难睁开,耳边尽是剑气破空激发出的锐利呼啸。 他心旌摇曳,险些失守,亏得百多年玄门静修非同凡响,仙剑改攻为守,幻出朵朵耀眼光花护持胸前,闪身疾退。 守残真人、停涛真人见势不妙,齐声喝道:“住手!”各纵仙剑全力救护。 “轰——”两束雪白的弧扁陡然合拢,如张开的臂膀似欲将退思真人抱在怀中。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爆裂,几刺破众人耳膜。 三大正道耆宿的仙剑与小蛋御剑生成的光涛迎头激撞,宛如天地在这一刻也要陆沉塌陷了一般。 方圆十丈一片亮白,罡风如碎裂的刀片疯狂肆虐,切割着所有的一切。站在近处的正道五大剑派高手,不约而同被庞大绝强的巨力抛飞而出,胸头气血振荡,一阵地天昏地暗。 “啪!”流蓝降魔罩爆裂,霸下从里头飞射而出。小蛋弹指飞丝,缠住霸下,剑势摧枯拉朽毫无停顿,硬生生从正面的包围圈杀开一条血路,俯冲下枫林。 几名守在下方的碧落剑派弟子刚想迎上截击,不防星门一闪,小蛋和霸下隐遁无踪。 这时光澜稍散,屈箭南纵身接住从高空中坠下的退思真人,痛呼道:“道长!” 退思真人面惨如金,双目圆瞪,空洞洞地也不晓得在看着什么。他的一袭道袍业已支离破碎,胸膛上触目惊心地呈现出两道殷红血痕,深可及腑。而被剑气割裂的细小伤痕,更是不计其数,血流全身,奄奄一息。 他的左手上还死死捏着流蓝降魔罩的底座,大半个琉璃罩粉身碎骨,仅仅留下小半边千疮百孔地在罡风里呜呜哀鸣。 “喀喇、喀喇!”垂落的右手中,仙剑霍然碎断成三截,颓然坠地,光芒黯灭。 楚凌仙赶到夫君身边,忙取出南海天一阁的疗伤圣药,给退思真人服食下去。 退思真人“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得屈箭南满脸,立时昏厥过去。 脸色惨白,袍袖破损的停涛真人和守残真人双双聚拢过来,愤怒的神情里不经意透射出内心的惊骇。 楚凌仙安慰道:“两位真人不必担忧,退思师叔伤得虽重,性命却是无碍。” 守残真人稍松口气,猛地眉头一拧呛出缕鲜红血丝,咬牙道:“这个孽障,若不能尽早除去,他日为患恐怕更胜过叶无青!” 周陌烟俯瞰下方无边无际的枫树林,心有余悸道:“他用的是什么御剑诀,居然连御剑真言也不念!” 晋连“嘿”道:“他念了,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陌烟一愣,猛然醒悟道:“你说的是‘小龙’?这算什么稀奇古怪的御剑心诀?” 屈箭南一面源源不绝为退思真人灌输真气护持心脉,一面摇头道:“至少在下从未见过哪一家哪一派施展过此等御剑之术。如果比较起来,或许屈某也仅在一个人的身上,有幸目睹过一次类似的情景。” 停涛真人道:“屈掌门,你是指丁原的‘平乱诀’?” 屈箭南颔首道:“昔年潜龙渊上,丁兄祭出元神,雪原仙剑光耀九州岛,惊天地、泣鬼神,一时无俩。时隔三十余年,在下仍可记忆犹新,却不曾想在这少年身上重又见到如许悲壮慷慨的豪情气势,如蛟龙腾空,翱翔九天,盖莫能当!” 屈箭南此刻亦同样没有料想到,只此一言,往后数年间这式“龙腾天翔”威震四海,睥睨天下,隐隐成为与平乱诀并驾齐驱的绝顶御剑神功。 听到屈箭南当众夸奖丁原,晋连已老大的不舒服,但平乱诀艺压群雄,他亦无话可说。等到屈箭南又称赞起小蛋,他终于忍不住道:“屈掌门,你这不是在灭自家的威风,长魔道的志气么?” 屈箭南涵养极好,微笑道:“在下只是就事论事,晋兄莫怪。” 停涛真人调匀内息,仍感心头一阵阵郁闷不适,对小蛋痛恨已极,哼道:“诸位,常寞一意孤行,狂妄凶暴,不仅辜负了屈掌门的一片善意,更恩将仇报重伤退思真人,损毁太清宫至宝流蓝降魔罩,已成我正道大敌。要是今日再纵虎归山,假以时日他与叶无青狼狈为奸,荼毒苍生,我正道颜面何存?” 晋连应声道:“不错,此子不除,天陆永无宁日!稍后再见着他,绝不能心慈手软,徇私袒护!” 这话多半是冲着屈箭南说的,但此情此景下,他亦不便辩驳,只好苦笑了声。 守残真人见师弟憔悴委顿,几同废人,不由义愤填膺,振声道:“事不宜迟,大伙儿分头搜山。他已成强弩之末,绝逃不了多远!” 众人群情愤慨,轰然应诺,一张围捕小蛋和叶无青的天罗地网再次铺开。 第九集 黯夜篇 第九章 翻云手段 正这时,突然枫林深处响起一声呼喊道:“常寞,你站住——哎哟!” 众人怔了怔,停涛真人问道:“是哪位门下的弟子镇守在那边的枫林里?” 周陌烟摇摇头,一脸困惑道:“好像没有,难道是前来助阵的同道好友?” 守残真人急于为师弟报仇,挽回太清宫的颜面,当即道:“追!” 一众五大剑派掌门耆宿御风疾行,倏忽赶至声音传来的枫林上方。 守残真人手持仙剑,暗运真气护体,一马当先飘落林内。 他舒展灵觉,侧目望去,就瞧见一个眉清目秀,英俊爽朗的赭衣少年依靠在枫树前,一手捂住胸口呼呼喘息,神情颇为痛苦。 守残真人一愣,隐约觉得这赭衣少年很像一个熟人,可又记不起来。 身后屈箭南怀抱退思真人赶至,讶异问道:“小寂,你怎么会在这里?” 守残真人“咦”了声,恍然醒悟到这少年居然是丁原之子,难怪如此眼熟。 小寂看见屈箭南,左手撑着树干勉强站起,埋怨道:“屈大叔,你怎么才到?” 晋连对丁寂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冷哼道:“你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样?” 小寂满面义愤,道:“晋掌门,我不远万里,好心好意来帮你们捉拿叶无青。你怎么刚一见面,就不说好话?” 楚凌仙疑惑道:“小寂,你是来围捕叶无青的?你爹娘可知道此事?” 小寂点点头,道:“我爹已回了长离岛,我娘欢喜得不得了。可惜我这些日子都住在幻月庵,还没有空回家去拜见我爹。不过听我娘传来的口信说,我爹——” 晋连不耐烦道:“你婆婆妈妈东拉西扯些什么,刚才是你在叫?” 小寂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一声不吭,把晋连干撂在了一边。 屈箭南解围道:“小寂,你方才真有见着小蛋了,他现下去了哪里?” 小寂扭了两下腰,似在舒活身体,慢吞吞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道:“屈大叔,也就是您问侄儿,要换成别人,我才懒得理他。” 他顿了顿,道:“我听说叶无青受伤逃亡的消息,便着急赶了过来,以为自己跟小蛋交情的不错,就想劝他弃邪归正,改恶从善。毕竟,大家兄弟一场,我可不想看到他年纪轻轻就被一堆人围殴致死。” 楚凌仙浅笑道:“你的心很好,可刚才在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寂愁眉苦脸道:“说出来丢人,我那么巧真就撞见了小蛋,可开口说了没两句,他就突然翻脸一掌拍过来,差点把我打伤。其实,我也没说什么啊,只不过告诉他说,诸位叔伯尊长业已布下铁桶大阵,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功夫哪里比得上当年的苏真,又怎么可能还痴心妄想背着叶无青逃出去——” 屈箭南暗自奇怪,心道:“这孩子素来爽快,做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怎么今日变得这般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忽地心头一动,已想通其中关键,于是煞有其事地赞同道:“你说得一点没错,他听你劝了么?” “听了,所以才给我当胸一掌。”小寂恨恨道:“这小子真不够朋友,就算杀红了眼也不能找兄弟下手啊。早知如此,我——” 停涛真人忍无可忍,打断小寂的话语道:“常寞往哪里逃了?” 小寂翻眼瞥过停涛真人,暗道:“这老道也不是什么好鸟,当年用那狗屁碧落剑阵,险些害死我爹和年老头。嘿嘿,让你急。你越急,本少爷越高兴。” 他埋头作出沉思状,一拍额头道:“哎,不好,我是不是被他那一掌震晕了脑袋,怎么迷迷糊糊记不起来了?” 他瞧瞧东,又望望西,喃喃自语道:“是这边,不对,好像是那边吧?” 见小寂将一众人等戏弄在股掌之上,屈箭南禁不住想发笑,说道:“小寂,事关重大,你可要想清楚了。” 小寂一看晋连等人脸色难看就要发作,蓦然一跃而起,伸手一指南面枫林,道:“我记起来啦,这家伙打了我一掌,就背着叶无青没命似的往那边逃了!” 守残真人精神一振,挥手道:“追!” 晋连出声阻止道:“真人且慢!这小子和常寞颇有交情,更与忘情宫的那小妖女关系暧昧,难保不是在误导咱们。” 小寂勃然大怒,愤声道:“你说我和谁关系暧昧?好,我就把自己跟楚儿姑娘结识的经过,原原本本,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告诉大家。诸位——” 晋连吓了一跳,生恐小寂果真一字不漏地扯出饕心碧妪的事,色厉内荏道:“谁有工夫在这里听你胡说八道!” 停涛真人望了眼守残真人,低声道:“晋掌门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小寂耳尖,扬声骂道:“狗屁道理!你们也不想想,叶无青是谁打伤的?天底下哪有老子想杀,儿子要救的道理?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跟家里的老头子作对吧?屈大叔,你说是不是?” 屈箭南强忍着笑,说道:“晋掌门心中存疑,也情有可原。你别记在心上。” 小寂挥挥手,消了消怒火,说道:“好,听屈大叔的,我亲自给大伙儿带路,这总行了吧?” 守残真人将信将疑,也不晓得该听谁的才对。 旁边周陌烟道:“反正覆舟山已被我们团团围住,有人肯带路,我们试着追一追也好。” 晋连铁青着脸,说道:“我留下。” 小寂眨眨眼,笑嘻嘻问道:“晋掌门,莫非你想留在这儿等谁?” 晋连心中委实恨到极点,重重一哼,却不再坚持留下。 当即一行二十余人,由小寂引导,朝着枫林南面御风搜索。晋连紧跟在小寂身侧,目光喷火盯牢他,惟恐小寂耍什么花招。 走出一段,果然在林内发现有人匆忙路过的痕迹,众人对小寂的怀疑不免稍稍减去了几分。 随后又有人发现到滴落在枯叶上的血点,尚是新鲜,显然刚有人经过没多久。 众人群情振奋,在林内散布开来,首尾呼应继续朝前推进。 晋连高声道:“大伙儿多加留神,那两个魔头可能就藏在附近。咱们要保持阵形,不要失散,以防——” 丁寂却是一回头,打断道:“屈大叔,翠枫呢,怎么不见他?” 晋连恼他横插一杠,冷然瞪视。小寂也不怕他,同样怒目对视。 屈箭南咳了声,道:“翠枫也来了覆舟山,只现在不知在哪里。” 楚凌仙微觉迷惑地说道:“这孩子看到示警烟花,也早该赶来了。” 停涛真人隐隐猜度到屈翠枫愧见小蛋,因而有意回避,却是不说。 忽听小寂惊诧道:“咦,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赫然瞧见繁茂的枫树枝叶间,挂了一块细小的衣衫布条,若不仔细查找,还当真看不出来。 周陌烟腾身而上,探手取下布条,道:“好像是常寞衣衫上的。” 守残真人接过来打量,颔首道:“不错,看来他确也伤得不轻。” 众人正围成一圈观瞧布条,猛听晋连喝道:“你要去哪里?” 守残真人愕然抬头望去,就见小寂身影一闪,飞快地掠入左首枫林。 停涛真人心念急闪,微一变色道:“不好,咱们上当了!” 话音未落,小寂身形已在十丈开外,晋连刚刚纵身欲追,陡然林内一阵天旋地转,光线骤暗,弥漫起一团浓重雾气,小寂的踪影随即消隐。 紧接着无数金风大振,呼啸狂涌,脚下土地酥软松动,犹如泥沼,身旁枫木竟似活了过来,忽远忽近飘移不定,隐约有金戈铁马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苍茫迷雾里,仿似草木皆兵。 屈箭南大声叫道:“大伙儿千万别轻举妄动,咱们中了‘困仙诀’!” 周陌烟错愕道:“丁寂怎么会奇门遁甲?” 晋连嘿然道:“别忘了他姓丁,身兼丁原、姬雪雁、苏芷玉三家之长,怎会不懂奇门遁甲。我早说过,这小子狡猾,不可轻信,可如今后悔也晚了。” 停涛真人飞升数十丈,可周遭景物居然随之移动,绕了一圈竟还在原地。他又急又怒,呼喝道:“丁寂,你想干什么?” 林内响起小寂的大笑声道:“各位尊长忙活了半天,该都有点累了。不如稍歇片刻,养足了精神再说。” 屈箭南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小寂,别胡闹了,快放我们出去!” 小寂笑呵呵道:“屈大叔,今日小侄多有得罪。等过几天我备上几坛好酒,再登门向您陪罪,您可别向我娘亲告状啊。” 屈箭南苦笑一声,心道我若将此事告诉姬师妹,她多半会眉开眼笑,将这小表好生夸奖一番,更别提丁原了。 众人立在原地,无可奈何,此番真可谓是阴沟里翻船。 至于将来找小寂算帐的念头,在脑袋里转两圈自然无妨,但瞧瞧叶无青的下场,还是不要去招惹这小煞星比较好。 再说小蛋祭出“龙腾天翔”,又接一个虚空遁术,连番的真元消耗,已将丹田抽空。他坠入林内一个趔趄,气机牵动之下血气上涌,又咬牙咽了回去。 毕竟正道三大高手的连手一击非同小可,尽避他重创退思真人,救出霸下,却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饶是有怒犀怒甲护身,可全身经脉依旧禁不住火辣辣地疼痛难忍,身子几近虚脱。 霸下落到小蛋肩头,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叫道:“干爹!” 小蛋扶住枫木,勉强一笑,大口喘气道:“你没事吧?” 霸下元气大伤,却不愿让小蛋担心,摇摇头道:“我还好。” 小蛋强提一口残余的真气,道:“咱们得再赶一程,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意听见有人远远叫道:“常寞,你站住,哎哟!” 小蛋叫苦不迭,急忙往四周察探,隐隐约约又感到那嗓音有点耳熟,但兵凶战危里,也无心多想。 猛然身侧红影一晃,有人现身。小蛋一凛,他因功力大幅减退,以致未能早一步察觉,忙挺身抬剑,就要出手。 来人闪身到小蛋面前,低声道:“常师弟,是我!” 小蛋定睛一瞧,竟是楚儿,不由惊喜交集,道:“师姐,妳怎么来了?” 楚儿握住小蛋胳膊,向上一提道:“跟我走!” 两人隐踪匿迹,向西南御风而行。楚儿一路上走走停停,似在布置些什么,最后索性撕下小蛋一块衣袖,挂到了树上。 小蛋一头雾水,虽然他也听说过疑兵之计,可总不能把自己真实的行踪也暴露无遗,不禁问道:“师姐,妳在干什么?” 楚儿淡淡道:“再坚持一会儿,稍后我让你看出好戏。” 她携着小蛋在林间左一转,右一转,如穿花绕柳兜了一圈,樱唇徐徐默念,似乎是在计数步法进退。 霸下在小蛋肩上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妳在搞什么鬼啊?” 楚儿身形忽地在一株枫木前停住,轻嘘一口气道:“就是这里了。” 她松开小蛋,看了看在他背上昏睡的叶无青,眼神里爱恨难明,犹豫了下低声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小蛋回答道:“师父体内的剧毒已经化解,但伤得很重,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复原。” 楚儿“哦”了声,道:“坐下歇会儿吧,丁寂已在这里布下了一座隐身法阵,一时半刻不会被人发现。” 小蛋惊讶道:“小寂也来了?”想起适才的那声呼喊,恍然大悟道:“他会不会有事?” 楚儿淡然道:“放心,他比你可机灵多了,从来不会吃亏。” 小蛋放下叶无青,慢慢倚坐到那株枫木上,只觉全身酸软,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好像有无数金色的星星在狂舞。 他凝神默运“斗牛纳虚”,不一刻丹田徐徐有了些许暖意,问道:“师姐,这些日子妳去了哪里?” 楚儿站在枫木前,面纱的下襬在风中轻轻漾动,只露出她那双依旧深幽沉静的明眸,回答道:“东海。” 小蛋一愣,暗道:“师姐不会是在幻月庵出家当尼姑了吧?”悄悄朝楚儿望去,见她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这才自失一笑,说道:“师姐,蒙师兄死了。” “我知道,”楚儿的语气平淡,但眸子里却隐约透射出一抹哀伤和怅意,轻轻道:“辛苦你了。” 小蛋摇摇头,问道:“我们要在这儿藏多久?” 楚儿不答,举目望向左首的枫林,低低道:“他们来了。” 小蛋闻声瞧去,正看到丁寂引着二十余位五大剑派的高手往这里走近。 小蛋紧绷多日的神经立生反应,反手握住雪恋仙剑便欲起身。 楚儿神色镇定,按住小蛋肩膀道:“别担心,他们瞧不见咱们。” 果然,那些人在数十丈外忽然停住,竟没有丝毫察觉到小蛋和楚儿就近在眼前。 不一刻,丁寂蓦然飞身遁走,小蛋的眼前一花,五大剑派的高手竟似在剎那之间凭空消失,林间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小蛋大吃一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听小寂洒脱爽朗的笑声回答道:“他们中了我事先布下的困仙阵,估计得在里面玩个把时辰了。” 伴着话音,小寂从林中飘然掠出,落到小蛋跟前,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而后满面笑容一拳捶在他肩膀上,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小蛋身子一软,搓揉肩膀,苦笑道:“怎么每回见面礼都是这个?” 小寂蹲下身子,压根不看叶无青,低笑道:“嘿,兄弟,你如今可是名人了,连咱们水晶宫的年大长老都竖大拇哥夸你有种!” 小蛋无可奈何摇摇头,说道:“小寂,他是我师父,我该当如此。可你犯不着这样帮我,会有大麻烦的。” 小寂一本正经点头道:“可不是嘛,回头我娘又该忙着打发那些告状的人了!唉,兄弟兄弟,烂兄烂弟。” 看着小蛋脸上露出的歉意和担忧,楚儿哼道:“常师弟,你别听他满嘴胡说。” 小寂哈哈一笑,说道:“放心吧,他们连长离岛在哪儿都未必晓得,想告状也没门。就算我娘亲知道了,大不了数落我两句。” 他抬头望了望困仙阵方向,起身道:“好啦,你喘好气,咱们该往外突围了。没了这帮老家伙,剩下的人谁还能拦得住咱们‘寂寞双星’?” 说着他又歪头看了眼面脸讥诮之色的楚儿,笑嘻嘻接着道:“外加河东吼狮和贪嘴王八,这样的搭配倒也不错。” 霸下有心还嘴,却提不起精神,无奈有气无力道:“我是王八,你是王八蛋。” 楚儿则是眉宇一挑,嗔怒道:“你敢骂我?” 小寂笑而不答,只瞧着楚儿。 楚儿猛然醒悟道:“河东吼狮这小子在占我便宜!”不觉双目瞪圆,又气又恼。 小蛋瞅着这两人,暗自吁了口气,多日紧张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 三人走出藏身法阵,未行得数步,小寂若有所觉,一扯楚儿衣袖,与小蛋齐齐闪躲到树上。 只见雪影一晃,一位白衣少女怀抱耳鼠朝这儿走来,玉容微露焦灼,正是欧阳霓。 小蛋一怔,诧异呼道:“欧阳姑娘?” 欧阳霓霍然抬头,望见小蛋等人,脸上泛起欣喜笑容,长出一口气宽慰道:“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你和叶宫主了!” 第九集 黯夜篇 第十章 英杰风逝 再说屈翠枫与碧落剑派众人分手后,携着杨丹、冯励继续西行。他心事沉重,走得很慢,眼前不停浮现小蛋倒在血污中的惨像,心中滋味难以言表。 忽然路边的草丛中传出微响,似乎有人在大口喘着粗气。屈翠枫一凛,停步喝问道:“谁?”那喘息声骤止,屈翠枫愈发生疑,手握墨玉扇走到道边,小心翼翼拨开草丛往里望去,赫然见到欧阳修宏满身是血盘坐在内,面色血红,大汗淋漓,一双无神的铜铃牛眼也正瞪着他,似含惶恐。 屈翠枫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真气遍布全身,注视欧阳修宏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欧阳修宏鼻子里重重一哼,猛地面容扭曲,浑身颤栗,似十分痛楚。 屈翠枫又惊又喜,心中道:“看情形这老魔身负重伤,竟至走火入魔的边缘!” 他这时已听说农百草遇害的消息,也知欧阳修宏有极大嫌疑。再见对方这般狼狈模样,更无疑虑。 他拂视四周,除了傻呆呆抱着冯励蹒跚远去的杨丹,再无旁人,不由寻思道:“停涛真人对我庇护小蛋的事,难保心怀不满,也不晓得他会不会传扬出去。我若能生擒欧阳老魔,也算大功一件,至少可封住众人悠悠之口。” 念及至此,屈翠枫打起精神,缓步迫近欧阳修宏。他惟恐这是对方有意设下的圈套,故此每迈一步都极为谨慎,时刻注意着欧阳修宏的动静。 欧阳修宏不能动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屈翠枫,脸上流露出焦灼与愤怒的神情,模样甚是狰狞怕人。 屈翠枫被他看得心里一寒,旋即想道:“这老魔只剩下个空架子,他生龙活虎的时候本公子尚且不惧,此刻更无须忌惮!” 他走到欧阳修宏近前,徐徐道:“欧阳老魔,当日你在独尊谷肆意侮辱本公子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的报应?” 欧阳修宏低哼道:“小兔崽子,你别后悔。” 屈翠枫火从心起,怒道:“老贼,死到临头还敢张狂!”抬手一振墨玉扇,朝欧阳修宏膻中穴点去。 欧阳修宏眼中精光遽闪,哈哈笑道:“臭小子,跟我玩?”身形骤起,挥掌拍开墨玉扇。 屈翠枫大骇,左足点地朝后飞退,惊叫道:“你是装的?” 可他的身躯才起,突然全身经脉一麻,真气凝滞如铅,竟是中毒的迹象。 欧阳修宏探出长臂,如老鹰捉小鸡般一把拎住屈翠枫胸襟,脸上红潮尽退,得意大笑道:“亏你家老子还是越秀掌门,儿子竟然蠢得像头猪。” 屈翠枫悔恨交加,暗道:“我明明晓得欧阳老魔擅长用毒,适才鬼使神差,居然没有想到防备!” 他全身酥软,用不上一点气力,羞怒道:“欧阳修宏,少说废话。本公子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并非真格败在你手下。给我一个痛快,屈某若是眉头皱上一皱,就不是越秀男儿!” 欧阳修宏探指封住屈翠枫经脉,嘿嘿笑道:“老子现在不杀你。老子要先用你换天一阁的化功神诀,再宰了你一家三口。” 屈翠枫心一松,自忖以爹娘的睿智和修为,欧阳修宏必定讨不到好去,稍后当可将自己救出,哼道:“你做梦!” 欧阳修宏不屑道:“鸭子死了嘴壳还硬,我呸!” 他提着屈翠枫大步流星,转朝南行。其时各路人马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围剿小蛋和叶无青上,居然未曾发觉到屈翠枫被擒之事。 走出大约一顿饭左右,欧阳修宏将屈翠枫拎进一座僻静的洞穴里,重重往地上一摔,道:“老实点,我这就去找你爹妈。” 屈翠枫无法运用真气护体,只得强忍疼痛哼道:“快去吧,错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欧阳修宏一拍脑袋,道:“奶奶的,差点忘了你小子还能叫唤。”回过身又朝屈翠枫虚点数下。 屈翠枫顿时口不能言,懊悔道:“我干嘛多嘴提醒老魔?” 风声响动,欧阳修宏已然去远。屈翠枫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两眼望着黑漆漆的洞顶,思绪如潮澎湃,难以自已。 过了足有三个时辰,欧阳修宏方自回转,先将屈翠枫周身经脉补点了一遍,说道:“没想到你老娘长得还挺漂亮,四十多岁的人还跟个大姑娘似的。” 屈翠枫火往上撞,喉咙里呜呜几声,极尽愤慨。 欧阳修宏接着道:“听说她的师妹苏芷玉还要漂亮,早几年和翠霞派的姬雪雁并称天陆两大绝色。他娘的,丁原那小子左拥右抱艳福不浅。啥时候老子也逮个机会乐和乐和——” 他污言秽语滔滔不绝,手上也没闲着,在屈翠枫身上洒了层红色粉末,随后又小心翼翼滴上绿色药汁。小半个时辰后,药汁退隐无踪,那些红色粉末亦渐渐渗入屈翠枫的肌肤,全无痕迹。 欧阳修宏尚不放心,随手抓了几把污泥往屈翠枫身上脸上到处乱抹,一股浓烈的泥腥臭气几欲将他熏昏。 屈翠枫惊骇道:“这老魔又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毒?稍后就算爹娘能将我救出,又如何能解得了这些剧毒?唉,要是农神医没死该有多好。不过听说农姑姑已回山了,但愿她能解得了。” 他这么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洞外天色已黑,万籁俱寂。 欧阳修宏开始烦躁地在洞内来回踱步,间或悄悄地溜出洞口在周围探察一番。 屈翠枫留心着他的举动,暗道:“我爹娘要来了。” 果然没多久洞外响起屈箭南的声音道:“欧阳先生,愚夫妇已应约而来,不知犬子现在何处?” 他们夫妇的经验阅历远胜屈翠枫,见洞穴幽深曲折,并不鲁莽闯入,而是伫立在外舒展灵觉打探。 欧阳修宏面露喜色,先静静合目片刻,似同样在察探洞外除了屈箭南夫妇外,是否还有其它人在暗中跟来,随后应道:“他就在这儿。” 楚凌仙关切爱子,心急如焚,凝息澄念率先缓步走进洞内,果瞧见屈翠枫一身污浊不堪,神情萎靡地倒在地上。 欧阳修宏用脚踹踹屈翠枫,大剌剌道:“东西带来了?” 楚凌仙目视爱子,竭力压抑住内心情感,回答道:“欧阳先生,化功神诀乃天一阁不传之秘,凌仙亦无缘得授。纵是我有心将之交出,也无力办到。” 欧阳修宏嘿然道:“王八羔子才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妳儿子亲手写下的欠条,想不认帐?就算妳不会化功神诀,也可以去求天一阁,谅她们不会刁难。楚仙子,最好别跟老子打马虎眼,不然吃亏的可是妳儿子。”说着,他一脚踏在屈翠枫脸颊上,狠狠碾了两下。 楚凌仙见状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代,道:“欧阳先生,有话好说,这事和翠枫无关。” “怎么无关?”欧阳修宏恶狠狠道:“就是这小子伙同欧阳霓那贱人暗算老子,害得我功力大损,无家可归。老子不找他算帐,又去找谁?” 屈箭南握住爱妻冰凉颤抖的纤手,克制满腔愤怒,沉声道:“欧阳先生,化功神诀我们交不出,即便你杀了犬子也得不到。愚夫妇既然来了,就请阁下划下道来,刀山火海,屈某接着就是!” 欧阳修宏挪开靴子,挑起拇指道:“好,越秀掌门有点气魄。不瞒你说,我在他身上下了点小作料,没有老子的独门解药,最多等到下个月,你们就该送他上路了。” 楚凌仙花容微变,问道:“欧阳先生,你到底要怎样?” 欧阳修宏盯着楚凌仙咽了口唾沫,道:“我可以先把儿子还给你们。等拿到化功神诀后,再为他解毒。不过——” 楚凌仙焦灼追问道:“不过什么?” 欧阳修宏冷笑道:“这小混蛋害得老子好惨,老子这口闷气出不来,你说怎么办?” 屈箭南徐徐道:“欧阳先生,你好歹也是仙林前辈,如此折磨一个孩子,传出去未必好听。” 欧阳修宏道:“屈掌门,你心疼儿子?也罢,老子拿他下手,确有些以大欺小。那就由你代他捱我一拳如何?” 屈箭南神情沉着,问道:“此话怎讲?” 欧阳修宏道:“你让老子在胸口结结实实揍一拳,死了算你活该,活着算老子无能,咱们旧帐两清。我把你儿子还给你们,待拿到化功神诀后,再找老子换取解药。” 楚凌仙摇头道:“欧阳先生,你的条件太苛刻了。” 欧阳修宏一脚踩到屈翠枫胯间,暴怒道:“屈掌门刚才还说什么刀山火海都接着,怎么,如今老子只不过要打一拳就不干了?好,你们不要儿子,老子留着也没用。大不了老子不要化功神诀,我先宰了他!” 屈翠枫疼得冷汗涔涔滴落,又不愿在爹娘面前向欧阳修宏示弱,硬咬着牙不吭声。 楚凌仙悲怒难抑,叫道:“莫伤我儿!”玉手按在仙剑上,无奈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扭过脸去不忍多看。 屈箭南双拳紧攥,青筋蹦跃,双目喷火道:“好,屈某就接你一拳!” 楚凌仙惊呼道:“箭南,不可以!” 屈箭南洒然一笑,握着妻子的手道:“欧阳先生虽修为精湛,但我自信还能接他一拳。凌仙,妳不必担心。” 欧阳修宏大喜,道:“好,屈掌门快人快语,老子也不啰嗦!”一脚将屈翠枫踹到一边,捏起拳头在面前比划了两下。 屈箭南微微一笑,迈步上前。 楚凌仙眸中泪光盈盈,欲言又止,颤声道:“箭南!” 听到父母的对话,屈翠枫如万蚁食心,一方面有感于舐犊情深,不禁热泪夺眶;另一面对欧阳修宏恨之入髓,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屈箭南爱怜地看过独子,站定身形气走经脉,护持全身,道:“请!” 欧阳修宏阴冷道:“屈掌门,老子的这拳你只能硬捱,若出手招架,或者纵身闪躲,那可就不作数了。” 屈箭南慨然一点头,欧阳修宏又道:“还有,要记着月初前拿化功神诀来换你儿子的性命,不然就替他买副上好的棺材等死吧。” 屈箭南强压愤恨,回答道:“多谢提醒,屈某记住了。” 欧阳修宏脸上红光一闪,荼阳火气灌注右臂,一声呼喝挥拳击出。 楚凌仙下意识地一闭眼,耳畔听到“砰”地一声,屈箭南闷哼倒退,身形摇摇欲坠,脸上血色尽失,嘴角与鼻耳中同时溢出血丝。 楚凌仙扶住丈夫,右手汩汩输入真气,取出冰莲朱丹塞入屈箭南口中,玉容惨淡,失声叫道:“箭南!” 屈箭南吞下灵丹,“嘿”地吐出口淤血,喘息道:“受教了!”头上青烟腾腾,就地疗伤。 欧阳修宏收起拳头,暗凛道:“这孙子好深厚的功力,老子这一拳居然没能当场把他打死!”回头抓起屈翠枫,朝前一扔道:“还你们宝贝儿子!” 楚凌仙忙伸手接住,屈箭南低声道:“我不要紧,先看看翠枫。” 楚凌仙含泪点头,察看屈翠枫伤情,见他只是经脉受制,并无受伤,这才稍觉放心,左掌贴住爱子背心,替他推血行宫。 屈箭南诸经百骸犹如散架,一阵阵气血在体内翻涌咆哮,犹如煮开了锅。他自知受伤极重,非三五月难以复原,当下强自支撑不倒,说道:“欧阳先生,这一掌之赐,屈某铭记在心。咱们后会有期!” 他话未说完,骤感胸口剧烈一麻,有股灼热火流如毒蛇般钻入体内,在五脏六腑中翻江倒海。 屈箭南心念急闪道:“不好,拳上有毒!”此念甫起,眼前竟浮起无数五颜六色的妖艳光花,全身血液陡然升至沸点,像是要将他焚成灰烬。 迷迷糊糊里只听欧阳修宏纵声大笑道:“不用后会有期啦,今日你们便全给老子留下!”飞身挥杖,轰向屈箭南头顶。 楚凌仙刚解开爱子经脉禁制,见丈夫突然满脸殷红,口中溢出的黑血里竟冒起冉冉蒸气,情知不妙。 她怒声叱道:“无耻之徒!”仙剑激鸣出鞘,划过一溜眩目电光直刺欧阳修宏。 欧阳修宏浑不在意,举杖格架。“叮”地脆响,楚凌仙的仙剑高高弹起,娇躯一软朝旁踉跄,赫然看到自己手背上泛起莹莹磷光,竟是真气涣散,浑身酥软。 她顿时明白欧阳修宏暗中在爱子身上投毒,自己为屈翠枫推血行宫时已着了道。 若在平日,她绝不至于如此大意。但凡事关心则乱,欧阳修宏以腐泥腥臭掩饰去淡淡的药味,而事前又故意放出话来,已给屈翠枫服食了穿肠毒药好换取化功神诀,当真是防不胜防。 未等楚凌仙缓过气来,陡然头顶上方寒光闪动,一束碧芒当空射落,却是早已潜伏在一旁的饕心碧妪出手偷袭。 原来她和欧阳修宏从百草仙居铩羽而遁,大是不甘。两人在草丛间打坐疗伤时,刚好远远瞧见屈翠枫护送杨丹、冯励走近,便订下诡计,将他生擒。其后再由欧阳修宏诱来屈箭南夫妇,而饕心碧妪则始终隐于暗处,伺机暗算。否则以欧阳修宏的粗鄙鲁莽,又岂会想得到这般阴毒的计谋。 楚凌仙果然毫无防备,仓促挥剑抵挡。“叮——”仙剑被碧索牢牢缠住,右肩一麻,已中了饕心碧妪的一记破戮爪,手上一松仙剑被碧索硬生生扯飞。 屈翠枫肝胆欲裂,大叫道:“娘!”奋不顾身扑向饕心碧妪。然而他先前所中的迷药毒性尚未消退,没冲到对方身前,已一头栽落。 欧阳修宏怪笑道:“先杀了你这小兔崽子,收回本钱!”舍下屈箭南,纵身抬青铜魔杖,朝屈翠枫砸落。 屈箭南救子心切,从后追上振剑疾挑欧阳修宏背心。 欧阳修宏恼羞成怒,侧身闪过,挥动双杖朝屈箭南头顶轰然砸落。 屈箭南横剑招架,“铿”双杖重重压在仙剑之上,有如万钧巨石直要没顶。 他一声闷哼,竭力压制住胸头翻腾的热血,喝道:“凌仙,快带翠枫走!” 楚凌仙奋力迫开饕心碧妪,扬袖卷住屈翠枫腰际,向洞外飞送道:“快走!” 她正欲返身救援丈夫,孰料饕心碧妪冷笑道:“走,没那么容易!”左袖掠出碧索,如毒蟒般锁上屈翠枫左腿,往回一拽。 楚凌仙大惊,叫道:“放下我儿子!”拧身出掌拍向饕心碧妪。 饕心碧妪咯咯阴笑道:“还妳!”碧索一引,将屈翠枫当作一件兵器般扔向楚凌仙。 楚凌仙急忙伸手接下爱子,体内真气一岔险些摔倒,肩头伤处更是麻木无力。 但听“砰砰”两响,饕心碧妪鬼魅般的身形闪到屈箭南背后,结结实实的两掌击中他的背心。屈箭南喷出口淤黑血箭,大吼一声借着前冲之力往欧阳修宏胸前撞去,只盼能与其同归于尽。 欧阳修宏促不及防,胸口教屈箭南一头撞个正着,立时眼前一黑气血翻涌,身不由己撤开青铜魔杖往后跌跌撞撞退出数步,一缕腥浓的淤血涌到嘴里,又让他生生咽落回去。 他连喘几口浊气,但觉胸口火辣辣的痛楚难忍,一根根骨头几乎要断裂开来,禁不住勃然狂怒道:“我轰了你这龟孙子!” 一举右杖就要砸落。 可目光落到屈箭南的脸上,欧阳修宏又是一呆。只见他拄剑屹立一动不动,双目圆睁从眼角滴落下缕缕血丝,竟已气绝身亡。 一瞬间,洞内蓦然变得一片死寂,没了声响。 连欧阳修宏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堂堂越秀剑派的掌门,天陆正道声名显赫的屈箭南,居然真的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嗡!”屈箭南手中的仙剑爆发出一记长长悲鸣,寸寸碎裂,洒落于地。 他的修长的身躯失去支撑,在黑暗中晃了两晃,仰面躺跌,“砰”地激起一篷黄土尘埃。 一代俊杰,就此长逝。 “爹爹——”屈翠枫睚眦欲裂,扑向屈箭南仰倒的遗体。不料腰上一紧,又教饕心碧妪的翠玉双飞燕缚住。他运劲猛挣,奈何碧索越缠越紧,不由得急怒攻心,胸口翻江倒海般一恸,径自昏死过去。 “呼——”楚凌仙惨淡的花容陡现决绝之色,头顶华光暴涨,升起元神,扬手摄过仙剑,口中悲啸响彻夜空,身剑合一朝着欧阳修宏激射而去。 欧阳修宏大骇,怪叫道:“哎哟不好,这婆娘要玩命!”无暇细想双杖交叉成十字,运足十成荼阳魔功往上一迎。 “叮”的金石之音激响,欧阳修宏左手的魔杖应声截断,铿然坠地。 欧阳修宏满面狰狞爆吼如雷,右手魔杖朝外横扫,错步后退。岂知背上一硬,已抵到坚硬的石壁之上。 “砰!”楚凌仙胸口被魔杖扫中,元神一颤竟似浑然不知疼痛,仙剑崩云裂石直劈欧阳修宏眉心,只求能手刃此魔为夫报仇。 欧阳修宏躲无可躲,情急生智宏声叫道:“屈翠枫!” 楚凌仙不自禁地手上一缓,欧阳修宏赶紧拼命朝旁侧闪。“噗!”血光崩现,一条右臂从身上飞落,疼得他嘶声大吼。 “叮!”仙剑功亏一篑,扎入石壁中,楚凌仙运力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已油尽灯枯。 她惨然一笑,勉力凝铸元神,松开仙剑艰难地扑倒在屈箭南的遗体上,伸出右手颤抖着替夫君合上双眼,屏住最后一口元气喘息道:“天道昭彰,终有报应我们夫妇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 元神一阵剧烈波动,如晨雾般涣散褪淡,只留石上仙剑兀自长鸣不已。 欧阳修宏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伸指封住右肩血如泉涌的伤口,转目瞧去又是一呆。 原来,饕心碧妪不知何时已挟着昏死的屈翠枫离去,踪影全无。 欧阳修宏望望地上屈箭南夫妇的遗体,再看看自己血淋淋的断臂,猛朝着洞外怒啸道:“老子要发飙啦!” 啸声滚滚冲上清冷的云霄,一场盛宴已近尾声。 然而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屈箭南、楚凌仙为救爱子力战而亡,饕心碧妪却带着屈翠枫不知所终。 小蛋得楚儿和丁寂襄助,终于突出覆舟山重围,逃脱生天。在欧阳霓的指引下,他们藏身独尊谷,躲避追杀修养生息。 眼看与鬼锋的紫竹林之约日近,小蛋再次踏上征程。这次,他的身边多了一个貌美如花的欧阳霓…… 第十集 翠霞篇 第一章 佛门妖僧 阳春三月,风绿杨柳岸。路上的旅人已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春装。饶是如此,赶路急了,额头上仍会渗出细细的汗珠,骂上一声“鬼老天”。 亭林是汉州境内一座不知名的小镇,背山环水,镇民多以捕鱼狩猎为生。镇上惟一的一家客栈座落于十字大街西首,门口高悬的黑底匾额上有几个剥落褪淡的朱漆大字“百年老店——凤仪居”,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 这日眼看就是日暮时分,客栈里来了一对青年男女。 那走在前头的青年男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穿了件单薄朴素的土布衣衫,透着黑的脸膛儿算不上英俊,倒是背后斜插的一柄雪鞘仙剑甚是醒目,绝非三五钱银子就能买到的地摊货。 在他身后半步,是位二九芳华、体态娇柔的白衣少女。她肤光如雪,清秀脱俗,樱唇旁一粒细细的朱红小痣更添几分妩媚,傍在那青年身边宛若小鸟依人,却教周围观者心中大是不忿,暗呼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这对青年男女,正是小蛋和欧阳霓。 数月前覆舟山一战,正魔两道各家高手风聚云集,追杀叶无青与小蛋师徒。绝境之中,亏得小寂和楚儿相助,以“困仙诀”围住正道五大剑派首脑人物,这才侥幸脱出重围。 随后小寂与楚儿双双离去,由万里迢迢赶来救援的欧阳霓,将小蛋和叶无青引至漠北独尊谷藏身。 叶无青花了月余,将身上的忘情水余毒尽数迫出,又得修罗熔池内的荼阳地火之助,伤势恢复极快,更感欧阳霓相救之情,将其收为义女。 疗伤之暇,叶无青便将忘情宫诸般绝学分授与小蛋和欧阳霓,为异日重整旗鼓杀回宿业峰做好准备。 欧阳霓悟性极高,各种晦涩深奥的心诀往往是一点即透,几乎从不用叶无青重复上两遍,叶无青不由大感意外。 区区明驼堡门下竟能出此奇才,若非因缘际会,这秀外慧中的少女,便险些淹没于尘泥薅草之中。 两相比较,小蛋不免相形见绌,瞠乎其后。 好在叶无青对自己这个小弟子的斤两早已心中有数,他也不勉强小蛋,只将“无情无我诀”剩下的心法口诀尽数传授于他,令其专心修炼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诀。 每隔半月,欧阳霓手下的明驼堡弟子,就会将一些日常所需的器具物品秘密送入谷内。故而尽避吐火岭方圆千里荒芜冷清,谷中却不虞衣食有缺。 而这些明驼堡弟子同时也会带来天陆仙林的各种动向,诸如农百草战死、屈箭南夫妇遇难、屈翠枫生死不明的消息,亦一一报入了谷内。 至于叶无青,对于明驼堡弟子呈报的忘情宫近况,似早有所料。 楚望天重新就任宫主以后,厉无怨称病闭门不出,席魉与滕皓两人则在宫中只手遮天,迫不及待地开始大规模清洗异己,提拔心腹,搞得人人自危,一日三惊。 叶无青听得消息,眉峰也不曾轻动,更不发一语。但在他平静冷漠的外表之下,小蛋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怒意在奔涌。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小蛋与鬼锋的三年之约已近在眼前。叶无青对小蛋即将赴约之举,并无丝毫阻拦之意,只吩咐欧阳霓与他一同前往翠霞山,其中是否隐含监视之意,令人揣测。 当下小蛋辞别叶无青,与欧阳霓离开独尊谷,一路御剑向南,赶往翠霞山。 待到傍晚天色渐暗,两人已深入汉州地界,距离翠霞山亦只剩下半天路程。 小蛋顾虑到一来深夜进山多有不便,二来欧阳霓已露倦色,日夜兼程显是不宜。 好在和鬼锋约定的斗剑之期尚有数日,也用不着忙着赶路,因此他心里虽迫切想早一日见着盛年、卫惊蛰和罗羽杉等人,仍旧强自按捺下来。 若是他孤身一人,就地露宿荒野,天为被,地做床,原也算不得什么。但如此一来,难免会委屈了欧阳霓,让她也跟着受苦,却又何必?于是小蛋觅了座小镇,投店宿夜。 自打拜入忘情宫门下,小蛋便从此无需为钱操心。纵是如今流亡在外,他和欧阳霓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也足以买下数十座这样的“凤仪居”。 但他自幼苦惯了,尽避腰缠万贯,也从未真的挥金如土,只要了两间干净僻静的客房,早早歇下。 刚过掌灯不久,小蛋正在床上恹恹欲睡之际,突然听见凤仪居中人声鼎沸,闹成一团。 他不知发生何事,急忙抽身下床,将将推开屋门,就见欧阳霓已站在了客房门口,彼此险些撞个满怀,还好两人反应都快,各自闪身后撤了一步。 欧阳霓黑发上水迹未干,浑身散发出阵阵清幽花香,显是刚刚洗浴饼,借着朦胧月色,原本便秀美脱俗的风姿更显动人。 霸下从小蛋怀里探出脑袋,斜眼瞅了瞅如出水芙蓉般清丽无伦的欧阳霓,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也是个美女,我干爹要和她朝夕相处,时间长了,难保会把持不住,那我干妈可就有悬念了。” 无端地,小家伙竟替罗羽杉担心起来。 欧阳霓哪会知道霸下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小脑瓜里已转开了念头?她道:“常公子,好像是前头院子里出了什么事。你不便露面,还是让我在暗中先打探一下。” 小蛋想了一想,摇头道:“我去。” 他戴上先前从街铺里买来的竹斗笠,把帽沿压低,按照现在的天色,若非十分熟稔之人万难迎面认出,这才携着霸下往前院行去。 刚走到院子口,不防一群人慌慌张张从里头冲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叫喊道:“快报官,快报官,老和尚发疯了,要出人命啦!” 小蛋顺手抓住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问道:“小扮,里面出什么事了?” 店小二挣了两下胳膊没能甩脱,急得跳脚道:“你抓着我干什么?快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罢。前院有个老和尚疯了,又打又摔,还说要杀人。咱们客栈里的几个伙计上去拉他,被这老和尚用袖子一扫就摔得个鼻青脸肿!” 小蛋一愣,问道:“这位老和尚是从哪儿来的?” 店小二怒道:“谁知道?我说,你快松开我,万一老和尚真冲出来杀人怎么办?” 小蛋笑笑,松开了店小二的胳膊。 这时他已确认并非是正魔两道的人寻上自己和欧阳霓,心中略安,寻思道:“听小二所说的情景,那位老僧多半是仙林中人,或许是修炼不当走火入魔,才在客栈里闹事。 “我既撞上了,自该管上一管,也免得他波及无辜。若能襄助那位老僧驱退心魔,平复真气,那是更好不过。” 他扭头一望,店小二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却有几个胆大的旅客躲在门外头,朝着里面探头探脑地张望,想进去却又不敢。 小蛋举步迈入院内,已听不到刚才热闹万分砸桌子拆房子的声响,自西侧的厢房里,却传出一声声强行压抑的粗重喘息声,显然那老僧还在里面。 后头有人好心提醒道:“小兄弟,那老家伙厉害得很,你先等等,官府的人就快来了,待会儿大家再一起进去看。” 霸下听了,轻声哼道:“不就一个老和尚在发疯吗?有啥了不起。干爹,有我在,你别怕,往里冲就是。” 小蛋笑笑,暗自运功戒备走近厢房门口,半扇屋门斜挂,满地狼藉,震碎的桌椅杯盏到处散落,墙上的窗户也塌了大半。 朦胧月色照入,幽暗的角落里,一位身穿月白色僧衣的老和尚,竟是盘膝倒悬在半空,垂落的衣襬将他的半边脸庞遮住,但小蛋仍旧能看到他额头鬓角滚滚淌下的热汗,和头顶冒出的冉冉水雾。 老僧双目紧闭,面部肌肉下,像是有一条条无形的小蛇在不停游动翻滚,口中喷出一团团热气,隐隐透着暗红。 他全身不由自主地在轻轻颤动,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触目惊心的黑气,如一缕缕诡异的条纹爬满身体,不断蠕动扩散。 小蛋瞧得有点头皮发麻,在屋中站定身形,唤道:“大师,您哪里不舒服?” 老僧似乎这才觉察到有人进屋,雪白的银眉一振,张开双眼打量小蛋。两人目光交错,小蛋情不自禁地一愣。 老僧那双睁开的眼眸中,居然闪烁着金、红两团截然不同的光泽在循环轮替。那淡金色的眼神里充满祥和慈爱之意;可另一面暗红色的目光中,却透露出教人不寒而栗的暴戾与杀机。 霸下不怕天不怕地,瞧见这情形却有些头大,低声道:“干爹,这老和尚怕是中邪了,一点儿也不好玩,咱们还是赶紧走罢。” 话音未落,老僧沙哑低沉的嗓音喘息道:“小施主,请——过来。” 霸下忙道:“干爹,别听他的!” 小蛋笑笑,问道:“大师,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老僧望着小蛋身后背负的雪恋仙剑,道:“请你一剑杀了老衲。” 小蛋这下笑不出了。他摇头道:“蝼蚁尚且贪生,大师何苦自寻短见?” 老僧胸口剧烈起伏,嘴唇间喷出的红色雾气越来越浓,艰难地道:“快,快杀了我——你不杀老衲,老衲便会杀尽天下人!” 霸下忍不住道:“那你干嘛不自己拍自己的光脑门上一记,立刻自我了断,干嘛连累我干爹,让他用剑杀你?你当杀人很有趣么?” 老僧一声苦哼,道:“我若能自裁,也不必再麻烦小施主了。乘我灵性尚未完全泯灭,有劳小施主立刻下手,老衲感激不尽!” 小蛋微一沉吟纵身掠起,探手伸向老僧右腕脉门,说道:“大师,容我助您一臂之力!” 孰料他的手甫一落在老僧的腕上,立时响起“啵”的一声,指尖如触火炭迅即弹开,就像稍不留神握上了烧红的铁条般灼痛异常。 更不妙的是,一股阴冷无比的魔气彷似破兜而出的冰锥,直透小蛋经脉,肆虐呼啸径自往内腑奔袭,所到之处立生麻痹。 短短剎那,他右肘以下的小臂似失去知觉。 小蛋一个倒翻飘落在地,疾运“有容乃大”的心诀,将这股不速而至的魔气缓缓消解,胳膊上冒出缕缕黑气。 那老僧受气机牵动,身躯一晃,嘴角逸出一丝黑血,尖声道:“别碰我!” 小蛋将魔气尽数迫出体外,长出一口浊气,凛然道:“好险,这是什么魔功恁的厉害,竟连碰也不能碰!” 他正思忖间,突听老僧一记重哼,眸中暗红色焰光大盛,渐有独占鳌头之势,肌肤上的黑色条纹连接成片,遍布周身,散发出刺骨的阴气。 眼见着即将心神失守,老僧猛一提真元,双手连换法印,运起佛门狮吼神功,宏声诵道:“阿弥陀佛——” 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气浪扑面激荡,将小蛋震得踉跄退出数步方自重新站定,脑袋里兀自嗡嗡轰鸣,久久不歇。 老僧眼中的暗红光芒瞬即褪淡些许,更无暇理睬身外之事,苦苦凝念低诵佛经,抵御体内魔气向灵台发起的一波波冲击侵蚀。 霸下目不转睛盯着老僧,道:“干爹,咱们走罢,欧阳姑娘还在后院等着呢。” 小蛋摇摇头,心道:“我虽然不清楚这位大师是什么人,可瞧他的模样,本应是位大德高僧。不知何故为外魔入侵,这才天人交战,不愿沦为杀人魔王。 “我若撒手不管自行离去,或许可以得保平安。但这样做,与见死不救何异?”主意打定,他暗道:“不成,我得想个法子出来。”心念急转,陡地脑海灵光一闪,想起了屡试不爽的圣淫虫丝。 他默运盛年所传的归元吐吶法,催动丹田圣淫虫精气,吐气扬声弹指射出三缕银丝,“啵啵啵”分钉在老僧天庭、膻中、气海三处。 原本晶莹无瑕的银丝登时嗤嗤转黑,在空中抖动不休,彷佛随时会爆裂开来。三道绝强的冰寒魔气透过银丝直入小蛋体内,宛若是寻找到了可堪征伐攫取的新领地,争先恐后肆虐奔流。 小蛋已有前车之鉴,在弹射银丝的同时再次运转“有容乃大”,在体内筑起一道坚固藩篱,全力吸纳消解袭来的魔气。 无奈从老僧身上渡来的魔气委实太过雄浑洪大,小蛋化解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对面入侵的势头,不一刻他的三根手指已变得漆黑如墨。 小蛋沉声低喝,再祭起乌犀怒甲护持右臂,身上压力为之稍减,堪堪稳住阵脚。 可没等他来得及松口气,却惊诧地发现这股骇异莫名的魔气,居然有若瘟疫一样,在缓缓蚕食同化自己体内的真气。 须臾工夫,魔气犹如滚雪球似的不住壮大增强,将自己的真气一点一滴吞噬融合,收归其用。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即使功力再雄厚的人亦难以招架,迟早有油尽灯枯的一刻。 虽说已觉察到其中的危险,但若就此认输放弃,却绝不是小蛋的一贯作风。 蓦然眼前红光一闪,霸下从他怀里跃出,大叫道:“干爹,我来助你!” 牠四肢贴在小蛋胸前,源源不绝把自身的精气注入小蛋体内。二气合流,顿时声势大振,重新压制住饱来的魔气。 老僧得小蛋和霸下之助,分解出部分魔气,形势稍得缓解。 可他心知肚明,这少年的举动无疑是饮鸩止渴,除非能寻找到彻底消弭魔气的方法,否则就算功力通天,亦难逃被其逐步侵蚀同化的结局。届时非但自己永坠魔劫,变成疯狂嗜杀的行尸走肉,连带小蛋和霸下也一起不能幸免。 他本是大德高僧,更经二十余年的入世修行,早已看破生死虚名,臻至圆满。尽避灵台几为凶猛可怖的魔意吞没,仍仰仗三甲子多虔心静修的无上佛心,勉力守住最后一线清明。 老僧当机立断,沙声喝道:“小施主,快走!”奋力运功意图震裂那三根银丝,截断自己与小蛋之间的魔气疏通。 孰料这银丝乃圣淫虫千年精气所炼,异常坚韧牢固。老僧早先已受了极重的内伤,元气大损,此刻竟已发挥不出平日三成的功力。 一震之下,银丝仅仅“嗡嗡”剧颤数响,却未断落,反令得他胸口气血反噬,伤势更深一层。 正这工夫,门外传来一阵喧嚣,五六个官府衙役执棒佩刀赶至。 为首的一个捕头手提水桶,里面黄澄澄的不知装了什么,高声喝道:“妖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你装神弄鬼、兴风作浪?还不乖乖随本捕头去见官!” 老僧体内魔气激荡,已到天人交战的紧要关头,虽听到了官差的呼喝,却无暇回话。小蛋和霸下亦是心无旁骛,惟恐稍一分神便会酿成大祸。 那捕头不见回答,以为老僧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勃然大怒道:“给我锁了!”跨前两步,猛将水桶照着老僧与小蛋身上一泼。 里头那黄澄澄的东西一靠近,立刻被两人全身鼓荡的真气迸射而出,喷溅得屋里到处都是,散发出一股刺鼻难闻的恶臭,居然是一桶粪。 原来这捕头听了报官之人描绘的情形,当即断定那老僧必是妖孽附体无疑,于是进屋前,先在客栈后头命人寻来一桶黄白之物,用以破邪镇妖。 捕头一愣,道:“果然是个大大的妖僧,竟连粪便也不怕!” 另外几个衙役一声呼喝冲入屋中,举起长棍就朝老僧的头顶砸落。 小蛋心一沉,顾不得魔气噬体,扬声拦住道:“快退出去!” 可那些衙役只当他与老僧是一伙,又哪里肯听?“砰砰砰”犹如爆豆子般几声闷响,棍棒已重重砸落在老僧额头胸口。老僧身上陡然爆散出一团诡丽的红光,充斥激荡不可以目逼视。 “啵啵啵”连响,几根棍棒顷刻化为齑粉,众衙役齐齐惨叫身形弹飞,在空中砰砰爆裂,残肢断臂洒落满地,惨不忍睹。 小蛋也被一股汹涌澎湃的巨力抛飞,眼前一黑,“哇”地喷出口热血,指尖三根银丝应声崩裂,后背撞碎屋壁,跌落到外头的院子中。 右臂、胸口、小肮三处一片冰麻,好像有千万条蛆虫噬体,说不出的烦闷恶心,小蛋急忙紧守灵台催动“生生不息”心法消解。 霸下也被弹射到半空,滴溜溜连打数转,高叫道:“干爹,你没事罢?” 小蛋强忍心头恶烦,深吐一口气站稳身形,低声回答道:“没事,你呢?” 霸下飘落他肩上,呼呼大喘道:“还好——咦,干爹,那老和尚糟糕了!” 小蛋一凛,定睛瞧去。只见厢房砖瓦哗哗塌落,已是摇摇欲坠,一团暗红色光华如火烛焰光漫空飘荡,照得四周景象血红一片。 那老僧月白色衣袍尽碎,唇溢黑血摇摇晃晃从屋里走出。赤裸的肌肤上浮动有若活物的黑色光晕,双目幽深赤芒闪烁,目光冷酷无情地扫视天地。 他在门口站定,冷冷注视那个吓得呆若木鸡的捕头,森寒沙哑的嗓音问道:“是你命人打我,还用粪泼我?” 那捕头何曾见过这等骇异的景象?他透体冰凉牙齿打颤,傻呆呆盯着老僧半个字也说不出,连逃跑的念头都是想也不敢想。 老僧唇角逸出一抹诡谲笑意,道:“打得好,泼得妙,多谢你了。” 捕头瞠目结舌,勉强挤出讨好的一笑,正想奉承求饶两句,还未曾等他开口,老僧突然扬手拍出一蓬红茫茫血雾,“呼”地将捕头卷裹在内,如陀螺般急转数圈之后,将他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融于血雾中。 躲在院外的几个胆大看客直瞧得魂不附体,也不晓得是谁大叫一声,纷纷夺路逃命。有人尚且远远叫道:“妖僧杀官啦!快去请玄妙观的道爷来降妖!” 小蛋欲救不及,眼睁睁看着这老僧若无其事又杀一人,叫道:“大师!” 老僧漠然侧首,望向小蛋。两人目光交接,小蛋不由遍体生寒。 原来那老僧赤芒闪烁的眼眸深处,赫然映射出一道人影。 可那道人影却并非小蛋,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年纪不过弱冠,却从头到脚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与桀骜。而那张脸上的阴冷与生硬,更是与他容貌表现出的年龄殊不相符。 老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小蛋,问道:“年轻人,修为很好,你叫什么?” 小蛋听他说话的语气腔调也如同换了另一个人,心中更觉讶异,回答道:“我叫小蛋。大师,你不该杀人的。” 老僧蔑然笑道:“杀也杀了,你又能如何?看你资质不错,老夫便将你也收下罢!” 小蛋怔了怔。忽听身后欧阳霓惶急的声音呼道:“常公子!”她掠身赶至,落在小蛋侧旁。 欧阳霓迎面撞上老僧那双冰寒可怖的眼神,也看见了他眼眸深处浮动的那道人影,情不自禁惊道:“这老和尚是谁,看上去好可怕!” 小蛋摇摇头道:“我也不认得。” 欧阳霓瞧了瞧老僧,下意识地往小蛋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咱们还是走罢。” 小蛋苦笑道:“他神志迷失,已杀了不少人。若放任不管,这个小镇估计就要遭殃了。何况,现在我想走,只怕这位大师也不肯。” 老僧听他们两人的问答也不插口,只是眼睛紧紧盯着小蛋胸前,蓦然爆出两簇精光,哈哈笑道:“你怀中所藏的可是四相幻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立刻将它交出,否则老夫要你死得很难看!” 第十集 翠霞篇 第二章 死中求活 小蛋不禁心头剧震,惊骇莫名。自瀛洲仙岛收了四相幻镜,他一直以“怀里日月”神功将其妥藏,从未取出示人,连叶无青也是不知。 而这老僧竟能一眼识破,并且准确无误地叫出这旷古奇宝的名字,怎不教人震撼? 霸下怒道:“呸,做你的春秋大梦,想抢干爹的四相幻镜,没门!” 老僧一声长笑,不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到底是凡夫俗子,勘不破这些!”身形骤动,右手五指戟张朝小蛋咽喉锁去。 他的招式看似平淡无奇,可一爪之下幕天席地,将方圆三丈尽数笼罩在指风之中,无论小蛋往哪个方向趋避闪躲,都难逃老僧的凌厉一击。 小蛋心知修为与对方相差悬殊,不敢有丝毫懈怠大意,左肩撞开欧阳霓,右臂一抬,雪恋仙剑朝前劈出,正是一式“掷地有声”。 当日他初练此招时,曾累得旁观的常彦梧险些笑疼了肚肠,私下摇头不已,可经过这些年的捶打历练,日夜参悟,同样的“掷地有声”虽依旧劈得歪歪斜斜,无半点气势可言,但精华内蕴,好似绵里藏针,早非旧时模样。 若换作别人,或许尚瞧不出这一招继往开来,尽洗铅华的剑式里所蕴藏的奥妙玄机,但这老僧实乃天陆仙林顶尖高手,在神志迷失后更是法眼如炬,世所罕匹。 他低咦一声,化爪为掌在仙剑上轻轻一拍一推。仙剑镝鸣,小蛋胸口如遭重锤,身躯一晃,连人带剑朝旁侧跌。 老僧左手后发先至,快逾闪电扣向小蛋胸口,想从他怀里夺过四相幻镜。 霸下见势不妙,喝骂道:“秃驴看打!”双目赤芒迸射,激出“火睛光飙”。 “啪!”老僧左爪扣中小蛋胸口。 欧阳霓失声惊呼,情不自禁闭起双眸,不敢目睹小蛋血肉翻飞、开膛剖肚的惨状。 然而爪落之处却陡然亮起一蓬赤红光华,火花四溅如有金石响鸣。老僧指尖微觉灼疼,撤手抽身,如鬼魅般向右飞闪,间不容发里避过两道火睛光飙。 小蛋死里逃生,踉跄两步重新站稳。纵然有乌犀怒甲护体,被老僧左爪抓中的部位仍隐隐生疼,破入一缕缕冰寒魔气。 他一面运功化解,一面澄静心神打量老僧,心下更觉骇然。 老僧并未立刻穷追猛打,任由小蛋调息运气,淡淡问道:“你是盛年的弟子?” 小蛋呼出口浊气,里面竟隐隐泛动着细小黑丝,在面前渐渐散淡,消弭于无形。他稍去心口烦闷,暗自流转真气全神戒备,回答道:“不是。” 老僧摇头道:“老夫本想只要你肯交出四相幻镜,或可暂且放过。可既然你与盛年大有渊源,哼哼,你可就没一点机会了。可惜、可惜——我原先还打算收了你的魂魄。” 小蛋听得全身直起鸡皮疙瘩。他出道以来也碰到过不少性情凶残之人,如欧阳修宏、饕心碧妪等,无不动辄取人性命,不问缘由。可像眼前老僧这般说得轻描淡写,理所当然的,尚是首见。 想起不久之前,这老僧还曾抱定杀身成仁之念,恳求自己结果了他。相比之下,实令人无法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小蛋转首望了眼欧阳霓,以目光示意要她快走,既明知今日凶多吉少,惟有放手一搏,却不愿牵连欧阳霓无辜遭殃。 岂料欧阳霓看似娇弱,却实是性情坚毅之人。虽心中明了状况危险异常,却毫无惧怕之意。她轻摇玉首,低声拒绝道:“我们同进共退。” 老僧轻吹一口气,不屑道:“不用费神多想什么,你们的命老夫都要了,谁也逃不了!” 他立掌如刀,遥遥朝小蛋面门劈落。起掌时距离小蛋尚有三丈之远,可眨眼间罡风呼啸,血雾如狂,一只鼓胀彤红的魔掌已近在咫尺。 小蛋暗凛道:“这老僧明明内伤不轻,竟仍有如此修为,委实了得。比起他来,任何一位正道五派的掌门,都难望项背。只怕——连盛大叔、罗大叔也不是对手!” 生死关头,小蛋的灵台锁定老僧右掌,心念一催,丹田三气合一沛然奔腾,雪恋仙剑铿然鸣响划出一溜精光,直挑对方掌心。 老僧再是强横,也不敢以肉掌直撄其锋,与雪恋仙剑迎头激撞。他手腕疾转,右手双指在剑锋上轻盈一搭,生出一股极强粘力,将仙剑缠住。 小蛋暗叫不好,明白自己的功力与老僧相差太远,一旦僵持不下,非得给活活震死。 他心念急转,抢在对方吐出魔气之前,全力催发体内真气,暗蕴星移斗转功法,化作一束螺旋气劲,率先攻向老僧指尖。 老僧恃强凌弱,起初尚不以为意。可待到小蛋的螺旋气劲攻入自己经脉,才霍然一怔,察觉到对方的功力中或正或邪,或阴或阳,居然混合着三种截然不同的真气,极尽玄异不说,而且声势壮阔浩大,较之方才几记交手赫然强出了一大截。 更恼人的是这股气劲甫一攻入,立时发出剧烈震颤,引得自己真气随之波动,稍不留神,居然让这股奇特的螺旋气劲迫进掌心。 原来小蛋出招之际,又在星移斗转心法之上,暗加了一式“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诀。 虽是初学乍练,远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可这两门不世心诀齐齐出击亦是非凡,兼之出其不意地突然攻出,仍令对方吃了个不小的暗亏。 也就是这老僧修为通天,仓促间依旧能迅即催发出丹田雄浑功力,双指在剑锋上一弹即起,借势朝后飘飞,在空中将螺旋气劲悉数化去,单足点立在倒塌的瓦砾废墟上。 小蛋被老僧一推,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仙剑上赫然泛起两道漆黑指痕。他心底凛然道:“还好我抢先出手,不然这时已经倒下了。” 那边霸下瞧出便宜,猛然身上红光暴涨,激出一团天雷地火,呼呼风啸轰向老僧。 老僧嘴角露出一缕与他面容极不相称的阴沉狞笑,显是被小蛋激怒,双手在胸前虚抱成圆,向外缓缓推出。眼见光球撞到身前,他猛地侧步挥掌反向一带,“呼”地一声将这团“天雷地火”回引向小蛋与欧阳霓。 小蛋惟恐欧阳霓招架不住,无暇多想施展出穿花绕柳身法,腾身掠起如柳絮飘空,探手挟住欧阳霓纤腰,远远闪开。 老僧见状,眼中射出森寒凶光,厉啸道:“穿花绕柳,老夫要你死无葬身之地!”身形如附骨之蛆从后追上,石破天惊又是一掌拍到。 小蛋惊愕道:“看来这老僧和盛大叔、丁三叔他们有深仇大恨,竟激愤至此?” 他人在半空,又怀抱欧阳霓不能松手,只好兵行险招,雪恋仙剑一式“吾身独往”不退反进,硬生生撞入老僧掌风,剑华烁烁锋芒直指对方心口,摆出了一副你死我活的拼命架式,以求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谁晓得老僧对自己的生死竟似毫不在意,一门心思要将小蛋毙于掌下。他既不躲闪也不招架,反继续催动右掌猛击小蛋胸口。 小蛋心头一紧,要待变招已是不及。电光石火里他勉力侧身,拼命将欧阳霓推出对方掌力波及的范围,同时疾运有容乃大心法,硬着头皮生受了这一掌。 “砰!”老僧的右掌结结实实击中小蛋胸口,但几乎不分先后,小蛋的雪恋仙剑受掌风影响略略一偏,亦刺入了他的右胸。 但甫入寸许便受到老僧肌肉间油然生出的极强阻力,凝滞不前。 “噗——”老僧胸前血花飞溅,小蛋的身躯也被狠狠震飞,全身经脉剧痛钻心,“哇”地瘀血狂喷。 他飞出数丈,重重摔落在地,差点昏死过去。欧阳霓亦受到掌力冲击,从小蛋怀中激飞而出,竭力凝住身形,惊呼道:“常公子!” 小蛋体内真气沸腾如注,像一匹匹脱缰野马四处乱窜,亏得有乌犀怒甲和有容乃大的双重防护,卸去老僧大半的掌力,才堪堪保住心脉无恙。 他眼帘里一阵黑一阵亮,模模糊糊看到月黑风高之下,那老僧浑身浴血,仰天长啸,宛如今夜从地底复苏莅临的恶魔,无比的狰狞可怕。 他有心弹身站起,可稍一运气顿时百骸俱痛,彷佛散架,险些痛得昏过去。 正这工夫,他耳畔隐约听到“嗡嗡”低响,荡气回肠好似天籁之音,怀里蓦地一暖,勃然涌出一股绵绵薄薄的气息直注心脉,令得灵台一清,伤痛骤减。 欧阳霓飞身扶起小蛋,俏脸上尽是焦灼痛惜,问道:“常公子,你怎么了?” 小蛋只觉整个身子充盈在一团难以言喻的温暖海波里,说不出的写意舒服,连原本行将涣散的真气亦徐徐平复,归还丹田。 他的灵台上缓缓浮现起一道绚烂的青色镜光,四相幻镜似梦似真尽凝心头,波光漾动,依稀啊起“一体真幻”四字真言。 小蛋微一错愕,猛听到脑海一记惊天动地的轰鸣,剎那间那幻镜背面的千字心诀彷似海潮,铺天盖地纷沓而来,几让他产生没顶的错觉,更无暇去回答欧阳霓。 老僧啸声戛然而止,一双厉芒直视小蛋胸前,须臾不离,喃喃道:“果然是四相幻镜,真是天助老夫,让我今夜能寻到此宝!” 小蛋压根没听到那老僧在说些什么,完全沉浸在一片瑰丽玄幻的天地里,心头不断承受着千字心诀一波波惊涛骇浪似的冲击,一缕缕明悟此起彼伏直塞胸臆。 老僧眼中凶光毕露,寒声喝道:“拿来!”拧身欺近,朝小蛋胸口抓落。 霸下叫道:“贼秃,小爷烧死你!”连发六束火睛光飙,却被老僧一一震散。 欧阳霓面露惶恐之色,叫道:“大师手下留情!”抬玉掌奋力拍出。 “啪!”掌爪相击,老僧感到对方玉手里骤涌出一股奇异气劲,竟将自己的左爪轻轻巧巧弹了开去,低咦道:“忘情宫弟子?老夫倒看走了眼。” 欧阳霓施展弹字诀借力打力,携着小蛋翩若惊鸿疾退丈许,玉容血潮涌生,微微娇喘道:“大师,佛祖有好生之德,求你放过我们。” 老僧胸前伤口受震,鲜血汩汩流淌,竟如炭黑墨汁。他却毫不在乎,也不去止血,冷笑道:“佛祖算什么玩意儿?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千秋百世,万劫不死!” 欧阳霓芳心猛颤,惊道:“他到底是谁,居然连佛祖也不放在眼里!” 老僧的眼神有若实质,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傲然一笑道:“妳还不配知道老夫的名字!”竖起右掌,阔步逼近。 欧阳霓不由自主往后一步步退却,低头瞥了眼双目紧闭的小蛋,眸中生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神色,紧咬贝齿似难以决断。 突然小蛋眉宇一动,双目睁开,垂落的左手“啪啪”连声,激射出两缕银丝。 老僧冷哼道:“雕虫小技,不过尔尔!”左手屈指轻弹。“啵啵”两响,银丝撞上老僧凌厉的无形指力,登时偏落,软绵绵垂到地上。 可这一稍稍的凝滞,小蛋业已从欧阳霓怀中站起,仙剑斜指向天,低喝道:“咄!” 青光陡起,从小蛋怀中掠出一面古朴仙镜,倏地飘浮头顶。镜面朝下,镜背向上,一蓬柔和光晕如瀑如雾,罩定小蛋身形。 霸下大喜过望,欢呼雀跃道:“干爹,我就知道这老秃驴拿你没办法!” 小蛋凝立不动,目视老僧道:“大师,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老僧冷然一哼道:“别以为有了四相幻镜襄助,你就能压制老夫。交出宝镜,我留你一个全尸。” 小蛋见老僧入魔已深,晓得再劝也是徒劳,默然摇摇头,与他静静对峙。 老僧仰头观瞧仙镜,淡淡道:“所谓四相,便是生、住、异、灭。你误打误撞激发仙镜,粗悟到生相妙诣,也算难得。可拿它来对付老夫,还嫌嫩了点!” 小蛋沉默不答,心无旁骛流转内息,抓紧毫厘的光阴积聚功力,准备迎接老僧接踵而至的猛攻,丝毫不受对方言语挑衅的干扰。 在他的灵台上,那面幻镜的虚像如波轻漾,与身心水乳交融,合于一体,正是老僧所谓的“生相”之境。虽距离大乘境界尚有一段遥不可及的差距,但如此际遇造化,已是万年无一,堪称奇迹。 欧阳霓站在小蛋身旁,首次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彷佛,自己身边伫立着的,是一座山,即使天穹塌落,也能只手撑起! 老僧轻轻冷哼两声,整条右臂“啵啵”作响,焕起点点暗红光星,神情冷静罩定小蛋。 小蛋低声诵道:“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既无差别。” 语音缓和回荡夜空,令漫天暴戾凶煞之气为之一黯,却是取自于四相幻镜背面所载的千字心诀中一段。 老僧愣了愣,道:“西天佛祖都度化不了老夫,你居然还痴心妄想!”攥指成拳,全身血光焕动,一步步迫近小蛋。 小蛋脸上无怒无惧,心念微动下,四相幻镜“叮”地悠鸣,光华一闪,竟在他身旁尺许处投射下一道光影。那身形模样,乃至气质姿势,竟和小蛋生得一模一样,正是镜面映射的虚像幻生所致。 老僧似乎早有预料,轻蔑一笑道:“一体真幻,千万变化,你还差得远!”脚下步履如一,不疾不徐继续逼近。 小蛋不为所动,雪恋仙剑缓缓下压与胸垂平,随后向前方虚空一寸寸慢慢递出。 在他身侧,那道幻镜投落的光影也亦步亦趋,催发剑招,只是方向角度完全相反。 这式“一诺千金”寓动于静,变幻莫测,实乃当今翠霞派掌门盛年的巅峰杰作,昔日折于此招之下的英雄豪杰不知凡几,老僧自然识得其中厉害。 可他偏偏视若无睹,脚下步履不停,唇间一吸一呼已迫至近前,当胸一拳中宫直进,毫无花巧轰向小蛋。 小蛋眉宇微凝,暗吃一惊。 “一诺千金”最讲求的便是料敌机先,后发制人,待对手生出变化后批亢捣虚,攻其不备。 然而老僧简简单单的一拳击出,竟教他心底涌起无从下手之感,彷佛对方的身姿拳式已与清冷夜色融于一体,根本无懈可击,也找不到丝毫破绽。 迫不得已之下,小蛋惟有抢先变招,雪恋仙剑遽然加速,削向老僧右腕。 “砰!”老僧一拳轰在剑刃上,震得小蛋虎口酸麻,仙剑嗡嗡颤鸣,朝侧旁一偏,堪堪激撞在那道仙镜幻影同时刺出的光剑上。 双剑交击,光剑一晃竟不幻灭。小蛋“哼”地一声,右臂经脉被汹涌的魔气攻入,就像有千百把尖锥在转动绞杀,疼得他眼前一黑,向后踉跄。 老僧不容他有片刻喘息之机,左手双指迸出,直插小蛋双目,快逾闪电,令近在咫尺的欧阳霓和霸下亦不及救援。 小蛋视觉兀自没有恢复,只感灵台警兆突起,一股冰寒劲风袭向面门。他想也不想,左腕一翻使出“大寒七式”中的“苍山负雪”,举掌在面前一挡。 老僧双指戳中小蛋掌心,冷笑道:“冰宫绝学也用上了?”转动身形向左一闪,避过欧阳霓与霸下的攻招。 三人一龙转眼里翻翻滚滚激战十数招,老僧尽占上风,亏得小蛋接下大半攻势,又有四相幻镜襄助,才勉强支撑不败。 老僧早已看出那道仙镜幻影好似小蛋的身外化身,与本体心契如一,甚是难缠。如不及早解决,不啻让小蛋如虎添翼,威力倍增。 斗到酣处,他觅到欧阳霓一处破绽,使了个假身抬爪插落。小蛋生恐欧阳霓有失,横身掠过挥剑招架。老僧见小蛋身形甫动,他立时长身而起,凌空一掌拍向四相幻镜。 “砰!”掌风击在镜面上,幻镜青光晃动,悠悠长鸣向后激飞,那道幻影旋即悄无声息地涣散于黑夜里。 孰知老僧亦发出一声闷哼,忙不迭翻身飘退,左掌“嗤嗤”轻响冒起黑烟,却是受到四相幻镜的灵气反噬,体内魔性遭遇重创,一只左手几乎报废。 如此异变委实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霸下又岂肯放过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牠居高临下轰出一波天雷地火。 老僧左臂剧痛如断,只能抬右掌抵挡,“轰”地崩飞天雷地火,身子亦震得一晃。 小蛋见对方胸前门户洞开,雪恋仙剑一式“吾身独往”奋力攻出。老僧右掌不及回防,千钧一发间身躯微微侧晃,仙剑自他腋下贴肉而过,胳膊一紧钳住剑锋,屈食指便要凌空发力,以指劲弹点小蛋咽喉。 小蛋一凛,左手“啵啵”射出两束银丝缠住老僧食指。“哧”的破空脆响,老僧指力被带得一偏,从小蛋肩上掠过。 欧阳霓扬声清啸,娇躯如蝶翩舞,转至老僧身后,探玉手轻轻一掌按向他背心。 老僧无需回头,业已对欧阳霓的一举一动洞察若明。但他吃亏在左掌受四相幻镜灵气侵袭,一时半会儿无法复原;另一只右手偏巧又受银丝粘缠,不得摆脱,欲待招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下他宏声喝道:“找死!”一边运功于背,一边催动真气沿银丝猛攻小蛋,立意要先解决了这个讨厌的小子。 不料欧阳霓的纤手浑不着力,在老僧大椎穴上轻盈一按,嗡声悠鸣如琴弦波动,她指间应声亮起一团黑光,妖艳诡异之极。 欧阳霓催动真元,娇喝道:“五星聚顶,意镇泰元!” 黑星玉戒光华如潮,弹指间蔓延老僧周身,更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渗进他体内。 老僧怒哼,振背欲将欧阳霓从身上弹飞。但功力到处,石沉大海,被欧阳霓悉数卸去。老僧猛然一省:“不好,刚才这丫头装出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却是一直在有意示弱而已,为的是要引起老夫轻慢,否则,我又焉能容她如此轻轻巧巧地一掌贴上背心?” 可惜此刻醒悟为时已晚,一股寒流奔腾澎湃迫入老僧体内,纵横开拓如火如荼,直攻丹田要害。 老僧促不及防,刚想催发魔气抵御侵袭,猛觉灵台波动,心神摇曳,竟是被自己压制下的原有本性乘势复苏,重整旗鼓与欧阳霓、小蛋里应外合,要收复失地。 老僧脸上首次变色,惊怒交集厉喝道:“松手!” 话音未落,身躯猛地剧颤,体内真气一泻千里,汩汩奔流向黑星玉戒。 霸下见状,倒是呆了一呆。 三人短兵相接,想喷火烧那老和尚却又不敢。可自己毕竟是龙子,总不能跳到老僧光秃秃的头顶上抱着猛啃罢? 第十集 翠霞篇 第三章 夜月清溪 不一刻,老僧头顶如架蒸笼,额头汗出如浆,满面胀红呼呼粗喘,身上黑气缓缓消褪,眼里的精光亦逐渐黯灭。那道蕴藏在眼眸深处的诡异身影游离焕动,面目狰狞,似欲从里头挣脱出来扑向小蛋。 小蛋脑海里昏昏沉沉,几近麻木,承受着银丝上攻来的一波波凶猛魔气。朦胧的视野里,就只剩下对面一双凄厉怨毒的眼睛在不停地闪烁晃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蛋迷迷糊糊感到涌来的魔气由盛转衰,周身压力大减,乌犀怒甲的表面却尽皆为一层浓烈的黑气覆盖,连自己左臂齐肘以下的部位也不能幸免,浑身衣衫亦早已让汗水湿透。 当目光触及老僧背后飘悬半空的欧阳霓,小蛋心头不由惊了。 那张原本娇艳的玉容上,现在布满触目惊心的黑色丝光,娇喘细细,按在老僧背上的纤手如染重墨,腾起缕缕雾光,娇躯剧烈颤抖,犹如寒风中瑟缩摇曳的黑郁金香。 小蛋暗叫不好,以为欧阳霓也似自己一般,在老僧魔气侵蚀下岌岌可危,力不能支。 正转念间,耳畔突然爆起一记震耳欲聋的轰鸣,老僧双目里喷出一蓬血色寒光,隐约听见眸中人影发出一声厉吼,剎那间支离破碎,幻灭无踪。 光澜如洪激荡,老僧身躯被卷裹而起,直冲高空。小蛋和欧阳霓齐齐在肆虐的罡风激流中载沉载浮,身不由己,直欲炸裂开来。 小蛋高高翻飞数圈,撞破东厢房的屋顶砖瓦,去势不休,重重摔落在地。他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浑身的骨头就像被人拆开,经脉扭曲颤动,一口瘀血堵塞胸膛,竟是喷吐不出,憋得郁闷至极。 “嗡——”四相幻镜如影随形,追入屋中,在小蛋头顶转了一圈,徐徐落回他的怀内。一股温暖灵流顿生,小蛋胸口郁结稍解,这才把那口凝滞的瘀血激出。 霸下破窗而入,跃到小蛋胸前,将万载积聚的精元毫不吝啬地输入体内,助他疗伤。 小蛋缓过一口气,勉力支剑起身,喘息道:“我不要紧,快去找欧阳姑娘和那位大师。”蹒跚迈步,摇摇晃晃走出东厢房。 只见欧阳霓雪白的胸襟上有一滩殷红血迹,满脸憔悴尽显疲惫,正倚靠在残垣断壁前合目调息。听到动静,她警觉地睁开星眸,见是小蛋,顿时面容由惊转喜,颔首示意道:“你没事罢?” 小蛋点点头,看见欧阳霓肌肤上黑气依旧浓重,关切道:“妳的伤要紧么?” 欧阳霓委婉一笑,道:“只受了点轻伤,不碍事。” 小蛋略感放心,举目四望寻找老僧的踪迹,却发现他瘫软横倒在一片瓦砾上。 他提声唤道:“大师!”强忍伤痛走上前去。 那老僧彷佛蓦然之间又衰弱了百岁,一道道皱纹爬满额头,肌肉松弛枯槁,身上体察不到半点魔气的存在,就似被完全抽空了一般。 小蛋也没多想,左掌贴住老僧胸口,输入一道真气。须臾之后老僧悠悠醒转,眼睛里的暴戾红光业已荡然无存,先是一阵子的迷茫,继而渐渐恢复清明澄静之色。 他虚弱地喘息一声,面泛红潮道:“是你?老衲油尽灯枯,不必小施主费心了。” 小蛋早已察觉到老僧心脉断裂,内脏破碎,纵有神丹妙药也难以救活,黯然道:“大师,对不住,我没能救您。” 老僧从容微笑道:“老衲遭人算计身负重伤,险些堕入魔劫酿成大错,却与小施主何干?你能否告诉老衲,方才我神志迷失之时,是否伤了很多无辜之人?” 小蛋犹豫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老僧笑容顿没,面色一恸,喟然低叹道:“冤孽,冤孽——老衲的罪业又添一层,理当打入阿鼻地狱才是。” 小蛋劝慰道:“大师,那、那也不是您的本意——”他还待再说,却终究抑制不住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哼了声仍硬撑着左掌不放。 老僧轻轻摇头,嗓音愈发微弱,说道:“小施主,老衲想拜托你一件大事。” 小蛋颔首道:“大师请说。”忽感背后一股暖流涌入,却是欧阳霓上前襄助。 老僧刚要回答,猛然看见小蛋身后的欧阳霓,禁不住心神俱震,抬手指向她:“妳、妳——”一口气接不上来,“哇”地呛出大滩瘀血。 欧阳霓愣了愣,霎时明白老僧是发觉了自己脸上余留的黑气,故此心生警觉,她当机立断掌心吐劲暗暗一震。 小蛋毫无防备,气机顿乱,输入老僧体内的真气为之一滞,尽避立刻接上,却仍旧于事无补。他不知老僧为何面露惊疑,诧异道:“大师?” 老僧连喘几口大气,奋尽最后余力,断续道:“卧灵山——淡家死村百、百年老井下——去找、找——” 话到此处,他的身躯陡然僵硬,右手无力垂落,圆寂在小蛋的怀中。 欧阳霓暗道侥幸,说道:“常公子,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赶紧离开罢。” 小蛋凝视老僧面容,沉默良久,缓缓伸手替他合起双目,心中难受。尽避这老僧由于迷失本性,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在短暂的清醒中,言谈举止慈和淡薄,令自己心生亲近之情。 可惜,自己连他的法号来历也没来得及问明,更不晓得他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想到老僧临终前交代未完的遗言,小蛋更是有点疑惑。但无论如何,他已暗自下定决心,待此间事了后,便往卧灵山一行,务必完成老僧最后的遗愿。 风吹过清冷杂乱的院落,四周死寂无声。小蛋艰难抱起老僧的遗体,道:“我们走罢。” 两人离了小镇,向南行出二十余里,在一座僻静的密林里停下歇息。林间流水淙淙,有道清溪蜿蜒迤逦穿越而过,向着亭林镇方向淌去。 小蛋稍事喘歇,在欧阳霓的协助之下将老僧的遗体埋在了溪畔,坟头上竖起一块木碑,碑上只刻九字“晚辈常寞、欧阳霓谨立”,以待将来查明他的身分后再行补上。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立完了碑后,小蛋再也支撑不住,靠在坟边的树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霸下见状,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爬进小蛋的怀中睡觉去了。 惟独欧阳霓没有入睡,盘膝坐在溪边,凝神运功,将侵入体内的魔气慢慢渡入黑星玉戒内炼化。 不知不觉就是数个时辰,清空中月向西移,东方天际徐徐有启明星亮起。小蛋悠悠醒转,身上关节肌肉无一处不酸疼欲裂,体内经脉火辣辣地像被烈火烧灼,手脚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他抬手望了望,左臂上的黑气已然消退很多,自是在睡梦中仙流灵泉以生生不息心诀,于先天境界中替自己悄然迫出了魔气。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这般高枕无忧,倒头即睡。仅凭这点,便教人望尘莫及,艳羡不已。 瞧着手臂上残留的黑气,小蛋不由得回想起前半夜那场九死一生的恶战。老僧雄厚超卓的功力尚属其次,那浑若天成无迹可寻的出手,着实令他刻骨铭心,不断在脑海里浮现重演,却始终想不出破解之道。 他摇了摇头,收回神思,转首朝四下望去,禁不住一呆。 丈许之外欧阳霓轻抬皓腕,在溪边正垂首梳洗如瀑秀发,身上仅着一件淡薄小巧的亵衣,自后颈以下,玉背倒有大半裸露在外,那袭白裳却是洗净了晾在枝头。 小蛋下意识挠挠脑袋,心道:“姑娘家洗头,我可不该偷看。”偏转过头去。 他百无聊赖,思绪又回到方才的问题上,寻思道:“那位大师所以能破解我的‘一诺千金’,便是由于他的出手压根谈不上招式套路,超出我所有的后招变化之外,只能实打实地正面硬撼,自然而然落入了他的套中——” 想到入神,他脑海里不觉再次回放出当时的情景。恍惚里,彷似那老僧突然死而复生,重又站回到自己身前,又是一模一样的一拳向着他胸口轰到。 他剎那中转动过无数应对招式,可照旧没有一式能够化解去这平淡无奇的一拳,脑袋里乱哄哄一团混沌,眼睁睁瞧着老僧的拳头飞速逼近扩大。 “砰!”老僧一拳重重轰击在他胸口之上,小蛋身心剧震,却觉不着疼痛,反而是脑海里诸般幻象齐齐迸碎消隐,模模糊糊像是抓到了什么不确切的东西。 他浑然忘我,深陷在那一拳巨大而奇妙的冲击中不可自拔,喃喃低语道:“无中生有,有中藏无;无无无有,无有无无——” 脑袋里鼓鼓胀胀,如同着魔。 猛然听见欧阳霓惊声唤道:“常公子,你——”语气里尽带羞赧惶急之意。 小蛋一省,方自察觉到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的头又偏转回来,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欧阳霓身上。欧阳霓双手掩胸,侧转娇躯,双颊火红赛过朝霞,娇羞万状。 他“啊”了声,赶紧低头,心中苦笑道:“想得出神,又闯祸了。” 欧阳霓见小蛋低头,盈盈起身,低声道:“你等会儿,我这就将衣衫穿上。”走到树前取下衣衫,一面偷偷打量小蛋,一面穿衣。 小蛋僵直着头颈,再不敢向欧阳霓的方向瞥上一眼,直等她轻吁一口气,道:“好啦。” 抬头却见欧阳霓一袭半干不干的衣裳穿在身上,紧贴肌肤曲线毕露,底下春色若隐若现,愈加地撩人遐思。 欧阳霓脸上红晕未消,解释道:“我本想把脏衣服洗一洗,却没想到你醒得好早。” 小蛋心下奇怪,不明白以欧阳霓的修为,要烘干湿衣服不过是举手之劳,为何还要半夜里晾在树枝上苦苦等干? 转念一想,或许是欧阳霓先前一战功力耗损过剧,更不曾想到自己这次居然能醒转得如此之快,心下更觉歉疚。 欧阳霓偷眼观瞧,小蛋目光清澈,神情虽然尴尬却并无丝毫不良色态,好似自己身上穿的不是件激荡人心的轻纱白衣,而是一层厚重坚实的盔甲般。 她眸中的失望之色一闪而逝,一边侧身拧吧秀发上的水滴,一边道:“对不起,都怪我一时疏忽,你别介意才好。” 小蛋听她自责,过意不去,说道:“是我不好,早知道就该多睡一会儿。” 欧阳霓闻言忍不住“噗哧”一笑,忽觉不妥,忙用手掩住樱唇。 小蛋看到她脸上的黑气几乎褪尽,可那只掩在唇间的右手墨色却又加深了不少,讶异道:“欧阳姑娘,妳的伤势怎样?要不要我帮忙?” 欧阳霓微微一凛,忙婉拒道:“多谢常公子关心,我自己能够应付。” 小蛋也不以为意,微笑道:“那就好。” 欧阳霓不着痕迹地垂下右手,藏到腰后,道:“常公子,我预计还需两三日才能将魔气完全迫出。这里幽静偏僻,正可供疗伤之用,能否多逗留几天?” 小蛋算算,与鬼锋约定的期限尚有富余,况且自己眼下的状态,也不宜直接应付与他的对决。 趁这一两日工夫,他也正可用心体悟和老僧一战中所获取到的种种珍贵心得,对来日之战或能大有裨益,于是赞同道:“好啊,还是妳想得周到。” 欧阳霓见小蛋答应得爽快,芳心里悄然一笑。忽地又蹙起秀眉,似笑非笑瞅着小蛋,道:“常公子,你衣衫上的味道可也好闻得很啊。” 小蛋怔了怔,抬衣袖用鼻子大力吸了口,险些给熏晕了过去。他刚想开口,骤然小肮一冷,一团寒意勃然升腾,朝四周经脉迅速扩散,痛彻肺腑。 紧接着,他心头猛生出一股强烈的烦躁之意,像是要把身子给撑破了似的,彷佛要狠狠地跟谁干上一架,尽情宣泄过后才能稍稍感觉舒服点儿。 “不好,虫宝宝又要作怪,可人生地不熟,到哪儿去找紫寒草?” 欧阳霓见小蛋面色陡然变得惨淡若金,牙关紧咬似是十分痛苦,惊愕道:“常公子,你怎么了?”左手刚一碰触到小蛋脉门,顿感冰寒彻骨,里头真气乱窜,如同决堤洪水,竟是不可抑制。 圣淫虫已安分老实了这么久,为何会再次毫无征兆的发作起来?而且凶猛程度远胜以往,恐怕多半还是和先前与老僧的那场恶战有关。 小蛋也没工夫细想其中缘由,更不愿欧阳霓担心,勉强笑了笑,道:“没关系,是老毛病了,我运会儿功就好。”说罢不再言语,盘腿打坐施展归元吐纳法收拢真气。 哪晓得这回归元吐纳法也不管用了,小蛋心头的烦恶感觉越来越盛,屡屡涌起暴躁的冲动。 更要命的是圣淫虫精气以一敌二,主动出击,居然在自己的体内摆下战场,与灵泉仙流、铜炉魔气相互攻伐,直打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这可折腾惨了小蛋,就像一个年老力衰的父亲,眼巴巴瞧着自己的三个不孝儿子头破血流打在一处,将屋里的瓶瓶罐罐摔碎一地,却偏偏无力阻止。 他黑黝黝的脸膛上像渐渐镀上了一层水银,呼呼粗喘浑身大汗淋漓,明明透体冰寒,心里却又是说不出的燥热难受,惟独欧阳霓那只握在自己腕上的玉手冰凉舒适之极,形成强烈反差。 他情不自禁朝欧阳霓的手上望去,视线不由自主沿着玉指寸寸上移,那纤秀的皓腕、藕似粉嫩的玉臂、柔若无骨的香肩、令他目光再无法挪移的坚挺胸脯,都在朝霞里浓烈地透射出充满诱惑的召唤。 心底里一股可怕的欲念油然升腾。 欧阳霓察觉到小蛋异样的眼光,玉颊一红,连声唤道:“常公子,常公子!” 这声音传入小蛋耳际,竟似如诉如慕的声声呼唤,倍加撩人,令他濒临灵志崩溃的边缘。 死死凝视眼前高低起伏的胸口,他的喘息越加粗重如牛,只觉得惟有把身子贴到面前这具冰肌玉骨的胴体上,才能平复体内燃烧的烈火,更能获得莫大的享受。 他慢慢翻过手掌,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欧阳霓似受惊的小鸟颤了颤,却并未抗拒挣脱,垂首低声道:“不可以——” 那欲拒还迎的妩媚神态令小蛋怦然心动,此刻,只需轻轻一拽,即可将眼前的玉人拉入怀中,肆意爱抚。 “呼——”从小蛋口中喷出一股甜津津的粉红雾气,直钻欧阳霓的琼鼻。 她的心神不由一阵恍惚,面颊酡红,莫名的意乱情迷,嘤咛一声纵体入怀。 小蛋脑海轰然剧震,再感觉不到体内真气激荡绞杀的痛楚,也感觉不到天地所有,那清凉温润的娇躯在怀中颤动,带来无边的快感与没顶的欲念。 不自觉地,他的左手已紧紧环抱住欧阳霓纤细的腰肢,剧烈喘息着低下头,视线停落在那双饱满红润的樱唇上。 欧阳霓俏脸泛红,樱唇微微颤抖着。 小蛋用右手托起她的脸蛋,指尖轻抚过如丝绸般滑腻的雪肤,徐徐地将头靠近。 突然,手腕上系着的那道红线结映入眼帘,彷似被谁狠狠地一拳擂在胸口,酸楚异常,小蛋这才霍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体内冰寒的绞痛再次清晰地传来,他低低呻吟了一声,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量,猛一把将欧阳霓从怀里推出。在那姣好的胴体离开他胸前的一剎那,小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恍然似在梦中,有另外一个美丽的身影,远远地从海天外飘渺行来——直到当日下午,清幽的鸟鸣将小蛋从无边的梦中唤醒。他懵懵懂懂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溪畔柔软的草地里,头顶树冠如盖遮蔽日光。 体内的剧痛已经平息,紊乱的真气也重新恢复常序,汩汩绵绵地在经脉里流转。 他打了个哈欠,举起双臂朝脑后伸了个懒腰,可视线无意落在手臂上,整个人又僵住了。原来自己全身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脱下,仅剩一条裤衩。 他遽然想起昏睡前的事情,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拼命回忆自己当时到底对欧阳霓做了些什么——好像,自己抱住了她;好像,自己低下头要——而再往后的事,却无论怎样也记不清楚了。 看着兀自举在半空的赤裸双臂,小蛋心头猛打了个激灵,难道自己真的对她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 怎么会这样?小蛋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恨不得把肚里的虫宝宝给油炸了。 这时,就听欧阳霓唤道:“常公子,你醒了?”小蛋忙翻身坐起,只见欧阳霓手里捧着折迭整齐的一套衣衫朝他走了过来,微笑道:“你衣服上的气味实在太难闻,我便将它洗了,已经晒干可以穿啦。” 小蛋心中七上八下,接过衣服,见欧阳霓神色如常,不像出过大事的样子,又稍稍一定,自己也不晓得是如何把衣衫套上了身。他有心要问,可又觉得这种事情拿出来问,自己已难以启齿,更何况是人家女儿家。 欧阳霓看小蛋穿好衣衫,低声问道:“你感觉好点了么?昨晚你可吓了我一跳。” 小蛋咬咬牙,暗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不问个明白,我以后怎么做人。如果我果真犯了错——自也该给欧阳姑娘一个交代。” 念及至此,他鼓起勇气,粗声道:“欧阳姑娘,昨晚我有没有做错事?” 欧阳霓一楞,立刻明白小蛋话中之意。她脸庞微红,扭过头去沉默不语。小蛋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紧张到极点。 耳中听到欧阳霓轻声问道:“昨晚你迷失了神志,如果我告诉你,你确实铸下大错,又当如何?” 小蛋毫不迟疑道:“等我赴过紫竹轩之约,便在姑娘面前以死谢罪。” 欧阳霓嫣红的面色渐转苍白,摇摇头道:“不必了。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我早已自我了断,哪还会为你洗晒衣衫?” 小蛋闻言如释重负,兀自不敢相信,按捺心中喜慰,问道:“真的?” 欧阳霓深藏起眼中的失落,微笑回答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小蛋顿觉全身轻松,彷佛从枝叶缝隙里透射下的春光,也在一瞬间变得明媚,却发现欧阳霓脸色发白,神情里隐隐有一丝幽怨,不禁一省。 “我只想着刨根问底,却没考虑到人家姑娘的感受,这一通追问教她情何以堪?幸好昨晚没事,不然她羞恼之下真的横剑自刎,我便成了千古罪人!” 背上立时冷汗森森,对欧阳霓更生一分愧意和感激,歉仄道:“欧阳姑娘,是我的错,难为妳了。” 欧阳霓轻轻吁了口气,低声道:“没关系,有些事总是说清楚了好,免得藏出事端。这事过了,往后咱们都不必再去提它。” 小蛋微微点头,对欧阳霓的温柔宽容、善解人意心折不已,只盼他日能有机会补偿回报于万一,纵使赴汤蹈火也绝不踌躇。 他收拾情怀,环顾四下,诧异问道:“小龙呢,为何不见?” 欧阳霓道:“牠闲得发慌,中午过后便说要去镇上打探消息,也该回来了。” 小蛋“哦”了声,心道还好刚才霸下没在一边听着,否则麻烦又大了。但猛一转念,暗惊道:“牠不会昨晚早已看过了罢?” 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再问欧阳霓了。 第十集 翠霞篇 第四章 狭路相逢 三日后,欧阳霓右手上的黑气褪尽,小蛋的伤势也基本康复。两人在坟前祭奠过那位无名老僧,双双离去,御剑前往翠霞山赶赴与鬼锋的紫竹轩之约。 而就在小蛋和欧阳霓离开的前一天早晨,一位广福寺的中年僧人化缘至亭林镇上,无意间发觉凤仪居门外的石墙上,竟然出现了天陆七大剑派翘楚云林禅寺的联络标记,印痕清晰新鲜,显然是刻下没有几日。 广福寺正是云林禅寺的旁系寺院之一,那中年僧人不仅认出了这道标记的涵义,更从中看出,标记主人在云林禅寺内竟拥有着无上超然的地位! 他震惊之下,立即进门求见,却意外从凤仪居伙计口中探听到当夜之事。这僧人闻听过后惊骇欲绝,再也无心化缘,匆匆赶回广福寺,将实情禀报主持。 未出三日,亭林镇附近的山林中突然出现上百名僧人。他们中有老有少,俱都面带焦灼,漫山遍野不断地在打听找寻着什么。很快,这些僧人便查找到小蛋和欧阳霓曾经栖身的那座密林,还有伫立溪畔的坟冢。 此事轰动了整个亭林镇,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而无名老僧以及小蛋和欧阳霓的身分来历,也在这些镇民的口中越传越神,彷佛个个都是亲眼所见。 翌日清晨,众僧化作两拨人马分道扬镳。云林禅寺现任的方丈无涯大师,率着座下六大弟子径直赶往翠霞山;剩下的大队人马,则护送那老僧的灵柩北归云林。 当日正午时分,无涯方丈一行已抵达翠霞山下的临仙镇。 无涯方丈乃天陆佛门领袖,又是正道泰斗,身分尊崇自不必言,兼之是有为而来,自然不能像普通仙林人物那般冒冒然闯上翠霞。 于是命大弟子空业执自己名帖,先行上山求见翠霞派掌门盛年,他却和余下五名弟子进了镇上一家茶馆,一边歇息一边等候回音。 这座茶馆规模不大,收拾得倒也颇为干净雅致,甚合无涯方丈心意。时至正午,茶馆里客人不少,三三两两聚成一桌,尽在海阔天空地闲聊。 那老板娘看上去五十余岁,布衣干净朴素,满面和气。她久居临仙镇,不知见过多少往来翠霞的仙林人物。一见无涯方丈和身后五名弟子的仪态气度,即知这一行僧众绝非常人,忙笑吟吟迎上来,引六人入桌。 无涯方丈落座,只点了壶香茶和四碟点心,稍用几口便停下来,似有意似无意往角落一桌瞧了眼,而后微合双目手捻佛珠,低声诵读经文,不再旁顾。 那桌上坐的是一名绿袍老妪,相貌丑陋,面色焦黄,一双绿幽幽的眸子里不时闪烁过森冷煞气,一望即知乃是魔道中人。 老妪身后,站着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低垂双目正在为她按摩双肩,对周围发生的事一脸漠然,毫不关心。 那老妪察觉无涯方丈注意到自己,半睁半闭的眸子精光一闪,暗自冷哼道:“这老和尚看上去有点来头。可惜我有要事在身,不然会会他又何妨。” 敢情她多年僻居南荒,足迹罕至中土,竟未认出无涯方丈来。 正这时,忽听门外有一女子的声音说道:“卫大嫂,我和惊蛰一起来看您啦。” 老妪一怔,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不由自主朝茶馆外望去。站在她身后的年轻人,身躯亦几不可察觉地一颤,按在老妪肩头的双手微微一顿,旋即又恢复如常,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只见从门外进来一男一女,正是一身素服的农冰衣和卫惊蛰。 那老板娘听到农冰衣的声音,满脸欣喜迎上前去,说道:“冰衣,快进里头坐。” 卫惊蛰将手上拎的糕点瓜果等礼物递向老板娘,躬身唤道:“娘!” 原来这茶馆的主人便是卫惊蛰的母亲,当年卫惊蛰上翠霞山拜师学艺,她也在丁原、盛年等人的安排下来到临仙镇,开了一间茶馆,一晃便是二十余年。 卫母上下打量爱子,却并不去接卫惊蛰手上的东西,埋怨道:“这么久你都跑哪儿去了?也不和娘亲说上一声。” 卫惊蛰笑笑,道:“我陪农姑姑去了一次汉州,救治灾民,今早才赶回了翠霞。” 卫母见儿子平安归来,心里早已欢喜十分,却仍强板着脸道:“那也可以请人传个信啊,免得我老是记挂,替你担心,就怕你又在外面闯了什么祸事。” 农冰衣道:“大嫂放心,惊蛰沉稳干练,像足了他师父,从不惹事生非。” 卫母这才接过礼物,瞧见农冰衣一身素缟,诧异道:“冰衣,这是——” 农冰衣低声道:“我爷爷年前不幸被恶人所害,已撒手人寰。” 卫母震惊道:“农老爷子圣手仁心,哪个混帐王八蛋竟对他下手?” 话音方落,就听见角落里传来冷冷一哼。卫母自感觉不到什么,可农冰衣和卫惊蛰却齐齐一震,朝着老妪望去,立时红了眼睛。 所谓冤家路窄,那老妪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与欧阳修宏、丹火真君连手杀害农百草的饕心碧妪。 覆舟山一战,她掳走屈翠枫,也不杀他,只收作贴身家奴,肆意凌辱折磨。屈翠枫也像换了个人般,对饕心碧妪百般顺从,逆来顺受,极尽谦卑,将她伺候得无微不至,更绝口不提父母之仇。 过了年后,饕心碧妪闻听鬼锋与盛年将于翠霞山二次对决的消息,料定丁原与自己的大师兄情同手足,必定会前往观战,故此携了屈翠枫离开南荒。 在她想来,丁原与屈箭南乃生死之交,对其子屈翠枫的遭遇断断不能坐视不理,自己正可借此要挟,迫丁原用魔教至宝天殇琴换回屈翠枫。 未曾料到,她刚到翠霞山脚下,没见着丁原,却先撞上了卫惊蛰和农冰衣。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农冰衣乍见饕心碧妪,焉按捺得下心中仇恨,玉手一按慧心仙剑,便要出手为爷爷报仇。 却听一声柔和嗓音说道:“阿弥陀佛,农姑娘,卫小施主,不想咱们在这儿遇着。” 卫惊蛰闻声望去,见是无涯方丈正向自己和农冰衣含笑致意。他抑制住满腔怒火,悄然一按农冰衣执剑的纤手,低声道:“农姑姑,咱们先去见过无涯方丈,再找那妖妇算帐不迟。”迈步走到无涯方丈跟前,施礼道:“晚辈拜见无涯大师。” 饕心碧妪心头一沉,暗道:“无涯——这老和尚居然就是云林禅寺的方丈?难怪有点气派。” 只听无涯方丈说道:“农姑娘,令祖的事老衲业已听闻,心中深感悲痛。佛经有云:‘无生无灭,无去无来’。农老施主一生行善,功德无量。而今脱离苦海,往升极乐,老衲又是代他欢喜。” 农冰衣双目紧盯饕心碧妪,惟恐她突然脱逃,耐着性子回答道:“多谢大师宽慰。” 卫惊蛰问道:“大师,您怎也来了翠霞?” 无涯方丈道:“数日前,敝寺的上代长老——” 话没说完,猛听农冰衣一声断喝道:“妖妇,往哪里走?”却是饕心碧妪已然起身,像是要结帐离去。 饕心碧妪早料到农冰衣不会放过自己,她当然也不至于怕了这两个年轻人,冷笑道:“想替农百草报仇么,只管上来。” 农冰衣仙剑铿然出鞘,怒喝道:“妖妇,妳怕我不来么?”纵身挥剑攻了上去。 卫惊蛰恐有误伤,回首道:“娘,请所有的客人赶紧离开,都不必结帐了!”掣出仙剑,靠将前去,却未急于出手。 饕心碧妪哪会把农冰衣放在眼里?大袖一挥,轻轻巧巧将短剑荡到一旁。 农冰衣正待出招,蓦然瞧见饕心碧妪身后站立的屈翠枫,不由一愣道:“小屈?” 屈翠枫恍若未闻,连头都不抬一下。 卫惊蛰更觉惊异,道:“翠枫,你怎么了?” 饕心碧妪喋喋怪笑道:“他现在是老身的家奴,昔日的屈翠枫早已死翘翘了!” 农冰衣惊愕道:“不好,小屈定然是中了这老妖婆的邪法,心神迷失,连我和小卫都认不出来。否则他又焉能忘记父母血仇,向这老妖婆卑躬屈膝?” 可再仔细一看屈翠枫的神色,虽冷漠木然,却绝不像迷失自我的模样,农冰衣心中不禁愈发疑惑,道:“小屈,你怎么不说话?” 孰知屈翠枫宛若聋了一般,照旧没有响应。 卫惊蛰见状,思忖道:“这里头定有古怪,必是这妖妇对翠枫暗中作了什么手脚,需得先将她拿下!” 他一声清啸,迈步上前道:“得罪了!”仙剑大开大合,向饕心碧妪当头劈落。 饕心碧妪见这一剑雄浑重拙,气势豪迈,心下也不敢怠慢,暗道:“这小子留着也是个祸患,只是此地与翠霞派近在咫尺,又有云林禅寺的无涯方丈在座,不宜与这两个娃娃纠缠,还是尽早脱身得好。” 她袖口中翠玉双飞燕倏地掠出,“叮叮”脆响叩开仙剑,侧身往茶馆外闯去。 农冰衣伫立一旁蓄势多时,见饕心碧妪要走,口中娇叱,振剑攻去。 饕心碧妪侧身探爪,在慧心短剑上一按一推,剑锋颤鸣回切向农冰衣的咽喉。 农冰衣一凛,晓得自己急于报仇,无形里犯下心浮气躁的大错,教对方抓住了破绽。她急忙翻腕拧身,朝侧旁一闪,慧心短剑从胸前一滑而过。 饕心碧妪并不恋战,嘿嘿阴笑道:“两个不自量力的娃儿,今日暂且寄下你们的人头,待老身日后有空再取。”说着话松开破戮爪,身影已飘飞到门口。 冷不防眼前人影一晃,无涯方丈如行云流水般飘身而至,双手合十拦住去路,低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留步。” 饕心碧妪煞住身形,冷然道:“老和尚,出家人身在五行外,不理红尘事,劝你莫要多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卫惊蛰与农冰衣见无涯方丈出面,一左一右站定在饕心碧妪身后,静观其变。 无涯方丈神情平和,摇头道:“女施主满身戾气,罪业深重,早晚难逃因果报应。以老衲愚见,还是尽早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饕心碧妪呲牙道:“老和尚,你一把年纪,说话却这么天真。就算我肯放下刀,身后的两个娃娃便能善罢罢休么?要不你先说动他们,老身或可考虑你的建议。” 农冰衣忙道:“大师莫要上这妖妇的当。她阴险狡诈,作恶多端,哪会诚心悔改?” 饕心碧妪哼道:“老和尚,听见没有?纵是我愿意悔过向善,人家也不肯饶过。” 乘无涯大师一愣神的工夫,饕心碧妪突然身形启动,如投怀送抱朝对方身前撞去。 无涯大师错愕道:“女施主!”不由自主身形一让,双手轻推,在身前一挡。 饕心碧妪算准无涯方丈自恃身分,爱惜羽毛,绝不会猝下重手,更不敢让自己真格倒进他的怀里,故此才冒险一搏,果然一如所愿。 她人在空中拍出左掌,与无涯大师的掌力凌空一撞,借势转身飞旋,破窗掠出,长声笑道:“有劳大师亲手相送!” 卫惊蛰和农冰衣欲阻不及,不约而同飞身从窗口穿出,喝道:“妖妇休走!” 无涯方丈始知中计,心头一声苦笑。他身分非比等闲,自然不能像饕心碧妪那样借窗飞遁,一个闪身出门,站到街面上,却看一前两后三道身影朝西倏忽去远。 他正犹豫是否要追踪下去,忽地若有所觉,回头朝大街东首瞧去,就见远远地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翠霞派碧澜山庄庄主,丁原的岳父姬榄,在他身边一左一右,便是其妻和婉与上山投帖的空业和尚。 无涯方丈略一沉吟,吩咐道:“空慧、空定,你们二人立刻追上农姑娘,小心保护,莫要让她再生意外。” 空慧、空定二僧恭声应了,循着农冰衣等人的去向追下。忽听身旁风声响动,屈翠枫不声不响超过二僧,面色麻木漠然,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去了。 那边姬榄遥遥抱拳,朗声笑道:“无涯大师莅临翠霞,敝派不克远迎,尚请恕罪。因盛师弟正在接待越秀、燕山两派的掌门,不便分身,特托在下前来迎迓。” 众所周知,姬榄乃翠霞六仙中姬别天的独子,现为翠霞派五大首座长老之一,地位之高非同小可。 更何况他的爱女姬雪雁嫁与丁原为妻,老丈人又是昔日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燃灯居士。以这样的身分远迎下山,可谓给足了云林禅寺面子。 无涯方丈霍然一省,心道:“三年前鬼锋连挑燕山、越秀两大剑派,更杀了燕山故掌门萧浣尘,与两家结下血仇。今次他们是报仇来了。” 想到方才在茶馆里的所遇,他暗叹道:“看来眼下翠霞山风云际会,老衲虽是无心参与这些纷争,可适逢其会,想要完全置身其外也难。” 他也不说破心意,只谦逊道:“姬仙友客气了,老衲来得唐突,还望宽宥。” 姬榄含笑摇头,只当无涯方丈此来,也是为了观看明日与鬼锋的紫竹林一战。 和婉却没想那么多,说道:“无涯大师,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上山一叙。” 无涯方丈谢道:“如此老衲便打扰贵山了。”便由姬榄夫妇引着,直上翠霞山。 众人去后,茶馆里又恢复宁静。 由于先前的打斗并不激烈,除了一扇窗户和若干桌椅杯盏破损外,其它损失倒也不大。卫母让几名伙计稍事打扫整理后,又重新开业迎客,原本站在街上看热闹的众人纷纷鱼贯而入,一桌桌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聊起适才的打斗,场面好不热闹。 卫母却无闲情听这些茶客议论,时不时跑到门口张望几眼,心口兀自怦怦在跳。 早晓得修仙学艺会如此惊险,当年她才不会那样痛快就答应了丁原的请求,将卫惊蛰送上翠霞山,拜在盛年门下。 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卫惊蛰修得翠霞派绝艺,二十年前早已因先天绝症而夭折,哪还能活蹦乱跳地活到今日与人打架拼命? 况且翠霞派对自己母子多有照顾,卫惊蛰而今艺业有成,名动天陆,她这做娘亲的岂有不高兴之理? 她正坐在柜台后面七上八下地想着心事,猛听门口阴阴一声冷笑,那个先前被打跑的绿袍老妇居然去而复返,眼射凶光大摇大摆地又走了进来。 卫母心知不妙,强做镇定道:“这位客官,妳是来找惊蛰的么?” 饕心碧妪在柜台前停住脚步,幽绿的目光瞧得卫母心里直发毛,冷冷道:“我不找他,我找妳。” 卫母手一抖,险些弄翻了擦洗的茶盏,强笑道:“妳找我有什么事?” 饕心碧妪狞笑道:“妳生了个好儿子啊,竟撵得老身满山跑?嘿嘿,他再聪明,也料不到我会回到这儿,先杀了他老娘!” 卫母毕竟是普通人,闻言不禁大惊失色,往后瑟缩。 饕心碧妪哼道:“杀了妳,让那小子知道心痛,好明白与老身为仇作对,绝无好下场!”说罢扬爪锁向卫母咽喉。 虽说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张宽大的柜台,可饕心碧妪的右臂彷佛会自动伸长一般,赫然掠过丈许远的空间,已将卫母逼到墙角不能再退。 眼看卫母就要血溅当场,蓦地半空中“哧”地锐响,一溜碧光快逾飞电打向饕心碧妪探出的右腕。饕心碧妪凛然心惊,翻转破戮爪“啵”地接住那束碧光,握在手心一瞧,却是只茶杯。 她“啪”地捏爆杯盏,凝目打量出手之人,不由得一愣。 原来此人比她还要先到这家茶馆,始终坐在最里一桌自斟自饮,也不与旁人交往闲谈。他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穿了身干净朴素的白衣,身后负着个狭长包裹,想必里头卷着的是柄仙剑。 饕心碧妪进门时也曾留意到这白衣人,只觉得他神情冷漠,眼帘低垂,也看不出修为深浅。但既然身在翠霞山脚下,此地藏龙卧虎也不足为奇,饕心碧妪亦未往心里去。 刚刚茶馆一战,这白衣人端坐不动,并未插手,显然与卫惊蛰等人不是故友同门,她也就更犯不着主动上前招惹。 然而没想到如今回过头来想杀了卫母,也算一泄心中愤恨时,这白衣人却蓦然出手坏了她的好事。饕心碧妪注视着白衣人,目光闪烁不定,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插手老身的私事?” 白衣人静静看着桌上的茶壶,淡然回答道:“我喜欢。” 饕心碧妪一愣,她自负心狠手辣,桀骜妄为,没料到天底下还有比自己更不讲理的,嘿嘿一笑:“可惜老身很不喜欢!”袖中碧索直打卫母胸口。 白衣人眼中寒光迸射,身形一晃而起,挥掌拍向饕心碧妪头顶。他人尚未到,漫天冰寒犀利的杀气已如狂涛卷涌,呼啸而至。 饕心碧妪若不撤招,固然能将卫母轻而易举地毙于翠玉双飞燕下,可自己的性命亦同样难保。如此一命抵一命,她实在太亏,急忙腾身飞转,横掌招架。 “砰!”两人掌力交击,各自晃身飘落。饕心碧妪左臂一阵冰麻,衣袂上冒出丝丝寒雾。白衣人的脸上也是绿光一闪而褪,各自惊讶于对方的修为了得。 饕心碧妪迫出寒气,死死盯着白衣人问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人面色冰冷,蔑然道:“我不必告诉妳我是谁。我平生不杀女人,趁早滚。” 饕心碧妪脸上煞气陡浓,厉笑道:“好大的口气!”右手五指微蜷,五根墨绿色指甲犹如匕首泛着森森寒光,插向白衣人胸口。 白衣人屹立不动,右袖飞扬,卷向饕心碧妪五片甲刃。饕心碧妪手臂暴涨,扣其袖袂,运劲一锁,想制住他藏在袖中的右腕脉门。 哪料白衣人毫无惊色,不躲不闪,任由对方一爪抓住自己的右腕。但听“叮”地一记脆响,饕心碧妪的破戮爪如遭电击,忙不迭松开,朝后飞退,显然是吃了暗亏。 白衣人也不乘胜追击,若无其事地抬袖观瞧,从他衣袂破开的五个小孔里,露出森森冷光。 饕心碧妪退到门口,忽听身后有人宛在耳畔淡淡招呼:“小心,别撞着了。” 饕心碧妪大骇,凭她的修为,原本整座茶馆针落水泼都休想逃过自己的耳目,却偏偏未曾察觉到背后有人,由此可知来人修为之高,委实已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若对方心存恶意,乘势偷袭,她促不及防下即使不死也要重伤。 当下饕心碧妪想也不想,翠玉双飞燕朝后就打,身子却向左一掠,顺着墙面滑出丈许。这一手攻守兼备,堪称上乘应招,也亏她能在电光石火里有此应变。 翠玉双飞燕铿锵作响,却双双走空。饕心碧妪一愣,正凝神观瞧间,却听那男子的声音悠然道:“找我么?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未免太阴毒了些。” 饕心碧妪心头剧震,闻声朝左首望去。只见一名褚衣男子神情飘逸从容,背负双手伫立在距离她不到五尺的窗口前。以饕心碧妪之能,竟也不晓得此人是如何躲过自己的翠玉双飞燕,悄无声息潜到窗下。 卫母惊魂未定,看见那褚衣男子登时面露喜色,彷佛有他在此,天塌下来也无需害怕,亲热招呼道:“丁小扮,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衣人闻听此言,面色一凝,锋锐的眼神直射褚衣男子。 普天之下,姓丁的人何止百万? 但能有此登峰造极修为,而又身着一袭褚色衣衫的,天陆之大,只此一人! 方才他正对门口瞧得清楚,饕心碧妪朝后击出翠玉双飞燕时,褚衣男子的身形顺势而动,如影随形贴在她身后同样向左飘飞,落到窗下竟是连一丝风声都不带。 可笑饕心碧妪素来眼高于顶,对褚衣男子出神入化的身法,居然懵然无知。 白衣人不经意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闪掠过一缕兴奋的光芒。 第十集 翠霞篇 第五章 高山仰止 褚衣男子微微笑道:“卫大嫂,我来晚了,却教妳虚惊一场。雪儿,妳也进来罢。” 话音落下,门外走入一位容颜绝美的红衣少妇,正是姬雪雁。 她笑盈盈向卫母一礼,从袖口里取出一支两尺多长的雪山仙参来,说道:“卫大嫂,我们来得匆忙,也没什么好送给妳的。这支雪参还是上回年老祖从南荒带来的,小妹借花献佛,祝妳多福多寿,松鹤延年。” 卫母笑道:“你们两口子万里迢迢能来茶馆里坐上一坐,我已十分开心啦,何必还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收着它也没啥用处,还是留给孩子们罢。” 姬雪雁嫣然含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嫂不用跟我们客气。” 卫母这才谢了接过,说道:“丁小扮,你来得正好。我先前听农姑娘和惊蛰说起,这穿绿袍的老婆子就是杀害农神医的凶手,可别放过了她。刚才她还想杀我,幸亏教这位白衣公子拦下,不然我可没命见你们啦。” 丁原唇角的笑容敛去,眸中的杀机一闪,又迅速退没。 他与农冰衣交谊深厚,而农百草早年更是有援手救助之恩。而今既知仇人正在当面,岂容她今日再走脱?当下丁原略一平复心绪,先向白衣男子抱拳礼道:“多谢兄台仗义相助。” 白衣男子竟像毫不领情,面寒如霜注视着他,问道:“阁下就是丁原?” 丁原一怔,目光拂过白衣男子背后的狭长包裹,似有所悟,颔首道:“不错,我就是丁原,想必阁下就是鬼锋兄?听说,你正在找我。” 虽说鬼锋已然猜知这褚衣男子的身分,可听到丁原自报身分仍禁不住心头震动,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道:“不错,我的确是在找你。” 丁原摇摇头道:“你的气质较传闻中已大有变化,从锋芒毕露而转向内敛不发,以至于丁某刚才第一眼未能认出阁下。不过,咱们的事能否暂搁片刻?待我先解决了眼前的一段恩怨,再与鬼锋兄切磋。” 鬼锋听他一语道破自己三年来的修为进境,先是一凛,继而激起雄心斗志,愈发想和这位几近传说中人的天陆第一高手奋力一搏,以慰平生之志。 他略一迟疑,点头道:“好,我等你。”说着就近拉过椅子坐下,合目养神,竟是不愿借此机会偷窥丁原的招式路数,占了便宜。 丁原说道:“卫大嫂,我要借这茶馆用上一用,恐会有所损伤,妳不介意罢?” 卫母笑道:“你们送的这支雪参抵我十间茶馆也不止,丁小扮只管用罢。” 丁原洒然一笑,目光转向饕心碧妪,徐徐道:“鬼锋兄说他平生不杀女人,恰好丁某也是一样。若非妳过于歹毒噬杀,我也不愿亲自动手。看妳是女流之辈,丁某先让三招,稍后妳能否逃脱天网,就看老天爷的造化了。” 饕心碧妪见丁原夫妇与卫母和鬼锋谈笑风生,只当自己不存在般,心中又怒又惊。 按她此行的本意,正是要找丁原,以屈翠枫的性命相胁,迫他交出天殇琴。可此刻她却骤然改变了主意,想先会一会这位艺盖仙林的天陆第一人,然后再向丁原强索魔教至宝天殇琴也是不迟。 当下她有恃无恐,凝神催动修罗煞功,嘿嘿低笑道:“你当真要让我三招?” 丁原眉宇间掠过一抹不屑,说道:“丁某素来言出不二。” 饕心碧妪自以为得计,心下暗喜道:“老身偏不出手,就跟他站在这儿干耗。只要我不动,他恪于承诺便不能抢先出招。这般僵持下去,即使不能迫得他自毁誓诺,也能令得这小子心气浮躁,修为大受影响。” 她打定了如意算盘,双手虚合身前摆开门户,全身魔气汩汩流转,升起一蓬若有若无的淡绿色雾光,一双鬼眼中碧焰跳跃凝视丁原,抱元守一,伫立不动。 丁原立时看破了饕心碧妪的阴险用意。他从来便是重英雄,轻小人。 谁若是光明磊落,敢作敢为,如鬼锋这样堂堂正正找上自己挑战,言语间也丝毫没有客套谦逊的意味,丁原不仅不怒,反而暗自激赏;而似饕心碧妪之类的行径,却恰恰激起了他胸中怒意。 望着饕心碧妪从眼神里流露出的自得之色,丁原心头冷笑道:“以为这样就能难住丁某?今日若不让妳束手就擒,丁某枉称七尺男儿!” 当下他凭窗而立,双目神光若隐若现,却看也不看三丈外如临大敌的饕心碧妪,微微垂首将左手搁放在窗棂之上,以食指与中指轮番轻敲,发出“咄咄”的脆响,全无丝毫剑拔弩张的意味。 咄咄脆响久久不歇,传入姬雪雁等人耳中,也不觉得有何异样之处。可不过须臾工夫,饕心碧妪的脸上竟隐隐透出紧张之色,身躯随着丁原手指敲击出的咄咄轻响,不由自主地轻微震颤,如应斯鸣。 每每等到她内息流转换气之时,总有“咄”的一声如影随形,不期而至,令饕心碧妪如鲠在喉,难受至极。 就像是潜入水底之人,将将要把脑袋探出来呼吸口新鲜空气,却立即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生生按回水中,怎也缓不过这口气来。 渐渐地,这声声敲击在她心头直化作万里晴空中陡然炸响的隆隆焦雷,震得心旌摇曳,不能自已;体内的修罗煞气便似乱了节拍的曲调,荒腔走板,几不成音,慢慢变得沉重如铅,凝滞堵塞在诸经百脉里。 听到自己渐显沉重紊乱的呼吸,饕心碧妪情知不妙,有心紧守灵台,屏退丁原敲击声的干扰,奈何这声响虽是轻微,偏偏无孔不入,任她如何竭力抗拒,依旧不紧不慢地传进耳朵里,直如催命的钟鼓。 此刻茶馆的客人早已散去,只剩下姬雪雁俏立在柜台前保护卫母。虽明晓得饕心碧妪断非夫君对手,她的一双明眸仍始终不离丁原身影片刻,神色从容浅浅含笑。 那边鬼锋犹如老僧入定,双手环抱胸前,根本无视丁原与饕心碧妪之间的战况。 惟独卫母满脸迷惘,忍不住低声问道:“雪儿妹子,丁小扮这是在干什么?” 姬雪雁微笑道:“他是在用指击节奏扰乱那老婆婆的心神,令其真气紊乱失去控制。倘若对方再不出手,至多半炷香的工夫就会气血暴走,不战自败。” 卫母瞧瞧悠闲洒脱的丁原,又望望另一边的饕心碧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饕心碧妪宛如一头被困在樊笼中的凶兽,眼光游弋闪烁,恨恨凝视丁原。 姬雪雁说的道理,她自然一清二楚,只是浑没料到丁原居然仅以两根手指,就将自己搞得心神躁动,连带体内真气波动振荡,大受影响。 尽避两人还未真格的交手过招,可无疑自己已先输了一轮,若再抱残守缺下去,也许不用半炷香的时间便要一败涂地。 她暗自恼恨道:“好小子,嘴里说得好听,却用这样霸道的手法对付老身?待我先放手攻他三式,一旦形势不利便立即抽身罢战,亮出屈翠枫来,到时候看他如何应对!” 她打定了主意,却没意识到自己的斗志已尽为丁原气势所制,先前的争雄斗狠之念荡然无存,只求有功无过地拼上三招,聊作发泄,再不敢妄想获胜。 饕心碧妪看出丁原左肩空门微露,施展风遁身形一晃,匿踪潜迹欺近到对手左首,举破戮爪插向他的肩头。她赌定以丁原的身分,必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自食其言,故此出手肆无忌惮,全不留回旋余地。 谁知眼前一花,丁原彷佛早有预料,先一步足尖轻挑,在身侧竖起一条长凳。饕心碧妪自风影现出身形,已然收势不及,破戮爪“喀喇”一响深插入内,在凳面上留下五个穿透了的指孔,旋即轰然爆裂飞扬成粉。 饕心碧妪凛然道:“这小子竟能看破我的风遁?”她却不知适才丁原有意隐约露出左肩微小破绽,早早张网以待,只等鱼儿上钩。饕心碧妪求功心切,果然中计。 丁原好自以暇,说道:“这张长凳也值得三五钱罢?先给妳记在帐上了。” 饕心碧妪不理他的讥讽,心念微动间翠玉双飞燕遽然激出,分锁丁原双臂。 丁原看得清楚,身躯渊渟岳峙,左右双掌并指如刀,斜斜切向翠玉双飞燕。饕心碧妪一声怪笑,双腕猛振,翠玉双飞燕在空中铿然响鸣,幻化出重重光圈,“咔咔”两声锁住丁原脉门,向怀中一带。 丁原脉门受制脚下虚浮,身子朝前倾跌。饕心碧妪想也不想,狞笑道:“受死罢!”右掌凝聚十成修罗煞功,崩山摧岳,拍向丁原胸膛。 她满以为这一掌印上对方不死也要重伤,孰知丁原神情泰然,唇角竟浮起一抹笑意。饕心碧妪陡觉不妥,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一咬牙继续催动修罗煞掌。 只见丁原俯首翻身,右脚一式辟魔腿闪电崩出,“啵”地爆响,接住来掌。 饕心碧妪一掌击中丁原脚底,霸道刚烈的掌力奔涌而出,甫一迫入对方体内,却似泥牛入海,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便如自己抡起万钧铁锤,重重一轰之下竟落在空处,不仅没有伤到丁原分毫,反而累得气血振荡,胸口空空的直欲喷血。 丁原以化功神诀匪夷所思地卸去修罗煞掌,双臂一振,身躯如风轮般凌空翻转,倒立竖起,扬左腿反打饕心碧妪面门,朗声笑道:“也该我还妳一脚了!” 饕心碧妪接连三记攻招俱都徒劳无功,业已胆气尽寒,被丁原神出鬼没的招式打得手足无措,急忙仰面探爪招架。 谁想丁原只是虚晃一枪,左腿点至半途蓦地收住,身子已顺势翻了过来。 饕心碧妪左爪走空,身前顿时空门大露,冷不丁额头一凉,已教丁原的右拳抵住。 她剎那间呆若木鸡,愣愣抬眼望着丁原的拳头,一动也不敢动。 丁原飘然落地,翠玉双飞燕哗啷啷一响,从他双腕上无力脱落,颓然坠地。他微一运力,将饕心碧妪迫到墙角,轻笑道:“忘了告诉妳,我有都天大光明符护体,就算妳锁住丁某的脉门也是白搭。” 饕心碧妪缓过神来,心中又是羞怒又是不忿,这才明白自己作茧自缚,从一开始就被丁原牵着鼻子走,尚不自知。倘若两人实打实地斗上一场,丁原纵是修为通天,自己也绝不至于在四五招间便输得这样干净利落。 她定了定神,故意冷哼一声道:“姓丁的,你敢杀我?” 丁原右拳凝铸不动,缓声道:“妳无需害怕,丁某生平从不杀妇孺。但妳杀害农神医,我又岂能轻饶?且先将妳修为尽数废去,再交与正主儿处置。” 饕心碧妪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自己要是落入农冰衣的手里,哪里还能有好果子吃?她心念急转,嘿嘿冷笑:“若是如此,屈翠枫那小子便要被你害死了!” 丁原眸中神光电闪,慑得饕心碧妪心头一寒,沉声道:“妳要挟我?” 饕心碧妪不敢对视丁原的眼睛,干脆闭起双目,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听说阁下与屈箭南是生死之交,为了丁夫人还欠了他偌大的一个情。而今屈箭南夫妻双双身亡,只留下屈翠枫这么一个独子。 “阁下自诩为天陆第一人,若连好友的遗孤也保全不了,岂不让世人耻笑你徒有——” 她“虚名”两个字还没有吐出,丁原冷声喝断道:“屈掌门夫妇是不是妳杀死的?” 饕心碧妪心里一颤,骇然道:“这小子好快的反应!”只觉得丁原拳头上杀气大盛,如冰霜扑面,压得她连眼皮都不敢妄动一下。 心一横,她只当没听见丁原的喝问,接着说道:“我已在屈翠枫的体内种下本命元蛊。老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蛊虫就会立生感应,迅速化作在他脑髓内一滩剧毒无比的精血。任你本事通天,也休想救活屈翠枫!” 也难怪她嚣张,这本命元蛊非比等闲毒药,能够用真气迫解。牠一俟潜入人体,便几与宿主精血凝成一体,同生共死,更无解药可寻。 姬雪雁心一沉,问道:“快说,翠枫这孩子在哪里?” 饕心碧妪讥笑道:“怎么,丁夫人慌了?莫非事隔二十多年,还忘不了老情人?” 姬雪雁眉宇间怒意一涌,随即摇摇头道:“妳满脑子的龌龊念头,已是不可救药。” 饕心碧妪咯咯笑道:“可不可救药无关紧要,屈翠枫的小命可是值钱得很。” 丁原不为所动,缓缓道:“我怎么知道妳说的是真是假?” 饕心碧妪睁开眼睛,阴冷一笑道:“你们等着瞧罢。”心念微动,催驭本命元蛊。 过了约莫一盏茶左右,屈翠枫的身影徐徐出现在门外。进得茶馆来见到丁原夫妇,他黯灭空洞的眼神猛然一亮,旋即垂下头来。 姬雪雁难抑心情激动,走上前去握住屈翠枫的胳膊,问道:“翠枫,你可还好?” 屈翠枫任由姬雪雁拉着自己,脸上既不见欣喜,也没有愤怒,低声道:“我还好,多谢丁叔叔、姬婶婶关心。” 姬雪雁一怔,暗自叹息道:“这孩子定是被那妖妇折磨苦了,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神采?”心下不由涌起怜惜慈爱之情,安慰道:“放心,既然我和你丁叔叔来了,就绝不会让这老妖妇再伤你分毫!” 饕心碧妪道:“丁夫人,家常不妨稍后再叙,大话也别说得那么早。咱们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只要你们夫妇将天殇琴交给老身,我便马上收了这小子体内的本命元蛊。要不然,咱们就拼个鱼死网破,谁也落不了好!” 丁原点点头,问道:“翠枫,你可清楚这老妖婆的本命元蛊潜匿在体内何处?” 屈翠枫沉默片刻,回答道:“就在脑海玉枕穴附近。丁叔叔,我爹娘便是被她和欧阳修宏连手害死。小侄忍辱偷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活着说出凶手,不让爹娘含恨九泉。您不必管我生死,更不能将天殇琴交给她!” 饕心碧妪怒笑道:“小兔崽子,难怪当日你会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老娘手下留情,敢情打的是这个算盘?若非我看你像条哈巴狗似的摇尾乞怜,又能把老娘伺候得舒舒服服,早一掌把你给毙了!” 屈翠枫猛一抬头,眼眸中迸射出浓烈的仇恨与愤慨,徐徐道:“妳不杀我,只是为了能向丁叔叔换取好处。这些污言秽语,屈某听了也代妳羞耻!” 丁原道:“翠枫,你敢不敢陪丁叔叔赌上一赌?” 屈翠枫平静道:“只要能报父母之仇,我在所不惜。” 饕心碧妪隐感不妥,刚叫了声:“小贱种,你——”丁原拳劲微吐,登时令她昏死过去。 丁原转过身,问道:“卫大嫂,能不能借一间安静的屋子给我?” 卫母尚未从眼前的震撼中醒转,愣愣地点头道:“没问题,有一间空房,是专留给惊蛰的,他从来也没住饼。” 丁原提起饕心碧妪的后衣襟,交给姬雪雁道:“雪儿,替我看紧了她。” 姬雪雁颔首一笑,道:“放心罢。不过,你打算如何救治翠枫的性命?” 丁原笑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鬼锋闻言也不禁心生好奇,却听丁原说道:“鬼锋兄,待会儿我要给翠枫化解体内元蛊,烦劳你帮丁某护法。” 鬼锋怔了怔,没想到丁原会开口邀请自己。他也不多说什么,微一点头道:“好。” 众人由卫母引着到了后院,打开厢屋门,里头虽久已无人居住,但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整洁。丁原环顾了一圈,道:“卫大嫂,妳去前面忙罢,别影响了生意。” 卫母对丁原也不客套,笑着道:“那我去忙我的啦,有什么事只管往外招呼。” 待她去了,鬼锋取了把椅子,背里朝外往门口一坐,瞧上去倒也颇像尊门神。 姬雪雁顺手将饕心碧妪朝椅子里一塞,道:“好啦,请丁大神医发号施令。” 丁原知是雪儿是在调侃自己,他也不以为意,吩咐道:“翠枫,脱了靴子到床上盘膝而坐,去念存思,松弛全身,将真气全部纳入丹田流转,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屈翠枫默然点头,上床坐下,双手虚托在小肮前捏作法印,徐徐合起两眼。 丁原观察了他一会儿,说道:“雪儿,妳坐到翠枫身后,用小无相神功替他护持心脉,莫要让老婆子的本命元蛊流窜入内。” 姬雪雁瞥了眼门口端坐的鬼锋,想提醒丁原小心,朱唇动了动,又自忍住。丁原似已看破她心中顾虑,向她笑笑意示无妨。 “翠枫,我要将雪原仙剑渡入你的体内诛杀蛊虫,或许会有些疼痛,你尽力忍住,千万不要运功相抗,丁叔叔保你平安无事。” 姬雪雁闻言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丁原竟是用如此方法对付蛊虫。 虽说她对丈夫的修为比任何人都来得有信心,可雪原仙剑堪称当世顶尖神兵,别说对等闲金铁如削腐竹,就是仙剑魔刃也难撄其锋。一旦进入到人的肉躯之内,万一稍有不慎,屈翠枫可就危险了。 反倒是屈翠枫泰然自若,沉声应道:“小侄信得过丁叔叔。” 丁原道:“好!”双目一合一睁间神光大盛,有如实质直射屈翠枫低垂的眼帘。屈翠枫身躯不由自主地一颤,竟感觉丁原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利箭般,穿透过自己的双目,直抵体内,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摄眼底。 他急忙默念师门心诀,去念存思,稳守灵台,体内异样感觉渐渐消隐,神游紫府,心铸明镜,进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丁原左手一捏剑诀,唇间轻吐,“啵”地低响,一团光丸从口中喷出,冉冉上升到眉宇前,徐徐转动散发出柔和纯净的紫色光晕,正是已然光化的雪原仙剑。 “咄!”丁原一声低喝,左手剑诀横托胸前,拇指往外微微上挑,虚指向屈翠枫额头。光丸应声嗡嗡镝鸣,缓缓飞起,凝铸在屈翠枫眉心上方,如一汪秋水波光漾动,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体内。 丁原脸上波澜不惊,星眸中透射出无比强大的自信与沉着,让姬雪雁那颗原本稍存忐忑的心,亦情不自禁地舒缓下来。 不过须臾,光丸完全没入屈翠枫的眉心消失无踪。他的神情平静,似乎没有感受到丝毫仙剑入体的痛楚与不适,只是脸庞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紫光。 丁原心剑合一,修长挺拔的身躯立在床前,隐隐焕放出乳白色的绚丽光雾,将他的身影慢慢笼罩在一团似真似幻的雾光里,若隐若现。 厢房里万籁俱寂,只有低微的呼吸声伴随着怦然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黑。 丁原的头顶升起蒙蒙水雾,屈翠枫的脸上也流露出痛楚的神色。姬雪雁的心又紧了起来,秀挺的鼻尖上渗出一滴滴细小晶莹的汗珠。 正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似有两人朝着厢房的方向快步行来。 丁原与屈翠枫心无旁骛,浑然不觉。 姬雪雁芳心一凛,道:“难不成这妖妇还有同党?”却不敢撤开抵在屈翠枫背心上的玉掌,抬眼朝门外望去。 就听门口鬼锋冷冷的声音喝道:“站住。” 门外脚步声顿止,响起卫惊蛰的声音道:“阁下可是鬼锋先生?请问丁师叔、姬婶婶他们是否在屋里?” 鬼锋打量着卫惊蛰和他身旁的农冰衣,已然认出两人的身分,可仍旧冷冰冰地回答道:“在,但你们都不准进去。” 农冰衣却不买他的帐,娇哼道:“这又不是你家,凭什么不让咱们进屋?” 鬼锋也不着恼,木无表情道:“就凭丁原的一句话,鬼某的一柄剑。” 话音将落,猛听屋里传来饕心碧妪一声惨厉的嘶吼,划破了暮色中的宁静。 第十集 翠霞篇 第六章 折腰北归 农冰衣俏脸变色,失声呼道:“丁大哥!” 她身形一纵,从鬼锋面前强行闯过。鬼锋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出手拦截,任由农冰衣掠入屋中。 只见座椅翻倒,饕心碧妪面无人色,匍匐在地,身下一滩殷红的鲜血汩汩横流,瘫软的身躯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因经脉未解竟是无力爬起。 农冰衣急忙往床前瞧去,屈翠枫耳鼻内溢出一缕缕墨绿血丝,身躯颤抖脸色惨白,兀自强行保持着盘腿打坐的姿态,紧闭双目努力不呻吟出声。 在他身后,姬雪雁神色专注,正毫不吝啬地将自身醇正柔和的真气输入屈翠枫体内,助他护持经脉,不为外物所扰。 床前,一袭褚色身影静静伫立,正是久违了的丁原。由于背对着自己,农冰衣无法看到他的脸庞。一团淡淡的乳白光雾萦绕丁原周身,像风吹过的波澜,轻轻飘荡,衣衫却尽为汗水湿透。 农冰衣心情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惟恐惊扰到丁原和屈翠枫,强忍着没有开口。 “噗——”屈翠枫的眉头陡然骤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眼里十分难受,呛得他身子一震,从口中喷吐出一团紫色的光丸。 那光丸“嗡嗡”悠鸣,飞升到丁原的头顶。在紫色的光晕流转之下,依稀可见光丸表面布满一缕缕绿色丝光,色泽妖艳斑斓,宛如一条条蠕动的蛆虫,极是恶心。 丁原轻嘬双唇,扬声吐气,一束隐泛白光的气流“啵”地拂中光丸,顿时“嗤嗤”作响,表面上凝结的绿色光丝迅速蒸腾剥落,化作丝丝青烟。 不一刻,光丸上余毒尽去,丁原一收左手剑诀,将雪原仙剑纳入口中,又看了看屈翠枫的情形,这才转过身来笑道:“冰衣、惊蛰,你们来了。” 农冰衣默默打量着丁原的脸庞,彷佛岁月的沧桑,风尘的磨砺,全都无法在他的脸上留下半分痕迹,一如两人二十余年前在云林禅寺初遇的模样。 她的心弦不由自主地产生一抹驿动,油然涌起一股淡如云烟的酸楚,终究化成湮没在心底的幽幽一叹。 她展颜微笑道:“丁大哥,没想到你的医术比我还高明。”说着取出一枚朱红色的丹丸,接着道:“这是我炼制的‘小阳丹’,有补气养血之功。” 丁原悠然一笑,道:“妳这正牌的神医来了,我这冒牌郎中也该退位让贤啦——剩下的事情便有劳妳了。”取饼小阳丹吞服入口,立时化作一股柔和甜津顺喉而下。 事实上,他今次为救治屈翠枫虽耗损了不少真元,但只需打坐静修几日即可恢复,功效犹胜吞服下三五颗小阳丹。只是不愿拂了农冰衣的心意,才接过服食。 卫惊蛰上前躬身行礼道:“丁师叔,那老妖妇已经醒转,该当如何处置?” 农冰衣一听,登时玉颊含霜,恨恨道:“我要用她祭奠爷爷在天的英灵!” 丁原道:“她的本命元蛊为我所破,已然元气大伤,无力为恶。冰衣,我将她交给妳了。不过妳屈大哥夫妇也是因这妖妇而死,最好等翠枫苏醒后再一起处置。” 农冰衣恍然道:“难怪翠枫会落到这个老妖婆的手里!”走到床前,探手搭住屈翠枫的脉门,略作沉吟,取出两粒丹丸送入他的口中,说道:“雪儿姐姐,小屈已经没问题,妳可以收掌了。” 姬雪雁对于农冰衣的医术自然信得过,盈盈一笑,撤掌起身,问道:“冰衣,妳身后鼓鼓囊囊背的是什么东西?草药么?” 农冰衣脸色一黯,低低回答道:“是我爷爷的骨灰。等明日看过盛大哥、小蛋和鬼锋的对决,我就要依照他老人家的遗言,将骨灰洒遍爷爷曾到过的每个地方。” 姬雪雁一省,深悔自己失言,又牵动起农冰衣的伤心事。她刚想设法补救,身后屈翠枫低声一哼,睁开了眼睛。 农冰衣收拾情怀,道:“小屈,你感觉怎样?内腑和经脉里还有没有异样的麻痹?” 屈翠枫施展内视之术体察了一小会儿,摇头道:“没有,只是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劲,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 农冰衣欣慰道:“那就没什么关系了。待会儿我用金针再替你拔一次余毒,只需好生休养上几个月,你就能完全康复啦。” 屈翠枫好像还没完全清醒一样,木木地点头道:“谢谢你们。” 卫惊蛰笑道:“你总算恢复正常了。先前在茶馆里,咱们怎么叫你也不答应一声,我和农姑姑还当你中了邪呢。” 屈翠枫强笑一下,道:“这和中邪也差不多了。我当时不敢答应,是怕那妖妇会用我威胁你们。” 农冰衣道:“对了,这老妖婆已被丁大哥擒下,说要等你醒后一块儿商量处置。咦,丁大哥呢?”她举目四望,不见丁原踪影,连门口的鬼锋也消失了。 姬雪雁答道:“他们两个已经走了,想是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切磋。” 农冰衣埋怨道:“妳怎么也不管管他?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独来独往。他刚耗损了那么多真元,怎么和鬼锋那家伙决斗?” 姬雪雁嫣然笑道:“谁告诉妳他要和鬼锋决斗了?” 农冰衣一怔,疑惑地咕哝道:“不是为了决斗,鬼锋到处找丁大哥干什么?” 卫惊蛰轻笑道:“丁师叔做事一向天马行空,咱们也不必费神去猜。不过,有一件事我敢肯定,他既然来了翠霞,就一定会到紫竹林祭拜师祖。” 农冰衣道:“不错,还有盛大哥,他也是一定要见的。咱们就去紫竹林等他。” 几个人正说着,屈翠枫已下了床,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到饕心碧妪近前,一字一顿道:“老妖婆,妳也有今天!” 饕心碧妪情知在劫难逃,索性把眼一闭,咬牙切齿道:“小贱种!” 屈翠枫面色煞白,颊边肌肉轻轻抽搐了两下,语气蓦地变得平静得出奇,问道:“农姑姑,妳怎么说?” 农冰衣看着饕心碧妪萎顿狼狈的模样,心里忽又生出一丝不忍,那个“杀”字涌到嘴边,滚翻了两圈又吞落了回去。 可再想到爷爷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却无端丧命于此凶妇手中,心肠又硬了起来,一咬牙道:“小屈,你来罢。” 屈翠枫点点头,掣出吟风仙剑,光华森森,缓缓抵向饕心碧妪的心口。 饕心碧妪听出农冰衣话里隐含的犹豫,彷似见到了一线生机,嘿嘿冷笑道:“不愧是名门正道之后,对我这么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太婆,竟也下得了杀手。 “若非丁原多管闲事,就算你们几个连手,又岂能杀得了老身?到头来终究借手他人报得亲仇,好威风,好快意!” 她这一席话说得屋中人一阵沉默。姬雪雁和卫惊蛰身为局外人,对此事皆不便多言,只默默无语地望着农冰衣和屈翠枫。 农冰衣正迟疑间,屈翠枫却已蔑然道:“死到临头还来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咱们今日杀妳,不单是为农神医和我爹娘报仇雪恨,更是替天行道。 “假如今日放妳离去,今后不知还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惨遭毒手。屈某纵不为爹娘报仇,只为天下苍生,今日也要除了妳这个祸害!”说罢他仙剑向前一送,血花迸溅,穿透饕心碧妪的胸膛。 饕心碧妪的嘴唇动了动,似还想说什么,却已发不出声,怨毒绝望的双目瞪得浑圆,身躯在地上一抖,气绝而亡。 屋子里一片死寂,彷佛静得能够听出饕心碧妪心口汩汩鲜血流出的声音。 屈翠枫紧握着吟风仙剑,像是呆了一样,垂首凝视着饕心碧妪的尸体,一声不吭。 过了许久,也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亲手杀死了饕心碧妪,屈翠枫的肩膀微微抽搐着,宛若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软软跪倒在地上,头向着越秀山的方向略略仰起,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道:“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我终于把她杀了!” 他先是叫喊着,继而变成沙哑的嘶吼,到最后已成为喑哑的抽泣与哀嚎,令人不忍卒闻。他抽动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泪。 这种咸湿的滋味,自己已有多久没有尝过?而在多久前,自己已经深深渴望能像此刻这样痛痛快快地发泄? 凄迷的泪眼里,严父的教诲、慈母的呵护,还有梦魇般日夜缠绕着他的夜晚,纷沓而至,却又一晃而过,了无踪迹。 短短的几个月里,自己失去的太多太多,但上天又可曾给过他些许的补偿?饕心碧妪已死,然而昔日那个风光无限、潇洒倜傥的屈翠枫,亦同样再也回不来了。当泪水一滴滴坠落在地上,前尘往事业已覆水难收,譬如老死。 那边农冰衣伏倒在姬雪雁的怀里,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屋子里满是哀伤的泣声。 饕心碧妪的体内却突然爆裂出“啵”地一声,一团绿色光澜焕生,她的身躯逐渐凝缩变形,蜕化成一条惨绿色的蜥蜴,旋即皮肤“嘟嘟”翻裂腐烂,凝为一滩浓稠腥臭的血水,刺人鼻息。 只是众人心情激荡,谁也没有注意到,从那滩墨绿的血水里,悄然脱出一只绿豆大小的蛊虫,无声无息飞出窗去,消逝在幽暗的天宇下。 晚风吹拂,层云跌荡,西方天空中的霞光渲染出最后一抹的艳丽,缓缓隐没在葱郁巍峨的群山之巅。 夜来临了,淡淡的雾气弥漫在山林间,和着落日的余晖把天地都镀上了一层暗红。 丁原衣袂飘荡,负手伫立在一段高崖之上,双目凝望着前方那座幽深的古洞,悠悠道:“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受罚在此面壁,不远的地方就是潜龙渊。” 鬼锋站在他身后,环顾四周,淡淡道:“这里僻静无人,确是你我对决的好去处。” 丁原没有说话,默然迈步走入洞内。 里面空荡荡,依稀如当年情景。石壁与洞顶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地镌刻着历代翠霞派先贤在洞中修炼参悟而得的心得。 其中尤为引人瞩目的,无疑是那一幅上代长老曾山所留的题诗,赫然写的是:“曾山到此一游,特留仙尿一罐——大正二十八年三月十七”。 距今已过一百六十余年,字迹却依旧清晰深陷在石壁之中,恍然如昨。 只是物是人非,曾老头已然多年未归翠霞,坐忘峰的后山也随之变得沉寂冷清。 莫名地,丁原心神恍惚了一下,好像剎那间重回到少年时,自己的师父淡言真人正从远方踏云而来,那古板的面容,瘦小的身影,在记忆里渐渐放大,渐渐清晰,令他心头一热,低唤道:“老道士!” 一阵山风吹过,洞外的草木簌簌摇曳,带走了淡言真人的身影。 丁原一醒,眼眶却干涩的难受,手指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轻轻抹过,缓缓平复下心境。他抬首望向静立在洞外、对着正凝神端详青石碑刻的鬼锋,说道:“请进。” 鬼锋走入洞内,朝周围的石刻略扫一眼,便收回视线不再观瞧,说道:“这里为何无人看守,任由你我往来?” 丁原回答道:“若是胸怀坦荡,整座翠霞后山自是空无一人;可要来的是居心叵测之徒,坐忘锋上草木皆兵。” 鬼锋微怔,一时半会儿想不透丁原话里蕴藏的玄机,但事关翠霞派隐私,他也不愿继续追问,只道:“我们还是回崖上,万一毁了这里的石刻,不免可惜。” 丁原唇角逸出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问道:“你可知此洞的名字?” 鬼锋点头答道:“思悟——我已在洞外的青石碑刻上看到。”他目光一闪,接着道:“阁下适才耗损了不少真元,不妨在洞中打坐一夜。待明早日出,你我再到洞外一决雌雄。” 丁原摇摇头,问道:“鬼锋兄,你与当年鬼仙门门主鬼若寒是何关系,可否告诉我?” 鬼锋静默了片刻,沉声道:“他是我伯父,也是我的杀父仇人。当年我侥幸逃脱,一路向北,原本想寻找一处荒僻的地方埋头苦修,却不料遭遇到北极冰原上的一个神秘门派。 “我用鬼仙门的绝学和他们作交换,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可待我回返漠北,欲找鬼若寒报仇时,却听说,他早已死在了阁下剑下。” 丁原道:“于是你就顺势南下,一路连挑燕山、天雷山庄、越秀与翠霞四派,一面验证自己多年修炼的成果,一面借此迫我露面?” 鬼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当我得知鬼若寒死讯后,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能与阁下快意一战,无论生死胜负皆不足谓。” 丁原哈哈一笑,道:“能成为鬼锋兄平生第一大敌,丁某幸何如之?不过,你既不是为了替鬼若寒报仇,又为何一定要与我一决而后快?” 鬼锋愣了愣,方才说道:“我想亲身体会,自己与天道巅峰究竟还有多远的差距。” 丁原收住笑声,问道:“倘若鬼锋兄赢了丁某,是否就意味自己站到了天道峰顶?”他看着鬼锋沉思的表情,根本不容他有些许喘息,紧跟着又问道:“当你站到峰顶之时,拔剑四顾,鬼锋兄又该何去何从?” 鬼锋一抬头,霍然迎上丁原锋利而深邃的眼神,竟久久说不出话来。丁原也不再开口,收回凝住在鬼锋脸上的目光,缓缓踱步打量着洞壁上的石刻。 半晌之后,鬼锋长长出了一口气,徐徐说道:“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但鬼某不远万里来到翠霞,只求一战,虽死无憾。” 说完这句话,他的眸子里又重新现出坚毅沉静之色,燃烧起熊熊斗志。 丁原停下步履,声音一寒,说道:“也罢,丁某现在就给你公平一战的机会!” 鬼锋闻言,心底禁不住一阵激荡。这些年来,他所梦寐以求的,就是能与眼前这号称天陆第一人的无双高手一决胜负,于生死毫厘间体悟天道的魅力。 而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即使是明知此战几无胜望,他也甘之如饴。只一剎,他平复下秋波微澜的心绪,面容又变得冷峻漠然,低声道:“多谢!” 鬼锋反手从背上撤下包裹,神情专注而平静地慢慢解开上面的绳扣,露出了那柄曾渴饮天陆四大高手鲜血的“破心雪剑”。 手一扬,裹布随风翩飞,飘荡向洞外黑沉沉的夜空,转瞬不见。 丁原静静地注视着他,修长的身影在黑暗里几乎与这幽幽古洞融成了一体。当他袖口衣袂轻轻漾起,也不晓得是这风在动,还是这山、这夜在动? 鬼锋的右手一寸寸挪移向剑柄,待到握住破心雪剑的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陡然亮起暗紫色的光焰,像两簇吞吐闪烁的鬼火,好似随时都会破茧而出,将周身的黑夜焚为一片妖艳凄厉的火海。 洞中的温度骤降,彷佛只一眨眼已跌近冰点。白茫茫的寒雾从他的衣衫下冉冉升腾,弥漫在波荡的山岚里,越来越浓,越来越冷。 丁原屹立在凛冽的杀气与寒雾中,宛若丝毫感受不到对面赫然凝聚进而发出的强大气势。 鬼锋的双手徐徐抬到面前,右腕微一运劲,“铿”地从鞘中掣出一截剑锋。 剑光如电,映射在鬼锋苍白的脸上,发出耀眼的光芒。肩膀上披散的靛蓝色长发,也彷被这森寒的剑气惊醒,猎猎狂舞,熠动着诡异磷光。 他双眼罩定五丈开外的丁原,一呼一吸间将状态攀升至巅峰,低低道:“请!” 丁原不为所动,淡然瞥过那柄锋芒崭露的破心雪剑。 “我早已出手。” 鬼锋一怔,蓦然看到身外地上一圈足印,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缓缓收缩。 这些足印有横有竖,深浅不一,形态各异,略一计数竟有六十四只,刚好形成一个圆环将他圈在了中心,自是适才丁原踱步时所留。 若是一个山野砍柴人,见到这些足印,多半会不以为意地一步跨过,跳出圈外。可在鬼锋眼里,这圈足印却像是一个充满挑战与刺激的谜团,诱惑着自己去突破。 慢慢地,他隐约感觉这些足印竟似拥有一股奇异的灵性,在凝固冰冷的山石上徐徐扩散,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一股无形的气势宛若天罗地网,弹指间将他笼罩在正中。 鬼锋的眸中紫焰一闪,像是被风吹动摇晃着的烛火,凛然发现脚下的六十四只足印突然间鲜活起来,在他的眼中、在他的心底流转涌动。 他心头一震,当即急催玄冰鬼气,全神凝铸灵台,不由自主闭起了双目。 眼前的幻想遽然褪没,鬼锋这才觉察到手心里已捏起了一丝冷汗,先前鼓荡积聚的漫天杀气业已荡然无存。 他紧了紧手中的破心雪剑,调匀自己的内息,却惊觉那圈足印如影随形涌入了脑海,幕天席地,一只只足印此起彼伏,环绕在他的脑海里。 “咄!”鬼锋的唇中发出一记厉啸,振剑劈斩,在虚空中打过一道夺目绚丽的电光,似乎是想驱散去缠绕在他心头的幻景。 他抬起右脚,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砰!”靴底击在地面上,沉闷而冗长地一响,在思悟洞中悠悠回荡。 他执剑而立,如临深渊,徐徐睁开了双目,与丁原之间的距离已拉近两尺。他一声断喝,再举左脚。恍惚里,那些足印陡然汇聚成一团沛然莫御的惊云,与山川日月一体,向着自己水银泄地般地迫来。 他凛然醒悟到,自己的对手不是这些足印,也不是对面傲立的丁原,而是身外缥缈无凭的天地自然。 手中紧握的剑,已寻找不到劈落的去处!他的腿不自觉地凝固在半空,无法落下,像一只陷入蛛网的飞虫,难以自拔。 时间在洞中静止,岁月在静止中苍老。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鬼锋眼中的紫焰渐渐黯灭,他小心翼翼地将破心雪剑归入鞘中,再解下身上湿透的白衣,将它层层迭迭地重新包裹起来,就像珍藏起一段惊心动魄的记忆。 这时,如释重负地,他长吐一口气,脸上竟闪现一丝欣喜,一丝解脱。 丁原凝视着他,油然而笑。 鬼锋迎上丁原的视线,道:“幸好,我遇见了你;幸好,还不算太晚。”说着,他向丁原深深一揖,沉声说道:“承蒙指教!” 丁原坦然而受,再问道:“还要打吗?” 鬼锋冷漠刚硬的唇角居然泛起一缕笑容,摇头道:“不用了,应该不用了。天地无极,人寿几何?除了打打杀杀,其实我还可试着去做许多其它有趣的事。 “烦劳丁兄转告盛掌门和小蛋,明日午后之战取消,鬼某即刻北归。” 丁原悠然而笑,抱拳一礼道:“鬼锋兄,一路顺风。” 鬼锋向他点头示谢,再看了一眼脚下的那圈足印,此刻已恢复了沉寂。他一迈而过,低声道:“告辞!”身形一展。一丝明悟,向着天宇,越飞越高。 第十集 翠霞篇 第七章 守宫朱砂 却说无涯方丈师徒由姬榄、和婉夫妇一路陪同,行至紫竹林。盛年早已携了越秀剑派的新任掌门杨挚和燕山派掌门周陌烟等人远迎出轩。 众人进得紫竹轩,无涯方丈顿时闻到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 盛年微微一笑,请了无涯方丈上座,替他泡上香茶,道:“不好意思,这满屋子酒气散得太慢。” 无涯方丈欠身接过杯盏,也笑道:“盛掌门酒量无双,性情中人,老衲早有耳闻。” 这时众人分宾主坐定,除了姬榄夫妇外,各派的门人弟子俱都退出了紫竹轩。 这些人里,若以掌门身分而论,当以越秀剑派的杨挚资历最浅。他正襟危坐在周陌烟的下首,问道:“无涯大师莫非也是为观摩盛掌门与鬼锋一战而来?” 无涯方丈似不愿在众人面前吐露来意,模棱两可道:“老衲适逢其会。”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只当他是委婉默认。可盛年外表粗豪,心细如发,思绪缜密,已然隐约听出无涯大师话里有话,来意绝不单纯。 他并不说破,若无其事地与众人寒暄了一阵,忽听外头喧哗,有人高声叫道:“盛兄、盛兄,我常老五来啦!” 随着话音,常彦梧兴冲冲闯入轩中,守在门外的一众弟子,全没料到这家伙敢在紫竹林中横冲直撞,竟不及拦阻。 无涯方丈听到常彦梧自报家门,眼皮几不可察觉地微微一抬,又立即垂落。近在咫尺的盛年尽收眼底,心中反更增添了一分疑惑。 常彦梧进门一瞧,屋里除了盛年还有其它宾客,除了姬榄夫妇,其它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但从这些人的神态气度观量,该都是天陆正道翘楚人物才对。 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旁若无人地笑道:“盛兄,原来你有客人在?” 盛年对常彦梧的作派早已见怪不怪,当下起身迎道:“常兄近来可好?” 常彦梧听盛年当着这么多人跟自己称兄道弟,殷切问候,心里得意无比,笑呵呵道:“兄弟我吃得香,睡得甜,逍遥快活连神仙也不如——” 他说得兴高采烈,口沫飞溅,猛察觉屋里一圈人正冷冷盯着自己。姬榄等人的神色里,更是透露出一丝不以为然。 常彦梧自号“神机子”,总算是个识趣的主,当即打住,哈哈一声干笑道:“盛兄,你先忙,我到隔壁屋坐着歇会儿。等晚上有空,咱们再聊。” 他灰溜溜退出紫竹轩,又朝里望了眼,想起那些轻蔑的眼神,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呸”的一声,狠狠往地上吐了口浓痰。 周围各家各派侍立守候的弟子,见常彦梧如此粗鲁无礼,纷纷怒目以视。 常彦梧不甘示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敬众人,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这般的世外高人么?”说罢惟恐激起那些弟子的公愤,抢在对方围上来之前,脚底一抹油溜到隔壁的竹庐前,刚要推门,门却开了。 常彦梧定睛瞧看,门里站的正是自己的宝贝干儿子。年许不见,小蛋的个头儿又长高不少,一双眼睛里神光熠熠,显然修为大有进境。 在他身后,站着位容貌秀丽的白衣少女,常彦梧却是不认得。 他怔了怔,眼睛瞥着白衣少女,嘿嘿笑道:“好小子,才多久,身边又换姑娘啦?” 小蛋对干爹的疯言疯语一向是逆来顺受,只当春风过耳,挠头道:“干爹,这位欧阳姑娘是我师父的义女,也是西域明驼堡的堡主。” 欧阳霓倒也落落大方,向常彦梧款款一礼道:“晚辈见过常老爷子。” 常彦梧笑嘻嘻道:“别客气,别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 欧阳霓听出他话中之意,终是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常彦梧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对着小蛋横看竖看了老半晌。 小蛋不明其意,困惑道:“干爹,你在看什么?” 常彦梧叹道:“我在瞧,你小子到底是脸上长花,还是头顶生角?怎么天底下那么多漂亮姑娘都往你身边凑?” 这下小蛋也大感吃不消,好在屋里有人笑道:“常兄,咱们久违了。” 常彦梧闻声望去,这才发现屋里还有罗牛。他打了个哈哈,道:“罗兄也来了?”推开小蛋他上前伸手一搭罗牛宽厚的肩头,压低声音道:“上次的事,可多谢你啦。” 罗牛知他指的是灵泉山庄之战,笑笑道:“常兄不必客气,咱们坐下聊罢。” 常彦梧又哪里会客气?一屁股坐定,便开始神聊。待他胡侃累了,小蛋才将近日的遭遇简略说了遍,可才讲到自己辞别叶无青,携欧阳霓前来翠霞,就被常彦梧不耐烦地打断:“小蛋,明天的事你准备如何应对?” 小蛋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我不是鬼锋的对手,只能尽力而为。” 常彦梧不悦地一哼,道:“傻小子,鬼锋又没杀你爹妈,犯得着跟他拼命么?到时候你胡乱和他过上两招,不管胜负就立即抽身认输。以他的身分,自然不好意思穷追猛打,咱们应个景儿也就是了。” 他顿了顿,接着教训道:“你没瞧见隔壁那一屋子的人么?真当他们是来瞧你和鬼锋打架的?别臭美了,还是想想怎么保住你的小命罢!” 小蛋虽对常彦梧的教诲不敢苟同,但心下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道:“干爹放心,我不会有事。” 常彦梧两眼一翻,哼道:“放心?你什么时候让老子放心过?这回照旧,听我的保管没错,老子还指望你过两天陪我去北海呢。” 小蛋苦笑道:“干爹,你真的要去?在灵泉山庄苦头还没吃够?” 常彦梧摆摆手道:“老子要是不去,岂不便宜了你大伯他们?别看那些家伙一个个都说不去。你等着瞧罢,背地里跑起来,一个个比兔子还快。何况——”他说到这里,忽有些不自然道:“这事我和你三姨早约定好了。” “三姨?”小蛋想起当日常彦梧在灵泉山庄为救崔彦峨,奋不顾身追出大厅的旧事,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就见常彦梧一瞪眼,骂道:“你鬼笑什么,到底陪不陪老子去?” 小蛋尚未回答,却听有一声音懒洋洋道:“去!要是不去,万一你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便宜了别人?” 常彦梧勃然大怒,旋即醒悟到是霸下在说话,喝骂道:“小王八蛋,敢咒你爷爷?” 霸下从小蛋怀里探出小脑袋,刚想多撩拨常彦梧几句,就听屋外卫惊蛰笑问道:“常老爷子,谁惹你了?好大的火气!” 门一开,只见卫惊蛰侧身而立却不进屋,先是将姬雪雁、农冰衣、屈翠枫等人请入竹庐。 众人见过礼,罗牛问道:“雪儿,丁小扮没有和妳一块儿来么?” 姬雪雁道:“咱们在临仙镇撞见了鬼锋,他可能要耽搁一会儿才到。” 常彦梧也不显生分,嘿嘿笑道:“敢情鬼锋已经到了,让丁兄先给他点教训也好。” 农冰衣看不惯常彦梧倚老卖老的模样,说道:“老爷子,难不成你也想会会鬼锋?” 常彦梧听出她话里的讥嘲之意,避而不答,故作惊讶道:“咦,农姑娘,妳的眼圈好红,莫非是刚才有谁欺负了妳?” 卫惊蛰情知这一老一小都是伶牙俐齿,让他们斗上嘴,别人休想再有清静,于是赶在农冰衣开口前,把山下发生的事先说了一遍。 小蛋望着对面垂首端坐的屈翠枫,见他自进屋后始终神情木然,不发一言,宛如空壳一般,心里也觉黯然,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更令他感觉歉仄的,还是农冰衣。毕竟当日若非背负叶无青上覆舟山求医,由此引来正魔两道各路人马聚往百草居,农百草亦不至于遇害。 虽说饕心碧妪和丹火真君已然先后伏诛,但也不能稍减他心头愧疚。早知如此,当日就该留在百草仙庐,与农神医并肩作战。 待卫惊蛰说完,那边盛年来请。原来紫竹轩毕竟狭小了些,无法安置下这多宾客,当下各家掌门便依了姬榄的建议,前往碧澜山庄赴宴洗尘。 姬榄夫妇见到久别重逢的爱女,自是无限欣喜。和婉上前拉着姬雪雁的手问长问短,好像仍当她是昔日待字闺中的小泵娘般。 那边杨挚见着屈翠枫却有些尴尬。尽避越秀剑派的掌门之位并无世袭之说,但屈翠枫作为近年来天陆正道崛起的少年俊彦,在众人心目里早已将他许之为乃父百年后,继承掌门宝座的第一候选。 可屈箭南夫妇在覆舟山双双遇难,屈翠枫又突然失踪,久无音讯。国不可一日无主,作为正道七大剑派之一的越秀派,自然也不能将掌门之位久久空悬。 况且屈翠枫终究年轻,资历也稍显浅薄,所以几经门中长老商议,到底还是公推杨挚接掌了越秀派。 这时他见到屈翠枫,心中固然惊喜不已,却多少也带着点惭愧。 倒是屈翠枫主动上前见礼,让杨挚稍感释然,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询抚慰。 姬榄瞧着眉飞色舞的常彦梧,怎么都觉着他活脱脱像个小丑。但今晚酒宴他忝为东道,对这位北海八鬼中的人物又不能视而不见,只好问道:“常先生,不知你是否有空?”但盼常彦梧识相,委婉推辞了自己的邀请。 谁知常彦梧对姬榄的心思心知肚明,暗暗愠怒道:“好啊,你看不起老子,只是碍于盛年情面才假惺惺的问上一声,却巴不得老子说上一句‘没空’。 “嘿嘿,老子偏说有空,气死你。就算一口酒都不喝,老子坐在那儿也要恶心死你。”他故意慢条斯理道:“原本今夜是有点事,不过难得姬庄主盛情相邀,老夫焉能不识抬举?即便有天大的事,也等喝完了酒再说。” 他察言观色,见姬榄勉勉强强点点头,不由心里发笑,说道:“小蛋,你也去罢。” 小蛋早知道越秀、燕山两派的掌门已到紫竹轩,所以有意待在竹庐里不与他们照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让盛年为难。 此刻听常彦梧问起,便摇头道:“我今晚还要打坐静修,就不去了。” 常彦梧老于世故,立刻明白了小蛋的顾虑,不以为意道:“也好。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能懂得这个道理,我老人家深为欣慰。” 结果除了小蛋,只有欧阳霓也留了下来。 待众人走后,紫竹林内登显冷清。小蛋和欧阳霓又闲聊了片刻,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道:“糟糕,瞌睡又上来了。” 欧阳霓微笑道:“你想睡就睡上一会儿罢,有我在这儿守着就是。” 小蛋勉力撑开如铅般沉重的眼皮,摇头道:“我还不想睡,咱们再聊会儿,等盛师伯和干爹他们回来再说。” 欧阳霓心知小蛋是担心他睡去后,自己独自一人身处异地,会倍感寂寞,故此才强忍着倦意支撑。当下微笑说道:“那我替你点一炷醒神香罢。” 小蛋不虞有它,说道:“好啊。”谁知等欧阳霓在桌上铜炉里燃起醒神香,他的睡意却愈发浓厚,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没多久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霸下乃天界神兽,未曾受到醒神香的影响,诧异道:“欧阳姑娘,妳点的什么香?” 欧阳霓望着熟睡的小蛋,道:“这其实是一炷‘醉生梦死香’,寻常人闻了至少要大睡三天。常公子修为不弱,到明晚这时候应该就能醒了。” 霸下惊怒道:“妳想让我干爹睡整整十二个时辰,那明天和鬼锋的决斗怎么办?” 欧阳霓幽幽一叹,道:“正因如此,我才给他点了醉生梦死香。小龙,你觉得你干爹是鬼锋的对手么?” 霸下被问得一愣。牠内心当然清楚小蛋绝非鬼锋之敌,可嘴里又不愿承认,哼哼了两声,道:“打不过也要打,哪有事到临头当缩头乌龟的?” 欧阳霓苦笑道:“我虽然没有见过鬼锋,可他既然能与盛掌门这般的正道顶尖人物拼得两败俱伤,你干爹又岂是他的对手? “听说此人心狠手辣,剑出见血,偏偏常公子外柔内刚,宁可战死也绝不愿低头。两人一旦交上手,你说结果会怎样?” 霸下听了她的解释,缩着头哑口无言,半晌后才道:“妳想让他错过明日的决斗?” 欧阳霓点点头,道:“大伙儿都晓得常公子有嗜睡的怪症,他因此爽约,想来也不会有谁取笑他怯战。这也是我义父的意思。” 霸下问道:“等我干爹晓得了这事,妳不怕他生气么?” 欧阳霓道:“生气总比丢命强,何况,你说他怎会知道是我做了手脚?” 霸下无言以对,却对欧阳霓的好感增加了不少,闷闷道:“是,我不会告诉他的。” 欧阳霓展颜一笑,道:“多谢了,明天还得请你配合我把戏演好,莫教别人看出破绽。” 蓦然,床上的小蛋嘴里发出低低一哼,听上去颇是痛楚。欧阳霓和霸下俱都一凛,齐齐朝他望去。 只见睡梦中的小蛋面色惨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沉重,身体在床上下意识地翻转扭曲,双手紧紧抓住草席不放,手背上的青筋蹦起老高。 欧阳霓一皱眉,忧道:“不好,常公子的病又犯了!”急步奔到床前,俯身按住他的肩头,叫道:“常公子、常公子!” 小蛋神情痛苦,牙关紧咬,面色由白转红,像是火烧一般,听到欧阳霓的惊呼,茫茫然睁开双眼,喘息道:“是、是虫——宝宝在作怪——” 欧阳霓回想起上次小蛋在密林内发作时的情景,竟也有些手足无措,劝慰道:“不要紧,你先忍一会儿,我这就让小龙去请农仙子和盛掌门。” 小蛋摇摇头,道:“怕他们来也没用,不然当日农神医早替我医治了。妳、妳赶紧离我远一些,我熬过这阵子也就没事了——” 欧阳霓明白小蛋的意思,紧咬朱唇颤声道:“我怎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屋里受苦?都是我不好,不该用醉生梦死香刺激起圣淫虫。” 小蛋额头满是冷汗,强笑着安慰欧阳霓道:“牠说来就来——和什么醉生梦死香没有关系。妳、妳先出去,我要忍不住了——”说着他身躯一震,眼里迸出异光,脸上又泛起诡异的银白光晕,煞是可怕。 欧阳霓用袖口帮小蛋拭去额头上不断滚滚淌落的汗珠,一咬贝齿道:“我不走。你一次发作的比一次厉害,这样忍着终究不是办法。如果——你实在想要,就、就——”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蛋猛低吼一声道:“走开!”伸手抓住欧阳霓的胳膊,向外猛推。 欧阳霓猝不及防,“哧啦”脆响,衣袖被小蛋扯破,一个踉跄朝后退倒。 不防屋外有人惊声道:“小蛋!” 欧阳霓扶着桌子站定,匆忙回头打量,却见一位素衣少女满脸惊愕,正站在门口。 此女秀美绝伦,气质脱俗,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尘仙子。饶是欧阳霓素来对自己的美貌颇具自信,乍见之下也不由自主地暗赞一声,自叹弗如。 在她身边,还傲立着位褚衣男子,剑眉入鬓,卓尔不群,神情里也掠过一缕讶异。 霸下见到素衣少女,脱口而出道:“干娘,妳——来了?” 此言一出,欧阳霓当即神色微变。她刚装作不以为意的模样,回过身想去照料小蛋,蓦地身边褚影一晃,门口那男子在几不可能的缝隙里与她擦身而过,先一步到了床前,道:“我来!” 欧阳霓一怔,只觉得对方的语气虽不严厉,却蕴含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身不由己地收住了脚步,却惊讶地发现桌上的醉生梦死香,已被那人不知何时一掐而灭,只余一缕渺渺青烟逐渐散去。 那褚衣男子只扫了小蛋一眼,口中运起“定心咒”,一记断喝。 小蛋心神一震,犹如当头棒喝,几近崩溃的神智为之一醒,看清了来人的面容,翻身而起大喜道:“丁叔!” 丁原沉着从容,微一颔首道:“不要说话,守住心神。”他右掌按住小蛋胸口膻中穴,一股柔和醇正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浩浩商商涌入小蛋体内,顷刻间就将他体内躁动不安的三股真气,硬生生压制下去。 小蛋疼痛骤减,那团肆虐凶猛的欲火也渐渐平息,长吐了一口浊气,道:“丁叔,多谢你救我。” 丁原一面替小蛋疏导真气,一面摇头道:“不要分神,先将真气纳回丹田。” 小蛋点点头,朝门口站着的素衣少女看了眼,就见她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心头顿感暖融融的,思忖道:“罗姑娘也来了,却教她看到我这种样子,累得她担心。唉,这虫宝宝乱来也太不挑时候。” 素衣少女正是罗羽杉。她一路御剑北上,来赴与小蛋的三年紫竹林之约,却在林外遇到了丁原。两人走近紫竹轩,远远听见竹庐里有人声,不料赶过来一看,却刚好撞上了这一幕。 她不敢打扰丁原,只目不转睛望着小蛋,见他神态渐渐平静,正合目行功,一颗悬起的芳心终于能稍稍放下,低声问道:“小龙,小蛋这是怎么了?” 霸下回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听干爹自己说,好像是体内圣淫虫精气发作。” “圣淫虫精气?”此事罗羽杉也曾听小蛋说起过。只是当日小蛋的口气十分轻松,似乎并不把它当作一回事,罗羽杉也从未将它放在心上。没想到竟带来如此麻烦。 她怔怔出神半晌,忽听欧阳霓问道:“这位姑娘,妳也是常公子的朋友罢?” 罗羽杉一省,这才和欧阳霓互通了身分姓名,抱歉道:“适才我多有失礼之处,请欧阳姑娘海涵。” 欧阳霓得知罗羽杉的来历,虽暗自吃了一惊,脸上却仍旧淡淡笑道:“罗姑娘太客气了,我可担待不起。” 罗羽杉看了眼欧阳霓玉臂上被小蛋扯破的衣袖,道:“欧阳姑娘,我帮妳缝上罢。” 欧阳霓低头瞧瞧半裸在外的手臂,羞道:“想是方才常公子发作时无意扯破的,我心里紧张竟没有察觉。” 罗羽杉取出随身的针线包,问道:“小蛋这病——常犯么?” 欧阳霓看着罗羽杉熟练地穿针引线,回答道:“五六天前也有过一次,情形和今日也相差不多。他像是发狂了般,克制不住自己,将我、将我——”说到这里,俏脸泛红,噤口不言。 罗羽杉的心猛地下沉,想起刚刚在屋外隐约听到欧阳霓对小蛋说:“如果——你实在想要,就、就——” 入屋时再看到两人纠缠在床上,小蛋一把扯下欧阳霓衣袖的情形,她再不敢任自己的思绪泛滥,努力保持镇定,将视线重落回欧阳霓的臂上。 然而,目光落处,罗羽杉剎那间如遭五雷轰顶,呆呆望着欧阳霓藕荷般半露的手臂。 那里,原本每一个成年少女都应拥有的守宫砂,却已消失无踪。 罗羽杉只觉天旋地转,一个可怕的念头犹如恶梦般缠绕在脑海里,嗡嗡乱作一团。银针失手刺落在欧阳霓的肌肤上,鲜血溢出,彷似一颗艳丽的红豆。 第十集 翠霞篇 第八章 连番打击 欧阳霓失声低呼,似也明白了什么,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终究是欲言又止。 罗羽杉回过神来,竭力抑制住激荡的心情,轻声道:“对不起,我走神了。” 欧阳霓悄然拂视过罗羽杉血色骤失的玉容,道:“没关系。罗姑娘,妳怎么了?” 罗羽杉深吸了两口,强自一笑,道:“可能是有些累了。”她垂首三两下将欧阳霓破损的衣袖缝好。 欧阳霓赞道:“真是好手艺。罗姑娘,有劳妳啦。” 罗羽杉望了望正凝神运功的小蛋,低低道:“我出去走走。”她转身出屋。 起初,她的步履还能勉强保持沉稳,可出了竹庐,便情不自禁地越奔越快,像是有个声音在心中喊:“逃,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两旁的紫竹不断朝后飞逝,可前方的路似乎总也到不了尽头。黑沉沉的夜里雾气弥漫,风彷佛也呜咽着从她的身旁拂过。 蓦地罗羽杉脚下一个踉跄,忙扶住身边的一株紫竹才没跌倒。她无力地倚靠在紫竹上,将玉颊紧紧贴住冰凉的竹面,晶莹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潸然流淌。 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泣声,双手紧紧抓住紫竹,好似只要一松手,就会跌入万丈深渊里。过了许久许久,她像是记起了什么,从怀里颤抖着取出一个小泥人,那是小蛋送的。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泥人已经干裂,而那熟悉的面容上,曾经无数次令自己感到甜蜜的浅浅含笑,而今,却毫不留情地刺心如针。 滴落的泪,模糊泥人的脸。如果泥人有心,它也一定会心痛如椎;如果泥人有泪,它也一定会如自己一样,无语泪流。 ——“这是我新做的一个,还是不太像。”耳畔忽然响起当日小蛋送泥人给自己时的话语,依旧那样清晰,那样刻骨铭心。 她扬起头,透过繁茂的枝叶,隐约看到今夜凄清的苍穹。一颗小小的星辰孤独地悬挂在清空之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一如此刻的自己。 渐渐地,那星辰幻化作一颗触目惊心的守宫砂,在她的眼前不停地晃动,令她心碎。她惊瑟地闭起泪眼,泪珠却从细小的缝隙里继续溢出,一滴滴,一缕缕滑落过苍白的面颊,滑落过曾经的记忆。 心底里,轻轻响起那首平日最爱诵读的小词:“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林中,夕阳早没,惟余茫茫紫雾,幽冷月光。可一样的春将暮,一样的无语凝噎,迤逦天涯海角。但自己的身影,又该向往何方? 她从未品尝过这般椎心刺骨的痛苦,也从未意识到小蛋在自己心扉中竟有万钧之重。 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喜欢上他,又是何时将一片痴情尽数凝系? 她静静地伫立在林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任今夜的凉风把泪水吹干,直至无泪可流。 远处,有人声传来,是赴宴而归的盛年等人渐行渐近。罗羽杉宛若从梦中惊醒,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小泥人放回了怀中。 “咦,那不是羽杉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农冰衣遥遥望见了她,一边扬声招呼,一边快步走近。 在农冰衣的身后,盛年、无涯方丈、姬雪雁、常彦梧、卫惊蛰和屈翠枫等人亦都发现了罗羽杉,罗牛更是喜道:“羽杉,妳什么时候到的?” 罗羽杉看见父亲宽阔厚实的胸膛,坦荡亲切的笑容,恨不得立即扑入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再哭一场。 可是她终于没有,只是矜持一笑:“我来了有一会儿,晚上睡不着,便到林子里散了会儿步。” 农冰衣诧异道:“羽杉,妳眼圈怎么红红的,刚才哭过了么?” 罗羽杉摇头道:“没什么。”怕别人继续追问,她转开话题道:“丁师叔也到了,正在屋里替小蛋疗伤。” 盛年一凛,暗道:“羽杉如此伤心,难道是为了小蛋的病?” 而身旁的常彦梧却在想:“这小丫头一定是看到小蛋和欧阳霓在一起,吃醋了,所以一个人躲来这里偷哭。” 无涯方丈问道:“罗姑娘,常小施主受了什么伤?要不要紧?” 罗羽杉一怔,不晓得这位老僧为何也如此关心小蛋的伤势,回答道:“据说是体内圣淫虫精气发作,我出来时已经大有好转了。” 农冰衣蹙起秀眉,想要开口说什么,可看看罗羽杉红肿的眼圈,又咽下了。 这时众人里熟悉罗羽杉和小蛋的,都隐约“猜到”了她伤心的原因。 罗牛牵挂小蛋,又听丁原也到了,说道:“走,咱们赶紧去瞧瞧。” 众人匆匆赶回紫竹轩,屋里头丁原早已收功,正由欧阳霓和霸下作陪,神态悠闲地坐在桌边喝茶。小蛋盘膝在床上打坐,面色恢复如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大伙儿心情一松。 盛年笑道:“丁师弟,这几年你都躲到哪里去了?” 丁原起身道:“我去瀛洲仙岛转了一圈。” 罗牛一步迈上,盯着丁原上下打量,满脸喜悦笑容道:“好小子,几年不见,你又长高了。” 丁原苦笑道:“我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还能长高?” 罗牛憨然笑道:“你这么老了?我怎么一点都没觉得?” 丁原一拳擂在罗牛肩膀上,轻笑道:“你不是比我更老?” 罗牛挨了一拳,笑着不自禁往屋外瞧去,感慨道:“是啊,咱们都老了,师父也仙逝二十年了。” 说到淡言真人,丁原低声道:“盛师兄,麻烦你准备些香烛祭拜之物,明早咱们去上坟。” 盛年点点头,道:“我这就让惊蛰去准备。” 常彦梧是头一次亲眼瞧见丁原。他本来照旧想上前套近乎,可一句“丁兄”在嘴里滚了好几圈,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期期艾艾道:“丁——先生,我干儿子小蛋的伤怎样了?” 丁原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暂时没事了,常兄不必担忧。” 说着话,小蛋运功醒转,一看这么多人都站在屋里,忙从床上跳下。 盛年问道:“小蛋,你感觉如何?” 小蛋笑笑道:“我很好啊。” 盛年点点头,望了望无涯方丈,说道:“我和无涯大师有话要问你,咱们到隔壁屋里说罢。” 欧阳霓闻言微微一颤,已然猜出先前那惨死的老僧,与云林禅寺之间势必存在着某种重大关联,否则何需劳动无涯方丈亲自出马。 常彦梧不知其中缘由,心里反得意道:“我这傻儿子混得不错,连云林禅寺的方丈都特意上门来找他。” 小蛋点点头,走到门口时,却意外发觉罗羽杉落单站在屋外,神情落寞眼神迷离,不由一愣。 他有心想上前打个招呼,可罗羽杉却一眼也不瞧他,只好憋着个闷葫芦,跟着盛年和无涯方丈进了隔壁的竹庐。 盛年掩上屋门,神色变得凝重,沉声道:“小蛋,你坐罢。” 小蛋摇头道:“我站着就好。盛大叔,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盛年坐下道:“这位无涯大师是云林禅寺的方丈,有一些事要问你。” 无涯方丈接过话头,道:“老衲听说小施主与盛掌门渊源颇深,故此前来翠霞,想通过他找到小施主,了解一些事。不想凑巧小施主正好就在翠霞,倒也省了老衲一番奔波之苦。” 小蛋问道:“不知大师想了解些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无涯方丈含笑道:“多谢小施主肯配合。大约在六天前,小施主是否曾在亭林镇凤仪居内邂逅过一位游方老僧?” 小蛋早预感到无涯方丈找自己多半是为了这事,却没想到消息果真传得如此之快。他点点头道:“原来那位大师是贵寺的高僧。” 无涯方丈徐徐道:“他非但是敝寺的僧人,更是老衲的师叔,法号一执。” 小蛋大吃一惊,错愕道:“原来是一执大师?难怪修为那般了得。” 无涯方丈道:“一执师叔二十余年前闯过大乘佛境,大彻大悟,于是放下尘世所有虚名羁绊,孑然一身云游四海。偶尔也能收到他传回的音讯,多半是知会我们救助他沿途所见的灾民病患。” 他的语音渐转低沉,接着说道:“数日前,有广福寺的僧友在凤仪居外,偶然发现一执师叔留下的求援标记,惊异之下便入店查访。待到老衲率敝寺弟子赶到时,却只在数十里外的荒林里,找到一座孤坟。 “我们按照石碑上的留字,这才找到了小施主。希望小施主能将实情相告,老衲不胜感激。” 小蛋听完,轻轻出了口气,道:“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心知无涯方丈虽然说得客气,但显然已将自己列为疑凶。尽避一执大师死得蹊跷,可一来自己也并不真的清楚其中原委,二来无涯方丈也未必肯信。 搞不好,自己笨嘴笨舌的解说,反而真格会令自己沦为杀人凶手,稀里胡涂成了云林禅寺的头号仇敌。 可即便如此,他又如何能欺骗无涯方丈和盛年?理清思绪,小蛋将自己在凤仪居的遭遇,尽量清楚明了地述说了一遍。不过他仍留了个心眼,把欧阳霓出手的一节省略了下来,以免将她也牵连在内。 说完,小蛋苦笑道:“晚辈自知闯了大祸,甘愿领受贵寺责罚。” 在小蛋叙述的过程中,无涯方丈和盛年均都静静聆听,好给小蛋机会将事情交代完整,可两人脸色却明显越来越沉重,甚而流露出一缕惊忧之色。 无涯方丈看了看盛年,问道:“小施主,你刚才说的那个伙计,是在哪里遇见的?” 小蛋一怔,不明白为何无涯方丈会问自己看似与案情并无直接关联的细节,回答道:“是在院子门口,当时还有很多人往外跑,我只顺手抓住了他。” 无涯方丈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连续又问了几个细节,小蛋的回答仍与方才叙述的内容一般无二,只是用词上稍有出入而已。 这时他已醒悟,无涯方丈是借此在测试自己是否撒谎,答得也就更加仔细小心。 待无涯方丈都问完了,盛年才开口道:“小蛋,这事你还有和谁说起过?” 小蛋看无涯方丈和盛年均都如此慎重,情知事情必然重大,潜心回忆了片刻,回答道:“没有了。” 无涯方丈忽然向小蛋合十一礼,道:“小施主,多谢你替老衲解开了心中疑团。” 小蛋忙躬身还礼,说道:“晚辈害死了一执大师,罪孽深重,如何当得起您的谢礼?不过此事确与欧阳姑娘、小龙无关,只求大师莫要牵连他们。” 无涯方丈油然微笑道:“你什么时候听老衲和盛掌门说要追究小施主的罪责?” 小蛋愣了愣,不由大松一口气。他没想到无涯方丈竟是如此通情达理,想了一想又道:“可一执大师的死,晚辈确实难逃干系。” 无涯方丈道:“若是如此,一执师叔临终时岂会以大事相托?在老衲看来,他对小施主只有感激之情,绝无怪罪之意。敝寺更不能不问情由,不分青红皂白,将罪名强加给小施主。” 盛年在旁如释重负。他起初听到无涯方丈说起此事,内心震撼不言而喻。尽避小蛋并非他的门人,可关爱之心殊不下于对待自己的弟子。 此刻听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然明白小蛋绝非杀害一执大师的凶手。而若非小蛋和欧阳霓及时赶到,一执大师心神受控,多半会沦为一件身不由己的杀人工具,届时所生风波,远非众人目下所能料及。 他见无涯方丈如是说,晓得小蛋断不会有事,当下谢道:“大师明察秋毫,慈悲为怀,在下钦佩之至。” 无涯方丈道:“盛掌门过誉了,老衲愧不敢当。说实话,老衲来时路上尚担心盛掌门会刻意袒护,由此引起翠霞、云林两家的杯葛纷争。今日见盛掌门与小施主都襟怀坦荡,老衲不胜惭愧。” 盛年看着小蛋,忽地一笑,道:“这孩子很好,没有让我失望。” 短短一语,已令小蛋心头火热,垂头道:“盛大叔,我对不起你。” 盛年大奇,问道:“小蛋,你会做什么对不起盛大叔的事了?” 小蛋低头道:“我知道师父和翠霞派之间有血海深仇,可还是忍不住救了他。” 盛年哈哈笑道:“为这个么?我反而不明白了,你哪里做错?难道我会希望你贪生怕死,任由自己的师父被人欺辱?” 他顿了顿,道:“不错,叶无青与我翠霞派确有不共戴天之仇。可盛某要雪此恨,自有手中三尺石中剑,岂要假手他人。当日你丁叔叔放过叶无青,也正是因为他清楚我的心愿,所以绝对不会越厨代庖。” 小蛋无语,只向盛年深深一拜。 盛年看了看身旁端坐的无涯方丈,见他微一颔首,便会意道:“小蛋,你可以出去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更不要将我们谈话的内容泄漏出去。” 小蛋道:“我知道了。”再向两人施了一礼,退出竹庐。 他刚出了门,就觉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磨蹭自己,低头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却是那条大黑狗凑了上来。 他双腿发软,扶着门框一动不敢动,心里苦道:“刚刚还在想一定不辜负盛大叔,要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可怎么一见着大黑脚就软了?真丢人。” 好不容易等大黑蹭好了,又呜咽了两声,放开他回到墙角蹲坐下,小蛋抬手擦去额头冷汗,一抬眼皮,却瞧见罗羽杉站在荷花池边正向自己招手,忙奔了过去。 回首再看,大黑依旧双眼闪亮紧紧盯着自己,见自己回头,口中呜咽竟是作势欲起,要追着自己过来似的,吓得他不敢再看,脚下发力好一阵跑。 来到池边,小蛋摊开手里捏着的一尊小泥人,道:“罗姑娘,妳看,我又新做了一个。” 未料罗羽杉淡然看了一眼,并未接过,平静道:“有一个就够了。小蛋,丁师叔说,鬼锋已自动放弃明日的决斗,回返北海。天亮后,我就要回南海了。” 小蛋怔了怔,觉得记忆里罗羽杉似乎从未用过如此冷淡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不由莫名其妙道:“妳——这就要走吗?” 罗羽杉点点头,道:“我本不该来见你的,或许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你自己多保重。”说罢,转身离去。 小蛋大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重逢,竟会演变成眼前的状况,终究不甘心叫道:“罗姑娘!” 罗羽杉微一顿足,低声道:“欧阳姑娘很好,不要辜负了人家。”再不回头,径自去了,却把小蛋一个人留在了荷花池畔发呆。 一阵风吹过,小蛋打了个寒颤,豁然惊醒道:“糟了,莫非是她看到我圣淫虫发作时发狂的情景,误解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正想如何找个机会向罗羽杉解释,却听丁原的声音道:“小蛋,我有话要和你说,咱们到林子里走走。” 小蛋满腹心事,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丁原身后走着,不觉来到一株紫竹前。 丁原停住脚步,抬头仰望道:“这是一株镇仙竹,我的雪原仙剑便是取材于此。” 小蛋不明白丁原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起这个,当下沉默不语,静静伫立在他身后。 丁原静默片刻,似从回忆中醒转,自失一笑道:“方才屋里人多,我不方便问你病情。小蛋,你可否将圣淫虫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小蛋知道丁原是在关心自己的病情,便一古脑地将前因后果全说了。 丁原又问道:“当日农神医察觉此症后,是否对你说过什么?” 小蛋想了想,回答道:“他说我体内有一股圣淫虫精气,颇成气候,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其它便没再讲什么了。” 丁原点点头,道:“原来农老爷子早就看出来了。枉我和你在瀛洲仙岛盘桓数月,竟至今才觉察不对,比起他老人家来,丁某实在望尘莫及。” 小蛋默然须臾,还是问道:“丁叔,农神医看出了什么?” 丁原回头注视着小蛋,缓缓道:“想来你自己也清楚,刚才丁某并未将你的伤势治愈。只是仗着醇厚的功力,将圣淫虫精气硬压了下去。不久之后,它还会再发。” 他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因修炼大日天魔真气走火入魔的情形,摇了摇头。 “你现在尚不明白它的可怕后果。假如不得遏制,圣淫虫精气将越发肆虐,发作时令你神智尽失,只要一个把持不住开了先例,此后便永沦欲海,整日间肆意奸淫以吸纳少女元阴,滋补精气。” 小蛋吓了一大跳,脑子里什么胡思乱想的念头一下子全飞走了,叫道:“那我岂不真的成了小淫贼?” 丁原哼道:“能做淫贼,那是你的福气!怕只怕圣淫虫精气壮大到最后,意识苏醒之时反客为主,届时你就是牠的傀儡。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你很清楚。”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小蛋的后背脊窜升起一股寒意,片刻后全身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咽了口唾沫,干涩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丁原没有回答。 他虽然能大显神威,将雪原仙剑渡入屈翠枫体内诛杀元蛊,可小蛋体内的圣淫虫精气却完全不同,早与小蛋的精血融为一体,除非全部抽空,将他变成干尸,否则根本无法将它驱逐出体外。 小蛋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轻轻道:“我明白了。丁叔,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知道该怎么做。” 丁原眸中神光一闪,道:“我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当年我中了绝毒,连农神医也束手无策,人人都把丁某当死人看。 可天不绝我,我如今还不是活得很好? “第二,农神医既然说你的情况是福祸相依,那就必定有可化解之道。如果你现在想自暴自弃,丁某当然无法阻止你,但我会看不起你。” 小蛋沉吟了会儿,忽然抬头问道:“丁叔,我还能清醒多久?” 丁原摇头道:“那要看你的毅力和造化。” 小蛋轻轻笑了笑,道:“多谢你告诉我。丁叔,您还是将四相幻镜收回罢。” 丁原道:“不必了,真等到那一天也不迟。”拍拍小蛋肩膀,径自去了。 依照丁原性情,并不喜欢许人空话,哪怕是安慰之辞,这时也是一样。他只暗自决意,无论如何也要尽最大可能救治小蛋。 小蛋默默目送丁原的身影远去,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一转眼,却发现那株镇仙竹上竟有泪痕。他呆了呆,打消了去找罗羽杉的念头。 第十集 翠霞篇 第九章 万劫不死 小蛋走后,盛年拂袖将屋门虚掩,低声道:“小蛋从来不会说谎。” 无涯方丈道:“老衲信得过。刚才他所描述的那些细节,绝无可能凭空捏造。” 盛年目光一动,道:“方丈,你觉得依照小蛋的描绘,一执大师是中了什么邪功?” 无涯方丈沉思良久,道:“敝寺秘藏的《波若业书》第七篇,有记载一种邪术,名为‘销魂真印’。 “一旦中招,伤者表面并无任何痕迹,但不出三日便会神志丧失,成为施术者的另一分身,与俗话所说的‘借尸还魂’颇有几分相似。” 盛年点头道:“不瞒方丈,敝派的典藏里也有类似的记载。不过,这种邪功非散仙一流不能施展,这也解释了以一执大师的超凡修为,为何还会着道。” 他皱起眉头,道:“方丈注意到小蛋曾提及一执大师眼眸里映射出另一个人的身影?这正是中了销魂真印后的症状之一,而那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无涯方丈对视着盛年的眼睛,一字一顿重复道:“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千秋百世,万劫不死!” 屋里突然安静得近乎压抑,空气沉闷而凝滞,像千钧巨石压在了两人的心口。 盛年神情似悲似怒,徐徐道:“当年我与丁师弟他们舍命下潜龙渊,一场恶战九死一生,亲眼目睹一恸大师以金书玉牒将他封印,双双融入血海,消失无踪——”说着时,胸中酸痛,却是记起了悲壮战死的爱侣墨晶。 当年他束发出家,也是源于此祸而看破尘缘。事隔多年,念及伊人,却依旧不能释怀。 抑郁之下,盛年一掌拍开座边酒坛,咕嘟咕嘟鲸吞一口,火辣辣的感觉直刺肠胃,这才好受了一点。 无涯方丈自然听说过这段旧事,却无从安慰,待盛年放下酒坛,说道:“由此说来,他的确有可能还活着。” 盛年皱眉道:“在下不敢轻易断言,可卧灵山淡家村——”他猛又灌了口酒,脸膛变得亮红,沉声道:“十七年前,那里曾发生过一件血案,全村百姓一夜间俱都暴死,几乎无一幸免。每个人肌肤都泛靛青色,七窍流血。” 无涯方丈惊讶道:“盛掌门曾经到过卧灵山?” 盛年一叹,道:“非但我去过,罗师弟、丁师弟他们都曾去过。这是本门的一个绝大秘密,如今时隔多年,盛某也无需隐瞒。当年家师淡言真人仙逝后,先掌门淡一真人曾以无上法力,将他的魂魄投胎转生到淡家村。” 无涯方丈惊愕道:“竟有此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盛年道:“每年我们师兄弟三人都会在祭拜过家师后,前往淡家村探望。可到了第三年上,赫然发现那里已成一座死村。我们掘地三尺,翻遍整座村庄,独独不见转世后的恩师遗体。” 无涯方丈忙问道:“后来盛掌门是否有继续找寻?” 盛年苦涩一笑,道:“我们师兄弟三个整整找了五年,才慢慢死心。淡一师伯羽化登仙前曾留下四句偈语道:‘去就去了,来就来了;何须寻他,何须彷徨?’初时,我以为是指他自己,后来用心咀嚼参悟,多半说的还是家师。想来,他在飞天前,早已算到会有此劫。” 无涯方丈慨叹道:“这么说来,如今转世后的令师,仍有活着的可能?” 盛年点了点头,喝了口烈酒道:“但愿如此,只是茫茫人海,却教我何处去找?” 他说到这里,念及师恩,已是虎目映泪。 无涯方丈黯然无语。毕竟当年淡言真人之死,云林禅寺难辞其咎。更曾激得丁原单枪匹马堵住山门,要为恩师报仇,一时轰动天下。 他唏嘘道:“盛掌门不必太过烦恼。在佛家而言,万事皆需凭缘,因果早种,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也许,冥冥中早有天意。也说不定,哪一天转世后的令师就会突然现身——” 盛年道:“所以,我一定要再去次淡家村,到小蛋所说的百年古井下探上一探。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罢手。” 无涯方丈一震,道:“你是怀疑——” 盛年默默颔首,将剩余的烈酒一口灌尽,道:“最怕的,就是家师的转世之身,被那魔头据为己有!”说到这里,他的眉头皱了皱,却是无意间咬破了嘴唇。 无涯方丈慨然道:“令师之事,敝寺深为愧疚。老衲责无旁贷,便随盛掌门前往淡家村探个究竟。” 盛年道:“大师不必如此,毕竟这些仅仅是在下的一些揣测。” 无涯方丈微笑道:“盛掌门,你莫要忘了,敝寺的一恸、一执两位师叔皆因此而死,老衲身为方丈,焉能袖手旁观?” 盛年心下感激,抱拳道:“在下谢过大师!” 无涯方丈问道:“盛掌门,此事要不要告诉你的两位师弟?” 盛年沉吟了一下,道:“咱们不过是先去探查一番,就不必告诉他们了。” 无涯方丈明白盛年用意,是担心此行凶多吉少,不愿无端再把别人牵扯进来。假如那魔头真的没死,去再多的人恐怕也都没用。 他既决意随盛年同行,业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说道:“好,待老衲回寺主持过一执师叔的大礼,咱们便悄悄动身。” 盛年道:“就这么说。不过,咱们还是要预先留下书信,写明内情。若当真一去不回,也不至于让门下乱作一团。” 无涯方丈晓得他说得委婉,其实这书信就是遗嘱,洒然一笑,道:“老衲省得,多谢盛掌门提醒。” 两人再商量了一会儿细节,窗外天色渐明,一缕晨曦透入屋中。 盛年舒展身躯,笑道:“又是一夜无眠。”起身推窗开门。 卫惊蛰迎上前道:“师父,香烛祭品都准备停当。罗师叔和丁师叔正在等您。” 当下盛年进入林内,与两位师弟并排肃立在淡言真人的坟前。 丁原居右,罗牛居左,盛年站在正中,手持香火恭恭敬敬跪拜下身,沉声道:“师父,今日我和罗师弟、丁师弟又一起来祭拜,您若有知,想必也会欣慰——” 语至此处,声音哽咽,与丁原、罗牛连叩九头,久久俯身不起。 在外圈默立的众人,包括从碧澜山庄回返的杨挚、周陌烟,一瞬间无不在心头泛起同样的念头。 “当世能让他们师兄弟三个一起下拜的,也惟有长眠于此坟里的淡言真人!” 坟前的师兄弟三人各有所思,心情激荡,想到的却还是那些铭刻肺腑、永远也难以忘怀的师门旧事。 盛年记起自己昔日蒙受不白之冤,九刃穿身以证清白。是坟冢里的恩师夺过自己手中的石中剑,连穿两刃,代他受刑。 罗牛想到的是师父祭出元神,拼死救护自己冲出重围,因油尽灯枯长逝于无名荒岗之上,令他永世抱憾。 而丁原回忆起的,竟是老道士一字字历数自己的十大罪状,将他逐出门墙的一幕。 当自己愤然仰天,吼出一声“我不服”时,怎也料想不到那竟是他和老道士生前的最后一面。 虽然已是很久,但周围的人谁也没有上前去打扰,甚至有意识地保持着肃静,连呼吸都放到最低。 蓦地脚步纷沓,众人忍不住回首相望,却见两名巡山的翠霞派守值弟子,押着一位面蒙薄纱的少女行来。 常彦梧低咦道:“楚儿姑娘?” 姬榄瞧了瞧兀自跪拜在坟前的盛年、罗牛和丁原,皱起眉头走上前去,低声道:“怎么回事?” 这两名弟子刚好是碧澜山庄门下,忙禀报道:“师伯,这小妖女闯上山来,说要见丁师叔。” 姬榄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功透双目业已认出楚儿,心里油然翻起旧恨,冷冷道:“丁原没空,有事就和老夫说。” 楚儿漠然道:“我等他。” 姬榄嘿了声道:“妳可晓得老夫是谁?” 楚儿一言不发,将脸扭开,竟将姬榄干撂在那里。 好在这时小蛋和卫惊蛰走了过来,说道:“楚儿师姐,妳不是回东海了么?小寂呢,他没来吗?” 楚儿看到小蛋,柔声回答道:“我就是为丁寂的事而来。” 姬榄一惊,他是小寂的外公,自然不能不关心,所谓后辈子孙无小事,自己的面子倒是无所谓,抢先问道:“小寂怎么了?” 姬雪雁闻言也微微色变,走近问道:“楚儿姑娘,小寂出了什么事?” 楚儿从袖口里取出一封信笺,递向姬雪雁。 姬雪雁接过,匆匆扫过,叹口气道:“这孩子——” 姬榄站在旁边眼光拂视过信笺,只见上面是丁寂的字迹,草草写道:“北海一行,不日即归,勿告旁人;若一月之后仍不见我归还,请将此信交与家父——小寂。” 再看落款的日期,距离今日已过去了一个月零一天。 姬榄疑惑道:“雪儿,小寂去北海做什么?” 姬雪雁摇头道:“我不知道。” 姬榄正迟疑着要不要再问楚儿,却听丁原缓步走近道:“我猜他是去取样东西,却不愿告诉咱们。” 姬雪雁问道:“是什么?” 农冰衣道:“我听爷爷说过,那里有一种卷心竹,有生肌养颜、白骨生肉的奇效。” 楚儿的心陡然一颤,默默将头垂下。 众人看了看遮盖在她脸上随风飘扬的面纱,立刻明白了小寂前往北海的真实意图。 姬榄暗自愠怒道:“这孩子,竟为了一个仇敌孤身涉险,真是昏头了。不晓得雪儿是如何管教的!” 姬雪雁怔怔盯着信笺上的日期,喃喃道:“一个月——他也该回来了。” 常彦梧曾久居北海,自不肯放过这出头露脸的机会,说道:“假如御剑飞行,不算寻找的时间,到北海一个来回也就十多天的工夫罢?” 农冰衣狠狠瞪了他一眼,见姬雪雁面色越发焦灼,安慰道:“也许小寂还没找到卷心竹,所以耽搁了归期。” 姬榄终于忍不住怒道:“好端端去北海做什么!” 常彦梧一听不乐意了,两眼一翻,道:“北海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去了?” 姬榄本就心情不好,再被他一顶,火气就要发作。 盛年见势抢先道:“常兄,在下对北海素来只有隐约耳闻,并不熟悉,可否请你为大伙儿介绍一下?” 常彦梧捋捋胡子,道:“既然盛兄相问,老夫自然知无不言。此去北海御剑也需六七天,如果碰上天气糟糕,走上十天也不一定。整个北海方圆数万里,直达北极冰天,和天陆中土的面积也差不了多少。” 姬雪雁忧道:“偌大的地方,譬如大海捞针,咱们这可到哪儿去找他?” 常彦梧叹道:“丁夫人说得不错。怕就怕,咱们现在去找,也已经晚了。” 楚儿脑海里灵光一闪,豁然醒悟到小寂留书的目的。他并非是指望万一遇险丁原可以前往救援,而是希望他爹爹能体会自己的心意,将卷心竹寻到,好治愈自己脸上的伤。 一念至此,心神俱震,恨不能马上就飞往北海寻到小寂。 只听常彦梧继续说道:“北海上漂浮的冰山数以万计,今年在这儿,明年就不晓得漂去了哪里。到处冰天雪地,荒无人烟,却又藏龙卧虎,隐匿着许多世外高手,听说还有散仙也在那儿隐居修炼。” 农冰衣听他摇头晃脑说什么世外高手,本想顶他一下,可心悬小寂,也没了这个兴致,问道:“有没有知名的门派?” 常彦梧哼道:“妳当那儿是天陆中土,动不动就走门串家,自报名号?那里各门各派都是深居简出,潜心修炼,老死不相往来。 “就像咱们北海八仙,在那里待了几十年,也没见过几个外人。也正因为如此,才少有人来,令它几乎与世隔绝。所谓的北地冰原和它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罗牛犯愁道:“这么一来,咱们到哪儿去找小寂?” 丁原道:“不要紧,他是为找卷心竹去的,这就是最好的线索。” 姬雪雁道:“丁原,咱们这就动身去找小寂。” 丁原道:“别急,咱们这儿还有一个现成的向导。常兄,你说对不对?” 常彦梧听丁原点自己的名,心头敲鼓,几分得意几分担忧,道:“他不会是藉这机会抢老子的贯海冰剑罢?”脸上却作出爽快笑容,说道:“没问题,我别的做不了,要说到北海指路,还不是小菜一碟?” 罗牛道:“我没事也是闲着,也陪你们一块去。” 丁原摇头道:“不必!小寂不会有事的,否则我灵台早该有了不祥感应。” 大伙儿都知丁原修为通神,既如此说,想来小寂真的不会有什么大事,俱都稍稍将悬起的心放下。 忽听旁边的人群里有一越秀弟子道:“怎么鬼锋还没来?” 旁边有知情的低笑道:“你还不晓得罢,他已被丁原打得夹着尾巴逃回老家去啦,哪里还敢到这儿来找死。” 那越秀弟子不屑道:“敢情这家伙也是个软蛋,可惜没杀了他,好为屈师伯出口恶气。” 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虽轻,但也逃不过丁原的耳朵。他眼里寒光乍现,如出鞘利刃射向那两个弟子,冷笑道:“两位英勇神武,当日怎不见你们奋勇上前,将鬼锋留在越秀山?” 两人被丁原的眼神慑得一寒,没想到马屁拍错了地方,既羞且惧低下头去。 杨挚见丁原当着自己这个掌门的面,毫不留情地训斥越秀弟子,心中多少生出不快,暗道:“就算他们话有不妥,你自己因为儿子失踪窝了一肚子邪火,也不该发泄到我越秀剑派的头上。” 他干咳了声,拱手道:“盛掌门,既然鬼锋已主动毁约,在下也不便在此久留,这就告辞。” 盛年清楚杨挚是和丁原赌气,含笑还礼道:“杨兄何须如此匆忙?敝派有招待不周之处,尚请见谅。” 这话就等若是婉转地替丁原道歉,杨挚心气一平,笑笑道:“盛掌门客气了。待来日有暇,请到越秀一行,在下扫榻相迎。” 他回过头望着人群里的屈翠枫,问道:“翠枫,你也跟我一起回山罢,正可祭拜一下你爹娘。” 谁知屈翠枫摇头道:“我暂时还不想回越秀山。” 杨挚大感意外,问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屈翠枫迟疑了下,咬牙答道:“那绿袍妖妇虽死,可欧阳修宏仍逍遥在外。不杀他,翠枫枉为人子!” 杨挚释然笑道:“难得你存有此心,那更该随我回返越秀,潜心修炼,也好来日手刃强仇,为你父母报仇。” 屈翠枫还是摇头,低声道:“弟子想拜入罗叔叔门下,求他赐赠天道绝学,以期早日复仇。” 杨挚面色尴尬,强笑道:“不错,罗兄的天道星图乃旷世绝学,若能参悟此功,确能事半功倍。” 罗牛傻了眼,没想到这事情转了一圈会绕到自己头上来。他本就不善言词,正想着如何回答,屈翠枫已径自来到面前扑通跪倒,恳求道:“罗叔叔,求你看在我爹娘面上,收小侄为徒!” 杨挚铁青着脸,在旁一声不吭。需知改投门派乃各家的大忌,更何况屈翠枫曾是越秀剑派视之为未来掌门人选的杰出弟子? 可转念想到若非他父母双亡,自己又应势接掌了越秀,屈翠枫又何必做此抉择?心里一声长叹,别过了脸。 罗牛见屈翠枫跪地相求,忙伸手相扶道:“你快起来,这事咱们慢慢商量。” 屈翠枫运力沉身,语气低沉倔强道:“求罗叔叔成全!” 罗牛手足无措,看看盛年和丁原,又望了望决意置身事外的杨挚,苦笑道:“我传你星图就是,可这个师父,却万万不能的。” 屈翠枫面露喜色,道:“罗叔叔!”语声颤抖,目中隐现泪光。 罗牛念及他的遭遇和屈箭南夫妇的情谊,也不禁感慨万千,扶起他道:“只要你肯学,罗叔叔必定倾囊相授。” 姬雪雁上前向罗牛深深一礼,道:“阿牛,我也代箭南谢谢你。想来他九泉之下有知,也会感激你。” 小蛋见屈翠枫有了着落,且罗牛当众承诺要传他天道星图,不由喜慰异常,为他高兴,却又情难自禁,悄悄向站在罗牛身后的罗羽杉望去。 罗羽杉似有所觉,正迎上他的眼神。两人的视线一触,又各自迅速转移望向地面,再不向对方瞧上一眼。 这情形,只有丁原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第十集 翠霞篇 第十章 福祸自种 日上三竿,众人纷纷辞行下山。待越秀、燕山、云林禅寺三家掌门离去后,盛年又将丁原和罗牛等人亲送出紫竹林,三人依依惜别。 丁原与罗牛并肩前行,到得翠霞山门外。丁原看看天色,笑道:“阿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在此地分手罢,待我从北海归来后再聚。” 罗牛点点头,道:“多加保重,早日回来。” 丁原在他胸口轻轻一捶,目光有意无意拂过罗牛身后默立的罗羽杉,道:“走啦!”御剑腾空。 姬雪雁、常彦梧、欧阳霓和楚儿亦飘身而起,追了上去。 小蛋看着罗羽杉,却见她似乎不经意地将头掉转向另一边,强忍住心底惆怅,说道:“罗大叔,您多保重。” 罗牛虽觉得小蛋和罗羽杉之间彼此生分了许多,话少得有些异常,却也没想得太多,颔首道:“一路顺风。” 小蛋勉强笑笑,祭起雪恋仙剑,光华一闪,追着丁原和干爹的身影去了。 罗羽杉悄悄抬头,视线追随云霄里那抹迅速去远的剑光,只觉天地从此无色。 过了许久,丁原等人的身影早已消逝在层云深处,罗牛这才收回目光,问道:“羽杉,要不要回天雷山庄住几天?妳娘和小虎都很惦记妳!” 罗羽杉魂不守舍地摇摇头,低声道:“我这就回南海了,爹爹珍重,代我向娘亲和小虎问好。” 罗牛也不勉强,说道:“路上小心,也替我向妳师父问好。” 罗羽杉应了,罗牛一挥手,携着屈翠枫御剑西行,倏忽去远。 罗羽杉伫立在原地,看着父亲熟悉的背影徐徐远去,难耐心中酸楚,眼泪如珍珠般滴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蓦然听见山门前守值的翠霞派弟子喝道:“什么人?”数道身影齐齐掠起,竟似有人要强闯翠霞。 罗羽杉一惊,抬首仰望,赫然见是鬼锋去而复返,飘立空中,冷冷道:“我来找小蛋。” 罗羽杉闻言心头一跳,惊异道:“难不成他改变了主意,还要找小蛋决斗?” 那几名翠霞派弟子也是一怔,各按仙剑虎视眈眈注视着鬼锋。其中一人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鬼锋漠然哼了声,道:“少啰嗦,小蛋到底在不在?” 罗羽杉见一众翠霞派弟子愤然变色,急忙腾身迎上,向鬼锋盈盈施礼道:“鬼先生,小蛋已经走了。” 鬼锋眉头微皱,道:“走了?妳可知他去了哪里?” 罗羽杉回答道:“他已去了北海。不知鬼先生找小蛋有什么事?” 鬼锋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是来迟了一步。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罗羽杉不由心弦猛颤,强扼惊骇之情,问道:“鬼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锋打量罗羽杉,似乎从她焦灼关切的神情里瞧出了什么,说道:“也没什么,只是那里早已被人设下天罗地网,目标是将北海八鬼一网打尽。 “我原本曾打算提醒小蛋,可与丁原会面后,我心神动荡,竟一时忘了这事。待走到半道上记起,便匆匆赶回,谁晓得还是迟了。” 罗羽杉越听越是心惊,问道:“谁要对付北海八——仙?” 鬼锋淡淡道:“我告诉妳的已经很多了。总之,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甚至连我也不愿与他为敌。” 罗羽杉面色苍白,想起小蛋此行与丁原、姬雪雁在一起,方才稍稍定了定神。 鬼锋道:“我再试着往北追一程罢。”说罢振剑欲起。 罗羽杉一咬贝齿,道:“鬼先生,我跟你一起去!” 鬼锋怔了怔,停住身形看了罗羽杉一眼,淡然道:“走罢。” 两人更不多说,各御仙剑风驰电掣般朝北面追了下去,瞬息已是百里。 罗牛却不晓得爱女突然放弃南下,随鬼锋北去。他偕着屈翠枫西归,不日便返抵天雷山庄。 秦柔和虎子闻讯,率着辽锋、顾智等人出府相迎。昔日得罗羽杉引荐,寄身天雷山庄避祸的白鹿门门主卫慧也在其列。 众人相见自有一番欢喜,回客厅落座后,罗牛说起翠霞山的遭遇,大家伙儿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待说到屈翠枫将长住罗府,虎子登时雀跃道:“好啊,终于有人陪我玩了!” 秦柔将虎子搂在身前,怜爱道:“别胡闹。你屈大哥是来参悟天道星图的,哪有空闲跟你瞎折腾?再说不是还有辽大叔、顾大叔和卫姐姐他们陪你玩么?” 虎子一嘟嘴,闷闷不乐道:“我哪有胡闹,人家做的可都是正经事。” 众人不禁莞尔。 卫慧笑道:“等你不做鼻涕虫了,那才算长大。” 虎子脸一红,揉揉鼻子道:“上回人家是伤风了嘛,卫姐姐总爱拿这说事。”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屈翠枫将目光落到卫慧身上。见她一身紫裳,娇小玲珑,虽比不得罗羽杉那般秀丽绝俗,但英姿飒爽,落落大方,也别有一番韵味,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卫慧似有察觉,却面含浅笑故作不知,只与虎子斗口打趣。 晚饭后众人闲聊了会儿,陆续散去。罗牛问道:“翠枫,你累不累?” 屈翠枫心知罗牛多半是要传授自己天道绝学,当即精神一振道:“小侄不累。” 罗牛点头道:“好,那咱们今晚就去黑冰雪狱,试上一试。” 屈翠枫大喜过望,强自克制心中激动道:“多谢罗叔叔。” 罗牛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晓得你能否成功。参悟天道星图,修为、悟性、心性乃至天意机缘缺一不可。咱们今晚只是试试,万一不成也不用灰心,厚积薄发,终有水到渠成之日。” 屈翠枫只当罗牛是例行交代,心下并不以为然。 在他想来,卫惊蛰修为与己相似,不过因为年长几岁才稍胜一筹,数年前业已成功悟出数幅星图,换作自己即使不能尽数参悟,但若论聪明机智,自己怎也不会落后于卫惊蛰。 更何况像小蛋那样修为远逊于他的人,都能莫名其妙地参悟出天道星图来,自己又岂有不成功之理? 当下两人离开客厅,经念祖塔下到黑冰雪狱。 罗牛一路引着他进入寒潭下的石穴,在十二幅天道星图前站定,道:“天道星图是上天遗泽,奥妙莫测。我也无法用语言教你,只能靠你自行体悟。” 屈翠枫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环顾过石壁上镌刻的一幅幅星图。想到自己只要把眼前这十二幅天道绝学融会贯通,不仅能轻而易举诛杀欧阳修宏,为父母报仇;更可藉此叱咤天陆,扬眉吐气,一颗心立时变得火热。 罗牛指点道:“翠枫,你可以试着从第一幅‘生生不息’开始参悟,我会在旁为你护法。万一察觉到体内产生不适,千万不要逞强支撑,赶快收功。我们来日方长,却不必着急一时。” 说话时,见屈翠枫已两眼放光紧盯着石刻,显然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并没把自己的忠告听进耳去,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头,问道:“翠枫,罗叔叔的话,你可千万要用心记下,知道么?” 屈翠枫凝视着“生生不息”图刻上密密麻麻的星辰,早已迫不及待,回答道:“我都记住了。罗叔叔,可以开始了么?” 罗牛心底一叹,毕竟屈翠枫终非自己的子侄门人,不宜过于严厉。又顾念他报仇心切,也就不再多言,回答道:“可以了。” 屈翠枫得罗牛准许,抖擞精神,心无旁骛地观瞧起石壁上的星图。他本是信心十足,想在罗牛跟前露上一手,也好令其对自己刮目相看。 孰料图上印刻的星星数以千计,看似简单明了,可真要用心琢磨起来,却是半天不得头绪。 他起先以为这些星罗密布的小点,是和人体的穴位经脉一一相应,若能串连在一处,便可参悟出一套无上的仙家心法。 可看着看着,屈翠枫便推翻了自己最初的猜想,隐隐约约又觉得这幅“生生不息”的星图中,更像是蕴藏了一式千变万化的掌法。 然而顺着这条思路揣摩了半天,屈翠枫的脑袋逐渐发胀,只觉心中有千头万绪,偏偏无法抓住谤本,渐渐焦躁起来。 罗牛见他胸口起伏剧烈,呼吸渐转粗重,关切道:“翠枫,你怎样了,不要强来。” 屈翠枫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望着星图,随口应道:“我没事。” 恍惚中,石壁上的星辰猛然一亮,彷佛化作一束束锋利绚烂的剑芒,排山倒海向他迫来,耳中嗡嗡雷鸣,像是要把脑袋炸开般难受。 屈翠枫情不自禁拔出吟风仙剑,扬声长啸劈向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可怕剑芒。每一剑斩落,眼前都宛若有血光迸闪,声嘶力竭的凄厉惨叫声充盈耳际。 罗牛见状提气喝道:“翠枫,闭眼!” 屈翠枫心头一震,不由自主闭起双目,脑海里的幻象与耳畔的杀伐之音如潮退隐。猛觉背心一暖,罗牛的大手已按在他大椎穴上,真气汩汩而入。 好半晌屈翠枫才慢慢缓过神来,全身虚脱,遍体冷汗,无力地依靠住石壁大口喘息,彷似刚刚经历过一场通宵苦斗。 罗牛待他喘息稍定,温言问道:“翠枫,你感觉如何?” 屈翠枫脑海里兀自昏昏沉沉,像是有惊涛骇浪在不停击打,勉强站直身躯,咬牙道:“我很好——” 他定睛再向对面石壁上的“生生不息”星图望去,蓦地一阵目眩,胸口恶心欲呕,身子犹如醉酒,摇摇晃晃便要摔倒。 罗牛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道:“走,我们上去。” 屈翠枫挣扎道:“罗叔叔,我还可以坚持——” 罗牛不待他说完,摇头道:“咱们上去再说。”不由分说,将他带出了黑冰雪狱。 两人回到地上,夜风吹拂过屈翠枫的面庞,令他神志一清,烦恶感渐渐消褪。 他不甘地回望念祖塔,道:“罗叔叔,方才是小侄心急了。明晚我多加留神,一定不会再出错。” 罗牛苦笑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大意了。翠枫,有些事情万万强求不得的,否则欲速不达尚在其次,若有闪失反而伤及自身就不好了。我看,参悟星图的事,咱们还得缓着点。” 屈翠枫听罗牛话里的意思,是暗指自己火候不足,尚难以参悟天道星图,且强行修炼多半会有性命之忧。 他心底一沉,问道:“那以罗叔叔之见,小侄还需要磨砺多久?” 罗牛沉思片刻,权衡一番后本想说“五年”,但迎上屈翠枫炙热殷切的目光,心里一软,迟疑道:“可能也就两三年罢。在这期间,我会尽心辅导。只要你能刻苦修炼,悟道修心,或许也不需要那么久。” “两三年?”屈翠枫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恳求道:“罗叔叔,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方才只是小侄一时疏忽,未必就差多少。” 罗牛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只要你肯用心,两三年一晃就过。届时罗叔叔一定会全力助你参悟星图。” 屈翠枫听他语气坚决,知道再强求也不会有用,只得怏怏而回。 自此之后,他便在罗府内常住下来。这般日复一日,屈翠枫开始还能勉强静下心跟随罗牛修炼。可时日稍长,心里的烦躁和焦虑却渐渐衍生,再沉不住性子。 大凡天资聪颖之人,多半会有点恃才傲物。屈翠枫出身名门,少年成名,一路走来可谓顺风顺水,春风得意。 他满心期盼能参悟出天道星图,却不料初次上阵就栽了偌大的跟头,心里愤懑窝囊不言而喻。想到两三年内再无望染指星图,更是失落。 尽避罗牛等人多有劝慰,但屈翠枫压根不信自己会不如卫惊蛰,更莫遑论小蛋。可惜仅仅一次失手,罗牛就毫不犹豫地剥夺了自己继续修炼的资格,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有时候念及此事,他甚至怀疑罗牛是否真有诚意传授自己星图。说不准他敝帚自珍,不愿天道绝学流入外人之手,却碍于情面,只能假惺惺地领着自己到黑冰雪狱逛上一圈,又随便找个借口将自己拒之门外。 这样的念头,放在一年前屈翠枫是断断不可能生出,更不会怀疑罗牛的人品。 可经过一番人生大变故,又见杨挚心安理得坐上了越秀派掌门的宝座,对着自己假情假意地抚慰一番,就再无表示,屈翠枫已万难相信任何人。 至于卫惊蛰乃盛年弟子,罗牛传他天道尚可理解。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小蛋,又凭什么能堂而皇之地进入黑冰雪狱,参悟天道? 屈翠枫思来想去,惟一的答案竟落在了罗羽杉的身上。 看来,罗牛自己笨,却和那傻小子对上眼了,有意要让他做自己的乘龙快婿,招赘入府,继承衣钵,这才不惜血本,大力扶持小蛋,甚至托盛年将天照九剑也传授给了他。 难怪当日罗羽杉遭擒,小蛋宁愿以命相抵,将她换回,敢情早明白自己早晚会给罗牛当女婿! 想通了这一层,屈翠枫禁不住愈发的忿忿不平,不明白为何天底下的好事,竟全都落在一个傻小子头上。 且不提罗羽杉天仙化人,自己暗中倾慕多年,只不过羞于表白;就是欧阳霓,早先在独尊谷与自己连手克敌,对他也颇有好感。可这回在翠霞山重逢,竟从头到尾没上前主动说过一句话,令人又是不解又是郁闷。 这些事他越想越心烦,连修为进境也大受影响,索性隔三差五跑到街上借酒浇愁,不醉不归。 这日午后趁罗牛传授虎子剑法的机会,屈翠枫又坐到酒肆里一通狂饮。 他一边喝酒,一边想着烦心事。明明天道星图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恪于罗牛的“好意”不能参悟。如此终日无所事事,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一连两坛烈酒落肚,天色已近黄昏。他酒量并不算大,可心中苦闷,又无人可诉,招手又让伙计上了一坛。 他拍开封泥,颤颤巍巍将酒满上,倒有大半洒在了碗外。刚一举起碗,尚未放到唇边,忽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柔声道:“屈公子,别再喝了。” 屈翠枫瞇起醉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紫色的身影在面前晃来晃去,打了个酒嗝,道:“妳是谁?有什么资格管我喝酒?” 那少女将酒碗拿下,道:“我是卫慧,刚巧从门外路过,你已喝得不少了,我进来看看。” 屈翠枫抬手指着卫慧,呵呵笑道:“醉?怎么可能,我才没醉,我明白得很。” 卫慧微笑道:“是,你没醉。屈公子,咱们回家罢。”说着伸手搀扶。 屈翠枫一甩胳膊,怒道:“回什么家!我哪里有家!谁要妳多管闲事?我现在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你们一个个表面上佯装可怜我,对我好,可打心底里却都嫌弃我,嫌我是个累赘!” 卫慧看到周围食客投射来的诧异眼神,知道再让屈翠枫说下去只会更糟,忙哄孩子似的将他拽起,道:“谁不晓得你是越秀玉鹏,我们佩服仰慕你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看不起你?” 屈翠枫指指自己的鼻子,道:“真的么,妳真的仰慕我?” 卫慧见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名门子弟,痛失双亲后竟颓落至此,心里也是怜惜,顺着他的话意安慰道:“当然是真的。屈公子,咱们走罢。” 好不容易将屈翠枫送回他自己屋里,卫慧将屈翠枫扶坐到椅子上,刚从桌上取了火石想点起红烛,冷不防腰上一紧,屈翠枫从后紧紧搂住卫慧的纤腰,将滚烫的面颊贴在她的背上,如同梦呓般说道:“不要走,妳不要走!” 卫慧大窘,恐惊动了院子外的人难堪,只得低声道:“我不走,你快放手。” 屈翠枫拥着卫慧柔弱无骨的娇躯,竟是一阵意乱情迷,借着酒劲将她拽到自己腿上一把抱住,更一口吻在玉颈上。 卫慧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劲道,猛力一挣脱出屈翠枫的怀抱,心中又惊又羞,隐约还含着一缕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低嗔道:“屈公子,你再胡来,我可要生气了。” 屈翠枫呆了呆,忽然傻傻地笑道:“妳果然是在骗我——我知道,妳喜欢的也是那个笨蛋,你们所有人都喜欢他!我爹娘死了,我再也当不成越秀派的掌门,我一钱不值——“羽杉、欧阳霓、丁原、罗牛、盛年——还有顾智、辽锋,还有妳!你们都莫名其妙地喜欢那傻小子,却没人管我,没人在意我!” 他自顾说得痛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到底该不该说,只一心想把积郁已久的愤懑全数宣泄。 卫慧默默望着他俊朗而憔悴的脸上泪流满面,神情渐渐柔和,眼神里转而流露出一缕痛惜与同情,悄然走到屈翠枫的跟前俯下身,轻声道:“我没骗你。屈公子,如果你心里苦闷委屈,就哭出来罢——” 屈翠枫的泣声停顿了下,睁开醉眼发现卫慧的玉容近在眼前,满是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朦胧幽暗的光线下,竟是动人心魄。 他伸手握住卫慧的香肩,仰首凑向她的樱唇。卫慧的娇躯颤了颤,突然变得僵硬紧张。屈翠枫稍一用力,已吻住了她。 一股没顶的快感瞬间传遍全身,卫慧柔软湿润的香唇几令他要爆裂开,更有一种胜利的志满意足。 剎那中脑海里灵光一闪,已想到了骗过罗牛,偷窥天道星图的法子,兴奋中,他不由吻得更加粗暴狂野,只觉得卫慧的娇躯越来越软,越来越热——(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罗羽杉误以为欧阳霓已失身于小蛋,万念俱焚下便打算回返南海,从此在恩师苏芷玉身边潜心静修,藉以忘怀情伤。 不料遇见半途回转报警的鬼锋,才晓得小蛋与常彦梧此次北海之行凶险万分,关切之下便随同鬼锋一路北上,但盼能截住小蛋。 小蛋浑不知危机临近,抵达北海后与丁原一行分道扬镳,陪着常彦梧与崔彦峨赴三月十五的仙府之约,却没想到早有对手张网以待。 此次,他又能顺利躲过天灾人祸么?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一章 北地英雄 天蒙蒙亮,正是北海冰原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呼啸的狂风席卷起漫天雪雾,肆虐过荒芜辽阔的冰原,吹打在身上比刀割更疼。 雪白无瑕而又苍茫广阔的冰原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正紧贴着地面御风飞行。 屈指算来,他在北海游荡已有半个多月,然而足迹所至,不仅没有找到卷心竹,甚至看不见一处人烟。彷佛,这里是一片被上苍遗忘的冰封之地,除了偶尔能够遇见的飞禽走兽,再无丝毫生机。 丁寂呼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暗自庆幸在这样的风雪长夜里,自己还能捕捉到空中几颗闪烁着细微光芒的星辰,不至于迷失冰原。他在空中凝住身形,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羊皮地图,借着雪光打量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 无涯海、恶灵角、碧波湾……一个个从有可能变成了不可能。而前方约莫六百里外,便该是天渡峰了。往东三千里,在一望无际的沉寂海上,或许能找到一座名为“弦月岛”的悬浮冰山,倘若自己运气够好的话! 那将是最后的希望所在了。假如仍然找不着卷心竹,那便意味着此次北海之行将是空手而归。 也多亏行前自己早有准备,从空痕大师那里连哄带骗要来了手中的这张寻宝图。不然在一望无际的北海雪原之上,想找一株八千年一开的卷心竹,与大海捞针何异? “老天爷,难道你会忍心教我空跑一趟?”丁寂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将羊皮地图重新纳入怀中。 尽管早在辽州北陲的集市上,用重金买了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可北海的寒冷程度,仍然远远超乎他的想像。若非身负上乘修为,此刻恐怕早已冻成冰棍。 他流转真气,驱散寒意,极目向东远眺。前方风雪苍茫,无声的冰原从脚下向遥远的天尽头延伸扩展。这天地竟是如此的广寒寂寥。 如果不是为了卷心竹,现下自己应该正待在幻月庵里逍遥吧?丁寂心里苦笑着,眼前浮现起楚儿那张蒙着薄纱的脸庞。 他眨眨眼睛,望了望空中那几颗若隐若现的星辰,继续御风前行。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光渐亮,彤红色的朝霞穿透雪雾,映照在纯净瑰丽的冰原上。若是在中土,此刻早已是日上三竿,艳阳高照了。但在昼短夜长的北海,不过是番黎明时的景象。 忽然,隐约有阵阵歌声穿过风雪飘荡入耳,竟似有人在雪天中大声歌唱着:“我志在辽阔,畴昔梦登天。婆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 其后一阵朔风吹过,歌声重又消逝不可闻。 丁寂一喜,对于足有半个月只能听自己声音的他来说,如今能听到陌生人的歌声,且不论是否美妙动听,都是天籁之音。 他顺着歌声飘来的方向眺望,远处一座背风冰坳间正闪动火光。 丁寂加速冲了过去,待近了才看清居然是四男一女,正围坐在用鱼油点燃的篝火旁酣饮高歌。 在外圈,匍匐着几头浑身雪白、状若犀牛的高大魔兽合目假寐,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天寒地冻,还不时打上一两声响鼻。 丁寂落下身形,歌声顿止。那五人中一名身材魁伟、满脸钢髯的黄衣大汉站起身招呼道:“小兄弟,你是迷路了?” 丁寂笑道:“迷路倒没有,只是远远听到几位老兄的好嗓门,忍不住过来凑凑热闹。” 黄衣大汉听丁寂称赞他们的歌声,显得颇为高兴,得意道:“你听出来咱们唱的是什么?” 丁寂年纪虽轻,对文章诗词却并不陌生,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是稼轩先生的‘水调歌头’吧?” “不错!”黄衣大汉一翘大拇指,笑道:“小兄弟有没有兴趣尝尝咱们自酿的‘大风歌’?老四,拿袋酒来,请这位小兄弟解渴。” 一名体型富态的胖大和尚站了起来。从外貌上看,只怕比黄衣大汉还年长十数岁。 他自始至终都是笑容满脸,像足了弥勒佛,脖子上挂了一圈半透明宛若冰雕的佛珠,腰后插了一只黑黝亮晶晶的木鱼,起身从一头雪犀上取下一袋酒囊,甩手抛向丁寂道:“小兄弟,酒来了!” 丁寂也不客气,探手抓住酒囊,拔开瓶塞,仰头便饮。一股乾冽冰爽的酒汁冲过咽喉直入肚肠,周身顿生暖意,连日的疲乏彷佛也为之驱散。 那胖大和尚见丁寂不着痕迹地轻松接住酒囊,脸上笑容堆得更欢了,道:“好!” 原来他掷出酒囊时,用上了自己“天净沙”的暗器手法,有心要试探一下丁寂,孰知被轻松化解。 黄衣大汉瞥了胖大和尚一眼,暗含责怪,似在埋怨他不该出手试探。 丁寂恍若不觉,一口气喝下半袋冰酒,舒畅地抬袖抹去唇边酒汁,乾脆举步走到黄衣大汉身旁坐下,赞道:“痛快,没想到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竟能喝到如此佳酿。” 黄衣人右首坐着的一位年轻女子笑吟吟问道:“小兄弟,那你再猜一猜,这酒是用什么酿成的?” 丁寂笑道:“这位姑娘可出了道难题,我先蒙蒙看。”他当真闭起了眼睛,片刻后睁目回答道:“雪莲子、苦松果、芷仙藻……还有天风露吧?” 年轻女子笑容不减点头道:“不错,你说的这些的确都有,只漏了一样。” 丁寂一怔,挠挠头道:“还有一样?” 说起来,他也算得上当世第一酿酒大师酒司徒的亲授弟子。 当年丁原因缘巧合,将酒司徒瘫痪多年的妻子治愈,从此结下酒缘。 而丁寂也跟着沾光,着实学到不少酒知识,但他苦想了半晌,却依旧想不出这“大风歌”中最后的一样该是什么? 蓦然他看到那五个人尽皆含笑望着自己,眼神里依稀有一丝善意的戏谑,心头灵光一闪,轻笑道:“我晓得了,最后这一样就是这北海的冰川之水!” 黄衣大汉宏声笑道:“不错!管他酿什么酒,没水总是不成的。酒仙子,这一回你可遇到个小对手了!” 年轻女子身旁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饶有兴趣地瞧着丁寂,道:“小兄弟,我也给你出道题。这‘酒仙子’的‘子’字作何解?” 丁寂悠然喝了口酒,朝中年文士晃晃酒囊,回答道:“没了。” 中年文士一愣,赶紧道:“没关系,酒有的是。” 丁寂一笑,摇摇头道:“我的答案是‘没了’。” 众人露出疑惑之色望向中年文士。中年文士沉思须臾,忽地大笑道:“妙,将‘了’字一笔勾销,可不就是‘没了’?” 胖大和尚瞟向丁寂身边一直不言不语的玄衣道士,说道:“二哥,三哥也栽了,你还能忍?” 玄衣道士倒转拂尘在冰面上“唰唰”疾书,笑问道:“小兄弟,请问这‘妙’字,该用何字相对?” “噐。”丁寂不假思索道:“将‘妙’拆开,就是‘女少’,暗指五位同行,唯有一女。‘噐’字四口,可不是在说你们四位?” 黄衣大汉见丁寂张口就答,妙语如珠,不禁大为赞赏,笑道:“酒喝得痛快,人更痛快!” 丁寂抱拳道:“大哥过奖了。在下丁寂,还没请教几位高姓大名?” 黄衣大汉道:“我叫蓝关雪,不过朋友们私下里都爱叫我‘北地熊’。这四位都是我义结金兰的兄妹。” 胖大和尚笑道:“洒家‘酒肉僧’。” 那玄衣道士稽首一礼道:“贫道‘寒木’,小兄弟只管叫我‘草道人’便可。” 丁寂愣了愣,旋即醒悟到这寒木道人定是精于书画,尤其对自己的一手草书十分得意。但今日他已锋芒毕露,此刻也无须再点破其中奥妙,出门在外,稍做收敛总是不错,拱手道:“幸会!” 中年文士道:“不才窦文轩,也有个外号叫做‘八斗酸儒’。不过时常被大哥他们叫成‘巴豆酸乳’。” 丁寂一口酒险险喷出,笑道:“窦三哥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饿了。” 年轻女子爽利清脆的笑音道:“小兄弟饿了只管找我‘酒仙子’,巴豆酸乳我不会做,可几袋好酒入肚,总能把你灌饱。” 五个人自报过姓名,丁寂心中愈发诧异。这五人或僧或道、或儒或女,身分大相径庭,却各自拥有一身上乘修为,称兄道弟不避形迹。于天陆中土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人迹罕至的北海,却殊为怪异。 但经过方才一番交往,丁寂业已瞧出,这五人都是性情中人,也生出了结交之意,便说道:“几位真是好悠闲,在如此冰原雪海结伴同行,苦旅也变成乐事。” 蓝关雪摇头笑道:“我们几个不过是在苦中作乐罢了。小兄弟,恕我唐突,你不是北海人吧,为何万里迢迢来此寒芜之地?” 丁寂也不隐瞒,说道:“我有一位好朋友面容被毁,听说北海有一种卷心竹能美容生肌,所以特来寻找,希望能治愈她。” “卷心竹?这东西咱们也只是听说过,却没谁见过。”窦文轩道:“小兄弟,我猜你的那位好朋友,原本该是位极美丽的姑娘吧?” 丁寂点头笑道:“窦三哥说得不错。若是我等大老爷们脸上多几道疤,那多增的是几分男儿豪气,谁敢指手画脚说它不美?” 草道人不由自主抚了抚脸上那道自额头直下鼻梁的剑痕,哑然失笑道:“有理!我也觉得,打从脸上多了这道疤,自己反而更耐看了。” 众人哄堂大笑,蓝关雪问道:“莫非小兄弟是要去弦月岛?咱们刚巧顺路。” 丁寂奇道:“大哥,你们几位也是要去弦月岛?” 酒仙子代答道:“差不多吧。你可曾听说过‘冰真人’的名号?” 丁寂点点头,酒仙子嫣然一笑道:“他的‘雪崖仙观’便座落在弦月岛上。这回我们‘风尘五仙’就是要去找冰真人的晦气。” 丁寂诧异道:“不知几位和冰真人有何过节,跑这老远的路要去找他算帐?” 蓝关雪道:“说来话长,我们五个人原先散居北海各地,并不相识,后因意气相投结拜成兄弟,聚居在酒仙子的‘小雪湖’畔。 “一晃十数年,原也太平无事。可近两年却时常有雪崖仙观的弟子偷入小雪湖乱捕‘朱额鲸’,我们屡次出面劝阻,对方却始终置若罔闻。短短一年多,将小雪湖里的朱额鲸掳掠去了不下二十头。” 见丁寂眼神里微露困惑之色,酒肉僧微笑解释道:“朱额鲸是小雪湖特产,肉的味道虽不怎么样,但它的内胆却有强元补精的特效,不下于传说中的朱果灵参。 “倒不是咱们小气,这朱额鲸满打满算也不到一百头,极难繁育饲养。酒仙子的师门耗费了数百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养到如今这个数。可冰真人不到两年就偷猎去了两成多,是可忍,孰不可忍!” 蓝关雪接着道:“上月十三,老四在外巡查时,又发现十余名雪崖仙观的弟子在偷猎朱额鲸。他上前喝止,没想到对方仍不肯退走,没办法双方便动起手来。” 酒仙子娇笑道:“别看四哥成天笑嘻嘻,像个大肚佛。在咱们风尘五仙里,却数他的脾气最火爆,没少给大哥惹祸。” 酒肉僧听了也不生气,笑呵呵道:“那是,若论脾气,自然是五妹最好。谁不晓得她最听咱们大哥的话了?” 酒仙子歪着头满不在乎地娇哼道:“听大哥的有什么不对,偏你这和尚多嘴。” 蓝关雪一笑,接着正题道:“双方一场好打,那些雪崖仙观的弟子身手不弱,老四寡不敌众身上也挂了两处彩。” 酒肉僧不忿道:“大哥,你怎么不说那帮小子被洒家摆平了四个?” 蓝关雪失笑道:“是,咱们老四当然没吃亏。等我和老三闻讯赶到时,地上已躺了四个雪崖仙观的弟子。我不愿大开杀戒,将两家的仇越结越深,便和老三将剩下的人尽数点倒,训斥了一通后也就放了。” 草道人叹道:“大哥心肠好,可惜人家不领情。没过十天,战书就送来了,要咱们去雪崖仙观做个了结。咱们刚才遇见小兄弟你,还当是冰真人请去助拳的同党,老四这才有意出手试探。” 丁寂听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笑道:“还好大哥看出我是从天陆中土来的,不然小弟非但喝不成这‘大风歌’,少不得还要挨上几位的拳头。” 酒肉僧道:“小兄弟的修为不弱,不知令师是天陆中土的哪一位高人?” 丁寂一笑道:“我没师父,也就是跟着爹娘瞎练练,唬唬人换口酒喝还可以,真要打起来可就难讲了。” 蓝关雪抬眼望了望天色,道:“时辰不早,咱们也该上路了。小兄弟,既然你也是要去弦月岛,干脆就一块儿走,也省得路上寂寞。” 丁寂天性极爱结交朋友,听蓝关雪主动相邀,喜道:“好啊,不如我跟着诸位也去雪崖仙观凑凑热闹。打架或许不行,可给各位助威却是小弟的强项。” 蓝关雪想了想道:“小兄弟愿意出面,自然再好不过。不过等到了那地方,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必出手,只需替咱们当个见证。” 丁寂微笑道:“看来大哥早已胸有成竹,吃定了冰真人。” 草道人傲然道:“区区一个冰真人,何须咱们大哥亲自出马?由贫道出手,也足够将他的雪崖给崩了。” 蓝关雪哈哈笑道:“五妹,你刚才说错了吧?咱们几个兄弟里头,脾气最坏的该数老二才对。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以和为贵。冰真人好歹也是北海名家,想来总能识得大体。届时大伙儿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那是最好。” 草道人问道:“要是这老道不识好歹,得寸进尺呢?” 蓝关雪笑容一收,沉声道:“真要那样还能怎么办?就按你说的,也让他晓得咱们风尘五仙也不是好惹的。从今往后,再没胆子踏入小雪湖半步!” 其他四人齐声附和道:“好,就是这话!”当下众人灭了篝火,骑上雪犀。丁寂与身材最瘦的八斗酸儒窦文轩合乘一骑,朝着天渡峰方向疾驰而去。 这雪犀体型庞大,奔跑起来居然能快逾闪电,丝毫不逊色于御风飞行的速度。攀山蹈海更是如履平地,大大省却了众人的一番脚程。 六个人骑在雪犀上,一路海阔天空地闲聊,倒也没觉得征途漫长。 待深入沉寂海三千里后,远方浩瀚无垠的海面上,赫然有一座冰岛兀立入云,遥遥望去如一弯漂浮在冰面上的巨大弦月。 雪犀在海面上奔跑不停,倏忽已至弦月岛近前。岛上蓦地掠起两束剑光前来拦截。 蓝关雪停住座下雪犀,道:“咱们先礼后兵,不要先失了礼数。老三,你先去说明身分来意。” 八斗酸儒乃风尘五仙中最能言善道的一位,此刻听蓝关雪吩咐,也当仁不让,催动座驾朝前又行出丈许,施礼道:“两位小道友,我等是风尘五仙,受贵观主邀请,特来赴约,还请往里通禀一声。” 那两名小道僮上下打量六人片刻,其中一人问道:“请柬呢?” 八斗酸儒回头望向蓝关雪。 蓝关雪一拍背后斜插的紫鞘魔刀,宏声笑道:“我北地熊的‘鱼龙百战刀’就是请柬。你不认得,你家观主该不会不认得吧?” 那小道僮给蓝关雪炯炯有神的目光慑得心头狂跳,强做镇定道:“果然是蓝大先生到了,请稍候片刻!”从袖口里取出一支彩色大海螺,放在唇边嘘嘘嘘连吹数声。 窦文轩摇头晃脑地听完,低笑评论道:“如杀猪,如锯铁,能吹出如此不忍卒闻的法螺韵律,当真难为小道友。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小道僮听到窦文轩的讥笑,面泛怒色却没有还嘴。 就听弦月岛上也响起了类似的海螺声,那道僮面色一整,凝神倾听,等对面声音停歇,才绷着脸道:“我家观主问,与五位一同来的这个年轻人是谁?若与咱们两家今日要谈之事无关,就请止步。” 窦文轩反应极快,立刻回答道:“有关,大大的有关。他要不能上岛,咱们五个也只能就此告辞,打道回府了。” 另一个小道僮哼道:“窦三先生口若悬河,巴豆酸乳果真名符其实。却不晓得这位年轻公子与我们两家的事有何关系?” 窦文轩不恼不怒,一本正经道:“小道友,我告诉你个最新秘密,想不想知道?” 那两名小道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窦文轩竖起拇指朝身后的丁寂一挑,道:“咱们风尘五仙该换名号啦,以后,五妹就作不成老么了。小道友,你虽没瞧出她正老大不开心,却总该猜得出她为啥跟哥哥们赌气了吧?” 吹海螺的小道僮将信将疑道:“你是说,这位年轻公子是风尘五仙新收的小弟?” 窦文轩猛摇头道:“错了,错了,又错了。既然咱们又多了个小兄弟,又怎能再称‘风尘五仙’?应该叫做‘风尘六仙’才对。” 丁寂忍着笑,煞有其事道:“不错,我正是六仙里的新老么,人送外号酒公子。和我四哥、五姐系出同门,酒字辈里都自称高手。” 瞧着两名道僮发愣的模样,窦文轩继续道:“众所周知,风尘六仙素来同进共退,生死不离。要是老六被你们赶回去了,剩下的人六缺一,酒喝不下,饭吃不香,哪里还有心思跟贵观主谈事?” 窦文轩和丁寂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假戏也似真。 两名小道僮被戏弄得手足无措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听岛上又响起了海螺声。 两名道僮登时如释重负,齐齐躬身道:“观主有令,六位请上岛!” 窦文轩得意地与丁寂相视而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二章 龙困浅水 六人在两个小道僮指引下登上弦月岛,行至半山腰弦月内陷处,有一座道观横立在前。中门大开,观中拥出一众弟子,当中一人正是冰真人,在他身边还另有一名雪袍老道,神情倨傲冷漠,蓝关雪等人俱都不认得。 冰真人来到近前,嘴唇微溢一缕笑容,欠身执礼道:“蓝大先生与诸位仙友莅临弦月岛,令敝观蓬筚生辉。贫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蓝关雪只觉一股劲风袭体,明白冰真人明里问候是假,暗中较量是真。 他不动声色,拱手还礼道:“真人何必客气,你既亲写书信相邀,我岂有不来之理?” 两人发出的无形真气在半空中迎头激撞,冰真人身形微微一晃,再看蓝关雪伫立原地,巍然不动,不禁暗自凛然道:“此人号称蓝关雪,打遍百万冰川无敌手,倒也不尽是自夸之辞。好在贫道早有准备,不然今日之事确也棘手得很。” 他收敛真气,若无其事地介绍道:“蓝大先生,这位雾流道长乃贫道故交,因久仰风尘五仙的大名,故而闻讯后不远万里赶至敝观,只求一睹诸位风采。” 蓝关雪的目光扫过雾流道人,印象里却从未曾听说过此人的名号。 只见这老道白发如银,身材瘦小,一双鹰目不见喜怒,给人城府极深的感觉,眸中偶有一缕寒光闪过,显示出极强的魔功修为,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酒肉僧笑嘻嘻伸出手,说道:“你是道士,我是和尚,红莲白藕,本是一家。不如咱们两个也亲近亲近——” 雾流道人冷冷瞥过酒肉僧,也不说话,迳自伸右手握住对方的五指。 两人暗劲交击之下,酒肉僧脸上青光一闪,低“嘿”了一声,硕大的身躯竟颤抖起来。 雾流道人嘴角掠过一丝讥诮,缓缓松开了右手,说道:“承让了。” 酒肉僧向后连退三步,猛吐一口浊气,脸上兀自笑意不改道:“好功力!” 草道人见四弟吃亏,便想出手替酒肉僧找回场子,更欲藉这机会摸摸雾流道人底细。可他还没开口,丁寂已抢先伸出手,懒洋洋笑道:“道长,咱们也来亲近亲近。” 蓝关雪与丁寂一路同行,虽相互间没有真正切磋过,但自忖这年轻人的修为大约与五妹酒仙子相当。尽管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能有此修为已非常之可贵,但较之这个来历不明的老道,功力上应该差了一截。 他本想阻拦丁寂,但一想到这小子从相识到现在从不吃亏的表现,该不会只是心血来潮,鲁莽行事才对,便又改变了主意。 这一转念的工夫,丁寂和雾流道人的手已极亲热地紧握在了一处。 但见两人的手一握一松,丁寂面不改色,嘻笑自如,雾流道人却微露异色。原来他迫出的魔气甫一进入丁寂的体内,竟似石沉大海,全无回应。 以他百多年的阅历,居然不晓得,眼前这个主动要和自己握手的年轻人,到底用的是何种功法。 丁寂却是有苦自知,他全力施展“化功神诀”,虽卸去了雾流道人犀利的魔气攻击,可五指酸麻几不能动。当下暗自运气调息,勉强将手翻转亮出一物,在空中晃了两晃,笑问道:“道长,这可是你丢的东西?” 众人定睛一瞧,窦文轩讥笑道:“咦,这不是小姑娘们用的香囊么?雾流道长,敢情你私底下还有这个癖好。回头让我五妹多缝几个送你作见面礼如何?” 雾流道人却是神色大变,对窦文轩的嘲讽恍若不闻,探爪抓向香囊道:“拿来!” 草道人早已跃跃欲试,此刻更不迟疑,挥出拂尘缠向雾流道人右腕,说道:“打开瞧瞧里头装的是什么好东西,让这老道这么紧张。” “啪!”雾流道人电光石火中变招劈斩,右掌切中拂尘手柄。 两人均自朝后退出半步,丁寂笑吟吟晃悠着手中的香囊问道:“道长,要不要打开给大伙儿瞧瞧?” 冰真人见状知道不出头不行了,强笑道:“蓝大先生,这位小友好厉害的身手。可否给贫道几分薄面,将东西还给雾流道友?” 蓝关雪也不愿刚见面就闹僵,见雾流道人好不窘迫,也算替酒肉僧扳回了颜面,于是顺水推舟道:“我这位新收的师弟只是素来喜欢和人开玩笑,却无甚恶意,请两位别往心里去。” 丁寂会意,借坡下驴,将香囊抛还给雾流道人道:“道长,别再丢地上了啊。” 雾流道人原想在门口给众人一个下马威,不料被这个无名小辈藉着握手较劲的机会,盗走香囊,把自己闹了个灰头土脸。 一时间,雾流道人心中愠怒却无从消解。可面对丁寂的笑脸,偏生怒气无处发作,且不愿节外生枝坏了大事,也只有强忍下胸中一口恶气。 冰真人见雾流道人拿回了香囊,暗松一口气,说道:“蓝大先生,贫道已在‘旧雨轩’内为诸位设下接风宴,请诸位赏光。” 蓝关雪闻言微微一怔,暗道:“依照我早先的预料,雪崖仙观应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谁知这老道反而要请我们吃肉喝酒,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堂堂风尘五仙绝无示弱之理,他心中越发戒备警惕,脸上却丝毫不露,颔首道:“却之不恭,真人请——” 众人鱼贯而入,草道人走到丁寂身边,传音入密道:“摸出来没有,香囊里装的是什么?” 丁寂几不可察觉地摇摇头,也用传音入密回答道:“里头是空的。” 草道人愣了愣,心道:“莫非老道真有个相好的,随身还带着定情信物?” 一路无话,众人进了旧雨轩,分宾主落坐。蓝关雪和雾流道人分居左右首席,除了丁寂等人外,尚有雪崖仙观的四名老道作陪。 冰真人端坐主位,双掌轻拍吩咐道:“上菜!”话音一落,两行小道僮各端碗碟从门外疾步而入,两边酒席的后排更有十数名道士奏起了丝竹。 酒仙子就坐在丁寂上席,转过头低声调笑道:“这冰真人真会享受,居然还在道观里养了一支乐队。往后婚丧嫁娶,都不用外聘了。” 丁寂摇头一笑,注视着对面那一班吹拉弹唱、摇头晃脑、沉醉其间的道士,心头隐隐觉得里面说不出的古怪。 正这时,冰真人高举杯盏道:“今日诸位大驾光临,贫道不胜欣喜,先乾为尽!”说罢仰首饮尽,将空空如也的杯盏向众人一展。 酒肉僧毫不犹豫拿起杯盏,笑吟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一仰脖,也将酒干了。 丁寂暗留了个心眼,用真气卷裹住酒汁,稍一入喉立刻流转迫出,顺着左手指尖汩汩滴淌到席下。 他悄悄向旁边的酒仙子等人望去,竟是英雄所见略同,尽皆将酒汁迫出了体外,在脚下湿了一滩。随即真气到处,蒸腾作丝丝青烟,迅速消失。 他心下一笑道:“这酒肉僧并非真的酒囊饭袋。一句‘酒肉穿肠过’,就将对方开出的第一道难题化解于无形。” 冰真人见众人陆续放下了酒盏,说道:“难得诸位仙友会聚一堂,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没有歌舞助兴?”又轻轻地将两掌一击。 轩内乐曲旋律陡地一变,听来无比缠绵委婉。同时自门外翩翩而入六名舞女,烟视媚行,上身仅着短衣遮胸,下身裙摆虽逶迤在地,却半透半隐雪白的大腿,一时间,道观中居然是春光无限好。 丁寂傻了眼,没想一时心血来潮陪风尘五仙来这雪崖仙观赴约,竟能大开眼界,此后当对天下道观刮目相看。 他瞧了眼首座的蓝关雪,见这位新认的北地熊大哥面色沉稳,镇定自若,心中苦笑道:“今天坏了,看来只能舍命陪君子了。管他怎么玩,以不变应万变就是了。” 那六名舞女在众人面前扭动青春火热的躯体,极尽挑逗之能事。饶是丁寂早有准备,仍不由得心里发狠道:“好你个雪崖仙观,这般消遣你丁爷爷。今日没事则罢,不然回头看我怎么把你这观里的宝贝洗劫一空!” 忽听耳畔酒肉僧低声叽哩咕噜,不晓得在念什么,丁寂好奇地转眼望去,只见他两眼突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舞女,嘴里彷佛连口水也要流了出来。 丁寂偏身向酒仙子问道:“五姐,四哥嘴巴里嘟嘟囔囔在念什么?” 酒仙子凝神听了听,转过脸回答道:“嗯,你四哥正在念佛颂经。” 丁寂奇道:“佛经,他念的是哪一段?” 酒仙子忍着笑,低语复述道:“空不亦色,色不亦空;看亦不看,不看亦看……”她自己说到半截,已经按捺不住忙用袖口掩嘴。 丁寂也差点笑得背过气去,俯低头忍得好不辛苦。 忽然乐声渐转缥缈空灵,那六名舞女腾身翩舞,如飞天妖娆,在轩内婆娑飘飞。 冰真人手握杯盏一击桌案,高声喝彩道:“好!不知蓝大先生以为如何?” 蓝关雪尚不及回答,突听连声丝帛裂响,六名舞女身上的衣裳骤然爆裂,竟当众寸缕不挂,摇动着玉光致致的胴体,径直投向客席上端坐的六人怀中。 酒仙子秀眉一挑,怒喝道:“无耻!”双袖如波浪般摆荡风向左右挥出,拂向六女。 六名舞女却是不避不闪,各探脚尖在水袖上轻轻一点,面含媚笑,眉凝春意,张开双臂向着六个人的桌前再次扑到。 草道人、酒肉僧素来自诩杀人不眨眼,可仓促间面对六具春光明媚、完美娇柔的胴体,竟舍不得骤下狠手。 蓝关雪身躯微侧探出左手,牢牢扼住扑向自己的那名舞女右腕脉门,将她制服在席前,声色不动道:“观主,这玩笑开得未免有些过火吧?” 丁寂等人也将其余五名舞女制住,一时间弄不清对方的真实用意,俱都暗自戒备,齐齐望向冰真人。 唯独酒肉僧满不在乎,将面前那名舞女搂在腿上,这儿嗅嗅,那儿闻闻,眉开眼笑道:“好香,好香,洒家已三月不知肉味了。” 冰真人淡淡道:“蓝大先生何必对这些女娃儿畏如蛇蝎?莫非嫌她们庸脂俗粉难入法眼?也罢,让她们撤下就是。” 蓝关雪松开那舞女脉门,冷冷注视着她说道:“姑娘请了。” 那舞女似是不胜娇柔地站起身,柔媚浅笑道:“多谢蓝大先生手下留情。”猛然樱唇微翕,朝着蓝关雪面门喷出一股淡淡的胭脂色粉雾。 蓝关雪凛然喝道:“闭息!”挥袖荡开粉雾。但终究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仍有一缕香甜的气息钻入鼻底,顿令脑海一沉。 好在他的修为极深,立即静坐椅上流转真气,将那一缕毒素迅速迫出体外。再看席上其他几个同伴,或沉默或冷笑,亦或轻或重着了道。 正在此时,后排八名乐师齐刷刷纵身而起,朝着六人背心掩袭而至。 草道人遭了暗算,杀机已生,回身出掌,狞笑道:“鼠辈找死!” 掌风甫出,只听“砰砰砰砰”数响,八名乐师人在空中,突然全身爆裂开来。 草道人一愣,惊疑道:“奇怪,我明明还没击中他们,怎么这些家伙全都自己炸了?” 丁寂见状,陡然想起冥轮老祖年旃曾提及的一种南疆秘术,心叫不好,急忙纵声向众人招呼道:“爆蛊尸毒,快闪——” 可他的提醒仍慢了半拍,那八具迸裂开的身躯血肉飞溅,喷薄出一蓬气味腥臭的墨绿色浓雾,卷裹着绿汪汪的毒血腐肉乃至脑浆骨髓,如色彩斑斓的天雨花般铺天盖地涌向众人。 尽管蓝关雪等人早已屏住呼吸,但那妖艳的绿雾毒血依旧避无可避地洒溅到衣衫、发髻上,更有一点一滴斑斑驳驳直接落在裸露的肌肤上。 两名舞女躲得稍慢,身上也被毒血溅到,立时面泛绿芒,惨呼倒地,当场毙命。 风尘五仙尽皆修为不俗,自不会像那两个舞女般不济,但功力稍弱的酒仙子、酒肉僧已显中毒徵兆,身躯颤抖摇晃,几不能站立。 蓝关雪惊怒交集,强压下侵入体内的尸毒,拔刀劈向冰真人,大喝道:“好你个雪崖仙观的杂毛,行事如此歹毒,快拿解药来!” 冰真人将身前的酒桌凌空推向蓝关雪,“噗”地一响,鱼龙百战刀如切腐竹将桌面一劈两半,刀锋闪烁吞吐着耀眼紫芒,气势如虹直追冰真人。 冰真人暗凛道:“这家伙中了尸毒还能如此骁勇,难怪叫做北地熊。” 他料定对方已成笼中之鸟,不愿与蓝关雪硬碰硬,闪动身形避过鱼龙百战刀。 蓝关雪虽心悬众兄弟的毒伤,但一来自己也中了尸毒需分神抵御;二来冰真人毕竟是魔道一等一高手,又抱定主意跟他软磨硬泡,游而不击,三五十招内却也拾掇不下。 那边雪崖仙观的四大护法和雾流道人见蓝关雪出手,均各自扑向对面的丁寂等人,刚好形成一对一的战局,好似谁也不吃亏。 然则这五人业已暗中吞服过尸毒解药,而风尘五仙中酒仙子、酒肉僧却已毒气入体颇深,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能抵挡住这穷凶极恶的猛攻。 幸亏草道人用他那柄“快意拂尘”勉力周旋,接过了对方一半的攻势。 这一行人中,唯一没有中毒的却是丁寂,奈何跟他交手的那个老道士修为不弱,丁寂虽有心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扭转战局,却是比登天还难。 忽听酒仙子一记闷哼,已被雾流道人从身后错位偷袭,点倒在地。 窦文轩见五妹倒下,登时红了眼,一条蟠龙金带腾天飞舞,想杀过去救援,却教雪崖仙观的护法老道拚死拦截不得靠近。 没一会儿,酒肉僧也被制住,窦文轩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快走!” 草道人怒道:“放屁,咱们兄弟同生共死,你要老子扔下兄弟自己跑,老子以后还当个狗屁二哥?” 窦文轩急道:“狗屁二哥也是二哥。你们再不走,难道咱们风尘五仙今天就被人家给一锅端了!”他说得激动,不防背心一麻,已咕咚软倒在地。 这下六比三,雾流道人与两大雪崖仙观护法围攻草道人,冰真人对着蓝关雪也抱定死缠烂打的主意,不让其分身救助。 丁寂本想祭出天殇琴再做最后一搏,但看到昏迷不醒的窦文轩等人,顿时心头一动道:“如果他们只为争夺小雪湖更兼发泄私愤,要下手除去风尘五仙,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只擒不杀?莫非其中另有阴谋?”念及至此,他干脆耐心与两名老道游斗,静观其变。 终于盼到草道人寡不敌众,气力不支,倒地不起的时候。丁寂心道:“是时候了,我要再不倒,怕这群家伙该起疑心了。” 他假装手忙脚乱露出破绽,暗地里运起化功神诀护体。对方迅猛一指戳中丁寂胸口,丁寂“啊哟”惨呼,两眼翻白倒了下去,还不忘顺势在地上的血泊里翻滚了两圈,弄得浑身污秽不堪,把脸上也蹭满了油绿的毒血。 这么一来,只要对方不特意察看,绝不至于发现他肤色上的差异。 他倒在地上闭紧双目,侧耳倾听轩内动静。只听冰真人跃出圈外,冷笑道:“蓝关雪,只剩你孤家寡人一个,还要困兽犹斗么?” 蓝关雪恍若不闻,欺身迫近,鱼龙百战刀一刀紧似一刀,暴风骤雨般攻向冰真人。 雾流道人跨上两步,一掌抵住酒肉僧胸膛,冷喝道:“你再多出一招,我就杀一个给你看!” 蓝关雪霍然收刀屹立,扫视过雾流道人的脸庞,沉声道:“卑鄙!” 冰真人一声长笑,双指并立点中蓝关雪的背心,道:“北地熊果然讲义气,可惜没用!” “当啷!”魔刀坠地,蓝关雪晃了两晃,怒视雾流道人,魁伟的身躯缓缓倒地。 冰真人忌惮蓝关雪功力深厚,又连补数指,将他周身经脉尽数封住,才松口气道:“大功告成,这一网打了六个!” 雾流道人漠然道:“将解药分量减半喂给这几人。若是出了差池,贫道交不了差,观主也不好交代。” 冰真人笑容隐去,抑制住心中怒气,道:“放心,哪会出岔子。”从雾流道人手里接过解药,用指甲将丹丸一切为二,塞进六人嘴里。 如此虽不能彻底驱除尸毒,却也阻止了众人体内毒气的继续蔓延。 待旧雨轩中重新收拾妥当,就听雾流道人说道:“观主,你安排人将他们全部装上车,贫道今晚就出发。” 冰真人应了,问道:“道长,是否需要我多派些人手押送?” 雾流道人冷然道:“不必,你只要按我的吩咐安排人手赶紧准备就好,别误了事。” 冰真人见对方当着自己这多手下弟子,一副颐指气使毫无商量的模样,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不禁心中恼怒道:“威风什么,且不跟你一般见识。下回让我逮住机会,再好生修理你!” 他挥手一耳光扇在门口侍立的一名门人脸上,喝斥道:“还不赶紧照办,都站着发什么呆?” 众道士七手八脚把蓝关雪等人架出轩外。 在门口的空场上,已有四头硕大无伦的赤朱鸟停着守候。在鸟身之上,居然还有两名赤裸上身的大汉端坐在轿厢前,专事驾御飞鸟。 众道士将俘虏两人一对,分别送入轿厢内,又将门给关了。 雾流道人站在旧雨轩外的台阶上冷眼看着,慢条斯理道:“今日之事有劳观主费心。贫道回去后定如实向岛主禀报,绝不会漏了你的功劳。” 冰真人心底巴不得这个瘟神赶快走,表面却不得不耐着性子敷衍道:“咱们此次一举奏效,全凭道长运筹帷幄,贫道岂敢贪功?” 雾流道人冷冷地一点头,飞身便上了第一头座乘,扬声道:“回去!” 八名御车力士一声呼喝,赤朱鸟舒展双翼,又平又稳地攀上云霄,朝着东北方向风驰电掣飞去,转眼在高空中变作几颗若隐若现的小黑点。 丁寂被关在最后一架座乘里,等飞出约莫小半个时辰,丁寂估计弦月岛应已在数百里之外,这才悄悄睁开双目,听了听车厢外的动静。 那两名御车力士心无旁骛,更想不到丁寂根本就是自己倒下的,丝毫没有察觉轿厢内有何异常。 丁寂看了看瘫软在对面的蓝关雪,运转真气聚于掌心,缓缓伸向蓝关雪胸口,刚打算推血行宫解开经脉禁制,猛见蓝关雪的虎目竟赫然睁开。 丁寂又惊又喜,收住手掌传音入密道:“大哥,你感觉如何?” 蓝关雪傲然一笑,也用传音入密回答道:“我没事。可笑那帮笨蛋居然一无所觉,冰真人那杂毛,就算他再多补我几指也白费力气。” 丁寂用手向轿厢前方一比,道:“咱们要不要乘这机会杀出去,打它个措手不及?” 蓝关雪摇头道:“小兄弟,你来冰原是有事要办,就先走吧。我要留下来,看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竟敢在我蓝某人的兄弟头上动土。” 接着又道:“咱们萍水相逢,却让你受此大惊,我已很过意不去。接下去会遇到什么危险,蓝某也无法估计。你不必再跟着我们冒险,还是尽早脱身为好。” 丁寂一股热血油然涌上胸膛,也不多说什么,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道:“大哥,我真累了,先躺会儿——”身子往后一倒,舒舒服服靠住椅背上的软垫,没半晌竟似真的熟睡过去一般。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三章 藏龙卧虎 飞乘在云霄里行了一夜,次日上午丁寂隔着窗户朝外望去,远远就看见前方盘绕着一团殊为诡异的明黄色云气,遮天蔽日笼罩了百里方圆,里面影影绰绰却是看不真切。 赤朱鸟在云团上方盘旋了数圈,口中发出嘹亮尖锐的啸音,似在联络。 片刻之后,云气顶端忽然缓缓亮起一蓬暗红色光晕,如同湖水般朝四周涌动扩散。四头赤朱鸟依序列队,徐徐向下方的暗红色光圈里鱼贯降落,竟似一条通道。 丁寂收回目光,向对面的蓝关雪传音入密道:“看样子,咱们到目的地了。这周围设有一座法阵,下面该是一座隐蔽的岛屿。若不谙阵法,随意乱走,即使近在咫尺也察觉不到海岛的存在。” 蓝关雪点点头,说道:“这地方古怪甚多,咱们要多加小心。” 说话间窗外光线一变,浮动的红光照射进来,刺得两人眼睛发花,忙各自凝功抵御。这般下落了约有一炷香工夫,鸟身微微一颤已经落地,外面的暗红色光芒又开始慢慢地褪去,重新显露出明黄色的浓烈云气。 又过了一会儿,轿厢门打开。蓝关雪和丁寂赶紧装出深度昏睡状,任由御车力士一人一个将他们架下飞乘。 那雾流道人早已下了飞乘,正和对面伫立的另一个银发老道说话。 那老道也是一色的雪白袍服,身形短小,其貌不扬。雾流道人却对他执礼甚恭,双手托着先前被丁寂盗去的香囊说道:“飞流师兄,贫道不辱使命,已将风尘五仙尽数擒来,现将他们一并转交给你看押。” 那飞流道人目光扫过六名捉来的俘虏,接过香囊道:“你辛苦了。贫道会将锦绣令交还岛主,你可以下去歇息了。” 丁寂虽然眼睛不敢偷瞧,可耳朵里听得明白,暗道:“敢情那香囊就是这伙人的令箭,难怪雾流道人那般着紧。我原先以为这老道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是性情使然,原来他的同伙也是一个德性,不知那岛主又会是怎样一副尊容?” 他正想着,那边两人已交接完毕。 迎面过来六名类似打扮的赤身力士,接管过蓝关雪等人。 飞流道人望着丁寂问道:“他是谁,你也将他抓来?”语气里似乎颇为不悦,像是在责怪雾流道人不该将不相干的人也送到岛上。 雾流道人忙解释道:“他是蓝关雪新收的结拜兄弟,一同去了雪崖仙观。” 飞流道人不置可否地微一颔首,下令道:“先押了下去,等岛主处置。” 赤身力士齐齐应了,各携一人向东行去。 走出里许,前方云雾里出现一座山谷。赤身力士将六人放到谷口,俯身解开众人受制的经脉,朝后疾跃数丈,身形晃了晃随即消隐在弥漫的雾气里。 丁寂站起身,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心乔装全无用武之地,难道对方就这样将他们几个撂下不管了?甚至不在乎他们的修为是否已恢复了几分? 古怪越多,他心里越没底。 蓝关雪默默环顾四周许久,微皱眉头道:“这地方……搞不好又是个陷阱。” 草道人在其他四人里功力最深,率先醒转,困惑道:“大哥,我们这是在哪儿?” 蓝关雪摇摇头道:“先不急问这些,赶紧将体内的尸气余毒迫出,咱们再做计议。” 紧接着窦文轩三人也陆续苏醒,众人就地盘膝打坐,将尸毒迫出。 蓝关雪乘机将后来的经过简略地讲述了一遍。 酒肉僧打量着丁寂,笑道:“小兄弟,你够厉害的,居然能一点事儿也没有。” 丁寂不以为意地笑笑,道:“那得多谢我爹娘,不然小弟准比诸位还惨。” 草道人也点头赞许道:“好小子,够义气。”还难得地拍了拍丁寂的肩膀。 酒仙子却愁眉不展,问道:“大哥,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往外硬闯么?” 蓝关雪道:“他们既然无惧咱们恢复修为,就更不怕我们硬闯。恐怕这岛上有法阵镇守,咱们两眼一摸黑,很难冲得出去。” 窦文轩乃五人中最富急智的一个,思索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既然兴师动众将咱们生擒活捉到这岛上,为何又轻轻巧巧地放任自流?” 酒肉僧彷佛永远一副心宽体胖,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模样,笑嘻嘻道:“还是那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也别瞎猜了,等他们岛主来请吃饭,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草道人冷冷道:“有吃饭喝酒的工夫,不如先自己把岛上的情况摸一摸,然后早早想办法脱身离去。” 蓝关雪颔首道:“老二说得不错,咱们先在岛上转一圈,大伙儿都跟紧些。”当下他一马当先往谷里行去,草道人当仁不让走在最末,负责替众人殿后。 在山谷右首高大平滑的冰岩上,银钩铁画镌刻着硕大的“知绿”二字,想来该是此谷的谷名。 一行迈入谷中,彻骨的寒意立时消退,一蓬暖洋洋的和风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山谷之中郁郁葱葱,满目苍翠,让人只疑身处世外桃源中。 酒仙子奇道:“大哥,你发觉没有,这座岛上充盈的灵气,竟比咱们的小雪湖更强胜十分,委实是一个修炼悟道的绝妙所在。” 窦文轩大摇其头道:“怪哉,怪哉,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那些家伙处心积虑把咱们抓到岛上,竟是一片好心不成?” 草道人哼道:“好心,我说是邪乎才对,咱们……咦,你们看,那是……太阳?” 酒肉僧笑道:“太阳有什么好看?二哥你……”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话头,愕然仰望着山谷上方再说不出话来,张大的嘴巴足以塞下两个鸡蛋。 只见明黄色的云雾里,隐约可见十轮暗红色的太阳高悬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如此奇异的情景,风尘五仙何曾目睹过? 酒仙子犹疑问道:“会不会是水雾折射形成的幻象,就像海市蜃楼?” 窦文轩如中魔咒,呆呆望着天空,喃喃道:“十日一天,十日一天……大哥,传说中有个地方跟这里很像,如果我没猜错,这里就是三大神山之一的方丈仙岛。” 蓝关雪一惊,问道:“你是说这是与瀛洲、蓬莱齐名的方丈仙岛?” 窦文轩苦笑着点点头,说道:“不懂那些人到底是何居心?” 酒肉僧嘿嘿笑道:“早晓得是来这儿,他们只要说一声,洒家爬也爬来了。” 丁寂道:“问题就在这儿。非常古怪,必有非常之事。” 六人边走边聊,不觉已行出数里。忽见前方一株开满粉蓝色繁花的奇树底下,有两个人正对坐在一块山石旁,悠然自得地执子对弈。 蓝关雪和丁寂对视一眼,心中均道:“原来山谷里除了咱们,还有其他人。只是不晓得这两人来自哪里,又为何会在这岛上?” 众人走了过去,就见那块平整的山石上,被一根根用指力划出的线条纵横交错地形成一幅棋盘,上面的棋子用的却是树上结出的乾果。 左首一名身穿皁袍的中年人,面如冠玉,三绺长须飘在胸前,瞧上去倒和窦文轩有几分相像。他手中捏着一枚剥了壳的乾果,悬在空中久久举棋不定,似乎正在苦思下一步落子之处。 对面坐的是个秃顶老头,虽棋局明显占优,可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手里握着几枚没剥壳的乾果盯着棋盘,眉毛几乎挤在了一处。 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众人一见两人所着的棋局,不由尽皆莞尔。 棋谚有云:“金角银边草肚皮”,哪怕六龄稚僮都明白开局需尽快抢占边角实地,而大片的中腹便等若无险可守的平原,中看不中用,绝非布局首选之地。 可这两位仁兄尽弃边角兵家必争之地,在偌大的中腹地带厮杀得难解难分,寸土不让。若棋艺高明也就罢了,偏偏这两位还都是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局面看似热闹却破绽百出,四面透风,实是教人啼笑皆非。 酒仙子“噗哧”笑出声来,悄悄指了指酒肉僧打着草鞋的大脚,又在自己鼻子前用手轻轻扇了两扇,意示这棋艺臭不可闻。 皁袍中年人哼了声,不满道:“你们几个笑什么,莫要干扰老夫的思路。” 窦文轩自诩“八斗酸儒”,于棋艺极是精通,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你入棋道已有多少年?” 皁袍中年人回答道:“没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其中况味又岂是尔等能够领略?” 酒肉僧笑道:“不错,不错,这等况味也只有兄台消受得起,咱们谁也没这个福分……” 他故意把“况味”二字拖长咬重,皁袍中年人许是专注棋局,竟没听出里头的玄机,还当对方是在夸赞,傲然点头道:“明白就好。” 窦文轩瞠目结舌,毕恭毕敬朝皁袍中年人一揖道:“兄台之才,窦某拜服。” 酒仙子扶着旁边的一块方石想要坐下看热闹,冷不防头顶有人叫道:“坐不得!”“嗖”的一声,打从树上跃下一人,只身影一晃却又没了踪迹。 酒仙子吃了一惊,左右张望找寻,可怎么也看不见刚才从树上跃下的那个人。 忽听那人道:“别找了,你低头看看。” 酒仙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去这才看清面前站了个侏儒。 那侏儒的个头不过酒仙子的双膝,满脸皱纹,须发皆白,偏还扮作老天真状,在头顶扎了根冲天小辫,说话时一晃一晃,活像根狗尾巴。 丁寂所认识的人里,如桑土公、毕虎等,身高皆不足五尺,在常人里已属少有的矮个。但要是站在这位老兄身前一比,简直就成了巨人。 酒仙子定了定神,怒道:“矬鬼,本姑奶奶是随便给人吓的么?我凭什么不能坐?” 那侏儒听到酒仙子呵斥,也不生气,叹息道:“这位小姑娘,你说我个子矬没错,这是死鬼老爹造的孽,怪不得你。可骂我是鬼,却不对了。 “我矮是矮了些,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不过将血肉精华浓缩了一点儿而已。我叫你别坐,是一片好心。你是非不辨,出口便伤人,我也不和你计较。别看我个矮,却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你是个女人,我……” 他大气不喘一口,喋喋不休竟似没完没了,那皁袍中年人眉头一皱,低喝道:“闭嘴,没看老夫正在下棋么?” 侏儒脾气实在很好,笑呵呵道:“三绝兄,你下你的棋,我说我的话,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嫌我嗓门大了点,我压低些就是——” 他一报出皁袍中年人的名号,蓝关雪和草道人都是微微一震。 丁寂好奇问道:“大哥,你听说过这个人?” 蓝关雪低声道:“我早该认出他来了。此人是北海魔道的顶尖人物,本名司徒祯,掌剑双绝独步仙林。他酷爱棋道,自誉为‘天下第一棋痴’,说什么平生所长棋艺第一,剑术次之,掌法仅属小道。久而久之,便有了司徒三绝的雅号。” 他说完这段话,那侏儒兀自在滔滔不绝地指责司徒三绝,惹得这位号称天下第一棋痴的臭棋篓子忍无可忍,一拍山石大喝道:“闭嘴!” 侏儒见司徒三绝动了真怒,也有点怕了,嘟囔道:“闭嘴就闭嘴,反正我不张嘴一样能说话。” 他双唇一闭,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两声,竟自得其乐地改用腹语唱起歌来,正哼得开心,猛然脸色一变,失声道:“哎哟,我叫你别坐,你怎么还是坐了。我这人向来不说废话,可谓字字珠玑,言出有因。不然那些个老伙计怎么都夸我是‘金嗓子’?” 敢情酒仙子听他说个不休,早一屁股坐到方石上,不料又招来这侏儒长篇累牍的一番大论。 蓝关雪奇道:“金嗓子?他和司徒三绝不都是成名百年的魔道翘楚,久无音讯,怎会不约而同出现在这方丈仙岛上?那一直不吭声的秃顶老头又是谁?” 他正想着,那秃顶老头突然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休矣,休矣,万事休矣!” 窦文轩眼中精光一闪,望着秃顶老头惊愕道:“阁下是万事休?” 秃顶老头自始至终头也不抬,根本不理会众人,酒仙子讶异道:“万——老爷子,你的局面好得很啊,我看真正要万事休的,该是您对面的那位三绝先生才对嘛。” 秃顶老头这才道:“老朽的局面确实不错,可姑娘你的局面就糟糕透了。” 酒仙子大奇,问道:“为什么,难道我这石头上有毒?” 金嗓子插嘴道:“毒肯定没有,但你若再不站起来,会比中毒还可怕。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宁愿蹲在树上看棋,也不坐到这张方石上吗?” 酒仙子听他说得好不郑重,不觉也紧张起来,追问道:“为什么?” 金嗓子指指那张酒仙子坐着的方石,苦笑声道:“因为它是倪姥姥的。” 酒仙子以为金嗓子是在消遣自己,勃然嗔怒道:“臭矬鬼,我就是你姥姥!” 金嗓子摇头道:“姑娘想当我姥姥,虽然岁数小了点,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惜我姥姥死了多年,再从坟地里爬出来,恐怕那模样有点委屈了姑娘。唉,我说的是倪姥姥,不是你姥姥,是货真价实的倪姥姥——” 他一通绕口令说完,酒仙子再也不出声了,蓝关雪沉声问道:“金兄,你说的莫非是‘八臂夜叉’倪凤莲?”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也难怪酒仙子等人会相顾失色,那倪姥姥不知来自何方,但其修为之高惊世骇俗。常人不过双手双脚,她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同时使出八条胳膊施展八种不同的魔兵与人交战。 早在两百年前,她就是称雄一方的魔尊,论及辈分比司徒三绝、万事休还要高出一截。中土仙林中,也只有翠霞派的上代长老曾山堪与其并肩相论。 金嗓子回答道:“不就是这位老婆子?那石头是她平日看棋的专座,旁人别说坐一会儿,就算用手帮她拍一下灰都不成。小姑娘,我看你长得挺好看,万一惹倪姥姥生气,用‘定魄鞭’在脸上勾出横七竖八十五道血痕来,那就太可惜啦。” 蓝关雪心头暗道:“好家伙,跟他们比起来,我这‘北地熊’的名号到了这知绿谷,也不用再提啦。” 酒仙子脸色粉白,但她生来倔强任性,不肯轻易低头,强撑着一哼道:“倪姥姥能坐,别人为什么就不能碰?这地方又不是她买下的!” 草道人铁青着脸,语气且怒且恨地徐徐道:“五妹,说得好!你就在这儿坐着,那老妖婆不来则罢,若是来了,贫道正可找她算一算八十年前的旧帐!” 金嗓子问道:“怎么,莫非你脸上挂的这朵花,便是倪婆婆给栽上去的?” 草道人面颊上的肌肉轻轻搐动,冷冷道:“那老妖婆去了哪里?” 金嗓子道:“昨天是方丈岛岛主化缘的日子。倪婆婆刚巧轮到,一大早就给请了去。看看这天色,一时半会儿便要回来了。” 草道人一愣,道:“化缘?莫非此岛的岛主是个出家的和尚,化的是什么缘?” 金嗓子道:“你们刚来岛上,还不明白这里的规矩。这位岛主化的,既不是金银也不是斋饭,而是咱们的真元。我瞧你的情形,暂时还不够让人化缘的资格,至少还得等上十年。 “倒是这位大胡子老弟和道士老兄多半够格了,也许下个月就能轮上。没办法,谁教他们是新人?” 蓝关雪一凛,问道:“金老哥,不知这缘如何化法,能否说得详细些?” 金嗓子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总之你、我、三绝先生和万事休,还有被软禁在这知绿谷里许许多多的北海仙林一流高手,早晚都逃不了要被这岛主轮番叫去化缘。 “每次去过,回来时都要折损约莫两成的真元。藉着方丈仙岛充沛的灵气滋养,一年半载后也能够复原。可没等你舒服几天,一圈转下来就又轮到你了。如此循环往复,年复一年,那岛主可不是方丈,简直就是个土老财!” 丁寂略一估算,假如金嗓子说的属实,那居住在知绿谷内的北海正魔两道翘楚人物何止十数位?他疑惑道:“以各位的修为,又为何心甘情愿被那岛主屡次三番地化去真元?” 金嗓子苦笑笑,说道:“伤心人各有怀抱,最好不要再问。任你有通天的本事,到了这岛上,就成了任人捏的泥人儿,要圆要方都由不得自己。小伙子,你还年轻,等到了我这岁数,就知道对一个人来说,这世上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了。” 酒肉僧不服道:“就算一个两个不行,可岛上那么多人联手起来,还怕了他不成?” 金嗓子哈哈大笑道:“胖和尚,你也不想想,咱们这些老家伙在岛上待了那么多年,有什么法子是没想过的?若非死心,哪会优哉游哉地坐在这儿下棋混日子?” 他笑声陡歇,一指谷口方向,催促道:“小姑娘,快起来,倪姥姥回来啦!” 草道人闻声扭头往谷口望去,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灰衣老婆子手拄拐杖,步履缓慢地向这里行来。 她满头火红色乱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从乱发后露出的一对血红色眸子略显疲惫,漾动着森寒凶光。 丁寂低笑道:“咦,她不是叫做‘八臂夜叉’么,我怎么只看到两条胳膊?” 草道人如临大敌,冷然道:“等到这老妖婆向你出招时,你就会看到其他六条了。” 窦文轩低声道:“二哥,这老妖婆甚是棘手。咱们有难同当,有福共用!” 草道人凝视倪姥姥走近的身影,森然道:“大伙儿小心,一旦动手就绝不能给这老妖婆丝毫喘气的机会。她的‘乌云蔽日’魔功诡异非常,当年贫道和两位师弟就是不慎栽在这招妖法上,吃了大亏。” 说话间,倪婆婆拄着拐杖已到了树下,竟看也不看剑拔弩张的草道人一眼,迳自盯向棋石,冷笑道:“两个老笨蛋,下了这么多年棋,照旧没一点长进。” 那司徒三绝脸上傲色全消,恭敬道:“在下枉负棋痴之名,请婆婆指点。” 倪姥姥随手拿起一枚剥了壳的乾果下在棋盘上,道:“万老头,轮到你了。” 丁寂于棋道虽不敢自称国手,但也颇为精擅,见倪婆婆这一子落下,等于收了自家的气眼,六步之内,中腹的大龙就要被对方屠杀殆尽,棋力之低实已到了惨不忍睹的境界。 可奇的是万事休神情凝重,迟疑再三,对那招必杀妙手视而不见,反而自塞一眼,主动求败。 丁寂一愣,霍然省悟到其中玄机。原来坐着下棋的这两位绝非什么臭棋篓子,把棋局下到这般难看的模样,十有八九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目的应该就是让这位真正的臭棋篓子倪姥姥自以为棋艺超卓,大杀四方。 奈何倪姥姥的水准实在太低,白白浪费了司徒三绝和万事休的一番心血。为免激怒倪姥姥,万事休不得已又煞费苦心自塞一眼,只盼这回对方能够领情。 谁晓得倪姥姥仍旧懵然不觉,自顾自又在中腹一块死地上放下一颗废子,万事休额头上汗珠隐现,可又不敢把倪姥姥的手摁到正确的棋路上去。 金嗓子委实看不下去了,干咳了声笑嘻嘻道:“倪姥姥,您的棋艺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手妙棋攻其不备,犹如天马行空,毫无章法可循,让在下五体投地,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它的精妙之处……” 倪姥姥显然心情不太好,冷哼道:“是谁在老身耳边放屁?” 金嗓子作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应声回答道:“是我。” 倪姥姥哼了声,不再理睬他,催道:“万老头,快落子,这又不是女人生孩子。” 忽听身旁有人笑吟吟说道:“若换作是我,宁愿去生孩子,也好过陪姥姥下棋。” 倪姥姥霍然转首,血红的眸子射落在丁寂脸上,阴冷道:“你说什么?”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四章 方丈仙岛 丁寂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意,毫不示弱地对视倪姥姥道:“我说,陪姥姥你下棋,只怕比要男人生孩子还要难些。” 倪姥姥瞪视丁寂良久,缓缓颔首道:“好,说得好!”话音未落,“唰”地一响,一蓬青色鞭影自她肋下斜斜掠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向酒仙子。 众人都以为倪姥姥被丁寂激怒,势必要向他下手。故此蓝关雪等人均都暗中全神戒备,防范她突然暴起出手伤了丁寂。 哪曾想到倪姥姥声东击西,眼睛盯着丁寂,却从肋下挥出定魄鞭,打向酒仙子。 酒仙子猝不及防,间不容发中闪身飞躲,左臂上仍是捱着了一鞭。 “啪”地脆响,衣袖破裂,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一道殷红血痕。 草道人见五妹受伤,睚眦欲裂,怒喝道:“好妖婆,看打!”手中快意拂尘蓄势多时,犹如穿心利刃绷得笔直,直刺倪姥姥咽喉。 倪姥姥冷哼道:“手下败将,也敢猖狂!”腋下一振,猛然探出另一条臂膀,手持一柄银色鲨嘴剪绞向拂尘。 两人转眼斗了二十余个回合,草道人渐渐不敌。 蓝关雪看二弟要吃亏,当下跨上一步,招呼道:“老二,你退下休息,让我来会会她!”也不用背后的鱼龙百战刀,右掌徐徐拍出一股狂飙。 倪姥姥“咦”了声,道:“你是这些人的老大?还有点斤两。”一边说话,一边举杖相迎。两力交接,一记闷响,各自往后退了两步。 蓝关雪吐了口浊气,凛然道:“若非她损折了两成真元,我绝非其对手!” 倪姥姥左手一翻,取出柄晶莹剔透的两尺冰锥,疾挑蓝关雪胸口道:“叫你的兄弟一块儿上,免得浪费。” 蓝关雪反手掣出鱼龙百战刀,“叮”地劈中冰锥,侧身挥左掌切向倪姥姥右肋。 倪姥姥的定魄鞭扬起,幻化重重光圈,层层叠叠锁向蓝关雪左腕。 蓝关雪变招撤身,口中一记长啸振彻云霄,鱼龙百战刀“嗡嗡”镝鸣,腾起一团团湛蓝色冷焰,挟一溜耀眼光芒排山倒海般斩落。 这时众人已撤到圈外观战,只见蓝关雪手握鱼龙百战刀,光焰腾腾犹如天神再世,神威凛凛气吞山河,与倪姥姥的余生杖、鲨嘴剪、定魄鞭和刺骨锥斗在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三十多招过去仍然难分轩轾。 草道人报仇心切,冷喝道:“老虔婆,看打!”纵身跃入战团,与蓝关雪联手夹攻。倪姥姥浑然不惧,再亮出一柄戮心钩。 三人你来我往,如走马灯般斗得好生热闹。 倪姥姥虽略略落入下风,但丝毫不显败象。 窦文轩和酒肉僧见状,一持蟠龙金带,一握玄铁木鱼,也加入了战团。 倪姥姥重压之下仍攻守有度,分毫不乱,又亮出第六只手,运起一把锁情叉与鲨嘴剪相辅相成,专以对付快意拂尘和蟠龙金带这两件软兵器。 丁寂在旁看得眼花撩乱,暗赞道:“偌大的天陆,不知埋藏了多少奇人异士。如果我没来过北海,又怎晓得天下还有个蓝关雪? “而那个倪姥姥的修为别说远高于昔日的天陆九妖,就算在魔道十大高手中,也绝对能位列前茅,可以前却是闻所未闻!” 他正思忖间,蓝关雪等人已各占一方,遥相呼应,将倪姥姥围困在中央,一步步往里压迫收缩,终于占了上风。 酒仙子匆匆包扎过伤处,偷眼打量司徒三绝等人,唯恐他们出手襄助倪姥姥。待见这些人神色悠然,站在圈外负手旁观,全无出手之意,心里一定,扬声叫道:“老妖婆就要支撑不住了,大伙儿再加把劲啊!” 倪姥姥一声怒笑,道:“老身怎会输给你们?”蓦然挺背硬接了草道人一记拂尘横扫,借势激飞而起,脱出包围。 草道人脸色一变,叫道:“快,老虔婆要用乌云蔽日妖法!”抢身追上半空。 倪姥姥冷笑道:“现在才晓得害怕么?”鲨嘴剪一挥,将草道人生生迫退,张开嘴“呼”地喷吐出一团浓黑的烟雾,瞬间弥漫扩散到十丈方圆。 众人眼前一黑,赶忙舒展灵觉寻找倪姥姥的踪迹。不料灵觉甫出便如泥牛入海,全无回音。一个个刹那间都成了两眼一摸黑的睁眼瞎。 蓝关雪处变不惊,纵声喝道:“快退出黑雾!”声音甫落,心头警兆乍生。他无暇细想,凭藉多年累积的经验,回手一刀劈出。 “叮!”戮心钩与鱼龙百战刀铿然激撞,绽出一串火花。蓝关雪刚转过身,欲待还击,倪姥姥神出鬼没的身形已一沾即走,重新隐入滚滚黑雾里。 紧接着听见酒肉僧和窦文轩先后闷哼,显是被倪姥姥偷袭得手,吃了不小的亏。 丁寂和酒仙子原本站在圈外,可倪姥姥口中不停喷吐浓雾,一眨眼将两人也裹挟了进去。就听草道人大喝道:“大伙儿聚到大哥身边,结成阵势!” 众人闻言纷纷循着蓝关雪发出的长啸声靠近过去,奈何浓雾里东西不辨,倪姥姥如鱼得水,转眼已把风尘五仙冲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丁寂暗道:“难怪司徒三绝等人对倪姥姥如此忌惮,这老妖婆实在不好对付!”忽地灵机一动,想起空痕大师与天殇琴一起赠给自己的水晶宫镇宫至宝天罗万象囊,急忙澄静心神,念动真言,从袖里将它祭出。 “呼——”地一声,天罗万象囊在黑雾里划过一道异彩,升腾到丁寂头顶,焕放出绚丽光芒。周围的黑雾翻翻滚滚,趋之若鹜,被它飞速吸入囊中。不一会儿的工夫,雾气渐淡,露出绰绰人影。 倪姥姥寒声喝道:“臭小子,竟敢破我神功大法!”一道灰色身影闪到近前,定魄鞭、锁情叉一长一短,一刚一柔,直攻丁寂。 丁寂施展穿花绕柳身法避开定魄鞭,雪朱仙剑轻点锁情叉,想借力飞退。 不料倪姥姥早料定他有此招,手腕一翻“咯啷”锁住仙剑,刺骨锥快逾奔雷直插丁寂胸口。丁寂正要用二十二字拳招架,窦文轩斜度里披头散发地杀到,挥舞蟠龙金带,缠上刺骨锥,往身前一带。 倪姥姥厉喝道:“撤手!”定魄鞭回荡,反卷窦文轩背心,迫他松手退让。 蓝关雪唯恐窦文轩有闪失,飘身赶至道:“老婆子,接我的宝刀!” 鱼龙百战刀光焰烈烈疾劈定魄鞭。倪姥姥亦不敢硬接,先用定魄鞭轻卷刀锋,随即挥出戮心钩锁死刀身,这才化解了蓝关雪的攻招。 酒仙子和酒肉僧瞧出便宜,分从左右欺近,峨月刀、玄铁木鱼疾打倪姥姥双肋。 倪姥姥面不改色,以鲨嘴剪绞住峨月刀,余生杖架住玄铁木鱼,又将两人的攻势尽数化解,却不防草道人从身后掩袭而至,一声冷啸扬拂尘拍向倪姥姥后脑。 倪姥姥同时接住五大高手的围攻,虽毫发无损,但已十分吃紧。 此刻快意拂尘攻到,她只得再亮出最后一双手来,各执灭情环、无量尺,一攻一守挥舞而出。 孰知草道人虚晃一枪,拂尘随着身形陡转,倏忽绕至倪姥姥身前,冷笑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只要在你脸上添一道疤就够了!” “啪!”拂尘风驰电掣,朝着倪姥姥面门拍去。 倪姥姥的灭情环和无量尺双双走空,身子又被蓝关雪等人纠缠得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拂尘向面门挥落,无力抵挡。 她仰天怒啸,正打算拚着鱼死网破,祭出元神将风尘五仙与丁寂尽数屠灭,突然眼前一晃,丁寂横身飞起,一双辟魔腿堪堪夹定快意拂尘,叫道:“道长且慢!” 草道人一怔,变色道:“小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寂抖开锁情叉,一个倒翻跃出战团,笑道:“道长,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八十多年前的旧事,干上一架出了口恶气也就够了,何必和一个老婆婆斤斤计较? “况且咱们陷身方丈仙岛,说起来和倪姥姥都成了一条船上的人,大家正该同舟共济,设法脱困才是。这么窝里斗下去,也没啥意思。” 草道人哼了声,道:“小兄弟,你话虽不错,可我这八十年来的奇耻大辱,难道就这么算了?” 蓝关雪一收鱼龙百战刀,注视倪姥姥道:“阁下修为超绝,我自愧弗如。如果不是咱们人多势众,你又刚折损了两成真元,今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就算我等侥幸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窦文轩、酒肉僧和酒仙子也纷纷收了魔兵,劝道:“二哥,算了罢。大哥和丁兄弟说得对,咱们这样报了仇也没啥光彩,反倒让旁人看了笑话。” 草道人的拂尘凝在空中,迟迟拿不定主意。 金嗓子走上前来,踮起脚尖伸手将草道人的手臂按下,笑呵呵道:“何必因为旧仇而结新怨,化敌为友岂不快哉?如果今日你真让倪姥姥脸上挂花,她情急之下,不跟你拼命还能叫倪姥姥?” 说着忽然压低声音用大拇指朝身后指指,接着道:“真要打到非你死我活不可的地步,三绝老哥和万老爷子跟倪姥姥都是几十年的情分,哪能袖手旁观?到时候你砍我一刀,我轰你一拳,大伙儿轰轰烈烈成群结队地去见阎王,你说死得冤不冤?想要投胎再长成现在这样,那不还得再等二十年吗?” 他叽哩咕噜的一大通,将草道人说得头大无比,怒道:“放开我,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作是你,让人在脸的正中间抽一鞭子,也只当没事么?” 他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谁知金嗓子竟似当了真,松开草道人,扬起脸笑着道:“要不道长用拂尘狠狠抽我一下出口恶气,咱们从此不要再提这件事如何?” 草道人怔住了,烦道:“莫名其妙,贫道没有闲心和你说笑。” 正在僵持的当口,明黄色的云气一涌,凭空出现一名白袍中年道人,环顾众人道:“知绿谷中不准私下殴斗,还不各自散去?” 酒肉僧不以为然道:“你是谁,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洒家脱裤子放屁?” 白袍道人漠然道:“贫道百流,乃此岛岛主,你说我是管得还是管不得?” 酒肉僧一惊,笑容更欢道:“管得,自然管得。如此洒家放屁,岛主专管吃屁,如此一进一出,倒也阴阳调和、相得益彰——” 他的话音没落,蓦地身前明黄云雾一动,赫然凝成一团滚雷般的圆球,“砰”地击中酒肉僧胸口。 酒肉僧毫无防备,被打得倒跌出去,口中“哇”地喷出一蓬淤血。 众人见百流道人身不动,手不抬,竟将酒肉僧伤于无形,无不又惊又怒。 酒仙子和草道人双双扑上,喝斥道:“你也捱我一掌试试!” 百流道人巍然不动,轻蔑道:“不知死活!”自酒仙子和草道人脚下陡然升腾起两卷飞转的狂飙,将两人紧紧裹住,抛飞出十数丈方才消停。 风尘五仙记起适才金嗓子所言,尽皆骇然。 蓝关雪一沉鱼龙百战刀,朗声道:“岛主身手不凡,蓝某也想试上一试!” 百流道人知他“身手不凡”四字实际另有所指,是讥讽自己仰仗这明黄云雾里蕴藏的特异灵气,方才在瞬间挫败酒肉僧等人,而不是实打实的修为打拚。 他冷冷一笑,说道:“蓝大先生何必忿怒?贫道与诸位是友非敌,并无恶意。要不是阁下那位兄弟满口胡说八道,贫道也不会出手教训他。” 蓝关雪嘿然道:“是友非敌?你们用尽手段将我们掳到岛上,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 百流道人淡淡道:“蓝大先生误会了。贫道若想害你们,诸位哪还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要知道,此岛乃人间仙境,有多少人不得其门而入,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羡煞各位。何况,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做人做事自有道理,只是使用的方法和手段各有不同,各位何必念念不忘、斤斤计较?” 酒肉僧由窦文轩搀扶站定,吐了口血痰笑道:“这么说,洒家还得感恩戴德?” 百流道人摇头道:“不必了。实不相瞒,贫道将你们请来,其实是有求于诸位。” 丁寂道:“难道岛主也想找咱们化缘?可惜在下穷得叮当响,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化缘?”百流道人先是愣了愣,随即省悟过来,冷哼道:“是那个多嘴的金嗓子跟你们说了什么?”眼角余光瞟过,不知何时司徒三绝、万事休、倪姥姥和金嗓子四人已悄无声息地退走。 蓝关雪沉声道:“废话少说,阁下既然来了,不妨开门见山直说,抓咱们兄弟来究竟意欲何为?” 百流道人点点头道:“贫道正是要和蓝大先生商量此事,请借一步说话。” 蓝关雪只觉眼前黄云一卷,身子陡然间像腾云驾雾般轻飘飘地毫不着力,只一瞬间这种异样感觉又迅速消失,竟已置身在一座凉亭之中。 百流道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是知绿谷中的一座小亭,甚是幽静。有些话贫道只想与蓝大先生单独交谈,所以请阁下移步此间。” 见蓝关雪一言不发,百流道人微笑道:“既然金老儿已说过了,贫道也无须讳言,敝岛确有借重蓝大先生之处。不过其中原因,恕我无法奉告。” 蓝关雪徐徐道:“岛主有通天摄地之能,我这点微不足道的道行,又有何用?” 百流道人道:“阁下自谦了。若论真实修为,贫道至多与蓝大先生在伯仲之间,所凭恃的,只是这座岛上的‘九川十日阵’。 “若蓝大先生答应合作,待事成之后,方丈仙岛便可任君往来。岛上不仅灵气充沛,而且每过十日才抵得上尘世一天。在此修行一日,不啻有尘世苦炼一月之功。其间好处,阁下日后自会清楚,也不需贫道在此赘言了。” 蓝关雪哈哈一笑,道:“你所谓的合作,不就是要我像倪姥姥那般,每年献出两成真元?如此一来,我蓝某与豢养的家畜何异,只管吃草挤奶?” 百流道人不动声色,回答道:“看来蓝大先生对敝岛多有误会。贫道刚才已说过,只要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各位便能换取到在方丈仙岛随意隐居清修的权力,天底下不知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叹息自己不够这个资格。” 蓝关雪回转过身,拱手一礼道:“如此好意,我等敬谢不敏,告辞!” 百流道人的嘴角溢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道:“蓝大先生,即便阁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该多替其他几位兄弟着想吧?” 蓝关雪眸中精光爆绽,凝视百流道人的脸庞,一字一顿道:“你威胁我?” 百流道人在蓝关雪的眼神迫视下不慌不忙道:“蓝大先生乃北海仙林一等一的英雄,当然不肯受制于人。不过做英雄不如做聪明人,聪明人会懂得合则两利的道理。其实,不过就是一笔生意而已。贫道相信,敝岛出的价,没有人能够拒绝。蓝大先生不妨多斟酌几日,贫道敬候佳音了。” 说罢云雾一起,将蓝关雪重新送回先前站立的那株奇树底下。 众人都在原地等候,见到蓝关雪归来,纷纷围拢上去。 酒仙子最是心急,问道:“大哥,那鬼老道和你说了什么?” 蓝关雪镇定心神,摇了摇头道:“也没说什么,只教咱们安心在这儿住下去。” 窦文轩道:“这地方风景是不错,可惜总让我心里不踏实。” 酒肉僧赞同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咱们还是赶紧想法子,尽快离开这鬼地方。” 草道人嘿然道:“要能走,我早走了。你没看司徒三绝这些人也是束手无策,只能认命么?想离开这里,哪那么容易。” 蓝关雪道:“依照百流道人所言,整座方丈仙岛都被一座‘九川十日阵’笼罩,不破去此阵,咱们插翅难飞。” 酒仙子心有余悸道:“可不是么?就刚才那个老道,手不动脚不抬,便将四哥打得吐血,他到底是鬼还是人?” 草道人道:“五妹别怕,他的真实修为未必会有多高。他们所依仗的不过是法阵,若能破去,令他们失去依靠,也就不足为惧。” 蓝关雪转目望向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丁寂,问道:“小兄弟,你好像一直都没有说话?” 丁寂沉吟道:“我在想这‘九川十日阵’的阵眼会藏在哪里?” 他抬起头,仰视谷顶上空高悬的那十轮红日,缓缓道:“曾经有一位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师长告诉过我,大凡世上的任何一种阵法,无论如何精妙莫测,威力巨大,势必会有潜藏的罩门。 “只要能抓住这一点倾力出击,整座阵势就会随之土崩瓦解,消弭无形。” 酒肉僧一拍大腿,道:“小兄弟说得对。奇门遁甲洒家虽然一窍不通,可也晓得天无绝人之路,是阵法就会有阵眼,有阵眼就会有破绽。可是,这该死的阵眼到底在哪儿?” 蓝关雪道:“多说无益,我们先将岛上的情况摸清楚,同时设法劝动司徒三绝等人,多些人齐心协力,总有机会冲出去。” 草道人道:“怕就怕这些人跟咱们兄弟不是一条心。” 丁寂笑道:“是不是一条心无所谓,只要他们不想天天在岛上对着那副臭棋愁眉苦脸,就一定可以说动他们。” 当下六人便在这方丈仙岛上暂住了下来,每天都是度日如年一般难熬。 丁寂朝思暮想,绞尽脑汁地找寻着破阵之道。 可一出知绿谷,众人便如入迷宫,转上一大圈还是茫茫然回到谷口。 于全岛的情形,总是无法探查清楚,更不必说探查“九川十日阵”了。 好在这些日子,大伙儿也不是一无所获,好歹也在知绿谷里混熟了。 蓝关雪和丁寂这才知道,整座山谷里果然软禁了数十位正魔两道的仙林高手,其中不乏许多失踪多年的北海顶尖人物。 时间稍长,丁寂和金嗓子、万事休等人一来二往,居然也称兄道弟起来。 唯独司徒三绝始终是不冷不热,独善其身。而倪姥姥跟草道人之间的疙瘩,同样不易消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一日,丁寂左右无事,便陪金嗓子一起坐在那株奇树上聊天,一双腿就悬在司徒三绝的头顶上晃来荡去。 话题不知怎地,又转到了倪姥姥被“化缘”的事上,丁寂忍不住问道:“老金,你们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让人折损自己的真元?” 金嗓子罕有地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咱们都这么熟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瞒你。个中缘由,不尽相同。但我和倪大姐、司徒三绝他们却都是被骗上了贼船,教人拿捏住了把柄,不得不低头。” 他摇了摇头,接着道:“当年老夫艳羡方丈仙岛的绝学‘大无妄神功’,一时心痒难熬,便答应他们用自家的绝活做了交换。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又连着交易了两次。 “时日一久,竟发现膻中穴附近不知不觉积聚起一股诡异的戾气,一俟发作就如万蚁噬心,生不如死。我越是运功抗拒,发作得越是猛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将它化解迫出。” 丁寂惊讶道:“莫非是他们在那些心法绝学里动了手脚?” 金嗓子点点头,道:“我一怒之下便去找他们算帐,结局就是现在这样。这股戾气每隔一两年便会发作一次,需百流道人赐药化解,方能保一时平安。你说我能不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么?” 丁寂听了,沉思须臾,道:“老金,或许我有法子能帮你去除这股胸口戾气。” 金嗓子一愣,见丁寂年纪甚轻,哪里肯信他有这能耐,可瞧他一本正经的神色,又绝不像是在开玩笑,将信将疑问道:“你先说说看?” 丁寂回答道:“我修炼过一门心法,也许对你有用。”说罢低声念诵起化功神诀的开篇口诀。 只听了十多句,金嗓子已双眼闪光,兴奋道:“兄弟,你从哪儿得来的这篇心法,能不能教给我?” 丁寂笑道:“这是南海天一阁的化功神诀,专化体内异气。昔日家父误修魔功,引得体内正魔两气相互交攻,险些性命不保。这才得天一阁传授此诀。” 金嗓子呆了呆,喃喃道:“化功神诀,你会南海天一阁的化功神诀!” 他自然清楚,此乃天一阁的不传之秘,深奥莫测,堪称巧夺天工。 自己和丁寂素昧平生,只因一起沦落于知绿谷中才彼此结识,对方又如何肯轻易传授化功神诀? 他正踌躇着是否要拿什么绝活来作交换,却听丁寂继续说道:“我现在就把口诀全部告诉你。你试着修炼一下,如果见效,不妨再传给倪姥姥他们几个。反正你们一贯僻居北海,不会到天陆中土来,也不怕别人晓得了,告我恶状。” 金嗓子大喜过望,忘形地一把抱起丁寂道:“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五章 八鬼重聚 进入北海冰原后的第三天,常彦梧与丁原夫妇分手,率着小蛋和欧阳霓前往极地仙府赴约。当然,同行的还有他的同门师姐妙仙子崔彦峨。 小蛋和欧阳霓尚是首次身临其境,但初时的新奇感并没能保持多久。 一路行来,满眼除了冰就是雪,除了雪还是冰。唯有一场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给这片单调荒芜的土地增添些许变化。 小蛋此刻也就不难理解,干爹他们为何最终放弃了居住过数十年的北海,不远万里迢迢重又回归天陆中土。 毕竟,这里的冰雪和寂寥,只适合真正的苦行僧般的修炼者,而非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北海八鬼。 四人御剑又行了两日,脚下冰原已到尽头。前方月光下一望无际的浩瀚海域银光闪闪,在黑暗中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瑰奇魅力。远处星星点点有冰山的雪光闪烁,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犹如千羽白帆竞秀天外。 常彦梧抬头看了看天边初升的明月,道:“明天就是三月十五,咱们不早不晚今晚就能赶到极地仙府啦。他奶奶的,要是这回还没个结果,老子便不回中土了。” 小蛋吓了一跳,劝道:“干爹,找不到贯海冰剑也就算了,这地方不好玩的。” 常彦梧眼睛一瞪,没好气道:“这话还用你来提醒我,所以咱们今次是势在必得。” 崔彦峨冷冷道:“光说狠话有什么用?这次来了,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个问题。” 常彦梧想起灵泉山庄九死一生的遭遇,心头也不由自主地一寒,有点懊悔和丁原分开太早。 但转念一想,要是有丁原在场,那贯海冰剑哪里还会有他常五爷的份?何况人家急于寻回爱子,也未必肯为自己的私事耽搁。 崔彦峨一马当先踏海凌波,向东北方向御剑行去。 欧阳霓跟在常彦梧身后,问道:“常老爷子,咱们这是到了哪儿?” “闪魂峡。”常彦梧回答道:“穿过它,就离极地仙府不远了。” 四人行出约有百里,猛然海上天色大变,适才还波平浪静的海面,刹那间变得狂躁无比,飓风嘶吼,惊涛拍云,那轮皎洁的圆月也迅速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中。 随着扑面袭来的咸湿狂风,密集硕大的冰雹从天而降,兜头盖脸地砸向众人,再次向这群敢于踏入北海的人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可怖威力。 常彦梧急忙收住御剑术,身子被吹得东倒西歪,扬声向前方还在赶路的崔彦峨叫道:“三姐,咱们先到左首那座冰山上避一避,等雹子过了再走!” 然而四周震耳欲聋的风啸声、涛吼声,犹如隆隆雷鸣充斥在黑沉沉的天宇之下,将他的声音几乎完全吞没。崔彦峨彷似没有听见,在风暴中渐行渐远。 常彦梧大急,刚想御剑追赶,不防斜刺里一股飓风飞旋而至,裹挟起铺天盖地的冰雹,将他的身躯硬生生扯入。 亏得他生于斯,长于斯,对这等恶劣的天气并不陌生,在身影被飓风吞噬的刹那,左掌在风柱的边沿运劲一拍,借力腾身朝斜后方飘飞。 可没等重新稳住身形,常彦梧的腰间猛地一紧。他匆忙低头一瞥,却是小蛋在后面挥出金蝎魔鞭,一振一收将他拽了回来。 原来小蛋曾在瀛洲仙岛的天梯上修炼多日,对眼前的暴风狂流反显得更加得心应手,探臂揽住欧阳霓,施展出穿花绕柳身法在风浪间随心所欲,极是熟练。眼瞧着常彦梧遇险,他不假思索射出金蝎魔鞭,把干爹救了回来。 孰知常彦梧毫不领情,气极败坏道:“臭小子,你拉我做什么,快去找你三姑!” 小蛋对干爹的训斥不以为意地“哦”了声,当即功聚双目穿透夜幕,却已看不见妙仙子崔彦峨的踪影。 常彦梧运功连声呼喊崔彦峨,也始终得不到回应。他又急又怒,把一肚子邪火尽数发泄到小蛋头上,斥喝道:“愣在这儿干嘛,还不把你三姑找回来!” 欧阳霓安慰道:“常老爷子别急,以崔三姑的修为断不会有事。等风暴过去了,咱们再找也不迟。就算一时失散也没关系,到了极地仙府也总能会合。” 常彦梧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迅速冷静了下来,不情愿地哼了声道:“也只有如此了。” 说不清是漫长还是短暂的一炷香过后,风浪骤歇,海面上浓墨般的乌云,如一群奔腾的野马风驰电掣朝东南方迅速远去,重又露出银白色的月光。 风变得柔和,海也沉寂了下来,彷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崔彦峨的身影也如同这场倏忽来去的暴风雪,消失在浩瀚无涯的苍穹下。 常彦梧素知自己这位三师姐的修为,在北海八仙中首屈一指,方才的天变虽然可怕,却也奈何不了她。一多半的可能,还是崔彦峨冒雪行进,已迳自走了。 想想都到闪魂峡了,崔彦峨还抛下自己独自前往极地仙府,常彦梧老大不开心。小蛋见干爹神色不善,自然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和欧阳霓静静守在他的身后。 常彦梧默立片刻,视线扫过海上,闷闷道:“走吧。要是去晚了,不知道那帮混蛋在背地里会如何算计老子。” 三人埋头赶路,半夜时分前方出现陆地,一道高耸云霄的银白冰崖,巍然屹立在闪魂峡的尽头,像一位眺望沧海的巨灵神,亘古守护着它身后的土地。冰崖上,镌刻着硕大的四字草书:“极目天涯”,月色下闪耀着清冷的银辉。 常彦梧不发一语,正对着“极目天涯”四字的方位,身形一沉潜入海中。小蛋和欧阳霓功运全身,护住衣衫,亦步亦趋紧随而入。 眼前光线一黯,三人已潜到海下。 幽暗的银光浮动,前方的冰崖随着三人的下潜,不断向海底延伸。 四周的水压越来越大,温度也急遽地下降,彷似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当小蛋以为要一直下沉到海底,常彦梧忽然止住了身形,旋即游向冰崖。小蛋定睛观瞧,却见冰崖上有一段巨大的凹槽,犹如张开的鲨鱼嘴,一条条冰棱倒垂,宛若它显露出的狰狞獠牙。 常彦梧在凹槽上站定,盯着对面冰壁上的“洞天福地”四个冰雕大字,神情似喜似悲默立良久,然后缓缓伸手在头顶上方那根最长的冰棱上轻轻一按一转。 “嗡——”海水一阵波动,脚下的冰面徐徐焕放出奇异的淡金色光芒,弥漫整道凹槽。小蛋只觉得神思微一恍惚,已置身在一条幽长死寂的甬道中。 常彦梧流露出罕有的惆怅之色,悠悠道:“这里就是极地仙府了。原本除了咱们师兄弟八个,当世再没有人清楚它的具体位置。不过,如今却难说了。” 小蛋打量着上下左右的冰面,却有些傻眼。 只见冰面上到处都是凹坑,有的深逾一丈,就像一张原本滑腻秀美的脸庞,硬是生出斑斑驳驳的小疙疤,让人觉得惨不忍睹。 不消问,这必定是北海八仙为寻找贯海冰剑,掘地三尺的后果。 常彦梧提醒道:“这地方说大不大,但地形错综复杂好似迷宫。你们两个要紧跟在我身后,万一走丢了,可不好找。” 说着他举步前行,袖口里的点金神笔已悄悄滑落到掌心。尽管二十余年不曾涉足,但极地仙府中的一草一木,甚至挖下的每一个深坑,都早已清晰印刻在常彦梧的记忆里。 他一路行来驾轻就熟,三人弯弯绕绕走出约有百余丈,来到一座空阔的大厅中。里头的桌椅器具悉数用寒冰制成,连摆在桌面上照明用的都是冰灯。 常彦梧停住脚步,皱了皱眉头道:“奇怪,这儿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往常聚会时,大伙儿都该到这座‘冰伦厅’里候着才对。” 小蛋望了望桌上的冰灯,道:“干爹,这灯亮着,说明已经有人来过。” 常彦梧哼道:“废话,就你聪明?我奇怪的是人都到哪儿去了。就算别人还没有到,你三姑总该来了。怎么她也不在这里?” 欧阳霓闪着大眼睛,问道:“常老爷子,她会不会逛到别的地方去了?” 常彦梧想了想,道:“跟我来。”领着小蛋和欧阳霓穿过冰伦厅,拐入左首一条甬道,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极地仙府共分上下两层。咱们现在走着的,是底层,上面还有一层是死老鬼生前专用的,不得允许谁也不能上去。” 霸下不甘寂寞地从小蛋怀里探出脑袋,问道:“死老鬼是谁,你师父么?” 常彦梧嘿然道:“他活了一百八十多岁,已老得不能再老。人死灯灭,没能羽化成仙,只好去往阴曹地府做鬼。老子叫他‘死老鬼’有错么?” 欧阳霓听呆了,虽说天陆仙林中师徒间恩怨纠葛,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可作为弟子,再怎么痛恨自己的师父,至多不过在背地里诅咒痛骂,腹诽几句。像常彦梧这般明目张胆,把师父骂成“死老鬼”的也委实罕见。 常彦梧却是满不在乎,踩着一排冰阶上到了极地仙府的第二层。 也许因为这里是北海仙翁生前的居所,被挖掘翻找的痕迹较之底层更加厉害,几乎三步一坑,五步一洞,连一些可能隐藏贯海冰剑和绝学宝典的家俱物什,也教北海八鬼砸得四分五裂,到处散落。 小蛋瞧得触目惊心,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都绝不收弟子。实在不行,也只能收一个。如干爹这样的徒弟,恐怕也只有北海仙翁消受得起。 他正想着,常彦梧已引着二人走进一间冰室,张望了眼道:“居然也不在这儿。” 小蛋凝目望去,这间冰室相对而言已属保存完好,里头空空荡荡,唯有一座巨大的冰棺静静停放在屋子的中央。 透过棺盖,里面仰天躺卧着一位面色红润的白髯老者,双目微合神色安详,两手放在身前,犹如睡去的模样,自是北海仙翁无疑。 自灵泉山庄遇险后,常彦梧一直都在担心北海仙翁当年是故意假死,又或培养出了那个名叫“雪瑶”的关门女弟子。直至此刻他再次亲眼看到师父的灵柩,才彻底放下心来,确信北海仙翁是真的死去了多年。 小蛋只见他一脸古怪地端详着自己师尊的面容,正在担心他是否会做出什么更加异常的举动,耳中突然听到他喃喃低语道:“你死了倒也落得清静,却教我们师兄弟八个你争我夺,不得安生。 “死老鬼,到底还是你赢了。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贯海冰剑,可你死了这么多年,还能教老子跟冯老大他们拚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就冲这点,我常老五也该叫你一声师父。” 欧阳霓听得啼笑皆非,轻声问道:“常老爷子,你说冰剑会不会就藏在棺材里?” 小蛋苦笑道:“欧阳姑娘,难不成你想让我干爹再把冰棺也砸碎了?这座极地仙府里,也只剩下眼前的冰棺和仙翁的遗体是没被惊动过的了。” 欧阳霓自知失言,俏脸一红低下了头。 常彦梧不悦道:“人家欧阳姑娘都在出主意帮老子找贯海冰剑,你小子却多什么嘴?说起来我还是你干爹,不帮忙找也就罢了,却还敢指责欧阳姑娘的不是,你的孝心都叫狗吃了。”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笑道:“到了这鬼地方,孝心可不都叫狗给吃了么?” 常彦梧勃然大怒道:“王八羔子,你阴阳怪气地骂谁呢?” 小蛋赶紧把霸下的头按进去,提议道:“干爹,咱们还是赶紧去找三姑吧。” 常彦梧一腔邪火不得发泄,干脆连崔彦峨也一并骂上道:“这臭婆娘一声不吭便甩下老子走了,我凭什么要去找她?” 欧阳霓道:“常老爷子,是我不好,不该自作聪明出什么馊主意。” 常彦梧摇头道:“你不晓得,这座冰棺是死老鬼生前由咱们师兄弟八个一起亲手铸制的,通体透明,有只小飞虫也能一眼看清,根本藏不了东西。” 他气稍平些,道:“走吧,我们回冰伦厅去,说不定这会儿已有人到了。”说着三人离开冰室,往原路返回。 走出一段,小蛋的步履忽地一停,手捂小腹微微地皱起眉头。 欧阳霓一惊,扶住他胳膊问道:“是圣淫虫要发作了?” 小蛋摇摇头,道:“这回是我体内的灵泉仙流在作怪。往常都该在我睡着以后才发作,这次不晓得为什么醒着的时候就来了。” 欧阳霓关切道:“那怎么办?要不要我输入真气帮你引导疏通?” 小蛋忍痛一笑,道:“不用,我坐下来运会儿功就好。”盘膝在冰地里一坐,抱元守一默运有容乃大的天道心诀,徐徐化解暴走的真气。 常彦梧在拐角停下脚步,不耐烦道:“一会儿这痛,一会儿那不舒服,懒驴子上磨屎尿多。早不痛,晚不痛,偏赶这时候痛。” 小蛋神游太虚,已听不到常彦梧的抱怨。欧阳霓素来温驯,从不与人顶嘴,也一笑而过。可霸下却恨道:“再多也没你嘴里喷出的多。” 常彦梧一跳老高道:“你敢骂老子满嘴喷粪,我割了你的龟头……咦?”他目光一凝,竟是发现前方道口身影一闪而没,依稀就是妙仙子崔彦峨。 常彦梧再顾不得跟霸下计较,扬声叫道:“三姐!”纵身追了过去。 掠出数丈,又像是想起什么,匆匆回头道:“你们留在这儿千万别乱跑,等我回头来接。” 几个起落,常彦梧到了道口,往崔彦峨消逝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她的背影正飞快朝着另一条甬道转过。常彦梧风疾火燎地紧追不舍,待又拐过一个弯,崔彦峨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一间门户虚掩的冰室之中。 常彦梧一怔,情不自禁放缓了脚步,心里开始觉得不对劲。 无论如何,这么近的距离,崔彦峨也该听到自己的呼喊才是,没有不回头跟他打个招呼的道理。他望着尽头的冰室,隐约预感到在那扇虚掩的门后,或许正隐藏着不可知的危险。 如果不是崔彦峨,而是北海八鬼里的其他师兄弟,常彦梧此际连理都懒得理。但他在迟疑了须臾之后,仍旧小心翼翼地往冰室走去。 那间冰室对常彦梧并不算陌生,是北海仙翁昔日贮藏丹药的地方。里头的东西在他死后,早被八名弟子瓜分一空,只留下一排排空空如也的冰架。 所以,崔彦峨无端端地跑进丹室里做什么? 他在门外又站了会,舒展灵觉察探丹室内的动静,却未发现任何异状。 “三姐,你在里面吗?”常彦梧全神戒备地推开冰门,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然而门开处,却是虚惊一场。丹室里一片静谧,飘荡着薄薄的寒雾。 崔彦峨独自站在一排冰架后,正冷冷地看着他。 常彦梧却仍不敢掉以轻心,缓步走入丹室,小眼睛不停巡视四周,问道:“三姐,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冯老大他们呢?” 崔彦峨眼珠一转不转盯着他,生硬地回答道:“老五,你在找冯老大他们几个?” 常彦梧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手里攥紧点金神笔道:“三姐见过他们?” 崔彦峨僵硬的唇角,忽然浮现出一缕诡异的笑容,眸中幽光一闪道:“我在等你。” 常彦梧猛觉不妥,未及作出反应,脚下的冰面如水波绽开,探出一双修长白皙的大手,从后方一把抓住他的脚踝,魔气顿时如锋锐的冰刀破入经脉。常彦梧脑海“轰”地一声颤响,身子摇了摇已失去了知觉。 待他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靠在一间密室的冰墙上,丹田被人禁制,虽还能举手抬足,但已发不出一丝一毫的真气。 一睁眼,就看到倚坐在对面墙角的弄潮子冯彦海,他的两个儿子神情委顿,一左一右瘫坐在父亲的身侧。再往左首,顾彦窦、顾彦岱、魏彦雄、花彦娘等人也尽皆在此,还有几个不认得的,想是他们请来的帮手。 而距离自己最近的,还是妙仙子崔彦峨。独自呆坐在一旁,仰望着天花板。 常彦梧渐渐回过神,记起昏迷前的情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暗道:“不好,我适才心神受制,也不晓得是否说出了贯海冰剑的秘密。假如今日之事与上次灵泉山庄之事都是同一伙人所为,那可大事不妙。” 他正忐忑不安地想着,那旁魏彦雄隐含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常老五,你不是号称咱们兄弟几个里最狡诈多变的一个么?怎么也被他们诓进来啦?” 常彦梧心不在焉地一哼,想的却是那些人一旦将同门八个师兄弟的口供悉数弄到了手,即可取出贯海冰剑和师门秘笈,事后定会杀人灭口,斩草除根,额上不觉渗出冷汗,苦苦思索脱身办法。 花彦娘问道:“五哥,你那傻干儿子小蛋有来没来,不会忘了带他了吧?” 常彦梧嘿然道:“你问小蛋做什么,他来不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花彦娘叹了口气,道:“别看这傻小子不声不响,上次在灵泉山庄救了咱们的还是他。如果他在外边还没被抓住,咱们几个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常彦梧默然片刻,低声道:“他来了,只是多半还不晓得咱们被关在这里。” 听闻小蛋也到了这里,连冯彦海的眼睛里都闪过一丝希冀,稍稍振奋道:“这地方只要不是太笨的人,都一定能找到。就怕他也落到了别人的手里。” 常彦梧自己都没想到小蛋在几个同门师兄弟心目里,居然有如此分量。他转念一想,多半是这些人死马当作活马医,把小蛋当最后的救命稻草。 花彦娘扫过冯氏兄弟和那几个魏彦雄请来的狐朋狗友,说道:“至少目前还没有,不然早已被他们送到了这里。” 常彦梧问道:“他们是谁?和上回在灵泉山庄遇见的,是不是一伙人?” 冯彦海苦笑笑,道:“我们和你一样,也不晓得那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是每次送人进来的,都是褚老二和四个赤裸上身的大汉。” 常彦梧恨恨道:“天杀的褚老二,竟然把咱们北海门的老窝也一块儿卖给了外人。” 突听屋外褚彦烈宏声大笑,推门而入道:“老五,咱们兄弟不是彼此彼此么?” 崔彦峨听到他的声音,似如梦初醒,恶狠狠朝着褚彦烈“呸”了一声。 褚彦烈恍若不觉,笑道:“三妹,在海上抓你回来的,可不是我。再说刚才若非你那么卖力地配合,老五能这般轻易上钩?” 常彦梧冷笑道:“那是三姐被你们迷失了神志,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褚老二,你休想在老子面前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褚彦烈哈了声,道:“老五,我一直不明白,三妹卖过你不下三次,为何你非但不计较,还总是拚命护着她?” 常彦梧狞笑道:“你问我?好,我告诉你。当年死老鬼收老子入门的时候,老子才六岁多一点,你和老四仗着早入门几年,会点三脚猫功夫,成天欺负捉弄老子。要不是三姐拦着,我常老五早被你们折磨死十回了。” 褚彦烈嘿嘿阴笑道:“没想到你常老五还会顾念旧情,褚某从今后当对你另眼相看。” 魏彦雄突然哀求道:“二哥,我什么都听你的。看在咱们同门多年的情分上,放了小弟吧!” 褚彦烈不屑地瞟了他一眼,道:“想活命不难,只要你们中谁能说出摩崖石刻在哪里,我立刻放人。否则,我纵想饶过你们,别人也不会答应。” 花彦娘怒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咱们找了那么多年,有谁见过摩崖石刻了?” 褚彦烈摇摇头,道:“大师兄,你入门最久。而且据我所知,老鬼临死前的遗嘱里,也只对你提到了摩崖石刻。别人不晓得,你总该知道吧?” 冯彦海把头一扭,压根不理睬他。 褚彦烈脸上杀气一闪,挥手令两名赤身力士揪起冯秉正,一手按在他额头上,阴阴道:“我只数到十,看你说是不说!”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六章 真情流露 甬道中万籁俱寂,唯有小蛋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在轻轻回荡。 欧阳霓守在他的身边,不时焦灼地望向常彦梧消失的甬道口。 已有小半个时辰,常彦梧依旧没有返回。 即便他追不到崔彦峨,按理也该先回来与小蛋会合才对。极地仙府的地形再复杂,也绝不致让常彦梧迷路。除非,他已被人算计。 忽然,她若有所觉地回过头。从甬道的另一头,一名身穿镶金白袍的中年道人,手持银色法杖,腰间系着一支紫色短笛,犹如幽灵般飘浮而来。 他的肌肤没有一点血色,脸庞阴冷而桀骜,左边的一只耳朵已不见了,只剩下一道奇怪的疤。 细长的银杖顶端,高踞着一头金石凝铸的上古魔兽,额头上嵌有一颗硕大的惨绿色宝石,闪烁着妖艳的光芒,映射出欧阳霓的身影。 欧阳霓心中不自觉生出一股浓烈的警意,说道:“你是谁?不要再靠近。” 白袍道士停住脚步,漠然道:“贫道冰流,是来带你们去见常彦梧的。” 欧阳霓一凛,看了看物我两忘的小蛋,纤手按住腰间短剑,问道:“他在哪里?” 冰流道人不答,银杖顶端的惨绿色宝石蓦然一亮,浮现出被囚禁在冰屋中的常彦梧的身影。虽影影绰绰看得不甚真切,却仍令欧阳霓的心为之一震。 “嗷——”那头魔兽陡然发出一声低低的狰厉吼声,宝石上的绿光排山倒海涌向欧阳霓,耀眼的光华刺得她不由自主闭起了双目,脑海里猛地一麻,心神摇荡。 冰流道人低声念动着真言,犹如一支教人难以抗拒的催眠曲,不断侵蚀着欧阳霓的神志。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心头不停有个充满诡异诱惑的声音催促道:“睡了,睡了,念太累了……” 欧阳霓在冰流道人桀訾魔杖强大的精神力冲击下,尽管勉力抵抗,却还是渐渐心神失守,像是坠入一个寒冷而黑暗的深渊中。 “叮叮——”从小蛋怀中蓦然激射出两束赤红色的电光,正中桀訾魔杖顶端的那颗惨绿色宝石。宝石“嗡嗡”颤鸣,迸裂出数道清晰可见的裂纹,惨绿色的光华立时黯淡,却是藏在小蛋胸前的霸下发出了火睛光飙。 欧阳霓霍然一醒,唯恐对方再施妖术暗算自己,已掣出仙剑,拧身抢攻。 冰流道人功败垂成,又伤了桀訾魔杖,不禁杀机大炽,狞笑一声挥杖招架。 两人在甬道内翻翻滚滚激战二十余回合,欧阳霓施展出叶无青所传的忘情宫上乘剑术,牢牢封住角度,不让冰流道人突破防线伤到小蛋。 虽招式运用和实战经验稍有不及,但仍令对手难越雷池半步。 冰流道人讶异道:“这女娃儿如此年轻,就算她打从娘胎里练起,也不过二十来年的工夫,但功力之高,实不逊于一流高手!” 他担心小蛋苏醒后与欧阳霓联手夹击,同时也发现对方功力虽不遑多让,但施展出的剑招仍颇嫌青涩凝滞,想是初学乍练不久。于是招式陡变,桀訾魔杖幻出重重光影,虚实莫辨,将欧阳霓笼罩其中。 欧阳霓眼花撩乱,被迫得节节败退,一步步被压制回小蛋身前。 她无暇分心,也不清楚小蛋的情形如何,只能咬牙苦苦支撑。 霸下见状,大叫道:“欧阳姑娘别怕,我来帮你!”运起“天雷地火”,一团庞大翻滚的火红色光球,沛然莫御轰向冰流道人。 冰流道人已有前车之鉴,早留意着霸下的动静,眼见光球打到,他闪身一贴冰壁,桀訾魔杖一推一引。 “呼——”天雷地火擦身而过,沿着甬道奔流而去,随后在极远的尽端传来一声轰鸣,红雾弥漫。 欧阳霓藉机转守为攻,刷刷刷一连三剑将冰流道人打得顾此失彼,狼狈不堪。 霸下喝彩道:“欧阳姑娘,好剑法,挑了这杂毛的眼珠子!”嘴巴一张,又喷出一蓬累劫火菊,配合着欧阳霓的攻势。 欧阳霓精神一振,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一套忘情宫剑法使得越发得心应手,逐渐占据上风,反逼得冰流道人连连后退。 突然她身侧的甬道光芒一闪,从冰壁后鬼魅般掠出一道身影,“砰”地一掌击中欧阳霓背心。 饶是欧阳霓千钧一发间疾运真气护体,又竭力侧身躲闪,这一下仍是令她痛彻五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哇”地喷出鲜血,犹如点点樱花洒溅在平滑如镜的冰面上。 她嘤咛一声,仙剑“铿”地插入冰壁稳住摇摇欲坠的娇躯,晃动的视野里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脸白袍道士,正背负双手站在丈许开外,与冰流道人一前一后将自己夹在甬道中央。 霸下怒骂道:“臭杂毛,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一气之下,连发数道火睛光飙。 黑脸道士不慌不忙,反手拔出一柄幽蓝色仙剑“叮叮”连声,将火睛光飙尽数挡下,而后铿然回剑入鞘,气定神闲道:“师弟,你也太无能了。” 冰流道人平复呼吸,说道:“多谢天流师兄援手,这女娃儿是个麻烦,不如杀了。” 欧阳霓见黑脸道士的身手犹远在冰流道人之上,不禁心头一沉,一面抓紧时间运功镇住伤势,一面娇喘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天流道人冷冷道:“要死的人不必知道太多。你是自投罗网,怨不得贫道心狠。”他缓缓举掌,正要结束欧阳霓的性命,不意看到冰流道人的脸色大变,指着自己的身后张嘴欲言。 天流道人一愣,猛觉背后一股雄浑阴冷的掌风汹涌而到,“砰”的闷响结结实实击中自己的后心。 他不待小蛋的手掌印到,立刻借势前倾,身躯跌跌撞撞朝前踉跄数步,堪堪躲过后续的掌势,这才扶着冰壁站定。 但饶是这样,他的喉咙仍是一热,一大口淤血喷薄而出,面色惨澹。 小蛋一个纵身,掠过天流道人,飘落到欧阳霓身旁,注视着他道:“对不住,是你下手偷袭在先,我只不过悉数奉还而已。” 原来他业已醒转,但天流道人的冰遁突如其来,防不胜防,以致来不及救援。待到天流道人打算击杀欧阳霓,小蛋急中生智,施展穿花绕柳身法掩袭而上,运起溜火神掌在对方背后重重一击。 但他宅心仁厚,依然暗留了两成掌力,不然天流道人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天流道人取出枚灵丹,和着即将涌出咽喉的淤血吞下,狞笑道:“好得很,你还是第一个能将贫道打到吐血的对手。” 冰流道人见他伤成这样,心里竟隐隐有一丝快意,假作关切道:“师兄,你的伤要不要紧?我召清流师弟来!” 天流道人一挺腰站直,强压住内伤,寒声道:“不用,我会亲手杀了他!” 小蛋见他如此强悍,不由暗自凛然,思忖道:“这老道的修为委实了得,若非偷袭,我绝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冰流道人,给他垫背也不够。” 话虽如此,可如今的情形不拚也得拚了,否则包括常彦梧等人在内,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离开极地仙府。 小蛋揽住欧阳霓,让她的头枕到自己胸前,左掌向她背心汩汩输入真气,低声问道:“欧阳姑娘,你还能坚持一会儿么?” 欧阳霓只觉得百骸诸经都要碎裂散架,却不敢告诉小蛋实情,令他分心,细细娇喘道:“我还好。你要小心,那黑脸道人出手狠毒。” 小蛋向她笑了笑,安慰道:“没事,我能对付得了。”说罢掣出雪恋仙剑。 天流道人目射凶光,暗中调息疗伤,哼道:“小子,你有什么遗言,可以交代了。” 小蛋神情平静,问道:“我干爹常彦梧在哪里?” 天流道人嘿嘿冷笑道:“等你完蛋了,贫道会很快送他来见你。” 小蛋心情略松,摇头道:“不用了,我会救出他的。” 天流道人深吸一口气,自觉已能发挥出七成的功力,蔑笑道:“作梦!” 冰流道人看着小蛋镇定得近乎木讷的面庞,心里隐隐生出一缕不妥,陡然想起一事。他刚想开口提醒,却见小蛋左臂搂住欧阳霓,右手仙剑一振,迸发出一团绚烂光华,两人的身形蓦地凭空隐没。 天流道人惊道:“这是什么遁术,竟能不用任何媒介就可施展?” 冰流道人心想:“我若现在告诉他,等若是知情不举,反而落得训斥。哼,先前他骂我无能,这会儿不也眼睁睁地让那小子跑了么?” 天流道人定住心神,冷冷一笑道:“他逃不远,势必还会设法去救常彦梧。冰流,你带人搜查,再让清流封锁极地仙府的洞口,我看他还能逃上天去!” 冰流道人应了声,转身而去,却听天流道人在背后又冷冷警告道:“这一次要是再把事情办砸,岛主的惩罚可不只撕下你一只耳朵那么简单了。” 冰流道人心里一寒,省悟到万一此次行动出现差错,天流道人定会拿自己当作垫背的替死鬼。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再放过小蛋。 同一时刻,小蛋正背负着陷入昏迷的欧阳霓,朝那座停放北海仙翁遗体的冰室逃去。那是自己刚刚离开没多久的地方,天流道人作梦也料不到他会去而复返。等对方回头想起,再搜到冰室,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他一路风驰,幸未遇阻挡,纵身掠入冰室,回手将门轻轻掩上。 霸下在他肩膀上焦急低叫道:“干爹,欧阳姑娘看上去快要不行了!” 小蛋还没来得及应声,欧阳霓在他肩上低低一声无意识的痛楚呻吟,失色的樱唇间又溢出一滩殷红鲜血,霎时染红了他半边的衣袖。 小蛋忙靠坐到冰棺背面,将欧阳霓轻轻搂入怀中,但见她玉容失色,秀眉轻蹙,肌肤竟凝上一层寒霜,已然奄奄一息,梦呓般呻吟道:“好冷——” 小蛋将真气源源不绝输入她的体内,却似泥牛入海,毫不见效。 欧阳霓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冷如寒冰,渐渐变得僵硬起来。 霸下跃上欧阳霓胸口,从嘴里喷出一束红蒙蒙的精元,渡入她口中。 接连十余次后,欧阳霓的娇躯微微生出暖意,霸下却已吁吁带喘。 望着人事不醒、在死亡边缘痛苦挣扎的欧阳霓,小蛋亦心急如焚,额头冷汗渗出。 忽然欧阳霓纤秀的睫毛轻微一颤,艰难地睁开黯然失色的眸子,静静仰视着小蛋,低声道:“我要去了……可我不想死,更不想一个人死,你别走——” 小蛋紧了紧欧阳霓的娇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我不走,你也不会死。” 欧阳霓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那颗美丽的朱砂小痣此际更娇艳如南国红豆,在她失去血色的玉颊间悄悄地动着。 小蛋的心似被人硬生生扭曲起来,疼得就像要被人抽走了所有骨髓,却极力保持着沉稳的表情,安慰道:“相信我,不会让你死。” 欧阳霓凝视着他,声音轻微颤抖道:“我……不是什么好女孩儿,可我并不真的想那样。谢谢你今天到最后还能陪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小蛋听她的话甚是奇怪,但旋即笑笑道:“你很美,也很聪明。不像我,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累得你受了这样重的伤。” 欧阳霓吃力道:“都怪我自己不小心——”她猛地一皱眉头,痛苦地低哼了声,喘息道:“明年这时,你还会记得来看我么?” 小蛋心如刀绞,拼命将真气输入欧阳霓的体内,头顶水汽腾腾,已濒临透支,强自一笑道:“不要胡思乱想,你会好好地活上一百年,两百年——” 欧阳霓唇角溢出一缕笑意,道:“真要那样,我岂不成了老妖婆?” 说着轻轻闭起了两眼,缓缓地流出两颗晶莹冰凉的泪珠。 小蛋一呆,莫名地从“老妖婆”三字记起了饕心碧妪,继而想到从饕心碧妪魔爪下将自己救出的空痕大师。他的脑海里刹那闪过一束灵光,油然涌起一股狂喜,低语道:“我真是笨到家了!” 欧阳霓茫然道:“你?” 小蛋兴奋道:“我早该想到的,你有救了!”探手取出那颗空痕大师赠送的玉京散,送入欧阳霓的口中,说道:“试着凝神运功,让药力迅速流转全身。” 欧阳霓点点头,只觉一股温润醇厚的津液已顺喉而下,身上的寒意顿时大减。 小蛋紧张地看着她,生怕这最后一丝希望也会破灭。好在半盏茶后,欧阳霓双颊上隐隐有了一抹淡淡血色,身体也开始慢慢变得温暖柔软起来。 他暗出一口大气,对空痕大师更是感激不已,却不敢松开贴在欧阳霓后心上的右手,继续咬牙向她体内输送真气。 过了许久,欧阳霓缓缓睁眼,眸中重有了一丝光彩,眼神复杂难言地瞧着小蛋,低声道:“我没事啦,你也歇一会儿吧。” 小蛋心神大定,摇头道:“我不碍事。” 欧阳霓抬起右手,用衣袖替他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水,问道:“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这么久了,那些人也该搜过来了。” 小蛋精疲力竭地撤开右手,全身大汗淋漓,如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疲倦地倚靠在冰棺上,回答道:“不管咱们躲到哪儿,他们迟早都会搜到。不如先养足精神,然后再设法跟那些人大干一场,救出干爹。” 欧阳霓颔首道:“说的也是,这里甬道纵横交错,咱们四处乱撞说不定反而会更快暴露行踪。趁他们还没搜到这里,你也赶紧休息一会儿吧。” 小蛋听她说话时思路清晰,语音也渐渐有了中气,千钧巨石终于落下,点了点头合上双目,默运“斗牛纳虚”,迅疾补充耗损剧烈的真气。 又不知多久,小蛋霍然睁开双眼,霸下望着虚掩的冰门低声道:“他们来了。” 欧阳霓起身按住仙剑道:“咱们就站在这儿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小龙藏到门后,能暗算一个是一个。” 小蛋平静地道:“恐怕他们不会上当,咱们得另想一个法子应付。” 霸下急声道:“他们已进了隔壁的冰室,马上就要搜到这里来了。” 小蛋望着冰门出神,似乎在考虑什么,并未回答。 霸下道:“要不我冲出去把那些家伙引开,你们赶紧再找个地方藏身。” 小蛋依旧不答,嘴里念念有辞好像在算数,急得霸下直道:“干爹,干爹!” 小蛋道:“别急,事到临头咱们就赌一把,看看能不能解决了他们。” 欧阳霓一怔,诧异道:“小蛋,你想怎么做?那些人既然敢来搜查,实力绝不容小觑,硬拼对咱们来说未必合适。” 小蛋笑道:“换在别的地方或许不成,但在这间屋里,却可以试试。” 欧阳霓突然发现自己捉摸不透小蛋的想法,每逢危急关头,他都好像会换作另外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生出些古怪主意,却又能屡屡逢凶化吉。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幸运是否还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霸下像是隐约猜到了小蛋的打算,留神监视着门外动静,道:“他们出门了。” 小蛋双手执剑,斜斜对准冰门,神情冷静而专注,体内三气合一奔腾流转,汇入仙剑。雪恋仙剑徐徐漾动皎洁光晕,在幽寒的冰室中冉冉扩散。 “来了!”霸下的话音刚起,小蛋眸中精光乍闪,雪恋仙剑光华大盛,涌出一团潮水般的光雾,朝着冰门汹涌而去。 “呼——”冰门微微一记颤动,光雾宛若化作和风,萦绕在冰门左右,缓缓与飘荡在冰室里的寒雾逐渐水乳交融,几不可辨。 欧阳霓目不转睛的看着,猜不透小蛋到底要干什么,心不知不觉提到了嗓子眼。 冰门被人用掌力凌空推开,冰流道人和八名赤身力士站在门外,只一眼就看见了伫立在冰棺后面的小蛋和欧阳霓。 冰流道人“嘿”了声道:“原来你们自己找棺材来了,看这回还能往哪里逃?”一提桀訾魔杖,迈步迫入冰室。 然而他刚一迈进门内,就觉得心神恍惚了一下,依稀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妥,偏偏又说不上来,只听到背后的赤身力士发出惊呼。 小蛋蓦地飘身欺近,一掌拍向冰流道人胸口,低喝道:“躺下!” 冰流道人冷笑挥杖道:“找死!”但一语甫出,笑容却在嘴角变得僵硬。 他骇然发现,小蛋的动作竟快的不可思议,自己的魔杖刚刚举起,对方的手掌已轻巧地按到他的胸口,一股真气透入,登时经脉麻庳,软软地向后仰倒。 冰流道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喉咙动了动已发不出声音,心里飞闪念道:“没道理的——”随即失去了意识。 在他身后的两名赤身力士赶忙上前扶住冰流道人,可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小蛋屈指连弹,又将这两人点倒。 三个人犹如滚地葫芦翻倒在门内,其余的赤身力士目瞪口呆,一时手足无措,全都不明白为何冰流道人一跨进冰室,整个人的动作频率立时放慢了数倍,让小蛋轻而易举地击中胸口。 霸下眉飞色舞,越过小蛋飞旋半空,大笑道:“这下该轮到我出口恶气了!” 小蛋急忙提醒道:“小龙,不要伤人!”霸下应声激射出一蓬光芒夺目的殷红光针,“噗噗”数响,又打倒两个。 剩下的四名赤身力士面露畏惧,不由自主徐徐往后退却。 小蛋抓紧时间,指尖银丝翩飞,再加上霸下的荼阳神针,顷刻又将这四人放倒在地。 欧阳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也料想不到冰流道人居然如此轻易就被小蛋解决,连他带来的那八名赤身力士也没能逃走一个。 小蛋以剑拄地,微喘了两口,将九个俘虏提入冰室,道:“欧阳姑娘,我要打坐片刻,麻烦你审问一下。” 欧阳霓迷茫问道:“小蛋,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何冰流道人会变成那样?” 小蛋盘膝坐下,回答道:“我用的是‘时电心诀’,被击中的物体都会产生变异,时间放慢数倍。不过也只有这个地方用的上,换在别处,对手早躲开了。” 欧阳霓明白,冰流道人这般的人物十有八九不会招供,时间紧迫实不宜在他身上浪费精力。好在小蛋想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于是拍开一名赤身力士的经脉禁制,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追杀我们?” 那赤身力士看着欧阳霓,猛地“呸”出一口唾沫。 欧阳霓侧脸让过,悄悄瞥了眼小蛋,见他已合目运功,当下从袖口里取出一枚毒针,轻轻刺入赤身力士的胳膊,低声道:“看你是条硬汉,我原本也不想折磨你。只要你肯回答我的问题,我立即送上解药。” 赤身力士面露痛楚,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却抵死不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淌落。 欧阳霓一皱眉,传音入密道:“你的同伴都已陷入昏迷,你说了也不会有人晓得。” 赤身力士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却陡然从嘴里流出一股鲜血,身子一震已嚼舌自尽。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七章 森罗万象 欧阳霓一愕,只得又换了名赤身力士,结果却是完全相同。 她看了看剩下的人,皱皱眉头终究没有再找第三个讯问。 待到小蛋运功醒转,见到地上的两具尸体也自愕然。 听欧阳霓说了经过,他苦笑道:“你做得对,咱们只是想找到干爹下落,却不能因此把他们全都逼死。” 欧阳霓眉宇浮现忧色,道:“不过是一群小喽罗,却如此悍不畏死,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常老爷子不能不救,可他到底被关在哪里?” 小蛋望着欧阳霓憔悴委顿的面容,歉疚道:“你先歇一歇,我再想想。” 欧阳霓勉强一笑,依言坐倒在冰棺后,心神略一放松,顿时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霸下道:“干爹,要不让我去察探一下。我目标小,他们不一定能察觉到。” 小蛋摇头道:“不行,这里像座迷宫,一旦走远就很难再找到回来的路。万一失散了,再想重新会合就没那么容易了。” 霸下嘟囔道:“那怎么办,都怪常老头不好,自顾自就跑了。” 小蛋道:“干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否则绝不会扔下我们。唉,要是有张地图就好了。” 他绞尽脑汁思忖了半晌,依然不得要领,不经意扫了眼昏睡如死的冰流道人。当小蛋目光触及那根桀訾魔杖,脑海里立时闪现一抹灵光,记起当日施展“盈虚如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往事,心头一动道:“事到如今,说不定可以故技重施,再从这道人身上想法子了。” 他拍醒冰流道人,暗运“盈虚如一”心法,目光清澈而有若实质,直射入对方的眼眸。冰流道人经脉受制,一身修为等若被废,焉能抵御得住? 小蛋不敢懈怠,继续催动真气向冰流道人施压,牢牢震慑住他的心神,模仿对方施展“控神大法”时的语气,徐徐问道:“常彦梧在哪里?” 冰流道人眼神迷惘,机械地回答道:“常彦梧……他被关在了朵云轩。” 小蛋见盈虚如一的心法奏效,暗自欣喜,接着追问道:“从这里怎么去朵云轩?” 冰流道人迟疑了须臾,答道:“走着去,如果嫌慢也可以御风。” 小蛋没想答案会是这个,禁不住呆了呆,思索如何改变提问的方式。 霸下见状,在旁插嘴问道:“你身上有没有极地仙府的地形图?” 冰流道人毫无反应,对霸下的提问置若罔闻。小蛋眼一亮,向他重复了一遍。 冰流道人点了点头,道:“有。”随即又闭上嘴巴,傻愣愣对着小蛋不说话。 小蛋知道他心神完全受控,已失去了所有的自主意识,只能依照施术者的命令行事,便如同算盘上的珠子,拨一下动一下。 他耐着性子,吩咐道:“把地形图交给我。” 冰流道人木然探手入怀,取出一张折叠起的羊皮纸,缓缓递给小蛋道:“给。” 小蛋接过地形图,想了想再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一共来了多少人?” 冰流道人回答道:“是岛主的命令……我们来了二十八个人。” 小蛋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除去已制服的这九个,还剩下二十个,除了那黑脸道士,似乎也不难对付,不由得信心大增,接着问道:“你们岛主是谁?” 冰流道人眼中透过一缕疑惑与挣扎,还是回答道:“是我师兄百流道人。” 小蛋见对方情绪出现波动,说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领头的是不是天流道人?” 冰流道人道:“我们来自方丈仙岛,领头的是雪流师兄。” 小蛋一惊,霍然记起丁原曾对自己说过,传说里的三大仙山分别就是蓬莱、瀛洲和方丈,万万没有料到这些人居然会是来自其中之一。 他稳住心神,问道:“雪流道人在哪里?” 冰流道人麻木地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一向独来独往,很少露面。” 他稍稍宽解些的心又紧揪起来,问道:“除了你和天流、雪流,还有谁也来了极地仙府?” 冰流道人答道:“还有清流师弟和褚彦烈。”说着眼睛里渐渐生出一丝异光,像是潜意识里要挣脱小蛋对他的心神控制。 小蛋心知自己提了这么多问题,真元耗损颇剧,对冰流道人的控制力已开始慢慢减弱。他也无心再从对方嘴里攫取更多秘密,当下收摄眼神,轻轻一掌按在冰流道人的胸口,令他重新昏睡过去。 那边霸下早已打开地图研究了半天,小爪子一点道:“干爹,朵云轩在这儿。” 小蛋朝它指着的地方看去,只见朵云轩与自己所在的冰室共处一层,按照上面标示的比例测算,直线距离约莫五十丈左右。但极地仙府中甬道曲折蜿蜒,最近的一条路径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丈远。 他看了看在沉睡中依然微蹙秀眉的欧阳霓,默默道:“现在所有人的生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出不得丝毫的差错,也千万不能慌。”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朵云轩四周的地形看了一遍又一遍,渐渐有了主意,低声道:“小龙,你留在这里照看欧阳姑娘。假如我两炷香后还没有回来,你就立刻护送欧阳姑娘逃出极地仙府,想法子找到丁叔和楚儿师姐,请他们救援。” 霸下心道,偌大的北海,丁原找儿子,自己找丁原,岂不比大海捞针更难?即便侥幸找着,即便自己能领着一帮人杀回来,只怕也只能在这里找到一堆冰尸了。他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不干!” 小蛋苦笑道:“小龙,要是你也跟我一起去,欧阳姑娘该交给谁照料?再说我万一失败了,也总好过被人家一网打尽。” 霸下把头一缩,爱理不理道:“我不管别人,反正你到哪儿,我到哪儿。我再不济,至少也能帮你收拾几个小喽罗。” 小蛋对霸下的厉害自然一清二楚,虽然以它目前的道行尚及不上忘情境界的高手,但哪怕对方是大乘级别的人物,却也难以奈何得了它。 反而有时候一个大意被霸下逮住机会来上一下,还会吃不了兜着走,如饕心碧妪那般的魔道一等一高手,就曾在它的手上吃过大亏。 无庸置疑,假如带上霸下去营救常彦梧等人,把握自然会大上了许多。 他习惯性地挠挠头,木讷的脸上隐露出一抹决绝,指向地形图上距离朵云轩东侧十丈的一个甬道岔口,沉声道:“走,我们先去这儿。” 霸下见小蛋答应带上自己,心中大喜,抖擞精神道:“好咧,我在前面探路!” 小蛋将欧阳霓负在背后,用金蝎魔鞭缠紧,跟在霸下身后出了冰室,潜形匿踪直奔甬道岔口。 路上空无一人,显然天流道人尚未察觉情况已经失控,也并未再派人四处巡查。小蛋在甬道口站定,微作调息舒展灵觉,向朵云轩方向小心翼翼地探去。 孰知当灵觉延伸到距离朵云轩尚剩两丈的一处拐角,灵台一阵晃动,探测到的景象变得模糊涣散,已成强弩之末。 小蛋心一沉,暗道:“该死,我怎么漏算了这些冰壁阻挡对灵觉的影响?”他就地盘腿,再次催动灵觉向前扩展,但仅仅延伸了数尺,便感到心急气喘,力不能支。 霸下觉出问题,低声道:“干爹,咱们再往前挪一些。” 小蛋摇摇头,默默道:“胜败生死在此一举,我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然而他的灵觉非但没有振作的迹象,反而慢慢地出现衰减徵兆。 小蛋心中一急,不禁咬到舌尖。强烈的痛楚令他脑海一震,隐约“轰”地一声巨响发出,一幅“森罗万象”的天道星图不期而至,如浩荡缥缈的星海,澎湃跌宕涌入心头。 弹指间灵台霍然一亮,那束灵觉竟像涟漪般迅速朝四面八方舒展开来,不仅朵云轩的景象扑入眼帘,连整座极地仙府的上层情形也纷沓而入,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小蛋的灵台上,清晰得如同近在咫尺。 只见常彦梧与冯彦海等人神色萎靡,倚坐在墙角。褚彦烈站在朵云轩的正中,脚下横躺着三具尸体,除了冯秉正的一具,另外两个小蛋并不认得。 此刻褚彦烈正注视着被两名赤身力士夹在当中的顾彦窦,逼问道:“说,摩崖石刻在什么地方?放聪明些,也好少吃点苦头。” 顾彦窦的上衣已被剥光,裸露的胸口明晃晃插着数枚冰针,周围肌肤一片灰白。他汗出如浆,忍不住呻吟着道:“褚老二,你还是杀了我吧││” 褚彦烈铁青着脸道:“想死,没那么容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七个人里一定有一个知道摩崖石刻的位置。今天不说出来,全都活不了!” 崔彦峨冷冷接话道:“今天若有人说出来,所有人只会死得更快。” 褚彦烈视线转向崔彦峨,问道:“这么说,是三姐你知道了?” 崔彦峨把头一扭,浑不理睬褚彦烈的追问。褚彦烈一挥手,另两个赤身力士将崔彦峨挟持到他面前,冷笑道:“我就怕你不知道,不怕你不说!” 常彦梧猛然一瞪眼道:“褚老二,瞧你这德行,就只敢在女人面前耍威风。” 褚彦烈眼中凶光闪烁,阴冷道:“常老五,你想充英雄,我成全你。” 阔步迫向常彦梧,伸手就朝他胸襟抓去。 小蛋见干爹要受辱,心中大急。蓦然门被推开,天流道人走入轩内,问道:“褚彦烈,你问得怎么样了?” 褚彦烈回转过身,异常恭敬道:“启禀道长,这些家伙都死硬得很。” 天流道人扫过地上的三具尸体,淡淡道:“是你太没用,白白在一帮废物身上浪费时间。” 突然他若有所觉,朝着小蛋隐身的岔道方向侧首望去,一双目光彷似穿透了层层冰壁,直射到了小蛋的身上。 原来小蛋见天流道人进屋,情知机不可失,故意波动灵觉,引起对方注意。 天流道人果然上当,冷冷低笑了一声,飞身跃出朵云轩,沿着甬道飞速掠来。 小蛋收起森罗万象神功,低喝道:“走!”从另一条甬道与天流道人奔来的路径交错而过,径直掩袭向朵云轩。 待到了门外,小蛋运剑一振,锁定轩内褚彦烈站立的位置,施展“虚空遁术”,一个挪移,电光石火里闪身到了他的背后。 褚彦烈心生警兆,刚转过身,却见面前银光闪耀,小蛋凭空出现,屈指在自己胸口连弹三记。 褚彦烈低哼一声软倒在地,那边霸下射出荼阳神针,也撂倒了两名赤身力士。剩下的两个见势不妙,一面发啸求援,一面慌不择路地奔出门外。 小蛋无暇追击,快步来到常彦梧跟前,微微喘息道:“干爹,我来救你了!” 常彦梧欣喜若狂,偏板着脸训斥道:“怎么这么晚才来,比乌龟爬得还慢!” 小蛋不以为意地一笑,替常彦梧推血行宫,解开他的经脉禁制。 不料对方的禁制手法殊为诡异,小蛋连试两次都毫无效果,反弄得常彦梧又麻又痒,呲牙咧嘴道:“笨蛋,老子教过你多少回,要顺气推经,逆血解脉。像你这样乱搓老子,当老子是面团?” 花彦娘在一旁叹息道:“小蛋,你这干儿子当得可真不容易。” 霸下翻着小白眼道:“可不是嘛?也就是我干爹脾气好,换作本少爷,早把这老家伙扔进海里喂王八了。” 小蛋忙道:“小龙,别胡说,北海里哪有甲鱼?” 常彦梧斜眼瞪着霸下,嘿嘿怪笑道:“海里兴许没有,眼前倒有一只会说话的。” 眼见这一老一少纠缠不清,小蛋心头遽然生出警兆,常彦梧身后的冰面光华一亮,天流道人从地下破冰而出,穿云裂石的一掌击向他的面门。 小蛋一凛道:“他回来得这么快!”他生怕对方伤了干爹,不敢退身闪躲,只得强行举掌相迎。“砰”地双掌交击,小蛋闷哼后仰,背心甫一沾地旋即跃起,嘴角一缕鲜血汩汩流出,整条右臂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腾起丝丝寒气。 霸下见干爹受伤,爆怒道:“黑脸杂毛,还敢暗算我干爹!”火睛光飙一气连发。 天流道人借劲后飘,掣出仙剑“叮叮”封架,挡下霸下的火睛光飙,暗自讶异道:“这小子仓促间接我一掌,至多只能用上不到五成的功力,居然吐了口血便能一跃起身,不简单!” 小蛋催动“生生不息”疏通右臂的淤塞,平复呼吸道:“道长好掌力!” 天流道人倨傲冷笑道:“区区一招调虎离山的雕虫小技,又岂能骗得过本道爷?” 他已看出小蛋的右臂一时半刻难以复原,更不给对方片刻的喘息之机,“刷刷刷”映雪仙剑凌空飞纵,幻出一朵朵虚实莫测的妖艳光花,罩向小蛋头顶。 小蛋剑交左手,也不管天流道人的招式里哪剑是真,哪剑是假,吐气扬声振臂挥剑,一式“掷地有声”以攻对攻,大开大阖地撞破对方重重剑影,劈斩而下。 天流道人“咦”了声,挥左袖飞荡雪恋仙剑。“嗤嗤”连声,小蛋的仙剑被对方衣袖发出的强劲罡风拂到一边,但剑气中暗藏的螺旋气劲,也将天流道人左半边的衣袖脆生生绞碎一截。 天流道人的修为实已到了忘情之境,在北海仙林亦是有得数的一等一高手,除了有限几人之外,可谓目无余子,何曾让一个晚生后辈削下过衣袖? 先前他被小蛋击伤,尚可说是一时疏忽遭了暗算,可如今这一剑却是实打实的功夫,不由令天流道人顿感颜面无光,厉声尖啸中,映雪仙剑化作一束凌厉雄浑的寒光,直刺小蛋咽喉。 小蛋左手仙剑换作“沉戈”剑式,翻腕下压,与映雪仙剑“叮”地硬交一记。气机牵引下,他喉咙一甜,“哼”地又溢出口血丝,身形晃了晃,朝左首侧转。 霸下居高临下轰出天雷地火,天流道人已识得它的厉害,不敢怠慢,闪身挥掌“砰”地一接,将硕大的火球激向墙角。 坐在墙角边的花彦娘见火球排山倒海般袭来,立时花容变色失声惊呼。 她经脉受制,已与常人无异,想要闪开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闭目等死之际,面前人影一晃,小蛋掠身赶到,左掌一招“大寒七式”中的“朔风送雪”一拍一引,“轰”的巨响,火球斜斜冲上屋顶,在冰石上砸出一个丈许方圆的大坑,余焰不息,烈烈燃烧起来。 常彦梧见小蛋奋不顾身营救花彦娘,恨铁不成钢道:“傻小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还要多管闲事?” 天流道人心头一动,佯装不耐道:“罗嗦什么,我先宰了你!”举左掌作势欲拍。 常彦梧大骇,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扯嗓子叫道:“小蛋,老子要归位了!” 小蛋明知是计,可无论如何也不敢拿干爹的性命冒险。他也顾不得胸口气血翻腾,郁闷欲爆,左手弹指射出一束银丝,缠向天流道人脉门。 霸下吃一堑长一智,改用不易牵引的火睛光飙侧攻天流道人左肋,迫他回掌招架。 当下两人一龙在朵云轩内大打出手,生死相搏。小蛋为防止天流道人再利用常彦梧等人要胁自己,运转雪恋仙剑全力猛攻,好迫得对方无暇使诈。可如此一来,却正中天流道人下怀,一掌一剑均蕴含千钧巨力,逼迫小蛋舍长就短与他硬撼。亏得有霸下在旁牵制救援,双方这才勉强形成僵持之局。 冯彦海等人蜷缩在墙角观战,直瞧得眼花撩乱,头昏脑胀,几乎分不清楚场中两人的身影。常彦梧却依旧不忘时刻教训小蛋道:“笨蛋,平日干爹是怎么教你的?连一个臭老道都收拾不了,你想气死我?” 顾彦岱冷冷道:“五哥,你别光说不练,有种自己上去打打看。” 常彦梧哼道:“你没看老子经脉禁制没解么,不然哪容这些个杂毛猖狂?” 崔彦峨忍无可忍,低喝道:“老五,闭上你的臭嘴,快想想如何能帮上小蛋!” 常彦梧眼珠子一转,掏出点金神笔抵住褚彦烈的咽喉,大叫道:“黑脸杂毛,你再不住手,老子先一笔捅了他!” 天流道人已渐渐占据上风,蔑然扫了眼常彦梧道:“这种垃圾,杀了最好。”使了个假身骗过霸下,一掌切向小蛋肩膀。 小蛋左手用剑终究觉得别扭,要待抵挡已然慢了半拍,唯有拧腰侧闪。 不防天流道人掌势不停,微微转向朝着小蛋背负的欧阳霓后心击落。 小蛋大吃一惊,已躲开的身子被迫硬生生再拧转回来,运劲耸肩“砰”地又接下了天流道人一掌。 光焰爆闪,天流道人的掌心顿感一阵火辣辣的灼疼,悚然收手,未能将掌力完全用实。饶是这样,小蛋的左半边身体也痛得几欲碎裂,脚步踉跄连退数步,一口口热血直涌上咽喉,耳朵里也生出“嗡嗡”轰鸣。 天流道人一声狞笑,映雪仙剑中宫直进,恶狠狠扎向小蛋胸膛。 小蛋心知无法闪避,强运乌犀怒甲,张口喷出一道血箭,只盼能与对方拚个两败俱伤。 天流道人恨极小蛋,竟宁可让血箭击中面门,也不愿回剑招架,只竭力将头往右一侧。眼瞧着森寒的剑锋就要刺中小蛋心口,朵云轩门外一道黑影如电射入,探出一只晶莹雪白的纤掌,在映雪仙剑上轻轻一推。 天流道人猝不及防,仙剑不由自主朝左一偏,“啵”地点中小蛋左肩。 乌犀怒甲光芒暴涨,剑锋“嗤嗤”作响冒起一缕寒烟,顺势滑过光甲。 “噗!”血箭射中天流道人面颊,一股阴冷奇毒的寒流立时渗入他的肌肤,半边脸一阵麻木,泛起荧荧艳光。却是小蛋在血箭里暗藏了一束圣淫虫的银丝,天流道人求成心切,竟没有察觉。 小蛋死里逃生,肩膀却教透入的剑气绞得痛彻心腑。 他还没看清是谁救了自己,来人探臂挽住小蛋胳膊,低叱道:“走!” 挥手掷出一颗小小的银灰色冰球,“砰”地在半空爆裂,顷刻间朵云轩中寒雾充盈,弥漫起一股刺鼻味道,教人闻之欲呕,双目不禁地流出泪水,难以睁开。 天流道人又惊又怒,顾不得追杀小蛋,忙不迭收剑自保,运功驱毒。 然而圣淫虫的毒气何等厉害,当日漠北魔道的一流高手尤怨无意间捱了一下,也险些要了性命。 天流道人的修为虽高过尤怨一筹,可要想逼出剧毒,竟也不能。 眼看毒气在他脸上飞速蔓延,门外说时迟那时快,又闯入了一个白衣道士。他二话不说,左手拔剑一挥,但听天流道人一声惨叫,半边脸上的皮肉已被生生削下! 白衣道士面无表情,收剑说道:“废物,这点痛也受不了,能成什么大事?”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右手,齐肘以下竟是乌黑如墨。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八章 曾祖婆婆 那道黑影携着小蛋,一个起落掠至左首冰墙前。 霸下叫道:“你要带咱们去哪儿?” 黑影并不答话,伸手在冰壁上一摁,冰面上银光涌动,现出一扇光门。 一个蹒跚,小蛋已被她扯入了门中。 光门之后是间空荡荡的书斋,可惜早被那群北海仙翁的不肖弟子翻得乱七八糟,书籍典章散得满地都是,连一些珍藏其间的字画也未能幸免。 小蛋曾看过极地仙府的地形图,晓得这座书斋虽然也在上层,可与朵云轩一东一西,相距极远,没想光门一个传输,就把自己送到了这儿。 他侧目打量,惊讶地发现自己眼前居然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她一身黑衣,体态修长,容貌冷艳,薄薄的樱唇在挺直的琼鼻下抿成一道冰冷弧线,裸露在衣裳外的肌肤白得几不像人间所有,触手冰凉毫无暖意。 黑衣女子足不点地,驾轻就熟挽着小蛋出了书斋,三转两转又进了一间屋子。 小蛋暗自诧异道:“这位姑娘到底是谁,居然对极地仙府的地形如此熟悉,甚至能运用传输光门带我脱身,恐怕干爹他们也未必知晓。” 冰屋内一片漆黑,小蛋功聚双目,勉强能看清里头供奉着七八尊冰雕塑像,左首最后一个,从相貌穿着上揣测,倒与那冰棺里的北海仙翁有八九分相似。 黑衣女子突然松开小蛋,在这间好似祠堂的屋子中间摆放的一个冰蒲团上轻盈地屈膝一点,旋即起身望向头顶上方一幅华美精巧的巨大冰雕画卷。 “嗡——”冰雕表面白光一闪,如水波般向四周扩展。 黑衣女子再握住小蛋右臂,轻轻纵身,穿顶而过。 小蛋只觉眼前一花,脚已落到实地。 黑衣女子放开了他,冷冷道:“跟我来。” 小蛋一时猜不出这黑衣女子的来历,但想着对方既然将自己救下,应该不会心怀恶意,于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一条十丈多长的甬道,黑衣女子推门进了一间冰室,弹指射出一束银芒点亮屋里的灯盏,伸手指着里头的冰池道:“你把她抱进转轮冰池里。” 小蛋解开金蝎魔鞭,将欧阳霓轻轻托到冰池前,迟疑了下问道:“会不会冷了些?” 黑衣少女冷笑道:“你若不相信我的话,何须多此一问?” 小蛋脸上一热,小心翼翼将欧阳霓送入池中,手指碰到池水,非但一点不冷,反而感觉有一股温润的灵气透入指尖,甚是舒服。 再看欧阳霓的娇躯平稳地半浮半沉在水面上,呼吸均匀悠长,显然伤势已有好转,只是直到现在依然沉睡不醒,应该是先前受伤甚重之故。 黑衣女子走到桌边倒了杯水,从袖口里取出只小瓷瓶,将两粒玫瑰色的药丸倒入掌心,和水吞服了下去。 小蛋望着她,忽地脑海里灵光乍闪道:“难不成她就是雪瑶?” 那黑衣少女收回瓷瓶,迳自在冰椅上盘膝而坐,漠然道:“不错,我就是尹雪瑶。” 小蛋讶异道:“那在灵泉山庄留书的人,也是你?咦——”他望着黑衣少女蓦然失声道:“我只在心里那么想了一下,你怎么会晓得?” 黑衣少女双手虚托在胸前,头顶升起淡淡水雾,回答道:“这有什么稀奇?北海门里本就有一门读心术,所以任何人都休想骗得过我。” 霸下将信将疑,“你也是北海仙翁的弟子?修为可比那八个饭桶强多了。” 黑衣少女一边行功,一边分心两用,答道:“北海仙翁是我师侄,他的师父唐雪轩才是我的大师兄。” 小蛋瞠目结舌,揉揉眼睛盯着尹雪瑶瞅了半天,苦笑道:“你不是在说笑吧?” 霸下深以为然道:“连北海仙翁都得叫你小师姑,那你岂不成了三五百岁的老巫婆,又怎么可能看起来像个小姑娘?” 尹雪瑶道:“那是因为我修炼了本门至高绝学‘冰蚕九变’的缘故。” 霸下好奇道:“冰蚕九变?干爹,你听说过么?” 小蛋茫然摇了摇头,尹雪瑶道:“你们有闲心在这儿东拉西扯,不如抓紧工夫疗伤。那些人没抓到咱们,是不会轻易甘休。等养足了精神,咱们再去救人。” 小蛋一喜,道:“曾婆婆你肯出手救我干爹?”他闻听对方语意里有出面相帮的念头,这一声“曾婆婆”脱口而出,却是叫得千肯万肯了。 尹雪瑶道:“那些家伙再不济也是我的徒子徒孙,让人给抓了,北海门颜面何存?”顿了顿,又问道:“你这身本事是跟谁学的,常彦梧决计教不出来。” 小蛋照实道:“晚辈的师父是忘情宫宫主叶无青,不过早年干爹也教过我一些北海门的绝学。” 尹雪瑶蹙眉沉吟道:“叶无青?没听说过。忘情宫的宫主我只记得有一个叫白逍遥的,他有个弟子名叫楚望天,在当年的蓬莱仙会上远远瞧见过两眼,修为很是不错。叶无青是他的徒弟还是徒孙?” 小蛋回答道:“我师父是楚老宫主的关门弟子,您说的那位白老宫主是我曾师祖。” 尹雪瑶“哦”了声,冰冷的眉宇间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怅然,低语道:“那时我才修炼到冰蚕第五变,因着一时好奇,随师兄唐敬轩偷偷跑到蓬莱仙会上看了几天热闹。而今我终于炼成了冰蚕第八变,只觉一晃眼的工夫,师兄却已去世百多年了。” 小蛋粗粗一算,从冰蚕五变到冰蚕八变,这位老得不能再老的曾祖婆婆,竟然用了将近两百年的光阴,真不晓得她是如何独自一人熬过这漫长孤寂的岁月。 他却不知,那冰蚕九变实乃这世上最为神奇的功法之一,亦是北海门的不传之秘,连尹雪瑶的大师兄唐敬轩都无缘修炼。 须知大凡修仙之士,无论修炼何种功法,终须虔心参悟,苦修不辍。 偏偏这冰蚕九变反其道而行,想前人所不敢想,为前人所不敢为,利用转轮冰池的特异灵力,剑走偏锋,开创出一套迥然不同的心法天地。 这冰蚕九变顾名思义,分作了九大境界,每一境又可分作“生”、“寂”两端。 所谓“生段”讲究的是坐禅参悟,体会阴阳滋生、万物枯荣之妙,于整套功法中占据的比例仅不到十之一二,关键却在于其后的“寂段”修行。 一旦进入寂段便形同假死,完全融入无我无欲的先天境界,少则三十年,多则五六十年,就在那座“转轮冰池”内日夜沉睡。等到功德圆满自行苏醒,就如冰蚕蜕皮般脱胎换骨,晋升至上一层的境界,大大规避了渡劫的风险。 而于修炼者而言,便似大梦初醒,浑不觉身外百年已过。 故此尹雪瑶虽是两百年前与其师兄唐敬轩同时代的人物,可实际醒着的时候仅只区区二十余年,剩下的漫长光阴尽都在睡梦里度过。 小蛋想了想问道:“曾婆婆,是你邀集我干爹他们三月十五齐聚极地仙府的么?” 尹雪瑶回答道:“不错,这是我在三十六年前与冷师侄——也就是你干爹的师父北海仙翁早早商定的计划。其后我便进入冰蚕第八变的寂段修炼,待大功告成重新恢复意识,已是去年夏天。于是我悄悄去了一次天陆中土,探听到冯彦海的居所,便留下书信,借他之手将同门八人召回北海。” 霸下插嘴道:“那褚彦烈出卖同门,勾结那些杂毛找寻贯海冰剑的事,你可晓得?” 尹雪瑶道:“我也是昨天瞧见褚彦烈领着方丈仙岛的一班道士闯入仙府后,才察觉此事。而后就见到那些个利令智昏的傻瓜如飞蛾扑火,一个接一个撞入陷阱,被人家轻轻巧巧抓了起来。哼,就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敢妄想贯海冰剑,我北海门的脸面都教这群没用的家伙丢尽了。” 霸下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事先提醒他们?” 尹雪瑶冷冷道:“你怎晓得我没设法救过他们?我刚解决了那个清流道人,没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教雪流道人撞个正着,险些脱不了身。但他也没讨得好去,一掌拍在我衣衫上,中了‘四季寒棠’之毒。” 小蛋闻言一惊,想到自己刚才和尹雪瑶一路行来,难免要与她的衣衫有过接触,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幸好并无异状。 尹雪瑶道:“你别担心,若不能做到收发由心,我还算什么用毒宗师?本门的毒技乃北海一绝,唐师兄却对此不屑一顾,总以为有欠光明,非大丈夫行径。好在我是小女子,但用无妨。可惜雪流道人的功力着实深厚,竟毒他不倒,但那只右掌三五日内却休想再用了。” 小蛋接着前面的话题问道:“曾婆婆,为何您时隔三十多年还将我乾爹他们召回极地仙府?” 尹雪瑶目光清澈深邃地望着小蛋,静默片刻后反问道:“你是常彦梧的义子吧,对贯海冰剑的秘密知道多少?” 小蛋一愣,心道:“你会读心术,还需要多此一举,出言询问么?” 尹雪瑶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首先,施展读心术需耗费不少心力和真元,不可常用;其次,只有双方的目光接触才能够运用;而且,如果对方刻意凝神抗拒,我便很难读到他心底所想。所以说,能不用最好不用。” 小蛋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干爹很少提起贯海冰剑,我只晓得它是本门绝秘,似乎拥有惊世骇俗的巨大威力。” 尹雪瑶道:“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贯海冰剑乃洪荒至宝,无论谁获得它,只要能解开其中封印,哪怕是个三岁孩童,转眼间也能成为睥睨天下的绝世高手。” 小蛋没有说话,眼里隐隐透出怀疑的神色。 毕竟不管多厉害的仙宝魔兵,终究需要由其主人驱动,才能发挥威力。 即便是自己怀中的四相幻镜,也一样要心镜合一,全力催动真元驾御,哪有让个三岁小孩转瞬就成了顶尖高手的道理? 尹雪瑶无须运用读心术,也能从小蛋的神情里看出他的想法,说道:“你不信?” 小蛋回答道:“也许是晚辈孤陋寡闻,说不准贯海冰剑真有曾婆婆说的那般厉害,不然方丈仙岛的人也不会费尽心机抢夺。” 尹雪瑶哼道:“什么叫‘说不准’?这事千真万确。可惜,我和唐师兄各自只掌握到贯海冰剑一半的秘密,但这也是出自先师的特意安排。” 小蛋霍然省悟道:“怪不得褚彦烈还在逼问干爹他们!原来合起同门八人,也只才得到有关贯海冰剑一半的秘密。” 尹雪瑶颔首说道:“先师这么做,自是为了不偏不倚,让两个弟子谁都不吃亏。他原本以为我迟早会嫁给唐师兄,其后生男育女,自然而然又会将这个秘密合二为一。孰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我对唐师兄毫无感觉,更醉心于冰蚕九变的参悟,始终未能实现先师生前的期望。” 这些男女情事从她的口中说来,语气平淡,彷佛与己无关,接着又道:“唐师兄仙逝后,他门下的徒子徒孙一代不如一代,难堪重任。我纵有心交出另一半秘密,却也无人可传。不得已之下,冷师侄才和我商定了三十六年前的计划。” 小蛋见她终于要说到重点上,不由精神一振,凝神倾听。 就听尹雪瑶缓缓说道:“其实这计划很简单,就是从北海八鬼的门人弟子里,由我挑选出一个资质上乘、看着顺眼的男子,嫁与他为妻。这样我便能和那人共用贯海冰剑的所有秘密,戮力同心将它解封,完成先师的遗愿。” 小蛋目瞪口呆,喃喃道:“敢情你招来我干爹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尹雪瑶低哼道:“那是当然。就那几个蠢才,我要想嫁,早四十年也就嫁了。” 霸下眼珠转了转,问道:“尹婆婆,为什么一定要做丈夫,收为弟子不好么?” 尹雪瑶冷笑道:“徒弟有什么用?收徒弟又有什么好?何况将来若有了骨血,贯海冰剑代代相传的,终是我的子嗣。” 小蛋回过神来,苦笑道:“曾婆婆,这么一来咱们北海门的辈分岂不全乱了?” 尹雪瑶不以为意道:“怎么乱了?我又不是他的亲祖母。何况,我真的很老么?其实算起来,我真正活着在这世上的时间,一共也才二十来年。说起来,还是他们那群混蛋占便宜了。” 霸下瞟了眼小蛋,悄声道:“尹婆婆,那你看我干爹怎么样?” 小蛋一听大急,恨不得将霸下的嘴巴用针缝上。 不料尹雪瑶竟真的默然沉思了片刻,摇摇头道:“他的相貌比唐师兄还差了点,修为也稍差了些……” 小蛋闻言大松一口气,狠狠瞪了霸下一眼,心道:“敢情生得难看些还是有用的。” 然而没等他开心多久,只听尹雪瑶又道:“不过,相比之下,冯彦海的两个儿子就更不成器了。其他几个,似乎都没收门人。实在没得选择了,也可考虑考虑。” 小蛋差点没背过气去,就见霸下躲在一旁满脸的坏笑,自己却欲哭无泪。 好在这时转轮冰池里欧阳霓低低地“嘤咛”一声,苏醒了过来。 小蛋忙奔上前去,欧阳霓瞧见他,不由面露喜色,轻声问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怎么会有水池?” 小蛋道:“是曾婆婆救了我们,这儿就是她的隐居之所。你伤势如何了?” 欧阳霓疲惫地瞑目内视片刻,忽然诧异地睁开双眼道:“不仅是我的伤势好转了很多,似乎体内真气也比往日显得更加充盈醇厚。” 尹雪瑶走到小蛋身后,道:“那是当然。转轮冰池内的‘温芝琼液’有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之功,里头蕴含着万古钟灵水菁,于恢复功力、增长真元也大有裨益。” 欧阳霓见着尹雪瑶,不由一愣,迟疑了一下才问道:“您……就是曾婆婆?” 尹雪瑶自晓得欧阳霓为何困惑,却只冷冷道:“你起来了,这池子我还有用。” 小蛋将欧阳霓扶出转轮冰池,只见她衣衫尽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将原本就曲线玲珑的娇躯衬得分外撩人。 尹雪瑶微一蹙眉,道:“隔壁有换洗的衣衫,你先挑一套穿上。” 欧阳霓谢了,刚举步欲行,猛见尹雪瑶毫无徵兆地探臂抓住小蛋背心大椎穴,甩手将他扔进转轮冰池。 “扑通”一响,池水飞溅,眼见池面上冒出一串气泡,小蛋已沉了下去。 欧阳霓失声惊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尹雪瑶轻描淡写道:“他修为太差,又受了内伤,也该到池子里泡泡。” 说着话,小蛋的身躯缓缓浮上水面。 尹雪瑶足尖一点,凌波踩在温芝琼液上,一拎小蛋衣襟,将他提坐到身前,低喝道:“松弛全身,摒弃杂念,运转‘寒玉心法’!” 所谓寒玉心法,乃是北海门的独门绝学。小蛋随着干爹常彦梧曾一鳞半爪地学过十余年,虽远谈不上精通,倒也并不陌生。 他已明白尹雪瑶的用意,当即盘膝浮坐在冰池里,抱元守一默运寒玉心法,渐渐存思止念,心晋空明。 蓦地背心一暖,尹雪瑶的右掌轻轻按上,向他体内源源不绝注入了一股温润醇正的冰蚕魔气。尽管及不上丁原那般恢宏浩淼,但绵绵汩汩别具一体,顿时令他浑身舒畅,十分受用。 欧阳霓默不作声站在池边观望,过了一炷香左右,尹雪瑶冰冷的目光拂过她的俏脸,说道:“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怎么还不去换衣裳?” 说罢,她倏然收掌,身形围着小蛋踏波绕行,一双纤手左右开弓,如蝶飞花飘,在他的身上不断拍击,指尖冒出冉冉寒气。 待欧阳霓换好衣服回来,尹雪瑶的身形已越转越快,幻化作一束黑色的光影,纤掌翻飞击在小蛋身上“啵啵”轻响,令他的身躯不停轻颤。 又过了不知多久,尹雪瑶霍然飘起,在空中曼妙地一个转折,落回到转轮冰池外。 小蛋胸口以下都沉入水中,衣衫下冒出腾腾乳白色蒸汽,双目紧闭进入到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只有体内的真气在先天之境中浩荡奔流,生生不息。 尹雪瑶的鼻尖渗出几滴汗珠,如晶莹的晨露凝结在她皓洁的肌肤上。 她目不转睛盯着小蛋,冷漠的唇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九章 智珠在握 整整六个时辰后,小蛋悠悠醒来,就像是酣睡了一场。 然而他立刻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已然发生了某种怪异的巨大变化。丹田内,真气彷似一团浓稠的水流般鼓荡流转,再不像以往那般轻渺如烟,难以把握。 一呼一吸间,身上的每个毛孔也在随之舒张,贪婪地吸纳着盈动在四周的天地灵气,而后汇入经脉,化作一束潺潺流淌的小溪,直入丹田。 整个世界好像也变亮了许多,耳朵里亦能清晰聆听到周围更远更细微的动静,身外天地点点滴滴有若被一张镜面映射,清楚无比地浮现在灵台之上。 他不自觉地舒展了一下双臂,除了左肩还有隐隐作疼,其他各处都彷佛从未受过伤一般。先前的疲乏困顿,似乎也随着刚才那一场酣睡一扫而空,浑身上下精神充沛,直如有使不完的劲。 他还不知道,就在刚才的六个时辰里,自己已阔步迈过空劫,晋升到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坐照之境,距离天道人间巅峰的大乘化境,已越来越近。 所谓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一切的得来,绝非短短的六七个时辰所能决定。其间固然有尹雪瑶耗损真元,替小蛋固本培元、易经洗髓之功,也有转轮冰池里充沛的温芝琼液襄助之效,可更重要的还是他这两年来九死九生,历经无数磨砺,才终致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就是这样,才使得一个昔日被众人不屑一顾的少年,悄悄翻越过横亘在面前的险山峻峰,跋涉向天道的极致,徐徐焕放出绚烂的光彩。 小蛋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恬静舒畅的喜悦中,像一个初懂人事的孩子,新奇地感受着身上发生的奇妙变化。 不知多久,他才依稀听到欧阳霓正呼唤着自己。 小蛋一醒,这才注意到欧阳霓站在池边,一双妙目正盈盈注视着自己。他看着欧阳霓身上穿着的那套明显超长的黑色衣裳,一时竟有些觉得不习惯。 霸下攀上小蛋的肩头,兴高采烈道:“干爹,你总算回过神啦。刚才欧阳姑娘和我叫了你不知多少声,也不见你答应,害得咱们白担了半天心。” 小蛋恍惚觉着自己尚在一个不真切的梦中,微一提气,身子又比往日轻盈了许多,无声无息地飘落到池外,连衣衫上的水珠都没被震落一滴。 霸下瞧着浑身湿漉漉滴着水的小蛋,又坏笑道:“干爹,你要不要也换件衣服?” 小蛋伸手一弹霸下的脑门,道:“坏家伙,先前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 欧阳霓好奇道:“先前的帐,是什么?”目光疑惑地望向小蛋和霸下。 霸下看着小蛋尴尬的脸色,一本正经道:“干爹不好意思说,我来。这事还要从尹婆婆身上说起。” 小蛋一把抓过霸下提在眼前,竭力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警告道:“你敢说!” 霸下什么时候怕过小蛋,呲牙咧嘴道:“你就不能轻点么?先让我考虑啦。” 欧阳霓轻笑道:“看来是有人被小龙拿住了什么把柄。” 小蛋无奈道:“我现在已经搞不明白,到底是该我叫它干爹,还是该它叫我干爹。” 霸下兴奋道:“没错,说不定再过几天这辈分真要大乱了。那个常老头平白无故就要——”小蛋狠狠把它嘴捏住,往袖口里一塞。 欧阳霓抿嘴浅笑道:“到底是什么把柄,让你如此紧张?” 小蛋连连摇头道:“没什么,是小龙在胡闹,欧阳姑娘别听它乱讲。” 不料一个小脑袋再次从袖口里探出,不依不饶道:“怎么没有?其实干爹你也不用这么尴尬,男人嘛,总得或小或大有个把柄才对——” 欧阳霓一愣,好半晌才想明白霸下话里的隐意,欲笑不能地轻叹道:“给这小家伙当干爹可真是不容易。” 小蛋又是羞怒,又是无可奈何,猛然心头省道:“小龙一直叫我干爹,我不知不觉也把它当作了小孩子。其实有万年道行,又是仙界神兽,心智成熟异于常人。以后有时间,我还需善加诱导,可别让它误入歧途。” 他却不知这想法多少有些杞人忧天了。 慢说霸下乃龙子金身,天生对诸般恶行心存排斥,即出世后始终寸步不离追随小蛋左右,耳闻目染了这位人间干爹的一举一行,早已潜移默化,深植在心。一时调皮捣蛋或是在所难免,但绝不致堕入魔道。 不过小蛋毕竟和霸下相处经年,对其秉性颇为了解,晓得对付这小家伙的胡言乱语,最好的办法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堵得它一句话也说不出,乖乖闭嘴。 当下小蛋心念急转,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欧阳姑娘说得不错,我倒疏忽了这小家伙已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该留心给它找个伴了。不过││” 他故意皱眉沉吟道:“想再找位龙女恐怕很难,好在体态外形和小龙相似的,湖里海里倒也成千上万。回头咱们再寻个模样乖巧一点的就是了。” 霸下一听呆了,没料到一向不善言辞的小蛋,脑子里居然也能生出这样的馊主意,张口结舌道:“干爹,你不会是想给我配只母王八吧?” 小蛋忍住笑,明白此刻万万不能松劲,再给这小子反败为胜的机会,不然往后自己被它抓牢把柄,还能有好日子过? 他一本正经道:“我是你干爹,对不对?那父母之命,你总是该听的。如果你一个两个看不上眼,也没关系,咱们大可海选一番。” “海选?”霸下心道:“选到底不也就是只海龟么,一样换汤不换药。”它瞧瞧小蛋的神情,吃不准干爹说的是真是假,终于想到脱身的唯一办法,闭上眼睛,老老实实把脑袋缩回袖口里,装睡。 这时尹雪瑶打外头进来,对里面的嬉笑置若罔闻,说道:“我刚才出去转了圈,雪流道人已将冯彦海他们转移到观风阁,由天流道人负责看押逼供。目下雪流道人正在运功迫毒,还命人在各处冰壁上贴了告示。” 她一扬手,将卷成纸轴的告示屈指弹向小蛋。小蛋探手抄住,在面前一展,不禁傻了。 原来告示的内容竟是针对自己,言明八个时辰内再不现身,就将常彦梧的一条胳膊剁了。此后每隔一个时辰,便砍下一肢。届满一天一夜,便砍下常彦梧脑袋,并将他的残肢悬挂在冰伦厅内。 小蛋抑制住心中愤怒,扫过告示末端注明的落款时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尹雪瑶道:“距离他们砍常彦梧第一条胳膊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我在外面偷偷看了会儿,你干爹还算争气,就是嘴巴里不太干净,没半刻消停。” 小蛋眼前禁不住浮现起常彦梧横眉怒眼、口沫横飞的样子,强自笑了笑,道:“他总这样。”他缓缓把告示卷起,问道:“曾婆婆,从这里到观风阁怎么走?” 尹雪瑶摇头道:“你这样去观风阁,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小蛋道:“至少我可以设法将雪流道人引开,剩下的曾婆婆和欧阳姑娘便能轻松对付。解救成功后,咱们在停放北海仙翁遗体的冰室会合,假如一炷香后我还没到,请婆婆护送大伙儿冲出极地仙府。” 欧阳霓道:“不行,这计划太过危险。况且雪流道人未必会上你的当。” 小蛋叹口气道:“还有更好的法子么?好歹我也要试上一试。” 尹雪瑶徐徐道:“你错了,这儿是极地仙府。他雪流道人妄想在这里作主,作梦!” 小蛋一省,暗道:“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瞧这位曾婆婆的情形应该早已成竹在胸,我倒显得太鲁莽了。”可凡事关心则乱,原也怪不得他。 尹雪瑶侧目望着欧阳霓道:“这位姑娘,你敢不敢独自到观风阁走一遭?” 欧阳霓一怔,但她冰雪聪慧,随即省悟道:“您是要我充当信使?” 尹雪瑶点点头说道:“你告诉雪流道人,既然想跟我们谈判,就该表现出点诚意和公平。观风阁我们是不去的,谁晓得他暗中会否设下埋伏?不妨换到冰伦厅里,我和小蛋在那儿恭候他大驾光临。” 欧阳霓犹豫道:“我怕雪流道人不肯轻信,怀疑咱们又在声东击西,引他离开。” 尹雪瑶笃定道:“他会来的。修为越高的人,越是自负。方丈仙岛对贯海冰剑势在必得,可就算他杀光观风阁里所有的俘虏,拿不到东西,他一样无法回去交差。” 小蛋担心欧阳霓会有闪失,更怕她自投罗网成为雪流道人的另一个人质,当即自告奋勇道:“曾婆婆,欧阳姑娘重伤未愈,身体虚弱,观风阁就由我代她去吧?” 尹雪瑶口气冰冷道:“不成,这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再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欧阳霓道:“曾婆婆,晚辈勉力一试,无论如何也要将雪流道人引到冰伦厅。” 尹雪瑶点点头,说道:“冰伦厅你已去过,等你到了那里,必须不着痕迹地走到正对左首第三张座椅前方三尺远的一块四方冰砖上。等桌上的冰灯一灭,我会将你转移到安全地方。记住,一定要踩实那块冰砖,否则,万一出事莫要怨我。” 欧阳霓认真听完,道:“晚辈记下了。曾婆婆,假如雪流道人发现冰伦厅里没人,不肯进来,我又该如何应对?” 尹雪瑶不动声色道:“谁告诉你到时厅里不会有人?我和小蛋两个会先一步到冰伦厅中等候,他见着咱们,疑虑自会消除大半。”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事实上,在冰伦厅主座下暗藏着一个开启传输光门的机关。等到雪流道人进了圈套,我们就立刻借用这扇光门,直通观风阁。届时他想回头救援,也来不及了。” 当下尹雪瑶将前往观风阁的路径向欧阳霓详细讲明,待她记熟后,三人起身离去。 通过极地仙府内暗设的秘道光门,三人径直来到底层的一处转角。 尹雪瑶指向左首岔道说道:“从这里向前,按照我说的路径走,很快就能抵达观风阁。假如雪流道人问起我的情况,你无须隐瞒,只管照实回答。” 欧阳霓道:“晚辈晓得了。”转头望一眼小蛋,又低声道:“我去了。” 小蛋低声叮嘱道:“你要多加小心,万一事不可为,先保全住自己。” 欧阳霓浅浅一笑,朝着尹雪瑶指引的道路缓步行去。 小蛋目送她的身影渐远,忧道:“曾婆婆,她不会有事吧?” 尹雪瑶漠然道:“我怎么知道?真要有事也好,免得麻烦。” 小蛋不由错愕道:“你?” 尹雪瑶不待他继续说下去,一把握住小蛋右腕脉门,朝右首甬道御风疾行,神色冷峻不发一言。 小蛋惊怒焦急,运劲一挣甩脱尹雪瑶的右手,沉声道:“我要回去找欧阳姑娘!” 尹雪瑶没料到小蛋竟能挣脱,却哪里晓得他体内蕴藏乌犀怒甲,这般轻扣脉门如隔靴搔痒,没半点效用。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刹那,终是尹雪瑶首先开口,说道:“放心,你的小情人死不了。不过苦头多少总要吃些,否则如何取信于雪流道人。” 小蛋怒道:“欧阳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像你说的那般难听。既然早知有危险,就该答应让我替她去才对。” 尹雪瑶冷冷地望着他,说道:“我老实告诉你吧,其实冰伦厅内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传输光门,那是我故意编出来骗欧阳姑娘的。” 小蛋急道:“曾婆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尹雪瑶泰然自若道:“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让雪流道人上钩?别忘了,那帮人最擅长控神大法,在他们面前,欧阳姑娘什么秘密也遮掩不住。 唯有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从欧阳姑娘嘴里套出了实情,完全掌握咱们的计划。 “雪流道人为防我们声东击西,各个击破,势必会将所有俘虏带在身边,好令你我难以解救。如此一来,咱们在冰伦厅里先一步布下陷阱,也就不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正可将其一网打尽。” 小蛋听到一半,已明白了尹雪瑶的用意,不由暗自钦佩道:“果然是条妙计,我若是雪流道人,也非上当不可。但以欧阳姑娘作饵,总是不妥。” 两人说着话,已到了冰伦厅。尹雪瑶忽然道:“至少有一件事,我刚才已确认。那丫头的确不是你的情人。” 小蛋知道她又对自己施展了读心术,不禁彻底失语,把头扭到一边,怎么也不让尹雪瑶的目光碰上自己的眼睛。 尹雪瑶微微一笑,收回目光,迳自走到左首第三张座椅前方三尺远的一块四方冰砖前,那儿也正是她先前指引欧阳霓稍后要站定的位置,俯下纤腰,玉指轻弹,“啵”地脆响,空气里爆开一蓬淡淡的银色光雾,似是什么粉剂,徐徐飘落到冰砖上。 “嗤嗤”几声,冰砖表面冒起一缕缕青烟,很快散尽。 再看砖面色泽,微微变暗,但如非仔细打量,也绝难发现。 尹雪瑶站起身,说道:“我猜待会儿占据此位的十有八九便是冰流道人,只消站上须臾,这冰砖内暗藏的‘银妆素裹’便会透过靴底渗入他的肌肤,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又解决了一个劲敌。” 小蛋问道:“曾婆婆,这‘银妆素裹’可有解药?不会立刻致命吧?” 尹雪瑶嘿了声道:“你怕我会伤了欧阳姑娘?”抬手揭开一盏冰灯的罩子,里面的焰火兀自在燃烧不止,散发出柔和清冷的光华。 她的右手纤指又是一弹,在灯罩上洒了一层银粉,道:“这是‘三千妖娆粉’,受热后便会释放出极淡的香气,吸食一段时间后会令人头晕目眩,生出幻觉,全身的真气亦难以聚集,用来对付那班小喽罗最合适不过。” 说罢“咯”地一声合上灯罩,从外望去,丝毫察觉不到内壁上竟已涂了银粉。 霸下连忙道:“尹婆婆,你还没给我们解药呢!” 尹雪瑶哼道:“就你这小乌龟怕死。”一翻左手取出两枚朱丸,分与小蛋和霸下。 小蛋服下解药,用鼻子用力嗅了嗅,隐约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从冰灯里飘散出来,不由问道:“曾婆婆,这气味只怕瞒不过那些人吧?” 尹雪瑶白了他一眼道:“我需要你来提醒么?”又从左边袖口里取出一炷看似十分寻常的檀香,顺手插在了一旁冰几上的香炉里。 霸下欣喜道:“妙计!这檀香的气味,正可将三千妖娆粉的味道完全掩盖去。” 尹雪瑶点燃檀香,漠然道:“仅此一点,还是骗不过雪流道人。事实上,这炷‘琉丹香’正是三千妖娆粉的最佳解药。” 霸下“啊”了声道:“这么一来,你的三千妖娆粉岂不是白下了?” 尹雪瑶悠然道:“小乌龟,你要不要跟我也打个赌?稍后雪流道人走进冰伦厅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灭这炷琉丹香。” 小蛋眼睛一亮,却没说话,显然已省悟到尹雪瑶此举的真实用意,对她招招连环的使毒手段叹服之余,也不禁生出一丝庆幸。幸好这位突然出现的曾婆婆非敌是友,否则任谁跟她卯上,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尹雪瑶彷似不经意地瞟过小蛋,心道:“这少年话不多,人却不笨,至少比他那个自作聪明的干爹强多了。” 蓦地她灵台警兆一动,低声道:“他们要到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只管站在我身后,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准开口,更不许出手。” 话音方落,厅外传来脚步声响,尹雪瑶又是侧耳一听,唇角溢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道:“不出我的所料,雪流道人是空群而出了。” 小蛋往门外望去,只见欧阳霓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列,秀丽的眸子中全无了往日的灵气与光彩,显然是着了对方的控神大法,尚未苏醒。他心里愧疚道:“欧阳姑娘此次受我连累不小,往后真不知该如何补偿才好。” 在欧阳霓身后两步,一名三十多岁的白衣道士负手而行,背后斜插了柄白鞘仙剑,双眉入鬓,天庭隐含缕缕煞气,眼睛里闪烁着自负冷傲的光芒。 他身形消瘦,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强大的无形气势迫面压来,彷佛走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巨大冰山。 不用谁来介绍,小蛋也能猜到他便是雪流道人。 虽说未曾交过手,小蛋只凭这第一眼的印象,就预感到此人极不好惹,一身修为较之鬼锋也不遑多让。 在这中年白衣道士背后,由冰流道人率领一帮赤身力士,押送着北海七鬼。唯一没有被禁制住经脉的褚彦烈,亦步亦趋跟在冰流道人身旁。 而在后压阵的,却是半边面颊血肉模糊的天流道人。至于另外一位同来的清流道人,已被尹雪瑶除去,是来不了了。 小蛋见他们走进了冰伦厅,心头反而沉静了下来,从后面悄悄望了眼尹雪瑶的侧脸,正听到她故意低咦了一声,从神色里流露出一缕掩饰不住的惊疑之情,让人觉得她的计划已被雪流道人全盘识破,以致惊惶失措。 小蛋忍不住暗自一笑道:“没想到曾婆婆演戏的本事,比起她使毒的功夫一点儿也不逊色。” 这时雪流道人已在大厅中心站定,将尹雪瑶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道:“臭婆娘,你此刻才知道贫道的厉害,已是迟了。” 他视线一扫,立时发现冰几上燃着的那炷琉丹香,鼻子猛地闻到一股幽香,毫无迟疑,挥手射出一抹寒光,“啪”地将香头打断。 他暗一运气,放下心来道:“好险,差点便中了他们的诡计!” 他却不知,这琉丹香正是三千妖娆粉的解药,此刻吸入再多也不碍事。 况且,三千妖娆粉从吸进体内到发作而出,尚需一段时间,这会儿即便中毒也难以察觉。 尹雪瑶望了望断灭的琉丹香,叹了口气道:“道长何必如此多疑?” 雪流道人有意无意地抬起右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尹雪瑶道:“尹仙子的毒技,贫道怎敢大意?”他说话时,身后的冰流道人已迈步走到那块布有银妆素裹的冰砖上站定,面带得意之色,瞧着尹雪瑶。 尹雪瑶脸色微变,说道:“冰流道长,那地方你是万万站不得的,便不怕我下了毒么?” 冰流道人哈哈一笑道:“臭婆娘,死到临头还想唬人?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十章 错恨难追 尹雪瑶眼神里现出一缕畏惧之色,叫道:“雪流道长,你想不想要解药?” 雪流道人鼻子里仍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却当是那炷琉丹香的气味尚未散去,也不以为意,嘿然说道:“这点毒粉微不足道,又何须解药?我今日向你讨的,是贯海冰剑。” 尹雪瑶妙目流转,拂视过冯彦海等人,说道:“你不是已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贯海冰剑的下落了么,还来问我做什么?” 雪流道人紧盯着尹雪瑶,提防着她的一举一动,迫问道:“摩崖石刻在哪里?” 尹雪瑶摇摇头道:“奇怪,你怎会认定我一定会知道?即使我真的知道,又凭什么要告诉你?” 雪流道人重重一哼道:“我只要贯海冰剑,不想杀人。” 尹雪瑶娇笑道:“只怕我真的双手奉上贯海冰剑,你们却要斩草除根。” 天流道人半边面颊火辣辣地痛楚难忍,听尹雪瑶避重就轻,不肯说出贯海冰剑的下落,不耐道:“师兄,别跟她多废话,待我上去拿下就是!” 雪流道人寻思道:“我右手毒气积聚不去,一旦出手血行加速,难免要加快蔓延。这婆娘只是毒技了得,真实修为也未必能胜过天流师弟。何况她已中了我一掌,久斗之下势必会内伤复发,并不足为惧。” 想到这里,他微微点头道:“不要给她喘息之机,施展毒功。” 天流道人道:“多谢师兄指点!”迈步出列,掣剑迫向尹雪瑶。 小蛋见天流道人出战,当下抢身挡到尹雪瑶面前道:“天流道长,咱们刚才那一仗还没打完,不妨接着再战!” 他自然没有忘记适才尹雪瑶的叮嘱,可看着她纤柔的背影,情不自禁又把这位曾婆婆当作了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女。想自己七尺男儿,面对强敌挑战,又怎可躲在一名女子的背后,任她去与凶暴的对手周旋? 尹雪瑶却并不领情,冷冷道:“小蛋,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了么,还不退下?” 小蛋一怔间,尹雪瑶腾身掠起道:“天流道长,请赐教!”海枯石烂剑幻出绚丽光澜,居高临下罩向天流道人。 天流道人见头顶剑影如潮,虚实莫辨,将自己所有闪展腾挪的角度悉数封杀,实是一等一的剑法,亦不由收起托大之心道:“这女人果然有点名堂,可比那班草包强太多!” 他欺尹雪瑶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凝神运劲振剑劈出,立意要先声夺人,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铿!”双剑交击发出清脆鸣响,尹雪瑶娇躯一飘已飞转至天流道人背后,回手一剑刺向他的背心。 天流道人一惊道:“这丫头身法好快!”侧身闪过海枯石烂剑,左掌灌足罡风,呼呼作响朝着尹雪瑶胸口拍去。 小蛋在旁观战,暗自为尹雪瑶捏了一把冷汗。 好在十余个回合下来,尹雪瑶身法飘忽,剑走轻灵,并不落丝毫下风。 那边天流道人高呼酣战,剑招大开大阖,排山倒海般追着尹雪瑶狂攻,当真不给她半点工夫腾手用毒。 小蛋悄悄瞄了眼那盏冰灯,心道:“也不知银妆素裹粉何时生效?再这么打下去,迟早会让雪流道人察觉端倪。” 他正想着,猛听天流道人一声大吼,举剑劈向尹雪瑶面门,声势骇人至极。 尹雪瑶竟不躲闪,横剑往上招架。“铿!”地一声,尹雪瑶摇摇晃晃,向后连退三步。天流道人深吸一口气,又是第二剑猛劈下来。 “铿铿铿!”尹雪瑶又连接三剑,娇躯已踉踉跄跄退出一丈多远,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小蛋心一沉道:“糟糕,曾婆婆怎能舍己之长,与天流道人硬拼?” 他刚想出声提醒,天流道人第五剑已势大力沉地劈下。 孰知剑到中途,他口中一声低哼,身躯剧烈地一震,彷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剑势为之一滞。 尹雪瑶似乎早预料到天流道人这一剑会发生迟滞,在他举剑欲劈的刹那,海枯石烂剑蓦地转向,化作一束电芒“噗”地刺入对手胸膛。 天流道人一声狂吼,难以置信地望着从胸口里洒溅出的血花,嘶声道:“你用毒——”身躯摇晃了数下,轰然往后倒去。 这下兔起鹄落,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连雪流道人也没想到自己的师弟在尽占上风的情况下,会莫名其妙地身形凝滞,教尹雪瑶一剑穿心。 尹雪瑶得手之后脸上不带丝毫表情,拔出海枯石烂剑,抓紧工夫调匀内息,以备雪流道人复仇。 雪流道人却没有动,问道:“尹仙子,你是怎样在天流师弟身上下的毒?” 尹雪瑶因一番剧战,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层嫣红,平添了一分娇艳,却也显出她方才一战着实消耗不轻,回答道:“我的毒是布在欧阳姑娘的身上。” 雪流道人讶然道:“欧阳霓?” 尹雪瑶微笑道:“我算准你们会擒拿欧阳姑娘,而这个人多半便是天流道人。 “因为你右掌中毒,又自恃身分,不会出手;而冰流道人的修为较之欧阳姑娘,只怕也高不了多少,要想生擒她也有点难。这样一来,自然该由天流道人出手。” 雪流道人想了想,道:“几乎是同样的道理,你也算到了第一个出手对付自己的人,还是天流师弟,而后故意引他重剑劈斩,露出胸口空门,待到毒发之际,只需轻轻一剑便取了他的性命。” 小蛋这时也已明白为何尹雪瑶不让自己出战。他站在一旁,目睹尹雪瑶算无遗策,利用出神入化的毒技,几将一众强敌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已不可用言语形容,忍不住又朝冰流道人望去,心道:“下一个倒霉鬼该当是他了吧。” 果然,冰流道人面色霍然大变,低头看着自己双脚叫道:“我的腿为何麻了?” 尹雪瑶咯咯笑道:“我劝过你不要站在那儿,可惜呀……谁叫你不听话?” 冰流道人惊惧交加,用桀訾魔杖一点冰砖借力飞起,恶狠狠扑向尹雪瑶道:“解药给我!” 尹雪瑶凝立不动,幽幽叹息道:“你如此催动真气,莫非是嫌自己死得太慢?” “砰!”冰流道人的身躯在半空中陡然一沉,重重摔落在尹雪瑶的脚前,嗓子里呼呵呼呵了两声,双目爆突而出,已然气绝身亡。 雪流道人凛然道:“此女用毒手段之精尚在其次,如此智谋却叫人防不胜防?”猛然感到体内异常,竟是真气不知不觉间发生凝滞涣散之象,旋即脑袋一晕,不由惊骇道:“不好,我还是中毒了!”赶忙闭气凝神,全力迫毒。 可尹雪瑶岂会任他优哉的闭气驱毒?拧身挥剑已抢攻上来。 那些赤身力士见势不妙,刚想上前动手,却一个个头重脚轻,连向前迈步都在摇晃,被霸下轻而易举地打发干净。 雪流道人虽中了三千妖娆粉放出的毒气,但他的功力委实深厚,只真气一转便将剧毒压下,又与尹雪瑶斗在一处。 他的修为自在尹雪瑶之上,可一来只能左手用剑吃了大亏,再则心神已乱,无意恋战,又要提防小蛋和霸下的夹攻,十成功夫剩下已不到五成。 饶是如此,尹雪瑶仍占不到丝毫便宜。 雪流道人且战且走,往厅门方向退去,显是打算觅路逃遁。 尹雪瑶也没料到雪流道人仍是如此难缠,欲待使毒,可两人短兵相接掌风激荡,一个弄巧成拙,自己不免反受其害,暗暗焦灼道:“若让这家伙逃了出去,必会留下后患。需得想个什么法子将他解决。” 她这一分神,却教雪流道人抓住机会,突然转守为攻,连接三剑将尹雪瑶打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雪流道人大喜之下也不着急逃走,再是一招,荡开尹雪瑶的海枯石烂剑,冷喝道:“臭婆娘,今天我先了结了你!”一剑分心便刺。 尹雪瑶不及招架,只得往后趋避,不防脚跟一个拌蒜,竟是踩到了一具赤身力士的尸体。那赤身力士倒在地上,原也瞒不过尹雪瑶的耳目,奈何她被雪流道人一阵疾攻压制,正全神苦战,哪里还注意得到背后脚下? 一瞬间尹雪瑶心头一寒道:“我也太过得意忘形了!” 猛然眼前人影一晃,小蛋飞身扑到,一把搂住尹雪瑶往旁掠开。 原来他在旁边看得清楚,一见尹雪瑶遇险便即冲上。 雪流道人功败垂成,怒声道:“杀不了尹雪瑶,先拿你这小子开刀也是一样!”剑锋方向略偏,“叮”地一声刺中小蛋背心。 听到这声音,他登时感觉不妙,也省悟到了小蛋为何敢于用后背对着自己。可惜这一番省悟已是迟了,尹雪瑶的海枯石烂剑从小蛋腋下掠出,飞掠而至。 雪流道人剑招用老,不及回防,自然而然抬起另一只手意图震开仙剑,可电光石火间他忽地想到,自己的右手毒伤未愈,根本使不出半分气力。 “噗!”海枯石烂剑穿过雪流道人右手的掌心,势如破竹地扎入前胸,一蓬血花溅起,将他的眼前绚染成一片赤红的世界。 他呆了呆,看着自己漆黑的右掌,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尹雪瑶死里逃生,又杀了雪流道人,不禁大松一口气,只觉全身都已虚脱。 她突然发现自己正被小蛋紧紧搂在怀中,一股股火热的呼吸直喷在脸上,一愣之下又羞又恼,却又感激道:“多亏这小子舍命救我,不知他的伤势如何?”手抚在小蛋背心上,又哪找得到伤口? 她活了两百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搂着,“啪”地一掌扇在小蛋脸颊上,斥喝道:“放手!” 小蛋忙放开尹雪瑶,对他而言,对方是曾祖婆婆一辈的人物,像这样为了救命而抱一下并无不妥,至于捱的那下耳光,却感觉并不甚疼。 常彦梧死里逃生,远远望着小蛋,呵呵得意笑道:“他奶奶的,这真是老子偷猪儿偷牛,一辈更比一辈强。不过若不是靠老子教诲,又哪有你小子露面的机会?” 小蛋站起身,问道:“干爹,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常彦梧满不在乎摆摆手道:“老子好得很。” 话音未落,猛然听见褚彦烈一声低吼,双手挥出十数枚雷火弹,身躯一弹,拔出柄绿幽幽的匕首,扑向距他最近的崔彦峨。 原来他环顾四周,已尽是仇家。莫说尹雪瑶动个小指头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就是冯彦海等人只待修为稍复后一拥而上,还不将自己乱刃分尸了? 于是他趁着众人甫脱大难、心神激荡之际,突然出手,妄图挟持住崔彦峨,要胁尹雪瑶和小蛋放自己离去。 若在平时,要对付褚彦烈这记毫无招式可言的扑击,崔彦峨或闪或挡都不成问题。奈何此际身上禁制未解,相形之下,褚彦烈虽中了三千妖娆粉之毒,可毕竟搏命一击声威吓人,竟教她无从抵御。 众人惊呼声中,常彦梧一声大吼,合身扑到,一把抱住崔彦峨背对褚彦烈,合身倒地朝旁翻滚。 褚彦烈志在擒拿崔彦峨作为人质,压根没料到常彦梧会奋不顾身挡上来。眼看计划落空,他心里一慌,更蕴含着几分惊怒。匕首挥落,竟深深扎入了常彦梧的后心。 “干爹!”小蛋飞身掠至,终究迟了半步。他探手扣住褚彦烈握匕首的右臂,螺旋气劲到处,“喀喇喀喇”脆响如竹筒爆豆。 褚彦烈全身颤抖,口中发出凄厉而痛楚的嘶吼,整条右臂顷刻间已寸寸碎裂,软绵绵好似一团棉絮,骨骸经脉无一处完好,立时疼死过去。 小蛋出道以来,从未下过如此重手,这时含怒出手,直看得冯彦海等人骇然变色。 他丢开半死不活的褚彦烈,抢身扶起常彦梧,叫道:“干爹!” 常彦梧倒在小蛋怀中,居然还能微笑道:“没事,你别给老子哭丧。” 小蛋忙用右掌抵住常彦梧心口,毫不吝啬地将真气输入他体内。然而褚彦烈的淬毒匕首正中常彦梧后心要害,任大罗金仙也搭救不了。 而就在十余个时辰前,那唯一一颗能起沉屙、肉白骨的玉京散,已喂给了欧阳霓,想那布衣大师已仙逝二十多年,世上何处再去寻找第二颗玉京散来? 崔彦峨站在一旁,惊骇未定地望着常彦梧,道:“老五,你也太傻了。” 常彦梧不以为然地笑笑,大口喘息道:“就是啊,早知道会丢了老命,我也不救你了,当时怎么没多想想?” 崔彦峨想笑,可嘴唇微一牵动,蕴含在眸中的泪已冰冷淌落。 尹雪瑶扫过常彦梧灰暗的脸,淡淡道:“他没救了,拔出匕首,让他少受些痛苦,走得干脆点吧。” 小蛋恍若未闻,拼命灌输真气替常彦梧护持心脉,脑海里嗡嗡乱作一团,咬着牙不让自己失声痛哭,低声道:“干爹,你千万挺住。” 常彦梧的身躯逐渐僵硬,由于毒素的效用,他并未感觉到太多的痛楚,只是每一口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彷佛肺里在不断地漏风,把吸入的空气一古脑地迅速抽空,发出“呼噜呼噜”的沉闷低响。 他眼帘中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小蛋的面容在面前不停地拉远摇晃。 他想伸手摸一下,可手稍稍一动,就像压着重逾万钧的巨石,又无力地垂落。 他颓然放弃,叹了口气道:“小蛋,看来咱们的父子缘分,今日真要到头啦。” 小蛋心如针刺,痛彻肺腑,勉强一笑道:“不会的,我还要给您养老呢。” 常彦梧嘿然道:“鬼话,你也学会唬弄老子了。这些年你跟着我,好日子没过几天,苦头却吃了不少,还成天捱老子的骂,从今往后也算解脱啦。” 小蛋狠命摇头,说不出话。 常彦梧的声音渐渐急促微弱道:“我一直骂你笨,其实老子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一点都不笨,悟性更是高得惊人。只是你一直不肯把别人往坏处想,更不愿耍手段害人,这才显得傻气……” 小蛋见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忍悲劝道:“干爹,你别说了,这些我都明白。” 常彦梧皱眉低哼了声,道:“你不明白。干爹就是因为看出这点,才没敢收你作徒弟,只把你当作干儿子养活。我晓得,凭常老五这块材料,教不了你。” 小蛋听得字字椎心,声声泣血,紧紧将常彦梧冰凉的身体搂抱在怀中,生怕稍一松手,他就会凭空从自己的眼中消失。 然而他依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不论自己如何努力,干爹的生命如奔涌进北海的大江大河,正无可回头地流逝。 常彦梧喘息道:“小蛋,你今后不可待人太好……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子就是怕你心地太善,会被小人陷害。那个……那个罗姑娘不错,可也太单纯了点,倒是欧阳姑娘……聪明机警些……” 若在平时,听到这些话,小蛋只会当作常彦梧的胡言乱语,而此时此刻,无论说的是什么,他只想干爹能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永远也别停。 常彦梧的意识渐渐有些迷离,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飞在云端,却猛然想起了什么,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量,一把抓住小蛋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你把耳朵凑到我嘴边来……我告诉你,你不是干爹在路边捡的,那是老子骗你的。” 小蛋心头一震,却迅即想到干爹若是死了,自己到底是谁,是从哪里被捡回的,知道了又有何意义? 常彦梧似担心撑不到把话说完,加快语速道:“十六年前,老子路经卧灵山中一座村庄时,见里头遍地都是死人,一时好奇走进去探查。不曾想,却在一间农舍里,找到了你。 “那时……你是这村里唯一的活人。老子、老子本想宰了你,可看着你的那张小脸,我没下得了手,还一念之差把你收养了下来——” 小蛋模模糊糊只觉得“卧灵山”这个地名颇为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说过。 但此际他心神不属,全无心思去思索这些,凝视着干爹的面容,深自悔恨道:“我怎么没先制住褚彦烈?怎么就没想到他会狗急跳墙?干爹说得不错,我太相信别人了,哪怕刚才多留点神,就不会发生这事!” 常彦梧的身躯猛地一颤,“哼”地从嘴里溢出一缕银灰色的毒血,脸色灰白道:“小蛋,你还记得干爹最喜欢骂你什么?” 小蛋一愣,点头道:“记得……笨蛋、臭小子、傻瓜、小崽子——还有小混蛋,烂泥扶不上墙,小王八羔子——” 他一个一个地计数着,那些往日干爹破口大骂自己的话,现在听来竟是那般的温馨亲切。每念出一个,心底就会被没顶的酸楚吞噬过一回,犹如溺水之人,在无边的汪洋中苦苦挣扎,却总摆不脱梦魇般的痛苦。 “小王八羔子,就是这个了。”常彦梧忽然打断了他,嘴角浮起一抹奇异的笑意,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颤抖说道:“这般就算你统统骂还给老子了。咱们两不亏欠,小王八羔子——” 话音戛然而止,他握着小蛋的手慢慢地松开,垂在半空中微微晃动了两下,随着呼吸与心跳,一起归于平静。 “干爹,干爹?”小蛋轻声地呼唤道,呆呆凝望着常彦梧,然而不管他再呼喊上多少次,常彦梧都已不可能再回应。 倘使他还活着,一定会作出很不耐烦的凶相,训斥自己道:“小王八羔子,吵什么吵,没瞧老子正想事么?” 小王八羔子……小蛋的视线终于模糊,搂着干爹的身子呆如木鸡。 崔彦峨泪流满面,袖口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轻轻道:“小蛋,你干爹已去了,节哀顺变吧。” 小蛋愣了愣,看着常彦梧那张熟悉无比的葫芦丑脸,懵懵懂懂地想道:“死了么,这就去了么?” 一股撕心裂肺的巨大痛楚瞬间淹没了他,淹没了周围的所有。 他跪坐在寒冷的冰地上,一动不动抱着常彦梧的遗体,眼神空洞恍惚,透过重重冰岩,缓缓望向南方的天宇。 那里,是他的故土,是干爹带着年幼的自己闯荡游历的山川湖海。 如今,怀里的人已叶落归根,永远长眠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只留下他,一个人,茫茫然不知去向何方,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寂寥。 冯彦海等人悄悄围了上来,花彦娘低咳一声,道:“小蛋,我们已经把褚老二乱刃分尸了,你要不要看看?” 小蛋魂不守舍地摇摇头,抱起常彦梧的尸体,往厅后蹒跚行去。 尹雪瑶问道:“小蛋,你要干什么?” 小蛋没有停步,声音麻木了般回答道:“我要打造一座冰棺,安葬乾爹。” 尹雪瑶眉头轻蹙,说道:“你已心力交瘁,这些事不妨歇一歇再做。” 小蛋默默无言,孑然而行,彷佛天地里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和怀中仅存的慰藉。 没有流泪,没有哭泣,只因心沉海底,封冻如冰。 他垂着头,端详着怀里人的遗容,彷似感到干爹还在身边,只是熟睡,只是不再说话。 走着想着,他的脸上忽然浮现起一缕萧索的微笑,身子晃了晃,倒向无边无际的云渊之底……(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常彦梧之死令小蛋倍受打击,陷入无可自拔的悲痛与自责之中。这时候尹雪瑶却宣布要由小蛋来继任北海门门主之位,而她的目的显然也是为了那柄贯海冰剑。 与此同时,在知绿谷中被软禁的丁寂为掩护同伴脱困,为百流道人所擒,与倪姥姥一同被押到了一株忘机仙树前。 一场血战之后,倪姥姥壮烈牺牲,而丁寂却见到了隐藏在忘机仙树中的那个人——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一章 北海掌门 没有路,黑夜中的泥沼在脚下无休无止地向著前方延伸,小蛋背著常彦梧正在这片泥沼上飞速逃亡。尽管看不到身後有敌人追来,但他相信,就在不远处,敌人已衔尾追来,随时都会对他们发起攻击。 常彦梧急促粗重的呼吸一口口喷在小蛋的脖後,惨澹若金的脸上,一颗颗黄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淌落,一双爆出青筋的大手,狠狠抓拍著小蛋的肩膀。 他艰难地回头望了眼,喘著粗气道:“这样不行,他们迟早会追上来。可惜你不会御剑,要不然咱们早巳飞出千儿八百里的,让这班龟孙子瞪眼抓瞎。” 小蛋没有吭声,他的体力已近透支,惟恐一开口就会把最後一口真气也泄去。蓦地,他眼前一黑,一口气没接上来,身子重重砸落到泥沼上,连带著常彦梧都成了滚地葫芦。 常彦梧痛得一记闷哼,面现怒色,刚想破口大骂,猛地转怒为喜,盯著身下的泥沼兴奋道:“傻儿子,咱们有救啦。” 小蛋趴在湿糊糊的泥地里无力动弹,呼呼喘著粗气,连回应的力气也没了。 常彦梧伸手摘下两根空心草茎,掐头去尾,拿了一根给小蛋道:“快含在嘴里。” 小蛋眼睛一亮,省悟到乾爹的用意。他用嘴衔住草茎,奋起最後一丝余力抱住常彦梧,缓缓将身躯沉入到泥沼里。很快,污泥没过了头顶,只剩下两根草茎还有小半截裸露在外,送来弥足珍贵的新鲜空气。 过了大约六个时辰,小蛋才带著常彦梧从泥沼下钻了出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却是看见对方的模样十足像只泥猴子,全身污泥,又黑又臭。 常彦梧每笑一声,都会扯动伤口,偏偏又忍耐不住,只好一边大笑一边呻吟,指著小蛋道:“这下可好,就算那班龟孙子迎面撞上你,怕也认不出来了。” 小蛋也跟著乾爹呵呵地笑著,一边用脏兮兮的泥手抹去脸上的污迹,一边道:“你伤得重,还是忍著点别笑了。” 常彦梧翻著大白眼,道:“这点小伤算个屁!再说,要是没有老子指点,就你那样傻呼呼埋头跑,早被人家逮住了。小王八羔子,亏了有我。如果哪天老子不在了,我看你怎么活?” 小蛋听了臭骂也不生气,笑呵呵挠挠脑袋道:“不会的,我还要给你养老呢。” 常彦梧极是得意地笑著,眯著眼道:“就你那傻样,老子还能靠你养老?不把老子气死,老子就要天天拜佛了。” 小蛋红了脸,却突然惊愕地发现常彦梧的身体像烟一般飘散开来,轻飘飘地往天上飞升,迅速地远去。 他大惊之下拼命纵身,想追上常彦梧,可身子竟沉甸甸地怎么也飞不起来,眼睁睁瞧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化为云淡如烟,越去越远,在黑夜里徐徐扩散、消失。那张熟悉的葫芦脸上挂著笑容,终於也变得渐渐模糊……“乾爹,乾爹!”小蛋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抬头大喊道。然而夜空里寂寥空旷,已看不见常彦梧的身影。 无边的黑暗笼罩在小蛋的周身,冰冷的风吹过,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才察觉混沌天地里,只剩下自己一人孤单寂寥……“乾爹,醒一醒,醒一醒!你怎么做噩梦了?” 小蛋怔了怔,迷糊糊地听出好像是霸下在叫自己。他睁开如铅般沉重的眼皮,察觉到枕头边已泪湿了一大片,这才晓得方才果然是个噩梦。 霸下探过小脑袋来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脸,关切道:“乾爹,你已躺了整整两天,还老是乱说胡话,怎么叫也不醒。” 小蛋长长吐了口气,昏沉沉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遍布全身,双手情不自禁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喀喇喇”地作响,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他用牙齿狠狠咬了咬下唇,疼得浑身一颤,口中一缕殷红的血流淌到枕上,他却恍若不觉,哀道:“我本以为自己身患圣淫虫绝症,会令乾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难受。 “可谁能料想,他竟先一步走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会一个人为我悲伤难过……” 回想起常彦梧临终前的模样,胸口被一团东西死死堵紧,连呼吸也都变得困难,热泪重又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 泪眼模糊中,小蛋记起不知曾听谁说超过这样一句古话:“子欲养而亲不待”,当时犹如春风过耳,全体会不到其中深蕴的悲恸意味,此时此刻重新读来,千般悲痛,万番悔恨,竟已尽数凝聚在这短短的七个字里。 忽然冰室的门轻轻被人推开,尹雪瑶手捧一个包裹进来,走到床前道:“你醒了?这是常彦梧身上的遗物,你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 小蛋坐起身,默默接过包裹,放在腿上打开,里面乱七八糟收著不下百余件物品,多是常彦梧生前偷鸡摸狗时用的小玩艺儿,其中还包括一对点金神笔。 小蛋怔了怔,说道:“我乾爹已过世了,你怎么可以连他老人家的遗体也不放过?”他这一开口,才发觉到自己的嗓子居然已经在睡梦里喊哑了,说话时,喉咙里犹如有无数枚小针狠狠扎刺,疼得一根根青筋蹦起。 尹雪瑶却装作没听清小蛋在说什么,问道:“你务必仔细查看,说不定就能从里头找到有关贯海冰剑的线索。” 小蛋木然注视包裹良久,然後一声不吭地将它重新系好,起身下床。 尹雪瑶黛眉一蹙,晓得小蛋是不满自己搜查了常彦梧的遗体,看著他住冰室外走去,问道:“你要去看常彦梧?你知道他的遗体摆放在哪儿么?” 小蛋沉默片刻後说道:“包裹里不会有你想找的东西,我要把它放回乾爹身边。” 尹雪瑶望著小蛋推门而出的背影,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目光中的怒意渐渐消退,扬声道:“你乾爹在冰伦厅,我带你去见他。”身法一展,已追到小蛋身後。 霸下趴在小蛋肩头说道:“乾爹,欧阳姑娘来看过你三次,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现在多半是在转轮冰池里疗伤。” 小蛋听霸下这么一说,情知欧阳霓的伤势当已无大碍,抑郁的心情稍稍宽。 两人一前一後进了冰伦厅,只见这里已被政设为灵堂,丝毫看不出前两日血战的痕迹。在大厅四周,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亮如白昼,一口新打造的冰棺端端正正摆放在正中,後头的几案上供奉著常彦梧的灵位和香烛。 冯彦海等人跪坐两厢,正在为常彦梧守灵,却是一个个没精打采地合目假寐,直听到脚步微响,尹雪瑶和小蛋走进厅来,才忙不迭挺直起腰,装出一脸悲痛肃穆的神情。 有几个还假惺惺地揉了揉眼睛,暗暗地一使劲将眼眶按得通红,看上去就像刚刚痛哭过一场。 崔彦峨一身白衣跪在冰棺前,不停地将一张张冥纸丢入身前的火盆里,有两张飘到了盆外的冰面上,瞬间熄灭了,她却未曾发觉。 说起来这些冥纸香烛,都是小蛋在来北海前从市集上购得。当时是想用来祭拜北海仙翁,不曾料到而今这些冥纸竟是烧给了常彦梧。 小蛋走到崔彦峨身边跪下,朝著常彦梧的冰棺砰砰砰叩了九个头,抬起身时业已泪流满面,双腿前原本平滑如镜的冰面上,被他的额头生生砸出了一个深陷入内的凹坑,晶莹的冰屑碎末上闪著缕缕血光。 一滴滴热泪坠落到冰面,旋即化作白茫茫的霜气,如冰棺里那人的生命,一旦逝去了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崔彦峨停下手中的冥纸,望著他低声说道:“再去看你乾爹一眼吧。” 小蛋想对崔彦峨说上一声谢谢,可嗓子口被一股又酸又麻的热流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向她点点头,双腿跪行到冰棺前。 冰棺里,常彦梧的面容难得地安静而端庄,唇角兀自含笑,身上的衣衫被崔彦峨拾掇得整整齐齐,双手平放在小腹上。 “从此後,乾爹再不会对著我指手画脚了……” 小蛋咬著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泪珠一颗颗似断了线般落在常彦梧发青的脸庞上,听到崔彦峨在身後说道:“这儿没法弄到寿衣,只能将就些,委屈你乾爹了。好在常师弟生性豁达,想来黄泉之下也不会计较这个……” 说到这里,她也泣不成声,哭倒在冰面上。 冯彦海等人与常彦梧虽没多大交情,但听著崔彦峨凄惨的哭声也觉得难受。花彦娘走上前去搂住崔彦峨的肩头劝慰道:“三姐,先别哭,伤了身体可不划算,咱们还没把正事办完呢。” 崔彦峨一省,止住悲声道:“小蛋,褚老二已被咱们乱刃分尸,正等你来亲手挖出他的心肺,祭你乾爹在天之灵!” 冯彦海的全家大半也是死在褚彦烈手中,对他早已恨之入骨,闻言起身道:“我这就去将他的尸体拖上来。” 魏彦雄、顾氏兄弟几个都跪得腰酸腿疼,也急忙起身,一边偷偷地舒活筋骨一边跟著去了。 小蛋将包裹小心翼翼地轻放到常彦梧的身边,默祷道:“你一个人睡在这儿,一定寂寞得很。也许不消多久,我便又可以来陪你了。” 他内心深处竟猛然觉得生无可恋,於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不但再无半点害怕,更多了几分期待。 这时冯彦海等人已从厅外将褚彦烈的尸体搬了进来,“砰”地摔在常彦梧的灵前。 小蛋望著褚彦烈已然支离破碎的尸体,心里觉得一阵疲惫和空虚。 仇人虽死,可乾爹却是无法活转了,即便杀死凶手一百回、一千回,又有何用? 他曾无数次暗中憧憬过,待诸事了却,便要像从前那般与乾爹在一起,一老一少携手闯荡天涯,浪迹四海。 有时会干些偷鸡摸狗的糗事;有时会被人狼狈不堪地追杀;有时便安静地坐在乾爹身旁,听他得意洋洋吹嘘也许从未有过的辉煌与风光,而後发出会心的一笑。 这一切,都已不可能了…… 乾爹已死,小蛋亦将由於圣淫虫精气发作而成为一个千夫所指的恶魔,直至扑倒街头,化作腐土。 天地日月,亘古永恒,冷眼旁观著芸芸众生熙熙攘攘,为名所来,为利而去,似红尘里一群群匆匆过客,渺小而可笑地将有限的光阴白白浪费在你争我夺中。 电光石火间,一种对人生的感悟涌上心头,小蛋的脑海里变得空明而宁静,彷佛脱离了满腔的悲愤与痛苦,思绪挣开樊笼,激扬在太虚幻境中,豁然参透生死之事,别离之恸。 “轰——”一幅幅天道星图纷沓而来,在他的心中如潮澎湃,激荡奔涌,令他禁不住浑然忘我地仰天长啸,将所有的感悟与悲欢悉数宣泄在啸声中。 冯彦海等人面面相觑,均自诧异:“这傻小子莫非伤心过度,发疯了么?” 啸声久久不绝,如惊雷盈动回荡在冰伦厅中,自悲伤苦闷而慷慨激越,最终变得空灵平和,回响在万里天宇之上。厅内的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噗啦啦”脆响,忽明忽暗的光华照耀在小蛋身上。 天道星图终了,小蛋的灵台上徐徐浮现起八个大字——“心中忘有,浑然无我”,心中似受敲击,豁然开朗,刹那间忘却了所有的存在,完全沉浸在一片空明玄妙的天地之中。 整整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啸声徐歇,小蛋的意识回到现实,但觉神清气爽,心平意宁,灵台充盈著一种奇妙的超脱与飘逸之感,不经意里仙心更进一层。 由常彦梧惨死而引发的巨大悲恸,终将他激发向“坐照返空,放下执著”的天道之境,这却是任谁也不曾预先想到的事。 小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兀自鼓荡著适才的余音,赫然现出“十三虚无”中的“幽啬”一诀。 痴痴端详著常彦梧如熟睡了的熟悉面容,小蛋心头出奇沉静,双手扣住棺盖缓缓合上,似是封住所有的前尘过往。 冰伦厅里又是一阵沉寂,似乎大家还没从刚刚的震骇中回过神来,直到顾彦宝咳嗽了一声,说道:“小蛋,你这就把褚老二的心肝挖出,祭在老五灵前吧!” 顾彦岱从袖口里取出一柄锋利森寒的匕首,递向小蛋。小蛋却并未伸手接过,摇摇头道:“人死如灯灭,又何必去凌辱糟蹋他的尸体?埋了罢。” 冯彦海一愣,说道:“就算不挖出他的心肝,也该抛尸野外,否则岂非太便宜他了?” 花彦娘瞥了眼小蛋,劝道:“算了,就按小蛋的意思办罢。终究褚老二跟咱们也是同门一场,也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冯彦海哼了声,没有言语,心中却盘算著如何瞒过小蛋,将褚彦烈的尸体扔进北海喂鱼,以泄心头之恨。 忽听崔彦峨道:“小蛋,我们在天流道人身上搜到了一封信函,是方丈仙岛岛主写给太虚观观主雾流道人的。上面提到你一个朋友的名字,你要不要看看?” 小蛋怔了怔道:“我朋友?”从崔彦峨手里接过了那封书信,打开一瞧里头的内容,顿时大吃一惊。 近日在方丈仙岛上发生一起囚犯脱逃事件,结果只抓回了丁寂和倪姥姥二人,其他十余名遭幽林不的北海高手,却尽数侥幸逃逸。 岛主百流道人恐这些人向太虚观发动报复,故此派这天流道人在办妥极地仙府的差使後,即前往襄助,以备万全。 崔彦峨道:“我在来此的路上,听你们不止一回提起丁寂的名字,所以见到这封书信,便留上了心。” 小蛋长吁一口气,折起信纸道:“谢谢。”心中寻思道:“小寂怎也被方丈仙岛擒去?那太虚观似乎是方丈仙岛的分支之一,却不晓得在哪里?”他担心丁寂此刻的安危,久久沉吟不语。 花彦娘道:“咱们虽在北海住过不少年头,可这太虚观在哪儿,却也不甚清楚。” 顾彦窦嘿嘿道:“可惜冯老大一早将褚老二给杀了,不然问他多半知道。” 需知这北海八鬼勾心斗角惯了,顾彦窦醒过神後便不忘在冯彦海的伤口上洒把盐,挑拨他与小蛋。 冯彦海怒哼道:“难不成就我一个人动手,你们几个都是看热闹的?” 顾彦岱不咸不淡道:“我们还没动手,你早巳一掌打烂了老二的脑袋,这事可是大伙儿在一旁都瞧见的。” 魏彦雄自知早先向褚彦烈求饶的丑态都被众同门看在眼里,此刻急於拉拢顾氏兄弟和小蛋以求自保,应声道:“冯老大,你明知道褚老二和小蛋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为何抢在前头杀了他,教小蛋失去了亲手报仇的机会。” 冯彦海老脸胀得赤红如血,怒道:“你们几个不要含血喷人!” 尹雪瑶冷冷道:“很好,北海八鬼刚刚死了两个,剩下的几个师兄弟却又急著狗咬狗了?自冷师侄死後本门再无掌门,门下一班弟子成了乌合之众,软弱无能,教外人欺负上门,让我看著就生气。” 众人闻听她话中的意思,似想再立一名北海门的掌门,都精神一振,暂时停下争吵。 尤其是冯彦海,身为北海八鬼的老大,自感此事大有希望,一时也忘了家门不幸,附和道:“师姑祖说得极是,咱们北海门乱了这么多年,正是因为没有掌门,以至於各自为政,成了一盘散沙。” 魏彦雄已开罪了冯彦海,自不希望这位大师兄一跃成为掌门人,回头来找自己秋後算帐,急忙说道:“师姑祖德高望重,修为卓绝,这北海门的掌门理应由您老人家来做。换了旁人,弟子第一个就不服!” 尹雪瑶漠然道:“我要做北海门掌门,早一百年就做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们师父?” 冯彦海一听,觉得自己的希望又大了几分,忙说道:“魏老四不明事理,也不想想您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哪里会在乎这区区一个北海门掌门的虚名?” 尹雪瑶暗自一声冷笑,道:“我提一个人,你们看如何?” 众人齐齐盯著尹雪瑶,连崔彦峨也抬起了头,不约而同地问道:“谁?” 尹雪瑶玛瑙般透明的葱指向前一指,道:“他!”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二章 赤琉飞娱 大厅里所有目光齐刷刷聚在小蛋身上,一时鸦雀无声。 小蛋并未留神尹雪瑶和冯彦海等人之间交谈,直至厅中静谧良久,他才察觉到众人都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奇道:“你们都看著我干什么?” 霸下趴在他的肩膀上,懒洋洋地回答道:“方才尹婆婆指定由你继任北海门的掌门,这些家伙听了全傻在了那儿。” 小蛋闻言也傻了,瞧瞧尹雪瑶,又望望冯彦海等人复杂的眼神,摇头道:“我不行的。” 尹雪瑶淡淡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他们几个若有谁不服,便站出来和你比上几招,让大夥儿看看到底谁更有资格做这北海门的掌门。” 崔彦峨心伤常彦梧之死,此际竟心如死灰,全无争狠斗胜之念,又是爱屋及乌,於小蛋大有好感,率先赞同道:“小蛋仁厚磊落,由他来出任掌门最合适不过。” 魏彦雄听到“仁厚磊落”四字心里一动,思忖道:“这傻小子跟他乾爹不同,素来老实厚道,从不见他害过人。他做了掌门,总强过冯彦海。” 於是他立刻出声支援道:“三姐都这么说了,如果还有谁反对,便先问问我魏老四答不答应!”侧脸故意瞥了眼冯彦海。 花彦娘心知这北海门的掌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轮到自己头上,尹雪瑶举荐小蛋却正合她的心意,当下咯咯脆笑道:“小蛋,恭喜你成了本门的新任掌门人,往後对你六姨可要多加照应啊。” 顾彦赛与顾彦岱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一起表态道:“我们兄弟愿奉小蛋为掌门!” 尹雪瑶本以为闩己提小由小蛋接任掌门,势必会引起北海六鬼的激烈反弹,却没料到崔彦峨等人居然齐声应和,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心下暗奇:“没想到这小蛋的人缘倒是不错。”目光转向冯彦海。 冯彦海听得众人一个个都已明确表态,自己纵然不服不忿,亦是细胳膊拧不过大腿,况且这少年毕竟屡次救过自己的性命,於心中多少也存有感激。 他不等尹雪瑶开口,把心一横走到小蛋近前,单膝跪地敬拜道:“参见新掌门!” 魏彦雄未曾料到冯彦海会来这么一手,被他抢了先,顿感懊丧,赶紧抢上索性双膝跪地拜服道:“掌门人金安!” 顾氏兄弟、崔彦峨和花彦娘见状,亦纷纷拜倒。 小蛋想要阻止已来不及,望著跪了一地的师叔师姑,苦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自己是一团乱七八糟,哪能做什么掌门?都快请起来。” 冯彦海暗道:“既然大家要做戏,乾脆就把戏做足。这小子倒也有点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浑浑噩噩根本做不来掌门。不过,咱北海门的掌门人身分不过就是个摆设,出了极地仙府,大家一拍两散,谁还理他掌门不掌门?” 见小蛋来扶,他反运气沉身,跪立不动道:“你不答应,我等就长跪不起!” 顾彦岱暗骂冯彦海无耻,脸上却诚恳道:“不错,这掌门人之位非贤侄莫属!” 小蛋无奈,心道:“这些人多半是看在我乾爹去世的分上,才甘心将掌门让给我做。可他们哪里晓得我已命不长久?这掌门即便想当,也当不了几天。” 他双手一扶冯彦海,叹了口气道:“冯大伯,我如何当得起您的大礼,快起来。” 冯彦海只觉双臂上一股柔和的大力涌到,令他身不中己地站了起来,竟连稍许的抵抗亦是不能,暗自惊异道:“这小子如何弄出的一身好修为了看来咱们老说常彦梧收了个傻儿子,却是错了。” 小蛋又将崔彦峨几人一一扶起,尹雪瑶冷眼旁观并不阻止。待所有人都重新起身,方才说道:“奸啦,从现在起小蛋便是咱们北海门新任门主,他自己也已答应了。” 小蛋一怔道:“曾婆婆,我什么时候答应啦?” 尹雪瑶笑盈盈道:“刚才冯彦海说得很明白,你若不答应,他便跪著不起。你既将冯彦海扶了起来,自然是同意了接任掌门。” 小蛋呆了足足半晌,竟想不出一句反驳之词来。 尹雪瑶接著轻描淡写道:“你不是想救丁寂?恰好我知道太虚观在哪儿。但这太虚观和方丈仙岛,却涉及到本门的一个绝大秘密。除了掌门人之外,我是谁都不能说的。” 小蛋明知尹雪瑶址在要胁自己,但内在砧板上凭谁都没辙,寻思道:“小寂十有八九是真的失陷正方丈仙岛上,我既得知了这消息,拼著性命也要将他救出。 “这掌门二字,不过是个称呼,反正也不会有多少日子了,答应也是无妨。大不了回头再将它让给曾婆婆,总好过僵在这里。” 但究竟为何尹雪瑶要一力举荐自己接任掌门,小蛋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尹雪瑶见小蛋埋头不再说话,知他心中已经答应,微笑道:“很好,待此间事了,我便陪你前往太虚观,解救咱们北海门新任掌门人的好友。” 小蛋听她口口声声不离“掌门”二字,不将这顶帽子扣实在自己头上誓不甘休,无奈道:“我这模样,哪有半分像掌门的?” 他眼角余光一转,忽地发现到欧阳霓不知何时已静静站立在厅口,却不进来。欧阳霓的面色仍嫌苍白憔悴,有些佣懒地倚靠在门边,正唇角含笑地看著小蛋。 “欧阳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不进来?”小蛋问道。 欧阳霓闻言这才迈步入厅,脚下有些虚浮,显然伤势还未痊愈:“我已到了一会儿,见你们正在商议大事,便没进来。常公子,恭喜你。常五叔地下有知,也可含笑九泉了。” 小蛋一声苦笑,刚想说“我这是赶鸭子上架”,猛地醒觉道:“我既答应做了这北海门门主,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尹雪瑶见计议已定,说道:“小蛋,你既接任掌门,就应以本门千年基业为己任,揭开贯海冰剑之秘,重振北海门声威。所有北海门人,包括我在内,定当助你一臂之力,共襄盛举。” 此言一出,人人心中均恍然大悟:“敢情她这般用心将小蛋推上掌门宝座,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到底还是冲著贯海冰剑而来!” 这道理北海六鬼想得通透,小蛋也同样明白,只是想道:“我乾爹他们为了一柄不知是否存在的贯海冰剑劳禄一生,到头来连性命也丢了……就算得到贯海冰剑又如何?命没了,多少把剑也换不回来。” 冯彦海瞧小蛋默不作声,心生误会道:“好小子,得了便宜便卖乖,真把自己当作掌门人啦。这会儿居然学会了装聋作哑,和尹雪瑶一唱一和唬弄咱们。” 不防尹雪瑶也正朝著他看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冯彦海,你身为冷师侄的大弟子,自应做出表率。为了本门中兴大计,想必不会对新任掌门藏私吧?” 冯彦海又惊又怕,若非忌惮尹雪瑶出神入化的毒技,他翻脸的心都已有了。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垂首恭敬答道:“这是自然,弟子定将所知的秘密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说与新掌门知晓。不过——” 他瞟过魏彦雄等人,说道:“其他几位师弟师妹,我却管不到了。” 他短短瞬间已打定主意,准备胡乱编上几句瞎话蒙混过关。料来魏彦雄等等人同此心,也绝不会将掌握的秘密说出。届时尹雪瑶和小蛋找不到贯海冰剑,大可往这些个师弟妹身上一推,天王老子也拿自己没办法。 尹雪瑶见冯彦海低头垂手,目光狡黠,她淡淡道:“你们都应该听冷师侄说起过,本门有一项几乎失传的绝学叫做读心术……“冷师侄不会,你们的师祖也不会,偏巧,我会。如果有谁心存侥幸,企图敷衍了事,不妨试试可否瞒得过我。” 冯彦海噤若寒蝉,暗叫糟糕,更不敢再和尹雪瑶的眼光接触一下。魏彦雄等人或幸灾乐祸,或急思对策,亦都三缄其口,大厅里落针可闻。 尹雪瑶也不继续追问冯彦海,只微微含笑注视著众人,似是胸有成竹,不怕北海六鬼不一一低头,老老实宝交代出贯海冰剑的秘密。 忽然听小蛋说道:“曾婆婆,你不必问冯大伯他们了,不过是一些毫无规律的数字,我全部告诉你就是。况且我乾爹已去世,他老人家掌握的那部分秘密再也无人知道,哪怕把其他的都凑齐了,依旧没用。” 冯彦海自不知去年灵泉山庄一战,小蛋以“盈虚如一”心法,在无意中由冰流道人嘴里套问出了那部分有关贯海冰剑的奇异数字,他纳闷不已。 这小子素来不会说谎,难不成常老五早就暗中传给了他?不对啊,若是如此,他又为何说自己并不晓得常老五所知的那份秘密? 尹雪瑶凝望小蛋不语,自是在用读心术判断此言的真伪。小蛋坦然无愧,也就任由她察探,视线并不回避。 须臾之後,尹雪瑶的樱唇泛起一缕笑容,轻轻道:“有没有用咱们终须试上一试,焉可轻言放弃?只是你的这些叔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不知该如何打发?” 北海六鬼心头一寒。推己及彼,尽皆想到倘若是自己得到了贯海冰剑的秘密,也断不容许还有第二个人分享。眼下小蛋既已获得几人心底之秘,自己便已无丝毫的利用价值可言,惟有杀了乾净。 尽管尹雪瑶笑靥如花,似乎没半分动手的意思,但亲睹过她两日前谈笑之间以无影之毒连诛强敌,有谁还敢大意? 顾彦岱、顾彦窦心意相通,偷偷瞄了眼欧阳霓,盘算道:“实在不行,就将这丫头扣为人质,设法脱身。” 倒是崔彦峨心感常彦梧之死,已暗暗决定终老极地仙府,陪伴五弟的灵柩一世,听了尹雪瑶之言倒不觉得如何惊惶。 小蛋似全然不晓得这些人在想什么,沉思片刻後说道:“曾婆婆,乾爹生前说过,冷仙翁并未将本门真正的高明绝学传授给八位弟子,以致他们的修为始终未能踏入上乘境界。 “我想请您将本门的高深绝学传给几位叔姨,往後大家伙儿齐心协力,自不会再受旁人欺侮,更不必为了争抢本门绝学明争暗斗,伤了和气。” 听了这话,冯彦海等人都呆住了,连尹雪瑶的脸上也露出惊诧之色,继而明眸里闪过一抹喜色,暗道:“用本门的一干绝学秘笈将他们羁绊在这儿,倒是个不错的法子。这些人虽说修为粗浅,却很肯动脑子,经过一番调教,也许能勉强替小蛋做个帮手。” 想到这里她已改变了主意,颔首道:“你是掌门人,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北海六鬼见不仅能保住性命,反而能得学梦寐以求多年的本门精深绝学,无不大喜过望,慢慢地觉得有小蛋这么一个掌门也还不错,齐齐躬身谢道:“多谢掌门人,多谢师姑祖!” 自承认小蛋接掌北海门以来,无疑以这一声“掌门”叫得最为心甘情愿。 欧阳霓道:“常公子,你何时前往太虚观,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尹雪瑶心中另有打算,并不愿欧阳霓随行,婉拒道:“欧阳姑娘,你的伤势未愈,身子还虚弱得很,不妨留在仙府休养。雪流道人和褚彦烈等人尽已伏诛,当无人再清楚仙府的所在和府中设置,这儿暂时还算安全。” 小蛋念及雪流、天流诸道强横的身手,心有余悸道:“这太虚观和方丈仙岛不啻是龙潭虎穴,我救小寂势在必行,却又何苦连累别人?尤其欧阳姑娘为了保护我,已险些丧了性命,更不能令她再去冒险。” 一念至此便说道:“欧阳姑娘,曾婆婆,你们都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就成。” 尹雪瑶明白小蛋心意,低低一哼,道:“修为刚有点小长进,就想充英雄?没有我,你寻得到太虚观?” 小蛋道:“还请曾婆婆指点,又或画一张草图给我。” 尹雪瑶冷笑道:“要么我和你一起去,要么咱们谁也别去,你自己决定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冰伦厅,遥遥传声道:“明日一早,我在冰伦厅里等你。” 冯彦海等人互视两眼,心里均道:“他们这一去不晓得是否有命回来。无论怎样,先将本门绝学典藏取来总是不错,这可是小蛋掌门答应过的事。” 这么一想,几个人自感理直气壮,纷纷往厅外追去,只留下崔彦峨没动。 欧阳霓目送几人出厅,低声问道:“小蛋,你真的不想让我陪著去么?” 小蛋笑了笑,道:“我又不真的是什么大掌门,要这么多人陪著出门?你安心休养就好。” 欧阳霓默默凝视小蛋,幽幽一叹道:“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我去了……只怕拖累你。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小蛋被她看得有些尴尬,微微侧转开脸,却听崔彦峨道:“小蛋,明早你便要走了,赶紧过来替你乾爹多烧些纸吧。” 小蛋低低“嗯”了声,跪在崔彦峨身旁,从她手里接过一叠冥纸,一张张地揭开轻轻放入火盆中。微蓝的火苗在盆中“劈啪”轻响,冒出缕缕黑烟,冥纸很快焚成银色的灰烬,积满盆底。 小蛋心中出奇的平静,望著从火盆里飘起的灰烬,默道:“乾爹,等我救出小寂,再将四相幻镜转托给他,便回来陪伴您老人家。我会给自己再打造一副冰棺,就摆放在您的身边,今後咱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浓烟升起,刺得他眼眶里满是泪水,手中的冥纸燃尽,直烧疼他的指头兀自不觉……翌日清晨尹雪瑶回到冰伦厅,两人稍做交代,辞别众人,携著霸下离开极地仙府,往太虚观而去。 起初一段两人都在高空御剑飞行,待往东北方向行出五个多时辰,尹雪瑶引著小蛋徐徐下降,改以御风之术,距离底下的冰海尚不到百尺。 小蛋情知太虚观已不会太远,故此尹雪瑶放低了飞行高度,以方便找寻。 他御剑飞了将近一个白天,多少也有些累,於是藉著御风的机会,缓缓调息,养精蓄锐,准备稍後在太虚观可能面临的一场恶战。 尹雪瑶冷眼观察小蛋御风的姿态,当真轻若鸿羽,飘若柳絮。 其时天寒地冻,正是西北风最为强劲凛冽的季节,两人逆风行进理应颇为吃力。可小蛋身法柔和舒展,竟能藉著斜前方刮来的寒风一飘一荡,倏忽数丈,看似浑不著力。 尹雪瑶不由暗自称奇:“他施展的这手身法甚是绝妙,较之本门的功夫犹有胜之。听说他的师父是忘情宫宫主,这一手本事多半是叶无青所传。魔道三宫果然名不虚传。” 饶是她智慧聪颖,这一次却偏偏猜错了。小蛋施展的,正是丁原传授的“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逝”一诀。尹雪瑶僻居北海,两百多年里,又有九成的光阴用以闭关修炼,竟末认出。 风里忽然传过一阵嗡嗡怪异声响,间或夹杂著一两人的高声喝斥,只是离得远了,听得尚不真切。 霸下不喜寒冷,一直将四肢和脑袋缩在壳里,听到这声音,好奇地探出小脑袋瓜张望道:“这是什么声音?好像那边有人?” 尹雪瑶不以为意道:“可能是谁不巧撞上了大群魔物飞虫,无法脱身。” 小蛋记起来时的路上,乾爹曾介绍过诸般出没在北海的厉害魔物,兴许是鸿莲高照,自己至今都没碰上过。听尹雪瑶这一说,不禁心中一动,道:“咱们过去看看,真要是这样,若能设法解救那是最好。” 尹雪瑶口中道:“为何你总是喜欢多管闲事?说不定咱们教这班魔物缠上,也自身难保。”但她还是跟著小蛋转向西北方御风疾行。 不一刻,望见前方雪峰间有一团硕大斑斓的彤红色云团凝众不散,掩住半边雪坡。 待飞得更近些,两人才惊讶地发现,那团红云居然是由成千上万条肋生四翅的赤色娱蚣形成,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好生惊人。 尹雪瑶微微色变,道:“这是‘赤琉飞蜈’,平日里三五成群横行北海,极为难缠。但这般数以万计地聚集成群,却实属罕见。” 说著话,两人已发觉方才那一声声呼喝是从两名白衣道士的口中发出。 两人均飘立在虫群中,均持著根奇异旗幡,在空中不停摇晃,似是在驱动赤琉飞蚁朝雪坡上的一侧冰窟不断发起冲击。 从两道的穿著打扮看去,似和雪流道人同属一家,但举手投足间显示出的修为却相差颇远,莫说及不上雪流道人,连雾流的实力也高出他们不少。 在那依稀现出的冰窟洞口,也亮起了一蓬雪白剑光。 那些冲在前头的赤琉飞娱触及剑芒,纷纷坠落於地。然而魔虫的数量委实太多,杀之不尽,除之不绝,任洞中人剑术再高也毫无办法。 小蛋和尹雪瑶飘落到雪坡对面的一处冰岩之後,那两名白衣道士一来修为有限,再则正在全神贯注地指挥赤琉飞娱猛攻冰窟,竟未察觉。 突听左首那名道上向著冰窟内扬声道:“阁下已山穷水尽,还是投降罢!” 冰窟里的人只冷冷一哼,猛然激射出一束白光,风驰电掣般打向劝降的那道人。 然而洞外的赤琉飞娱著实太过密集,“嗤嗤”连声,那束白光连贯数百只魔虫,终於力竭而坠,落在远离白衣道上数丈外的地上,“当啷”一声脆成数断,竟是一根从洞内随手拔出的冰棱。 尹雪瑶秀眉微扬,心中喝彩道:“奸功夫!” 猛听身旁的小蛋惊咦道:“是鬼锋!”原来冰棱射出,连伤数百条赤琉飞蜈,令得冰窟前的魔虫为之一怯,不约而同往後稍稍退开,露出洞口伫立的白衣男子身影。 虽然小蛋和鬼锋仅见过两次,但其人其剑给他的印象实在深刻异常,故而一眼即已认出。 尹雪瑶诧异道:“你认识他?” 小蛋点点头,脑中急思解救之策。 擒贼先擒王,原本制服两名白衣道人,是解围的最佳方法,但对方龟缩在赤琉飞娱中央,只怕没冲到近前就被打成马蜂窝了。 小蛋有乌犀怒甲护身,当然不惧,可仅凭一人之力,又如何驱得散数万魔虫? 忽地灵光一闪,小蛋低声道:“你们在这儿等我!”放下霸下,反手掣出雪恋仙剑,足尖一点一飘掠出冰岩,向雪坡急驰。 那两名白衣道士这才惊觉背後有人,尚未来得及出言喝止,小蛋看清两人飘立的方位,默念心诀真气流转,振剑劈开一扇星门。 两道失声惊呼中,小蛋的身形一闪,已没入星门,失去了踪影。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三章 仙岛内幕 星门乍现,小蛋将将弹射到两道背后,雪恋仙剑一式“披荆斩棘”向左首那白衣道士脖颈削去。 那白衣道士惊骇之下无暇回身,反臂用旗幡一架。 “铿!”仙剑劈落在旗幡的长杆上顺势一弹,正刺中对方的右肩,却是用上了“弹”字诀。 想那“天照九剑”和“忘情八法”乃正魔两道的顶尖奇学,白衣道士仓促之间又焉能防住?他一声惨哼,只觉仙剑上一股凛冽的螺旋气劲破体而入,将肩头的经脉绞得支离破碎,一条右臂眼看不能用了。 小蛋不欲伤他性命,振腕抽剑,正想再用一招“雷厉风行”将其制服,身遭“嗡嗡”轰鸣,数百条赤琉飞娱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却撞击在乌犀怒甲上“叮叮”弹回,发出一股被烤灼的焦臭。 受伤的白衣道士趁机往后飞退,旁边的同伴冷喝道:“什么人敢管我太虚观的闲事?”旗幡一招,点向小蛋咽喉。 小蛋已知太虚观和方丈仙岛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闻言也不惊异,暗道:“我需尽快擒下这道士,若让他也逃走,事情可有些麻烦。” 他仰仗着乌犀怒甲护体,又量那白衣道士修为有限,竟不躲闪,雪恋仙剑一式“吾身独往”以攻对攻,合身杀向对方怀中。 白衣道士见状心里一虚,忙不迭朝右闪躲,旗幡自然而然地偏离开去,“啵”地点中小蛋左肩,滑了开去。 小蛋得尹雪瑶之助登上坐照之境,又于日前勘破“坐照返空”的真谛,仙心与功力大进,这白衣道士自远非其敌。 他灵台清澄,将白衣道士的一举一动尽数映射在心,可谓毫末毕现,更能奇妙地感应到对方下一步的趋避动向,当下料敌机先,左手食指一屈一弹射出圣淫虫丝。 这一奇学出自天陆魔道绝顶高手楚望天多年的潜心参悟,奥妙之处岂是白衣道士所能识得?顿时胳膊一紧一凉,已被银丝牢丰缠住,挣脱不得。 白衣道士左臂一阵麻木,暗叫道:“不好,丝上有毒!”又见小蛋收紧银丝将自己往身前带去,他猛一咬牙,竟挥起旗幡“噗”地齐肘切断左臂,血光迸现,他痛哼一声脱开银丝束缚,隐没到赤琉飞蜈群中。 小蛋没料到这白衣道士狠绝至此,已然追之不及。这时漫天的飞蜈排山倒海般在主人的驱使下涌将过来,他虽自保无虞,却无暇施展十三虚无再做偷袭了。 如此大乱一场,冰窟内的鬼锋自能看见,奇怪的是他并未藉机冲出与小蛋会合,只振声长啸道:“小蛋,是你么?” 敢情时隔三年,小蛋容貌体形多少有些变化,而方才连伤二道的身手之高更是今非昔比,令得鬼锋急促之间也不敢确定。 尹雪瑶和霸下趁着两道心神慌乱为小蛋吸引之际,双双破入虫群,和小蛋合于一处。 尹雪瑶右袖飞展,“呼”地扬出一蓬粉色烟雾,近处的赤琉飞娱挡者立毙,“嗤嗤”怪叫,坠地身亡。 小蛋压力一松,觑准冰窟方向,运气注剑,劈开星门道:“定!” “呼——”星门一开一合,两人一龙脱身而出,遁入冰窟之中。 一进冰窟,霸下便问道:“尹婆婆,你方才使的粉雾是啥宝贝,怎不多用两次?” 尹雪瑶凝神平息,也不回答。其实那粉色烟雾名叫“妃子笑”,取的是“一笑倾城”的寓意,中者顷刻间大笑不止,直至岔气而死,实乃极厉害的毒药。 但这“妃子笑”极难取材,更不易炼制,成品少之又少,等闲情形下尹雪瑶绝不会轻易动用。 尤其在这般的空旷雪坡之上,面对成千上万的赤琉飞娱和呼啸猛烈的寒风,她身藏的奇毒有限,对付一两百只或许不成问题,可要想杀出一条血路又谈何容易? 只是尹雪瑶生性高傲,也不愿向霸下解释,却蓦地想道:“小蛋显然也是明白这道理,所以才当机立断施展遁术避入冰窟,以免我和霸下深陷重围。” 想到此处,她不由自主望了小蛋一眼,暗道:“他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灵光偶现?”原本民间有句俗谚,叫做“聪明脸蛋笨肚肠”,可尹雪瑶却开始有些疑惑,这话用在小蛋身上时,是否应该刚好倒上一倒? 如果她能够更深一层的了解小蛋,便当明白这少年身上拥有与生俱来的质朴与善良,因此从不会主动将别人往坏处想,是故不时中人圈套,吃亏上当。 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即使当日在忘情宫中,他被叶无青、楚儿、蒙逊等人害得惨极,也宁愿念着他们的好处而毫无怨言,更在楚儿、叶无青遇难时先后舍命相救,义无反顾。 这等行径若依世俗眼光来看,自然是傻之又傻,不可理喻。那也就难怪常彦梧临终前,仍不忘叮嘱他一句“不要待人太好了”。 至于小蛋初入天雷山庄之时,步步为营,处处小心,却因是心中有鬼,多了一分愧疚之故。可一旦遇到险绝恶境,小蛋见机之快,应变之速,往往令人瞠目结舌,与平日里的沉稳木讷形成鲜明反差。 而常彦梧生前事事喜欢大包大揽,又常爱自作聪明,小蛋稍有异议,即便是正确的,也无一例外地招来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久而久之,小蛋有事都习惯放在心里,只管顺从着干爹的意思,以免惹他生气。 而今常彦梧离去,无形之中也带走了小蛋的依赖和寄托,使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往后一切的难关都惟有自己独自去闯荡解决了,便如挣脱茧蛹的彩蝶,终于完成了一次蜕变,走向独立与成熟。 这边尹雪瑶见鬼锋孤身单剑,守得洞口风雨不透,将数万穷凶极恶的赤琉飞娱拒之门外,禁不住由衷佩服,说道:“鬼锋先生,请退后五尺,摒住呼吸。” 鬼锋在这冰窟口已独自坚守了三个多时辰,纵是铁打金刚也会感到疲乏。 他听尹雪瑶如此说,也不多问,一催玄冰鬼气,破心雪剑光芒大盛,如雪团般朝外卷涌,“嗤嗤”剑气激荡中击落下三十多条赤琉飞娱,虫群朝后退避,让出丈许的空间。 尹雪瑶娇笑赞道:“好俊的剑法!” 被鬼锋的这式“云台卷雪”激起争雄斗胜之心,她有意也露上一手,只见黑色长袖如墨云出岫,变幻万千,从袖口中吐出一蓬若有若无的淡淡紫烟,凝聚不散,弹指间已将偌大的洞口完全封锁。 一群赤琉飞娱去而复返,迎头撞在紫色轻烟上,发出“嗤嗤”低响,竟似身陷泥沼般被紫烟牢牢黏住,拼命扑腾两对狭长的飞翼,怎也挣脱不得,纷纷僵毙。 不多久,洞口悬浮的紫烟之上,便粘满三四百条赤琉飞娱的尸体,密密麻麻色、彩斑驳,看上去煞是恶心。 这是什么毒,怎地如此古怪?鬼锋暗自一凛。 尹雪瑶彷佛已读到他心中的疑问,说道:“这是‘紫梦仙萝’,能长久悬浮不散,用以封闭洞口对付魔物,最适合不过。两个时辰内,不必担心赤琉飞娱会闯入冰窟,待天黑后咱们再设法突围。” 此时小蛋功聚双目朝冰窟内打量,霍然发现冰壁上软软地倚靠着一个素衣少女,肌肤赤红如火,俏脸上汗珠不停滴淌,双目紧闭已陷入了昏迷,不是罗羽杉却又是谁? 小蛋和霸下一个叫道:“罗姑娘!”一个喊道:“乾娘!”齐齐往冰窟深处奔去。 也顾不得诧异罗羽杉为何会和鬼锋一同到了北海,小蛋探手轻抚她的额头,只觉自己的手掌贴在了一块滚烫的焦炭上一般。 昏睡中的罗羽杉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碰触自己,“嘤咛”一声睫毛颤动了两下,便又没了动静。 鬼锋道:“她中了赤琉飞娱的火毒,又在太虚观里捱了雾流道人一掌。” 霸下听罗羽杉中了赤琉飞娱之毒,反而松了口气,心想既有尹雪瑶这般使毒的大宗师在此,区区火毒还不是手到擒来?赶忙叫道:“尹婆婆,快救我乾娘!” 不料尹雪瑶眼睛一翻,道:“她是你的乾娘,却跟我无甚关系,我为何要救?” 霸下闻言一呆,望向小蛋,盼他出言恳求尹雪瑶为罗羽杉解毒。 小蛋这时已逐渐适应了冰窟中的幽暗光线,看到罗羽杉右手手背和耳垂下,各有一处殷红水疱。听尹雪瑶拒绝为罗羽杉医治,他也不多说,雪恋仙剑在左手腕上轻轻一划,鲜血迸出,将血珠滴入罗羽杉的樱唇。 此刻,冰窟外的两名白衣道士,已发现洞口被尹雪瑶布下的“紫梦仙萝”封锁,便命赤琉飞娱朝后退出丈许,不再作无谓牺牲,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尹雪瑶说不救本也是气话,只因听到霸下口口声声大叫罗羽杉“乾娘”,她的心底莫名其妙升起一丝酸意,有意迫小蛋亲自出言相求。 这刻见小蛋割破手腕,喂血解毒,她不禁心生诧异,走近到两人身后,冷眼旁观,万一罗羽杉毒伤恶化也好及时出手救治。 数十滴热血入口,罗羽杉迷迷糊糊地听见小蛋的声音在轻轻呼唤自己。 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力量,罗羽杉艰难地睁开双眼,过了许久,才模模糊糊看到小蛋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心中惊喜展颜一笑,当真如芍药花开,明艳不可方物。 小蛋见罗羽杉苏醒,顿时一宽。 需知他体内的圣淫虫精血乃天下至寒至毒之物,方才听鬼锋说起罗羽杉中的是火毒,心里便有了几分底。待数十滴含有圣淫虫精血的血滴入罗羽杉的体内,水火中和,阴阳交泰,以毒攻毒,果然产生效用。 罗羽杉凝望着小蛋的面容,虚弱道:“小蛋,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蛋摇摇头,继续不停地将血珠滴入罗羽杉的唇中,道:“别说话,我助你疗伤。” 他右手回剑入鞘,半环半抱起罗羽杉的纤腰,将手掌轻按在她的玉背上,真气微吐注入经脉,暗自一惊道:“她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尹雪瑶见罗羽杉得圣淫虫精血之助,已转危为安,又看到小蛋轻搂着她运功疗伤,鼻子里低低一哼扭开头去。 “鬼锋先生,你和那些人不是朋友么,怎会打了起来?”霸下问道。 鬼锋斜倚在洞口,监视着冰窟外的动静,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不一刻罗羽杉又在小蛋的怀中沉沉睡去。 小蛋又是怜惜,又是庆幸:“聿亏阴差阳错数我遇见了鬼锋先生和罗姑娘。不然她若有个闪失,我、我——” 他实不敢再往下想,只知道如果怀中之人有事,自己纵然粉身碎骨亦弥补不了。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鬼锋先生,罗姑娘不是回南海了么?” 鬼锋也不隐瞒,将罗羽杉为何随他前来北海的原委说了。 小蛋心里泛起一股酸甜难言的滋味,望着罗羽杉憔悴委顿的王容,感动道:“她早已料到即使追上我们,干爹也绝不肯因为鬼锋先生的警告而回头。她是怕我孤身犯险,才不顾一切地赶来。”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想明白这层,小蛋的眼眶一热,右臂不觉紧了紧罗羽杉滚烫的娇躯,恨不得将自己体内所有的热血都输了给她。 鬼锋接道:“我们一路追到北海,只在日前撞见了丁原夫妇,却不知极地仙府到底位于何处。罗姑娘不愿就此放弃,我只得带她前往太虚观,希望能从雾流道人那里打探到一些消息。” 小蛋记起灵泉山庄鬼锋与冰流道人的谈话,心内恍然。鬼锋先生和罗姑娘定是怀疑他们已落入方丈仙岛之手,故而冒险前往太虚观察探。 鬼锋继续说道:“我们话不投机,雾流道人突然翻脸,放出赤琉飞娱围攻。激战中,罗姑娘不慎中了雾流道人一掌,又教赤琉飞蜈蛰伤。 “我护着罗姑娘冲出太虚观,那两名白衣道士却驱动赤琉飞娱紧追不舍,正巧此处有一座冰窟,我情急之下藏避进来,后来就遇到了你们。” 他寥寥数语,语气极为平淡。可小蛋和尹雪瑶都清楚,要在数万赤琉飞蚁和太虚观众道围攻中,救护受伤的罗羽杉突围而出,其过程远不只他说的那般轻易。 换作旁人,或早已丧命观中,又或抛下罗羽杉独自逃生。 小蛋明白若出口言谢反会令鬼锋不喜,以为别人将他看作了挟恩图报的小人,因此他只轻轻一叹,道:“鬼锋先生,难为你了。” 果然鬼锋淡淡转开话题:“小蛋,这位黑衣姑娘是谁?” 他虽无俗世情欲方面的追求,但绝非懵懂不知。 携罗羽杉一路行来,察觉这纯洁无瑕的绝美少女对小蛋情根深种,他内心里亦不知不觉对温柔善良的罗羽杉生出好感。 尽管不涉及男女之欲,但鬼锋也盼望罗羽杉能心事顺遂,平安喜乐。隐隐的,便起了扶危怜弱之心。这才不惜与雾流道人反目成仇,拼尽全力将罗羽杉救出太虚观。 故此,当他见着小蛋身旁又跟着一位冷艳无双、修为惊人的神秘少女,不禁为罗羽杉抱起不平。 倘若这小子真是喜新厌旧之辈,只怕鬼锋的破心雪剑又要出鞘了。 小蛋自不晓得鬼锋的念头,回答道:“这位曾婆婆姓尹,是我干爹的师姑祖。” 鬼锋一怔,无法理解小蛋口中这稀奇古怪的关系,更难将一个妙龄少女与“曾婆婆”三个字联系在一起。但他心思深沉,也不多问。 惟有霸下机灵,看出鬼锋心中的疑惑,便将极地仙府的遭遇滔滔不绝地说了。 鬼锋听完,嘿嘿低笑道:“这些人的手伸得还真是够长。” 霸下问道:“鬼锋先生,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洞外暮色正浓,离天黑尚有一段时间,鬼锋左右也是无事,说道:“多年前我远赴北海,想寻觅一门绝世剑法,替家父报仇。不意遇见一位北海魔道的宿老,人称‘司徒三绝’,我们以剑会友整整切磋了七天七夜。” 霸下好奇道:“那你和那个司徒三绝到底是谁更厉害些?” 鬼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当时我修为远未大成,自然远不如他。后来经他指点,得知北海有一处名叫‘太虚观’的地方,藏有上千种正魔两道的各派绝学。只需交出自身的一门绝技,即可与他们的‘老板’进行交易。” 小蛋一怔,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样的道观,同时也明白了鬼锋这一身惊世骇俗的奇绝修为,究竟是从何而来。 只听鬼锋说道:“我按照司徒三绝的指点,寻到太虚观,用鬼仙门的绝学交换到了一门玄妙心法,苦修数十年后,自以为堪可无敌于天下,于是仗剑南归,却接连受挫在罗牛和盛年的剑下。” 这段故事小蛋曾亲身经历,听鬼锋旧事重提,心下亦是感慨万千。 鬼锋凝望着洞外铺天盖地的赤琉飞娱,又说道:“我重回北海,又找到太虚观。这次,雾流道人提出要我替他们办成一件事作为代价。我答允了,此后就有了灵泉山庄之战。” 小蛋问道:“太虚观怎会拥有这么多各派绝学?那个老板又是谁?” 鬼锋摇头道:“太虚观仅是方丈仙岛的一个分支,专司对外交往,进行所谓的‘交易’。我只知道雾流道人他们将那个隐身幕后的神秘主人称作‘老板’,但莫说真实身分,便是面容真身,也从无外人见过。” 说到这里,话题便告一段落。小蛋低头见罗羽杉呼吸平稳,身子也不似方才那么烫,知道她性命已无大碍,稍稍松了口气。 “天快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尹雪瑶,怱地转首望向洞外。 “干爹,待会儿天黑透了,你便再施展遁术,咱们悄悄溜走。”霸下道。 尹雪瑶冷笑道:“外面一马平川,极目千里,咱们能逃多远?” 鬼锋道:“惟一的法子便是釜底抽薪,将那两个主持赤琉飞娱的道士擒下。” 尹雪瑶道:“只怕他们吃过前一次亏,接下来再不会轻易上当。” 两人一龙商量了一会儿,均不得要领,怱地听到罗羽杉轻声道:“好黑啊,这是哪儿?” 小蛋听她说话的中气足了不少,心下一喜:“我们在一座冰窟里,已没事了。罗姑娘,你再睡会儿吧。” 罗羽杉摇了摇头,反而睁大一双翦水般的双眸默默的回望小蛋,目光流转问却看到他那只鲜血淋漓的左腕,低低惊呼道:“你受伤了,疼不疼?” 小蛋也不说破,以免她过意不去,微笑道:“只一点皮肉伤,不碍事。你呢?” 罗羽杉惟恐小蛋怕她难受而有意隐瞒,待仔细察看过他的伤处,果然仅是些许轻伤,才没追问。 她伤势颇重,脑袋里昏沉沉地难受,因此竟没想到:小蛋既有乌犀怒甲护体,又何至被划伤? 听小蛋问起自己的伤情,罗羽杉慵懒一笑道:“不要紧,我已好很多了。” 其实她体内赤琉飞蜈余毒未退,煞是痛楚,兼之背上被雾流道人掌力打中,略略吸一口气都会疼得冷汗涔涔,却不愿小蛋担心,只说不疼。 她看见小蛋肩头的霸下,喜道:“小龙,你也来了?常老爷子和欧阳姑娘呢?” 小蛋神情一恸,道:“我干爹不幸仙逝,欧阳姑娘留在极地仙府养伤。” 罗羽杉“啊”了声,黯然道:“对不起,我没来得及给你们报讯。小蛋,别太难过了。” 小蛋道:“我已好很多啦,谢谢你。” 尹雪瑶见两人说起来没完没了,一蹙眉,道:“咱们还是先想好该如何脱身吧,要聊天等有时间再说不迟。” 罗羽杉这才注意到旁边还另有别人,更记起自己负伤后乃是鬼锋舍命救护,杀出重围,想必他也在这里,将自己和小蛋刚才的对话部听了去,不禁大羞,轻嗔薄怒地瞥了小蛋一眼,怪他不提醒自己这儿还有别人。 小蛋倒没想这么多,稍稍扶起罗羽杉让她能看见尹雪瑶,介绍道:“这位是曾婆婆姓尹,是我——” 尹雪瑶冷冷截断道:“是你干爹的师姑祖,同样的话你见一个人就说一次,也小嫌烦。” 小蛋被她抢白,也不生气,只微微奇怪曾婆婆的火气为何一下子变得这么大? 罗羽杉无法施礼,只好恭声道:“晚辈罗羽杉,见过曾婆婆。” 尹雪瑶淡淡道:“罗姑娘,你不必跟着小蛋的称呼叫我,我可受不起。” 猛然洞外“呼”地一响,火光大亮,两团硕大的火球从赤琉飞娱群中掠出,直射紫梦仙萝,竟是外面的白衣道士用上了火攻。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四章 破而后立 鬼锋早已看见这两团火球,刚想挥袖荡出,蓦地惊觉道:“不好,我这袖风一起,岂不是将洞口的紫烟也尽数拂散了?” 他稍一迟疑,两团火球已扑入洞中,“呼”地燃着紫梦仙萝,瞬间黑烟腾腾,将洞口的毒雾付之一炬。 洞外的赤琉飞娱却不怕火,跟在火球之后蜂拥而入,隆隆的翅膀振动声如雷响鸣,震得冰窟也发出微微颤荡。 鬼锋见紫梦仙萝被毁,反而破釜沉舟,再无顾忌,他左袖飞展,挟起一蓬白茫茫的寒雾涌将出去。 “啵啵”连声,数十条赤琉飞蜈冻僵毙命,却被下方的同类如一条红毯般托着,竟不落地。 尹雪瑶一声哧喝抢到鬼锋身旁,玉掌翻飞如蝶,替他护住侧翼。有两条赤琉飞娱已绕到她的身后,但甫一及衣身躯猛地一抖,直挺挺地坠落于地,已是中毒而亡。 霸下勃然大怒道:“臭娱蚣,小爷偏不信你们不怕火!”它鼓气扬声,打出一串火菊,从尹雪瑶头顶越过,迎头撞到一群飞蜈。 “嗤嗤”脆响,一条条飞蜈散出焦臭气味,竟似被荼阳地火烤熟了。 可这一番大砍大杀,对洞外的数万之众赤琉飞娱而言,不啻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赤琉飞娱在白衣道士的驱使下铺天盖地地汹涌而入。 鬼锋见局势不利,道:“小蛋,你用遁术护送罗姑娘脱身。我和尹仙子随后就来,咱们到太虚观东南三十里的一片针叶林里会合。” 他说的会合地点尽管距离太虚观极近,但料来两名白衣道士决计不会想到众人脱险之后,还敢往太虚观方向躲避,只会向远处搜索。 可鬼锋却不晓得,小蛋并不知道太虚观的具体所在,要找他口中所说的那片针叶林,无异于缘木求鱼。 小蛋尚未应声,就听到“淅淅簌簌”头顶一蓬蓬冰屑洒落,像是下了一阵冰雨般。紧跟着上方的冰壁“喀喇喇”巨响,迸裂出一道道巨大的缝隙,不住有冰棱往下掉落。他急忙抱起罗羽杉,朝旁避让。 霸下惊疑不定道:“怎么回事,要地震么?”想想自己喷出的几口火球虽凶猛灼热,但也不至于威力巨大到将这座冰窟融塌。 洞内的赤琉飞娱显然比众人更早一步感应到即将发生的异变,在白衣道士的驱动下变得异常焦躁不安,鬼锋和尹雪瑶压力顿减。 鬼锋久居北海,首先反应过来,素来冷峻如冰的面容竟微微变色,大喝道:“快冲出去,这儿要雪崩了!”他不惜耗损真元,催动玄冰鬼气注入破心雪剑,剑光登时大盛,“劈劈啪啪”赤琉飞蜈挡者立毙。 说话间,洞内的冰壁和脚下的冰面也猛烈裂开,从洞外更传来极为遥远沉闷的轰鸣,似有一团滚雷从雪峰之上飞速俯冲而来。 那两名白衣道士被赤琉飞娱包卷,耳畔又尽是嗡嗡的翅膀闪动声,于雪崩之事兀自没有觉察,依旧挥引旗幡,强驱虫群攻击冰窟。 可赤琉飞娱再是强悍,在无可抵挡的天威面前,仍不禁本能地产生惊恐,已渐渐不听白衣道士的号令,开始向四下逃散。 然而洞内的赤琉飞娱一时不及退出,鬼锋和尹雪瑶虽急,片刻之间也冲不出去。 小蛋拔出雪恋仙剑,心道宁可再次陷入虫群,也总好过被雪崩活埋,正欲施展十三虚无心诀,冷不丁背后的冰壁整体塌落,朝着他和罗羽杉压了下来。 他用身体护住罗羽杉,向前一跃,“砰砰砰砰”,数块冰石击中背心,虽毫发无伤,但也隐隐生疼。 依稀听见鬼锋在洞口叫道:“小蛋,快出来!”原来他和尹雪瑶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却不愿先自离去,回过头来招呼小蛋和罗羽杉。 小蛋仙剑拄地稳住身形,搂着罗羽杉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向前飞掠。孰料身子甫一腾空,前方“轰”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大片冰岩从洞顶坍塌而下。 小蛋惟恐伤着怀里的罗羽杉,不敢逞强,一边运起乌犀怒甲护持全身,一边振剑斜挑,将两块数百斤的冰石激飞,身子却迫不得已往回翻纵。 还没等他落地,四周的冰窟已齐齐塌陷,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竟再无回避躲闪的空间。小蛋电光石火间心底一沉,藉着微弱的光亮却看见罗羽杉的俏脸上无惊无悲,正痴痴凝望着自己。 一刹那,他的心也澄定了下来,向罗羽杉微微一笑,只想道:“就算逃不出去,被活埋在这里,我们却终究是在一起了。” 念头未定,猛听怀里“叮”地一声悠扬鸣响,四相幻镜青光如虹飞腾而起,在两人头顶急速旋转飘浮,一蓬蓬青色光芒射落,竟将四面八方的千钧冰石悉数挡在了光罩之外。 小蛋惊喜交集,心道:“只要捱过这关,我有十三虚无遁术,总能出去!” 危险稍一离去,他不由又记挂起尹雪瑶、鬼锋和霸下,担忧道:“不晓得此刻他们脱险没有?” 周围地动山摇,隆隆之声不绝于耳,雪崩显然尚未过去,干着急也是没用。小蛋正想着,蓦然丹田升起一股冰凉寒意,迅速扩散向全身经脉,所到之处真气涣散,五脏欲裂,疼得他情不自禁低哼了一声。 罗羽杉一惊,见小蛋脸上泛起一层妖艳的红潮,肌肉轻轻颤动,似在承受着难以想像的痛楚,忙问道:“你怎么了?” 小蛋强忍着答道:“我没什么……你、你快——”手上劲力一软,罗羽杉从怀中滑落,摔坐在他的腿边,因牵动到伤处,亦禁不住轻轻一声嘤咛。 小蛋紧抓着雪恋仙剑的剑柄,勉力坐下,关切道:“你、你没摔伤吧?”他体内疼的痛不欲生,短短六个字说来,竟也变得艰难无比。 罗羽杉顾不得自己的疼痛,也忘了害羞,手握住小蛋的胳膊,帮他稳住身形,颤声道:“你体内的圣淫虫精气又发作了么?” 小蛋点点头,一颗颗冷汗如雨而下。他猛力挣开罗羽杉纤手,道:“放、放开我!” 原来先前小蛋为救助罗羽杉,与她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多时,竟在不知不觉中激起了圣淫虫潜伏的意识。 此刻冰窟坍塌,好比一间与世隔绝的天然暗室,干柴烈火齐至之下,终于霍然发作。 小蛋虽挣脱了罗羽杉的手,可一只膝盖正无巧不巧地轻轻顶到她修长娇挺的小腿上,尽管隔了一层衣纱,可随着身躯的颤抖,此中滋味依然蚀骨销魂。 他心头一荡,望见罗羽杉那温润柔软的樱唇仅在数寸开外,只需身子稍稍朝前一倾,即可饱尝芳泽,顿时一团欲火直窜头顶,神智一昏便欲吻上。 千钧一发之际,小蛋的目光扫到罗羽杉玉颈上的一根细线,正是他所赠的那枚玉佩。一瞬间好似有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脚,欲火为之一退。 他猛一咬牙,用强烈的痛感堪堪压制住没顶的欲火,拼尽全力往后拖动身子,喘息道:“快、快制住我经脉!” 罗羽杉见小蛋目露异光,脸上又泛起一层诡异的银光,情形宛若当日在紫竹轩外所见,心中且惊且疼,也忘了害怕,说道:“我帮你疏导真气!” 小蛋已几乎连话也说不出,只拼命摇头。 圣淫虫精气何等厉害,连丁原也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方能将它压制下去,他岂能让罗羽杉引火焚身?况且罗羽杉自身的伤势亦甚是严重,小蛋何忍再令她为自己耗损真气? 眼看罗羽杉的手指就要按上自己的胸口,小蛋用尽全力将脑袋往身后的冰壁上猛地撞去,只盼老天保佑自己能一下子晕了过去,便不用再担心会在理智丧失之时伤害心中最爱之人。 “砰砰砰!”他的后脑勺在坍塌的冰壁上接二连三狠狠地连撞数下,虽然好一阵地天旋地转,却没能如愿以偿地昏过去。 他精气发作之下本已运不起太多气力,故而尽管把自己撞得头晕目眩,偏偏无法达到昏迷的目的。 罗羽杉见他自残,失声惊呼道:“小蛋!”心中一急胸口气血振荡,“嘤”地低吟从唇角溢出一缕血丝。 小蛋呆了呆,暗自苦笑道:“好个乌犀怒甲,到底是护我还是缚我,我竟连昏倒都是不能。” 瞧见罗羽杉口吐鲜血,面色惨白,他一阵心疼,反暂且抑制下了如火如荼的圣淫虫精气,说道:“别管我,你快运气疗伤。” 当即闭起眼睛,竭力抗拒翻腾的欲念,不敢再看罗羽杉一眼。 罗羽杉珠泪盈盈却束手无策,倏地想起当日在窗外听到欧阳霓曾对小蛋说道:“如果……你实在想要,就、就——”此时此刻心里蓦然明白了一切,看着小蛋扭曲的面容和强忍的呻吟,当真是芳心寸碎,情难自已。 缓慢而艰难地,她双手环抱住小蛋的胳膊,将自己的面颊贴到了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轻轻道:“小蛋,你可知道?你的安危,远比世上所有的东西都重要。我……我……” 她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默默合上双眼,抬起俏脸,将自己的樱唇送到他的面前,一口口急促而温热的呼吸含着诱人的芬芳,轻拂在小蛋的脸上。 小蛋虽目不能视,但佳人投怀送抱,引颈含羞待吻,又如何能毫无所觉? 而罗羽杉那情深似海的温柔话语,纵是大罗金仙亦要为之怦然心动,又何况是血气方刚,正饱受圣淫虫精气荼毒的小蛋? 他不自禁地双手一紧,用力搂住罗羽杉的纤腰,险些要将她的冰肌玉骨也揉碎了。 罗羽杉却强忍着不吭一声,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玉颊滚热地淌落。 突然,她的耳畔响起小蛋一声宛若野兽负痛般的低吼,娇躯被他双手猛力一推,不由自主地飞跌而出,滚落在地。 罗羽杉惊疑不定,急忙睁开美目,正看见从小蛋的体内迸放出如潮的三色光芒,小腹下生出“啵啵”的暴裂脆响,似是爆豆子一般。 罗羽杉陡然想起了什么,登时神魂欲飞,不顾一切扑了上去,惊呼道:“小蛋!” “轰——”三色的彩光炸裂开来,剌得罗羽杉无法睁眼,娇躯亦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强大罡风抛飞出去,直撞跌在对面的冰壁上。 她的身子在冰面上翻滚数圈,一口口淤血不可抑制地喷洒而出,溅得桃花万点,凄艳已极。 她却浑不在乎,极力撑起自己的娇躯,呆呆望向奔腾卷涌的光澜。 原来就在神志失守的最后开头,小蛋竟毅然决然地逆转真气,引爆丹田真元,拼得自己魂魄飞散,也不愿令爱人受污。 罗羽杉知道,二十年前潜龙渊一战,墨晶被万劫天君元神托体,用的也正是同样的方法,与老魔玉石俱焚。 一时间她心情激荡,万念俱灰,猛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多久,罗羽杉幽幽醒来,全身火辣辣地酸疼,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微微一动,背上便会传来椎心刺骨的剧痛。 头顶四相幻镜的光华默默的洒落,忠诚地守护着她,只是它原本的主人,此刻却在哪里? 一股巨大的悲伤几乎刹那吞噬了罗羽杉的身心。她已明白,既然小蛋宁死也不肯亵渎自己,那他更不可能对欧阳霓作出丝毫侵犯。 然而如今省悟到这些又有何用? 真相,总是来得太迟! 恍惚中,她奇异地发现,在周围充盈的青色光华中,若有若无地荡漾着一蓬红、银、紫三色织成的绚光,似是从对面的某个角落里发出。 罗羽杉的心剧烈地颤抖着,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量,猛地从冰冷的地上撑坐起来。 只见丈许外的低空中,小蛋的元神正静静地悬空打坐,一波波三色的光雾从他的身上徐徐焕放,照亮了塌陷的冰窟,也在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心扉和面容。 一股莫名的惊喜几将罗羽杉吞没,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小蛋的元神,惟恐自己是在做梦。但身上传来的一阵阵剧痛,却分明告诉自己,这真的不是梦。 在元神下方,小蛋的肉躯倚靠在冰壁上,仰起的脸庞上满是从口鼻溢出的鲜血,此刻已然乾凝,闪烁着晶莹的微光,像一粒粒红色的晶石。 他没有死,他竟没有死!罗羽杉眸中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而下,只是今次的流泪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欣喜。 她不知道小蛋何以能够躲过焚丹爆元而活了下来。 她也无意去明白其中的缘由,只要他还活着,又有什么能比这更加重要的呢? 她便这么强自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凝望着小蛋,惟恐一丁点的异响都会惊扰到他,令他走火入魔。 光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小蛋的元神似已进入了先天空明之境,既察觉不到罗羽杉的观注,也浑不理睬洞外天地。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的元神突然晃动了一下,重叠交映的三色华光变得越来越亮,刺痛罗羽杉的双目。 罗羽杉的心也随着小蛋元神的晃动而紧张的收缩,近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痛。 一声爆响从小蛋的元神内发出,三色彩光如潮水般奔涌膨胀,遽然遮蔽了罗羽杉的眼帘。一股柔和暖流扑面而来,将她的娇躯包容,如在海上漂浮,如在云端漫步。 “小蛋——”罗羽杉禁不住失声呼道,可浓烈的强光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视觉,身子也被那团醇正盛大的彩光涌卷,动弹不得,耳畔呼啸着“呜呜”的罡风声。 罗羽杉忐忑不安的煎熬过半盏茶工夫,四周的彩光缓缓退潮。小蛋的元神宛若海中的礁石,重新映入眼帘。 她惊奇地看到,那三色光晕变得更加精纯剔透,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辉,明明交织辉映,却又泾渭分明。而小蛋的元神亦比先前壮大了一圈,直有六尺余高,傲然盘踞在他的肉身上方。 没等罗羽杉回过神来,元神“嗡”地一响,渐渐幻动凝聚,归入小蛋的肉躯。 冰窟内的彩光慢慢黯淡下来,罗羽杉只感到自己宛在梦中,而且是一个极不可思议的梦境。 呼啸的罡风归于沉寂,光线又变得清幽平静。 罗羽杉轻轻吁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亦终于落下。 须臾之后,小蛋的眼睛慢慢睁开,眸中迸射出精湛神光,眉心亦多了一层晶亮的玉光。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左右,又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身躯。 自己为何没有形消神散?小蛋尚不及多想,一个温香软玉的矫躯随着一股香风已投入到他的怀中,耳中就听到罗羽杉喜极而泣道:“你这傻瓜,傻瓜——” 小蛋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倒,靠紧到冰壁上,连忙探臂将她拥在胸前。衣襟上一片湿热,已被罗羽杉的珠泪浸染。 他轻抚着罗羽杉颤瑟的香肩,全身被巨大的幸福感觉充溢,再想不到其他。罗羽杉如泣如诉的话语,犹如天籁回响在耳畔,动听、珍贵。 他们便这么紧紧相拥着,不再说话,感受着彼此的心灵,享受着宝贵的光阴。 良久良久,罗羽杉在他的怀中轻轻扭了扭,抬起头望向他,哽咽道:“刚才,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蛋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在了罗羽杉湿润温软的香唇上。 世界彷佛在这一刻完全消失,时光悄然凝顿,惟有上空的那盏四相幻镜默默地注视着这对年轻男女,散发出青色的柔光,似是上天对他们的祝福。 良久,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双唇,静静地对视,忽然莫逆于心地一同露出喜悦的微笑,更不需言语去表达什么。 静谧之后,罗羽杉指尖轻弄着小蛋腕上的红绳结,低问道:“你还好么?” 小蛋一省,这才注意到自己体内的状况。 他的丹田内充盈温润,经脉间一股浩荡清流如长河大江奔腾不息,真气较之昏迷前不知壮大了凡几。 他不由一怔,道:“难道我刚才施展的心法不对,非但没有爆开真元,反而令功力有了提升?可也不至于一下子增强这么多啊?” 蓦地他察觉到丹田内流转的真气中,多了一股醇正雄浑的暖流,依稀便是那道折磨了自己多年而始终无法消弥的灵泉仙流! 这一下不由令小蛋又惊又喜起来,但觉意念微微一催动间,仙流如风行水上,游走自如,再不似往昔那般分庭抗礼,独霸一方。 当他意念稍顿,这股仙流便会自动运转,直至归入丹田底部一团暖洋洋异常充沛的灵泉之中,自行流转静修,全不需自己费半点心神。 他心中惊诧莫名道:“我的丹田炸了一回,这绝症难不成竟好了?” 当下再体察圣淫虫精气的情形,却是心一沉,清晰地觉察到那缕冰凉的感觉仍在,只是重又蛰伏,停止发作。 加上铜炉魔气和寒玉心法,他的体内赫然存在了四股截然不同的真气。 而最早修炼的寒玉心法反因火候最弱,彰显不出,渐渐地被以霸道着称的铜炉魔气和天性嗜取的圣淫虫精气蚕食殆尽。 这是什么道理?小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垂首苦思。 其实别说他不明白,即使农百草复生,见此一幕也会同样瞠目结舌,摇头苦笑。 原来适才小蛋的的确确施展了“焚丹爆元”,形同自裁。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真气甫一逆行暴裂,首先触动的便是潜伏在他丹田深处的“灵泉仙流”。 这一迸发,灵泉喷涌,仙流四溅,竟冲开了禁制多年的封印,如脱缰的野马驰骋狂驱,不仅没有炸裂气海,反而与丹田内的另三股真气融会贯通,一举街上先天之境。 这道理说来玄奥复杂,又有些匪夷所思,只因为任谁也不会想到,也绝不会有人敢在正常情况下,如此地用性命作为尝试,自爆丹田,汇融灵泉。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五章 海天之誓 当禁锢折磨了小蛋近二十年的灵泉仙流终於破茧重生後,他自己也如同凤凰湼盘,踏上了天道崭新的境界。 因著常彦梧之死而体悟提升的仙心,这一刻会同体内早已积蓄的强大真元,终将小蛋送上忘情之境,从此真正成为天陆仙林的一流高手,即使较之叶无青、鬼锋等人亦仅差一线。 当然,天道无涯,仙海无垠,小蛋的前方依旧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或许仍旧会面临生离死别;或许仍旧会经历九死一生、百战喋血。 毕竟,天道从无坦途。 这时罗羽杉见小蛋垂首出神,以为他觉察到什么不妥,不由又担心起来,花容一紧,问道:“怎么,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小蛋不愿再提圣淫虫精气之事令得罗羽杉担忧,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在奇怪,为何自爆丹田後非但没死,反倒觉得神清气爽,真元壮大了很多?” 罗羽杉闻言心里一宽,展颜浅笑道:“那岂不是很好?你若想不通其中道理,索性就别再想了。等下回咱们遇见丁师叔再向他请教。” 小蛋点点头,念及体内阴魂不散的圣淫虫精气,又是心头一黯。不晓得是否有命再见到丁叔和盛大叔、罗大叔他们? 他忽然像是发现到了什么,轻轻咂动了两下舌头。 罗羽杉此刻一颗芳心已毫无保留地牵系在小蛋身上,见此不由得诧异道:“你的嘴里受伤了么?” 小蛋摇摇头道:“不是,我是突然感到嘴巴里有一股甜津津的味道,像是刚才吃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罗羽杉大羞,不依地在他怀里扭动娇躯,低声道:“你坏死了,怎也学人家油嘴滑舌?” 小蛋愣了愣,道:“是真的。奇怪,是什么东西呢?”他凝目四处寻找,终於看见自己原先倚靠的冰壁上方有一处下凹的破裂缝隙,应是他用脑袋撞开的。打从里面露出一截卷曲的明黄色物体,像是一条盘起的长虫。 他惊异之下扬手凌空一摄,那卷物事晃了晃落入了掌心,居然是大半截中空茎管,被撞碎的豁口上,还凝著一小滴深黄色的黏稠液汁,气味和小蛋嘴里的一模一样。 “这东西多半是随著雪崩一块儿坠落下来,被掩埋在了冰窟里,却又教我无意间撞裂。我先前昏迷时,里面流出的汁液刚好滴进嘴里,稀里糊涂地便喝了下去,也不晓得是否有毒。” 想到这里,小蛋又试著运转了一圈体内真气,并未发现丝毫异状,随即哑然失笑:“就算有毒,我本也没多少天可活了,白操心它作甚?” 罗羽杉知小蛋适才并非有意调笑自己,羞意渐去,也凝目打量这半截奇异的茎管。可任她家学渊源,又受苏芷玉数年倾力敦诲,也不识此物,惊愕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蛋怕她又要担心自己中毒,顺手将茎管收入怀中,道:“我也不清楚,等出去後再请教曾婆婆吧,也不知他们现下怎样了?” 孰知胸口一沉,只觉得罗羽杉滚烫的俏脸又贴紧在他的衣衫上,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小蛋一呆,低声唤道:“罗姑娘,罗姑娘——”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如火炭。 原来罗羽杉本就伤重未愈,经过方才的大喜大悲和剧烈运动,娇躯再受冰窟里的寒气侵蚀,顿时不堪承负,发起了高烧。如今心神一松,再也坚持不住,倚靠在小蛋的怀里昏昏欲睡。 可小蛋身上并未携带疗伤的灵药,虽猜想罗羽杉身为南海天一阁的弟子,多半会随身带著师门的冰莲朱丹,但总不好意思将手伸到她衣衫里去摸索。当下左掌一贴罗羽杉後心,一股精纯的真气汩汩绵绵注入她的体内。 罗羽杉昏沉沉中感到自己像沐浴在温泉裹,驱散了体内的寒意,全身懒洋洋地甚是受用,连伤痛也减轻了许多。她勉力睁开眼睛,看见小蛋正为自己运功疗伤,心中甜蜜道:“你别太累著自己,我的伤不打紧。” 小蛋只觉自己将真气输入罗羽杉体内後,丹田毫无匮乏迹象,反似能越用越多,无穷无尽,也暗暗称奇,微笑道:“我没事,你身上可有冰莲朱丹?” 罗羽杉点了点头,吃力地从袖口里取出小瓷瓶,却怎也拔不开。 小蛋接过,用拇指顶开瓶塞,倒了一颗在她的樱桃小口中。灵丹化作一股清凉甜润的津液,顺喉而下,罗羽杉的精神为之稍振。 小蛋安慰道:“你再休息一会儿,回头咱们再设法出去。” 罗羽杉嫣然一笑道:“这里挺好的。就咱们两个,没人打扰,我反而舍不得离开了。” 小蛋将瓷瓶放回罗羽杉的衣袖里,点头道:“好,我便在这儿陪你。” 罗羽杉玉颊一红,微微羞赧道:“我这么想,是不是有点儿太自私了?那位尹仙子还有鬼锋先生和小龙在外面找不著咱们,一定很著急……” 她迟疑了一下,声音如蚊蚋般又道:“还有那位欧阳姑娘,她……她也很著紧你。” 小蛋怔了怔,不明白罗羽杉为何会突然提起欧阳霓,便顺著她的话说道:“是啊,欧阳姑娘对我关怀备至,又屡有救命之恩。其实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很是可怜,往後需得更关心她些才是……你说呢?” 他等了半天,却听不到罗羽杉的回答,却发现她脸上的红晕褪去,娇躯竟在自己的怀中轻轻颤抖。 小蛋以为罗羽杉的身上又有哪里不舒服,忙问道:“你怎么了?” 罗羽杉勉强撑起身体笑了笑,说道:“我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 小蛋不虞其他,说道:“这儿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难怪你会觉得闷。咱们出去吧,等将来有机会再一起报答欧阳姑娘。” 罗羽杉黯淡的目光忽地一亮,问道:“咱们一起?” 小蛋只当她神智迷糊,没听清楚自己的话,笑道:“是啊,难道只我出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罗羽杉这才省悟到自己刚才误解了小蛋的话,也不在意小蛋这刻同样误会了她的问题,笑盈盈道:“你的另一只手腕上还空著,回头我再编个绳结戴上好不好?” 小蛋随口应道:“还是等你伤势痊愈了吧。” 罗羽杉朱唇含笑,眸中闪烁著喜悦的光芒,心道:“你的两只手腕上都戴上我的红绳结,以後别人就不会再有机会啦。” 她一番小女儿家心思自也不便说破,见小蛋起身拔剑,便将藕臂温顺地怀绕在他脖子上,佣懒而幸福的合起双目。 小蛋收了四相幻镜,默运“森罗万象”心法,灵觉舒展而出,透过冰岩将方圆百丈的情形尽收於灵台,暗自选择好遁行的线路。 甫一起念,庞大浑厚的真气浩浩荡荡直注仙剑,只稍一运劲,面前电光飞掠,星门洞开,比起以前那般需要凝神运气上半天,端不可同日而语。 他抱著罗羽杉拧身闪入星门,一个起纵已然置身在天灾过後的皑皑雪坡之上。 头顶星光璀璨,已是深夜,咸湿清新的海风拂面而来,令神志一爽。 罗羽杉睁开眼,打量四周,恍若再世为人,浅浅一笑道:“咱们这就出来了么?” 她的话音方落,由远及近传来霸下的叫声:“乾爹、乾娘——” 说著话数百丈的距离一闪而过,霸下已冲到了两人眼前。在它身後,尹雪瑶和鬼锋亦御风行来。 罗羽杉见有人来,想著自己还在小蛋的怀里,不禁大羞,可怎也不舍得松开。 小蛋只当罗羽杉伤後虚弱,便用手继续轻搂著她的腰肢,将大半的分量全压在了自己的身上,望著霸下欣喜道:“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霸下道:“我们正在开挖冰窟找你和乾娘。我刚好见著这儿有一道电光闪起,便猜到是你施展遁术自个儿出来啦。” 这时尹雪瑶和鬼锋也到了近前站定,小蛋问道:“两位都没受伤吧?” 尹雪瑶冷冷瞥了眼小鸟依人般的罗羽杉,淡淡道:“我若受伤了,能指望你么?” 小蛋只得笑道:“是我问的笨了。曾婆婆的修为炉火纯青,这点雪崩自然伤不到您老人家。” 尹雪瑶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鼻子里哼了声,嘴唇动了动终没说话,将头转过。 其实方才的那场雪崩,她和鬼锋险些在劫难逃。幸好千钧一发里赤琉飞娱自乱阵脚,令两人携著霸下冲出了冰窟,仰仗著惊世骇俗的身手堪堪躲过从峰顶奔腾而下的雪浪。 而那两名白衣道士和大半的赤琉飞娱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尽皆被冰雪卷裹埋葬。少数幸存的赤琉飞蜈失去控制,兼之魂胆俱丧,很快就一哄而散,逃之夭夭。 待雪崩稍停,尹雪瑶和鬼锋惦记被掩埋在冰窟内的小蛋和罗羽杉,重又返回雪坡,设法确定了原先冰窟洞口所在的大致位置。 但要挖开厚达数十丈的积雪和已坍塌的冰窟,谈何容易? 两人虽是北海仙林的顶尖高手,一无称手的器械,二无挖掘的经验,进展的极为缓慢,还需时时提防下一次的雪崩。 见著小蛋和罗羽杉安然无恙,连素来孤傲冷峻的鬼锋,唇角亦挂出一丝笑容,说道:“很好,不必再挖坑了。” 小蛋看到鬼锋洁白的衣衫上粘满雪泥冰层,那柄令天陆正魔两道无数高手为之胆寒的破心雪剑此刻满是冰霜,心下不由感动。 但他尚未开口,鬼锋忽然“咦”了声,眉宇微扬,左掌“呼”地挟起漫天雪雾拍向小蛋:“看掌!” 小蛋一愣,却无暇多想,身形侧转掩住罗羽杉的娇躯,雪恋仙剑一式“掷地有声”破空疾劈,荡起一蓬雪亮光华。 “砰!”剑气掌风凌空相交,小蛋的身子一晃顺势往後滑出三尺,吐了口浊气,愕然望向鬼锋。 鬼锋收掌伫立,拂视过小蛋隐隐透著玉光的眉心,颔首道:“不错,如今你可以向鬼某挑战了。” 小蛋这才明白鬼锋是看出自己修为大进,有意试招。他一收雪恋仙剑,赧然道:“当年在翠霞山上我冒昧提出挑战,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尹雪瑶眺望峰顶,说道:“咱们还是先上去,谁能说得准稍后会否还有雪崩?” 於是四人与霸下齐齐登上峰顶。 极目远眺,四围冰海苍茫,黑压压的海平面在星光的照耀下泛起一点点银色的光芒,一片的舒远静谧,哪还想得到几个时辰之前,曾有过一场石破天惊的雪崩,几乎将几人活埋。 鬼锋因连番大战真气耗损不少,便在雪峰顶上择了一处平坦背风的所在自行打坐调息。 霸下却缠上了尹雪瑶,追在她身後问道:“尹婆婆,你先前布在洞口的紫色药粉,是用什么毒物炼制的?实在太厉害了。” 尹雪瑶正盘算著什么,心不在焉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霸下笑嘻嘻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摆著身边这么一位用毒的大行家不请教,往後错过了这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尹雪瑶道:“你如果今後对我恭敬些、听话些,或许哪天心情好的时候,我会考虑告诉你。” 霸下问道:“那今天晚上你的心情好不好呢?” 尹雪瑶瞟了眼崖边的小蛋和罗羽杉,没好气道:“不好。” 霸下也不气馁,接著追问道:“那明天你的心情是否会好?” 尹雪瑶听它东拉西扯,颇觉不耐烦,突然省悟道:“哎哟,这小乌龟是故意缠著我,好让小蛋和姓罗的女娃儿独处。它的脑壳虽小,却滑头得很。” 她正想著,那边霸下兀自无休止地在她耳边问道:“那後天呢,大後天呢,还有大大後天和大大大後天,你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点呢?” 小蛋和罗羽杉坐在崖边,听著霸下喋喋不休地纠缠尹雪瑶,不禁相顾莞尔。 小蛋源源不绝将真气输入罗羽杉体内,让她不致寒冷。 罗羽杉幽幽一叹,道:“南海的夜晚也是这般的辽阔美丽,却暖和了许多。” 小蛋知她动了思乡情思,歉道:“如果不是为了找我,你早已回了南海。” 罗羽杉温柔一笑,纤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握,道:“可那样我也就见不著眼前这冰天雪地的奇景啦。” 小蛋心头一热,脱口道:“只要你喜欢,我陪你一直看。” 罗羽杉清丽绝俗的秀颜上焕放出醉人的光彩,声若蚊蚋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骗人。” 只在一瞬间,小蛋心头却涌上苦涩的滋味,默然道:“我还可以有多少时间这样陪著她看海?我的未来,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又怎么可以对她空口许诺?” 但看著罗羽杉充满期待的俏脸,他却实不愿令身旁的心上人再有一丝忧伤,强笑道:“不会,我一定会记得。” 罗羽杉满心喜悦,毫不见疑,沉浸在无限的快乐中,只觉得数万里风霜险死还生,亦是值得。 纵是再苦再险十倍百倍,哪怕付出所有,都业已值得……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地欣赏著月色下的冰海。 涛声起伏波荡,罗羽杉渐渐进入梦乡,唇边犹漾著一缕甜蜜的笑意。 然而光阴终是在无声无息里飞速的流逝,东方的天际徐徐露出了鱼肚白。 尹雪瑶走到两人身後,低咳了声:“天亮了。你是留下来,还是跟我走?” 小蛋一震,彷似从美妙的梦境中醒来,看著罗羽杉熟睡的面容,小声道:“再等我一小会儿。”他小心翼翼地抱著罗羽杉站起身,走向鬼锋。 鬼锋已运功醒转多时,见小蛋走来,微微蹙眉道:“怎么,你要将她托付给我?” 小蛋点点头,道:“我要和曾婆婆去太虚观,设法营救小寂,罗姑娘便拜托您照料了。” 鬼锋没有接,问道:“罗姑娘醒来後不见了你,我如何向她说明?” 小蛋淡淡一笑,道:“您什么也不用说,她会明白的。” 鬼锋摇头,道:“我去救小寂,你留下来照顾她。” 小蛋跟著摇头,道:“我还想请问你一件事,你知道丁叔他们去哪里了么?” 鬼锋闻书,已猜到小蛋的心思,回答道:“我听他说起,要前往弦月岛寻找丁寂。你是想让我去传讯?” 小蛋没说话,抱著罗羽杉向他深深一躬,久久不起身。 鬼锋沉默片刻,从他怀中接过罗羽杉,一字一顿道:“好吧,我答应你。” 小蛋的手上一空,就像自己的心也一下被掏空了般,上下无著的难受。 这一放手,还能再见到她么?她定会怨我,可我又岂能置小寂的生死不顾? 念及盛年曾经向自己说起“我之所至,便是值得”,小蛋深吸一口气道:“拜托了!” 鬼锋没有回答,小蛋已义无反顾地转过身去,走向尹雪瑶。因为他相信,以鬼锋的为人,当他重新接过罗羽杉的一刻,即已表示自己将用性命护得这少女的周全。 霸下大摇其头道:“乾爹,你不等乾娘睡醒么?” 小蛋摇摇头,道:“小龙,你也留下吧。有你陪著罗姑娘,她会开心些。” 霸下心里想著,这世上惟一能令乾娘开心的,恐怕也只有乾爹你自己了。你走了,留下我又有何用?它猛然灵光一闪,霍然明白,小蛋是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有意藉著这个缘由将自己也留了下来。 “不!我跟著乾爹,小命不要也会保护乾爹平平安安地回到乾娘身边。”霸下坚决道。 小蛋心头没来由地一寒,道:“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尹雪瑶尽管始终不发一言在旁等候,彷佛对此全无感应,内心里却波起潮涌,暗暗思忖。 “我虽说答应帮他去救丁寂,可事实上不过是藉著这个由头别有所图。这么欺骗他,是否应该?他如果知道了我的真正用心,又会否愤而翻脸?” 想到这里,尹雪瑶不自觉地轻轻摇了摇头,似是自我的安慰,在心里对自己道:“不会的,这傻小子从不对人提防,怎会发现我的心思?就算知道了,他那么好的脾气,十有八九也不会翻脸,最多自己一个人生会儿闷气罢了。” 小蛋见尹雪瑶若有所思,说道:“曾婆婆,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么?” 尹雪瑶微笑道:“不必了,咱们走罢!”迳自御风而起,说道:“小蛋,我帮你救人,但你也需答应我一件事。” 小蛋腾到空中,问道:“什么事?” 尹雪瑶遥望远方初升的朝霞,悠然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真气流转,一荡衣袖,已向东北方向飞去。 小蛋忍不住回头望向雪崖,鬼锋和罗羽杉的身影在晨风中不住地变小。 似做了最後的诀别,他狠狠一甩头,携著霸下加催真气,追上了前面的尹雪瑶。 两人各有所思,一路无语。约莫飞行了两个时辰,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一座巍峨的冰山,遥遥见到山坳里伫立著一栋规模庞大的道观。 尹雪瑶放缓了速度,说道:“前面便是太虚观了,咱们先混进去。记著,你们两个只管闭紧嘴巴跟著我,听我的吩咐行事。” 小蛋自无异议,霸下却道:“我打喷嚏时能不能张嘴?” 尹雪瑶似笑非笑地看著它,道:“当然可以。不过喷嚏最好打得轻些。” 霸下奇道:“这是为何?” 尹雪瑶轻笑道:“我是提醒你,万一太过用力,不小心吸入些紫色呀、粉红色呀这些五颜六色的粉末,未免糟糕。” 霸下打了个激灵,赶紧死死把嘴巴闭上,果然连大气都不敢呼上一口。 忽地,尹雪瑶收敛笑容,抬眼望向前方。从道观外的一片雪松林内,腾起两道白影,倏忽掠至近前,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太虚观的人终於露面了。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六章 以毒攻毒 尹雪瑶停住身形,向对面的两名道僮略施一礼,道:“小妹姓段,旁边这位是我的兄弟,今次特来拜访贵观观主。” 小蛋一怔,心道曾婆婆怎地说自己姓段?再一转念,猛的明白,段是短的谐音,自己姓常,她便姓段。 左首那道僮年纪略长,看上去地位似乎也比同伴高些,稽首还礼道:“不知两位要见敝观观主有何见教?” 尹雪瑶早编好了说辞,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我们姐弟本是慕名而来,希望和贵观的雾流道长谈一笔交易。” 不料左首的道僮生硬道:“段仙子只怕弄错了。敝观乃清静修行之地,从不与人谈什么交易。您若想做买卖,可以前往七千里外的南陲小镇上。” 尹雪瑶却毫不感意外,装出诧异的模样道:“莫非我走错了地方,这不是太虚观?” 左首道僮道:“这里当然是太虚观,但从不和人做生意。” 尹雪瑶不甘道:“可我分明听人说起,只要出得起价钱,就能通过贵观从老板那儿买到旷世绝学的秘笈。难道是那人骗了我?” 左首道僮道:“多半是这样了。段仙子,请回罢!” 尹雪瑶蓦然眼眶一红,望著小蛋,泫然欲泣。 “好兄弟,我们不远万里九死一生地寻到太虚观,本以为能换得绝世剑法替爹娘报仇,没想到还没进观就被两位小道长拒之门外……“看来这血海深仇咱们这辈子都是报不了啦,我活著还有什么意思?你自己回家吧,姐姐不陪你了!”说著举掌往额头拍落。 小蛋明知她在演戏,也只能假戏真做,急抬手架住尹雪瑶的手腕,惊叫道:“姐!” 两名道僮相互对视了一眼之後,还是左边那年纪稍长的说道:“段仙子,你若自尽在咱们观门外,岂不是敝观的罪孽?天下之大,也未必只有从敝观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尹雪瑶知道有门,暗自欣喜,脸上却愈加哀伤道:“可我还能到哪里再找到愿意将自家珍贵绝学倾囊相传的人?小道长,求你了!” 就听左首那个道僮叹了口气,道:“好吧,段仙子请稍等片刻,小道进去禀报观主。假如他老人家闭门不见,咱们也没法子。” 尹雪瑶含泪喜笑,感谢道:“有劳两位小道长,我们姐弟若能报得父母大仇,定会记得两位的大恩大德!” 左首那道僮见尹雪瑶梨花带雨,又苦苦地哀求自己,禁不住真的动了同情之念,颔首道:“我尽力而为就是。”留下同伴监视两人,进入观内。 过了半顿饭的工夫,他重新出来,脸上带著喜色。 尹雪瑶见状心中一定,知道大功告成了。果然,那道僮说道:“敝观主已同意接见二位,请随小道来。” 尹雪瑶自然又是一番感谢,直让那道僮觉得自己委实是天底下最为侠义之人。 三人进了太虚观,由道僮引到一问雅致静谧的客厅中。 只见一名雪袍老道神情倨傲,高坐在正中,身後侍立著一对小道僮,一男一女至多十五六岁年纪,犹如金童玉女般。 这雪袍老道明明晓得有人进来,却眼皮也不抬一下,自顾自品茶。 那道僮面色恭谨,施礼道:“启禀观主,段仙子姐弟二人带到。” 雪袍老道慢条斯理地放下杯盏,手轻轻一挥。那道僮躬身退出客厅,走过尹雪瑶身边时用极低的声音道:“观主心肠最软,你不妨多多哀求。” 小蛋心道:“这小道士心地倒也不错。”忽发现雪袍老道眼睛里光芒一闪,目送那道僮出了客厅,猛地恍然大悟道:“他的话音虽低,那老道修为精湛,岂有听不到的道理?那是在拍观主的马屁了。” 可如此一来,也等於用话挤兑住了雪袍老道,无形中还是在暗帮尹雪瑶和小蛋。 尽管小蛋此行并非真为寻求什么绝学而来,可仍不禁感念这道僮的善意。 尹雪瑶等了半晌不见雪袍老道发话,暗自愠怒道:“好你个牛鼻子,稍後定让你晓得我的厉害。” 她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小声问道:“您就是雾流道长么?” 雪袍老道好像直到这刻才发现两人的存在,颔首道:“贫道正是,段仙子想用什么和敝观交易?” 尹雪瑶道:“普通的物事恐不入道长的法眼,我们想只有用它和您交易了。”说著玉指往小蛋肩上的霸下一指。 霸下大吃一惊,刚想出声抗议又记起先前尹雪瑶的警告,生生忍住。 雾流道人的眸中爆出一团寒光,目不转睛地打量霸下许久,道:“一只骨瘦如柴的小乌龟,能换什么?” 霸下口不能言,心里却破口大骂道:“你这老杂毛才是乌龟!” 尹雪瑶道:“以道长的眼光,定能看出它是龙子霸下。我们不敢贪多,只求贵观能赐下一套‘大周天剑法’。” 雾流道人“哦”了声,问道:“段仙子怎知敝观藏有‘大周天剑法’的秘笈?” 尹雪瑶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我们姐弟是受了一位姓司徒的先生指点。” 雾流道人目光一闪,又握起杯盏道:“可是司徒三绝?” 尹雪瑶犹豫了下,道:“他未曾告诉我们真名,也不知是不是道长说的这人。” 司徒三绝的名字自然是她从鬼锋的口中知晓,移花接木地用在了这里。 可尹雪瑶毕竟闭关修炼冰蚕九变多年,实不清楚司徒三绝早已身陷知绿谷,如何还能分身出来,指点所谓的段家姐弟? 雾流道人不动声色,道:“想来就是他了。若是旁人引荐,贫道或许会斟酌再三,但两位既然是司徒三绝引荐来的,我自无推托之理。” 尹雪瑶面露喜色,道:“这么说,道长您是答应了?” 雾流道人点点头,起身道:“两位请稍坐片刻,贫道去取契约。” 他率著两名小道僮前脚刚走,霸下立马怒道:“你敢把我卖给那臭老道?” 尹雪瑶淡然道:“卖了你又如何?还能落得耳根清静。” 小蛋暗舒灵觉,知道外面无人监听,便问道:“曾婆婆,咱们真要跟他做交易么?” 尹雪瑶道:“当然是假的。依照鬼锋的说法,太虚观只是方丈仙岛的一个门面,绝不可能将大量的秘笈藏在观中。这些东西多半还是放在岛上。咱们假意进行交易,再暗中跟踪去取秘笈的人,自然会找到正主。” 霸下听了仍是不服不忿,嘀咕道:“那你也不能把我给卖了啊。” 厅外脚步声响,先前离开的两名小道僮各端了一个托盘进来。 一个上面放的是茶水,另一个上面则摆了几碟糕点。 那男道僮彬彬有礼道:“观主正去取契约,惟恐两位久候,特命我们奉上茶点。” 尹雪瑶接过杯盏,感激道:“道长实在客气,让我们姐弟消受不起。” 男道僮将另一杯茶双手奉给小蛋,说道:“两位请慢用。这是敝观专以待客的‘煞人香’,有宁神补气之效。” 尹雪瑶端起茶盏,似在轻吹上面的茶末,掩住朱唇传音入密道:“这是迷药,将我的解药含入口中,然後将茶喝去小半,跟著我装昏迷。” 小蛋一惊道:“敌情我们已教雾流道人看出破绽了?若非曾婆婆是使毒的大行家,咱们不免要茶来嘴咽,毒来肚吞,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蓦地嘴里一苦,却是尹雪瑶借饮茶之际用袍袖掩住了他的脸面,将一颗黑色的丹药塞入了小蛋口中。 小蛋含住解药,有恃无恐地喝了两口煞人香,然後就等著尹雪瑶倒地。 “匡啷!”尹雪瑶手上的杯盏松落碎地,身子一晃花容失色道:“这茶——”她缓缓地软倒在座椅里。 小蛋见状有样学样,惟恐自己神色扮得不像露出端倪,只叫了声:“姐——”脑袋往旁边一垂,也闭上了眼睛。 霸下早看到尹雪瑶将解药送到小蛋口中,见乾爹昏迷也不惊惶,反暗笑道:“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乾爹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认识尹婆婆才几天,就学会骗人了。既然要骗,那就大家一起骗吧!” 它“哎哟”大叫,冲著两名道僮喝问道:“你们在这茶里放了什么东西?” 那女道僮咯咯娇笑道:“我们什么也没放啊。不过这茶既叫做‘煞人香’,喝下去岂有不倒的道理?咱们早有提醒,要怪就怪他们两个没听明白。” 这时厅外一声冷笑,雾流道人走了进来,不屑地扫过昏倒在座椅上的尹雪瑶和小蛋,哼了声道:“就这点道行,也敢来太虚观捣乱?” 他走上两步,正要运指禁制小蛋的经脉,不意听见身後两名道僮“啊”了一声,“扑通、扑通”先後倒地,口吐白沫,神情痛苦。 雾流道人凛然一惊,猛感到胸口一阵强烈噁心,头晕目眩,四肢酸软无力,便要步两名弟子的後尘往後软倒。 好在他的修为远胜过那两名小道僮,急忙运气驱毒,护持心脉。 一旁假装昏迷的尹雪瑶突然从座椅里弹起,运指如风在雾流道人背上连点数记。雾流道人猝不及防,只觉背上一麻,刚刚凝聚起来的真气立时涣散,身子也跟著软倒在地,“嘿”地呛出一口气味刺鼻的白沫。 小蛋见尹雪瑶得手,赶紧起身侧耳听了听厅外的动静,随即将厅门关上。 雾流道人惊骇变色,强忍住又一口涌到嘴边的酸水,叫道:“你们——” 尹雪瑶俯身一掌虚按在雾流道人心口上,警告道:“道长最好安分点儿,否则第一个吃亏的是你自己。” 雾流道人惊疑不定地望著尹雪瑶,问道:“你怎么没有中毒?” 尹雪瑶从口中吐出那颗黑色的丹药,冷道:“这等不入流的迷药,也好意思拿出来暗算我?” 她刚才喝了口煞人香,眼角余光果然看到那两名小道僮脸上微微露出了喜色,当下施出了袖内暗藏的“闻香三步癫”。 此毒无色无形,惟带有一丝淡淡的麝香气息,乃最厉害不过的迷药。雾流道人自以为得手,浑没料到尹雪瑶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待察觉不妙时,已然中招。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今日撞见了极难缠的对手,竭力镇定心神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尹雪瑶微笑道:“我们是谁,道长无需知道。只想麻烦阁下送咱们上方丈仙岛。” 雾流道人脸色一变,心道:“这两人果然是有为而来!” 他起初以为尹雪瑶和小蛋暗算自己,乃是为了强索各家绝学的秘笈,心里并未太过惊慌。等尹雪瑶此时说明了真实来意後,才感到事情棘手。 他虽贵为太虚观观主,可也仅是外表光鲜,无甚实权。而擅自携带外人进入仙岛,乃十大禁忌之一。一旦被查出,非但太虚观观主做不成,还要遭受生不如死的酷刑惩罚,想一想都教人不寒而栗。 雾流道人心念急转,说道:“好,贫道带你们上岛。先将解药给我。” 尹雪瑶却没有动,冷笑道:“先将我们诱到後面的‘百毒园’,利用园中暗设的阵法脱身,再放出毒物偷袭,此计对也不对?” 雾流道人被尹雪瑶说破自己盘算的毒计,又惊又怒,强自硬撑道:“你既信不过贫道,我也无话可说。” 尹雪瑶摇摇头,眼神里含著一丝怜悯,道:“看来道长是想再吃点苦头……” 雾流道人一寒,不晓得尹雪瑶会用何种恶毒的手段对付自己。但想到若放外人上岛受到的酷刑,把心一横,色厉内荏道:“悉听尊便,贫道若皱一皱眉头,就不算好汉。” 尹雪瑶运用读心术将雾流道人的心思瞧得明明白白,寻思道:“不知方丈仙岛有何种刑罚,居然让这老道畏惧至此。我纵严刑逼供,也不一定能撬开他的嘴。” 她犯著踌躇,小蛋已在旁蹲下身,看著雾流道人道:“道长,我有一位名叫丁寂的朋友,是否被囚禁在方丈仙岛上?” 雾流道人听尹雪瑶要用刑,心里也是极怕,不过硬撑著头皮不敢屈服而已。见小蛋发问,暗自转念:“我能拖一刻算一刻,待外面的弟子发现情形不对,自会设法解救。” 他故意拧起眉头,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丁寂这个名字,喃喃道:“丁寂?听上去颇有些熟悉,是不是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大汉?” 小蛋知他在拖延时间,也不著急,摇头道:“还要年轻些,只有不到二十岁。” 雾流道人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最近的确有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被送到方丈仙岛。不过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贫道就不敢保证了。” 霸下怒道:“乾爹,这老道一点儿也不老实,先给他点苦头尝尝。” 小蛋道:“咱们是来找道长打听小寂下落的,用毒暗算他已是不妥,岂能再用强?” 雾流道人闻言暗喜道:“这小子修为甚高,脑子却不太灵光。”他念头尚未转定,蓦地感到脑袋一沉,晕晕乎乎地直想睡了过去,不由又是一凛道:“那妖女用的迷药好生霸道!” 朦朦胧胧里,小蛋的声音彷佛从极遥远的天外传来道:“道长可知丁寂被关在什么地方?” 雾流道人打了个哈欠,顺口答道:“他被软禁在知绿谷里。” 霸下一愣,诧异道:“这老道怎一下子变得这般配合?”再看雾流道人眼眸混浊,表情麻木,顿时明白了过来,竟是小蛋运用“盈虚如一”的心法,将他的神智完全控制。 小蛋不疾不徐,又向雾流道人询问了半晌方丈仙岛的情况,然後转头望向尹雪瑶。 尹雪瑶低声道:“你问问他,从这儿如何前往方丈仙岛?” 小蛋将尹雪瑶的问题向雾流道人重复了一遍,他木然回答道:“这座客厅的後堂有一座传输法阵,能直接将人送到云阙宫中。” 小蛋继续问道:“这秘密太虚观中除了道长,还有谁清楚?” 雾流道人望著地上昏死过去的两名小道僮,道:“还有他们两个。” 尹雪瑶朝小蛋点点头。小蛋会意,说道:“那便有劳道长为我们带路了。” 雾流道人的修为本是不弱,奈何先中了尹雪瑶的闻香三步癫,又被她封住经脉,一个大意下才被小蛋用盈虚如一控制了心神,而今欲振乏力,机械地回答道:“是。”身子一起,却又踉跄跌倒。 尹雪瑶弹指解开雾流道人的经脉禁制,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掌心暗蕴劲力贴在对方的後心上以防万一,说道:“小蛋,将那两个小道僮也带上。” 小蛋一手一个提起小道僮,跟在尹雪瑶和雾流道人身後,进了後堂。 雾流道人打开了古董架後的一道暗门。 众人进到里面,暗门自行关闭,“呼”地一声四壁上的火烛应声亮起。 只见方圆三十余丈的暗室里,孤零零伫立著一座七星法坛,却是空无一人。 雾流道人迈步走上法坛,尹雪瑶道:“小蛋,脱下他们的道袍,将人留在这里。” 依她的本意,这两个小道僮留著也是祸患,远不如一掌毙了的乾净。但料想小蛋不会同意,又知闻香三步癫的药力可达七天,两个小道僮在此无人解救,当不会节外生枝。 小蛋依言除下了两人的道袍,尹雪瑶道:“你穿上那男道僮的,另一件留给我。”原来她是要扮作这对金童玉女,好随行在雾流道人身後。 当下两人换奸衣衫,束上道簪,周身上下收拾得毫无破绽。只是尹雪瑶穿的那件道袍略略短了点儿,但想来也不会引人注目。 小蛋一声吩咐,雾流道人启动传输法阵,三人站立的法坛下陡然升起一圈耀眼的乳白色光柱,一晃神间犹如腾云驾雾,耳边“呜呜”风响扑面。 须臾之後脚下一实,周围的光柱徐徐下沉,三人已置身在另一座七星法坛上。 尹雪瑶不著痕迹地挟著雾流道人定睛打量,法坛外是一间空荡荡的厅堂,红烛高烧劈啪作响。 “吱呀”一声,门开处走进两名赤身力士,向雾流道人躬身礼道:“参见道长!” 尹雪瑶说道:“我家观主遭人暗算,中了剧毒,不能开口。你们两个不必多礼,各自退下。”她的语气素来冷傲,倒也暗合雾流道人一贯的作风。 两名赤身力士哪曾预料得到雾流道人会被人控制了心神,形同傀儡?双双一礼道:“是!”退出了门外。 尹雪瑶挟著雾流道人在前,小蛋将霸下藏入怀中在後,径直出了厅堂。 外面的长廊两头都被封死,却也难不倒他们。 雾流道人打开暗门,众人穿行而过,来到一座大殿里。殿中守值的道上见是雾流道人,也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地施礼问安。雾流道人视若无睹,走出大殿。 殿外云气弥漫,阳光温煦,清风吹拂里送来醉人心肺的草木清香。 小蛋低声问道:“曾婆婆,接下来咱们往哪儿走?” 按照常理,既到了方丈仙岛,自应设法混出云阙宫前往知绿谷解救了寂。尹雪瑶却道:“你问这老道,滟光潭在哪儿?” 小蛋问了,雾流道人的表情却越发迷惘,摇头道:“我不晓得。” 尹雪瑶一怔道:“按说滟光潭就在云阙宫内,这老道怎会不清楚?难道已改了名字,还是此处的秘密已被他们有所得知,严加封锁了起来?” 她一时无计,便挟著雾流道人继续前行,穿廊过阁,进到一座幽静的花园里。 尹雪瑶打量四周,正考虑是否将雾流道人就地解决,免成累赘,蓦地灵台警兆一起,急忙拉著小蛋引入花丛之後。 但见数丈外有两名妙龄道姑陪著位年轻人从旁走过,因三人皆背对著自己,尹雪瑶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心念一动道:“不如我擒下这三人,再拷问一番。” 她松开雾流道人,潜行匿迹欺近到三人背後,突施冷箭将两名道姑点倒,随即立起玉掌向那年轻男子的背上劈落。 不料对方见机极快,甫一察觉背後恶风不善,也不回头,低喝道:“什么人?”身形藉著掌风斜斜飘出,反手掣出仙剑向尹雪瑶劈来。 尹雪瑶一惊道:“糟糕,这人身手不弱,我们的形迹怕要暴露!” 她挥袖荡开仙剑,正要再攻,却听小蛋在後叫道:“小寂!”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七章 去留之间 原来当日丁寂被困知绿谷中,岛上十日高悬,四季如春,既无日夜更替,也无四季轮替,他亦懒得计算究竟过了多少天。 倪姥姥等人日夜修炼化功神诀,体内的戾气逐渐消除,但想完全化解仍需一段时日。 众人感激之下,亦将各自的绝学倾囊相授,令丁寂获益匪浅,修为突飞猛进,而岛上充盈的仙气,更是对他的功力提升大有裨益。 风尘五仙自不甘终身受困於知绿谷内,在司徒三绝和万事休平日对弈所用的青石下方悄悄开掘地道,希望能另辟蹊径从地下挖通生路,逃离方丈仙岛。 这日倪姥姥亲自操刀上阵,一局棋下来直杀得万事休丢盔卸甲,惨不忍睹。 金嗓子照例蹲在树上观战,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著小曲,时不时对万事休的棋艺点评上几句。 司徒三绝则在一旁将他平生最为得意的“弄影九叠剑”,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丁寂。 正讲解到剑招的最後一式变化上,突然地下“砰”地一声巨响,倪姥姥和万事休面前的那方青石盘竟被一股自地底冲出的白浪整个掀起,高高抛飞到十数丈的空中。 棋盘上用作对弈的坚果被水浪打得七零八落,如天女散花般四溅开去。 倪姥姥正杀到兴头上,见此情景不由得勃然大怒,挥袖挥开喷涌来的水花,朝脚下挖开的地道口里扬声叱喝道:“蓝关雪,你们在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风尘五仙从地道里鱼贯而出,飘落到树下。 金嗓子笑嘻嘻问道:“小蓝,你们是在打造喷泉么,怎不打声招呼?难怪倪大姐生气。” 蓝关雪衣衫乾燥,没淋上半点水渍,望著源源不绝从地道口喷涌出的水柱苦笑道:“蓝某哪有那份闲情?方才稍有不慎,竟挖开了一条地下河,此刻整条地道都被大水淹没,险些把咱们埋在里头。” 酒肉僧浑身泥污,宛若一个胖大的泥猴,狠狠打了个喷嚏:“幸好咱们早早地用木板撑住了地道,不然就这一下就得前功尽弃。” 倪姥姥不耐烦道:“我不管,你们先把这口子给堵上,别让水喷得到处都是。” 草道人翻了翻眼,冷哼道:“你若有种,等咱们挖通了地道,别从这底下走?” 倪姥姥霍然起身,嘿嘿道:“想把气撒在我身上?老身奉陪就是!” 蓝关雪挡在草道人身前,劝说道:“姥姥的话不无道理,咱们得赶紧把地道口堵上。如果让岛上的那些杂毛察觉,麻烦可就大了。” 金嗓子摇摇头道:“哪那么容易,你没瞧见上千斤的巨石也数水浪给冲飞了?” 酒仙子无奈地望著地道口,叹了口气道:“不晓得咱们架的木板能不能禁住大水的冲刷?万一地道被浸泡得松软坍塌,这些日子咱们就白干了。” 宝文轩安慰道:“不必担心,回头我们把挖开的口子堵住,再设法将地道里的积水抽乾,便可换个方向继续挖。大不了重新开挖一条,也不算什么。” 万事休愁眉不展,说道:“这么漫无头绪地瞎挖一气,终究不是办法。” 蓝关雪发现丁寂默不作声地站在水柱旁,问道:“丁兄弟,你在做什么?” 丁寂甩了甩湿淋淋的手,招呼道:“蓝大哥,你过来尝尝这水的味道。” 蓝关雪一怔,走上前去凌空摄过一缕水线,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半晌沉吟不语。 金嗓子好奇道:“这水里有什么名堂么,我也来尝一口。”从树上一个筋斗翻了过去,径直张嘴一吸,“咕嘟”吞了口,却老脸一苦,忙不迭“呸”呸一连声,大吐唾沫道:“晦气,晦气,又咸又涩,半点也不好喝。” 司徒三绝和倪姥姥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是咸的?” 金嗓子疑惑地点点头,道:“是啊,一点都不好喝,你们要不要也尝两口?” 他这话本是玩笑,孰知司徒三绝和倪姥姥竟真的齐齐掠身到水柱旁,取水轻啜。 “果然是咸的!”倪姥姥舔了口指头上凝著的水珠,轻轻咂动舌尖,彷似回味克穷,一脸惊喜地喃喃自语道:“咸的好,咸的妙!” 酒肉僧和酒仙子面面相觑,均觉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咱们挖出的这水莫非是什么仙液灵汁?” 蓝关雪放声笑道:“四弟,五妹,你们有所不知,这水比仙液灵汁还要管用!” 窦文轩击掌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说著忘形地腾身飞起,在半空里连翻了十几个空心跟斗,喜笑颜开道:“咱们能出去了,咱们能出去啦!” 金嗓子呆呆瞧著窦文轩,嘟嚷道:“疯了,全都疯了……”猛冲到丁寂身前,一把抓住他的双肩,急不可耐道:“小寂,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再不说明白,我老人家憋也要憋死啦!” 丁寂忍疼笑道:“老金,你不妨想想看,这天底下有哪儿的水会是咸的?” 金嗓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是海水。”说到这里,他眉头一拧,低咦道:“难不成这水来自海里,所以才又苦又涩?” 丁寂道:“要是我猜的不错,蓝大哥他们无意中挖通的地下河,十有八九与北海相连。咱们只消经这地道转入河中,顺水势潜行,便可不费吹灰之力从岛上脱困。任九川十日阵如何奇妙,也形同空置。” 金嗓子明白过来,突然“啊哈”一声怪叫,将丁寂兴奋地抛起,手舞足蹈道:“妙极,妙极,我老人家终於能离开这鬼地方啦!” 万事休叹道:“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何我们没能早几年想到?” 金嗓子见脱困有望,心情极是舒畅,嘿嘿道:“那时候咱们体内的戾气未解,纵是逃了出去又能如何?况且谁晓得这岛下竟藏有暗河能够直通北海?” 司徒三绝道:“夜长梦多,我们这就走。而後广邀同道,回过头来再将这方丈仙岛夷为平地,一雪数十年被囚之辱!” 蓝关雪本就是快意恩仇的雄飞人物,闻听司徒三绝之言,禁不住拊掌赞同道:“对,就这么干!” 丁寂猝不及防给金嗓子抛到了空中,知他是喜极忘情,也不以为意,身形顺势一飘一折落回地上,却发现倪姥姥悄然回到树下,望著众人一言不发。 他愣了愣,省悟到其中原委,暗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仍需著落在草道人的头上。他走上前去,用肩膀不著痕迹地撞了撞草道人,打了个眼色低声道:“二哥!” 草道人一扭头看到了树下站著的倪姥姥,已然会意,哼了声道:“两条腿都生在她自己的身上,要走便走,要留便留,难道还要我上门去请?” 他的话音虽不高,却一字不漏落入倪姥姥的耳朵,当下她一股羞恼情不自禁涌上心头。 方才与草道人的争执言犹在耳,倪姥姥此刻即便老脸再厚,亦绝不愿低头,於是故作不屑地冷笑道:“放心,我就算老死在方丈仙岛,也绝不借用阁下的地道逃生。” 丁寂笑嘻嘻地说道:“姥姥,若是咱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岂不非常的孤单寂寞?” 倪姥姥淡淡道:“老身独来独往惯了,你们滚得远越好,正可让我落得清静。” 丁寂走到倪姥姥身边,抱腿一坐道:“你要下棋怎可没伴,不如由我留下来,日後咱们一老一少整日杀它个天昏地暗,不亦乐乎。” 倪姥姥大感意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丁寂会主动放弃从岛上脱困的大好机会,陪著自己。 她纵横北海魔道两百余年,素来是人见人怕,除了与万事休三人在这岛上阴差阳错地结成伴儿,平生更无一个朋友,实打实的是个孤家寡人。 听丁寂这般说,倪姥姥心中大是感动,却仍旧沉著脸道:“谁要你留下来了?” 丁寂一摊双手,故意叹了口气道:“没法子,谁教你老人家是我的朋友?” 金嗓子与司徒三绝、万事休对视了一眼,心道:“丁兄弟年纪轻轻,和咱们相识的日子也不过了了,却能为倪姥姥留下,如此义气著实令人钦佩。我老人家活了这一大把年岁,莫非还不如他么?” 想到这儿,他学著丁寂的样儿在倪姥姥的另一边坐下,笑道:“我也不走啦。”紧跟著万事休和司徒三绝一左一右,也回到树下落坐。 酒仙子转喜为忧,道:“二哥,你说句话罢,不然连我都没脸走啦。” 蓝关雪沉声道:“老二,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有什么冤仇是化解不开的?” 草道人默然片刻,忽一提气道:“倪老婆子,上回你败在我们手里服也不服?” 倪姥姥心头错愕,不明白草道人为何提及此事,但她心高气傲,岂肯服软,蔑然笑道:“若非当日老身真元大损,如今哪还有你这臭杂毛在此猖狂?” 草道人声色不动,点点头道:“好,两年後,小雪湖,我们兄弟五人再来领教高明,了断恩怨!” 他说这话,等若是在邀约倪姥姥一同离岛,方可践两年之约。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无不暗松了一口气。 司徒三绝上下打量著草道人,赞许道:“好汉子!” 倪姥姥静默良久,终是缓缓颔首道:“这可是你说的,届时休怪老身手下无情!” 草道人嘿嘿一笑道:“笑话,贫道岂会要你相让?”将右掌往倪姥姥身前伸去。 “啪、啪、啪!”双掌连击三下,倪姥姥蓦然翻手掣出戮心钩,在面前一晃。 草道人一凛,抽身而退左掌横在胸前。但见“噗”地血光迸现,倪姥姥丑陋的面颊上,被锋利的钩刀赫然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她却不管不顾,只盯著草道人徐徐说道:“两年後,小雪湖。” 草道人知她此举是还了当年的一鞭之仇,虽心中芥蒂一时无法尽数消弭,但仍不禁生出敬佩之情,暗道:“这老妪虽然霸道嚣张了些,却也恩怨分明,极是磊落。” 万事休取出金疮药为倪姥姥敷上,道:“事不宜迟,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众人尚未应声,但听有人一声冷笑,道:“万老头,你们这是打算干什么?” 话音落下,谷中明黄云雾一荡,现出四道墨色身影,俱都是皓发长髯、背负仙剑的老者。 开口那人站在最左,枣红色的脸庞,双目精光湛然,一看即知身怀极为上乘的修为,正满含敌意地扫视过在场众人。 丁寂日前在知绿谷中游荡探察,也曾与这四人有过几面之缘,但见对方一副冷冰冰的倨傲模样,亦就敬而远之,按捺下结交之心。 听金嗓子介绍过,这四名老者艺出同门,形影不离,素有“寒山四皓”之称,乃是北海魔道中一等一的人物,奈何生性狂妄自私,动辄睚眥相报,不择手段,令人既恶且惧。 果然万事休听得寒山四皓中的老大“赤云叟”开口询问自己,不由得心中咯登一下,道:“休矣,休矣——方才只顾著高兴,竟没留意到这四个老儿就在左近窥觎。教他们搀和一脚,这事可就麻烦了。” 他心念急转,脸上却始终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愁眉苦脸样儿,说道:“方才倪大姐和风尘五仙为了点小事情差点要动手打架,现下事情已经解决,便不烦劳四位费心了。” 赤云叟身边一名头戴紫色高冠的老者低哼道:“不对吧,老朽分明是听见诸位在偷偷商议著如何藉助地道逃跑的事儿。万老头,你可瞒不过我们。” 倪姥姥漠然道:“紫月叟,你既然已经偷听清楚了,又何必假惺惺再问?” 紫月叟瞥了眼高高冲起的水柱,慢条斯理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这些日子一反常态,变得鬼鬼祟祟的,我们兄弟早已心中起疑。如今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好说的?” 金嗓子脑筋飞转道:“这四个老儿讨厌缠人至极,单打独斗起来,老夫也未必会输给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咱们这儿既有倪大姐、司徒三绝这般顶尖高手,又有风尘五仙和丁兄弟助阵,原也不必怕了他们。 “可一旦动手,难免要惊动岛主,好不容易觅到的一线生路,转眼便要断绝。往後想要故技重施,可就难了。说不得,只好暂且便宜了这些家伙,以免节外生枝。” 他想到此处,打了个哈哈道:“紫兄快人快语,小弟如果再遮遮掩掩,岂不显得小气?实不相瞒,咱们的确挖通了一条逃出方丈仙岛的地道,正打算邀请四位一块儿远走高飞,离开这个鬼地方。” 站在寒山四皓最右面一个的金风叟嘿嘿说道:“只怕阁下未必会有这份善心。” 金嗓子笑嘻嘻道:“金兄这话说的好不教人伤心。抛开咱们这么多年老交情不提,而今大家伙儿陷身方丈仙岛,可谓是同病相怜,但凡我金嗓子能有一口汤喝,又哪能忘了你们四位老兄? “况且咱们两个一笔写不出两个金字,说不定一查族谱五百年前是一家,别人我可以不管,却绝对不会丢下你金兄。” 说著他大刺刺走上前去,亲昵地伸手去拍金风叟胳膊,道:“怎样,一同走吧?” 金风叟身子一侧,躲开金嗓子的巴掌,五指并立如刀向他腕上切落,说道:“金老头,手脚放老实点,万一引起误会不免伤了大家的和气。” 金嗓子手一缩,往後退了两步摇头道:“你老兄也忒多心了,我也是一番好意。” 两人这一切一收均都露了一手极高明的功夫,可惜眼下风雨欲来一触即发,谁也没心思去多加欣赏,连喝彩叫好的人也一并欠奉。 金风叟冷著脸道:“谁不晓得金嗓子笑里藏刀,最狡诈不过,老朽不得不防。” 寒山四皓中一直没发话的银霜叟,这时开口道:“就算你们能侥幸逃出方丈仙岛,体内积郁的戾气一两年内势必发作,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可更不好受。” 倪姥姥的性情刚烈如火,又素看不惯寒山四皓的作风,更不愿将化功神诀的秘密向这四人托出,冷喝一声道:“少说废话,你们几个到底想怎么样?” 若是平时,在倪姥姥的震怒之下,寒山四皓多少会心生忌惮,但此际竟似有恃无恐。赤云叟道:“你们想走可没那么容易,还是乖乖随老朽去见岛主罢!” 原来这四人早已为百流道人暗中收买,专事负责监视知绿谷中各人的一举一动。百流道人曾有承诺,只要寒山四皓立得大功,即可赐药开释,免去此後数十年的囚禁之苦。 想那寒山四皓本就是极端自私之辈,与知绿谷群豪素来不睦,一俟得到百流道人的许诺,一心一意便只想著有朝一日能够脱因而去,岂有不加倍用心之理? 倪姥姥怒笑道:“好啊,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肩头微耸,定魄鞭挂著锐利啸声在空中幻出三道光环,向著赤云叟头顶罩落。 赤云叟知倪姥姥修为了得,早在暗中提防,见定魄鞭攻到,阴阴一笑道:“老虔婆,别人怕你,老朽却从没把你当一回事!”挥掌劈斩在第一道光环上。 “啵!”光环立消,赤云叟震得左臂发麻,却见定魄鞭丝毫不受影响,织起的第二道光环如长河大浪,已袭至面门。 他凛然一惊,急忙抽身飞退,“呼”地一声眼前鞭影掠动,第二道光环从身前堪堪走空,只消慢上半拍这双肩上的脖子,乃至脖子上的脑袋便要不保。 可没容赤云叟喘过一口气,最後一圈光环铺天盖地,已从头顶罩落。赤云叟避无可避,忙不迭将头朝前一低,疾耸後背反手掣出背上的“沃血古剑”向上一立。 “铿!”鞭剑相交,赤云叟趁著光环一滞的空隙,腾身右闪,远远躲了开去。 倪姥姥暗叫可惜,她这一手“三环套月”乃平生得意之作,原想出其不意令对方吃上一个大亏,再不济也能抽落他几颗牙齿。孰知赤云叟毕竟是寒山四皓中的老大,一番连挡带躲,尽管有些狼狈,可终究没能伤著他分毫。 赤云叟却自觉颜面大失,运劲打通左臂淤塞,口中陡然振声长啸道:“臭老婆子,今日咱们便见个高低!” 酒仙子花容微变,叫道:“不好,他在发啸招引岛上的道士!” 倪姥姥神色木然,不为所动道:“你们先走,这四块废料交由老身打发。” 金风叟听师兄发出啸音,心知援兵随时会到,顿时胆气一豪,喝道:“你们谁也走不了!”拔剑飞身,意欲抢占地道入口。 他身形甫起,猛见面前人影一晃,似堵墙般拦住去路,一道雄浑刚劲的罡风从头顶破生轰落,势若奔雷,正是倪姥姥後发先至,挥余生杖劈下。 金风叟暗凛道:“这老婆子身法好快!”在空中硬生生煞住去势,身子稍向後仰,横剑挑在余生杖上。 一记金石脆响,余生杖朝旁荡开,金风叟的身形却也不得不落回了地上,兀自感到握剑的虎口酸胀不已。 那边的紫月叟、银霜叟惟恐金风叟吃亏,双双掠身抽剑攻到道:“老婆子,看招!” 倪姥姥以一敌二,夷然不惧,催促道:“你们快走!”肋下探出双臂,一手戮心钩,一手无量尺,分别架住了两人的仙剑。 赤云叟调息稍定,眼见万事休等人正向水柱奔去,明白一旦让这些人进入地道,再想强留势必登天,於是一声厉喝道:“休走!”纵剑拧身赶了上去。 不防“呼”地一声,四周滚滚黑雾激荡,伸手不见五指,立时失去了众人影踪。 他连忙凝住身形,扬声叫道:“小心,老虔婆使出了‘乌云蔽日’大法,”话刚出口,猛觉背心刺痛,一股锐利的阴寒劲风已无声无息袭到。 赤云叟不及回身,只得振臂挥袖,向著劲风来袭的方向卷去,同时身形朝左疾闪。 “嗤!”倪姥姥的刺骨锥戳破袖袂,贴著赤云叟的右肋衣衫侧划而过,只差了一指便能教他皮开肉绽,血溅当场。 赤云叟又惊又怒,返身就是一剑道:“有种就收了妖法,咱们正正经经地打过!” 倪姥姥一击不中,身影没入黑雾,蔑然说道:“这里几时轮到你来说话!”寻到紫月叟的影踪,轻扬定魄鞭往他後脖子上卷去。 论及寒山四皓的修为,虽然均都较之倪姥姥略逊一筹,但四人联手亦应稳操胜券。 无奈倪姥姥的乌云蔽日大法委实太过厉害,即令灵觉舒展也浑不管用,只能严防死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当下莫说拦截金嗓子等人,连自保亦是手忙脚乱。 短短的三五个回合,寒山四皓被打得险象环生,顾此失彼,连连怒吼无济於事。人有心冲出黑雾包围,可每一次均教倪姥姥料敌机先,早一步将他们挡了回去,如同无头苍蝇般在黑幽幽的浓雾中四处乱撞,进退失据。 但寒山四皓终是经验老道,一瞧形势不对,立刻放弃突围之念,聚在一处抵背相守。如此一来倪姥姥虽有乌云蔽日大法之助,一时半刻却再也攻不进去。 双方正成僵持之局,就听丁寂朝圈内高声叫道:“姥姥,风紧扯呼!” 倪姥姥一怔,忍不住好笑道:“这小鬼胡说八道,连小蟊贼的切口都用上了。” 她正占据著主动,可说来去自如,闻言一闪身往圈外退去道:“今日且饶过你们,下回若再落到老身手里,定教尔等万劫不复!” 不料她的身子刚一启动,身遭黑雾突然迭荡飞散,只一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倪姥姥震骇之下尚不及细想,一股沛然莫御的罡风已然当胸掩袭而至,直有开山裂海之威,她大吃一惊:“莫非是百流道人到了?”八臂齐挥,魔兵并举向外招架。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倪姥姥的身形被震得抛飞而起。 百流道人从天而降,左手双指向著她遥遥虚指,低喝道:“咄!” 一团明黄光雷凭空生成,隆隆作响里势若万钧,朝著倪姥姥的胸口轰去。 倪姥姥双目一闭,心道:“没想到我这条老命不明不白交代在了这里!”奋起余力也不遮挡光雷,合身向百流道人扑去,只盼拼个玉石俱焚。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八章 荒丘古木 她耳畔但听见“砰”地一记激响,那团光雷却并未如期砸中自己的胸口,诧异中睁眼观瞧,正看到丁寂的身影如断线风筝般高高飘飞翻转,自是这少年在千钧一发里奋不顾身地冲将出来,挡下光雷。 其时金嗓子等人已悉数撤入地道,从丁寂先前话音传来的方向判断,他亦进到了地道口中,只需俯身埋头即可遁地而去,任是大罗金仙也无可奈何。 可眼见倪姥姥性命不保,丁寂竟毅然放弃脱困,回转过身冒著九死一生的大险挡住光雷。 想通此点,倪姥姥心头火热,叫道:“小寂,你快走!”诸般魔兵幻化出团团炫目光彩,犹如排山倒海攻向百流道人。 百流道人面含冷笑道:“老婆子,你还是省些力气吧!”黄云一卷,人影顿失。 倪姥姥身经百战,想也不想一甩定魄鞭朝背後打去。 “啪!”定魄鞭撞到一团云气上蹦弹而回。 不等她再作变化,百流道人鬼魅般的身影从右侧闪现,运指如风,疾点倪姥姥各处经脉。 倪姥姥一声大吼,勉力举起灭情环想和百流道人拼个同归於尽,可周身经脉一麻,真气立时凝滞,灭情环“当啷”坠地,身躯晃了数下却硬撑著不倒。 百流道人见状也不禁心下钦佩:“我这‘凝血指’等闲人中了一下,便会如一滩稀泥般瘫软在地。这老婆子连中十数指,只是气力消失,仍能屹立不倒,知绿谷中的高手自是以她为最。若非藉助九川十日阵的威力,恐怕贫道也拿她不下。” 那边寒山四皓得脱大难,也不消吩咐,七手八脚将丁寂擒下,禁制住经脉押了过来。 丁寂修为本就不如这四人,兼之方才为挡光雷,震得口鼻溢血,五脏沸腾,身上已使不出半点气力,教寒山四皓轻而易举地捡了个现成便宜。 百流道人见大局已定,扫了眼兀自喷薄不休的水柱,道:“其他人呢?” 他这话是在问丁寂和倪姥姥,但赤云叟料这两人也不会回答,便抢先应道:“司徒祯、万老儿他们刚从那条地道里逃脱。我们欲要拦截,却被这老婆子挡下。” 百流道人一皱眉,锐利的目光射落在赤云叟脸上,问道:“哪来的地道?” 赤云叟让他盯的一寒,忙将原委说了,其中自免不了添油加醋吹嘘几句。 他们兄弟四人的功勋,最後道:“那些叛逆刚逃不久,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百流道人越听越怒,心道若非这四个家伙自作聪明,贪功冒进,只需早半日禀报自己,蓝关雪等人便是插翅也难飞出他的手掌心。 可毕竟这四人留著仍有用处,不宜过分削了他们的颜面,百流道人便道:“好,你们这就去追他们回来吧。” 赤云叟满脸的得色登时僵住,变得尴尬无比。他再是狂妄,也晓得司徒三绝等人殊不好惹,再加上有蓝关雪等风尘五仙助阵,冒冒失失追将下去,势必讨不到好处,说不定还要把自己的四条老命一并搭上。 金风叟见师兄受窘,从旁解围道:“那些叛逆身法均快,只怕此刻已然去远。偌大的北海冰山无数,雪峰如林,想要找见他们不啻是大海捞针。 “不过同伴既落在了咱们的手上,他们定会设法解救。咱们不妨守株待兔,坐等逃犯上门,总好过无头无绪的到处追捕。” 赤云叟忙道:“金风师弟说的极是,只要守住这两个人,不怕逃犯不上钩。” 百流道人哼了一声,侧脸吩咐身旁侍立的飞流道人道:“命人将地道封死,至今日起派专人日夜轮流看守。任何人再有异动,当即处置,不必请示。” 赤云叟听百流道人不再追迫自己去抓捕司徒三绝等人,暗自松了口气,讪讪退到一旁,心中不满:“你们自己不敢出岛追捕,却想让老朽卖命。嘿嘿,我寒山四皓岂是任人摆布的蠢夫笨伯?” 他见百流道人的样子,是要押送倪姥姥和丁寂离去,想起赐药开释之事,正欲开口求请,猛一转念道:“瞧他一脸晦气的样子,此刻提出必定会被驳回,还是暂且忍耐几日,等风头过了再说也不为迟。” 念及自己兄弟四人本有望藉此消除体内戾气,得还自由,全因倪姥姥从中作梗放跑了司徒三绝等人,心中不由恨极,恶狠狠地瞪视了她一眼。 倪姥姥视若无睹,只凝神运气欲要打通封闭的经脉,但百流道人的“凝血指”霸道至极,又是接连十数记将她诸经百脉封得严严实宝,急切间哪里能解得开。 百流道人一挥大袖,道:“走!”身遭黄云一扬,偕著丁寂与倪姥姥隐遁而去。 丁寂只觉四周一阵天旋地转,景物交替,双足重又站稳。他定晴观瞧,只见自己已置身在一座云峰之前。 弥漫的明黄色云雾冲到峰前,如同迎头撞上了一面铜墙铁壁,翻翻滚滚朝後汹涌倒卷,隐隐发出如雷电交击般的轰鸣,一座高台依山伫立,傲然屹立於涛涛云霄间,金碧辉煌,宏伟壮观,令人为之心神震撼。 在他脚下,一条汉白玉铺就的石阶层层叠叠,昂然向上不见尽头,犹如一道天梯。 每隔十阶,会有一片宽约三丈的小型平台,左右各伫一尊高逾两丈的铜人,手持戈钺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他正疑惑间,就听倪姥姥低声道:“那峰顶便是云阙宫,乃百流道人驻驾之处。若不识路径,便是在九川十日阵中转上十年,也休想找到此地。” 丁寂点点头,思忖道:“想必倪姥姥他们每回‘化缘’都是被带到宫内。故此认得。可百流道人不在谷中杀了我们,却将我和姥姥带到此处作什么?难道真想拿我们当作诱饵,等待蓝大哥他们上钩?” 他正想著,百流道人已向两侧伫立的赤身力士命道:“架上两人,随我入宫。” 倪姥姥冷冷道:“不劳烦岛主,老婆子还走得动。”推开上前的赤身力士,率先往石阶上迈去。 百流道人冷眼旁观也不阻止,只一挥手让赤身力士退下。 三人迈上台阶,明黄云雾骤然消失,景状随之一变。四周云烟萦绕,山岚轻拂,十分的静谧清幽,偶尔有声声风铃传过,清脆悦耳。 如此迤逦而行,石阶将尽,一座碧玉雕栏围起的露台赫然呈现在丁寂眼前。 露台尽头巍峨耸立起一座高约十丈的宫门,上书“云阙”二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丁寂打量了几眼,暗道:“这宫门可比咱们翠霞派的山门气派多了。若是能赶走这群讨厌的家伙,在此开宗立派倒也不错。” 但这念头也只能在脑袋里想想而已,眼下生死未卜,也惟有走一步算一步。 好在他生性乐天豁达,自忖此行凶多吉少,也不把生死之事摆在心上,漫步在云阙宫间,欣赏起周身景致。 但见宫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高屋建瓴,勾心斗角;其间廊庑相接,雕粱画栋,池林间杂,曲径通幽,层层递进,千门万户,实难想像人力如何为之。 九条清溪如虹如缎,纵横交错,潺潺汩汩往宫墙外流去。珍禽异兽,流连忘返;霓衣少女,泛舟水上;想来天上人间,莫过如此。 丁寂尚首次踏足云阙宫,一时看得心旌摇曳,心底自嘲一笑道:“这般仙境,换作旁人无不趋之若骛,企盼一见。可偏偏我想走也走不成,说出去有谁会信?” 忽地他脑海里灵光一闪,懊悔道:“我真是笨到姥姥家了,怎会没想到九川十日阵的阵眼,十有八九就藏在云阙宫里? “此地明显不受阵势的法力波及,便如涡流中心,反是最平静脆弱的地方。只消下手毁去阵势的总枢,整座大阵便可立时土崩瓦解。可惜,现在想通这点,多少都有点晚了。” 他身边的倪姥姥却无此等闲情逸致,一面悄悄运气冲脉,一面急思脱身之策,见丁寂左顾右盼,神态从容,禁不住低声问道:“小寂,你的伤势怎么样?” 丁寂不以为意地笑笑,回答道:“我吐了口血已没事了,你老人家呢?” 倪姥姥哼道:“你都帮我挡了一招了,这点小伤还能打倒我?” 百流道人走在前面,对他们的交谈置若罔闻,引著两人穿廊绕阁往云阙宫西南方向行去,须臾转入一座清幽静谧的园林之中,尽处却是一片灿若流火的枫树林。 丁寂一奇道:“这老道为何将我们带到林子里来,莫非想就地埋尸作花肥么?” 他转脸朝倪姥姥望去,不意发现她阴冷的面庞竞微微变色,一双半睁半合的眸子里骁是怨毒与仇恨,到了嘴边的话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 百流道人背对倪姥姥,却似洞察若明,淡淡道:“你害怕了么,可惜迟了。” 倪姥姥一记低嘿,脸上恢复凶戾之色,生硬道:“除死无大事,老身怕过何来?” 百流道人也不应答,步入林内。 倪姥姥微一迟疑,道:“小寂,稍後你须寸步不离跟在老婆子身後,记住了。” 丁寂少有见倪姥姥这般紧张,轻松一笑道:“您老放心,走不丢我。” 倪姥姥见丁寂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暗叹道:“这娃儿到底是头一回入林,哪晓得其後的凶险。说不得,老婆子拼了这条命也须冲开经脉禁制,设法制住百流道人,保得他平安脱险。” 她明知此举成功希望极小,但生死攸关,除此之外已别无他途,当即全力催动丹田真气,加速解开经脉禁制。 丁寂跟在倪姥姥身後走入枫树林,不禁越发讶异。 原来这片枫林看似空幽清冷,但一木一石竟暗合著一座极为上乘的守御大阵,和风吹拂、清香怡人,一股充沛的天地灵气扑面而来,似乎比岛上的其他任何地方还要强盛十分。 行了足有半顿饭工夫,林子里万籁俱寂,连鸟鸣声也听闻不见,委实静的出奇。 丁寂暗暗心惊,留神观察著四周蕴藏的阵势变化,暗道:“整座枫林浑然一礼,固若金汤,若不识阵法奥妙,便是千军万马亦要死无葬身之地。百流道人为何如此煞费苦心,在红枫林内布下法阵,却又将我们引来?” 他越想越是好奇,但百流道人既不开口,便也忍著没问,只等稍後揭开谜底。 蓦地前方现出一株异常粗大的枫木,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粗壮的树干如一堵结实的墙垣,生生挡住两人的去路,却又有一座丈许高的狭长树洞,如拱门般伫立。 百流道人领著倪姥姥和丁寂左一拐右一折,像是脚下藏有座座陷阱般小心翼翼走到树洞前,轻吁了一口气,道:“两位,请了。”当先迈步,穿过树洞。 丁寂亦步亦趋从树洞下走过,刚一站定身形,却情不自禁大吃了一惊。 只见前方数百丈方圆内的红枫匪夷所思地齐齐隐没,四周树木环拥中露出一座数丈高的土丘,孤零零地拔地而起甚显突兀。 在土丘之上长满半人多高的酱紫色荒草,一条黄土小径直通丘顶,与周围的环境极不协调。 那一丛丛荒草约莫两指宽的粗叶上,居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淡金色的奇异字元,似是精深莫测的仙家箴言。风一吹过,荒草轻摇,带动叶片上的字元焕放出若隐若现的粼粼金光。 百流道人停步在土丘下,回首瞥过二人。 倪姥姥神情阴晴不定,喝斥道:“老杂毛,你带我们到忘机丘来作甚?莫非还妄图让老婆子临死前再教你们榨上一次?” 百流道人不动声色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现在求饶也没有用了。” 倪姥姥怒哼道:“笑话,老身这辈子向谁求饶过?左右是个死,你别欺人太甚了!”说著话胸口膻中穴一热,一股真气顺流而出,不禁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功力终究胜过百流道人半筹,业已将上身的部分经脉打通。 百流道人浑然不觉,说道:“阁下事到临头还有这般胆色,贫道想不佩服也不行。”轻挥衣袖,一马当先沿著黄土小径往丘顶行去。 倪姥姥有意拖延时间,一面抓紧疏通双臂的经脉,一面冷然道:“但教老身今日不死,迟早要让你识得我八臂夜叉的手段!” 百流道人走上土丘,面包霍然变得凝重恭谨,对倪姥姥的喝骂也不吭腔。 三人缓步行到丘顶,丁寂环顾左右,愣了一愣。 上丘顶约有十丈方圆,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土石坑坑洼洼,千疮百孔,尽是焦黑之色,与一路所见的幽美景致大相径庭。 在丘顶正中的大坑里生著一株丈许高的歪脖子古树,同样是遍体焦黑,斑斑驳驳伤痕累累,嶙峋虯张的树枝向天伸展,犹如一把撑起的大伞,偏没一片叶子。 倪姥姥双目死死盯著那株古树,她的灭情环丢在了知绿谷中,其他魔兵却仍收藏在身,未曾被百流道人没收。这时竭力流转真气冲击双腕淤塞,脸色变得铁青一片。 丁寂自不可能清楚,每回倪姥姥踏足忘机丘顶片刻之後,那株古树便会探出枯枝将她全身缠绑,或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上方穹庐陡然洞开,一道道刚猛无铸的惊雷雨打巴蕉般轰落在古树之上,雷电顺著枯枝直攻体内,迫得她不得不耗损真元,竭尽全力抵御。 这通雷电短则半个时辰,长则将近一个时辰,其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只要稍有分神,无坚不摧的罡锋趁虚而入,顷刻便是形消神散之局。 幸亏每回抵御天雷轰击都是四人一组,分坐在古树的东南西北四面,众人合力抗御,才将将保住性命不失。 久而久之,倪姥姥也察觉到古树中隐约有一股远胜於自己的诡异力量,抵挡住大半的天雷轰炸,否则能否撑过一炷香都成问题。 饶是这样,这些年来,她已亲眼目睹两名同行的北海魔道一流高手丧生在天雷轰顶之下,只是一弹指间便教雷电打得全身焦黑乾枯,惨不忍睹。 故此她每一次走上这忘机丘,都如同到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即便侥幸不死,天雷过後也是精疲力竭。 可究竟忘机丘上为何会不时出现天雷?百流道人又为何强迫众人耗损真元为枯树护法?这些内情倪姥姥却是一概不知了。 百流道人缓步走到古树前,跪地叩拜道:“属下打扰主人清修,不胜惶恐。” 丁寂大感意外,仔细察看那株古树,并未发觉有第四人的存在,错愕道:“这老道怎会对著一棵歪脖子树下拜?难不成是这树成妖了?”他忍不住又朝倪姥姥望去,却见她亦是一副迷惑神情。 需知以往登丘,固然是由百流道人亲自押送,可一等枯枝缠身,他便立刻退下忘机丘去,绝不在上面多做停留以免被天雷误伤。 因此今日见到百流道人一反常态,她心下惊讶较之丁寂无疑更甚。 只听百流道人伏地将司徒三绝、蓝关雪等人藉地道逃遁离岛的事情,向古树一一禀明,语音里不知不觉含著一丝颤抖,显露出他在说话时内心的畏惧恐慌。 丁寂站在百流道人身後,任他如何机智百出,也给闹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道:“这株破树到底有何古怪,居然令百流道人如此惧怕?” 突然听到倪姥姥一声怒喝,身形暴起,如苍鹰扑兔,探臂抓向百流道人的背心。却是她终於打通了经脉,见百流道人跪拜在地,正背对著自己向古树自言自语,暗道:“此刻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她情知纵能杀死百流道人,也难以逃出方丈仙岛,故此一门心思要将其生擒活捉,扣作人质,量岛上的其他守卫也不敢为难。 百流道人刚刚把经过说完,尚不晓得主上会如何发落自己,猛然察觉背后阴风如锥,笼罩住背心诸处大穴,顿时凛然道:“这老婆子好生了得,我连封十数指,竟只这一会儿工夫便教她悉数冲开!”不由懊悔自己刚才过於托大了。 性命攸关,他也顾不得在古树前保持恭敬礼仪了,一声惊喝身形朝左贴地横闪。 倪姥姥早有预料,定魄鞭“唰”地挥出,迳自向百流道人双腿卷去。 百流道人压根不及回身招架,亏得他急中生智,腾身倒翻双脚飞踢定魄鞭。 倪姥姥明白绝不能让百流道人有丝毫喘息之机,否则等他回过神来,想生擒这厮可就难了。 她正要拧身追上,再用无量尺拍打百流道人的双膝,陡地侧旁身影一闪,丁寂已然掣剑攻上。 倪姥姥惊喜交集道:“敢情这小子也已解开了禁制,却将老身也瞒过了!” 她由此及彼,自然而然以为丁寂也像自己一样,悄悄冲开了经脉禁制,却没想到丁寂的功力远有不及,身上的禁制岂会这般轻易的就被冲开? 自是早先寒山四皓运指封脉,俱教他以化功神诀暗自化去,一路半在疗伤,半在伺机而动。 百流道人见丁寂的雪朱仙剑也攻了过来,心神大震,朝著古树叫道:“主人!”凌空急速翻滚,这才躲开了身後的剑招。 他的修为比起倪姥姥本不遑多让,奈何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兼之无法转身,可谓被动之至,故才会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倪姥姥纵声长笑道:“别说叫‘主人’,就是你叫‘姥姥’也没用了!”欺对方无法正面迎敞,刺骨锥、戮心钩齐齐挥落,总算记得要拿活的,手下暗留三分余劲,不然百流道人一死,便失去了人质的效用。 眼看百流道人在劫难逃,倪姥姥耳畔突听见“嗤嗤”两声锐响,手上随即一震,刺骨锥和戮心钩双双脱手而去。 她一惊之下方自看清,收去自己一对魔兵的,居然是古树上探来的两条枯枝。可以自己的修为不仅没能躲过枯枝的袭击,还令戮心钩和刺骨锥从掌心里齐齐被人夺去,实是闻所未闻之事。 她无暇细想,那两条枯枝缠著一双魔兵已回荡而至,速度之快令人避之不及。 倪姥姥的余生杖、鲨嘴剪左右开弓,吐气扬声朝外招架。 “铿铿!”两声,刺骨锥、戮心钩、鲨嘴剪应声断裂成两半,惟独余生杖质地坚韧躲过一劫,却已扭曲得不成形状。 倪姥姥踉踉跄跄往後退出十余步,口目耳鼻滴淌下数缕殷红血丝,模样显得狰狞无比,恨恨注视著那株古树,目光里却抑制不住惊骇之情,知道今日已无幸存之望,厉声断喝道:“小寂,快逃!” 她举起仅剩的三件魔刀,连带那柄弯折如蚯蚓似的余生杖,腾身向著古树扑去。 “啪!” 定魄鞭、无量尺诸般魔刀击打在掠来的枯枝上寸寸碎裂,残片漫天飞扬。倪姥姥恍如不觉,一鼓作气冲至树下,运尽全身功力将余生杖插入树干。 只听“轰”的一响,古树发出一阵摇颤,余生杖没入半尺,再难寸进。 倪姥姥乱发飘扬,状若怒狮,不管不顾地拼命将余生杖往树干里推压,口中仍在叫道:“小寂,快逃!” 丁寂瞧得心胸激荡,一股热血直冲脑颅,愤声激啸,纵剑攻上。 一条枯枝飞到,将雪朱仙剑打飞出去,虎口亦为之震裂。 胸口如遭雷击,丁寂身子骤然失控,“哇”地吐出一口热血。蓦地眼前黑影一晃,那条枯枝回卷而到,锁向他的咽喉。 丁寂手疾眼快,勉提一口真气探臂出拳。枯枝一抖,让过拳锋,已将他的胳膊缠住,顿时整条右臂如上了紧箍咒般,痛裂欲断。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九章 无心插柳 丁寂振臂呼喝,欲待挣脱束缚,无奈枯枝纹丝不动,反越缠越紧,一波波暴虐森寒的魔气如洪涛般涌入体内,直要将他没顶。 丁寂只觉得诸经百脉瞬间麻木,像是凝结成冰,那无边的魔气兀自源源不绝破关而入,在体内翻江倒海,令得五脏六腑齐齐翻腾欲碎,好似要迸裂开来。 他情知自己的修为与这古树的道行委实天差地远,简直不堪一击,但束手待毙绝非他的性格,当下运起化功神诀消解来力,明晓得杯水车薪,也绝不甘就此低头认输,任人宰割。 然而出乎丁寂意料之外,枯枝上传递来的魔气骤然大减,似乎对方有意手下留情。 丁寂几欲昏迷的神智稍梢清醒,猛听见倪姥姥传来一声凄厉长啸。 他忙举目望去,就见数根枯枝如蚕丝般将倪姥姥捆缚在内,那根余生杖不知何时已碎裂一地。 蓦然间,从她体内爆射出一蓬刺目乌光,“喀喇喇”连声,缠绕周身的数根枯枝尽皆碎断,在空中化为齑粉。 倪姥姥脱困而出,高高跃起,待要举掌拍向古木,身躯却突地一阵剧烈扭颤,“砰”地一声坠落於地。拼尽最後的余力,倪姥姥抬头望向丁寂,嘶声道:“快——” 声音戛然而止,她的头颅重重垂落,“嗤嗤”激响声中,身躯上迸裂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四溅,飙射得丁寂满身。 一代北海绝顶高手,终不能圆重返故土之梦。 丁寂睚皆欲裂,怒声大吼,心气浮动之下魔气陡盛,眼前一黑已是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苏醒,周遭一片幽暗,惟独从头顶有一束微弱天光射落。 他发现自己正盘膝坐在乾硬的地上,腿下凹凸不平甚是难受,骨骸内脏都发出椎心刺骨的剧痛,醒来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我为什么没死?” 很快他便察觉,自己非但没死,经脉中反多了一股暴戾雄浑的魔气,浩浩运行不止,所过之处如冰封长河,阴寒难忍。 他的丹田之中,也充盈了这股魔气,硬梆梆地积聚一团,像块坚冰,徐徐沉淀。 他心下不觉骇然道:“没想到那枯枝里迫入的魔气竟会霸道如斯!”低头审视自己右臂被枯枝缠绕过的地方,已然结成一层厚厚的血痂,火辣辣地作痛。 他试著想将右手抬起,可稍稍一动便有股刺痛直钻心底,“嘿”地一声颓然垂落。 记起昏迷前的情形,丁寂一恸,耳畔响起倪姥姥战死前的最後一句话。 “她到最後一刻,仍想著能掩护我逃走。我却只能眼睁睁看著她的肉躯迸裂,化为一片血雾。”念及此处,丁寂一双拳头紧紧攥起,胸口怒涛翻涌不能自已。 忽然,有人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说道:“小娃儿,你师父是谁?先前化解贫道所用的心诀,是什么人教给你的?” 丁寂一凛道:“这里有人!”他功聚双目,朝声音来处望去,心头顿时惊骇莫名。 说话之人,居然就盘膝端坐在他正前方不足三尺处,两人面对面相坐,只需稍一伸手便可触及对方,然而自己适才竟没有察觉到这人的存在! 他的修为虽未能臻至大乘之境,可十丈之内叶落花飞也绝难逃过一双耳目。 如果对方足有意隐形匿踪藏在了自己身後,尚且情有可原,但这人只是四平八稳的坐在对面,自己竟会一无所觉,委实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那人的身影渐渐亮起,充满了一种诡异的味道。 丁寂定神打量,方自看清是一名年岁苍老的黄衣道士。 只见他发丝灰白,面色姜黄,双颊深陷,活脱脱一副病厌厌的模样,两只半合半开的眸子里空洞无神,竟似是个瞎子。 他的双手露在袍袖外,虚托於小腹前结成印诀,枯乾皱摺的肌肤上现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黑色焦痕,犹如纵横交错的沟渠,煞是诡异。 一柄青铜拂尘斜靠在怀中,淡金色的尘丝有气无力地垂落到膝头。 丁寂的星目精光一闪,盯视著黄袍道士问道:“是你在捣鬼,也是你杀了倪姥姥?” 黄袍道士木然道:“她胆大妄为,竟敢伤我忘机仙树,实是咎由自取。” 丁寂心头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将这黄袍道士立时毙於掌下好为倪姥姥报仇,可自知双方的修为宛若有云泥之别,实不宜轻举妄动,强忍著愤怒道:“你就是百流道人的‘主人’?” 黄袍道士清晰感应到丁寂身上散发出的敌意,却是毫不在乎,说道:“不错。” 丁寂抬头看了眼从高空射落的光线,说道:“原来你一直都藏在这古树里。” 黄袍道士道:“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用的是哪家的绝学,竟能化去贫道的魔气?” 丁寂心中恍然道:“这老道没有杀我,多半是为了图谋化功神诀。他害死了倪姥姥,又将众多北海仙林的高手幽禁於知绿谷中,绝非善类。我焉能告诉他?” 主意拿定,他冷冷地回答道:“在下丁寂,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原也不入道长法眼。” 黄袍道上似看破了丁寂的心思,说道:“小娃儿,你有什么条件,尽可向贫道提出。我只要化解魔气的心诀,也绝不会教你吃亏。” 丁寂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嘿嘿道:“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能摘下来给我?” 黄袍道士摇摇头道:“世道真是变了!倘若再早上三五百年,在北海仙林提起‘鹤仙人’三个字,哪还敢有年轻人在我面前如此嚣张?” 这话若数司徒三绝又或蓝关雪等人听见,必不啻於平地惊雷。 当年,鹤仙人之於北海,便如百余年前的脏数救主羽翼浓之於天陆,当真是睥睨八荒,全无敌手,所到之处顺者昌,逆者亡,直教人谈虎色变。 然而他三百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没了音讯。 於是有人猜他埋头荒山,苦心修炼某种惊世骇俗的绝技;也有人祈盼他是为仇家所杀,魂归冥府。久而久之,也就逐渐淡忘了,可於老一辈的心中,却依旧无人敢小觑了“鹤仙人”这三字的分量。 哪知丁寂仅仅不咸不淡地“啊”了声,道:“那道长活得可算够久的了。” 鹤仙人岂能听不出丁寂言语里含有讥讽自己“老而不死”的意思,但他喜怒素不形於色,只淡淡道:“贫道已是散仙之体,除非三百年一轮的天地仙劫,尘世间的生老病死能奈我何?” 丁寂点头道:“没想到老道长已晋升散仙之境,失敬失敬。” 他年纪虽远远及不到鹤仙人的一个零头,可父母师长无一不是名动天陆、见闻广博的卓绝人物,於敞仙之说自不陌生。 古往今来,无数才智之士婵精竭虑,日夜苦修,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踏破天道,羽化飞升,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可飞升成仙又谈何容易? 千百大乘高手真正能走成这一步的,百不足一,不知多少人於这最後关头功亏一篑,含恨而亡。 相较之下,转修散仙的风险与难度无疑小上许多,修成之後能汲日月之精,能摄天地之华,即便是有三五位等闲大乘高手连袂来攻亦不足为惧。 然而凡事有其利亦必有其弊,每隔三百年散仙便会面临一次地劫的考验,其中十有八九会落得神消形散、灰飞烟灭的下场。 纵然侥幸躲过,则三百年後第二次地劫又来,如此循环往复过十二回,历经三千六百年的漫长煎熬,方能晋升金仙之位。 可成了金仙亦绝非一劳永逸,仍需面对九百年一个轮回且更为难挡的天劫大难。只有安然渡过其後的九个轮回,方始苦尽甘来,最终踏上仙界之土。 因此表面看来散仙虽是威风八面,可其中的凶险与甘苦惟有自知。 散仙本就如凤毛麟角,又为抵御大劫终日心无旁骛,不敢梢有懈怠,空负了一身惊世骇俗的道行却少有涉足红尘,生怕一丁点的分神干扰,即令千百年的辛苦修行毁於一旦。 近百年以来,曾在尘世现身的散仙,亦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之一便是丁寂的曾师叔祖,翠霞派上代长老曾山。只是这曾老头也有许多年未曾露面,想来亦同其他的散仙一般,远赴海外仙山,择地静修去了。 尽管丁寂早料到这黄袍道士即是百流道人的主人,身怀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自然不足为奇。但乍听之下,仍禁不住暗暗吃惊。 再转念一想,若非鹤仙人有散仙之体,又如何能那般乾脆俐落地将倪姥姥格杀於忘机仙树之下? 蓦地他脑海里灵光一闪,联想到方丈仙岛和忘机丘上的种种怪状,以及鹤仙人身上累累的焦痕和委顿的病容,省悟道:“三百年一个轮回,这老道是躲藏在此间抵御仙劫!他追问我化功神诀的心法,也必定和此事大有关联。” 他这一猜,果然与事实相去不远。 鹤仙人三百年前晋升散仙之後,便一直僻居方丈仙岛潜心修炼。可随著仙劫日益临近,他却逐渐察觉到自己体内藏有一处极大祸患,若不解决直有性命之忧。 原来藉助方丈仙岛充沛的灵气补益,他的功力随著修为日深水涨船高,可慢慢地,丹田内生出了一股异常古怪的爆戾煞气。 起初他并不在意,只当是修炼不慎引出的麻烦,後来症状渐深,那股煞气变得越来越强大暴虐,并与体内的“大无妄真气”融成一体,方才意识到这是仙劫渐近的预兆,即使停止修炼也无济於事。 他为抗仙劫,多年前便做足了准备,不仅煞费苦心地寻觅到忘机仙树,将它移植至此,更筑起红枫林与忘机丘两道防护,自以为是末雨绸缪万无一失。 数年之後仙劫果然如期而至,体内戾气陡然爆发,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随即忘机仙树上空万雷齐炸,霹雳狂轰,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肉躯消融,一双眼睛也教雷电强光刺瞎。 好在他业已炼成天眼神通,瞎了双目倒也无甚影响。 好不容易苦苦捱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天雷轰击,鹤仙人本以为灾劫已去,今後三百年应可高枕无忧。但没等他高兴多久,就察觉到体内的戾气非但没有减轻的迹象,反而日趋严重,这场劫难远未结束。 鹤仙人大惊之下日夜苦思对策,终於想到一条妙计,当即遣出一众仆役,打著“老板”的旗号,四处搜寻北海正魔两道的高手,只需对方付出极低的代价,便能换得一套他苦心研创的绝学。 等到这些人戒心渐去,他便引诱对方修炼做了手脚的“大无妄神功”,直至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最终成为知绿谷中的阶下囚。 他如此作为,一方面固然是要榨取各家高手的力量共御仙劫,更紧要的却是希望能从中寻找到消除体内煞气的法门,从根本上敉平祸患。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些年来,他几乎将北海仙林近半数的一等一高手搜罗到了岛上供其驱策,可始终没能寻找到破除煞气的妙方。 偏偏仙劫愈演愈烈,频率亦不断加快,仿佛永无出头之日。 鹤仙人势成骑虎,整日不敢稍有松懈,只盼有朝一日否极泰来,能安然渡劫。 今日他驱动忘机枯枝束住丁寂,本想一举震毙,不料对方体内突然生出奇异反应,将他大无妄神功中蕴藏的爆戾煞气化解。 虽然限於丁寂的修为,化去的煞气仅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对鹤仙人来说,无异於无边黑暗中乍然见到的一线曙光。 他惊喜交集,自不愿立刻伤了丁寂的性命,便将破入的魔气降至三成不到,以观察对方经脉中真气运行的路径和法门。 後来丁寂心伤倪姥姥之死昏迷过去,鹤仙人却是如获至宝,将他移入忘机仙树里。其中原委说来话长,却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明。 这时鹤仙人不知丁寂已猜透玄机,低叹道:“贫道坐困忘机,朝不保夕,何敬之有?倒是小娃儿你天资不凡,若有名师指点,异日莫说晋升散仙,便是彻悟天道、羽化飞天亦不是什么难事。” 丁寂心下暗笑道:“这老道说的名师恐怕就是他自己吧?他故意装作可怜,想激起我同情,再灌上一壶迷魂汤好令丁某有求於他,心甘情愿地献上化功神诀。我偏要让他心愿难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道:“先前道长若不杀倪姥姥,咱们还能有商有量,现在一切免谈。你越想得到,我就越不告诉你。” 鹤仙人一怔,心道:“这小娃儿年纪不大,却是个难缠的主,看来不用点手段,让他吃点苦头是不成了。” 当下他脸上杀气一现,嘿嘿道:“好,索性贫道再送你一程!”左手食指一抬,指尖亮起一团银灰光晕,点向丁寂的眉心。 这树洞内空间狭小,丁寂避无可避,明知正面交锋犹如蚍蜉撼树,也只有振臂招架,左手一式“二十二字拳”中的“一”字诀打向鹤仙人食指。 “啪!”两人拳指相交,丁寂的身躯剧烈一震,但觉对方一根枯乾焦黑的手指如有雷霆之威,将自己的左拳牢牢压制在半空中,一股庞大澎湃的魔气瞬间击碎举劲,沿著胳膊攻入经脉。 了寂急运化功神诀相抗,鹤仙人指力微收,说道:“只要你说出来,我便饶了你。” 丁寂咬牙不语,全力抗拒著对方强大无俦的指力侵袭,不一刻汗湿重衣,头顶蒸汽直冒,豆大的热汗顺著鼻洼鬓角滚滚淌落。 蓦然他心头一动,道:“凭这老道的修为,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岂会僵持上这么久?哎哟!他是要借此迫我施展化功神诀,好察探我经脉中真气流转情状。” 警觉到这点,他对鹤仙人的手段又惊又佩,把心一横道:“我纵是被轰成碎末,也绝不能让这老道士得逞!”心念一催,立时收去化功神诀,只全力运气抵御。 鹤仙人“咦”了一声,明白丁寂已识破了自己的用意,宁可一死也不肯给他可趁之机,怒哼道:“小娃儿,你当真以为贫道舍不得杀你么?”指上又加了一层劲力。 丁寂整条左臂彻底失去知觉,鹤仙人的魔气如同洪水猛兽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周身经脉痛楚欲裂,像是有千万把钢针齐齐狠戳著他的五脏六腑。 可鹤仙人企图藉此迫使丁寂屈服,却是错了。丁寂一身傲骨浑不亚於乃父当年,素来是吃软不吃硬。 假如鹤仙人不杀倪姥姥,再以好言相请,并许诺释放方丈仙岛上被囚的数十位北海同道,尚有一线商量的余地。 而今鹤仙人的折磨越是凶狠,丁寂便越不可能低头。 鹤仙人见丁寂浑身剧颤,面色赤红,仍是紧咬牙关不吭一声,心里头奇道:“这小白脸倒也硬挺。” 可这么一来,他的苦心便又成了镜花水月,不免著恼,暗发狠劲道:“你再硬,贫道看你能撑几时?”指力源源不绝迫入丁寂体内,却绝不伤他的性命。 两人互不相让,一时间僵持不下。 又不知是多久,丁寂脑海里的意识已近麻木,全凭本能抵御著鹤仙人的魔气冲击,不知不觉中牙关咬紧瞪圆双目,脑子里只闪动一个念头道:“小爷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活活气死你这老怪物!”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鹤仙人面对恶狠狠瞪著自己却显然已陷於半昏迷状态的丁寂,满心不是滋味。 昔年他称霸北海,为所欲为,即便是一派宗主见著自己,也得战战兢兢,俯首贴耳。不曾想今日却教一个小小少年难住,杀不得,哄不了,犹如老鼠拉龟无从著手。 他一面压迫住丁寂,一面思付著对策,然而想出的七八个法子仔细一琢磨却全不管用。尽管注入丁寂体内的魔气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长久下去终不是办法。 正感彷徨无计之时,丁寂口中猛地喷出一蓬淤血,身子颤了颤朝後直挺挺倒下,竟真的昏死过去。 鹤仙人一愣,收住指力,望著丁寂灰暗的面容,愠怒道:“这浑小子居然是铁豆下锅,油盐不浸!” 他杀机陡起,左掌一竖便欲朝丁寂的头顶拍落。但掌至中途,想起仙劫来临时的可怖情形,他禁不住又心生犹豫:“我一掌下去,千辛万苦寻觅到的一线希望,可也由此断绝。” 念及至此,他的左手按在丁寂额头,掌力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迟疑了半晌,突然察觉到对方体内激荡奔涌的强盛魔气,不觉一计喜上心来。 他掌心微吐真气,将修炼了五百余年的精纯功力徐徐渡入丁寂体内,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收回左掌,暗自得意一笑道:“让你见识见识贫道的真手段!” 此後数日,两人好似针尖对麦芒,在这不足一丈方圆的忘机仙树中各自较劲,谁也不肯率先认输。 鹤仙人一次次震昏丁寂,又一次次趁他昏睡时将大无妄真气输入体内,却绝口不提案要化功神诀的事。 丁寂每回醒来,都觉到自己丹田里运转的魔气又深了一层,却也想不到是鹤仙人在自己昏迷时做下手脚。 按理说,鹤仙人已然清楚丁寂修炼的是正宗玄门心法,与他强行灌注的魔门真气格格不入,势同水火,时日一久便会有走火入魔之虞。但他志在化功神诀,於丁寂的安危并不放在心上,也就管顾不了那么多。 随著时日推移,丁寂在他指力压迫下坚持的工夫越来越长,自是体内真气日益壮大之故。 鹤仙人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只希望今次能够天随人愿,否则投下偌大的血本,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买卖的本可亏得太大了点儿。 多日以後,丁寂丹田内积众的魔气,已远远超过他自身所有的真气,逐渐显露喧宾夺主之势。但鹤仙人求成心切,依旧不断地传功,以期能早一日激起魔气反噬。 这日丁寂又从昏迷中苏醒,也不理睬鹤仙人,迳自盘膝打坐,梳理体内真气。 鹤仙人注视著丁寂,盘算道:“瞧这情形,三五日内,他丹田内积郁的魔气就会发作。届时魔气噬体生不如死,想不施展心法化解也由不得他了。” 他正想著,蓦然丁寂身躯微一颤动,徐徐焕放出一团淡淡的光雾。鹤仙人低咦一声凝神打量。 只见那团光雾渐渐变亮,向四周扩散开去。须臾之後丁寂的头顶发出极轻微的爆响,一束绚光升腾而起,在空中凝聚不散,慢慢幻化出一尊五尺余高的光影。相貌姿态与丁寂一模一样,正是他的元神。 鹤仙人愣了愣,目不转睛地盯著丁寂,神情里有一丝讶异,更有一缕无奈,喃喃低语道:“这个混蛋小子,居然藉助老夫的大无妄神功在渡劫晋阶了。” 敢情他一门心思想把丁寂弄得半死不活走火入魔,好逼迫他不得不施展化功神诀消弭体内魔气,故而连日来毫不吝啬地将自己苦心修炼了数百年的精纯真元输入丁寂体内,令丁寂功力大进。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鹤仙人万没料到自己尚未等到丁寂正魔二气互攻,这小子竟先一步晋入先天之境,倚靠著自己“慷慨”相赠的大无妄真气渡劫冲关,直叩忘情境界。 通过这些日的对峙,他对丁寂的修为可说是了若指掌,明白这少年堪称天纵奇才,资质之高犹在自己之上,只需潜心静修十年之後势必能水到渠成,晋升忘情之境。可现下看来,这十年的工夫也大可省了,偏偏出力的人还是自己。 这算哪门子买卖啊,鹤仙人著实有些哭笑不得。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十章 双骄再聚 这番际遇於丁寂而言,固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对鹤仙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匪夷所思? 若非贪图化功神诀,他早一掌将这少年毙了;又若非早已是散仙之体,能汲日月之精,天地之华,功力实已达到震古铄今的地步,亦不会日以继夜地将自身神功渡入丁寂的体内。 连日来他耗损的真气虽巨,可较之五百余年的深厚功力,也仅是冰山一隅,实算不得什么,但对於寻常修仙之士却恐怕尽其一生亦难以企及。 又偏巧丁寂家学渊源,天资之佳比起他父亲丁原也不遑多让,於年轻一辈中不啻是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 丁寂每日里与鹤仙人全力周旋,本是出於骨子里一股永不肯服输的血性,可无形之中,却也令这散仙成为自己绝妙的修炼对手。 为了不教鹤仙人过分得意,丁寂整日心无旁骛,揣摩参悟著对方的招法与心诀,尽管不指望能占得上风,却也不想这老道赢得太过轻松。 甚而他在睡梦之中,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也都是与鹤仙人交手的得失教训,弹精竭虑要想出对付这老道的妙方,哪怕能多支撑一会儿也好。 两厢凑合之下,短短十数日之功,竟远胜於旁人埋头苦炼数十年。 丁寂虽多少察觉到了其中玄机,可自忖必死无疑,纵是勘破大乘之境,修得倪姥姥那般的身手,又能如何? 在鹤仙人神鬼莫测的修为面前,仍旧不堪一击。 他没了这分患得患失之情,每日的修炼过招反而能够更加专注从容,而忘机丘所在的位置,又正是整座方丈仙岛灵气最为充盈的地方,更远非普通的仙山灵峰可比。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摆在眼前,丁寂就是想不有所突破也难。 这时鹤仙人已想通了其间种种关节,暗自摇头道:“这少年天分既高,又曾受名师指点,小小年纪便参悟了诸多上乘绝学,窥望忘情之境。如果假以时日,莫说跻身大乘高手,便是羽化成仙亦大有希望。” 联想到自己当年一念之差,为趋避凶险而转修散仙,以至於身陷仙劫命悬一线,不禁悲喜交集,感慨万千,更夹杂著一丝对丁寂的嫉妒与艳羡。 他忽地转念寻思道:“就算得到了化解戾气的法门,我能否熬过这场仙劫仍在两可之间。虽说为了找些奴才办事,我当年也曾传授了些本门的神功给百流等人,却尽都有限得很,远谈不上得到贫道的真传。” 他端详著丁寂,接著又想道:“万一我逃不过仙劫,本也是天数,但一身绝学就此失传,不免可惜。若能将这少年收为弟子,传我衣钵,贫道百年之後又何患後继无人?只是他对我敌意甚深,这可有些麻烦。” 鹤仙人想得正入神,突然听见丁寂低低一哼,唇角血丝溢出,头顶上的元神剧烈颤动,发出“嗤嗤”的怪异响鸣,一道道妖艳光华忽明忽灭,晃动不停。 原来他此刻体内流转的大半真气终非自己修炼所得,雄浑是雄浑了,却如同杂牌军般,一到关键当口上难免要出差错。 假如这事放在平时,多半也就有惊无险的过了。 偏生眼下丁寂正处於天人交战、渡劫叩关的要命节骨眼上,别说真气岔道,即使一些轻微的干扰也会引得走火入魔,丹田真元暴裂而亡。 鹤仙人目光如炬,自然一眼便能瞧出里头的奥妙与凶险,心下却迟疑道:“若要帮他导引真气,护持心脉,原也不难,但或多或少都需耗损去贫道的真元,於我日後抵御仙劫可大大的不利。” 需知真气和真元仅只一字之差,但有天壤之别。 平日里消耗再多的真气,只要能静心打坐休养,无需多少时间就能补回,然而真元却是这些仙林高手通过数十年,乃至上百年苦修方始积聚得来的仙家精华,实乃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一旦受损,吃再多的人参首乌也折抵不来。 这便譬如有人将家当存入钱庄,每日取出利钱当作零用自不在意,但要让他把本金也提出来赠与他人,任谁都会斟酌再三。 鹤仙人这一犹豫,丁寂的情势已更加恶化,“哇”地吐出一蓬热血,肉躯向後软倒在树壁上,元神“嗤嗤”扭曲,异光越来越浓。 鹤仙人一凛:“那门心诀尚未到手,这娃儿还死不得。”探出左掌按在丁寂胸口,催动丹田真元,一股纯厚的洪流自掌心喷薄而出。 想这鹤仙人是何等的人物,神功一发当真是立竿见影。 丁寂的元神缓缓平静下来,那蓬异光渐淡渐消,呼吸亦随之变得平和细缓。 鹤仙人见状,不知怎地心里也是一松,却又苦笑道:“他如今物我两忘,浑不知晓贫道正不惜真元襄助渡劫,即便知道怕也不会感激於我。 “嘿嘿,想我显赫一生,到头来居然心甘情愿替个对自己满怀仇恨的少年护法?老天爷开的这玩笑可不算小。” 他一出手,足足又是两个多时辰。 丁寂头顶的元神开始缓缓下沉,收回肉躯,顺利渡过了大劫。 鹤仙人收掌调息,想著自己还没占著便宜,却先将大把的真元给赔了进去,真正是报应不爽。 可奇怪的是,见到丁寂安然渡劫,他的内心深处竟对耗损真元的痛惜淡了不少。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丁寂悠悠醒转,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躺在了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身上还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被,隐隐散发著清幽淡雅的香气。 在他头顶高悬著两盏华丽的琉璃烛台,将屋里照得一片通明,门边还有两名十五六岁容貌秀美的小道姑亭亭侍立,像是专事照料自己的。 他心里一奇道:“这是什么地方,想是那老道硬的玩不成,又和我来玩软的?” 丁寂却不清楚,鹤仙人为助他渡劫耗损真元,需得精心休养一段时日方可复原。 而这段期间若再将他留在忘机仙树里,万一捣起蛋来可不是闹著玩的,因此才吩咐百流道人将丁寂移转到暖云阁内好生看护。 这时丁寂已觉察到体内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由又惊又喜,但随即又沮丧道:“我落在这鬼老道的手里,迟早难逃一死,修为再高又有何用?” 他躺在床上粗一估算,蓝关雪、金嗓子等人逃出方丈仙岛也有十多天了,不知是否正在邀集北海同道,准备大举报复?可见识过鹤仙人独步八荒的手段,内心里仍觉得他们还是不要来为好。 另一桩让他记挂的事情便是卷心竹,而今性命操诸於他人,自无暇再为楚儿寻找此宝尽复秀颜。也不晓得爹爹有没有收到自己的留书? 那旁两名小道姑见丁寂苏醒,双双走到床前。 左边脸蛋稍圆的那个说道:“丁公子,您醒了?这儿是暖云阁,我和云笙师妹奉岛主之命前来侍奉。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我等定会尽力满足。 “不过岛主特意吩咐,请您万勿走出云阙宫,以免陷入九川十日阵,迷失了方向。” 丁寂心道:“这小道姑说的客气,却依旧是将我软禁了起来。既来之,则安之。管那鬼老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誓死不用化功神诀,量他也无可奈何。” 他从床上坐起,右边那名叫云笙的小道姑赶紧俯身,拿起床下的靴子就要替了寂穿上。 丁寂伸手接过,轻笑道:“我有手有脚,这点小事便不劳动两位姐姐了。” 他收拾停当下了床,见身上的衣衫业已换了,那柄雪朱仙剑亦被放在了枕头边。 那圆脸小道姑道:“岛主交代,丁公子若想到屋外走走并无不可,但须由我等随行,免得公子误闯禁地,引起不必要的尴尬。” 丁寂闻言也不在意,取剑负上道:“不错,我初来乍到,正需两位做个向导。” 他推门出屋,见暖云阁外是一座幽静的花园,里面莺飞蝶舞,花团锦簇。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思忖道:“鹤仙人没有禁制我的经脉,自是不虞我能逃出方丈仙岛。藉此机会我索性将九川十日阵的阵眼探出,待蓝大哥他们攻到,来个里应外合,让这鬼老道措手不及。” 主意打定,他信步而行,装作欣赏园内景致的模样,暗中留心四处动静。 那两名小道姑不疾不徐跟在丁寂身後,任由他信马由缰,也不出言打扰。 丁寂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正想踱步出门,再去别处逛逛。突然背後两女齐齐“嘤咛”低呼朝後倒去,似是中了谁人的暗算。 丁寂一凛,尚未回头,已感到身後一股犀利森寒的掌风袭到。 若在十数日前,他虽能躲过这一掌,但势必会被对方其後接踵而至的攻招迫得手忙脚乱,十分被动。可如今修为大进,跻身於天陆一流高手之林,情况自然大是不同。 听到脑后风响,丁寂灵台上已清晰无比地映射出掌势轨迹,晓得对方这一掌自左而右斜斜劈来,笼罩住三丈方圆,殊难闪躲。 当下不假思索施展“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逝”一诀,身形浑不著力藉著掌风吹送往右前方一飘,迅即掣出雪朱仙剑,反手向掌风来处回劈,低喝道:“什么人?” 这一式应变攻守具备,显然大大出乎偷袭者的意料之外,只听她咦了一声收掌挥袖,卷向雪朱仙剑。 “砰!” 剑袖相交,双双荡开,丁寂右臂微微发麻,真气流转处将对方迫入的一道冰寒魔气逼出,暗赞道:“好本事!” 他刚准备拧身欺近,以二十二字拳转守为攻,就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小寂!” 丁寂怔了怔,错步扭腰转过身来,左拳凝胸不发,朝著对面望去,顿时又惊又喜道:“小蛋,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小蛋一身白色道袍,胳膊间还挟著一个老道士,却是雾流道人。 他的脸上由衷的欣喜,眉心隐隐泛起一层晶莹玉光。 在小蛋身旁漠然伫立著一位神情冷傲、容貌娇美的少女,同样穿了身白色道袍,适才一掌一袖便是出自她的手笔,正用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丁寂。 小蛋回答道:“我来找你。” 那白袍少女环顾四周,问道:“这儿说话方便么?” 丁寂看了看倒地昏迷的两名小道姑,说道:“我方才在园子里察看了一圈,这儿除了我和她们两个别无旁人,暂时不会被人发现。” 白袍少女俯身提起两名小道姑的背心衣衫,走了两步将她们扔进花丛後头,说道:“这里不宜久留,咱们先进屋里再说。” 小蛋点点头,介绍道:“曾婆婆,小寂是我的朋友,我跟你有说起过。” 白袍少女“嗯”了一声道:“你这朋友的身手不错,对咱们倒是一大助力。” 丁寂听小蛋称呼白袍少女“曾婆婆”,而她亦受之无愧,不自禁地一愣。 以他的眼力自能看出这白袍少女并末易容,至多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 虽说仙林高手养生驻颜不足为奇,可也不至於相差这么多。 小蛋见丁寂神情疑惑,便解释道:“这位曾婆婆是我乾爹的师姑祖,因修炼本门的‘冰蚕九变’神功多年,故此容貌几乎和少女无异。可她的真实年龄,早已超过两百岁,是北海门的前辈耆宿。” 丁寂将信将疑,心道:“两百多岁,那岂不是和曾山曾太师叔祖同一辈的人物?为何我在知绿谷住了那么久,也从未听金嗓子他们说过北海魔道有这样一个貌似少女的宿老人物存在?” 他刚想到这里,白袍少女已冷冷说道:“金嗓子算什么,不过是和我冷师侄平辈论教,见著本姑娘亦需恭恭敬敬地礼拜问安。” 丁寂吓了一跳,蓦然注意到白袍少女凝视著自己的双眸,心下一动道:“原来姑娘会读心术!” 他虽对小蛋的话相信了七八成,可面对如此青春貌美的少女,“曾婆婆”三字依旧难以说出口来。 这白袍少女正是尹雪瑶,听丁寂叫自己“姑娘”,也不生气。 其实於她心中,也一直以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自居,如果有谁真称她一声“姥姥”,反而要心生不悦。至於小蛋一口一个“曾婆婆”,则是因为北海门的辈分如此。 她本是藉小蛋欲救丁寂之机,潜上方丈仙岛另有他图。但此刻见丁寂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也不自禁地生出一缕欣然。 众人回到暖云阁里落坐,霸下溜到檐角上望风。它体型极小,又灵觉敏锐,担负此项任务当是胜任愉快。 丁寂倒也乾脆俐落,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经历。 尹雪瑶微觉失望道:“这么说来,他也不晓得滟光潭的所在,稍後还需再拷问那两个小道姑。” 她虽清楚连雾流道人这般身分的人都不晓得滟光潭,那两个看似下人的小道姑更加没了指望。但该处对於此行的意义十分重大,不查问明白总不能甘心。 丁寂一指旁边呆若木鸡站著的雾流道人,笑道:“小蛋,你们怎把他抓来了?也算是帮我出了一口恶气。” 小蛋便将自己和尹雪瑶如何装作姐弟混入太虚观、如何被雾流道人查出破绽在茶中下毒等事简略说了。突地他想起一事,顺手取出怀里藏著的那半截奇异茎管,问道:“曾婆婆,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尹雪瑶接过茎管尚未说话,丁寂却“啊”了声问道:“小蛋,你在哪儿找到的?” 小蛋愕然道:“这东西是我从太虚观附近一处冰窟里寻著的,茎管里本来还有一些深黄色的汁液,但全在我昏迷时滴入了口中。” 丁寂怔怔瞧著尹雪瑶手中那半截明黄色的空茎管,无奈道:“它便是我要找的卷心竹。” 小蛋大吃一惊,做梦也想不到这根不起眼的明黄色茎管,居然就是丁寂费尽干辛万苦要找的卷心竹,更想不到事情如此凑巧,这竹管里蕴含的汁液一滴不剩地全落入了自己口中,他急忙问道:“那这茎管还能用么?” 尹雪瑶回答道:“卷心竹惟一有用的地方,便在於它竹管里生成的津液,有生肌养颜之奇效。如今竹汁乾涸,留下这空竹筒,已毫无用处。” 丁寂看著形同废物的空管,虽不无遗憾,但转念一想这未始不是天意。 转眼看到小蛋大失所望的神情,一拍他肩头道:“没关系,天下岂止这一株卷心竹?等出了方丈仙岛咱们再找就是。” 小蛋暗自懊丧道:“这卷心竹的津液,怎么教我给莫名其妙地浪费了呢?假如这东西真的好找,小寂也不会在北海跑了那么多地方,最後还因此失陷在方丈仙岛上。”从尹雪瑶手里取回卷心竹的空管,放入怀里。 尹雪瑶不解道:“此物已然无用,你还收著它做什么?” 收起它来,往後再遇见的时候,随时拿出比对,便决计不会弄错——小蛋也不将这份用意说出,起身道:“趁他们还没发现,咱们马上从原路返回,再去冰窟里找一找。” 尹雪瑶摇头道:“你能找到这一株已属幸运,却绝不可能再在冰窟附近的千里方圆内找到第二株卷心竹,去也是白去。 “我们虽找到了丁寂,可还有许多北海同道被幽禁在知绿谷中,何不趁此机会,将他们也一起救走?” 丁寂自不知她另有打算,闻言道:“好主意,如果能将知绿谷中的人都救下,鹤仙人再是厉害也孤掌难鸣。不过,这岛上的九川十日阵甚为诡异,必需先将它破了才成。可惜我直到现在,还没察探出阵眼的具体位置。” 尹雪瑶淡淡道:“这阵眼位於九川源头,十日中心。但九条灵川都是地下河流,岛上十日的中心位置更是难以测算。否则按图索骥,片刻便能找到。” 丁寂听了还不如何,小蛋却是暗自一怔道:“曾婆婆似乎对奇门遁甲之术并不擅长,怎地一听小寂提及九川十日阵,便能不假思索地点出阵眼所在?” 只听尹雪瑶接著说道:“那阵限位置的上方,应有一座小潭。如果能找到这座小潭,即可破解阵眼。” 丁寂未及细问,霸下突然冲入厅内,低声道:“乾爹,这座庭园已被人围上了。”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均都惊愕道:“来得好快!” 而尹雪瑶惊讶尤甚,毕竟自己和小蛋一路行来并未露出丝毫马脚,怎地刚到暖云阁不久,就教人发现了? 但听外面脚步纷沓,似有数十人走入园中,其中一人朗声道:“丁公子,听说有两位贵客临门,可否向贫道做个引见?” 丁寂目光凝注在虚掩的厅门上,小声道:“是飞流道人,在岛上的地位应在雾流之上。” 当日他和蓝关雪等人被押送到方丈仙岛,便是由飞流道人接收,故此丁寂一下子听出了这老道的声音。 小蛋暗运森罗万象,迅速察探了一遍暖云阁四周的情形,说道:“他们在圆中布下了十二座五人一组的剑阵,还有百余名赤身力上在周边布防,已将所有出路封死。” 尹雪瑶冷冷一笑,道:“看来飞流道人是有备而来。” 丁寂向外应声道:“飞流道长大驾光临,小弟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旋即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先突围再说,只要能寻到阵眼,便不怕他们。” 小蛋点点头,回忆方才自己利用森罗万象所见的园外景状,低低道:“东南方向。” 只听飞流道人在外说道:“丁公子,你不会闭门谢客吧?” 尹雪瑶在雾流道人背上一拍,将他向厅门外推去,说道:“这老道已无大用,便还给他们罢!” 她刚才从丁寂口中得知,这老道的身分尚不如外头的飞流道人,以方丈仙岛一贯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在意他的生死。 雾流道人浑浑噩噩撞开厅门,走了出去,因药力未解,脚下蹒跚踉跄。 两名白衣道士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却突然齐齐失声惊呼,尚不及将手松开,脸上紫气泛起,口吐黑血倒地而亡。 尹雪瑶颇觉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可惜,换作飞流道人就更妙了。” 丁寂顿时省悟,方才尹雪瑶在雾流道人背上轻描淡写地一拍,竟已下了剧毒。 话音未落,雾流道人“噗”地一口黑色血雾喷出,哼也不哼一声仰天躺倒。 暖云阁前,一场血战已势不可免。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小蛋和尹雪瑶利用雾流道人潜入方丈仙岛,在云阙宫小邂逅丁寂。一时间云阙宫中草木皆兵,一张天罗地网向三人兜头罩下。 更奇怪的是,不论他们躲到哪里,对方总能迅速地追到。 无奈之下,丁寂想到了忘机丘,於是抱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气与智慧,引著小蛋和尹雪瑶避入红枫林内,不意揭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一章 天罗地网 “冲进去!”随着飞流道人一声令下,三名白衣道士掣出仙剑,带头闯入暖云阁。 他们原本和方才中毒倒毙的两名同伴同属一组,刚好可以组成一座五行剑阵。如今死了两个,剑阵暂态土崩瓦解,但听得飞流道人的号令,仍是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暖云阁,不敢有丝毫迟疑。 三人一入厅门,鼻子里却猛地闻到一股微甜的奇异气味,这才发觉空气里不知何时飘起一蓬若有若无的淡紫色烟雾。 想那尹雪瑶布下的“紫梦仙萝”是何等的厉害,连赤琉飞蜈那般凶悍的北海魔物,亦是当者立毙,这三名寻常白衣道士又如何当得? 只听闻“扑通、扑通、扑通”三人纷纷软倒在地,面色酱紫,身躯只抽搐了两下,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即已毙命。 后头的一众白衣道士见状,大惊失色之下,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前冲的身形。 只这稍一耽搁,小蛋的雪恋仙剑振臂虚劈,在面前打开一扇星门,已施展“十三虚无”的遁术,与尹雪瑶、丁寂和霸下齐齐消失在星门之后。 “呼——”星门乍现,三人一龙弹射而出,堪堪飘落在暖云阁东北院墙外的一排赤身力士身后,与小蛋事先预测的位置几不差分毫。 这群赤身力士约有十余个,每人手里都提着只用蓝色厚布蒙起的铁笼,正目不转睛地监视着院墙内的状况,任谁也料不到小蛋等人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数十丈距离,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待他们惊觉身后有异,仓促回头,已被小蛋、丁寂、尹雪瑶和霸下如切瓜砍菜般尽数打翻在地,想报警亦是不及。 丁寂扯落一只铁笼上蒙着的蓝布,轻笑道:“让我瞧瞧,笼子里藏的是什么宝贝?” 蓝布扯开,只见铁笼中密密麻麻挤满了三十余只银灰色的蜘蛛,每一只都有婴儿的拳头大小,一双薄如蝉翼的淡绿色翅膀收在肋间,模样异常的狰狞恶心。 耳中只听得尹雪瑶的低喝声道:“快躲!” 话音未落,外圈七八只见着光亮的银灰色蜘蛛,突然喷出一束束粘乎乎的灰白色蛛丝,快逾闪电“嗤嗤”有声,朝着丁寂激射而至。 丁寂本想挥袖荡开,电光石火间猛转念道:“尹仙子要我‘快躲’而不是‘快挡’,虽一字之差但其中必有道理!” 当下使出“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飞絮”一式,身躯舒展升腾,斜斜朝后飘出,于间不容发中躲开了蛛丝。 那数缕蛛丝没打着丁寂,力尽而坠,击中了数丈外一名躺倒在地的赤身力士身上。这赤身力士被制住了经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神智却十分清醒。眼见蛛丝落到自己胸前,顿时惊骇欲绝,喉咙拼命扯动,奈何发不出一丝声音。 “嗤——”蛛丝粘着处,赤身力士胸前裸露的古铜色肌肤顷刻溃烂化脓,冒出一股极为难闻的酸臭气味,熏得众人脑袋一晕。再看这赤身力士,全身发绿,已气绝身亡,肌肉和五脏六腑兀自不停地腐烂。 霸下探着小脑袋问道:“这是什么鬼玩意儿?”暗忖自己有龙甲护体,未必就怕了这毒物,但也不愿真格去试上一试。 尹雪瑶漠然注视着那滩赤身力士化成的脓水,回答道:“雪炎蛛,赤琉飞蜈见了它,也得躲。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小蛋目睹那赤身力士的死状凄惨,暗道若非三人出其不意将这群赤身力士转眼制服,容得他们放出雪炎蛛来,后果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尹雪瑶在前引路,低声道:“咱们先找个地方藏身,等风头过去再查寻灩光潭。” 三人修为均高,兼之对手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在暖云阁左近,一时半刻尚不及重新调防,故此在云阙宫中隐形匿踪而行,如入无人之境。 不一刻,潜入到距离暖云阁三百丈开外的一座幽静园林内,将两名守值的小道僮制住,挟入书斋内一问,才知这座“纤尘小筑”乃飞流道人的驻驾之地,众人无巧不巧居然闯进了他的老巢。 丁寂点昏两名小道僮,说道:“这儿不错,咱们可以歇一会儿了。就让飞流道人在外面瞎折腾吧,最好将整座云阙宫都掘地三尺,搞个天翻地覆,咱们先在他的纤尘小筑里玩玩。” 小蛋站在书斋窗台前,默运“森罗万象”心诀在园内巡视了一转,发现最近的守值道僮也在二十丈外,且隔了两道门禁,于是收回灵觉道:“奇怪,刚才在暖云阁内,飞流道人为何不直接放出雪炎蛛攻击咱们?” 丁寂神色一动,却没开口。 尹雪瑶看了他一眼,道:“这恐怕是鹤仙人的授意。雪炎蛛丝稍一碰触,便毒发无救。也许鹤仙人在没得着小寂消除戾气的运功心诀前,还舍不得让他死!” 话音未落,突然屋内三人灵台生出警兆,耳中就听“喀喇喇”一阵轰鸣,书斋上方的屋顶骤然破裂,砖瓦横飞,烟尘四起,一串“嗤嗤嗤嗤”密集的破空声随即响起,从塌落的房顶上,激射下数十枚闪着碧芒的毒针。 尹雪瑶眼明手快,双袖飞舞,卷起大半的毒针一荡一引,反打向来处。 “叮叮叮叮——”从房顶上射落一束青铜色剑光,将毒针尽数激飞。 飞流道人身剑合一,从天而降,扬声喝道:“大胆小贼,这回看你们再往哪儿逃?” 小蛋不由疑道:“为何这么快他就发现了我们?”反手掣出雪恋仙剑,使出一式“擎天柱石”,剑尖上挑,以攻对攻迎向飞流道人。 “砰砰砰砰!”书斋的四壁窗门陡然被人踹开,二十多名白衣道士汹涌闯入,五人一组布成剑阵,将尹雪瑶和丁寂围在正中。 “铿!”小蛋人在空中,与飞流道人双剑一交,光花迸闪,剑气卷荡,均自感到右臂微微酸麻,暗暗吃惊对方修为不弱。 飞流道人身形翻腾,居高临下,御动松痕古剑幻出层层真假莫辨的光澜,排山倒海般宣泄而下。 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仅仅一个回合,小蛋已觉察出对方的修为已超出雪流道人半筹,更远高于天流、雾流这干方丈仙岛的一流高手。 但他自出道以来,虽屡遭强敌,常常被动挨打,但从来心中毫无惊慌畏惧之情。 此刻催动三气合一,也不管对方哪一剑是佯攻,哪一剑是真劈,雪恋仙剑光芒大盛,迳自刺向飞流道人小腹,正是天照九剑中的一式“披荆斩棘”。 飞流道人低咦一声,愠怒道:“这小子怎么尽使些拼命招式?” 他不晓得小蛋有乌犀怒甲护体,即便捱上一两记松痕古剑也无大碍,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他只得中途变招,振腕疾劈,“铿”地激响,两人又对了一剑,仍旧平分秋色,难见伯仲。 飞流道人暗忖,自己是方丈仙岛除百流道人之外的二号人物,占着先手却一连两招徒劳无功,颇觉颜面丢尽,当下左手掌如刀般泛起一层蒙蒙碧光,斜斩小蛋后颈。 小蛋鼻子里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道,情知对方掌中蕴毒。 但依仗着乌犀怒甲和圣淫虫的双重防护在身,也不惧它,有心试一试自己现下的功力进境,吐气扬声,翻左掌,一招“大寒七式”中的“苍山负雪”向上封架。 “砰!”双掌交击,小蛋震落于地,顺势往后滑出两尺,卸去对方掌劲,手上肤色如常,当即放下心来,却也知道自己的掌力较之飞流道人兀自略逊半筹。 飞流道人瞧出便宜,不待小蛋调匀内息,又是一掌当头劈落。 小蛋错步退后,弹指射出一束圣淫虫丝,缠向飞流道人左腕。 飞流道人见其形诡异,亦不敢大意,掌势一敛大袖拂出。 “啵!”圣淫虫丝击中袖袂也不弹落,紧紧吸附其上迫出一股森寒的毒劲。 飞流道人一愕道:“这是何物?”心念未落,一股寒气透衣,左臂竟微感麻木,连运转的真气都为之一滞。他大骇之下赶忙猛力挥袖,运劲疾振,堪堪将圣淫虫丝从袖衣上甩脱。 只这一耽搁,小蛋已缓过气来。 他腾身而起,雪恋仙剑一式“一诺千金”递向飞流道人胸口,剑势凝重迟缓,彷似蕴藏着千百变招。看似锋芒直指对方的胸前,实则剑气笼罩飞流道人的全身上下,无一不是可攻之处,端的防不胜防。 自小蛋在瀛洲仙岛上得丁原指点,悟出快慢缓急之道以来,时至今日终于能够学以致用,与这一式“一诺千金”融会得天衣无缝,威力倍增。 飞流道人目不转睛凝视剑锋,急切间,居然看不出这一剑究竟会攻向何处?眼见雪恋仙剑一寸寸朝身前迫近,他猛然一声厉啸向后飞退,左袖凌空摄过一张红木座椅往剑锋上掷去。 “砰!”坚硬的红木座椅尚未欺近三尺之内,即被雪恋仙剑迸发出的螺旋气劲绞得粉碎,化作漫天飞尘随风散开。 小蛋剑式突变,仙剑如一束沛然莫御的雪芒撕裂空气,朝着飞流道人小腹射去。 飞流道人掌剑齐施,堪堪化解了小蛋的这式“一诺千金”,可雪恋仙剑光华一展,又化作“吾身独往”,连人带剑直撞向飞流道人怀中。 飞流道人一个托大失去先手,竟教小蛋连攻两招,打得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不由尽收轻敌之心,用上十成的功力全力周旋,直到十个照面过后才将将稳住颓势。 那边的尹雪瑶、丁寂已与一众白衣道士从屋里斗到了屋外。二十五个道士占住四方,组成一座大五行剑阵,将两人团团围住,如走马灯般恶斗不休。 这二十五个道士的身手与北海八鬼相差无几,若单打独斗,任何一个都难以在丁寂或尹雪瑶的手上走过三两招,可一旦联成剑阵,却变得声势骇人,当真守如磐石泼水不进,攻似疾风无孔不入。 若不是尹、丁二人各负一身绝学,又有霸下回旋高空,游走襄助,早就败下阵来。 在更外一圈,数十名赤身力士手提铁笼,蓝布封罩,一个个严阵以待,只等有谁突将出来便放出笼中的雪炎蛛,纵大罗金仙也头疼三分。 丁寂见这些白衣道士五人一组,步罡踏斗,犹如一架巨大的水车转盘,围绕着自己和尹雪瑶飞速游动,首尾呼应,殊难击破,若中规中矩地打斗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个结局。 他心念急转,蓦地朗声笑道:“我要走啦,恕不奉陪!”身形拔地而起,抢在五名道士攻来前冲上高空。 众道士一愣,为首的一个黑须中年道士断喝道:“追!”五行大阵衔尾直上,竟舍下尹雪瑶,尽数如影随形追着丁寂的身影倏地腾到空中。 尹雪瑶也是一楞,可不等她稍得喘息,外圈的赤身力士已打开铁笼,释放出数百只雪炎蛛,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她身形原地一转,云袖舒展,翩若惊鸿,在周遭布下了一圈“妃子笑”。 粉红色的烟雾冉冉飘荡,十数只雪炎蛛首当其冲撞了上去,身躯一颤,圆鼓鼓的肚子顷刻乾瘪,渗出一滴滴灰白色的脓水,“嘶嘶嘶”蒸腾如雾,却将空中弥漫的粉烟冲淡了不少。 后排的雪炎蛛又蜂拥而上,只待进入三丈之内的有效射程,便万丝齐发,要将尹雪瑶变作一顿大餐来享用。 尹雪瑶不停布毒护身,“妃子笑”转眼告罄,只好改用“紫梦仙萝”。 可“紫梦仙萝”的毒性虽不比“妃子笑”逊色,且更能持久,奈何在空中凝聚不散,有效的防护范围不免大打折扣。 十几只雪炎蛛瞧出破绽,高高跃过底下悬浮的紫雾,欺至尹雪瑶头顶上方,“嗤嗤”射出毒丝。 如果换作平时,尹雪瑶要躲过这十多束毒丝自是轻而易举。 但此刻她身陷数百只雪炎蛛的重围之中,闪展腾挪的空间已十分有限,只要手上施毒的动作略有停顿,其他雪炎蛛势必趁虚而入。届时即便将头顶的十几只悉数碾成齑粉,亦得不偿失。 千钧一发之际猛听“轰”地一响,尹雪瑶头顶上宛若有惊雷炸裂,火光冲霄,却是霸下发动“天雷地火”,将十多只雪炎蛛炸为粉末。 可它还来不及得意,圈外的赤身力士笼子一开,又放出三百余只雪炎蛛,穷凶极恶地朝着霸下扑去,远远望去好似一团银光闪闪的雪球。 霸下暗叫糟糕,心道:“这下可引火焚身了!” 想起先前那名赤身力士死状难看,也不敢与数百只雪炎蛛正面硬撼,急忙发出一蓬荼阳光针,“嗤嗤”射落前排数只雪炎蛛,御动身形绕着战场上空转起圈来,也免得被一群蜘蛛包围,陷入苦战。 尹雪瑶稳住阵脚,又放出一蓬“紫梦仙萝”,用袖风荡散,卷裹周身。 雪炎蛛识得厉害,也不迫近,纷纷喷吐毒丝击打紫雾。一束束灰白色的毒丝击在紫色烟雾上“啵啵”爆响,腾起浓烈的腥臭毒瘴。 这时丁寂去而复返,从上方看见尹雪瑶周身紫雾腾腾,毒蛛乱舞,不惊反喜。 他原本打算以迅捷的身法带动剑阵,令得这群白衣道士疲于奔命,时间一久真气不继,难免会露出破绽,再不济,也能引走部分对手,教这剑阵一分为二。 岂料那指挥剑阵的黑须道士早已得到飞流道人的严令,对丁寂志在必得,宁可舍下尹雪瑶不管,也要发动剑阵紧追不舍。 丁寂见此情景,灵机一动,屏起呼吸改以内息流转,飘然落到距离尹雪瑶不远处。 那群白衣道士亦步亦趋跟了下来,明明看到四周布满雪炎蛛,几无立锥之地,却也不敢骤然收住身形。 毕竟他们的修为远未臻至收发自如的上乘境界,能与丁、尹周旋至今,全仰仗了这座变化莫测的五行剑阵。若身形遽然停顿,二十五人难免会有快有慢,以致阵形出现松动。 黑须道士一声喝令,剑阵生生切入雪炎蛛战团中,亏得这些毒蛛颇具灵性,对近在咫尺的一众白衣道士秋毫无犯,这才避免了一场惨烈的自相残杀。 可他们只顾着保持阵形,却不防尹雪瑶左袖飞拂,将一蓬“紫梦仙萝”卷送而出。 两名白衣道士闻着甜香,一阵天旋地转,僵毙倒地,东面的剑阵登时现出缺口。 丁寂趁机祭起天殇琴,抱在怀中运转真气,指尖连弹,铿锵琴音中,一道道赤红剑芒如平地风雷起,呜呜呼啸,霸气纵横,不可一世地激射向另三名白衣道士。 那三个道士失去了两名同伴,心神俱震,兼正全力抗毒,哪里还抵挡得住魔教至宝天殇琴的攻击? “噗噗噗——”赤芒穿胸而过,三道齐齐惨哼,伤口鲜血狂飙,如雾洒散。 数百只雪炎蛛为紫梦仙萝所阻,久攻不下,正觉得不耐烦,甫一嗅到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道,不禁凶性大发,毒丝狂吐,再不辨敌我,朝着左近的白衣道士噬去。 一众白衣道士猝不及防,刹那间已有五六个人中了雪炎蛛的毒丝,肌肤迅即溃烂流出脓水,惊惶嚎叫着退出战团。 外圈的赤身力士连声呼喝,企图收拢毒蛛。奈何雪炎蛛狂性既起,竟连主人也不认了,一群群地掉头反噬。赤身力士见势不妙,急忙洒出一蓬蓬黄色粉末,带着极为刺鼻的辛辣气息,方才渐渐将雪炎蛛稳住。 可围困丁、尹二人的五行剑阵已然溃不成军,丁寂和尹雪瑶藉着雪炎蛛自乱阵脚之机,以天殇琴和毒雾开道,飘身远扬,径直与小蛋会合。 此际小蛋与飞流道人仍旧斗得难解难分,各自尽显绝艺,争奇斗艳。 突然小蛋右手仙剑虚晃,左掌一式“踏雪寻梅”拍向飞流道人右肩。 飞流道人暗喜道:“这小子多半打昏了头,居然舍长就短,与我硬拼掌力!”拧腰侧身,左掌碧光荧动,直撄其锋。 “啪!”双掌一交,飞流道人顿觉不妥。原来他这一掌如同击在绵絮之上,软软的浑不着力,吐出的掌劲似泥牛入海,尽数被小蛋化去。 小蛋急运“有容乃大”心诀,卸去飞流道人的掌力,左臂一屈一弹,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诀,借势舒展身形使出“风逝”一诀,顺着激荡的罡风往后飞退,立时与对方拉开了数丈的距离。 他体内真气汩汩流转,雪恋仙剑在身前一记虚劈,“呼”地星门乍现。 飞流道人见小蛋故技重演,眼角余光又打量到丁寂、尹雪瑶和霸下俱都往这边飞速靠近,胸口一团浊气一转一吐,拧身追上,松痕古剑直劈星门。 “砰——”星门剧烈一晃,漫天银光迸闪,将飞流道人连人带剑卷裹了进去。他的心神一阵恍惚,隐隐觉得光阴彷似被无限地拉长,偏又说不出有何不妥。 原来小蛋看到丁寂与尹雪瑶好不容易摆脱了剑阵和雪炎蛛的纠缠,赶来与自己会齐,暗喜道:“我得想个法子甩开飞流道人,施展遁术脱身。” 可飞流道人的修为极高,纵以三人联手之力,一时半刻也难以克敌。 要是等到那边的白衣道士和雪炎蛛重新杀上来,那时想脱困便更难了。 他情急之下,计上心来,故意在身前开启一道“时电”星门,引飞流道人上钩。 这老道做梦也没想到看似一模一样的星门,竟会暗蕴着千变万化的玄机,果真自投罗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尹雪瑶见飞流道人的身手不可思议地放缓数倍,宛如老牛拉车般悬浮在一团流散的银光中,既觉骇异更感好笑。 虽不知其故,但也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正待欺身到他背后补上一掌,突听小蛋叫道:“不要碰他,咱们走!” “呼!”小蛋振剑再劈开一扇星门,引着丁寂、尹雪瑶和霸下远远遁出数十丈外。 霸下定睛观瞧,前方是一座艳红如火的枫林,错愕道:“这是哪儿?” 丁寂看了一眼,苦笑道:“忘机丘,咱们自己跑到鹤仙人隐居的枫林里来了。” 尹雪瑶一惊,隐隐感应到眼前这座深幽静谧的枫林中,竟充斥着肃杀之声,只听霸下小声嘀咕道:“为什么咱们躲进飞流道人的老巢没一会儿,他便带着人追杀来了,难不成那家伙练成了天眼通?” 丁寂的身上不由自主生出一缕寒意,望向枫林深处缓缓道:“不是飞流道人,而是鹤仙人,他一直都在暗中监视我。” 霸下大奇道:“他为什么要监视你?”话刚出口,旋即想到丁寂曾说起鹤仙人殚精竭虑谋夺化功神诀的事,不禁摇头道:“那咱们不是很糟糕,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哪怕遁地三尺也不管用?” 小蛋道:“幸好他没有亲自出手,不然咱们在暖云阁中即已一网成擒。” 丁寂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露面的。他现下正受……” 他的话没说到一半,灵台警兆蓦地升起,当即无暇细想,足尖点地朝上飞掠。 “轰隆——”脚下猛然隆起数十个高逾一丈的小土丘,从里头窜出一束束乌黑的电光,口吐绿涎,犹如箭矢般“嗤嗤”挟着劲风朝三人激射,竟是数十条硕大无比的巨型蚯蚓破土而出。 尹雪瑶人在空中,舞剑护持全身,失声道:“北极魔蚓!”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二章 红叶忘机 “哔啵、哔啵——”腥脓的绿涎击在乌犀怒甲上冒起丝丝青烟,小蛋身形不退反进,右腕旋动雪恋仙剑,“噗”地一道雪光闪过,将一条凶猛噬来的魔蚓连头斩落,水缸般大小的截口,登时溅起一串墨绿色的毒血,四下飞洒。 “呼——”被仙剑斩下的魔蚓头颅斜飞数丈,居然没有断气,反张开血盆大口朝丁寂的背心啮去。 丁寂自恃体内有父母先天遗传的九转金丹与灵朱仙果菁华,不惧万毒,反手一拳击中魔蚓的脑门。 那魔蚓负痛怪啸,远远飞弹,“叭嗒”一声落在地上,脖颈下的伤口“嗤嗤”作响,竟又生出一截两丈多长的躯体来。 那边另半截失去头颅的魔蚓身体,在半空中疯狂扭动,伤口绿气直冒,迅速化出一颗新的脑袋,目放凶光朝着小蛋不依不饶地扑去。 小蛋怔了怔,虽说有些魔物能够断肢再生,自行修复躯体,可像这样砍掉了脑袋还能重新再长,且一个变成一双,越杀越多的,他尚是破天荒头回见着。 只听尹雪瑶扬声道:“这些魔蚓不会飞,咱们往上方走!” 她娇躯一拔,倏地抬升五丈,底下的魔蚓已构不着,却兀自不停喷射绿涎。 猛然头顶一黑,“呜呜”风啸,一只浑身羽毛犹如棘刺的大鸟似小山般地压下,一对粗壮的火红色钢爪,罩着尹雪瑶的面门插落。 尹雪瑶拧身横剑,“铿”地一记清脆金石乍响,海枯石烂剑切中大鸟一根碗口粗的钢爪,溅起点点火星,却只在它的爪上劈出一道浅浅的红色凹痕,连血丝都没留下。 那大鸟吃了小亏却暴怒狂唳,尖锐的声音直要刺破人的耳膜,舒张开长达十丈的火红巨翼迅猛扇动,一蓬雄浑湍急的罡风磅礴席卷,将尹雪瑶的身形狠狠刮落数丈,左右摇摆如陷在强劲的涡流中,不能自主。 尹雪瑶看清了那大鸟的模样,但见它全身披满彤红色的羽毛,坚硬逾铁,一根根倒卷而起,如带钩的棘刺一般,任是仙剑魔兵也劈斩不入,一双暗红的眼睛赛过铜铃,电光四射,煞是慑人,心一沉道:“他们竟把‘飨魄雕’也召来了!” 原来这飨魄雕乃北海独有之物,硕大无伦,凶悍万分,素喜吸吮人兽脑髓精血,故此得名。寻常的修仙炼气之士遇着它惟有御剑逃遁,只求万幸能保得一命。 幸亏飨魄雕一贯僻居漩厄洋附近,极少迁移他处,又时常独居,只在发情时才雌雄同穴数日,随后迅即分飞,因此尚不成为北海大害。却不料方丈仙岛上居然豢养了此等凶禽,实已抵得过千百好手。 她一闪念间,又一头飨魄雕从旁掠过,修长强健的铁翅横扫腰肢。尹雪瑶仙剑一翻一按,“叮”地压在掠来的羽翼上,立时被一股巨力抛起,往后斜斜飘荡。 “嗤嗤”连声,底下的几条北极魔蚓看出便宜,异口同向,朝着尹雪瑶射出绿涎。 尹雪瑶右臂发麻,胸口气血翻腾不休,只得勉力提气往上飞纵。不防上方那头飨魄雕正俯冲而下,犀利坚硬的巨喙直啄她的后脑。 尹雪瑶急挥左袖,朝雕喙卷去,心下却也清楚,飨魄雕数千斤的躯体从上俯冲而下,气势何等惊人,绝非长袖一拂可以化解。但事到临头,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啪!”袖袂缠上雕喙,被飨魄雕猛一甩头“喀喇”扯裂。 尹雪瑶借力飞荡,堪堪躲过啄下的巨喙,可一只钢爪又当头袭到。 “铿!”小蛋飞身赶至,挡在尹雪瑶的娇躯前,雪恋仙剑一式“擎天柱石”点中爪心。尹雪瑶心头一动道:“如果这一下没有接住,插落的钢爪势必将他撕成碎片,我却不会受伤。” 眼瞧他身形一沉,尹雪瑶探手抓住小蛋后腰上缠着的金蝎魔鞭,弹指射出一枚“冰爆弹”,“砰”地在空中爆裂,寒雾四起,弥漫出一股刺鼻气味,熏得飨魄雕一阵晕眩,呼呼闪动双翼驱散毒雾。 尹雪瑶趁机携着小蛋往后飞退,脱出飨魄雕钢爪笼罩的范围,却听丁寂纵声叫道:“退入红枫林里!” 尹雪瑶见上有一雌一雄两头飨魄雕如附体之蛆紧追不舍,下有数十条北极魔蚓引颈吐涎,张网以待,远处更有声声警讯频频响起,彷佛天罗地网将三人重重围困,任有搬山移海的神通亦要一筹莫展,于是暗自一咬银牙,往红枫林内投去。 那头雌飨魄雕一爪扑空,兀自不肯甘休,尖声长唳探出铁喙追啄尹雪瑶后心。 小蛋听到背后雌雕的唳声正飞速迫近,从它口中喷出的热气,如夏日的炎风一股股拂在自己的身上,当下反手祭起九雷动天引,一道电光奔袭而出。 “铛!”飨魄雕一心追噬两人,全无防备,被九雷动天引正中颈项,数十片铁羽爆裂横飞,脖子上泛起一抹碧色血痕,若非电光石火间本能地缩颈避让了一下,这一记便要穿喉而过,命丧黄泉。 饶是如此,亦疼得它嘶声惨唳,一个翻转升空远逃。 雄雕见雌雕受伤,不由勃然大怒,张扬双翅遮蔽天日,如一团火红雷电直扑小蛋。 两人一禽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眼看雄雕的钢爪只差咫尺之遥,猛地身影一闪,小蛋和尹雪瑶已双双掠入红枫林内,失去了踪影。 那雄雕见枫林就在身下,当即硬生生地煞住俯冲之势,忙不迭振翅飞起,再看一边的丁寂和霸下,业已摆脱另两头飨魄雕的追噬,没入林中。 雄雕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绕着枫林上空来回盘旋,振声暴唳向小蛋发出挑衅,却不敢动真格扑入红枫林里。 正这时远处响起一阵急促嘹亮的钟鸣,雄雕不甘地向枫林中长唳两声,展开双翼与同伴往钟声传来的方向急速飞去。下方数十条北极魔蚓似也听见钟鸣召唤,退入地底,只留下枫林外一堆堆凸起的小丘和未散的毒烟。 小蛋飘然落入红枫林中,收了九雷动天引凝思打量四周。 一株株枫木看似杂乱无章地静静伫立,偶尔有风带起“沙沙”的轻响,清幽怡人,飘逸着充沛的天地灵气。可奇的是,这般雅致空幽的枫林内居然不见飞鸟,甚而连一声鸟鸣也听闻不到。 尹雪瑶抬头眺望,繁茂的枝叶遮掩住天宇,令得林中的光线分外幽暗,暗自警醒道:“岛上分明是三月春暖之际,这儿的枫叶却长得依旧茂盛似火,一如金秋时节,其中定有古怪。” 她心下起疑,便不敢轻举妄动,左顾右盼却找不到丁寂和霸下的影踪。 尹雪瑶心头的疑云更甚,心想:“适才我落入林中时,曾特意看了眼丁寂下落的方位,相距不过十余丈,为何一进到枫林里竟陡然失去了联系?” 她正想着,身旁的小蛋突然纵声长啸,啸音雄浑空灵,刚柔并济,如一条游龙扶摇直上,一时罡风激荡,落叶飞卷,在两人周身旋起一圈艳红风柱。 足足过了半盏茶工夫,啸声不见衰竭,反而渐转雄壮清亮,于铿锵之音中不含丝毫霸道暴戾之气,犹如一曲大江东去的雄劲长歌。 尹雪瑶心生佩服,脸上却不以为然道:“乱嚷嚷什么,像杀猪一样,难听死了。” 小蛋一笑止住啸声,枝头的枫叶始“簌簌”飘落,彷佛下了一阵花雨。 尹雪瑶道:“按理说丁寂和小龙听到你的啸音,就算不能赶过来会合,也该发啸回应,让我们知晓他们所在的方位。你这啸音十里之外都能听见,他们岂有充耳不闻之理,除非……” 小蛋叹了口气,平复内息道:“除非这枫林令他们听不见我的啸音。” 尹雪瑶点点头,接着道:“也许他们也发出过啸音,咱们却同样的听不到。” 她想了想,俯身捡起一片落叶,指尖轻轻一弹,“啵”地脆响,轻飘飘的枫叶稳稳向前平飞,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托送着它一般。 然而没等飞出三丈,那片枫叶遽然消失在了两人的眼帘里,声息皆无。 尹雪瑶望着枫叶消失的地方一声不吭,忽地又从地上捡起一片枫叶,弹指射向天空。这次,枫叶依旧骤然消失在三丈开外处。 她心下惊悸,思忖道:“看来丁寂说的没错,红枫林内暗藏着一座极厉害的法阵,若不谙其法,根本无法脱困。” 她正想着,蓦地耳际听到一阵低沉轰鸣,从远处传来,一道道血红色的惊涛骇浪,自四面八方向着自己和小蛋立足之处卷涌而至。跌荡起伏的怒潮高逾十丈,直将周遭的枫林淹没,宛若海啸洪波磅礴,骇人之极。 尹雪瑶悚然一惊,再看头顶上方风云变色,万叶齐舞,激荡起无边杀气,似雷霆压顶不可一世,呼应着漫天血浪倾泄如注,像是要将两人彻底吞噬碾碎。 小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汹涌袭来的红潮,说道:“曾婆婆,此地好像不宜久留。” 尹雪瑶正运转脑筋急思对策,可面对沛然莫御的法阵攻击,她空负一身出神入化的毒技,却全无用武之地,听得小蛋在旁出声警告,思绪更乱,嗔怒道:“废话,前后左右都被封死,咱们往哪里走?” 小蛋被她抢白,也不生气,眼见四面的血浪已扑袭到三丈开外,映得天地一片赤红,他低低“嗯”了声,雪恋仙剑振腕劈落,虚击脚下,泥地上立时泛起一蓬银光,已开启了微土星门。 小蛋左臂一揽尹雪瑶纤腰,纵身跃入,“呼——”地一记低响,星门合起,迅即被铺天盖地的赤涛吞没。 尹雪瑶大喜,寻思道:“我怎忘了这小子会遁土?当日连崩塌的冰窟都拦他不住,又何惧于林中的松软泥地?哼,他故意不说,多半是想看我惊慌失措出洋相。这小子看似老实,花招却也不少。” 念及此处,她心底里虽多少生出些愠怒之情,唇角反而悄悄逸出一丝笑意。 小蛋自是不知尹雪瑶短短瞬间已转过了这多念头,眼前一亮,携着她弹出星门,飘落在一座长满荒芜杂草的小土丘上。 他立足未定,就听有一人用苍老骄横的语气嘿然说道:“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居然用遁土之术,将贫道的‘血沃沧海’化解于无形?” 小蛋一怔,举目四顾,光秃秃的丘顶不过十丈方圆,空无一人,惟有面前孤单单立着棵歪脖子怪树,遍体焦黑,斑斑驳驳,粗壮的虯枝朝天戟张,寸叶不生。而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从树里发出。 他心一沉,懊丧道:“糟糕,刚才只顾着脱身,却反而离鹤仙人越来越近了!” 尹雪瑶目视忘机仙树,传音入密道:“我出手牵制老魔,你赶紧施展遁术。” 小蛋点头,一边悄运真气一边回答道:“我叫小蛋,请问阁下可是鹤仙人?” 果然树中人说道:“你既知贫道之名,还敢在忘机丘撒野,扰我清修,胆子不小哇!” 他的“哇”字甫一出口,尹雪瑶左手一扬掷出三颗暗扣在掌心中的冰爆弹,低喝道:“快出手!” 小蛋应声挥剑,默运“虚空心诀”打开星门,挽起尹雪瑶拧身掠入。 不意眼前一花,一束黑影快逾疾电,“啪”地横扫在星门之上,寒光迸散,银星四溅,星门遽然碎裂消退。黑影势如破竹,又抽向小蛋面门,未到近前,锐利的罡风杀机已如芒在脊,直透心肺。 小蛋一脚踏空,身形却去势不止,直挺挺往那束黑影撞去。亏得尹雪瑶手疾眼快,一抬海枯石烂剑“铿”地切中黑影,震得她喉咙一甜,娇躯不由自主倒入小蛋怀中,手中仙剑“嗡嗡”镝鸣,几欲飞脱。 那条黑影“唰”地回旋,拍向小蛋头顶,这才看清竟是一条树上探出的虯枝。 “砰砰砰!”三颗冰爆弹直到此时方才炸裂,涌向忘机仙树的银雾方近树身,便似潮水般倒卷而回,朝着两人凶猛反噬。 小蛋晓得银雾的厉害,忙屏息闭气,不敢吸入一口,腰间运力一转,携着尹雪瑶往左侧飘飞,尽量避免和鹤仙人正面硬撼。 虯枝走空,劈落至半道上竟是说停就停,“嗖”地一声化拍为扫,如影随形打向小蛋背心,整个变招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 小蛋暗惊道:“这树枝来得好快!” 左手一推,将尹雪瑶送向侧旁,横身出剑,一式“披荆斩棘”击在虯枝上,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诀劲力一吐,借势朝着侧上方弹起。一道树影嗤啸地从身下掠过,距脚底只差一线。 鹤仙人“咦”了声,似对自己接连三招未能令小蛋就范颇感意外,虯枝猛地一弓,像昂然吐信的怪蟒激射而起,直刺小蛋小腹,居然又是一招极为高明的剑法。 小蛋却是有苦自知,仅仅与虯枝一记侧面交击,他的右臂已被迫入的魔气绞得人仰马翻,经脉寸寸欲裂,痛彻肺腑,根本无力再举剑接招。只是他生性讷言内敛,尽管身处绝境,从外表上也瞧不出一丝一毫痛楚与惊惧。 他急运“生生不息”的天道心诀疏通右臂经脉,腾出左手,屈指飞弹,“啵啵”射出两束银丝,缠上虯枝往下一拽,双腿形如打开的“八”字,身躯藉着左臂之力朝上弹起。 虯枝倏地从他胯下穿过,只轻轻一抖,便将坚韧无比的圣淫虫毒丝碎作齑粉,但小蛋亦匪夷所思地又躲过一劫,却看得尹雪瑶一颗心险险从嗓子眼里跳出。 小蛋情知鹤仙人的修为,实已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返璞归真之境,任是多么精妙莫测的招式变化,在对方虯枝简简单单地挥洒之间,全不管用。 却见自己情急之下双腿一分的怪招,反能化去对方志在必得的绝命杀招,不由心头一动,思忖道:“丁叔说过,高手过招好比棋手对弈,最讲求‘料敌机先’。 “我若正经八百地见招拆招,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鹤仙人的算计,只有打破常理,反其道而行,教他料不准我出招的规律和变化,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拿定主意,于是不避不闪,沉腕探左手抓住胯下的虯枝,双腿一收竟似骑在了上头,顺着数丈长的枯枝往忘机仙树滑去。 这手委实出乎鹤仙人的意料之外,方才计算妥当的七八种凶狠后招悉数落空,愣了愣,心道:“这傻小子莫非活腻味了?”虯枝猛甩,欲将小蛋震落。 小蛋眼中天旋地转,身子似腾云驾雾般翻滚,一阵阵气血反涌。 倘使换作旁人见事不可为,十有八九会见好就收,趁机松手远扬。可小蛋随和的脾气底下,偏还蕴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执拗狠劲。 他倔强道:“你越是想让我下去,我越不撒手!”两腿一挺,绞住虯枝,如拧麻花般急速欺近。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父”,小蛋这一下全无招式可言的险招,着实令鹤仙人小吃一惊,不得不驱动第二根虯枝拍向他的后脑,冷喝道:“下去!” 小蛋听到背后恶风不善,奋声叫道:“快走!”运起“金光聚顶”神功护住后脑,右手雪恋仙剑一招“吾身独往”探身刺向树干,暗道:“只消我再缠住鹤仙人半刻,曾婆婆便有望逃出忘机丘。” 尹雪瑶闻言怒道:“傻小子,我一个人能逃到哪儿去?”身剑合一扑向忘机仙树,只盼能围魏救赵,将鹤仙人的心神牵引过来。 孰知鹤仙人不为所动,催御第三根虯枝卷向尹雪瑶,朝着小蛋展开的攻势竟不因此迟滞分毫。 “啪!”虯枝抽中海枯石烂剑剑锋,仙剑脱手飞去,尹雪瑶的右袖衣袂,被一道摧枯拉朽的巨力撕得粉碎,露出晶莹细腻的藕臂。 与此同时,小蛋的雪恋仙剑亦刺入树干,“噗”地没入寸许,猛觉后脑勺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满眼金星,“哇”地一口热血喷在树上,已捱了虯枝重重一击。 他连人带剑抛飞数丈,周身百骸如散了架般,再凝聚不起一丝真气,结结实实跌落在土丘上,脸庞朝下一动不动,昏厥过去。 尹雪瑶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踉踉跄跄落回地上,一口浊气堵住胸臆,半晌缓不过来,耳中轰轰鸣响,似有千军万马从身上踩踏而过,每一脚都踩得她眼前发黑,像要被碾成粉尘,一阵风便能吹散。 奇的是等待许久,忘机仙树竟再无动静,三根舒张的虯枝也恢复了原状。 尹雪瑶猛一提气,藉助淤血冲涌,破开胸口淤塞,花容惨澹地拂视过小蛋,黯然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把我们两个一起杀了?” 鹤仙人冷笑道:“杀或不杀,贫道说了算。你放心,这会儿我还没想杀你们。” 尹雪瑶眼中一亮,浑似没听见鹤仙人说的话,蹒跚走到小蛋身前,想俯身抱起他,却脚下一软跌坐在旁。 鹤仙人冷眼旁观,也不阻止尹雪瑶,忽然问道:“你……是谁?” 尹雪瑶怔了怔,右手暗藏了一把“银妆素裹”,虽明知自己素来无往不利的施毒绝技,在对方面前如同调味的胡椒一般,但要就此俯首认命终是不甘。 突听鹤仙人提声叫道:“小尹!” 这一声恰似平地惊雷在尹雪瑶的脑海里炸开,她娇躯情不自禁地剧颤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本待打出的毒粉不禁一缓。 鹤仙人避而不答,良久后恨道:“他宁可让女儿跟着娘姓,也不教她和贫道同姓。嘿嘿,既然如此,当年又为何厚颜上岛,求我收留这娃儿?” 尹雪瑶失手松开毒粉,银妆素裹洒了一地,她浑若不觉,只呆呆望着忘机仙树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鹤仙人喃喃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蓦地,这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大笑了起来,充满愤懑与惆怅,声响越来越高,就像无数惊雷从忘机丘上滚滚掠过,令尹雪瑶一阵气急心促,头脑晕胀。 他遽然止住狂笑,一字一顿地傲声道:“我是你爹一生最痛恨的人,我这么说,你该知道我是谁了!” 尹雪瑶惊呆了,脑海里混乱一团,失声道:“你胡说!” 鹤仙人哼道:“看看你自己的右胳膊弯,那里有道梅花朱红胎记,你三岁那年我曾见过。你的容貌三分像你娘,却有七分像爹,连眼神里那让人发狂的倔强神情,都完全相同。你不是他的骨血,又会是谁的?” 尹雪瑶深吸一口气,稍稍恢复了镇定,摇头道:“我不想听,更不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你休想骗我。” 鹤仙人沉默须臾,开口道:“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可以讲个故事给你听。三百多年前,北海仙林出了一个修为超卓的年轻人。没人晓得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对自己的来历从来绝口不提。” 尹雪瑶无助地捂住耳朵,她不想听什么三百年前的故事,却无奈地发现鹤仙人的声音字字入耳。 她的玉颊渐转苍白,她想否认,却已明白这个藏在怪树中的人压根没有理由、更不必欺骗自己。自己适才自欺欺人的言语,仅只是负气顶撞他而已。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三章 百年恩怨 鹤仙人说道:“这年轻人性情非常暴虐,在北海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久而久之,他在北海正魔两道中就被众人称作‘血公子’。你猜他为何会这样?” 尹雪瑶失神道:“我怎么会晓得?” 她暗暗翻来覆去地问自己道:“我该怎么办?就势认亲,还是寻机暗算?” 平日里她机智百出,此刻竟感到莫名的彷徨无助,禁不住瞥了眼昏死过去的小蛋,想道:“要是他现下醒着,我也不必孤身面对这老魔了。” 只听鹤仙人道:“因为他的父亲一心一意想参悟天道,羽化登仙,为斩断尘缘,割舍世情,竟生出心魔,当着这年轻人的面,一掌杀了他的亲生母亲。 “本来这年轻人也难逃一死,可看在他母亲临死前苦苦哀求的分上,他父亲最终任由他夺路逃生,侥幸保住了性命。” 尹雪瑶竭力抑制下激动的心绪,淡淡讥诮道:“虎毒不食子,这种父亲连人都不算,还妄谈什么参悟天道,羽化登仙。” 鹤仙人低低一哼,不理她的辱骂继续道:“许多年过后,血公子的父亲终于修成散仙,对昔日杀妻逐子之举亦心感歉疚,更想找回这惟一的儿子,希望能有机会聊作补报。 “可那时血公子正与一个出身卑微的贱人情恋日浓,更对父亲的杀母大仇而不肯低头。” 尹雪瑶面色越发苍白,涩声道:“所以那个丧心病狂的父亲,干脆将他的妻子也杀了?” 鹤仙人良久之后方才回答道:“没有,他父亲没有杀死那贱人,只是将她的脸蛋毁去,然后告诉他,普天之下惟有卷心竹才能恢复她的面容,你若肯跪下叫我三声‘爹爹’,我便说出这灵草的下落。” 尹雪瑶的心似千转百结地扭曲起来,痛到极点,听鹤仙人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没想到,那血公子对着他的父亲冷笑了三声,什么也没说,抱着不足一岁的幼女,挽起妻子扭头就走。 “他的父亲失望到了极点,恨不能追上去一掌毙了这逆子。但他终究没这么做,只想等着儿子寻不到卷心竹,回来跪求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似在追忆当年的景状,语音渐转低沉道:“过了两年多,血公子带着三岁的女儿果然回来了,但那贱人已不在他身边。原来为找卷心竹,他们夫妇与北海的‘天仙地妖’发生纠葛,继而大打出手。 “那贱人被天仙地妖擒去,他仅保得爱女逃脱。所以,他只得厚着脸皮,回来求助,大言不惭道若能帮他救出妻子,父子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尹雪瑶念及自己的父亲为救娘亲宁可忍辱负重,向形同仇敌的爷爷屈膝求救,怀中还抱着一个尚且懵懂无知的她,眸中不禁泪光盈盈。 她强忍着发酸的心腑,咬牙道:“恐怕血公子万万没有料到,即便他真的肯低头,自己的父亲仍是见死不救。” 鹤仙人叹了口气,道:“你不懂,当日他的父亲见儿子被人欺凌,自是愤怒至极,可惜事不凑巧,他正在移植一株仙树,以应两百多年后的一场劫难,无法离开须臾。 “况且,血公子之所以肯回头,不过是为了一个容貌全毁的女人。在他心中,到底有没有父亲的一点分量?” 这时候小蛋的头微微动了动,似要醒转。鹤仙人恍若未睹道:“他的父亲非常为难,但仍愿意给儿子一个机会。只要他答应,休了那贱人,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潜心修炼他的毕生绝学,他父亲便立即离岛救那个贱人。” 尹雪瑶的十指深深陷入土中,寒声道:“你这样做,跟直接拿刀杀了他们有什么两样?” 鹤仙人重重一哼,索性改了称谓直接道:“我没杀他们,是那逆子自寻死路。他不理我的一番好意,抱着那女孩又是三声冷笑,头也不回地离岛而去。 “又过了数年,仙树移植成功,贫道立即借用身外化身外出寻他,这才知晓他竟傻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孤身跑去挑战天仙地妖,最后和那贱人双双战死,而他的女儿也随之不知所终。嘿嘿,嘿嘿——” 他的笑声里包含怨毒与懊恼,缓缓道:“那时我终于省悟到,他宁愿一死,也不肯回到我身边;宁愿一死,也要我遗憾终生,完成他最后的报复。” 尹雪瑶心间掀起滔天巨浪,咬牙问道:“天仙地妖呢?” 鹤仙人回答道:“我追杀六千里,在恶灵角将天仙地妖拿住,接连折磨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割了他们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我要叫他们后悔这世为人。” 尹雪瑶举目望向那株巨大的、将光秃秃的虯枝伸展向天空的忘机仙树,从那里发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彷佛来自地狱。 她吸了一口气,努力缓慢地平静自己的心绪,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想告诉我你已经为自己的儿子复仇了,所以,你可以得到一丝心安了么?” 鹤仙人冷哼道:“贫道平生行事从不后悔,那逆子不知死活,咎由自取,又与我何干?只是念在一脉骨血相传,不愿再看到你我祖孙相残,才将实情说出。不然的话,贫道何必多言,更岂容你活到此时?” 尹雪瑶道:“这么说来,我该感激你顾念亲情,高抬贵手?” 鹤仙人傲然道:“往后诸事有贫道替你作主,任谁也不敢再动你半根毫毛!” “哈哈,呵呵,哼哼——”尹雪瑶一字字回敬道:“谢谢阁下揭晓了我的身世之谜,晓得自己的父母,当年是如何被灭绝人性的老魔一步步逼迫至死的!” 听到尹雪瑶报以自己三声冷笑,鹤仙人勾动往事,爽然若失,继而升起一缕怒意道:“这丫头怎么和当年她忤逆的老子一个样!” 他正欲催动心念施下杀手,突地凝视在尹雪瑶娇俏冷傲的玉容上,心道:“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亲孙女儿,她若死了,我便连这最后的一点骨血也没了。” 他颓然罢手冷然道:“我本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没想到你父亲偷偷将你托付给了北海门,还让你随了那贱人的姓氏。他对我绝情至此,贫道却不能不顾怜血肉之情。但你若妄想杀我报仇,却休怪我改变主意!” 尹雪瑶挺身站起,唇角带着一抹奇异的微笑道:“我杀不了你,却能教你断子绝孙!” 她奋起全身之力,合身扑向忘机仙树,竟是舍却性命拼死一击,抱着杀身成仁之念冲将上去。 鹤仙人失望至极,心道:“罢了,罢了,这样的孙女儿,有和没有都一样,留她何用!”催动虯枝袭向尹雪瑶,可私下里仍留有分寸,仅用树梢往她胸前点去,想禁制经脉生擒活捉。 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直倒地不起的小蛋蓦然身形飞弹,雪恋仙剑后发先至,斩中虯枝。剑枝齐震,尹雪瑶已从侧旁闪过。 鹤仙人错愕道:“这少年居然恢复得如此之快,连我也瞒了过去。” 而若非他刚才心情激荡,将注意力悉数集中在了尹雪瑶的身上,小蛋纵是屏息敛神,也根本不可能逃脱鹤仙人的法眼神通。 那虯枝被剑锋切中,却不飘荡开去,猛地化作翩跹绕指柔,缠住仙剑往后一抛。 这一绕一抛看似轻描淡写,实乃鹤仙人生平得意绝学,便是大乘级的顶尖人物被虯枝缠上,也惟有撤剑退身以求自保。 然而小蛋非但没有松手,反倒顺水推舟,将虯枝中迫来的绝强魔气照单全收,纳入体内,旋即一股玄异涓流汩汩回潮,如春风融雪循环往复。 鹤仙人自诩兼通北海正魔两道百家之长,却也不认得小蛋自行参悟的这式“周而复始”。他惊异之下急忙一抖虯枝,将小蛋震飞出去,吐出的魔气,已有一小半被对方奇妙的心法吸纳过去。 虽说较之鹤仙人一身惊世骇俗的大无妄神功,仅仅九牛一毛,但管中窥豹,对小蛋这手“周而复始”的心法亦生出顾忌。 那虯枝放脱后小蛋毫不停顿,恰似鬼魅般回卷,从后往前锁住尹雪瑶纤腰,稍一运力束紧,已将她手到擒来。 小蛋惊骇之情比起鹤仙人尤甚,自他参悟“周而复始”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对手这般轻而易举地说放就放,震飞开去。 他见尹雪瑶落入敌手,情知一味纵剑上前只是徒然送死,焦灼中灵光一闪,身形猛往下沉,抢在鹤仙人出招前一剑虚劈在地。 鹤仙人心有不屑道:“这小子敢情要自己逃跑。” 他心念未已,小蛋已没入土中,尹雪瑶奋力振腕打出一蓬毒粉,明知蚍蜉撼树,却也要聊尽人事,好教小蛋藉机脱身。 毒粉未洒到树上,已“啵啵”爆散,鹤仙人瞧着尹雪瑶紧锁眉宇,凤目煞寒的神情,像极了独子当年,不由生出一缕爱怜,正欲发话,不意警兆突袭,树根后银光乍现,小蛋神出鬼没潜至近前,一剑劈中树干底部。 “喀!”雪恋仙剑如击金石,在树干上留下一道深逾一指的剑痕,却也将小蛋虎口震出血丝,右臂如遭雷电轰击,一片麻木。 鹤仙人气机感应,心神不由一分,尹雪瑶趁机脱出虯枝束缚,腾身摄剑。 小蛋一击得手,更不恋战,身形疾起倒飞三丈,落到尹雪瑶身旁,抓紧工夫调匀内息,打通右臂淤塞的经脉,双目却不敢有片刻离开忘机仙树。 鹤仙人察觉仙树受损,杀机大炽,心中对小蛋恨之入骨,语气平缓低沉道:“很好,现在我已无须犹豫了。” “喀喇喇——”轰鸣,仙树的虯枝上陡然亮起一团团耀眼的金色电光,好似火树银花照亮半边天空,一道道狂风平地旋起飞沙走石,凛冽充沛的煞气急遽浓烈,像一蓬蓬有若实质的大浪席卷向两人。 小蛋几已立足不定,忙倒转雪恋仙剑拄地,堪堪稳住身躯,可在对方无坚不摧的狂暴气势压迫下,身子仍禁不住向后倾仰,不停地左右摇晃,有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随地都有没顶之灾。 他功聚双目抵御仙树腾起的强光,心惊道:“不好,鹤仙人要动真格的了。” 虽说交手至今他被鹤仙人打得吐血昏厥,可忘机仙树也教雪恋仙剑连斩两刃。但小蛋再睡眼惺忪,也能瞧出对方压根未尽全力,甚至只用上了两三分的修为,若是倾力一击,三五个自己都是白搭。 忽听尹雪瑶在耳畔低声传音道:“趁他尚未出手,我掩护你赶紧逃走。放心,他不会杀我。” 小蛋心头一暖,他醒转时,只听到了尹雪瑶和鹤仙人后半段的对话,于两人之间的恩怨只一知半解,但这时候曾婆婆吩咐他要做的事,却是说什么也不干的。 他摇摇头暗道:“我在这里多拖住鹤仙人一刻,小寂和小龙便会多一分逃脱的希望。” 主意打定,小蛋吐气扬声,挺直身躯,灵台渐臻空明,浮现起丁原指点的那八字箴言——“心中忘有,浑然无我”。 他心头一阵风清月朗,慢慢地再感觉不到迎面迫来的强大罡风,身影像土丘四周一丛丛柔韧的芜草般,顺应着肆虐的风势轻柔摇曳,领悟到柔能克坚的天道至理。 “叮——”心念一催间,四相幻镜冉冉升腾,悬浮于头顶,镜面上“一体真幻”的四字真言一闪而没,青光如瀑倾泄而下,罩住了小蛋的身躯。 青光陡盛,分出两束投落在地,登时小蛋左右两侧幻化出两道与真身酷似的光影,姿态神情惟妙惟肖,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尹雪瑶顿感身遭压力骤减,精神大振,娇叱一声挺剑刺向忘机仙树。 鹤仙人自也觉察到了其中微妙的变化,大是诧异。于他的身分,世间几无能令自己动心的绝学仙宝,惟一念念不忘者,便是消除体内戾气,化解大劫。 但当他的天目注视到四相幻镜时,心底无端地涌起一股惊艳之情,极想将它据为己有。这样的一种欲望,已然数百年没有过了。 “呜——”从仙树上溢出一束金色雷光,凌空飞掠击退尹雪瑶。 小蛋腾身挥剑,侧旁两道分身如影随形,剑招身法却截然不同,分从三面掩袭。 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重又展开,一时丘顶风云变色,杀气严霜,绚丽夺目的剑光雷华争相斗艳,美不胜收的璀璨流光里酝酿着血腥杀机。 三人交手数招,突听尹雪瑶嘤咛一声,被一束雷光扫中,娇躯飞跌出战团。 小蛋一惊,却无暇分神旁顾,逆转“时电”心诀,扬声一剑劈开星门,两道光影次第穿过,速度遽然变快十数倍,似一双几难用肉眼追锁的青色闪电,瞬间迫近仙树,一左一右仗光剑疾劈。 鹤仙人用以拦截的虯枝竟慢了半拍,眼睁睁瞧着光影先一步冲破封锁,“铿铿”两剑斩中树干。竟是小蛋反其道而行之,以时电星门反运,将光影出手的速度提升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一直以来,小蛋都是将天道星图中参悟所得的心诀,当作逃生保命的不二法门。 而今在鹤仙人排山倒海的巨大气势压迫下,他已断了脱身之望,索性放手一搏,反将天道心法发挥得淋漓尽致,进而转守为攻,让对手频频吃亏。 光剑迸碎,仙树裂开两道缺口,树干一阵摇晃,沙沙作响,猛地从开裂处涌出两团金色雷电,结结实实打中了小蛋的分身。 光影剧烈扭曲飘飞,不断蒸腾起丝丝青缕,虽未形散神消,但已光泽晦暗,元气大伤,再无法对鹤仙人构成威胁。 四相幻镜嗡嗡颤鸣,不住翻转,小蛋感同身受,脚下踉跄数步,胸口窒息难当,眼帘中的景物一阵阵地摇晃模糊。 鹤仙人却不给小蛋丝毫喘息机会,一团硕大浑圆的金雷挟雷霆万钧之势奔袭而至,显是对这少年恨入骨髓,立意要结束他的性命。 尹雪瑶扑倒在地,欲待救援,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振声呼道:“小蛋——” 生死一发之际,小蛋奋起余力,心凝虚空,左手负在腰后一捏剑诀,体内爆出一团三色霞光,雪恋仙剑如行云流水飞舞周身,迅即幻化作一团眩目的雪色光球,将他的身影尽数淹没,正是悟自天道星图中的一式“须弥芥子”! “砰!”雷光激撞在绚丽的剑华上,便如一头高速奔腾的狂怒野牛,迎头撞上一方磐石。看似弱小数倍的剑华登时“吱吱”波动,朝后退却,却自始至终保持着浑圆的体态,死死抵住雷光,不让其越过雷池半步。 鹤仙人心中亦不禁生出一丝激赏道:“这少年若再假以十数年的修炼,可期大放异彩,独步天下!” 但在他的心念里,永远也不会存在心慈手软一说,再催出一簇金雷,如后浪推前浪,与那团硕大光球汇于一处。 “轰”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雷光剑华齐齐迸散,四下流光飙飞,怒风呼嚎,小蛋的身躯似断线的风筝斜斜飞出,摔落在土丘的斜坡上,胸口尽为鲜血浸染,连抬动一根手指的气力,也显得那么奢侈。 “小蛋!”尹雪瑶顺着斜坡翻滚到他身边,平素里冷傲如霜的玉容上浮起一缕焦灼惶急,却因用力过猛牵动胸口伤势,“嘤”地又呛出一口淤血,脸上惨白如纸,酥胸剧烈起伏,吁吁娇喘。 小蛋知道乌犀怒甲又救了自己一命,可惜双方的修为差距实在过于悬殊,强大的魔气依旧迫入他的体内,以致经脉尽伤,真气消散。 他感到身子如坠冰窟,不觉一点暖意,反有一股股气血在五脏六腑内翻搅,几要将他揉碎。 他的手兀自紧紧握着雪恋仙剑,但冰麻的指尖已感应不到一丝仙剑的灵气,强自向着尹雪瑶笑了笑,喘息道:“我还好。” 尹雪瑶抬头看了眼丘顶的忘机仙树,不知为何鹤仙人又停止了攻击,树端一束束金光“喀喇喇”狂舞不止,似张开利爪的洪水猛兽,分外狰狞。 尹雪瑶的表情却又忽然变了,低声问道:“你怕不怕死?” 小蛋怔了怔,不明白尹雪瑶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回答道:“怕!” 尹雪瑶的面色陡地转寒,就听小蛋接着道:“但我更怕活得没有人样。” 尹雪瑶的神色渐渐柔和,默默凝视着他,幽幽叹息道:“是我害了你。先前救了丁寂,如果及时从原路撤走,也许就不会有眼前之祸了。” 从丘顶传来的雷电轰鸣几将她的话音吞没,青光一闪,四相幻镜回旋到小蛋头顶,那两道分身,却已被适才惊天动地的雷剑交击彻底摧毁。 和煦的镜华洒照在小蛋身上,令他似要结冰的血液一暖,汩汩流动起来。他摇摇头道:“生死由命,怨不得谁。” “轰——”又是一记巨响从丘顶传来,半空中赫然辟出一道殷红色的开口,似上苍睁开的神罚之眼,木然地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尹雪瑶却视若无睹,微微一笑道:“好,那就让咱们死在一起罢,总好过再受那老魔的折磨凌辱。” 她纤手一翻,掌心里托起两颗早已准备好的金褐色药丸,轻轻道:“这是‘浮生一梦丹’,入口即化,死时不仅感觉不到半分痛苦,反而如坠仙境,喜乐安祥。你我各服一颗,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她的语气听起来平淡异常,彷佛握在手心里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一个美丽的梦幻。于她心底自然也清楚,假如自己向鹤仙人苦苦哀求,认亲归宗,多半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连小蛋也有了一线生机。 但遗传自父亲天性中那股宁折不弯的刚傲,和对鹤仙人彻骨的仇恨,却绝不容尹雪瑶低下高昂的头颅,而宁愿以与父亲相同的方式,对自己的祖父作最后的抗争。 一道道雷电强光闪耀在她平静的脸庞上,光泽由金转红,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 小蛋将两颗浮生一梦丹全数拿起,猛地奋力抛出。丹丸骨碌碌滚下斜坡,隐没在荒芜的杂草丛中。 尹雪瑶一愣,目光森寒地盯着小蛋道:“你不愿和我一起死?”她的右手暗暗扣住两枚冰爆弹,只要小蛋再加拒绝,便立即挥手打出,与这少年同归于尽。 小蛋似没有留神到她手上的动作,道:“死,也要站直了死。” 他撑着仙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但淤积的血脉已无法再流转一缕的真气,连施展“生生不息”疗伤疏导也是不能。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就此认命。反正,自己这条命早晚要死于圣淫虫精气发作,又何惧于眼前的淫威肆虐? 生要尽欢,死亦无憾。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四章 天劫地裂 尹雪瑶像是第一次认识小蛋,黯淡的眸中闪过一道光彩,无声地随着他站起身形。 “轰隆隆——”空中乍开的天眼猛然喷薄,一串串血红色的雷电疾如飞蝗,遮蔽土丘,尽数朝着忘机仙树轰击倾泄。 仙树的虯枝泛起金芒,却在天雷的怒吼声中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不住发出惊瑟的颤栗。激散的雷光砸落在仙树周围的土丘上,轰出一个个焦黑的凹坑。 尹雪瑶和小蛋面面相觑,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深深震撼,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对方心中的惊疑与困惑。 “天劫,是天劫——”尹雪瑶面目表情似喜似悲,喃喃自语道:“报应不爽,就算他身为散仙,当世无人可敌,也还有上天惩戒。” 话音中天雷倾泄如注,小蛋虽看不到藏身树内的鹤仙人面容,但也能想见他此刻苦苦支撑的景状。 他的心里并无报复的快感,只是想道:“难怪他费劲心机想要夺得小寂的化功神诀,如此天威实非人力能够抵御。 “可惜他心术不正,即使侥幸渡劫,逃脱大难又能如何?比起他孤家寡人只能躲在树洞中,整日诚惶诚恐地担心天降大劫,我却活得自在多了。” 他正想得入神,蓦地眼前黑影一晃,两条虯枝竟悄无声息地穿越过滚滚天雷,朝着自己和尹雪瑶卷来。 原来鹤仙人虽身受五雷轰顶的劫难荼毒,神智却依旧十分清醒,察觉小蛋和尹雪瑶站在斜坡上并未离去,一则惟恐他们趁火打劫,更想将两人也拖入雷场,同受天劫轰击,再不济也能分担去自己些许的压力。 小蛋万万料不到鹤仙人直到此刻还有害人之心,刚拔剑欲挡,一口真气甫出丹田立时凝滞消散,手上似有万钧之重,怎也挥不出雪恋仙剑。 只这一迟疑,虯枝已锁住小蛋腰际,连带着同样被捆缚起的尹雪瑶倏忽飞回,往树顶收拢。 小蛋心中一急:“这天雷轰顶之威,连鹤仙人都莫与能抗,我和曾婆婆身负重伤,一旦被捉到树上,焉有命在?刚才如果服毒自尽,还能保得来世转生,可天雷一击之下形神俱散,那便要万劫不复了!” 他心念急转,突然发现自己只是腰间被虯枝缠绕,手脚依旧能动,但身上使不出半点劲道,有若于无。 而一旁的尹雪瑶早已不抱生望,但面对恢弘无俦的天威仍禁不住骇然变色,悄悄将又一枚“浮生一梦丹”握入了掌心。 不想一蓬三色华光突然亮起,在半空中交织辉映,如潮扩展。 尹雪瑶一怔,侧目就见小蛋双目微合,头顶元神升腾,雪恋仙剑飞掠在手,锋芒直指忘机仙树。从四相幻镜中再次投射下两束青光,化作分身,但这回却并未一左一右地向两旁展开,而是迳自融入到小蛋元神,赫然臻至“住相”之境,顿时气势如虹,撼动天听。 “呼——”小蛋元神遽涨,右手执剑擎天,左手捏作剑诀,脸上充满一往无前的决绝与激扬。 尹雪瑶心神剧颤,惊呼道:“小蛋——”一剑斩在虯枝上,却是“咄”地一声,海枯石烂剑远远地震飞。 小蛋心晋无明化境,已听不到尹雪瑶的呼喊,灵台上清晰显现出忘机仙树的景状,默运心法低声一喝,发动“龙腾天翔”。 “叮——”雪恋仙剑光华大盛,与小蛋的元神水乳交融,会合成一道莫不可挡的滔滔洪流,幕天席地卷涌而去,一如易水河畔的慷慨壮士,满怀玉石俱焚的豪情壮志,不复回头。 “轰——”天崩地陷的一声爆响,犹如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忘机仙树再承受不住天雷与龙腾天翔的双重轰击,骤然迸裂。 强烈的白光刺疼尹雪瑶的眼睛,刹那间,她只觉得自己的身躯险些要被四面八方卷涌的罡风剑气生生撕裂,不由自主地抛飞而出,甚至没有觉察到腰间的那道禁锢已然不复存在。 从枝头到树根,忘机仙树由上而下寸寸碎断,似一只被无情打破的瓷器瓶,“喀嚓喀嚓”哀鸣着碾作粉尘,连一点残渣也未能留下。 鹤仙人失去凭依,身子高高蹦起,漫天金雷毫无阻滞地宣泄在了他的身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尽管他贵为散仙,在上苍的眼中仍是一视同仁,与等闲的凡夫俗子毫无两样,却必须承受三百年一轮回的大劫考验。 不知是多久,彷似光阴发生了凝滞,变得异常漫长。四周的强光徐徐褪淡,尹雪瑶勉力睁开眼睛,急切地找寻着小蛋的影踪。 在最后的一刻,他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祭出元神发动御剑诀,终破碎了忘机仙树,将自己从鹤仙人的魔爪中救出,避免天雷轰顶之厄。但他自己呢,他又在哪里? 或许是吹袭满天的风沙迷了眼,尹雪瑶的双目涌出泪珠,有一种久违的、令人心碎的感动。她的视线透过重重光雾,找寻那一袭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肆虐的金雷疾电中,尹雪瑶看见了一抹不泯的青光,虽微弱却似一盏明灯,点亮了她心底的希望。 那是四相幻镜焕发的光芒,在空中载沉载浮,徐徐下落,青色的柔光笼罩着下方小蛋的肉躯,他的元神正慢慢地收进那尊浑身浴血、千疮百孔的躯体内。 尹雪瑶试图接近,然而迎面袭来的强劲罡风,却将她的娇躯推得更远,无助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飘荡翻卷,一口咸湿的热血涌上她的喉咙,又被生生咽下,不觉泪流满面,哽噎无声。 只这一瞬,四相幻镜的青光如陨落的星辰,偕着小蛋的身影沉没,尹雪瑶的耳际隐约听到有一声雄劲激越的啸音,彷佛从天外掠来,回荡在忘机丘的上空,连石破天惊的天雷轰鸣,亦不能掩盖。 只听鹤仙人喘息中冷笑道:“何方宵小,敢在我忘机丘耀武扬威?” 左手五指蜷曲,在胸前凌空一抓一摄,掌心顷刻亮起一团金色雷光,朝着啸声传来处挥手射去。 金雷在空中急遽壮大,不断吞噬着四周充盈的灵气,发出尖锐的嘶啸,化作一团风驰电掣的雷光划过长空。 鹤仙人全身一片焦黑,衣衫上燃起熊熊的殷红火焰,连发髻也烧着了。天雷并未因为忘机仙树的毁灭而停止,反倒越发肆无忌惮,向着鹤仙人的头顶狂轰乱炸。 每一道雷团落下,都会绽开五彩的光花,似电流般通遍周身,催动起更猛烈的天火焚燃。 鹤仙人每捱一记天雷轰顶,身躯便会剧烈地震颤数下,像一簇暴风雨中的烛火东摇西晃,却不熄灭。他的脸上,因巨大的痛楚而不停地抽搐,显得格外的狰厉与可怖,宛若一尊正遭受狱火峻刑的魔神。 一袭褚影亮起,卷裹着高亢激壮的啸音飞扬云霄,穿过婆娑狂舞的红枫林,直上忘机丘。而那蓬已膨涨如小山般的金色雷团,亦正疾速地向着来人射去。 尹雪瑶失声呼道:“快躲!” 褚衣人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她竟连对方的容貌也看不清,更无法猜知来人的身分。但当她瞧见这褚衣人鼓啸踏云,御风而来的风采,竟情不自禁地出声提醒,不希望来人无端端地伤在鹤仙人轰出的金雷之下。 雷声喧嚣中,褚衣人似未听见她的呼喊,身形反愈加飞快地迎上金雷。 就在他即将与金雷迎头激撞的瞬间,褚衣人的手里蓦然腾起一束绚烂柔和的紫色剑光。他的身影彷似也消融在了这蓬恢弘壮阔的剑华内,更像是融入了忘机丘前苍茫的天地里,却消失在了尹雪瑶的视线中。 “嚓——”如切腐竹,紫色的剑光似风行水上,视金雷怒吼如无物,飘逸地穿掠而过,气势更盛,直袭五丈开外的鹤仙人。 鹤仙人微微变色,从对方的啸声中,他已知来人修为臻至化境,实乃平生所遇最强劲的对手,故不待褚衣人接近,便轰出金雷拦截,孰料仍不能迟滞分毫。 他一声低喝,晃动拂尘迎面掠上,竟是直撄其锋,要与褚衣人正面对撼。 一金一紫两道堪称当世无匹的绚丽光束,“砰”地狭路相逢,没有丝毫的花俏,更容不得半点的取巧,全凭各自的真实艺业对攻一招。 鹤仙人“嘿”地一声,身形晃了数晃,傲然伫立不肯退后半步,左肋的道袍却裂开一道口子,溢出一抹鲜红的血迹。 褚衣人身影乍现,似一头遨游九天的潜龙向上飞荡,左半边的袖袂碎裂尺许,腕上亦泛起一条殷红的血痕。 一招之下,两人各负轻伤,彼此都惊骇于对方通天彻地的精湛修为,不约而同亮开门户,遥遥对峙不动。 鹤仙人看了眼褚衣人腕上的血痕,心里升起一丝讶异。他的拂尘尽管只是轻轻扫过对方的左腕,但蕴含的劲气之强,足以熔金化石。 可就在拂尘拂中腕部之际,褚衣人的体内竟有团乳白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令拂尘如击秋水,仅仅泛起些许涟漪,却连对手的左臂都未能震伤。 更意想不到的是,褚衣人手中所擎的那柄紫色光剑,居然能破开他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金刚不坏之躯,生生刺入左肋寸许,实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注视着褚衣人冷傲俊挺的面容,越发惊讶地发现,这个能令自己负伤流血的强劲敌手,居然仅只四十余岁,甚至,还要年轻些。 他卸去迫入体内的凌厉剑气,嘿然道:“紫剑金身,潜龙出渊,阁下是丁原?” 在鹤仙人的记忆里,他至少有三百多年没有称呼过谁“阁下”,褚衣人并不否认,淡淡道:“承让了。” 这时候,忘机丘上又多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尹雪瑶也认得,一是鬼锋,另一位明眸皓齿、风姿卓越的少女自是罗羽杉。 而在罗羽杉身旁,还站着一位气质丰采毫不逊色的红衣少女,脸上蒙着一块纱巾,令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在三人之前,是一位美妇人,望之如三十许人,容颜娇丽,明艳不可方物,眉心玉色晶莹,眸中秋波流转,菁华内敛,一身修为竟不在自己之下。 尹雪瑶素负貌美无双,见此三女却不由得生出惊艳之情。 却听丁原说道:“犬子丁寂蒙仙长多日尽心调教,丁某感激不尽。不晓得他和小蛋二人现在何处,仙长可否明示?” 尹雪瑶心中一动,暗道:“这姓丁的厉害,只字不提鹤仙人将丁寂幽禁折磨之事,反感谢对方对爱子多有照拂。可如此一来,鹤仙人反被挤兑得无以为是了。” 她自是不知,丁原口齿便给,口才犀利。早在少年之时,就凭着一张不饶人的利嘴,不晓得曾贬损过多少正魔两道的翘楚人物,连昔日云林禅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恸大师,也曾被他骂得哑口无言,理屈词穷。 这些年来,丁原仙心日深,少年时的飞扬无忌亦随之收敛了许多。但话间更多了绵里藏针,更令人难以招架。 果不出其然,鹤仙人一肚子的邪火发作不出,只能对着丁原低低一哼,说道:“阁下生的好儿子,若非他和小蛋生事,贫道的忘机仙树又如何会被毁?” 丁原望了望丘顶兀自冒着滚滚黑烟的仙树废墟,一皱眉道:“仙长此话怎讲?” 尹雪瑶说道:“丁先生,令郎此刻多半仍被困在红枫林内。” 丁原“哦”了声,目光转向尹雪瑶道:“阁下便是尹仙子吧,不知小蛋又在哪里?” 鹤仙人冷冷道:“他毁了贫道的忘机仙树,油尽灯枯,现在嘛,该已坠落入丘底的灩光潭中了。” 这话别人听来尚无多想,于尹雪瑶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惊愕道:“难怪我寻不着灩光潭,敢情已教这老魔筑丘造林,填埋其下!” 鹤仙人接着漠然道:“灩光潭死水三千丈,连柳絮飘落亦会沉落潭底。他纵是不死,今生今世也休想再出潭一步。” 话音方落,罗羽杉花容惨澹,便欲往丘顶奔去,却被鬼锋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低声劝阻道:“罗姑娘,你不妨先看一看丘上的情形。” 罗羽杉抬眼相望,忘机丘上雷电交击,光澜卷动,不停响起一声声慑人心神的轰鸣。没了忘机仙树的遮挡,一束束殷红的雷光从空中击落,轰在鹤仙人的头顶上,迸溅的流光罡风笼罩住丘上十多丈的方圆,映得天地凄艳如血。 也只有丁原的修为敢靠近鹤仙人身前,不惧天雷劈击,换作其他任何一人,只怕没接近到忘机仙树废墟三丈,即已教雷电轰得支离破碎。 罗羽杉急得珠泪夺眶而出,说道:“我不管他在哪里,我都要去找他……他不会死!” 那红衣美妇安慰道:“羽杉,不必担心。有你丁师叔在,一定能救小蛋回来。” 这时鹤仙人突然一声长啸,身形化作一束几用肉眼看不见的黄色电光,向着忘机丘东面的枫林内掠去。 原来他与丁原交手一招,即已清楚来人委实是千年一遇的天道奇才,修为已达天人合一的至高化境。 如果自己未受五雷轰顶之劫,凭五百年修炼的散仙之体自不惧他,但如今偏偏需耗费绝大的真元与心力对抗天劫,若再加上丁原这样一位旷世高手从旁掩袭,无疑凶多吉少。 他想清楚了这点,于是当机立断,趁着丁原尚未再次出手,飘身远扬。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天劫过后,自己卷土重来,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休想侥幸,届时大可屠尽在场所有人,一解心头之恨。 鹤仙人不战而退,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尹雪瑶只恨自己重伤在身,难以力战,又明白双方的修为天差地远,只能眼睁睁望着逼死父母、令自己幼年痛失双亲的老魔从身边遁走。 孰知鹤仙人掠至半路,猛然右手挥出拂尘,淡金色尘丝暴涨数倍,似一卷黄云锁向尹雪瑶腰肢。 尹雪瑶欲振乏力,不及挣脱,纤腰已被尘丝缚住,全身劲力全失。鹤仙人手腕一抖,拂尘倏地回收,拖着她往身前飞去。 丁原眉宇一扬,沉声喝道:“把人留下!”身速竟比话音还快,追至鹤仙人背后,一记“二十二字拳”中的“山”字诀轰向对方背心。 鹤仙人好似背后长了眼睛,拂尘一晃,又将尹雪瑶荡向身后,径直迎向丁原崩山裂云、雄浑挥洒的铁拳。 丁原似早有预料,化拳为爪,轻柔地扣向尹雪瑶左肩。 这一下从极刚极厉之拳,转为极柔极和之爪,不仅是单单手形的变化,更需全身流转的真气在弹指间化刚为柔,气劲收敛,否则稍有火候不到,便会抓伤尹雪瑶。 眼看丁原的手指堪堪要触及尹雪瑶的肩头,鹤仙人“嘿嘿”一笑,猛松开尘丝,拂尘真气凝铸,霎时化作一束浑圆威猛的金光,反手直拍丁原面门。 间不容发中,丁原左手第二次变招,并指如刀,轻盈似蜻蜓点水,“啵”地切中金芒。金芒应声爆裂,数万根的尘丝犹如一朵怒绽的金花,往回荡去。 鹤仙人左手一提尹雪瑶后领衣襟,扬声长笑道:“天陆第一名不虚传,来日贫道定当登门请教,以尽今日未了之战。” 声音回荡处,他携着尹雪瑶已没入红枫林内,瞬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从高空轰落的天雷兀自寸步不离地追蹑而去,一眨眼也淡没在了极远方的天际下。 丁原收拳退身,卸去来劲,胸口真气一转朗声回道:“丁某恭候就是!” 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令人眼花撩乱,等众人看清楚丁原身形时,激斗已尘埃落定。 鬼锋瞧得心旌摇曳,傲气尽消,不觉心中稍感气馁:“我苦修数十年,自以为天下无敌,方才志得意满孤剑南下,挑战天陆群豪。起先连战连捷,更长我骄纵之气,可谓目无余子。 “今日亲睹丁原出手,才晓得自己这许多年,竟是做了井底之蛙,离着真正的天道巅峰实是天差地远!” 一念至此,他不禁冷汗涔涔,更立定志向,要收敛锋芒,潜心静修,以期终有一日能与丁原比肩,站上天道巅峰。 那红衣美妇见丁原与鹤仙人力拼,心实已悬到了嗓子眼,只惟恐惊扰丁原心神,才硬生生忍住。待强敌退走,丁原神色如常,话音宏亮和缓,不似有受内伤的模样,才稍稍安心,赶至他身旁道:“你没事吧?” 其实丁原与鹤仙人两次交手,也吃了不小的亏。但一则他功力深厚,再是不愿向鹤仙人示弱,故而未曾形于外表。 闻听红衣少妇问起,他从容微笑道:“我没事,可惜尹仙子教这老魔带走了。此人倒是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红衣少妇道:“我看鹤仙人似乎对尹仙子并无恶意,不然直接用拂尘取了她性命就是,何必大费周章将她擒去?” 丁原回眸丘顶,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咱们先想法子下潭找寻小蛋罢。” 红衣少妇道:“听尹仙子说,小寂就在红枫林内。不如我再去走一遭,把这小子先抓回来。” 丁原摇头道:“小寂精通奇门遁甲,老魔既去,区区一座无人主持的死阵,困不住他。况且,年轻人吃些苦头,也是好事。” 红衣少妇轻笑道:“你是在说自己当年么?” 她情知丁原是不放心自己孤身蹈险,更不愿为救护爱子而错过生死未卜的小蛋,这份心意丁原即便不说,她也能懂。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五章 深潭之下 当日鬼锋与小蛋、尹雪瑶晨间分手之后,见罗羽杉伤势颇重,实不宜长途奔波,于是并未立刻启程前往弦月岛寻找丁原报讯。 这一耽搁,却阴差阳错地碰上了正要赶往太虚观的丁原等人。原来他与姬雪雁、楚儿三人日夜兼程赶至弦月岛,在雪崖仙观大战一场,将冰真人打得吐血就擒,由此探知到丁寂的下落。 可三人亦不知晓方丈仙岛的具体所在,便押着自认倒霉的冰真人,按图索骥找上太虚观,希望能从雾流道人嘴巴里撬出端底。 五人相见自是欢喜,言及小蛋和尹雪瑶已先一步前往太虚观解救丁寂之事,众人稍经商议便决定即刻出发,与他们两人会合。 其时罗羽杉已醒,亦希望与丁原等人同行,好早一刻见着小蛋。 丁原当下替罗羽杉推血疗伤,再加之南海天一阁的灵药冰莲朱丹业已生效,她的伤势大见好转。虽仍旧不能动手过招,可也不至于卧床不起。 于是由姬雪雁看护罗羽杉,鬼锋押住冰真人,一行人赶到了太虚观,与小蛋和尹雪瑶不过是前后脚的工夫。 有丁原压阵,兼之雾流道人被小蛋与尹雪瑶捉走,太虚观内一众道僮便成了乌合之众,迅即土崩瓦解。 楚儿抓了几个道僮追问雾流道人的下落,皆说是与小蛋、尹雪瑶进了客厅就消失不见。众人便将客厅里里外外搜索了一遍,终于发现藏在后堂古董架后面的那扇暗门。打开一看,两个金童玉女兀自倒地昏睡,人事不醒。 姬雪雁将两人救醒加以盘问,二人不敢隐瞒,便说出了传输法阵的秘密。 姬雪雁救子心切,即令金童玉女启动传输法阵,将众人送上了方丈仙岛。 这时候,飞流道人正率领大队人马围追堵截小蛋、丁寂和尹雪瑶,谁也不防备从太虚观中,竟又传送来了一众强敌,而且领头的还是号称天陆第一人的丁原。 众人抛下冰真人和金童玉女,杀将出来,这才遇上闻讯赶来拦截的百流道人。 可怜百流道人不晓得交了什么楣运,以堂堂方丈仙岛岛主的身分,当日在忘机丘上被倪姥姥打得满地找牙,今日又冤家路窄地撞上丁原。 原本凭藉他的修为,亦足够横行北海正魔两道,少有敌手。而此刻在丁原的雪原剑下,却只有被杀得汗流浃背,丢盔卸甲的分儿,匆忙中他命人击响警钟,传唤飞流道人来援。 可怜他还没能撑到飞流道人赶来的那刻,便被丁原一掌拍中胸口昏死过去,云阙宫内顿时乱作了一团。 而飞流道人更是不济,他率着魔物赶来,立足未稳,即教丁原抢先下手,施展穿花绕柳身法欺至近前,生擒活捉了过去。 姬雪雁、鬼锋和楚儿趁势将一班魔物杀得四散奔逃,溃不成军。那些魔物没了飞流道人的约束,又是嗜血如命,竟凶性大发,反噬向宫中的守卫。 丁原从飞流道人口中迫问到小蛋三人的去向,当下震断他的经脉,将其一身修为全数废去,丢在一旁任其自生自灭,携着姬雪雁等人直奔红枫林。 这枫林中虽有法阵埋伏,却拦不下丁原,况且罗羽杉拜在苏芷玉门下有年,早已学得誉满天陆的奇门遁甲之术,一路有惊无险直捣忘机丘。 一场大战之后,鹤仙人遁走,天雷亦随之远离,忘机丘顶渐渐恢复平静,留下满地狼籍惨不忍睹。 罗羽杉奔到忘机仙树废墟前,果看到被天雷击开的大坑下现出一个黑洞洞的深潭。潭水离地面约莫三丈,滚滚冒着黑烟,远远看去还当是未散的硝烟。 但任她如何功聚双目,也无法看透潭水之下的景状,反觉得一股股寒气迫面,不知不觉全身都生出一种冻僵似的麻木。 忽地背心一暖,却是鬼锋用左掌抵住了她的大椎穴,汩汩输入玄冰鬼气,助她护持住心脉。 她感激地投去一瞥,低声道:“我要下去找小蛋!” 鬼锋不语,右掌截落左袖一片衣袂,用手指捏起抛入潭中。薄如蝉翼的白色衣袂甫一触及潭水,登时像灌了铅般下沉,迅即淹没得无影无踪。 姬雪雁与丁原飘落到潭边,说道:“这灩光潭只怕大有古怪。羽杉,你重伤未愈,不宜下去冒险。” 丁原颔首道:“不错,我看我去比较合适。” 姬雪雁道:“你也要小心些,鹤仙人的话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还是稳妥为好。” 丁原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潜龙渊我都下过两回,还怕这么个小小的黑水潭?” 鬼锋上前一步,主动请缨道:“丁兄,我陪你一起下去。” 丁原婉言谢绝道:“咱们身处险地,更需提防老魔去而复返。有鬼锋兄留在上面守护,我也好安心下潭救人。” 他略一吸气,随即感到胸口隐隐作痛,知是拜鹤仙人所赐,受了不轻的暗伤。 此种情形下,本该尽快觅地静修疗伤,可终究救人要紧,只好先强行运气将伤势镇住,等寻到小蛋后再做理会。 他飘身掠到潭上,并不急于立刻下潜,先用脚尖轻轻一点潭水,顿觉一股寒意直透五脏六腑,冷得连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更诡异的是,深不见底的水面下,似乎有一股绝强的力量,将他的右脚向下狠狠拖曳,即使陷入泥潭也不会有如此强烈的下陷感。 丁原心生讶异,面上却不露丝毫端倪,暗暗担忧道:“这般森寒的死水,小蛋力竭而坠,又如何抵御得了?只盼乌犀怒甲能助他一臂之力,多支撑上片刻。” 他运转大日都天翠微真气,体内寒意旋即消除大半,朝姬雪雁看上一眼,微一沉气,身躯已没入冰冷的潭水中。 他一下到潭中,立即抱元守一舒展全身,丹田内一团暖洋洋的真气汩汩流转,护持周身,抵挡寒气侵袭。他的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一团的漆黑,惟有汩汩水声在耳畔轻响,除了偶尔遇见的潜流,潭下静的可怕。 随着水压的不断增强,丁原下潜的速度亦变得越来越快。可即便如此,直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他的双脚依旧没有踏到潭底。 丁原暗自称奇道:“这回我可真有点托大了,这灩光潭居然是岛上灵气的渊源所在,难怪鹤仙人会选在潭上筑丘潜修。可再这么沉下去,我岂不要到了地心?” 他正想着,下方忽然传来微弱的绿色光亮,在水波中熠熠荡漾,如纱如雾。 丁原一愕道:“潭底怎会有光亮?这地方,这地方……难不成是││” 一念未已,他的脚下似踩踏到一团充满弹性的气囊,止住了下沉。 丁原低头望去,灩光潭已到尽头,但潭底却非污泥,而是如镜面般焕放出的碧色柔光,将周围的潭水照得一片绿幽幽。 潭底约有百丈方圆,丁原催动身法绕行了一圈,并未找见小蛋的影踪。 他心念一动,从袖口里取出一块碎银,弹指射入水里。 银光一闪,划过一道弧线,出了他护体真气笼罩的范围,蓦地无声无息地碎成一滩银粉,消融在静静散发的碧光中。 他一凛道:“这潭底好强的力道,小蛋不会连尸骨也无存了?”想到这里,他很快一摇头,低声自语道:“不对,即便这样,也该留下雪恋仙剑和四相幻镜的踪迹才是。” 但这么一来,小蛋又究竟去了哪里? 丁原想了想,忽地俯下身来,用手指轻轻一拂脚底泛起的碧光。当指尖没入碧光下,他竟感应到了一抹来自下方微弱而清晰的灵气异动,就像是自己的手指尖已在无意之中,跃入了另外一个奇异的世界。 丁原的唇角不由逸出一丝笑意,轻轻道:“小子,你可真会躲。” 原来小蛋祭出龙腾天翔诀击毁忘机仙树,丹田内的真元几近抽空,险险令元神无力归窍。 他只觉得漫天的彩光乱舞,身上像有千百把钢锯在切割,脑海里昏昏沉沉,宛若麻木了一般,浑然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又正在经历着什么。 他自然也无法似丁原那样,保得一口真气在胸口流转不休,减缓身躯在水中下沉的趋势。 犹如一块硬梆梆的石头,他“扑通”一声砸落潭中,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已置身水中,直感到自己的魂魄彷佛脱离了躯壳,不停地在下沉,下沉。 而身体外,像是一座冰窟,丝丝彻骨寒气如冰冷的刀锋,透过乌犀怒甲刺入他的体内,一阵冰麻后反感觉不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也亏得如此,巨大无比的下冲之势,令小蛋并未如丁原一般悬停在光镜之上,而是稀里糊涂地一头栽了下去。 晶莹荡漾的碧色光晕让他的眼前立时一亮,一团柔和强大的暖意瞬即包围了小蛋,如同春风吹拂过封冻的冰原,令他全身一暖,僵冷的躯体又开始有了知觉。 更奇妙的是,伴随这团暖意渗入身躯里的,还有一股沛然莫御、雄浑至极的仙岛灵气,绵绵涌进丹田,使匮乏的躯体登时一振。 他便似沙漠里饥渴了三天三夜的旅人,懵懵懂懂地跌入到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甘冽清泉里,贪婪地吸纳着、吮吸着,重又唤起了冰封的生机。 不一刻,小蛋全身都变得暖融融的无比舒服,那一股源源不绝的灵气,在丹田略作周天运转后,又游走全身经脉,好似一双情人温柔的纤手,小心细致地呵护轻抚着他内腑的创伤。 小蛋的神智渐渐恢复了部分,茫然打量着身外的情景,实想像不出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却不晓得,灩光潭下正是整座方丈仙岛的灵气源泉所在,而岛上弥漫的浓烈灵气,亦是从此处通过仙岛九川传输到各个角落。 他耗尽真元坠入潭底,宛如一个空空如也的容器,掉进了浩瀚无涯的海中,枯竭的丹田想不吸收潭底的灵气也难。 此刻他的身躯不再下坠,而是如一片叶子般漂在碧光里载沉载浮,随波逐流。 又过了一会儿,小蛋体内的灵气渐臻满盈,可四面八方的暖流仍持续奔涌进来,丹田越来越胀,像是要被撑爆的气囊,里头的灵气左突右闪,却寻找不到新的容纳之所,不得不相互激撞,掀起壮阔波澜。 小蛋一凛,试图封闭气穴阻止灵气的涌入,可根本无济于事。潭底的灵气就似殷勤过头的主人,不管客人的喜恶,依旧慷慨热情地不断馈赠着。 小蛋苦笑道:“要是有人知道我是给仙岛灵气活活撑死的,只怕要笑晕过去。” 如果说前一刻这潭碧光还是令他起死回生的荒漠甘泉,此际却已成了没顶洪涛。 他便如同一个溺水之人,灌足了一肚子的水,几欲胀裂窒息,可嘴巴里还在咕嘟咕嘟地一口口飞速灌进,想停也停不住。 正这时,忽地听见有人说道:“万象无我,我本为无——” 这声音异常的熟悉,而他所说的这八字真言更是令小蛋不用回头,就已清楚来人是谁。他惊喜叫道:“丁叔!” 果然褚影一晃,丁原已飘飞至自己身前,好像潭底鼓荡的灵气,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身法依然轻盈飘逸,挥洒自如。 丁原凝目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道:“是我,你现下感觉如何?” 小蛋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太妙,我的身子快被涌入的灵气撑爆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摸了摸鼻翼,注视着丁原轻松自在的身姿,心里诧异道:“为何丁叔像个没事人似的,全不受灵气的困扰?” 想那丁原尽管被誉为天陆第一人,可毕竟是人不是仙,在潭底如此恢弘的灵气冲击下,他再深厚的修为亦绝难抵御。 丁原似看出了小蛋的心思,淡然道:“你偷过东西没?” 小蛋一愣,不明白丁原怎会提起这样一个尴尬问题。他幼年跟随常彦梧,坑蒙拐骗、偷盗强抢的事虽不曾亲历亲为,可多少也见识过,怎么说都算是个从犯。 况且三年前为治愈仙泉灵流之伤,他也曾潜入黑冰雪狱里偷窥过天道星图,事后被罗牛发现,非但未加以责罚,反慨然以星图石刻相赠,但这“偷”字,似乎想否认也不行。 见小蛋点头,丁原心下一笑接着说道:“如果失手被发现,物品的主人是否要发怒追打?” 小蛋想起有几次干爹失风,教大伯他们追得狼狈逃命的旧事,不由自主又点点头。 丁原微笑道:“如今我们两人就好比闯入这潭底的不速之客。在它的眼里,咱们都是不告而入的小偷。惟一的区别便在于,它发现了你,却没察觉到我。” 小蛋豁然省悟道:“万象无我,我本为无!” 这话正是丁原方才第一句便说过的,可此时小蛋重再复述一次,心里却多了一层明悟,宛如在漆黑的屋子里打开了一扇明亮的天窗。 丁原“嘿”了一声,心道:“这小子嘴巴不灵,脑子却不笨。” 他继续指点道:“不错,潭底的灵气感觉不出我的存在,自然无法将它强加于我。你眼下能融入灵气,与它浑然相交,已属不易。但想摆脱气盈爆身之厄,还需更进一步。” 他也清楚,这番话说起来简单,但要让一个未满弱冠的少年就此领悟到天道至高精髓,委实有点强人所难。 别说是小蛋,即便像正道七大剑派中的宿老翘楚人物,也未必有几个能够真正体悟出“万象无我,我本为无”的至理。 不料丁原的话说完,小蛋皱起眉头想了会儿,问道:“丁叔,那是不是说假如我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那别人就更无从觉察了?” 丁原一愣,看着小蛋没有说话。 小蛋见状道:“我说错了?” 丁原摇摇头,回答道:“没有,你说的对极了。这道理,我也是经历了许多生死剧变,浴血苦战后才渐渐明白到的。你盘膝坐下,我教你一段心诀。” 他的话彷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令小蛋没有多想,便依言盘膝坐定,凝思敛神,去除杂念,灵台逐渐清明空澈。 丁原负手站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随着小蛋身形飘浮。 待小蛋灵台晋入空明后,他便徐徐念颂道:“心燃一炷香,神似渺渺烟;绝生念,断死途,无有真仙人。气涣铜炉一泓波,元聚丹田万年长;过泥丸,走紫宫,方知天路远……” 这一段真言,正是《翠微九歌》最后一篇的起首两句。当年丁原被淡言真人逐出翠霞派时,也只修到第六篇而已。后面的内容尚是潜龙渊大战过后,得淡一真人私下相授,以助丁原仙心修炼。 毕竟丁原少年时因着际遇巧合,参悟了《天道》上卷,令修为突飞猛进,一跃而成大乘高手。其后对于天道的领悟,多半来于九死一生的实战体验,却少了一份扎扎实实的静修根底。 故此淡一真人才将《翠微九歌》的最后一篇相赠,固是感念丁原屡次挽天陆浩劫于水火之功,同时也有补偿昔日翠霞派对他颇多伤害的意愿在内。 而今丁原见小蛋神透华盖,眉心凝晶,分明是修炼到忘情境界的徵象,兼之眼前的因缘际会,便有心再成全这少年一次。 此举多少有些揠苗助长的意味,可外有潭底近乎无穷无尽的奇异灵气相助,内有小蛋天赋地成的悟性为基,再加上丁原从旁引导看护,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会变得可能。 即使无法参悟到“万象无我,我本为无”的真谛,也绝不致让小蛋走火入魔,适得其反。 小蛋心无旁骛默念着翠微九歌里的真言,全神贯注咀嚼着每句每字里蕴藏的玄妙内涵,不知不觉全然忘了身外之事,沉浸在一片微妙的天地中。 丁原却没那么轻松了,他一面传授小蛋心诀,一面时刻留神着这少年体内的真气状况,以备稍有差错时可立刻出手襄助,避免受伤。 但令他讶异的是,小蛋体内那股被自己称作“大梦神功”的真气,竟与翠微心诀配合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彷似小蛋压根不必操心,它便能循着正确的路径游走运转,倏忽往来,实是教人难以置信。 而小蛋体内的这道仙泉灵流,原本与翠霞派有着莫大的渊源,更是翠微九歌至高至上的菁华结晶。 如今小蛋在他的指点下修炼翠微九歌最后一篇,其中的心法和真气运行,对它而言实是再熟悉不过。 这下就好比龙回大海,游子归乡,第九篇心诀中的诸般难关节点,均都一晃而过,少有凝滞。纵然小蛋有少许地方会产生偏差,在他身后也还有位几已半仙之体的大高手随时护法,随时点拨。 这翠微九歌九章近十万字,篇幅却是随着心法难度的不断加深而逐步减少。到了最后一章《大乘篇》,总共不过二十八句,三百六十六字,内容不到首章《窥径篇》的十分之一,但晦涩玄奥,又何啻于百倍千倍。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蛋只听丁原在身后念道:“万物有法,法为天地;天地有道,道归于无。无中生有,有中藏无;无无无有,无有无无——” 他的心头一动,省悟道:“敢情这段真言出处在此。” 由于此次是将《大乘篇》从头学来,对这番早已耳熟能详的心诀,小蛋的体悟无疑又更深了一层。 就听丁原接着便低吟道:“心中忘有,浑然无我;万象无我,我本为无——” 语声至此戛然而止,余音却犹在小蛋耳畔回响。他暗暗道:“这篇心法到这儿,便算是终结了。可这十六个字,我是否真的能够做到?” 念及此,他蓦地一怔道:“为何我每修炼完一段,丁叔的心法便总能恰到好处地传来?分寸火候拿捏的不紧不慢,异常合拍?” 他猛地一震,恍然道:“丁叔是将我体内真气运转的情形洞察若明,所以每一段心诀都能适时说出。光这份本事,我就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练到。” 他这一想东想西,思想不免走神。 冷不丁觉得胸口膻中穴一凉,上行的真气突然郁结作一团,旋即牵一发而动全身,经脉各处运转的真气亦产生剧烈波动,像是有上百条的小蛇在身体里钻来钻去,异常难受,面色通红胜过醉酒。 “砰!”丁原一脚踹在小蛋背心,低喝道:“傻小子,哪儿来的那么多杂念?” 小蛋顿觉一股纯正雄浑的真气迫入背心,顺着经脉涌至胸口,依稀听到“啵”地一记脆响,膻中穴的郁积冰融雪消,两道真气合二为一,直冲头顶。 “轰——”一刹那里,他的脑海像爆裂开来,迸溅出无数闪烁的金星。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六章 缘是故人 一时间小蛋的脑海中充满了数以万计的奇异金星,忽闪忽明,此起彼伏,宛若一片汪洋大海,卷涌着澎湃浪潮,一次次冲击着他的身心。 他恍惚觉得自己如一座孤立突兀在潮头的礁石,在风尖浪口上禁受着天地日月的冲刷,一次次地没顶,一次次地重生。 须臾,又或是漫长的千万年,小蛋感到自己几已窒息,神智也变得逐渐模糊,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幻觉,彷佛自己也化为了这万颗星辰中的一粒沙,占据在星海的中心,迎纳着八面来风,四海来潮。 这不是天道星图中倒数第二幅的“天地还一”么?小蛋懵懵懂懂地想道:“可我自己又怎么变成一颗星星了,还是正中的一颗?” 他的念头还未落定,四周漫天闪耀的金星,好像受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召唤,排山倒海般,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齐齐往中心涌来。 那场景委实波澜壮阔,令小蛋身心俱醉,震骇不已。 但没等他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正紧张地准备禁受又一次涛天星浪洗礼之际,那一颗颗的金色星辰,竟似无声无息地融汇进来,与他水乳交融,彷似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消失在他的眼帘里。 眼前一片星光璀璨,成千上万的星辰犹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地涌到。而他,似化作了那能容天地万有的“一”,源源不断吸附着、融汇着。 小蛋脸上的血潮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神奇的金黄色光辉,似烟如雾,冉冉扩展升腾,很快遍布全身,连衣衫上都漾起了一汪汪金波。 丁原讶异地注视着小蛋身上产生的奇妙变化,察觉到鼓荡在他经脉内的充盈灵气,正飞速地朝着丹田回流。 本已不胜重荷的丹田,这时恰似一座强大的磁场,将汹涌磅礴的灵气尽数吸纳,而后通过一连串的流转消化,集束成丝,凝丝成丸,转换作精纯雄厚的真元,纳于气海。 于是丹田内充实的灵气不停浓缩,腾出更大的空间用以接纳回流的灵气;而小蛋身外的潭底灵气,更是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涌进他的经脉,充填着新的空白。 小蛋身上散发的金辉越来越浓,几乎掩盖过四周摇曳波荡的碧光。他的脸上松弛而从容,再无方才那种因全身鼓胀而发出的痛楚神情。 久久,久久,脑海中最后一颗闪耀的金星亦消融隐没,浩瀚无涯的虚空遽然变得一片寂寥,彷佛只剩下小蛋自己孤零零的存在。 可他并没有生出丝毫空虚孤寂的感觉,却清晰地觉察到整座天地都已融入了自己的心中。 此时此刻,他已成为了那个“一”,那个包容万有的“一”。 他忘记了所有,甚至忘记了自己,好像翠微九歌心诀里指引的那样:“心中忘有,浑然无我——” 然而周围沸腾的灵气,依旧毫不停顿地在向他的体内涌入,将他的心神推高,再推高——直至尽头的顶峰。 “轰——”小蛋的脑海再次炸开,广寒的虚空如跌落的瓷器般支离破碎,烟消云散。弹指之间,他的脑海里空空荡荡,万物不存,连最后的那个“一”也不知去向了何方,惟虚惟无,惟道之存。 一朵三色的浑圆光花在小蛋的头顶心上盛绽开来,迎风怒放,焕放出皎洁绮丽的光芒。从他的口鼻双耳中,同时喷薄出五缕金色的轻烟,渺渺嫋嫋向上蒸腾,环绕在绚烂的光花周围,犹如美轮美奂的金叶摇曳。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丁原的心一惊,探掌按在小蛋后心,毫不吝啬地将自己雄浑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缓缓输入。 “呼——”像有清风吹过,三瓣光花的中央亮起一团异彩,好似花蕊般吐艳芬芳,幻化作一尊高逾七尺的元神,盘腿端坐在三花之心,五气之上。 四相幻镜与雪恋仙剑齐齐镝鸣呼应,盘飞在元神左右,化作一白一青两束电光,感应着主人体内翻天覆地的巨大升华。 又过了许久,丁原知道小蛋已度过了最凶险关键的时刻,徐徐收回右掌,目光凝视着他,忽地心动道:“当年我初上翠霞参悟翠微九歌心法之时,老道士便也是这样日夜不休,悄然守护在我屋外的么?” 想起自己与老道士击掌定约,拜入门下,又想起他被逐出门墙时,向着老道士的背影纵声呼喊“我不服——”丁原的眼眶不觉有点儿湿热。 正出神间,四相幻镜与雪恋仙剑“叮”地轻响,各自回归主人的剑鞘和胸襟内。 小蛋的元神慢慢汇作一束彩光,收回花瓣之中。光花随之合起,没入小蛋肉躯。那五道轻烟亦渐淡渐消,复归沉寂。 丁原的思绪回归现实,看到小蛋身上的金黄色光辉缓缓褪淡,一双眼皮动了动,睁开了漆黑如星的双目,宛若大梦初醒,扭过头来。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体内已没有了肿胀的感觉,丹田里前所未有的充实盈润,潭底的钟秀灵气业已转化为一股股随心所欲的雄浑真气,在经脉里汩汩游走,好像稍一运劲就会漫溢出来。 更令他欣喜的是,自己犹如一座盛满清泉的大缸,四周的灵气不再无休无止地朝里疯狂涌入,而是恢复到初始的平静,萦绕周身。 他的头脑变得从没有过的通彻清明,早先身上所受的伤痕,也奇迹般的消失,连体内的伤势都抚平了大半。 丁原向他点了点头,道:“恭喜你领会万象无我的真谛,从此再不用担心偷东西会失风。” 这是真的?如果此言出自别人的口中,小蛋绝难相信。而此际看着丁原冷傲中又含着一丝期许的含笑面容,他的心头掀起一阵狂喜,却兀自有些身在梦中的感觉,道:“我,我这样便成了么?” 丁原悠然道:“你还想怎样,一步登天么?天道无涯,不见尽头。况且你离着‘我本为无’的大乘之境,也还差着半步,远谈不上大功告成。” 小蛋笑道:“我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样幸运。” 丁原“嘿”了声道:“幸运?修仙即是修心。一个人的修为绝非仅凭年岁能够决定。不然东海水晶宫里养的那头老龟,岂不成了当世第一高手?” 看小蛋若有所思,丁原颔首又道:“道本为无,所求者路径亦皆不一。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有人由佛入道,有人凭山水入道,甚而庖丁解牛也可悟道,又有谁规定必须得终日打坐炼气方能得窥天道? “所谓一切有形皆含道性,以心悟之,以神交之,始得其真。相反一味倚靠肉身修炼,增长功力,自以为能够天下无敌,却是等而下之,甚或背道而驰。” 说到此处,丁原不再罗嗦,一拂袍袖道:“好啦,该上去了。” 小蛋细细回味着丁原的话语,只觉得言简意赅又余韵无穷,不由心中感激。 他却不知,丁原之所以如此尽心指点,并非兴致所至,实因方才忆起了老道士当年,心有所感,这才有意成全小蛋。 小蛋站起身,已感觉不到灵气的庞大压力,问道:“丁叔,外面的情形怎样,这是什么地方?” 丁原答道:“你轰毁了忘机仙树,露出灩光潭口。咱们便在潭底。” 小蛋一怔,心想:“曾婆婆不是一直在找寻灩光潭么,原来就在忘机丘底下。” 丁原正欲腾身上行,蓦地一声低咦,目光转向脚下。 原来在下方的碧波中,隐约浮动着一汪极淡的蓝光,因色泽相近,殊不容易发觉。 刚才他心神专注于小蛋的身上,竟也疏忽了过去。 他入潭已久,本应即刻回返,以免姬雪雁等人挂念。但见着这汪若隐若现的蓝色幽光,丁原心头不禁一动,决意下潜一探。 他平生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向来想做就做,这时也不和小蛋打招呼,径直下探。 小蛋见他不上反下,心中大感诧异,见丁原一晃眼已下沉数丈,惟恐两人失散,忙跟了下去。 如此落了十余丈,蓝色的幽光越发明显。丁原凝目望去,竟是一根光柱。 这光柱高达三丈,通体浑圆晶润,伫立在一座似真似幻的山崖上。那山崖也是以蓝光铸成,其深不知凡几,顶端的光壁上刀刻斧凿,镌有两个银色光字。 小蛋乍见这两个银字,禁不住“啊”了声,有些愣住了。这平滑如镜的光壁上写的不是其他,正是“魔崖”二字! 他盯着魔崖光字出神了一会儿,错愕道:“难不成这就是魔崖石刻?” 只听丁原说道:“不错,这正是魔崖石刻。小蛋,你怎会认得它?” 小蛋对丁原自不隐瞒,照实回答道:“我是听曾婆婆还有褚彦烈他们说起的。似乎这面石刻关系到北海门最大秘密——贯海冰剑的下落。” “贯海冰剑?”丁原的剑眉不经意地扬了扬,淡淡一笑道:“原来他们把它叫做‘贯海冰剑’,倒也有趣得紧。” 小蛋却是在想:“难怪先前曾婆婆急着要找灩光潭,她自是早已知道魔崖石刻便藏在潭底,所以不愿就此撤离仙岛,反而深入虎穴。她说:‘是我害了你’,想来也是为着这个缘故。可丁叔又怎会晓得魔崖石刻呢?” 他一边思忖,一边将视线沿着光壁向下探寻。但见“魔崖”二字之下,尚镌刻着八行长句,从右往左一字排开,每一个字亦都是以银光凝成。 起首第一行长句写道:“夫有建之乙太清,日月不夜之山川;宝盖层台,四时明媚;枫树如霞,千年一谢;云英珍结,万载圆成;是为方丈仙境也。” 再看第二行的长句说的是:“盖见云渺而天高,风淡而气爽,乐不思归;或可掌雷鞭,执电缰,御鹏鸟,扶摇九千丈,快意何如哉。” 这两行长句内容不尽相同,但描写的似乎都是方丈仙岛的胜景,令人目睹之而心神往。而后面的六行长句尽接上文,一气呵成,同样是在描绘仙岛景致以及由景生情的遐思,通篇并无一字半句提及到贯海冰剑。 小蛋读过一遍,不得要领,却见丁原犹自目不转睛,低声道:“小蛋,你所说的贯海冰剑之谜,答案便在这八行长句中。” 小蛋闻言想道:“好像丁叔也不清楚这八句话的真义究竟为何,但它关系到贯海冰剑的下落,总是不会错的。” 他想到这里,猛地记起自己从冰流道人口中撬出的那一串稀奇古怪的数字:五、十九、八、十六、十六、十三、二十一——一共七个数字,毫无规律可循。 他怔怔望着光壁上的长句,道:“莫非那些数字,就是解开谜底的钥匙?” 忽听丁原问道:“什么?” 小蛋一醒,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丁原的眸中闪过一抹精芒,凝望着光壁半晌,然后低声缓缓道:“以……掌……击……柱,悬……灵……飘……”说到这里,他的话音一顿,摇头道:“不对,还少一个数字。” 小蛋听着丁原自言自语,再对照光壁,顿时省悟道:“原来是将每个数字按序对位,寻出长句中相应的光字,再将它们联在了一起。” 见丁原摇头,他想了想,说道:“丁叔,这串数字本该有八个,但我干爹日前不幸遇害,他老人家掌握的那个数字,却再无人能够知晓。” 丁原已听罗羽杉说过常彦梧去世之事,“嗯”了声道:“你干爹在同门中行五?” 小蛋点点头,丁原见状道:“这就对了,假如咱们空出第五个字,重新排列,应该是:以掌击柱……九成拍。” 但在这“九”之前,又该是什么字呢?丁原一眼往第五行长句望去,写的是:“夫一谷知绿长春,九川奔流不息;十日悬于顶而千秋不坠,寒潭藏于底而万年不冻;餐云霞之气,神游六合;饮蓝露之精,魂驰八荒;悠然不知百年。” 这里面仅提及的数位就有八个,再加上其他能够与后半句连通的字面,实难以推测出真正的答案。 如果可以一一加以尝试,固然就不成为问题。但俗话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眼下的事既试不得,也错不得。一旦鲁莽行事势必会事与愿违,甚而引来没顶之灾。 丁原一字字地咀嚼思虑,暗暗道:“那个狗屁大罗仙人,说什么‘欲询仙羽事,还需问故人’。总不肯爽快直说,和我玩猜谜。这儿除了小蛋,哪里还有‘故人’?就算我出了潭去,又该找哪个‘故人’去问?”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不意听见小蛋喃喃道:“是八,一定是八……” 丁原一愣道:“小蛋,你在说什么?” 小蛋黝黑的脸庞上流露出一抹感伤,低声回答道:“干爹掌握的那个数字,是八。他老人家在临终前,终究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原来他是想到了常彦梧去世前曾莫名其妙地问过,最爱骂自己的口头禅是什么? 当时小蛋说了一连串,但直到他说道“小王八羔子”时,常彦梧打断道:“小王八羔子,就是这个了……” 如今念及,这句话竟似一语双关,不然常彦梧为何要独独挑出“小王八羔子”这五个字来,却不提及其他? 其实他骂自己最多的,应是笨蛋、臭小子、傻瓜、小崽子这几个词才对,可偏偏常彦梧把话头停在了“小王八羔子”上。 甚至,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还在喃喃地重复道:“小王八羔子……” 再联想到干爹说这话时嘴角浮现起的奇异笑意,小蛋的心头又喜又悲,这才真正明白了常彦梧最后的心意。 常彦梧碍于尹雪瑶等人皆伫立在旁,不宜明言,故而想到如此方法,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惟一的义子,也终不负他生前“神机子”的美名。 “小王八羔子,就是这个了……”小蛋的耳畔彷佛又响起了常彦梧的语音,忍不住心中酸楚难当。 丁原默默注视着他,虽自己与常彦梧仅一面之缘,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但目睹此情此景,亦禁不住为之动容。 又过片刻,他见小蛋情绪慢慢地平复,方才说道:“按照你干爹临终的遗言,再对应魔崖石刻上的长句,这个字应该是‘九’。以掌击柱,九九成拍。小蛋,破解大梵仙羽的线索,已尽在于此。” 小蛋疑惑道:“大梵仙羽?干爹他们说的不是贯海冰剑么?” 丁原油然一笑,道:“很快,我就会帮你揭开这个谜底。”说罢纵身上扬,腾至崖顶,却突地一凛想道:“‘欲询仙羽事,还需问故人’。这面魔崖石刻的字谜,是小蛋一手破解的。只是,他又怎么可能是我的‘故人’?” 他站在崖上沉思良久,小蛋便立在身后,亦自出神。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忽然,丁原回过头来,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紧紧盯在了小蛋木讷沉默的脸上,想起他体内蕴藏的那股与翠微心诀异曲同工,彷出一源的玄异真气,想起淡一真人羽化前留下的遗偈,一个更大更深的疑问浮上了心头。 以丁原的阅历修养,甫一触及此念,竟是猛地一震,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炯炯眼神似想将小蛋看穿一般,上下扫视,像在找寻什么。最终目光一敛,神情里略显失落,问道:“小蛋,你是哪里的人?” 小蛋尚沉浸在缅怀常彦梧的情绪中未能完全自拔,讷言道:“卧灵山,淡家村。” 卧灵山,淡家村。干爹将自己的身世隐瞒了十数年,还是在生命弥留之际,如实告诉了自己。而早先他也曾从那位无名老僧的口中,也听到过相同的地名。 那里,就是自己的故乡么?那里,又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卧灵山,淡家村! 丁原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探手抓住小蛋的双肩,沉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块紫竹玉佩?” 小蛋感到丁原的十指极用力地扣入自己肩头,透露出他此刻内心的紧张与激动,又是疑惑又是惊讶,忍疼道:“有啊。听干爹说,他收养我的时候,就已见着那块玉佩挂在了我胸口。丁叔,你怎会知道的?” 丁原不理小蛋的问话,紧接着追问道:“那块玉佩呢,它在哪里?” 他适才已用法眼神通将小蛋全身搜索了一遍,并未寻到紫竹佩,方会有此一问。 小蛋黑黝黝的脸庞微微一红,回答道:“三年前,我将它送了人。” 却终究不好意思直言那人便是罗羽杉,毕竟两人之事尚未得父母师长的允许。 丁原察言观色,已猜到七七八八,但此事至关重大,实不能有半点差池,当下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那块玉佩的样子?” 小蛋颔首道:“记得啊。”一边回忆,一边描绘出玉佩的模样。这块紫竹玉佩在他身上戴了十几年,于每一点细节自都记得清清楚楚,说来分毫不差。 丁原只听了一小半,便已确定无误,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块紫竹玉佩。 当年它作为恩师淡言真人的信物赠与了卫惊蛰,以助他抵御先天绝症。 后来淡言真人战死云林禅寺,翠霞派掌门淡一真人以莫大神通收了师弟的魂魄,不惜耗损道行,助他转世投胎,再世为人。 这转生后的婴儿,便出生在了卧灵山淡家村一户普通农户家中,临盆时,淡一真人曾带着丁原、盛年、阿牛和卫惊蛰等人齐齐到场,还亲自为婴儿取名“淡晚”。 卫惊蛰感怀师祖救护再造之恩,将那块紫竹佩戴在了小淡晚的脖子上,此事虽距今已有二十余年,于丁原却依旧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当这些看似零乱无章的蛛丝马迹,统统拼凑在了一起的时候,丁原心中再无疑异,默默道:“他叫小蛋,可不是‘淡’字的谐音么?多半就是那淡老五给自己儿子起的小名,我怎么这么傻?” 一股热流勃然喷薄,堵住了丁原的喉咙口,热切的眼光对着小蛋的面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失散了十四年,竟是让自己第一个找寻到转世后的恩师。而这年将弱冠的少年,却在此之前早已与自己,乃至盛年、阿牛这紫竹轩门下的三名弟子,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他居然始终恍然不觉,一次次地与真相擦肩而过。 天意何等离奇,似又跟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但这一回的结局,应是喜剧。 不经意间,丁原已是百感交集,直想仰天长啸一舒胸臆,再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喜讯传报给盛年与罗牛。 可以想像,当两位师兄闻听小蛋便是他们苦苦以寻的恩师转世时,该当怎样的高兴。 较之即将寻到大梵仙羽,眼前的这个发现,才让丁原更加由衷地相信苍天有眼。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七章 贯海冰剑 他忽然发觉小蛋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之色,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的劲力用得委实太重了点儿,忙减轻去大半的力道。 小蛋松了口气,诧异地问道:“丁叔,你为何要问紫竹玉佩的事?” 一刹那间,丁原的脑海里掠过了无数个念头,归根结底却都是在问自己道:“我究竟要不要现在就将实情告诉他?” 看着小蛋年轻而又迷惑的脸庞,他慢慢冷静下来,寻思道:“此事重大,我还需私下找羽杉查证。更重要的是,必须将这事和盛师兄、阿牛商议过后,才可决定。” 念及于此,丁原平复心绪,左顾而言他道:“没什么,我们先取了大梵仙羽再说。” 小蛋只是秉性厚实,却绝非真正的笨蛋,否则又岂能参悟出玄奥莫测的天道星图来? 他见丁原欲言又止的模样,思忖道:“丁叔刚才抓着我肩膀险些失态,现在却又推说没事,必定是有所隐瞒。莫非那块紫竹玉佩有什么问题?” 可任他如何猜想,也绝料不到此刻丁原心里的念头,当下忍住也没追问。 丁原望着幽蓝色泛着冰光泽的浑圆光柱,有意将他的注意力引走,说道:“小蛋,你来试试,九掌为一轮,连击九次,瞧瞧这光柱会有什么反应。” 小蛋“哦”了声,上前两步凝神紧盯光柱,脑海里的杂念渐渐屏除,左臂运起三成功力,吐气扬声,“呼”地一掌击在了光柱之上。 孰知手掌拍落,光柱竟如水般一晃,漾起涟漪,将小蛋的半截小臂陷了进去。 小蛋只觉吐出的掌劲如泥牛入海,了无反应,半条胳膊就像浸泡在了森寒刺骨的冰潭里,缕缕蓝色寒雾从裸露在光柱外的臂上冒起。 丁原目不转睛地瞧着小蛋,以防光柱有变能及时出手救援,但也没想到一掌击下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略一沉吟,说道:“你再增加五成功力试试。” 小蛋依言将功力提升至八成,左掌“砰”地击中光柱。这一回,他的手掌就像拍在了一块奇硬无比的生铁上,震得手心刺疼,腕骨酸麻。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光柱犹如被激怒的睡兽,“喀啦”一响,十数道森蓝电流沿着左腕直窜而上,所过之处,经脉如冻僵般麻痹,肌肤上蒙起一层薄薄的蓝霜。 小蛋丹田真气应运而生,意动形起,一股雄浑的铜炉圣淫仙流流过膻中,走肩贞,运入左臂。真气一至,电光“啵啵”爆裂,肌肤上的蓝霜也化作丝丝水雾。 小蛋胸口真气再一转,不待丁原提醒,右掌又运上八成功力,击在光柱上。 如此九掌为一节,左右两掌交替击打,两轮过后小蛋的头顶已然水汽腾腾,鬓角亦有热汗滴落。可甫一淌下,便教四周弥漫的浓烈寒气迅速凝结成冰。 他这样连续不断地以八成功力出掌,真气耗损自是极快。更麻烦的却在于小蛋每一掌击下,光柱生成的反击亦在不停地增强,迫使他不得不耗费更多的功力与心神,来抵御化解源源涌出的森蓝电流。 短短须臾的工夫,小蛋丹田真气业已出现枯竭徵兆,全身俱都为一层蓝色冰霜覆盖,越凝越厚,像是一件透明的冰甲。 他的呼吸越见急促,喷出的浊气竟也含着一抹蓝汪汪的水雾,乌犀怒甲全力运转,襄助主人抵挡寒气侵袭,而胸口一块始终保持着暖融融的感觉,却是四相幻镜与主人息息相通,庇护住小蛋心脉。 如此每掌击过一轮,小蛋方可匆匆喘上口气,而光柱的色泽亦会转淡一分。但间歇的时间稍长,又会迅即加深,累得小蛋不敢停顿。 三十六掌过后,小蛋几成了强弩之末,好在光柱的颜色也变淡了不少,在它的中心部位,隐隐约约显露出一截幽蓝色的光晕,如寒冰似的凝结不动。 丁原见状双掌往小蛋背心一抵,沛然莫御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宣泄而入,沉声鼓励道:“坚持住!” 小蛋得丁原之助,精神大振,掌力似暴风骤雨般次第击落在光柱上,“砰砰”作响,节奏分明,煞是悦耳悠扬,却充满了极大的危机风险。 光柱色泽越来越淡,隐藏在里面的那截蓝色物事亦显得慢慢清晰起来,竟是一柄三尺三分长短的仙剑,不知是以何种材质锻铸而成,被包容在了光柱中。 “砰!”小蛋击下最后一掌,浑身筋疲力尽,险些虚脱软倒。 面前高耸的光柱,也彷似在反噬中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呼”地涣散,一缕缕清澄的白光卷入周围的碧澜里,顷刻灰飞烟灭,只剩下那柄幽蓝的仙剑一动不动悬浮在半空中,通体上下散发冰光。 丁原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衣衫尽湿,泛着一层冰霜,面色也有些苍白,神情却颇为欢愉地长吁了一口气,嘿然道:“好家伙,这么难伺候。” 小蛋勉力站定,抬头仰望冰剑,惊讶地发现在冰剑的剑柄内,尚凝铸着一枚寸许长、形如鹤翎的东西,雪白晶莹,不含半点杂质,微微蜷曲,毫末毕现。 丁原收回双掌,调息运功道:“那剑柄里藏的,便是大梵仙羽。” 小蛋恍然大悟,敢情闹了半天,大梵仙羽就藏在了贯海冰剑的剑柄中。 想来北海门的某一位先人曾破解开魔崖石刻的秘密,可惜修为不到,未能击碎光柱,故此功亏一篑,只隐约见着了这柄冰剑,却没有进一步发现到剑柄内所藏的仙羽。 他默运“斗牛纳虚”补充灵气,过了片刻,身上冰霜尽融,呼吸也逐渐和缓均匀。 丁原一边调息,一边冷眼旁观,暗自惊异小蛋恢复之快,待见他眸中精光复生,说道:“小蛋,你去将那柄冰剑取来。” 小蛋应了,纵身而上,刚接近到冰剑一丈之内,立觉一股森寒绝伦的无形剑气扑面而至,丝丝寒息恰似千万根细小而看不见的冰针,穿透乌犀怒甲的防护刺进体内,转瞬与精血水乳交融,把五脏六腑也要封冻起来。 他全速流转真气对抗寒意,迫近到冰剑跟前,眉毛上竟已结起蓝色霜凌,牙齿不由自主地“喀喀”打战,较之方才击掌破柱的寒冷,有如小巫见大巫。 小蛋暗暗凛然道:“好冷的剑气,若用手碰上冰剑,还不将整个人都冰住了?” 想归想,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探手,轻轻握住冰剑剑柄,入手一团冰寒,似抓了把雪球,禁不住身子一颤,“呼”地吐了口寒气。 他试着一拔冰剑,真气运出毫无感应,这柄贯海冰剑纹丝不动,连晃也不晃一下。 一股汹涌澎湃的寒潮刹那间从剑柄迫入,犹如吹拂自极北冰原的呼啸朔风,呼嚎肆虐着闯进小蛋经脉内,强大的寒气竟连铜炉圣淫仙流亦抵敌不住,败下阵来。非但浑身的血液像要结冰,连流转的真气亦快被冰封冻结。 小蛋下意识地想松开剑柄,哪料手掌就像与冰剑冻粘在一处,怎都甩脱不开。 他心念急转,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诀,一声低喝右手“吭”地从剑柄上蹦弹脱离,隐隐发出金石之音,却是五指齐腕以下,都结上了一层蓝色冰精。 这段异变兔起鹘落,仅是瞬息之事。等到丁原察觉不对,飘身赶至小蛋身旁,他已脱出冰剑粘连,促声喘息,心有余悸道:“幸好我如今修为大进,早上半天粘到这柄贯海冰剑,只怕要给活活冻僵!” 丁原携着小蛋退出三丈,运功助他化解寒气。半炷香后,小蛋才缓过劲来,头发上的幽蓝冰霜缓缓融去。他看了看兀自麻木不堪的右手,想动根指头都难,不由苦笑道:“丁叔,这剑是用什么做的?” 丁原收掌,回答道:“如果我的猜想不错,它应是北海地底的寒精冰魄凝炼而成,将大梵仙羽封印在内。” 小蛋暗道声难怪,说道:“丁叔,我功力不足,还是您来试试,小心别被它粘住。” 丁原颔首,纵身再上。有小蛋吃亏在前,他亦不敢大意,心念到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嗡”地从体内漾出一蓬乳白色柔和光芒,笼罩全身。 小蛋在后屏息注视,但见丁原轻舒猿臂,探手握紧贯海冰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乳白色的光华剧烈一颤,似被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嗤嗤”晃动,蒸腾起一缕缕幽蓝的霜雾,令远在三丈开外的他仍可清晰感到一股股寒气袭面。 丁原身形渊渟岳立,蓦地一声长吟,似春雷震耳,右腕一按一翻,贯海冰剑应声而起。 “轰——”冰剑炸开一团耀眼绚光,刺得小蛋双目无法睁开,直觉得四周灵气强烈波荡,像一块块被敲碎的冰片“喀喀”散落,光线急遽转暗,一阵的天旋地转。 小蛋只看到前方蓝色的剑光一闪,便即隐没,连丁原的身影也不知去向了哪里。 他心下一凛,扬声叫道:“丁叔——”可刚一张开口,迎面一股强劲的寒流袭到,如同嘴巴里被硬塞进一团雪球,冻得他打了个激灵,内腑剧烈抽搐反胃。 “呼——”森寒的罡风汹涌而来,将小蛋的身躯狠狠卷裹向上抛起。 他似腾云驾雾一样身不由己地飞速翻转升腾,耳边怒风呼嚎撕裂虚空。潭底的灵气支离破碎,飞溅的寒流四处乱撞,各自找寻出路。 突然小蛋头顶一亮,耳旁伴着“哗——”一声水响轰鸣,身子被排山倒海般的寒罡从灩光潭口迸送出来,笔直激射向数十丈高的云霄。 他在高空强自稳住身形,竭力疏导翻腾的气血,四肢兀自感到阵阵麻痹。在他下方,黑色的潭水似一头苏醒而狂怒的巨龙冲天飞腾,亮丽浑圆的水柱直穿云气,高空之上洒溅开一蓬蓬黑幽幽的雨花,在阳光下怒放闪烁。 小蛋脱离险境大松口气,但转目不见丁原影踪,忍不住惊道:“丁叔怎没出来?” 他正想着丁原,就听见底下一记撼天动地的轰响,好似整座云阙峰都要震塌下来。灩光潭的水浪喷薄愈烈,“哗啦啦”狂飙怒啸,飞溅的水珠劈啪四飞,像是一个个冰雹般落在土丘上砸出深逾三寸的凹坑。 自喷溅的黑色水柱中,紧接着升起一簇幽蓝色冰光。丁原身剑合一,乘风破浪,从潭下腾渊飞空。 小蛋眼前一花,丁原已从旁掠过,一团慑人的寒气亦似风卷残云,随着他扶摇九天的身影鼓啸而去,惟余缕缕水丝散落。 “澎!”拔高到极点的水柱,电光石火间好似被抽去所有的能量,颓然下坠,落回灩光潭里,惊起层层黑浪。 卷涌喧嚣的水面之下,一团蓝色寒雾冒起,冉冉蒸腾,扩散开去,令红枫林的温度急降到冰点。 鬼锋、姬雪雁和罗羽杉惊疑不定地退到红枫林边,仰面看着忘机丘上接踵而至的一系列异变,俱都猜不透潭底下到底发生了何种变故。 待到水柱回落,空中现出了小蛋的身影,罗羽杉惊喜交集,忘情地大声唤道:“小蛋!” 小蛋依稀听着下面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虽隔得远了,又有隆隆水声遮掩,可仍是心头猛烈一动,向下瞧去,正迎上罗羽杉那双清澈纯净的明目,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登时充盈心胸。 他施展穿花绕柳身法一转一折,从高空滑行而下,轻飘飘落到罗羽杉身前,目光拂过鬼锋、姬雪雁等人,叫道:“鬼大叔,姬婶婶,罗姑娘,你们好。” 鬼锋见着小蛋,神色依旧冷峻如霜,只轻轻点了点头。 罗羽杉樱唇含笑,眸子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打量小蛋,因有姬雪雁在身旁,只得强自按捺下心中激动,问道:“你不碍事吧?” 小蛋摇摇头,感到脚下的地面还在簌簌震颤,回答道:“我好得很。” 姬雪雁问道:“小蛋,你是一个人出来的?” 原来她和鬼锋、罗羽杉站在忘机丘周边,由下往上眺望,反而看不清黑水柱里的状况,更未能见着丁原挟起贯海冰剑冲出灩光潭,直上九天的那幕动人心魄场景。 小蛋闻言抬头,正欲回话,遥遥听到高空中传来一阵激越雄劲的啸音,由远至近,如在耳畔,正是丁原。 姬雪雁已不再需要任何答案,喜动眉梢道:“他回来了!”一阵香风刮过,身影似红霞般飘升,往啸声来处迎去。 天宇上云气四卷,一道褚影御风飘落,正是丁原。他的手中已不见贯海冰剑踪影,脸上神采飞扬。 姬雪雁虽人到中年已为人母,娇憨殊不减当年,喜呼道:“丁原!” 纵身扑上。 丁原止住啸声,哈哈一笑,伸出左臂将她揽住道:“等得心焦了吧?” 姬雪雁娇哼道:“你还说,下次让你尝尝这般在外头提心吊胆的滋味。” 说话间两人落回忘机丘下,小蛋疑惑道:“丁叔,您的贯海冰剑呢?” 丁原悠然笑笑,心念催处右手掌心亮起一团幽蓝光晕,徐徐向上升起,幻化作一柄三尺多长的冰剑,遍体晶莹剔透,流动着美轮美奂的纯蓝光彩。 罗羽杉重伤未愈,被冰剑散发的强烈寒气冻得一颤,往后退两步惊愕道:“好冷!” 姬雪雁也心生好奇,玉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拂,指尖触及有若冰凌,全不似蓝光铸成的神剑,一道寒气立时迫体而入,惊得她赶紧缩手。 她却不知此刻丁原已将冰剑的寒气凝收内敛,才没有重蹈先前小蛋的覆辙。 小蛋悄悄握住罗羽杉左手,将自己新炼的神功汩汩输入,助她抵挡冰剑散出的惊人寒气,问道:“丁叔,您已经将贯海冰剑炼化了?” 丁原道:“哪有这么快?不过此剑在手,即便是大罗金仙当前,丁某也不怕!” 他劲力稍发,冰剑在身前轻轻一记虚劈,剑刃上飙,射出一束弧光,一股寒气拂过,弧形剑光轰地一响击中忘机丘前的斜坡,炸开一蓬蓝色光澜。 尘烟飞扬中,地面上露出一条丈许深的裂痕,附近的泥土冒起腾腾水汽,结上了一层冰晶,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坚逾金石的冻土。 众人见此情景,亦感骇然,实难想像倘若丁原全力发出一剑该是何等景状? 一提大罗金仙,小蛋却想起了鹤仙人,更发觉到尹雪瑶也不见了,忙问道:“曾婆婆和鹤仙人去了哪里?” 罗羽杉在一边低声将小蛋落入灩光潭后,忘机丘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 小蛋听得尹雪瑶为鹤仙人掳去,不免担忧,转念又想道:“还是姬婶婶说的对,他真要杀曾婆婆,一掌下去直接了事,何必再擒了她去?不管怎么说,血浓于水,曾婆婆应该不会有事。” 只听丁原手腕一振,贯海冰剑“嗡嗡”鸣响,倏地一下收入右手掌心消失不见,视线一扫,也问道:“楚儿呢?” 小蛋惊奇道:“啊,我师姐也来了?” 罗羽杉向他微一颔首,发现四周的寒气已退,悄悄缩回手,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惊讶道:“才分开这么会儿,为何他的修为竟又有精进,功力之纯厚几不下爹爹。” 姬雪雁道:“你入潭没多久,楚儿姑娘就没了影踪。想来她是趁咱们不注意,偷偷回到红枫林里去寻小寂了。” 小蛋一怔,心道:“楚儿师姐不识红枫林内的法阵,孤身闯入岂非凶多吉少?” 他一急道:“小寂和小龙也还在林内,我去找他们!”说着就要施展十三虚无的遁术重返红枫林,找寻丁寂等人的下落。 但他身子还没动,红枫林东首响起霸下的声音道:“干爹,乾娘,你们都在啊!” 只见赤芒一晃,霸下飞掠过来,一头撞进小蛋怀里,亲热道:“干爹,我刚才都听楚儿姑娘说了,你把老杂毛的仙树给轰了,太棒了!” 在霸下之后,丁寂和楚儿一前一后也从林内行出。姬雪雁看爱子无恙,多日里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落。可等她仔细定睛再瞧,丁寂的左半边脸颊上,居然隐约有数道尚未消退的掌印,不消说,一定是出自楚儿的杰作。 她心疼不已,暗自嗔怒地瞥了楚儿一眼,恚怒道:“我儿子好心为你来北海找卷心竹,你和他才一见面,非但不言谢,反一巴掌打下。毕竟是魔门出身,连空痕大师数年的调教,也去除不了你身上的戾气。” 她一路与楚儿北上,虽依旧形同陌路,少有交谈,但相处久了,又念及对方不避风霜困顿找寻丁寂,多少也生出了些许好感。 况且楚儿破出忘情宫,与叶无青恩断义绝,孤身飘零四海,为空痕大师收容,由此令姬雪雁对她的成见亦减淡了不少。 可今看见爱子脸上掌印,直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疼,免不了有些生气。 原来楚儿见丁原入潭,心想小蛋既有他亲自搭救,想来不会有事。反倒是丁寂身陷红枫林内,生死未卜,教人挂牵。 她耐着性子等了会儿,也不见潭下有何动静,再看姬雪雁等人尽皆全神贯注地察看着潭口,心念一转便悄然离开忘机丘,往林内去找丁寂。 却说丁寂、霸下落入红枫林中,与小蛋和尹雪瑶失散后,亦是迭遇险情。丁寂虽不能似小蛋般施展十三虚无的遁术躲开法阵攻击,但家学渊源,于奇门遁甲之术也颇有心得,一时半会儿尽管出不了阵,自保却是无虞。 如此一人一龙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也不知行了多少时候,正撞上了入林来寻丁寂的楚儿。没曾想刚一见面,丁寂的笑脸尚未来得及展开,楚儿已二话没说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丁寂整个人都怔住了,手抚火辣辣的面颊恼怒道:“你干什么,见面就打人,还讲不讲理?” 楚儿厉声喝道:“你嫌我丑,别理我就是,干什么一个人偷偷跑来北海?我自己的脸,好看不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 丁寂听说自己挨打是为着这个理由,不由得哭笑不得。 默然半晌,他上下打量楚儿一番,见她满身血污应是吃了不少苦头,愤怒的眼底里更多地深藏着哀婉与落寞,满腔的怒火不觉化为乌有,低低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丁寂不跟女人斗。” 楚儿提高嗓门道:“丁寂,你给我听清楚了。本姑娘不领你这个情,你今后少多管闲事。我自己的事情,不必烦劳你来操心!”说罢扭头就走。 丁寂莫名其妙受了楚儿一通劈头盖脸的痛斥,也是火大,但知道似楚儿这般在林中横冲直撞的后果,飞身追上探手抓住她胳膊道:“你去哪里?” 楚儿回身又是一掌挥向他面门,恼怒道:“松手。” 丁寂见她当真丝毫不领情,不由激起男儿傲气,哼道:“真当我很爱管你不成?”一语未落,不防眼前寒光闪动,楚儿左手掣出胭脂灵鞭扫向丁寂后腰。 丁寂腾身闪让,一声长啸道:“玩真的啊?谁怕谁!”左掌劈中鞭梢,右手抓向楚儿肩头。 霸下在旁瞧着,也不劝架,慢条斯理地摇头点评道:“一对冤家。” 十余个照面后,丁寂左手抓住胭脂灵鞭往身前一扯,楚儿立足不定向前冲去。丁寂扬右手喝道:“你也吃我一巴掌!” 楚儿扬起脸冷冷看着丁寂道:“你敢?” 丁寂的手微微一颤,可要是就此放下巴掌,却又显然大大地没面子。 望着那双倔强清冷的星眸,竟是鬼使神差般在楚儿耳垂上轻轻一捏,嘿然道:“谁告诉你我不敢!” 这下用力只似春风拂柳,楚儿却似中了魔咒般整个人呆住了,神情古怪非常。 丁寂自己也没想到会中邪了似地伸指轻捏楚儿耳垂,顿时懊悔道:“见鬼,我这么轻薄她,稍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距离不足一尺,你看着我,我盯着你,都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皆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八章 生作人杰 突听霸下高声叫道:“小心!” 原来林中阵势忽生变化,四周的枫树红叶齐齐焕放出一簇簇精光,如暴风骤雨般从上方射落,幕天席地往两人打来。 丁寂想也不想,一把抱住楚儿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凌空翻飞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她,反手掣出雪朱仙剑幻舞起团团光圈,“叮叮叮叮”将袭来的光箭击飞。 他一边招架一边观察周围的阵形变化,蓦地叫道:“小龙,走归妹,趋无妄!” 霸下愣了愣,才省悟到丁寂是用六十四卦的卦名,指点自己进退趋避的方位。 只见丁寂搂着楚儿娇躯,身形往左一折,刚飞出丈许,猛朝西首光箭最密集的方向冲去。说来也怪,他迎面闯过一蓬光箭轰击,前方的景物陡然一变,斗转星移间枫林又恢复宁静,身后的光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丁寂飘身落地,甫松了口气,冷不丁“啪”地脆响,左颊上又捱了一耳光。 这回他自感唐突在先,手一松捂着脸苦笑道:“动不动就扇人耳光,看以后谁还敢娶你?” 楚儿一瞪眼道:“你若不服,便打还我好了。” 丁寂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膀道:“算了,我投降,何必一定要等到老脸被扇成肿猪头的时候,才知道错呢?” 楚儿本想绷紧脸不理他,可忍不住仍是“噗哧”笑出声来,白了丁寂一眼,咬牙道:“脸皮那么厚,谁能打肿你?” 丁寂朝天打了个哈哈,还没说话,赶过来的霸下已经摇头晃脑地叹道:“你们两个打情骂俏有完没完,我还急着去找干爹呢。” 楚儿和丁寂不约而同地双双扬手道:“小乌龟,你找揍!” 待两人见对方同时出手,俱都怔了怔,相视一眼均感好笑,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当下楚儿将自己一行到北海寻找丁寂的经历,三言两语叙述了遍,丁寂也简略说了他的遭遇,果然没有再提卷心竹的事。 楚儿听完静默须臾,忽然说道:“小寂,等这儿的事都结束,咱们一起回东海吧。” 不想丁寂一摆头回绝道:“我不。” 楚儿急道:“你这人怎么是个死心眼?我今天坦白告诉你,就算你找到卷心竹,我也不用它!” 丁寂笑道:“谁告诉你我还要找什么卷心竹,我是担心这一路回去,不晓得还要捱谁多少个耳光,我怕啊。” 楚儿把头一偏低哼道:“小心眼,还记仇。” 霸下在后头一摇一晃跟着,自作聪明道:“他不是小心眼,他就是死心眼,想捱一辈子耳光。” 丁寂一蹦老高,回身探手恶狠狠抓向霸下,叫道:“小乌龟,看我怎么收拾你!” 霸下哪里会怕丁寂,一翻身钻进楚儿怀里叫道:“楚儿姑娘,小寂要欺负我,你还不赶快管管他!” 楚儿好气又好笑,伸出手指“啵”地一记响亮地弹在它脑门,警告道:“谁再胡说八道,我便先一剑跺了它的脑袋,然后扔进北海喂鱼。” 霸下吃疼,乖乖将脑瓜儿缩进硬甲里,暗道:“这姑娘凶巴巴的,说翻脸便翻脸,小寂怎么不找个温柔点的,偏偏要去自找苦吃呢?唉,两个过河拆桥的家伙,一转眼这便联手来对付我了。” 两人携着霸下复又觅路行进,几经曲折终于走出红枫林,进到忘机丘前。 众人劫后重逢俱皆欢喜,免不了各自闲谈几句别后情形。这时地面的颤动不仅没有减弱,反而不断增强,连忘机丘都开始颤抖起来。 从裸露的潭口下冒出的烟雾渐渐由蓝转红,大伙儿直觉得脚下像是一只煮开的热锅,隐隐听到黑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风中散发出的雾气亦徐徐升温,没了起初森寒的感觉,如同暖风熏人。 丁原看到丘顶升起的水雾越来越浓,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林去。” 众人当即由他引路,穿林而过,均想着稍后云阙宫内尚有一场恶战,纷纷振作精神,调息运气,只等一出红枫林便大战一场。 哪晓得大家伙儿刚走出林子,就听见云阙宫中到处喊杀震天,火光四起,彷佛早已有人在外面先动起手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出这时候还有谁会杀入云阙宫。丁寂心头一动,暗道:“会不会是蓝大哥他们来了?”疾起身形道:“我去瞧瞧!” 姬雪雁怕他落单遇险,忙与丁原等人追在丁寂身后,提醒道:“小心些!” 行出不到十余丈,就看前头一座楼阁拐角处,七八个人押着几个垂头丧气、一瘸一拐的道僮走了过来。当先一人身穿黄袍,体态魁梧满脸钢髯,正是蓝关雪。 在他身后簇拥着草道人、窦文轩、酒肉僧、酒仙子、金嗓子、司徒三绝和万事休一众故人,都不断催促着那几个道僮,风风火火往这里赶来。 丁寂喜出望外,远远招呼道:“蓝大哥,小弟在这儿!”往前迎了上去。 蓝关雪等人也看到了丁寂,抛下那几个倒霉的道僮奔了过来。金嗓子笑颜逐开道:“我早说的嘛,小寂命大福大造化大,没那么容易有事?” 蓝关雪上前抱住丁寂,双手用力一按他肩膀道:“好兄弟,大哥带人救你来了!” 丁寂心下感动,笑呵呵道:“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杀回来了,我正纳闷着是谁在云阙宫里放起了大火,搅得天翻地覆。” 草道人目光拂视过丁寂身后,迫不及待地问道:“丁兄弟,倪姥姥呢?” 丁寂笑容一敛,低声道:“她已无法再赴一年后的小雪湖之约,魂归九泉了。” 蓝关雪等人显然并不知情,闻言尽皆大惊失色。 司徒三绝怒道:“是谁杀了她?” 丁寂将倪姥姥遇害的事说了,金嗓子跳脚骂道:“我操你鹤老鬼十八辈祖宗!司徒兄,万老头,咱们先去将他的忘机丘铲平了,再一把火把红枫林烧个干净!” 万事休黯然道:“休矣,休矣,你纵是把方丈仙岛都烧成灰,也救不回倪大姐。” 金嗓子一听顿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声音,回头一看,正望见那几个道僮偷偷往楼内逃去。他怒从胆边生,三步两步追到身后,手起掌落震断了一众道僮的心脉,还不解恨地骂道:“老子再让你们为虎作伥,狗仗人势!” 丁寂问道:“蓝大哥,仙岛上有九川十日阵笼罩,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 蓝关雪回答道:“我们逃离仙岛后,当即分头邀约同道,于昨日聚齐。 因忌惮九川十日阵的厉害,司徒兄特地前往神秀山,请来了北海第一奇门遁甲宗师林筹林老先生。 “咱们浩浩荡荡杀奔到方丈仙岛前,便由林老先生察看阵势,找寻破阵入岛之方。没多久岛上却传来一串隆隆轰响,遮掩在仙岛上空的黄云陡然流散,竟是九川十日阵不攻自破。” 丁寂大感意外,问道:“为何会是这样?” 蓝关雪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听林老先生猜测说,可能是岛内的地气异变所致。” 原来先前丁原自灩光潭下拔起贯海冰剑,激起潭底灵气涣散崩溃,九川十日亦由此失去灵气来源,齐齐沦陷。岛上的大阵犹如被釜底抽薪,更不需旁人强攻巧破,便自告幻灭,平白省却了北海群豪的一番气力。 这道理丁原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对林筹的神机妙算亦不禁心怀钦佩,问道:“蓝兄,林老先生现在何处?” 蓝关雪虽不认识丁原,但看他相貌穿着与丁寂颇像,业已猜到七七八八,不敢失礼,微一躬身道:“林老先生率人前去知绿谷,解救其他受困同道,稍后就到。” 他正说着话,一股无形的柔和罡风忽地无声无息拂到,将自己的身形丝毫不着痕迹地抬起。蓝关雪一惊,就见丁原手不抬,身不动地说道:“蓝兄,那套俗礼不妨免去,咱们各交各的。” 蓝关雪暗道:“所谓虎父无犬子,难怪小寂年纪轻轻,不但拥有超出常人的卓越修为,性格上更是难得地洒脱自如,果敢决断!” 当下丁寂将众人相互引见了一番,彼此攀谈起来。 那边鬼锋和司徒三绝原是旧识,数十年后意外重逢,亦倍感亲切。尤其是司徒三绝在这方丈仙岛上再见到鬼锋,别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慨。 聊了没久,忽听一阵喧嚣,数十位打扮各异的北海豪杰汇拢过来。领头的一位老者青衫驼背,貌不惊人,三绺白髯洒落胸前,手里拄着根非金非玉的墨色长杆,杆顶上架着一只罗盘,上面有枚银针骨碌碌转动不停。 蓝关雪为众人引见道:“这位就是被誉为‘独步八荒’的林筹林老先生。” 众人见面略作寒暄,说起适才的战况。林筹道:“寒山四皓已被尽数诛灭,也算为诸位报了一箭之仇,飞流死在乱战中,只可惜不见了百流道人。现在剩下的一群小喽罗树倒猢狲散,咱们也懒得去理睬。” 金嗓子道:“百流道人不过是个跳梁小丑,逃了也不算什么。但鹤仙人不知所踪,迟早会成大患。趁他元气大伤,正受天劫折磨,咱们不妨四处搜寻一遍,最好能连带着把他也宰了,替倪大姐报仇雪恨!” 万事休道:“鹤老魔若存心躲起来韬光养晦,偌大的北海咱们人再多也找他不到。为今之计,只有大家伙儿抱成一团,同仇敌忾。莫要再像过去那样各人自扫门前雪,被人家各个击破。 “一旦鹤老魔重新现身,咱们群起而攻之,任他是散仙金身,也架不住我们戮力死拼。” 北海群豪齐齐赞同道:“不错,正该如此!”当即推举林筹、司徒三绝和蓝关雪三人为总召集人,约定一方有事,八方回应,缔成盟约。 丁原、小蛋他们因是外人,站在一旁也不便掺和。倒是鬼锋素来独来独往惯了,又是出身鬼仙门,也从不将自己看作是北海仙林的一分子,故而同样冷眼旁观,未加入到这临时起意而成的盟约里去。 这一番喧嚷又花了不少工夫,好在云阙宫内的残敌基本肃清,也不虞谁再来捣乱。 蓝关雪这时已听说了小蛋御剑轰毁忘机仙树、丁原孤剑逐走鹤仙人的故事,抱拳谢道:“丁兄,还有这位小蛋兄弟,两位和小寂一样,对咱们北海仙林有莫大恩德。 “客气话咱们也不说了,往后但凡诸位有事,只需捎个话来,咱们北海数百同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林筹、司徒三绝、金嗓子、万事休等北海群豪纷纷应和道:“就是这话!” 众人话音方落,姬雪雁心细,轻轻一蹙黛眉道:“奇怪,哪儿来的硫磺味?” 林筹面色一变,举目望向红枫林内,神情越发凝重,低喝道:“快走,要出事!” “轰——”自红枫林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地面像是被掀起了半截,后头的那座楼阁“吱吱”响动,剧烈摇晃,一蓬蓬热气从林内涌出。 没等大家伙儿明白是怎么回事,“呼——”枫林陡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竟顺着风势,往群豪站立的地方扑来。 一道亮丽刺目的赤红火柱从林内升腾而起,直冲云霄,滚滚浓烟卷裹着飞溅的流火往四下洒溅,遮蔽天幕,一瞬间云阙宫内变得天昏地暗,一片彤红。 林筹高喝道:“快离开,这岛上的火山喷发了!” 他的话音几乎被隆隆的火山轰鸣声淹没,但已无须再做过多的解释,只看眼前这地动山摇的骇人景象,众人已省悟过来。 由于九川十日阵已烟消云散,再无法阻止群雄御剑升空。大家相互照应传讯,各自祭起仙兵魔宝迅速飞离仙岛,直奔出百余里方才停下。 小蛋回头观瞧,方丈仙岛方向已陷入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大半边夜幕,浓烈的黑烟如乌云般压在海上,依稀还能闻到刺鼻的硝烟气味。 林筹摇头唏嘘道:“可惜,可惜,好端端的一座仙岛,就此化为了灰烬。” 金嗓子却是兴高采烈,眺望着岛上大火道:“依我看,这火山喷的好,喷的妙。它不喷发,老子也要放一把火把云阙宫烧个精光,如此一来正省了我的事。” 万事休哑然失笑道:“俗话说爱屋及乌,你却是恨屋也及乌。要没有鹤老魔,这仙岛何尝不是一方清修净土?” 金嗓子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三大仙岛不是还剩下蓬莱和瀛洲么?听说蓬莱仙岛已名花有主,不能再去了。你若有兴致,回头咱们几个一块儿去找寻瀛洲岛,说不定还能由此创下一个‘瀛洲派’来!” 小蛋心想:“这位金老爷子尚且不晓得瀛洲仙岛也已陆沉的消息,如今三大仙岛惟一保存完好的,就仅余蓬莱了。” 想到这里,他心念一动道:“当日我和丁叔取了四相幻镜导致瀛洲陆沉,今日又是从潭底起出大梵仙羽,令仙岛火山喷发,化作一片汪洋火海。这开启魔神之眼的两件至宝,都与仙岛有着莫大关系,恐怕绝非巧合。那么这魔神之眼又会在哪里,难道说它竟就藏在——” 忽听蓝关雪纵声叫道:“诸位,这烟火看久了也没意思,不如大家一起到舍妹的小雪湖多聚几日罢!一来庆功,再则也为来自天陆的诸位好友接风压惊。” 丁原本是最爱热闹,但刚才在潭底发现了小蛋身世之谜,此刻可谓归心似箭,要寻盛年和罗牛商量,不想再节外生枝,多做盘桓,于是逊谢道:“多谢蓝兄好意,但咱们出门多日,也急于返乡。待来日方长,丁某定再赴北海,与众位朋友一醉方休,喝个痛快!” 蓝关雪也是洒脱人物,虽略感失望但并不强求,笑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当下众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别。丁寂私下里拜托林筹、蓝关雪等人打探鹤仙人和尹雪瑶的行踪,一旁的金嗓子拍胸脯满口答应道:“小寂,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等一有消息,咱们就会派人通知你。” 至于卷心竹的事丁寂却不去说它,可蓝关雪等人早已暗下决心,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再寻到一株,以谢丁寂之义。 等到群雄相继离去,场面一下子冷清许多。众人略作商议,决定一同南归。小蛋将鬼锋请到一旁,托他持了九雷动天引作为信物,前往极地仙府找寻欧阳霓,待她伤愈后再护送南来。鬼锋一口应允,径直去了。 小蛋自从常彦梧口中得知身世,便急欲往卧灵山一行,察访淡家死村凶案真相。况且那位一执大师在临终前,也曾提到过淡家死村中的一口百年老井,种种异常状况纠合在一处,不由他不心生怀疑。 他更不晓得自己体内的圣淫虫精气,何时会再次爆发,又惦记着欧阳霓伤势和尹雪瑶的安危,奈何鹤仙人行踪飘忽,北海又广寒无垠,却又教自己到哪里去找寻? 这日,六人到了塞外一座集镇上。 尽管到处黄土飞扬,但听着市集上熙熙攘攘带有明显当地口音的人声,大家伙儿仍觉着一份亲切和兴奋。当夜便在这座集镇上惟一的一家客栈住下,总算脱离了一连多日天为被,地作床,风餐露宿的日子。 可翌日清晨小蛋到客栈前堂用早点,却只见着了丁原和罗羽杉,姬雪雁、丁寂与楚儿俱都不见了踪影。 他向丁原问起,得到的答覆却是这三人有事先行一步,会在卧灵山与大伙儿会合。 小蛋虽觉得事有蹊跷,但丁原守口如瓶,怎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实则入宿客栈的当晚,丁原便托姬雪雁、丁寂和楚儿分别前往翠霞山与天雷山庄寻找盛年、罗牛二人,请他们齐至卧灵山会面。这件事他早在北海时已然盘算妥当,眼下并不急于告诉小蛋。 如此一行只剩下三个人,继续御剑向南而行。沿途景色逐渐明媚,越往南去绿意越浓,不一日已抵中州地界。 丁原御剑在前,左手向东南方指点道:“小蛋,你可知距此地不到三百里,就有一座驰名天陆的千年古刹,于仙林正道中素来与翠霞派齐名。” 小蛋正与罗羽杉比肩飞行,闻言问道:“丁叔,您说的是云林禅寺?” 丁原点点头,别有深意道:“二十多年前,先师淡言真人便是在云林禅寺中为救护你罗大叔,毅然与正道各派决裂,不惜祭出元神御剑突围,最后油尽灯枯,仙逝在一座无名山岗上。 “那座山岗离这儿却也不远,你想不想随我前去凭吊一番?” 小蛋不疑有他,随口答应,于是三人转向东行,飞出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群山连绵,云涛浩荡,丁原收剑御风徐徐下降,说道:“瞧,前面那座植有三株紫竹的山崖就是了。” 小蛋举目眺望,数十丈下的一座凄清悬崖之上古木森森,杂草飞长,当中伫立着三株挺拔晶莹的紫竹,枝叶隽逸,伟岸向天,在春日的和风中轻轻摇曳。 这地方罗羽杉曾随其父罗牛来过不下十次,可每一次来,心底里都会被一种莫名的肃穆凝重深深震撼,轻声道:“那三株紫竹,便是家父和盛师伯、丁师叔三人为了祭奠师祖亲手植下的,年复一年,都已长的这么高啦。” 小蛋默默颔首,随着丁原飘落在三株紫竹之间。 在紫竹当中,环抱着一方嶙峋山岩,上面印着触目惊心的血迹,因为年久日深变得暗红,深入石中似枫如霞。 丁原默立在山岩前,充满傲意的星眸中,不经意地逸出伤感与缅怀之色,徐徐道:“当日先师便是倚靠在这方岩石上长辞。他的遗体被淡怒师伯他们送返翠霞山,就安葬在了紫竹轩外,你也曾经见过。” 小蛋伸手抚摸过那方坑坑洼洼的山岩,彷佛指尖仍能感觉到石上鲜血的余温,一股充盈悲怆与激壮的豪情鼓荡胸臆。 丁原凝视着小蛋的身影,看着他手抚血岩,沉静的面容里现出微微的一丝激动,禁不住油然生出一缕奇异的感觉。 好似老道士的前世今生,就在这指尖轻轻一抚间,万籁无声地重逢在一起,将苍茫岁月的脉络紧紧连结。 逝者如斯夫,那个貌丑矮小,却令人景仰的老道士已魂去无踪;周身层云飘荡,站在山岩前的已是又一个少年人。 丁原百感交集,一字一顿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小蛋,望你亦能如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是的,在这十个字面前,尘世中无穷无尽、生生不息的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真能做到,即便是死,又有何惧,又有何妨,又有何憾? 面对眼前那双期盼而又坚定的目光,连日来郁积在小蛋胸中的种种烦恼一扫而空,慨然点头道:“多谢丁叔,我懂了!” 罗羽杉俏立在丁原的身后,从朱唇边绽起一抹灿若明霞的笑靥,柔情万种的眼神,凝在眼前这个,不知为何总能让自己情难自已的少年身上。 在这一刻,他显然又在成长的道路上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就譬如那崖上的三株紫竹,从当日移植而来时的娇弱幼苗,经历过二十年风雨洗礼后,身姿亭亭,傲霜斗雪。较之小蛋修为上的精进,罗羽杉依旧觉得这才是更加弥足珍贵的喜悦。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九章 死为鬼雄 三人心神飞驰,在山崖上静立良久,忽地背后一阵清风拂来,草木簌簌作响。 小蛋一回头,惊讶地看见十数名身着袈裟的僧侣,正御风飘落到崖上。 这些僧人大多白眉银髯,年事已高,但一个个精神矍铄,目光湛然,身负极上乘的修为。 当先一名老僧浓眉豹眼,气势威猛,左手握着一柄碗口粗细的硕大金杵,右手轻捻一串佛珠,身披大红袈裟,龙行虎步,不怒自威,小蛋却不认得。 这老僧金杵一顿,在地上撞出“吭”的金石激响,朝着丁原的背影躬身合十道:“阿弥陀佛,自昔日蓬莱仙会一别二十年,丁施主风采更胜,可喜可贺。” 丁原早察觉到身后来人,听到老僧发话,他并不回头,负起双手冷冷道:“此地距云林禅寺不下两百里,大师缘何率众而来?” 老僧对丁原的倨傲态度似并不以为意,说话的语气里反带着一丝恭谨歉逊。 “令师淡言真人因敝寺之过,仙逝于此,我云林禅寺上下均深感歉仄。故而凡有本寺僧侣出门,必会绕此一行,祭拜令师英灵,以稍赎敝寺罪业。” 丁原“哦”了声,便不再言语。 罗羽杉悄悄向小蛋传音入密道:“这位老僧,便是云林禅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正大师。他身后的诸位大师,我也不尽认得,但俱应是寺内长老耆宿一流的人物。” 小蛋一惊,别人还则罢了,一正大师号称正道北斗,自一执大师圆寂后,实乃云林四大神僧里硕果仅存的翘楚宿老,素来嫉恶如仇,誉满仙林,当下欠身施礼道:“晚辈常寞,拜见一正大师及诸位长老。” 他本对“常寞”这名字颇为感冒,但干爹去后,更无子嗣,感怀之下,觉得自己还是姓“常”为好,至于叫什么却也无所谓。 一正大师在丁原那里吃了个软钉子,也晓得他是因先师之死,不能对云林禅寺尽数释怀,自感歉疚故此亦不动怒。否则以他的身分地位和烈火一般的性情,岂能容得一个晚辈后生在自己跟前大剌剌地不理不睬? 但丁原不说话,场面未免有些尴尬。小蛋这一开口,正适时地为他解围,一正大师心中也不禁暗生好感,侧转目光:“小施主的名字,老衲已从无涯方丈口中听闻,尚未当面谢过常公子安葬我一执师兄的大恩。” 小蛋逊谢道:“不敢,不知大师和诸位长老这是要去往哪里?” 也难怪他会诧异,眼前这些老僧无论任何一位放诸天陆正道上,俱是一等一响当当的人物,可谓寺中的大半菁华都云集在此,这般兴师动众地大举出山,也只有二十多年前六大剑派围剿魔教的云梦大泽一战中,曾经有过。 一正大师稍稍迟疑,但很快便回答道:“实不相瞒,我等此行与翠霞派盛掌门也大有关系。” 他这话,其实有多一半是说给一旁丁原听的。 果然丁原嘿然道:“大师此言何意,难不成我盛师兄又冒犯了贵寺的虎威?” 如一正大师所料,丁原对云林禅寺众僧从来都是少有好脸色。当日他获悉恩师死讯后,曾日夜兼程赶至云林,在寺门前孤身挑战,与跟前的一正大师激战一场,打得这老僧俯首认输,此事轰动仙林,广为人知。 再后来云梦大泽围剿魔教之役中,丁原又以六道神剑破去一执大师的神功,若非盛年和罗牛苦苦相劝,险些以雪原仙剑手刃强敌,惹下天大的祸乱。 所幸在一年后,他因仙灵朱果火毒发作,身陷云林禅寺,因缘巧合得悟大乘佛境,又见一执大师众僧确有悔意,这才化干戈为玉帛,彻底放弃了寻仇雪恨的念头。 但丁原毕竟自幼生性激扬张狂,睚眦必报,既不似盛年那般胸襟广阔,也无罗牛的憨厚宽容,虽因近天道,我行我素的不羁性情大敛,可要就此与云林禅寺冰释前嫌,毫无芥蒂,却终究不能。 只不过感念于迫死恩师淡言真人的元凶——云林禅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恸大师最终幡然悔悟,焚元爆精,挟玉牒金书与万劫天君同归于尽的壮烈举动,他才按住性子对一正大师不理不睬,形同陌路。 否则的话,就不只对其冷冷淡淡这般简单了。 几名老僧见一正大师百般忍让,丁原却照旧出言无状,毫不客气,不由得微微变色,生出不忿。 但敝寺的师叔在前,实不宜僭越发作,只得硬生生忍住,各自鼻孔里低低一哼,以示心中怒意。 一正大师恍若不觉,和声道:“丁施主误会了,我等此行前往卧灵山淡家死村,正是为了接应敝寺的无涯方丈和贵师兄盛年盛掌门。” 此言一出,丁原和小蛋不约而同地大吃一惊,闪念道:“怎又是卧灵山?” 丁原关切师兄安危,也顾不得和一正大师顶嘴了,急问道:“他们去那儿做什么?” 一正大师道:“这事说来话长,似乎无涯方丈还是应了盛掌门的提议,方才结伴前去卧灵山。他临行前曾留下一封密函,交给了敝派的无怨师侄,丁施主看过此函后,自会知晓其中原委。” 一正身后的无怨大师闻言出列,从怀中取出一封蜡封已启的书信,双手托给丁原道:“丁施主,这便是掌门师兄留下的密函。” 丁原道了声“多谢”,接过书信,从封套里抽出信笺抖开,一目十行匆匆扫视。 他仅看了开头的几句,面色已然微变。 原来无涯方丈在这封书信里,原原本本叙述了自己前往紫竹轩,向小蛋了解了一执大师遇害经过,又与盛年密谈,猜度到万劫天君很可能未死的惊人消息,故而决定与盛年悄悄前往卧灵山打探端的。 因自忖此行凶险万分,未雨绸缪,特留下密函,若十日不归,则由无怨大师代理方丈之位,火速召集阖寺高手,并请出一正大师,锐身挡难,除魔卫道。 宁可拼尽云林禅寺最后一名精英,亦要诛灭魔头,保得天陆苍生承平。 信的末尾洋洋洒洒还写了一大段东西,却是无涯方丈在交代后事,因涉及云林禅寺的隐私,丁原也不便细读,将密函重新套入信封里,肃容躬身道:“适才在下多有失礼,尚请诸位宽宥。”双手将信奉还。 无怨大师收回密函,微笑道:“丁施主客气了,贫僧愧不敢当。” 昔日丁原被困承天坛,他为其医治仙灵朱果火毒,并请来了天陆神医农百草。虽最终没能医好丁原的毒伤,但两人也曾有过一段密切交往,关系比云林其他诸僧都亲近的多。 也是了解丁原恩怨分明的大丈夫本色,对他适才的傲慢无礼,犹如春风萦耳,毫不挂怀。 丁原心潮起伏,思量道:“难怪一正大师不肯明说,要将无涯方丈的书信交由我阅览,这事委实太过骇人听闻。倘使盛师兄不幸言中,万劫天君又卷土重来,天陆一场浩劫便近在眼前!” 再念及北海之行,又激出了一个道行尚在赫连宜之上的鹤仙人,这一南一北二魔齐出,日后不知要掀起多少的血雨腥风? 他暗暗吸了一口山风,平复下心绪道:“无涯方丈和盛师兄离寺有多少天了?” 无怨大师道:“到今日刚好满十一天。贫僧一早未见方丈师兄归来,便依照他的嘱咐拆开密函,这才晓得其中原由。当即召来敝寺的诸位长老,并请出正在闭关参禅的一正师叔,商议对策。” 丁原点点头,不消说,这些老僧商议的结果,就是按照无涯方丈的留言嘱托,尽起寺内精锐,前往卧灵山除魔。光这份视死如归的襟怀,便令人钦佩。 想到自己刚才对一正大师冷言冷语,不由生愧,暗自道:“这些老和尚虽说有些迂腐固执,但也不是坏人。我对他们的成见,也未免太深了点儿。” 他粗略一算,凭盛年和无涯方丈的脚程,从云林禅寺到卧灵山,根本不需一天的工夫。换而言之,如果不是遇到了重大的凶险,他们早该回来了,再不济,也应设法传书,以免寺内众僧惦念。 一想到这里,丁原登时心急如焚,转念道:“别说盛师兄如今生死未卜,单就万劫天君重出天陆,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是当年下到潜龙渊与万劫天君浴血决战的六人之一,对这老魔的厉害再是清楚不过。 虽说经历潜龙渊一战,万劫天君势必元气大伤,又遭玉牒金书封印,这才不得不蛰伏于卧灵山休养生息。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仅看他格杀一执大师,即可想见这魔头绝非易与。 以盛年和无涯方丈联手之能,当世罕有人能匹敌,无奈若是真碰上了万劫天君,再多几个无涯方丈怕也是白搭。 丁原不由想到,早在翠霞山祭拜老道士时,盛年即已从小蛋口中得知了此事,却始终装作若无其事,守口如瓶,自是不愿别人知晓后也去冒险。 他心下苦笑道:“我这师兄什么都好,偏是喜欢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连自家兄弟也不肯明说。” 其实,假如这事换作是他自己,相信也会作出同样的抉择,宁愿独自一人赴汤蹈火,也绝不肯牵累旁人。也许,严格地说,紫竹轩门下,自老道士起,人人如是! 苦笑过后,丁原决心已下,说道:“一正大师,诸位请回,此事交由丁某就是!” 一正大师豹眼中精光乍现,对视丁原道:“莫非丁施主看不起老衲?” 丁原摇头道:“在下不敢!” 一正大师呵呵一笑道:“这就是了,尽管我等修为远不如丁施主。但舍身赴难的决心,却殊不逊色于施主。丁施主能做到,老衲与众位师侄一样能做到。” 丁原听一正大师言语铿锵,知绝难劝其回头,一点头道:“好,有大师这句话,在下与贵寺的种种恩怨纠葛,自此一笔勾销!” 无怨大师由衷欣慰,合十道:“善哉,善哉,多谢丁施主宽宏大量,尽弃前嫌。” 丁原抱拳还礼,心想:“这老和尚却是在抬举我了。说到宽宏大量,我远不及盛师兄,更比不上阿牛的仁厚博大。” 但既然卧灵山淡家死村很可能有万劫天君复出肆虐,小蛋和罗羽杉就不便再前往冒险了。 丁原沉吟片刻,说道:“小蛋,羽杉,你们先回转天雷山庄,若能见着阿牛和小寂,就告诉他们不必前往卧灵山。暂留庄中,等我们回返。” 小蛋听见丁原与众僧的交谈,虽没插话,但也晓得定有非常之重大事件发生,十有八九淡家死村内蕴藏着极大的凶险。 他毫不犹豫地一摇头道:“我要和您一起去。” 丁原眉宇一扬,缓缓道:“我也不瞒你,淡家死村极可能会有万劫天君现身。你盛大叔和无涯大师已去了十余日,或许凶多吉少。 “你即使没听说过这老魔的名头,单听他的称号,也该知道此人的道行着实匪夷所思。若不想你丁叔有后顾之忧,就老老实实地和羽杉一起留下!” 小蛋淡淡笑了笑,道:“丁叔,您忘了刚才教我的那两句话是什么吗?” 丁原一怔,转目望向印染着老道士鲜血的岩石。 小蛋不再言语,但从他双目射出的坚定眼神里,已表明了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他侧目朝罗羽杉瞧去,尚未开口,听她轻声说道:“你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她的话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简直需要功聚双耳才能听清,而一张俏脸亦涨得通红,几乎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方才能当众直言表白。 小蛋心底涌动着暖流,无声里,原本气氛凝重的山岗之上,却多了一份温馨之意。 众人计议已定,在山崖上略作停留,祭过淡言真人,随即启程赶往卧灵山。 一路无话,天将黄昏时,一行人抵达卧灵山前。 暮色低垂,青山隐隐,小蛋心头感慨万千,默默念道:“这里便是曾经生我养我的家园了,直到今日我才终于归来。” 丁原驾轻就熟,率着众人改用御风,越过两道山梁,前方山坳中露出一片村落。此际本该是农夫锄田归家,户户炊烟嫋嫋生火做饭的时候,可整座山村冷冷清清,死寂无声,听不到任何鸡鸣犬吠之声。 一正大师跟在丁原身后,见他熟门熟路地穿过村外一片树林,落到村口的黄土路上,似乎对周围环境十分熟稔,禁不住讶异道:“丁施主来过淡家死村?” 也许淡言真人转世投胎在淡家村的事,关系到翠霞派绝大的机密,无涯方丈虽从盛年口中得知,但并未写入密函,故此一正大师与云林众僧尚不知情。 其实莫说他们不晓得内情,即使是罗羽杉身为罗牛的掌珠爱女,亦同样不知道淡言真人转世投胎的秘密。放眼天陆,当世能清楚这段密辛的,委实屈指可数。 丁原瞥过一脸似喜似悲、怔怔望着村内的小蛋,回答道:“在下有位故人,曾经在此居住。”说着,举步向村口左侧的一座巨大土丘行去。 众僧一头雾水地跟在丁原、小蛋和罗羽杉身后,不晓得他们为何不直接进村,却先行到了一座无名的土丘前。 这座土丘足有三丈高,上头长满荒草,丘前也植了三株紫竹,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随风摇曳。 在紫竹下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迹被杂草遮掩,看不甚清。 小蛋心灵福至,不待丁原指点,径直走到碑前,俯身用手拨开杂草。 但见碑上有两行黑字,铭刻道:“淡家村全体遇害村民之塚——翠霞盛年、罗牛、丁原携弟子卫惊蛰敬立。”后头还镌刻着立碑的日期,屈指算来距今已有十七年。 被小蛋用手拨开的杂草,忽然“沙沙”地摇颤起来,那漆黑的碑文,似在彰显着埋葬在坟塚之内数百冤魂的血泪与悲哀。其中,就有他的父母双亲,还有许许多多的远亲近邻、兄弟姐妹。 丁原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当年淡家村血案发生后,我们师兄弟三人和卫师侄一起,将所有遇害村民的遗体收集在一处,埋在了这座土丘里。一共六百七十八口,最小的尚是在襁褓里呱呱啼哭的婴孩儿,最老的怕已有八十多岁,不分男女老幼,几无一人幸免。” 他顿了顿,徐徐道:“如今我才知道,这场灭绝人寰的惨案,多半是拜万劫天君所赐。至于他为何要向淡家村下手,仍然是一个谜团。” 小蛋沉默的背影在暮色里微微颤抖,抓着杂草的右手指尖深扣入肉,爆出手背上一根根跃动的青筋,却久久没有说话。 霸下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眨巴着眼仰望小蛋脸庞,担忧道:“干爹,你没事吧?” 小蛋恍若未闻,伸手一扯,将握着的杂草连根拔起,抛到一旁,然后双手不停,开始清理墓碑左右的荒草。 罗羽杉悄然走到他的身畔,静默无语地俯下娇躯,帮他一起清除茂密的杂草。 一正大师见状,寻思道:“看来这少年与淡家村大有渊源。但丘上荒草密密麻麻,如他这般一把把清理,不晓得要拔到什么时候。 “我等为接应无涯方丈和盛掌门而来,实是寸阴必争,刻不容缓,焉能在这儿耽搁太久?” 可他打量着小蛋的背影,又实不忍出言阻止,于是转眼望向丁原,盼他出言劝阻。 丁原摇摇头,似在说不急这一时半刻。 一正大师不禁越发奇怪,以丁原过去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何曾对人如此厚待,呵护有加过? 正这时,远方的天幕上亮起十数道色泽不一的绚丽剑华,一晃眼已飞临村前。 来人自已看到土丘前的丁原、一正大师等人,纷纷收了仙剑飘然降落,竟是翠霞派的一众耆宿高手,为首的,赫然是翠霞六仙中惟一尚在人世的淡嗔师太。 虽说论资排辈,一正大师尚比翠霞六仙还长上一辈,但对方是翠霞派仅存的宿老人物(如果不算久已失去音讯的曾山的话),他亦不宜托大,率先合十见礼道:“阿弥陀佛,老衲见过诸位施主。” 淡嗔师太还礼道:“原来大师与众位高僧也都来了,果然是吾道不孤。” 一正大师看到淡嗔师太身后伫立的65道人、罗礁、姬榄等翠霞各脉的首座,以及众多长老和下一代的青年俊彦,竟是和云林禅寺一般尽起精锐,暗暗思量道:“十有八九盛掌门行前,也同样留下了书信,所以他们才来得这么快。” 他微微一笑道:“莫非诸位施主来此,也是为了万劫天君之事?” 淡嗔师太颔首道:“正是,既然大师您都来了,我等又岂能甘落人后?” 这厢两人在攀谈,那边姬榄也找上了女婿问道:“丁原,你怎么也来了卧灵山?你师兄曾留下书函,要咱们将淡家死村的事传讯给你跟罗牛,没想在这儿遇上了。雪儿呢,她去了哪里?你们有没有找到小寂?” 二十多年前,丁原为了姬雪雁与屈箭南的婚事,曾经与姬榄在翠霞后山狠狠干过一架。但而今时过境迁,不看僧面看佛面,对这位岳丈大人自不能失礼,当下答道:“雪儿前往翠霞找盛师兄了,小寂则是去了天雷山庄。” 姬榄道:“啊,那是咱们走岔了路没碰上。那不是羽杉么,你没回南海?” 罗羽杉站起身恭敬施礼道:“弟子去了北海,尚未回返天一阁。” 姬榄的视线又扫过小蛋,他对这个少年多少有点瞧不起,但看在舍身从叶无青手中救下罗羽杉的情分上,总算没有冷眼以对,只暗自皱眉道:“瞧这情形,羽杉情窦初开,居然喜欢上了这小子,甚至一路追去了北海。 “这事可有点棘手,待遇见罗牛后,需得提醒一二。毕竟如今他是叶无青的关门弟子,与本门有化解不开的冤仇,兼之年前他又力抗各派追剿,救了那魔头,实不宜让羽杉和他待在一起。” 这时小蛋已将碑前的一片杂草清空,起身正望见罗羽杉用手轻理鬓边云发,本来宛如白玉般的葱指上,却被带有锯齿的杂草勒出一缕缕血痕,看了直教人心疼。 他劝阻道:“罗姑娘,我一个人就成,你歇会儿吧。” 罗羽杉嫣然一笑,道:“不碍事,我帮你。”说着又俯身助他清理杂草。 这一幕看得姬榄直摇头,抬眼望了望天色道:“丁原,时候不早了,咱们莫要在这儿耽搁,赶紧进村去寻那口百年古井吧。” 丁原没动,沉声道:“再等一会儿,天黑了进村也是不迟。” 姬榄当众被丁原顶回,脸上一热,心道:“这小子是哪路神仙,教丁原如此维护?” 小蛋对两人的对答听得清清楚楚,寻思道:“我可不能让大伙儿都站在这里等我一个,更不可教丁叔为难。” 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腰道:“丁叔,我也想先进村瞧瞧。” 丁原心道:“这孩子可比我当年懂事得多,也难怪,谁教他是老道士转世?” 他一点头应允道:“好,我先带你去拜访当年令尊令堂的故居。” 众人听了这话,齐齐一凛,才明白到这少年居然是淡家死村血案的惟一幸存者。 姬榄对自己刚才表现出的不耐烦,亦颇觉惭愧,抱歉道:“小蛋,要不我们陪你留下再多待一会儿。” 小蛋望着那座石碑,只觉上面字字椎心泣血,令胸口翻起层层气血,咬咬牙道:“不用,咱们走吧。” 说罢,在坟塚前跪下,咚咚咚咚以头抢地,连叩九下,而后猛地起身,伸袖口一抹额头上的草末泥土,阔步往村内行去。 青山后照来的斜阳映射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背影显得异常的沉默挺拔。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十章 百年古井 众人各按门户位列,井然有序地缓步走进淡家村。 黄土路两旁的农舍有许多门户敞开,却空无一人,院子里的竹椅瓦罐上积满厚厚的灰尘。风一吹,地上的枯叶沙沙飘走,除此之外便只有数十人细微的步履声。 这些人里既有当世公认的天陆第一人,又有正道两大翘楚门派硕果仅存的上代宿老,再加上二十多位一等一的派中高手,人人都感心情紧张而兴奋,更觉得即使真的撞上万劫天君,也绝对有实力与之一拼。 惟有丁原清楚万劫天君是何等的厉害,一切的常理在这老魔的面前,都可被轻描淡写地颠覆。 惟一可以期盼的,就是他受玉牒金书封印又元气大伤后,所剩道行不过尔尔。但果真这样,一执大师、盛年和无涯方丈又焉会接连失手? 他走在了人群的最前,引着小蛋前往他父母的故居。其他人此刻如有默契,都不再出言阻止,只默然无语地跟随在他们身后。 忽然丁原在两扇倾斜的篱笆门前停下,望着里面洞开的屋门,道:“就是这里。” 小蛋心头一阵激动,越过丁原推开篱笆门,一步步走向屋子。 每行出一步,他就清晰听到自己的心“咚”地一声跳跃,热血在无声中澎湃。 终于,在众多目光的聚焦下,小蛋踏入了故园的门槛。 幽暗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入屋内,里面的一景一物都恍若十七年前的模样,彷似并未因为这冗长的岁月流逝而有丝毫的改变。 只是,原本生活在这屋里的父母,都已不见了,永远不见了。 如今,时隔十七年,漂泊在外的儿子终于归乡。然而迎接他的,却只有这栋冰冷空寂的旧宅。 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走进屋中,脚步重逾千钧,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空空”回响,直传递到记忆的尽头。 他徐徐环顾屋子中的每一件物事,渴望能激起自己对儿时的回忆。 但十七年前的种种,在脑海里无情地呈现出一片空白。记不起爹娘的音容笑貌,也记不起自己曾经玩耍过的角落。 一切,彷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惟有从门外吹来的风,还在低低地呜咽。 他走进里屋,颤抖的手拉开积满尘灰的衣橱,“吱呀”一声,结满蛛网的橱门开启,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件粗陋的衣物。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叠孩童的衣衫上,伸手拿起一只巴掌大的小鞋子,上面用红色的丝线绣着“长命”二字。 “啪、啪——”泪珠滴落在蓝色粗布做成的鞋面上,湿润一片。 心如刀绞,只影向隅。他的手紧紧握住小布鞋,贴在心口上,感受着娘亲留给自己的那一缕温暖。 忽然,背后一暖,罗羽杉悄无声息地走到小蛋身后,双手从后环起他的腰,将俏脸轻贴在他的背心上,什么话也没说。 小蛋僵直的身躯渐渐放松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这小鞋子,该是娘亲生前为我做的。 “虽然布料粗糙了些,但一针一线都用尽心思,还特意绣上了‘长命百岁’四个字。由此可见,她老人家实在是非常疼爱我。想来我的爹爹,也是一样。” 罗羽杉低声道:“是,两位老人家一定很爱你。” 小蛋一咬牙道:“可是,他们却死了,而且很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我一定要为他们、为全村的父老乡亲讨回公道!” 罗羽杉的心颤了一下,自她认识小蛋以来,从未见过他用这般愤恨压抑的语气说过话。 她不再应声,只是用自己发自内心的温柔,静静地去温暖小蛋冰凉的身躯。 她的心底里洋溢起一股母性的爱怜,第一次感到小蛋心灵深处的伤恸与寂寞。 这一刻,两颗年轻的心紧贴在了一起,息息相通,水乳交融。 窗外的天色很快变黑,屋里变得一片朦胧静谧。 罗羽杉回过身,默默地点燃桌上的半截残烛,昏黄的灯光又将屋里照亮。 小蛋怔立片刻,缓缓将一双蓝布小鞋珍而重之地藏入怀中,低声道:“走罢!” 两人出了里屋,就见丁原孤傲的身影伫立在院子里,背负双手在等着他们。院外的其他人却俱已不见了踪影。 小蛋心生歉仄,道:“丁叔,让您久等了。” 丁原一摇头,道:“没关系,我只等了这一会儿。而你,已等了整整十七年。” 小蛋嘴唇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丁原淡漠一笑道:“你是在奇怪,为何我会认识你的故居?” 小蛋点点头,丁原却不再解释,沉声道:“你会明白的,很快。” 罗羽杉问道:“丁师叔,一正大师和淡嗔师太他们呢?” 丁原回答道:“去找那口百年老井了。” “呜——”一记凄厉的风声从远处呼啸而来,穿越过清冷的农舍,吹刮到三人面前。风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寒意,隐隐浮现着淡淡的红色雾气。 霸下在小蛋肩膀上一缩脑袋,道:“起风了,要变天了么?” 一抬头朝天上看去,一弦残月挂在山前,清辉洒落如银霜满地,分明是个好天。 它的心头猛地升起一股不妥的预感,超乎常人的灵觉,已依稀感应到在这黑暗中,正有什么诡异的物事在生出。 丁原剑眉一挑,嘿然道:“果然有鬼,走!”腾身御风,朝着正东方飞去。 小蛋回头再望了故宅一眼,挥手拂出一道柔风,“砰”地将屋门轻轻合起,携着罗羽杉御风追向丁原的背影。 刚飞出十多丈去,前方突听见一声高亢雄浑的啸音,似在报警传讯。 丁原听出这是姬榄的啸声,也不多话,体内真气流转如风,身形化作一束褚色电光直向啸音发出的方向掠去。 小蛋携着罗羽杉的纤手,如影随形紧跟在丁原身后。 黑暗里红色的雾气越加浓厚起来,一股股寒意随着夜风吹拂向三人的脸庞。 只听侧旁一间土屋顶上,一正大师镇定和缓的声音招呼道:“丁施主!” 丁原足下不停,说道:“想必我岳丈有所发现,请大师收拢门下,一同赶过去!” 他的话说完,人影已一拐一转,绕过一排农舍,进到后头的一片打谷场上。 就见空旷的打谷场中,姬榄、罗礁和其他四五位翠霞派的一流高手并肩而立,如临大敌。 在他们的身前不到六丈处,赫然有一口埋没在一人多高蒿草里的古井,从井口下面源源不绝地冒出浓烈的殷红雾气。 又一阵风过,雾气里陡然现出一道道黑色的光束,若有若无飘忽不定,朝着众人发出狰厉的呼嚎。 罗礁身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怒道:“鬼蜮魑魅,也敢肆虐!”左手一引法诀,右手挥出,低喝道:“破!” “嗖”地一响,黑夜里亮起一道绚丽的银白色光华,却是这中年男子已祭出飞瀑斋的镇斋之宝“百雷破邪盘”。只消一发动盘中蕴藏的火雷菁华,任它再多的冤魂厉魄,也要顷刻灰飞烟灭。 不料“百雷破邪盘”刚一飞起,斜刺里蓦然掠来一道身影,手中剑光一闪,“叮”地挑中盘底中央,紧跟着手腕一转一抖,“百雷破邪盘”滴溜溜急速盘旋,划过一束弧光,朝那中年男子飞转回去。 这中年男子正是罗礁的爱子罗鲲,探手收住“百雷破邪盘”,定睛一瞧,出手之人居然是小蛋。 他惊怒交加,喝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蛋没有回答,孤身屹立在古井前,注视着井口上方在红雾里飞舞嚎哭的鬼魂,脸上露出一抹悲哀,而双目中更是燃烧起熊熊光焰。 丁原代他回答道:“他们是淡家村遇害村民的魂魄,里面可能就有小蛋的爹娘。” 罗鲲“啊”了声,抱歉道:“我真是没想到这点。” 九悬观的首座无憾道人皱眉道:“这些冤魂明显是受人操纵。即便咱们不出手,他们也会主动攻击。” 说着话,打谷场已被浓烈的红雾尽数笼罩,阴气寒风尖声锐啸,若非众人均都身负上乘修为,早已倒下。 井上的冤魂越冒越多,聚集了数百之众,看得人一阵头皮发麻。 小蛋却了无畏惧,因为他们都曾经是自己的亲人。 他希望能从中寻找到自己的父母,然而每一张鬼面都严重地扭曲变形,根本无法辨认出生前的样貌。而这些冤魂厉魄亦早已失去了自我意识,更不可能认出近前的这个年轻人。 脚步纷沓,云林禅寺和翠霞派的高手迅速闻讯赶至,云集在小蛋身后。 一名老僧道:“阿弥陀佛,莫如让贫僧用‘大轮回钵’将这些魂魄收去,一并送往西天极乐世界,早求解脱。” 说话的是无痛大师,在云林禅寺中地位甚为尊崇,也是丁原的旧识。 孰知小蛋固执地摇头道:“多谢大师,我想自己来。” 话音刚落,数百冤魂厉魄遽然发动,如漫天潮水般向众人冲来。 小蛋首当其冲,却站在那里脚步一动不动,右手雪恋仙剑光芒大盛,清越镝鸣,蓦地向斜上方虚劈而出。 “呼——”在小蛋头顶前方,霍然闪现出一道璀璨星门,照亮夜空。 匪夷所思的事旋即发生,数百的冤魂厉魄竟立即舍弃攻击,如飞蛾投火般涌入星门之中。 小蛋的铜炉圣淫仙流汩汩绵绵注入仙剑,维护着星门不没,目光凝望着一道道扑入门内的鬼影,泛起深深哀伤。 当最后一束冤魂没入,星门一闪消隐。 霸下惊异问道:“干爹,这些魂啊鬼的都被你收到哪里去了?” 小蛋还剑入鞘,低声回答道:“我用新悟的‘幽啬星门’将他们都送往了冥府。希望他们下一世都能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霸下奇道:“幽啬星门,你什么时候参悟出的,我怎么不晓得?” 等了须臾,它却没有听到小蛋回答,抬头再看干爹的眼角,分明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 淡嗔师太说道:“恐怕这就是盛师侄书信里提及的那口百年古井了。” 一正大师点点头,悲痛道:“想必当日一执师兄也是偶然发现了井下冒出的红雾,才入井察探,却不幸遭了老魔的毒手。” 无痛大师说道:“师叔,厉魄已去,咱们赶紧下井罢。” 一正大师不答,却把视线转向丁原,问道:“丁施主,你看呢?”言下之意,自他而下的云林禅寺众僧,俱都以丁原马首是瞻。 淡嗔师太也道:“丁原,这里论及修为机智,无人可高过你。况且当年你又曾亲身经历过与万劫天君的血战。这里由你主持,再适合不过。” 有这二老发话,旁人自无异议。可丁原独往独来惯了,按他的性子,自己一个人杀入井下,见佛杀佛,遇魔诛魔,倒也痛快干脆,毫无牵挂。 但如今这一众正道顶尖高手的生死安危,都压到了他的肩膀上,自知不能由着性子随意乱闯,思忖道:“瞧着红雾的情形,跟潜龙渊下的血海颇有几分相似。一旦潜入,再多十倍的人亦如沧海一粟,全不管用。 “为今之计,宜合不宜分,以免被各个击破。说不得,这打头阵的差事,还得我自己来。” 他略作盘算,说道:“咱们在上面也需留几个人接应,不知哪位愿意主动留下?” 半晌过去众人中没一个应声,毕竟此来卧灵山的两派高手,无一不是位重名高的正道翘楚,又有谁肯落于人后? 小蛋转头向罗羽杉低声道:“罗姑娘,你和小龙留在上面罢。” 罗羽杉正待婉拒,丁原已说道:“也好,羽杉你就带头留下。稍后阿牛和小寂他们也会赶到,由你在上面接应我也放心。” 罗羽杉听丁原也这么说,心中黯然道:“小蛋和丁师叔都是担心我修为浅薄,在井下一旦遇险势必难以自保,说不定还会拖累别人。” 她脉脉凝视小蛋恳切的面容,又想道:“我既爱他,就不该令他为我担惊受怕,更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念及至此,罗羽杉轻轻颔首道:“好,我就在上面等你们回来。” 小蛋听罗羽杉答应,大松了一口气,没想霸下却跳出来叫道:“干爹,我不干!” 罗羽杉柔声道:“你带上小龙也好有个照应,我会照顾自己。” 这时两派中经过一正大师和淡嗔师太的劝说,又有四人同意留下。 小蛋看过去,四人中除了罗鲲外,另外两个和尚一个道士,自己尽皆不认得,但想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有他们陪着罗羽杉在上头,自己也可安心一点。 丁原言简意赅,对众人做了布置,又提了几点注意事项和应变策略,再问道:“哪位还有意见,不妨立刻提出。” 这些人里有一大半年纪资历都远远高过丁原,但听他将诸般事宜安排的妥妥贴贴,进退攻守滴水不漏,俱都心悦诚服,暗自道:“此子能叱吒天陆,独尊四海,确非幸致。只这份指挥淡定的气度,就是多少人学也学不来的。” 丁原见无人应声,却是一个个神情振奋,跃跃欲试,士气旺盛之极。 他也不再多说,一马当先,纵身沉下古井。 小蛋依照丁原事先的嘱咐,紧随其后,御风跟进,只觉眼前骤然一片红雾如血,脚下呼呼寒风喷薄,已进到井内。 他摒除杂念,灵台清明如镜,全身松弛,将自身的状态调整到最佳,暗暗道:“也许全村父老遇害的谜底,就藏在了这古井之下。而盛大叔和无涯方丈,也正在井下苦苦等候援手。” 从头顶传来风动,却是第三个下井的姬榄,随后罗礁等翠霞派的高手次第飘落井中。翠霞派之后,便是十九位云林禅寺的高僧,由一正大师亲自殿后,与丁原前后呼应,宛若一条长龙。 人人都做好了随时遭遇万劫天君的准备,自忖眼下如此强盛的实力,况且还有丁原打头,一正大师压阵,又怕他何来。故此心中的激奋之情远多于紧张,各自凝神屏息,鱼贯而入。 丁原下沉约有六丈,底下的红雾倏地一收,凝如血镜,浮现在混浊的井水表面。 他催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顷刻乳白色的神光护罩全身,向上传音道:“小蛋,跟紧我!”脚尖一点,破入血镜。 “哗——”水面猛然开裂,露出一个血红色的云渊入口。从里头喷涌出一股绝强的力量,险险将丁原的身形吹起。 他扬声喝道:“都跟紧了!”丹田内息一沉,身子跃入血渊,顿时感到奇寒的魔气从四面八方一起涌来。 都天大光明符低低响鸣,焕放出的光芒将四周红雾驱荡出数丈,丁原的眼前为之一清,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片汪洋血海之中。 一股熟悉的奇异感觉油然而生,好似在这红雾的极深处,有一双眼睛正从暗中窥觑着自己,打里面透露出刻骨铭心的仇视和怨毒,直教人不寒而栗。 丁原站稳身形,气鼓丹田,朗声道:“万劫,你丁爷爷又来了!” 事至此刻,他心下已绝无怀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古井下的血海里隐藏的,正是二十年前的冤家对头万劫天君! 一旦确认了对手的存在,他反而将所有的杂念尽数抛除,止念存思,蓄势扬声发出挑战。 需知请将不如激将,在这诡异莫测的血海中不啻危机四伏,要想寻找到万劫天君的藏身之处,势必会大费周章。 倘若丁原孤身一人,自是了无顾忌,但在身后尚有众多两派精英人物,难保没有一个闪失。故此他有意激怒万劫天君,盼其现身一战,再不济也可避免其他人的伤亡。 至于自己这一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也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果然,他的话音送出不久,面前的血海突然翻卷中分,露出一条宛如隧道般的通路,笔直延伸,深不见尽头。 血海之底响起了一声冷笑,就像有一枚冰针突然扎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难受得说不出话来。紧接着有一个声音响起道:“丁原小儿,老夫已等了你整整二十年。你也来得忒晚了!” 这一耽搁的工夫,十七位翠霞派高手和十九名云林禅寺高僧连带着小蛋,均都下潜到丁原背后,聚成阵势,听着两人对话。 丁原一听,果真是万劫天君的声音,想起生死未卜的师兄盛年和当年壮烈战死的墨晶,新仇旧恨齐齐翻上,同样报之一声冷笑道:“二十年的确不短,足以令阁下忘了当日是如何抱头鼠窜,狼狈逃遁的!” 万劫天君面对丁原的冷嘲热讽毫不动怒,嘿嘿道:“丁小儿,你带了这么多人下来,便以为能击败老夫么?” 丁原不以为然道:“何需别人动手,只丁某一人一剑,照样要你授首灭绝!” 万劫天君陡然发出一阵厉声长笑,将丁原的话音压了下去,说道:“好,老夫在血道另一头恭候大驾!” 笑声一停,那种莫名的被窥觑感觉立刻消失。 无憾道人纵声喝问道:“万劫老魔,盛掌门和无涯方丈在哪里?” 血海里久久没有回应,只有一条彷佛没有尽头的血路通向未知的远方。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为解开百年古井的谜团,也为救援盛年和无涯大师,丁原、小蛋以及云林禅寺、翠霞派的一众高手毅然跃身入井,却愕然察觉井水之下竟是一片汪洋血海。 丁原孤身向万劫天君发出挑战,对方似因受不了激将,愤然开启血路,引丁原来战。 众人不愿丁原孤军奋战,齐齐踏上血路,欲与万劫天君决一雌雄。未曾想,就在血路之上,异变陡生——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一章 血路漫漫 血路死寂,一道道夺命追魄的寒风迫面拂来,令呼吸都几要冻结。 丁原回首说道:“诸位在此稍候,我去会一会万劫天君。” 姬榄不悦道:“那怎么成,咱们都到了这儿,岂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一正大师亦道:“不错,今日之战绝非丁施主一个人的事情,我等恕难袖手旁观。” 丁原见众人意志甚坚,也不再多劝,一颔首道:“走罢!”率先腾身掠入血道。 姬榄等人抖擞精神,依旧保持着先前的阵列,紧紧跟在丁原和小蛋身后,心情既是兴奋又有些紧张,右手俱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之上。 迤逦行出约莫二十余丈,小蛋突然听到背后“呼”的风响如雷,大团血雾翻滚融汇,已将来路封死,并且追着众人的身后不断向前推移。 走在最后一位的一正大师双目微合,手提降魔金杵缓步徐行,对后面滚滚迫来的血雾置若罔闻。 一蓬蓬赤红色的雾气甫一接近到他略略鼓涨的袈裟,立时翩若惊鸿朝外翻卷,发出“啵啵”的气流激撞声。 小蛋身前的丁原步履始终如一,不疾不徐沿着不停延伸的血道前行,身上焕放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光晕流动,令得四周魔气不能侵扰分毫。 但他的心头却毫不轻松,隐隐感到未知的危险悄无声息地向着一行人潜近,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在灵台上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微一侧目,看到身旁落后自己半步的小蛋一声不吭,神情木讷,那双似醒似睡的眸子里不时亮起一抹精光,彷佛血路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脱他的睡眼。 丁原暗自点头,忽的改变了主意道:“小蛋,你陪一正大师殿后。” 小蛋一怔,“哦”了声停下脚步,随即明白丁原已完全信任了自己的能力,故此特意将他安排到行列之末,襄助一正大师压阵,而不再是亦步亦趋地随时保护着他。 这其中自然也含有几分藉机磨砺自己的深意在内。而以一正大师冠盖佛门的精深修为,即使突生异变,也尽可护得他周全。 丁原的身影逐渐远去,姬榄、罗礁、淡嗔师太与云林众僧亦一一与他擦肩而过,忽听一正大师说道:“小施主,你便陪在老衲身边罢。” 小蛋笑笑示谢,与一正大师并肩而行。 可没走上几步,一正大师便大为讶异。原来他起初担心小蛋年幼,左袖暗中施展“普渡大袍袖神功”,运起精纯的佛门无形罡气替这少年护持周身,以不负丁原相托之情。 孰知气机感应之下,一正大师却发现小蛋一身功力雄浑内敛,竟不逊色于本门长老静修百年的佛功,且身上隐隐泛起一层红光,虽略嫌霸道,但固若金汤,宛似铜墙铁壁般护得他的全身毫发不损。 他暗暗称奇,有意将神功稍收,观察小蛋的反应。就见小蛋对背后侵袭而来的血雾恍若不觉,转头向他诚挚一笑道:“大师好修为。” 一正大师收回袍袖,亦向小蛋颔首报以一笑,思忖道:“这少年深藏不露,好生了得,难怪丁施主对他如此看重。却不知他身上泛起的红色光甲是何宝物?” 他念头尚未落定,就像是有根钢针狠狠扎了下般,灵台警兆突生,耳畔听到“轰”的一阵巨响,红光大盛,血道犹如天塌地陷,从上下左右汹涌迫近,连灵觉都在一瞬间失去作用,感应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一正大师不加多想,口中断喝道:“幻由心生,抱元守一!”左手金刚杵舞出一轮耀眼金光激荡开漫天血雾,右手疾探抓住小蛋胳膊,将他拽入金杵光圈之中。 好似海啸扑袭一般,血道霎那泯没不存,肆虐的红色雾华迭荡咆哮,将众人的身影吞噬。 走在小蛋身前的无痛大师听到师叔大声呼喝,亦急忙停住身形,挥舞禅杖护住周身,视线所及,一片怵目惊心的血色,再看不到同门的踪影。 好在他很快察觉到四周的血雾尽管凶猛诡异,但蕴藏的魔气有限,无力冲破禅杖的防御,即使有一两缕漏网之鱼渗入,也教护体罡气轻易化解。 他心神稍定,扬声叫道:“一正师叔!”冷不丁左侧血雾中遽然现出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洞渊,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恶狠狠朝自己噬来。 无痛大师一凛,正欲运起佛门神功相抗,依稀听到“吭啷”一记脆响,腰际被一束金鞭缠住,身形急速倒飞,“呼”的一声,那团黑洞在身前爆裂消逝。 他匆忙回望,正见到小蛋抖手松开金蝎魔鞭,又一甩朝着右侧的血雾深处打去。 无痛大师暗叫一声惭愧,说道:“多谢小施主援手!” 小蛋毫无得色,应声道:“大师不必客气。”面色专注,倚靠“森罗万象”诀又搜索到无苦大师的踪迹,照例用金蝎魔鞭一缠,将他横拽而回。 一旁一正大师银髯戟张,神威凛凛,降魔金杵的莫大法力以正辟邪,生生开拓出一圈三丈方圆的安全地域,如一团金色的结界般将四人庇护在内。 这场异变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风暴骤歇,血雾呜呜低啸向外散去,又变得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霸下“咦”了声,大叫道:“干爹快看,血道里生出好多岔路来!” 众人定睛一瞧,果然原本隧道般一通到底的血路,不知何时居然衍生出无数条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岔道,或左或右,或在头顶,或在脚下,密密麻麻像是一张蜘蛛网,将四个人包围在中间,却已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一正大师收住金刚杵,怒哼道:“万劫老魔恁的阴险,竟想藉此将我们困死!” 无痛大师举目四顾,说道:“想来其他人也均失散在血道中,万劫老魔是妄图将咱们这些人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无苦大师赞同道:“师兄所言极是,咱们需得步步为营,切不可再中了老魔奸计。” 无痛大师见小蛋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小施主,你在想什么?” 小蛋“啊”了声,如梦初醒般回答道:“我是在奇怪,万劫天君为何要煞费周章,用这般手段对付咱们,而不干脆俐落地一网打尽?” 无痛大师素以机智见长,否则当年亦不会由他主持围捕丁原的大计,闻此言不由一省,道:“没错,万劫老魔素来自负。如今他一反常态,多半是力有不逮,只好运用血路大阵将大伙儿分割围困,伺机而歼。” 一正大师豹眼炯炯放光,接着道:“也就是说,老魔的道行远不如二十年前,十有八九还须顾忌着金书玉牒的封印,无法放手施为,这才处心积虑设下种种陷阱,恰恰显露出他外强中乾,怕大家伙儿齐齐找上门去!” 无苦大师欣喜道:“说不定无涯师兄和盛掌门也尚未遭毒手!” 无痛大师瞥过小蛋黑幽幽沉静的脸庞,心道:“这少年大智若愚,若非他的提醒,我们还深陷在刚才血路变幻的震撼之中,斗志与自信势必大受影响。经他这三言两语,眼下的情势便又大不一样。” 他起先见丁原对一个无名少年百般维护,甚而允许小蛋一同潜入古井察探,多少有点不以为然。但适才一番突变,小蛋不显山,不露水,在身手和见识上皆让人眼前一亮,更不居功自傲,没有半分的张扬。 一正大师也注视着小蛋,问道:“以小施主之见,下一步该怎么办?” 小蛋感到旁边三个老僧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情不自禁地一紧,但对方的眼神慈和镇定,又让他心情一松。 他暗寻思道:“在血道之中,也不晓得能否施展十三虚无的遁术?但四下情况不明,又不清楚万劫天君的藏身所在,蒙头乱撞一气也是不成的。” 小蛋灵机一动,催动体内真气,默运“森罗万象”心诀,灵台顷刻明透如镜,血雾中的情景毫末毕现,徐徐向外扩展开去。 过了一会儿他收住心诀,略显疲惫地轻吁口气道:“可惜晚辈功力不够,只能隐约探察到西北不到五十丈的地方,血雾有异样波动。” 他这话说来轻描淡写,看神色仿似还深以不能尽窥全貌为憾,却已听愣了旁边的三位老僧。 需知众僧受血雾里蕴含的煞气阻滞,灵觉无法舒展到十丈开外,几与目力所及不相远近。而要想察探到五十丈左右的距离,则除非炼就天眼神通,洞彻无明。 可此间修为最高的一正大师亦未能臻至这般境界,小蛋年纪轻轻又如何能够?无苦大师将信将疑道:“小施主,你确定自己的灵觉不会出错,已探出五十丈远?” 小蛋回答道:“是啊,也许我的测算会有些误差,但四十五、六丈总是有的。” 无痛大师寻思道:“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往西北一探即知。”于是问道:“却不知小施主是否记住了由此前往的路径?” 小蛋摇头道:“四面的血道错综复杂,一时间我也记不清许多。” 无痛大师失望道:“可惜了,很可能那里正有同道被困,咱们却只能望洋兴叹。” 一正大师望着面前横七竖八的血道,头也大了。五十丈的距离放在平时,转瞬即至。可现下深陷迷阵之内,空负一身惊世骇俗的神功,偏偏寸步难行,禁不住怒火上冲道:“且让老衲用金杵开出一条道来!” “砰!”金杵势大力沉,击在侧旁似虚还实的血雾上,雾气犹如潮水向四下退散,然而后头显露出的却依旧是翻翻滚滚,深不见底的红雾。 但血雾汩汩流淌,又迅速将他轰开的缺口缝补了上。 小蛋掣出雪恋仙剑,说道:“三位大师,请!”默念“无尘”心诀,真气灌注仙剑,身心合一运劲一劈,在身前打开了扇银光熠熠的星门。 无痛大师见机最快,虽尚未完全明白小蛋此举意图,但出于对这少年的信任,一扯无苦大师的袖袂,低喝道:“走!”双双腾跃进星门不见。 小蛋源源不绝将铜炉圣淫仙流注入星门,以使它不至于马上消隐,待见一正大师也进到了星门里,才携着霸下一闪而入。多亏他修为今非昔比,不然这四个人恐怕得分作两回才能用“无尘”遁术离开。 四人鱼贯弹出星门,周围仍是漫漫血路,三步一岔道,五步一拐弯,浑不知身在何处。 小蛋调息须臾,再次锁定心念,施展无尘遁术。这回云林三僧已有了经验,行动迅速默契,无形中令他省了不少力气。 一连穿越了三次,小蛋头顶水汽冉冉蒸腾,显然在这血海中使用十三虚无的遁术譬如逆水行舟,耗费的功力远胜于平常。 好在一正大师蓦地一拄金刚杵,说道:“看来我们已经到了,小施主多有辛苦。” 小蛋满脸疲倦地一笑,没有回答一正大师。可众僧见状却并不怪他倨傲,皆知小蛋方才几次飞遁,实已消耗了大量的真气,正在全力恢复。 一正大师故意在原地多等了一炷香,只见小蛋苍白的脸庞渐渐泛起血色,呼吸变得平稳和缓,短短的工夫竟已复原了十之七八。 以他的见闻阅历,居然也看不出小蛋是用了何种精妙功法,以致真气恢复速度超乎寻常,比旁人不知快上多少倍。 小蛋彷佛茫然不觉,收功吐出口浊气,睁开双眼谢道:“有劳三位大师久候。” 一正大师缓声问道:“小施主运的是什么心法,可否见告?” 小蛋也不隐瞒,据实相告道:“晚辈用的是从天道星图中参悟所得的‘斗牛纳虚’心诀,与刚刚施展的十三虚无遁术同出一源。” 一正大师点点头道:“难怪,难怪——小施主福泽深厚,亦是天陆正道之幸。” 小蛋一欠身道:“晚辈不敢相瞒,家师叶无青乃忘情宫宫主,并非正道中人。” 一正大师宏声笑道:“年前小施主为医治叶宫主,将覆舟山搅得天翻地覆,老衲岂会不晓得?善恶皆由心,正邪本无定……” 说到这里他一声低叹,唏嘘道:“这道理老衲亦是近二十年来才隐约悟到,委实晚了,否则当日也不会——” 无痛、无苦两位高僧都知道他是记起了淡言真人遇难的往事,齐齐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正大师自失一笑,心想:“我怎地跟常小施主说起这些旧事来了?”一提降魔金杵,当先阔步而行道:“走吧,就在前边左首不远处。” 四人拐过左侧岔道,犹如一步登空,血路骤然到了尽头,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片超逾百丈的虚空。在东西南北四个角上,分别有一束浑圆急旋的血色云柱飙射而起,直插进上空鼓荡起伏的血海之中。 在这中央,兀自矗立着一道更加庞大恢宏的巨型云柱,在舞荡的血光中隐隐流转着一束束翠华,与周围四道血柱交接相融,却是在逆向盘旋。 一阵阵迅猛的寒风卷裹着彻骨的煞气,从这五道云柱内飞旋而出,似无数柄泛起淡淡殷红的弯刀切割在四人的身上,将他们往后猛推。 无苦大师气沉丹田站定身形,宽大的僧衣被吹得猎猎飞扬,向后倒卷,诧异问道:“这是什么?” 不等有谁答话,正中那道云柱内蓦地响起一阵笑声道:“哈哈,你们几个老和尚怎也来了?你是一正吧,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一点儿没变。听说你的阿难明拳很是了得,号称五百年来云林第一,我老人家有点儿不信,咱们练练罢!” 这一嗓子突如其来,将众人都听得一愣,万没料到云柱内居然藏着人,而且不是大家伙一心追剿的万劫天君。 一正大师倒是觉得此人的声音颇为熟悉,但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是谁,疑惑道:“莫非施主是老衲的故旧?” 云柱里的人哼道:“好啊,才多久没碰面,就装作不认识我老人家了,找打!” 云柱一颤,突的探出一束半红半碧的雾罡,似巨灵神的胳膊般飞速延伸,朝着一正大师打到。 这雾罡尚在数丈之外,雄浑无俦的气劲已迫至一正大师近前,将他的袈裟吹得呼呼向后倒卷。 一正大师不敢怠慢,忙将金杵交由右手,左手五指紧捏成拳当胸一提,凝气扬声朝外轰出,拳头上登时迸出一蓬白茫茫的雾光,直撄其锋。 “轰——”两股当世无匹的气劲迎头激撞,震得众人耳里隆隆作响,似要将心脏也轰碎了。澎湃的罡风光雾飞溅,一正大师身后的小蛋和无痛、无苦二僧不由往后踉跄数步,气血翻涌,面如刀锋刮过般生疼,均极骇然。 一正大师的身形连晃几下,终究支撑不住退了一步,再晃了晃,又退半步方自站定,“嘿”的一声吐了口浊气,胸口隐约感觉到发胀。 云柱中的那人似乎对众僧和小蛋并无恶意,也不乘胜追击,笑嘻嘻道:“不错,不错,阿难明拳果然有点名堂,可老和尚你只用了至多八成的拳劲,莫非看不起我老人家,怕失手伤了人不成?” 一正大师闻听此言,心中的惊骇尤胜众人。他的阿难明拳乃云林禅寺镇寺绝学,说是拳法,其实更像是一项内劲运转的不二法门。施展此拳时,需聚集全身真元瞬间灌注拳端,一拳之下有山崩海裂之势,地陷天倾之威。 可惜阿难明拳修之甚难,其中又颇多艰险,云林禅寺千年以来也少有僧人练成。 一正大师早年性格刚烈暴躁,倒颇合阿难明拳大刚大勇的路数,穷十年闭关之功方才大功告成。如今随着佛道修为日益精进,阿难明拳的威力亦水涨船高,更上层楼,这“五百年来云林第一”的赞誉实是实至名归。 可对方与自己硬撼之后,非但说话时毫不见呼吸急促,反而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他这一拳所用的功力火候,修为之强,眼力之高,恁的匪夷所思。 电光石火里,他脑海里灵光一闪,记起一人,失声道:“施主是曾山曾老爷子!” 这话一出口,犹如石破天惊,令得无痛、无苦二僧目瞪口呆,好似当胸中了一记阿难明拳。纵然是小蛋,也禁不住心头剧震,呆呆望着云柱说不出话来。 需知曾山不仅是翠霞派目下辈分最高的上代长老,连淡嗔师太见着他亦要以“师叔”相称,更是天陆正道百年以来首屈一指的翘楚耆宿。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便晋升散仙之境,于蓬莱仙会上惊鸿一现,以身外化身的盖世绝技独斗苏真、燃灯居士和绝情婆婆三大仙林顶尖高手,兀自占尽上风。而平日里他裹足翠霞后山,坐镇潜龙渊,却是极少露面。 直到万劫天君遭玉牒金书封印,融入血海不知所终后,曾山才卸下一肩独挑了百年的重担,云游四海,游戏人间。 他生性散漫诙谐,又毫无尊长的架子,喜欢和年轻人打成一片,到哪儿都是打打闹闹,笑声不断,更与丁原等人极为相得。 可没过几年,此老竟突然失踪。只是大家伙儿均都晓得他是散仙之体,素来行事又多是出人意表,不可以常理论断,故此并未太过担心,不想会藏身于此。 果然,话音方落,云柱中人笑道:“这么久才记起我是谁,该打!” 云柱里应声射出四道雾罡,分向站着的四人滚滚汹涌,呼啸而至。 小蛋本是在一正大师身后,可那束雾罡居然在半空里划过一道圆弧,绕过障碍,朝着他头顶轰落。 小蛋自忖没有一正大师阿难明拳那般的神威,能够徒手接下曾山的攻击,雪恋仙剑铿然激鸣朝上飞挑,正是天照九剑中的一式“擎天柱石”。 “噗——”赤翠两色的雾罡被雪亮的剑锋一剖为二,从小蛋肩膀外侧飞掠走空,鼓荡的余劲撞击在乌犀怒甲上“叮叮”脆响,冒出丝丝轻烟。 他的右臂一麻,几承受不住雾罡崩裂的巨大冲击,引着仙剑朝下猛坠,当下随机应变化作一式“破甲沉戈”,剑锋顺势一点脚下血道,堪堪稳住。 旁边三名老僧扬声呼喝,亦各自出掌招架,暗暗叫苦道:“此老嬉闹好斗之名果不虚传,可无涯方丈生死未卜,大伙儿又深陷血道迷阵,哪有心思陪他玩儿?” 曾山却是不管不顾,语气惊讶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修为很不错啊,你认识盛年,是他新收的弟子么?”却是一眼看出天照九剑的来历。 小蛋胸口真气一转,顺过一口气来,回答道:“我叫小蛋,并非盛大叔的弟子。” 曾山好像怔了怔,随即嘿嘿笑道:“小蛋?好名字,有特色!比我的名字强多了。嗯,你再陪我玩会儿好不好?这么多年难得能碰到个人,定须打个痛快!” 一正大师咳嗽了声,说道:“曾老施主,我等实有要事在身,恐怕无暇陪您过招。” 曾山怫然道:“你这老和尚一天到晚正儿八经,总要败我的兴。你们都走,只要小蛋留下来陪我老人家玩会儿就行啦!” 无痛大师忙道:“曾老施主,我们来此是为寻找失踪多日的无涯方丈和贵派盛掌门的。”接着便把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遍,自不免提到丁原与两派众多高手失散在血路迷阵中的事情,却略过了小蛋的身世。 曾山不等他把话说完,急急道:“不好,多半这会儿丁原已跟万劫天君干上了!” 无痛大师叹道:“谁说不是?曾老施主,您能否从云柱里出来,咱们这般隔着说话,总有些别扭。”他已然看出这五道云柱玄机暗藏,但想着曾山一贯胡闹的秉性,还当他有可能故意如此,因而出言一试。 就听曾山嘿然道:“你当我老人家乐意待在这儿,你倒是进来试试!” 一正大师恍然悟道:“敢情曾老施主是被困在云柱之中,不知如何才能脱身?” 曾山回答道:“一正老和尚,你要是能用阿难明拳将这云柱轰散,我老人家立马跪下叩头拜你为师,从此改个法号就叫‘无山’!”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二章 血海鏖战 虽身处险境,时间紧迫,一正大师仍被曾山说得啼笑皆非道:“曾老施主说笑了,以您的修为尚且冲不出云柱,老衲的微末拳劲又如何能够?” 小蛋打量云柱,心里困惑道:“刚才曾老爷子驱动雾罡如臂使指,运用自如,却又为何难以从云柱里脱困,难不成其中另有蹊跷?” 只听霸下不服叫道:“曾老头,要是我干爹有法救你出来,你拜不拜他为师?” 曾山在里头愣了愣,啧啧称奇道:“小乌龟也会说话,莫非是龙子霸下?你干爹是谁,能有那么大神通?我倒不信了。” 霸下怒道:“你才是乌龟!”声音一低说道:“干爹,用你的十三虚无遁术试试!” 小蛋点点头,默运心诀催动铜炉圣淫仙流,振腕出剑,“嗡”地劈开一扇星门,随即心念锁定云柱深处,掠身而入。 孰知刚一跃入,猛觉迎面一蓬沛然莫御的邪异力量涌到,犹如当头一棒重重敲在他的脑袋上,一时气血乱窜,满眼金星,“轰”的一声抛飞出来。 一正大师手疾眼快,赶紧大袖舒展,卷住小蛋腰际,将他拉回身前。 小蛋头晕目眩,半天才回过神来,暗凛道:“好厉害,连无尘遁术都穿越不过!” 曾山瞧见小蛋失手,拊掌大笑道:“傻小子,没摔晕吧?小乌龟,你可服了?” 霸下焉肯服软,怒哼道:“好心没好报,没见我干爹是为了救你出来么?” 曾山悠然自得道:“实话告诉你们吧,倘使我老人家想出来,早十几年就出来啦。这五道血煞罡柱是万劫老儿送的大礼,若非我全力逆运当中的这根柱子,维持着现今局面,它们早已冲破地表,方圆三千里鸡犬不留,生灵涂炭,化为一片赤地。” 一正大师盘算道:“合我们五人之力将云柱一一击破,想来也非全无可能,可一旦损毁其中之一,打破了曾老施主苦苦维持的微妙平衡,其他四道血煞罡柱势必会失控爆发,只消有一小部分流毒人间,便要祸害无穷。 “为今之计,只有先诛灭了万劫天君,再联合古井下众多同道的力量,同时出手,或可有望化解。” 曾山似乎猜到了一正大师的念头,笑呵呵道:“老和尚,我劝你们别在这儿浪费工夫了。不如把小蛋留下陪我聊天,你们赶紧去办正事罢!” 小蛋脑海里兀自晕晕乎乎,盯着急旋的五道血煞罡柱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却又晃来晃去地无法把握,冥思得出神,也没听清曾山的话。 无痛大师见状以为他受了内伤,关切道:“小施主,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么?” 小蛋摇摇头,道:“我在想怎样解决这些血煞罡柱,救出曾老爷子。” 曾山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心地倒好,可惜我老人家十几年下来都对它没辙。这会儿辰光,你又能想到什么法子?” 霸下不忿道:“你年纪大了脑筋不灵,怎么能跟我干爹比?” 曾山也不生气,反饶有兴致地调侃道:“小乌龟,照我看来小蛋也没你厉害。说不定你吹上一口大气,就能教这些血煞罡柱全都乖乖地停下来。” 小蛋眼睛一亮,说道:“完全停下来也许有困难,但让它们转得慢些却有可能。” 一正大师喜道:“果真如此,咱们便能将血煞罡柱各个击破,却不虞它失去控制。” 曾山叹道:“难、难,除非五根云柱同时变慢,不然还是要出问题。” 小蛋想通了关节,脑袋也不晕了,心道:“刚才我既能打开星门跃了进去,就说明十三虚无遁术并非全然失效,只因功力不足难以穿透罡柱,才半途夭折。假如有这三位高僧襄助,未可不能办到!” 于是说道:“三位大师可否助晚辈一臂之力?我想用‘时电’心诀迟滞血煞罡柱运转,却恐修为浅薄不能奏效。” 无痛大师问道:“小施主,你有几分把握?”出了岔子可不是好玩的。 曾山好奇插嘴道:“时电心诀是什么功夫?我老人家怎么从没听过?” 小蛋道:“这是晚辈悟自天道星图中的一门功法,能让一定范围内的时间迟缓。” 曾山听得愈发心痒难熬,催促道:“真有这般神奇么,你快使出来给我瞧瞧!” 一正大师拂视过无痛、无苦二僧,见他们均没再提出异议,沉声道:“小施主,敝寺有一门‘接引灵山’的秘技,能将各人的真气毫无阻滞地相互传输运用,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小蛋喜道:“那就劳烦三位大师了!” 一正大师点点头,无痛、无苦上前半步,各出右掌抵住他背心两侧。 一正大师微合双目,低喝道:“苦海接引,得见灵山!”双掌一抬按在小蛋背上,立时腾起两团金煌煌的光雾。 小蛋心神一凝,灵台晋升空明,将三位高僧联手传入自己体内的精纯佛门真气流转融合,犹如破堤的洪水般浩浩荡荡直注雪恋仙剑。 想这三位云林禅寺的卓绝高僧合在一处的修为远超过七甲子,那是何等的无匹无俦? 顷刻间雪恋仙剑龙吟响彻,一团浩瀚绚烂的雪白光华遽然喷薄,照亮整片血红色的幽暗天地,奔腾的剑气激得雾罡惊瑟,隆隆咆哮。 小蛋渊渟岳峙,伫立不动,承受着惊人的气机冲击,将全身气势提升满盈,心头恰似万里星空,再无一丝尘埃。 锁定正中那道血煞罡柱,默念时电心诀,仙剑惊鸿般脱手飞出,卷裹起一束沛然莫御的绝强光芒,凌空电射。 “啵”的一记脆响,雪恋仙剑好似泥牛入海,隐没在血煞罡柱中,没了动静。 无痛大师一怔,正要出声问询,突然见到那云柱自里而外焕放出一蓬璀璨的星光,顺着罡雾旋转的脉络迅速扩散,转眼便传递到了周围的四道血煞罡柱上。 弹指间,五道云柱不约而同地减缓了转速,像是被束缚住的凶兽不甘地呼号,却又无可奈何地拖曳着沉重的躯体步履蹒跚,无力挣脱。 三僧惊喜交集,挥动杵杖竭尽全力,纵身往正中的云柱轰去,与曾山里应外合。 “轰——” 血煞罡柱的中部登时被炸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光澜四溅中猛地剧烈扭动,朝外爆裂开来,散碎的雾罡“嗤嗤”迸流,犹如惊涛骇浪腾起一蓬血红云团。 外圈四道血煞罡柱骤失掣肘,齐齐膨胀狂涌,却被时电星华死死锁住,举步维艰。 众人不敢稍歇,再接再厉,又将这四道云柱尽数击碎,却也累得精疲力竭,头顶水雾腾腾,吁吁急喘,直如经历了一场漫长艰辛的酣战。 这时云柱炸裂后的强大气流才彻底爆发出来,锐啸流窜,席卷四野。 小蛋不由抛飞而起,眼中一片血茫茫的光华乱舞,什么也看不清楚,耳里“轰轰”滚荡着惊天动地的爆响,像是要把头也炸开。 半晌过后,血雾缓缓趋于平稳,虚空中轰鸣回响,凛冽的煞气四处流溢,渐渐汇入苍茫无垠的血海之中,视野里的景物也慢慢清晰起来。 忽听曾山的声音得意大笑道:“哈哈,万劫老儿,你瞧见没有,我老人家出来啦!” 身影一晃,他左手倒提雪恋仙剑掠至小蛋近前,右手亲热地大力一拍道:“真有你的,这下可帮了我大忙。你方才用的那手时……时电心诀也教给我好不好,要不咱们交换,你想跟我学什么?” 小蛋此刻方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正道泰斗,但见他面色红润,肌肤晶莹如玉,没有一丝的皱纹,满头乱糟糟的黑发乌光发亮,颔下的胡须也不晓得有多少年没修剪过,直垂到小肚子前。 上身穿了件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衫,足下蹬的靴子也破了好几个大洞,露出里头黑乎乎的脚趾丫来。 若非亲眼目睹他神乎其神的身手,任谁也猜不到此人竟是名震天下的散仙曾山。 霸下总算抓到扬眉吐气的机会,急忙道:“干爹,别说,除非他磕头拜你为师。” 曾山眨巴眨巴眼,笑吟吟道:“你这小乌龟倒也有趣,不知多少两银子能卖?听说王八汤大补,正好调理调理。” 霸下勃然大怒,正欲反唇相讥,一正大师与无痛、无苦二僧飘身而至,合十道:“曾老施主,别来无恙,老衲见礼了。” 曾山一摆手道:“别说这么多客套话,快跟我去找万劫老儿算帐去!”甩手将雪恋仙剑抛给小蛋,一晃身钻进了血道。 四人跟着曾山一路疾行,见他时而放缓脚步,口中念念有辞,不知叨咕什么;时而东张西望,却又想也不想地拣了条岔道蹩了进去,好像浑不担心会迷路。 霸下忍不住道:“曾老头,你到底认不认路,怎像只没头苍蝇领着咱们乱撞?” 曾山不以为然道:“看在你脑袋小见识少的份上,我老人家再教你个乖,有没有听说过‘天眼’神通?就眼前这点迷魂阵,简直是小菜一碟。” 说着话三拐两拐,血道前方依稀传来激荡的罡风呼啸,似有人正在不远处激斗。 曾山回头笑道:“如何,咱们这不是找着正主了么?” 霸下心下虽是倍感佩服,嘴上却不肯认输,哼道:“瞎猫碰到死耗子总也有的。” 五人再转过一条岔道,霍然看到前头血雾腾腾,两道人影错身而过,旋即相距十丈遥遥对峙。 稍远处站着淡嗔师太、姬榄等人,尽皆目不转睛关注着场内的战况。 小蛋举目望去,见左首一人褚衣紫剑,矫若天龙,正是丁原。 在他对面飘立着一条浑身泛着诡异血芒的光影,面容年轻冷峻,心口印有一簇婴儿拳头大小的金色光辉,熠熠闪烁,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邪异,教人只看上一眼便寒彻骨髓。 光影的体内散发出一蓬蓬有若实质的煞气,化作冉冉暗红色的光雾徐徐扩散,笼罩周身。 小蛋心头一震,霍然惊觉此人恁的熟悉,竟与当日自己从一恸大师癫狂疯魔的眼眸中所见到的那道诡异身影,一模一样,无端感到一缕寒意! 就听身旁无痛大师欣喜叫道:“无涯师兄!”却是在人群里发现了正盘膝运功的无涯方丈和盛年。 两人均面色苍白憔悴,似乎伤势颇重,好在瞧这情形暂无性命之忧,令得他心里悬了老半天的一块石头终于能稍稍放下。 原来先前异变突生之际,丁原迅即祭出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乳白色的光芒排山倒海朝身后卷涌,驱散迷离乱舞的血雾,将姬榄等人包容在内,丝毫未受影响。 无奈血道崩塌得太快,后半截的十余名云林高僧连带小蛋,尚不及罩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中便为血雾黑洞吞没,失去了踪影。 待异变过后,众人重整旗鼓,在丁原率领下直闯迷阵,却遇见了同样失陷在血道中多日的盛年与无涯方丈,随即一鼓作气直捣黄龙,寻着了正主。 却说翠霞派众人乍见曾山,无不大喜过望,齐声叫道:“曾师叔!”、“曾师叔祖!” 曾山高声喊道:“万劫老儿,上回咱们还未分出胜负,你就施展诡计将我困入血煞罡柱内。今日我老人家脱困而出,正好接着再打!” 他也不管丁原乐不乐意有人插手,撸胳膊挽袖子双手在胸前一揉一搓,将一蓬血雾瞬间凝铸成尺许的赤红光团,如掷雪球般振臂朝万劫天君轰去,在空中不断急速吸纳着周遭的幽冥血雾,越涨越大,隐隐发出滚雷之声。 万劫天君不屑冷哼道:“米粒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左手屈指弹出一束红色电光,正是他昔日睥睨天陆的独门绝技“天择芒”。 可一指弹出,万劫天君便顿感不妥,神识搜索之下,竟觉察不到曾山的存在,而他的身影却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处!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但已不容他多想,但听“砰”的巨响,那团光球与天择芒激撞一处,齐齐支离破碎,凭空掀起一蓬蓬滔天光澜激流。 蓦然间从爆裂的光球里掠出一道人影,右腕一抖凝成一束翠色光剑,夭矫奔腾,全无花巧虚招地刺向万劫天君胸口,实已到了大拙不工,返璞归真的纯青化境。 万劫天君凛然道:“身外化身!”间不容发中身形后仰飞退,双手一抬一拍“啪”地夹住光剑,犀利的剑气却已沿着臂膀破体而入,令得他的光影一阵剧晃。 万劫天君一声长啸,两掌间骤然迸出一团妖艳夺目的血红光芒,似水如烟侵入光剑。 “喀喇喇”一串脆响声里,曾山的光剑寸寸碎裂,化为红碧两色的轻烟飘散,身形从万劫天君上方掠过,一折一转飘落在地。 远处伫立的那道分身“呼”的幻作一缕飞烟,迅速收入他的肉躯内消失不见。 他朝着万劫天君哈哈一笑道:“我这手‘瞒天过海大法’还使得吧?” 万劫天君缓缓停直身子,魔气游走双臂驱散体内残余的剑气,眸中掠过一抹杀机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曾山笑嘻嘻道:“死鸭子嘴壳硬,明明吃了苦头,偏还不肯认输。” 丁原扬声道:“曾老头,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你可不能倚老卖老。” 他和曾山尽管在年纪上差了十万八千里,却十分的投缘,见此老无恙归来,心下也极是欢喜,但嘴巴上仍旧半分不饶。 曾山也不以为忤,道:“我老人家来这都有十几年了,你能有我早?” 丁原嘿然道:“照你这么说,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跟这老魔交手过,岂不更早?” 淡嗔师太峻声道:“对付这种穷凶极恶的老魔,根本不必讲什么单打独斗的规矩!” 万劫天君眼神蔑然扫过淡嗔师太,低嘿道:“小道姑,你这话,老夫记下了!” 淡嗔师太只觉对方目光中遽然爆射出一簇森寒的邪力,像剑刃般直穿自己心底,顿时灵台剧颤,险险心神失守,忙抱元守一回敬道:“贫道怕你不成?” 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嗓音嘶哑模糊,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可等到“不成”两字出口,声音迅即平和清晰,混浊波动的眸子亦恢复清明。 正在这工夫,忽听小蛋沉声问道:“万劫天君,淡家村的灭族血案可是阁下所为?” 万劫天君闻声望去,这才留意到一正大师身旁的这个少年,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就是十七年前淡家村惨案里惟一的幸存者。 暗自讶异道:“这小娃儿至多二十来岁,居然已臻忘情之境,实属少见。今日无一弱手,那曾老头和丁原更是难缠,需得有一场苦战!” 他冷冷笑道:“死了几百号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笔帐老夫认了!” 小蛋紧盯万劫天君妖艳英俊的脸庞,深吸一口气抑制下熊熊燃起的怒火,徐徐道:“阁下自号天君,却殊无慈悲好生之德。蝼蚁虽小,尚是生灵,何况几百村民?” 一正大师低颂佛号道:“善哉,善哉,小施主此言大见我佛慈悲之心。” 万劫天君漠然道:“你们一老一少,一拉一弹均都迂腐不堪。所谓物尽其用,这般庸碌无为的山野匹夫,能为本天君疗伤修炼所用,已是他们极大的造化!” 只听有人朗声道:“原来在天君眼中,数百黎庶的性命竟与砂土无异。盛某不才,欲再向阁下领教一二!”言词铿锵有力,凛然生威。 一边说着话,盛年已长身而起,步出人群与丁原并肩伫立,炯炯虎目直射万劫天君。 原来他的伤势远较无涯方丈为轻,只因连日来真气耗损剧烈,方稍显萎靡。此刻略经调息静养,一身功力又恢复过半,正听到万劫天君大放厥词,义愤之下禁不住挺身而出,向老魔发起挑战。 无痛、无苦众僧见此情景,尽皆不由暗叹道:“久闻盛年天生豪勇,冠盖当世,着实名不虚传,这身子竟像铁打的一样!” 丁原说道:“盛师兄,你功力未复,这一战还是交给小弟罢!” 盛年悠然一笑,问道:“丁师弟,咱们有多少年没有并肩迎敌了?” 短短一语,便激起丁原万千豪情,更感受到一股浓浓兄弟温暖,亦是洒脱轻笑道:“约莫二十年了罢,上一次咱们对着的,也是这老魔!” 盛年点点头道:“能与好兄弟并肩协力共战老魔,人生何憾?可惜,阿牛没来。” 丁原微笑道:“我已命小寂去请,他很快便能赶到,届时——” 话还没说话,小蛋已一声清啸道:“丁叔,盛大叔,且先让我一阵!” 雪恋仙剑破空虚劈,身形闪遁星门,竟是抢在丁原和盛年之前,率先向老魔发难。 万劫天君低哼道:“找死!”神识舒展在虚空里搜索小蛋的踪迹。凭他功参造化的万载道行,即使对手施展遁术隐身,亦绝难逃过神识的感应。 然而出乎万劫天君的意料之外,他的神识直扩展到方圆百丈,居然寻不到小蛋的丝毫气息。这少年彷佛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凭空蒸发了般。 他正自诧异间,蓦地心底警兆突起,头顶银光闪动星门乍开,小蛋身剑合一当头轰落,正是一招倒转施为的“擎天柱石”。 好在万劫天君反应极快,又有与曾山“瞒天过海”的前车之鉴,微一仰头嘬唇“噗”吐出一束赤红色的剑芒,“叮”的击中仙剑剑锋三寸处。 雪恋仙剑“嗡嗡”颤鸣,偏开尺许紧贴着万劫天君的肩膀滑落,端的惊险到极处。 许多人不由自主“哎哟”出声,口气里充满惋惜之意,又见小蛋仙剑走空,整个人却还在飞速向万劫天君冲落,忙高呼提醒道:“小心!” 可场内的打斗如同电光石火,一招招攻守转换何等迅疾,等众人叫出声时,万劫天君的左掌已按向小蛋胸前。 大伙儿见小蛋胸口门户大开,躲无可躲,无不大惊失色。有几位佛门高僧更是垂首合十,低念佛号,不忍看到这少年被万劫天君一掌轰得灰飞烟灭的惨状。 一正大师与小蛋一路行来,蒙他恩惠颇多,对这少年的好感也超逾旁人,急忙低喝挥手,祭起一十八颗“大至善珠”,明晓得远水不解近渴,却盼着能分开万劫天君的心神,令得他得掌势缓上一缓。 小蛋心晋空明,对众人的惊呼浑然不顾,更无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 早在出手之前,他业已盘算过万劫天君种种可能的应对招式,对方变招虽说迅捷凶猛,但也未出他的意料之外。所谓料敌机先,仅此一项即可知他早非昔日吴下阿蒙,隐隐然已具名家宗师的法度气魄。 就在仙剑偏离的刹那,他亦如万劫天君一般口中鼓气一喷。只不过远没有对方那般凝光御剑的神威,嘴巴里激射出来的却是一蓬银色毒丝。 那边肩膀上的霸下与小蛋合作有年,深具默契,早憋足了劲要给老魔玩记狠的,全身赤光一闪轰出一团“天雷地火”直打万劫天君。 饶是万劫天君见多识广,亦不禁大吃一惊道:“这小子明明是人非妖,怎会从口中喷出银丝?”以他的道行硬捱一记圣淫虫丝原无大碍,但身为一代天君,焉能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乳口小儿击中面门? 当即左掌在小蛋身上一沾即走,抽身疾退,身法竟比圣淫虫丝还快上三分,右手一抬凌空虚摄,“呼”的将那团天雷地火抓入掌心,嗤嗤捏碎。 “砰!”小蛋胸口中掌,往后翻飞数丈,腰上一挺便即站定,从嘴里吐出一缕红蒙蒙的浊气,脸上血色迅速恢复,竟似没有受伤。 万劫天君惊咦一声,赞道:“好小子,骨头倒硬!”他那一掌尽管由于仓促退走,击实的劲道十成里不到两成,但也足以熔金裂石。小蛋再强,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就算不吐血栽落,也应有所内伤症状才对。 他却没想到,小蛋的乌犀怒甲已将掌力挡下大半,剩下的气劲虽破入了体内,可也让恭候多时的“有容乃大”神功悉数化解,未生祸患。 实则小蛋的滋味仍不好受,只是生性坚韧,更不愿在老魔面前示弱,故脸上声色不露,私下却也在运转“生生不息”心诀,疏通胸口的些许淤塞。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三章 道高一尺 “砰!”一声爆鸣,飞临万劫天君头顶的十八颗大至善佛珠齐齐四溅抛飞,竟被他身不动,手不抬轻描淡写地远远震开。 一正大师凛然收珠,实料不到自己的佛门至宝居然教人轻而易举地给破解了。 丁原纵声讥笑道:“万劫小儿,你用来用去也就天择芒、山外青山这几式老掉牙的手段,莫非黔驴技穷,不得不兜底大拍卖了?” 一正大师闻言蓦地省悟道:“老魔是以莫大的神通驱动血雾震飞了我的佛珠,却非当真没有出招。”再一转念,方才小蛋遇险时距离更近的丁原、曾山和盛年竟全都没有出手救援,显然早已度知这少年身负绝学,当可化险为夷,反而是自己仓促祭出大至善佛珠,显得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万劫天君为人极是阴沉,偏偏就受不了丁原的讥讽,眼中寒光一闪道:“丁原小儿,老夫这便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双手在胸前隐隐虚合,全身赤芒骤亮低喝道:“起!”右掌掌心间升起一团绚烂红光,倏忽幻化成一条六七寸长的凶龙,张牙舞爪高亢长吟,焕放出腾腾血雾。 他的左手犹如轻抚宠物般摸了摸凶龙的头顶,龙首上的一对凶目登时迸射出慑人的金色光芒,一声冷笑道:“画龙点睛,横扫六合,去!”双指一并直指丁原。 曾山瞧得有趣,大笑道:“万劫老儿,我看京师有名的泥人张,手艺也不如你!” 霸下嗤之以鼻道:“少见多怪,不过是一条用魔罡血煞凝炼的假龙,有啥希罕?” 正当众人都以为万劫天君要驱使凶兽攻击丁原之际,他掌心的红龙已腾身飞空,急遽壮大数十倍,一摆龙首,竟出人意料之外地扑向人群中的淡嗔师太。 淡嗔师太暗吃一惊,又恐红龙波及到身旁同道,大喝道:“闪开!” 左袖一挥,祭出团碧光缭绕的仙宝,却是她潜心炼化两甲子有余的“碧玉麒麟”。 碧玉麒麟升到半空,已扩展如一头雄狮大小,毫无畏惧地迎上红龙。 一红一碧两道光束狭路相逢,“轰”的一记正面硬撼,震得周遭血雾波荡,狂风大作。红龙厉声长啸,再一摆尾“啪”的抽中碧玉麒麟背脊。 碧玉麒麟负痛嘶吼,翻翻滚滚向侧旁飞跌,竟是一招之下已见胜负。 红龙击退麒麟,气势大壮,咆哮探抓依照主人意念催动扑袭淡嗔师太。 淡嗔师太心疼仙宝受损,怒斥道:“好孽障!”反手亮剑,直剖龙腹。 在她两侧的姬榄、罗礁亦双剑齐出,分刺红龙两眼。更远些的翠霞、云林高手或飞身救援,或祭起法宝,同仇敌忾杀将上来。 “砰砰砰!”红龙连受几下重击,身上光鳞散落,血气迸飞,却凶悍不减,一爪拽飞淡嗔师太的仙剑,龙角横扫险险将罗礁开膛剖肚。 万劫天君见众人忙作一团也奈何不得,冷哼道:“一群乌合之众,也敢挑衅老夫!” 话音未落,斜刺里一束幽蓝色的电光横空出世,挟着排山倒海的声威直袭红龙。 红龙感到威胁,回首喷出一道疾电。“叮!”剑华势如破竹,将疾电一崩而散,锋芒所向已迫至红龙额头。 红龙一声大吼,摆头伸爪锁拿光剑。就听一记如切腐竹的脆响,龙爪生生断落,光剑去势不止,“吭”的插进红龙右眼,没入三寸。 红龙发出一记声嘶力竭的凄厉吼叫,身躯猛烈一抖,从头颅内迸射开一团眩目的蓝色冰光,顷刻将全身封冻成冰雕一般。但听“轰”地炸响,红龙由头至尾土崩瓦解,碎裂成片片冰屑,飘散在凄迷的血雾中。 幽蓝光剑振声龙吟,飞转长空,收入丁原右掌掌心不见。 万劫天君厉电般的目光射向丁原,森然道:“大梵仙羽,好的很!” 丁原对视老魔,潇洒自如地笑道:“阁下的末日将至,当然好的很!” 心里却暗叹道:“这老魔果然今不如昔,至多只剩下当年一战的五成道行。不然激战至今,咱们这边的人少说也要倒下一半。” 盛年阔步腾空,伟岸如山,右手宽阔厚重的石中剑铿然镝鸣,遥指万劫天君,宏声说道:“请多赐教!” 他那黑亮的脸膛上红光一闪,石中剑缓缓推出,绝强的剑气凝如洪潮,引而不发,全不知他的剑锋下一刻会刺向何处。只这一式“一诺千金”便令得他无愧于正道翘楚大派的掌门身分! 万劫天君卓立不动,一束束对面迫来的凛冽剑气在他身周盘旋激荡,撕裂开迷离血雾。 他的神识锁定盛年剑锋,寒着脸说道:“老夫在此僻居二十年,先是曾山,后是一恸那老和尚,如今又是你们。这般三番两次挑衅于我,实是自寻死路!” 盛年心念坚稳沉静,丝毫不受万劫天君射来的眼神影响,全身翠霞真气浩荡奔腾,化作一股充斥天地的浩然之气,尽注石中剑中,无俦无伦。 他凛然答道:“盛某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死又何惧?阁下倒行逆施,视人命如草芥,最终落得孤家寡人,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生又何欢?” 众人轰然喝采道:“盛掌门说得好!” 小蛋更是觉得热血沸腾,凝望盛年雄伟英姿,脑海里闪念道:“大丈夫生于天地,理应如此!” 石中剑寸寸进逼,随着盛年坚定沉着的步履迫至万劫天君胸前六尺。 万劫天君居然仍旧不出手招架,更不朝后飘飞躲闪,嘴角含着一抹轻蔑冷笑盯着剑锋不语。 喝采声陡然停歇,场内鸦雀无声,喧闹转为死寂,不过短短一瞬,却平添了三分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更教每人都有透不过气的错觉。 五尺、四尺、三尺——盛年的面色愈发凝重,自他创出“一诺千金”以来,从未有人能够在剑锋迫近至三尺之处,还能挥洒自如,毫无反应! 但他剑势已臻满盈,绝不可就此收招,否则万劫天君趁虚而入,自己非是死即伤。 两尺、一尺五寸……万劫天君一声长笑,身影忽然像雾气一般涣散消隐,石中剑“吭”地挑空,盛年眼中已无敌手影踪! 众人惊呼声里,他临危不乱,更不收剑抽身,反而藉助一诺千金石破天惊的爆发之势,身剑合一朝前飞掠,全不问万劫天君下一刻会从何处现身。 血雾一荡,万劫天君遽然出现在原地,目送电掠而去的盛年,嘿然道:“好应变!” 需知方才盛年若收招疾退,则剑招走空后的巨大反挫之力势必回荡气血,令他身手凝滞。此刻万劫天君再从背后掩袭,当真有死无生。故而千钧一发之际他索性彻底释放剑势,合身前冲,反令老魔始料不及。 这一记交手兔起鹘落,生死一线,人人都不由捏了把冷汗。盛年回身抱剑,脸上波澜不惊,缓缓道:“血遁大法!” 万劫天君嘿嘿笑道:“一巧破万钧,这般浅显的道理你也不懂么?” 众人听他颐指气使,讥笑盛年,均都心头有气,但对老魔孤身对撼两派数十顶尖高手的风范,亦不得不生出钦佩。 惟独霸下不以为然道:“老魔臭美得很,明明自己招架不住盛掌门的剑招,只得落荒而逃,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瞧往后别叫‘万劫天君’了,改个名字叫‘万赖天狗’岂不贴切得多?” 场中顿时响起哄堂大笑,使得刚才紧张压抑的氛围也为之一缓。曾山一挑姆指,赞道:“小龟说得妙啊,这名号果然又响亮又好记,比他原先的名字好听多了!” 万劫天君没想到霸下居然言词如此犀利刻薄,心中杀机大炽,右肩几无徵兆地微微一振,胳膊“呜”地暴涨飞伸,如血虹经天,张开一只巨灵魔爪朝着小蛋插落。 小蛋听霸下出言讥讽老魔,便知对方睚眦必报,不刻即要出手报复,早已暗暗澄念运气,蓄势以待。 眼看万劫天君的右爪宛若一片血云般幕天席地盖落,他心头出奇的宁静,只回想着适才盛年动静结合的那式剑招,雪恋仙剑斜斜上指,仍是一招“擎天柱石”。 万劫天君见小蛋第二次使出“擎天柱石”,心下冷笑道:“这傻小子妄图螳臂挡车,老夫正好杀他立威!”已对剑招的诸般变化了然于胸,五指收拢,欲连人带剑一并捏得粉身碎骨,稍泻满腔杀机。 孰知雪恋仙剑甫一举过头顶,旋即凝铸不动,汩汩剑气内敛流转,峙若山岳。 盛年眼睛发亮,击节叫道:“好!”却是小蛋借“擎天柱石”之形,蕴“一诺千金”之神,而且比盛年来得更加干净彻底,索性将剑势静到极致,更不变动分毫。 万劫天君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小蛋居然还有这手,爪上的所有后招变化全数落空,眨眼间主客易位,一爪捏空。 小蛋灵台清晰地映射出魔爪轨迹,在万劫天君五指将合未合的刹那,手腕旋动,雪恋仙剑划过一道轻盈迅灵的雪白光芒,“吭”地切中魔爪尾指。 万劫天君被这一静一疾的时间差打得措手不及,尽管仙魔金身足可捱下一剑无碍,但觉颜面尽失,立时恼怒,拇指如一方磐石般按向小蛋头顶。 小蛋藉仙剑反弹之力朝后飘退,左手挥出金蝎魔鞭,“铿”地缠住老魔拇指。 万劫天君一催魔气,欲将魔鞭震碎。未曾想气劲到处,竟与小蛋的铜炉圣淫仙流水乳交融,一兜一转反向外泻。 他惊咦一声,指尖劲力骤增数倍,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惊涛顺势迫入魔鞭。小蛋的“周而复始”吃不住如此强横的冲击,低哼飘飞,金蝎魔鞭翩若惊鸿翻卷而回。 不待万劫天君乘胜追击,丁原扬声道:“万赖天狗,你的对手是我!” 身如游龙,剑气飞腾,已从另一侧攻向万劫天君。 万劫天君没拾掇下小蛋,正自懊恼,闻言阴冷一笑道:“你也配!” 右臂回收,左手在胸前连转数圈,立时生成一道数丈狂飙,扑向丁原。 这一场场龙争虎斗看得众人心旌摇荡,眼花撩乱,更没想到一路上少言寡语,木讷低调的小蛋与万劫天君接连两次正面硬撼,非但没有吃亏受伤,反教老魔防不胜防,无可奈何。 再看丁原褚衣光剑,睥睨四海的神威雄姿,不约而同地感慨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二十年前一个丁原已撼动天陆,而今这个小蛋又横空出世,惊艳当场。莫非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辈均已垂垂老矣?” 正这时丁原已迎上狂飙,手起剑落将它一劈两半,穿花绕柳从中掠过,剑招由刚猛骤转轻灵,只见紫色剑芒翻飞旋舞,随着他矫若游龙的身姿飞凌万劫天君头顶之上,幻化出层层光花,浑若天成,无懈可击。 只有盛年、一正大师等人少数的绝顶高手才看清,丁原在弹指之间竟一气攻出六十四剑,合成一圈太极般的光幕,犹如天罗地网将万劫天君紧裹在内,无论对方如何趋避躲闪,也都逃不过他这鬼斧神工的仙剑一击。 盛年不由自主记起了:丁原留在后山思悟洞内的那六十四只譬如神来之笔的足印,再与眼前的剑招对照印证,一缕明悟涌上心头。 他又惊又喜道:“丁师弟的这式剑法独树一帜,实乃登峰造极之作。这二十年来,他的修为已渐转精纯飘逸。我虽身为师兄,亦远有不如!” 思忖间万劫天君右手屈指连弹,“叮叮叮叮”一连激出六十四束天择芒,宛若一蓬蓬光彩夺目的烟火在他身周怒绽,剑光血芒交相辉映,教人已看不清究竟谁在主攻,谁在固守? 丁原剑势穷尽,余韵不绝,陡然振剑长啸,身前剑华散尽,终露峥嵘。 雪原仙剑焕放出绚丽光芒,凝成无坚不摧的疾电,直刺万劫天君胸口。 万劫天君一凛道:“这是一剑,还是六十四剑?”原来丁原这看似简简单单直来直往的一剑当中,竟将方才六十四剑的所有变化与神韵菁华融为一炉,连老魔也要生出无可匹敌之感。 万劫天君无暇多想,掌刀疾劈丁原小腹,竟是以攻对攻,全不防守。 旁观的众人无一不是正道一等一的高手,设身处地之下,均觉得舍此之外,再无他方能够破解丁原这式完全无从招架的剑招。 然而丁原早料到对方会自恃不坏金身,以命搏命,几乎是在万劫天君竖掌的同时,雪原仙剑蓦地幻化成六十四束紫芒,如惊涛骇浪席卷而去。 腾出右手捏指成拳,一式“山”字诀固若磐石,直撄其锋。 “砰!” 拳掌交击,丁原身形飞荡,“嘿”地从口中逸出一抹热血,身上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光芒骤亮,消散掌劲。 “嗤嗤嗤嗤——”六十四束剑芒无分先后刺中万劫天君,爆裂开蓬蓬血光。老魔身影剧晃,身上现出千疮百孔,煞是可怖。 丁原面色苍白,扬手收摄仙剑,微微喘息道:“万赖天狗,这招‘忘一归真式’滋味如何?权且算作当年的一点利息!” 万劫天君全身血光大炽,头顶雾气丝丝升腾,徐徐平复着伤口,说道:“这招虽是老夫落了下风,但阁下的伤恐怕还要来得更重些。” 他的言词中少有的用上“阁下”这样的敬称,显是震撼于丁原的这式“忘一归真”。话音落毕,全身伤处已尽数复原,好似从未受伤一样。 曾山见猎心痒道:“万赖天狗,我等你半炷香,咱们再来打过。” 万劫天君冷笑道:“你们既要用车轮战对付老夫,又何必假惺惺留下半炷香给我?不妨全都上来,老夫又有何惧?”说罢振身而起,如一蓬血风直拂向众人。 淡嗔师太、无痛大师等人齐齐出手拦截,可万劫天君的身法委实快得匪夷所思,诸般仙剑佛杖一一落空,瞠乎其后。 万劫天君身形毫无凝滞,竟视群雄如无物,单刀直入,已闯进重围。 无痛大师心念一闪,惊叫道:“不好,快保护方丈!” 但万劫天君的速度直比他的声音还快三分,没等话音落下,已欺身到无涯方丈近前,抬手抓向胸前袈裟,狞笑道:“跟我走!” 无涯方丈闭合的双目陡然一睁,双手握起怀中云林三宝之一的碧玉禅杖往上一格。万劫天君的右手五指轻轻搭住禅杖,向外一推道:“撤手!” 无涯方丈只觉一股澎湃魔气往自己身上压来,五脏六腑的伤势齐齐迸发,若不松手退后,待到碧玉禅杖反撞在胸口上,断无侥幸。 但这碧玉禅杖乃云林禅寺方丈信物,焉能轻易拱手让人?况且失去禅杖,在万劫天君连绵不绝的后招猛攻之下,自己更无力支撑。 他当机立断,双臂骨节喀喇喇爆响,强压内伤运起十成的般若神功,再将碧玉禅杖往外推格。 “砰!”禅杖倒撞在无涯方丈胸膛上,近处的人几可听到他胸骨断裂的声响。 无涯方丈张口喷出一道血箭,双手兀自死死抓紧禅杖不放,面色惨澹若金,神情却镇定慈和,涩声道:“阿弥陀佛——” 万劫天君也不禁钦佩这老僧的硬气,哼道:“而今西天佛祖也搭救不得!”右手松开禅杖,揪住无涯方丈的胸襟。 “砰砰”两记闷响,背上却已捱了无痛、无怨二僧的禅杖重击。 他恍若不觉,一提无涯方丈的身子,嘿笑道:“云林方丈,原来亦不过尔尔!” 众僧睚眦欲裂,却投鼠忌器,围在万劫天君四周,不敢轻举妄动。 一正大师怒喝道:“万劫老魔,快放下敝寺方丈,与老衲一决生死!” 万劫天君摇摇头道:“想要这和尚活命,就统统给老夫滚回地上。” 丁原眉宇一扬,道:“一命换一命,不如你放了无涯方丈,由丁某替他作人质!” 万劫天君哈哈笑道:“你的身分够了,可惜诡计多端,老夫信不过。” 曾山吹胡子瞪眼道:“万赖天狗,我老人家再老实不过了,由我换回大和尚如何?” 万劫天君冷然道:“老夫没心思说笑,我数到三,你们滚是不滚?” 众人均感棘手,有默契地将目光转向了盛年。 盛年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我来换回无涯大师!”甩手将石中剑抛向丁原,垂臂迈步走向万劫天君。 万劫天君冷笑不语,寻思道:“等他走近,我再一并成擒。有这两大派的掌门在握,还用担心这些人不低头服软么?” 他正盘算着如何能在三招两式间出其不意擒下盛年,猛听无涯方丈大喝道:“除魔卫道,勿以贫僧为念!”双手奋力将碧玉禅杖往后扔出,一头撞向老魔。 万劫天君大吃一惊,自不能让到手的人质这般死去,怒骂道:“老顽固!”掌心吐劲一震无涯方丈经脉。 无涯方丈登时真气全消,额头软绵绵撞在他的胸口上,“咚”的闷响,却如同隔靴搔痒一般。 突然两人脚下银光迸溅,小蛋从星门里一跃而出,探左手扣住万劫天君右腕,雪恋仙剑斜挑老魔小腹。 万劫天君一怔,他留意到了盛年、丁原、一正大师和曾山的动静,甚至没放过淡嗔师太、无痛大师等人的一举一动,却独独漏下了小蛋。 这一下肘腋生变直令他措手不及,左掌一按拍向仙剑,右臂魔气到处红光如潮。 “叮!”雪恋仙剑承受不住万劫天君雄浑掌力,激飞而出。可右腕一紧,业已教小蛋扣住,顿时魔气汩汩外泄,不可抑制。 万劫天君心念急转,惊怒道:“臭小子,找死!”迫不得已故技重施,催动体内魔气猛噬小蛋,逼他松手。 小蛋脸上血光大盛,一咬牙硬是撑着右手不放,左手已揽住无涯大师后腰往怀里一带。万劫天君的掌劲正急遽外泄,当下变招不及,人质已被小蛋硬生生夺了过去。这才省悟到对方仙剑那般轻易脱手,实是预谋在先。 他察觉上当,不禁羞怒交加,更含着一股对小蛋无比怨毒,一声冷喝左手疾往无涯方丈背心抓落,口中喷出一束血红剑芒,直取小蛋眉心。 谁都没想到会有此变,纷纷呼喝出手,奈何鞭长莫及,眼睁睁看着小蛋与无涯方丈命悬一线,却无力解救。 小蛋对袭来的剑芒置若罔闻,身形一侧,左手后带,将无涯方丈护到背后。肩膀上的霸下小嘴一吐,打出团天雷地火,“轰”地接下剑芒。 可万劫天君的左手却化作掌刀“啵”地劈在小蛋右胸之上,顿时溅起一串流光。摧枯拉朽的掌力连破乌犀怒甲和有容乃大两道防护,直迫内腑。 小蛋眼前一黑,口中“哇”地喷洒热血,如断线风筝般飞跌,可左臂兀自牢牢护着无涯大师。 万劫天君功败垂成,刚想再施展“血魇魔爪”从小蛋手里夺回人质,可无痛大师与盛年已然奋不顾身地攻到,一杖一掌左右开弓。 万劫天君频频受挫,怒不可遏,厉声长啸双掌齐出,“砰砰”两响,无痛大师与盛年双双踉跄后退,各自从嘴角流下一缕鲜血。 就这一耽搁,曾山和丁原已迎上小蛋。曾山接过无涯方丈,急问道:“这娃儿如何了?”原来他方才一拉无涯方丈,小蛋却依旧死抱不放,竟已失去了知觉。 丁原抱住小蛋,右手一按他背心大椎穴,目光闪动道:“还有救!” 曾山大松一口气,瞪着万劫天君大骂道:“狗急跳墙,我老人家今日偏要痛打你这只落水狗!” 万劫天君被两派高手重重围住,暗恨道:“终有一日,我要将这傻小子挫骨扬灰!”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四章 魔焰嚣张 突然,彷佛四周的喧嚣都倏然隐没,天地间激荡起隆隆的惊雷轰鸣。 在数十丈高空之上,一飙金黄色的精光如风轮般飞舞盘旋,炽如烈日,刺得人睁开不眼睛。在这轰鸣里,一正大师低沉肃穆的梵语真言如天外来音,渺渺回荡。 无痛、无怨诸僧愕然望去,只见他飘然屹立在金光之上,宝相庄严双目微合,鼓荡飞扬的袈裟迸发出一蓬蓬恢宏的金色光芒,双手虚托胸前捏作佛印,好似金身罗汉,无悲无喜,以大慈之心俯视人间。 无怨大师失声道:“阿修罗诀!”话声刚脱口而出,便被淹没在宏大的雷音里。 “轰——”高空中的降魔金杵蓦地幻化成千百道飞影,如雷霆如霹雳,遮掩了整片虚空,在一正大师一声低低的断喝里,流光如虹,朝着万劫天君头顶轰落。 万劫天君面色微变,双手在身前分向左右画出半边圆弧,登时凝铸成一面有若血红晶石的光盾,往上推去。 “轰——”阿修罗诀撞击在血晶盾璧上,激起无数耀眼的光花。血晶盾璧如海边的长堤般承受着惊涛骇浪的冲袭,摇晃撼动,却不退让分毫,生生遏制住阿修罗诀一往无前的惊人气势。 一正大师双目猛张,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狮子吼,全身绽放的金色佛光一闪即没,整个人却似泄了气的皮囊一下子委顿下来,“哇”地吐了一大口鲜血。 “喀喀喀喀——”血晶盾璧应声碎裂,如潮的成百上千束金色杵芒势如破竹,直迫万劫天君。 万劫天君又惊又怒,没想到一正大师竟以阿难明拳心法将毕生修炼的佛门真元瞬间爆发,催动阿修罗诀要与自己玉石俱焚。 此战之后纵是这老和尚不死,也势必功力倒退一甲子,终生无望天道。 但这时他已没工夫喝骂,身形不进反退迎上阿修罗诀,双目中爆出两簇血色电光,竟是不惜耗损魔元使出了“血瞳剑罡”。 “喀喇喇——”光澜迸飞,万劫天君一声低哼,身上炸开数十道金色光洞,如乱云飞卷朝着斜上方遁去。 气机感应之下,一正大师再吐数口热血,嘶声道:“老魔要逃,快截住他!”嗓音到了最后已经瘖哑,身子一摇往下栽倒,脸上现出刀刻般的皱纹,好像就在这短短瞬间,已然苍老了三十年。 无需他提醒,众人已围攻而上。曾山后发先至,大骂道:“臭天狗,我看你往哪儿逃?”一拳朝万劫天君背心轰去。 万劫天君情知经过连番恶战,自己不仅身负重伤,苦心修养了二十年才慢慢积聚的魔元也消耗极剧,若再被众人围上猛攻,委实凶多吉少。 更可怕的是由于功力减退,被他强封在黄庭之内的玉牒金书竟有了反应,颇有卷土重来,趁火打劫之意。他岂敢再作逗留,明晓得曾山一拳崩山穿云,可一旦回身招架,再想脱身又谈何容易。 无奈之下魔功运劲于背,“砰”地硬接了曾山一拳。背上顿时轰开一团血洞,他也无暇修复,忍痛低嘿强压伤势,藉着对方拳劲的推送之力,身法更疾。 孰料眼前一花,丁原料敌机先,竟捷足先登抢占住他的去路。雪原仙剑龙吟声声,焕放柔和紫华,汹涌澎湃地劈向他眉心。 万劫天君且恨且怒,思忖道:“若非我二十年前元气大伤,又耗损无数精力心血强封玉牒金书,今日之战岂容这般宵小得意?” 就在雪原剑光即将触及他眉心的霎那,万劫天君的身影猛然“呼”地涣散成一蓬血雾,从漫天激荡的剑气光澜里一掠而过,犹如清风。 丁原一剑劈落,就像斩在了一潭充满弹性的坚韧寒水里。冰冷的魔气遽然迫入,雪原仙剑映得一片血红,右臂齐肘以下几无知觉。 他心下微凛,吐气扬声运转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驱散魔气,雪原仙剑上的血丝“嗤嗤”蒸腾,顷刻散尽,又恢复了晶莹的紫色光芒。 万劫天君幻作的血雾乘势掠过,飘至三十丈外重新现出真身,疾往上方飞遁。 姬榄、罗礁、无空、无悲诸僧越过丁原,齐声喝道:“追!” 万劫天君施展“幻影匿身大法”逃过丁原截击,却在雪原仙剑下又遭了一记重创,全身气血沸腾如注,胸前的金色光印轻轻颤动向体内渗出丝丝光缕。若不觅地疗伤,封镇玉牒金书,恐怕又将迎来一次漫长的沉睡退化。 好在他身法快过姬榄等人,须臾便穿过血海,跃入那口百年古井。 然而刚一露头,他便骇然发现在古井外同样也有人把守阻截!如果放在往日,以他的神识早该察觉,可如今功力十停剩下不到三停,又有些心慌意乱,竟直到出了古井才看到外面有人。 站在古井旁的是一名黄袍道士,双目空洞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全身肌肤乾皱焦黑,手执一柄青铜金丝拂尘。他见着下面突然跃出一道血影,不禁咦了声。 万劫天君一眼之下就瞧出对方的修为高深莫测,已至炉火纯青的化境。再看他的穿着打扮,自是翠霞派的隐世高手无疑。要是再给这黄袍道士绊住,今日多半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等对方反应,双掌凝铸魔罡血光大盛,排山倒海般涌了过去,只盼能震退黄袍道士,夺路而逃。 黄袍道士愕然心道:“此人是谁,为何不由分说就向贫道出手?” 他本也是个眼高于顶,极其自负的人物,日前连吃大亏,连匿身修炼的仙岛也被火山吞噬,正憋了一肚子邪火要寻人发泄。万劫天君此举,不啻火上浇油,更激起他满腹的杀机,舒展手中青铜拂尘朝着对方双掌扫去。 “砰!”两人短兵相接,结结实实地硬拼了一招。 黄袍道士晃身连退六步,“嘿”地从鼻孔里呛出两缕血丝,右臂袍袖碎裂去大半截,露出黑炭般的胳膊。 可万劫天君更不好受,强撼之下体内魔气动荡乱窜,玉牒金书趁机发难,直攻灵台,身上若万把钢针狠戳,神摇心昏,竟是散功的徵兆。 他恨恨瞪视了眼黄袍道士,暗道:“此人果真是个散仙!”身形顺着风势飘飞,向与黄袍道士相反的方向疾掠而去。 黄袍道士同样惊骇莫名,却没有匿踪追杀,只是凝神调息疏导胸口浮动的气血。 旁边一位容貌绝美的黑衣少女见黄袍道士受伤,非但不惊,反有些幸灾乐祸地冷冷一笑道:“我看你是流年不利,走哪儿都会倒霉。” 说这话的人正是尹雪瑶。 却说当日她遭鹤仙人所掳,与小蛋失散。待鹤仙人捱过天劫,元气略复后,便欲找小蛋、丁原等人复仇。于是挟着尹雪瑶重返方丈仙岛,却错愕地发现岛上灵气尽消,一片焦土,早已空无一人。 他不明就里,只当是丁原和小蛋趁火打劫,将自己的老巢捣毁泄愤。 如此一来,更是对这两人恨之入骨,索性一路南下追索仇踪。 尹雪瑶见状,不由暗暗替小蛋担忧。她苦思冥想数日,终于有了主意。 这一日两人已入漠北戈壁,鹤仙人冷冷告诫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以为到了天陆中土便可乘乱溜走,去寻小蛋报信。” 尹雪瑶琼鼻一哼道:“我为什么要逃走?我要日夜不停地跟着你,好亲眼看到天劫再临,将你轰得魂飞神散。” 鹤仙人面颊肌肉一颤,狞声道:“真到那一天,贫道也会先杀了你!” 尹雪瑶不以为然道:“杀我只是举手之劳,可你一样无法活命。” 鹤仙人被尹雪瑶再三地揭开伤疤,心烦意乱道:“你给我闭嘴!” 尹雪瑶毫不畏惧道:“嘴巴长在我脸上,凭什么要听你指使?我却是奇怪,在你心里莫非报仇雪恨比化解天劫、得登天道更加重要?” 鹤仙人目光闪烁,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尹雪瑶见他渐渐上钩,心下暗喜,好自以暇道:“如果换成我是你,当务之急便是找到丁寂,向他索取化解戾气的心诀。至于报仇之事,来日方长。你不会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俗谚都没听说过吧?” 鹤仙人嘿道:“我当你有什么好法子,敢情是老调重弹。这小子又奸又硬,即便找到了他,也迫不出那门心诀。” 尹雪瑶妙目流转,道:“硬的不成,你为何不想想来点软的?” 鹤仙人霍然驻步,望着她不说话。 尹雪瑶继续道:“据我所知,丁寂前来北海,是为他的心上人找寻一株卷心竹医治面目毁容。假如你能用卷心竹跟他作交换,十有八九能够成功。至于这笔交易如何进行,阁下号称‘老板’,自然精于此道,无需再要我来指点。” 鹤仙人怦然心动,但念及尹雪瑶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理应绝无此等好心,于是问道:“你为何要告诉贫道这些?” 尹雪瑶道:“只有我清楚丁寂如今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但咱们之间却必须先作一笔交易。否则,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鹤仙人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沉声道:“你说,是什么条件?” 尹雪瑶徐徐道:“等你见着丁寂,无论能否和他谈成,都必须放了我,而且从今往后不得伤害小蛋毫毛,也不可用任何手段为难他。” 鹤仙人心中一记冷笑,说道:“看不出你两百多岁的年纪,却还似个大姑娘般钟情一个傻小子。好,贫道答应你就是!” 尹雪瑶大喜,却不露声色地伸出玉掌道:“别说我信不过你,你需立下一个毒誓。” 鹤仙人哼道:“哪那么麻烦?”却还是依照尹雪瑶所邀,立了毒誓,再一掌击在她的玉手上道:“咱们一言为定!” 尹雪瑶收回玉手,微笑道:“但愿你平生能守一回信诺。” 鹤仙人不悦一哼,道:“最好你不是在欺骗贫道,否则我会以十倍惩罚加诸小蛋!” 尹雪瑶智珠在握道:“放心吧,丁寂此刻定是和小蛋在一起。至于小蛋要去哪里,我当然清楚,但暂时不会告诉阁下。你跟着我走就成。” 当下两人接着御剑南行,却换作由尹雪瑶在前引路。她料准小蛋知晓身世后,回返天陆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卧灵山祭祖,故此胸有成竹与鹤仙人订下誓约。 至于稍后丁寂如何应付鹤仙人,却非尹雪瑶所需考虑。 如此他们与小蛋等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过千多里,于同日入夜后,也赶至卧灵山。 可淡家村座落在卧灵山内何处,两人均是不知,免不了又费了一番工夫,直到翌日黎明将至时分,才兜兜转转来到村外。 鹤仙人一路行来,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暗道:“纵是丁原那厮也在,贫道亦不需惧他,正可一股聚歼。” 他随着尹雪瑶缓步入村,左右张望道:“为何这里空无一人,你不是在骗我?” 尹雪瑶也暗自诧异,思忖道:“难道是我们走得太快,小蛋已落在了后头?又或者来晚了半步,跟他们擦肩错过?” 她心中紧张,脸上神色漠然如故,说道:“你着急什么?即便小蛋、丁寂还没到,咱们在此等上几日,终会遇见。” 鹤仙人忽的目光一闪,朝着一排土屋后望去,压低声音道:“有人!” 尹雪瑶芳心一跳,私下里又惊又喜道:“会不会是小蛋来了?” 两人潜形匿踪绕过土屋,来到一块打谷场前,却不约而同大失所望。 原来打谷场中的一口古井前,果真有四男一女,可其中既无小蛋,也无丁寂。 尹雪瑶的视线拂过那一道二僧和另一名年轻男子,落在了侧旁一位素衣少女的脸上,顿时转忧为喜道:“若我猜得不错,小蛋和丁寂都已到了!” 鹤仙人自也瞧见了罗羽杉,微一点头道:“希望你没猜错。”迈步往古井行去。 井前五人远远看见鹤仙人和尹雪瑶走来,齐齐生出警觉,罗羽杉更是玉容一变。 罗鲲按剑喝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来此有何贵干?” 鹤仙人略略抬眼,不屑扫过众人,大咧咧问道:“小蛋呢,还有丁寂那小子在哪里?” 罗羽杉忙抢在罗鲲之前回答道:“他们目下都不在村里,请问仙长有什么事?”暗中又以传音入密向众人提醒道:“这道长自称鹤仙人,是北海第一魔头,已修成散仙之体,日前与小蛋和丁师叔他们结下仇怨。此来多半是为报仇。” 众人一惊,没想到围剿万劫天君之战未见分晓,这边又来了个魔头。 只听尹雪瑶悠然道:“罗姑娘,你的谎话可骗不了我。既然你在这里,小蛋又岂会远离?我劝你还是赶紧说出他们两人的下落,免得闹僵。” 罗鲲上下打量鹤仙人,见他满脸憔悴萎靡,双目灰暗,全身伤痕累累,毫无散仙风范,寻思道:“就算罗师妹说的不错,咱们也有一众高手在此,何需畏惧?况且今夜之事至关重大,更不能让这老魔节外生枝。” 他朗声说道:“罗师妹说他们不在,那就是不在。两位若无它事,都请回罢!” 鹤仙人眉宇一耸,他独尊北海,何时让一个后生晚辈在面前顶撞过自己,阴阴笑道:“小伙子,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 罗鲲岂会服软,按剑出鞘不卑不亢道:“道长言重了,二位请回。” 鹤仙人看着罗鲲仰天大笑,罗羽杉见两人说僵,心中焦急,忙劝阻道:“仙长,小蛋和丁寂确实不在这里,你若有事不妨在此多等上半日。” 鹤仙人笑声一止,摇头道:“贫道等不及了,这就要见丁寂!”屈指激射出一束“仙鹤神针”,但见金光一闪,罗鲲右腕如遭电击,“当”的仙剑坠地,血染袖袂。 罗鲲忍痛怒喝道:“好贼道,看打!”念动真言祭起百雷破邪盘,直奔鹤仙人。 鹤仙人眼皮都不抬一下,冷笑道:“这等小玩艺儿,也拿出来现丑!” “轰——”破邪盘中百雷齐鸣,宣泄下滚滚银白雷光,声势惊人至极。 奈何鹤仙人终日受天雷轰顶之苦,又焉会将这点雷火菁华看在眼里,拂尘一抖,尘丝暴涨,“呼”地卷住银雷,反轰向破邪盘。 “砰”的一声,破邪盘被自己发出的银雷打得跌转不休,光焰顿灭,如一块冰冷的瓦片般当啷坠落,盘面上开裂出数道微小的裂痕。 罗鲲又是心疼,又是惊骇,旁边的云林二僧无望、无果大师一声佛唱,挥禅杖上前双战鹤仙人。与罗鲲同留在井上的另一位翠霞派高手无哀道人亦拔出仙剑,腾身而起,从一旁策应。 罗羽杉心知这些人绝非鹤仙人对手,急道:“尹仙子,请你快让令祖父住手!” 她这话不说还好,尹雪瑶闻言顿时心生恚怒道:“好哇,小蛋这家伙居然将此事也说给了罗丫头听!” 她笑吟吟道:“罗姑娘,你别着急,我这就让他们全都住手。” 罗羽杉见尹雪瑶答应,不由暗松一口气,可没等她谢字出口,只听场中接连几声闷哼,二僧一道飞摔而出,倒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罗鲲勃然大怒道:“好妖女,你竟敢使毒暗算!”左手摄起地上的仙剑,使出一式“千流百转”朝着尹雪瑶攻去。 鹤仙人低喝道:“小辈,你也躺下歇歇!”左手一贴罗鲲仙剑,大无妄神功魔气到处,将他经脉尽数封住。罗鲲身子一摇,颓然软倒。 这倒不是鹤仙人转了性子手下留情,而是顾念自己要从丁寂手上换取化功神诀,暂且不能把事做的太绝,否则四人焉有命在? 尹雪瑶见大局已定,场中只剩下罗羽杉一人还站着,思道:“小蛋对这丫头十分着紧,若有损伤只怕会找我拼命。”于是温言问道:“罗姑娘,事到如今你总该说出他们两人的下落了吧。你放心,我不会害小蛋。” 罗羽杉紧抿朱唇,面容坚毅的摇了摇玉首。 鹤仙人冷笑道:“不给你点苦头,想来是不会老实开口了!”青铜金丝拂尘如瀑飞泻,拂向罗羽杉胸口。 罗羽杉倒将生死置之度外,施展出南海天一阁的旷世绝学水天一色身法,从几无可能的角度翩然闪出尘丝笼罩的范围,右手玉缘仙剑一式凌波九剑中的有凤来仪,斜点鹤仙人左侧眼眉,清声道:“仙长小心!” 鹤仙人见她的身法剑招轻盈玄妙别具一格,也暗赞一声。拂尘回荡卷住玉缘仙剑,低笑道:“小丫头,还不松手!” 罗羽杉终究和鹤仙人功力相差太过悬殊,手腕一麻仙剑已激射上空。 她神情沉静,左掌轻拍鹤仙人胸口,脚下错步侧身避过拂尘余劲,虽落下风却丝毫不乱。 鹤仙人道:“你还妄图负隅顽抗,委实愚不可及!”左手一翻扣住罗羽杉脉门,就要催动魔气禁制住她的经脉。 突然半空中有人喝道:“道长手下容情!”一道褚影飞过,抄手抓过玉缘仙剑,沉身下落,挥剑切向鹤仙人左腕。 鹤仙人听来人呼喝声中气十足,知是有劲敌赶到,再见对方这一剑古朴厚重,毫无花巧,却是攻敌必救,高明异常,不禁嘿然道:“好剑法!” 左手松开罗羽杉脉门,立掌如刀直劈玉缘仙剑。 来人的剑势陡收,轻舒猿臂揽住罗羽杉纤腰向右飘飞数丈,稳稳落在井旁,抱拳礼道:“在下罗牛,不知小女羽杉有何处得罪道长,尚请宽宥。” 罗羽杉大喜过望,叫道:“爹爹!”罗牛慈和一笑,轻拍爱女香肩意示抚慰,右手将玉缘仙剑归入鞘中。 鹤仙人望向罗牛,见此人气势雄浑,绝非易与之辈,不经意皱了皱眉头,慢条斯理道:“我只找丁寂,若让你女儿交出他的下落,贫道自会不为己甚。” 他生性心胸狭小,睚眦必报,但眼前第一等大事还是向丁寂换取化功神诀,又恐丁原等人就在左近,不欲节外生枝,才将锋芒稍敛。 却听远处又有人朗声笑道:“没想到我会有偌大的面子,竟能让你鹤老鬼不远万里迢迢,追到天陆来。”笑声之中,丁寂和楚儿还有另一位秀美少妇飘落当场。 原来他奉丁原之命携楚儿暗中前往天雷山庄,邀约罗牛,事情办得极为顺利,只比小蛋一行晚了一宿即已赶至卧灵山,正撞见鹤仙人大发淫威,追迫罗羽杉。 鹤仙人听着丁寂贬损自己,不怒反喜,面色木然道:“我找你,自是有事。” 那秀美少妇正是罗牛爱妻秦柔,瞧见无过大师等人昏倒在地,忙扶起罗鲲,想替他解开禁制。可鹤仙人的手法十分精妙,兼之劲力浑厚,她连试几下也未能奏效。 丁寂走上前道:“罗婶婶,我来试试。”掌心一贴罗鲲胸口,运起化功神诀,化解去他经脉中的淤积魔气,不一刻便有了效用。 罗鲲一跃起身,张口便叫道:“罗师叔,两位大师和无哀师伯都教那妖女毒翻了!” 罗牛一凛,看向尹雪瑶道:“这位姑娘,还请你先赐下解药。” 尹雪瑶淡淡笑道:“他们功力深厚,不用三个时辰就能醒转,何必再浪费解药?” 丁寂叹了口气道:“尹姑娘,这么躺上三个时辰也不好受,还是请你行行好吧。”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五章 以德服人 他话尚未完,井下阴风乍起,万劫天君已化作一束血影掠出,与鹤仙人狭路相逢,不由分说地对撼一招,各自负伤收手。 鹤仙人正伫立原地运气疗伤,尹雪瑶已问道:“丁寂,小蛋呢?” 丁寂看看地上的无果大师三人,狡黠笑笑道:“我急着给他们想法子解毒,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小蛋去了哪里。” 尹雪瑶冷哼一声,道:“你这小鬼头,到哪儿都不肯吃亏。”也不见她有何动作,地上的三人却齐齐发出呻吟,身躯一动苏醒过来。 这时又听井里头风声连响,姬榄、罗礁、曾山一一跃出,后面无痛大师、淡嗔师太等人亦鱼贯而出。 尹雪瑶望见丁原横抱着小蛋出来,先是一喜,继而又一惊道:“小蛋怎么了?” 曾山抢先回答道:“他受了重伤,丫头你是谁,小蛋的相好么?” 尹雪瑶眉宇一挑,半嗔半怒应道:“你这糟老头恁的胡说,到底是谁打伤了他?” 曾山笑道:“你不否认,那就是我说对了。伤小蛋的是万劫天君,他往哪儿跑了?” 尹雪瑶尚是第一次听说万劫天君的名头,但也猜到便是方才冲出古井的血影,伸手往他逃遁的方向一指道:“他和鹤老魔对了一掌,受伤不轻,已逃下去了。” 淡嗔师太叫道:“他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定然逃不远,咱们快追!”引着一众两派高手顺着尹雪瑶指点的方向御风追去。 曾山摇头喃喃道:“不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得跟下去照顾这帮徒子徒孙!”一晃身追上淡嗔师太等人,远远传声道:“你们都别急着走,等我老人家回来好好聊聊!”话音犹在耳畔,人早已没了踪影。 那边盛年、罗牛和丁原小别重逢,也是欣喜,但强敌当面实不宜过多寒暄,丁原上前两步道:“鹤老魔,你划下道来,丁某接着就是!” 不料鹤仙人只是一摇头,道:“我来此并非找你算帐,而是要和丁寂说一句话。” 丁寂奇道:“你跟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劝你赶紧回返北海好好修炼,说不定老天爷大发慈悲,会让你安然度过天劫。” 鹤仙人“嘿”了声,蓦地改用传音入密对丁寂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纵声道:“丁原,咱们的梁子留待一年之后,地点由你选定,届时放出消息,贫道自会赴约!”说罢转头望向尹雪瑶道:“丫头,你是留下还是跟我走?” 尹雪瑶秀眉轻蹙,冷冷道:“你何必多此一问。” 鹤仙人目光掠过小蛋,强按下杀机,哈哈一笑道:“你别后悔!”飞身远扬。 丁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料鹤仙人竟主动退走,倒是少了一番麻烦。至于一年后的战约,他自是无所畏惧,此刻更不放在心上。 姬榄关心外孙,没跟着淡嗔师太等人追杀万劫天君,见丁寂自听了鹤仙人的传音入密后便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不由奇道:“小寂,那老魔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丁寂如梦初醒,说道:“没什么,外公不用担心,更不必理会鹤老鬼的胡言乱语。” 所谓知子莫如父,丁原却明白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但他一向放手任爱子闯荡,这时也不去追根刨底,暗道:“这小子越是不说,此事便越有玄机。但他已是成人,自该独立面对风雨,我又何苦越俎代庖?” 说话的时候,盛年和无怨大师已将失散在血路迷阵内的云林众僧接引上来。姬榄环顾左右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到村内找间空屋安顿伤者。” 这些人里无涯方丈和小蛋均伤势严重,至今昏迷不醒。一正大师的情形虽然好些,但也元气大伤,连走路都显得蹒跚。但老和尚极是要强,不肯让人搀扶,勉力拄着降魔金杵跟了上来。 于是众人在打谷场旁找了一座院落安歇下。此处想是淡家村少有的大户人家宅院,里面三进跨院,房间甚多甚大。 丁原和罗牛又率了部分高手出村追捕万劫天君,留下盛年在此间坐镇。 小蛋被安排在了一间朝南的厢房里,因为床上的被褥等物均已破旧肮脏不堪,只得找来些乾草铺垫。无涯方丈则被安置在更后一进院子的厢屋里休养,自是由云林禅寺的专人负责照料看护。 盛年也顾不得自己的伤情,将一番琐碎杂务稍做安排,即入屋为小蛋诊治疗伤。 云林禅寺众僧感念小蛋舍生救下无涯方丈,竟送了一整瓶的玉露百洗丸,再加上罗羽杉随身携带的冰莲朱丹,他伤势虽重,却已渐渐稳定下来。 盛年不放心,又替小蛋把了会儿脉。罗羽杉关切道:“盛师伯,小蛋情形如何?” 盛年收手回答道:“他虽在昏迷中,却已晋入先天之境,体内真气正运用一种极其精深玄妙的功法自行疗伤,故此复原的速度远远超过常人。只因先前伤势着实过重,可能要等到今天晚上才能醒转。” 罗羽杉稍感欣慰,说道:“盛师伯,这儿由我和小龙守护,您赶紧静修疗伤吧。” 盛年微微一笑,起身道:“也好,外面有无哀师兄守着,有事你只管来找我。” 罗羽杉不觉俏脸微红,心想:“我和小蛋的事绝难逃过盛师伯他们眼睛,看来需得向爹娘说明清楚才好。” 她凝视着榻上昏睡的小蛋,心潮起伏,悲喜难言,更惦念着前去追索敌踪的父母。 忽然,门外的无哀道人低声喝道:“站住,没有盛掌门的允许,谁也不得入内。” 接着响起尹雪瑶冰冷的嗓音道:“小蛋是我北海门掌门,我身为他的同门师长,为何不能进去相见?贵派未免管得也太宽了点儿。” 无哀道人适才曾被尹雪瑶毒倒,这会儿和她说话语气自然不会好到哪儿,漠然道:“常公子是盛掌门特意交代贫道守护的贵宾,岂能让不相干的人惊扰他休息?” 尹雪瑶心头愠怒,正盘算是否要再给这不识相的道士点苦头尝尝,厢房门一开,罗羽杉站在门内说道:“尹仙子,请进。” 无哀道人皱眉提醒道:“羽杉,此女浑身是毒,阴险狡诈,你可要多加提防。” 尹雪瑶闻言,轻蔑一笑道:“道长心存戒备,步步为营,便以为能就此防住我了?” 无哀道人突觉双脚一麻,两道冰流顺着小腿急速向上蔓延,不由得脸色大变,怒喝道:“妖女你——” 尹雪瑶嘿嘿笑道:“这只是给你一个教训,往后见了我最好客气点儿。”左袖在身前轻轻一拂,无哀道人腿上的冰麻立时消解,却双腿乏力,险险软倒。 尹雪瑶不再理他,闪身进了屋,瞥过榻上的小蛋,挥袖合上门道:“罗姑娘,先前的事多有唐突,你莫要往心里去。” 罗羽杉没想到她会主动向自己道歉,嫣然一笑道:“我事后方想明白,你出手毒倒无果大师他们,是担心激战之下会被鹤仙人所伤,故而有意维护。这般苦心,晚辈相谢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 尹雪瑶微笑道:“罗姑娘,你可把我想得太好了。”心下寻思道:“这丫头冰雪聪明,兼之容貌品性气质俱佳,难怪将小蛋迷得神魂颠倒。” 她走近榻前,替小蛋诊脉,一察之下即知他性命无碍,又说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小蛋,便在屋里等他醒转。”说着往窗下的椅子里一坐,不再言语。 霸下疑惑道:“曾婆婆,你要问我干爹什么事,说不定我也晓得。” 尹雪瑶摇头道:“我只问小蛋一人,你也未必有他清楚。” 于是二女便在厢房里静候小蛋苏醒,不知不觉日头往西偏斜,夕阳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户洒进屋内,照射出一条条满是尘灰的暗红光柱。 这时候追杀万劫天君的各路高手陆续而归,均未寻到老魔踪迹。 丁原等着了罗牛,相携进了盛年静修的堂屋。盛年闻声张眼,收了功诀笑道:“丁师弟,亏得你和小蛋及时赶到,不然昨夜之战后果难料。” 丁原在盛年对面落座,说道:“盛师兄,我本已托了雪儿前往翠霞山邀你前来,却不想你竟先一步到了卧灵山。有一桩事情,我正想要找你和阿牛商量。” 罗牛坐到丁原身边,困惑道:“到底什么事,需得你将我和盛师兄都邀到这里来?” 丁原舒展灵觉察看了一圈屋外动静,确定不会有人偷听到,才徐徐回答道:“我日前无意发现了老道士转世后的下落,你们猜他如今在哪里?” 盛年和罗牛齐齐一震,罗牛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失声道:“你找到师父了?” 丁原微笑道:“更确切的说,是我找到了淡晚,且至少有九成把握。” 盛年双目炯炯放光,沉声道:“他在哪里?”以他平素的涵养气度,说这四个字的时候,语音里竟也出现了一丝颤抖,自是心情极为震撼。 丁原朝屋外一指,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这个人我们都早已认得。” 盛年若有所悟,沉思不语。 罗牛已迫不及待道:“丁小哥,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师父他老人家转世之身究竟在哪儿?” 丁原道:“就是小蛋!我携着他前来淡家村,为的便是求证此事。” 罗牛瞠目结舌道:“小蛋,怎么可能?”想着自己与他三年前就相识,可浑浑噩噩间全没想过,这个少年就是失踪多年的淡晚。 盛年长吁一口气,低低道:“为何我一直没有想到这点?” 实际上他当日对小蛋的身世曾起过疑窦,特意向常彦悟相询,却教对方一番谎话搪塞了过去。若是当日常彦悟便将实情相告,小蛋的秘密亦绝不会直到今天才被丁原揭出。 当下丁原将自己如何发现小蛋身世之谜的来龙去脉详尽说了,最后道:“虽然我还没有问过羽杉,但料来小蛋天性质朴,绝不会对我撒谎。” 罗牛兴奋难当,腾地站起身道:“我马上去找羽杉问个明白。” 盛年一贯持重,尽管内心的激奋之情殊不下于罗牛,但脸上仍保持着镇静神情。 他启口说道:“阿牛,你不必去找羽杉了,此事绝错不了。小蛋在紫竹轩作客时,大黑一反常态,终日守在他门前,表现得异常亲热。那是它天生的敏锐灵觉,已比我们早一步发觉了淡晚。” 蓦地窗外曾山问道:“你们为何突然说起了淡晚?”一推门,就进到堂屋里来。 丁原早已察觉曾山往这儿过来,心里也存着对他的更大疑惑,故而没有出声点破,让此老自个儿兴冲冲地撞了进来。 盛年将丁原的发现照实说了,曾山一拍大腿叫道:“我说这傻小子恁的了得,闹了半天敢情是老道士转世。你们想验明他的身分,压根不用去找罗丫头。我老人家这儿还有一个法子,管保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他故作神秘的一笑,压低嗓门道:“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当年淡一师侄在羽化飞升前,曾以莫大神通为淡晚开筑灵泉仙流,令他尚在襁褓之中,便拥有一身极上乘的玄门神功。 “我老人家只需摸一摸小蛋胸口背心,就能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失踪了十七年的小淡晚。” 盛年三人神情一震,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同时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牛眼圈一红,说道:“不会错了,是小蛋,一定就是小蛋……天幸,终于教咱们找回了恩师的转世之身,我、我……”语音渐渐哽噎,竟再也说不下去。 丁原按了按阿牛宽厚的肩膀,心中同样感慨莫名,千言万语亦不知从何说起。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还是盛年首先回过神,问道:“师叔祖,您老人家这多年了无音讯,莫非是一直待在了古井下头?” 曾山翘起二郎腿,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了,不提了。还好找回了小淡晚,不然我老人家可真没脸再见你们兄弟三个,更对不起已然飞升仙界的淡一师侄。” 原来当时淡一真人曾经暗中托付曾山为小蛋护法,以免灵泉仙流岔气爆发时危及他的性命。于是乎曾山在卧灵山中暂住下来,悄悄看护小蛋,却连盛年等人也没透露。 可他老人家终究是个闷不住的性子,日子稍久便忍不住隔三差五地往外溜达,时不时地找些熟人故交打打秋风解解馋。 哪知一日半夜他乐呵呵从云幂宫石玑娘娘处作客回返,甫一走近淡家村,即察觉大事不妙。只见倾盆大雨里,村民尸横遍地,几无一活口,死状甚为凄惨离奇。 他大惊之下赶紧寻找淡晚踪迹,可翻遍整座淡家村,也没找着。曾山自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当即开启天眼四下搜索,终教他发现到百年古井下的血海之谜。 也是他艺高人胆大,兼之找寻淡晚心切,毫不犹豫地孤身闯入血海,正撞上了在此蛰伏休养的万劫天君。 这老魔自潜龙渊一战后,被丁原等人险些打得万劫不复,又教玉牒金书封印魔窍,虽藉着血海侥幸逃脱,却也奄奄一息,昏睡过去。 他这一睡就是三年,才在日前将将苏醒,神智稍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毫不客气地摄了淡家村数百男女老少的精魄,以补充魔元。 亏得小蛋有灵泉仙流庇护,又因万劫天君道行大幅减弱,方始幸免于难,为误入此间的常彦悟偶一良心发现,抱养而去。 这段曲折内情曾山自是不知,还当万劫天君识破淡晚的真实身分,有意报复。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便在血海中展开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搏杀。万劫天君终究元气大伤,竟斗不过散仙之体的曾山,当下急中生智用血煞罡柱将此老困住,一晃已是将近二十年。 这段前因后果曾山自觉丢脸,不好意思向盛年、罗牛和丁原提及,又怕他们追问,跳起身道:“走,咱们去看看小蛋,这小子也该醒了。” 四个人走出堂屋,穿过院子来到小蛋的厢房前,正巧碰见同是前来探望的无涯方丈、一正大师等云林众高僧。 无涯方丈也是刚刚醒转,面色苍白,双目晦暗,靠着无怨、无痛二僧搀扶才勉强能够行走,见着众人当即双手合十施礼。 盛年道:“大师的伤可好些了,为何不在静室休息?” 无涯方丈气虚道:“老衲今晚便要回返云林禅寺疗伤,想在行前再见小蛋一面。” 一正大师苦笑道:“我们留下非但帮不上忙,反成累赘,不如早早回寺。寺中众僧除无果、无因两位师侄护送方丈离去外,其他人尽数留下,听凭盛掌门调遣,只盼能早日诛灭万劫老魔,为天陆除一大患。”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推门进了厢房。罗羽杉起身见礼,尹雪瑶却视若无睹,漠然坐在窗口前,静静望着屋外的月色。 无涯方丈走到榻前,注视着小蛋的脸庞,关切道:“他还没醒么?” 罗羽杉点点头,盛年说道:“小蛋的伤已不打紧,想来至多个把时辰就该醒了。” 一正大师的情形较之无涯方丈也好不到哪里去,沉声道:“我们就不等他醒来了。请盛掌门转告小蛋施主,日后若有急难,敝寺千多僧众连老衲在内,俱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以偿今日之恩。” 盛年微笑道:“大师言重了,我替小蛋先谢过诸位。” 一正大师摇头道:“他救老衲与三位师侄在前,又舍命从万劫天君手中夺下敝寺方丈,此等恩德岂是我们只字片语补报得了?这少年虽出自叶无青门下,但一身侠骨仁心,连老衲亦自愧不如。” 以他的身分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是发自肺腑,由衷地感念小蛋舍身相救之情。 盛年等人既知小蛋身世,听闻之下又是欢喜又是自豪,直比一正大师夸赞自己还要欣慰高兴,齐齐道:“大师过奖了,在下自当转告。” 一正大师微微颔首道了声谢,与无涯方丈等云林诸僧朝着榻上兀自昏迷沉睡的小蛋躬身一礼,说道:“盛掌门,老衲与方丈师侄先行告辞了。” 丁原目睹情景,心里嘿嘿一笑道:“当日我横扫云林禅寺,连败包括这老和尚在内的数名高僧,也不见他们心服口服。而今对着小蛋,这些和尚却心甘情愿地躬身施礼,敬爱有加,实是个异数。” 再想到老道士生前为云林众僧所迫,力战牺牲,转世后竟阴差阳错成了他们的恩人,令无涯方丈、一正大师这等泰斗人物亦要折腰拜谢,得意之中多少又夹杂着一丝唏嘘,直感到一饮一啄因果循环,冥冥里自有天数。 盛年等人送众僧出屋,在大门外依依惜别。 无涯方丈和一正大师在无果、无因二僧的护法下御风而去,盛年目送良久,直至四人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丁原看左右无人,问道:“盛师兄,等小蛋醒转之后,咱们是否要告诉他身世?” 盛年沉思片刻,望向两位风雨与共,生死相依多年的师弟,说道:“等一等罢。” 罗牛皱着浓眉道:“那怎么行,咱们焉能眼睁睁瞧着他再回到叶无青身边?” 盛年苦笑道:“阿牛,你要明白,他毕竟只是师父转世投胎后的又一生,况且年及弱冠,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张,许多事咱们不能越俎代庖,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淡晚的身上,否则很可能适得其反。” 一直在旁久不言语的曾山拊掌道:“不错,无论如何真正的淡言师侄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去世啦,现在的小蛋虽是他的下一世,但毕竟他俩不是同一个人。” 罗牛急道:“可你和叶无青有五年之约,要为淡怒师伯和战死的同门报仇。届时小蛋若出手襄助叶无青,又该如何是好?” 盛年沉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愿向他说出真相。” 四人一阵沉默,丁原体悟到盛年的用心良苦,颔首道:“也好,等咱们和叶无青恩怨了结后,再告诉小蛋真相亦是不迟。” “还有一件事我想先提醒大家。小蛋如今的修为尽管不弱,但仍欠缺磨砺,且心地单纯善良,很容易落入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盛年续道:“所以他的身世咱们必须严加保密,莫让那些或明或暗的仇家寻他麻烦。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暂时也不要让他们知晓。” 曾山笑问道:“那羽杉丫头呢?我老人家一眼就能看出,她对小蛋可关心得紧啊。” 盛年摇摇头道:“最好也别说。并非我信不过羽杉侄女儿,只因事关重大,更涉及到小蛋的安危和未来,只要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过早泄露的可能。” 曾山见罗牛低头良久不语,以为他正为此事犯难,问道:“阿牛,你没事吧?” 罗牛一猛然一醒,道:“我没事,咱们这就回屋去瞧瞧我师——小蛋有没有醒。” 四人沿原路往回走,却撞见了丁寂正要出门。曾山对这古灵精怪,酷似丁原当年的晚辈极是喜欢,问道:“小寂,有什么好玩的事吗,怎不带上我老人家?” 丁寂笑道:“我去迎一迎娘亲,你去不去?” 曾山一听大失所望,挥挥手道:“去罢,去罢,我还有正事,不陪你胡闹了。”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六章 问缘紫佩 四个人都惦记着小蛋的事情,对丁寂的离去也没多想,回到了厢房。 小蛋仍然未醒,罗牛见盛年、丁原和曾山均已在榻前坐下,望了眼爱女,吩咐道:“羽杉,我有件事情要问你,出来一会儿。” 盛年等人只当他要向罗羽杉求证玉佩的事,也不在意,由着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 罗牛走到院外的一株榆钱树下站定,环顾左右无人,说道:“羽杉,听说小蛋曾将一枚紫竹玉佩送给了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罗羽杉一怔,俏脸红了起来,暗自疑惑道:“小蛋何时将这事也告诉我爹爹了?” 但父亲之命终究不便违拗,她从领口里解下那枚玉佩,递给了罗牛。 罗牛接过玉佩,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只需一眼他即已确定,手中的这枚紫竹玉佩,正是当日卫惊蛰挂在淡晚脖子上的那块无疑。 想见那时情景,罗牛的双目湿润,紧紧握住玉佩,久久说不出话。 罗羽杉诧异道:“爹爹,您怎么了?”连问两声,罗牛方才听到,“嗯”了声,将玉佩还给女儿,考虑着如何向她启口。 罗羽杉再是冰雪聪慧,又怎能猜到其中内情,将玉佩握回手中,就听罗牛问道:“羽杉,你和小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何送你玉佩?” 罗羽杉双颊有若霞烧,默然半晌后用蚊蚋般的声音道:“爹爹为何要问起这个?” 罗牛察言观色,越发应证猜测,问道:“你们是不是私定了终身?” 罗羽杉本就打算将自己与小蛋的事情向父母坦承,没想还没开口罗牛就先问了出来。她又羞又喜,低低道:“我正想将此事禀报您和娘亲。” 罗牛心一沉,爱女和小蛋两情相悦早有徵兆。他为人虽有些木讷憨厚,但毕竟是过来人,又岂会一点儿也没察觉?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听得爱女亲口承认,罗牛顿时心乱如麻,脱口道:“不成,万万不成的!” 罗羽杉一惊,怎也想不到一贯性情随和的父亲,竟会这般斩钉截铁地否决,急问道:“为什么,您不是也很喜欢小蛋么?” 罗牛头大了起来,不敢对视爱女的目光。 他暗暗咬牙心道:“就算小蛋和恩师不是同一个人,可终是他老人家转世之身,焉能和羽杉结成夫妻?那我、我岂非成了天下最最大逆不道之人,不但亵渎了恩师的一世英名,更败坏了师门的清誉!” 这事若换个角度,放在别人眼里未必就是个大问题。可偏偏罗牛天生古板直拗,又对恩师敬爱仰慕至深,几乎到了奉若神明的地步,思来想去都觉得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转世后的恩师,总是大大的不妥。 面对罗羽杉的质疑,他又无言以对,讷讷道:“我喜欢他,不代表同意你嫁给他。” 罗羽杉也一改往日的温顺,固执道:“不,您一定有什么瞒着我。” 罗牛一时理屈词穷,心烦意乱,不知如何应对,却记着盛年的叮嘱,不能将小蛋的身世透露给女儿。他本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红着脸断然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羽杉,你怎地连爹爹的话也不肯听了?” 罗羽杉紧咬朱唇,一言不发。 罗牛见她依旧不愿听从自己告诫,不由一着急说道:“你还不明白么,他是叶无青的关门弟子。两年后咱们翠霞派与叶无青必有一战,你要是和小蛋有了婚约,却教爹爹如何是好?” 罗羽杉心里一凉,问道:“爹爹,这就是您不许我和小蛋交往的真正理由么?” 罗牛面颊火热,避开罗羽杉的视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心虚与羞愧。 正在这要命的时候,忽听不远处尹雪瑶说道:“两位,小蛋已醒了。” 罗牛一凛:“我只顾着和羽杉说话,竟没留神有人走近,不晓得她听到了多少?” 他不便当着尹雪瑶的面和罗羽杉再做争执,语气柔缓了些,匆匆道:“去找你娘亲罢。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须牢牢记在心里,不可告诉别人。” 罗羽杉望着父亲,面色哀婉而倔强地低呼道:“爹——” 罗牛的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下,只当没有听见,三步两步越过尹雪瑶,往厢房走去。 尹雪瑶目送罗牛离去,见一旁的罗羽杉神情有异,便问道:“罗姑娘,你没事吧?” 罗羽杉默默摇首,神思恍惚地与她擦肩而过,朝与罗牛相反的方向走去。尹雪瑶怔了怔,只当她是和罗牛发生了父女之间的寻常口角,也就不再追问。 罗羽杉漫无目的地走出大宅,芳心乱作一团没有头绪的麻线,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阻止自己和小蛋的交往,更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往哪里去。 可无论她行出多远,罗牛的声音宛若梦魇般如影随形,不断在耳畔回响道:“你还不明白么,他是叶无青的关门弟子。两年后咱们翠霞派与叶无青必有一战,你要是和小蛋有了婚约,却教爹爹如何是好?” 难道,这就是爹爹反对自己的理由么?破天荒的头一遭,父亲在她心目中自幼竖立起的伟岸形象霍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没有依照罗牛所想的去找娘亲,只希望能够独自安静一会儿。 然而那声音充满了无可抗拒的力量,兀自纠缠不休,向着自己步步进逼,如同一双无形的魔爪扼得她咽喉几乎透不上气,直要窒息晕厥。 不经意里,她业已走出了淡家村,凄冷空荡的群山在黑暗里伴随着夜风狰狞冷笑。 她的脑海里不停重播着一幕幕旧日的景象,从雪地里与小蛋初识;到同赴翠霞向盛年报讯;再到长亭送别,柳色青青……忽然她若有所觉地低下头,看到仍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枚紫竹玉佩,彷佛有一缕暖意自这寂寥的寒夜里,通过指尖倏忽透入她的心扉。 她蓦地记起,在那北方极地的海天之间,自己和小蛋相依相偎,倚坐崖边,面对着波澜壮阔的沧海,面对着远方点点冰山焕放的玉光,面对着隆隆涛声卷拍云崖,他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彼此许下的海誓山盟。——“只要你喜欢,我就一直陪着你看。” 小蛋低沉的话音,犹如充盈着无与伦比的光亮,一瞬之中将罗牛斩钉截铁的警告彻底湮没,在她心底激荡起丝丝甜意。——“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许骗人。”——“不会,我一定会记得。” 想到这里,罗羽杉的唇角泛起一抹甜蜜的微笑,痴痴凝视掌心里熠熠闪烁的玉佩,轻轻说道:“是了,不仅你记得,我也一样的永远不忘。” 登时满怀的忧愁被吹得烟消云散,她精神一振默默思忖道:“无论爹爹如何阻拦,我也不会离开小蛋。他是魔头也罢、是小贼也罢,自收下玉佩的那一刻起,我这一生一世便已注定是他的人。” 她下定了决心,心思亦变得灵活,细想父亲言辞闪烁的神态,不禁又燃起一线希望道:“爹爹那里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否则他为何又将玉佩交还给我?我需将自己的心意向他挑明,他秉性仁厚宽和,迟早会谅解。” 念及于此,罗羽杉脑海里灵光一闪道:“我何不求盛师伯和丁师叔出面劝说?这世上也惟有他们两人的话,我爹爹最能听得进去,比娘亲还要管用三分。” 她心头郁结稍舒,方始发觉自己已走出淡家村很远,夜色里山村的轮廓影影绰绰,几不可见。 定了定神,她又心想:“盛师伯嗜酒如命,在古井下被困十余日,想必是滴酒不沾。我不妨买上两坛好酒,也能令他有一番惊喜。” 于是罗羽杉仰首望了望天星,辨明四下方向,御风往西北行去。距此约莫一百六十里,便有一座小镇坐落于卧灵山麓间,两日前她与丁原、小蛋亦曾经过。 深夜里山中空无一人,罗羽杉抄近路连越两道山梁,前方隐隐现出一座有几百户人家的镇子,却是黑灯瞎火,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她在镇口的大街上缓缓飘落,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两旁门户紧闭的铺面,不禁心道:“我也忒心急了,深更半夜在这偏僻的山镇上,岂会有酒铺还没关门?” 眼见离着天明至少还有三个时辰,目光略一拂扫,发现在镇首西侧的黄泥路旁,居然伫立着一座山神庙,里头漆黑一团静谧无声,想必没有主持,却正可聊作栖身之所,静待天亮酒铺开门。 她迈步走了过去,来到庙门口见大门虚掩,出于礼数伸手轻扣门上铜环,稍提高了些嗓音问道:“请问,庙里有人么?” 等了须臾,也不见里头有人回答,罗羽杉这才推门走进山神庙中。 藉着幽暗的月色,只见庙内陈设甚为简陋,在正中供奉了一尊泥塑的山神,身上的彩漆斑驳剥落,露出里面乾裂的泥胎。 泥塑前还摆放着一张破旧的供桌,上头祭放有若干三牲瓜果,两边各竖了半截红烛,中间的香炉里积满灰烬。 在供桌前方,并排摆有四个跪垫,表面的粗布不知被多少人的双腿终年磨损,早已破烂。由此可见这小小的山神庙,平日里香火倒也颇为旺盛。 出乎罗羽杉意料之外,在供桌底下竟然还仰天躺着一名男子,只是光线过暗又有布幔遮挡,他的面目不甚清晰,穿着打扮却像个落魄的秀才。 罗羽杉暗自惊道:“我刚才站在门外,为何没有听到此人的呼吸,莫非他已死了?”举步上前,俯下娇躯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那男子毫无反应,半天也不见他的胸口有一点起伏动静。罗羽杉掀起布幔,就见这人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相貌异常秀美,乍看竟有几分宛若女子,可惜脸色灰暗、嘴唇发白,全身肌肉已然冰冷僵硬,似是气绝多时。 罗羽杉心下黯然,惋惜道:“如果我能早两个时辰发现他,兴许能救这秀才一命。明早若有人进庙烧香拜神,乍见着供桌底下的尸体不免会有惊吓。趁着夜深,我还是先将他入土为安,亦算聊尽心力。” 她探手想将这秀才从供桌下抱出,不料指尖拂过心口竟尚有余温。罗羽杉一怔,欣喜道:“说不定他还有救!”当即改变主意探手搭上秀才的右腕脉搏。 这一搭之下罗羽杉禁不住大吃一惊,对方体内居然有一股极为雄浑诡异的真气汩汩流淌,生生不息,功力之强不知胜过了自己多少倍。 不一刻,那秀才的脉搏微微跳动了一记,但十分微弱迅捷,不易察觉。 罗羽杉顿时恍然道:“此人十有八九是魔道高手,不知为何受了极重的内伤昏死过去,封闭神识生气进入到假死状态,运用先天之气疗伤潜修。” 她芳心一定,寻思道:“他虽是魔道中人,可未必就是穷凶极恶之徒。如今性命垂危,流落庙中,我断断不可见死不救。” 罗羽杉取出一枚天一阁秘制的疗伤灵丹,撬开秀才的牙关塞了进去。 丹丸入口即化,也不需他吸吮,自行顺喉而下。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丹丸药力行开,秀才胸口的暖意渐盛,脉搏也逐渐变得有力。 罗羽杉的座师天一阁阁主苏芷玉堪称当世第一才女,家学渊源天资过人,于奇门遁甲、医术占卜之学无不精通。罗羽杉在她门下学艺多年,医道上虽还未臻至妙手回春的境界,可也远胜于一众普通的庸医。 当下她替这秀才推宫行血,再用金针配合他体内的真气流转疏淤通脉,不多时,他脸颊上已隐隐露出一丝血色,脉搏跳动更趋平稳强劲。 罗羽杉见状暗吁一口气,已是香汗淋漓疲惫不堪,收回了玉手在一旁闭目养神。 也不知是多久,忽听那秀才口中发出低低的一哼,眼皮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罗羽杉一醒,注目望去,那秀才的目光亦正略带迷惘地朝着她看来。 两人的视线陡一碰触,罗羽杉不由心中一震,讶异道:“这人的眼神好冷!” 那秀才一声不吭,双目徐徐扫视山神庙,迷茫之色却越发浓重。 罗羽杉浅浅一笑,说道:“小妹罗羽杉,不知公子何以身负如此重伤,可否见告?” 原来适才她查看这秀才体内的伤势,居然寻找不到他受伤的原因。除了体质极度虚弱,气血匮乏散乱外,五脏六腑尽皆完好无损,浑身上下连伤痕都见不着一处。 那秀才恍若未闻,将双目回落在罗羽杉的脸上,声音疲倦沙哑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躺在地上,是谁把我伤成了这样?” 罗羽杉愣了愣,回答道:“这儿是镇外的山神庙,我本想在此借宿半晚,不意见到公子重伤垂危,昏倒在供桌底下人事不醒。小妹救人心切,便没有挪动公子。” 那秀才“哦”了声道:“是你救了我。”双手撑地,迳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罗羽杉忙伸手搀扶道:“你伤势未愈,还是躺着别动,静静休养。” 那秀才身子往后面的供桌上一靠,却立即“嘿”地一声回弹站直,眉宇痛楚的皱了皱,探手往后腰上一摸,捏住了半枚裸露在外的金针。 罗羽杉歉然道:“这是小妹方才替公子疗伤时所用的金针,还没来得及取下。” 那秀才低声道:“不妨!”身躯猛地一振,“嗤嗤嗤嗤”数十根金针齐齐从体内激射而出,在黑夜里划过一束束风驰电掣的精光,整齐划一地钉在了头顶的横梁上,连插入梁内的深浅都惊人的一致。 罗羽杉微凛道:“此人身手恁的了得,伤势复原之快更是匪夷所思。” 她扬袖上卷,收回金针,说道:“请问公子贵姓,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的门下?” 也难怪她会有此一问,天陆仙林年青一代中的俊彦人物,罗羽杉差不多识得大半。可眼前这个年轻秀才看似落魄委顿,名不见经传,偏生一身醇厚的功力深不可测。 前一刻尚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转瞬间便能自行起身,轻描淡写地催动真气迫出金针,且手段之精妙轻松,较之天陆名家亦毫不逊色。 孰料这秀才的眉头皱得更紧,仰面望着山神庙顶,满面大惑不解的低语道:“我姓什么,我为何会躺在这儿,为何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罗羽杉一怔,安慰道:“没关系,想是你神智尚未完全恢复,歇上一会儿就好。” 秀才对她的劝告置若罔闻,呆呆仰望上方,眼眸中缓缓露出焦灼狂乱之色,不停自言自语道:“是谁打伤了我,我又是谁,为什么我全都忘了?” 他的语声越来越急促暴躁,脸上泛起慑人的凶光,近乎野兽般低吼道:“我是谁,我姓什么?谁人打伤了我,你快告诉我,告诉我!” 秀才突然低下头,一把抓向罗羽杉的衣襟,幽暗中俊美的脸庞显得扭曲而狰厉,呼呼粗喘道:“你是谁,你为何会在这儿?” 罗羽杉惊骇之下急忙闪身避让,暗道:“不好,莫非此人是个疯子?” 那秀才右手抓空,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顺手扶住桌案恶狠狠盯着罗羽杉,犹如一头饿疯了的凶狼,双目发出骇人的寒光,喘息道:“快告诉我,我是谁?你一定知道,是谁把我打成这个样子——” 罗羽杉往后退了数步,稳住心神,说道:“阁下问我的,也正是小妹想要了解的。你何不先冷静下来,再慢慢回忆?” 那秀才怒道:“我若想得起来,又何需问你?你明明清楚,为何偏不肯说?”脸上暴戾之气更盛,蹒跚迈步朝着罗羽杉慢慢迫近。 罗羽杉已从最初的震撼中镇定下来,和颜悦色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恰巧进了这座山神庙邂逅公子,其他的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那秀才呆了一下,道:“是了,是你用金针替我疗伤救醒我的。” 他停住脚步,凶色渐渐收敛,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启口问道:“你说你姓罗?” 罗羽杉心情略微一松,思忖道:“瞧这情形,他并非是个疯子,八成重伤之后淤血堵塞脑颅,造成了暂时的失忆。”一颔首道:“不错,小妹正是姓罗。” 那秀才静默了会儿,忽的叹口气道:“对不起,罗姑娘,我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方才对你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罗羽杉含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小妹也有冒昧唐突之处。” 那秀才点了点头,刚要再说什么,猛地身子晃了晃,张嘴又呛出一口殷红的淤血。 罗羽杉扶着他就地坐下,说道:“你现在莫要再胡思乱想,还是凝神疗伤要紧。” 秀才孤傲森冷的眸中闪过一抹感激,默默地合目盘膝,双手在小腹前捏作法印,抱元守一运功疏淤。不消半刻,他全身冒起一团淡淡的暗红雾气,喷出的鼻息如同两缕笔直的烟柱向上升腾,凝聚不散,情景殊为怪异。 罗羽杉心下疑窦丛生道:“这人到底是谁,我救了他究竟是对是错?” 如此到了天明时分,那男子收功睁目,长身而起。不过短短半晚,伤势竟似好转了许多。 罗羽杉暗暗惊异,记着要到镇上买酒,便道:“公子既伤势无虞,小妹便先行告辞。” 秀才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暂时将内伤强行压制了下去,要彻底复原尚需一段时日的静养。罗姑娘,你要去哪里?” 罗羽杉心念一动,思忖道:“此人来历不明,又失去了记忆,无法说清自己的姓名身世。不如我将他引到镇上,或可从那些镇民口中问出端底。” 她微笑答道:“小妹要去前面的镇子里买酒,公子是否同去?” 秀才想了想,似也不愿这么快就与罗羽杉分手,点头道:“好啊,我跟你去。” 两人出了山神庙,走进小镇。 此际天光见亮,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不少铺子陆续开了门,见着罗羽杉和那秀才一前一后走过来,均感愕然。 这些镇民僻居卧灵山中,连县城也难得一去,何时见过罗羽杉这般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瞧得一个个目瞪口呆,全忘了手里的活计。 一名摆摊的小贩咽了咽唾沫,低声嘀咕道:“你娘的,这不是仙女下凡么?” 旁边另一个卖南北货的小贩拎着条晒干的咸鱼,错愕道:“老三,你瞧那不是住在山神庙里的何秀才么,不会是让这位仙女般的姑娘看上了吧?” 那被叫做老三的小贩轻笑道:“你是戏文看多了吧,这酸秀才穷得叮当响,还能癞蛤蟆吃到天鹅肉?多半是他色胆包天,自顾自厚起脸皮跟着人家大姑娘。”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轻,可一来街上清静少人,二来这秀才身负上乘修为,自是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鼻子里低低一哼,双眸中透出一股煞气,直射向二人。 那卖南北货的小贩立时浑身打了个寒颤,手里的咸鱼失神松落。 罗羽杉急忙低声劝道:“只是些寻常镇民,你莫要为难他们。” 那秀才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徐徐收敛眸中寒光,转过头去。 那两个小贩如获大赦,只觉冷汗湿透衣衫,双脚不住打颤发软,差点蹲坐在地。却不晓得若非罗羽杉相劝,两人的性命顷刻间便要交代。在无形里从鬼门关外打了一个转儿,又懵懂不觉地逃了回来。 罗羽杉柔声招呼道:“两位大哥受惊了,你们可认得这位秀才?” 名叫老三的小贩胆子稍大些,又见罗羽杉容颜秀丽绝伦,神态和蔼可亲,渐渐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回答道:“他、他是何秀才,咱们镇上、上的人都认得——” 一语未毕,何秀才遽然晃身越过罗羽杉,探手揪起老三喝问道:“你真认得我?”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七章 邪异少年 老三对着他犀利的眼神,心底一寒险险吓晕过去,颤声道:“我、我——”上牙直打下牙,除了个“我”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浑身颤如筛糠。 罗羽杉心道:“这秀才生性忒的暴戾。”伸手按住他右腕,温言道:“何公子——” 说来也怪,那秀才听到罗羽杉轻柔的呼唤,虽不说话,却慢慢松手放下了老三。 老三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打战怎也爬不起身。罗羽杉心中歉疚,将他扶起抱歉道:“这位大哥,对不起,没有吓着你吧?” 老三只感到罗羽杉柔软细腻的玉指轻轻握着自己的手腕,说不出的舒服,仿似魂魄都飘飘荡荡飞上了天,胆气顿壮了许多,强笑道:“哪有,我胆大着呢。” 旁边那小贩战战兢兢问道:“姑娘,何秀才不就在这儿么,你干嘛还要问咱们?” 罗羽杉道:“他生了一场大病,已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老三“啊”了声,偷偷瞟了眼何秀才,诧异道:“这小子真他娘的邪门,明明胳膊又细又嫩,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家。可才一宿没见,怎换了个样儿?刚才瞪我一眼,那眼神就像要杀了老子一般可怕。” 身旁同伴回答道:“这何秀才上个月才到镇上。听他自己说,是往京城赶考的路上遇见了山匪,半夜里偷跑出来,现在借宿在镇子外头的山神庙里,白天就在十字街摆摊卖字算卦,积攒盘缠。其他的咱们也不清楚。” 罗羽杉心里疑惑道:“这么说来他岂非是个普通的潦倒秀才,何以身怀绝学?难道是深藏不露,别有用心?” 何秀才也静静听着那小贩的述说,面色困惑若有所思,似乎正循着这些线索追忆自己的过去,低语道:“我姓何,是个赶考秀才?”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眼中又现出一股狂暴的光芒,低喝道:“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是个卖字算卦的秀才?我为何要去赶考,又怎么会被山匪绑劫?” 陡然探掌凌空拍出,“砰”的一响,对面街边一块硕大的磨盘灰尘飞扬,化作齑粉。 老三与那小贩“扑通扑通”,又吓坐在地上,魂不附体道:“兴许、兴许是咱们眼花认错人了,你、你不是那个何秀才……” 秀才闻言更怒,森然道:“你们一会儿说我是,转眼又说不是,想消遣人么?”双眉立起,一只左手血气充盈举到面前。 罗羽杉原想从这两人口中问明他的来历,孰料越问越是蹊跷。若说这秀才故意在隐瞒身分,却又不像。但那两个镇民也绝无认错人的道理。 她挡到两个小贩身前,说道:“何公子,咱们到十字街口去看看罢。” 秀才凝掌不动,眸中闪烁着妖艳的冷焰,与他俊美年轻的相貌极不相称,问道:“你也相信我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何秀才?” 罗羽杉不置可否道:“这两位大哥想来不会说谎,你莫要生气,咱们再查就是。” 何秀才缓缓垂下左掌,沉声道:“好吧,我听你的。但你一定要帮我弄清楚。” 罗羽杉颔首道:“公子放心,小妹定会帮你查明。”心中想道:“好在盛师伯、丁师叔和我爹就在左近,若实在不行,便带这位公子前往淡家村,终可查个水落石出。” 她正想着的工夫,忽听街头有人唤道:“这不是羽杉么,你怎会跑到镇上来?” 罗羽杉闻声望去,只见姬雪雁风尘仆仆沿街而行,朝着自己走来。当她的视线落在罗羽杉一侧的何秀才身上,情不自禁地一愣道:“这人是谁,为何我一眼见着他,便莫名地生出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罗羽杉迎上前道:“姬婶婶,我是来这儿给盛师伯买酒。” 姬雪雁笑吟吟道:“啊,还是你想得周到。你们找见盛师兄和无涯大师了?我刚从翠霞山赶过来,正打算在镇上找人询问前去淡家村的路径。” 她虽是在对罗羽杉说话,可眼睛依旧注视着那名陌生的秀才,心间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冰寒,隐隐觉得像有什么绝大的危险潜藏在了眼前,偏又说不出来。 那秀才听到盛年和无涯大师的名字,眉眼不经意地一动,好像也在苦思冥想自己从哪儿曾经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头,可记忆里照旧是一无所获。 罗羽杉回答道:“他们都在淡家村,连我爹和娘亲也都赶来了。姬婶婶,等我买了酒,再陪这位公子去过十字街口后,便和您一起回去。” 那秀才冷冷一哼,不悦问道:“罗姑娘,要是去过十字街口我仍旧记不起自己呢?” 姬雪雁听他开口,遽地一震,心道:“这声音语气恁的熟稔,我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转向罗羽杉问道:“羽杉,这位公子是谁?” 罗羽杉三言两语将自己在山神庙里的遭遇说了。 姬雪雁饱经磨难,心思自不似罗羽杉那般单纯,听得疑云大起寻思道:“此人有如许可怖的修为,又焉能被寻常山匪所擒?以他的身手,若曾在天陆行走过,我又岂会从未听说?他无巧不巧,又何以流落到卧灵山中?” 那秀才脸上流露出不耐,催促道:“罗姑娘,我们是否该走了?” 罗羽杉已对他的性情有所了解,也不以为忤,道:“姬婶婶,咱们先去买酒。” 那秀才猛回转过身,目射寒光紧盯姬雪雁娇美的脸庞,冷然道:“我不要她跟着。” 罗羽杉不解道:“这是为何?姬婶婶是小妹的尊长,并非外人。” 那秀才心中也说不上原因,然而潜意识中却对姬雪雁有着无比的厌恶与戒备,生硬道:“我不喜欢她,更不想有人跟着咱们。” 姬雪雁的心头蓦然掠过一道灵光,直觉得这年轻秀才的眼神、语气乃至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孤僻凶戾神态,无不像极了一个人。或者,更加确切的说,是像极了一个本该覆灭多年的大魔头。 她在翠霞山业已获悉盛年等人此行的原委,这时无端地升起一缕寒意,暗暗运功护体,问道:“羽杉,你们在淡家村有没有遇到万劫天君?” 罗羽杉回答道:“有啊,前晚丁师叔他们在淡家村的百年古井下激战一场,将老魔打成重伤,可惜还是让他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说到这里她脑海里一记电闪,霍然想道:“这何秀才也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倒在山神庙里,而且记忆全失说不清自己的来历。世上又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她心念尚未落定,姬雪雁玉容陡变,红莲仙剑铿然出鞘,一式“投鞭断流”劈向何秀才,娇喝道:“羽杉快走,那老魔已附体在何秀才的身上!” 此刻她对这秀才的真实身分已确认无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是真的丧失了往昔记忆,还当是另有毒计,在故意使诈赚骗罗羽杉,故此毅然拔剑出招,宁可拼得自己性命不要,也需将这少女救出魔爪。 那秀才听见姬雪雁的断喝,心里亦是一震,觉得“万劫天君”这名号异常熟悉亲切,但一时半会儿却无暇细想,弹指点开姬雪雁的仙剑,问道:“你说我是谁?” 姬雪雁右臂如遭电击,仙剑险些脱手,却恐对方伤了罗羽杉,一咬牙挥左掌劈落道:“羽杉,快走!” 罗羽杉又焉肯舍下姬雪雁独自逃生,见那秀才闪过掌势,屈指欲弹,连忙挥剑截击道:“姬婶婶,你先走!” 那秀才劈手夺过玉缘仙剑,目不转睛迫视姬雪雁,喝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姬雪雁寒脸不答,袖中掠出一束翠色光芒,正是东海灵空庵的佛门至宝天心碧竹,直射那秀才面门,却心知彼此修为委实天差地远,今日已是在劫难逃。 “咄!”秀才右手食指在天心碧竹上一点,身子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暗自恼怒道:“要不是我强压伤势无法全力施为,哪容这妇人逞能?” 可相形之下姬雪雁吃亏更大,身不由己连退数步,胸口气血翻涌已后继乏力。 她正惊骇间,突然听到高空上遥遥传来罗牛的声音道:“雪儿姑娘!” 姬雪雁大喜过望,勉力提气扬声唤道:“阿牛快来,万劫老魔正在这里!” 那秀才听她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什么“万劫天君”,偏偏怎都记不起自己的过去,心情愈加的焦灼暴燥,不由凶性大发,喝道:“贱人!”眸中血光暴涨,幻出两束殷红剑芒,朝着姬雪雁的娇躯飙射而去。 不料罗羽杉奋不顾身从旁掠上,堪堪挡住姬雪雁,劈出玉缘仙剑,斩向血瞳剑芒。 那秀才一惊,怒道:“你找死么?” 电光石火间射出两枚天择芒,后发先至击中剑芒,身形直比他的话音还快,一闪一晃欺至罗羽杉身侧,探手扣住她左腕向后一拉。“砰砰”爆响中剑气迸散,血光如潮四卷,却未伤到罗羽杉分毫。 罗牛犹如神兵天降,御风赶至,沉金古剑排山倒海般向着那秀才握着罗羽杉玉腕的左手劈落,沉声喝道:“放开我女儿!” 秀才暗自凛然道:“此人剑招端的精湛雄浑,竟是这姑娘的父亲!” 料定罗牛不会伤了自己的爱女,顺势一带将罗羽杉挡到身前,嘿然道:“撤剑!” 罗牛身经百战,剑法早已臻至收发由心的大成境界,见状不假思索横转仙剑护住前胸,左手迸指拍出,顿时幻出重重掌影,虚实莫辨浑若天成,已然施展出悟自天道星图中的旷世绝学“生生不息掌”。 那秀才眼见这“生生不息掌”宛若水银泻地,无懈可击,亦不敢怠慢。 他挟着罗羽杉飘身飞退,寻思道:“若要打退此人,尚需费上一番手脚,万一激出内伤未免得不偿失。更不晓得稍后他们会否还有帮手赶到,我不妨先脱身远扬。” 一念至此,劲透指尖制住罗羽杉经脉,冷冷一笑道:“好功夫,后会有期!”右掌凌空摄过街边那两个吓瘫了的小贩,分别撞向罗、姬二人。 罗牛左手接住小贩,右手沉金古剑气势澎湃往那秀才眉心刺去,却因投鼠忌器,手下仍留了三分余力未发。 孰料那秀才陡然化作一束血电裹挟起罗羽杉的娇躯,“呼”的一声遁入脚下的长条石街面。沉金古剑赫然走空,“铿”地劈在坚硬的石板上,轰出三尺余深的一个大坑,尘土弥漫中已不见爱女与强敌的踪影。 姬雪雁稍慢一拍也赶了上来,望着剑坑底下冒起的丝丝水汽,焦急道:“不好,那老魔施展土遁挟持羽杉逃了!” 罗牛一言不发,舒展灵觉直穿石板,全神贯注搜寻两人的踪迹,猛地纵剑腾身,足不点地顺大街向南追下,扬声道:“快找盛师兄和丁小哥!” 原来他和罗羽杉分手后即前往厢房探视小蛋,直到数个时辰后秦柔找来,才发现爱女竟然失踪,便与盛年、小蛋等人分头找寻,恰好在此遭遇姬雪雁。 姬雪雁闻言停住身形,扬手射出一枚信炮。翠绿色的烟花在高空灿然盛绽,即使远在百余里外也能见得分明,但毕竟已远水解不了近渴。 只一顿饭的时间,于姬雪雁而言竟是恁的漫长难熬,直到她从远方的天宇中看到了丁原与盛年的身影,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曾山、秦柔、小蛋和尹雪瑶乃至翠霞、云林两派的高手亦从四面八方陆续赶至。小小的一座荒僻山镇何时出现过数十名剑仙般人物齐齐踏至的情景,那些镇民又是惊惧,又是好奇,躲在街边兴奋地张望不停。 姬雪雁已顾不得那些镇民一声声大惊小怪的欢呼,玉手一指正南道:“快,万劫天君!”不待她的话说完,曾山“啊哈”一声抢先冲了出去。 丁原见爱妻面色苍白,关切道:“你先凝神调息,再慢慢赶来!”追着曾山而去。 众人也无暇询问原委,纷纷御风急追,惟恐又将万劫天君放虎归山。 这般全力奔袭之下,众人身法修为的高低便即一目了然。 曾山一摇一晃胜似闲庭散步,速度却不亚于御剑而行,只有丁原身若矫龙经天,如影随形不遑多让,其他人尽皆难以望其项背,很快就被甩下一大截,远远瞠乎其后。 盛年和姬雪雁各自有伤,率着大队人马衔尾直追,丝毫不见气虚神疲。 尹雪瑶携着小蛋不紧不慢跟在二人身后,显然未尽全力,教罗鲲等人看得暗暗咋舌,心里均在思忖道:“敢情这小妖女非但使毒的手段出神入化,御风手段亦炉火纯青。” 相形之下秦柔修为稍弱,渐渐落到了后头。她尚不知爱女被擒的消息,心头倒也不怎么惶急,忽听霸下道:“罗夫人,抓着我的身子。” 秦柔一奇,伸手轻轻握住霸下道:“小龙,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霸下笑着一摇头道:“不是,我看你飞得太慢,想帮帮你。”说完龙甲上红光大放,秦柔只觉一股大力涌到,拽着自己身不由己往前疾飞,一眨眼已追到小蛋身后。 秦柔知它是看在爱女面上,有意助自己一臂之力,当下全身松弛,任由霸下施为,感激道:“谢谢你啦,小龙。” 霸下不以为意道:“我听干爹说,在天雷山庄时你待他很好。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当下众人一路向南,追出约有两百多里,出了卧灵山的地界,天色也已大明。 忽然盛年的身速一缓,运气叫道:“罗师弟,丁师弟,可有查到万劫天君的下落?” 小蛋举目眺望,见前方数里外的一片山坳里,丁原、罗牛和曾山三人已停止了追击。罗牛神情焦灼,正和丁原说着什么,听到盛年闻讯,忙仰首回答:“盛师兄,柔儿,羽杉被那老魔抓走了!” 秦柔“啊”地失声,险险从空中栽落,亏得霸下运劲一托复又稳住。 小蛋亦是心神大震,问道:“罗姑娘怎会撞上了万劫天君?” 姬雪雁道:“这丫头说是来镇上为盛大哥买酒,我见着时她已和万劫天君在一起了。”接着便将自己如何偶遇罗羽杉,如何识破万劫天君的真身,乃至出手相搏,罗牛赶到惊走老魔的经过一一说了。 罗牛懊丧道:“那老魔土遁的速度太快,我追到此处便失去了他和羽杉的线索。唉,要是我也会土遁就好了,都是我的错!”说着狠狠一捶自己的脑袋。 众人不清楚端底,误以为他是自责没有照管好爱女,以致让她独自外出买酒,为万劫天君擒去,却都不虞有他。 盛年沉吟道:“或许万劫天君是挟持羽杉深入地底,令咱们的灵觉追索不到。” 他的话音未毕,小蛋突然振腕出剑劈开星门,埋身遁入土下,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姬雪雁“哎哟”一声说道:“这孩子也太过心急了,真要孤身碰上万劫天君,又该如何是好?” 曾山道:“方才我老人家已用天眼神通探查过,方圆三百里内连带地下天上,均皆不见万劫老儿的踪影,小蛋当可无事。” 可他的话不仅没能让秦柔的心放下来,反而愈加绝望,颤声道:“那老魔会抓了羽杉去哪儿?他会不会迁怒在这孩子身上,一掌将她、将她——”嘴唇开合了好几回,最后也没敢将“打死”这两个字说出口来。 众人心情犹如灌铅,久久没了声音。还是丁原问道:“雪儿,你说万劫老魔附身在一个年轻秀才体内,四处找人追问自己的姓名,可是真的?” 姬雪雁道:“自然是真,这老魔惺惺作态,不晓得又在耍什么花招?” 丁原沉思须臾,摇首回道:“未必是惺惺作态,也许他真的失去了先前的记忆。” 姬榄诧异道:“怎么会?这事如果发生在旁人身上,或有可能。但万劫老魔是何等人物,岂能因为前晚一战遭受重创就失去了记忆?” 丁原徐徐道:“以他的心性,根本不屑如此作伪。咱们只想着他万劫不死,二十年后重临天陆,却忘记了潜龙渊一役里除了莫师姐,还有一个人也作出了牺牲。” 罗牛、姬雪雁、秦柔和盛年四人异口同声道:“一恸大师!” 丁原颔首道:“不错,当年正是他自爆元神,以玉牒金书封印万劫天君,使得老魔功败垂成,仓皇逃走。事隔多年,斯人虽没,犹留余泽,那便是——”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凝重,一字一顿道:“玉牒金书!” 曾山一拍脑门叫道:“我怎么把这碴儿给忘了?前晚在井下激战时,你们有没有瞧见万劫老儿胸口有一团金色光晕?十有八九,那是万劫老儿强封玉牒金书后留的印记。他纵有万年不测的道行,却也奈何不得玉牒金书!” 无怨大师眼睛一亮,旋即颓然道:“那又如何,毕竟玉牒金书也没能将老魔封印。” 丁原嘿然道:“多年以来,咱们一直都是听闻先贤遗言,相信用玉牒金书就能彻底封杀万劫天君。可玉牒金书到底会如何封杀老魔,却从来没人能真正弄清楚。” 盛年若有所悟道:“丁师弟,你是说万劫天君突然失去记忆,就是玉牒金书所致?” 丁原道:“这仅只是我的猜测。兴许玉牒金书真正的功效,并非将万劫天君轰杀。需知这老魔乃万世不死的金身,连天界上仙亦奈何不得。 “咱们上回在潜龙渊里九死一生,将万劫天君打成那样,二十年后他又卷土重来,便是明证。” 姬雪雁恍然道:“我明白了!玉牒金书是在釜底抽薪,以莫大法力渡化老魔的凶性,第一步就是先抹去了他的记忆,令他再世为人。” 淡嗔师太苦笑道:“你们的猜想也太过不可思议了吧?难道玉牒金书能让万劫老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盛年道:“丁师弟所言颇有道理。听雪儿说来,万劫天君对羽杉照拂有加,屡次听从劝告悬崖勒马,收回杀手。否则小镇的长街之上,早就血流成河,尸横一地了。” 姬雪雁想起适才惊心动魄的遭遇,心有余悸道:“是啊,我也奇怪,那老魔为何对羽杉言听计从,似乎没有半点恶意。就算是羽杉救过他,以老魔以往的做派,也绝不可能心存感激,特意宽容。” 罗礁不以为然道:“照你们这么说,他已转了性成好人了?那又为什么劫走羽杉?” 曾山插嘴道:“这还不简单?玉牒金书尽管趁着万劫老儿元气大伤之机强力反攻,消去了他的记忆。但这老魔万载道行岂是易与,哪能就此药到病除,立竿见影?我看他擒走羽杉,八成也不见得有甚歹念,说不定还真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恩人。” 秦柔和罗牛听了这话,可是半点也欢喜不起来。 罗牛更是悔青了肠子,此刻若让他用自己的性命换得爱女的平安归来,他亦不会皱一下眉头。至于爱女和小蛋之间的情投意合,则是念头稍一触及,就头大三分。 正这时,小蛋满脸疲倦从土下跃出,“哼”地咽下一口热血,颓然的摇了摇头。 尹雪瑶一手握住他右腕,将自身冰蚕九变的功力源源不绝传输过去,冷然低声道:“傻小子,你不要命了,还敢妄动真气?” 小蛋勉力提气在胸口转了两圈,稍微压下了心头的恶心烦躁,说道:“盛大叔,我要去找罗姑娘,便不久留了。” 盛年劝慰道:“你先歇一会儿,这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咱们都需分头出击,搜索老魔下落。不过你需将伤势养好,否则遇见万劫天君,也救不回羽杉。” 姬雪雁左顾右盼,却是发觉人群里不见爱子影踪,急忙问道:“小寂呢?” 姬榄苦笑笑道:“这孩子着实不让人省心。说是出门接应你,可到现在也没回来。” 秦柔说道:“小寂前脚一走,那位楚儿姑娘也跟着不见了。” 曾山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会不会他们两个骗过咱们这群老家伙,悄悄跑到外面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去了?” 姬榄脸色一变,丁原却道:“不可能,这般情况下,小寂绝不会有如此闲情。” 姬雪雁也赞同道:“多半楚儿是追着小寂去了。可小寂他一个人又会去哪儿呢?”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八章 分飞天涯 丁原记起鹤仙人离去前曾用传音入密与丁寂有过一段极为简短的交谈,于是问道:“尹仙子,你是否晓得鹤老魔究竟和小寂说了什么?” 尹雪瑶却不愿托出实情,淡淡回答道:“他用的是传音入密,我哪里听得见?” 丁原是何等精明机警,隐约猜到尹雪瑶是在故意隐瞒内情。但他生性高傲,也不继续追问,暗暗道:“你既不肯说,我又何需多问。难道要丁某求你不成?” 曾山见姬雪雁在找丁寂,随即也想起一人,问道:“盛年,小卫呢?他怎样了?” 盛年道:“惊蛰正陪着农姑娘云游天陆,散洒农神医的骨灰,无法随同前来。” 曾山大吃一惊道:“什么,农老头死了?当世又有谁害得了他?” 盛年将农百草遇害的经过简略说了,曾山唏嘘不已道:“真是好人不常命,祸害活千年。别让我撞着欧阳老怪,不然非拔光了他的头发扎成扫帚,狠狠抽他屁股。” 这种报仇的法子众人尚是头回听闻,无不莞尔。 姬雪雁叹道:“老爷子只打他屁股委实太轻了些。非但农神医为欧阳老怪所害,连屈箭南夫妇亦不幸丧命在他的奸计之下,可谓是血债累累,罪不容赦。” 丁原闻言问道:“阿牛,翠枫在你庄上修炼,近况可还好?” 罗牛含糊道:“还好,只是这孩子不爱说话,整日都是埋头苦修。” 姬雪雁黯然道:“也难怪他会变成这样,父母骤然离去,这番打击实在太大了点。” 其实罗牛的话已是有所保留。这一个月以来屈翠枫先是放浪颓废,终日买醉,继而又和卫慧情意缠绵,如胶似漆,常常夜不归宿。 罗牛为人憨厚,几次婉转提醒后见屈翠枫仍不思收敛,亦无计可施。 而屈翠枫也不再提及参悟天道星图之事,甚而三五天也不主动来拜见一回。 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实不想在背后指摘屈翠枫的不是,反倒觉得自己教导有失,愧对屈箭南夫妇,着实期望这故人之子有朝一日能够幡然悔悟,洗心革面。 盛年望了望天色,已是日上三竿,说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分头追索万劫天君和羽杉的踪迹。一旦有所发现,即刻利用翠霞、云林两派在各地的关系将消息火速传出。” 无怨大师问道:“盛掌门,此事要不要公告同道,也好多些帮手?” 盛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是万劫天君重出天陆的惊天噩耗?这事就算咱们不说,三五日内同样会闹得满城风雨。 “无怨大师,就劳烦贵寺诸位高僧折返向北搜寻,天陆南方则有敝派负责。无论是谁察探到线索,都切忌打草惊蛇,冒险追杀,需得尽快将消息传出,谋定而后动。” 两人又对联络呼应的细节稍加商量,无怨大师率着云林众僧当即北去。 众人都明白时间紧迫,每晚一刻,找到万劫天君的希望便随之渺茫一分。若让折老魔寻到深山古洞蛰伏下来,再要找寻不啻是大海捞针。 待云林群僧去后,盛年、淡嗔师太与姬榄、罗鲲等翠霞六脉的首座迅速议定了各自的搜索范围和行事原则,随后分向东南、西南各处追去。 而丁原和罗牛两对夫妻亦各为一组独当一面,只剩下身分最高的曾山没有安排。曾山想了想道:“我还是跟盛年一块儿走吧,等他伤好了咱们再分手。” 丁原笑道:“曾老头,别忘了有空去云幂宫走走,可有人惦记着你。” 曾山老脸一红,嗫嚅道:“你这臭小子胡说八道,我老人家哪有工夫去云幂宫?” 霸下不依不饶,连忙追问道:“曾老头,云幂宫宫主不是石玑娘娘么,你认识她?” 曾山在霸下脑门上一敲,心虚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快走,快走!” 小蛋想起一事,问道:“丁叔,咱们什么时候前往神魔之眼?” 曾山好奇道:“神魔之眼,你们去那儿干什么?早八百年前就被天界给封了。” 丁原回答道:“别急,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接着又改用传音入密道:“仙羽幻镜虽然悉数出世,但要开通大罗仙山尚待时日。你需将修为提升到大乘境界,并参悟出四相幻镜的终极妙境,方可前往一试。而我也需要时间炼化大梵仙羽,以争取早日克竟全功。” 小蛋点点头,心道:“我身染绝症,也不晓得能否活到那时候。” 盛年忽然沉声道:“小蛋,咱们这便要分手了。我想知道,你对日后有何打算?” 小蛋一怔,说道:“我想先寻着罗姑娘,然后向师父覆命。” 盛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好,咱们后会有期!” 罗牛迟疑了下,低声道:“小蛋,我对不起你,也害了羽杉。” 小蛋被他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困惑道:“罗大叔?” 罗牛心情矛盾之极,他本就不善言词,此刻越加地不知该从何说起,猛一跺脚道:“小蛋,你多多保重。盛师兄,丁小哥,曾师叔祖,我先走一步!”携着秦柔御风而起,往南追去。 曾山叫道:“好啦,都别婆婆妈妈的啦,不然黄花菜都凉透了!” 盛年一笑而过,与小蛋作别,飘然腾空。 丁原追上道:“盛师兄,我陪你走一段。” 四人飞出一段,回头已不见小蛋和尹雪瑶的踪影,丁原方才说道:“盛师兄,你是否发现阿牛两次三番欲言又止,模样颇为古怪?” 盛年点头道:“他性情憨直,定是有什么事情瞒得很辛苦,却连我们也不肯告诉。” 姬雪雁疑惑道:“会是什么事情,让他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丁原道:“我不晓得,但从他那些不知所云的话语推断,可能与小蛋和羽杉有关。” 盛年猛省道:“他不会是顾念先师的转世之身,私下里要羽杉和小蛋绝交吧?” 丁原轻出一口气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在咱们兄弟三人中,论及对老道士景仰尊崇之情,阿牛当属第一。偏偏他又耿直憨厚,极容易钻牛角尖。一旦对羽杉和小蛋的事有了心结,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 姬雪雁叹道:“也难为阿牛了,说到底自己的恩师是为救他而死,内心的自责岂是岁月能够消磨?可小蛋毕竟不是淡言真人,他也太较真了。” 丁原摇头道:“这家伙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但愿羽杉没事,回头咱们再劝他。” 姬雪雁担忧道:“还有小寂,真怕他又中了鹤老魔的圈套。” 丁原安慰道:“别担心,论及心智,小寂绝不输给鹤老魔。孩子大了,也需让他们独自面对风雨,别总做暖巢里飞不高的小鸟。” 盛年低低道:“南天君,北散人,这漫天的风雨业已来临。” 三人齐齐默然,惟有曾山满不在乎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你们几个越活越胆小了?” 他们的这段交谈小蛋自然无从听闻,他与盛年、丁原等人分手后,便和尹雪瑶一路南下。 因需沿途多方查询万劫天君的踪迹,故而尽管心急如焚,却走得极慢。十余日后两人出了中州地界,进到湘州,他身上的伤也在慢慢愈合。 这日一行辗转行至粤城,此地已属湘州最南端,再往前去不到三百里,翻过靖屏山,便是人人谈虎色变的云梦大泽。 云梦大泽位于天陆东南,按照《天陆山海志》的记载,方圆六千余里尽是一片杳无人烟的泽国,各种致命的魔物毒草遍布泽内,终日阴霾当空,不见一丝阳光,实是令普通人望之裹足的禁地。 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却时常有正魔两道的各派人物出现,或为采撷灵药,或为捕获诸般魔物以供炼化驱使,虽目的不尽相同,但都将这片云梦大泽当作了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二十余年前,轰动一时的正道七大剑派围剿魔教之役,便发生在云梦大泽中。罗牛因祸得福,服食了天地第一灵药三叶奇葩,又参悟到天道星图神功,于此役中一鸣惊人,连败数位正道耆宿。 而今时过境迁,连魔教的教主亦换作了昔日教内的首席护法风雪崖。 而另外三位护法里,出家为僧的布衣大师仙逝于蓬莱仙岛,秦柔的义父雷霆远赴海外仙山,久无音讯,只剩下殿青堂晋升为魔教副教主,襄助风雪崖处理教务。 经过二十多年的休养生息,魔教元气渐复,却始终蛰居天陆南方蛮荒之地,与正道各派相安无事。 两人稍作商量,当即取道入泽。可在云梦大泽里兜了整整一天,莫说万劫天君和罗羽杉的踪迹,就连鬼影子也没撞上一个。 当晚两人寻了一块乾地准备宿夜,小蛋找了些干柴点起一堆篝火。 霸下说道:“这儿魔兽毒虫委实不少,咱们都得警醒点才好。” 尹雪瑶一言不发,玉指分向四面弹出一蓬淡紫色粉末,融入风中如轻纱悬浮。 霸下好奇道:“你洒的是什么东东,能管住多少时辰?” 尹雪瑶淡然道:“这是‘紫气东来’,你只管一觉睡到天亮,不必担心毒物骚扰。” 小蛋在篝火前坐下,低头望着腕上那串逐渐褪色的红绳结,用手轻轻抚转,念及伊人万般柔情,生死未卜,不由黯然神伤。 尹雪瑶瞥过他一眼,问道:“小蛋,如果咱们在云梦大泽仍旧一无所获,你打算怎么办?” 小蛋转动着红绳结,低声回答道:“那就继续往南找。” 尹雪瑶冷冷道:“你可知道云梦泽以南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小蛋没有开口,缓缓站起身眺望南方黑鸦鸦的夜幕,半晌后才用极低的嗓音坚定无比地道:“她一定会等着我。” 尹雪瑶的琼鼻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修长单薄的娇躯伫立在阴潮的夜风里,显得分外清冷孤单。 小蛋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歉仄与不忍,道:“曾婆婆,辛苦你了。” 尹雪瑶背对着他一声不吭,也不知她正在想些什么,柔美乌黑的秀发在风中静静飘扬,轻抚在她有若象牙雕琢般的玉颊上。 过了许久,她忽然说道:“有件事我早在淡家村时就想问你,却一直忍着没有开口,因为我不想你说出谎话来。方丈仙岛遭熔浆焚毁,是否与贯海冰剑有关?” 小蛋心不在焉,更没想到尹雪瑶这话背后隐含的意味,回答道:“我不清楚。” 尹雪瑶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凝视他的双目,问道:“你有没有取到贯海冰剑?” 小蛋先点了下头,而后又摇了摇。 尹雪瑶一怔,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蛋知她在施展读心术,却不以为意道:“我的确见着了贯海冰剑,但没拿走它。” 尹雪瑶大感意外,追问道:“那么贯海冰剑现下又在何处?” 小蛋照实答道:“在丁叔手上。” 尹雪瑶大吃一惊,诧异道:“丁原怎会抢走贯海冰剑?以他的身分又岂会窥觑我北海门的至宝?” 小蛋也不隐瞒,将自己与丁原获取贯海冰剑的经过简略说了,只省去了关于大梵仙羽的一节未提。尹雪瑶面若寒霜,说道:“这是北海门的至宝,你如何能够拱手让人?” 小蛋沉默须臾,说道:“曾婆婆,如果我取回了贯海冰剑,那又该归何人所有?” 尹雪瑶不假思索,冷冷说道:“你是北海门的掌门,此宝自然非你莫属。何况,这件事咱们早在极地仙府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楚了。” 话一出口,顿觉不妥,心里“哎哟”一声道:“不好,我上了这傻小子的恶当!” 果不出其然,小蛋淡淡笑笑,倍感疲倦道:“那就是了,就当我送给丁叔的罢。” 尹雪瑶一时语塞,望着小蛋稳笃笃的模样,火从心起,怒道:“你倒大方得紧,莫非忘了我曾经说过,贯海冰剑是何等神物么?” 小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睡眼半睁道:“您没说错,我曾亲眼见着了它的威力。” 尹雪瑶凤目含煞,却知这小子看似呆傻,可从来都是块硬骨头,想威迫他取回贯海冰剑无异痴人说梦,妙目一转不觉有了主意,唇角逸出一缕笑意道:“好啊,既然你不愿拿回贯海冰剑,我也就无计可施,对不对?” 小蛋的睡意一下子去了大半,隐隐预感到尹雪瑶定是想出了某种对付自己的法子。 说实话,尹雪瑶若冲着他声色俱厉的呵斥怒骂,小蛋倒也不怕,就担心她像眼前这般的满面春风,和颜悦色,令人捉摸不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尹雪瑶看出小蛋眼睛里流露出的戒备和紧张,笑意更浓,接着道:“当时我说过,假如取出贯海冰剑,你我便结为夫妻,令这洪荒至宝世代相传,不落入外人之手。” 小蛋呆呆望着尹雪瑶,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直想立刻掣出雪恋仙剑,施展出十三虚无的遁术,有多远逃多远。 尹雪瑶笑吟吟继续说道:“你说,我有没有带你找到魔崖石刻;你有没有拿到贯海冰剑?就算事后你心甘情愿将它送给了丁原,但也不能否认我已按照约定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那你是不是也该履行接下来的承诺呢?” 小蛋头大如斗,挣扎道:“你虽然这么说过,可我并没有答应。” 尹雪瑶道:“你若不愿答应,又为何跟着我去方丈仙岛,还将贯海冰剑取到了手?” 小蛋明知她在强词夺理,可纵有一百张嘴巴也辩不过尹雪瑶,干脆闭紧了嘴巴。 尹雪瑶以手支颐,想了片刻,微笑道:“好吧,咱们各退一步,要么将贯海冰剑索回交给我,要么履行咱们之间的约定,二者任你选其一。我也不会迫你立刻决定,但在此之前需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免得你耍坏躲逃。” 小蛋愣住了,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蓦地极远处响起的一声凄厉长啸打破了夜色的静谧。 两人齐齐朝着西南方向瞧去,霸下更是惟恐天下不乱地叫道:“好像有人在打斗!” 尹雪瑶道:“听这动静,离咱们还不算太远。” 霸下迫不及待跳上小蛋肩膀道:“干爹,咱们去瞅瞅吧,说不定就是万劫天君呢?”小蛋心一热,点点头挥手发出一道冷风灭了篝火,腾身朝着啸音响起的地方飞去。 两人身法均快,风驰电掣间二十里地一晃而过,只听那啸音一声比一声凄厉,劲力却渐渐衰落,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霸下疑惑道:“这人明明受了重伤,为何还拼命发啸,耗损功力?” 尹雪瑶道:“他定是在用啸音求援,此人修为不弱,但啸音稍嫌霸道尖锐,该是魔道中的一流高手。” 小蛋隐隐觉得这啸音有些熟悉,却绝非万劫天君所发,不知到底是谁会在这云梦大泽中突遭强敌,深陷险境? 没多少工夫,三人已依稀瞧见前方数里地外果然有一群人正在激战。 那发出啸声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原本颇为清俊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口鼻溢血,遍体鳞伤,头顶水汽腾腾,左手持盾,右手握枪,兀自苦战不休。 在他身后尚有一名容貌娟秀的妇人紧紧贴背伫立,同样双手分持着一条软鞭,一柄拂尘,勉力拒敌。她身上好像并无外伤,但面色惨白如纸,隐约透出一层妖艳的绿光,颇似中毒的症状。 在两人身周的泽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十余具死尸,从穿着打扮来看,俱都同出一门,多半是这对中年男女的部属。 与两人相斗的是四名身躯胖大的花衣老妇,一个个满脸横肉,大腹便便,好似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明头发花白稀疏,偏偏穿戴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脸上涂满了厚厚的脂粉,肥厚的双唇还抹了胭脂。 这四名老妇各执一束紫红相间的软绸,围住那对中年男女如走马灯般游走猛攻,一时光澜如虹令人眼花撩乱,数里外都能听见那软绸“啵啵”的破空爆响。 在圈外尚有一名面冠如玉的美男子负手而立,目不转睛关注着场内的激战,神情木然殊无丝毫喜色。 他的身后又有十余名部属侍立,其中一半倒是模样妖娆的女子。 霸下惊愕道:“这不是盘火崖的窦宪夫妻么,那四个妖婆子是谁?为何柳门主在一边袖手旁观?” 小蛋亦是大惑不解,实搞不清这群西域魔道人物唱的是哪一出。 那观战的美男子正是柳翩仙,乍见小蛋等人也暗吃一惊道:“常寞怎地也来了云梦大泽?旁边那黑衣少女恁的冷艳绝伦,这傻小子艳福不浅啊。” 他素来心机深沉,一边心念急转寻思对策,一边堆起笑容,迎上抱拳道:“寞少别来无恙,令师可好?”说话时目光闪烁打量四周,生恐叶无青也在左近。 几番察探之下,小蛋身旁除了那黑衣少女外,便只有一个霸下,当即放下心来,盘算道:“何不趁此机会宰了这小子,一来报了圣淫虫被夺之恨,再则断去了叶无青的左膀右臂,更免得节外生枝。” 小蛋自不知短短瞬间柳翩仙已对自己动了杀机,见他神情谦和朝自己施礼,于是停步还礼道:“我师父很好。柳门主,这是怎么回事?” 柳翩仙打了个哈哈道:“窦崖主夫妇正和云霞四仙切磋技艺,寞少不需理会。” 小蛋年轻,尹雪瑶僻居北海,皆不清楚这云霞四仙是何来历。但瞧她们的模样似乎跟云霞之轻盈柔美浑搭不上半点边,却偏偏起了这么一个优雅飘逸的名头,着实引人发笑。 需知这云霞四仙乃百多年前鹊起于天陆西域的著名魔道人物,本是一胞四胎,又艺出同门,横行肆虐数十年鲜逢敌手。 直到一百四十多年前的蓬莱仙会上,这四人惨败在当时如日中天的魔教教主羽翼浓手下,羞愤欲狂迳自退出仙林,隐居荒山埋头苦修“妖娆神功”,以致于错过了上届蓬莱仙会。 若论及真实修为,当年这四名老妇已威震西域魔道,再经过两甲子多的卧薪尝胆,实力断不容小觑。 小蛋望望满地的尸体和窦宪夫妇浴血苦战的景状,怎都无法相信眼前五个人仅是在切磋修为。 他刚想发问,蓦地鼻子里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甜香,脑子一晕旋即丹田内圣淫虫精气窜升,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登时又清醒过来。 他心念一闪道:“不好,柳门主在对我施毒!”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九章 魔门内讧 只听身旁尹雪瑶一声冷喝,右袖轻扬打出一蓬妃子笑,向柳翩仙涌去。 柳翩仙大骇飞退,心中惊异道:“这丫头竟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 原来他藉着与小蛋交谈的当口,偷偷向对面三人施出毒粉,本想倚靠夜色遮掩一举奏效,哪知对方一个都没倒,反遭尹雪瑶的反击。 尽管他闭气及时,可妃子笑却是无孔不入厉害非常,经脉里魔气一滞,身法速度大受影响,比平时慢了一倍不止。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柳翩仙自诩毒技独步西域仙林,但这一个照面已尽落下风,亦不由得他不心寒。 他正欲运气御毒,冷不防脖梗一凉,被霸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身后,笑嘻嘻问道:“柳门主,你信不信我在你脖子上咬一口?” 柳翩仙这才明白自己无意之中捅了多大的一个马蜂窝,暗暗懊丧道:“这丫头是何方神圣,毒技这般出神入化,偏又闻所未闻。” 尹雪瑶抓住他胸襟往小蛋脚下一掷道:“笑里藏刀,小白脸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柳翩仙给摔得七荤八素,不由苦笑道:“我这把年纪,哪还能是个小白脸。”一提丹田魔气想弹身跃起,可腰杆刚一离地,胸口元气顿消,又重重摔在地上。自是尹雪瑶一抓之下劲力暗透指尖,封了他的经脉。 这一回,柳翩仙躺在潮湿污秽的泽地里满脸憋得通红,想做小白脸也是不成的了。 仙鸳门的一众高手瞧见门主被擒,惊惶呼喝冲了过来。 尹雪瑶脚尖点住柳翩仙的眉心,冷笑道:“我看谁敢动?” 众人投鼠忌器,急忙停步。其中一名老者叫道:“寞少,手下留情!” 小蛋闻声望去,认出说话的这老者乃仙鸳门朱长老,曾随自己和楚儿襄助欧阳霓攻打明驼堡,也算患难与共过。 他本就无意与仙鸳门为敌,当下说道:“朱长老不必担忧,我们不会伤害柳门主。”而后转头道:“曾婆婆,请柳门主起身吧。” 尹雪瑶觉察到柳翩仙经脉被封,也不虞他再捣乱,收起莲足。 柳翩仙狼狈地爬起身,尴尬道:“寞少,在下方才多有得罪。” 霸下问道:“姓柳的,你跟窦宪夫妻不是一伙的么,为何见死不救?” 柳翩仙面色越发难看,嗫嚅道:“这个……是云霞四仙和窦崖主夫妇之间的私人恩怨,在下不便插手。” 这时圈内六人高呼酣战,打斗愈烈,对周遭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 那四个涂脂抹粉的胖大老妇占尽上风,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向着窦宪夫妇穷追猛打,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窦宪夫妻二人则仰仗着一套精妙绝伦的“风林火山”阵法苦苦与强敌周旋,尽管险象频生,却也教云霞四仙奈何不得。要不是窦夫人受柳翩仙暗算中毒在先,局势亦未必会吃紧如斯。 窦宪适才频频发啸求援,不曾想盼望的帮手没到,却引来了小蛋。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他们夫妻虽依旧效力在忘情宫麾下,可宫主的宝座早已换人。 昔日叱吒风云,独尊一方的叶无青已沦为忘情宫叛逆,而身为关门弟子的小蛋和他们亦是各为其主,形同强仇。 这般情形底下,小蛋不落井下石已属难能可贵,焉能再奢望他仗义援手,解救他们夫妇二人? 那边柳翩仙的谎话连篇,可惜骗不过智慧超卓的尹雪瑶,凤目一寒道:“柳门主,你最好开诚布公,老实交代。” 柳翩仙哪晓得她精擅读心术,只当自己言语神态中露了破绽,教这小妖女捉到,犹豫片刻把心一横:“事到如今,还是保命要紧。” 他定了定神,道:“云霞四仙是奉了滕、席两位长老的密令,要除去窦崖主夫妇。” 小蛋愕然道:“为什么?” 柳翩仙道:“据说滕、席两大长老对窦崖主夫妇心怀猜忌,惟恐他们会倒向令师叶、叶宫主,才要先下手为强。” 原来席魉、滕皓藉助楚望天之力逐走叶无青后,不日便传谕西域正魔两道各家门派前来忘情宫朝贺老宫主复位。 其他各派接信后均是掌门亲至,歃血效忠。独独位列西域五大派之一的盘火崖仅仅来了个二代弟子,连歃血为盟的资格都不够。 事后窦宪夫妇虽迫于忘情宫淫威,不得不修书谢罪,表明效忠之意,但彼此的芥蒂就此种下。 这夫妻两人百般提防,依旧是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在云梦大泽里中了柳翩仙的暗算在前,受到云霞四仙的围攻在后,不仅门人死伤殆尽,连带自己也是命悬一线。 尹雪瑶冷哼道:“闹了半天是狗咬狗一嘴毛,自家在玩内讧。” 柳翩仙心下暗恨这丫头言出无状,把自己比喻成狗。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气吞声强笑道:“阁下说得对。寞少,横竖这事都与您无关,不妨坐山观虎斗。” 霸下噗哧笑道:“柳门主很会说话啊。尹仙子说你们是狗,你也不争辩,一句话又把自己比成了老虎。” 它的话尚未说完,小蛋身形蓦地发动,朝战团掠去道:“四位婆婆,请高抬贵手!” “叮叮叮叮——”一剑四花精准出奇地轻点在云霞四仙的紫红软绸上。紫红软绸翩若惊鸿高高飞荡,攻势尽消。 云霞四仙杀得兴起,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横插一手又岂肯甘休? 四仙里的老三云青霞勃然怒喝道:“臭小子找死!”手腕一振,三丈七尺长的“暮云朝霞带”飞锁小蛋咽喉。 小蛋头一低躲过软绸,合身纵剑撞向云青霞,正是一招“吾身独往”。 这一手低头近身的动作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是穿花绕柳身法中的巅峰之作,几已臻至随心所欲,无往不利的化境,否则又焉能轻轻巧巧地便破解去云青霞“飞云经天”的厉害杀招? 云青霞浑没料到这少年居然如此了得,只因一时托大,暮云朝霞带招式用老不及回收,急忙立掌拍向雪恋仙剑。 小蛋数年来屡经血战,对手中不乏丹火真君、停涛真人这般正魔两道的一流高手,更有鹤仙人、万劫天君这样的绝世魔头,于生死磨砺中早将天照九剑融会贯通,直趋大成。 当下身子朝左一晃如柳轻摇,雪恋仙剑陡然变招化作“一诺千金”,剑锋微微上挑凝在半空,一动一静转换之迅捷,委实匪夷所思。 云青霞这一百十四年幽居荒山,何曾见识过此等刚柔并济的玄妙剑法?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左掌犹如投怀送抱,往雪恋仙剑上凑去。 好在她那么多年的苦功并非白费,电光石火间意由心生,肥脸上粉色的艳光一闪,倒运妖娆魔气,生生将左掌从剑锋前撤回。 小蛋的仙剑遽然发动,宛若对方左掌的影子一般顺势攻出,直捣云青霞胸前。 云青霞骇然变色,体内由于仓促逆运魔气造成的气血振荡还没消除,小蛋的雪恋仙剑业已近在咫尺,任她有通天的本事也要魂飞魄散。 逼不得已之下她粗壮的腰肢猛朝后仰,右手软绸回旋小蛋背心,也算得是攻守兼备的一记妙招。 只可惜,她的反应固然不可谓不迅速,奈何自己的胸脯亦同样不可谓不丰满。 如果是别人如此向后倾倒闪躲,或许能够有惊无险地避过小蛋剑锋,偏巧她的胸部实在过于硕大,才翻转到一半雪恋仙剑已直抵心口。 云青霞但觉胸前肥肉一疼,自以为绝无侥幸,心头既惧且恨道:“好歹老娘也打中了这小子的背心,姐妹们自会为我报仇!”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小蛋的仙剑犹如蜻蜓点水在她胸前一沾即起,连皮都没刺破。 云青霞一呆,耳中听到“啵”地一声,暮云朝霞带点中小蛋后心,劲力透处如同泥牛入海。 小蛋恍若不觉,甚至脸色都没变一点儿,只藉着穿花绕柳身法往回一晃,卸去软绸上的冲击力,收剑道:“婆婆受惊了!” 一旁的老大云红霞、老二云紫霞均以为三妹已命丧小蛋剑下,睚眦欲裂怒骂道:“臭小子,纳命来!”两束暮云朝霞带一左一右夹击而至。 云青霞也一个挺身站定,狞声道:“老娘不领你的情!”又是一招“血霞漫天”照着小蛋头顶幕天席地洒落而下。 小蛋也没想道自己放过云青霞一命,对方仍旧不依不饶杀将上来,顿时陷入到三面受攻的险地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小蛋身躯突然直挺挺往后仰倒,左手食指轻弹,一缕晶莹光丝激射而出,“啵”地缠上云青霞的软绸。 他的左腕一转一扯,圣淫虫丝犹如四两拨千斤将那条暮云朝霞带牵引下旋,似巧手编织般卷起另两根软绸。 三条飞带顿时纠缠在一处,小蛋趁势平贴泽地朝后飞退,脱出险境。 自打蓬莱仙会上与羽翼浓一战后,云霞三仙尚是头一回教人将暮云朝霞带锁缠在了一起,俱都心头一凛,齐齐运劲回收。 孰知小蛋特意将软绸打成死结,三人用的劲力越大,反而锁得越死。 老么云绿霞生恐小蛋趁火打劫,也不顾得窦宪夫妇在旁,抖动软绸朝着这少年的双腿飞卷。 小蛋竟似脚掌心生了眼睛,足尖一挑点在暮云朝霞带上,借力翻掌一撑,凌空一个筋斗飞掠起身。 那边云霞三仙终于解开了软绸,纷纷怒喝冲上,将他围在正中。 柳翩仙瞧得咋舌难下,惊疑不定道:“古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这傻小子修为精进得也太快了吧?” 一转念又觉得,这多数有自己豢养的那条圣淫虫之功在内,不禁又恨得牙痒。 只是叶无青有了如此强助,自己和仙鸳门都该重新考虑今后的立场了。 而窦宪夫妇这时反似成了局外人,在一边罢手喘息,静观其变。 两人做梦也想不到小蛋会出手相救,感激之中更带着三分愧疚。 尹雪瑶负手旁观,见霸下跃跃欲试要上前助阵,悠然道:“别急,让这四个疯婆子给他练练手也好。” 小蛋此际心无旁骛,自听不到尹雪瑶在说什么,场内已形成云霞四仙以众凌寡,合围猛攻之局。 翻翻滚滚激斗了三十余个回合,云霞四仙仍是占不到丝毫上风。 四人自觉颜面无光,突然齐声冷啸,左手一翻从袖口里又各自掣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幽绿短匕,竟是把压箱底的绝技也亮出来了。 小蛋夷然不惧,挥剑招架,说道:“四位婆婆,在下无意和你们为敌,何苦要斗个你死我活?” 可他的话语直如对牛弹琴,云霞四仙的攻势不仅没有放缓,反而咄咄逼人,变得愈发猛烈。 尹雪瑶忽地拔出柳翩仙的佩剑,扬手掷向战团,叫道:“小蛋,用双剑合击之术再跟她们斗过!” 小蛋一怔,心道:“我何时学过了双剑合击之术?” 他刚欲探手摄过抛来的仙剑,云青霞蓦然抢前一步,舒展暮云朝霞带卷住来剑,抖腕反射尹雪瑶,怒骂道:“贱婢,休得多事!” 尹雪瑶侧身探手轻轻巧巧抓住剑柄,笑吟吟道:“好本事!” 小蛋见状恍然大悟,明白尹雪瑶定在剑上做了手脚,紧守门户道:“这位婆婆,你已中毒,赶紧收手吧。” 云青霞哪里肯信,冷嘿道:“胡说八道!” 但她的“道”字甫一出口,紧接着便是一声“啊”的惊呼,右手如触蛇蝎,忙不迭一抖甩出软绸。 饶是她见机极快,激战之中血行加速超逾平常数倍,右手五根手指顷刻已变得浓墨般漆黑。 云紫霞又惊又怒,叫道:“三妹,你不要紧吧?” 云青霞退出战团,惊惶道:“我的手……我的手——” 只见手指上那团墨色剧毒犹如水银泻地,正飞速朝腕上蔓延,所过之处一片麻木。 云绿霞厉喝道:“臭小子,拿解药来!”状若疯虎疾扑而来,毒匕直插小蛋胸口。 尹雪瑶扬声道:“小蛋,给她们点颜色,免得死缠不休!” 小蛋面色沉静,挥剑迫退云红霞,左手五指如屈似张施展出楚望天所授的捏泥指法,“铿”地抓住锋刃。 云绿霞一愣道:“我这‘披肝沥胆匕’乃寒精打制,削铁如泥,更喂上了见血封喉的‘孔雀绿’,你也敢用手抓?” 她手腕猛转匕首直绞小蛋五指,全力催动妖娆魔气递出孔雀绿。 只见小蛋左手红光骤然大盛,与披肝沥胆匕短兵相接磨擦出金石之音,就势反向一拧。云绿霞顿感自己的妖娆魔气如潮外泻,竟似不可抑制,心神俱震下尖叫道:“你用的是何妖法?” 小蛋劈手夺过披肝沥胆匕,体内圣淫虫精气将孔雀绿的剧毒瞬即消融吸纳,晃身转到云紫霞左侧,递出匕首道:“还给你!” 云紫霞见么妹莫名其妙地着道,哪敢再接?稍一犹豫间披肝沥胆匕已迫在眉睫,慌忙抬手横匕挡隔。 “叮!”小蛋手上仿似浑不着力,披肝沥胆匕远远激飞。 他不慌不忙,张开左手五指故技重施,又一把扣住了云紫霞的魔匕。 云紫霞大惊失色,急忙运劲回夺。 哪知小蛋只是虚晃一枪,立刻松开五指,暗蕴忘情八法中的“弹”字诀将披肝沥胆匕顺水推舟地射出。 云紫霞猝不及防,匕首“砰”地撞中胸脯。好在她皮糙肉厚又是匕柄,这一下虽痛彻心腑,倒没见血。 云红霞见自己的三个妹子接连吃亏,眼里直欲冒出火来,胖大的身躯似一座小山般腾空扑向小蛋。冷不防脑后生风,一缕森寒的刺痛之感如芒在脊。她愕然凛道:“难不成有人出手偷袭?” 间不容发里她听风辨位,暮云朝霞带朝后掠出,“啵”地撞中一物,这才看清居然是先前抛飞的那柄魔匕。 原来云紫霞虽震飞了小蛋手中的披肝沥胆匕,却不料他业已暗中弹出一缕圣淫虫丝缠住匕柄,此刻如臂使指回旋而至,直袭云红霞。 小蛋更不容她有半分喘息之机,雪恋仙剑高举过顶,暗运螺旋气劲一式“掷地有声”大开大阖朝云红霞头顶劈落。 云红霞怪叫一声挥披肝沥胆匕招架,“当”地脆响,雪恋仙剑内雄浑的螺旋气劲轰然迸发,破入她的左臂。 云红霞老脸上粉光一闪,左臂袖袂“嗤嗤”连声,自肘部以下被搅得粉碎,身躯踉踉跄跄往后跌退。 此刻倘若小蛋乘胜追击,三两招内云红霞进退失据,不死也伤。 然而他见好就收,抱剑抽身道:“得罪了!” 一时四周鸦雀无声,窦宪夫妇瞪大双目,已然看呆了。 这还是当年那个笨头笨脑被蒙逊打得满地找牙的常寞么? 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头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何滋味。 云红霞站定身子,恶狠狠瞪视小蛋,呼呼气喘道:“臭小子,你真是叶无青的关门弟子?” 小蛋对她的辱骂也不以为意,道:“是啊。” 云绿霞刚缓过一口气,嚷声叫道:“放屁,叶无青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妖法?” 小蛋笑笑也不争辩,见云青霞兀自在苦苦抗御毒气上升,转头道:“曾婆婆,把解药给这位婆婆吧。” 尹雪瑶站着没动,冷冷道:“她们未必领情!” 果然云青霞恨恨吐了口浓痰道:“呸,谁要你讨好?” 云红霞环顾左右,不说柳翩仙已然受制于人,窦宪夫妇又虎视眈眈,光一个小蛋便拾掇不下,何况还有曾山和尹雪瑶在? 她缓缓消解左臂的螺旋气劲,咬牙切齿道:“你们虽然人多势众,可要想将我们四人留下,却未必能够如愿。” 小蛋淡然一笑,气定神闲好似刚才没有出过手般,说道:“谁说要留下四位了?” 众人均是一愕,窦宪夫妇的十余名部属门人,尽皆丧命在云霞四仙的毒手下,可谓仇深似海,听了这话自是不甘。但夫妻两个自忖没有小蛋帮忙,连性命都难以保全,更莫遑论报仇雪恨,嘴唇动了动都没说话。 云红霞心里暗自一定,道:“好,我们认栽!” 云绿霞侧目问道:“窦崖主,你们夫妇有什么话说?” 窦宪怨毒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云红霞不屑一哼,道:“常寞,咱们姐妹在忘情宫等你!”说罢四人缓缓朝北退去,显然是防备有人突袭。 第十四集 万劫篇 第十章 九光灭魂 柳翩仙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窘迫至极,强笑道:“寞少,我们——” 小蛋“嗯”了声,替他解开经脉禁制,说道:“柳门主请便。” 柳翩仙呆呆看着他,没想道小蛋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 尹雪瑶反手将柳翩仙的佩剑递还道:“阁下的剑可要收好了。” 柳翩仙刚伸手想接,猛记起云青霞的惨状,吓得急忙缩手。 尹雪瑶冷漠的樱唇角上逸出一丝笑意道:“柳门主反应真够快的。放心,上面的‘乌云压顶’已被我洗去。” 柳翩仙讪讪接剑,道:“多谢仙子高抬贵手。” 霸下问道:“曾婆婆,那老妖妇的左臂不要紧吧?” 尹雪瑶傲然道:“当然不要紧,只要切下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小蛋一惊道:“那她的左手岂不废了?” 尹雪瑶冷笑道:“谁让她不肯领你的情?这乌云压顶之毒最霸道不过,以她的功力勉强能将毒气拦截在腕门以下,可手上骨肉在一盏茶内却会尽皆坏死。届时就算她迫出毒气,一只手也没用了。” 柳翩仙听得不由后怕,幸亏自己见机及时,不然这条老命是如何丢在尹雪瑶的手里的都不知道。 霸下忽然说道:“窦崖主,你夫人的面色很不好啊。” 柳翩仙一省,不等小蛋开口,忙取出解药交给窦宪道:“只要早中晚连服三帖,余毒即可拔除。” 小蛋问道:“窦崖主,你们怎会来的云梦大泽?” 窦宪微一踌躇,回答道:“令师伯厉无怨日前叛逃出宫,我们夫妇奉了滕、席两大长老的手谕前来追捕。” 窦夫人怒哼道:“你还叫他们长老?” 窦宪一声苦笑,道:“这么多年都叫惯啦,哪那么快就能改了?” 小蛋一愣道:“厉师伯叛逃?” 柳翩仙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厉副宫主早成了滕、席两个老家伙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逃也会给害死。” 窦宪看不惯他的嘴脸,讥讽道:“不错,厉副宫主哪有柳门主那般机灵?” 柳翩仙厚起脸道:“窦兄,适才小弟多有冒犯,你可别往心里去。” 窦宪面上一冷,没有理睬,窦夫人索性转过头去。 柳翩仙碰了钉子,脸上微微一红道:“小弟也是情非得已,不然还得死在贤伉俪的前头。” 朱长老走上前来,也劝解道:“窦崖主,虽说柳门主下毒暗算了尊夫人,可您手下的弟子,咱们可一个都没动。” 窦夫人冷笑道:“这么说,你们都是好人了?” 柳翩仙苦涩一笑道:“好人谈不上,同病相怜倒有一拼。云霞四仙回去,还不晓得会如何编排我们?” 尹雪瑶道:“那四个疯婆子怎么和忘情宫勾搭到一块儿了?” 窦宪道:“叶宫主和寞少成功逃脱后,那两个老贼用尽手段招揽来一拨退隐多年的老魔,云霞四仙便是其中之一。她们私下窥觑愚夫妇的‘风林火山阵’,与滕、席二人一拍即合,趁我们远离盘火崖,胁迫柳门主投毒,妄图迫取阵诀。” 柳翩仙闻听窦宪用了“胁迫”二字,晓得有了回转余地,也大叹苦处道:“咱们仙鸳门的使毒秘笈不也被‘毒医’蒋百里给看上了?此次云梦大泽之行,我费尽心机才躲开他,不想还是教云霞四仙给算计了去。” 还说着话,就听远处有人道:“窦贤弟,你怎么受伤了?” 小蛋抬眼望去,说话之人自己倒也认得,正是同为西域五大派之一的积雷窟窟主白显,与窦宪私交甚笃。 窦宪方才拚命发啸就是求他来援,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如今尘埃落定,白显却若无其事地现身,其中蹊跷他心知肚明,漠然道:“白兄来得好快,我还在担心你也遭人毒手。” 白显明白窦宪已看破自己的把戏,哈哈笑道:“愚兄刚刚收到灵鸽传报,厉无怨已被蒋百里一行围困在距此一百二十里外的几间茅庐内,正要赶来给你们送信。” 小蛋诧异道:“厉师伯出了什么事?” 窦宪道:“据说他是中了蒋百里的奇毒,惟有云梦大泽中出产的‘九炎草’才能医治。咱们也是算准了这点才追了过来。” 小蛋大吃一惊道:“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 窦宪夫妇悄悄对视一眼,彼此莫逆于心,自告奋勇道:“寞少,愚夫妇愿为马前小卒,替您开道!” 小蛋怔了怔道:“二位身负重伤,还是休养要紧。” 窦夫人道:“寞少以德报怨,救了我们夫妻的性命,这点小伤何足挂齿?除非您看不起我们两个。” 窦宪也道:“寞少有所不知,除了蒋百里外,无离派的孟翔、洗玉宗的云夫人也都在左近。若由我们出面游说,或可令他们弃暗投明,免去一场兵戈。那时单单一个蒋百里毒技再强,也不足为虑。” 尹雪瑶听他们一再推崇蒋百里的用毒手段,心下起了争雄之念,却也不急着说出。 柳翩仙脑筋一转也做了决定,说道:“好,咱们大伙儿一起去救出厉副宫主!” 窦夫人兀自对柳翩仙暗算自己的事耿耿于怀,白了他一眼道:“这有你什么事?” 白显摇头道:“贤妹的话未免有些斗气。自从席、滕二贼执掌忘情宫以来,咱们谁不是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而今亏得有寞少仗义出头,白某不才也愿附骥尾!” 尹雪瑶冷眼旁观,心道:“又是一个见风使舵的老狐狸!” 她却不知小蛋刚才孤身单剑,力挫云霞四仙的惊艳表现,已深深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再联想到叶无青随时可能出山复仇,此刻若不识相倒戈过来,又更待何时? 霸下不耐烦道:“干爹,咱们快走罢,别去晚了什么都见不着。” 小蛋扫了眼地上一众盘火崖弟子尸体,不觉惨然,说道:“柳门主,请你留下几个人将他们好生安葬。” 他的话说得和气,可听在柳翩仙耳里此际不啻是玉旨纶音,赶紧道:“是,在下这就安排。” 尹雪瑶也不耐多看柳翩仙阿谀嘴脸,一拂衣袖道:“小蛋,咱们走吧!”立意要抢先会会毒医蒋百里。 众人御起仙剑,浩浩荡荡往东而去,只留下仙鸳门的朱长老率着几名弟子处理善后,安葬尸体。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低压的乱云如同魔兽般翻滚咆哮,腥臭的瘴气吞噬了整片大泽。不见星光,诡异的静谧里时不时从远处传来一两声夜兽出没的呼嚎。 窦宪夫妇相互护持御剑急进,勉力支撑了五十余里终究力不从心,渐渐掉队。 但这夫妻二人十分要强,更不肯向白显、柳翩仙等人求助,硬咬着牙在后苦追。 七十里一过,两人和大队的距离越拉越大,前方几名仙鸳门弟子的身影几乎微不可见,窦宪心中禁不住苦笑道:“落草的凤凰不如鸡,而今我们夫妻居然连柳翩仙的门人都比不上了。” 忽然前头人影一闪,却是小蛋折转回来,催御着雪恋仙剑迎向二人。 窦宪心头一暖,已明其意,既感激,又有些羞愧地低声招呼道:“寞少——” 小蛋淡然笑了笑,挽住窦宪胳膊暗催真气道:“窦崖主,我想向您和夫人打听一下忘情宫的近况,咱们不妨一边走一边聊。” 窦夫人明白小蛋这么说是给自己台阶下,否则大可迳自询问前面的白显、柳翩仙等人,又何必舍近求远?当下道:“寞少只管垂询,咱们定当知无不言。” 果不出她所料,小蛋对忘情宫的事其实并不甚关心,想了想还是问道:“楚望天楚老宫主——也就是我师祖,可还安好?” 窦夫人迟疑道:“寞少,实不相瞒,自打令师叶宫主被逐后,老宫主便深居不出,我们也好久没得着他的消息了。” 窦宪接着道:“不过席、滕这两个老贼对老宫主倚若靠山,想来也不敢为难。若非如此,厉副宫主早反了。” 窦夫人忿忿不平道:“光凭这两个老混蛋的斤两,又焉能慑服住西域各派?还不是仰仗楚老宫主的名头狐假虎威,肆无忌惮?” 三人边聊边行,百余里一晃而过,不知不觉已追上了大队。窦宪非但没觉得半分疲惫,反而感到胸口有一股暖洋洋的柔和气流越来越强,令诸经百骸如沐温泉极是惬意,伤势较之先前竟也好转了许多。 他情知是小蛋不念旧恶,正为自己渡气疗伤,心下百感交集道:“我以前总以为这少年傻憨憨不成气候,也从没把他真正当作过叶宫主的关门弟子,委实大错特错!单就这份宽厚坦荡的心地,当世又有几人可及?” 他虽身为西域魔道翘楚,但也是性情中人,与柳翩仙等人的狡诈虚伪殊不相同。此刻对小蛋的钦佩感激之念一起,当即暗暗下定决心,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定不能再负小蛋分毫。 他正想着,突然前方的柳翩仙等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尹雪瑶美目顾盼四周,低声道:“不对,按道理咱们早该到了。” 窦夫人问道:“会不会是咱们走错了方向,不知不觉偏离了茅庐?” 白显一直在前负责引路,闻言摇头道:“应该不会。” 柳翩仙疑云大起,说道:“白兄,别是你有意和咱们开玩笑吧?” 白显怫然道:“柳门主,你的话里含沙射影,莫非是信不过白某?” 柳翩仙嘿然一笑偏过头去,道:“那白兄如何解释咱们御风行出一百五十余里,却还没有见到你所说的茅庐?” 窦宪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夜黑风高,乌云压空,无法借用天星辨明眼下方位。” 霸下不自禁地抬眼往远处的夜空中望去,忽然“咦”了声道:“干爹你快瞧啊,那儿有一颗紫色的星星!” 小蛋举目观望,果然瞧见在极远的夜幕下,依稀闪烁着一颗色彩妖艳的紫星。 就听身旁窦宪等人纷纷惊异道:“快看,东面也有一颗!”、“西南有一颗!”、“正北方好像也有!”、“还有一颗在咱们的头顶上——” 七嘴八舌间众人竟在夜空中接连发现了九颗紫色星辰,分布天心与四面八方。 蓦地有阵风刮过,暗红色的夜雾从四下向众人飘立的地方涌来,有如一层层在夜色里轻轻荡漾的透明薄纱。 霸下诧异道:“怎么一下子就起雾了,好热啊!” 它这一说,小蛋等人也立时感觉到了浓烈的热意,像是遽然坠入了一座丹炉里。 尹雪瑶深幽的眸中闪动着警觉的寒光,说道:“情形不对,咱们好像中了埋伏。” 柳翩仙环顾高悬夜空的紫色星辰,猛然失声道:“紫瞳魔灯,这是紫瞳魔灯!” 此言一出,窦宪夫妇、白显乃至一众身后的门人弟子尽皆面色大变。 霸下奇道:“紫瞳魔灯是什么玩意儿,为何让你们紧张成这般模样?” 白显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附近必有魔教一流高手隐伏,甚至就是魔教风教主本人!他以九盏紫瞳魔灯布下九光灭魂阵,自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窦夫人道:“也难怪,咱们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开进云梦大泽,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魔教岂有不怒之理?” 柳翩仙运气扬声向着虚空中道:“对面可是圣教风教主亲临?在下西域仙鸳门门主柳翩仙,与诸位同道不告而至多有唐突,却绝无与贵教为敌之意,尚请风教主海涵。” 话音传出数十里方圆清晰可闻,但等了良久仍不见有人回应。 霸下不耐道:“什么圣教鬼教好大的架子,就会装神弄鬼点上几盏破灯吓唬人。” 突听黑暗中遥遥响起一记冰寒的冷笑道:“骂得好,风某受教了!” 白显骇然道:“果真是风雪崖来了,这回咱们可要有大麻烦!” 凄迷的雾光里,风雪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徐徐道:“现在才想到害怕,已是晚了。” “喀喇喇——”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响起,下方的泽地霍然崩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打从里面涌出一团浓烈黑气,卷裹着无数紫色的雷团朝众人袭到。 柳翩仙没想到风雪崖说打就打,凛然叫道:“风教主,快停手,千万别误会——” 白显嘿然道:“别叫了,就算喊破嗓子他也不会听你的,还是想法子闯出去罢!”当即念动真言从袖内祭起积雷窟至宝“惊雷电丝网”朝下一洒。 半空中一团绿光亮起,惊雷电丝网急遽扩散遮蔽在众人脚下,挡住了大半的雷团。 尹雪瑶冷喝道:“往东撤!”掣出海枯石烂剑,劈散了两道雷光,在前开道。 小蛋和霸下护持着窦宪夫妇紧随其后,柳翩仙和白显一左一右襄助他抵挡雷团轰袭,指挥着各自门下的弟子往东面闯去。 下方的沟壑不断延伸开裂,一团团雷光如影随形狂轰乱炸,很快惊雷电丝网“吱吱”镝鸣震颤,显出不支徵兆。 柳翩仙这时也顾不得看白显的笑话了,急忙扬声叫道:“用天女散花对付紫雷!” 陈长老率着数名仙鸳门弟子双手连掷,朝下打出一蓬蓬五颜六色的璀璨光花。 “砰砰”轰响中光花爆裂碎散,密如疾雨撞击向紫雷,双双同归于尽。 窦宪瞧得暗暗心惊,窦夫人嘿然道:“柳门主,敢情你还藏了这么一手。” 柳翩仙笑了笑道:“如此窦夫人总该相信在下对贤伉俪并无恶意了吧?否则先前只需祭出这些天女散花来,也不用云霞四仙出手苦战了。” 窦夫人秀眉一挑,不甘示弱道:“那也未必!”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后撤,转眼已退出十多里地,前方陡然生出一座黑沉沉耸入云中的高山,怪石嶙峋杂草丛生,有若一堵天然凭仗拦住了去路。 下方的沟壑伸展至山脚前便蓦地止住,空中呼啸狂舞的奔雷也齐齐消失不见。 众人稍松一口气,飘落在一道山梁上打量四周。只见漫山遍野茂密深幽的林木沙沙摇曳,黑暗中不知潜藏了多少凶险危机。 白显收了惊雷电丝网,微微喘息道:“只怕咱们还在九光灭魂阵里。” 尹雪瑶凝目眺望天际的紫星,说道:“要想破阵,就只有设法毁了九盏紫瞳魔灯。” 柳翩仙叹道:“哪那么容易,不然这九光灭魂阵也就称不上魔教的镇教法阵了。” 白显气馁道:“可惜咱们这儿没人精通奇门遁甲,否则也不至于搞得这般——” 话还没说完,只听“铿”的脆响,小蛋突然掣出雪恋仙剑振腕劈出一扇星门道:“诸位在此稍后,我去去就回!”携着霸下拧身而入。 尹雪瑶心念急转,领悟到小蛋的用意,旋即闪身追入星门道:“我和你一起去!” “呼”的一声星门闭合消隐,山梁上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老半天柳翩仙才回过神道:“这是什么功夫?” 窦夫人刚想说什么,猛地脚下一阵地动山摇,眼前星移斗转狂风大作,吹得身子立足不定,如断线风筝般飘起。 无尽的黑夜里陡然爆闪出团团白光,一道道浑圆急旋的巨大云柱焕放出淡淡的青色光彩,如咆哮飞舞的怒龙凭空生出,向着众人扑袭而来。 白显高声叫道:“赶紧结阵守御——”话到半途,肆虐的狂风席卷着滚滚灼人热浪灌进了他的口中,生生将后面的话语逼回肚里,耳畔呼呼风吼如同炸雷逞威,连他本人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好在此次深入云梦大泽追杀厉无怨的各派弟子,均是精挑细选的精英高手,虽遇险情并不慌乱,各自拔出魔兵在手,飘立空中结成圆阵,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四周激荡起伏的阵势变化。 窦夫人抬手从云鬓边拔下一枚三寸长的朱钗,口中念动真言一声低喝道:“起!” 那朱钗上骤然亮起耀眼光焰,腾空高飞幻化作一羽硕大无伦的朱雀,披光背霞威武万状,引吭发出一声声激越长唳,向着狂涌迫近的云柱迎去。 白显的眼睛里难以抑制地流露出贪婪之色,艳羡道:“朱雀仙钗——敢情贤妹身上还藏有此宝,却连我也瞒过了!” 窦宪冷冷道:“这枚仙钗一直戴在拙荆的头上,可说不上有意瞒谁。” “轰——”高空中朱雀光芒万丈不可逼视,舒展双翼从一道云柱中穿越而过。 云柱登时扭曲燃烧,像融化了的铁水般一串串消融滴淌,化作蒙蒙的水汽。 窦夫人左手捏诀心无旁骛,催动着朱雀一鼓作气又冲向另一道云柱,所过之处焰光冲天,势如破竹,一道道云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然而后方的云柱兀自层出不穷,源源不绝地奔涌而至,像一圈合围的天罗地网,步步为营,缓缓挤压着朱雀驰骋的空间。 渐渐地朱雀的光焰开始黯淡,行动也远不如起初那样迅猛轻盈。窦夫人面色苍白,汗水涔涔顺着脸颊滴落,苦苦咬牙勉力支撑。 窦宪牵挂妻子伤势,焦急道:“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云柱只会越打越多!” 白显当即立断道:“与其在这里空等,坐以待毙,还不如放手一搏,咱们冲出去!” 当下众人各御魔宝轰向正前方袭来的云柱,一时间天空中流光溢彩,奼紫嫣红。 隆隆的爆响声中云柱接踵溃灭,豁然现出一条转瞬即逝的通道。 白显见状大喜,大声叫道:“快冲过去!”催动惊雷电丝网护持周身,一马当先往前闯去。 窦宪随着众人冲出数丈,猛然惊觉自己的妻子没有跟来。他急忙回头寻找,就见窦夫人油尽灯枯,闷哼一声后,身子无力地朝下栽倒。 窦宪心胆欲裂,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大叫道:“宛如——”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道身影掠过,柳翩仙挥袖卷住窦夫人腰肢往怀中一带,纵身迎上窦宪。 窦宪尚且惊魂未定,赶紧扶住爱妻,只听柳翩仙问道:“窦兄,嫂夫人没事吧?” 窦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柳翩仙会出手救了自己的妻子,愣了愣说道:“还好。” 柳翩仙挥手掷出把天女散花,说道:“小弟在前面开道,两位跟紧了!”腾身向前冲去,但觉眼前一花,身子腾云驾雾般不由自主地翩飞旋转,四周青光如潮波澜汹涌,什么也看不清楚。 蓦地脚下一实,恍惚里已置身在一片密林之中,耳畔犹自回荡着方才的隆隆轰鸣。 他定睛观望,漫天的云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头顶上方繁茂的枝叶遮天蔽日,林中弥漫着浓烈灼热的红色雾气。 窦宪夫妇飘落在他身后,愕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彷佛是为了回应他们的问话,幽暗的夜幕后突然涌现出千百道惨绿色鬼魄的影踪,如轻烟般飘荡回旋,此起彼伏地发出阵阵厉嚎。 又一阵风吹来,每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气,只觉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心底生出缕缕寒意。 白显眼中的凶光暴闪,注视着飘舞的惨绿鬼魄,缓缓说道:“咱们还在阵内。” 窦宪手持枪盾,护在妻子身前,沉声道:“坚持住,寞少定能破去紫瞳魔灯。” 白显嘿然道:“别忘了操纵此阵的是魔教教主风雪崖,岂会眼睁睁看着寞少将紫瞳魔灯一一毁去。” 听到风雪崖的名字,众人心头一沉,才刚燃起的希望,转眼又变得微弱而遥远。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小蛋仗义出手救下遭受云霞四仙围攻的窦宪夫妇,不仅令盘火崖衷心臣服,同时也让仙鸳门和积雷窟双双倒戈投诚。 然而就在众人赶往救援厉无怨的途中,却落入了魔教教主风雪崖设下的九光灭魂阵中,小蛋为解救同伴不得不与这位名震天陆的魔道绝世高手狠狠对上——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一章 魔教教主 “呼——”星门一闪,小蛋和尹雪瑶的身影弹射而出,遮天盖地的罡风迫面拂来,刮在脸上像烧红了的刀子般滚烫锋利。 小蛋运转乌犀怒甲护持周身,抬眼望向头顶上空的那盏紫瞳魔灯,不过短短十数丈的距离,历经接连三次星门跳跃,竟似没有迫近分毫,依旧是那样高悬在空,可望而不可即。 尹雪瑶在他的身旁悄然站立,注视着跌宕起伏的红色光雾,低声道:“九光灭魂阵幻象丛生,你这样埋头闪遁好比缘木求鱼,永远也接近不了紫瞳魔灯,却白白地耗费气力。” 小蛋没有吱声,缓缓合起双目,将四周幻象摒弃在外,一催丹田真气,运起悟自天道星图中的那式“森罗万象”心诀。 灵台如镜,仙心似海,方圆数十丈的一景一物在他的脑海中纤毫毕现,不断向外扩展延伸,再不受法阵幻生的虚相干扰。 一盏紫瞳魔灯赫然悬浮在他背后十丈开外的虚空里,吞吐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小蛋蓦地一省,“我被自己的眼睛给骗了,这盏魔灯竟是藏在身后。” 他凝铸心神锁定紫瞳魔灯,雪恋仙剑再次劈开一道星门,一纵一遁倏忽十丈。 然而没等他站定,眼前陡地人影晃动,一股凛冽杀气排山倒海而来。 小蛋心头一凛,横剑护身真气流转,视线落处,就见三丈外傲然飘立着一个两鬓微现斑白的中年男子。一袭宽大的黑色袍服笼罩着瘦长的身躯,面冠如玉,眉宇间隐含煞气,薄薄的嘴唇微往上翘,满是孤傲与不屑。 他上下打量了小蛋几眼,又将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尹雪瑶,嗓音低缓阴沉道:“娃儿,你居然敢打老夫紫瞳魔灯的主意,胆子不小哇!你是何人的门下?” 小蛋定了定神,躬身施礼道:“在下小蛋,家师叶无青。请问先生可是风教主?” 中年男子颇为诧异地“咦”了声,说道:“你就是小蛋,难怪雪恋仙剑会在你的手中。不错,老夫便是风雪崖。看在罗少教主和丁原的面上,风某今日不和你计较。你带着身边的女娃儿赶紧离开,休要在此生事。” 说罢,左手一捏法诀,念动真言向紫瞳魔灯遥遥虚点,“嗡”的一声魔灯鸣动,从灯罩内焕放出一团光澜,在虚空中幻作一扇出阵的紫色光门。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尽管方才已隐约猜到了这位中年男子的身分,可听得他自报名头,小蛋仍旧暗吃一惊,没想到自己进入云梦大泽的第一天就中了头彩,与这位名震天陆仙林的魔道顶尖人物狭路相逢。 小蛋望了望光门,问道:“晚辈还有许多同伴陷在阵中无法脱身,风教主可否网开一面,也将他们全都放了?” 风雪崖冷笑道:“他们原也不值得我出手。但这群鼠辈血洗翠霞山在先,今日又堂而皇之闯入大泽,视我圣教如无物,若不给点教训,岂不叫天下人笑话?你要是再罗嗦半字,便休怪老夫不念故人情面!” 小蛋闻言暗暗叫苦,晓得风雪崖已对柳翩仙、白显、窦宪夫妇等人动了杀机。 按理说,魔教与翠霞派一为魔道魁首,一为正道泰斗,本是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的死敌。但偏偏风雪崖与丁原有八拜之交,罗牛更曾做过几年的魔教教主,近年来两家的关系也因此大为改善。 何况当今的翠霞派掌门盛年,乃罗牛和丁原的同门大师兄,当年云梦泽六派围剿魔教之役中,亦曾仗义援手,有大恩于风雪崖等人。 风雪崖这般的魔道枭雄生性喜怒无常,杀人直如草芥,但又恩怨分明、极重义气。今日柳翩仙等人主动送上门来,他又焉肯放过大好良机? 自是要替盛年等人出气,对这些远道而来的西域魔道高手聊尽地主之谊。 若非小蛋身分特殊,又有雪恋仙剑为凭,只怕风雪崖将他和尹雪瑶也要一并处置了。 可虽说小蛋与这些西域魔头远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但毕竟不忍眼睁睁瞧着他们被九光灭魂阵轰得灰飞烟灭,他摇摇头道:“我不能走,还请风教主高抬贵手收了法阵,饶了柳门主他们。” 风雪崖嘿然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心替别人求情,难道你当风某好说话,真的不敢动你?” 尹雪瑶见小蛋苦苦恳求,风雪崖非但半点不为所动,反而愈发地咄咄逼人,不由心里泛起愠怒之意,漠然道:“风教主,你信不信?只要你敢伤到小蛋半根毫毛,十五日内,我要贵教用一百条弟子的性命作偿!”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不啻是火上浇油。风雪崖本就是位吃软不吃硬的主,顿时面色阴沉,狞声笑道:“好得很,可惜你吓唬不了风某!” 他左手法诀一敛收了光门,一指紫瞳魔灯道:“你尽管使出本事来,要能伤到这盏灯半分,老夫立刻放人。如若不然,不但那群鼠辈俱死无葬身之地,两位也请到敝教总坛小住几日,风某等着罗少教主登门领人!” 小蛋见双方把话说僵,心头大是焦急。且不说厉无怨被毒医蒋百里率人围攻生死未卜,同在阵内的柳翩仙等人亦是朝不保夕。倘若自己再和风雪崖动起手来,无论胜负如何,却委实耽搁不起这工夫。 奈何风雪崖压根不容他多想,冷喝道:“看掌!”身躯稍一前倾,右手五指并立如刀照着小蛋眉心劈落,肌肤上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光芒,正是他早年赖以成名的魔教绝技“金风玉露掌”。 他出掌时距小蛋尚有三丈之遥,可风雪崖的身子就那么轻轻一晃,弹指间便欺近小蛋身前,人到掌到,犀利森寒的罡风像经过千锤百链而铸就的刀锋,割裂空气直迫眉心。 小蛋没有料到风雪崖会如此干脆俐落,说打就打,眼见对方身法快得惊人,掌势已不及举剑招架,当下想也不想抽身飞退,仰面折腰,雪恋仙剑使出一招“擎天柱石”挑向风雪崖腕门。 风雪崖的右掌仅差毫厘紧贴小蛋的鼻尖掠过,“嗤嗤”声响,掌风拂中乌犀怒甲发出爽脆的金石之音,旋即化作一记朔风指“叮”地弹中剑尖。 风雪崖左腿一屈一点直踹对方小腹,长声笑道:“穿花绕柳,天照九剑!小子,有点门道,怪不得敢跟老夫叫板。” 小蛋哪里有空回答,灵台上清晰映射出风雪崖左脚运行的轨迹,间不容发里后腰猛挺,身躯凌空横躺,双腿并拢自然抬升,反向对方的脚踝踢去。 风雪崖心道:“早就听说这小子年前曾孤身独剑闯出忘情宫,单枪匹马大战覆舟山。这三招两式攻守兼备,滴水不漏,确有独到之处。可我刚才既已放下话来,就绝不能给他任何机会,也罢,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想到此处,他左脚运足七成功力猛往下踏,“砰”地闷响如雷,与小蛋双足撞个正着。 可脚尖劲力透处,竟是针尖对麦芒,震得他腿骨微微发麻,不由自主往上翻飞。 风雪崖暗自惊奇,藉着翻身之势居高临下,右掌又是一招“阴阳割昏晓”切向小蛋胸膛。 小蛋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风雪崖的九霄罡风心法霸道诡异之极,不仅奇寒无比,而且甫一及身便可化作千百束游丝无孔不入,犹如一片片薄薄的冰刀肆意侵袭。 亏得他有乌犀怒甲护身,不然此刻的脚上早已血肉翻卷,骨断筋折了。 兼之他仓促出腿迎击,远比不上风雪崖的蓄势一击,双腿齐膝以下的经脉麻木难当,好像被泡进了冰水里一样,不得不运转“生生不息”心法全力疏通淤塞气血。 但腿上的经脉还没打通,风雪崖的金风玉露掌又已攻到,若给劈实了虽不至于开膛剖肚,却难免吐血三升,重伤不起。 自交手起对方的攻势宛若暴风骤雨,配合上变幻莫测有如鬼魅的迅捷身法,打得小蛋疲于招架,毫无喘息之机,短短须臾已然数次遇险。 如果再任由风雪崖这般毫无顾忌地放手狂攻,只会越发被动危险,至多苦撑上十个照面,便是血溅五步之局。 念及至此,小蛋兵行险招,默运“有容乃大”心诀,左掌一招“大寒七式”中的苍山负雪向上挡格。 “啪!”双掌一交,风雪崖但觉掌心吐出的九霄罡气势如破竹,几无半分阻滞地破入小蛋体内。 他正隐感不妥,小蛋闷哼一声,左手突然化掌为爪,改用楚望天传授的捏泥神指,如灵蛇吐信轻盈无比地反扣住他的右腕,施展出“周而复始”心法绝地反击。 “呼——”风雪崖体内魔气如潮翻涌,灌进小蛋指尖,竟似不可遏制。 这位称雄魔道将近三个甲子的雄飞人物,终于首次色变,厉喝道:“吸精吮髓大法!”右掌金光爆涨,运出九成功力振臂猛甩,身形朝上空飘退。 “唰!”雪恋仙剑翩若惊鸿,在血雾里划出一道绚烂电光,从风雪崖胸前走空。 风雪崖护体真气一阵波动,挣脱小蛋的左手如苍鹰冲霄高飞而起,眼角余光所及,襟上已被雪恋仙剑的凌厉剑气划开一道寸许长的裂缝。 他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倘若刚才的反应稍稍慢上半拍,自己就远非被割破衣衫那么轻松了。风雪崖不由大感痛失颜面,心头涌起羞怒之意,嘿嘿道:“好招,好剑,好身手!” 小蛋被风雪崖甩得七荤八素,连转了十几个圈才勉强稳住身子。 尽管他已先一步运起有容乃大,可风雪崖的九霄罡气实在过于雄浑犀利,自己的半条胳膊此刻近乎麻痹,丝丝森寒的魔气翻江倒海,搅得胸口郁闷难当,一次次生出喷血的冲动,又被他狠狠咽了回去。 这还是风雪崖看在丁原等人面上,掌力并未运足,只想给这少年吃点苦头,令他知难而退之故,否则何止吐血那么幸运。 他见风雪崖面色煞青,目露凶光,心头禁不住骇然,歉疚道:“风教主,对不住,我不是存心要划破您的衣衫。” 可这话说比不说更加糟糕,听在风雪崖耳朵里,比身上挨了一剑更令他难以忍受。 他眸中青光迸放,大袖烈烈作响,右掌不断催动九霄罡气,犹如积蓄的洪涛泛起蒙蒙金光,纵声长啸道:“有种你再接老夫一掌!” 盛怒之下竟不计后果,耗损真元使出了金风玉露掌中最后的一式无敌绝技“金露玉屏风”! “呼——”他的右掌崩山裂石般劈落,一蓬金风喷薄而出,排山倒海直迫小蛋。在半空中倏忽膨涨成一道高逾九丈、宽逾二十丈的淡金色风墙,卷裹着漫天罡风血雾,铺天盖地朝着小蛋逼近合拢。 方圆数十丈内金光闪动,风吼如雷,将小蛋所有退避闪躲的角度完全封杀,迫得他除了正面硬撼之外,更无第二条生路可走! 尹雪瑶花容微变,冷叱道:“看剑!”回身纵剑激射向风雪崖,意图围魏救赵,分了这魔头的心神,好相助小蛋脱身。 然而她的身躯方至半途,陡然迎上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罡风,就像一头撞在了铜墙铁壁上,硬生生地倒弹而回,心口气血翻涌不能自已。 “轰!”霸下的天雷地火亦同时击在了金露玉屏风上,轰得火星爆闪,金光颤动,却依然不能迟滞削弱对方掌势分毫! 小蛋伫立在风暴中心,感觉越发强烈清晰,只觉得自己的身躯彷佛骤然化作一叶无所依从的扁舟,随时随地都会遭遇到没顶之灾。 浩瀚无俦的淡金色掌风,像把四周的所有一切全部抽空,挤压粉碎着有限的空间,从四面八方要将自己压爆。 雪恋仙剑在他的手中颤鸣不休,窒息与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那隆隆的风声呼嚎,宛若死神的金鼓,震耳欲聋地敲击在他的心头。 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恍惚里,眼前充斥咆哮的金色光芒,彷似幻化作一望无垠的广寒星空,小蛋深吸一口气,在狂暴的罡风激浪里稳住身形,不觉已沉浸在物我两忘的先天之境。 “铿!”仙剑忽地飘飞而起,在小蛋的周身勾勒出一道道奇妙耀眼的剑华,紧接着他的身形飞速转动开来,隐没在璀璨的剑光中。 银白色的剑华如花盛绽,迎风怒放,在漩涡中央形成一团坚不可破的光壳,将小蛋紧紧包裹于内,断绝开周遭铺天盖地的惊涛骇浪。 “轰——”金银两色眩目的光澜狭路相逢,激撞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丽画卷。 小蛋身剑合一,在金色的光海里载沉载浮,锐利的罡流一次次冲击向雪恋仙剑铸就的光壳,却又一次次撞得粉身碎骨,流散消隐。 光阴被无限度地拉长,尹雪瑶和霸下的脚步一退再退,避让到十丈开外,兀自觉得自己的身在飘摇,心更在随风激荡! 风雪崖源源不绝地催发掌力,风墙在小蛋周身合围,化作一道狂舞奔腾的金色狂飙,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天地万物,却独独熄灭不了中央那团银白色的剑华。——须弥芥子!迸流的剑光快到无法想像,始终运用自己最强的一点回击着澎湃而来的掌风,好似握紧的拳头不知疲倦地抵挡着敌人的进攻。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须弥芥子也一分分凝缩变小,但从中透出的坚韧力量却越发地强大惊人。风雪崖每压缩一寸,便不得不付出成倍的功力。 他已然骑虎难下,如果不能攻破小蛋的防线,一旦让须弥芥子爆发反噬,其石破天惊的威力,纵是身为魔教教主的风雪崖也难以抵挡! “破!”伴随着一声怒喝,风雪崖将掌力提升至巅峰,他的身影好像也要被金澜消融,刺目的华光照亮魔阵,令尹雪瑶和霸下的视线里再看不到其他东西。 “砰!”须弥芥子终于承受不住风雪崖凝聚毕生功力的倾力一击,轰然崩裂。 与此同时,金露玉屏风也像开裂一地的水晶支离破碎,满空迸飞。 小蛋连人带剑高高抛飞,激荡的罡风撞击在乌犀怒甲上,爆发出串串精光,全身经脉火辣辣痛彻心腑,一蓬热血不由自主如雨洒溅出来。 可风雪崖也好受不到哪里去,气机反噬中修长的身躯同样被激弹飘飞,生生咽下一口冲到喉咙的淤血,勉力疏导着游离乱窜的九霄罡气。 他心惊之余却又不免有些后悔道:“不好,我一时恼羞成怒使出了全力,这娃儿又如何挡得住?倘若一不小心真把他给打死了,以后见着丁原和罗少教主可有点儿难交代。” 他正自懊丧间,猛然背后光芒闪动,尹雪瑶手持海枯石烂剑,从后方无声无息地掩袭而至。 亏得风雪崖灵觉敏锐,护体真气又先一步生出徵兆,灵台一震之下,头也不回,大袖一拂激射出通天缚龙索,嘿然道:“还有一个自寻死路的!” 尹雪瑶没想到对方酣战之后仍有如此强悍的修为,竟不敢与通天缚龙索正面对撼,一摆仙剑侧身飞退,扬袖撒出一把“妃子笑”。 风雪崖立生感应,急敛内息怒骂道:“臭丫头!”扭身屈指凌空飞弹,朝着尹雪瑶一连发出九记朔风指。 尹雪瑶临危不乱,娇躯如蝶飘舞,晃动海枯石烂剑从容招架。“叮叮叮——”一串急促清脆的激鸣过后,朔风指涣于无形。 但风雪崖含怒一击,指力实是厉害,震得尹雪瑶玉臂发麻,连运转了两口真气,才将胸口的淤窒打通,一时亦不敢再次贸然进犯。 风雪崖亦是一凛道:“这女娃儿居然也一身上乘修为,若是方才和小蛋联手对付风某,鹿死谁手犹未可料。我这十几年隐居圣坛参悟天道星图,于仙林之事漠不关心,不意后辈英才迭出,今日险险栽在两个娃儿手里。” 忽地他若有所觉,侧目往左首光雾中望去,只见小蛋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口鼻渗血,脸色微显苍白,可身上居然没有半点伤痕。 他心一沉不免颓然,可颓唐之中又带着几分欣慰,不动声色道:“喂,小子,你怎么没死?” 小蛋浑身骨头像要散了架一样,丹田内空荡荡说不出的难受。他一面勉力凝聚心神保持清醒,一面暗运“斗牛纳虚”收摄着四周的天地菁华,补充真气,讷讷一笑道:“虽然没死,可也再没气力接您的一招半式。” 风雪崖哼了声,正色道:“只要你肯低头认输,老夫仍会遵照前言,放你和那丫头离去。” 突听霸下叫道:“风老魔,你要不要脸,说话不算数,有什么资格再当魔教教主?” 风雪崖一怔,冷笑道:“笑话,你凭什么说风某说话不算数?” 霸下晃身过来,胸有成竹的说道:“你说,先前你和我干爹是怎么约定的来着?” 风雪崖想也不想,“若是他能伤到紫瞳魔灯半分,我立即撤阵放人。” 霸下点头道:“看来你的记性还不差,不妨睁大眼睛瞧瞧那盏破灯!” 风雪崖不由大吃一惊。凝目扫去只见那盏紫瞳魔灯光焰黯灭,灯罩上现出一缕缕破裂的缝隙,眼见着已不可用。 他心痛之下愤怒不已,刚刚对小蛋产生的一丝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咬牙切齿道:“好啊,今日老夫就用你们的三条命为我的宝灯献祭!” 霸下摇头长叹一声道:“风老魔,你昏头了,这盏紫瞳魔灯坏了可不怪我干爹!” 风雪崖愣了愣,怒道:“不怪他,还能怪谁?”脑海里陡地灵光一闪,话音戛然而止。 就听霸下嗤鼻道:“你总算知道该怪谁了吧?谁叫你做人霸道,掌力更霸道,罡风飞溅,方圆十丈金石成粉,连自己的东西都不知道爱护?明摆着,这魔灯是被你和我干爹联手弄坏的。” 风雪崖回忆方才激战过程,自知霸下所言非虚,自己盛怒之下不计后果一味狂攻,竟疏忽了近在身旁的紫瞳魔灯。如此说来,魔灯受损出力最大的该是自己才对,怨不得别人。 然而道理纵是不错,这口气他又焉能咽得下去,强硬道:“无论如何,他都难辞其咎!” 霸下满面笑容道:“可惜,还是怪你自己,谁叫你事先订下的规矩不好,现在灯已经伤了,风教主如果自认还是一言九鼎的英雄好汉,就该收了大阵,放咱们离开。” 小蛋问道:“风教主,这灯可还有法子修复?” 风雪崖一呆,敢情小蛋话音平和有力,功力恢复之快实超乎想像。 他争雄斗狠之念登时泯去,心道:“既是有言在先,老夫岂能食言毁诺,被一只小乌龟抓住把柄笑破肚皮?况且这娃儿受了风某的金露玉屏风,犹有再战之能。我即便再死缠烂打赢了他,又有何值得夸耀之处?” 想到这里,他落寞一声轻叹,大袖一掸,身形蓦然间凭空隐没。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二章 毒海争锋 等了许久,小蛋也没有再见到风雪崖的身影出现,连紫瞳魔灯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四周迷离的雾光渐渐散去,呈露出清冷荒凉的大泽景象。 霸下弹弹舌头,左右张望道:“老家伙走了么?” 尹雪瑶凝神舒展灵觉搜索片刻,而后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道:“他竟真的走了。” 霸下立刻兴奋起来,笑道:“这老家伙还不错,守信用,不声不响就退走了,连魔阵也一起收了。”转眼却见小蛋默立一旁,不由惊道:“乾爹,你没事吧?” 小蛋摇摇头道:“我没事,可惜风教主的紫瞳魔灯却被毁了。” 尹雪瑶道:“你放心,凭风老魔的手段,那盏紫瞳魔灯终能修复。不然的话,他岂会这么痛快就放过我们?” 一行人还说着话,就听见远处未散尽的光雾里,遥遥传来柳翩仙的喊声道:“寞少——” 霸下提气回应道:“我们在这儿,快来!”语音未落,只见柳翩仙、白显和窦宪夫妇率着一众门人部属闻声赶了过来,虽说模样多少有点狼狈,所幸均无大碍,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欣喜与不得其解的迷惑。 众人会合一处稍作寒喧,霸下伶牙俐齿将风雪崖如何退走的经过叙述了遍,其间免不了要添油加醋,将小蛋大吹特吹了一番。 柳翩仙等人听得瞠目结舌,待说到风雪崖认输撤阵,窦夫人由衷赞叹道:“此人修为高强,神出鬼没却能言出不二,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今夜要不是有寞少在,咱们只怕凶多吉少,没人能活着走出云梦大泽。” 白显和柳翩仙更加相信叶无青有小蛋相助是如虎添翼,心中愈发打定了倒戈的念头,惟恐窦夫人把好话说尽,争先恐后地恭维起来。 窦宪翻了一记白眼,截断他们道:“寞少,咱们还是尽快判定方位,赶去解救厉副宫主。被风雪崖这一耽搁,也不晓得是否还来得及。” 小蛋颔首道:“对,咱们还是赶紧找人吧。” 他生性低调,说话总不免带着商量的味道,可此刻对白显而言,却好比是听到天王老子下了钧令,急忙辨明方位道:“启禀寞少,咱们偏得不算太多,大约往西再走上三十多里就能赶到。” 当下众人不再多言,仍由白显在前引路,加紧脚程向西赶去。 行出一阵后前方渐渐亮起一簇簇火光,众人纷纷收住身形朝着光亮处眺望。只见几座颇是雅致的茅庐四周,团团围着二、三十号人马。从衣饰分辨,多为无离派与洗玉宗的高手,不少人身上染血,似乎受伤不轻。 一个身着黑色长衫、面色苍白的中年文士,手摇羽扇伫立在茅庐前,一双阴沉深邃的眼睛望着左首的屋子里,眸中不住闪过森冷的寒光,直教人不寒而栗。 在他左右分立着一男一女两位魔道高手,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内。 左边那老者国字脸、手握一对细长金钩、神清气足,正是无离派的掌门孟翔。 右边的女子貌美如花,右手握着柄三尺长、形似飞凤的明黄色玉杖,悠然自得地在左掌掌心上轻轻拍打,自是以媚功和追蹑术享誉西域仙林的洗玉宗宗主云夫人。 小蛋一干人声势甚为浩大,又未加隐迹匿踪,孟翔等人自然早已察觉。 起初他们都当是自己一方的援兵应援而至,俱都不以为意,及至近前,方才注意到人群里的小蛋和尹雪瑶。 那黑衣中年文士却是连小蛋也不认得,兀自以为是柳翩仙等人半路上邀来的帮手,皱皱眉道:“柳门主,你们为何直到现在才赶来?” 柳翩仙并不回答,转首压低声音向小蛋介绍道:“寞少,此人便是毒医蒋百里。” 蒋百里见柳翩仙不理会自己,反而对小蛋神态恭谨,不由奇怪,就听身旁的孟翔也微含惊讶地对自己低声道:“蒋神医,这少年是叶无青的关门弟子常寞,据说一身修为颇为古怪,当日就是他护着叶无青杀出忘情宫的。” 蒋百里“哦”了声,心里愈发不快道:“这个柳翩仙在搞什么名堂,居然跟在叶无青一个小弟子的后面毕恭毕敬。”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不仅是一个柳翩仙,同行的窦宪夫妇和白显,亦都不着痕迹地垂手紧跟在小蛋身后,摆明是惟他马首是瞻。 更令蒋百里不解的是,原本和他们一起的云霞四仙,却不见了踪影。 云夫人身为女子,与窦夫人素为帕交,这时亲热唤着对方未出嫁前的闺名道:“宛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把你和窦大哥伤得那么重?” 窦夫人沉静道:“这事稍后说也不迟。云姐,现下我们三家都已弃暗投明,重新皈依到叶宫主麾下,不知你和孟掌门有何打算?” 此言一出,有如平地惊雷,将对面的人听得全都呆住了。 孟翔半晌没回过神来,怔怔盯着窦夫人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你们又叛投了叶无青?” 白显笑容可掬地纠正道:“不是叛投,而是弃暗投明,咱们本就是叶宫主的部属嘛。”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蒋百里却居之若素,不动声色,彷佛凭他一人之力就足以吃定这群叛逆,他颇不以为然地冷哼道:“原来是班软骨头。” 小蛋微微提高嗓音,朝着茅庐里说道:“厉师伯,你还好么?” “吱呀——”茅庐的门被打开,厉无怨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内,往日桀骜张狂的面容,此刻显得异常憔悴委顿,身上数道伤痕不知是深是浅。 他右手拄剑在地,左手尚挟持着一位容颜端丽的妇人。 这妇人面寒如霜,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惊恐慌张之情,紧紧抿起朱唇,倔强地任厉无怨发力架着她,硬忍着不吭一声。 厉无怨说道:“我很好。常寞,你怎么来了?” 小蛋答道:“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柳门主他们,得知师伯受困于此。” 厉无怨点点头,狰厉凶恶的脸稍显松弛道:“很好,你这趟可来得正是时候。” 蒋百里嘿然道:“厉无怨,你以为一个小娃儿就能救你?” 厉无怨轻蔑道:“姓蒋的,厉某在此是为等桑土公回来,否则你们这点人马也未必能拦得住我!” 小蛋大吃一惊,目光落在那妇人身上道:“厉师伯,这儿是桑真人隐居的茅庐?” 厉无怨颔首道:“不错,我手里抓着的便是紫练妖姬晏殊!” 小蛋急忙说道:“厉师伯,桑真人是我的朋友,您能不能暂且先放了晏仙子?” 厉无怨道:“你不必担心,等桑土公取来九炎草,我自然会放了她。” 原来厉无怨身中寒石膏之毒,为寻解药深入云梦大泽数日。可他在大泽中兜兜转转,却怎也找不到九炎草的踪迹,正自焦灼间,无巧不巧转到了桑土公与晏殊隐居的茅庐左近。 他大喜过望,突施冷箭擒下晏殊。桑土公空有一身土遁奇技,无奈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不得已只好答应替厉无怨摘取九炎草。 可桑土公前脚刚走没多久,毒医蒋百里便率着追兵赶到,将茅庐合围。几番较量之下厉无怨拼命死守,孟翔和云夫人又各怀鬼胎不愿倾尽全力,双方便形成僵持之局。 晏殊冷笑道:“厉无怨,他既答应了你,就断不会食言!” 蒋百里哈哈一笑道:“只怕厉副宫主等不到桑土公回转的那一刻。” 尹雪瑶闻言冷冷道:“可惜阁下散布的‘春风化骨散’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发作。你自诩毒医,直到此际还懵然不觉,着实可笑。” 蒋百里面色微变,原来他方才见对方人多势众,便暗中使出“春风化骨散”,以期兵不血刃,弹指间克敌取胜,哪知被尹雪瑶一语道破玄机。 尹雪瑶好整以暇地继续道:“虽说春风化骨散的药力对功力深厚的一流高手有奇效,但这东西破解起来却实在太容易,你没闻到风里有‘槿草’的香味么?” 蒋百里稍一留神,果然嗅到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槿草香气,此物正是春风化骨散的克星,小小的一株草叶捏碎在手,当真是百无禁忌。 他皱眉道:“你是谁,小小年纪居然能解得蒋某的春风化骨散,也算有几分见识。” 尹雪瑶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我是什么人不必要你知道。蒋毒医既然自负毒技举世无双,可敢和小女子当场比试一番?” 任蒋百里如何见多识广,也无从去猜对面这冷艳少女的真实年龄,更不知道她实乃北海仙林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使毒大家。 他眯起细眼注视尹雪瑶,思忖道:“一个小丫头,不过凑巧认出了一味春风化骨散而已,就敢跟老夫叫板,我焉会怕她?” 转念再想,如此一来不但可藉机将这坏事的丫头除去,更可以立威,其他人纵是修为通天,但依仗自己的周身毒技,还怕他们不俯首贴耳?于是缓缓颔首道:“你说怎么比?” 尹雪瑶将他的些微神情变化尽皆看在眼里,心道:“好你个蒋百里,胆敢小瞧我,稍后便教你识得姑奶奶的厉害!” 她只口中淡淡道:“蒋毒医钻研毒技百余年,想必研创出不少奇毒妙招。恰好我手头上也有些本门秘制的毒药,效力同样不小。” 蒋百里寻思道:“我所料不差,这丫头不过是仰仗了她师门荫泽,学了点入门功夫罢了。总归是年轻气盛,以为向我挑战便有机会能出人头地。但普天之下,有哪门哪派的毒能与老夫相提并论?” 他随即故作大方道:“好,蒋某就先来领教一下贵派的绝技,咱们三阵定输赢!” 在他想来,等三个回合较量过后,对面的尹雪瑶即便侥幸不死,也要被自己弄得口吐白沫,疯疯癫癫,不是死人也是个废人。 不想尹雪瑶漠然摇头道:“你说的办法虽然不错,却只是简简单单地较量家底,一点意思也没有!” 蒋百里一怔,问道:“那依姑娘之见,怎样的比试才是有意思?” 尹雪瑶一笑,道:“咱们以茅庐百丈方圆为界,就地取材,随意选取泽中草药当场配制,相互试毒。同样比三场,看谁玩不过谁。” 场内无论敌我都是一愣,没想到尹雪瑶居然如此大胆。 可别说孟翔等人,就连吃过尹雪瑶苦头的柳翩仙也不看好她。毕竟蒋百里在众人心中的威望和地位,堪与天陆正道中的神医农百草相比。 小蛋对尹雪瑶挺身而出、主动挑战蒋百里之举也大是讶异,虽说他对这位曾婆婆的信任远胜诸人,但毕竟是以身试毒,而且对方并非庸手,有谁能担保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 蒋百里若无其事道:“那是否允许自行解毒?” 尹雪瑶回答道:“当然可以,但解药同样必须是就地取材。” 云夫人忽地插口问道:“且慢,要是两位三轮比试依旧不分胜负,又该如何?” 尹雪瑶慢条斯理道:“那就看谁解毒时用的草药种类最少。” 蒋百里微一盘算,怎都觉得自己有胜无败,说道:“就这么定了。” 尹雪瑶从容道:“主意既然是我出的,便请你先出题。” 蒋百里将羽扇往腰后一插,缓缓道:“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 四周登时变得死寂无声,彷似连大泽上的风吼也已宁歇。人们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将目光聚焦在蒋百里的身上。 只见这位毒医也不多废话,绕着茅庐徐徐踱步,看似漫不经心,等他绕完一圈,却整整耗去了一顿饭工夫,脚下并不就此停顿,又沿原路踱步缓行,只是这次的速度比方才要明显快了许多。 又走到一半左右,蒋百里蓦地停住脚步,俯身小心翼翼地从一丛杂草里摘起一根暗红色的草茎,用手指捻去上半截,只留下底部的细小根须,如获至宝地收入袖中,复又向前行去。 霸下好奇问道:“干爹,他摘的这草根是什么玩意儿?” 小蛋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想来总是剧毒之物。” 旁边的柳翩仙连忙解释道:“这草名叫‘焰阳草’,在云梦大泽里并不少见。” 霸下不由自主咂巴了下舌头道:“听名字这东西吃到肚里一定火辣辣的,我喜欢。” 没多久,蒋百里又从泽地里取了另外两味草药,踱步回到尹雪瑶跟前,将掌心里的三件东西摊开道:“请!” 尹雪瑶并未立刻伸手,问道:“这三种草药可有服食的先后顺序?” 蒋百里的眸中隐隐掠过一点寒光,森然道:“只有一种顺序能够将毒性减至最小,尹仙子可要老夫提醒?” 尹雪瑶微笑道:“不必了。”玉手捏起当中一片指甲大小的黄色小花瓣道:“‘玉玲珑’色泽素淡,本身毒力极小,但配上至热至火的焰阳草根须,再用‘草蚁藓’作药引,顷刻间便可化作焚蚀五内的剧毒。” 蒋百里嘿笑道:“这三种药草的来历的确并不稀奇,但能否化解才是真功夫。” 尹雪瑶将玉玲珑花瓣送入唇中,略略咀嚼吞咽入腹,随后又把焰阳草根须和草蚁藓一一吞服了下去,肌肤上瞬间泛起火烧般的彤红。 蒋百里心中惊讶,对面的这丫头分明清楚按这种顺序服食毒性最烈不过,却为何依然故我?他面容上丝毫不露疑色,只冷然道:“你可以找草药解毒了。” 尹雪瑶悠然一笑,说道:“我自幼修炼‘冰蚕九变’神功,日夜吸纳熔炼北海奇寒精气。这点儿火毒,根本不需解药,仅凭体内真气中蕴藏的寒精即可消融。” 蒋百里对“冰蚕九变”的名字也是首次听闻,他瞪视尹雪瑶半晌,只见对面这位姿容秀丽的女子,肌肤上红光渐渐黯淡,从琼鼻里冉冉逸出两缕淡淡的赤色烟气,旋即面色恢复如常,果然没用一味草药解毒。 他暗道糟糕,懊恼道:“我怎会如此白白便宜了这丫头?待会儿不论她出何难题,我都只用一味草药化解毒性,却也不免暂时落了下风。” 他一面急思对策,一面伸手一引道:“原来如此,你请。” 尹雪瑶足不抬,步不移,径直俯腰从脚下摘起一株青色的小草,上头凌乱长着七、八片小叶片,说道:“‘裘绒草’的毒性尽皆凝于叶面上的小茸毛内,以蒋先生的学识,要解此毒当是手到擒来。” 蒋百里等了片刻,不见尹雪瑶再有其他动作,微感愕然道:“只这一棵草么?” 尹雪瑶道:“刚才我既已占了心法路数的便宜,胜之不武,也不想再为难你。” 蒋百里有点儿一头雾水,闹不明白尹雪瑶为何前倨后恭,突然变得如此懂得尊敬长辈。 他惟恐对方改变主意,伸手接过了裘绒草,摘下叶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 尹雪瑶待他连服了三片,出言阻拦道:“够了,你可以寻药解毒了。” 蒋百里低哼道:“这点儿小毒还难不倒老夫。”一口把剩下的叶片统统吞下。 这裘绒草味道极怪,吃在嘴里着实不太好受,一股股浓烈的酸意翻江倒海直涌上咽喉,令人恶心欲呕。药力随之行开,他的舌尖微有麻木,头脑里也像醉酒一般晕眩打转,隐隐产生麻痹的幻觉。 蒋百里心知肚明,要解裘绒草之毒,最佳的法子莫过于立即服食有清神醒气之效的马钱叶,若再辅以车前草则见效更快。而这两味草药明摆着随手可取,再简单不过。但,自己又岂能甘于人后? 他竟是站立不动,默运玄功迫毒,头顶“丝丝”水雾蒸腾,将大半的毒素强逼出体外。而剩余的裘绒草毒素虽可照旧融入血液,但他自身修行百年的抗体已足以抵御,留在体内压根不足为患。 他终年与剧毒为伍,日积月累身体中毒素积淀,已比常人多了层天然的最佳防护。 不一刻他长吐了一口毒气,睁开眼睛虽仍有点儿昏沉沉的感觉,但已无碍动脑。施施然走到一丛火红色的小花前,停下注视良久,只见那花朵娇小艳丽,上头沾满夜露,水灵灵的十分可爱。 蒋百里取了一朵,细心地把一片片花瓣摘下,观察再三,捡取了其中色泽最淡的一片,其他的随手抛了。 而后他弯下身子,就在那红色小花的旁边,折下一段银白色的草茎,指间微一运劲将它从中拧断,茎管里顿时流出一丝极为粘稠的乳白色液体。蒋百里将它全神贯注地涂抹在花瓣上,宛若在完成一幅水墨画般。 很快火红的花瓣颜色变深,乳白色的液体融入花瓣里,一整片都化作了妖丽的酱紫色。 蒋百里待粘液尽数融尽,方自走回尹雪瑶跟前,手掌轻托花瓣道:“请!” 他第二次出手,所用毒材较之第一次少了一件。 惟恐尹雪瑶故技重施,仍以冰蚕九变的魔气化解,蒋百里此次配制的毒药药性非火非寒,但药力更胜一筹。 尹雪瑶坦然接过,道:“佛座小红莲加上白露蕨,几为无解之毒,看来蒋毒医一心要置我于死地了。” 蒋百里沉声道:“蒋某只想领教高明。” 尹雪瑶不紧不慢从蒋百里的手心里轻轻捻起酱紫色的花瓣,微笑道:“何必客气。此物入口即溶,见血封喉,只怕我根本来不及服下解药。” 蒋百里不动声色道:“若非如此,它也称不上‘无解之毒’了。” 尹雪瑶缓步走到蒋百里摘取佛座小红莲之处,将那枚花瓣送入檀口,玉容如霜道:“可惜你未必能称心如愿。” “嘤咛”一声毒性骤然发作,她的樱唇和鼻子里,近乎同时渗出怵目惊心的酱紫色血丝,星眸离乱、瞳孔急扩,药性之快端的是教人瞠目结舌。 众人情不自禁的惊呼声里,尹雪瑶的娇躯蓦然没入红花白蕨间的泽地下,转眼连头顶也陷没在汩汩冒泡的泥浆水下。 小蛋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却看到蒋百里的脸色不悦,脑海里灵光一闪道:“曾婆婆此举必然大有深意,不然蒋毒医何必为之色变。” 需知大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此乃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这佛座小红莲和白露蕨生长在泥沼之上,经年累月从中吸食营养,吞吐毒素,令得周围泥浆亦深具毒性。 尹雪瑶正是要以毒攻毒,利用沉淀在泥泽里的天然抗体,对抗自身所中之毒。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尹雪瑶的身子陷入泥沼内足足过了一炷香,也不见动静,惟有一缕缕若有若无的紫色烟丝,从下面徐徐散发,无影无踪地融入夜色。 忽然泥浆轻翻,尹雪瑶的身影自泽下慢慢升起,原本的冰肌玉骨,此刻俱都蒙上一层浓艳的酱紫毒气,连喷出的呼吸里都含着淡淡的紫烟。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三章 用毒宗师 但见她轻移玉趾在泽地中行了一圈,犹如在自家庭院中一般,熟练地采撷下五味草药摘拣干净吞食入腹,双目微合须臾,脸上的毒气逐渐消退。 蒋百里冷眼旁观,起初有些绷紧的面部肌肉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心道:“这丫头心思灵巧,可到底年轻功底浅薄了点儿。想那‘兰蕴藻’、‘钟离子’虽是解毒灵药,但对化解佛座小红莲和白露蕨的毒性,并无多大裨益,至多能稍稍起到活血安神、抑制晕眩的效用。” 正暗自得意间,尹雪瑶已将第二道毒药配好,送到了他的面前。 蒋百里定睛察看,不禁大皱眉头。尹雪瑶配制的药物同样甚为简单,仅是一味南华草草茎加上些许捻碎的醉苓花粉,以及几缕在云梦大泽里司空见惯的黄芽草虯须,混合在一起尽管毒性巨大,解起来倒也不难。 难的是他左右盘算,要化解这三件毒物的药性,无论如何总须用到五种以上的草药。不消问,显然尹雪瑶不愿在这一环节上输给自己,宁可令对手轻易过关,也要迫使他同样用上至少五味的药草。 蒋百里思量道:“说不得,五中取四,舍弃下其中一种。以我的体质和功力,量不会有碍。” 他沉吟再三,决定舍弃本用以中和药性的碧掌莲。如此一来,解药的药性会稍显霸道猛烈,但自忖还能抗得过去。 于是蒋百里先吞服下尹雪瑶递来的毒药,随即照方抓药,就地用离合枣、血棘刺、忘魂花和金刚麻四味药材消解毒性。 这些东西落入肚腹,立时搅起滔天巨浪。蒋百里只感胃部抽搐如万根钢针捻刺,一口腥脓的毒血“哇”地喷溅出口,直疼得面色苍白、冷汗涔涔,硬紧咬着牙关不发出一记呻吟,苦苦抵抗体内强烈的痛楚。 过了许久,痛感渐弱,他的肌肤上却起了一粒粒半透明的淡红色水疹,形状极是恶心。 蒋百里明白这是自己用药稍欠中和,以至于药性爆发得过于猛烈,造成体表症状之故。过上几日这些水疹自会消除,也无需放在心上。 他打定主意,最后这一场比试,自己必须配制出一剂能干脆俐落、一举结束尹雪瑶的毒药。否则纵是稍后能化解毒性,自己响当当的“毒医”美名,往后却不免打了折扣。 厉无怨目不转睛注视着蒋百里的一举一动,恨不能冲上去手起掌落将这老匹夫就地正法,心头却也忍不住好奇双方接下来会给对方出怎样的难题。 他想得出神,却未留意到腋下挟持的晏殊秀眉越皱越紧,额头渗出一滴滴晶莹的汗珠,脸色惨白甚是痛楚,苦忍着咬牙不发出呻吟声。 突然蒋百里眼前一亮,看到不远处污秽混浊的泥水中,正有条小指长的灰褐色小虫缓缓蠕动。他精神一振,暗喜道:“真是天助我也!” 原来这条小虫名为“褐顶雪”,顾名思义,在它的头顶上长有几圈细小的白色纹路,犹如雪后的冻土。 依照《天陆魔物志》记载,褐顶雪仅属二流毒虫,但取其内丹以清水稀释后,再泡入大泽内俯首可见的寻欢草,即刻成为致命剧毒。 惟一的解救之方便是在一炷香内行男女房事,将渗入精血中的毒素迫入对方体内,方可保得平安无事,可另一人的性命却是神仙无救。 蒋百里三步并作两步,探手戴上貂皮套用双指夹起褐顶雪,心中得意道:“就算毒不死这丫头,也要她当众出丑,从此无脸作人!” 尹雪瑶盯着褐顶雪苦苦沉思,眼神中露出一丝茫然,好像不明白对方为何要用这种第二流的毒虫来考校自己。 蒋百里见状更是得意,随手摘了一绺寻欢草转回身道:“你若是害怕,现在认输也还来得及。否则待会儿的滋味可不大好受啊。” 突然听得霸下叫道:“老鬼,你别耍赖!明明说好是摘取泽中的草药比试,你抓了条毛毛虫来算什么名堂?” 蒋百里一愣,随即强辩道:“笑话,对老夫而言,这方圆百丈内的一草一木、一虫一兽,莫不是药,有何区别?草药草药,自是草与药皆可。” 霸下瞪圆小眼睛还想跟他理论一番,尹雪瑶眉宇一挑,吩咐道:“小蛋,进屋取一碗清水给他。” 蒋百里连忙回绝道:“不用,这事蒋某自己会做。你如不放心,自可跟着监视。” 尹雪瑶冷笑,“你误会了,我是嫌它太脏太恶心,需先用清水洗净。” 蒋百里道:“我又不是让你生吞活虫,恶心什么?” 尹雪瑶不答,径直走进屋内。蒋百里抢先一步,从缸里舀起两碗清水。 尹雪瑶站在灶台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其他人均站在门外没有跟进来。 他心下狞笑道:“臭丫头,老夫看你怎么解!” 正欲将褐顶雪放入碗内,突听尹雪瑶扬声道:“且慢,我要检查一下,谁晓得你有没有在碗里玩花样?” 蒋百里大为不耐烦,但想着自己马上便能大获全胜,叫对手死得难看,却不必为了点小事节外生枝,鼻子里不悦哼了声,隐忍下来。 尹雪瑶走到近前,将小指浸入水中略作搅动,然后送到鼻下闻了闻,再仔细察看了一番手指的色泽,又试过另一碗水方才颔首道:“请吧。” 蒋百里监视着尹雪瑶的一举一动,忽然隐隐觉得不妥,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裘绒草的后劲未消,他的脑子里兀自感到轻微的胀痛,不自觉用手指轻揉太阳穴,好教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他将褐顶雪放入碗中,用水清洗干净,碗里的水迅即变得污浊不堪。 这时候房门口挤满了人,那些地位稍低的弟子只好站在屋外,探头透过门窗往里张望,谁也不愿错过最后这场关乎生死的毒功斗法,连彼此尚且敌对的立场也暂时忘了。 蒋百里将湿淋淋拼命蠕动身子的褐顶雪从水里捞了上来,捺着性子道:“很干净了,你该满意了吧?”取出一柄随身携带的小匕首,熟练地剖开褐顶雪,挑出内丹浸入另一碗水中。水的颜色很快变成粉红,再用匕首一搅,“汩汩”冒出透明水泡,空气里飘荡起一股醉人的甜香。 蒋百里将寻欢草折断放入毒水中,等草上的颜色也渐渐被染红后,掌心又暗运纯阳魔气,一股热力直透碗底,毒水迅即沸腾,蒸腾起缕缕轻烟。 直到整碗水都被蒸乾,蒋百里才收功,一语双关道:“丫头,小心东西烫嘴。” 尹雪瑶神情冷漠道:“承蒙关照。” 她的兰花纤指拿起被褐顶雪内丹浸泡过的寻欢草,镇定自若地送入口中,姿势优雅,看得众人心头尽皆一荡。 寻欢草甫一入口,尹雪瑶的玉颊便燃起一片迷人的酡红,跟着彷似全身的雪肤都烧了起来,一双妙目更是变得水汪汪,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不一刻数根寻欢草悉数入腹,尹雪瑶的朱唇里不自禁地发出细细娇喘,眼波流动直要滴出水来。她猛咬一口舌尖,努力维持着一缕神志清明,低声说道:“小蛋,快扶我出屋。”身子一晃便朝后倒,已然浑身酥软乏力。 小蛋手疾眼快揽住尹雪瑶的纤腰,只觉她的身上烫得怕人。 尹雪瑶无力地倚靠在小蛋怀中,任由他携着自己出了厨房,强打精神低低吩咐道:“往左六丈七尺,有一朵白色小花,将它的花芯摘下。” 小蛋也不多话,赶紧照着尹雪瑶的指点取了花芯。尹雪瑶手抬到一半,檀口连吐娇喘,又颓然垂落。 小蛋见状无暇多想,将花芯送入她的口中。尹雪瑶朝他微微一笑,却把小蛋也看得一呆。 蒋百里跟到门外,也不加阻止,看着尹雪瑶指点着小蛋又摘取三味药草服了。 他心里思忖道:“这四种花草虽能抑制寻欢草的淫毒,但对加入褐顶雪内丹后的混合奇毒,却并无明显功效,至多能延缓片刻而已。嘿嘿,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用多久,好戏便要上演。” 然而他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尹雪瑶再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不由焦灼道:“奇怪,难道那‘冰蚕九变’的功夫还能克制淫毒?” 他正惊疑不定,就听尹雪瑶喘息道:“蒋毒医,一炷香已过,这次轮到我了。” 蒋百里惊骇莫名道:“这丫头早知道褐顶雪内丹与寻欢草混合的效用,为何却故作不知?可即便如此,她又是怎样支撑过一炷香的?” 他霍然发觉自己的脑筋远没平日灵光,明明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可怎么也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尹雪瑶徐徐道:“你在奇怪我为何还没爆精而亡?很简单,我已解了寻欢草之毒。” 蒋百里摇头道:“这不是答案,这味毒中还有褐顶雪的内丹,你本该是无法化解的。” 尹雪瑶唇角泛起一抹不屑,轻轻道:“不错,还有褐顶雪内丹。可如果它的毒性早在稀释进清水前就被我消解了呢?” 蒋百里一震,想起尹雪瑶在厨房中的举手投足、每个动作,最终目光射向她的那根纤指,一字一顿道:“你往第一碗水里放了盐?” 他终于醒悟为何尹雪瑶将手指伸入碗中检验的时候,自己会感到不妥。 一个使毒的行家,绝不会轻易将手指放进可能存在剧毒的水中检测,通常用的只会是指甲。一旦有异,便可立即剪去那截指甲,阻止毒气蔓延。 尹雪瑶无视对方杀人般的眼神,笑意不改道:“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蒋百里疑惑道:“不对,我曾特意留神过你的手指,但我并未发现有丝毫异常。” 尹雪瑶悠悠道:“那只怪你笨,连这点障眼法也看不出来。本来我也不该使用这招,可你有言在先,这儿方圆百丈内的一草一木莫不可以作药,那么寻常的一点儿细盐教我化入肌肤,再溶进水里,想必也不能算作违规。” 蒋百里哑口无言,霸下在旁不解道:“那一点儿细盐就能解了褐顶雪的毒性么?” 尹雪瑶回答道:“解是解不了的,却可以让褐顶雪将毒素尽数吐出。碗里的水清洗过后已变得混浊,蒋先生眼力再好却也瞧不出破绽。” 厉无怨介入道:“蒋百里,你是立刻低头认输,还是要再比下去?” 蒋百里自以为得意的三剂毒药没能把尹雪瑶怎么样,锐气不由大为受挫,心里也开始打起了鼓。 霸下见势立刻道:“当然是认输为妙,毕竟性命攸关,丢脸算什么?” 窦夫人不咸不淡道:“就是,反正蒋毒医的脸面早一百年都丢光了,如今再丢一回也无所谓。” 蒋百里听得心头火起,盘算道:“我现下收手,厉无怨他们也断不肯善罢甘休,孟、云二人更会生出异心。哼,老夫难道真的会比不上这么一个小丫头?” 他稳住心神道:“倘若蒋某赢了又当如何?” 尹雪瑶彷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说道:“别人我不管,这里的事我绝不再插手。” 蒋百里居然没意识到,他的话中已流露出对尹雪瑶极深的忌惮,闻听对方许诺,急忙转脚敲钉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柳翩仙看不过眼,说道:“尹仙子,你也该提点要求,不然岂非太便宜他了?” 尹雪瑶泰然道:“不必,他要是输了,连这条命都是我的。我不觉得他会真的占便宜。” 蒋百里心头一寒,沉脸道:“丫头,别说大话,咱们手上见真章!” 尹雪瑶语气转柔道:“小蛋,你再扶着我走一圈。” 小蛋点点头,搀扶着尹雪瑶往泽地里行去。尹雪瑶慵懒的娇躯完全倚靠在小蛋的身上,眼神专注地在大泽中来回巡视,一圈下来手上只多了两样草药,一根形如铁条通体乌黑;另一蓬毛茸茸犹如绵絮,却是蓝色的。 蒋百里一呆,照他的预料,尹雪瑶必定会在最后一次出手机会上大做文章,难为自己。但尹雪瑶挑出的这两样草药,却依旧平淡无奇。 那通体乌黑的乌山榉木枝虽是剧毒之物,可对他这样的用毒高手来说,想要化解并不困难。 至于蓝色的蒲絮那更是普通,一般只用来催化毒性,好令药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只消化解了乌山榉木之毒,几簇蒲絮便成无源之水,殊不足畏。 尹雪瑶将乌山榉木枝和蒲絮在双掌间轻轻一搓,登时碾成粉末混在了一处,问道:“蒋先生,你可要用清水送服?” 蒋百里迟迟没有动作,狐疑道:“这就是你配制的第三副毒药?” 尹雪瑶道:“真正的用毒高手好似厨子做菜,用的材料越简单,方越见功力,这道理何需我再来说明?” 柳翩仙本身也算西域魔道的使毒高手,闻言也不禁暗自点头。 蒋百里无端又让尹雪瑶当众教诲了一通,老脸一热,尴尬道:“丫头,蒋某纵横西域仙林的时候,你爷爷还不晓得在哪儿等着转世投胎呢,倒有模有样指责起我来了?” 他这么说,自是被尹雪瑶的容貌所惑,从一开始就生出轻敌之念。 小蛋闻言不由得反替蒋百里暗捏了把汗。他与尹雪瑶朝夕相处,早对这位曾婆婆的脾气了若指掌。倘若尹雪瑶横眉冷目,未必是心里真的生气。可要是无端变得和颜悦色,甚而嘴角含笑,那就该当心是不是会倒霉了。 只听尹雪瑶笑吟吟问道:“既然如此,蒋毒医可有看出其中玄机?” 蒋百里一凛,心道:“这帖药果真有蹊跷!”陡地他心头一亮,暗骂道:“好毒的丫头,好毒的手段!”更不言语,伸手抓过一把药末送入嘴里,咽了下去。 尹雪瑶见状,随手将掌心里剩下的药末洒散,微露惊异道:“难道你想明白了?” 蒋百里哼了声,从泽地中捡取了若干药草稍作处理吞食入肚,峻声道:“裘绒草、黄芽虯须再加上乌山榉木枝,毒中生毒,中者立毙,你当真欺蒋某无知么?” 尹雪瑶道:“所以阁下就选用了紫合贝、高升莲、雪蠹片这三种药材?委实高明。” 蒋百里竟没听出对方隐藏的讥嘲,问道:“那这场比试是谁输了?” 尹雪瑶道:“我解毒时共计用了九种药材,除了第一个回合,恰好每轮都比阁下多上了一种。在这点上自然甘拜下风。” 柳翩仙等人大感失望,于内心深处无不期盼尹雪瑶能结束了蒋百里的性命。否则今日让他走脱,必定后患无穷,需得日夜担惊受怕此人使毒暗算。 蒋百里见尹雪瑶爽快认输,得意笑道道:“看来你已没有资格再过问此间之事。” 尹雪瑶摇头道:“你错了,我本就没有兴趣过问这些闲事,往后更不用插手。” 蒋百里愣了愣,就见尹雪瑶清澈幽深的眸中闪耀着光芒,缓声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失魂引’?” 蒋百里不明其意,只好点点头反问道:“当然,那又如何?” 尹雪瑶微微一笑,伸出手如数家珍道:“金刚麻、忘魂花、紫合贝、雪蠹片……嗯,再算上我最后用的那味蒲絮,你难道没发觉什么吗?” 她一边点数,一边将相应的手指竖起,等五样药物报完,刚好用去整整一只手。 然而蒋百里的脸色已变,额头竟一瞬间渗满冷汗,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重复默念那五味药材,再无前一刻的得意。 那边霸下小声嘀咕道:“失魂引是什么,蒋老鬼怎么被吓得魂不附体?” 柳翩仙彷似感同身受,涩声道:“‘失魂引’是每一个使毒高手的阎王帖。它的配制方法千变万化,无一定之规,本身多半没有毒性,常人误服了至多病上一场也就没事。 “可像蒋百里这样的人吃了,积淀在体内多年的成百上千种毒素顷刻便被激发,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没顶,等于是自己毒死了自己。” 小蛋忙问道:“那还有救么?” 柳翩仙苦笑道:“该怎么救?那么多毒素之间相互作用变化,神仙也扛不住。” 说话间,蒋百里的肌肤已泛起色彩斑斓的水疱,像融雪一样的朝四周化开,从里头流淌出深黑色的血水,腥臭欲呕令人掩鼻。 他浑似不觉,眼神空洞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尹雪瑶淡然道:“你一心只提防我配制的毒药,却没想到恰恰是自己用以解毒的药材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叫做‘请君入瓮’。” 或许是回光返照,蒋百里的心神刹那间变得空明清晰起来。 他嘶声道:“我明白了,你从用冰蚕九变强解毒素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算计老夫,你利用我争胜斗强之心,诱使我同样强解裘绒草,导致残余毒素麻痹头脑,远不如平日灵活。” 尹雪瑶道:“你现在真的是什么都明白了,可惜已经晚了。” 随着话音,蒋百里腐烂的身躯软软倾倒在所有人的面前,腰上那把曾经令西域仙林闻风丧胆的羽扇,自始至终都没机会出手,胜负已决。 茅庐前的每个人,都将视线从蒋百里几已辨认不出的腐烂尸体上,缓缓移向尹雪瑶,心里的惊骇难以言喻。较之令人咋舌的毒技,她缜密的心思无疑更令人震撼,甚至是教人不寒而栗。 “哇——”稍稍回过神来的晏殊猛然感到一阵恶心反胃,不由自主地呕出一口酸水,脸上一片煞白。 众人的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小蛋道:“曾婆婆,你快瞧瞧晏仙子是怎么了?” 厉无怨也颇感诧异,心道:“老夫手上并没使多大的劲儿,这桑土公的婆娘也忒娇嫩了。” 尹雪瑶站着不动,眼神从晏殊眸中一扫而过,淡淡道:“她是怀孕了。”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四章 救人保胎 霸下好奇道:“可她的肚子一点儿也不大啊?” 晏殊虽痛得死去活来,仍忍不住双颊飞红,啐道:“死乌龟,你的肚子才大。” 敢情她怀孕不过三两个月,肚子尚未到隆起的时候,连一直挟持她的厉无怨也是不知,还当是晏殊禁受不住自己的臂力夹击。 他略一犹豫,松开晏殊道:“晏仙子,厉某不知你有孕在身,适才多有得罪。” 晏殊扶住门框,刚想说什么,猛地腹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眼前天旋地转便往地上软倒,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厉无怨猝不及防,赶忙探臂将晏殊一把挽住。 这时他身前的泽地“骨碌碌”气泡翻滚,从底下跃出一道矮墩墩、胖乎乎的身影,正是取药而回的桑土公。 他明明从泥泞污秽的泽地里钻出,身上的杏黄道袍却纤尘不染,左手拎着赖以成名的三棱乌金锥,右手紧紧攥着一簇火红色的九炎草,满头的大汗淋漓。 望见晏殊昏倒在厉无怨的怀中,桑土公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去想家里怎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来,冲上前去叫道:“晏殊,你怎么了?”惊急之中,这句话居然说得异常顺溜。 厉无怨任由桑土公从自己手上抱回晏殊,苦笑道:“我可没伤到她半根毫毛。” 桑土公揽住晏殊纤腰,猛然感到手上黏糊糊的湿了一大片,定睛一瞧,只见她下身衣衫已被鲜血浸染得鲜红,怵目惊心的血珠沿着靴子流淌进脚下的泽地。 桑土公失手松了三棱乌金锥,连声喊道:“晏殊、晏、晏殊……” 晏殊没有半点回应,气息越来越急促微弱,下体的血也越流越多。 桑土公六神无主,惨然将手心里攥的九炎草扔给厉无怨道:“厉、厉副宫主,这——是你、你要的东西。她要是有、有个三长——两短,老、老子跟你拼、拼命!” 厉无怨伸手接住九炎草,没有说话。以他的修为自然不怕桑土公,但晏殊如今的惨状,多少跟自己有关。何况九炎草业已到手,他也不想再去难为桑土公夫妻。 尹雪瑶上前两步,探手想替晏殊号脉。桑土公已急昏了头,本能地伸手推挡道:“快、快走开,别、别碰——我娘子!” 尹雪瑶玉臂微微一翻一转,避过桑土公的挡格,手指已然轻轻搭上晏殊脉搏。 桑土公一愣,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女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就听小蛋道:“桑真人,我曾婆婆精擅医术,有了她出手救治,晏仙子必定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桑土公这才留神到一旁的小蛋和柳翩仙等人,焦灼惶急的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小、小蛋,是你啊……” 他的一双眼睛须臾不离地盯着尹雪瑶,只盼能够从她的嘴里吐出“没事”两字。 然而尹雪瑶神情冷漠,丝毫看不出晏殊的病情是重是轻,蓦地弹指在她小腹周围连点数记,下体的流血立时止住。 桑土公大松一口气,感激道:“这位姑、姑娘,多、多谢你啦!” 尹雪瑶摇头道:“你别急着谢我,尊夫人的性命和她肚里的胎儿能否保全,眼下尚未可知,还需作进一步的诊断。桑真人,先将她抱入屋中平躺在床上,然后在旁边烧上一壶热水待用。” 桑土公听了这话心弦又再绷紧,忙依言抱起晏殊走进屋里,“喀喇”一声,魂不守舍里一脚踹碎了门口的一张椅子,自己也差点给绊了一跤。 尹雪瑶回首吩咐道:“小蛋,你帮我在这儿守着,若是有谁敢往里闯,只管拿下。” 其实不消她多说,这里也没谁敢轻易往屋里闯。就算不怕得罪小蛋,也得先想想自己的安危,小命是否又硬得过已然化为脓水的毒医蒋百里。 就这当口,窦夫人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了,听得孟翔冷汗直冒,暗暗庆幸自己方才没有鲁莽行事。毕竟他再是狂妄,也清楚自己的修为远不及风雪崖,即使尹雪瑶不用毒,一个小蛋也可以摆平了他。 云夫人咯咯一笑,走上两步躬身施礼道:“属下拜见厉副宫主。这一路上多有冒犯,实是受人所迫、情非得已,厉副宫主可要多多宽宏才是。” 厉无怨冷峻的脸庞难得露出一笑,道:“云夫人客气了,若非你屡次三番地暗助厉某,我只怕早已命丧在蒋百里的手中。” 众人目瞪口呆,柳翩仙期期艾艾道:“云夫人,你这是怎么回事?” 云夫人道:“难怪柳掌门惊讶,小妹早在半年之前,便先诸位半步重归在叶宫主的麾下。此次厉副宫主被迫离宫事发突然,小妹不及禀报叶宫主知晓,惟有假装领命随着蒋百里一路追来。” 孟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有两次咱们眼见要追到了厉……副宫主,一兜一拐却又失去了他的踪迹,敢情是夫人在——”他本想说的是“搞鬼”二字,幸亏反应及时赶紧改口道:“襄助厉副宫主。” 云夫人道:“可惜还是阴差阳错,我本以为厉副宫主应该早已离开此地,孰料他为等这味九炎草,不得不改变计划留了下来,否则又怎会被蒋百里困住?” 孟翔苦笑了声道:“困住了又能如何,就算寞少没有赶到,有你云夫人在,厉副宫主照样能安然无恙。” 他这话里一半是实情,一半却分明传递着恭维之意。 白显道:“孟兄,如今咱们西域五大派已有四家重回叶宫主麾下,就看你的了。” 孟翔二话不说,在厉无怨面前跪拜道:“无离派愿重奉叶宫主为尊,尽忠效命绝不退缩,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厉无怨伫立不动,冷笑道:“好个‘重奉’,你们都当叶师弟和厉某是开客栈的么,想来就来,要走就走?” 此言无疑将云夫人也一网打尽,她原本颇为自得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与柳翩仙等人齐齐跪了一地,惶恐道:“属下等人见事不明,又是一时糊涂,求厉副宫主责罚!” 厉无怨嘿然道:“你们不是见事不明,更非一时的糊涂。正相反,诸位门主、崖主、宗主行事做人一个比一个机智灵活,所以全都贪生怕死倒向席、滕二贼。 “如今风向变了,又立马改旗易帜,投靠回来。嘿嘿,厉某无能,白当了几天副宫主,若论聪明乖巧,比起诸位来自愧不如。” 他实是虎落平阳,这一路被孟翔等人欺负狠了,此刻满腔怨毒尽数发作,听得跪倒在地的一干男女心惊胆颤,人人自危。 还是柳翩仙心思最敏捷,偷偷扭头望向小蛋,目光中流露出恳求之色。 小蛋见这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西域魔道魁首人物,在厉无怨面前噤若寒蝉,自己有心说话,可厉无怨明显正在气头上,恐怕谁的话都听不入耳,想一想,他改变话题道:“厉师伯,这次你为何离开了忘情宫?” 厉无怨怒气稍减,回答道:“告诉你也无妨,半个多月前你师祖突然离宫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我是为了找他才出来的!” 白显失声道:“什么,楚老宫主失踪了?”敢情忘情宫严密封锁消息,连五大派的首脑也一样被蒙在了鼓里。 厉无怨道:“我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拜望师尊,可那天晚上园外的守卫却胆敢阻挡老夫,说老宫主身体染恙正在休养,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顿了顿道:“我心中生疑,想师尊早上还好好的,何以一转眼就病了?如果他果真染恙,我作为开山大弟子,有什么道理被拒之门外?” 窦夫人大着胆子接过话头说道:“会不会是席、滕二贼已将老宫主给害死了?” 厉无怨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这倒不会,这两个老混蛋对师尊倚若靠山,惟恐有丝毫的照顾不周,又怎敢下手毒害?” 他接着道:“我不管不顾闯了进去,找遍整座园子也不见师尊。滕皓闻讯匆匆赶来,厉某当面向他要人。 “这老家伙支支吾吾,逼急了,反咬一口说是我将师尊藏了起来。厉某与他不欢而散,回到家中静心细想,才醒悟到师尊多半是自个儿偷着走了,所以滕皓才会误以为是厉某在搞鬼。” 柳翩仙听了不住暗暗点头,心道:“这家伙看似暴戾粗豪,脑子也不全是糨糊。” 只听厉无怨继续道:“想通此点之后,我当夜潜入园内擒了一个守护严刑拷问,终于探明了真相。原来师尊趁着别人以为他午睡的工夫,悄悄离宫而去。” 孟翔道:“楚老宫主神志不清,他又会到哪里去了?” 厉无怨哼道:“你凭什么说我师父神志不清?” 孟翔自知失言,还好厉无怨并无追究问罪之意,跟着说道:“厉某查明之后也没多想,一路往东追去,在暗中四处打探师尊的下落,以免让正道中人得着消息,趁火打劫谋害他老人家。 “再后来的事,你们都清楚,我也不多说了。” 小蛋在旁默默听着,没有说话。他对楚望天始终有着一种微妙的感情。 当年楚望天叱吒风云、杀人如麻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他。他所见到的,只是一个老态龙钟、迟钝木讷的垂垂老者,教人怜悯同情。 及至后来席魉、滕皓作乱,楚望天大发淫威重创叶无青,残杀蒙逊,还差点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逃。可无论如何,说到底他更多给人的却是傀儡的感觉,可悲而又可叹。 待等他从厉无怨口中获悉楚望天突然离奇失踪的消息,莫名地也为这老人担心起来。 忆起当初待在忘情宫时,自己闲来无事,陪着楚望天一起白天捏泥人、夜晚看星星的情景。此刻回想起来,那段时光竟可算得上是自己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厉无怨说完了楚望天失踪的事,冷然扫过兀自跪在身前低头等着受罚的柳翩仙等人,一挥手道:“都给我滚起来!” 众人如获大赦,异口同声道:“多谢厉副宫主宽宏大量!”这才一个个地站起身来。 厉无怨阴沉着脸道:“你们的帐,回头叶师弟自会和你们清算,却不必向厉某献殷勤。” 白显生怕厉无怨不依不饶,连忙劝说道:“厉副宫主,九炎草既已到手,您还是赶紧解了身上的毒吧。大伙儿折腾了一宿也都累了,正好藉这工夫休息会儿。” 厉无怨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一事,又转向云夫人问道:“叶师弟现下何处?” 云夫人呆了呆,有些尴尬的回道:“叶宫主行踪飘忽不定,属下也不甚清楚。” 厉无怨“嘿”了声,心道:“叶师弟行事素来谨慎,他对云夫人并非完全信任,自不会轻易将自己的行踪托出。云夫人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 一旁小蛋代云夫人回答道:“我师父在独尊谷隐居,不过弟子出门多日,眼下他是否还在就不晓得了。” 厉无怨是第一次听到“独尊谷”这个地名,看到旁边柳翩仙等人也都露出迷茫之色,谅他们也不清楚,颔首道:“好,等我解了寒石膏的毒性,你便领着我前往独尊谷,咱们先与叶师弟会合,再商量如何找寻师尊。” 小蛋寻思道:“我离山已有好几个月,本该尽早回返独尊谷向师父覆命。可罗姑娘依旧下落不明,我怎能半途而废?” 他却没有意识到,尽管叶无青一向对自己不错,可于潜意识中他对这位城府极深、手段狠辣的师父,总隐隐存在着畏惧与抵触的感觉,殊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可厉无怨压根没给小蛋说话的机会,转身往西首的茅庐行去。 小蛋默立半晌,见众人尚未散去,全都眼巴巴望着自己。他失笑道:“大家都去歇会儿吧。窦崖主,烦您替我厉师伯在屋外护法。” 窦宪精神一振,虽说业已疲倦不堪,但小蛋在那么多人里独独选中了他,可见对自己的信任远胜于柳翩仙之流,慨然道:“属下遵命!” 小蛋自己也是睡意上身,打了个哈欠心道:“不晓得晏仙子情形如何了?”留了霸下在门外守着,放轻脚步走进茅庐。 他进到里间,正瞧见尹雪瑶斜坐在榻上从晏殊的身上起出金针,桑土公满脸焦急站在榻前,手足无措地看着却帮不上忙。 尹雪瑶将金针收起,桑土公迫不及待问道:“她、她怎样了?” 尹雪瑶神情平静,轻轻摇首道:“很难,我只有五分把握救下大人,但她肚里的胎儿却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刚才我用金针刺穴,暂时稳住了她体内伤情的恶化,关键就看明后两天。” 桑土公傻呆呆地听完,喃喃道:“我、我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一转眼就成了这、这样?” 尹雪瑶说道:“她是人,你是妖,她要为你传宗接代,本身就冒了奇险,兼之胎位不正,又未及早察觉救治,早已埋下了祸根。 “今日连番受到惊吓,又吸入不少飘散在四周的毒气,最后被蒋百里毒毙的惨状一刺激,这条命已去了大半。” 桑土公目光呆滞,嘴唇动了几动,猛然扑通一声向尹雪瑶跪倒,脑袋“咚咚咚”拼命叩撞地砖,结结巴巴道:“尹、尹仙子,求你——一定要救活她!只要她能平、平安无事,要我、我脑袋——都成!” 小蛋快步赶上,扶住桑土公安慰道:“桑真人别急,我曾婆婆一定会有办法。” 尹雪瑶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桑真人,你的脑袋又不是什么宝贝,我要它干嘛?至于办法,或许还有一个,但时间过于仓促,你未必能办得到。” 桑土公眼睛一亮,连声道:“您、您快说,您快快——说,就是要、要天上、天上的星星,我、我也想法子给您、摘下来!” 尹雪瑶琼鼻低哼道:“不是给我,是给你妻子。”起身下榻走到晏殊平日用的梳妆台前,拿起一支眉笔顺手在桌面上写了起来。 桑土公在她身后探着脑袋瞪大眼睛张望,低声念道:“益母草,何、何首乌,天津子——重玄金华香檀,离合枣、金刚麻……”一口气念了整整二十三味草药,最后还加上了一味薄冰片。 尹雪瑶放下眉笔,用指甲在益母草、天津子、离合枣、金刚麻等十一味药材名下轻轻划了一道横杠,说道:“亏得这里是云梦大泽,这些药材我都有见过,可以就地取材。但剩下的十二种,还需在三日内收齐。” 桑土公盯着那些没有用横杠划去的药材名称,看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念念有辞好像在努力回忆,然后说道:“这、这几味草药大泽里也、也有,还有些我、我家的丹、丹房里都备、备着。”说着,也学尹雪瑶那般用指甲划去了何首乌等八味药材。 小蛋看了看最后留下没被勾去的四种,分别是重玄金华香檀、长生草、灵鲵茸和螭狐胆,均属于百年也难得一见的珍稀灵药。 尹雪瑶轻蹙黛眉,沉吟道:“如果实在找不到长生草,我勉强可以用身上带着的‘千盏佛’替代,药力也相差无几。可是剩下的其他三样东西,缺一不可。” 桑土公急得脑门上汗珠直冒,也顾不上去擦,愁眉不展道:“螭、螭狐大、大泽里我、我只见、见过一回,可现在——到哪儿去、去找?早、早知道,我那时候就、就该抓、了它养起来,还有没有别、别的办法?” 尹雪瑶默然不语,桑土公明白了她的意思,刚生出的一线希望又告断绝,一屁股坐到地上。 尹雪瑶看着他悲戚的模样,柔声道:“桑真人,这也是天意。能够在仓促间集齐这二十种药材,已经十分难得了,至少我现在又多了三分保住大人的把握。” 桑土公听尹雪瑶这么一说,心里稍觉宽慰,但转而想到对方的言下之意,晏殊怀着的孩子仍旧无法保全,不由悲从中来,哽咽道:“是、是我没、没用,我、我害了她,害、害了孩子——” 小蛋见此情景也感黯然,悄悄退出茅庐,却发现除了窦宪之外,柳翩仙等人都聚在门外低声商量着什么,一干弟子远远散布在茅庐四周,静静打坐休息。 众人看到小蛋出来,止住话头迎上前来。窦夫人问道:“寞少,晏仙子情形如何?” 小蛋摇摇头,回答道:“不太好。” 其实众人在外头早已听得明白,对小蛋的答案并不感意外。他们和桑土公、晏殊也没什么交情,故而更不觉得有何可伤心的。 小蛋问道:“柳门主,您精通医药,我正有问题向您请教。” 柳翩仙老脸一红,道:“属下学识浅薄,恐怕会有负寞少的厚望。” 小蛋道:“曾婆婆配了一副药方,或可保全晏仙子和她肚中的胎儿,但还缺少三件药材,必须在三天之内配齐,不晓得从哪里才能寻得?” 柳翩仙忙道:“请寞少示下。” 小蛋将那三味药材的名称一一说了,柳翩仙眉头皱得比尹雪瑶还紧,想了想苦笑道:“重玄金华香檀这名字,属下以前听都没听见过,更别说了解它的产地。至于灵鲵,倒是咱们西域独有的一种魔兽,可短短三天里不仅要从云梦大泽打个来回,还要抓了它来炼药,怎也不可能来得及。” 小蛋心一凉,却听云夫人插口道:“寞少,属下身上正巧带着些许灵鲵茸,也不知够不够用?” 她抬手便从袖口里取出一方锦盒,打开一看,里头珍藏着三根土黄色的灵鲵茸,周围填满一种不知名的粉红色药粉,似是用来保鲜。 小蛋大喜接过,道:“应该够用了。云夫人,多谢你啦。” 云夫人嫣然一笑,媚态横生,道:“这东西放了多年一直没有用上,寞少只管取去。” 柳翩仙见云夫人在小蛋面前出了风头,心有不甘,急转脑筋道:“寞少,螭狐胆的事就包在属下身上,三日之内我必有所获。” 窦夫人冷笑道:“柳门主,短短三天的工夫,你到哪里去捕捉螭狐?” 柳翩仙嘿嘿笑道:“本门有一种‘软红香’气味独特,偏巧螭狐对它情有独钟,哪怕远在几十里外,一旦闻到,便会亡命般找来。” 窦夫人蔑然道:“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敢情又是什么勾引良家妇女的春药。” 白显笑道:“管它是不是春药,有用就行。柳兄,不如你将软红香分给大伙儿,咱们在泽中遍地撒网,量它插翅难逃。” 柳翩仙见白显要抢功,心里大是不乐意,可当着小蛋的面又绝难推诿,只得故作大方道:“好啊,就请诸位帮忙,务必将螭狐胆弄到手。” 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在软红香上做些手脚,这份功劳总不能落在别人头上。 小蛋哪里晓得柳翩仙的小算盘,眼见灵鲵茸和螭狐胆都有了着落,只差一味重玄金华香檀即可大功告成,心中欢喜道:“那就麻烦各位了。” 他重新回到里屋,将灵鲵茸交给尹雪瑶,又把螭狐胆的事说了。尹雪瑶微笑道:“难得你还能想到找柳翩仙他们帮忙。” 她的话音未落,猛然听到一直坐在地上发呆的桑土公跳起身来,一声大叫道:“有、有了!” 小蛋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一大跳,困惑道:“有了?” 桑土公脸上欣喜若狂,说话也变得异常流利,回答道:“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重玄金华香檀了,我早该想到的!”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五章 登门求药 小蛋瞧着桑土公喜笑颜开的胖脸,也替他觉得高兴,问道:“桑真人,在哪里?” 桑土公开心得像是疯了,压根没听见小蛋在问他,奔到昏迷不醒的晏殊榻前,抓住她的纤手忘情道:“你、你有救了,孩子有、有救了,咱们全、全家都有救了!”说着眼眶里泪光盈盈,已是喜极而泣。 过了好半晌,他稍稍冷静下来,说道:“重玄……金华香檀在、在魔教就有!” 小蛋听得一怔道:“魔教?” 世上的事情有时就这么巧,前不久他不但刚和魔教教主风雪崖比拼过一场,还误伤了对方的至宝紫瞳魔灯,惹得对方大怒而去,现在系晏殊母子性命于一线的重玄金华香檀,居然就在魔教手里。 桑土公连连点头,说道:“我、我记得当年为、为救赫连——夫人,魔、魔教护法布衣大、大师耗费十——数载心力,炼制成玉、玉京散,其中有、有一味药材用、用的就是重玄金华香檀!” 尹雪瑶镇定的问道:“桑真人,你能确定当时布衣大师没将重玄金华香檀用完?” 桑土公答道:“没、没完,一定没完!好些药材都、都有多,我、我听丁小哥和、阿牛都、都说起过这事。我、我刚才一急,差点给忘、忘了!” 尹雪瑶颔首道:“那就好,这里离魔教总坛应该不会太远吧?” 桑土公把脑袋摇成博浪鼓般道:“不远,一点也不、不远!我、我用土遁的话,一天之——内就可以、可以打个来回。”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呆,想到如此一来,自己少说要离开茅庐十数个时辰,却又如何放心得下病危中的晏殊母子?可自己不去,却又教谁人去找风雪崖? 尹雪瑶看出他的心思,说道:“你最好留在这里,帮我收拾丹房,准备开炉炼药。” 桑土公挠挠头,犯愁道:“那——谁去魔、魔教取药?” 小蛋想了想道:“我去吧,不过还需桑真人将前往魔教总坛的路径画下来给我。” 桑土公愣了愣道:“你去?”他虽然和小蛋相交不深,但对这质朴木讷的少年颇有好感,略一犹豫点头道:“好,那、那就有劳小、小兄弟了。” 当下他画了草图,又给风雪崖写了封言词恳切的求援信,一并交给小蛋道:“我、我和风——教主没啥大、大的交情,可看在丁、丁小哥面上,他十……有八九会、会答应赠药。小兄弟,拜托你、你了!” 小蛋微笑道:“桑真人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尽快将重玄金华香檀取回。”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不管风雪崖如何为难责罚,自己都绝不抗拒,一切只为达成使命,救活晏殊母子二人的性命。 尹雪瑶送他出门,低声道:“姓风的十分自负,你千万别提昨晚与他交手的事。” 小蛋明白尹雪瑶这么说是在委婉提醒自己,莫要对着风雪崖哪壶不开提哪壶,万一惹恼了人家,别说自己,就算桑土公当面相求,也一样没戏。 这时柳翩仙三步并两步奔了过来,抢在其他人之前禀报道:“寞少,我们已议定了捕捉螭狐的方案,天一亮就行动。” 小蛋抬头望望天色,距离天明已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又是一宿无眠。 他强自按下倦意,说道:“烦劳诸位了,在下有事先走一步,咱们回头见。”小蛋招手唤来霸下,与尹雪瑶等人作别,御起雪恋仙剑朝着东南方向飞去。 所谓救人如救火,他按图索骥,一路风驰电掣赶往魔教总坛。 可云梦大泽不同于别处,遍地荒芜景象,莫说找不到半个问路的人,连可堪辨明方位的景物也难以找到。 尽管桑土公将草图画得细到极致,但实地找起来依旧困难。况且魔教总坛位于泽地底下的地宫之中,自己很有可能到了地头上,却未必能够发觉。 不觉天将正午,小蛋收住仙剑,对照着桑土公交给自己的地图举目四顾,看到东边约莫两里地外有两座貌似驼峰般的矮丘。 他心中一喜道:“这便是桑真人说的‘翠乳岭’了,照着图上所画,越过它往东再走一百多里,便可抵达魔教地宫。” 小蛋收起图纸,改以御风前行,以便能随时清楚掌握到地面情形。刚飞过翠乳岭,他就听见前方云空中传来几声尖锐刺耳的鹰唳。 他凝目远望,灰蒙蒙的云端间,十余头体型硕大凶猛的雪隼正围着一道人影不停扑击。那人手持仙剑游走周旋,显得游刃有余,只是离得远了看不清他的面目。 小蛋思忖道:“那雪隼乃是云梦大泽中极其凶悍的魔物之一,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一侧身便往战团飞去。 到得近前,他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不由惊喜交集,原来对方非是旁人,正是自己的故交,越秀剑派前任掌门爱子,现今寄居在天雷山庄的屈翠枫。 就这么会儿工夫,屈翠枫手起剑落又斩杀了两头雪隼。 剩下的魔物凶性大发,围攻扑击得更紧,远远又见有人赶来,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断不会是帮自己的,于是分出三头,迎面袭向小蛋。 霸下恨道:“这畜生身上不就多长了几根扁毛吗,敢跟我耀武扬威?干爹,看我的!”身上红光乍闪,打出一团天雷地火。 那三头雪隼虽堪称云梦大泽上空的一霸,可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叫自己这辈子碰上了龙子霸下,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被涌来的天雷地火轰得粉身碎骨,焦臭难闻。 屈翠枫见来了帮手,大发神威一掌一剑又连毙两隼。 余下四头雪隼终于胆寒,掉头往西逃窜。屈翠枫追了上去又干掉两头,另两只雪隼却趁机逃远。 屈翠枫收住身形,望着仓皇逃命的雪隼,嘴角露出一缕笑意,收剑回鞘似乎是要就此作罢,却突然扬手甩出墨玉扇。 合拢的扇面在半空中“唰”地一声打开,划出一道十分诡异的弧光,后发先至抢到了雪隼飞行路线的侧前方。 “噗、噗!”两声响过,扇面准确的割破这对雪隼的咽喉,一兜一转往回飞旋。 屈翠枫探手收住墨玉扇,“啪”地合上,看也不看那两头栽落向大泽的雪隼,扭头向小蛋笑道:“痛快,痛快,这等害人的畜生就该赶尽杀绝!” 小蛋没吭声,霸下却低声道:“够威风的——”言下颇不以为然。 屈翠枫飘飞过来,手里墨玉扇轻轻敲击着掌心道:“小蛋,真巧啊,咱们在这儿又碰上了。你有罗师妹的消息了么?” 小蛋摇摇头,屈翠枫也不以为意,笑问道:“我刚才那一记飞扇击隼使得如何?” 小蛋瞧着屈翠枫手里握着的那柄墨玉扇,说道:“很好啊,我也不一定能接住。” 屈翠枫得意一笑,心下道:“你要是知道我方才只用了五成功力施展此招,这‘不一定’三个字就得心悦诚服地给换成‘一定不’。 “不过话说回来,就这傻小子的眼力,又岂能看出我这式‘周而复始’里蕴藏的真正奥妙所在?” 他将墨玉扇纳入袖口,问道:“我看你行色匆匆,是要往哪里去?” 小蛋回答道:“我正要前往魔教总坛求见风教主。” 屈翠枫一怔,旋即轻笑道:“巧了,我刚好也要去那儿。你找风教主有什么事?” 小蛋将晏殊病危,需用重玄金华香檀炼药的事一一向他说了。 屈翠枫笑道:“幸好你遇上我,不然多半要空跑一趟。风雪崖是什么人,重玄金华香檀何等贵重,桑土公想要就给了?何况你身上带的不过是他区区一封手书?” 小蛋听他话里对桑土公颇有不屑,也不好多说什么,问道:“屈大哥,你也是去求见风教主的么?” 屈翠枫语焉不详道:“算是吧。重玄金华香檀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尽管宽心。” 小蛋隐隐觉得这次重逢屈翠枫好像变了一个人,但具体变化在哪里却说不上来。转念一想他父母惨遭横祸,自己又屡受磨难,性情有些改变也在所难免。 当下屈翠枫携着小蛋御风而行,赶往魔教总坛。 他虽和小蛋一样从未去过地宫,可从小不知听父亲和诸多师门长辈说起过多少回当年的那场围剿魔教之役,于地宫的所在并不陌生,再加上小蛋带的地图,找寻起来已是不难。 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便寻到了魔教地宫的入口,两名魔教守卫陡然从暗处现身拦住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人喝止道:“再往前就是圣教禁地,两位无事请回!” 屈翠枫微一抱拳道:“在下越秀屈翠枫,携同这位小蛋兄弟有要事求见贵教风教主,请两位入内通禀一声。” 先前说话的那名魔教守卫,上下打量过屈翠枫和小蛋,似乎在判别他们的身分,而后说道:“请两位公子稍候,在下立刻入内禀报。” 小蛋和屈翠枫在原地等了大约一炷香左右,那守卫从地宫里回转,说道:“教主有令,请两位公子随在下前往晋见!” 屈翠枫向小蛋一笑,招招手示意小蛋跟他入内。 小蛋可没心思留意他的表情,心中忐忑道:“不晓得风教主是否还在生我的气,我待会儿可不要笨嘴笨舌,再说错什么话激怒了他才好。” 两人随着那名守卫进入地宫,小蛋目不斜视以免引人猜疑,屈翠枫却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心神不宁,重又取出墨玉扇拿在手里轻扇。 行出一段,那个守卫在一座大厅外停住脚步,向里跪拜道:“启禀教主,宾客带到!” 厅里传来风雪崖生冷的嗓音道:“让他们进来!” 那守卫应了声:“是!”站起身形往旁边相让道:“两位公子请││” 小蛋向那守卫道了声谢,跟在屈翠枫身后走进厅里。 只见风雪崖高坐在教主宝座上,两排牛油火烛将厅中照得亮如白昼,却不见魔教中的其他教众。 屈翠枫步履轻快,缓缓走到风雪崖座前,躬身施礼道:“小侄屈翠枫见过风伯父。” 风雪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将目光挪移到他背后的小蛋身上,冷冷哼了一声。 小蛋被他锐利的眼神盯得难受无比,垂首一礼道:“风教主,您好!” 风雪崖也不看座,徐徐道:“老夫已饶过了你一回,居然还有胆子找到这里来?” 小蛋硬着头皮道:“我是来求风教主赐药的。”双手向风雪崖呈上桑土公的书信。 风雪崖抬手凌空摄过书信,撕开信封一目十行看完,嘿然道:“敢情你是代桑土公来求取重玄金华香檀的?” 小蛋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喜怒端倪,只好实话实说道:“是,晏仙子母子命悬一线,只有重玄金华香檀才能救治,求风教主不吝赐药。” 风雪崖放下书信道:“重玄金华香檀老夫这里的确还剩着一点儿,送给晏殊救命也无不可。但别人来求我都成,惟独是你偏就不行。” 小蛋暗叫糟糕,深深一拜道:“风教主,您要怎么处置在下都行,药是用来救晏仙子母子二人性命的!” 风雪崖漠然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屈翠枫自不清楚小蛋如何得罪了风雪崖,心道:“我在外面一时兴起对小蛋打了包票,这会儿再装聋作哑可说不过去。” 他上前一步道:“风伯父,桑真人和晏仙子都是先父和丁师叔、罗师叔的挚交好友,说不得小侄也要厚颜替他们向您求个人情。” 风雪崖“哦”了声道:“你也是为这事而来?可比身后那傻小子会说话多了,居然懂得用你死了的父亲和丁原、罗牛来压风某!” 屈翠枫启先以为风雪崖是在称赞自己,但听到后来禁不住背脊生出冷汗,赶忙低头陪礼道:“小侄不敢!” 风雪崖拂视过小蛋,寻思道:“晏殊母子的性命,风某自不能坐视不管,可这样就让那小子轻易将药拿回去,未免太轻巧! “我先打发了他,让他也知道什么叫灰头土脸、失意而归,然后暗中再让人将重玄金华香檀给桑胖子送去。” 他计议已定,干脆稳笃笃闭上双眼道:“你们怎么进来的就请怎么出去,不送!” 小蛋岂知风雪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听他下逐客令心中大急,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出令风雪崖回心转意的对策。 屈翠枫碰了钉子,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恳求,无奈望着小蛋心道:“你得罪过人家,还敢跑人家地盘上来求药,难怪人家会拒绝!” 霸下火往上冲,不管三七二十一道:“风雪崖,你打不过我干爹脸上无光,就藉这机会来修理侮辱人。晏殊母子若一尸两命,都是你害的!” 风雪崖脸上倏然青气一闪,怒极而笑道:“好个小乌龟王八蛋,你敢再说一遍?” 霸下天不怕地不怕,世间惟独只服小蛋一人。听得风雪崖叫自己小乌龟,昂然道:“你才是只乌龟,你就是打不过我干爹!” 小蛋见霸下惹火了风雪崖不禁一急一惊,刚想出言阻止,蓦地转念道:“事到如今,我再怎么恳求也不管用,倒不如让小龙激一激他。没准风教主要和我再斗一场。我打是打不过他的,可他也不会立刻赶我们走了。” 那边屈翠枫已然听呆了,万没想到小蛋这个楼子捅得这么大,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跟风雪崖斗!而且听霸下和风雪崖的口气,似乎风雪崖没赢。 风雪崖面色铁青,已到了发作的边缘,瞪视霸下许久后,神色居然又渐渐缓和下来,冷冷哼道:“出去!” 霸下见风雪崖不上钩,眼珠一转道:“这么说,你是自认不是我干爹的对手了?” 风雪崖无动于衷说道:“随你怎么说,总之今日你们休想拿到重玄金华香檀!” 霸下哈哈笑道:“风教主,原来你是个小心眼。那盏紫瞳魔灯又不是无法修复,你怎么偏偏耿耿于怀,藉题发挥,连朋友道义也不要了。像你这样不仁不义的家伙,怎么混上魔教教主宝座的?” 风雪崖眉宇一耸,竭力克制怒火道:“修?你事不关己,说得倒也简单。不错,凭老夫的手段自可修复那盏紫瞳魔灯,但你可知这需得耗费多大的心血!” 霸下好奇道:“不会吧,不过是多了几道纹路,有那么难修么?” 风雪崖嘿笑道:“你懂什么?紫瞳魔灯元气大伤,必须回炉重炼方才有望尽复原状,可等闲的炉火焉能熔炼这洪荒至宝?” 他这话实则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却是因为包括自己在内的魔教众多高手,心法俱都走的是诡奇阴寒一路,难以用本身的真元催化炉火。但事关个人的修为隐秘,风雪崖便没有和盘托出。 孰料忽见闻听此言的霸下眉开眼笑道:“我当是什么难事呢!” 风雪崖端坐不动,等霸下笑够了才冷然道:“你在讥笑风某无能?” 霸下摇头道:“风教主,不晓得荼阳地火能否用来熔炼紫瞳魔灯?” 风雪崖心头一动道:“我怎么忘了,这小乌龟张嘴即可喷火,而且全都是极霸道的真火!”但这就意味着要他开口向小蛋和霸下求助,这又如何能够,当下紧绷着脸道:“能又如何?” 霸下笑笑,冲小蛋挤挤小眼睛。小蛋明白下面该轮到自己出场了,回答道:“风教主有所不知,小龙曾在荼阳地火中孵化了数万年,或可有用。” 风雪崖哼了哼不言语,等着小蛋和霸下的下文。 屈翠枫用墨玉扇一拍掌心,笑道:“这不都解决了么?风教主将重玄金华香檀送给我们救治晏殊母子,小龙用荼阳地火襄助修复紫瞳魔灯,可谓两全其美。” 风雪崖不置可否道:“你们这是在藉机要胁老夫低头?” 小蛋道:“风教主的紫瞳魔灯是因我之故遭受损伤,晚辈将它修复责无旁贷。” 风雪崖心气稍平,说道:“老夫可还没有答应,要将重玄金华香檀交给你们。” 小蛋听他语气放软,知道求药的事情有门。但好不容易赢得了这一线机会,此际绝不适宜穷追猛打,以免适得其反引起风雪崖的反感。 霸下猜到小蛋的心思,笑嘻嘻道:“两件事本就不可相提并论,咱们先帮你把灯修好再说别的。” 当下风雪崖也不客套,领着小蛋和屈翠枫进到销金斋内。此处是他平日专用以炼铸魔兵仙器的所在,方圆超逾百丈的斋中,摆放着二十余座形态各异的炉鼎,大如磐石,小似香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风雪崖在一座高过人头的金红色鼎炉前站定,轻轻一拍双手,自门外垂手走进一名护卫。风雪崖吩咐道:“你带他们两个下去歇息,好生照料不得失礼。” 那护卫躬身应道:“是!”复又转向小蛋和屈翠枫彬彬有礼道:“两位公子请!” 小蛋明白风雪崖修复紫瞳魔灯时不欲有人在旁干扰,也不以为意,转眼望向霸下。 霸下笑着道:“干爹放心,有我的荼阳火罡,十盏破灯也给它修好。” 小蛋点点头,和屈翠枫跟着那名护卫出了销金斋。那护卫引着他们左一拐右一弯,将二人请入一间僻静的小厅里。 厅中装饰得古色古香,颇为雅致清幽,左首一道侧门珠帘高挽,里面是间静室。 待得两名侍女奉上茶点,那护卫道:“两位公子请在此处安歇,在下先行告退。” 屈翠枫连忙叫住了他,问道:“这位大哥,我若等得气闷,可否出去外头走走?” 那护卫笑道:“您是教主的贵宾,除去宫中的几处禁地,其他地方任由公子往来。” 屈翠枫笑了笑,回道:“那就好,为何一直没见殿青堂殿伯父,他在闭关么?” 护卫回答道:“屈公子来得不巧,殿副教主有事外出已有些日子了。” 原来罗羽杉遭万劫天君掳劫、下落不明的消息,业已传遍天陆仙林,魔教与罗牛渊源深厚,自不会坐视不管。 殿青堂闻讯后,当即率着教中大批好手离宫明查暗访,只因不欲引起正道各派的猜忌,故此尽皆改装埋名,格外低调。 屈翠枫微露失望之色,道:“是这样啊。对了,这位大哥,在下对宫内情形一无所知,万一误闯贵教禁地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岂不糟糕?还是劳驾您将那几处禁地向在下做个说明,我心中有数,也就不会误闯了。” 那护卫见屈翠枫玉树临风,言词谦和,于是打消去意和他攀谈起来,不仅将地宫中的各处禁地所在一一相告,还不厌其烦地介绍起宫内的情况。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便将小蛋冷落在了一边。小蛋一边用着茶点一边旁听,也不插嘴。到后来倦意浓重,不知不觉就靠在椅子里睡了过去。 等他一觉醒来,那护卫和屈翠枫都已不在厅中,只有上方悬浮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光芒,照得屋里一片通明。 他伸了个懒腰,心道:“屈大哥定是见我睡着,一个人闷得无聊出去闲逛了。” 这时厅外侍候的一名侍女听着里头的动静,便走了进来,问道:“公子要用饭么?” 小蛋摇摇头,问道:“我睡了有多久?” 侍女道:“大约四个时辰,现下已是半夜了。” 小蛋“嗯”了声,寻思道:“这一天就算过去了。也不晓得风教主修复那盏紫瞳魔灯需要多少工夫,我也忘了问上一声。” 想着左右无事,又不愿像屈翠枫般出去闲逛,他便回到静室里盘膝打坐,聊以打发时光。 可这一等下去,又是整整等了一日一夜,风雪崖那边消息皆无,也没有派人来传话。 屈翠枫倒是回来了一次,和他闲聊了几句,坐不多久便又出门去了。 小蛋渐渐无心修炼,在静室里如坐针毡,几次想找上销金斋,最后又都勉强忍住。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六章 引狼入室 好不容易捱到第三天头上,那名护卫终于再次出现,向小蛋抱拳一礼道:“公子,风教主有请。”却并未问及屈翠枫的行踪。 小蛋问道:“屈大哥还没有回来,要不要再等等他?” 那护卫微笑道:“屈公子现下正在千秋阁,自会有人前去通禀,咱们不必等他。” 两人离开小厅,重回到销金斋,果然屈翠枫已先一步赶到。 小蛋走进斋中,只见风雪崖正托着修缮如新的紫瞳魔灯凝目观摩。 霸下趴在一旁的几上闭目休息,看上去颇为疲倦,听到小蛋脚步声,它睁开眼睛懒洋洋招呼道:“干爹!” 小蛋望着它憔悴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感激,只得低声道:“小龙,辛苦你了。” 霸下满不在乎地笑道:“没事,我睡上一觉就全都补回来了,你别担心。”说着瞥了风雪崖一眼,压低嗓音道:“刚才风老魔送了我一瓶他亲自炼制的仙丹,我吃了两颗精神已好多啦,这老家伙果真有点门道。” 风雪崖收起紫瞳魔灯,对霸下的评语恍若未闻,淡淡道:“三天前,我已命人将重玄金华香檀给桑土公送了过去,咱们两不相欠。” 虽然嘴里是这么说,但心中却已承了小蛋极大的情,只是他生性孤傲,殊不愿流露于言表罢了。 小蛋闻言惊喜交集,没想到自己白白担了好几天的心思,风雪崖早暗中给办妥了。 风雪崖不待他开口,接着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老夫这便派人送你们出宫。” 小蛋牵挂着晏殊母子安危,又惦记着厉无怨等人,自是归心似箭、毫无异议。 不料屈翠枫却上前一步道:“风伯父,小侄能不能在宫里多留几天?” 风雪崖一怔,漠然问道:“我已将重玄金华香檀送给了桑土公,你还有什么事?” 屈翠枫道:“小侄这几日在宫中结交了不少圣教兄弟,与他们把酒言欢甚是尽兴,所以想再多逗留几日,请风伯父准允。” 谁想得到风雪崖毫不留情面,说道:“不行,你必须和小蛋一起离开,不得停留。” 屈翠枫见自己的请求被风雪崖不假思索地一口驳回,不禁大为窘迫。 可他实是有为而来,就此离去终是心有不甘,想了想道:“那可否容小侄去向他们道别。” 风雪崖听他推三阻四始终不愿离开,心头疑窦大起道:“你到底为何事而来?” 屈翠枫教风雪崖锋锐森寒的目光盯得心里发虚,枉他平日里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偏在这要命的当口竟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嗫嚅道:“我……小侄、我——” “呼——”突然间,他的身上焕放出一团绚烂刺目的金煌煌璿光,一如烈日般炽亮燃烧,将整座销金斋尽数笼罩在它恢宏盛大的光芒之下。 风雪崖灵台警兆骤生,尚不及细想,便朝着屈翠枫一掌拍出,抽身往后飞退。 空气中“嗤嗤”锐啸不断,密如疾雨,一缕缕金色的光针漫天奔放,向他激射而来。 风雪崖临危不乱,反手掣出名震天下的魔道至宝玄冰玉如意,意起劲随在身前划过一道弧光。“呜——”百曲碧澜勃然迸发,青色的光飙如云柱般旋舞奔流,弹指间便将射来的光针一一绞碎,化于无形。 然而没等他站稳脚跟,弥漫的金色光雾中,又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了风雪崖的背后,一抖手中青铜金丝拂尘“砰”的闷响,结结实实打中了他的背心。 刹那里,风雪崖的护体真气被轰得四分五裂,但感到后心犹如炸裂一样生出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一黑“哇”地飙射出一口暗红色的血箭,身子如枯木般朝前飞跌。 这一串兔起鹘落突兀异常,任谁都来不及反应。小蛋做梦也想不到风雪崖会遭突袭,待他回过神来举目望去,只见一位黄袍老道手握拂尘傲然屹立斋中,顿时情不自禁地失声叫道:“鹤仙人!” 屈翠枫被风雪崖仓促间击出的一掌扫飞数丈方始站定,英俊的脸庞上面无血色,呆呆望着鹤仙人,似乎同样也不清楚这魔头从何而来,又为何遽然出手重伤风雪崖。 风雪崖修长的身躯一连撞翻几座鼎炉,“砰”地摔落到墙角。他面色惨澹如金,胸口衣襟热血洒溅,晦暗的眸子恶狠狠注视着鹤仙人徐徐站起身形,却又猛地剧烈一晃,差点再次软倒在地。 斋外的两名护卫听到里面发出的异响,双双奔入斋中,叫道:“教主,你怎么了?” 鹤仙人也不多话,右手青铜金丝拂尘轻描淡写地往外一掸,尘丝上光芒爆涨,“呼呼”连声凌空打出两束金色弧光,彷似仙鹤舒展的双翼左右开弓袭向护卫。 那两名护卫高喝拔剑招架,金色弧光击在两人的剑上如切腐竹,只听清脆的“喀嚓”一响,剑断血迸,一对硕大的头颅齐齐飞射上天,死于非命。 风雪崖目睹两名追随自己多年的贴身护卫惨死,心中一恸,眼眸中迸射出刻骨铭心的怨毒寒光,沙哑的声音喘息道:“风某受教了!” 鹤仙人施展鹤翎仙刃连毙魔教两大好手,眼睛也不眨一下,悠然说道:“风教主应该明白,你捱了致命一击还能站起来开口说话,全是赖贫道手下留情。” 风雪崖森然一笑,一边运转魔气压制伤势,一边急思对策,讥诮道:“不知道长所来何事,又为何独独对风某网开一面?” 鹤仙人道:“风教主何必明知故问,咱们不妨来做一笔交易,用天道星图来换你的性命,也算合理公道吧?” 风雪崖抑制不住“哼”地又吐了口淤血,嘿嘿低笑道:“敢情是为了天道星图!”他的视线缓缓射落在小蛋和屈翠枫的身上,木然道:“你们演的好一出双簧!” 小蛋愣了下,旋即醒悟道:“不好,风教主误以为我们和鹤仙人是一伙的!”不由自主转过头朝屈翠枫瞧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斜靠在一座鼎炉上,昏死了过去。 小蛋见状不禁暗自苦笑一声道:“风教主身负重伤,屈大哥又昏迷不醒,我这一下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却不晓得,屈翠枫并非真的人事不省,而是在装昏。只因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风雪崖解释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所以只能假装出昏死的模样,以期摆脱嫌疑。 数月前他出人意表地拒绝杨挚,舍越秀剑派不回,而追随罗牛来到天雷山庄寄居,本打算从此能有机会潜心参悟梦寐以求的天道下卷,岂料结果却大失所望,令他一度心灰意冷、自暴自弃。 所谓山重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偏在他最为沮丧绝望的时候,结识了同样僻居在天雷山庄中的白鹿门门主卫慧,还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或许是否极泰来,佳人得抱的屈翠枫灵光乍现,竟教他想出从卫慧屋中就近挖出一条通往黑冰雪狱地道的法子来。 为了计划得行,屈翠枫可算是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卫慧。想那卫慧虽是一门之主,但毕竟是个少女,又是情之所钟,难以自己,完全沉浸在了缠绵悱恻的甜蜜恋情中,对屈翠枫如胶似漆,千依百顺。 然而每次鱼水之欢过后,屈翠枫便用迷香熏昏卫慧,在衣橱下方偷偷挖掘出了一条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接通到仅十数丈之遥的黑冰雪狱。 那黑冰雪狱中本有洪荒异兽水灵魔虎坐镇,外人绝难接近。好在屈翠枫曾跟着罗牛来过一次,故而水灵魔虎对他毫无敌意,任由往来。 无奈纸终究包不住火,屈翠枫行事再小心隐秘,日子久了仍旧无法瞒过枕边人。 这一日他为了参悟那式“周而复始”的星图精髓,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居然忘了时间。等他推开衣橱从地道口出来时,才发现卫慧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屈翠枫大感意外,一瞬间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衣橱前,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的脑海里一团混乱,“我被发现了,她会不会向罗师叔揭发?我该怎么办,是赶紧夺路逃走,还是认个错,恳求她原谅?” 他正胡思乱想着,不意看到卫慧姣好的玉颊上,无声无息地缓缓淌落两行泪珠,轻轻道:“你和我在一起,原来是另有所图。” 屈翠枫渐渐镇定下来,讶异道:“她竟是哭了,显然对我并非绝情,不然又何苦一直守在屋里,却不去找罗师叔告发?” 想明了其中关节,屈翠枫心情大为放松,轻手轻脚走近卫慧低声问道:“你都看见了?” 卫慧惨然一笑道:“你对着石刻如痴如醉,哪里还会注意到我?” 屈翠枫默然须臾,叹了口气道:“你错了,这法子是我在认识你以后才想到的。当时和你好上,我心里并无杂念,更没想过要利用你。” 卫慧不听他解释,凄楚道:“你既然已经做了,何苦还要骗我?屈翠枫,你瞒得我好苦!” 屈翠枫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也从来没想过要骗你。” 卫慧抿唇不语,肩头轻轻耸动,发出低低的啜泣。屈翠枫从袖口里取出一方绢帕,默默递到卫慧面前。 卫慧一把推开,哽咽道:“你还向我假献殷勤做什么?离我远点!” 屈翠枫站着没敢动,只得讪讪握着绢帕道:“小慧,是我不好,你别气坏了自己。” 卫慧听他甜言蜜语抚慰自己,芳心猛地一酸道:“还是怨我太傻,被你的一番虚情假意哄得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就将自己连人带心都给了你。如今非但害了我自己,更对不起罗叔叔和秦婶婶……” 屈翠枫听得心烦意乱,一咬牙道:“是,你觉得我不好,觉得自己对不起罗师叔、秦婶婶,可你有没有真心替我想想,我的苦处、我的冤屈又能说给谁听?” 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你也是亲眼所见,罗师叔推三阻四不肯将天道下卷传授于我。我爹娘尸骨未寒,杨挚放着血海深仇不报,迫不及待便抢坐了越秀剑派掌门,偏还对我惺惺作态、假意照拂。” 他越说越激动,索性将郁积在心底多日的痛苦尽数宣泄出来道:“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话一点不假。我爹娘在世时人人对我关爱有加,嘘寒问暖。可是现在,除了你,还有谁会主动问候我一声,管过我的冷暖?” 他说到痛处,眼眶也红了,缓缓抬起头长舒一口气道:“长这么大,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什么兄弟之情同门之谊,都是用来装点自己门面的东西!想要替我爹娘报仇雪恨,想要在天陆仙林扬眉吐气,只能靠自己!” 卫慧的啜泣声渐小,心也慢慢软了下来,一时忘了再去责难屈翠枫,低声说道:“罗叔叔是个好人,他不肯传授天道下卷定有他的道理,多半还是为了你好。” 屈翠枫“嘿”地一笑,说道:“为了我好?他为博取美名,宁可将天道星图教给素不相识的一个傻小子,却不愿让我多看一眼。难不成这也是为我好吗?” 卫慧静默了片刻,幽幽道:“所以你才会悄悄挖开地道,潜入黑冰雪狱偷窥?” 屈翠枫道:“不错,我是背着罗师叔偷偷窥觑了天道星图。但我之所以会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够早日替爹娘报仇。否则的话,我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卫慧道:“可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你怕我向罗叔叔告密么?” 屈翠枫摇头道:“不是,我是不想你为难,更不想因此连累到你。” 卫慧心一暖,道:“都这样了,你还说不想连累我?” 屈翠枫低下头来望着她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仍不能谅解我,只管去向罗师叔告发。你放心,我不会怪你,更不会恨你。无论事后罗师叔如何责罚我,甚而将我逐出天雷山庄,我都无怨无悔。” 卫慧不动,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屈翠枫心中一喜,强忍住兴奋之情沉声道:“我是走是留、是生是死,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全都听你的。” 卫慧心弦剧颤,胸臆中的凄苦渐渐为一缕缕柔情所掩,小声问道:“如果我要你封上地道,今后不得再犯。你能答应我么?” 屈翠枫心沉谷底,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求得了卫慧的宽宥,可到头来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但他情知此际卫慧心绪起伏极大,万不可操之过急,只好佯作不以为然地一笑道:“好,我答应你!为了你,我宁愿放弃父母之仇!” 卫慧一震,脑海里不断有声音回荡道:“他为了我宁愿放下血海深仇,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刚刚收住的泪水不由再次夺眶而出,只是这回却多了幸福的意味。 她将自己湿润的面颊,紧紧贴到屈翠枫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那颗心强劲有力的跳动,声音低缓而又坚定的道:“你先回去歇息吧,今晚我在屋里等你。” 屈翠枫一阵狂喜,用绢帕怜惜地替卫慧轻拭去面颊上残存的泪珠,不禁百感交集道:“在这世上,除了爹爹和娘亲之外,至少还有你一个是真心对我好。” 卫慧含泪而笑,双手环起屈翠枫的虎腰,宛若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幸福。 经过这场风波后,屈翠枫不仅无需顾忌卫慧,反因有了她的遮掩,行动变得愈发顺利。不久就传出罗羽杉为万劫天君所掳的噩耗,罗府上下几乎空群而出,连天雷山庄的人也派出大半,四处搜救。 如此一来,更没人过问屈翠枫的可疑形迹。他整日心无旁骛参悟天道星图,有时在黑冰雪狱里一待数日也无人发觉。 可等他练成“周而复始”,回过头来想一鼓作气再参悟“星移斗转”时,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接连几日不仅毫无进展,反而屡屡走岔真气,险些走火入魔。 这般的情形在他开始修炼天道星图时就曾出现过,不过没有这次明显而已。屈翠枫自不肯就此收手,依旧咬牙埋头苦修,只想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何况自己无论如何也没道理会输给小蛋。 然而他恃强硬练之下,全身经脉竟日夜隐隐作疼,更可虑的是,丹田中不知何时生出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异体真气,时不时翻江倒海一番,搅得他痛苦难当。 屈翠枫终于心生惧意,暂停强修“星移斗转”。说来也怪,经脉的隐痛逐日减轻,可那股莫名的异体真气却始终没有消弭。 屈翠枫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甘心放弃,心情日益烦燥起来。虽有卫慧软语抚慰,也无法排遣心中焦灼。 他左思右想,总寻不到原因所在,更不敢去找罗牛请教。何况罗牛夫妇为寻爱女四处奔波,他即使有心求教,也找不到人。 到最后,屈翠枫的信心逐渐动摇,气馁道:“莫非我的资质真的连小蛋也不如?” 念及小蛋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表现,他又不禁自言自语道:“不会,我可是越秀掌门屈箭南和天一阁楚凌仙的儿子,怎会比不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傻小子?” 蓦地心头打过一道电光,醒觉道:一定是这天道下卷除了星图之外,另有要诀,罗师叔却并未镌刻在石壁上。 “所以小蛋虽笨,但有他从旁指点诀窍,居然也能稀里糊涂地参悟出星图奥妙。而我只凭一己之力苦思冥想,能有今日的进展已是难得,可终究难以尽窥全豹。”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揣测得在理,心中却越加的郁闷苦恼,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一难题。 这天,和卫慧无意中闲聊起当年正道六大剑派围剿魔教之役的往事,他陡然想道:“黑冰雪狱中的星图只是翻刻,真正的原图不是藏在了魔教地宫之下么?我若能照着真图参悟,所有难题岂非皆可迎刃而解?” 可再一细想,那天道星图的真迹据说镌刻于魔教圣坛之中,较之黑冰雪狱更难越雷池半步。自己一介后辈晚生,和魔教又没多大的交情,如何能得睹真图? 踌躇再三,屈翠枫终于痛下决心,决意到云梦大泽试试运气。当夜他留了封书信给卫慧,悄然离开天雷山庄,御剑往云梦大泽而去。 可等他进了云梦大泽,屈翠枫又犯起了难,不知该寻个什么藉口混入魔教总坛。 他满无目的地在大泽中逛了数日,情绪逐渐低落,来时的满腔热情与希冀,便似这云梦大泽上空终年不散的阴霾,越来越阴沉迷茫。 这天午后他草草用了些乾粮,蓦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隆隆雷鸣。 起初屈翠枫并不以为意,只当是大泽中常有的天候变化。可很快他就发现这滚雷来得颇不寻常。 大泽西方半边的天空都渲染得一片彤红,翻滚涌动的浓重云层里赤光咆哮,一道道雄浑可怖的血红色雷电,如天神的战斧般威猛无俦地向着下方苍茫的大地劈去,激荡起一团团浓烈的光雾。 屈翠枫不禁心生好奇,腾身御风往响雷的方向驰去。还没到近前,高空中鼓荡的雷声犹如万马奔腾,震耳欲聋,激得他一阵气血浮动。弥漫的光雾烟尘中狂风呼啸,乱流飞旋,直教人睁不开双目。 越接近,屈翠枫心中的惊异愈甚,催动真气护持周身,定睛向雷电劈落之处望去。 只见在空旷的大泽上,一位身穿杏黄色道袍的老者,盘腿悬浮在离地三丈的半空里,全身光焰缭绕,彷佛整个人都在燃烧,裸露的肌肤上现出怵目惊心的焦黑灼痕。 他双目微合,左手在胸前摆出了一个极为古怪的法印,右手握着一柄青铜金丝拂尘低低下垂,细长的尘丝一直拖曳到地面。 从上方云层轰落的血雷,毫不留情地劈击在黄袍老道头顶的道冠上,炸开绚烂刺目的光花,而后如血红的潮水般溢满他的周身。 每承接一次天雷的轰击,黄袍老道的身躯都会不由自主猛烈的摇晃,从体内爆发出妖艳的淡金色光芒,将破入的血潮消融去大半,剩余的那一小半则匪夷所思地导入右手拂尘,顺着尘丝泻入泽地。 屈翠枫简直看呆了,一时怔怔地站在那里竟忘了隐身,心头充满难以言喻的震撼。 黄袍老者好似察觉到周身有人接近,他猛然睁开低垂的双目,朝着屈翠枫这一方向迫视而来。 屈翠枫对上黄袍老者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一凛,原来对方的眼眶里深深凹陷,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血洞。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黄袍老者空洞的眸中遽然激射出两束金色剑芒。屈翠枫躲闪不及,只觉得身上一麻,如遭电击,旋即一头栽落昏死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那阵阵充斥天地间的雷鸣已然消逝,大泽上空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他躺在泥泞潮湿的泽地上,只感到浑身胀痛,脑袋昏沉沉的好像有千钧之重。 迷惘中,他忽然听到有一个人的声音仿如从遥远的天外传来道:“你叫屈翠枫?” 屈翠枫茫然点点头,看见了在自己身边那黄袍道士正漠然负手而立,除了身上的焦痕,已丝毫看不出方才遭受天雷轰击的印记。 他猛地一惊,失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黄袍道士木然答道:“贫道不仅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来云梦大泽所为何事。” 屈翠枫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一瞬间有些难以确定站在自己身旁的这个黄袍道士究竟是人是魔,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后问道:“你对我用了控神大法?” 黄袍道士淡淡回答道:“差不多吧,你的小命如今都在贫道的掌握之中,所以最好别耍花样,不然对你我都没好处。” 屈翠枫稳稳心神,试着从地上站起道:“道长到底要干什么?” 黄袍道士的嘴角忽然逸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回答道:“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屈翠枫呆了呆,问道:“你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黄袍道士注视着屈翠枫萎靡憔悴的面庞,一字一顿的说道:“天、道、星、图!” 屈翠枫浑身俱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喉结轻轻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七章 魔教长老 销金斋中,两名护卫的无头尸体横亘在门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鹤仙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望着已无再战之能的风雪崖道:“怎么样?你给句痛快话。” 风雪崖费力喘息瞪视着强仇,情知今日已绝无幸免之理,一边拖延工夫抓紧调息,一边悄悄地积蓄真元,打算在最后关头祭出元神,与鹤仙人拼个玉石俱焚。 突然霸下“呸”了一声道:“小爷先让你痛快痛快!”身上赤芒大放,瞬间轰出天雷地火。 鹤仙人岂会怕了它,稳稳立在原地,身不动、手不抬,撮唇朝射来的天雷地火喷出一束剑芒。 “轰——”光澜爆裂,一团灼热的气浪翻翻滚滚朝四下扩散开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小蛋蓦地欺至风雪崖身侧,左手挽住他的胳膊,右手雪恋仙剑振腕虚划,在面前劈开一扇虚空星门。 鹤仙人暗道一声“不好!”身形疾掠扑上,青铜金丝拂尘更快一步“呼”地挥出一记鹤翎仙刃,朝着星门电射而去。 “砰!”鹤翎仙刃重重击在星门上,奈何终究慢了半拍,小蛋和风雪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星门之后,不知所终。 星门崩裂消隐而去,鹤仙人颓然收住去势,懊悔道:“我怎么忘了他还有这一手凭空逃遁的伎俩?”正要凝神往销金斋外搜索,忽听门外喊杀声起,自是有人传出警讯,大批的魔教高手闻风而至,朝销金斋涌来。 鹤仙人情知此刻即便锁定了小蛋和风雪崖的行踪,在一众魔教高手的围攻之下亦难以得手。他功败垂成不由杀机大炽,恨恨道:“索性杀他个人仰马翻,血流成河,看风雪崖这缩头乌龟能做到几时?” 他冷冷扫过佯装昏迷的屈翠枫,低骂了句:“没用的东西!”反身杀向斋外。 那边小蛋施展十三虚无遁术救下风雪崖,一起一落,两人逃至一条狭长的甬道中。 风雪崖死里逃生,紧绷的神经不觉一松,“哇哇”连吐数口淤血,胸口郁闷稍减。 小蛋惟恐鹤仙人追来,挽着风雪崖足不点地沿着甬道狂奔,右手接过霸下递来的瓷瓶送到他面前道:“风教主,你先用药。” 风雪崖低头一看,正是自己赠给霸下的那瓶灵丹,可惜并不对症。他摇了摇头,忍痛从袖口里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乌黑瓷瓶,用嘴拔开塞子仰脖灌下。清凉的液汁顺喉而下,令得他心口一暖,痛感已不似方才那么强烈。 正这时,两人的耳畔猛然响起鹤仙人的声音道:“风雪崖,你再不露头,贫道便杀尽宫内的魔子魔孙,让你当个光杆教主!” 此际两人业已远在销金斋百丈开外,但听到鹤仙人的威吓话语,仍不禁凛然一惊。 小蛋停下步履,低声问道:“风教主,怎么办?” 风雪崖思忖道:“眼下圣教大半的高手都由殿兄弟统率离宫,四处搜救罗羽杉。留在总坛的教众虽多,可真正派得上用处的寥寥无几,万不是那老魔的对手。 “可恨风某身负重伤,无力再战,环顾总坛,竟寻不出一个可以抵挡老魔的兄弟!” 这时候鹤仙人又讥笑道:“风雪崖,你枉为魔教教主,居然贪生怕死,不顾兄弟义气独自偷生。堂堂的魔教传到你手上,迟早要被败光!” 他的话语有若利刃一记记割在风雪崖的心坎上,直要滴出血来。风雪崖眉宇一蹙就要转身往来时路奔去,突然间又想道:“个人荣辱事小,圣教兴亡为大!” 风雪崖牙关不知不觉在嘴唇上狠狠咬出鲜红的血丝,但他却彷佛一点也没感觉到疼。 他目光望向来时的方向,彷佛看到一个个朝夕相处的圣教弟兄接二连三地倒下,心弦剧烈地抽搐扭紧,痛得他死死攥紧双拳。 突然间,小蛋松开他的胳膊,晃身朝来路迅捷掠去道:“风教主,我回去瞧瞧!” 风雪崖一惊,明白小蛋是怕自己回去送死,故此抢先主动下手。 他心下感动,目光越过小蛋的身影落到甬道的岔口上,猛地一省,提气喝道:“站住,跟我走!” 小蛋并不知风雪崖想出了何等绝处逢生的锦囊妙计,回身扶住他道:“去哪儿?” 风雪崖往岔道口一指,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从这儿往右!” 当下小蛋扶着风雪崖施展穿花绕柳身法,在纵横交错的地宫甬道间飞速行进。风雪崖心无旁骛目视前方,不断指点方位路径,彷佛全然忘了他的属下正在与一个盖世魔头进行着步步滴血的搏杀。 突然风雪崖一声低喝道:“停!”小蛋闻声立止,脚下没有半分拖泥带水,稳稳地站定在一堵照壁前。 风雪崖喘息不停巡视照壁上镌刻的巨型浮雕,艰难地伸手在浮雕右下角画着的一串惊鸟铃上弹指叩击,重三下轻两下,而后收手长出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照壁。 须臾之后,照壁侧旁的石墙“咯”地脆响翻转,露出一扇暗门。暗门中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道:“风教主,请问您有何事?” 风雪崖肃容问道:“静姑娘,雍、容两位长老现下有没有闭关?” 那被唤作静姑娘的女子,依旧隐在暗门里答道:“没有啊,我师父和师叔都在。” 风雪崖像是心下暗松了口气,颔首开口道:“风某有要事求见,烦静姑娘引路。” 静姑娘瞥了眼小蛋,说道:“风教主,我只能带您一个人进去,他必须留在外面。” 霸下听着风雪崖和静姑娘的交谈,心中大为惊奇,想不明白在魔教总坛内还有教主不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风雪崖点点头,转脸叮嘱道:“小蛋,你在这里等我,风某去去便回。” 蹒跚迈步走进暗门。 那静姑娘伸手扶住风雪崖,向小蛋盈盈一笑示意,抬手在里面的石壁上一按,暗门徐徐关闭。 霸下望着石壁忍不住问道:“干爹,这里头是什么地方?” 小蛋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好像风教主进去是要求见什么人。” 霸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一定是去搬救兵了。你没听他问起什么长老么?” 小蛋也无心去瞎猜,捺着性子站在照壁前静静等待。 约莫一盏茶过后,暗门一开,先前接风雪崖入内的那位静姑娘从里面走出,问道:“你是小蛋?” 小蛋探头看了看,静姑娘身后并无风雪崖的踪影,微感奇怪地应道:“是我。” 静姑娘似看出他的疑窦,说道:“风教主伤势过重,已然昏睡过去,正由我翎师姐照料救治。里面是敝教的圣坛所在,除了风教主外,即使本教的护法也不能擅入,所以方才只能请公子留在门外,尚请见谅。” 原来暗门后便是传说中的魔教圣坛! 小蛋禁不住又往里望了一眼,却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心里道:“当年罗大叔就是在这里头参悟出了天道星图,地宫一战连挫数位正道耆宿,力挽狂澜保全下魔教。” 他听得静姑娘说到风雪崖昏死过去,忙又关切问起道:“风教主的伤不要紧吧?” 静姑娘回道:“亏得公子出手相救,风教主虽然身上伤势颇重,幸无性命之忧。” 小蛋放下心来,可一转念想到鹤仙人,心又一紧道:“我得走了!” 静姑娘问道:“公子可是打算回返销金斋?” 小蛋点点头,道:“那鹤仙人凶得紧,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最好能把他引走。” 静姑娘从容微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我师父和雍师叔已经赶去了。” 小蛋瞧她的神情似乎对自己的师父和师叔极有信心,好像只需这两人一出手,再强横的敌人也得乖乖授首,想必风雪崖也是抱定同样的念头,才舍下销金斋的血战不管,匆匆赶来求援。 他苦笑了声说道:“静姑娘可知,打伤风教主的那人乃是散仙,修为高得出奇?” 静姑娘花容失色道:“什么,那老道竟是个散仙?” 小蛋见状,心猛然一沉道:“静姑娘,告辞!”转身御风沿着原路风驰电掣地奔去。 静姑娘略一犹豫,冲着小蛋的背影叫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去!” 闪身追上。 两人全速奔驰,小蛋发现静姑娘时不时向石壁上或悬或插的灯笼火把望去,而后不断调换前行路径,引着他渐渐偏离原路。 他心头一动道:“这些灯笼和火把多半是魔教用以传讯的暗记。” 只见静姑娘的神色越来越焦灼紧张,忽然道:“不好,我师父和雍师叔和那魔头已在太元殿交手了!”她身形似阵风般拐过一道弯,往左首的甬道掠去。 小蛋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始终和静姑娘保持着半个肩膀的距离,好让她在前引路。 静姑娘蓦地有所察觉,留神听他飞驰时气息悠长细缓,显然游刃有余,不由诧异地多看了小蛋几眼。 不一刻,前方甬道便已行到了尽头,一座气势宏大的肃穆殿宇赫然呈现在两人面前。 静姑娘凝神听了听,低声道:“还好,他们尚未动手。”语毕便抢身奔入殿内。 但见太元殿内数百支火把高烧,百余名魔教教众剑拔弩张,将鹤仙人团团围在大殿中央。在鹤仙人的对面伫立着两位面蒙薄纱的妇人,身上衣衫一个全白一个全紫,赤手空拳与老魔鼎足对峙。 静姑娘带着小蛋挤入人群站到前排,顿感凛冽的杀气迫面激荡,逼得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凝神相抗,始知小蛋所言果然非虚。 殿内鸦雀无声,无数目光聚焦在了鹤仙人与魔教两大长老的身上,空气中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与压抑。 小蛋注意到,在自己对面站立着的魔教高手中,有一位浑身浴血的中年男子器宇不凡,仪态威武,手中还拄着一柄乌黑发亮的长戟,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抢眼。 就听静姑娘小声介绍道:“他是‘獒神’乌天怒,乃圣教‘鸾凤雕獒’四大护法之一。别看他模样粗豪,实是继风教主后的本教第一智囊。可惜其他三位护法都随殿副教主离宫未归,否则此战咱们的把握要大上许多。” 原来二十多年前地宫大战后,魔教痛定思痛,着力培育教中的年轻一代高手。说是年轻,其实许多人岁数都已不小,只是较之风雪崖、殿青堂这些魔教的宿老而言,无疑要小上一辈。 等到罗牛退位,风雪崖继任魔教教主,殿青堂也晋升副教主之位后,另外一位老护法雷霆也主动禅位,远赴海外寻仙,将魔教的四大护法之位全部空出。 经过十余年严格的试炼选拔,终于有四位候选人从魔教众多第二代高手中脱颖而出,荣任四大护法,其中有两位还是女子。 也由此,这四人被冠上了“鸾凤雕獒”的名号,只是魔教近年行事异常低调,故此这新一代的四大护法于天陆仙林中名声不显,少有人知,远比不上当年“风云雷电”来得如雷贯耳。 小蛋心道:“我先上去搅搅局,若能劝得鹤仙人罢手那就再好不过。” 他迈步出列,朝着鹤仙人施礼招呼道:“鹤仙长,您好!” 鹤仙人在魔教两大长老沛然莫御的气势威迫下,犹有余暇侧目回望,一见发话的是小蛋,便哼了声道:“臭小子,今次又是你坏了我的好事。小尹呢,她在哪里?” 小蛋道:“曾婆婆离这儿不远。鹤仙长,您要找她么?”于他心中自然希望鹤仙人回答上一句:“不错,我正想见她。” 无奈事与愿违,鹤仙人嘿然道:“我已经答应过小尹,只要你不主动找贫道的麻烦,我便不能出手伤你半根毫毛。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最好赶紧离开。” 小蛋一怔,没想到尹雪瑶和鹤仙人在私下曾有这样一桩协议。他虽对尹雪瑶的好意心生感激,但要就此抛下魔教独自退走,却是万万不能。 他摇了摇头道:“鹤仙长,您修为已经那么高了,得着天道星图也没多大用处,何苦多造杀孽?不如我陪着您去找曾婆婆吧。” 在场的魔教高手有一半都不认得小蛋,见他年纪轻轻与鹤仙人侃侃而谈,神态镇定自若,仿似毫不知畏惧,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佩服,纷纷想道:“这娃儿是谁,怎么我们都不认得?” 鹤仙人心中不耐道:“贫道没空跟你罗嗦,别逼我开戒!” 话音甫落,对面的紫衣美妇冷笑道:“这孩子好言相劝,却遭你恶语相加。看来道长今天是非要与敝教分出个生死高下了!” 鹤仙人不屑道:“魔教十六绝技何足道哉!你们两个以为就凭这么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唬住贫道?少说废话,一起上吧!” 四周的教众闻听他嚣张之极的挑衅,无不义愤填膺,恨不能立时一拥而上,将这老道万刃分尸。 其中许多资历较长、曾参与过当年正道六大剑派围剿魔教之役的教中高手,俱都认得那一白一紫两位妇人,正是教内身分超然、地位犹在四大护法之上的圣坛长老雍舆情与容雪枫。 眼瞧鹤仙人视这两大长老如无物,竟公然叫嚣要单挑二人的连袂一击,于愤慨之中更多了几分担忧。 那白衣美妇雍舆情较之身旁的容雪枫更多了一分雍容与沉稳,淡淡道:“道长乃散仙之体,我们姐妹二人自不在你的话下,却也不代表敝教的诸多绝技粗鄙不堪。你瞧不起我和容师妹也没什么,但不能辱及圣教!” 鹤仙人被她不愠不火的辩驳一噎,怒笑道:“贫道偏要把魔教骂得一无是处,你又能奈我何?” 雍舆情面对鹤仙人,语音柔和而坚毅道:“那就请道长先将站在这座太元殿内的一百二十一位圣教兄弟姐妹尽数屠灭,否则只要有一个人、但有一口气在,就不容你在此猖狂!” 百余魔教高手直听得血脉贲张,异口同声齐齐应喝道:“护我圣教,死而何憾!” 这一百多人呼喊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鼓荡着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的豪杰气概,连鹤仙人都禁不住暗暗心惊。 容雪枫觉察到对方心灵在这一刹露出了稍纵即逝的破绽,当即藉助石破天惊的群雄呼吼声,将自己的气势推至巅峰,冷喝道:“看招!”身形拔起如紫云飞拂,右手五指微微弯曲成爪,泛出殷红光芒,直插鹤仙人咽喉。 鹤仙人微微一凛道:“这丫头好毒的眼光!” 其实容雪枫已逾两百岁的高龄,只因驻颜有术才不显得老迈。 可毕竟鹤仙人乃得道五百余年的散仙,于他而言,这两百多岁的魔教长老倒也真是个“小丫头”了。 奈何他日前刚刚捱过一轮天劫,身体状况正处于最低谷。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方才对付一干魔教教众如砍瓜切菜、毫不费力,但对上容雪枫这般在大乘级高手中也称得上翘楚人物的强敌,便无法那么轻松自如了。 他眼见容雪枫这一爪插来,玉指灵动莫测、虚伪难辨,与手臂腰腹乃至全身每一个部位,甚至包括眼神和冷喝声都浑然一体,委实将这一式爪法演绎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鹤仙人心中亦忍不住暗赞一声,挥出青铜金丝拂尘缠向容雪枫右腕。 孰料容雪枫招至半途却遽然一顿,左手并立如刀,后发先至“砰”地拍中拂尘。 鹤仙人情知不好,身形一侧,急抬左臂扬手射出一蓬仙鹤神针。 “啵”地轻响,容雪枫右爪陡然加速,快逾飞电抓中鹤仙人的袖袂,可指尖甫一触及,只觉得对方的衣袖滑如游鱼从爪中溜走。 她心里道了声“可惜”后飘身倒飞,避过那蓬仙鹤神针落回雍舆情身旁,冷冷讥诮道:“这就是你看不起的圣教十六绝技——赤魔残玉爪和百腐百蚀印!” 鹤仙人一个懈怠,险些教容雪枫出其不意撕破自己的袖袂,亏得他反应极快,施展出“大无妄神功”挣脱而出,才没当众丢了颜面。 他心中羞怒交集运劲发啸,手中青铜金丝拂尘光芒眩目,“呼”地凌空挥出三道金色弧光,正是他的得意绝技鹤翎仙刃。 殊不知对面的容雪枫惊骇更甚,她这一掌一爪看似轻描淡写,实是积蓄已久的毕生功力所集,兼且趁着鹤仙人心神微分之际突然出手,几近偷袭,可不仅连对方的袖口都没能扯下半分,自己还差点为仙鹤神针所伤。 这一攻一守在外人眼里好像是平分秋色,容雪枫却心知肚明自己逊色对方实不只一筹。 那边雍舆情身姿卓越飘然而立,左右双臂抬至胸前隐隐焕放出青芒,檀口中低低一喝,两掌交替振腕劈出一束束青蒙蒙的罡风,犀利如刀直迎鹤翎仙刃。 人群里,獒神乌天怒惊声叫道:“七报刀!”语气里满是对雍舆情的讶异与钦佩之情。 需知这七报刀亦属于魔教十六绝技之一,名为刀,实则是一种极其难以练就的劈空掌法。发动时需凝聚丹田真气同时化出七道角度、速度、劲力与火候尽皆不同的罡风,在空中交织变化,令对手防不胜防。 乌天怒身为魔教四大护法之一,得以修炼本教十六绝技,而这七报刀正是他浸淫最久、成就也最高的压箱底绝学,故此雍舆情不过是一挥掌他便认了出来。 只是这七报刀极耗功力,以乌天怒今日之能,至多只能连劈七刀便将丹田的真气悉数抽空,若对手不死,他便唯有束手待毙的分。 而雍舆情气定神闲双手同施七报刀,短短瞬间竟一口气劈出四波,看得他瞠目结舌,始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砰砰砰!”雍舆情劈出的第一波三记二十一束七报刀,撞在那三道鹤翎仙刃上,犹如蚍蜉撼树般一触即溃,流散成丝丝青烟。 紧接着第二波七报刀迎上鹤翎仙刃,同样瞬即灰飞烟灭。但那三道金色弧光亦发出微微颤动,速度开始减缓。 “砰砰砰!”再是三声,第三波七报刀以着粉身碎骨的代价,终于换来鹤翎仙刃的剧烈晃动与扭曲,却依旧去势不止,直射雍、容二人。 众人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视着那三道晃晃悠悠、奔流呼啸的金芒,激撞在了最后一波七报刀之上。 漫天光澜迸散,七报刀霎时间消弭隐没,残缺不全的鹤翎仙刃竟又继续着蹒跚摇晃的步履,迫向魔教两大长老。 雍舆情凝掌在胸,身形伫立不动,静静注视着袭来的金芒。九尺、八尺、六尺——“呼——” 彷佛被一阵风吹散,那三道鹤翎仙刃在距离雍舆情和容雪枫不到五尺之遥的半空中,陡然崩裂溃散。 众人伴随着鹤翎仙刃的覆灭,无不大大喘出了一口气,却没一个人发出喝采声。 太元殿内突然寂静如死,压抑得可怕。 所有人都震撼于鹤仙人那随意挥洒而出的三记鹤翎仙刃所显示出的惊人威力,心底尽皆生出缕缕寒意。 雍舆情和容雪枫静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简单的眼神,无需言语交流,这对朝夕相处了两百多年的魔教长老,从彼此的眸中已了解到对方的心念││敌人强大如斯,惟有拼命一战,死而后已。 但是,鹤仙人并未立即出手还击。 他敏锐觉察到了对方神情中透露出的震惊与悸动,缓缓说道:“贫道不想杀人,只想拿到天道下卷。咱们何不做个交易,一边是星图,另一边是魔教的千载兴亡。相比之下,贫道已是很慷慨了。” 雍舆情忽然笑了起来,尽管无人能够看到她隐藏在面纱之后的笑容,但她的笑意还是感染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无声的微笑中,她的嗓音徐徐道:“你做梦!”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八章 龙凤灵笛 鹤仙人黑洞洞的瞳孔遽然收缩,身影乍地一分为二,飞掠向雍舆情和容雪枫。 乌天怒眼中精光一闪,喃喃低语道:“身外化身,这魔头恼羞成怒要动真格了!” 说着话,场中三人幻化出千百道眼花撩乱的身影,翻翻滚滚斗在一处,一招一式快逾电光石火,让人目不暇接,偏又动作段落分明、有板有眼。 三人经过刚才两次出手试探,于彼此修为均心中了然,此刻短兵相接更不留半分情面,你来我往,各展绝艺,登时杀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 十余个照面一过,双方不约而同加重出手力度,一时间罡风四溅,光澜跌宕,漫天的杀气不住嗤嗤狂啸着,逼得围观众人不得不连连后退,急运真气护体。 静姑娘站在小蛋身旁目不转睛凝视战局,以她如今的修为,竟也只能勉强看清场内三人的打斗招式,可往往上一招还没反应过来,双方已然在弹指间又连拆了三四招,快到令她感觉透不过气来。 容雪枫的嫡传弟子尚且如此,更遑论普通的魔教教众。 起初三招两式还能依稀辨清雍、容两大长老和鹤仙人的身影,到后来眼前流光乱舞,直看得他们头昏脑胀,胸口一阵阵郁闷欲呕,却又舍不得将视线转开。 三十个回合过后,三人拼出真火,出手越来越快,偌大的太元殿中,到处是飞舞趋避的打斗身影,数百支火把在奔涌的狂风中忽明忽暗,更增双方对战声势。 雍舆情和容雪枫渐落下风,十招里最多只能攻出三招,感觉越加的吃力。 两人幽居地宫近四甲子,不仅已将魔教的诸般绝学修炼到炉火纯青之境,近年来参悟天道星图更是大有心得,一身造诣实已臻至超凡入圣的境界,在招式比拼上较之鹤仙人不遑多让。 奈何对方是散仙之体,在功力上强出太多,迫得雍、容二人只能扬长避短,以迅捷身法苦苦游斗周旋,不敢轻易与鹤仙人正面硬撼。 鹤仙人亦正是看出这点,招式大开大阖步步进逼,不断压缩两人闪展腾挪的有限空间,逐渐将她们又逼回大殿中央。 在场不少魔教高手都看出了其中奥妙,一颗颗心俱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静姑娘的两只手心里亦是攥满了冷汗,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既盼师父与师叔能大显神威,力挫强敌,却又害怕事与愿违,眼见她们喋血倒地。 蓦然就听身侧的小蛋低叫道:“不好!”身形乍起飞扑向大殿中央的战团。 与此同时,对面的乌天怒也发出一声厉啸,一持那柄乌金魔戟,不约而同纵身扑上。 “砰砰砰——”众人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场中人影乍分,已见输赢。 雍舆情站在东北角上,左手袖袂尽数撕裂,一缕鲜血顺着肩膀往下流淌,脸上的面纱业已不翼而飞,露出苍白姣好的秀丽面容。 在她的斜对角站着的是另一位魔教长老容雪枫,她的衣衫虽然完好无损,右肋却挨了鹤仙人一掌,伤势远较师姐为重,满头的长发披散垂腰,遮掩了从唇角和鼻子里渗出的丝丝血迹。 乌天怒的乌金魔戟已然扭曲如蚯蚓,他勉力拄地支撑着身体站住西北角,虎口绽开,热血沿着戟柄一滴滴向下垂落,胸口剧烈起伏,不住粗声喘息着。 小蛋的情形似乎是四人里最好的一个,除了脸色有点发白,身上并无伤痕,空着两只手凝神调息,肌肤上乌犀怒甲泛起的暗红光芒徐徐消隐。 鹤仙人收住分身伫立在正中,背心的道袍被人撕下一片有气无力地耷拉到腰上,一只左手低垂在身侧冒出丝丝金烟,手腕上呈现出的一个血红斑点随之缓缓褪淡。他的青铜金丝拂尘斜抱在怀中,焦黑可怖的脸上不见喜怒,可心中却对前一刻的功败垂成懊丧之极。 适才他拼着硬捱一记雍舆情的无极乾坤指和容雪枫的赤魔残玉爪,眼瞧就要将这两人置之于死地。偏偏乌天怒和小蛋从斜刺里杀出,不约而同摆出玉石俱焚的玩命架式对他前后夹击。 他无奈之下只得闪身趋避,出手的角度与火候也由此产生了细微的偏差,眼睁睁让煮熟的鸭子又给飞走了。 虽说乌天怒和小蛋亦在他的反击之下吃亏不小,可雍舆情和容雪枫却逃脱大劫,焉能不教鹤仙人恼怒怨恨? 他一时怒极,阴沉低笑道:“很好,是你先出手坏了规矩,就别怨贫道不守信诺!” 他没有指名道姓,小蛋也知道鹤仙人说的正是自己,苦笑了声道:“随便你!” 雍舆情死里逃生,心中殊无喜悦之情,更明白就算加上小蛋和乌天怒,站在场中的四个人依旧不是鹤仙人的对手。 倘若大殿内的百多魔教教众亦一并加入战团,仗着人多势众,或可事有转机,可此战过后势必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令得魔教元气大伤,又岂是她所愿见? 她暗自叹了口气,出言劝道:“小蛋,你和乌护法都退下罢,莫要枉自送命。” 小蛋闻言一怔,乌天怒喘息稍定后道:“在下愿与两位长老同进共退,誓死护教!” 容雪枫明白雍舆情的用意,她眉宇一挑,厉声喝道:“我师姐的话你也不听了?” 乌天怒把心一横,咬牙道:“一过今日但教乌某不死,届时再向两位长老负荆请罪!” 小蛋心中赞了声:“好汉子!” 他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早打定主意绝不能让雍舆情和容雪枫独斗鹤仙人,至多今日将自己的这条性命交代在太元殿上。 鹤仙人修为远远高出四人,最先调息完毕,嘿嘿笑道:“那贫道便成全你们!” 他的声音还没传到乌天怒的耳朵里,金丝拂尘已焕动寒光飞扫而出。 乌天怒自知功力远有不及,忙撤身提戟斜挑向金丝拂尘,火候线路都拿捏得异常巧妙精准,不负魔教四大护法的“獒神”之名。 不料青铜拂尘陡然绽开,千丝万缕的淡金色尘丝犹如无孔不入的触须缠住戟头。 乌天怒虎口一麻再次开裂,乌金魔戟不由自主脱手飞出。他失了魔兵临危不乱,双拳一晃改以“天獒吞日十八式”挺身而上。 小蛋惟恐乌天怒吃亏,穿花绕柳身法一展欺向鹤仙人,雪恋仙剑弹鞘而出,化作一溜银白光线刺向对方眉心,正是天照九剑中最为迅猛快捷的“雷厉风行”。 鹤仙人手腕一抖,从乌天怒手中缴来的乌金魔戟“呜呜”风响拍向小蛋头顶。 乍看之下这像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但青铜金丝拂尘再加上乌金魔戟的长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雪恋仙剑,小蛋的剑锋还没刺到鹤仙人的面前,脑袋便要先开了花。 小蛋身形不退反进,仙剑铿然鸣动,转向上挑,瞬间化作一式“擎天柱石”。 鹤仙人一愣心道:“这傻小子居然想和我硬拼,看来真是不要命了!” “叮!”乌金魔戟的月牙刃正撞在剑锋上,爆出一簇火花。小蛋不等鹤仙人催动魔气攻来,手腕迅即一翻,仙剑微微一颤令月牙刃走偏,乌金魔戟顺着剑身下滑,发出刺耳的金石磨擦声。 小蛋左手一探抓住戟柄,暗运“周而复始”往鹤仙人体内攻去。 鹤仙人立时生出感应,岂肯重蹈覆辙?大无妄神功勃然渲涌,狠狠一震魔戟。 哪知小蛋的周而复始一发即收,左臂运起“有容乃大”心诀接下鹤仙人迫入的魔气,手上再用忘情八法中的“弹”字诀,一转一振将乌金魔戟劈手夺还。 这几手攻守转换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即已完成,小蛋连用“穿花绕柳身法”、“天照九剑”、“天道星图”、“忘情八法”等四大旷世绝学,并将其融会贯通一气呵成的使出,连鹤仙人也被打得措手不及,失了乌金魔戟。 此刻甚至小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鹤仙人惊世骇俗的强横实力压迫下,他终于不再像以前一般见招拆招,而是任意挥洒,犹如挣脱缰绳的骏马,从此踏进了一片崭新境界。 然而鹤仙人的大无妄魔气终究雄浑无比,饶是他施展“有容乃大”化去大半,仍有三成劲力势如破竹直透胸口。 他低低一哼往后撤步,强抑下振荡的气血,将乌金魔戟倒转向乌天怒。 乌天怒暗叫一声惭愧,赶忙伸手接过,抖擞起精神再向鹤仙人悍不畏死地攻去。 那边鹤仙人教小蛋莫名其妙夺去乌金魔戟,不禁羞恼交集,提左臂正欲施展“鹤唳九天掌”,将这屡次坏事的臭小子彻底解决,冷不防背后绚光爆涨两束劲风如芒在脊,护体魔罡感应到前所未有的凌厉杀气。 只见雍舆情与容雪枫各持一支不足两尺长的短笛,一左一右,分别从后掩袭而至。 这对短笛非金非玉,晶莹通透的笛身上分别绘有金红色的龙凤图纹,熠熠生辉,其上的图纹好似活的一样,顶端笛孔中喷薄出浓烈光焰炫人双目,而这两支短笛所发出的光焰却又微有差异。 雍舆情手中所执的那支短笛焰色幽蓝,寒若玄冰。容雪枫的短笛正好相反,彤红色的光焰向四周散放出炽如岩浆的热浪,教人如坠铜炉。 鹤仙人反手用左掌在两支短笛上几乎不分先后地“啪啪”一拍,顺势滑步侧闪转过身来,手上“嗤嗤”作响冒起红蓝两色轻烟,左半边冰晶莹莹仿似被冰封,右半边亮红如霞,又像是刚从炼炉里拿起的生铁,诡异之至。 他低咦一声,语气中充满诧异之情,凝掌不发望着雍、容二人道:“敢情五百年前失落的‘冰龙火凤藏灵笛’,最终还是落入了魔教手中!” 听到鹤仙人一下便报出短笛的来历,雍舆情二人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这魔头的广博见闻。 需知这冰龙火凤藏灵笛乃上古至宝,一雄一雌,天造地设、交相辉映,其灵异之处放眼魔教所有藏珍,亦惟有天殇琴堪可一比。 五百多年前,曾有一天陆奇人左右双手分持这一对灵笛,于蓬莱仙会上连败正魔两道七大高手,一战成名。 在他的手下败将中,既不乏正道七大剑派的掌门,更有当时的冰宫宫主尚辟情,令得群雄侧目、仙林轰动。 孰知这位天陆奇人在蓬莱仙会上偶露峥嵘后,迅即销声匿迹,一双灵笛亦随之不知所终。如今时过境迁,雍舆情、容雪枫为拒强敌亮出灵笛,已是无人相识。 然则这对冰龙火凤藏灵笛尽管威力奇大,却必须以绝高的功力催动,极耗真元,否则拿在手里和寻常的笛子并无两样。 故此雍、容二人虽身怀此宝,一则修为极高罕逢对手,二来幽居圣坛几无与人过招的机会,却从不曾当众亮出过。 容雪枫情知这般耗损真元催发灵笛绝难持久,若不能速战速决挫败老魔,待等油尽灯枯无力驾驭灵笛之际,便只剩下任人宰割的分。 她冷喝一声:“看招!”以笛作剑,使出魔教十六绝技中的一套“乱经诀”,扭身攻向鹤仙人。 雍舆情与她心意相通,灵笛化作判官笔,配以乾坤无极指的招式从旁策应,往鹤仙人的右臂点去,令他不能用金石拂尘对付容雪枫。 鹤仙人一声长啸,身上腾起烈烈金色雾光,至此方始拿出全副精神应对雍、容二人。 三人斗在一处,招式转换如有默契地齐齐放慢,可凶险之处远胜先前。 雍舆情和容雪枫得龙凤灵笛之助,如虎添翼,不再畏惧与对方正面硬撼。反倒是鹤仙人颇为忌惮灵笛那股破罡催元的无俦威力,不敢轻易用空手相接。 容雪枫的“乱经诀”神出鬼没,招招阴狠险毒、出人意料,看似杂乱无章地拿着灵笛乱打一气,偏又令人防不胜防、顾此失彼,端的是怎一个“乱”字了得。 相形之下,雍舆情的招式简单朴实了许多,灵笛大拙不工直来直去,古朴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王道之气,较之容雪枫的肆意劈杀更教鹤仙人头疼三分。 两人一正一奇、一拙一巧相得益彰,兼之同门两百多年早已修得心有灵犀,招式舒展开来,当真天衣无缝。 鹤仙人为藏灵笛所压制,束手束脚远不似刚才那般挥洒自如,索性紧守门户,一面寻找两人招式中的破绽,一面耗损对方的真元,静待时机再发动反击。 战局顿时急转直下,雍、容二人非但挽回颓势,甚而略占上风,一双灵笛舞得华光万丈,将鹤仙人紧紧卷裹在中间不得脱身。 魔教众人群情激动,忘情喝采叫好,一扫先前大殿内的压抑气氛。只是少部分眼光高明的教中高手依稀看出其中隐患,心情不松反紧。 乌天怒缓过元气,手拄被小蛋抢回的乌金魔戟退到一旁,聚精会神地观战,也暗自替雍舆情、容雪枫着急,却不敢轻举妄动上前夹击鹤仙人。 并非他心生惧意不敢上前,而是看出雍、容二人的联手招式浑然天成,譬如一体。 自己不熟两人的招式路数,更做不到与两位长老心意相通,若是贸然插足助战只会适得其反,打乱了雍舆情和容雪枫出手的章法和节奏,白白帮了个倒忙。 他生恐小蛋不明端底上前襄助,悄悄用眼角余光往这少年身上扫过。 但见小蛋静静立在一边,雪恋仙剑低垂在地毫无要助阵的意思,神情镇定专注凝视场中打斗,显然也是在等待更加恰当的出手时机。 乌天怒不禁心里一宽道:“这娃儿修为卓绝尚在其次,难得有如此眼光头脑,可惜不是敝教弟子。” 一晃眼场中三人已拆至百多招,雍舆情和容雪枫攻势渐臻鼎盛,将鹤仙人压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鹤仙人只有倚靠精湛过人的大无妄神功勉力周旋,始能维持着不胜不败之局,浑身金光蒙蒙,竭力抵御龙凤笛冰火灵罡汹涌澎湃的侵袭。 可他心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预感到胜负的转机将至。所谓盈不可久,这就像爬山一样,大凡攀至巅峰亦正是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他只需小心捱过这段最为被动的时刻,便可否极泰来、胜券在握。 果然,又是三十多个照面过后,容雪枫步罡踏斗转到鹤仙人左侧,灵笛在胸前划过半道弧光横扫向他的左太阳穴,依旧是火中取栗、蛮不讲理的奇险招数。 鹤仙人精神一振,暗喜道:“这丫头的乱经诀虽然千变万化,却终有穷尽之时。这一式剑法看似别出心裁,其实不过是从她第七十八手攻招中略作变化演绎而来,瞒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贫道的眼睛!” 他胸有成竹,金丝拂尘佯作招架,猛地手腕一抖,尘丝绷直如刀劈向容雪枫胸口。 容雪枫这一式乱经诀本为虚招,见对方挥拂尘招架,旋即改扫为敲,击打鹤仙人左肩。可就在她前招方收后式未生之际,金丝拂尘虚晃一枪突然转守为攻劈向胸前。 容雪枫凛然道:“不好,这老魔已看破我此招虚实!”藏灵笛回防不及,间不容发里抽身飞退,左掌“啪”地荡开拂尘。 “哧——”一股劲风从她胸前掠过,仅差毫厘躲过了开膛剖肚之厄,直惊得容雪枫倒出一身冷汗,暗叫侥幸。 鹤仙人趁机连攻容雪枫三招,亏得雍舆情奋不顾身从旁相救,才令她重新缓过一口气,可两人辛苦赢得的优势顷刻荡然无存。 鹤仙人凭藉容雪枫一个不是破绽的破绽扳回劣势,哪里还肯给对手喘息之机,金丝拂尘上下翻飞幻出重重光影,逐步收复失地,将自己原本被挤压得只剩弹丸之地的周旋空间,又慢慢扩展到十丈方圆。 此消彼涨之下,容雪枫心生焦灼道:“我终究是不如师姐,她的乾坤无极指一招一式简单俐落、毫无花巧,实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化境,令得老魔想找破绽也无从着手,只能一味恃强硬撼。 “偏偏我的乱经诀看似变化无穷,终是有迹可寻,被对方抓到机会一触即溃。再这么打下去重复的招式越来越多,委实凶多吉少。” 尽管这道理容雪枫一清二楚,可如果尽弃乱经诀不用,她与雍舆情的联手招式等若不攻自破,形势只怕比现在还要险恶三分。故此明知存在极大隐患,容雪枫亦是骑虎难下,惟有咬牙硬撑。 如此一来,她出手之间不免多了几分犹疑踌躇,无形里同样的招式威力顿减,使得对面的鹤仙人招架起来愈发得心应手。 四十多个回合转眼又过,容雪枫和雍舆情的头顶先后升腾起冉冉水雾,显是功力临近透支的徵兆。鹤仙人见状大喜,不停催动魔气逼迫两人与青铜金丝拂尘硬接硬架,进一步消耗她们的真元。 久战之下,容雪枫顾此失彼再次使出一招缓手,被鹤仙人敏锐的神识逮个正着,青铜金丝拂尘狠狠朝她小腹抽去。 冷不防小蛋从斜刺里杀出,雪恋仙剑不偏不倚切中青铜柄的顶端,顺势一引,尘丝“呼”地从容雪枫左肋旁走空。 小蛋右臂酸麻,跌跌撞撞被拂尘的横扫之力带出三步,险些撞在容雪枫身上。 鹤仙人又一次被小蛋坏了好事,端的对他恨之入骨,愠怒道:“这傻小子居然也能瞧出那丫头招式中的破绽,抢先出手救援,若再假以时日必成心腹大患,莫如趁着今日一并除去!” 他杀心既起,便不容对方再退出圈外,左手划出一道金色弧光绕向小蛋背心。 小蛋立足未稳,右臂又麻软无力难以运劲招架,急中生智,藉着脚步踉跄顺势往地上一滚一翻躲过金芒。 这姿势以一个忘情境界的高手而言,无疑难看狼狈到了极点,其他人多半宁死也想不到这么一式“懒驴打滚”。可小蛋心里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什么名家高手,为能死里求生往地上打几个滚,实是理所当然之事。 好在众人见此情景皆无嘲笑之意,反为他侥幸脱险而暗松了一口气。 乌天怒大喝一声跨步出戟,使出平生绝技“九獒奔日”,乌金魔戟幻化出九重虚实莫辨的凌厉光影,铺天盖地涌向鹤仙人。 哪晓得鹤仙人看也不看,径直探出左手“砰”地一抓,从重重幻影中一把捞起乌金魔戟真身,故技重施往怀中运劲一震一扯道:“撤手!” 乌天怒闷哼一声,嘴唇溢血,死死抓住戟柄不放,连人带戟撞向鹤仙人怀里。 鹤仙人一怔,已明其意道:“这小子是瞧出败局已定,故意牺牲自己妄图重创贫道!” 他将计就计,手上一个使劲,乌天怒猛地松开乌金魔戟,双掌撞向鹤仙人小腹。 鹤仙人低嘿道:“找死!”在乌天怒双掌将至未至的一刹那,猛地退身吸气,他的小腹登时匪夷所思地深陷下去,卸去大半掌劲。 “砰砰”闷响,乌天怒的双掌几近强弩之末击中鹤仙人腹部,但见他小腹金光大盛蓦然弹起,将乌天怒魁梧的身躯生生倒崩而出。 乌天怒腕骨尽碎,掌力倒灌,全身经脉振荡欲裂,“哇”地喷血吼道:“不坏金身!” 鹤仙人一声长笑,挥乌金魔戟扫向乌天怒脑袋,立意要将他打个万朵桃花开。 雍舆情、容雪枫拼死救援,无奈鹤仙人早有预料,用一柄金石拂尘将她们挡在身外,不容两人越雷池半步。 外圈观战的魔教高手,眼见乌天怒要惨死在自己的乌金魔戟下,齐齐失声惊呼,奈何相距十数丈,着实是鞭长莫及。 小蛋纵身赶上,雪恋仙剑刚欲使出一式“掷地有声”磕向乌金魔戟,鹤仙人撮唇吐出一束金剑分心就刺,逼他回剑自保。 不料小蛋压根理都不理,吐气扬声一剑劈在乌金魔戟上。“铿”的一记脆响令得戟锋一沉,只扫中乌天怒的小腹与右腿。 “轰——”红光爆闪,将金色飞剑炸得支离破碎。就听霸下得意洋洋的声音道:“想伤我干爹?小爷先崩了你!”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九章 盈虚如一 “扑通!” 乌天怒浑身是血的身躯,重重飞跌在五丈开外的冰冷地面上。 数名魔教高手高声叫道:“乌护法!”悍不畏死地冲将上来,把他从地上扶起。 乌天怒身上衣衫尽裂,自小腹到右腿膝盖,被乌金魔戟的月牙刃深深划出一道怵目惊心的血槽,鲜血如泉外涌煞是吓人。 但他更重的伤还在体内,全身真气涣散,离乱经脉痛楚椎心,一口血堵在胸口想吐也吐不出来。他呼呼喘息挣扎着怒喝道:“我还能打!” 话音未落,身子猛然一晃,直挺挺地朝后倒去,业已昏死。 鹤仙人见状勃然大怒道:“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坏我好事,殊为可恶。若不将他碎尸万段,实难消贫道心头之恨!” 他左臂灌足十成功力,一声低喝甩手飞掷,乌金魔戟如一条怒龙电射向小蛋。 小蛋适才奋力磕开乌金魔戟,被戟中的大无妄魔气震得两眼发黑,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身前寒风呼啸杀气如霜,鹤仙人的攻招又至。 他握剑的右手又酸又软,不由微微颤抖,哪里还能直撄其锋? 急切间小蛋身体后仰,弹指射出圣淫虫丝缠住戟上月牙刃振臂猛扯。 “呼——”乌金魔戟贴着他鼻梁飞掠而过,雄浑的罡风好似万钧巨石,压得他腰腹骨骼“喀喀”爆响,一道冷风倒灌入口遍体生寒,胸口像是要撑爆了一般。 鹤仙人移身过来,挥掌震散霸下射出的火睛光飙,青铜拂尘凝如金铁拍向他胸膛。 众人齐声惊呼,静姑娘情不自禁闭上双目,不忍看他骨断筋折、死于非命的惨状。 可她一合眼,旋即又听到身旁魔教教众如雷般的喝采欢呼,惊异之下再一睁眼,但见小蛋在绝境中凌空扭腰,施展出“穿花绕柳身法”里的“翻云诀”,脸朝下、背朝天往下疾坠,双腿倒踢向金丝拂尘。 “喀喇喇!”金丝拂尘将小蛋一双腿骨生生震断,余势未尽轰在大殿的地砖上,登时飞沙走石、烟土弥漫,砸出丈许方圆的大坑。 小蛋忍痛弹腰前纵,身形宛若箭矢般脱出金丝拂尘笼罩的范围。但鹤仙人这一击的劲力委实太强,胸口真气一散,身躯重重摔落在地。 他低哼呛血,全身骨头都快散架般发出椎心剧痛,想重新起身已是力不从心。 忽然小蛋听到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咦,他迷迷糊糊地想道:“怎么,是鹤仙人又攻上来了么?”欲要翻身提剑,奈何浑身乏力,连半个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蓦地他的眼前亮起奼紫嫣红的绚光,同时卷涌起一团团炽如熔岩的热风与冰冷透骨的寒流,弹指间充盈了整座太元殿。 雍舆情和容雪枫的身影飘浮在半空中,头顶光雾缭绕、彩烟如霞幻出各自元神,横笛在手吹奏起一阙悠扬婉转的动人古曲。 鹤仙人手提拂尘霍然凝目,一双空洞洞的眼里爆出骇人精芒,却洞穿不过从灵笛中飘散出的绚丽光雾。他的面色瞬即变得阴沉凝重,低缓道:“龙凤呈祥曲——” 雍、容二人恍若未闻,两人的元神神情柔和平静,彷佛悠然沉浸在这天籁般缥缈动听的古乐中,超脱去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与忧伤。 小蛋翻过身来,躺在冰凉如水的地上,双眼仰望两人元神,静静聆听着那自灵笛中逸出的幽幽古曲,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鹤仙人只觉心头杀意不断在飞速淡漠,曲中彷似蕴藏着沛然莫御的魔力,令他修炼了六百余年的仙心无从抵御,节节败退。 他赫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意图淹没滚滚涌来的笛声。可无论如何拔高自己的啸音,那空灵缠绵的古曲依旧毫无阻滞地飘进他的耳中,似春风化雪,无声无息地消融去他强大暴戾的气势。 “呜——”鹤仙人的身上遽然迸发出熊熊光焰,将大无妄神功催至巅峰。青铜金丝拂尘光辉万丈“嗤嗤”低响,冉冉腾起淡金色光雾,一双大袖鼓荡如球猎猎飘舞,周身猛地吹刮起一卷澎湃飞旋的金色狂飙。 “断!”他吼声如雷,震得大殿瑟瑟摇颤,每个人心上巨震欲碎。 笛声微微一哑陡转高亢,灵笛光彩爆绽,笛身上一对冰龙火凤横空出世,化作两束霞光翱翔云空,看得人心神俱醉忘了喝采。 鹤仙人身上焕放的金芒亦亮至极点,与青铜金丝拂尘合而为一,犹如一羽舒展云翼滚滚奔流的雪鹤,挟起铺天盖地的狂飙向着雍、容二人轰去。 雍舆情容雪枫视若无睹,心神融入了笛曲,亦融入在浩荡无垠的天地之间,化作流水清风、化作阳春白雪,无忧无惧面对金雷轰顶。 龙吟凤唳,高空中翔舞的冰龙火凤爆闪出圣洁光辉,双双迎向鹤仙人的惊天一击。 “轰——”巨大的撞击声中,众人的脑海无端地恍惚了一下,现出刹那的空白,只感到偌大的空间突然沉沦塌陷,为漫天荡漾渲涌的耀眼光芒吞没,连同着自己的身体一起飘荡向遥远广寒的虚空。 一团焦灼的热浪又卷裹着一团森寒的冰流,似洪水决堤扩散开来,让所有人都在冰火两重天中煎熬沉浮,失去了叫喊的力量。 冰龙火凤碎散成缕缕流光,幻灭在喧嚣飞溅的光澜罡风中。 雍舆情、容雪枫的肉躯不约而同低哼一声,仰头喷出杜鹃花般艳红的血雾。两人的元神扭曲震颤,宛如暴风骤雨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烛,被鹤仙人无坚不摧的魔气击得千疮百孔,摇摇晃晃飘零在半空。 不知又过了多久,崩溅的流光将太元殿照得一片通明,不绝于耳的回音一次次捶击震撼着大地。 鹤仙人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凄迷朦胧的光雾里,他的道袍支离破碎,半边身子凝着蓝汪汪的寒冰,半边身子焦黑如炭冒起丝丝黑烟,肌肤上现出横七竖八的伤口,往外汩汩淌出鲜血。 他的面目显得越发狰狞可怖,嘴角的血丝兀自在不断滴淌,眼窟窿似黑夜里的天狼星般忽明忽暗,闪烁着诡异慑人的金色光芒。 他长长地吐出一股赤蓝两色的蒙蒙浊气,找寻到雍舆情与容雪枫的元神,口中爆出一串怨毒刻骨的寒笑,纵身飞袭而上。 雍舆情感到自己身上的真元不停流逝,生命好像即将燃尽的蜡烛般一点一滴地化为火焰,那支手中紧紧攥握的灵笛光华晦暗,笛身上的龙纹几已淡得看不见。 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缕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空虚,转首望向容雪枫,唇角逸出一抹超脱俗世的淡淡微笑道:“是时候了,师妹……” 容雪枫的心弦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颤,听懂了这位从自己懂事起便朝夕与共的师姐话语中蕴藏的意味。 是啊,是时候了,漫长倥偬的岁月今日终于到了尽头。 犹如一场跋山涉岭的远征,经历过尘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喜悦忧伤,不知不觉自己的步履行将踏上彼岸。 只是可惜,自己终究没能完成登上天道巅峰的愿望。 这两百多年来昼夜不歇的潜心修炼,令得她们距离飞升的最后一关仅是咫尺之遥。 倘若不是今天鹤仙人来袭,也许再有三五载,她和师姐便能追随着先贤的足迹,踏入到与日月同辉、与天地不朽的天道极致,挣脱去红尘所有的禁锢,羽化飞升。 她忽地对雍舆情报之以同样恬淡沉静的一笑,伸手握住师姐冰凉的指尖,用尽全身力气紧了紧,像是在作最后的道别。 遮天蔽地的狂飙袭来,鹤仙人狰狞的身影在她的眼帘里迅速扩大。 她缓缓地、缓缓地闭起眼睛,两百多年的人世沧桑,在一瞬间化作点滴浮影从心头一掠而过。 身为守护圣坛的魔教长老,她们拥有超凡入圣的修为与过人一等的睿智,却从不曾在世间显扬,终日停留在幽暗的地宫之下,忍受着漫长光阴带来的寂寞。 这便要走了,她却还不曾与师姐携手走出过这里,一同云游四海九州,领略尘世风光。甚至,早忘了早市上那阵阵随风飘来的豆花香味,忘了日落时炊烟嫋嫋、鸡鸣狗吠、孩童嘻笑的田园。 这些对常人再熟悉不过的景象,对于她们竟是那样的奢侈和遥不可及,只有在一次次的睡梦里才能见到。 然而她无怨无悔,为了一个坚守了两百多年的誓诺,为了心灵深处的那一寸净土,她无怨无悔地为之生、为之死! “轰——”两蓬璀璨的光澜爆裂翻涌,在空中水乳交融汇作一团奇异的光罩,堪堪包裹住鹤仙人激射而至的身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鹤仙人怒吼道:“焚精爆元!”嗓音却被隆隆的风声呼吼尽数吞噬。 原来在这最后关头,雍、容二人终于引爆了丹田铜炉,施展出她们悟自天道星图中的“盈虚如一”诀,将毕生真元化作一空一实、一虚一盈的光焰神罩合二为一,把鹤仙人死死围困在其中。 鹤仙人发出穷途末路般的困兽厉啸,头顶三花齐现金焰遍体,却依旧挡不住身外无坚不摧的狂涛没顶。红蓝两色光缕如水银泄地破入体内,绞碎条条经脉,浑身的肌肤骨肉开裂外翻,像是一捶打碎的瓷器。 “咄!”他狂喷一口血箭祭出元神,在光罩中东撞西突,又一次次颓然碰壁。 盈虚光罩激越颤鸣抖动,不断向内收缩。鹤仙人的肉身像沙粒般消弭飘散,元神狂晃变形。此际的他已非那笑傲苍穹不可一世的雪鹤,却更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笼中金丝雀。 绝境中,鹤仙人左手倏地一翻,掌心亮起道翠绿色的冷光,“飕”地脱手射出,轰在光罩的顶心,正是他煞费心机苦练了六百余年的魔道至宝“翠玉斜”。 状若残月的翠玉斜“铿”地脆响击在光罩上,光壁剧烈浮动,裂开一丝肉眼近乎难以察觉的裂痕,随即轰然灰飞烟灭。 鹤仙人已无暇痛惜自己的翠玉斜,身形一合金丝拂尘,拼尽全力猛然撞向光罩。 “砰——”光罩破开一道丝线般粗细的细长豁口,金丝拂尘也在这次轰撞中粉身碎骨,化为乌有。鹤仙人的元神从这连流水都难以通过的细小纹缝间夺路而逃,更不敢有片刻停留,倏忽掠出太元殿仓皇而去。 下方的众人也恍若被这声轰鸣从睡梦里惊醒,反应快的自口中爆发出愤怒吼声,腾身往殿外追去。更多的人一边呼喊着,不顾一切冲向雍、容二人伤痕累累的肉躯。 “喀喇、喀喇、喀喇喇——”盈虚光罩先是由那缕裂缝向四周扩散开一道道碎纹,转眼光壁上支离破碎,像散架的琉璃爆溅开去。 游离的光丝徐徐融合交汇,重新凝铸成雍舆情与容雪枫的元神,却微弱得恰似即将消融的晨间淡雾,无力地摇曳涣散。 “师父、师叔!”静姑娘泪流满面扑上,抱住了容雪枫的元神。 那边小蛋亦刚缓过一口气来,冲上前去揽住雍舆情摇摇欲坠的元神。 刚刚睁开眼睛的乌天怒,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场景,急怒攻心地大吼道:“快,快助两位长老元神归窍!” 他的话音未落,静姑娘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道:“师父││” 只见容雪枫的元神像一缕缕离散的雾气,从静姑娘的怀中升腾幻灭,任她如何使尽全力也无法挽留分毫。 “当啷!”那支火凤藏灵笛从元神手中脱落,脆脆地砸在地上。 乌天怒的吼声戛然而止,呆呆注视着容雪枫渐渐模糊消散的元神,虎目中热泪滚滚滴落,嘴唇张了几张,发出一声如负痛野兽般的嘶吼。 雍舆情心头一恸,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肉躯眼中淌下,混着殷红的血。 小蛋的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她元神中,助她维系住最后一口元气不散。 她凄迷的目光望着容雪枫元神幻化的光缕,心痛至麻木,轻轻道:“师妹,你怎么先我一步去了……”说到这里心绪再难以抑制,胸头元气一泄,元神便要涣散流逸。 小蛋大吃一惊,急忙催动真气稳住元神道:“婆婆,坚持住!” 雍舆情精神略振作了些,模模糊糊看到了小蛋的脸庞,笑了笑喘息着道:“叫静儿过来,我还有……还有几句话要、要交代——” 静姑娘闻言忙忍住悲泣应道:“师叔,弟子在这里——” 雍舆情抑制伤悲,含笑道:“从今日起你和翎儿便要接过衣钵,替代我与容师妹守护圣坛直至终老……这、这副重担就交给、交给你们了││” “师叔!”静姑娘心如刀绞,扑倒在雍舆情的元神上失声痛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雍舆情爱怜地看着她,接着叮嘱道:“那对灵笛就由你和翎儿接掌,好好守护圣坛……我和容师妹的肉躯葬、葬入圣坛后的熔岩华府池内,这……是历代长老的最后归宿,你要记得。” 静姑娘点点头,又立即连连摇头道:“师叔,你不要走,不要走——” 雍舆情只是淡然一笑道:“你师父已走了,一个人太孤单,让你师叔去陪她罢——” 众人围在雍舆情的周身,听她对静姑娘留下遗嘱,一个个含悲忍泪,痛不欲生。 乌天怒的耳畔恍然响起雍舆情面对鹤仙人曾说过的话语:“那就请道长先将站在这座太元殿内的一百二十一位圣教兄弟姐妹尽数屠灭,否则只要有一个人、但有一口气在,就不容你在此猖狂!” 而今,她与容雪枫果真以自己的生命实践了这句诺言,保住了圣教千年的基业。 雍舆情自知已至弥留之际,视线越过小蛋的头顶射向大殿厚重的石顶。由此向上三十丈,便是云梦大泽的地表,长着花,吹着风,还有朦胧的月光照耀。 她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一股浓烈的睡意涌上心头。 恍恍惚惚里,好像看到自己和容雪枫御剑行在浩翰壮阔的苍穹之下,红日冉冉自东方的巍巍群山后升起,脚下云雾缥缈,原野如画,清凉的晨风轻柔地吹拂过她的发际。 她的脸上笑意渐浓,嘴中喃喃自语却轻不可闻,话音尽处,她的眼睛安详地微微合拢,唇角蕴含的笑意不退。 等了等,又等了等,小蛋试着低声叫道:“婆婆,婆婆——” 猛然臂弯中一空,掌心输出的真气陡然没了去处,眼前雍舆情的元神乍然如风般流逝。 小蛋呆呆看着眼前忽明忽灭、如同烟花般绽开又散落不见的光缕,心跌落到海底。 他这些年已经历过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然而从没一次像今天这样带给自己如此强烈的震撼与冲击。 他莫名地记起丁原曾经教给自己的一句话:“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眼眶一热,泪光盈然。 茫然之中,就听到静姑娘在身边发出椎心刺骨的呼喊,听到乌天怒等人悲愤交集的哽咽怒啸,心中狠狠一痛昏了过去,却梦见干爹、农百草、蒙逊……许许多多活过而又逝去的人们。 也不晓得昏睡了有多少时候,小蛋陡地被一蓬昏黄的灯光惊醒,慢慢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正睡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换洗过,腿上绑着绷带和夹板,隐约传来的阵痛令他霍然回忆起昏迷前的情形。 他双手一撑从床上坐起,就听霸下的声音喜道:“干爹醒了!” 乌天怒的笑声伴随着他的魁梧身影出现在面前道:“小兄弟,你感觉如何?” 小蛋望着他的笑脸点了点头道:“还好。乌护法,你的伤都好了么?” 乌天怒道:“外伤都没问题了,但要完全复原还需静养个把月。小兄弟,你是我和风教主的救命恩人,切莫如此客气生分,你日后只管叫我乌老四就是。” 小蛋笑笑,问道:“乌四哥,两位婆婆的遗体是否已安葬了?” 乌天怒面色一黯,回答道:“早两日都已火葬了,是风教主亲自送的葬。可惜圣坛禁地我等不能进入,咱们没能为两位长老送上最后一程。” 小蛋心头一阵失落,沉默片刻后问道:“乌四哥,我睡了多久了?” 乌天怒道:“大概五天四夜罢。我亲自向风教主讨来照料你的差使,这儿是你乌四哥的府宅,比起忘情宫来简陋了许多,小兄弟莫要介意。” 小蛋看看屋中的景象,这间石室宽敞干净,陈设高雅幽静,远谈不上简陋,应是乌天怒自己的居室。 他心下一暖,又说道:“乌四哥,真是多谢你啦,不知鹤仙人是否有下落了?” 乌天怒苦笑声道:“这老魔一出太元殿便没了踪影,我们连日搜索都一无所获。不过殿副教主和本教的三大护法闻讯后,率着大批高手业已陆续赶回总坛,就算他去而复返也是不怕。” 小蛋听他这么一说,稍觉放心,又想起屈翠枫,问道:“屈大哥呢,他走了没有?” 乌天怒道:“屈公子当日被风教主误伤,一掌震昏了过去,幸好伤势不重,歇息了两日已经康复。他还在总坛,说是要等你一同离去。” 小蛋又在乌天怒的府上静养了数日,期间殿青堂和其他三位护法,以及一干魔教首脑都曾先后前来探望慰谢。只是风雪崖伤势过重,处理完雍舆情、容雪枫二人的丧葬后,便避入静室闭关疗伤,始终不得一见。 这日,小蛋自觉伤势好了七七八八,便与屈翠枫一起向魔教群雄辞别。 临走前,他特意请乌天怒领着自己在通向圣坛的那扇暗门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算是祭奠过雍、容二老。 殿青堂率着魔教群豪将他和屈翠枫送出地宫。 行将分别之际,殿青堂从袖口里取出面青色小旗交到小蛋手中道:“小蛋兄弟,这是风大哥的青梅定魂旗。他在闭关前一再叮嘱殿某,定要将此物送到你手上。催御此旗的心诀法印,风大哥也已写成文字请你一并收下。 “今后小兄弟若有事需要援手,只消将此旗取出,我圣教数千教众见此旗如见教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蛋一惊,忙推让道:“殿副教主,这么重的礼物我哪能收?” 殿青堂笑道:“比起你对本教的大恩,这点东西又算什么?” 屈翠枫心中艳羡,脸上不露声色道:“小蛋,你别推辞了,莫要辜负了大伙儿的一番好意。” 殿青堂对屈翠枫当日行径总有心结,虽因为小蛋舍身救助风雪崖和乌天怒的表现,打消了对两人是鹤仙人同谋的猜测,但心底深处对于屈翠枫仍难释怀。 听他开口,殿青堂笑容一敛,抱拳向小蛋一礼道:“小兄弟,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小蛋向殿青堂和他身后的“鸾凤雕獒”四大护法等人抱拳还礼,与众人依依惜别,携着屈翠枫御起仙剑回返桑土公的茅庐。 第十五集 大泽篇 第十章 散仙门人 小蛋这次魔教之行不仅向风雪崖求得重玄金华香檀,救了晏殊母子性命;更凭藉霸下的荼阳地火修复了紫瞳魔灯,弥补了先前无心之过。 如此数日间连办成两件好事,本该心情舒爽轻松,奈何经鹤仙人一搅合,雍舆情、容雪枫两大长老双双慷慨护教成仁,心里面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两人离开魔教行出约莫百余里,屈翠枫忽然停了下来道:“小蛋,我还有事。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 小蛋怔了怔,说道:“好,屈大哥多多保重。” 屈翠枫淡然一笑道:“你先走吧,别让桑土公他们等久了。” 小蛋点头御剑离去。屈翠枫飘立空中,目送他背影渐去渐远,眼睛里流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 仅是几年前,这小子还曾被楚儿打得慌不择路逃进澡堂,全赖自己出手解围方才躲过一劫,可算丢人现眼到家了。 可如今他救风雪崖、斗鹤仙人,在魔教众人跟前大出风头,完全将自己的风头给盖了过去。如此鲜明强烈的反差,令得屈翠枫既嫉且恨,心中百感交集,郁闷之极。 忽地,他的袖口内掠出一溜金光,在身前舒展开来,赫然便是鹤仙人的元神。 经过数日前与雍舆情、容雪枫的一场血战,他显是元气大伤,元神光彩异常黯淡,面容也颇见憔悴。 鹤仙人瞥了眼消逝在天宇尽头的小蛋身影,转回头望着屈翠枫漠然问道:“你为何要帮贫道?” 屈翠枫一声不吭,突然跪地叩头道:“求仙长收弟子为徒!” 鹤仙人先是一怔,继而哈哈笑道:“你在跟贫道玩什么苦肉计?” 屈翠枫道:“弟子诚心诚意想拜仙长为师,愿指天发誓!” 鹤仙人收了笑容道:“你不是已拜在了罗牛门下,求他传授天道星图么?那小子曾和贫道有过交手,修为不弱,当你师父绰绰有余。你有此名师,为何还要朝三暮四改投贫道座下?” 屈翠枫忿声道:“仙长明鉴,我罗师叔只想招小蛋那傻小子作女婿,一门心思偏向于他,对我却甚为吝啬刻薄。他这般厚此薄彼,看在是先父多年故交的份上,我本也忍了,可是——” 鹤仙人木然凝视他,问道:“可是什么?” 屈翠枫吐了口气,接着道:“他竟想出种种理由搪塞弟子,无非就是不愿让我染指天道星图。弟子为报父母血海深仇,逼不得已才远走云梦大泽,冒险偷入魔教总坛。可惜始终探听不到藏匿天道星图的所在,徒劳往返。” 鹤仙人“嗯”了声道:“你真想拜我为师?” 屈翠枫听他语气似乎意动,暗暗欣喜道:“弟子有幸目睹仙长神功,早已钦慕不已,只恨资质粗陋,恐不堪教诲。” 鹤仙人徐徐道:“你的资质也算是万里挑一,十分难得。况且家学渊源,贫道未必还能教你什么。” 屈翠枫埋首不起道:“哪怕仙长随意提点弟子一句半语,也够我终生受用不尽!” 他本就言辞便给,口若悬河,此际又存心要逢迎鹤仙人,几句马屁拍得恰如其分,不着痕迹,鹤仙人心情一阵舒畅,嘿然道:“也罢,这事稍后再说,你先陪贫道去个地方。” 屈翠枫大喜道:“不知仙长要去哪里?” 鹤仙人负手眺视北方,回答道:“卧灵山淡家村。” 屈翠枫一愣,大着胆子道:“那地方——” 鹤仙人截断道:“贫道约了个人在那里碰面。说起来此人你也认得,他便是丁原的儿子丁寂。” 屈翠枫大吃一惊,做梦也想不到鹤仙人约见的人会是小寂。 鹤仙人彷佛没有留意到他的脸色,屈指细算道:“贫道原只打算在云梦大泽采撷草药,以备日后开炉炼丹所用。可在魔教这一耽搁,距离约定的时日已晚了两天。不晓得那小子会不会还在那里。” 屈翠枫心念急转,想不通鹤仙人为何要见丁寂,嗫嚅道:“仙长……我陪您去卧灵山自无问题,但最好不和丁寂照面。” 鹤仙人闻言不屑冷笑道:“也好,届时你便远远躲着,省得坏了贫道的好事。” 他回头瞥过地宫方向,嘴里一字一顿吐道:“魔教!” 鹤仙人心头打定主意,待等取得化功神诀、修为尽复后,第一个要灭的便是魔教,那时雍舆情、容雪枫两人俱已不在,又有谁能阻止自己拿到天道星图。 念头落下,鹤仙人身影一晃,隐入屈翠枫的袖袂里。 当下屈翠枫日夜兼程御剑赶往卧灵山。这日午后他入得山中,几经辗转远远看见了淡家村。 他急忙隐起身形,从袖口里请出鹤仙人元神。 鹤仙人望望天色,吩咐道:“你在此守候,贫道去去就回。”一晃身往淡家村掠去。 他尽管修为大损,所余功力不过全盛时的十之三四,但身法施展开来依旧迅捷。 只一眨眼,鹤仙人便已掠入村中,正欲舒展神识搜寻丁寂的踪迹,忽闻有人笑道:“你好不守信,让我白等这多日。” 鹤仙人凝住身形侧目望去,就见丁寂凌空横躺在那座百年古井上,双腿架在井口边缘上轻轻晃荡,一双手枕在脑后正瞧着自己。 待看清鹤仙人模样,丁寂忍不住惊讶道:“咦,你这般狼狈,不会是遇上了万劫天君吧?” 鹤仙人自不愿将丢脸的事告诉丁寂,哼了声道:“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贫道要的东西呢?” 丁寂从怀里取出一卷用细线捆缚的纸筒,拿在手里朝鹤仙人扬了扬道:“早准备好了。卷心竹呢?” 鹤仙人翻手亮出一根尺许长、卷曲成团的明黄色卷心竹,冷冷道:“在这里。” 他蓦地心头一动,感应到远处一栋农舍里竟藏有第三个人,顿时警醒道:“莫非这小子又在使诈,在村里设下了埋伏?” 可神识周转一大圈,除了屋里藏着的那人之外,淡家村中空无一人,显然不像是设了埋伏的样子。 他再凝神细察,发觉对方的修为尚不如丁寂,更遑论盛年、罗牛这样的正道顶尖高手了。 他放下心来,说道:“看来咱们可以完成这笔交易了。” 丁寂道:“好啊,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鹤仙人也不言语,扬手将卷心竹远远抛给丁寂。 丁寂探手接过卷心竹,也不多看一眼,笑吟吟道:“你要的东西来啦!”手指在纸筒上一弹“飕”地射向鹤仙人。 鹤仙人接住纸筒,劲力到处“啪”地震断丝线,薄如蝉翼的纸卷却丝毫未损。 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展开纸卷,就见前后三大页白纸上,被丁寂用写意挥洒的草书字体密密麻麻布满,起首四个大字正是“化功神诀”。 鹤仙人一目十行匆匆扫了两眼,断定这是真品无疑,心中一颗石头彻底放下,卷起纸筒道:“告诉丁原,一年后今日此时,贫道与他在淡家村一决生死。他若自知不敌,可多邀两个帮手,免得有人会讥笑我以大欺小。” 丁寂听了肃容道:“好,晚辈定会把话带到!” 鹤仙人冰冷的唇角忽然露出一缕笑意,其中竟有三分是无奈,望着丁寂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他身影一闪,消逝在夜色中,话音随风传来道:“可惜你不是贫道的弟子……” 丁寂静静看着鹤仙人身影远去,脸上同样漾起了笑意,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幸好我不是你的徒弟,谁跟了你才是倒霉鬼!” 鹤仙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淡家村里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静谧景象。 丁寂转过身,目光落到鹤仙人曾经留意过的那栋农舍上,笑问道:“屋里头一股子的霉味,你也待得住?” 然而等了须臾,农舍里却一无动静。 丁寂脸上渐露诧异,暗自舒展灵觉察探,才发现不知何时农舍里已然人去楼空。 他低咦一声,腾身挥掌拍开屋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幽暗破败的屋子里到处积满灰尘。 在窗台下的地面上,留着一双浅浅的纤小足印。就在前一刻,应该还曾有人悄然静立于此,透过黑乎乎的窗纸注视着古井方向。 丁寂望着那双淡淡的足印,不由有些失落。 这些日子来,楚儿一直在悄悄地跟踪自己,却始终不愿露面。而当他终于如愿取到了卷心竹,她却默不作声地走了。 丁寂的目光忽然落在窗棂前系着的一条柔巾上。清风拂过,它在夜色里轻轻飘动,脉脉传来熟悉的少女幽香。 丁寂心念一动走上前去,小心翼翼从窗棂上解下来,才发现它已被截作两半,正是楚儿用以遮脸的面纱。 丁寂愣了愣,嘴角不觉露出一丝苦笑道:“这丫头——” 他叠起面纱,伸手推开窗户。窗上的积灰簌簌抖落,清冷的月光从屋外照射进来,将他孤单的身影投映在地上。 丁寂握着面纱出了会儿神,喃喃自语道:“她会去了哪里,又为何故意对我避而不见?” 沉默半晌,丁寂微一扬眉振作道:“管他呢,先回东海再说!” 他将面纱仔细收入怀中,身形一跃从窗口纵出,御起仙剑往东方的夜空追去。 这时候,从农舍后的一座草堆里,徐徐站起一位红衣少女,仰首目送着丁寂远去的踪影,久久无语。 她的身材无限姣好,飞瀑般乌黑亮丽的秀发在风中轻轻飘漾,遮掩去半边玉容。 然而就在那张曾经娇艳绝伦的俏脸上,此刻却怵目惊心地纵横着一道道斑驳伤痕,就像是一只完美无瑕的瓷瓶被人粗暴地划破。 天边的那点剑光徐徐在她的眼帘里消失。她透着倔强与骄傲的眸子里,忽地闪过一抹落寞与黯然,悄无声息地漾起晶莹泪光。 她缓缓穿过农舍,走到百年古井边低下了头。 银白色的月光洒散在混浊的井水上,隐约映照出她的面容。 尽管她已不知多少次从铜镜里看过自己毁容的模样,此时此刻,芳心依旧禁不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闭起了眼睛。 “啪!”一滴泪珠从眼角溢出,坠落进井里。井水微微泛起一圈涟漪,将她在井中的倒影模糊。 她睁开漆黑如星的明眸,怔怔看着那圈涟漪渐散渐没,低低的声音道:“我这样子,何必再连累他……” 她的玉容上蓦地掠过一丝决绝,娇躯御风腾空,向着与丁寂相反的方向飞去。 风吹干了她脸颊上的泪痕,却无法抚平她心头的痛。 她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但又走得是如此坚定,更不回顾。 久久,久久之后,竟又有一道青色的身影徐徐走到了百年古井旁。 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书生,俊美宛若女子般的面庞,隐隐透着一抹灰暗之色,薄薄的嘴唇总是不经意地轻抿。 他抬起头看了眼将将升至树梢上的弦月,确定村内终于空无一人之后,方自漠然一笑道:“今晚还真是热闹啊。”身形如叶絮飘飞,落入井中。 井水“哗”地乍分,露出下方一道血红色的深渊入口,里头云雾翻滚、寒气森森。 年轻书生丝毫不以为意,有若闲庭散步般向下沉入血渊,驾轻就熟地往前掠去。 渊中的红雾与寒意,较之数月前已经大为减弱,但寻常凡夫俗子仍旧难以靠近。 年轻书生行出一段,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晶石般凝铸的血红色光壁。他伸手在光壁上轻描淡写地一按一抹,掌心登时焕放出一团殷红光芒,倏忽扩散数十倍,幻化作一扇匪夷所思的光门。 年轻书生闪身入内,光门便在他的背后旋即隐没,将滚滚血雾与寒流隔绝于外。 光门内竟是小桥流水,别有洞天,一座美轮美奂的水榭凌于幽蓝色的小潭之上,四周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异常幽静清雅。 年轻书生举步走过小桥,来到水榭门前整了整衣冠,从袖口里取出一支精巧的翡翠珠钗,向着屋中说道:“我回来了。”推门而入。 小厅里布置得古色古香,格外典雅。四面的墙上挂满字画,每一幅都是出自名家手笔的真迹,全是他这些日从各处费尽心机搜罗而来。 临窗的几前静静坐着一位素衣少女,背对年轻书生望着窗外出神。 年轻书生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走到她的背后低笑道:“你看,这是‘冷翠珠泪钗’,普天下绝无仅有。”说着将珠钗送到少女面前。 素衣少女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珠钗一眼,更没有说一句话。 年轻书生的眉心露出一股怒意,恨恨将珠钗扔到地上道:“好,你不喜欢,我就扔了它!” 素衣少女缓缓回过头来,秀丽倾城的玉容上隐含的那一抹淡淡忧色,令得年轻书生的满腔怒火暂化为乌有。 这一男一女,正是万劫天君与罗羽杉。 原来当日小镇上,万劫天君掳走罗羽杉摆脱了罗牛等人的追索,在外藏身数日后伤势稍愈,莫名地记起了淡家村的那口百年古井。 他谅罗牛等人料不到自己居然会去而复返,竟又偷偷挟着罗羽杉潜回井下血渊,可谓胆大妄为之至。 待伤势渐好,万劫天君便以莫大神通在血渊中另辟洞天,凭空造出诸般景致,更特意筑起水榭以供罗羽杉歇息。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独独对这少女另眼相看,只觉得若能每日见到她,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喜悦。 经过一段相处,他从罗羽杉的口中已得知了自己的过去。 可奇怪的是,伤势虽一天天见好,头脑里对过去的记忆仍是回不来。 当罗羽杉说起自己的往事时,万劫天君总觉得她彷佛说的是另外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不过好歹他总算弄明白了,为何那么多人要不遗余力地追杀自己,所以行动起来也变得愈发小心,每回外出都会施展出如意万象诀,装扮成各种不同身分的人。 故此,尽管外面正魔两道布下天罗地网围捕他,一则相貌打扮已变,二来又未将罗羽杉携在身边,任谁都难以察觉破绽。 原本他应该在血渊中潜心养伤,更不宜时常在外抛头露面。毕竟上得山多终遇虎,万一不巧撞上丁原、盛年这般眼力奇高,心思缜密的高手,保不住就会露出马脚。 可罗羽杉在他身旁始终不拿正眼看他,更难得多说一字。万劫天君心知肚明,要想哄得这少女真正开心,惟一的法子就是放她回家。 偏偏他的心里极不愿罗羽杉离开,于是惟有想方设法,从各处搜罗来诸般奇珍古玩,就算能引她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可惜每一次煞费苦心、千挑万选地将东西带回来,罗羽杉依旧不理,令他好不着恼,偏又无可奈何。 他注视着罗羽杉苍白的俏脸,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害怕我,把我当成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所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珠钗,想想道:“只要你高兴,我可以不杀人。” 罗羽杉轻轻道:“你将我关在这里,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万劫天君眉宇一挑,怒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走。这儿有什么不好,我又有什么不好,你……”他的嗓音猛然变得嘶哑,身子一颤,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楚神情。 罗羽杉一怔,只见万劫天君身躯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胸襟里泛出一蓬金色辉光,转眼间扩展到全身肌肤。 万劫天君闷哼了声,伸手抚胸,身子摇摇欲坠,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扶住几案。 罗羽杉的眸中闪过一丝紧张,急忙起身道:“你快坐下!” 万劫天君咬牙不语,肌肤上的金光渐渐浓烈,照亮了整座水榭。 他猛地一声低吼,脚步踉跄撞在窗上。“喀喇!”几案被他的手指无意识下捏爆,化作一蓬淡淡的血雾散去。 罗羽杉数月来已非第一次目睹他心口禁制发作,从袖口里飞速取出金针,熟练地插入万劫天君胸前诸穴。 万劫天君痛苦似乎略略减轻些许,喘息着靠在墙上缓缓坐倒在地,盘膝勉力捏起法印,苦苦催功相抗。 玉牒金书的神力沛然莫御地流转过他周身,最后汇作一股雄浑暖流破入灵台。 深蕴在万劫天君灵台中的强盛魔意,甫一遭遇玉牒金书,如同玄冰遭烈焰焚灼,立时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厉啸,额头冷汗涔涔淌落。 他的意识随即陷入一团混乱漆黑的深渊中,好像有无数团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又有冰冷彻骨的寒流,一浪高过一浪地在吞噬着自己的神志。 恍恍惚惚间,他看到了面前罗羽杉那清丽绝俗的容颜,犹如在浩瀚无垠的大漠中见着了一抹绿意,奋力探臂紧紧扣住她的玉腕,艰难地喘气道:“不要……走!” 罗羽杉被他握得腕骨欲裂,星眸里渐渐流露出一缕怜悯之意,忍痛点了点头。 然而她的心思不由自主飞出了窗外,穿越血渊飞上清冷夜空,默默地呼唤小蛋道:“你到底在哪里?”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经过一番波折,小蛋不仅取来了重玄金华香檀,救下晏殊母子的性命,更襄助风雪崖修复了紫瞳魔灯。可惜魔教的两位长老为守护圣坛中的天道星图,壮烈战死。 叶无青得知楚望天失踪的消息,深感东山再起、报仇雪耻的时机终于成熟,当即率领重新归降的西域五大门派高手,以及厉无怨和小蛋等人杀回忘情宫,顺利夺回了失去年余的宝座。 但他和小蛋之间,终于发生了一次不可避免的正面冲突……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一章 抬棺贺喜 入夜的宿业峰长生殿内高朋满座,杯盏交错,处处洋溢着一片喜庆气氛。 一对新人刚刚完成了订婚大礼,由双方的尊长引着挨桌向前来贺喜的贵宾敬酒。 滕皓端坐在主桌上,微合双目捻髯微笑,内心却远不似他神情所表现地那般轻松。 今夜订婚的是他的小孙女滕昱,男方则是凉州不老峰童峥老仙门下的嫡传徒孙劭劲翰,也算得是珠联璧合、门当户对的一桩亲事。 然而若非近日忘情宫中接连生变,他亦断不会如此匆忙就为滕昱许下婚约。 一个多月前,闭门隐居的忘情宫宫主楚望天无端失踪,随之副宫主厉无怨亦不告而别离宫出走。 滕皓与席魉派出包括西域五大派在内的大批高手前往追杀厉无怨,可除了铩羽而归的云霞四仙外,其它人竟都似石沉大海久无音讯,连二人素来倚重的毒医蒋百里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一年前滕皓与席魉仰仗楚望天的余威,突然发难逼走叶无青,一举夺得忘情宫实权,令得西域正魔两道各家各派俯首称臣,可谓风光一时。 如今老宫主这棵遮凉挡雨的大树一下子凭空消失,面对着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叶无青,滕、席二人连日来如坐针毡,食不知味,惟恐一觉醒来便已大难临头。 最后还是数月前一位名叫宋爽的人给两人出了个主意,由他出面牵线搭桥,促成了忘情宫与不老峰两家间的这门亲事。 这宋爽在西域魔道也算得上颇有名气,倒不是说他功夫有多高,可凭着鼻子底下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居然不论走到哪儿都吃香,与童峥老仙的掌门大弟子劭嵘更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想那童峥老仙为人亦正亦邪,僻居不老峰百多年,连楚望天昔日全盛之时也不愿轻易招惹,实乃西域仙林中的顶尖人物。 只是他自视甚高,一贯关门谢客不与同道交往,潜心修炼“朝来暮去神功”,就连两甲子一度的蓬莱仙会也不屑参加。 这位童老仙修仙成痴,始终保持着童子之身,故此对掌门大弟子劭嵘宠爱有加,视如己出。 而劭嵘的幼子劭劲翰天资聪颖,根骨极佳,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尤得童峥喜爱。今日劭劲翰订婚大典,他竟不惜破了一百余年间足不下峰的惯例,亲自前来忘情宫出席喜宴,实属滕、席二人的意外之喜。 此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对新人正由滕皓长子滕远程和劭嵘领着,向左首第三桌上坐着的嘉宾敬酒还礼。这桌人多是滕、席二人年余间从四处煞费苦心邀请而来的各路高手,云霞四仙也端坐其中。 这些人自恃身分,不苟言笑,起身与滕远程四人对饮了一杯旋即落坐,甚是无趣。 滕远程也不以为意,拉着亲家公往对面的酒桌行去,两名新人紧随其后。 右首第三桌上坐的客人全是劭嵘的朋友,大媒人宋爽第一个举杯笑迎道:“劭兄,我这做叔叔的不好为难晚辈,可你和滕庄主少不得要敬我三杯。” 滕远程自忘情宫惊变后,便顺理成章地接掌了原本由姜赫所驻的出尘庄,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 被唤为庄主的滕远程,闻言笑道:“应该,应该,滕某先干为敬,谢过宋兄的大媒!” 三人连饮了两杯,酒壶却空了。 这时,站在宋爽下首的一名中年蓝袍文士,笑吟吟将自己身前的酒壶拿起,替三人重新满上,道:“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劭大哥,小弟陪着宋兄一块儿敬两位一杯!” 滕远程不认得此人,转首望向新纳的乘龙快婿。 劭劲翰低声介绍道:“这位侯藩侯叔叔乃是南荒穷奇山丹萍门门主,与家父相交多年,十分豪爽义气。身旁的那位年轻人是他的小弟子关海山,与小婿也曾有一面之缘。” 滕远程恍然道:“原来是丹萍门的侯门主,滕某久闻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也该是我先敬侯兄和这位关世侄才对!”说罢仰首将酒一饮而尽。 侯门主赞道:“好酒量,够朋友!”与劭嵘一碰杯,也把酒给喝了。 在他身边侍立的那年轻人关海山也不吱声,闷头喝干杯中的烈酒。 待敬完这一桌宾客,滕远程等人复向斜对面的第四桌行去,这桌的人纷纷坐下。 关海山悄悄看了眼滕远程和劭嵘的面色,借着低头夹菜的当口,忽用传音入密向侯门主问道:“曾婆婆,妳没在酒壶里做手脚吧?” 侯门主漫不经心地夹了个醉枣丢入口中,同样以传音入密道:“傻小子,东西是下在了他们的酒杯里,我还不想白白糟蹋了一壶好酒。” 关海山迟疑着问道:“曾婆婆,妳下的是什么毒,他们不会有事吧?” 侯门主笑吟吟道:“放心,我只不过让他们两个稍后头晕眼花,手脚酥软而已,上阵打斗不行,但坐在下面看热闹却绝对没问题。” 关海山“哦”了声,目光扫过喜气洋洋、浑不晓大祸将临的那对璧人,低声道:“师父实不该选在今晚动手。” 侯门主不以为然低哼道:“说不定滕皓、席魉正盼着叶无青能够今夜来袭,刚好能和不老峰的童峥对上,他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不消多问,这两人自是由小蛋和尹雪瑶装扮而成。至于真正的侯门主关海山师徒则早已落入叶无青之手,无论如何今夜都来不了了。 尹雪瑶尽得北海门不传秘术,非但毒技独步天陆,易容乔装之学亦是炉火纯青。由她装扮侯门主,不但举手投足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酷似逼真,以至于劭嵘等人丝毫无从觉察对面之人有何异常。 小蛋自问模样扮得还像那个五大三粗的关海山,奈何远没曾婆婆那分转声变嗓,学谁像谁的天分,生怕一开口就要露馅,便只好牢牢闭紧嘴巴装聋作哑。好在旁人只当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均都无甚兴趣过问,免去了他开口之苦。 在两人用传音入密闲聊着的工夫,从长生殿敞开的大门外快步奔入一名忘情宫护卫,穿过一桌桌喧嚣的宴席走到滕皓与席魉身侧,俯头轻声耳语了几句。 滕皓脸上微微露出惊诧之色,与席魉对视了一眼,沉声道:“请他们进来!” 那护卫应了声“是”躬身领命出殿。 这一幕自然落到了许多宾客眼里,但尽皆当作是有迟到的客人前来贺喜,并未感到有任何的异样,照旧举杯阔论。 不一刻,殿门外站立的侍卫高声唱诺道:“仙鸳门柳门主、盘火崖窦崖主、洗玉宗云夫人、无离派孟掌门、积雷窟白窟主到——” 话音未落,这西域五派的掌门齐首并进,缓步迈入长生殿中。在他们身后有八名膀大腰圆的力士分作前后两队,用横木抬着两只外裹红绸、披挂喜字的巨大礼箱,亦步亦趋跟了进来,两侧各有十余名五派弟子护从。 厅里的喧哗声迅即小了许多,滕远程等人亦停下敬酒往殿门口望去。 柳翩仙满面春风在殿心停住脚步,朝着主桌上高坐的滕皓、席魉、童峥等人抱拳施礼道:“我等恭贺来迟,说不得要向两位新人讨杯喜酒喝。” 滕皓皮笑肉不笑瞧着柳翩仙他们,却从这五人的神色上看不出半点端倪,不由思量道:“这五人不速而至,显然早有预谋,用意难料。今日吉日喜宴,宾客盈门,不宜剑拔弩张坏了气氛,不妨先沉住气,静观其变。” 他一面暗自戒备,一面起身笑迎。 “柳门主客气了,老朽日前也曾命专人送请柬到五位的府上,不巧全都扑了个空。刚才我还和席兄说起,今日喜宴缺了五位掌门,未免有些美中不足,更怕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又要藉题发挥、说三道四,以为咱们轻慢了交往多年的同道朋友。不想诸位连袂驾临,实为意外之喜。” 白显道:“滕长老这么说,我等委实愧不敢当。实不相瞒,咱们几个刚从云梦大泽回来便听说了喜讯,所以商量着一起采办了点儿薄礼,还望笑纳。” 滕皓瞟了瞟那两只硕大的礼箱,一语双关道:“诸位的大礼老朽岂有不收之理?远程,代我请五位掌门入席,再将这两箱‘重礼’抬到厢房安置。” 那边早有下人手脚麻利地摆出一桌酒席,滕远程上前道:“诸位掌门,请!” 云夫人咯咯一笑,道:“不忙,滕庄主我先敬你一杯,算是谢过迟到之罪。”轻舒玉臂从旁边一桌的席上拿起一壶酒倒满空杯,向滕远程一举杯。 “庄主请!”滕远程望着云夫人如花般绽放的笑靥,莫名地一阵恍惚,险险心神失守。亏得他魔功精湛,又对这五家掌门暗怀疑虑,一俟感觉不妙,急忙凝息运气、把持住灵台。 “好妖妇,居然当众向我施展媚功,恁的无耻!”他暗暗蕴怒。 他不动声色和云夫人对饮了一杯,说道:“诸位掌门,请入席叙话。” 窦宪巍然不动,拖长音道:“滕庄主,难道你不想瞧瞧咱们几个为新人备的是什么‘薄礼’?” 未等滕远程应声,孟翔已先一步挥手吩咐道:“扯下绸缎,让大伙儿看个清楚!” 八个无离派的力士应声出手,抽出横木解开绳索,“哧啦哧啦”几声脆响扯落下包裹在外的大红绸缎,露出里面的巨大礼箱。 厅内众多宾客不约而同失声惊呼,敢情红绸遮掩之下的哪里是什么礼箱,分明是两口打制精良的红木棺材! 站在滕远程身旁的劭嵘霍然色变道:“诸位此举是何用意!” 柳翩仙收起笑容,阴森森道:“叶宫主交代,他只要滕皓、席魉这两个叛逆的项上人头,其它在场人等只要置身事外,概不波及!” 滕皓怒极反笑,拍案道:“好啊,你们几个果然一古脑全都倒向了叶无青!” 席魉偷偷往殿外望了望,见暂无动静传来,心下稍定,冷喝道:“将他们拿下!” 不出尹雪瑶所料,滕、席二人早做好了应对叶无青趁着喜宴突袭的准备,忘情宫上下外松内紧,明桩暗哨早一一布置停当。 席魉话音一落,坐在左首第三席上,云霞四仙等忘情宫的客座高手齐刷刷亮出暗藏的魔兵宝刃,锁定了各自的对手。 接着从大殿紧闭的侧门后又涌出三十多个忘情宫精锐护卫,悉数是滕皓、席魉精挑细选的心腹嫡系,从左右合围。 那边滕远程早已按捺不住,掣出袖口中的一对“惊神魔笔”向着柳翩仙面门遥遥虚指,狞笑道:“姓柳的,老子叫妳先去睡棺材!” 刚一提气想出手抢攻,滕远程猛感丹田真气凝结如铅、手脚麻痹发软,竟似身中剧毒的迹象。 他登时凛然大骇,身子软绵绵晃了几晃,嘶声道:“妳、妳——” 滕昱不明所以,赶忙扶住滕远程胳膊,惊呼道:“爹爹,你怎么了?” 滕远程尚未回答,劭嵘已高声叫道:“不好,有人在暗中下毒!” 此言一出,人人自危,云霞四仙不久前还在尹雪瑶手上吃过苦头,端的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忙不迭凝身闭气,细察全身症状。 人群里尹雪瑶得意一笑,悠哉游哉地倒了杯酒自斟自饮,心道:“就算想破了这两个笨蛋的脑袋,也猜不着这药是谁下的。” 席魉再也坐不住,迫视柳翩仙等人喝问道:“叶无青在哪里?” 只见柳翩仙含笑不语,却故作神秘地用手指头往大殿上方指了指。 席魉一怔,心道难不成叶无青会藏身在殿顶上? 他不禁抬起头,蓦然眼前一花,从殿顶的横梁上落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往面前的酒桌上掉落。 他转念极快,生恐此物有毒,探臂用右手一双银筷往外一夹,“啪”地抓个正着。 席魉定睛观瞧,居然是一只生龙活虎、张牙舞爪的乌壳蜘蛛。 他暗自庆幸道:“还好用筷子夹住了牠,不然教这蜘蛛落到桌上,一席酒宴不免全毁了。” 可再一想,即便自己拿住了这么一只蜘蛛,今晚的喜宴还不是一样要完蛋? 不知何时,长生殿的殿顶密密麻麻爬满了诸般色彩斑斓的毒虫,你挤我、我推你,接二连三朝下面的宴席上掉落。席魉此际纵是化作千手如来,亦无可奈何。 整座大殿里瞬间像开了锅般乱作一团,先前的喜庆荡然无存。数百位嘉宾你一掌我一指驱赶击杀着落下的毒虫,好不热闹。 白显见状扬声叫道:“诸位无须惊慌,这是叶宫主送给滕、席二贼的一份薄礼,不过是些再普通不过的毒虫,伤不到大伙儿的性命。” 话是这么说,可若眼睁睁瞧着这些形态各异、张牙舞爪的毒虫落到自己身上爬来飞去,始终觉得恶心,所以众人虽听到了白显的话,却没几个依言收手。 倒是宋爽等人所在的那一桌周围,仿似有一层无形的透明结界笼罩,诸般毒虫避之不及,远远躲开。这自然是尹雪瑶的功劳了。 滕皓的次子滕远阳忍无可忍,翻手拔出一双“泣鬼魔笔”腾身扑向柳翩仙,口中高声怒喝道:“姓柳的,还不将解药拿来!” 原来他眼见兄长无端中毒,误以为是柳翩仙的杰作,情急之下出手索取解药。 柳翩仙不慌不忙闪身让过道:“奇了,滕庄主不慎中毒便一定是柳某所为么?这算哪门子道理?” 她也不亮兵刃,左手一记“挫骨扬灰爪”朝着滕远阳咽喉锁去。 劭劲翰扶着父亲在后排的椅子上坐下,试着运气传入劭嵘体内,微一皱眉道:“爹,什么毒如此厉害,居然连我渡入的真气也给消解了?” 劭嵘摇头道:“这是高明之至的麻药,你不必费神替我化解,先拿解药要紧!” 劭劲翰心头稍安,抬眼见滕远阳与柳翩仙斗得难分难解,抽出身边一位同门的仙剑,纵身跃入战团,道:“柳门主,有话好说,先把解药给我!” 柳翩仙赤手空拳对着滕远阳游刃有余,轻笑道:“我说了多少遍,此毒并非柳某所为,不知新郎倌要我交的是什么解药?” 劭劲翰哪里肯信,一咬牙挥剑与滕远阳双战柳翩仙。 另一边窦宪夫妇对上云霞四仙,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六人也不多话,各掣兵刃斗在一处,招招追魂夺魄,恨不能立刻置对方于死地。 白显、孟翔和云夫人也和几个忘情宫的客座高手激战成一团,底下的弟子兵对兵、将对将,同样与数十名忘情宫护卫厮杀得难分难解,惟独那八名无离派门下的力士,寸步不离守着两口红木棺材,竟似无意出手。 尽管忘情宫的护卫人多势众,但五派弟子无一不是各家百里挑一的精英高手,围着棺材结阵自保往往以一敌三、以一敌四也毫不落下风。 滕皓始终不见叶无青现身,心中如芒在背,急忖:“夜长梦多,须得趁着叶无青没有露面的工夫速战速决,将这些人赶紧解决!”当下鼓气喝道:“灰霜营何在?” 殿外一声轰然应诺,奔入两列身着一色灰衣劲装的佩刀护卫,一个个神精气足,步履稳健,明显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百战之师。 这灰霜营本为忘情宫副宫主厉无怨一手创建的嫡系精锐,由他座下八大弟子分别统领。 在楚望天复辟后,滕、席二人掌得实权,趁势在灰霜营内安插了众多心腹门人,将厉无怨的八大弟子尽数架空,仅仅在名义上还挂着各队的统领之职。待得厉无怨出走,音讯渺渺,灰霜营群龙无首,越发的人心思变,便完全落入了滕皓、席魉的掌控。 此刻领命入殿的正是赵朴、刘遥二人统率的两队灰霜营,犹如二龙出水,从周边包住一众西域五大派的弟子,手按刀柄便欲围攻。 猛听殿顶响起一记阴恻恻的冷笑道:“赵朴,刘遥,你们谁敢动一下!” 赵、刘二人听到这声音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地失声叫道:“师父!” “喀喇喇——”殿顶飞沙走石,烟尘扬起,一道灰色身影如同舒展双翼的蝙蝠般,从天而降,落到了两口红木棺材前,不是厉无怨却又是谁? 赵朴、刘遥在厉无怨多年积威之下,不假思索俯身跪拜道:“师父!” 滕皓惊怒交集,招呼安插在灰霜营中的心腹道:“滕勋、辛浪,还不动手?” 滕勋的脑瓜有点不好使,呆了呆不晓得自己该向谁出手。旁边的辛浪可没那么多想法,埋身拔刀朝着刘遥的背心劈落。 刘遥这些日子受尽奚落,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作,给辛浪这么火上浇油的一刀彻底激反,身躯横着一移躲开刀劈,回身出刀嘿然道:“姓辛的,咱们哥俩儿也该把旧帐清算清算了!” 赵朴一言不发,拔刀在手,有意在师尊面前表露忠心,朝着兀自发愣的滕勋攻去。 四名灰霜营的首脑自相残杀,底下的部众顿时有样学样、你来我往过起招来,却把殿内的众多宾客给看呆了。 这时从山腰磨心、见性两庄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喊杀,无疑是叶无青大兵迫境,派人分头要端了滕、席二人的老巢。 席魉咬牙切齿,瞪视厉无怨道:“厉副宫主,你到底还是反了!” 厉无怨蔑然低哼道:“席魉,亏你还有脸教训厉某。今晚你的死期到了!” 席魉情知厉无怨修为极高,等闲之辈绝非其对手。他不禁转首望向一旁端坐的童峥,但见此老一袭白衣,须发如雪神态悠闲,轻轻用修长幼嫩的手指尖捋着须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好似无动于衷。 席魉心道:“这老家伙眼高于顶,除非叶无青现身,否则断不屑出手。” 他正踌躇之际,从客卿席上跃出一人峻声喝问道:“厉无怨,毒医蒋百里呢?” 厉无怨闻声望去,说话的是个谢顶矮个老者,周身肌肉虬结鼓胀,背后斜插了一对蓝汪汪的毒锥,却是“邪仙”锺鼎。 此人与毒医蒋百里臭味相投,同属西域魔道上一等一的难缠人物,早年干得最有名的一桩事便是杀妻奸嫂,引得整个家族愤然追杀。直到他不知从何处修得一身绝艺,掉过头来把锺府百多个男女老幼、连带自己的亲兄长悉数屠灭,才算了账。 厉无怨也算得上心狠手辣,可比起锺鼎仍有自愧不如之感,厌恶道:“你想找他,莫如到阎王爷那儿去问个清楚!” 锺鼎目绽凶光,双手并举幽泉毒龙锥,挑向厉无怨左右太阳穴,怒喝:“拿命来!” 厉无怨不避不闪,一记溜火神掌凌空拍向锺鼎。 锺鼎人在空中,双锥交叉外推,“砰”地硬接下炽热掌风,飘身挥左手幽泉毒龙锥,直点厉无怨后脑。 两人高呼酣战激斗十余个回合,厉无怨蓦然纵声喝道:“开棺!” “轰——”两声沉闷的低响,八名力士掀开厚重的棺盖,棺材里立时喷散出两团浓烈的绿色毒雾,气味辛辣至极,直呛眼鼻。 在棺材四周激斗的云霞四仙等人猝不及防,仅仅吸入了一小口,顿觉头晕脚轻,眼睛火辣辣渗出泪水,惊惶之下急忙凝息闭气,全力运功抗毒。 厉无怨和西域五派的众多高手自是早有防备,服食过解药,丝毫不受毒雾影响,越战越勇,将各自的对手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那绿雾飘浮在殿心十多丈的方圆凝而不散,不虞它会蔓延开来误伤到赴宴的宾客,可身处其中的人难免遭殃。 那些修为略逊一筹的忘情宫护卫和灰霜营铁卫表现更是不堪,仓皇逃出绿雾笼罩的范围,俯身呕吐,几无再战之能,被从后追来的五派弟子砍瓜切菜般,杀了个落花流水。 战局顷刻急转直下,滕、席二人的帮手虽多,却没几个还敢以身试法、贸然冲进毒雾助阵,转眼间孟翔已手起掌落,将对手毙于当场。其它几个忘情宫请来的高手虽说一时半会儿性命无忧,却也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席魉瞧得急怒攻心,遽然欺身迫近厉无怨背后,借着毒雾的遮掩,掌力内敛、不带分毫破空之声,朝着对方的后心狠狠击去。 冷不丁斜刺里“飕”地风动,一束银光,风驰电掣向他的后脑勺激射而至!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二章 喜宴成丧 席魉迫不得已右掌中途变向,划过半道圆弧侧身击中射来的银光。 “砰!”光飙四分五裂,竟是一只大厅内俯首可拾的寻常银杯,劲力却大得惊人。席魉的右掌一阵发麻,攻势消弭殆尽。 厉无怨听到背后动静,一掌迫开锺鼎拧身侧目,嘿嘿笑道:“席长老,好手段啊!” 席魉老脸微热,明白对方是在讥诮自己暗中偷袭、卑劣无耻。他目光匆匆往酒杯射来的方向一扫,只见桌翻椅倒乱作一团,哪里找得到出手之人? 席魉把心一横,双掌赤光迸现,一虚一实拍向厉无怨胸口,厉喝道:“看掌!” 厉无怨不敢托大,掣出魔剑“端阳”放过席魉左手的虚招不理,直削他的右腕。 锺鼎见席魉亲自出手襄助,抖擞精神挥舞幽泉毒龙锥吞吐闪烁,从侧翼袭向厉无怨的右肋。 三人走马灯般鏖战了七、八个照面,厉无怨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渐渐守多攻少,凭借楚望天亲传的忘情八法与席魉、锺鼎周旋游斗,神情阴沉镇定,不见喜怒。 那边小蛋用一只银杯击退了席魉的偷袭,不久就见厉无怨形势吃紧,于是故技重施,趁人没注意,甩手又掷出一只酒杯,朝着锺鼎的眉心打去。锺鼎见得眼前银光闪动、劲风迫面,连忙挥毒龙锥招架,“砰”地击碎银杯。 但他的攻势不由随之一缓,教厉无怨抓住机会连攻三剑,被迫得连连后退应接不暇。幸亏席魉从旁策应,令厉无怨无法继续猛攻,才没乱了阵脚。 小蛋见厉无怨扳回颓势,心里一宽,不意听到身后有人怒骂道:“臭小子,敢情是你在搞鬼!” 一股雄浑拳劲,虎虎生风朝他背心轰到。 小蛋不及回头,急忙施展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逝”一诀,身躯前冲,顺手抄起一把倾倒的椅子往背后一挡。 “啪!”坚实的花梨木椅碎如齑粉,拳头上的余劲击在背上隐隐生疼,幸被乌犀怒甲化去。 他回身打量,只见出拳打自己的,是一个身材壮如铁塔的中年大汉。入席时小蛋曾听宋爽介绍过此人,好像是凉州“炼金门”门主邹汉,一身硬功颇为了得。 邹汉没想到一个丹萍门门下的年轻弟子,居然能轻易接下自己崩山裂石的铁拳一击,不禁愣了愣道:“龟儿子的,你还挺硬!” 蓦地小蛋袖口轻轻一动,从里头射出道赤红光芒直奔邹汉面门。 邹汉给吓了一跳,忙不迭挥拳格挡。孰知这束赤芒竟会半路拐弯,从邹汉拳风间一掠而过,“啪”地打在他的脸上,恰似蜻蜓点水般一沾即走。 邹汉一声痛吼,飞身疾退,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指着小蛋骂道:“王八羔子,你用什么东西暗算老子?不是英雄好汉所为!” 就听半空中那赤芒回骂道:“黑甲鱼,你从背后出拳偷袭我干爹,就算英雄好汉了?” 原来是霸下不忿邹汉辱骂小蛋,借着灵动身法避过对方遮挡,在他鼻子上狠狠咬了口。 邹汉抬眼看到霸下,瞠目结舌道:“你、你这小王八还会说人话?” 霸下勃然怒道:“黑甲鱼,看我怎么把你给一锅烩了!”嘴里喷出一溜火线。 邹汉修为尽管不弱,却是个脑筋不怎么灵光的浑人。听霸下说要做道烩黑甲鱼,他心中兀自纳闷道:“奇怪,难不成这王八不光会说话,还会烧菜?” 正感诧异间,霸下的“荼阳火罡”已然袭到,邹汉这才惊觉不对,匆忙轰出一股拳风,“呼”地击中荼阳火罡。 “劈啪劈啪”火星四散飞溅,少不了有个三五点洒落在了他的脑袋顶上,登时点燃了头发。邹汉嗷嗷怒吼,双手运劲拼命拍打头顶火苗,险些用力过猛把自己给拍晕了过去,却依旧没能把火给扑灭。 眼看就要火燎眉毛,这家伙才想起来满地找水。可今夜喜宴之上美酒佳酿固然应有尽有,却偏偏找不到半杯清水。邹汉再笨,也明白要是把酒倒在脑袋上,烩黑甲鱼多半做不成,炭烤猪头倒是新鲜出炉。 “呜——”手足无措之际,一蓬白茫茫的掌风寒息袭人,拂过邹汉头顶,燃烧的火苗瞬间熄灭,冒出冉冉轻烟夹杂着一股刺鼻的焦臭。正是小蛋用溜火神掌催动圣淫虫精气冻灭了荼阳火罡。 邹汉惊魂未定地伸手往脑袋上摸了摸,大把的焦黑碎发飘落,好在他皮糙肉厚修炼的是硬功,这点皮肉烧伤原也算不得什么。 他望望小蛋,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怎也吐不出口;又瞧瞧霸下,更不敢再去招惹。 他一口怒气憋在胸中难平,忍不住在喉咙里咕哝道:“王八羔子的,什么玩意儿啊!” 小蛋见他如此狼狈,也过意不去,说道:“对不住,我代小龙向您赔不是。” 周围几个和邹汉交好的宾客看不过眼,其中一人忿忿不平道:“轻描淡写赔个不是就算完了?你小子的脑袋也让我放把火烧一烧!” 尹雪瑶一声冷笑,玉指捏起一只酒杯,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那酒杯上“丝丝”冒起白烟,银杯表面转瞬变得一片幽蓝,漠然道:“你很不服气么?” 霸下本就是个捣蛋王,瞧着大殿里打得不可开交,早就心里痒痒,此刻见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不由得兴奋道:“好啊,要借火么?小爷这里有!” 忽然宋爽晃身插到双方中间笑呵呵道:“邹兄,人家已经道过歉了,你大人大量何苦跟个孩子过不去?咱们是来作客的,可不是给主人添乱来的。大伙儿都消消气,看在小弟的面上都让一步罢。” 邹汉本不是个记仇的人,又对霸下和尹雪瑶的手段颇为忌惮,见宋爽出面打圆场,摸摸焦发道:“也罢,老子不跟他们一般计较就是。” 突听“嗤嗤”声响,尹雪瑶掌中那只幽蓝色银杯,不知是被何种剧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竟化作一股股金水从指缝间滴落,洒溅在地上腐蚀出一个个半指多深的小洞。 众人相顾骇然,更有人半是惊异半是暗自庆幸道:“何时丹萍门学会了这般厉害的使毒绝技?还好我刚才没有强出头。” 这时长生殿中的其余所有人,尽皆将注意力聚焦在殿心的打斗之上,却没有几个人关注到这边的小打小闹,更没人见着尹雪瑶露了一手毒功。 厉无怨在席魉和锺鼎的夹击下,似逐渐不敌,席魉虽占得上风,心情却是不松反紧。 磨心、见性两庄方向的喊杀声已慢慢减弱,叶无青始终深居幕后未曾现身,此刻,或许大殿的某个角落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和滕皓。想到这里,席魉心里发寒,手头上一招紧似一招,只盼能尽快收拾了厉无怨。 突然大殿外飘入两道鬼魅般的身影,一晃眼掠进战团。席魉眼角余光扫到来人,禁不住凛然道:“这两个老家伙居然也回来了!” 他心念未定,战团中响起滕远阳一记声嘶力竭的惨叫,被来人一左一右击中胸口,吐血飞跌出数丈,摔在地上时,业已气绝身亡。 滕皓目睹爱子惨死,睚眦欲裂,狰厉长啸道:“姜山,简丹!老夫与你们誓不两立!” 来人正是姜山夫妇。他们两个一年前被迫举家迁徙亡命天涯,早对席魉、滕皓恨入骨髓,故此待到叶无青登门,两人便毫不犹豫重新出山。 今日姜、简甫一出手,便在滕皓的眼皮子底下格杀了他的次子滕远阳,着实出了口恶气。 劭劲翰人单势孤,不敢接战,收剑退到劭嵘身侧,柳翩仙也不乘胜追击。 姜山瞥过滕远阳的尸首,快慰笑道:“滕老贼,你早该知道会有今天!” 简长老冷然接道:“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忘情四庄眼下已全数重归叶宫主掌控。今夜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虽说滕皓对这消息并不意外,还是心头一沉。他竭力抑制怒火,思忖道:“这两个老家伙修为与我只在伯仲之间,若逞一时血勇愤然出手,十有八九要吃大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稳住殿内战局再说!” 他迅速冷静下来,稍一盘算计议已定,以传音入密向身旁端坐的童峥道:“童老仙,待会儿滕某佯装急于为爱子报仇,牵制住姜山夫妇。您便可趁乱出手,一举击杀厉无怨,断了叶无青的左膀右臂!” 他这算盘打得不可谓不毒,只是童峥恍若未闻,瞇缝着双眼也不晓得是醒是睡。 滕皓心下暗恼道:“这条老狐狸,难道他真以为咱们请他来,只为喝酒么?”禁不住有些埋怨姜山和简丹,怎么刚才杀了自己的儿子之后,没顺手牵羊把劭劲翰也给宰了? 他心知肚明,己方邀来的宾客看似人多势众,可多半是忘情宫的旧藩属。西域五大派带头这么一倒戈,难保他们不会见异思迁,明哲保身。 而剩下的一小半,又有许多是童峥、劭嵘师徒的宾朋,只要这老狐狸还稳坐观望,想叫那些人替忘情宫出头卖命,简直就是大白天说梦话。 如此算下来,能真正死心塌地追随他和席魉的朋党心腹,少之又少,多数还不堪大用。惟一还能指望上的,便是那十余位花重金买来的各路高手。 然而除了业已出手厮杀的锺鼎、云霞四仙等人,宋爽和另外四、五个平日拍着胸脯叫得震天响的家伙,如今却成了缩头乌龟,待在一边袖手旁观。 见此情景,滕皓越加懊丧道:“可惜毒医蒋百里已死,不然有他在,今日之局断不会变得如此被动!” 忽然殿外彷佛有千军万马,齐齐山呼海啸般唱诺道:“叶宫主驾到——” 这声音如滚滚洪涛涌入长生殿,将激烈的拼斗声尽数淹没,震得人们心弦一颤。 只见叶无青背负“焚泪沉灰剑”,龙行虎步迈入大殿,欧阳霓和姜赫分在左右,身后是大批西域五派的精锐人马,以及四队归顺麾下的灰霜营铁卫。 窦宪等人率先退出圈外,躬身向叶无青施礼道:“属下拜见叶宫主!” 惟有厉无怨无法脱身,依然苦战不休。与他交手的席魉和锺鼎两人对叶无青的到来视若无睹,反而更加不要命地发动攻击。 叶无青木然朝战团里望了眼。 正当众人都以为他会下令姜、简两大长老出手替厉无怨解围之时,身侧的欧阳霓陡然娇躯晃动,如一道拂过广寒旷野的雪风,欺近至席魉与锺鼎的身后,一双玉掌泛起妖艳的暗红色光芒,分向二人背心拍落。 席魉、锺鼎各自侧身出掌招架,“啪啪”两记脆响,两人闷哼退步,手掌像是抓在了一团滚烫的火炭上彤红刺疼,吃了不小的暗亏。 席魉吐气扬声,迫出攻入左臂经脉的灼热魔气,微微转动了两下兀自发麻的手腕,才看清楚与自己对掌的,居然是个还在豆蔻年华的娇柔少女。 欧阳霓亦被震退两步,但在这场掌力比拼中,她令人惊异地独对两大魔道高手,竟然能平分秋色,不落下风。 她檀口轻舒一口浊气,朝两人微一欠身含笑道:“得罪了。” 翩然退回到叶无青身侧站定,纤手上迅即恢复到羊脂玉般的洁白细腻。 厉无怨趁势脱出,喘息稍定道:“叶师弟,下面就交给你了。” 叶无青点点头,森寒锐利如刀锋般的目光环顾过大殿,缓缓说道:“今日之事,本属清理敝宫门户的内务,不意惊扰了诸位贵宾,叶某甚为歉疚。还请诸位暂作壁上观,待此间事了,叶某定当向各位敬酒压惊。” 他说得客气,言下之意只要不是傻子,大殿内的众多宾客无人不懂,明白稍后自己如果再不识抬举、莽撞出头,那就是插手忘情宫的“内务”。等叶无青解决了滕皓、席魉,别说讨一杯压惊酒,连自个儿的老命也难保全。 滕皓见叶无青一出面,仅靠着只字词组便威压全场,心中且怒且惧,故意哈哈大笑道:“叶无青你这叛师逆贼,还有胆子回来?” 叶无青对他震耳欲聋的笑声置若罔闻,气定神闲缓步走到一张尚算完好的酒桌前,伸手拿起一壶酒注入银杯,双手捧起酒杯,向四面微一抱拳。 “诸位贵宾,叶某先行谢过了!” 他仰首将酒浆一饮而尽,甩手“啪”地一声把杯子扔掷于地。银铸的杯盏犹如泥捏,应声碎散一地,风一吹化作银屑,缓缓往四周流动。 滕皓和席魉不晓得处心积虑了多少个日夜,想着如何对付叶无青。可当对方赫然出现在长生殿中,一时竟为他深不可测的威仪所慑,任由叶无青在面前随心所欲地放手施为,连一两句压场面的话都说不出。 席魉定了定神,色厉内荏道:“叶无青,你当自己还是忘情宫宫主么?” 叶无青木无表情地转头望向席魉,问道:“席长老,我师父呢?” 席魉一震,明白叶无青已经打定主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依旧要拿老宫主楚望天来做文章。 假如现在楚望天好端端地待在忘情宫中,叶无青绝不会这般明火执仗,率着五派高手杀进长生殿,而厉无怨更不可能义无反顾地完全倒向自己的师弟。 至于滕皓,当然也不必匆匆忙忙就把自己的孙女下嫁给劭劲翰,以求得童峥的强援。 不容席魉和滕皓有丝毫喘息之机,叶无青咄咄逼人接着道:“你说叶某是叛师逆徒,为何又不敢请出家师当众对质?” 一旁姜山冷冷一笑道:“你们两个既不说话又交不出人,莫非楚老宫主已被你们害了?” 滕皓口气强硬道:“姜山,你休要血口喷人。楚老宫主不过是静极思动,日前离宫出游散心而已。此事忘情宫上下众所周知。说不定明天,老宫主便会回转忘情宫!” 简长老低哼道:“你当我们是傻瓜,会被你这样不着边际的鬼话给骗了?楚老宫主的状况别人不知端倪,难道我忘情宫部属还不清楚?静极思动、出游散心?哼,一派胡言!” 厉无怨不耐众人的唇枪舌剑,沉声喝道:“废话什么,手底下才见真章!” 滕皓暗忖今日之事双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厉无怨的说法倒是最实在。 他迅速估算一下双方在大殿内的实力对比,己方无疑稍逊一筹。可如果加上不老峰童峥一系的强助,就算没有与叶无青一拼之力,至不济还可以学叶无青当日之举,先趁乱突围,待日后积聚力量重整旗鼓,再寻机杀回来便是。 正这时候,大殿外突然一阵骚动,只听众护卫七嘴八舌地惊叫道:“咦,那不是楚老宫主么?” “楚老宫主回来啦!” 众人听到话音俱都惊讶莫名,数百双目光齐刷刷朝着长生殿外望去。 但见一对英姿飒爽的青年男女搀扶着一位老者颤巍巍走进大殿,正是楚望天! 这一下节外生枝,令得叶无青始料未及。 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一定是滕、席二人的诡计!” 可凝目仔细观瞧须臾,眼前的楚望天绝非是他人易容乔装而成;而身旁的那对青年男女,更不是滕皓和席魉所能差遣得动。 霸下在人群里也看呆了,低声道:“干爹,那不是卫惊蛰和农仙子么?” 小蛋点点头,同样弄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会跟楚望天走在了一块儿? 席魉却是大喜过望,宛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往前迎去,不料窦宪夫妇一声不吭往上迈了两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楚望天茫然打量四周,见到红烛高烧贴挂喜字,喃喃问道:“谁要娶新娘子了?” 滕皓纵声道:“叶无青,楚老宫主就站在你的面前,还有何话可说?” 叶无青沉吟不语,急思对策。 厉无怨已抢先迎上,跪拜道:“弟子叩见恩师!” 楚望天傻呆呆瞧着厉无怨,问身边的农冰衣道:“他是谁,干嘛向我叩头?” 农冰衣笑了笑,道:“这位是你的大弟子厉无怨,正在向你请安。” 楚望天“哦”了声,自言自语道:“厉无怨,厉无怨……是你啊,起来罢!” 殿中的宾客虽对楚望天失忆痴呆之事隐有耳闻,可直到今日才算亲眼目睹,一个个寻思道:“今日忘情宫这出戏,可越来越精采了。” 忽然童峥慢悠悠睁开晶莹深幽的双目,傲然瞥过楚望天,似乎是在判断对方是真傻还是装呆,而后徐徐站起身道:“滕老弟,敢情你还偷偷留了一手。” 滕皓正欲开口回答,猛然灵台生出警兆。 不等他反应过来,童峥的双掌殷红如血、鼓胀倍余,毫无征兆地拍出,“砰砰”两记闷响,结结实实轰在了他的胸口上。 滕皓一声狂吼向后摔飞,撞碎了座椅后的一排玉石屏风,靠倒在一根朱红色的粗大立柱上,胸膛深深凹陷、胸骨尽碎,双眸爆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盯着童峥,“哇”地喷出一大口瘀血,涩声道:“童老仙,你、你……” 童峥的“朝来暮去神功”已修炼至“日上三竿”的化境,距离“破晓飞升”不过咫尺之遥,如此蓄势一击,便是铁打的金刚也难有侥幸,况且全无防备的滕皓? 他悠然对视滕皓,淡淡道:“你可以安心去了,你的小孙女老朽自会妥善照料。” 滕皓挣扎着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嘶吼,作势欲向童峥扑去。 童峥傲然伫立不动,就听“喀喇喇”爆豆子般一串爆响,滕皓全身筋骨碎裂成粉,肌肤上泛起一层诡异的彤红血色,身躯犹如一滩稀泥缓缓软倒,两只眼睛兀自瞪得滚圆。 这番兔起鹘落,远远超乎众人的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在红烛高烧的喜宴上,童峥竟会下杀手宰了自己新结的亲家公。 侍立在滕皓身侧的两名心腹弟子这才回过神来,口中怒吼疯了似地扑向童峥。 童峥哪会把这两人看在眼里?大袖一挥,拂起一蓬刚猛无俦的劲风,便将二人震飞。 “砰砰!”两人飞出数丈仰天跌倒,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胸膛上却多出一个数寸深的血洞,汩汩往外冒出热血。 大殿内无论敌我,都被这一幕深深震撼,久久无人说话。惟有懵懂痴呆的楚望天瞧着地上扭曲变形的三具尸体,低低嗫嚅道:“喜事变丧事了,喜事变丧事了……” “啪、啪、啪啪——”叶无青忽地轻轻拊掌,阴沉的脸庞上现出一丝笑意道:“‘血虹掌’、‘破茧指’,童兄掌指双绝,令叶某大开眼界!” 童峥神情倨傲如故,但话语里略多了一缕谦和的口气说道:“叶兄过奖,较之贵宫的忘情八法,老朽这三招两式不过是些许雕虫小技而已。” 目睹此景,人群里尹雪瑶用极低的声音道:“原来童峥早已和你师父串通一气。” 小蛋默默点头,看着叶无青高昂着头对众人不屑一顾的神情,心中无端多了几分莫名寒意。 他的视线悄然落在滕皓死不瞑目的尸体上——这个人曾经就在自己的眼前一掌杀了阿青,又险些害死了他和叶无青。难道“算人者,人必算之”?他终究还是倒在了另一场更血腥无情的阴谋之下。 此刻,滕远程父女不顾一切地扑倒在滕皓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交织着那头胜利者的晏晏谈笑,显得越发教人心悸莫名。 滕昱泪流满面地抬起头,脸上精致的红妆已被泪水冲刷得模糊一片,冲着呆如木鸡的劭劲翰嘶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可以杀死我爷爷?为什么!” 劭劲翰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前一刻他还是满心欢喜的新郎,一瞬间惨变已然发生。而下手杀害自己新夫人爷爷的凶手,居然就是自己素来奉若神明的师祖童峥! 他失魂落魄地摇着头,不知所措地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蓦然,他如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握住劭嵘的胳膊道:“爹,你早知道会是这样,你一直都在瞒着我,是不是,是不是?”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三章 魔宫少主 劭嵘同样是神情茫然,任由爱子摇晃自己的胳膊,望着师父想问又是不敢。 席魉蓦地纵声大笑,笑声里充满着怨毒与悲愤,缓缓道:“还问什么?我们所有人都被一个人算计了。叶无青!时至今日老夫不得不佩服你,连童峥也甘作你的走狗,我和滕皓不自量力,死得不冤!” 这时他已全明白,包括这桩亲事在内,全部都是叶无青一早设下的陷阱。非但童峥已教叶无青收买,恐怕连从中牵线搭桥的大媒人宋爽,也是对方的人。 可笑自己和滕皓懵然不觉,一头撞进罗网,还自鸣得意地以为结下了童峥这般的大援,即使失去楚望天作靠山,一样也能扳倒叶无青。 想到楚望天,席魉彷佛在绝境中寻觅到最后一线生机,大吼道:“老宫主,叶无青勾结外人出卖忘情宫,又在您眼皮底下杀害了滕长老,委实罪不可赦!” 他的吼声震得大殿里嗡嗡回响,楚望天却依旧一副茫茫然的模样,自顾自道:“无青啊,他在哪里?老夫不是命他闭关修炼忘情八法么,怎么跑出来了?” 席魉急道:“他就在您的面前,还唆使不老峰的童峥杀死了滕长老!” 楚望天好像有点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哦”了声道:“他杀人了吗,谁被他杀了?” 席魉也顾不得细想楚望天的话,大声叫道:“他刚杀了滕长老!” 楚望天皱起眉想了想,须臾说道:“无青是个好孩子,他要杀的人一定该死。滕长老……杀的好,杀的好!无青不杀,我替他杀。对了,他还要杀谁,你快告诉我——” 众人都听愣住了,厉无怨惟恐席魉还要兴风作浪,抢先喝道:“席魉,你还不赶紧束手就擒,向老宫主和叶师弟领罪!” 席魉面死如灰,心里怕到了极点,听得厉无怨的喝斥就如傻了一样。 叶无青也没料到楚望天出去转了圈回来,居然会变得如此配合。 但眼下大局未定,实不宜让他留在长生殿中碍手碍脚,于是吩咐道:“厉师兄,你先侍奉恩师前往内府歇息,好生招待卫公子和农姑娘。” 厉无怨领会到师弟的用意,躬身道:“师父,您老人家累了吧,弟子带您下去休息。” 谁知楚望天一甩头道:“不要,这里热闹,我喜欢看新娘子。” 厉无怨呆了呆,见师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犹如一个智商不满六岁的孩童,不免有些尴尬,又不晓得该如何将他劝走。 农冰衣见状,心想:“我和小卫本来只是将楚老魔送返忘情宫,谁知道这么巧,正撞上这群人内讧,自相残杀。这出狗咬狗的闹剧也没啥看头,还是眼不见为净。” 想到此处,她悄悄向卫惊蛰使了个眼色。 恰巧卫惊蛰也无心在这是非之地久留,当下道:“楚老宫主,你不是说要带咱们去看什么好玩的东西么?” 楚望天闻言立马把看新娘子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兴高采烈道:“对啊,咱们这就去!”猛蹙眉苦思道:“咦,我的那些泥人跑哪儿去了?” 其实楚望天捏的那些泥人,早被他自己一一砸碎尸骨无存,可厉无怨急于引他离开大殿,便道:“师父,我带您去找泥人。” 楚望天大喜,一手抓着卫惊蛰一手拉住农冰衣道:“走,跟我来!” 旁边熟悉楚望天的人暗暗称奇,不晓得农冰衣和卫惊蛰使了什么法子,能让他对这二人如此熟络亲热。 小蛋见卫惊蛰和农冰衣要随楚望天出殿,却担心两人一去不回就此失之交臂,忙迈步出人群招呼道:“卫大哥,农姑姑!” 卫惊蛰和农冰衣听着这声音觉得耳熟,一怔回头便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小蛋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抹自己的脸,口中说道:“我是小蛋啊!” 卫惊蛰眼睛一亮,抓住小蛋的双手上下打量,笑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乍一眼我还当自己认错人了呢!” 小蛋笑了笑,回答道:“我奉师父之命扮成赴宴的宾客,一早混进了宫中。” 农冰衣瞅见霸下,朝牠招手道:“小东西,还不快来见过姑奶奶!” 霸下先眼睛一瞪,旋即脑袋里飞速盘算过两者间的辈分,颓然发现农冰衣果然是自己的“干姑奶奶”,不甘心地咕哝道:“妳当自己很老么?” 这边在叙旧,那旁劭嵘望了望跪在滕皓尸身前悲痛不已的亲家公和新儿媳,迟疑道:“师父,这门亲事可怎么办?” 童峥不以为然道:“那就看劲翰的意思了。他若舍不得这女娃儿,咱们便将她娶回家去,想来叶宫主也不会计较。不然反正还没拜堂成亲,咱们拍屁股走人就是。” 叶无青暗道:“这老家伙当着人家的面杀了人家的亲爷爷,还敢让她和自己的徒孙成亲,实在够嚣张。”微微一笑道:“劭贤侄,你意下如何?” 劭劲翰犹豫半晌,看着滕昱梨花带雨的花容月貌,端的是我见犹怜、割舍不下,可娶一个仇人之女为妻,又不免荒唐。 滕昱一咬牙,斩钉截铁道:“杀了我吧,我死也不会嫁给他!” 叶无青心中一定,他方才多少有些担忧劭劲翰为美色所迷,执意要娶滕昱,自己碍于童峥势必不能反对,日后养虎为患,终会是个麻烦。滕昱这一出口拒绝,正合了他的心意,稍后便可无所顾忌地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没曾想滕昱此举大投童峥的胃口,他哈哈一笑道:“好孩子,有骨气!劲翰,你将这女娃儿讨回家作媳妇儿也挺好!” 叶无青微微色变,突听有人怒吼道:“好小子,原来又是你在装神弄鬼!” 一道胖大无伦的身影凌空飞腾,恶狠狠扑向正与卫、农二人寒暄的小蛋。 这半路杀出之人正是云霞四仙中的老三云青霞。当日云梦大泽一战她中了尹雪瑶的狡计,平白丢了条胳膊,实为平生第一奇耻大辱。 刚才小蛋抹去易容装束与卫惊蛰、农冰衣相见,因脸上油彩花糊遮掩,兼之云青霞没将眼前的“小蛋”和那晚的“寞少”联想到一处,故此虽觉得眼熟,却一时不敢认定,直到此际才醒悟了过来。 小蛋闪身躲过,瞥一眼云青霞空荡荡的右袖,也没还手。 云青霞状若疯虎,不依不饶又是一掌拍向小蛋,咬牙切齿道:“你还我胳膊!” 卫惊蛰上前一步举掌招架,“啪”地接下云青霞的攻招。云青霞手腕发麻,身不由己往后退了一步,感到这年轻人的掌力雄厚醇正,暗自一凛,喝道:“小子,你是谁人门下,干什么来多管闲事?” 卫惊蛰与云青霞硬撼一掌,身躯渊渟岳峙、晃也不晃,从容自若道:“在下翠霞派弟子卫惊蛰,这位前辈有话好说。” 小蛋惊喜交集,道:“才半年没见,卫大哥竟已参悟了忘情之境。” 那边云青霞还没开口,后头云红霞一声怪笑道:“好啊,想以多欺少么?先卸下这小子的一条右臂,咱们再说不迟!” 说罢一抖“暮云朝霞带”,点向小蛋咽喉。 她一出手,旁边的云紫霞、云绿霞更不客气,两条软绸如毒龙出穴,分缠小蛋双臂。 小蛋施展穿花绕柳身法,翻飞如云,在奼紫嫣红的软绸间闪展腾挪,并不还手。 云青霞拔出“披肝沥胆匕”,合身扑向小蛋,狞笑道:“小子,我跟你拼了!” 小蛋见她一心要取自己性命,全然不顾自身门户大开破绽百出,奈何不愿再伤了对方,弹指射出圣淫虫丝,将披肝沥胆匕带偏。 窦宪夫妇恨极云霞四仙,见小蛋只躲不攻,振声请缨道:“寞少,让我们夫妻俩来收拾这四个不识好歹的老妖婆!” 小蛋人在空中一摆手道:“不用,我自己能应付。” 一旁的农冰衣本担心小蛋寡不敌众,伤在了这四个穷凶极恶的老妖婆手上,已动了出手相帮之念。她的修为虽然较之云霞四仙远有不如,但从旁使点暗算手段却是拿手一绝。 当年云林禅寺的几位“无”字辈高僧,也都曾在这上面栽过跟头。 但她听小蛋一口谢绝窦宪夫妇,似乎胸有成竹,又见叶无青等人尽皆袖手旁观,顿时改变了主意,暗忖:“人家师父都不着急,我何必先出一头?” 可小蛋的话语落在云霞四仙的耳朵里,不啻成了满是不屑的讥嘲,禁不住勃然大怒面色铁青,各自亮出披肝沥胆匕,不要命般围着小蛋狂攻。 另一边席魉在先前与厉无怨的一战中真气消耗不少,经过一段调息这时已渐渐恢复。他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小蛋和云霞四仙所吸引,眼角余光略一张望,选定了一扇窗户作为突围的路径,不声不响往殿角退去。 哪料席魉稍有异动,叶无青已是一声冷笑道:“席长老,你想不告而别么?” 席魉心一沉,扬声招呼道:“大伙儿分头突围,留待他日东山再起!”身形一振,如劲矢般朝殿角的那扇窗户激射而去。 厉无怨口中斥喝,扬手甩出一束乌光,照着席魉背心轰去,却是祭出了“黑血令”。 席魉被迫回身出掌,“砰”地震飞黑血令,身形稍稍一滞。 姜山、简丹趁机捷足先登,封住席魉的退路,嘿然道:“哪里去?” 席魉人在空中猛向左折,欲要变幻脱逃的方向。厉无怨收起黑血令,如附骨之蛆般追至席魉身后,一掌往他脑后劈落。 席魉身陷三大高手重围之中,自知插翅难飞,心中发狠道:“左右是个死,不如豁出老命大干一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飘身避开厉无怨的溜火神掌,摆出玉石俱焚的亡命架式朝姜山冲去。 所谓“横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席魉这一拼命,反把姜山等人震住。他们已然胜券在握,自然不愿再跟穷途末路的席魉拼个鱼死网破,故此各自紧守门户,只封住对方各处突围的角度线路,并不急于要他性命。 此刻大殿中一干滕、席二人的死党见大势已去,也分作了两拨。一部分站在原地,眼睁睁瞧着席魉苦战,脑袋里打起了倒戈的主意;另一些则自忖投降也是死路一条,索性誓死一搏,往大殿外冲去。 叶无青冷眼旁观,也不阻止。 身旁的姜赫厉声喝道:“杀,凡有抵抗者片甲不留!” 窦宪带头往锺鼎迎去,窦夫人生恐夫君吃亏,一晃软鞭拂尘拧身夹击。其它人各自找寻对手,在大殿中杀成一团。 来赴宴的数百宾客不约而同往殿墙退去,让出偌大的空场。其中不乏有些与滕皓、席魉相交多年的旧识,然而此时此景,还有谁敢不要命了,去蹚这淌浑水? 劭劲翰晃身赶到滕昱身前,压低声音道:“快,我掩护你们趁乱快走!” 滕昱眼神里闪过一丝感激,却惨然摇了摇头道:“你如果真的在乎我,便记着将来替我和爷爷报仇!”言毕身子一软,倒在滕皓的尸体上。 劭劲翰呆了呆,一把抱起滕昱,可惜娇人嘴角溢血,业已气绝,黯淡的眼眸中兀自深藏着怨与恨。 滕远程接连目睹自己的弟弟、父亲和爱女惨死,脑袋里直发懵,宛若正经历着一场匪夷所思的噩梦,却怎么也苏醒不过来。 劭嵘扶住爱子的肩头,安慰道:“罢了,劲翰!是她命薄,怨不得旁人。” 劭劲翰脑海里混乱一团,滕昱最后的遗言像魔咒般,不停在他耳边回荡道:“你如果真的在乎我,便记着将来替我和爷爷报仇!” 可是就算自己真的在乎她,舍不得她,又岂能、岂敢为她和滕皓报仇? 忽然听到背后宋爽说道:“劲翰贤侄,节哀顺变。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又何患无妻?回头宋叔叔再给你找个好的。” 劭劲翰猛回头瞪着宋爽,生硬道:“不必了,我怕消受不了你的好意!” 话音未落,殿中接连响起姜山与席魉的闷哼。 人影交错间,姜山退开丈许,手抚左肋的伤口,志得意满地盯着席魉,嘿然笑道:“席兄,你完蛋了!” 席魉身中厉无怨一掌一脚,背心又被姜山偷袭得手,震断心脉,生机已绝,全凭一口真元强撑不倒,身子摇摇欲坠。 “老匹夫,席某作鬼也饶不了你!”席魉突然奋尽余力,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眉心上,顿时头骨碎裂脑浆横流,自裁而亡。 席魉一死,余党更无斗志,或降或亡已不成气候。大殿中只剩下云霞四仙与小蛋、窦宪夫妇和锺鼎这两对,尚在舍生忘死地搏杀不休,却均是困兽犹斗,不足为患。 窦宪夫妇以“风林火山”阵法牢牢困住锺鼎,不疾不徐、一步步压缩着对方的空间,获胜仅是迟早之事。 相形之下,小蛋的情形稍嫌吃紧,在云霞四仙凶猛的攻势中全力周旋,迭遭险情。可明眼人早已看出他是有所保留,始终不愿放手与云霞四仙对攻,所以才会尽落下风。 饶是如此,小蛋仍能维持着不胜不败之局自保无虞。 云青霞猛地听见不远处锺鼎发出一声临死前的凄厉呼吼,忍不住激战之中忙里偷闲往一旁打量过去。只见锺鼎的面门被窦夫人的软鞭打得血肉模糊,眼见不能活了。 她心头一凛,又羞又恼:“要不是姑奶奶我中了那鬼丫头的毒计丢了右臂、以致咱们姐妹四人连手的威力大减,焉会拾掇不下这臭小子?” 她一门心思要找小蛋报仇,竟不管不顾四周战况,竭力催动“妖娆神功”,舍命狂攻。 若论真实修为,小蛋虽说今非昔比,但在云霞四仙这般戮力同心、拼死猛攻之下,三、五十个照面一过,便已不敌。何况他殊不愿再伤及四人,等于自缚手脚,放任云霞四仙毫无顾忌地围攻自己。 好在他身备乌犀怒甲,又藉“有容乃大”护体,偶尔挨上一两下,亦不打紧。但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地纠缠下去,毕竟不是个法子。 卫惊蛰见各处均已尘埃落定,只有云霞四仙还在悍不畏死地围攻小蛋,心道:“看样子小蛋颇想保全这四人,我且助他一臂之力!” 念及于此,他朗声说道:“四位前辈,在下冒犯了!” “铿!”地一声悠扬悦耳的镝鸣,心念动处,自他背后剑鞘中弹射出一束柔和璀璨的青色剑光。 卫惊蛰轻舒猿臂握住剑柄,人随剑走,闪身切入重重光影罡风中,直如水银泄地般挥洒自如,随心所欲。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轰然喝采,却多半是看热闹的外行,惟有如叶无青、童峥这般的宗师级高手虽未开口叫好,但均自在心底暗赞了一声。 需知他这一式身法不仅是身姿好看,出手的火候、时机亦无一不是恰到好处,非但抢占到令云霞四仙最为难受的位置,且与小蛋遥相呼应,连成一气。 只见他手中仙剑如鸢飞鱼跃在身前一闪,“叮叮叮叮”几乎不分先后,挑中云霞四仙的软绸。云霞四仙顺势锁住仙剑,源源不绝迫出魔气,立意要将卫惊蛰震得吐血飞跌,仙剑脱手。 不料卫惊蛰脚下犹如落地生根,那柄青色仙剑嗡嗡颤鸣,如水波流动将四人攻来的强横魔气悉数卸去,丝毫不为所动。 云红霞心生焦灼,将功力提升至巅峰,抖腕回扯软绸,暗自发狠道:“我偏不信合咱们四人之力,还夺不下你小子的仙剑!” 然而她魔气甫一迫出,蓦然感觉到软绸上传来一股远比自己强盛数倍的浑厚劲力,虎口一麻,暮云朝霞带“飕”地脱手而出。 没等云红霞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又是“飕飕飕”三声,云青霞、云紫霞、云绿霞手中的软绸也步其后尘,一一飞出。 四人手上空空,骇然变色道:“这怎么可能?” 她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卫惊蛰何以有如此惊人的功力,连夺去她们的四条暮云朝霞带。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反倒是一边观战的叶无青等人,隐约揣测到卫惊蛰这一记匪夷所思的夺带手法。 毕竟就算卫惊蛰身为翠霞派第三代弟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青年俊彦,也终究年纪有限,决计不可能胜过云霞四仙数百年修为的合力。 只是他巧妙借用仙剑特性,不着痕迹地借力打力,分别牵引云霞四仙中三人迫入仙剑的魔气,反震另一人的软绸,出其不意之下,果然一举奏效。 可这式四两拨千斤的手法说来简单,实际运用时却不能出现分毫差池。否则以云霞四仙的强大功力反噬入体,连叶无青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卫惊蛰收去暮云朝霞带,顺手挥剑一引,四条软绸“呼呼”纷飞又精准无误地落回云霞四仙手里,凝身微笑道:“得罪了!” 云霞四仙握着失而复得的软绸,一时也不知该继续狂攻,还是就此收手为好。 小蛋趁机飘落卫惊蛰身侧,一面调匀内息,一面思忖道:“卫大哥刚才这两手耍得漂亮至极,却不像是天照九剑中的招式,不知是从哪里新学来的?” 与此同时,叶无青也生出了与小蛋类似的念头。 不过他却比自己的弟子顾虑更深一层:“这小子一招挫败云霞四仙,修为直追乃师盛年。来年与翠霞派的约战将至,凭白又添一个劲敌。我是否要趁着今日之机,设法将他除去?” 那旁厉无怨可没想那么多,向着云霞四仙喝道:“滕皓、席魉均都伏诛,妳们四个若再不识时务,纠缠不清,休怪厉某下令群起攻之,乱刃分尸!” 云红霞一惊,情知今日无论如何都报不了三妹的断臂之仇,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明白再负隅顽抗,惟有死路一条。 她看看云紫霞等人,四人心意相通齐齐垂下了手。 叶无青见大局已定,吩咐道:“姜赫,将一干叛逆暂且关押,待稍后分别处置。” 姜赫领命,率着一众亲信押送着包括云霞四仙在内的众多降犯出了大殿。 童峥缓步走到叶无青身前,呵呵一笑道:“叶兄,恭喜你重掌忘情宫!” 叶无青略一欠身道:“童兄客气了,劲翰贤侄那里还需你多加费心宽解。” 童峥瞅了眼面白如纸的劭劲翰,淡淡道:“老朽省得,有劳叶兄提醒。” 厉无怨忽然大步行到叶无青面前,躬身拜道:“恭迎叶宫主重掌忘情宫!” 柳翩仙、白显等人见机极快,纷纷拜倒在厉无怨身后,异口同声道:“恭迎叶宫主重掌忘情宫!” 有这些人带头,瞬间血迹未干的大殿内跪倒一片,连带众多前来赴宴的宾客亦慑于叶无青如日中天的声威,不得不跟着拜倒。一时只有楚望天、童峥、卫惊蛰、农冰衣和尹雪瑶寥寥无几的十数人,兀自站立在原地。 小蛋也没有跪。 他并不介意向师父磕头,可内心深处丝毫没有觉得叶无青重掌忘情宫有何可贺,尤其是他利用的时机以及方式。 正想着,蓦地听见师父说道:“诸位请起,叶某尚有一事宣布!” 众人起身屏息,就听叶无青接着道:“即日起,常寞便是我掌门弟子,叶某百年后,就由他接掌忘情宫!”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四章 重返寞园 众人先是一呆,随即向小蛋恭贺道:“恭喜寞少荣晋掌门弟子!” 小蛋这下可被叶无青弄得措手不及。 尽管他曾经听师父提起过有意立自己为掌门弟子,以待日后继任忘情宫,可一直当是叶无青拢络他的手腕,并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叶无青方一平定内乱,便当众宣布了此事,令他如坠一场不真切的梦里。 他摇摇头道:“师父,弟子恐怕……难堪重任。” 可他的声音却被淹没在了喧嚣的贺喜声中,欧阳霓上前含笑道:“小蛋,恭喜你!” 小蛋委实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才好,望着欧阳霓的笑靥不由苦笑,暗道:“如果是欧阳姑娘来坐这个位子,反会比我强许多。何况,我回头便要下山找罗姑娘,哪有闲工夫来做这少宫主?” 叶无青自不知小蛋心里在动什么念头。今晚他连手指头都没抬半根,就如愿敉平叛乱,重新夺回忘情宫,心情格外舒畅。 他环顾众人道:“你们有谁知道,今日平叛一战何人应居头功?” 柳翩仙不假思索道:“叶宫主算无遗策,荡平叛逆,这头功自是非您莫属。” 白显被柳翩仙着了先鞭,暗骂这家伙十足是个马屁精,却听叶无青嘿嘿笑道:“不对,依叶某之见这头功当属常寞。若非他及时解救厉副宫主,又引得五派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今日之役焉会这般轻松?” 白显等人一个个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纷纷道:“叶宫主高见!” 农冰衣不屑这些人的嘴脸,凑到小蛋耳畔低声道:“喂,发什么呆呢?没听见叶无青正在给你灌迷魂汤么?又是头功又是掌门弟子,这下你可露脸啦!” 小蛋听农冰衣调侃自己,可惜他没有半点想笑的心情,怔怔看着楚望天,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般闹哄哄忙到半夜,小蛋躲开众人,携着尹雪瑶和卫惊蛰、农冰衣三人前往寞园。 才刚远远望到寞园的大门,就见有人站在门外的青石高阶上,不时引颈张望。 霸下眼尖,遥遥叫道:“江南,你在那儿探头探脑干什么呢?” 江南闻声扭头见到小蛋一行,大喜迎上道:“寞少,我就猜你一准会回寞园。” 小蛋和江南久别重逢,心下也颇为欢喜道:“你在这儿等了很久吧?” 江南笑嘻嘻道:“还好,我早听说寞少回来了。可我进不了长生殿,左思右想还是先回寞园等您。” 当下小蛋将尹雪瑶等人向江南一一引荐,五人边走边聊,进了寞园的大门。一迈进门坎,江南就冲里头叫道:“阿紫、小郭、老范,寞少回来啦!” 堂屋里脚步声响,阿紫如阵香风般奔出,一头扑入小蛋怀中喜极而泣道:“寞少,您总算回来了,这一年等得咱们好苦!” 小蛋轻抚阿紫的背脊以示安慰,拂视过小郭、老范等人一张张喜气洋洋的熟悉脸庞,依稀回到当年初入忘情宫的岁月,心中感慨万千,恍如隔世。 这时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三、四十个丫鬟仆役打扮的下人,黑压压站满了大半个前院,朝着小蛋俯身请安道:“拜见寞少!” 小蛋吓了一跳,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人?” 江南看出他的疑惑,低声解释道:“他们原本都是伺候庞廉的下人。” 小蛋觉得庞廉这名字耳熟,想了想才记起此人是滕皓的心腹弟子之一,方才已丧命于童峥老仙的破茧指下。可这堆伺候庞廉的人,又怎会出现在了寞园,难不成树倒猢狲散,这么快他们便急着改换门庭了? 阿紫眼圈红红地说道:“寞少走后,我们也被滕皓赶出了寞园。这儿便成了庞廉的府邸。先前大伙儿听到您回来的消息,都赶忙奔回寞园准备迎接。刚才奴婢和老范他们,正在忙着打扫布置。” 小蛋“哦”了声,道:“江南,让他们都走吧,我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江南笑道:“那是以前,如今您已是忘情宫少宫主,身分非比寻常,有三五十个下人使唤也很正常。再说,往后我这管事的当起来也更威风不是?” 农冰衣咯咯一笑道:“真不愧是寞园的管事,这算盘打得可够精。” 江南不以为意地嘿嘿笑了声,压低声音道:“寞少有所不知,他们都是带罪之身。如果您不收容他们在此,我敢说,这些人稍后不死也脱层皮。我这全是为他们好。” 小蛋无奈点点头道:“好,那就全都留下吧!”迈步走进正厅。 在他身后顿时响起一众丫鬟仆役七嘴八舌的感激之声,小蛋的心情却愈加沉重,问道:“江南,葛氏兄弟和小管他们呢?” 江南叹息一声回答道:“小管给差遣出宫,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葛氏兄弟……我也才刚得着信儿,他们两个被安排在磨心山庄作守卫,今晚都死在混战中了。” 小蛋深吸了一口气,久久无语。 阿紫给各人奉上茶点,轻轻道:“寞少,您也别想太多了。只要您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比什么都强。” 小蛋沉声道:“阿青她埋在了哪里?” 小郭道:“咱们偷偷把她埋在后墙根的芍药花坛底下,也没敢立碑。” 小蛋重返寞园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低低道:“江哥,把小管找回来吧!还有葛氏兄弟的遗体,也得设法寻回和阿青安葬在一起。” 江南应了声,识趣道:“寞少,您忙了半宿多半累了,要不要回屋歇息?” 小蛋摇摇头道:“我还想坐一会儿。江南,你再准备三间客房。” 卫惊蛰道:“不用了,小蛋。我和农姑姑既已将楚望天送回,天亮便该走了。” 小蛋一怔,旋即自失一笑道:“是了,这儿是忘情宫,你和农姑姑都不宜久留。” 卫惊蛰见他情绪低落,便问道:“江管事,府上可有陈年好酒?离着天亮尚有好几个时辰,索性咱们几个今晚秉烛把酒,聊个痛快。” 江南笑应道:“据说庞廉是个十足的酒鬼,这一年定在寞园里藏了不少好酒,我马上让人去找。” 说着奔到厅口,向外头侍立的几个丫鬟吩咐了下去。 没多会儿,十几坛上等佳酿给搬进了正厅,老范又兴冲冲下厨炒了七、八道热菜,大伙儿围坐一圈,厅里的气氛为之一热。 卫惊蛰拍开酒坛上的封泥,深深吸了口气,赞道:“好酒,今晚我们可有口福了。” 农冰衣笑道:“应该说是你有口福才对,咱们几个可没你那么馋。” 小蛋拿起酒坛替众人一一满上,招呼江南等人道:“你们也一块儿坐。” 江南笑着摆摆手道:“寞少只管喝酒聊天,我和小郭他们还有的忙呢!”朝阿紫、小郭和老范打了个眼色,齐齐退出厅外。 农冰衣浅浅啜了口酒,四下打量道:“小蛋,这栋大宅挺不错啊!” 小蛋笑笑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大口烈酒。他本不善酒力,黑黝黝的脸庞上登时泛起红光。 霸下独自霸占个酒坛子,埋头鲸吞虎饮,喝得津津有味,百忙之中不忘问道:“小卫,你们怎会遇上楚望天?” 卫惊蛰放下海碗吐了口酒气,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我和农姑姑还险些死在了楚老爷子的手上。” 霸下一听来了兴致,酒也不喝了,纵身凑到卫惊蛰跟前催促道:“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卫惊蛰一笑,讲述起了他和农冰衣的遭遇。 原来数月前翠霞山之会后,卫惊蛰得盛年允准,陪着农冰衣云游天陆,洒散骨灰,以完成农百草生前最后的遗愿。 两人拜别盛年向西而行,不日进到汉州地界。农百草在世时的行医风格甚是与众不同,寻常名医总喜欢在繁华大城坐堂诊病,可他偏爱往穷山恶水、土地贫瘠的荒凉乡村中跑,为人治病活命,却不收分文。 卫惊蛰和农冰衣二人为追溯先人足迹,是以走的也多是崇山峻岭,贫困乡下。每到一处,农冰衣便会如爷爷生前一般,为当地穷人尽心医治,排忧解难:每救治下一个性命垂危的病人,她便觉得自己无形里,又报答了一分爷爷的如海深恩。 如此走走停停,行得极慢,两人用了数月也没能走出汉州。 只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均有卫惊蛰不动声色地照料妥贴,倒也不需农冰衣操半分心思。 这日两人惜别一众村民,御剑前往位于汉州东南的百鱼山。此山连绵千里,群峰错落,相距农百草隐居的覆舟山亦仅是千多里的脚程,是他往日常来悬壶采药的旧地之一,若论起名头来,只怕他比皇帝老儿还要响亮不少。 傍晚时分两人进入山中,改以御风而行。 约莫飞出两百多里后,农冰衣遥遥眺望前方一座耸入云端的青峰,道:“那便是百鱼山中的第一高峰‘钓叟岭’,等咱们飞过峰顶,就能望见山麓里有一座大庄。小时候爷爷曾带着我来过两次。” 卫惊蛰凝目眺望,只见前方的那座山岭果然依稀似个手握鱼竿、坐在溪边垂钓的老者。那长长的竿子实则是道凌空飞架的山梁,底下云雾缥缈,深不可见。 待飞过岭巅,天色渐黑,卫惊蛰借着落日余晖往下俯瞰,郁郁葱葱的山麓间,有一座少说有五、六百户人家的山庄座落,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宛若世外桃源。 两人降下身形,漫步入庄。甫一到庄口,就听见一串清脆欢快的童稚嘻笑声,在拍掌说道:“老疯子,老疯子!” 农冰衣也没在意,复往前行,拐过一排农家栽养的桃树后,只见前头不远的一块空场上,有个衣衫褴缕的老者踯躅而行。 几个顽童在那老者周围奔前奔后,有胆大的拾起地上的小石子就往他身上丢去。那老者也不着恼,浑然不觉地自顾自前行,若非脾气好得出奇,便真是疯了。 卫惊蛰“咦”了声止住脚步,低声道:“农姑姑,妳有没有注意到,这位老人家竟有一身极上乘的修为,举手投足看着像是老态龙钟,却是气势内敛、随时保持着最佳出手姿态,周身上下不露丝毫的破绽。” 农冰衣瞧了眼,犹疑道:“不会吧?真要这样,他会任由那些孩童讥笑捉弄?” 卫惊蛰沉吟片刻,注视着老者身影缓缓道:“奇怪,我总觉得他样子很眼熟。” 农冰衣经卫惊蛰这么一提醒,也不禁对老者生出好奇,仔细打量起来。 正这时,恰好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手里握着半个糙米面饼,跑到老者身前,用一根黑乎乎的小指头在脸颊上刮拉道:“这么大的人还流鼻涕,羞羞羞!” 那老者猛然停了下来,盯着小女孩握着的那半边面饼伸出手,道:“给我!” 听到老者的声音,卫惊蛰与农冰衣均自一震,互相对视一眼道:“是楚老魔!” 那小女孩儿只当对方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老疯子,见楚望天伸手讨要面饼,一点儿也没觉着害怕,反而笑嘻嘻把面饼拿在身前晃了两晃道:“不给,就不给!” 楚望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突然俯身探臂,一把从小女孩儿手中夺过面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塞进嘴里,嚼得“吧叽”有声。 小女孩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蛮横举动吓傻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旁边一群看热闹的大人,见此情景纷纷大怒。 其中一个身材壮实的庄稼汉三步两步冲到楚望天跟前,横眉怒目大骂道:“你这老疯子,怎么连娃娃手里的面饼也抢!”一抡醋钵大的拳头,就往楚望天胸口砸去。 卫惊蛰低叫道:“不好!”腾身掠向那庄稼汉子。 他倒不是担心楚望天挨揍,而是生恐这老魔被激怒之后,凶性大发,不利于村民。 “喀嚓!”那庄稼汉子一拳打在楚望天身上,反震断了自己的腕骨,疼得大声惨叫,往后踉跄而退,惊怒交集地呼道:“老疯子会妖法!” 卫惊蛰横身挡在愤怒的村民与楚望天之间,向众人抱拳劝道:“诸位大哥,这位老人家神志不清,并非有意伤人,我代他向大伙儿陪罪。” 那断了腕骨的庄稼汉子痛得冷汗直流,抱着断手怒道:“你说的轻巧,老子的手给打折了咋办,哎哟——” 其它村民越加义愤填膺。若非看着卫惊蛰穿着打扮斯文,背后又负着一柄仙剑,早一拥而上,痛揍楚望天了。 农冰衣走上前来,弯腰搂住那个女孩儿肩膀含笑道:“小妹妹别哭,姑姑赔妳一块糖糕。”从袖口里取出块用作干粮的糕点,塞进小女孩手里。 那小女孩儿手中拿着香甜诱人的糕点,睁大泪水汪汪的眼睛,顿时止住了哭声。 农冰衣起身道:“这位大哥,我先帮你把腕骨接上。” 她三两下续好那庄稼汉子震断的腕骨,又在伤口外敷上一层药膏,道:“你今晚回家大睡一觉,保证明早起来这手就好了。” 庄稼汉子将信将疑,问道:“姑娘,妳是外乡人吧?和这疯老头子有啥关系?” 这时空场上村民越聚越多,农冰衣妙目流转,瞥到人群里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笑着招呼道:“马老爷子,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冰儿,农神医的孙女啊!” 花白胡子老头愣了愣,老脸上绽开朴实笑容道:“我当是哪家的闺女这么能干,敢请是农丫头啊!妳爷爷呢,我可有些年头没见他了。” 农冰衣神情一黯道:“我爷爷已经过世了。” 花白胡子老头一愣,叹了口气唏嘘道:“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我老婆子的病还是妳爷爷给治好的,眼下她正在家里给老的小的整饭,精神好的跟什么似的。没想到农神医那么好的身子骨,倒走在了前面——” 说着说着,马老爷子已是哽噎难言。 又上来一个大嫂拉住农冰衣的纤手道:“妹子别难过,咱们老马庄几千口老老少少,从今往后都是妳的亲人。想家了,就到咱们这儿来。” 农冰衣心中感动,鼻子一酸,眼眶里已噙满泪水,说道:“谢谢妳大嫂,我会记得。” 那旁给接好手的庄稼汉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向卫惊蛰说道:“这位小哥,刚才我脾气爆了点,说话不中听,你可别往心里去。” 卫惊蛰也被这些村民质朴醇厚的真情所感,拍了拍那庄稼汉的肩头轻笑道:“大哥是实在人,乌龟王八蛋才把刚才的事往心里去。” 庄稼汉大喜,一挑大拇哥,道:“兄弟够爽快!走,到你马三哥家喝酒去。” 那花白胡子老头一瞪眼道:“三娃子,还反了你的,敢跟你三叔抢?今晚说什么农丫头都得住到咱们家去!” 那庄稼汉笑呵呵道:“三叔,你家不是人多屋小么?还是我家宽敞些。” 农冰衣道:“不麻烦大伙儿了,村里那座土地庙还在不在,我们今晚就歇那儿。” 那大嫂急忙道:“这哪儿成?走,啥也别说了,今晚到俺们家住去!”不由分说拽着农冰衣就往庄里走。 农冰衣一回头道:“大嫂,等一等,我还得先安置了这位老爷子。” 楚望天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闻不问,傻呆呆站在那里,瞇缝着双眼望着慢慢升起的月亮。 看着他从头到脚龌龊不堪的模样,时不时还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股令人恶心的臭味,农冰衣委实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糟老头就是曾经的忘情宫宫主。 在翠霞山时,她便听小蛋说起楚望天年老痴呆的事,此际亲眼所见,凭借自己多年的行医阅历已可确断无疑——这老魔头是真的失忆呆傻了。 按理说楚望天当年作恶累累,又曾下毒手杀害了翠霞六仙之一的姬别天,断无可恕之理。她不趁机落井下石便算好的,岂有再过问照拂的道理? 然而楚望天现在的模样,终究又让她于心不忍,踌躇道:“如果爷爷还活着,撞见了这桩事,会不会管?” 她迟疑片刻,不由自主将目光投落在卫惊蛰脸上,低问道:“小卫?”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将这个难题抛给卫惊蛰。而每一次卫惊蛰所做的回答,总会令她拨云见日,由衷赞同。 卫惊蛰彷佛也早想到了此事,回答道:“今晚咱们在这儿歇息一宿,明早我就送他回返忘情宫。一来一去也耗费不了多少工夫。” 农冰衣心里赞成,却绷紧了俏脸哼道:“就你会做滥好人。” 卫惊蛰熟知她的脾性,笑了笑也不辩驳,转首道:“楚老宫主,跟咱们走吧,明天我送你回忘情宫。” 楚望天茫茫然望着卫惊蛰不置可否,由他搀着自己也不抗拒挣扎,在众村民的前呼后拥下,进了老马庄。 当晚三人便借宿在这位马五嫂家中,庄子里闻着讯息赶来探望的村民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坎。 为招待农冰衣和卫惊蛰,马五嫂一家杀鸡宰羊,又请来几十位同村的亲朋父老,足足在院子里摆了三大桌酒菜,直比过年还热闹。 卫惊蛰见马五嫂如此破费,心中颇是过意不去,暗暗思忖道:“瞧这情形五嫂家中也并不富裕,等咱们离开老马庄时,需得多留些银两给她。” 一席酒宴吃到夜深,方才尽兴而散,马五嫂又腾出一间干净的里屋,安排卫惊蛰和楚望天住下,农冰衣则和她未出嫁的小女儿睡在另外一间厢屋里。 折腾了大半夜,卫惊蛰也甚为疲倦,照料楚望天洗漱过后,便在门边摆了把椅子,一边盘腿打坐,一边守着尚未入睡的楚望天。 楚望天靠在窗前,依旧抬头望他的月亮,既不作声也不入睡,脸上的神情十分地专注。 屋外慢慢变得寂静无声,偶尔会从庄子里传来一两声狗叫,人们渐渐进入睡梦。 忽然楚望天赤着脚下床往门口走去。卫惊蛰登时醒觉,睁开双目起身问道:“楚老宫主,你要去哪儿?” 楚望天也不晓得是否听见了他的问话,喃喃道:“天黑了,有恶鬼要来害我。” 卫惊蛰心道:“当年这老魔头威风八面,只怕真有恶鬼见了他,也得退避三舍。” 他微笑抚慰道:“不会的,要是有恶鬼来,我帮你赶走他。” 楚望天咧嘴一笑道:“真的?”见卫惊蛰在点头,他又感激道:“你真好。” 卫惊蛰心下感叹,温言劝慰道:“楚老宫主,你还是上床早点歇息吧!” 楚望天猛一摇头道:“不成,我不能睡,睡着了恶鬼便会进到梦里吃了我。”说着他拔下门闩,蹒跚往屋外的院子里走去。 卫惊蛰只好跟着出来,见他慢吞吞走到一株银杏树前,一屁股坐在树下的土墩上,仰头盯着月亮,也不理睬卫惊蛰。 这时院子对面屋门一开,却是马五嫂的丈夫听着动静,掌了盏油灯,睡眼惺忪地披了件土布衣衫,探出半个身子来张望。 他看到楚望天坐在土墩上,卫惊蛰正陪立一旁,于是关切道:“卫小哥,这位楚老爷子没事吧,要不要我帮忙?” 卫惊蛰婉言谢道:“没事,马五哥您先睡,我陪他坐会儿就回屋。” 马五哥打了个哈欠,“哦”了声道:“早点睡啊,小心山里风大着凉。” 他正说着话,楚望天猛然目露异光,死死凝视着马五哥的身上,老脸上露出一种夹杂着仇恨怨毒与惊悸畏惧的古怪神情,遽然大叫道:“鬼,恶鬼来了!”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五章 剑圣遗迹 卫惊蛰一愣神间,楚望天如同一头被激狂的凶兽,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腾身向正要关门的马五哥扑去。 那马五哥不过是个寻常的山野村夫,虽会几手打猎的本事,可又如何能是楚望天的对手?好在他身手尚属矫健,听得风动,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哧啦!”楚望天一把扯下他身上穿的衣衫,恶狠狠甩手震碎。身后的卫惊蛰已然赶到,探手抓向楚望天右腕道:“楚老爷子!” 楚望天像是又完全不认得卫惊蛰一般,振臂弹开卫惊蛰的右手,探爪插向马五哥咽喉,脸上现出可怖的狞笑道:“我捏死你!” 卫惊蛰又惊又奇道:“好端端的这老魔怎地又发起疯来,将马五哥当成恶鬼?” 他揉身从狭小的门缝间闪过,挡在马五哥身前一掌拍向楚望天左爪,运上定心咒低喝道:“楚老宫主,这里没有恶鬼,不要妄杀好人!” 孰料楚望天这一抓,无意中已用上了他平日捏泥人的手法,手肘一沉避过卫惊蛰右掌,直向面前这年轻人的胸口落下。 亏得卫惊蛰这一喝,令他心神微震,手上动作稍稍一缓。卫惊蛰迅即侧身横左掌,“啪”地推开了他的魔爪。 楚望天混浊迷乱的眼神里,透着凛冽杀机,越过卫惊蛰的肩膀望向屋里满脸煞白不知所措的马五哥,低吼道:“让开,我要杀了恶鬼!” 卫惊蛰不经意里看到一块落在门坎上的赭色衣片,正是被楚望天震碎的那件马五哥身上衣衫所留。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原来楚老魔口口声声所称的‘恶鬼’,就是我丁师叔!他虽丧失了记忆,可潜意识里,却将丁师叔平素穿着的赭衫牢记不忘,以至于见到马五哥身上披着的赭色大褂,陡然凶性大发。” 可蹊跷的是自己分明也穿着与丁原一般无二的赭色衣衫,楚望天为何不将他看作“恶鬼”,而是莫名其妙地找上了马五哥? 只是这老魔神志不清,种种荒诞不经的怪异之举,已无法用常理度之,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候马五哥家的人已纷纷闻声惊起,来得最快的却还是农冰衣。 她匆匆一瞥,当即猜知了事情的原委,花容一变道:“小卫留神,楚老魔又要发狂了!” 听着这话,马五嫂扯开嗓子叫道:“来人吶,那老疯子又发病啦!” 卫惊蛰暗叫糟糕,只见楚望天充耳不闻,抄起门边挂着的一柄斧头,往自己身上劈来:“闪开,我要杀了恶鬼!” 卫惊蛰见楚老魔心神迷乱之下,这一斧大开大阖竟是威力惊人,不由暗暗骇异,却不能闪身躲避,亮出屋里的马五哥夫妇。 急切间,他已来不及掣出背后负着的任情仙剑,只能赤手空拳迎向老魔的利斧。 “哧——”斧锋划过卫惊蛰左臂,拉开一条三寸多长的血槽。 卫惊蛰忍痛反手拔出仙剑,“铿”地架住斧头道:“楚老宫主,你看清楚了,他是刚才招待咱们吃喝住宿的马五哥,不是什么恶鬼!” 楚望天压根就没听卫惊蛰在说什么,目中凶光越来越浓烈疯狂,埋身沉肩撞向卫惊蛰胸口道:“滚开!” 卫惊蛰出左掌运劲抵住他的肩头,“砰”地闷响,手掌就像撞在一块轰落的大石上针扎般刺痛,脚下站立不稳,朝后踉跄退出两步。 农冰衣见势不妙,急切道:“楚老魔,你看看地上有没有那恶鬼的影子?” 楚望天愣了愣,借着屋里亮着的油灯瞧了瞧,懵然回答道:“有!” 农冰衣紧接着道:“那就不对了,谁都晓得鬼都是没有影子的!” 楚望天皱起眉头,看着马五哥和他脚下的人影,似乎在思忖农冰衣的话语。 院外脚步纷踏,庄上的村民举着火把陆续闻讯赶来,黑压压挤满大半个院子。 黄昏曾见过的那个马老三高声叫道:“五嫂,没伤着家里人吧?大家伙儿抄家伙,先把这会使妖法的老疯子放倒了再说!” 众村民群起回应,有拿锄头的、有拿猎叉的,还有拿着砍柴刀的,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冲了上来。 农冰衣急忙扬声拦阻道:“都别动,让我和小卫来处理!” 楚望天听着背后喧闹,扭回头来扫过群情汹涌的众多村民,眼睛里的凶狠暴戾之色又渐渐浓盛,却是发现了人群里又有几个穿着赭色衣裳的村民。 他像是一下子想通了什么,冲着农冰衣傻呵呵地笑了笑道:“妳说得对,那是人,不是恶鬼,他有影子。真的恶鬼在这里!” 说着猛然纵身扑向人群。 农冰衣立时明白自己弄巧成拙。 那么多人挤在一处,将地上的人影尽数遮掩。楚望天顺着自己的说法放过了马五哥,却又找上了人群里的赭衣村民。 院里的村民仗着人多势众,竟不知害怕,叫嚷着挥舞手里的铁器,往楚望天砸去。农冰衣赶忙施展燕行身法,凌空截住楚望天,扬手掣出慧心短剑,点向楚望天胸口。 楚望天看也不看,随手用斧头一斩,“叮”的脆响,慧心短剑险些脱手,无力地滑落一边。 农冰衣禁受不住斧上涌来的雄浑劲力,娇躯生生坠落,芳心里不禁后悔道:“我怎么忘了先前在楚老魔的酒菜里,偷偷下些‘有气无力散’?” 眼看一干村民便要遭受无妄之灾,突听卫惊蛰朗声喝道:“楚望天,我知道真正的恶鬼在哪里!” 楚望天应声煞住去势,在半空中拧身回头问道:“哪里?” 农冰衣心中一凛,已猜到卫惊蛰的用意,欲要阻止,可看着满院子的村民又竭力忍住。 就见卫惊蛰洒然步入院中,从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梁道:“在这里!” 楚望天呆了下,跟着摇头道:“你骗我,恶鬼身上背的是把紫颜色的竹剑。” 卫惊蛰闻言啼笑皆非,这老魔什么都忘了,偏是将丁原所负的“雪原仙剑”记得一清二楚,难怪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找自己的麻烦。 他脑筋急转道:“你说的是我的那柄紫竹仙剑么,早被我换酒喝啦!” 楚望天依旧摇头道:“还是不对,你有影子,不是恶鬼。” 卫惊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大凡道行高深的恶鬼,都会重新炼出影子。” 楚望天沉吟不语,注视卫惊蛰的眼光里却徐徐露出慑人的敌意与杀机,蓦然厉啸一声,甩手将斧头向他面门狠狠掷去。 卫惊蛰纵剑轻点,“叮”地激飞斧头,高声道:“楚老魔,这儿地方太小施展不开。你有没有胆子跟我去别的地方大战三百合?” 楚望天悬浮半空,眼睛里凶光闪烁不定,不假思索道:“你说去哪?” 卫惊蛰道:“何必问那么多,尽管随我来就是!” 一收任情仙剑,御风飘身出了院墙,他遥遥向农冰衣传音入密道:“农姑姑,我先将他引开再谋脱身,妳留下安抚村民。” 农冰衣岂肯让卫惊蛰孤身面对楚望天? 一咬牙,她道:“你别想扔下我!”足尖点地追着卫惊蛰而去。 她甫一起身,“呼”地一声,楚望天的身形已如风般从侧旁掠过,先一步追蹑着卫惊蛰的背影向庄外飞去。 众村民见状担心农、卫二人吃亏,也不晓得谁喊了一嗓子,齐齐拿着手里的家伙奔出院子,在地上紧跟不舍。奈何卫惊蛰三人的身法何等迅捷,方一出了老马庄,众村民便失去了他们的踪影,兀自不肯罢休地四处找寻。 卫惊蛰见楚望天中计追来,心下道:“我需将他引得越远越好,免得这老魔回过头来又找老马庄村民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全速向东而行,却觉察到农冰衣也跟了过来,不由苦笑想道:“她总是不听我的。没办法,谁让她是我姑姑呢?” 行出一段,前方钓叟岭的那道山梁赫然在望,卫惊蛰心道:“就是这里了,待与楚老魔周旋一番后再设法哄他安静下来。实在不行,便往山梁下的云层里一跳,而后再藉用此间地势脱身。” 计议已定,他双臂一振飘落在山梁之上,望着楚望天道:“就这里吧!” 楚望天更不多话,犹如一头硕大的苍鹫从夜空里俯冲而下,左手双指直插卫惊蛰二目。 卫惊蛰偏头埋身,任情仙剑使出“碧澜三十六式”中的一招“百转千流”反削楚望天左腕,左手又是一记“流光映霞掌”轻拍对方小腹。 楚望天双指一屈一弹“叮”地将仙剑激偏,右手大袖鼓荡如风,飞卷卫惊蛰左掌。 卫惊蛰自知彼此功力相差悬殊,不宜与对方硬拼,错步收掌闪开袖风,楚望天的左手大拇指一翘,快逾飞电朝他眉心按下。 两人在石梁上噤声酣斗,眨眼已是十数个回合。 楚望天须发戟张、神情狰狞凶恶,显是将卫惊蛰真的视作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恶鬼”,手上灌注十成的铜炉魔气,呼呼破空,有若雷鸣滚滚,朝着卫惊蛰发起暴风骤雨般的猛攻。 卫惊蛰临危不乱、心凝如镜,施展出翠霞派传承千年的诸般旷世绝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任情仙剑紧守门户,与对方全力周旋。 饶是他被誉为翠霞派年轻一代弟子中的最杰出人物,终究难以敌住位列昔日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忘情宫宫主楚望天,十个照面一过,便逐渐落入下风。 农冰衣站在石梁一头紧张观战,见卫惊蛰险象环生,几无还手之力,芳心不禁又急又忧。她虽有意从旁襄助,奈何修为相差太远,贸然上前助阵非但帮不了卫惊蛰半点,反会分了他的心神,令形势越加凶险。 她几次想抽空使出“有气无力散”暗算楚望天,可这老魔的功力委实惊人,双掌挥舞开来,罡风迭荡,呼呼如雷,泼水不进,凭自己的这点修为,实难近身。 正自焦灼忐忑间,战团中响起“砰”地一记闷响,却是楚望天抓住对方一个稍纵即逝的破绽,逼得卫惊蛰硬对了一掌。卫惊蛰吃不住楚望天汹涌澎湃的溜火掌力,身形摇摇晃晃往后连退数步。 楚望天趁势猛攻,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压得卫惊蛰难以透过气来,欲要抽身而出亦是不能。 农冰衣情急喊道:“楚老魔,恶鬼早已逃远了,你还不去追?” 楚望天置若罔闻,灰暗的眸子里闪动着令人心寒的光芒,紧紧盯着卫惊蛰狞笑道:“你敢害我,看我掐死你!”合身凝爪撞向对方怀中。 原来他已完全失去理智,只恍恍惚惚觉得卫惊蛰的一招一式异常熟稔,激起了他潜意识中所有的仇恨与厌恶,更隐隐约约夹带着一丝莫名的畏惧,心中恨不能一抓将对面的这个“恶鬼”撕成碎片,从此彻底从自己的噩梦里抹除。 故而这时不论农冰衣再说什么,他都不会理踩,一门心思要置卫惊蛰于死地。 卫惊蛰虽败不乱,任情仙剑剑路陡变,化为雄浑质朴的一招以攻对攻,劈向楚望天头顶,全然不顾对手袭来的魔爪,正是天照九剑中的一式“披荆斩棘”。 楚望天虽神志不清,但也明白自己的脑袋无论如何也捱不起对方仙剑的刚猛一斩,急忙身躯往左横移数尺,抬爪扣向卫惊蛰右腕。 卫惊蛰借机缓过一口气,心无旁骛,催发天照九剑纵横睥睨,转守为攻,居然慢慢扳回了些许颓势。 楚望天有好几次眼看就要得手,俱都被卫惊蛰奋不顾身、以命搏命的剑招迫得不得不回掌自保,接二连三之下,他禁不住恼羞成怒,口中发出铿锵刺耳的“天唱魔音”,好似一浪高过一浪的长江大河,不断冲击撼动卫惊蛰灵台。 卫惊蛰被天唱魔音震得头晕心烦,勉力凝聚翠微真气护住心脉,咬牙与老魔纠缠鏖斗。七、八个回合一过,他的头顶已冒起冉冉青烟,粗重的呼吸声连站在石梁另一端的农冰衣亦清晰可闻,手中的任情仙剑渐渐招式凝滞散乱,顾此失彼。 他一边苦战,一边急忖道:“看来楚老魔已认定我是那个‘恶鬼’,想用花言巧语哄住他,不啻势必登天。再打下去,不出十招我就得伤在这老魔掌下!得寻个机会赶快脱身而出。只要隐形匿踪躲入到山梁下方的云雾里,以老魔如今的错乱神志,绝难再找到我。” 可这事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绝不简单。他此刻已尽落下风,身躯完全被笼罩在楚望天刚猛无俦的掌势之内,想要说走就走,无疑是痴人说梦。 亏得卫惊蛰年纪虽轻,但这些年经盛年倾力栽培,自己又是走南闯北、身经百战,更曾有幸亲身参与两甲子一度的蓬莱仙会,其心智修为俱可堪称同辈中的翘楚。 他略一盘算已有定计,奋力架开楚望天左掌,扬声招呼道:“农姑姑,妳快往下走,我随后就到!” 脚下故意一个踉跄卖出破绽,引楚望天右掌来攻。 楚望天果然上当,想也不想拍出右掌直斩卫惊蛰脖颈左侧。卫惊蛰用出一式“擎天柱石”抱剑指天,剑锋朝外紧贴身侧,迎向楚望天掌缘。 楚望天自不会昏聩到拿自己的肉掌去撞仙剑剑锋,电光石火里手腕一转横拍向仙剑剑叶。 卫惊蛰不惊反喜,将全身功力灌注在任情仙剑之中蓄势以待。 “砰!”楚望天一掌击实,拍中剑叶。尽管卫惊蛰早有准备,仍是教对方摧枯拉朽般的浑厚掌力打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身子不由自主倒飞而出。 他“噗——”地主动逼出一口胸中瘀血,将对方破入体内的铜炉魔气流转导引化横为直,登时身躯沉重如铅,似一块巨石般急速往山梁下方坠落。 楚望天浑没料到卫惊蛰竟敢兵行险招,藉用自己一掌之势脱出樊笼往山下遁去。 他正自一发愣的工夫,耳中蓦听见农冰衣一声惊呼道:“小卫!”从石梁那头不顾一切地飞掠而来。 原来农冰衣并未听从劝告先行离开,见卫惊蛰吐血飞坠,只当他早预料到自己三、五招内凶多吉少,故此才竭力要骗开她去。此刻心急之下更没时间多想,仿似全然忘了楚望天正飘立在山梁之上,不顾一切地冲将过来。 楚望天杀得兴起,哪里还管农冰衣是谁? 望着山梁彼端有一女子奔来,他想也不想,甩袖拍向农冰衣胸脯。这柔软轻飘的衣袖此时凝铸蕴藏上楚老魔三甲子的惊人功力,无异于泰山压顶重逾万钧,一旦拍实了,焉还有农冰衣的命在? 农冰衣只感劲风迫面,一股气流狠狠呛入口中,差点将她的喉咙撑爆。急切间她奋尽全身之力,挥出慧心短剑,挑向楚望天席卷来的大袖。 这一剑若是让丁原刺中,楚望天的袖袂不毁也得多出个小孔;如果换作卫惊蛰,好歹也能勉强将对方的攻招化解。 可农冰衣虽说家学渊源,剑法习自当年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神医农百草,无奈功力火候委实太弱,慧心短剑方一触及楚望天的衣袖,便翩若惊鸿,弹射开去。 楚望天的大袖几乎毫无停顿,排山倒海般继续向她的娇躯拍到。 就在农冰衣行将香消玉殒的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束剑光横出,“飕”地飞掠楚望天左肋,却是卫惊蛰去而复返。 方才他拼着硬接楚望天一掌脱出险境,便欲顺势沉身遁入脚下云层。不意耳中听到农冰衣惊呼,眼角余光一扫就见她冲上了石梁。 卫惊蛰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肚明以农冰衣的修为,较之楚望天实是天差地远,连一个回合都难以接下。 他惊急中硬是煞住去势,险险一口真气走岔,却已顾不得,飘身而回,以围魏救赵之计掩袭楚望天,只盼能救下农冰衣性命。 楚望天察觉卫惊蛰又回来搅局,当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猛一催加铜炉魔气,大袖回荡迎向任情仙剑。 “啪!”袖袂击在仙剑上竟不弹起,而是犹如巨蟒般顺着剑刃缠绕而上,锁向卫惊蛰右腕。与此同时他的左掌崩山裂石,朝着卫惊蛰胸口击去。 农冰衣惊得芳心欲裂,下意识一闭双目不敢再看。就听“砰啪”两声几乎无分先后地响起,她纤腰一紧已被卫惊蛰探臂揽住,娇躯腾云驾雾般向下飞速坠落。 原来最后关头卫惊蛰右手逆向运劲猛振,与楚望天大袖上袭来的劲力一顺一反,“喀”地一声,追随自己二十余年的仙剑任情已被拗断。 他心中来不及痛惜,振腕将手中半截仙剑掷向楚望天咽喉,左掌与对方掌力一交。 楚望天大袖顿时走空,眼见面前寒光闪动一束犀利锋芒直刺咽喉。他拧身甩头,急出右掌“啪”地拍飞断剑。可任情仙剑的剑锋仍旧快上半拍,在他肩膀上化出一道血线,远远抛飞进山梁下方的浓密云雾里。 卫惊蛰的滋味却更不好受。他仓促出掌,虽然堪堪封架住楚望天的左掌,可对方沛然莫御的掌力依旧势如破竹攻入体内,翻江倒海般将他的经脉绞得寸寸欲碎,自胸口以上真气轰然涣散一泻千里。 卫惊蛰这一下伤上加伤,险些痛昏过去,却清楚自己与农冰衣命悬一线,不容有分毫的喘息迟疑。 他硬是压住一口几欲喷薄而出的热血,拼命凝聚丹田真气侧身搂住农冰衣,趁着楚望天前招已尽、后招未生的须臾空隙,急速沉身往下飞遁。 楚望天对左肩的伤痛恍若不觉,振声长啸,如影随形追着卫惊蛰冲下山梁。可很快他的眼前一暗,已置身在翻滚起伏的浩荡云海之中,卫惊蛰和农冰衣的身影在下方数丈外一闪而逝,没了踪影。 楚望天愣了下,也不晓得舒展灵觉搜索,如一只没头苍蝇般在云涛里四处乱撞。 卫惊蛰感应到来自上方的危险渐渐隐没,心情一松“哇”地狂喷一口瘀血,揽着农冰衣的手臂一软,终于昏死了过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慢慢将卫惊蛰从昏迷中唤醒。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禁不住低低痛哼了声,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松软如茵的一片青草上,身旁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温煦的阳光透过高空的洁白云层,洒落在他的身上。 然后,他便看到了农冰衣那张充满喜慰的笑靥,心头莫名地一定。 农冰衣盘坐在他身边,忽然收起笑容绷紧俏脸道:“伸出左手来!” 卫惊蛰依言抬手,可手臂甫一动,立时疼得浑身直出冷汗,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农冰衣一面将金针扎入卫惊蛰左手背上的经脉,一面数落道:“就你会逞英雄,都逃了开去,干嘛还不要命地回来送死?” 卫惊蛰扭头看着她用春葱般的玉指,灵巧地捻起一枚枚金针,给自己行血疏脉,微笑道:“有妳在,我死不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农冰衣的俏脸蓦地一红,险些扎错了位置,樱唇里轻啐道:“你当我是大罗金仙么?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回头我该如何向盛大哥他们交代?” 卫惊蛰笑笑不答。 农冰衣替他行完一遍金针,轻舒口气道:“算你命大,只吐了几口血就没事了。不过想要完全复原,还得老老实实养个把月。” 卫惊蛰“哦”了声道:“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农冰衣回答道:“不算太久,只有两天三夜而已。你醒了就好,闷也闷死我了。” 卫惊蛰若有所觉地凝目望着农冰衣的玉颊,脸上现出了一缕诧异的神情。 农冰衣羞嗔道:“看什么看,奇怪?” 她忽地一省,伸手往脸颊上抹去,将颊边那两道兀自隐隐可见的泪痕用力擦净,却心虚地不敢再看卫惊蛰。 此刻此地,惟有和风拂过,流水静静淌过。 又不知多久,卫惊蛰似为了打破尴尬,低声问道:“这是哪里,楚老魔没追来吧?” 听农冰衣娇哼一声道:“你自己不会用眼睛看么?” 卫惊蛰不以为忤地一笑,目光巡梭到一块溪畔伫立的青石碑上。 但见石碑上有人用铁器龙飞凤舞地勾勒三字:“不羡仙”,下方又有五字,赫然是“俞宽、倪妤立”!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六章 天穹神剑 卫惊蛰情不自禁“咦”道:“难道剑圣俞宽曾经隐居在这个山谷中过?” 农冰衣道:“看来咱们和这位剑圣还真是有缘,两次遇险都无巧不巧撞进他隐居的地方避祸。不知那位倪妤是什么人,会不会就是他的妻子?” 卫惊蛰道:“也许吧,可惜这块石碑上没标明日期,无法判断俞宽在此隐居的具体时间。农姑姑,妳有在这座谷里逛过么?” 农冰衣没好气道:“你当我很闲吗?我既要给你疗伤,还得随时提防楚老魔寻来,哪有心思瞎逛?” 卫惊蛰苦笑道:“我倒很想立刻就能逛一圈。可惜两条腿不给面子,稍稍一动便似要被锯断了一样。” 农冰衣低哼道:“知足吧,小卫。要是你功底稍差些,别说两条腿,全身的骨头早就被楚老魔那一掌给拍成粉末,你还笑?” 当下卫惊蛰耐着性子在溪畔又休养了数日。期间农冰衣寸步不离日夜照料,他的伤势迅速地一天比一天好转起来。 这日卫惊蛰已能试着缓步行走,农冰衣便扶着他沿着溪边小径,往谷内行去。 两人走出一段来到一片偌大的杏树林前。此际已是春末夏初,谷内繁花似锦,莺歌燕舞,充满勃勃生机。轻风里飘荡着阵阵花香,清爽怡人,令得心神豁然开朗。 两人边走边聊,照例还是农冰衣兴高采烈说个不休,卫惊蛰则是她惟一的听众,十句话里也插不上一句。 农冰衣漫不经心欣赏着杏树林中景致,问道:“你说楚老魔会不会还守在上面?” 卫惊蛰少年老成,颇有乃师之风,对于楚望天的动向几日前便已暗暗揣度过。闻听农冰衣问起,他回答道:“此人神志尽泯,行事切不可用常理度之。除非亲眼验证,否则我也无法猜度他此刻是否离去。” 农冰衣赌气道:“废话,说跟没说一个样。要不是害怕你伤势没好,万一贸然暴露踪迹引得老魔追来,我早偷偷飞上去看个究竟了。” 卫惊蛰听了也不生气,说道:“幸亏咱们遇到的,是个年老痴呆的楚老魔,不然断无机会这般在谷底悠游漫步。” 农冰衣顺口道:“是啊,换作二十多年前的楚老魔,哪有那么容易就给摆脱了?他不潜下谷来掘地三尺,定要将咱们碎尸万段了才怪。” 话语出口,农冰衣蓦地醒悟道:“好啊,你早就算准了这点,所以那晚才故意往山梁下逃遁。这几天你躺在溪边养伤,也一点不担心楚老魔会找来。” 卫惊蛰笑道:“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只是跟楚望天赌一把。不然这山谷再大,以楚老魔的修为无论咱们躲在哪里,也休想能瞒得过他的灵觉。” 农冰衣道:“幸亏你赌准了,要不咱们两个可真要被楚望天打成鬼啦!” 卫惊蛰道:“说不定他的疯病发作只是一时,等下次咱们再遇上时早忘了我们是谁。” 农冰衣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最好别再撞上楚望天了。这老家伙清醒的时候是老魔,胡涂的时候是老疯子,都叫人害怕。” 说着话两人不知不觉已进到杏树林深处,农冰衣左顾右盼流连忘返,由衷赞道:“好清幽美丽的景致。如果能让我每天早晚在林子里走上两回,便是神仙也不要做了。” 卫惊蛰却忽地停下脚步,凝目打量着四周没有应声。 农冰衣诧异道:“小卫,你走累了么,要不要就坐在这儿歇会儿?” 卫惊蛰摇摇头,说道:“农姑姑,现在的日光是从哪个方向射过来的?” 农冰衣仰头看了看,疑惑道:“是从我的右手方向啊,有什么不对么?” 卫惊蛰沉声道:“从我入林后开始注意日光照射的角度到现在,大约有一炷香的工夫,日头已然变换过三次不同的方位。” 农冰衣冰雪聪明,闻言立时明白了卫惊蛰言语中的隐藏的意思,惊异道:“我们是一直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的,既没有拐弯更没有调过头。正常情况下,日照的方向应该始终是在一侧才对。” 卫惊蛰点点头道:“看来咱们刚才只顾着聊天,已不知不觉陷入了法阵内。” 农冰衣晓得以卫惊蛰的谨慎干练,即使在和自己说话时,亦会随时暗中留心四周的动静,却免不了着道。由此可见这座隐藏在杏树林中的法阵,几与天地山谷浑然一体,令人无从察觉。 卫惊蛰冷静道:“我猜俞宽的旧居必定藏在杏树林左近,甚至就在林中。因不愿受到误入此谷的外人打扰,才利用这座阵势将自己的居所与外界隔开。” 农冰衣道:“这么说,即使咱们御风从高空飞出杏树林也是无济于事。” 卫惊蛰道:“倒不用那么麻烦,咱们只需沿着这条小径走下去,就能出林。” 农冰衣一怔,旋即想起日光连续转换过三次角度的异状。 她眼睛亮起,道:“不错,咱们浑然不觉中已转回头来,往入林的方向行去。这么走下去,没多久就能出了这片林子。小卫,我看你比起丁寂那个鬼精灵来一点儿也不差。” 卫惊蛰淡淡一笑道:“论及机智百出、随机应变的本事,我拍马也赶不上丁师弟。所以只能事事小心谋定后动,尽量少出差错。” 果不出卫惊蛰所料,两人沿着脚下小路又行了片刻,赫然回到了入林前的地方。 卫惊蛰望着去而复出的杏树林,感叹道:“咱们稀里胡涂误入法阵却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来,全是拜俞剑圣宅心仁厚所赐。可惜余生也晚,无缘亲睹先贤风采。” 农冰衣盯着林内道:“我可不甘心被俞宽几百年前摆下的阵如此轻而易举地送了出来。小卫,咱们得想个法子破了林中阵势,探一探俞宽剑圣的生前旧居。” 卫惊蛰苦笑着一摊手道:“农姑姑,妳可给我出难题了。要是玉姨又或丁师叔在这儿,他们两人兴许会有办法。我对奇门遁甲之术只能说稍有涉猎,眼下没有丝毫把握能破解林中法阵。” 农冰衣想也不想便脱口道:“我不管,你一定得让我见着俞宽的旧居。”那口气哪有半分“姑姑”的架子? 卫惊蛰瞧着她冲自己扬眉毛瞪眼睛、似笑非笑的模样,忍不住呆了呆,急忙收摄心神,暗自警觉。 “我怎可以胡思乱想起来了?农姑姑心思单纯,对我亲如子侄,我该加倍敬重相守以礼,方不负农神医和恩师的重托。” 他佯装沉思,平复心绪,可一来心神扰乱,二来急切之中又哪里想得出破阵之道? 农冰衣似乎将任务交给卫惊蛰后便万事大吉,一身轻松地站在一旁东张西望,观赏着谷中的美景。 蓦然她似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林中的那条小路?” 卫惊蛰闻言一省,两人几乎在同时异口同声道:“石雕屏风!” 农冰衣神采飞扬,拍掌道:“你也记起来啦?林子里的路虽然杂七杂八,纵横交错,可跟当日咱们在情冢里见着的那面石雕屏风上刻着的海浪纹路,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 她皱了皱眉头,道:“隔这么久,谁还能将那屏风上的画记得一清二楚?” 卫惊蛰笑笑,径自弯腰,拾起一根枯树枝在泥地上缓缓画起来。 农冰衣睁大眼睛低头凝望,惊讶道:“你真的还记得那些海浪的模样?” 卫惊蛰一边竭力回忆,一边回答道:“我当时只是隐约觉得屏风上的画有些蹊跷,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所以干脆用心记了下来。不过事隔数年,也不知能否尽复全貌。万一记错遗漏了哪里,稍后入阵多半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农冰衣大感兴趣,俯身用手撑着双膝静静观瞧,又偷偷觑了卫惊蛰一眼,只见他正全神灌注画着海浪。 农冰衣不由想起当日情冢中的点滴,心道:“当时小屈就曾动过搜寻情冢的心思,却被大家伙儿一笑置之。如今看来他的话不无道理,可惜那面屏风近在眼前,却没谁能看出它的玄机。 “嗯,也许凌老爷子多少也瞧出点什么来了,但和小卫一般不愿将没谱的事情随口抖落出来,宁可先记在心里待日后慢慢琢磨。” 念及于此,她忽然若有所悟。 “嗯,盛大哥沉稳豪迈心细如发;阿牛醇朴宽厚坚忍不拔……至于丁大哥,跳脱飞扬、任情任性……包括小卫在内,他们每一个能有今日之成就,尽皆与各自的秉性和努力密不可分,绝非简简单单撞大运得来的。”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越飘越远,眼前缓缓浮现起另一位身穿赭衣的熟悉人影,芳心可可、难以自遣,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突然就听卫惊蛰长出一口气,从地上站起,道:“成了!” 农冰衣如梦初醒,忙凝思审视脚下卫惊蛰刚刚所画的海浪图形,定了定神问道:“你从这里头发现什么端倪了么?” 卫惊蛰拿着那根枯树枝在一道道海浪波纹上徐徐画过,像是在做联机游戏一般。不一刻自左往右,在错综复杂的海涛中贯通出一条粗线,微笑道:“如果有了这幅画还不能按图索骥找到路径,那我岂不成了十足的笨蛋?” 当下两人循着小径二次进到杏树林中,这回不消多时,果真被他们寻到了一排座落在林间的小屋。屋前的碧波池里长满了芬芳吐艳的粉白色荷花,几只火红羽毛的小鸟在苍翠欲滴的荷叶上蹦跳脆鸣,分外的清幽怡人。 农冰衣走到虚掩的柴扉前,回头向着卫惊蛰狡黠浅笑道:“你说里头会不会突然走出一个大活人来?” 卫惊蛰早用灵觉探查过,晓得屋子里空空荡荡无人居住,于是摇了摇头。 农冰衣低低一哼道:“你这人最没意思了。”顺手推开柴扉。 幽暗的光线透入屋内,浓密的浮尘在屋子里弥漫飘荡,家具上积着厚厚一层灰,果然空无一人。 农冰衣迈步进门,抬头看见横梁上悬着的一块年久褪色的黑木匾,上头用朱红色的字体写着“双飞轩”三字。在两旁的楹联上,挥挥洒洒书就一幅对联:“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下题“不羡仙谷主醉后涂鸦”。 农冰衣瞧了瞧落款年月,“啊”了声道:“小卫,俞宽离开情冢后果真是隐居到了这里。那位‘倪妤’婆婆想必就是他苦苦相寻的妻子。” 卫惊蛰颔首低吟道:“对月成双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农冰衣怔了怔问道:“小卫,什么时候你也会吟起酸词来了!” 卫惊蛰一笑道:“我是在读悬在墙上的这些字画,不意就念出了声。” 农冰衣举目望去,但见小厅的四壁上,挂满了俞宽和倪妤生前所作的字画,其中就包括卫惊蛰刚才吟诵的那两句小诗。由于年代久远,画纸均已发黄、蒙着一层薄灰,更增几分厚重与沧桑之感。 屋内所有的家具器皿,俱都被此间的主人刻意做成双数,一显刚劲古朴、一显精致婉约,匠心独具、相映成趣。 农冰衣看得入神,遥想着着当年俞宽倪妤夫妇在此双宿双飞,白头携老的温馨画面,幽幽说道:“难怪俞剑圣会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要是将来能有机会在这里住个三年五载,便是教我做神仙也不干。” 卫惊蛰轻笑道:“好啊,等咱们完成了农神医的遗愿,再向叶无青讨还过翠霞一战的旧帐后,我便陪着农姑姑在此住上三、五年。” 农冰衣娇嗔道:“你想得美,咱们又不是夫妻,你凭什么来陪我?” 这话一说出口,她先自红了脸,又羞又恼,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让卫惊蛰瞧见自己的窘迫模样,一颗心不争气地怦怦跳个不停。 卫惊蛰也懵了,望着农冰衣羞不可抑的侧脸,心头怦然一震,急忙收敛遐思,干咳了声扭过头道:“咱们再到别的屋子里瞧瞧吧!” 半晌后才听见农冰衣有如蚊蚋似地“嗯”了声。 两人又看过其它几间屋子,林内的光线渐渐黯淡,已然是黄昏时分。 卫惊蛰重伤未愈,早已疲惫不堪,身上的伤处亦在不住作痛。他不愿扫了农冰衣的兴致,强自隐忍着不言,又陪她来到屋后的一座小菊园里。 在菊园的最里端,并排伫立着两座青石垒砌的坟冢。 农冰衣拔开坟前丛生的杂草,看到左首石碑上写着“爱妻倪妤之墓——夫俞宽泣立”,一算年月距今已有足足四百多年,几和创出“平乱诀”的翠霞派不世奇才散矜道人,是同时代人物。 旁边的另一块石碑上,同样的笔迹镌刻着“拙夫俞宽之墓”,却没写时间和立碑人。 农冰衣久久凝视着这两方石碑,无端地感伤道:“这该是他们生前就准备好的。” 卫惊蛰默然点头,俯身虔诚认真地将坟头荒芜杂草一把把拔起,清理出一片空地。 农冰衣在墓前款款跪倒,低声道:“小卫,咱们向两位前辈叩几个头吧!” 卫惊蛰道:“理当如此!”有意无意在离农冰衣身后数尺的地方跪下,虔心叩拜。 农冰衣一面祭拜,一面轻声祷告道:“俞剑圣,倪仙子,晚辈有幸得瞻两位故居,只可惜来得匆忙未带香烛纸钱,日后必定补上。今日权且向两位的灵位多磕几个头,以表晚辈崇敬仰慕之情。” 说罢俯首叩拜在松软的泥地上。 “嗡——” 一阵悠扬铿锵的镝鸣,蓦然从右首的坟冢内传出,一蓬由淡转亮的青色光华透过石墓焕放出来,将菊园的上空照得一片璀璨通明。 农冰衣和卫惊蛰不觉抬起头面面相觑,均都充满了讶异与意外。 “嗡——” 镝鸣声越来越响,石墓发出轻微的震动,紧接着似乎两人脚下的土地亦开始晃颤起来。须臾之后,石墓内迸发出如雷般的闷响,一束青色剑芒冲天而起,高高翱翔在天宇之上,散放出耀眼夺目的绚丽青光。 卫惊蛰手打凉棚、仰首眺望,诧异道:“是一柄仙剑!” 话音落处青光渐收,“铿”地鸣响,那柄仙剑从高空飞落,笔直插在俞宽坟前。 “呼——”从剑柄上飘落一卷薄绢,迎风舒展开来,飘飘荡荡吹拂向农、卫二人。 农冰衣好奇地伸手接住,借着剑光望向薄绢上密密麻麻书就的蝇头小字,低声读道:“余睥睨四海两甲子,打遍九州岛无敌手,皆不如能与爱妻终日厮守、白首偕老之乐。 “惟余仙去后,无子弟可托衣钵,诚为一大憾事。今在衣冠冢内留下余生前所用之天穹神剑,及‘我意七诀’心法一套,另有拙荆遗物‘惊魂令’一枚藏于荷花池底。 “如有后来爱侣能在愚夫妇坟前双双虔心三拜,即可得传我二人一生之学。望彼等日后仗神剑,倚仙令,比翼双飞携手天陆;荡妖氛,清寰宇,戮力同心永结良缘,方不负愚夫妇之重托,切记,切记……” 再往下看便是天穹神剑的炼剑方法,和“我意七诀”的心法图文,洋洋洒洒不下万余字。 农冰衣越看脸越红,到最后几句已念不出声来,心中七上八下。 “俞剑圣一番好意,在他的衣冠冢里留下神剑绝学。可他哪想得到几百年后阴差阳错,被我和小卫两个发现坟中的秘密。但我和他,怎也谈不上是一对爱侣啊……” 她正乱想着,忽觉身后有异,不自禁地一偏头,面颊险险贴上卫惊蛰的脸庞。 原来卫惊蛰为俞宽的留书吸引,不知不觉探身上来定睛观瞧,全没觉察自己已经把脑袋凑到了农冰衣的脸颊旁。 农冰衣失声低呼,忙不迭往旁避让,猛将绢书往卫惊蛰怀里一塞,便欲发作。 正这工夫,猛然从头顶的云端之上滚滚传来一阵高昂霸道的啸音,如同从九天泄落的长河,无孔不入,席卷向整座清幽静谧的山谷,震得树木瑟瑟落叶飞旋。 卫惊蛰面色微变,道:“不好,楚望天非但没走,还要用天唱魔音逼咱们现身!” 农冰衣也忘了找卫惊蛰的麻烦,惊怒道:“这老魔阴魂不散,委实可恶!” 卫惊蛰苦笑道:“错有错着,若是楚望天尚且神志清明,焉会这般不惜耗损真元向空谷中施展天唱魔音?偏偏咱们……” 他话说到半截,猛地“嘿”一声从口中呛出一滩殷红瘀血,身子晃了晃向后软倒。 农冰衣手疾眼快抱住卫惊蛰倒下的身躯,心一沉道:“不好,小卫重伤未愈,一身功力仅余十之一、二,如何禁受得住楚老魔的天唱魔音侵袭?” 她一边澄静心神,紧守灵台,一边毫不吝啬地将真气输入卫惊蛰体内助他抵御魔音。奈何楚望天的功力恁的深厚,双方相距如此遥远,那啸声依旧如滚滚炸雷般激响在两人的耳畔,竟毫不因此消散减弱。 农冰衣分心二用,很快便自顾不暇,只见卫惊蛰面色苍白,唇角血丝不停地汩汩逸出,紧咬着牙关盘膝运功苦苦支撑,情形已然危在旦夕。 可楚望天的天唱魔音兀自源源不绝,越显激越强劲,震得农冰衣灵台一阵阵晃动发晕,一颗颗晶莹的热汗顺着鼻翼滚滚流下,娇躯不住地摇颤发抖。 卫惊蛰神志几近昏迷,对两人的凶险处境心知肚明,暗道:“不消多久,我和农姑姑势必玉石俱焚,活活被楚老魔的天唱魔音轰得魂飞魄散,形同白痴!” 他把心一横,正要奋尽余力起身出谷迎敌,没想到农冰衣更快一步,玉掌劲力微吐,封住卫惊蛰背后经脉,将他小心翼翼平放在墓前,沉静道:“小卫,我引开楚老魔,你在此好生疗伤,切不可轻易出谷。” 卫惊蛰急道:“农姑姑,快放了我,妳不是楚老魔对手!” 农冰衣淡然微笑道:“不要紧,我只需将他引开,又不是去拼命,你别担心。”说着将一颗灵丹喂入卫惊蛰的口中。 卫惊蛰含着灵丹,竭力运气冲脉,但他此刻的修为着实太弱,试了两次均都无功而返,心头一急“哇”地喷出口热血,高叫道:“不成,妳……” 农冰衣摇摇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弯下腰面含恬静的笑意徐徐道:“我是你姑姑,你该听我的话,乖乖养伤,好好活着——” 说罢樱唇在他冰凉的额头上,犹如蜻蜓点水般地轻轻一吻,迅即背过脸去,腾身掣剑自杏树林而出,对卫惊蛰在身后的呼唤恍若未闻。 卫惊蛰眼睁睁看着农冰衣远去,胸口又痛又急,虎目一热已是迸出热泪。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他清楚地知道,农冰衣此去应战楚望天,多半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就此丧生在老魔的掌下。 无论此前他有没有想过,从什么时候开始,当自己面对着农冰衣时,有一种奇妙的情感在萌动……又或许,以他的睿智精练,对此早已隐有所觉,却始终在刻意努力回避,不敢往深处多想……直至这一刻,当自己无助地凝望农冰衣背影飘然远去,才深深地明白,自己将失去一件生命中何其宝贵的东西! 他的额头上,犹然余存着农冰衣那轻轻一吻的温润余香。 这一吻,自己这一生休想再有半刻会遗忘,会淡漠……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七章 缘定三生 农冰衣御风出了杏树林,出奇地她心里没有丝毫的畏惧,甚至全然忽略过楚望天摧枯拉朽的魔音狂啸,只不断浮现着卫惊蛰临别之际的面容。 她掠出云端,遥遥望见楚望天的身影,有若一尊不可一世的魔神,伫立在山梁之上,落日的余晖洒散在他飘扬飞舞的乱发上,双眼激射出骇人寒光。 楚望天看见农冰衣,停下啸音,扬声问道:“快说,那恶鬼去了哪里?” 农冰衣被天唱魔音震得头晕脚轻、两眼发花,好一阵子才稳住心神,道:“我正是要带你去找他。楚老魔,你敢不敢跟我走一遭?” 楚望天不语,似乎是在思索权衡农冰衣的提议。农冰衣远远站着,握剑的手心里紧张得冷汗涔涔,惟恐他又要突然暴起伤人。 忽地遥遥响起一声倨傲峻冷的嘿笑,道:“楚老魔,你在这里鬼哭狼嚎什么?” 农冰衣闻声望去,顿时惊喜交集,就见月色之下一对中年夫妇御剑而来。左首的中年男子一袭黑衣神情洒脱冷傲,身旁伴着的则是一位绝美的中年妇人。 楚望天呆呆注视来人,木讷问道:“你是谁,怎会认得老夫?” 黑衣男子漠然道:“你是真疯还是装呆,连苏某都不认得了?” 来人正是天陆仙林的顶尖高手,近百年来自已故魔教教主羽翼浓之后的魔道第一人,天一阁阁主苏芷玉之父苏真。他身旁的中年美妇不消多说,便是乃妻水轻盈,曾被公誉为南海天一阁历代以来第一嫡系传人。 偏生楚望天旧事尽忘,想了半天脑袋越来越疼,还是记不起对方的身分,讷讷道:“你姓苏?我该认得你,可我为何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农冰衣绝处逢生,心知苏真夫妇这一来,别说是一个楚望天,就算两个三个楚老魔,也再动不得自己半根头发,心情松爽道:“苏先生,水仙子,这老魔将我和小卫欺负得狠了,请你们赶紧将他赶跑!” 水轻盈和苏真都是闻着楚望天的啸音,方才从百里外赶来,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均不了然。但农冰衣与丁原等人交好,又是天陆神医农百草的惟一孙女,连目空一切的苏真亦要对她另眼相待。 哼了声,苏真道:“楚老魔,听清楚没有?农姑娘很不喜欢你在这里,还不快滚!” 楚望天人虽昏聩,好歹话还能听得懂,勃然翻脸道:“你先滚给我看看!”掌心赤光爆闪,一记溜火神掌虎虎生风直劈苏真面门。 两人原本相距足有十丈,可楚望天身形委实快得匪夷所思,一晃身溜火掌业已攻至苏真近前,激荡雄浑的掌风锐啸破空,散发出团团热浪。 苏真双手背在腰后,修长的身躯往左一闪,堪堪避过楚望天的掌风,不屑冷笑道:“也罢,苏某再陪你玩上几招!” 楚望天只这一个照面,即知自己遇到了罕见的强敌,铜炉魔气流转周身,掌力催发至十成,回切苏真肩膀,招式转换间如行云流水,毫无生硬凝滞之处,直比二十年前的身手更加炉火纯青。 苏真见状,心下由衷赞叹道:“这老魔人虽傻了,修为倒没废掉。” 他肩膀一沉,身躯往右急旋,如一束轻风般绕开楚望天铁掌,转到对方身侧。 楚望天眼睛瞧也不瞧一下,右掌沉肘护身,左手五指戟张,飞速锁向苏真咽喉。 苏真仍旧不出手招架,飞身疾退脱出楚望天爪势笼罩范围,“哧”地轻响,右肩的衣襟被老魔的指风划破一道寸许长的小口子。 农冰衣关切道:“苏先生,你别光顾着闪躲,赶紧还招啊!” 苏真不以为意地瞥了瞥肩膀上的衣缝,站定身形一声长笑道:“楚老魔,苏某念你愚钝痴呆,先让你三招。接下来咱们再各展绝学,一争短长!” 楚望天接连三招没伤着苏真,心中生怒,啸道:“你才痴呆!”纵身挥掌再次抢攻。 苏真巍然如山,有意试一试对手的功力,催促八成掌劲迎上楚望天。 “砰”一记轰响,楚望天身子摇了摇,硬是站在原地没动,反将苏真震退半步。 苏真脸上血光一闪而逝,雄心陡起道:“痛快,你也来接苏某一掌!”左掌毫无花巧地向楚望天胸口拍出,却将掌力暗自加到九成。 楚望天毫不畏惧,瞠目叫道:“有何不可?”溜火神掌直撄其锋。 “砰!”两人均自往后退出三步,各自钦佩对方的掌力了得。 楚望天略一转动铜炉魔气,大叫道:“再来,看看到底谁的拳头硬?”攥指成拳,呜地一声轰出。 苏真久已不和强敌交手,心中技痒早非一日两日,此刻斗得兴起,索性尽弃一身博大精深的诸般绝学,与楚望天以攻对攻,硬碰硬地斗在一处。 两人互不相让,眨眼就是三十余个回合,楚望天一改平日浑浑噩噩、老态龙钟的木讷模样,一招一式气势澎湃,犹如惊涛拍岸,将苏真的身形密不透风地包裹在内,令人眼花撩乱,几分不清哪一掌是实、哪一爪是虚? 农冰衣瞧得骇然叹服,心有余悸,暗道:“敢情先前老魔对着小卫并非使出全力,不然我和他眼下岂有命在?” 水轻盈负手旁观,看出农冰衣心绪紧张,含笑安慰道:“不要紧,楚老魔虽是厉害,可百招之后仍非拙夫的对手。” 农冰衣芳心稍定,但以她的眼力,自无法如水轻盈一般对战局洞澈入微、胸有成竹,只隐约看出苏真身法潇洒自如,招式收放莫测,在楚望天咄咄逼人的攻势中紧弛有度,丝毫不见局促被动,尽显魔道绝顶高手睥睨天下的卓越风采。 她看着看着,不由得心生折服,暗叹:“以苏真今日之修为,只怕当年的剑圣俞宽亦不过如此。也只有他和水仙子这样风华绝代的不世伉俪,方能培育出苏姐姐!” 一转念间,苏真与楚望天交手已逾五十招,两人短兵相接,指掌、袖风上俱都灌注了惊世骇俗的功力,哪怕一块金铁投了进去,也要顷刻化为齑粉。 楚望天似乎看出自己难以取胜,猛地口中发啸,以指代剑向苏真攻去。 苏真一蹙眉,使了个假身闪出三丈,反手掣出赤血魔剑抛给楚望天道:“接剑!” 楚望天不由自主抓住赤血魔剑,望着苏真道:“那你岂非赤手空拳?” 苏真指了指水轻盈负着的仙剑傲然道:“那儿还有一把,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迫得苏某拔出此剑!” 楚望天白眉一耸,恨道:“你敢瞧不起老夫?” 苏真洒然道:“哪那么多废话,看招!”大袖似飞云卷絮,拂向楚望天胸膛。 楚望天左手一掐剑诀,右手赤血魔剑铿然飞挑,直点苏真袖袂。 两人二度交手,楚望天仰仗赤血魔剑在手,渐渐占了一在线风,但欲要将苏真伤在剑下却也不能。 翻翻滚滚三、四十个回合一过,苏真熟悉了楚望天出手的套路,招式遽然一变,改以轻盈飘逸的“王指点将”,“嗤嗤”无形指力凌空纵横,又慢慢稳住阵脚,与楚老魔斗得难分难解。 楚望天见自己一剑在手,居然还赢不下手无寸铁的苏真,羞怒攻心,剑招越发紧迫险恶,招招出人意表、别具一功,看得苏真也暗自点头激赏。 奈何不论他如何戮力猛攻,苏真始终不紧不慢,紧守门户,王指点将时不时趁虚反击,逼得楚望天需得竭尽所能,方才一次次化险为夷。 渐渐地,楚望天呼吸开始紧促沉重,头顶水雾腾腾,显出后继乏力之象。毕竟他方才为迫出卫惊蛰和农冰衣,耗损真元施展天唱魔音,于功力折损不小。 此时若碰见的是寻常仙林高手也就罢了,偏巧他撞上的是修为早已臻至登峰造极之境的苏真。此消彼长下,不免相形见绌,剑光笼罩的范围亦迫不得已逐渐收缩。 苏真胜券在握,并不急于求成,任由楚望天发起最后的凶猛反扑,步步为营守住门户,冷冷道:“楚老魔,你功力不继,苏某胜之不武,趁早收手放你离去!” 可惜如今的楚望天早非当年那个奸险多变的楚老魔,满脑子只想一剑劈了苏真,浑不念及其它,闻言怒道:“放屁!” 他强自压榨丹田魔气,继续狂攻。 苏真一番好意却遭到恶骂,眸中精光一闪,心道:“也罢,不给这老家伙点苦头,谅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滚蛋!” 他心念一定,当即全力运转丹田魔气,指力隐有雷鸣,欺近至楚望天身前,与对手展开惊心动魄的近身对攻。 这一下近身过招,连水轻盈都险些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变化。 尽管明知丈夫的修为应在昏聩失神的楚望天之上,可高手相争瞬息万变,况且楚老魔手中尚多出一柄赤血魔剑,苏真若稍有不慎,难保不会血溅五步,她一颗心不觉提到了嗓子口。 突听场中“哧啦”一声脆响,两人身影乍然分开。楚望天手中空空如也,口中发出一记厉啸却渐转喑哑,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往西边的山峰后遁走。 苏真卓然飘立当场,目送楚望天的背影扬声道:“走好,不送!” “飕”一声红光闪烁,赤血魔剑自高空坠落,水轻盈玉指翩跹如花,凌空摄过,将魔剑归入剑鞘后,凝目打量苏真。 只见他面色微微发白,左肋衣衫尽裂,露出三道楚望天留下的殷红指痕,不由心疼道:“你也忒大意了,怎可与楚老魔意气用事?” 苏真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真气到处,肋部红痕徐徐转淡,说道:“没事,若非为了拿回赤血魔剑,这一抓也可省了。楚老魔捱了苏某一指,吃亏更大。” 农冰衣见楚望天负伤远遁,芳心大定,道:“水仙子,你们怎会来了百鱼山?” 水轻盈回答道:“我们也是静极思动,听闻万劫天君重出天陆的消息,便下了聚云峰暗中打探,未曾想在此遇见妳和楚老魔。” 农冰衣道:“苏先生,多年不见您的修为又见精进,连楚老魔这等厉害的角色也教你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脾气。” 苏真摇首道:“楚望天终究吃了神志不清的亏,一身修为远不如他二十年前全盛之时,否则苏某亦不敢托大。惊蛰呢,他是否受了重伤?” 农冰衣听他一语道破卫惊蛰未能出战的缘由,心中钦佩道:“他为了救我和楚老魔硬拼了两掌,经脉几乎断裂,一条手臂至今还用不上力气。” 苏真“哦”道:“走,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农冰衣应了,引着苏真夫妇回到谷内,轻车熟路进到杏树林中。 苏真刚在林里走出数步,忽地低咦道:“轻盈,妳有没有发现什么?” 水轻盈从容环顾四周,嫣然微笑道:“这林内不知被谁设下了阵法,多半用的是‘四时轮替’再辅以‘十二天干地支’之诀,似乎只想将访客拒之门外,并无伤人之意。看情形这阵势已有些年头无人主持,许多地方都露出了不该有的破绽。” 苏真笑道:“正是,我本有意破它一破,可此间主人既然早已离去,徒留一座面目全非的空阵,苏某即便将它破解,也了无意味。冰衣,还是妳在前引路,带我们去找惊蛰罢!” 农冰衣听得既惊且佩,更对苏真光明磊落的胸襟生出无限景仰,一面引着二人前往俞宽夫妇的故居,一面将来龙去脉简略说了。 三人穿过小屋,就见卫惊蛰仰面躺在坟前,已然人事不省。农冰衣惊道:“不好,他会不会被老魔的天唱魔音震出了内伤?” 水轻盈俯身搭住卫惊蛰脉搏,神情一松道:“不碍事,这孩子功底极为扎实,只是气血两亏,禁不住魔音催迫,又恃强运气冲脉,才昏迷了过去。” 农冰衣脸一红,晓得是关心则乱,不然以自己的眼力又何须水轻盈探脉解释? 苏真二话不说,盘膝坐到卫惊蛰身后,将他的身躯扶入怀中,左掌一抵背心大椎穴,近三甲子的精纯魔功浩浩荡荡汹涌而出,注入这青年的体内。 农冰衣过意不去,道:“苏先生,您刚和楚老魔激斗了一场,还是先歇息一会儿。” 苏真满不在乎,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替卫惊蛰运功疗伤,直到天色尽黑,方才住手。 卫惊蛰身躯猛地一颤,张口呛出一大滩深红色的瘀血,缓缓睁开双目。 苏真一笑起身道:“成了!”脸上疲态微露,显然为医治卫惊蛰毫无留手,全力施为。 农冰衣心里只是感激不已。 论及医术,她自问尽得农百草真传,绝不逊色于对方。但要像苏真那般纯以雄浑无伦的魔气帮卫惊蛰疏通经脉、消弭瘀积气血,却是远有不如。 卫惊蛰一醒过来,不仅看到农冰衣近在眼前,还有苏真夫妇亦飘立在旁,更觉察到丹田内一团暖洋洋的真气汩汩流转,精神大振远胜昏迷之前,立即明白是苏真出手相救,站起身拜谢道:“有劳苏老前辈!” 苏真一抬眼道:“你何须谢我?换作其它人,就算死在苏某面前,老夫也未必肯伸根手指头救他一救。这道理你可明白?” 卫惊蛰怔了怔,再深深一拜恳挚道:“晚辈明白,这便如当年苏老先辈仗义出手救下我丁师叔,是一个道理。” 苏真的唇角逸出一抹笑意,点点头道:“不错,老夫平生只欣赏一种人,也只讨厌一种人。至于后一种人,给老夫提鞋也不配!” 水轻盈浅笑道:“好啦,当着一个晚辈自吹自擂,你也不怕羞。” 农冰衣见卫惊蛰安然无恙,心情大佳,咯咯轻笑道:“好在我刚才亲眼目睹苏先生谈笑之间便将楚老魔打得头破血流,所以老爷子你怎么自夸自赞都不为过。” 她说着话,忽然觉察到卫惊蛰一双清澈的目光正悄然凝视在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地一颗心猛地一跳,垂下头去。 苏真扫过插落在俞宽衣冠冢前的那柄天穹神剑,也不伸手拔出,轻赞道:“好剑!” 卫惊蛰一醒,从农冰衣身上收回视线,把那卷薄绢递向苏真道:“这是剑圣俞宽在羽化飞天前亲笔所留,上面还有他自创的一套绝学。” 苏真接过,走马观花般拂视过开首的几行,接下来有关“我意七诀”的修炼心法则是看也不看,将薄绢合起还给卫惊蛰,道:“你和冰衣福缘匪浅,当善加珍惜。” 农冰衣幽幽道:“苏先生,你没见俞剑圣的遗言么?他是想将夫妻二人的心法绝学传承给后来的情侣。我和小卫一个姑姑,一个侄儿,如何能受衣钵?” 苏真不以为意地道:“只是辈分相隔,便不能结为爱侣了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二十年前丁原那小子不也色胆包天娶回了姬雪雁?如若不然,又何至于让玉儿空守南海,至今尚是云英待嫁之身?” 卫惊蛰与农冰衣的心头均自剧震,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向对方,视线甫一交错,又急忙各自避开。 这点小动作瞒得过旁人,却焉能躲得过曾经沧海的苏真锐眼? 他微一转念已猜到了七七八八,不仅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当机立断说道:“惊蛰,你若对冰衣有情,索性学你丁师叔娶她过门,管他什么世俗礼法,辈分名教,全当他是胡说八道、一滩狗屎!谁要敢对你说上半个不字,有我苏真替你们出头!” 农冰衣脸色通红,嗔道:“苏老爷子,你在说什么啊,我跟小卫哪可能……” 她起先半句说得颇为响亮干脆,可到得后来话音越来越轻,也不知到底是说的可能还是不可能。 苏真心中雪亮,微笑着传音入密,道:“农丫头,妳骂老夫不要紧,可不能欺骗老夫。二十余年前蓬莱仙会时,妳在三生石上看到的是谁?” 农冰衣手足无措地一跺脚,道:“水仙子,他欺负人!” 水轻盈浅浅含笑道:“冰衣,他对妳用传音入密说了什么,我可什么也没听见啊?” 农冰衣又窘又羞,急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苏真明白不可逗得太过火了,一拂衣袖,道:“轻盈,陪我到屋前转一圈。据说俞老头生前酷爱杯中之物,难保老夫今日不会有意外收获。” 两人笑语殷殷相偕离开菊园,却将农冰衣和卫惊蛰故意留了下来。 月色如水,洒照在两人的身上。 农冰衣芳心惴惴道:“苏真为何会晓得我当日在三生石上所见?我、我——” 两人有意无意维持多年的那层窗户纸,此际让苏真快人快语捅破了大半,要想相互继续假装毫不知情,已是断然不能。 卫惊蛰的心中同样亦是思绪万千,心潮迭荡。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包括感情在内,在起初发生的时候并无征兆,亦无从察觉。等到双方霍然醒觉的那一天,其实早已不知不觉走出了很长的路,以至于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他也不晓得自己是何时动情的,只记得小时候在恩师盛年严厉督促功课之余,这位常来翠霞山走动的农姑姑,便隔三差五地和自己漫山遍野地嬉戏玩闹,没有一点儿长辈的架子。 及至后来他已卓然成为声名远扬的翠霞派后起之秀,仍时不时会和农冰衣嬉闹,甚而并肩游历天陆,却始终未及遐思。 直到独尊谷遇险,两人被困石棺中,不得不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卫惊蛰才初次惊觉到,农冰衣首先是个需要呵护的美丽女子,其次方是自己的姑姑。 再后来农百草壮烈战死,临终托他照顾农冰衣,卫惊蛰亦毫不犹豫地答允了下来。从此每当他对着农冰衣心猿驿动之际,便会立刻告诫自己勿负农神医的重托,却不愿、也不敢去多想,为何他总有意无意寻找着各种理由,陪伴保护在农冰衣的身旁? 而今,他再也无法回避。想着农冰衣为了救他,毅然决然孤身迎战楚望天,置生死于度外;想着她临别时那印在额上,刻在心里的一吻黯然销魂……卫惊蛰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假如自己还要逃避、还要否认,非但苏真会看不起他,连自己也一样会看不起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用低缓的声音道:“农姑姑,等我伤势好转了一些,就帮妳从荷花池底取出那枚惊魂令,咱们一起修炼俞宽夫妇留下的心法绝学,完成两位前辈的生前遗愿,好不好?” 农冰衣心弦颤动,抬头望着卫惊蛰的脸庞说不出一句话。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闻弦歌而知雅意,慧心之中又如何会听不懂卫惊蛰的话外之意? 只此一言,却可以想见来日卫惊蛰需要承负多少的压力与荆棘,甚至会不得不放弃,他多年来用热血与性命博得的世人赞誉。 然而他的语气又是那样的平淡坚定,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只透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 她的眼睛忽然湿润了,一股莫名的温暖和久违的温柔感觉,洋溢在心扉深处,欲语还泣,最终化作轻轻一笑。 这时就听见苏真的声音从屋前传来:“冰衣、惊蛰,快来!” 农冰衣恍若梦醒,忙转首装着梳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悄悄将珠泪拭去,含笑轻轻道:“我猜,他们一定是找到好酒了。”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八章 我意七诀 苏真夫妇又在谷中逗留了数日,待卫惊蛰伤势渐好,方始离去。 而卫惊蛰、农冰衣两人九死一生、心意又得明,越发珍惜这段彼此独处的日子,反倒不急于立刻离谷。 卫惊蛰依照俞宽留书指点,从荷花池下取出惊魂令,还有一套炼化使用的心诀。 这“惊魂令”看上去像是一块并不起眼的乌黑色铁牌,约莫巴掌大小、下宽上窄,正反两面均镌刻有符咒图文,乃传自洪荒的上古至宝。 而卫惊蛰得自俞宽墓中的“天穹神剑”更是一柄旷世神兵,破罡削金如切腐竹,远胜于他先前折损的“任情仙剑”。 送走苏真夫妇的当日,卫惊蛰便开始潜心参悟剑圣俞宽所创的“我意七诀”。 所谓“我意”,俞宽在薄绢上开宗明义地解释道:“‘心中有意,剑上无招’,是为无敌之诀。” 因故,那七道心诀与其说是举世绝伦的剑招,还不如说是超凡入圣、继往开来的七式剑意心法,依此分作“离诀”、“聚诀”、“去诀”、“归诀”、“忘诀”、“虚诀”和“无意之诀”。 每一式心诀都配有玄奥莫测的文字说明,少则几百字,多逾数千字,一旁还画着若干匪夷所思的图形,有山水有人物,篇幅却次第减少。到最后一幅“无意之诀”时仅剩下漆黑的一团墨迹,四周却大片大片的留白。 如果是别人乍见此等秘籍法门,多半会看得云里雾里了无头绪。好在卫惊蛰自幼在紫竹轩门下修炼,乃师盛年秉承老道士淡言真人在世时的授徒之法,素不注重按部就班的死传硬学,而是讲求心悟,忌讳亦步亦趋地模仿照搬。 因此卫惊蛰从六岁时,就熟谙“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道理,于翠霞派诸般绝学,多是凭借自己的悟性与毅力自行揣摩修炼,而绝不照走前人,甚而是恩师之路。 这一来,冥冥之中暗合俞宽传功授法之意,较之一般人无形里不知少走多少弯路。 饶是这般,卫惊蛰对着这些全无章法可循的心诀,仍是一连苦悟数日,不见进展。 这一日他参悟“离诀”,折腾得头昏脑胀不得要领,被农冰衣硬拉到荷花池边散心。 农冰衣拾起几颗小石子,漫不经心地往池里抛去,安慰道:“小卫,你也别太心急。大凡举世无双的心法绝学,必有深奥过人之处,岂是三五天就能悟通彻的?倘若如此,这心诀多半就一钱不值了。” 卫惊蛰摇头道:“这道理我自然明白,可几天来总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已经触摸到了离诀暗藏的真意,但欲待仔细参悟时,偏又没了头绪。如果过了明天还无法有所突破,咱们不妨离谷他去。毕竟我伤势好了七七八八,也不能总待在这儿。” 农冰衣闻言生出不舍,默然无语地将手中剩余的小石子“哗”地抛入池中。 几圈涟漪在水面上徐徐散开,卫惊蛰蓦地如遭雷击怔怔盯着碧波出神,好像这小石子不仅落在了荷花池里,同时也溅落在他的心中。 他遽然站起,目光依旧须臾不离地注视着水面,脸上渐渐露出欣喜之色,喃喃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农冰衣用胳膊肘捅了捅卫惊蛰肋下,惊奇道:“喂,你懂了什么?” 卫惊蛰指着尚未散尽的涟漪,道:“妳看这水聚散无常,离合不定,岂非是人生的一大写照?所谓‘我意七诀’,归根结底便是七式心境之诀。无形无招,惟悟于心。 “所以俞剑圣特意在心诀旁配上相应画面,譬如离诀旁的几幅图卷,无不是在暗喻别离之伤,相思之苦。只有领略到这等心境,方能寻到心诀真谛!” 农冰衣娇笑道:“这么说来,你还得好好感谢我丢的那几颗小石头。” 当下卫惊蛰回到小厅内取出薄绢,对照着图文重新参悟“离诀”精髓。 这一次心意合上书卷上暗蕴的意境,不出其然地水到渠成,完全融入到心诀之中,浑然忘却身外之事。 此后数日卫惊蛰心无旁骛全力修炼“我意七诀”。可不久他便发现,虽然自己已逐渐领悟到“离诀”精髓,但真要施展时仍旧稍嫌生涩凝滞,反倒是稍后参悟的“聚诀”运用起来甚是得心应手,挥洒自如。 他略加思索,便即醒悟到这套“我意七诀”的主旨无疑在于心意合一。自己和农冰衣劫后余生、两情相契,正是心绪舒畅甜蜜之际,又如何能真切体味到别离之苦,分手之恸?如此一来这式“离诀”的威力未免大打折扣。 相形之下,他对“聚诀”、“归诀”的参悟却变得异常顺畅,这自是心境使然,非人力可以强求。 好在卫惊蛰生性豁达,晓得自己眼下的心境委实不适合强修“离诀”、“去诀”这般必须以悲苦凄凉心态相应的法门,故而仅将薄绢上的相关图文牢记于心,并不恃强参悟。 这日晚间两人闲聊了一阵,便在静室中各自用功。 卫惊蛰进展甚快,已开始修炼“忘诀”的精义。依照剑圣俞宽在薄绢上的提点,欲要完全领会“忘诀”真髓,将其威力在实战中尽数发挥,参悟者最好已然臻至忘情之境,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卫惊蛰经多年苦修,早已突破坐照之境,距离忘情境界亦不过咫尺之遥。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修仙之士穷毕生之力,也未能勘破这“忘情”一关,一如当年威震正魔两道的天陆九妖,亦不过仅有寥寥数人能够最终晋升上忘情之境,而最后臻至大乘境界的只红袍老妖一人而已。 卫惊蛰一面翻看“忘诀”心法,一面体悟字里行间蕴含的深奥玄机,自知修为尚有欠缺,也不急于求成。 那边农冰衣对仙心修炼的兴趣,远不如医术来得浓烈,安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左顾右盼起来,只是不愿打扰了卫惊蛰的静修,才硬忍着没发出声音。 不觉一轮弯月悄然爬上屋外的树梢,杏树林内一片恬静清幽,偶有阵阵夜风吹动窗纸,发出“簌簌”地微响。 忽然一记雄浑高亢的啸音不速而至,转瞬打破了屋里的静谧。 农冰衣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杏树林上空,低呼道:“楚望天!” 卫惊蛰合起薄绢,神情镇静地走到窗前道:“不错,是楚老魔去而复返了。” 农冰衣走到他身边,竭力平复心绪道:“他怎么又回来了?早知如此,那天便该请苏真将这老魔留下。” 卫惊蛰苦笑道:“他不是正常人,偏偏误打误撞又把咱们逮个正着。” 农冰衣蹙眉担忧道:“听这老魔的啸声,他的伤势已然复原。苏真和水仙子此刻应在万里之外,再帮不到咱们。” 话音未落楚望天的啸声一顿,化作“天唱魔音”汹涌澎湃迫面而来。 农冰衣紧张道:“老魔又开始发狂了,咱们该怎么办?” 卫惊蛰心知自己的伤势虽说已好了十之七八,可要凭借几式尚未完全领悟的“我意七诀”与楚望天正面交锋,即使有农冰衣从旁襄助也绝无胜机。 两人如若贸然出谷迎敌,就等于是白白送死。可待在这里一任楚老魔用天唱魔音狂轰乱炸,又无异于坐以待毙,着实有些进退维谷。 蓦地他心念一动,拉着农冰衣回到蒲团前盘腿坐下道:“农姑姑,妳还记得我们被困在情冢石棺内的事么?” 农冰衣浅嗔薄怒道:“我当然记得,这要命的当口你提这做什么?” 卫惊蛰微微一笑,拽着农冰衣在自己对面落坐道:“那时为了给我疗伤,咱们在石棺中运用‘周而复始’心诀将彼此的真气连为一体,同心协力终度难关。今日我们不妨再来一次,和楚老魔的天唱魔音斗上一斗!” 农冰衣眼睛一亮,旋即忧心忡忡道:“就算咱们两个的功力合在一起,也远不是楚老魔的对手,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卫惊蛰坚定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天唱魔音极耗真元,楚老魔也未必能够持久,况且又有天穹神剑和惊魂令两大仙器庇护,总好过出谷和他蛮干。” 说着话楚望天的天唱魔音渐转强劲霸道,一记记似滚雷般在两人耳畔炸响,桌上的杯盏器皿禁不住轻轻跳动颤栗,连屋子都在吱呀作响。 卫惊蛰恍若不觉,存念去思、抱元守一,向着农冰衣微微笑了笑,缓缓合上双目,丹田内翠微真气汩汩流转,身上焕出一蓬淡淡柔和青光,进入忘我之境。 农冰衣见状亦勉力凝定心神,运功调息,试图将肆虐呼啸的天唱魔音屏除在灵台之外。 须臾之后,两人双手相握,彼此的真气依照“周而复始”的心诀法门,潺潺流淌,在他们的体内水乳交融循环往复。 农冰衣登时心神一清,身外的天唱魔音听上去也不似先前那般震耳欲聋,感受着自己与卫惊蛰同枝连气、相濡以沫的奇妙境地,唇角不经意露出一丝温馨微笑。 大约一盏茶后,楚望天的天唱魔音攀升至巅峰,一波波啸音犹如惊涛骇浪宣泄进屋中。假如不是老魔并不确定两人所在的具体位置,索性恃强斗狠将天唱魔音覆盖整座山谷,卫惊蛰与农冰衣的处境不啻还要凶险十分。 纵是这样,农冰衣毕竟修为偏弱,仙心修为远不如卫惊蛰那般坚凝稳固、如盘石如山岳,时间稍久,啸音中充斥的强大魔意慢慢侵入到她灵台之中,双颊变得一片彤红,呼吸亦急促起来。 卫惊蛰察觉到农冰衣体内的变化,忙调动真气助她固守心脉,自身的防御不免相形见绌,被楚望天一浪高过一浪的魔音不断冲击灵台,形势岌岌可危。 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好似经年累月般漫长难熬。两人的头顶升起冉冉水汽,身躯亦不由自主地随着魔音的韵律发出颤抖。 然而楚望天的天唱魔音不仅没有衰竭之势,反而变本加厉越发犀利狂暴,一时天地间处处激荡着可怖的啸声,宛若恶魔发自地狱的狂嚎。 生死一线之际,“铿铿”镝鸣,卫惊蛰背后负着的天穹神剑与农冰衣袖里藏着的惊魂令双双振声腾空,飞旋至两人的头顶。 一青一乌两团恢宏绚丽的光芒如瀑洒落,将二人包容笼罩,形成一座透明的光罩。 孕育着万载天地菁华的仙气灵韵,像温润的泉水般环拥二人,汩汩绵绵渗入他们的经脉之中。更奇妙的是,两人的灵台无比清晰地各自感应到神剑仙令的曼妙灵性,彷佛与它们合二为一更无分彼此。 借着“周而复始”的神奇力量,两人一剑一令浑然一体,将各自的身心彻底开放,赫然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坚实壁垒。 卫惊蛰与农冰衣的压力骤减,灵台上压抑多时的巨石土崩瓦解,恢复清明。 可能俞宽、倪妤夫妇亦料想不到,他们留下的天穹神剑和惊魂令在沉寂数百年后,甫一出世便救了一对青年爱侣的性命,将魔道顶尖高手的暴戾魔音化于无形。 就在一次次对抗天唱魔音的过程里,两人的仙心不断成长壮大,从神剑、仙令中传递来的苍茫仙韵,浩荡灵气,犹如甘泉玉露不停滋润着他们的身心。 渐渐地,两人对身外肆虐咆哮的魔音充耳不闻,满心恬静喜悦地沉浸在相扶相持,比翼虚空的奇妙境界中,彷佛彼此携手已有几千年。 不知何时魔音渐歇,屋中恢复了平静。天穹神剑与惊魂令徐徐下降,光芒收敛,悄然归还剑鞘、袖袂。 卫惊蛰长吐一口浊气收功睁眼,只觉浑身精疲力竭,衣衫被汗水湿透几重。 他的骨头像是散了架般,脑袋里兀自“嗡嗡”震晃不休,眼前的景物飘浮旋转了老半天才慢慢变得清晰,同时也看到了农冰衣憔悴而满是笑意的娇颜。 他的嘴角亦逸出一抹宽慰喜悦的笑容,低声道:“终于过去了,但愿楚老魔就此收手,别再打扰咱们。” 农冰衣苍白的脸上缓缓重现血色,声音尤有些虚弱道:“管他呢,咱们只当他是疯狗狂吠。” 卫惊蛰油然一笑,这才发觉自己还紧紧握着农冰衣的一双玉手没有松开。那柔弱无骨的美妙感觉直令人沉醉,教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抚摸。 农冰衣玉颊飞红,眼睛里闪烁着羞喜的光芒,却很快佯装一本正经的模样绷紧俏脸道:“你敢对姑姑非礼?” 那娇俏的神态,动人的声音直将卫惊蛰的心也融化。他顿时热血贲张,心神一阵恍惚之中伸手猛一用力,但听“嘤咛”低吟,一团柔软而火热的娇躯已倒入怀中,如梦如幻,恍似天上人间。 待卫惊蛰醒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正重重吻在农冰衣温润香甜的樱桃小口之上。 农冰衣颊如火烧,紧紧闭起一双明眸,明明对这小子得寸进尺的进犯又窘又怒,可双手还是不听话地牢牢环抱住卫惊蛰的虎腰,将彼此的身体毫无间隙的紧贴在一起,感受着爱侣的热力与激情。 这些日子尽管彼此心意已明,两人依旧相持以礼,未逾越雷池一步,连牵牵手都是极其少有。 但在成功抵抗住楚望天天唱魔音的侵袭后,蕴藏在两人心底的滚烫熔浆终于突如其来、而又不可抑制地迸发。 光阴停了,夜睡着了,连风也变得温柔。月亮从窗外探着头,化作一道弯弯的圆弧,微笑着注视这对逾越世俗礼仪的青年情侣。 在他们的身前,注定将有更多的风暴磨难,但又有谁会怀疑当他们毫无保留地奉献彼此后,还能有怎样的藩篱能阻挡住两人的爱恋? 久久、久久……唇分,一阵销魂蚀骨的幸福滋味荡漾在他们的心头,谁也不愿开口,甚至是轻轻的动一下身子,默默享受品味着这世间最浓烈、也最珍贵的情感缠绵,默默感激着上苍慷慨的恩赐。 其后二十余日,两人白天打坐修炼,参悟俞宽夫妇所授的神功,入夜便连手抵御楚望天的天唱魔音。 阴差阳错里,楚望天就此稀里胡涂成了卫惊蛰与农冰衣得天独厚的陪练,两人的修为一日日突飞猛进,对仙心的体悟亦与日俱增。 这一晚大雨滂沱,楚望天照例在山谷上大发淫威,引啸狂嚎。 卫惊蛰福至心灵,竟于天人感应中一举祭出元神,跨破“忘情”之境。 后一日,农冰衣亦否极泰来,凭借从“周而复始”心诀中所得的卫惊蛰助力,安然度过土劫,有惊无险地晋入“通幽”境界。 再数日,卫惊蛰彻悟“忘诀”,由此傲然跻身天陆仙林翘楚高手之列。而农冰衣对惊魂令的参悟,亦颇有小成。 当晚两人又度过楚望天一轮天唱魔音狂轰后,略作商议决定出谷迎战,凭借我意七诀与惊魂令和老魔周旋一番,设法摆脱楚望天附骨之蛆般的纠缠。 于是翌日整个白天农、卫二人养精蓄锐,全力准备当晚的恶战。 好不容易等到夜色降临,两人祭拜过俞宽夫妇的坟冢,将小屋打扫干净,携手御风出谷,直上山梁。 楚望天果然还站在山梁之上,好像这一个月来他就压根没挪过窝。 两人在楚望天面前停住身形,农冰衣讥诮道:“楚老魔,这么多日子你整晚在这儿鬼嚎,累也不累?” 楚望天不答,眼睛紧盯着卫惊蛰,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寒光,嗓音低沉而含糊不清地说道:“该了结了,该了结了——” 突地话音戛然而止,楚望天身形毫无征兆地欺近到卫惊蛰右侧,一掌拍向他肩头,迫使对方无法拔剑。 卫惊蛰早领教过楚望天不宣而战、暴起伤人的手段,眼见楚老魔身影稍一晃动,瞬即错步退身,心念动处天穹神剑“叮”地激越鸣响,脱鞘弹出。 他这一退料敌机先,堪堪避过楚望天的溜火神掌,扬手摄过天穹神剑顺势一招“掷地有声”,往楚老魔眉心劈斩。 楚望天大袖灌注铜炉魔气,“呼”地荡向天穹神剑。卫惊蛰手腕微微上挑,“啵”地脆响剑锋势如破竹,生生刺穿袖袂。 楚望天浑没料到对方手中的神剑,居然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威力,急忙沉肘变招。 卫惊蛰剑锋走偏,只差一线便可划破楚望天的脉门。他暗叫一声可惜,步罡踏斗绕至对方身侧,天穹神剑一式“破甲沉戈”直取楚老魔左肋。 楚望天一着不慎,教卫惊蛰凭借天穹神剑的无俦锋芒打得措手不及,惊怒之下鼓气长啸,却不敢再用肉掌直撄其锋,施展出悟自捏泥人的精妙手法,五指微屈,反扣仙剑。 卫惊蛰不假思索化“破甲”为“沉戈”,仙剑光芒吞吐,猛切楚望天探出的左腕。 楚望天双指弹出,“叮”地激偏天穹神剑,侧身挥掌攻向卫惊蛰胸口。 卫惊蛰毫无畏惧,吐气扬声左掌一式“流光映霞掌”中的“杜鹃啼血”拍出。 “砰!” 两股强劲雄浑的掌劲迎头激撞,卫惊蛰低哼飞退,藉以卸去余劲。 楚望天被震得手腕发麻,微微一怔也不去多想“恶鬼”修为突进的缘由,他胸口魔气一转,不给卫惊蛰喘息之机,立刻飘身追上举掌猛攻。 楚望天这一动真格,卫惊蛰形势登见吃紧。亏得楚老魔对天穹神剑多少心存忌惮,不敢过分逼迫,才令得他勉强维持住不胜不败之局。 两人招式均快,一晃眼便是二十多个照面。楚望天体内的魔气流转的越加旺盛迅猛,每一掌都崩山碎岳、重逾万钧,渐渐在气势上压制住卫惊蛰。 卫惊蛰不慌不忙,忽地一剑斜斜刺向楚望天右胸,既非翠霞派的剑招亦非天照九剑中的绝学,瞧得楚老魔微一愣神,右手屈指弹出。 孰料卫惊蛰手腕灵巧无比地在方寸之间轻盈一转,三尺剑锋倏地划出一道光圈,将楚望天的整只右手隐隐笼罩在内。 楚望天凛然一惊,急忙缩手退身。“唰”地一溜青光掠空,若非他见机极快,一只右手便要教天穹神剑绞成肉泥。 卫惊蛰心晋“聚诀”之境,天穹神剑犹如鬼斧神工,剑意连绵不绝,一招一式好似从灵台中汩汩涌出的清泉,心念所至随意挥洒,剑招圆润细密,像一条条交织缠绵的丝线,将楚望天的身影牢牢缠缚在当中。 楚望天连声怒吼,不断催动掌力试图冲破剑光笼罩。可卫惊蛰的剑意犹如浮云流水,飘逸空灵,将“聚”字真义发挥得淋漓尽致,始终不给对方恃强硬撼的机会。 楚望天一掌掌打出,就像击落在一汪碧潭中,水波乍分即合,乍合即分。 每交手一招,卫惊蛰对“聚诀”的精髓便多体悟一分,到后来兴之所至,天穹神剑从心所欲,诸如碧澜三十六式、天照九剑信手拈来,无不可融入聚诀,剑意相得益彰。 这一番以弱制强,直斗得精采纷呈、别开生面,却苦了数百年后第一个对上“我意七诀”的楚老魔,在卫惊蛰水银泄地般的剑势攻击下,一时间竟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九章 引火烧身 四十个回合一过,楚望天终于略略适应了卫惊蛰变幻莫测的剑式,慢慢稳住阵脚,施展出忘情八法的旷世绝学,斗得旗鼓相当。 卫惊蛰心下钦佩道:“我仰仗天穹神剑无双锋芒,再以俞宽剑圣的不世奇学‘我意七诀’杀了个猝不及防,楚老魔赤手空拳、失魂落魄之下,居然还能有守有攻,打了个平分秋色,实是名不虚传。若非我已突破忘情之境,此刻更不是他的对手。” 当下他剑意一变,化为“归诀”,一招招欲去还留,倏忽往来,剑势也转为迅捷内敛,招式往往只发三分便即回转,令得剑上余韵袅袅,后势却是惊人。 楚望天不识剑路,短短十来个照面里险些吃了两次大亏,心头渐生焦灼。 他若神志清明,乍遇此等闻所未闻的精妙剑诀,势必会改弦易辙、紧守门户,以求看清对方剑路,再寻找破绽后发制人。 奈何此际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尽快将面前的这个恶鬼剥皮抽筋、撕成碎片,哪里还沉得下心静观其变? 蓦然间他一声厉啸拔身而起,双袖在胸前一拢,全速催动丹田真元,一对肉掌上赤光腾腾“嗤嗤”有声,再一记怒喝齐齐推出。 “呼——”沛然莫御的罡风卷裹起滔滔热浪,如泰山压顶轰向卫惊蛰。 掌风未至,卫惊蛰的身躯已被迫得摇晃不定,暗自心惊道:“不好,楚老魔狂性大发,居然动用真元要与我硬拼!” 他心念闪处,剑势化为“忘诀”,身形渊渟岳峙,天穹神剑光芒暴涨振声颤鸣,却又瞬即内敛鸦雀无声,迎着当头轰落的绝强掌力飞纵而起,一如在惊涛骇浪里自在遨游的蛟龙,剎那间幻化出一道道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青色光影,循着完美无瑕的轨迹将迫来的掌风抽丝剥茧,分而化之。 楚望天面色狰厉,宛若暴怒的雷神高高在上,双掌不停轰落。 卫惊蛰的身影仿似颠簸挣扎在暴风骤雨里的一叶扁舟,几乎完全被滔天的浪潮吞没,可那一束束忽起忽没的青色剑光,却始终执着地彰显他的存在。 农冰衣芳心揪紧,明知自己的修为无济于事,甚至连楚老魔的衣角都难以触及,可又焉能眼睁睁看着卫惊蛰孤身奋战、命悬一线? 她一咬贝齿,掣出惊魂令横执在手,奋尽全力掩袭向楚望天背心。 楚望天听到身后风动,双手掌势不停,返身飞腿揣向农冰衣心口。 农冰衣运劲招架,“砰”地闷响娇躯被斜斜震飞,右臂经脉痛如刀绞,已使不上劲道。 卫惊蛰却由此缓过一口气来,更生恐农冰衣为救自己,奋不顾身下,伤在楚老魔的掌下,当下振作精神转守为攻,迎着漫天罡风,合身一剑飞射楚望天面门。 楚望天不退反进,双掌猛地一拍将天穹神剑牢牢夹在掌心,铜炉魔气排山倒海般涌向卫惊蛰的体内。 卫惊蛰咬牙硬挺,一边藉助天穹神剑的奇异灵力消解楚老魔的掌力,一边将翠微真气源源不断注入左掌,准备与楚望天誓死一搏。 突听农冰衣的声音脆生生地叫道:“楚望天,你看这是什么?” 楚望天愣了愣,不由自主用眼角余光往农冰衣瞧去。陡然间农冰衣手中的惊魂令乌光大盛,爆射出一束刺眼光芒。那仙令表面的符咒图纹好似瞬即鲜活,焕放出璀璨的金光,形成数以百计的光符异象。 “轰——” 乌黑夺目的光束裹挟无数迭荡闪烁的金色光符,扑面照向楚望天面门。 楚望天毫无防备,怪叫一声松开天穹神剑翻身飘飞出数丈,眼睛里竟闪烁吞吐着那点点金符,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他的眉宇间露出痛楚之色,双手抱头狠狠摇晃,口中发出骇人的怒吼。 农冰衣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手中惊魂令的光芒难以为继,迅即黯灭。 卫惊蛰顾不得疲惫,掠身赶到她的身前,横剑仰望楚望天,微微喘息道:“幸好妳还记得用惊魂令。” 农冰衣紧盯着楚望天,心惊道:“这老魔会不会疯得越来越厉害?” 卫惊蛰摇头道:“管不得那许多了,趁他没回过神来,咱们快走!” 猛然就听楚望天的吼声一停,双手缓缓从头上放下,眼睛里的金色光芒亦黯淡隐没,整个人却像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炼狱煎熬,头顶水雾直冒,凶狠地盯着两人不放。 他呼呼喘气,须臾,忽然沙哑道:“你不是恶鬼,你是卫惊蛰!” 卫惊蛰、农冰衣齐齐一愣,惊诧道:“难不成这老魔被惊魂令一照,竟变得清醒起来?” 卫惊蛰不敢大意,外松内紧,暗中戒备,一旦见机不妙便可御剑携起农冰衣飞遁,能逃多远就算多远,总好过傻呆呆地束手待毙。 他凝视楚望天,试探问道:“楚老宫主,你认得我是谁了?” 楚望天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讷讷道:“你跟我在一个屋睡过觉,还陪我看过月亮,后来……后来——” 他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喃喃道:“后来好像是恶鬼来了,好多的恶鬼冲进院子里要杀我。” 卫惊蛰与农冰衣互视一眼,心道:“看来这老魔神志纵有复苏,也极为有限。” 楚望天却好似是从一场梦中刚刚醒来,茫然环顾四周道:“这是哪里?” 农冰衣道:“你真不知道么,咱们还在百鱼山中。” 楚望天“哦”了声,点点头又摇摇头,蓦地面色一悲道:“我要回家——” 农冰衣吃不准这老魔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故意问道:“你家在哪儿?” 楚望天道:“是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有一座小院子。我捏了许多泥人,你们想不想看?” 农冰衣望向卫惊蛰,神情里似乎在说:“这事由你作主吧!” 卫惊蛰会意地颔首,温言道:“楚老宫主,我们送你回家好不好?” 楚望天脸色一喜,道:“你们晓得我家住在哪儿?” 卫惊蛰点了点头,回答道:“知道,咱们这就送你回去。” 这回,农冰衣自不放心让卫惊蛰孤身一人护送楚望天回返忘情宫,当下两人在前引路,领着楚望天向西御剑而去。 临行之时,农冰衣忍不住又回头往山梁下迭荡起伏的云涛深处瞧了眼,低声道:“小卫,记得你说过的话,将来可要陪着我再回谷里住上三五年。” 卫惊蛰微笑道:“我怎会忘记?就算陪妳在谷中住上一辈子,我也愿意。” 农冰衣且喜且羞地向他一瞥,御起慧心短剑道:“走罢,送这老魔回家!” 三人御剑西行一路无话,抵达忘情宫时恰好遇见叶无青敉平内乱,夺回大权的一幕,也由此与小蛋在不经意中重逢。 一番畅谈,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农冰衣坐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笑吟吟道:“小蛋,我还没恭喜你做了忘情宫的少主呢!” 小蛋摇摇头,看了看厅外,低声道:“我不想当、也当不了,等过几天禀明师父,我还下山去找罗姑娘。” 农冰衣不以为然道:“如今叶无青只剩下你一个嫡传弟子了,你想不干,只怕他也不肯答应。” 小蛋沉默了会儿,缓缓道:“他会答应的。” 卫惊蛰道:“倘若真能这样,那是再好不过。我可不希望两年后杀上忘情宫时,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就是你。” 小蛋心一沉,随即淡淡一笑道:“不会,无论何时,我都绝不会对朋友出剑。” 一直默不作声的尹雪瑶冷然道:“不要太天真了,忘情宫和翠霞派水火不容,连我这个外人都明白。一旦开战,你们两个各为其主,想保全这份兄弟之情,太难!怕只怕你们都要身不由己。除非,是你退出忘情宫,又或是他离开翠霞山。” 厅中陷入一阵凝重的沉寂,许久后卫惊蛰徐徐开口道:“小蛋,你想帮他到几时?” 尽管他没有明言,小蛋依旧清楚卫惊蛰所指之人,无疑便是自己的师尊叶无青。他沉思着回答道:“他毕竟是我师父。” 农冰衣强自展颜道:“好啦,这仗不是还要再等一年多才打得起来吗?现在想是不是太早?说不定到时候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甚至连一场血战都免了。” 霸下也打不起精神,垂头丧气地咕哝道:“但愿如此,不然连我都为难。” 卫惊蛰喝下最后一口残酒,望了望天色起身道:“小蛋,我们要告辞了。” 小蛋站起身来道:“我送你们出宫。” 四个人缓步行出寞园,清晨的街面上几乎已看不到昨晚大战的痕迹,只是空气中仍弥漫着一丝紧张与压抑。 小蛋将两人一直送到忘情苑外,卫惊蛰驻步道:“小蛋,就送到这里吧。无论何时你到翠霞山来,我都欢迎。” 农冰衣也向着尹雪瑶告别道:“尹仙子,下次有机会咱们定要好生切磋一番。” 尹雪瑶不以为意道:“我练的是杀人的毒技,妳学的是救人的医术,不必比了。” 农冰衣一怔,道:“别误会,我是诚心想向妳讨教,希望能多加了解各种药物的毒性,炼制出更好的解药来。” 尹雪瑶不置可否地笑笑道:“再说吧,妳倒不必担心有朝一日我会毒倒卫公子。” 农冰衣俏脸微红,饶是她平日伶牙俐齿,此刻亦欲振乏辞。惟有小蛋木知木觉,抱拳道:“卫大哥,农姑姑,后会有期!” 卫惊蛰猛用力抱了抱小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放心,绝不会有咱们拔剑相向的一天。好兄弟,保重!” 小蛋的眼眶热了,胸中生出浓烈的离愁别绪。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两人交往见面的机会委实不多,但彼此间的惺惺相惜,又何须以日子的短长来衡量? 他注视着卫惊蛰真挚坚毅的面庞,心中默默道:“假如真有那天,我宁可死,也绝不向卫大哥和盛大叔出剑!” 直至卫惊蛰和农冰衣的身影远在天际已看不清楚,小蛋方才回转寞园。 后头几天,整座忘情宫里的人都在奔波忙碌处理善后,惟独小蛋除了一早前往克己轩向叶无青请安外,便闭门不出,无意于搀和其中。 那晚他心血来潮,独自一人悄然前往朱雀园,这才发现当年楚儿居住的府邸,而今已改头换面成了欧阳霓的府宅。 他在门外默立片刻,似在缅怀过去与楚儿一齐在后花园中修炼惊鸿鞭法的从容岁月,而后在门口护卫惊觉前索然离去。 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眼下谁不晓得他已是叶无青当众钦定的衣钵传人、未来的忘情宫宫主?每日从一清早起,各色人等便踏破寞园的门坎,令得门庭若市,较之昔日的冷清恍若隔世。 不过这些访客亦时不时会带来宫内宫外的各种消息,譬如欧阳霓和姜赫升任长老;童峥长驻忘情苑不去;正道各派侦骑仍在到处追查万劫天君和罗羽杉的下落……诸如此类的讯息,小蛋足不出户,亦可很快获悉。 欧阳霓现今俨然成为叶无青的左膀右臂,忘情宫内的又一新贵,专事处理西域各派的事务,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午后小蛋刚打算陪尹雪瑶往后山采药,有人来报欧阳霓登门求见。 尹雪瑶不悦哼道:“这丫头总算想起你了,却偏偏选这工夫来凑热闹。” 小蛋满不在乎笑了笑道:“幸亏有她在,师父才没来麻烦我。这些天欧阳姑娘也给累坏了,难得能抽出空来。” 说着话时,有侍从将欧阳霓引入书斋,尹雪瑶不耐陪两人虚耗,自顾自带着霸下往后山去了。 阿紫奉上茶点退出屋子,欧阳霓道:“小蛋,你不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吧?” 小蛋道:“怎么会?妳那么忙,理当是我登门探望才对。” 欧阳霓嫣然一笑,道:“真想求义父另请高明,不然再这么撑下去,没几个月我就得变成面目可憎的黄脸婆了。到那时恐怕连你都没兴趣看我一眼。” 小蛋道:“哪会,妳那么能干、又深得我师父器重,岂可轻易就打退堂鼓?” 欧阳霓神色转黯,幽幽叹息道:“你不明白,女人能干未必是好事。” 小蛋安慰道:“至少有妳在,我清闲了许多,没给师父抓了壮丁。” 欧阳霓笑道:“原来你就想偷懒?其实大家都知道,义父最看重的人还是你。况且就算他不立你为少宫主,百年后那些五大派的掌门也会心甘情愿地奉你为尊。” 小蛋摇摇头没有回答。 说来也怪,自从北海归来后,尤其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不觉中与欧阳霓疏远了许多,即使在两人面对面独处的时候,彷佛也在中间横亘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让他觉得对面的少女与自己正在渐行渐远。 书斋里安静了一会儿,欧阳霓悠悠开口道:“小蛋,你是否晓得我还在埋怨你?” 小蛋怔了怔,就听她继续道:“那天你为何只派了鬼锋来传口信,便跟着丁原、罗姑娘他们回了天陆?难道我在你心目里,是可有可无么?” 以欧阳霓素来表现出的矜持内向,这样的话语不啻是在向他剖心沥胆。小蛋正百无聊赖地端着杯盏低头喝茶,闻听此言,险些被一口热水呛住喉咙。 欧阳霓见状,莞尔笑道:“干嘛吓成这样?难道我就不能和你开个玩笑,顺手报复一下么?当日对着雪流道人那般厉害的魔头也没见你这样。好啦,我不捉弄你了,不然一状告到义父那儿,吃亏的还是我。” 小蛋无从分辨欧阳霓的话哪句是戏言,哪句又是发自肺腑? 他定了定神放下杯盏,苦笑道:“我当时是担心妳伤势未愈,强撑着要陪我回转天陆对身体不好,所以才托鬼锋先生传信,好让妳静心休养。” 欧阳霓且喜且嗔地白了他一眼道:“几个月不见,你也学会花言巧语口不对心了。” 小蛋摇头道:“这是真心话,我不会骗妳。” 欧阳霓的玉容之上闪过一抹笑意,随即肃容道:“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小蛋听她说得郑重,奇道:“妳有什么事需要和我商量?” 欧阳霓道:“义父派了那么多差事,偏偏我手下没几个得力的帮手。刚从明驼堡调来几个,可我嫌他们都没经过太多历练,难以独当一面。我想将冯彦海他们几个从北海请回来帮忙,所以先来求你这位北海门门主的准许。” 小蛋心下颇不愿让冯彦海等人,也卷入到忘情宫的是是非非中,但瞧着欧阳霓满面期待之色,软语相求一时也难以拒绝。 想了想,他道:“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吧,我没有意见。” 欧阳霓喜道:“这就好,我就怕你不肯答应呢!” 小蛋道:“说起来他们都是我的叔伯长辈,如果真要加入忘情宫,希望妳多加照料。” 欧阳霓爽快道:“那是自然,少宫主的话,谁敢不听?再说,他们也都是我的尊长,我定当礼敬有加,绝不教人难为他们。” 小蛋点点头,道:“那我就先谢过了。” 欧阳霓笑道:“你何须跟我客套?说起来还是你帮了我的大忙。其实我今天溜到寞园找你来,也是为了避祸。你不介意我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 小蛋疑惑道:“避祸?” 欧阳霓点头道:“是啊,今日下午义父就要秘密处置那些叛党和他们的亲朋。我怕有人闻讯找我求情,所以先一步躲到你这儿来。” 小蛋惊讶道:“义父不是说过除了少数首恶,其它人概不追究么?” 欧阳霓叹道:“你别傻了,那不过是形势未稳时为安抚人心说的话。叶宫主的性情,你焉有不知之理?” 小蛋的胸口发闷,像是被谁狠狠揍了一拳,涩声道:“那要杀多少人?” 欧阳霓低声道:“我看过义父圈订的名单,包括滕、席二人的亲属心腹在内,一共两百三十四口,真不少。” 小蛋一动不动握着杯盏,喃喃自语道:“两百三十四口……岂不要尸骨成堆、血流成河?” 欧阳霓苦笑道:“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怪我多嘴……这里面还包括好些个没车轮高的男孩,也在今日处决的名单里。” 小蛋一言不发猛然站起,迈步往门口走去,忽然回头问道:“师父在哪儿?” 欧阳霓猜知他的用意,摇首劝道:“没用的,我早已私下求过义父,可他决心已下,不容任何人更改。你去了也是无济于事,只会惹他老人家不开心。” 小蛋决然道:“如果能用师父的不开心换回这些人的性命,我一定要去!”推门出了书斋,几乎足不点地朝寞园外快步行去。 欧阳霓追出屋来,在他身后唤道:“你听我一次劝好不好?如果让义父晓得这消息是我泄露给你的,他会连我一起怪罪的。” 小蛋头也不回地答道:“妳放心,我不会告诉师父是妳告诉我的。” 欧阳霓急得一跺脚道:“傻瓜,以义父的智慧哪会猜不出是我?罢了,我带你去吧,他老人家现下应在愚步斋接见柳门主等人。” 两人出了寞园径自赶奔愚步斋,刚到门口便教守值的赵朴拦下。 “寞少,宫主正在会客,您最好在外稍候。” 小蛋望了望虚掩的厅门,说道:“赵大哥,我有急事,请你进去通禀一声。” 赵朴为难道:“不知寞少有何要事,能否先告知在下,让我代为转告?” 小蛋情知赵朴进去传话,只会教自己立马吃叶无青的闭门羹。 他心念急转,沉声道:“赵大哥,得罪了!” 小蛋突然抬臂施展捏泥弹指,扣住赵朴右腕脉门向身后一带,冲着斋中朗声道:“弟子常寞求见!” 也不等里头叶无青应声,他推开厅门阔步而入,果见柳翩仙等人正陪坐在旁。 叶无青面泛不悦低斥道:“你有什么事,急得竟连起码的规矩也忘了么?” 小蛋对上叶无青森寒深幽的眼神,心里不自禁地一颤,旋即想到那血淋淋的二百三十四颗人头,胆气陡壮,施礼道:“弟子有一事相求!” 叶无青望见悄悄随着小蛋进斋的欧阳霓,心中顿时雪亮,徐徐道:“你什么都不必说,为师正在会客。等晚上再到克己轩见我。” 小蛋心中苦笑。 若是真能等到晚上,自己又何必强闯愚步斋?那两百三十四颗人头一旦落地,大罗金仙也接不回去,他又焉能不知这是叶无青的缓兵之计? 想到这里,小蛋缓缓跪下道:“求师父饶过他们!” 叶无青见他当众违抗自己的命令,心生怒意,冷笑道:“我为何要饶过他们?” 小蛋也不晓得哪里来的胆量,昂然道:“师父曾当众宣布过,除了首恶,余党概不追究。您贵为一宫之主,自是金口玉言,断无反复之理!” 叶无青脸上煞气涌现,森然道:“你是在讥笑指责为师么?” 第十六集 惊蛰篇 第十章 恩断义绝 小蛋抬头直迎叶无青锐利目光,再道:“求师父饶过他们!” 叶无青阴沉道:“有胆敢叛逆者,杀无赦。今日正午,已将他们尽数处决!” 小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如遭雷击般怔然半晌,低低道:“他们……都死了?” 叶无青面色铁青地望着小蛋,颔首道:“两百三十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自己终究来晚了一步,恍恍惚惚地,小蛋觉得自己眼前像是被一层殷红的血水遮掩住了视线,隐隐约约能看到的,只有师父那张木无表情的脸。 蓦地,他俯下身躯,向高坐在上的叶无青恭恭敬敬叩了九个头,每一记都掷地有声。 然后,他站起身,转头一言不发地朝着门外走去。 身后传来叶无青的怒喝道:“常寞,你要去哪里?” 小蛋没有回头,沉声道:“弟子已是无用之身,这就下山离宫,请师父珍重!” 叶无青的怒气终于发作,或是感觉意外、或是再次感觉被叛的愤怒,他重重一拍扶手,“喀喇喇”坚硬的红木碎为齑粉,峻声道:“你敢!” 柳翩仙等人再也坐不住,不约而同起身跪拜道:“求宫主息怒!” 叶无青语气略微缓和了些,说道:“常寞,为师对你如何?” 小蛋道:“师父一直待我很好,弟子铭感于心。” 叶无青点点头,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宫?” 小蛋道:“这些年在弟子心中,始终有两位截然不同的师父。一个是铁骨铮铮、追求天道的魔道豪雄,一个是玩弄权术、视人命如草芥的忘情宫宫主。我不知自己到底该相信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您?” 叶无青呆了呆,低沉的语气道:“一直以来,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看待为师的?” 任谁都听得出叶无青已濒临发作的边缘,可偏生小蛋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到师父正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回答道:“弟子告辞!” 叶无青紧盯着小蛋的背影忍住没动,似乎还想给他最后一次回头求饶的机会。 奈何小蛋竟是毫不领情,步履缓慢而坚定地向克己轩外迈去。 欧阳霓看了眼叶无青,颤声道:“小蛋,你别走好不好?” 小蛋向她感激地笑笑,什么也没说,脚步却已经踏向了门外。 克己轩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师徒决裂。谁都不晓得,以叶无青的阴鹫深沉和小蛋的固执硬挺,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叶无青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冰冷,在小蛋左脚即将跨出门的一刻,他蓦然喝令道:“来人!” 门外守值的赵朴应声而入。 叶无青一指小蛋,吩咐道:“将这逆徒拿下,囚入黑石窟听候发落!” 兀自跪地在为小蛋求情的五大派掌门急忙叫道:“宫主,求您高抬贵手,饶过寞少这一遭!” 叶无青望着毫无反应的小蛋,心头掠过一抹失望,就像压根没听到众人的恳求,厉喝道:“赵朴,你也要抗命么?” 赵朴一震,忙躬身领命,转向小蛋道:“寞少,请您见谅!”运劲于指飞点小蛋诸处经脉,将他的一身功力尽数封了。 小蛋没有半分挣扎抵抗,任由赵朴施为,看得叶无青越发愤恨,挥挥手道:“押下去!” 欧阳霓急切道:“小蛋,你认个错又如何?” 小蛋摇摇头,昂首走出克己轩,更不向叶无青多看一眼! 当下赵朴引着小蛋往黑石窟行去。他故意走得极慢,留心听着身后的动静,万一叶无青改变主意,也能够随时命人追上。 然而直到两人走到黑石窟前,叶无青也没有派人追来。 即便这样,赵朴对小蛋也不敢有些许的怠慢,又亲自将他送入黑石窟。 这黑石窟本是忘情宫关押重犯的囚牢,叶无青复辟后,将里头押着的囚犯杀的杀、放的放,如今已显得颇为冷清。 赵朴引着小蛋到了最里一间的囚牢门口停下,命守卫打开牢门,躬身道:“寞少,委屈你在这儿待上两天。” 小蛋往牢里一看,约莫丈许方圆的斗室里摆了一张石床,壁上插了盏小油灯,四面皆是厚重的石壁,上头生满绿幽幽的苔藓,一片幽暗不见天光,连通风口也没一个,但收拾得还挺干净。 他也不以为意,迈步走进牢房,听赵朴在身后道:“寞少!” 小蛋回过头来,见赵朴略微犹豫了下压低了声音道:“你还需要些什么,我设法让人尽快送进来。” 小蛋摇头谢道:“不用,这儿很不错。” 赵朴点点头,背对那守卫,忽地用传音入密道:“寞少,你够胆量,多保重!” 小蛋颇为意外地望向赵朴,朝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匡当!”牢门被重重关上,赵朴和守卫的脚步声在空寂幽长的夹道里渐去渐远。 小蛋在石床上坐了下来,没有点灯,牢房里一片漆黑无声。 也许,这回师父是对自己动真怒了。记得上回他私下襄助楚儿脱逃、犯下重罪,叶无青是出人意料地将自己罚入玄黄洞天面壁一年,由此阴差阳错邂逅丁原,获取了四相幻镜。 可是这一回却是将自己锁入牢笼,自己更无法预料要在这间阴暗狭小的囚室中待多久? 幸好他素来都是随遇而安,对眼前的处境既无惊恐,也无怨怼,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左右无事,索性盘腿打坐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蛋隐约听见牢房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 他怔了怔收功,张开眼睛往门口瞧去,借着夹道里透进来的昏黄光线,依稀看清站在面前的人竟是欧阳霓。 欧阳霓正用一双如水妙目注视着他,幽幽笑道:“小蛋,你倒也沉得住气,却教我担心死了。” 小蛋下了床问道:“妳怎地来了,是师父的意思么?” 欧阳霓摇摇头回答道:“我是背着义父来的,恐怕他现下还在生你的气。” 小蛋苦笑声道:“这是自然,他没立刻下令杀了我,已算好的了。” 欧阳霓道:“不会,连瞎子都看得出义父有多器重你。他这么做,不过是希望你能认错服软。小蛋,你又何苦这般倔强?” 小蛋沉默片刻,转开话题道:“小龙和曾婆婆是否知晓了我的事?” 欧阳霓道:“义父下令严密封锁有关此事的消息,只说你今日下午突然接到他的口谕离宫办差,外面的人都还不晓得。” 小蛋“哦”了声,欧阳霓接着道:“义父遮掩此事也是为你留下余地,盼你能及早醒悟悔改。” 小蛋道:“欧阳姑娘,谢谢妳来看我,趁着没被师父发觉,赶紧离开这里罢!小龙和曾婆婆那儿,拜托妳多加照料。” 欧阳霓久久地凝视他,眼神幽深而迷离。 蓦地她向前走近两步,低声道:“小蛋,跟我走,我送你出宫!” 小蛋大吃一惊,问道:“妳要送我出宫?” 欧阳霓点点头道:“如果你一天不肯向义父俯首认罪,他就一天不会放过你。难不成你想今后一辈子,都待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囚室里么?” 小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反正离开了这儿我也无处可去。” 欧阳霓急道:“莫非你不想找回罗姑娘了?” 小蛋心头一震,就听欧阳霓语速快得几乎不容他有分毫思考的工夫,飞快说道:“我刚才进牢时已制住了黑石窟守卫,趁着此刻夜色大黑,咱们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够成功脱逃。” 小蛋心下感动,问道:“我走了,那妳怎么办?” 欧阳霓叹了口气道:“有你这句话,就不枉我今夜冒着大险助你离开。放心罢,我已有周密安排,绝不会被义父发现。” 小蛋对欧阳霓的智计向来佩服,想了想道:“好,咱们走。不过离开忘情宫前须得先和小龙、曾婆婆会合。万一师父察觉我逃脱,迁怒于他们,可就糟了。” 欧阳霓听小蛋答应随自己离开,心情一松,道:“你每多在宫里逗留一刻,被发觉的危险就大上一分。这事莫如交给我罢!别担心,我送你出宫,然后立即回头通知他们离开。对了,这方圆几百里内有什么地方是你既熟悉、又可保证安全的会合地点呢?” 小蛋略一思忖道:“宿业峰朝北三百里外有座小镇,我就在镇外的白桦林里等。” 欧阳霓颔首道:“好。我听说过那镇子,咱们走!”先一步飘身出了囚室,在夹道里往外张望了下,回头朝小蛋一招手。 小蛋跃出囚室,只见夹道尽头有两名护卫背天面地卧倒不动,自是遭了欧阳霓的暗算。 欧阳霓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道:“他们都中了我的迷香,天亮前绝醒不过来。” 两人出了黑石窟,隐形匿踪往宫外行去。忘情宫布防虽严,但一则小蛋与欧阳霓均负有上乘修为,二来对宫内守卫的布置甚为熟悉,小心翼翼避过各处明桩暗哨,自后山御风离去。 欧阳霓将小蛋送出三十余里,脱出了忘情宫的警戒网,停下身形道:“小蛋,我这就回去通知尹仙子和小龙。咱们后会有期!” 小蛋点头道:“多谢欧阳姑娘,妳自己也要多小心。” 欧阳霓嫣然一笑道:“我不会有事的,珍重!”一掠身,朝着忘情宫方向回转而去。 小蛋目送欧阳霓的身影在夜色里消失不见,眺望着巍峨耸立在黑夜中的宿业峰,默默心道:“我这次离去,只怕再不会回来了。” 不自禁地,他的心底里升起一抹怅意,更想到此后也许没有机会再见叶无青,回顾两人间的种种前尘过往,顿时百感交集,心潮起伏。 当年第一次上宿业峰时,自己只是一个修为低微、名不见经传的懵懂少年,不过是为了解救罗羽杉,才迫不得已履行承诺,拜在了叶无青的座下,既不心甘、也非情愿。 可无论宫中的日子多么寂寞难熬,他也没有想过要主动离开,惟一的例外,便是为了救助楚儿摆脱她与蒙逊的婚事,方才抗命下了一回宿业峰,却又很快回转请罪,被关入玄黄洞天面壁。 后来叶无青被丁原重创,席魉和滕皓趁势背叛,逼宫作乱欲置其于死地。他激于义愤,舍生忘死救下叶无青,背着师父远扬千里上覆舟山求医。 而在这期间,自己的师兄蒙逊、师姐楚儿,亦因为不同的原因或死或离,只剩下他独自一人还守在师父身旁。 这一回,是他第三次从宿业峰离去,身边没有楚儿,也没了师父,而且未来的岁月里,也已不可能再回来。 这样的别离,令得他有些不舍有些落寞,毕竟自己曾经在忘情宫中度过了三年多的光阴。 他一个人静静地默立良久,最后在心中低低道:“师父,再见了!”收拾心绪,振作精神御风往北飞去。 然而小蛋在那小镇外的白桦林里直等到翌日中午,仍旧不见尹雪瑶和霸下赶来会合,不禁担忧道:“莫非出了意外,又或是走错了路没找到白桦林?” 他耐着性子等到天黑,尹雪瑶和霸下依然声息皆无。小蛋心中越发不安,隐隐觉得两人必定是出事了。 他在一株白桦树上给尹雪瑶和霸下留下记号,而后径自御剑返转宿业峰。 到得宿业峰前,小蛋收起仙剑,悄然潜入宫中打探欧阳霓和尹雪瑶、霸下的消息。 可一整晚下来,非但没找到尹雪瑶和霸下,连欧阳霓的踪影也未能寻着。 小蛋冒险抓了个灰霜营的铁卫闻讯,恰好此人乃赵朴部下,对他甚是钦佩敬重,这才一五一十将昨晚宫中的变故说了。 原来昨夜小蛋离去后,不知怎地便被人发现黑石窟出了状况,一干牢里的守卫尽皆中毒惨死,无一活口。叶无青随即便下令缉拿尹雪瑶和霸下审讯,结果引发了拒捕后的一场混战。 尹雪瑶倚仗出神入化的毒技和霸下的荼阳火罡,连伤十数人后杀出重围不知所终。按这位灰霜营铁卫的猜测,他们能够如此轻易的逃脱,多少也有负责围捕的忘情宫守卫看在小蛋面上,出工不出力,暗中纵容的缘故。 至于欧阳霓则是今日一早就奉命出宫巡视安抚西域各派,同行的还有灰霜营的两队铁卫,也就难怪小蛋寻她不见。 小蛋听完暗暗叫苦,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般地步。尹雪瑶和霸下为了躲避忘情宫追杀,势必会隐身化形,天下之大,却教自己往哪里找寻? 他不敢在宫中多作停留,谢过那名灰霜营铁卫离了宿业峰。尽管明知尹雪瑶和霸下前往那镇外白桦林的可能微乎其微,小蛋还是抱着一线希冀,回到林中又等了整整一日一夜。 到了第三天头上,小蛋终于放弃。他明白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左思右想,莫如离开此地前往各处打听。 他折转向东,待出了凉州地界后便是在忘情宫的势力范围之外,无须再顾忌叶无青派出的侦骑。 如此又游转数日,小蛋经汉州进入到中州境内,距离翠霞山已是不远。 他寻到翠霞山下的那家酒肆,向卫惊蛰娘亲打探盛年等人的消息。偏偏卫母所知有限,只听说盛年和几位翠霞派各支的首座均不在山,至于去了哪里便不清楚了。而尹雪瑶和霸下的消息,卫母更是连听都没听到过。 小蛋微感失望,便改变了上翠霞山求见盛年的念头,转向南行。 这一日他行到卧灵山左近,心血来潮下御风入山,往淡家村而去,暗自寻思道:“说不定,小龙和曾婆婆会在村里等我。更说不定罗姑娘她也——” 想到罗羽杉,小蛋的心一下子热起来,不由得加速赶路,不消多时便遥遥望见了座落在山坳间的淡家村。 可令他失望的是整座村子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他来回转了三圈,也没有发现尹雪瑶或是罗羽杉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天将黄昏,小蛋回到村口的大坟冢。在当年盛年等人亲手立下的石碑周围,上次来时清理干净的杂草此际重又长满坟头。 他细心地拔净荒草,祭拜过后,又到父母生前的故宅里静坐了个多时辰,这才来到那口百年古井前。 荒凉的打谷场上,历尽沧桑的古井兀自默默伫立,看着月色下清冷的景象,谁能想到数月前就在这口井下,曾经爆发过一场惊天动地,乃至关系到天陆存亡运数的大战? 小蛋更想不到,数十日前他的师姐楚儿和丁寂,也曾经在这口井前静静站立过,然后分飞东西,去往不同的方向。 他的手缓缓抚摸过井口凹凸不平的石面,望见如霜月华,洒落在深幽漆黑的井水里,闪动着熠熠的银光。 他的脸庞便在这粼粼波光里摇晃着,变得苍老萧索起来。 忽然他涌出一种冲动,只想纵身跃入这深深的古井之下,在那片浩瀚无涯的汪洋血海里,就此悄悄的老去。 从此,不再有人世间的纷纷扰扰,不再有红尘里的熙熙攘攘。 他这么想着,却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花了一下,隐隐约约看到底下波光中,有一张熟稔而绝美的容颜一晃而过。 小蛋的心猛地一跳,待到他定睛观瞧时,伊人的影容渺然无踪,仅剩着自己孤单的影子,傻傻地看着一口井。 他自失地笑了笑,仰首望着天宇中高悬的冷月,心想道:“我刚才怎会动起遁世出家的念头?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更还没能找到罗姑娘、曾婆婆和小龙,我怎可以颓唐放弃?” 念及至此,莫名地有一股明悟,如这夜晚的清风皓月,拂照在他的灵台之上。连日的疲乏抑郁、焦灼彷徨,彷佛是被井水彻底冲洗一净,脑海里前所未有的通明宁静。 恍惚中,他好像又在井面的波光里看到了罗羽杉的芳影,似亦正在向着自己含情脉脉地无声诉说着什么。 豪情汹涌,浩气荡胸,小蛋情不自禁向着无边无际的夜幕仰天长啸,激昂雄浑的啸音,如同一只挣脱所有禁锢枷锁、振翅高飞的雄鹰,自在翱翔于群山之上,已没有任何力量可再束缚上牠,再令牠蛰伏。 当晚月明如画,轻风绕云,这个少年长啸当歌,踏着月色阔步离去。 这一刻,他的身后抛离的不仅是曾经的家乡,更有一份看不见的沉重过去。 这一刻,他的面前展现的不仅是无限的未来,更有一股激越的壮志情怀。 只是,在小蛋的内心里仍旧无端地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正在错过什么,并且随着他脚步的离去,正在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其后十数日小蛋一路东行,直抵东海之滨。他在一座小渔村里借宿下来,每日登上碣石远望沧海,从日出而到月没。 某一日风雨如晦,海上怒涛如吼激浪奔腾。 小蛋伫立在东海边,迎着狂暴的风雨,面对着波涛万顷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象,胸中豪情飞扬,直感到自己仿似也化作了这天地大海的一部分。尽管渺小得微不足道,却可与日月同辉,与海山同势! 他由此而受启发,便在这暴风骤雨滔天怒浪里领悟到“十三虚无”中最后一变,“和光”诀真谛。 次日晌午,雨收日出,一道虹霓横跨晴空。 小蛋背负雪恋仙剑,旧衣故履孑然西去。此后的日子里,他的足迹所至遍及天陆九州岛,海岛山川。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小蛋在欧阳霓的襄助下脱离忘情宫,却也由此和尹雪瑶、霸下失散。他多方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只得独自浪迹天涯。 然而小蛋并未意识到,当他这一日兴之所至行入南荒的时候,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亦正席卷而来。 只是这次风暴指向的目标,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位独尊天南,闭关多年的绝顶魔头……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一章 浪迹南荒 元宵节刚过,天陆西南的七星山中已是到处春暖花开,冰消雪融。一整个冬天的皑皑白雪,化作清澈甘冽的涓涓细流,在山中蜿蜒流淌,再汇作小河大川,向东奔去。 一位身着紫衣的美貌少女,正沿着崎岖僻静的山道迤逦而行,她的背后负着一根碧绿通透的细竹,顶端系了条与身上衣衫同色的紫缎带,迎风猎猎飘舞,更增一分英姿飒爽。 只是这少女的体态略显臃肿,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忽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打破了山野的空寂,自紫衣少女身后的山道上,行来一人一骑。 来人看似四十多岁,身着锦袍,面冠如玉,相貌颇是英俊,可惜一双眉毛高高挑起,给人狡诈跋扈的感觉。 他背后斜插双剑,明黄色的腰带上悬了块殷红色的琥珀饰佩,座下骑的是一头状若猛虎的威武魔兽,全身金黄色的鬃毛夹着雪白的条形斑纹,高高立起,头顶上生出一只约莫丈许长的银灰色犄角,如月牙般向上翘起。 魔兽的双眼闪着绿幽幽精光,嘴边吐出一对雪白森寒的锋锐獠牙,粗壮的脖颈上套了一圈青铜色的铃铛,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它身后铁鞭似的尾巴笔直朝天,尾端生有拳头大小的金色肉瘤,正是南荒罕得一见的魔物——金骜虎。 金骜虎四蹄几乎足不点地,行得比奔马还快,转眼就从紫衣少女身侧掠过,锦袍男子有意无意扭头望了少女一眼,口中发出低低一咦。 紫衣少女并未在意,一来南荒偏远之地奇人异士层出不穷,偶尔邂逅于道亦属正常;再则她一身修为颇是不弱,又精擅催驭毒虫之技,除非碰上一流的魔道难缠人物,否则即便动手也是不惧。 那锦袍男子纵骑超越了紫衣少女数丈,却猛地口中一记呼哨,金骜虎调转过身,堪堪拦住紫衣少女的去路,脸上带笑,道:“女娃儿,你是谁家的门人弟子?来此作甚?” 紫衣少女见锦袍男子去而复返,心中暗自戒备,回答道:“我来自汉州白鹿门,并非南荒人士。” 锦袍男子偏头想了想,道:“汉州白鹿门?没听说过。不知姑娘孤身远行所为何事?或许宫某能帮上你的忙。” 紫衣少女略一犹豫,问道:“宫先生可有听过越秀剑派屈翠枫屈公子?” 锦袍男子微微一怔,继而哈哈笑道:“巧了,你问别人我可能会不清楚,这屈翠枫嘛,三天前咱们还在一块儿喝酒。姑娘若信得过宫某,不妨随我前往。” 这紫衣少女正是卫慧,闻听有人知道屈翠枫的消息,不由芳心大喜,但她终究心中有疑,玉容上不动声色,道:“请问宫先生,您和屈公子见面时他身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手中可有一柄白玉折扇?” 锦袍男子暗道:“好个刁蛮机灵的丫头,居然考起宫某来了。”他信口胡诌道:“好像是一身新换的白衣罢,我俩喝酒时并未见屈公子拿出折扇,姑娘是想找他?” 大凡世家子弟衣着光鲜不是大红大紫,便是素白墨黑,锦袍男子想,以屈箭南夫妇生前的家教,定然不会允许儿子的穿着太过张扬,而墨黑色衣衫显然也不符“越秀玉鹏”的名号,故而猜了白色。 他惟恐有错,特意加上“新换”二字,万一出了岔子也可敷衍周旋。 卫慧心一沉,暗道:“翠枫从来只穿宝蓝衣衫,何时换过白衣?况且他交游广阔,三言两语便能与三教九流正魔两道的人物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倘若这男子真与翠枫喝过酒,便该以兄弟相称方才合乎情理,岂会口口声声还叫他‘屈公子’?” 她疑窦大起,淡淡道:“看来宫先生果真见过屈公子,恕我多心了。” 锦袍男子哈哈一笑,得意道:“姑娘客气,不如这就让宫某带你去找屈公子。” 卫慧盈盈一笑,道:“多谢宫先生好意,不过,我倒也不忙见他。若你有机会再见着屈公子,烦劳转告他尽早回返越秀山,万勿让大家挂念。” 眼见得手的鱼儿要脱钩,锦袍男子愣了愣。 卫慧容貌秀丽出众尚在其次,最令这锦袍男子心动的,还是她腹中怀着的胎儿,正是男子梦寐以求的上等紫河车,若能得而炼之服食下去,于功力精进大有裨益。 他转念寻思道:“我本想将她诱回仙府先奸后杀,取了紫河车。偏生她言词闪烁百般推托,多半是看出了什么破绽。既然软的不行,嘿嘿,我何必再跟她假客气?” 主意打定,锦衣男子脸上堆笑道:“何须如此麻烦,屈公子离这儿也不算远,姑娘既然挂念他,随我去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说罢,一驱座下金骜虎欺近卫慧,探手扣向她手腕。 卫慧早有防备,娇躯一晃,朝后退避:“男女授受不亲,请宫先生自重!” 锦袍男子腾身飞抓卫慧香肩,道:“乖乖跟我走罢!” 卫慧临危不乱,朱唇中轻叱一声“咄”,左手翻腕亮出烛龙香鼎,默运白鹿门的不传密法“聚龙心诀”,但见金澄澄的鼎上光芒大盛,飘逸出一股浓烈香气。 锦袍男子生恐香气中蕴藏剧毒,急忙抽身屏息,魔气在体内流转周天,察觉并无异样方始宽心。却冷不丁听到背后“嗡嗡”轰鸣有若雷滚,一大片千姿百态的毒虫,朝着他幕天席地扑袭而来。 锦袍男子不惊反喜:“敢情这铜鼎也是件宝物!”他左手大袖一卷一扬,撒出团灰蒙蒙的粉雾,“呼”地涌向袭来的毒虫。 那毒虫虽然数以千计,可惜尽皆是些普通货色,甫一沾上粉雾便纷纷坠落毙命,剩下的远远飞开,不敢接近锦袍男子身周三丈。 锦袍男子扬声笑道:“美人儿,难为你连人带鼎一并献上,宫某一定不会亏待!”一催金骜虎冲向卫慧,屈指弹出一道劲风,直射她左腕脉门。 卫慧心头凛然,拧身避过指风,掣出碧玉细竹,点向锦袍男子咽喉。 锦袍男子浪笑道:“舞枪弄棍原是宫某的拿手本事,你一个女娃儿,难道还想跟宫某一争长短?”他端坐金骜虎上纹丝不动,右手双指在面前一竖一夹,正将卫慧的碧绿细竹紧紧钳住。 卫慧运劲回夺,锦袍男子轻笑道:“心急什么?我给你就是!” 他双指顺势往前一推,卫慧立足不稳往后踉跄数步,险些被脚下的山石绊倒。 锦袍男子犹如猫戏老鼠般,慢悠悠驱着魔虎步步逼上,伸手往卫慧面颊摸去:“美人儿,莫要累坏了,让我替你擦擦汗。” 卫慧又羞又怒,挥碧竹往锦袍男子胳膊上劈落。 锦袍男子手臂匪夷所思地一扭一转,如软骨灵蛇般绕过碧竹,在卫慧玉颊上轻轻一抹,又好自以暇地将手送到鼻子底下深深一吸,啧啧赞道:“好香,好香,人美如玉,其臭如兰!” 卫慧越斗越是心寒,自知与锦袍男子的修为判若云泥,若非对方有意调戏,两三招间便要落败成擒。 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了,卫慧惊惧之下,猛然腹下有如刀绞生出剧痛,额头冷汗森然冒出,俏脸煞白,却是剧战之下真气血行过急,牵动了胎气。 锦袍男子见状长身探臂,劈手夺过卫慧的碧绿细竹往脑后一抛,低喝道:“美人儿,时候到了!” 卫慧眼瞧着锦袍男子大袖飞卷自己腰肢,已然避无可避,她心中悲凉,双目一闭,道:“我大不了一死保住清白,也绝不负翠枫!只可惜肚子里的孩子……” 她贝齿一沾舌根便欲狠狠咬下,突然半空中响起呜呜风声,速度快逾闪电,直袭锦袍男子脑后。 锦袍男子听得风响便是一惊,原来风声来自身后,却是一左一右。两道劲风看似锐急,却暗藏差异,左面一道势大力沉、雄浑刚猛;右面一道轻盈迅捷、变化多端,显是一等一的高手所为。 锦袍男子不敢怠慢,舍下卫慧扭身反手拔出背上双剑,在空中打过两束妖艳蓝光,“铿铿”爆响,将激射而至的一对日月飞轮挡回。 那飞轮呼啸回旋,落入一名满头蜷曲蓝发的男子手中,蓝发男子如一头鹰隼从上方崖顶冉冉飘落,冲着锦袍男子斜眼撇嘴道:“你这家伙是哪里混的?欺负一个身怀六甲的单身女子,知不知羞?” 锦袍男子狞笑道:“商老二,你是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了?知道我是谁么,敢来坏我的好事?” 蓝发男子冷哼道:“我管你是谁,你既知你商二爷的威名,还不快滚!” 锦袍男子不屑道:“要是你和缺了条胳膊的商老大一起上,宫某或许会给你几分面子。现下就凭你一个人,妄想跟我斗,作梦!” 商老二讶异道:“紫鸭山无欲府府主‘色胆剑心’宫无极?” 锦袍男子傲然道:“算你懂,知道宫某是谁。可如今害怕,已是晚了!” 锦袍男子是蛰居多年的南荒魔道顶尖人物,尽管身为无欲府府主,可平素所作所为却是大大的有欲。只是一来行踪诡异,二来修为高得惊人,别人想找他的晦气也难。 商老二如临大敌,一摆日月飞轮,道:“废话少说,咱们两个手上见真章!” 不待宫无极回应,商老二纵身挥轮轰去。 宫无极也不动弹,双剑并举架开日月飞轮,冷笑道:“可惜商老大以后不但没了胳膊,连兄弟也没了!” 商老二一面挥轮力战,一面传音入密道:“女娃儿快走,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卫慧大吃一惊,她绝处逢生盼来救星,哪料商老二自认弗如,催促自己赶紧逃命? 可就这样抛下为她出头的商老二,卫慧又如何做得出来? 就那么一迟疑的工夫,场中商老二和宫无极业已交手十余个照面。表面看来两人打得平分秋色,可宫无极大马金刀地坐在金骜虎上,迫得商老二如走马灯般四下游走,高下已见。 商老二眼角余光瞧见卫慧还愣在原地,急道:“快走,我打不过他还逃不了么?” 卫慧如梦初醒,晓得她在这帮不上忙,一咬牙道:“商先生保重!”纵身往来时的山路上御风飞掠而去。 宫无极也不着慌,双剑一拢大力劈下,将商老二逼退三步,口中真言念动,左手遥遥一指卫慧背心,喝道:“疾!” “嗡——”宫无极腰间的血色琥珀红光暴涨,应声飞腾,倏地幻化作一头巨翼魔鹰,探出双爪,凌空抓向卫慧背心。 卫慧避不过,只得回身举杖斜刺魔鹰胸脯。 魔鹰大翅一振,罡风吹得卫慧摇摇晃晃招式走空,那双锋利的魔爪已是迫在眉睫。 “休要伤人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金灿灿的魔鞭铿锵响鸣,居高临下拍向魔鹰背脊。 魔鹰若不收手抽身,固然能抓住卫慧,可自问殊无把握硬捱下来人崩山裂石的一鞭。它迫不得已,双翅舒展冲天而起,魔鞭自尾羽上一掠而过,强劲的鞭风“嗤嗤”刮落一蓬血色光羽。 吃了小亏,魔鹰凶性大发,没等宫无极发出号令,引吭厉啸,俯冲向来人。卫慧险死还生惊魂甫定,抬头望向救命之人。 “小蛋!” 万里晴空之下,一位少年身着灰布粗衣,黑着脸,眸中睡眼惺忪,眉宇间难掩风霜之色,他背上负着一柄银白剑鞘的三尺仙剑,左手执着金蝎魔鞭,飘然而立。 听着身怀六甲的卫慧呼喊,小蛋低头一笑:“卫姑娘,好久不见,你受惊了?” 两人说着话,血羽魔鹰从上方气势汹汹扑到,如小山般壮硕的身躯几要将小蛋完全淹没。 小蛋头也不抬,金蝎魔鞭吭啷啷脆响挥出,画出一圈圈大小不一的金色光环,往魔鹰双腿锁去。 血羽魔鹰躲过第一圈光环却逃不过第二圈,逃过第二圈后头还有第三圈,第四圈,光环犹如长江大河源源不绝,哪里还能脱身?“吭”的一声,金蝎魔鞭锁住魔鹰双脚。 “去罢!” 小蛋振臂一抖,魔鞭一松,血羽魔鹰如同断线风筝撞向山崖。山石轰声横飞,红光飞溅,血羽魔鹰被打回原形,化作一块殷红琥珀,有气无力飞回宫无极腰间。 宫无极心头一震,只见琥珀表面光华黯淡,已现出若干微小裂缝。他惊怒交加,猛催魔功,剑上灌注九成劲力,“当”地荡开商老二日月飞轮,左手雌剑翩若惊鸿,划向对方胸口。 商老二奋尽全力吸气收身往后飞退,血光迸现,胸口还是让剑锋划出一条血痕,好在伤势并未累及内腑。 小蛋身形一折,飘落在宫无极近前,躬身一礼:“方才在下急于救人,伤了先生的魔宝,尚请宽宥。” 卫慧急声道:“小蛋,这人十足是个恶徒,你不必跟他客气!”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宫无极虽然未与小蛋交手,但见他轻描淡写破去琥珀血鹰,委实是少有的劲敌,心中不由惊异。 他早听说近年天陆出了个少年小蛋,身怀正魔两道诸般绝学,乃忘情宫宫主叶无青座下的衣钵弟子,今日一见,果然厉害。 宫无极按下愠怒,道:“忘情宫常少宫主?看在令师面上,宫某姑且饶你一回,少宫主莫要多管闲事,赶紧离去。” 商老二见宫无极对着小蛋居然放出软话,似乎连损伤琥珀血鹰的梁子也不计较了,不禁暗暗称奇。他却不知宫无极赌定小蛋不会轻易离去,因此故意摆出宽宏姿态,好留下余地,以防异日叶无青闻讯寻仇。 至于年前小蛋因不忿叶无青所为,一怒反出忘情宫的事情,则因消息被严密封锁,外人未能闻知,否则宫无极连这些场面话亦大可省去了。 亲眼目睹宫无极伤到商老二的那一剑举重若轻,灵动莫测,小蛋亦同样诧异于对方出神入化的高深修为。可小蛋终究不是四年前那懵懂无知、浑浑噩噩的吴下阿蒙,岂能让宫无极三言两语给震住了? “多谢宫先生海量!”小蛋一抱拳,转身招呼:“卫姑娘,这位兄弟,咱们一起走罢,宫先生已答应不再为难。” 宫无极眉宇一耸,冷喝道:“且慢,宫某饶了你,可没答应放了他们两个!” 借着两人说话的时候,商老二止住胸口流血,调息运气精神稍振,自忖尚存一拼之力,闻言叫道:“宫无极,只管放马过来!你商二爷要皱一皱眉头,就是乌龟养的!” 听到“乌龟”,小蛋情不自禁想到失散多日的霸下和尹雪瑶,心底一怅,道:“大家都不要打了,凡事总该先讲道理。” 商老二心中大急。 这少年修为甚高,可惜不通时务,宫无极若肯讲道理,也就不是“色胆剑心”了……果不出他所料,宫无极阴恻恻笑道:“好啊,宫某倒想瞧瞧你忘情宫要讲哪门子歪理!” 小蛋不疾不徐道:“宫先生为何要强留卫姑娘和商二哥?” 宫无极想也不想回答道:“看不顺眼便要教训一番,这难道不也是你忘情宫的理由?” 小蛋点点头,顺着他的话道:“好,劳驾宫先生也教训在下一番!” 宫无极呆了下,但见对面的小蛋双眼似睁似闭,竟似半梦半醒,怒极反笑:“小娃儿,别以为你师父是叶无青就可狗仗人势!宫某不吃这套!” 小蛋摇头道:“我和叶宫主早已没有丝毫瓜葛,宫先生尽管放心就是。” 宫无极一听再无顾忌,点点头道:“小子,既然你一心想给自己找麻烦,宫某成全你又如何?” 商老二也看出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修为不凡,可他毕竟只有二十来岁,而宫无极却拥有超逾两甲子的修为,想到两人之间的悬殊差异,商老二手中双轮一敲,高声叫道:“宫无极,爷爷跟你再斗一场!” 小蛋微笑道:“兄弟,你没见我在和宫先生讲道理么?” 宫无极不耐喝道:“放屁,你去和阎王讲道理罢!”金骜虎猛往前撞,手中一对蓝霜魔剑一虚一实挟起森寒劲风,刺向小蛋。 小蛋耷拉着眼皮,仍旧站立不动,卫慧急忙提醒道:“小蛋,快躲!” 待到蓝霜魔剑递出七分,招式变化已然变无可变,小蛋蓦地横身避过,背后雪恋仙剑激射而出,他抄手一握剑柄,喝了声“得罪”,振腕一式“破甲沉戈”,斩向一柄蓝霜魔剑。 双剑一交,宫无极右手的蓝霜魔剑险些脱手,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在虎背上晃了晃,攻势尽消。 其实若论真实功力,小蛋自然强不过宫无极甚多,但他以静制动,看清对方两柄魔剑来路,方才避实击虚,以雪恋仙剑乘势出击。 宫无极右手的蓝霜魔剑,本是掩人耳目的虚招,兼之剑招走老,已成强弩之末,如何当得起小蛋的重重劈斩?大意之下吃了小亏,自是在所难免。 金骜虎四蹄不停,与小蛋擦身而过,把主人的后背亮给了对手,宫无极忙不迭挺身跃起,左手魔剑回防背后一记虚劈。 小蛋抱剑而立又似入定,并不趁虚出击,直等金骜虎回转过身,宫无极落回坐骑。 宫无极自觉颜面大失,旁边卫慧和商老二的喝采传入耳里,更是对他莫大侮辱,他不由杀机大炽,低吼一声,一人一虎身骑合一,如同万钧雷霆,朝着小蛋立足之处冲来。 商老二瞧得骇然变色,扯嗓子叫道:“小兄弟,往上躲!” 望着宫无极凶猛绝伦的架式,小蛋暗自凛然,电光石火间脑海里灵光一闪,双目紧锁对方身势,默运十三虚无心诀,雪恋仙剑往身前急速劈落,“呼”地绽开一扇星门。 宫无极猛觉眼前银光闪动,一道深幽莫测的光门赫然横亘在去路上,虽不清楚个中玄机,但心知一定不是什么好玩意,他赶忙口发呼哨,喝令金骜虎闪避。 但金骜虎冲势有若奔雷,哪能说让就让说停就停? 大骇之下,宫无极无暇多想,只好舍了坐骑飞身掠起,斜斜往后倒飞而出,金骜虎则一个煞势不住,撞入星门。 “呼!” 星门应声关闭,连带着一头三丈长的金骜魔虎,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无极看得目瞪口呆,急怒攻心,叫道:“还我魔虎!”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二章 无魂剑士 “呼!” 小蛋身后二十丈外的山道上星门闪烁,金骜虎弹射而出,跌落在山道上。 被“虚空遁术”折腾得七荤八素,金骜虎浑身凶焰大敛,瞧着小蛋竟不敢再靠近,最后干脆伏地趴下,任由主人呼喝,就是不过去。 小蛋往山道旁退步避让,抱拳道:“宫先生,您的魔虎在那儿,请了!” 宫无极思虑再三,自觉再打下去胜负难定,就算亮出压箱底的绝学能占得上风,旁边还有个商老二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出手,今日之局,万难讨得好去。 心中稍作权衡,宫无极从小蛋让出的山道上掠过,落在金骜虎背上,回头冷笑:“咱们后会有期!”双腿一夹纵虎而去。 商老二纵声笑道:“小兄弟,你和宫无极是这样讲道理来着?” “看来,无论对上什么人,只要方法得当,道理还是可以讲通的。”卫慧莞尔。 小蛋摇头道:“其实动起真格来,我未必是他对手。” 商老二大手一挥:“小兄弟不必自谦,我知道宫无极是只什么鸟,如果不是因为在你手上讨不了好,他岂肯轻易善罢罢休?在下双星堡商杰,谢过小兄弟的救命之恩。” 卫慧礼道:“您就是双星堡的商二哥?晚辈久仰大名,没想今日有幸得见。” 商杰嘿嘿笑道:“卫姑娘客气了,我这点三脚猫本事不值一提。倒是恕商某多嘴……你孤身一人身怀六甲,为何深入南荒?” 卫慧脸色一黯,垂首不答。 自从屈翠枫突然出走天雷山庄,转眼过了大半年,却始终音讯全无。 而卫慧愕然发现她已有孕在身,眼见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不得已只好偷偷离开天雷山庄,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到处寻找屈翠枫。 小蛋自然猜不到卫慧腹中的胎儿是屈翠枫的,见她神情黯然,便解围道:“商二哥,您何以会遇见卫姑娘?” 商杰皱起了眉,道:“实不相瞒,近几个月来咱们南荒各派的门下弟子多有离奇失踪之事发生,年前我大哥的一个嫡传弟子外出会友,至今未归,想是也出事了。 “正巧前两天咱们兄弟接到雷老大传书,晓谕南荒同道多加提防,暗中彻查,我溜达出来,一来打探商某师侄下落,二来也是遵从雷老大的号令,查上一查。” 他口中的“雷老大”就是早年位列天陆九妖有“雷公”之誉的雷不羁,一身魔功冠绝天南,其妻鸾衣蝶亦因此被同道中人称作“雷婆”。 鸾衣蝶修为较之夫君丝毫不遑多让,两人都是威震南荒的翘楚人物。 对雷不羁的名头早有听说,小蛋点了点头,他也正为此事而来。 他怀疑这些南荒魔道弟子的失踪与万劫天君有关,意欲顺藤摸瓜,找寻罗羽杉。 自从小蛋与叶无青决裂出走忘情宫后,便孑然一身游历四海,多方探听罗羽杉的消息,奈何一直没有线索。 这些日子以来,随着历练增多,修为也与日俱增,连圣淫虫精气不知何故也沉寂下来,没有发作过一次。 数天前小蛋悄然行入南荒,希望能碰碰运气,但连日探访依旧一无所获,却遇见了卫慧和商杰。 卫慧说道:“我前来南荒的路上,也隐约听到一些传闻,好像正道各派亦多有门下在南荒无端失踪,业已惊动了各家掌门,惟恐是有人在暗中兴风作浪。” 商杰冷笑道:“所谓的‘有人’,只怕指的便是年老祖吧?嘿嘿,这件事情如果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又是一口黑锅要扣到咱们南荒魔道的头上了。” 年老祖,便是这些年来独尊南荒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冥轮老祖年旃。 他早年干得最惊天动地的一桩大事,就是为了抢夺天道下卷,于百多年统率南荒各家各派数百高手夜袭翠霞,累得翠霞派几乎拼尽门中的上代长老,方才将他打得元神出窍,遁入潜龙渊中,就此幽居近九十年。 及至丁原坠入潜龙渊邂逅年旃,两人最终化敌为友,连手闯破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得脱生天,年旃威名又重现天陆。 其后,年旃在丁原襄助下,取得雪魄梅心重修肉身,并一举逐走曾称霸南荒的红袍老妖,夺回天南江山。 近年来,年旃不问世事,将南荒俗务尽皆交给雷不羁掌管,他则隐居石林闭关修炼,以期能早日羽化登仙,得勘天道。 饶是如此,在南荒魔道高手的心目中,年旃仍是宛若天神般的不世魔尊,任谁也不敢轻捋其虎须。 卫慧一心只想寻找屈翠枫,对南荒魔道的是非恩怨毫无兴趣,于是转开话题:“小蛋,你……还没有找到罗姑娘么?” 小蛋摇摇头,回答道:“我会找到她的……”顿了一顿,他又仿似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一定会!” 卫慧默然心道:“我找寻翠枫的心情,岂非与他一样的焦灼迫切?只是他毕竟身为男子,而我却已怀上了翠枫的孩子。如若三两个月内再无翠枫的音讯,我肚子里的胎儿便将出世,到那时,我却该如何是好?” 她心乱如麻地想着,商杰劝道:“卫姑娘,你怀着身孕,行走南荒多有不便,若不嫌弃,莫如先到双星堡暂住,有什么事,等生完了孩子再说也不迟?” 卫慧正要婉言谢绝,忽听东南方向传来一声疾促镝鸣,一朵碧绿色的烟花扶摇直上,在高空绽开。 商杰阅历丰富,道:“咦,这似乎是谁家的示警讯号?” 小蛋想到各派弟子在南荒失踪的奇事,心头一动道:“我过去瞧瞧!” 商杰招呼道:“小兄弟,我和你一起去!”转首又道:“卫姑娘,你也来罢!” 卫慧稍一踌躇,御风跟上小蛋和商杰,往烟花警讯亮起的方向赶去,内心祈祷:“天可见怜那发讯号之人便是屈翠枫,就此令两人于这七星山中团圆……” 但她的身法远逊商杰,更莫遑论已臻至忘情境界的小蛋,方一起步便遥遥落后,卫慧欲待催动真气追赶上去,不意小腹绞痛,疼得娇躯一颤,差点从空中栽落。 小蛋倏忽飞返,右手轻轻搭住她的左臂,圣淫铜炉仙流汩汩绵绵注入卫慧经脉,卫慧顿感身子一轻,一团醇正柔和的真气,暖洋洋地护住她的心脉,腹下剧痛渐渐减弱,症状大为缓解。 她芳心内又是感激又是辛酸。 此刻扶着她的人该是翠枫才对,唉,可即便是以前翠枫在时,又有几次这样细心关切过我? 卫慧转念又寻思道:“翠枫其实也不是真的不关心我,只是他心事太多,压力又太重,所以有时候难免会忽略我,但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三人御风行出约莫十多里地,转过一道山梁,远远就看见下方山坳中二十余名面涂油彩的黑衣人,正围着一名中年男子猛攻不休。 战团之外,横七竖八倒着十数具尸体,从衣着打扮判断,双方各有损伤,但黑衣人明显占了便宜。 商杰望着被围攻的中年男子,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不是越秀派的杨挚么?” 小蛋目力在商杰之上,早一刻便已认出,道:“不知那些黑衣人是何身分。” 商杰皱眉道:“奇怪,这些家伙的招式路数杂七杂八,绝非同属一派,可一个个身手非凡,悍不畏死,以前为何从未见过?” 卫慧见遇险之人是越秀派的掌门杨挚,冲口而出道:“先救杨掌门!” 无需她出言提醒,小蛋一松卫慧胳膊,身形迅如疾电,掠入战团,手起掌落迫退两名黑衣人,飘落在杨挚身前,朗声道:“各位且慢动手!” 这些黑衣人置若罔闻,不问青红皂白将小蛋一古脑卷裹进战团,一招一式穷凶极恶状若拼命,好似彼此间早有不共戴天之仇。 商杰对正道各派素无好感,巴不得杨挚和这些黑衣人拼得鱼死网破,可既然小蛋冲进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一掣日月飞轮,也加入战团。 小蛋察觉杨挚寡不敌众,身负三处外伤,头顶水汽腾腾,明显是功力濒临透支,形势岌岌可危,当下思忖道:“这些黑衣高手人多势众,我若不下重手先伤了他们几个,恐怕非但救不了杨掌门,连自己和商二叔、卫姑娘也得陷进去。” 念及至此,小蛋觑准破绽,雪恋仙剑龙吟飞挑,使出一式“雷厉风行”,刺入一名黑衣人右肩。 黑衣人右肩经脉被剑气尽数绞碎,手上脱力,铜锤“当啷”一声坠落于地,可他居然仍是挥动左手铜锤,狠狠砸下。 小蛋一凛,凝神端详。这些黑衣人一个个眼神呆滞空洞,面无表情,好像失魂落魄一般,偏偏举手投足异常的矫健凶狠。 商杰也看出了门道,大叫道:“小兄弟留神,这些家伙不是正常人!” 杨挚得小蛋、商杰之助,压力稍减,大喘一口气,道:“多谢两位襄助之德!” 小蛋与商杰于当年云林禅寺一役时也曾有一面之缘,并不陌生,知这二人一为忘情宫少宫主,一为南荒魔道数得着的人物,没想自己落难之时竟得他俩相救。 突听一旁卫慧惊呼,原来在两名黑衣人左右夹击下,她左臂中剑。 小蛋施出穿花绕柳身法,从两名黑衣人夹缝间如水银泄地般穿过,一掌击向正举刀劈斩卫慧的黑衣人背心。 黑衣人倏然回身,横刀招架,小蛋化掌为爪,以捏泥神指轻盈无比地捏住刀背,往后一带。 黑衣人被扯得向前冲出两步,右手紧紧抓住刀柄,左拳直轰小蛋面门。 黑衣人功力着实不凡,小蛋了七成劲力也没能将他的刀夺过,小蛋避身让过拳风,飞起一脚踢中黑衣人小腹。 “砰!” 黑衣人吐血飞跌,在地上连滚数圈,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再次举刀攻上。 小蛋修为虽高,无奈黑衣高手多达二十余人且悉数实力强劲,他又需照顾受伤的杨挚和怀孕的卫慧,一时间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暗自焦急。 “如果小龙在此,以他的天雷地火对付这群黑衣高手围攻定可奏效,至不济亦能护住卫姑娘,好让我腾出手来解决强敌。” 那边商杰的修为,尽管不如小蛋甚而略逊于杨挚,但天生剽悍豪勇,日月飞轮上下翻飞左右开弓,反倒比小蛋还多伤了一个黑衣高手,即便这般,面对一个接一个死战不退的黑衣人,商杰亦禁不住头大三分。 “小兄弟,久战不利,咱们不如尽快脱身!”商杰边战边传音入密。 此时近一半的黑衣高手围住小蛋一番狂攻,闻听商杰传声,小蛋当即回复:“好,请商二叔护送杨掌门和卫姑娘突围,我殿后。” 商杰听小蛋自告奋勇要独自留下,急道:“跟这些家伙可没法讲道理!” 他心神微分,被一名黑衣高手一枪扎在背上,顿时血流如注。 “龟儿子的,敢对老子背后下手?”商杰痛吼一声,反身掷出月轮,生生切下那黑衣人头颅。 见商杰不肯退,小蛋心头着急,忽地想到:“我怎地把风教主送的青梅定魂旗给忘了?” 小蛋探手入怀,亮出一面小旗,上绣青色梅花迎风招展。他念动真言,真气到处,旗上光芒万丈如霞飞天,向着扑来的一名黑衣人,小蛋振臂虚点:“定!” 青色梅花如潮涌出,黑衣人霍然凝身,呆如泥塑,呆呆瞪视着小蛋一动不动。 杨挚失声道:“魔教的青梅定魂旗?”他趁机振腕猛刺,仙剑穿心而过,黑衣人一声不吭扑倒在地,命丧当场。 小蛋越战越勇,接连以青梅定魂旗慑住三名黑衣高手魂魄,让杨挚和商杰先后得手。 黑衣人觉察到青梅定魂旗的威力,不约而同朝着小蛋汹涌而至,暴风骤雨般的攻势,直将小蛋压得透不过气,无暇凝神施展青梅定魂旗。 无可奈何之下,小蛋收了青梅旗专心迎敌,一掌一剑在刀光斧影中纵横交错,虽挡下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却也难再伤得黑衣人分毫。 杨挚右臂中刀,剑交左手,与一名黑衣男子斗得天昏地暗,几个回合过后,他疑窦陡生,冲着对手喝道:“天庐十九式!阁下是碧落剑派的弟子?” 与杨挚交手的那个黑衣人充耳不闻,手中仙剑气势浩荡开阖,依稀就是碧落派的剑法,却因使剑之人心性大变,平添了几分阴狠凶险之意。 苦斗之中,商杰笑着讥诮一句:“难不成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很快,商杰他也笑不出来了,他发觉一名正在猛攻卫慧的黑衣高手,使出一套“泼天大劈斩”,是与他交往甚密的南荒青石壁史家兄弟的招式路数。 正在众人各自惊愕之际,只听高空有人喝斥道:“呔!朗朗乾坤,岂容尔等跳梁小丑猖獗肆虐!” 人随话到,一道道剑光破空而至,直扑黑衣人。 杨挚闻声大喜:“观止真人,贵派的高手也来了南荒?” 发话者正是太清宫耆宿观止真人,他当先杀入战团,高声应道:“杨掌门,咱们先联手痛歼这班宵小!” 随观止真人而来的尚有十余名太清宫道家高手,皆乃门内精英,不仅在人数上扳回劣势,更在气势上压过黑衣人一筹。 弹指之间,战局急转直下,黑衣人在众人的戮力痛击下死伤殆尽,却无一个人胆怯脱逃。打到后来,倒下的黑衣人不断增加,剩下仍在奋战的亦都是残臂断腿,却连哼也不哼一声,只顾舍命厮杀。 这般打法着实令太清宫的弟子胆寒,均自心悸道:“莫非这些人都是僵尸还魂?” 待到最后一个黑衣高手连捱观止真人一掌一剑,倒地而亡之后,场内已找不到一个能够站着的黑衣人。 百余丈方圆尽为鲜血染红,遍地血肉横飞,残肢碎骨,场面之惨烈,纵是观止真人这等身经百战的正道宿老,或是商杰那般杀人不眨眼的魔道豪雄也属平生仅见。 而太清宫的弟子亦付出可观代价,三人战死两人重伤,连观止真人也受了些许内伤。所幸他功力深厚并无大碍,仅是脸上气色差了一点。 血战过后,众人环顾满目疮痍,俱都惨然变色。 杨挚此次前来南荒所携的六名心爱弟子,尽数蒙难横尸眼下,心中惨痛更不在话下,他收拾心绪,惨笑道:“若非蒙诸位仗义搭救,杨某今日便要一起横尸南荒了。” 观止真人瞧见自己的门下死的死伤的伤,同样也没好心情,闷闷不乐道:“杨掌门不必客套,咱们正道七大剑派同气连枝,理应互为奥援。不知贵派除了杨掌门和几位牺牲的弟子,还有谁也来了南荒?” 杨挚服食了一颗丹丸,回答道:“敝派的伍长老也来了南荒。他率着七位同门另走一路,不晓得是否也遭遇了伏击。” 观止真人看到了小蛋三人,却视而不见,自顾与杨挚继续攀谈:“杨掌门可清楚这些黑衣人是何来历?何故半途截击贵派?” 杨挚摇头唏嘘道:“我只从他们的招式上,看出其中一人似乎是碧落剑派弟子。” 那边商杰正俯身从血泊残尸中将黑衣人脸上涂抹的油彩一一拭去,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等他抹去第六个黑衣人脸上油彩后,忍不住眉宇一挑,报出此人姓名:“彭双城——果然是青石壁史老三门下的弟子!” 一名太清宫道士则是望着彭双城身旁另一具黑衣人尸体,惊呼道:“师叔,这不是停涛真人门下的郭伯恒师弟?为何刚才激战时,他连您也不认了?” 观止真人不悦道:“嚷嚷什么?没半分出家人涵养……郭师侄神智尽失,形同傀儡,别说是贫道,即便停涛真人亲临,他也一样如此。” 卫慧害怕道:“这些人不知疼痛不畏生死,修为既高人数且众,实在太可怕了。” 杨挚深有同感,慨叹道:“卫姑娘所言极是,这样的杀手杨某再不想遇到第二次。” 小蛋替商杰和卫慧包扎好伤处,问道:“杨掌门,贵派弟子的遗体可要火化?” 杨挚自不能如观止真人一般对小蛋装聋作哑,想了想,凄然道:“不必了,何处青山不埋人,将他们全都就地安葬了罢!” 当下众人一齐动手,将满地的尸体一一掩埋,连带那些黑衣人也一并给埋了。只是一大半的人身分无从辨认,立碑刻传这等事也就免了。 杨挚伤势过重,卫慧身怀六甲,两人在一旁歇息,没有动手挖坑。趁别人没留意,卫慧悄悄低声问道:“杨掌门,屈公子是否回了越秀山?” 杨挚一怔,答道:“我也大半年没有翠枫音讯了。卫姑娘有什么事么?” 卫慧失望地摇了摇头,轻轻道:“没什么,只是罗庄主夫妇对他很是挂念。” 杨挚年前便接到罗牛的信函,信中说明了屈翠枫不告而别的事情,并向越秀派致歉谢罪。他也明白这事怪不得罗牛,只是觉得颇对不起已不在世的屈箭南夫妇,他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当日便不肯随我回返越秀,现下又会去了哪里?” 这时尸体掩埋完毕,观止真人说道:“杨掌门,你身上伤势甚重,莫如暂且与贫道同行,待与贵派的伍长老会合后再做定夺,也是不迟。” 杨挚如今英雄气短,点点头道:“如此就叨扰真人了。” 他稍事休息后精神略复,尽管暂时不能与人激斗,但御剑缓行尚且无碍:“小蛋,商兄,卫姑娘,咱们后会有期。” 卫慧迟疑了下,恳请道:“杨掌门,晚辈想随您同行,不知可否?” 杨挚一愣,心道:“这姑娘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岂可再四处奔波辛劳?杨某此次下山实为查探门下弟子失踪之事,说不定就要和南荒的一众魔头翻脸对上,焉能再带一个累赘在身边?” 可杨挚毕竟是正道名宿,见一个晚辈姑娘软语相求,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拒绝,沉吟须臾,答应道:“若卫姑娘不嫌与杨某风餐露宿过于辛苦,那是欢迎之至。” 他心里打定主意,待等伤好与伍端等人会合后,即寻个地方妥善安置了卫慧,总不能把她一直带在身边。 卫慧盈盈一礼,憔悴委顿的玉容绽开一丝少有的微笑:“谢谢杨掌门。” 小蛋见卫慧要随杨挚观止真人同去,暗暗欣慰道:“卫姑娘有这两家掌门耆宿随行,安全自可无虞,我也可放心了。” 商杰望着卫慧随观止真人、杨挚等人离去,冲观止真人的背影吐了口浓痰忿忿不平道:“呸!什么玩意儿,连个招呼都不打,眼睛生在屁股上么?” 小蛋沉吟道:“他对咱们成见颇深,也是情有可原。” 商杰冷笑道:“小兄弟不妨猜猜,他们这一行兴师动众是打算去哪里?” 小蛋略一思忖,回答道:“应该是去找寻这些黑衣人的线索罢。” 商杰嘿嘿道:“只怕他们认定的目标就是石林!”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三章 同门师伯 小蛋默然。 他不愿附和商杰的揣测,却又难以辩驳,心中思量道:“这些黑衣人的神态举止颇似中了慑魂大法,却又不尽相同。 “一来他们个个身手了得,慑魂大法或可制得住一时,但绝难长时间控制;再则方才激战时似乎并没有人隐匿一旁暗中操控,这些黑衣人的一举一动完全出乎自身意识,较之身中慑魂大法亦更胜一筹。 “南荒与北海相距十万八千里,方丈仙岛又已沦陷,应排除嫌疑,可谁还会此邪术?” 他转念又想:“能不动声色地搜罗训练出这多黑衣高手,势必要有极为强大的实力作后盾,也难怪观止真人他们会怀疑上冥轮老祖。 “但年老祖闭关多年,理应无暇运筹,这道理观止真人和杨掌门岂会不晓?是了,他们十有八九是想藉此找找年老祖麻烦,或可迫其出面,代为揪出幕后真凶。” 只听商杰又道:“我也需赶紧前往石林禀报雷老大。小兄弟,你可要与我同行?” 小蛋摇头道:“我就不去石林了。商二叔,咱们就此别过,你一路保重。” 商杰面露失望之色,颔首道:“好吧,小兄弟他日若得空闲,定要来双星堡作客,我和家兄扫榻以待。”他将去双星堡的路径说了,与小蛋拱手而别后,御起日月飞轮离去。 等商杰行出数里之外,小蛋隐形匿踪悄悄缀在他身后,以防商杰路遇不测。商杰一心赶路并无察觉,翌日晌午,小蛋目送他进入石林后,方才御剑向西而去。 小蛋漫无目的,便信马由缰,行到中午时分。 前头不远的茶马古道旁搭了座凉棚,有十好几个货商正在歇脚用饭,外头还圈了数十头骡马,驮满了来自内地的货物,再往后,还有几间简陋的草庐,应是住屋。 小蛋收了仙剑落下身形,略作调息,往凉棚走去。 掌柜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粗壮汉子,满脸虬髯,两鬓微白,由于长年劳作,后背有些弓起,肩上搭了块汗巾,忙着炒菜。 跑堂的是个年轻小伙儿,看上去比小蛋也大不了几岁,古铜色的脸膛步履矫健轻快,一嗓子吆喝起来,如春雷初绽,分外宏亮。 在凉棚口上坐着的是管帐收钱的老板娘,面容娟秀满面春风,几根春葱似的玉指,劈哩啪啦在算盘上飞快拨打,犹如蝶飞花落,异常好看。 小蛋心里想:“这该是一家子了,虽然生活贫苦了些,但也其乐融融。” 那跑堂的小伙儿笑呵呵迎上:“这位公子,您是用饭还是喝茶?” 小蛋随意在凉棚里的长凳上落座,回答道:“给我来一大碗热茶就好。” 小伙儿唱喏道:“这位公子要热茶一碗!” 没片刻茶水端了上来,小伙儿又殷勤问道:“公子,要不要来些山里特产的干果?” “不必了。”小蛋摇头,端起茶碗喝了口。 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穷乡僻壤之地,居然也有上等的好茶,入口生津,清香怡人,令人精神一爽。 左右无事,小蛋便独自一人慢悠悠地喝着香茶,看着一家三口忙忙碌碌招待着来客,心里感到甚为温馨,也就不忙着离去。 忽然他心头一动,目光有意无意往凉棚外的茶马古道上瞥了眼,伸手入袖取了块碎银,朝邻座的一个货商招呼道:“这位大哥,您的斗笠能不能卖给我?” 那货商愣了愣,小蛋已将碎银塞入了他的手里。货商略一掂量,足有二两多重,在集市上买十顶这样的斗笠也够了。 货商生恐小蛋变卦,急忙取下斗笠:“斗笠给你,钱我可不客气收下了。” 小蛋一笑,接过斗笠戴上,又将帽沿往下压了压,将大半面容隐去。 古道上,袅袅行来一位素衣少女,容颜秀丽,风姿卓越,让人看的眼前一亮。她的步履不疾不徐,可一眨眼便进了凉棚。 素衣少女妙目轻轻扫过凉棚里的一众客商,嫣然笑道:“老板娘,今天的生意可真好。” 老板娘笑应道:“托福托福,勉强混口饭吃呗。” 那小伙儿道:“这位姑娘,您要点些什么?小店的东西虽有些粗陋,却也算干净。” 素衣少女摇摇头,道:“我在找人,没和这人见面之前,就算是山珍海味也无心享用。” 旁边坐着的一个客商插话:“不知姑娘想找的是谁?或许小可能帮上忙。” 素衣少女微笑道:“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倒无需劳烦您帮忙了。” 小蛋闻言一怔,暗自惊讶道:“莫非她已认出我来了?” 他正犹豫是否要摘下斗笠与素衣少女相见,老板娘唇角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淡淡道:“若姑娘是为找人而来,请恕我们帮不上忙。” 素衣少女笑吟吟道:“那可不一定。”少女秋波流转,往里头那个兀自在运刀切菜的中年汉子看去:“万二伯,侄女儿给您见礼了。” 中年汉子神情木讷,一边麻利地切菜,一边道:“姑娘认错人了,我不姓万。” 小蛋心下惊奇道:“敢情她是为这中年大汉而来,为何对方又不肯相认?” 素衣少女道:“万二伯勿要误会,晚辈欧阳霓奉义父之命,特来请您出山。” 中年汉子稳稳运刀,摇首道:“姑娘,我不认得你,更不晓得你义父是谁。我在这儿过得挺好,也不想出山去开馆子。” 欧阳霓莞尔:“万二伯真会说笑,侄女儿的义父便是令师弟忘情宫宫主叶无青,您与他岂会不识?” 小蛋一震:“这人竟是我的二师伯?” 他曾经听厉无怨说起,师祖楚望天收过四大弟子,其中三弟子郝无行盛年早夭,丧命在丁原手下,二弟子万如海则与一位出身正道的女子相恋,叛师私奔,不知所终。 想到此处,小蛋忍不住悄悄向中年汉子又多望了一眼。 中年汉子放下刀,将竹板上的菜倒入油锅里翻炒起来,漠然道:“叶无青?不认识。” 欧阳霓也不多话,从袖袂里取出一封信笺,扬手甩向中年汉子:“这是我义父的亲笔书信,请万二伯垂阅。” 宛如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那封薄薄的书信平稳缓慢地飘至中年汉子身前,不偏不倚飘落在切菜的竹板上。 中年男子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不认得字,更不敢拆看别人的信件。” 欧阳霓恳切道:“万二伯,侄女儿既然不远万里奉义父之命前来请您出山,自不会认错了人。您若对我义父或忘情宫有何旧怨,尽可说明,只求莫要为难侄女儿。”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欧阳姑娘,不是我们为难你,而是你难为我们。你……的确认错人了。我当家的只是个寻常山野村夫,除了会烧手菜,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就更别提我这妇道人家了。” “看来侄女儿人轻言微,是请不动万二伯了。”欧阳霓幽幽一叹,往后退了一步,似要离开,突然轻笑道:“万大哥,小妹得罪了!” 她左手玉指微屈迅捷无比,扣向那小伙儿右腕脉门。 小蛋看得一愕,道:“这不是师祖教我的捏泥神指么?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 那小伙儿大吃一惊,急忙抬肘出掌招架,孰料欧阳霓的藕臂一摆,不知怎地便让过他的右掌,两根玉指轻轻巧巧搭住小伙儿脉门:“万大哥,你的溜火神掌颇见火候,是令尊所传吧?” 那小伙儿欲待运劲挣脱,猛从欧阳霓指尖透过一股雄浑气劲,胜他何止三两倍之多?小伙儿憋得满脸通红,也没能甩脱欧阳霓柔若无骨的玉手。 中年汉子见爱子受制于人,沉声喝道:“姑娘,你到底想怎么样?” 欧阳霓悠然道:“侄女儿只求万二伯先看过我义父的书信。” 中年汉子一咬牙,撕开信封,展信匆匆阅过。 信是叶无青的亲笔,内容甚为简单,略略述过忘情宫近年的惊变,言道宫中人才凋零,师门颇多艰难,望万如海不计前嫌,携全家回归宿业峰,一可奉养年老痴呆的恩师于膝下,二来也能师兄弟重聚一堂,复兴大业。 将信看完,万如海道:“感谢叶师弟的好意,可惜万某心灰意冷无意于仙林恩怨,一身修为也早已搁下,只好辜负所期了。” 欧阳霓从容道:“侄女儿身为晚辈,本不该为难万二伯。奈何义父钧命在身,不敢不尽心力。方才侄女儿偷袭得手拿住了万大哥,未免胜之不武。我想再斗胆向万二伯讨教几招绝学,若然不敌,亦可对义父有所交代。” 万如海毕竟是楚望天亲手调教的嫡传弟子,岂能听不出这话的意思? 若要欧阳霓放回爱子,惟有出手与她一拼,胜了自然无话可说,万一落败,便得随着少女前往忘情宫,面见叶无青。 他心念急转:“看这丫头适才擒住山儿的招式,身手恁的不弱。但她终究年轻,又非叶师弟亲传弟子,量也未曾领悟本门至高绝学。我只需小心周旋,占着功力上的便宜,理应有八成胜算。” 于是万如海点头道:“好,万某就接姑娘几招!” 他一把扯下肩膀上的汗巾,挺直腰杆,阔步走出凉棚。 瞬间,万如海犹如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般,背不驼了,木讷的神情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双眸里蕴藏的湛湛精芒,和沉稳如山的身法气宇。 欧阳霓微微一笑,松开万重山,莲步轻移步出凉棚,欠身道:“侄女儿斗胆冒犯了。” 万如海哼了声,道:“好说,姑娘若要用剑也无妨,万某凭一双肉掌接下就是!” 他早年为与爱妻相恋不容于师门,只得离宫私奔隐姓埋名,可二十多年前还是被楚望天找上门来。亏得丁原仗义相救,不然夫妇二人连带当时尚是胎儿的万重山,早已成了楚望天掌下的亡魂。 其后,万如海远走南荒,在茶马古道上开了一家酒肆聊以度日,不愿再卷入师门的是是非非。可今日欧阳霓这一来,却又将他们夫妻苦心维系的安宁生活打碎,想不出手都不行。 那些客商已用过酒饭,瞧见店老板要跟一位弱不禁风的少女动手,人人都想看场热闹,于是全都涌到凉棚口,探着脖子观望。 小蛋被这些人挡在身后,寻思道:“就算欧阳姑娘学会了师祖的捏泥神指,也未必能敌得过万师伯。他们两个无论谁受伤都不好,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他正欲起身劝架,蓦地想道:“我已和师父决裂,实不宜再插手过问忘情宫的事情。况且一个是我师伯,一个是我朋友,贸然出手帮哪个都不妥。” 他正犹豫间,欧阳霓檀口轻叱,玉掌当胸拍向万如海。 万如海有意在掌力上先压她一头,又不想就此伤了欧阳霓难以向叶无青交代,于是用上六成的掌劲,呼喝拍出。 “砰!” 双掌交击,欧阳霓的身影如柳絮般顺势飘飞,居高临下,一爪插落。 万如海身躯一晃,被对方掌上涌来的强劲魔气震得气血浮动,心下惊愕:“这丫头的功力忒的浑厚!” 他不敢托大,将掌力增至八成,振臂横挡,脚步一错,往东奔走。 欧阳霓的玉指刹那转刚为柔,在万如海的掌上行云流水般拂过。 万如海手掌一麻掌力涣散,一条胳膊不由自主垂了下来。 “万二伯小心了!” 欧阳霓拧身轻喝,莲足幻出重重虚影,涌向万如海头顶。 万如海往后俯身,急出左掌招架,不觉间已运上了九成的铜炉魔气。 两人一如曼妙灵鸾,一似威武雄狮,天上地下战作一团,恁的难分伯仲。 小蛋大感讶异。 在他印象里,欧阳霓这几年的修为在叶无青的指点下虽有精进,但也绝不可能臻至眼前境地。招式心法或可凭借慧心参悟,功力修为却何以在短短年许间,有这般惊人提升? 场内万如海和欧阳霓翻翻滚滚已战至二十多招,万如海渐落下风,只觉对方掌力袖风重逾万钧,反而是招式除了那套指法之外,无甚出奇之处。 万如海将铜炉魔气催至满盈,兀自难以与欧阳霓硬撼,只得扬长避短,施展出师门诸般精奇妙招与她周旋,原本自以为强胜于对方的功力修为,竟成了最大软肋。 万重山母子提心吊胆站在一旁观战,眼见万如海形势吃紧又帮不上忙,手心里尽皆捏了一把冷汗,作梦也没想到,这年纪不及万重山一半大的少女,竟然如此厉害。 斗到酣处,欧阳霓一记娇喝,袖袂里猛地掠出一道五彩斑斓的绚光,是她得自欧阳修宏的荼阳蟒带,“呼”的一声,荼阳蟒带幻化作一条长逾十丈的硕大火蟒,遍体彩光闪烁,喷云吐雾,骇然之极。 “咄!” 欧阳霓纤纤玉指遥点火蟒,樱唇低喝一声,五彩火蟒卷起滔天烈焰,朝着万如海俯冲下来,口中喷出一团艳丽火球,刹那间遮蔽了方圆十丈的天地。 万如海深陷火海,无从闪避,凛然大喝一声,双掌灌注十成铜炉魔气,往上迎去。 “轰!” 烈焰滚滚迸散飞溅,天地被渲染得一片火红,万如海胸口窒息,低哼一声,往后踉跄退步,冷不防背心大椎穴一麻,欧阳霓料敌机先,悄然将他制住。 万夫人花容失色,惶声叫道:“欧阳姑娘,掌下留情!” 欧阳霓从容一笑,挥袖收起荼阳蟒带,玉掌从万如海背心移开,往后退开三步,躬身道:“万二伯,侄女儿放肆了!” 万如海双掌教荼阳火罡烧灼得焦黑如炭,两臂经脉炽疼欲裂,情知已无再战之力,他颓然一摇头,苦笑道:“我输了!” 欧阳霓平静道:“侄女儿只求万二伯往宿业峰一行。” 万如海平复心神,说道:“欧阳姑娘,你义父要找的只是万某一人,希望你莫要难为他们母子二人。” 欧阳霓含笑道:“您是我的长辈,又与义父艺出同门,侄女儿自该悉心敬奉,更不敢对伯母和万大哥稍有怠慢。” 万如海点点头,神情已恢复平静,徐徐道:“那万某就先谢过欧阳姑娘了!” 当年若不是蒙丁原相救,他们夫妻早已尸骨寒透,如今侥幸又过了二十多年快活日子,已是上苍开恩垂怜。 今日再死,业已不枉! 话音甫落,万如海猛地举起右掌,往自己眉心击落。 饶是欧阳霓聪慧过人,也万万猜不到万如海居然宁可自绝,亦不愿再归忘情宫。 他这一死,固然是为了表明心迹,断了叶无青的念想,更是为了保全万重山母子,勿令他们二人再陷入可怕的纷争仇杀之中。 万重山母子同样措手不及,齐声惊叫,往万如海身上扑去。 “呼——” 一道白光从围观的人群后飞掠而出,后发先至,堪堪击中万如海的手背。 万如海猝不及防,右掌被这股袭来的大力猛推,掌速加快“啪”地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万重山母子魂断胆寒,扑到了万如海的身上放声大哭,均以为他已遭不幸,没想到万如海茫然垂手,额头上赫然印着一个殷红掌印,头骨却完好无损,只是脑袋有点发晕。 “怎么可能?” 万重山听父亲开口说话,欣喜若狂:“爹,你没死啊!” 万如海点头,苦涩一笑,万夫人喜极而泣,刚想埋怨丈夫不该舍下他们母子自行了断,不意瞧见万如海脚下的茶碗残片,骇然道:“就是这只碗?” “不错,就是这么一个碗打在我手背上,令我掌力尽散没死成!”万如海盯着残片瞅了须臾,惊异道:“这个碗……不是那位年轻公子的么?” 今日在凉棚歇脚的客人虽说不少,可大都用的是酒菜面点,用茶碗喝茶的,恰恰只有一个。 万夫人唯恐丈夫死志未绝,不敢离开半步,催促爱子道:“快,快有请恩公!” 万重山撒腿便往凉棚里跑,忽见人群一分,那个年轻公子已然走了出来,朝着万如海躬身施礼:“弟子拜见万师伯。” 万如海一愣,欧阳霓却听出了小蛋的声音,欣喜道:“小蛋,原来是你!你头上戴着这么一个古怪难看的东西做什么?” 小蛋取下斗笠,笑了笑,道:“万师伯,不好意思,打碎了您的一只茶碗。” 万如海望着小蛋,云里雾里地困惑道:“你……叫我师伯?” 小蛋道:“弟子四年前拜在忘情宫叶宫主门下学艺,与万师伯同出一门。” 万如海心一沉,旁边万重山急道:“这么说,你和这位欧阳姑娘是一路的么?” 无意当众解释他和叶无青之间的过往恩怨,小蛋转首道:“欧阳姑娘,你一定要带万师伯回返忘情宫么?” 欧阳霓见小蛋颇有要为万如海出头之意,盈盈一笑,道:“我不过是奉义父之命来请师伯回宫,哪会想到万二伯如此刚烈? “早晓得会闹出人命来,我岂敢用强相迫?幸好你及时出手,不然义父闻知此事,也断不会饶过我。” 小蛋心里一松,他最担心的就是欧阳霓回头无法向叶无青交差会受责罚,听她这么一说,似乎犹有回转余地。 万如海定了定神,道:“惭愧,惭愧!为了万某的事,拖累两位了。” 需知小蛋出走忘情宫之事他并不清楚,只当倘若放过自己,两个年轻人都免不了要受叶无青责难。 欧阳霓道:“万二伯不必介怀,应是侄女儿向您谢罪才对。回宫后我便禀报义父说你们已听到风声,早一步搬迁他处,不知下落。 “义父对侄女儿甚为信任,应可推搪得过。不过万二伯也需尽快搬离此地,以免义父后日另派人来查寻。” 万如海没料到欧阳霓如此轻易就放过了自己,也顾不得长辈的身分,朝着她和小蛋便是俯身拜谢:“两位对我全家的活命之恩,成全之德,万某没齿不忘!” 欧阳霓急忙扶起万如海,娇笑道:“万二伯千万别折煞侄女儿,我可当不起!” 小蛋见雨过天晴,也代万如海欣慰,可内心里油然生出一缕感慨。“忘情宫就真的那么可怕么?非但外人谈虎色变避之不及,连万师伯也宁死不肯回去,情愿埋没在山野之中清贫一生。” 一念至此,小蛋对万如海的遭遇不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可毕竟万师伯爱妻在旁,未来子孙满堂,而他孑然一身,飘零四海,苦苦追寻心中之人,却音讯渺然,生死未卜。 这样一比,万如海却比他幸福太多。 小蛋转念一想,却又笑了。何必艳羡旁人?今日老天让他有机会为她奔波天涯,该甘之如饴,无怨无悔才对。 但求伊人平安无恙,哪怕就此追寻一生,寂寥一生,也是值得。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四章 漓渡仙境 欧阳霓和小蛋送走万如海一家,重新回凉棚里坐下,小蛋才开口道歉道:“对不起,欧阳姑娘,我又让你为难了。” 欧阳霓幽幽道:“再难的事情我也为你做过了,这又算得了什么?” 小蛋想到当日欧阳霓冒险从黑石窟救出他的旧事,心下愈发歉疚。 欧阳霓忽然展颜笑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对不住你。那日我将你送出忘情宫,不想刚一回去,尚未来得及通知尹仙子和小龙,黑石窟的事已被人发觉。 “义父断定是尹仙子所为,盛怒之下要抓她和小龙归案,我也束手无策,欲救不及。” 小蛋怅然摇头:“这是天意,我想曾婆婆和小龙也不会怪你。” 欧阳霓道:“没想到咱们两个会在这儿重逢。我正为另一件义父交办的差使犯难,生恐人单力薄有负所托。小蛋,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小蛋打心眼里不愿再蹚忘情宫的浑水,可欧阳霓当面相请,方才又为他放过了万如海一家三口,着实欠了不小的人情,此刻实难开口拒绝。 “好,只要不是回忘情宫,无论到哪儿我都陪你去。” 欧阳霓喜道:“你肯我陪去就再好不过了,就算说僵了动手,我也不怕他们了。” 两人相携离去,御剑往东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欧阳霓忽地一收仙剑。 “快到了!” 小蛋随她降下身形,改作御风飞行,飘落在一座林木葱郁的高耸云峰之上。 欧阳霓沿峰而下,道:“我要拜见的此间主人隐居多年,世上几乎无人知晓他的身分,据说性情古怪暴虐,动辄发火杀人,所以你务必听从我的吩咐行事,更不要擅自开口,多管闲事。” 小蛋望了望,他数日前曾经从这座云峰上飞过,当时并未太过留意,谁想此峰之中居然隐居着一位世外高人。 到了半山腰,欧阳霓在一座深不见底的洞穴前停住身形,回头叮嘱:“跟紧我,千万不要随意走动。”说罢,举步小心翼翼地往洞穴内行去。 小蛋亦步亦趋跟在欧阳霓身后,寻思道:“这位世外高人果然性情古怪,偏偏挑选了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隐居,想必是不愿别人找到他。” 七拐八弯地走了有一顿饭工夫,前方赫然出现一道细小的瀑布,瀑流后嶙峋黝黑的山岩依稀可见,长满了湿漉漉的深绿色苔藓。 欧阳霓朝着水瀑盈盈一礼:“晚辈欧阳霓,奉忘情宫叶宫主之命,求见灭盘圣祖!” 小蛋这时候才晓得此间主人的名号,暗暗道:“久闻南荒是冥轮老祖年旃的天下,这位偏偏自号‘圣祖’,硬是压下冥轮老祖一头。” 隔了老半晌,洞穴深处响起一个阴冷的声音:“欧阳长老万里迢迢前来敝境,路上多有辛苦。请——” 欧阳霓微微一笑,握住小蛋的右手,纵身往瀑布内投去。 小蛋一惊心道:“这么快的速度岂非要一头撞在山岩上?”顿觉眼前一花,水声叮咚,四周景物全消,乍然亮起一团刺眼的白光。 只一眨眼,白光倏地消失,就听先前那阴冷的声音问道:“欧阳长老,这娃儿是谁?” 显然此人生性阴沉倨傲,只是碍于欧阳霓的身分,才尽量将口气放得温和稍许,但对着小蛋就没那么客气了。 小蛋定睛打量,只见面前是一座耸入云霄的白玉门楼,上书“漓渡仙境”四字。门楼两侧的台阶上,侍立着数十名面无表情的黑衣劲装守卫,一个个神足精满,杀气腾腾。 说话之人站在台阶正中的最上一级,身穿灰白绸缎宽袍,面容苍老峻寒,前半头谢顶,后脑勺上稀疏的白发扎成了一条小辫子,垂到脖子下。 欧阳霓施礼,道:“这位是我义父的衣钵弟子常寞,此次陪同前来。” 老者眼睛里寒光一闪,紧盯欧阳霓:“常寞?他不是叛出忘情宫了么?” 欧阳霓不慌不忙道:“童天尊有所不知,少宫主日前业已幡然悔悟,求得了义父的谅解,重归门墙。此次他前来漓渡仙境拜见灭盘圣祖,亦是义父之意。” 童天尊“哦”了声,面色稍显缓和,道:“既然这样,就请两位跟着老朽走。”他转身在前引路。 欧阳霓与小蛋并肩携行,低声道:“这位童天尊乃灭盘圣祖座下的四大天尊之一,专事镇守漓渡仙境山门,是圣祖最得力的心腹。” 她故意不用传音入密,好让前头走着的童天尊听见,不着痕迹恭维了对方一番。 果然,童天尊闻言哈哈一笑,道:“老朽不过是个替圣祖把守山门的下人,哪及得上欧阳长老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小蛋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 起先他答应陪欧阳霓前来,只当对方是位隐士,可瞧眼下情景,这位灭盘圣祖非但拥有众多精锐部属,且对忘情宫的事情也甚是清楚,怎么看都不像是位不问世事的主。 三人走进山门,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大片亭台楼阁,水榭廊坊,比起小蛋当日在云阙宫所见的景状,亦毫不逊色,他暗暗称奇。 “刚才在那洞穴里转悠,还奇怪这位灭盘圣祖为何选了个黑不隆咚的山洞住,敢情这里头别有洞天,难怪有仙境之称。” 没容小蛋多想,童天尊已在一排宏伟的殿宇前驻步,道:“委屈两位要陪老朽乘一段锦车了。”他扬手一挥,不远处一驾早已备妥的镶金大车驶到了近前。 这驾镶金大车由八头形似猎豹的魔兽牵引,一名车夫端坐在前头的车辕旁,手里执了根细长乌黑的软鞭,另一名侍者从车辕另一侧跳下,替三人拉开车门。 童天尊等小蛋和欧阳霓在车厢里坐好,才弯身入内坐在了对面的软座上。 侍者将车门关好,又将车厢两侧的窗户密闭,里头一颗夜明珠亮了起来,白光温润柔和,令车厢中丝毫不觉幽暗。 欧阳霓情知童天尊此举并非为了礼敬宾客,而是不愿她和小蛋看到漓渡仙境内的种种情景和诸般布置,却也不出言说破。 小蛋倒也没想那么多,但也觉得这里的主人处处故弄玄虚,引人颇多猜测,而欧阳霓口中所说叶无青交代的差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 锦车疾驰十分平稳,坐在车厢里的人没有察觉半点颠簸,却均自默然不语,好不容易锦车停下,侍者打开车门,童天尊率先下车,道:“两位,到了!” 小蛋随欧阳霓下了镶金锦车,举目望去,才发现大车已驶入一座大殿里。 欧阳霓道:“小蛋,你在此稍候,我先随童天尊前往晋见灭盘圣祖。” 小蛋猜想欧阳霓多半要向灭盘圣祖转达叶无青的一些密语,他不便在场,也不以为意,颔首道:“好,我就在这儿等你。” 欧阳霓向小蛋歉然一笑,和那位童天尊穿过大殿,朝里头走去。车夫扬鞭虚打口中呼喝,锦车轮子咕噜噜转动,跟着也出了大殿。 殿中一时只剩下小蛋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等待欧阳霓回转。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分,童天尊从殿里出来:“常少宫主,欧阳长老正和圣祖密谈,恐你在此久候,托老朽引你下去休息。” 小蛋却没有动,童天尊一怔,从袖口里取出一块信纸迭成的方胜,递给小蛋:“这是欧阳长老亲笔写的便条,少宫主一看便知。” 小蛋谢过之后将方胜展开,果见便条上是欧阳霓的亲笔所书,请他随童天尊暂往精舍歇息,勿以她为念。 字迹十分工整自然,不像是受人胁迫而为,小蛋便将信收入怀中:“有劳童天尊。” 两人到了大殿门口,上了那辆守在殿外的镶金锦车。行出一段后,锦车停下,侍者打开车门,童天尊端坐不动道:“常少宫主,请在此稍息,等欧阳长老回来。” 小蛋下了车,发现他置身在一座金壁辉煌的楼阁之中,脚下柔软嫣红的地毯分外醒目,四壁上悬挂着美轮美奂的宫灯,厅里的家具摆设亦极为考究,彷佛进到了皇帝老儿的后宫里一般。 锦车迅速原路返回,消失在楼阁前的大门外,两名体态妖娆容貌娇媚的少女款款迎来,屈膝跪拜。 “奴婢恭迎公子!” 小蛋只瞧了两个少女一眼便不敢多看。 她们身上穿的是一袭几乎透明的藕荷色薄纱衣裙,不仅胴体若隐若现撩人遐思,连胸口挺茁的双峰也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裸露大半,一双粉嫩小巧的莲足上更是鞋子都不穿。 小蛋定了定神,一边观瞧大厅里的陈设,一边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左边那脸蛋略圆的少女,用险些能化成蜜糖水的嗓音腻笑道:“这是‘逍遥宫’啊!” 圆脸少女与身旁同伴一左一右地搂住小蛋胳膊,将大半的娇躯都压了上来。小蛋只觉一阵香风扑鼻,温香软玉在抱,两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左一右饱含风情,满是期待地注视着他。 小蛋何时经历过这般香艳阵仗?他登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四条润滑娇嫩犹如灵蛇般的藕臂,熟练地攀上小蛋的脖子,猛听两个少女齐齐“啊”了一声,如遭电击似地从小蛋身上弹起,满脸骇然地望着他道:“公子?” 却是小蛋暗运圣淫虫精气将自己的肌肤在一瞬间变得冷如玄冰,生生将两个少女惊退。 “早知会碰上这样的事情,还不如留在那殿里等候欧阳姑娘。”小蛋心下后悔,他澄静心神,道:“两位姑娘,我只想在这儿等人,不敢领受盛情。” 两名少女微觉诧异地对视一眼,似乎在埋怨小蛋不识风情。 左边圆脸少女无奈道:“如此公子请入内歇息。” 这回小蛋有了前车之鉴,尽量和两名少女保持着三步距离,由她们引着穿过大厅。 厅后是一间宽敞豪华的暖阁,十余名窈窕少女酥胸半裸,伴着乐曲翩翩起舞,乐声异常淫靡,少女的舞姿更是极尽挑逗之能。 七八个模样各异、衣冠不整的男子或躺或坐,在席间津津有味的欣赏着歌舞。每个人身旁都各有一两位佳丽陪伴,或相拥相抱,或饮酒调笑,高声喧哗,旁若无人。 其中一个男子小蛋觉得眼熟,略一回忆,才想起这人乃是越秀剑派的弟子,当日在覆舟山曾参与过围捕叶无青之役,被自己用“盈虚如一”慑住心神后,由屈翠枫领走。 当时看着还是英姿飒爽,凛然正气,没想到身入此间竟也丑态毕露,小蛋看得皱眉不已,扭头往前。 绕过暖阁,三人来到一座大厅前,里面人声鼎沸,光线幽暗。 大厅中央有一座高逾三尺的巨大软榻,榻上一对浑身赤裸的男女翻云覆雨,交战正酣,摆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交媾姿势,肆意发出淫荡之音。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软榻四周居然有不少男女在聚精会神地围观,有些个甚至迫不及待地模仿起榻上男女的姿态,与怀中的少女裸身大战,瞧那心无旁骛的模样,绝对比修炼师门绝学还要认真用功三分。 小蛋心中苦笑:“这位灭盘圣祖款待宾客,就用这样热情过头的方式?这哪是什么漓渡仙境,分明就是一座淫窟……怪了,这些位宾客均非常人,何以如此轻易就为美色所掳,深陷欲海?” 三人继续前行,随着两名少女进到一条长廊。 长廊两侧都是珠帘低垂的精舍,里头此起彼伏传来惊心动魄的婉转莺啼,间或夹杂着男子舒畅高吭的喘息嘶吼。 他足不点地穿过两旁精舍,长廊一拐,来到一座静谧的庭院中。 院子里空无一人,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闻着甚为舒适,好像一股曼妙的醉意直通头顶,令人飘飘欲仙。 小蛋心下疑惑,侧目四望。 含着奇异香气的烟雾,是从庭院四面的各处厢房里飘出,透过一扇没关的窗户,小蛋见到一个坦胸露乳的中年男子无限惬意地躺在一张软椅上,手里执着根细长烟杆吞云吐雾。 中年男子身旁跪侍着一名少女,不停用火媒点燃烟窝里塞着的白色粉末,似乎十分享受那股让人欲仙欲死的香气。 圆脸少女察觉小蛋步履稍有停顿,立刻推荐道:“这是仙境特产的‘欢仙散’,非但对功力精进大有裨益,且能教人忘记忧愁,如坠仙境,公子可要试试?” 小蛋抑制住心中对漓渡仙境的极度反感,摇头道:“不必。” 圆脸少女见小蛋油盐不浸,不由有些犯愁,蓦地眼睛一亮,道:“奴婢再带公子去个地方,一定会让您喜欢。” 三转两转,两名少女又将小蛋引到一座露天温泉前。 池中碧波荡漾,水汽腾腾,十多个男男女女身上毫无遮拦,泡在温润柔滑的水中嬉戏沐浴,有个刀疤男子格外生猛,竟左拥右抱连驭三女,看来是此道高手。 瓜子脸少女瞥了眼小蛋,含羞带媚地低声道:“公子可要奴婢们服侍着更衣沐浴?” 小蛋叹了口气,道:“怎么会有人能在光天化日底下做这种事?” 瓜子脸少女急忙道:“那咱们去‘颐翠馆’吧,那儿每一栋精舍都很幽静,不用担心会有人打扰。” 面对两位妙龄少女一次次毫无缘由的投怀送抱,小蛋大感吃不消,耷拉着眼皮掩饰心中尴尬,道:“有没有安静点的地方,让我一个待着?实在不行,回原来的大殿也成。” 圆脸少女泫然欲泣:“莫非奴婢不入公子法眼?” 小蛋苦笑道:“和你们没关系,我只想等个朋友。” 瓜子脸少女幽幽道:“‘未央阁’、‘云雨厅’、‘忘忧精舍’还有‘玉华池’公子都不满意,奴婢也真不晓得该请你去哪儿了。” 小蛋瞧着她为难,只得安慰道:“没事,我随便走走就好。” 圆脸少女想了想,道:“看来,只好请公子前往‘晓和园’暂且歇息了。” 当下三人离开玉华池边,往晓和园行去。看到晓和园是一座占地数千亩的巨型园林时,小蛋悬着的心方始稍稍放下。 园内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花木环绕曲径通幽,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座落其中,两座曲桥纵横交错连接四面。 小蛋在湖边站定,欣赏着满园风景,心胸一阔。 这里到处凌空飞着竹制水槽,里头淡黄色如琥珀般透明醇厚的液体,飘散着诱人酒香。每一处石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四季瓜果,各色糕点,任由宾客取用。 那圆脸少女欠身道:“公子可在此暂歇,等候您的朋友。”与瓜子脸少女双双离去。 小蛋一回头,就见三丈外侍立着另一位身着水色长裙的美貌少女,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一碟腊封的丹丸,大小有若龙眼,不知有何用处。 远处,类似的水衣少女遍及园内,却比别处的侍女规矩许多,只静静立着,并不殷勤缠人。 小蛋长吁一口气,在湖边的一方岩石上坐下,抱腿远眺园景,静候欧阳霓的消息。 不觉天色渐暗,夕阳将湖面渲染得彤红艳丽,带着幽香的和风拂过水面,吹起粼粼涟漪,一羽羽倦鸟凌波掠过,脆啼声声。 连日来,小蛋徘徊于南荒的穷山恶水间,少有见得此等幽美景致,不禁心旷神怡,沉浸在湖光山色中,直到天色大黑,小蛋才恍然惊觉:“等了这么久,欧阳姑娘为何还不见音讯?” 小蛋站起身,发现水衣少女还在,于是问道:“这位姑娘,我想求见童天尊。” 水衣少女柔柔含笑,道:“奴婢身分低微,哪有资格晋见天尊?公子不妨先用些瓜果点心,童天尊有暇自会传见。” 小蛋奔忙了大半天,喉咙也有点干渴,闻言走到水衣少女身旁的石桌前,挑了一串本该是盛夏方有的荔枝,剥开壳就要往嘴里放。 突然不远处花树后有人叫道:“小蛋,你也来了这里?” 小蛋闻声停手,扭头望去,阔别半年多的屈翠枫快步走来,满脸的惊喜。 不等小蛋开口,屈翠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荔枝丢回桌上,扯住他的胳膊道:“走,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小蛋不由自主跟着屈翠枫离开湖边,钻进花树丛中,惊讶道:“屈大哥,你在这儿?” 屈翠枫噤口不答,拉着他一路往深林内走去,不知为何脚步却显得有些虚浮,直到僻静无人处,屈翠枫停下脚步,低声道:“小蛋,你用灵觉查探一下周围。” 小蛋一头雾水,依言将四周巡视了一圈,摇头道:“没有人。” 屈翠枫松了口气,先前满脸的喜色顷刻收敛,声音仍放得极低:“还好我碰巧遇见你,不然你此刻已然遭殃。 “在这园内,非但瓜果糕点,美酒蜡丸碰都不能碰,连满园的树木花草清香最好也别闻。” 小蛋一凛道:“怎么,有毒?” 屈翠枫摇头道:“有没有毒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和我差不多日子进来的几个正魔两道的高手,现下已仙心尽泯,沉沦欲海,每日里醉生梦死,吸食欢仙散。再过些日子,恐怕就要沦为行尸走肉了。” 小蛋越听越是惊心,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岂有这般待客之道?” 屈翠枫愣了愣,瞅了小蛋半天,忽地哑然失笑:“你还当自己是这儿的贵客?每一个被请进漓渡仙境的仙林人物,无不是失手被擒,或遭受哄骗,嘿嘿,什么漓渡仙境,分明就是一座人间魔窟!” 小蛋想起欧阳霓,心一沉,道:“糟糕,欧阳姑娘到现在也没音讯,会不会……” 屈翠枫一怔:“欧阳霓也来了?你们到底是如何进的漓渡仙境?” 小蛋将前因后果简略说了,却省去了有关万如海的一节。 屈翠枫眉头渐渐皱紧,叹了口气道:“的确糟糕,十有八九欧阳姑娘也遭了毒手。” 他见小蛋转身要走,急忙一把拽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现在去救人也来不及了!” 小蛋经过这些年风雨历练,亦成熟了许多,他冷静下来,道:“屈大哥,你怎会来了漓渡仙境?为何身上的功力尽失?” 屈翠枫唏嘘道:“一言难尽!我来南荒采药,却被一群来路不明、修为奇高的魔道人物莫名其妙抓来,前三天被关在一处石窟里,而后被迫服了一颗药丸,丹田真气尽散,稀里胡涂就给送到了这里……”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五章 深入虎穴 自云梦大泽与小蛋别后,屈翠枫拜在鹤仙人门下,这大半年都藏匿于一处深山中。 鹤仙人一面修炼化功神诀,一面休养伤势,将屈翠枫如下人般差来使去,半式心法也未曾传授。 屈翠枫竭力隐忍,暗中苦修天道星图,丹田内的异体真气却日益加深。 半个多月前,鹤仙人为配制一方用以消弭体内暴戾之气的丹丸,命屈翠枫前往南荒寻找草药。恐他一去不返,鹤仙人在屈翠枫身上种下“知更符”,一旦超过两个月没有化解,即会爆精而亡。 屈翠枫无奈之下,只得往南荒一行。 这些内情屈翠枫自不会告诉小蛋,他道:“我已在晓和园里待了五六天,尽管没有食用园中的东西,可隐隐约约感到身上越来越不对劲,偶一听闻那些淫秽之音,便禁不住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思来想去,只怕是园内的花草香气暗藏玄机,那些正魔两道的高手如我一般真气尽散无力抵御,不免接二连三的着道。” 小蛋连忙屏住呼吸,改用内息流转,问道:“你身上的消功散可有解药?” 屈翠枫往林外一指,道:“托盘里的蜡丸,就是化解消功散的解药。每服食一颗,真气便可凝聚一成,可谓立竿见影。” 说到这里,他略带得意地一笑:“可我一颗都没吃。消功散的解药里定然藏着一种极厉害的惑神迷魂之毒。漓渡仙境的主人哪有这样的善心,无端端地把解药主动捧到你面前来?” 小蛋听得心下钦佩,问道:“可终归有人服食过吧,这些人现下如何?” 屈翠枫一哼,道:“他们服食过解药后,一个个日夜焦躁不安,须得不时继续服用蜡丸方才能消停。 “再后来,功力是恢复了,却开始享用起欢仙散,起初抽完了还回转晓和园,不过几天就没日没夜地泡在那边,也不回这里了。” 若是尹雪瑶或者农冰衣在此,定然能联想到这些蜡丸中必定隐藏着某种可令人成瘾的药性,多次服用后便会不知不觉对此产生依赖,一旦停用便失魂落魄。 待到后来,蜡丸里的药性已无从满足服食者的欲望,于是自然而然抽食起了药性更烈的欢仙散,直至不可自拔。 小蛋心中骇然,摇头庆幸道:“还好我先前路过忘忧精舍时没碰那玩意儿。” 屈翠枫冷笑道:“此间主人手段阴毒多变,远非你可想象。只要在这儿待下去,任你仙心如盘,迟早都会着道。” 小蛋默然片刻,问道:“灭盘圣祖这般煞费苦心,是何目的?” 屈翠枫显然早已想过,回答道:“当然是将这些掳来的高手收为己用,以供驱策。” 小蛋霍然想到前两日遭遇的那些神秘黑衣高手,心中一动,道:“屈大哥,或许你说的没错。” 他将遇到黑衣人伏击的事情说了。屈翠枫听到卫慧身怀六甲,神色微微一变,却什么也没说。 等小蛋说完,他轻轻一拊掌,道:“这就对上了!试想这些意志沉沦,整日只知翻云覆雨,吸食欢仙散的仙林高手,焉能抵敌得住慑魂邪术?灭盘圣祖行径环环相扣,所图必大。” 说着,屈翠枫在原地踱步转了两圈,一面沉思一面自言自语。“一定得逃出去……” 小蛋道:“今夜我就探一探漓渡仙境,设法救出欧阳姑娘,替你取得解药。” 屈翠枫迟疑道:“这么干有点冒险,万一被察觉,你就完了。” 小蛋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小心些就是。” 屈翠枫停止踱步,寻思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就让他试上一试。就算他被人发现,可也怪不得我。” 他计议已定,一叹道:“可惜我真气消散不能同行,你多加留神。” 小蛋应了,别过屈翠枫,先一步出了花树林,施展开穿花绕柳身法,隐形匿迹往晓和园外掠去。 不一刻,他来到一处僻静的墙角,舒展灵觉往外打探。 三丈多的朱红色高墙外,环绕着一圈浓密的乳白色雾气,其中危机四伏,没走多远就会让隐匿于暗处的守卫发觉。 换作别人,除非有丁原、曾山一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身法修为,否则多半要无计可施,但对小蛋而言,这道宽度不知凡几的乳白色雾阵,却丝毫难不倒他。 待确定左右无人,小蛋掣出雪恋仙剑默运心诀,“呼”地一剑虚劈在脚下泥地上,地面银白光华一闪,露出微土星门,小蛋揉身而入,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蛋施出微土遁术行了约百余丈,掩身土下,“万罗森象”如潮水般涌出地表,无声无息往四外扩展延伸。 须臾之后,小蛋收了神功,拧身跃出,一个轻盈飞旋,藏到不远处的钟楼上,他目光四扫,不断与方才以“万罗森象”搜得的四周景象相互对照。 白天他曾被镶金锦车带入又送出的那座大殿,巍然伫立在东首二十丈外的夜色中,殿门前宫灯高悬,守备森严,一只蚊子也难以飞入。 小蛋适才已用万罗森象心诀探察过殿中情形,晓得只消过得门外一关,进到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即可顺藤摸瓜,寻到早先欧阳霓与灭盘圣祖秘会之处。 他唯恐打草惊蛇,下了钟楼后,借着地形掩护,潜至距离那座大殿不到十丈远的一处水景前,运起“十三虚无心法”劈开静水之门,随即身躯一沉,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下。 小蛋收了静水遁术,身子一贴地底淤泥,二次打开微土星门,灵台锁定头顶侧上方的大殿一角,纵身跃入。 神不知鬼不觉,小蛋已进到大殿里。 殿内空旷冷清,宫灯高挂,一排紧闭的殿门将守卫尽数隔离在外,浑不晓里头已多了位不速之客。 小蛋略作调息,如风行水上,瞬息穿过大殿,晃身进到屏风后掩着的一道侧门。 侧门后是一条曲折幽静的长廊,有两排小巧的朱红色宫灯照明,横跨殿后的庭院。 小蛋望着长廊尽头的内殿,心道:“那位灭盘圣祖说不定就住在这儿,若能抓到他一两个心腹,或可套问出欧阳姑娘的下落和屈大哥解药的所在。” 他艺高人胆大,顺着长廊单刀直入潜进内殿,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施为,突然瞧见前方的回廊里有人一前一后行过。 小蛋差点惊咦出声。 走在后面的那个男子,赫然便是东海平沙岛的掌门人晋连晋公子,前头引路的一人,却是已经命丧在屈翠枫掌下的饕心碧妪! 小蛋怔怔望着饕心碧妪佝偻的背影,惊疑道:“这老妖婆不是已死了么,怎么又活过来了?” 惊愕稍过,他旋即想道:“死人焉有复活之理?就算大罗金仙也办不到,也许这人是她的孪生姐妹,两人模样酷似,亦就不足为奇。” 至于晋连何以突然出现在漓渡仙境,小蛋便越发地百思不得其解了。 “难不成晋掌门也如我和屈大哥一般,被诱骗或掳了进来?” 他疑云丛生,悄悄缀在两人身后,打算探明究竟。 那绿袍老妪引着晋连来到一间静室前,朝里恭敬俯拜道:“圣祖,晋掌门求见。” 里头立时响起一个粗暴洪亮的嗓音:“龟儿子好大的架子,磨蹭了半天才来,让老子这一阵好等。叫他滚进来!” 晋连全没料到他尚未和灭盘圣祖见面,站在门外先被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心中火起,冷冷一哼,道:“晋某好歹也是堂堂的大派掌门,圣祖何其无礼!” “呼——” 静室虚掩的门户无风自开,灭盘圣祖在内哈哈大笑,道:“格老子的,有点硬骨头,到底是平沙派掌门人,可比那些废物强多了。晋掌门,老子就是这个臭脾气,你莫要见怪。” 正在藏身偷听的小蛋险些笑出声来,作梦也想不到这位处处显示出厉害手段的灭盘圣祖,一开口居然和个市井汉子差不多。 晋连显然也没料到,一时哑口无言,由绿袍老妪请入静室。 静室内,方圆七八丈的屋内陈设异常简单,除了一张已被灭盘圣祖占据的座椅外,就只剩下几个蒲团。 灭盘圣祖半披半裹着一件深绿色大袍,宽厚的下摆直拖到地,遮住双脚,光秃秃的脑门上只在两侧各长着一撮火红色的虬发,眉毛胡须亦是一团火红,连一双铜铃般的眸子里,也满是血红骇人。 乍看上去,此人相貌古奇,身躯魁伟,确实像位出身草莽的豪杰,可晋连十分清楚,和眼前的老者打交道,很快就会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丁点。 那抹豪迈甚而粗犷张扬的笑容后头,隐藏着直教人心胆颤栗的阴狠与杀机。 晋连正偷眼端详着灭盘圣祖,绿袍老妪已掩上了门,冷冷道:“晋掌门,请坐。” 晋连怒意又生。 静室里唯一的一张座椅,已让灭盘圣祖大马金刀地独霸,难不成要自己以正道大派掌门之尊,跪坐在这个老魔身前的蒲团上? 他冷然拒绝:“不必,晋某习惯站着和人说话。” 绿袍老妪也不勉强,在晋连身侧的一张蒲团上跪坐下来,眉目低垂,神情恭谨。 小蛋不明白绿袍老妪的来历,晋连却一清二楚。 当日屈翠枫手刃强仇,一剑穿透了饕心碧妪的胸膛,却不知隐藏在这仇敌体内的本命元蛊悄然逃逸而去,几经波折终于回返漓渡仙境。 这饕心碧妪实为灭盘圣祖座下的三大弟子之一,本是奉了乃师之命前往平沙岛与晋连秘密联络,不料阴差阳错撞到了小蛋、丁寂等人。 她的元神藏在蛊中得保十数日不散,急匆匆回到灭盘圣祖门下求救。 这灭盘圣祖手段也恁的了得,取出一枚两百多年前得自大雪山绝情姥姥处的雪魄梅心,为饕心碧妪重塑肉身,起死回生。 这番周折莫说小蛋想不着,即使曾经同样从绝情姥姥那里求得一颗雪魄梅心、为冥轮老祖年旃再铸肉躯的丁原,亦绝计料不到。 灭盘圣祖听晋连拒绝落座,嘿嘿笑道:“若让晋掌门站着说话,岂非老夫失礼?” 晋连心头暗骂:“这老魔摆足了架子羞辱我,还能厚颜无耻大说风凉话,普天之下只怕难以找出第二个来!” 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晋连强忍怒火,道:“圣祖无需客套,晋某来此并非只为找一张椅子坐的。” 灭盘圣祖一拍大腿,道:“说得好,龟儿子的这句话在理,老子爱听!” 晋连心下直皱眉头,恨恨道:“这老魔装疯卖傻占我便宜,委实可恶之极!” 灭盘圣祖对晋连的反感似乎毫无所觉,发问道:“听说晋掌门对咱们两家的合作计划,好像有所保留?” 晋连生硬道:“晋某只希望圣祖能将敝派真正视作盟友,而非手中傀儡。” 灭盘圣祖扭头问饕心碧妪,道:“那个傀什么儡,啥意思?” 饕心碧妪恭敬道:“启禀圣祖,傀儡就是玩杂耍用的牵线木偶。” 灭盘圣祖恍然大悟,道:“晋掌门这话就不对了,老子手里别说线,就连他奶奶的井绳都没半根,老子不耍傀儡的。” 屋外的小蛋苦苦忍着笑,虽无法瞧见晋连此刻的模样,但亦可想见他的脸色必定不怎么好看。 恶人自有恶人磨,既然晋连要与虎谋皮,这气他不受,谁受? 灭盘圣祖话锋一转,接着道:“晋掌门别生气,老夫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毕竟咱们眼下的合作甚是融洽,有点小误会也在所难免。” 他猛拍光溜溜的前脑门,叫道:“格老子的,差点忘了!老子还没谢过你将太清宫、越秀派、碧落派这几家掌门引到南荒的大功呢。没你那几份书信联络,那些老家伙哪肯乖乖跑来南荒喝冷风?” 晋连怒火稍消,忍气吞声道:“这是晋某份内之事,倒是你接下来准备如何行事?” 灭盘圣祖摸摸光脑门,道:“怎么,适才你们在底下没商量好么?” 饕心碧妪忙道:“启禀圣祖,弟子和晋掌门已经商定,三日后他便前往石林与各派掌门会合,而后连袂向年老魔兴师问罪,拼个两败俱伤。” 灭盘圣祖笑道:“这不就结了嘛?年老鬼一完蛋,你最恨的丁原就等若被斩去了左膀右臂,待到来年,叶无青自会和盛年、罗牛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到最后,丁原孤家寡人,晋掌门还不是手到擒来?他奶奶的,这计划够完美啊,是哪个王八羔子想出来的?” 晋连忍无可忍,眉宇一挑道:“看来圣祖是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坐收渔利了?” 灭盘圣祖怫然不悦道:“这是什么话?你是嫌老子干活少吗?要是晋掌门觉得吃亏不想继续合作了,老夫绝不勉强。” 他顿了顿,又气乎乎地嘟囔道:“你奶奶的,没了张屠夫,老子还不吃没毛猪了?实话告诉你,今日叶无青的特使已经到了漓渡仙境,现下正在老子的迎宾精舍里等着回音。你不想干,有人巴不得陪老子玩!” 小蛋温言心一宽,听灭盘圣祖的口气,欧阳霓目前似乎安然无事,但她身负的使命,却不由得令小蛋暗暗心惊。 再想到灭盘圣祖刚才所说的那一系列胆大妄为、毒辣至极的阴谋,他委实有些不寒而栗。 “翠霞派和忘情宫来年的决战势在必行,我师父和盛大伯即使获悉了灭盘圣祖的阴谋,又能如何?” 小蛋在外头心乱如麻,屋里的晋连更是火冒三丈。 三年多前,忘情宫突袭平沙岛,晋连门下弟子死伤惨重,就连东海五圣这般的门中耆宿亦不能幸免,两家从此势同水火,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灭盘圣祖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此当面的羞辱,简直比迎面捅他一刀还要难以容忍。 冷冷一笑,晋连道:“既然这样,晋某已无留在此间的必要,告辞!” 他拂袖转身欲去,灭盘圣祖笑吟吟瞧着晋连出门,也不劝阻。 晋连话说完已开始后悔,只盼对方出言挽留,奈何灭盘圣祖一言不发,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出去。 晋连一走,灭盘圣祖笑容顿敛,沉声问道:“你瞧这小白脸如何?” 饕心碧妪欠身回答:“此人自命不凡,志大才疏,不足为谋。” 静室里忽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如冰雪般森冷:“错了,晋连是一条狼,饿极了就会发狂疯咬的狼。要想令他乖乖听话去咬别人,便需时不时喂上一块臭肉,可又不能让他吃得太饱了。” 话音落处,墙上暗门转动,从里头负手行出一个白袍老道,竟是百流道人。 小蛋听着声音不由大吃一惊,醒悟道:“百流道人何时投靠了灭盘圣祖?那些黑衣高手自是他们两人连手的杰作,难怪会如此诡异厉害!” 只听灭盘圣祖说道:“道长这话大有道理。他奶奶的,狗给逼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晋连这头白眼狼?这么着,你这就给晋掌门送把梯子去,好让他就坡下驴。” 饕心碧妪领命离去。 灭盘圣祖喃喃道:“格老子的,我总觉得晋连这小狼崽子中看不中用,未必能挑唆起那一帮正道蠢才和年老鬼死拼。到临了,还得老子亲自出马才能摆平。” 百流道人不以为然,道:“让这些正道高手先给年旃垫刀头也好,至不济也可让他们结下不可化解的怨仇。” 灭盘圣祖断然道:“不行,老子绝不能给年老鬼第二次机会,定要毕其功于一役,若让这老鬼缓过神来,再想对付可就难了。 “道长,你要加紧驯化那些个软蛋,要让他们一个个统统变得六亲不认,悍不畏死。三天后老子要倾巢出动,给年老鬼好看!” 百流道人胸有成竹地笑道:“圣祖稍安毋躁,这事包在贫道身上。” 忽然一阵清风拂过,庭院树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百流道人目中精光一闪,掌风一荡,呼地撞开门户,身形如电般从静室内掠出,朝着对面的屋脊上袭去。 “呜——” 一溜耀眼的殷红色光飙后发先至,射向屋脊,寂静的夜空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光飙射落处,“轰”地迸发出一团妖艳的魔火。 百流道人飘上石瓦,脚下声息皆无,目光扫过那团熊熊燃烧的魔焰,却是一只夜鸟,毛羽上几片花瓣正在烈火里迅即消融,浑身散发出难闻的焦臭味道。 “是只鸟儿。”百流道人哑然一笑,纵身飞回静室。 灭盘圣祖端坐椅上骂骂咧咧道:“仙人板板的,枉费了老子一枚‘电光火矢’!” 这两人的修为均到了炉火纯青的大乘之境,数十丈内哪怕是针落叶飘,亦难逃过他们的耳目,故此才敢高声谈笑,不虞有人偷听。 可灭盘圣祖和百流道人却万万没有料到,数丈外的屋脊上,小蛋已隐伏窥听多时。 若是寻常的隐形匿踪伎俩,自是躲不过这两大魔头,然而偏巧年余小蛋曾得丁原指点,豁然领悟到“万象无我,我本为无”的天道真谛,从而臻至身心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莫不可分的无我无象之境。 他此刻凝心敛息,譬如滴水入海,了无印痕,以致于静室内两大魔道绝顶人物疏忽之下,竟也无从察觉。 直至适才风吹残花,偏有几片花瓣飘落在小蛋衣上,这才引起灭盘圣祖与百流道人的惊觉。 小蛋顿感不妙,正欲撤身施展十三虚无飞遁,突听耳畔有人传音入密道:“别慌,是我!” 他腰上一紧,已被来人揽住,腾云驾雾般倏忽去远。 那人挟着小蛋仿似风行水上转眼潜出数百丈,当真如入无人之境,小蛋心头不禁生出由衷敬佩之意。若纯以身法造诣而论,小蛋仅是稍逊一筹,但要说到运用诸般地形避实就虚,掩映无形,小蛋瞠乎其后。 不一刻,两人潜入一间僻静无人的库房内,小蛋甫一落地站定,便惊喜地低声叫道:“玉姨!” 苏芷玉一袭水色长衣,气定神闲,向着小蛋温婉含笑道:“自翠霞山一别足有四年未见,难得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 小蛋欣喜过后迅即冷静,问道:“玉姨,刚才晋掌门和灭盘圣祖的话您都听见了?” 苏芷玉微微颔首,优雅淡定的玉容上泛过一抹阴霾。 她此次下山,乃是为查寻爱徒罗羽杉的下落,因需恪守三大圣地轻易不介入天陆仙林正魔两道纷争的祖训,故而行止极其低调,几无人知晓。 听说南荒时有正道弟子失踪的传闻,苏芷玉亦于近日悄然南来,一探虚实。 不意她暗中查探之下,竟掘出了晋连与饕心碧妪私下往来的蛛丝马迹,于是顺藤摸瓜随着二人潜入漓渡仙境,却偶遇小蛋。 待到风吹花落,小蛋为灭盘圣祖和百流道人所觉时,苏芷玉及时出手以一只夜鸟李代桃僵,骗过两魔耳目,携着小蛋脱离险境。 苏芷玉一面留神库房外动静,一面问道:“小蛋,你为何会来漓渡仙境?” 小蛋照实说了,苏芷玉面色沉静地耐心听完,道:“欧阳姑娘的安危你不必担忧,她是灭盘圣祖的座上贵宾,绝非一介落魄的平沙派掌门可比。倒是翠枫的事……” 她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道:“这里面是十几颗消功散的解药,你先收下。” 小蛋接过,惊诧道:“玉姨,您恁的神通广大,竟连消功散的解药也手到擒来。” 苏芷玉淡然一笑:“说出来毫不稀奇,我不过是将晓和园内供奉的蜡丸取来,再借用漓渡仙境的一处丹房,将其中蕴藏的罂粟药性化去而已。” 说着她的黛眉轻轻蹙起,低声叹息:“难办的是那些魂魄被摄的黑衣高手,他们只认令不认人,极难对付……” 蓦地语音一顿,苏芷玉清澈睿智的目光凝视着小蛋,道:“或许,你和翠枫可以帮我……”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六章 兴师问罪 三日后。 一场豪雨不期而至,茫茫的烟雨里,千姿百态,古奇雄伟的滴水石林,显得越发瑰丽壮阔,平添一份凄迷朦胧之美。 大雨中,一行五十余人向着石林御风而来,每个人脸上均显现出凝重肃穆的神情,盯着前方的雨雾,埋头赶路。 这些人按服色打扮分为四列,秩序有条不紊,年老的须发洁白、精神矍铄,年少的威武挺拔、英姿飒爽,更有不少背负仙剑,身穿道袍的出家人。 行在队列最前的有四人,最右首是位头发花白、面色阴沉的道长,豆大的雨点不断从他身上激弹开去,在风雨里行了这么久的山路,道袍依旧干燥齐整。 在这位道长身侧,赫然便是数日前遇伏负伤的越秀剑派掌门杨挚,他的脸色微显憔悴,举手投足间尚有些沉滞生涩,自是伤势未能痊愈之故。 在杨挚左边并肩而行的,则是同列正道七大剑派之一的太清宫耆宿观止真人,再过去一人白衣玉箫,神色冷傲,却正是平沙剑派的掌门晋连。 眼见石林将近,四位正道首脑默然互视一眼,齐齐停下了身形。 列在最右首的老道跨上半步,冲着空幽深远的石林,鼓气扬声道:“碧落派停云,与越秀、平沙、太清宫门下诸位掌门长老,特来拜望年老先生。不期而至,多有唐突,尚请年老先生海涵,移足赐见!” 话音不高,但伴着漫天风雨,远远送入滴水石林中,方圆十数里内无分远近,皆是清晰可闻,好似说话之人正在自己的身边一般。 话音落下,晋连略含不满地耸了耸眉宇:“真人这几句话说得也忒客气了,可惜年老魔未必会领咱们的情!” 杨挚笑道:“晋掌门过虑了。咱们远道而来,理应先礼后兵,不失名门风范。况且各派弟子失踪之事,也未必一定和年旃有关。” 这时石林中身影闪动,一名青衣少年手持靛蓝色大伞,从一方石柱上面冉冉御风飘下,落在了十余丈外。手腕一抖,青衣少年收起大伞,躬身施礼。 “在下温霆拜见诸位仙林泰斗,却不知求见年老祖所为何事?” 停云真人见青衣少年温霆身手飘逸不凡,颔首赞许:“年纪轻轻即有这般造诣,着实难得。你是雷不羁门下?” 温霆没想到停云真人会和颜悦色询问起他的师门,微微一怔却不敢失礼,朗声道:“晚辈座师正是雷公讳名不羁,他老人家所收的八大弟子里,晚辈居末。” 停云真人悠然一笑,道:“一个关门小弟子便有如此修为,好生令贫道倾慕。”他从大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妥当的拜帖,手指轻轻一抖送了出去,缓缓道:“烦你将这拜帖面呈令师,我等在此恭候。” 最后一个“候”字话音刚落,拜帖堪堪飘入温霆手里,时间分毫不差,有意无意间露了一手极为上乘的名家绝学。 温霆将大伞夹在腋下,双手托住拜帖,欠身礼道:“诸位贵客请稍后!”脚尖微一点地,面朝众人背对石林倒飞而回,一晃眼便没了踪影。 不到盏茶工夫,石林内有人纵声笑道:“诸位掌门长老万里迢迢莅临阗中石林,雷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温霆引着一位身穿宝蓝长袍的中年文士,从石林中行出。 中年文士相貌清隽儒雅,三绺长须飘洒胸前,宛如个饱读诗书的大学鸿儒,背后斜挂一柄蓝布长伞,伞头露出乌黑锋利的锥刃,伞柄上系了条殷红缎带,正是雷公雷不羁。 雷公身侧有位面容奇丑无比的老妪,腰插双刀,自是素来与雷不羁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雷婆鸾衣蝶。 雷公雷婆身后十余人相随,身材样貌各异,男女老少都有,想来是他二人的门下和部属。 晋连抢在众人发话之前眼皮一翻,不悦道:“年老魔呢,为何他不出来?莫非是看不起咱们?” 杨挚等人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心下均觉晋连说话的口气有些过火,似是存心向年旃和雷不羁挑衅,但他们毕竟同道而来,便不宜插话驳斥。 雷不羁端的好涵养,脸色尚不显丝毫愠怒,彬彬有礼道:“晋掌门或许不知,我家老祖业已闭关十余年,早不问俗事。如今的滴水石林由雷某代为照管,诸位有什么事,交代我也是一样。” 晋连今日携其它三家的掌门宿老前来阗中石林,存心立意就是要和年旃过不去,闻言嘿嘿冷笑:“只怕单凭一个雷公,做不出这等事来。” 雷婆见晋连言语一再辱及夫君,怒从心起,道:“晋掌门此话怎讲?” 停云真人眼看众人还没进滴水石林就要和雷不羁夫妇闹僵,赶紧圆场道:“雷公,眼下大雨倾盆,咱们先进石林罢?” 雷不羁微微笑道:“有劳停云真人提醒,是在下怠慢。诸位往里请!” 一行人由雷不羁夫妇带路进了滴水石林,片刻便见前方有一座石峰横亘。石峰下有座新起的小庄园,占地不过百多亩,庄门口高悬的匾额上用朱红大字书就“养性怡情”四字,书体银钩铁划,极见功力。 晋连一路行来暗暗留意石林内的情景,见林内空幽寂静,不禁放下心来,望着匾额上的题字,心头不屑道:“这般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也会附庸风雅。” 众人入庄,在“用忍”厅分宾主落座,待仆从上过茶点,观止真人干咳一声,道:“雷公,贫道说话不善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想求证一事。” 雷不羁端起茶盏啜了一小口,含笑道:“真人只管垂询,雷某言无不尽。” 观止真人点了点头,道:“近来我正道各派多有弟子在南荒无端失踪,雷公可曾听闻?” 雷不羁点点头,道:“实不相瞒,南荒同道门下也有不少弟子失去下落,雷某已然命人多方彻查此事。” 杨挚道:“杨某日前曾在七星山遇伏,随行弟子尽皆殉难。出手偷袭的是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高手。黑衣高手中,非但有南荒魔道的人物,甚而包括了一位碧落剑派弟子。我等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亦想一并请教雷公。” 雷不羁放下茶盏,悠然道:“这事雷某也有耳闻,但同诸位一样,目下尚不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为。” 几人交谈,言语中处处透着客气谨慎,没半分火药味。照这么下去,恐怕到了中午,大伙儿就可把酒言欢共商大计了,晋连心下暗自埋怨。 “这几个老家伙怎么了?杨挚初任越秀掌门,行事如履薄冰还说得过去,何以连一贯嫉恶如仇的观止真人也变得和善起来?就算要先礼后兵,也不必软到这个分上!” 雷不羁道:“无论如何,各位的门下弟子在南荒出事,雷某忝为地主,责无旁贷,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晋连一声冷笑,急忙接话:“雷公此言冠冕堂皇,好生令人敬佩。只是不晓得咱们各家门下弟子失踪之事,需得彻查多久?难不成我们这些人要在滴水石林里坐等到猴年马月?” 雷婆柳眉一竖便欲发作,雷不羁横目一扫拦阻下妻子,笑吟吟道:“那倒不必。” 晋连此来有恃无恐,又一心要挑唆各派与南荒魔道火并,当下不依不饶道:“雷公为何含糊其词?好歹总须给咱们一个期限罢?” 雷不羁点点头,慢条斯理地朝着晋连竖起三根手指头。 晋连冷笑一声,道:“莫非雷公打算要用三年的工夫来查清此事?” 雷不羁摇头道:“三年未免稍长了些,想必诸位也没耐心在此久候。” 晋连怔了怔,问道:“那是多久?三个月?三十天?” 雷不羁从容答道:“或许还可再短一点儿,不知晋掌门意下如何?” 晋连心头微凛,脑筋急转,道:“雷公答应得这般爽快,委实出乎晋某意料之外。” 晋连心知肚明,他锋芒毕露,对着雷不羁咄咄逼人,难免引人疑窦。好在他冷傲孤僻的名声在外,尚不虞旁人多做他想。 况且他和灭盘圣祖结盟密商之事极为隐秘,连门中的长老耆宿都无人知晓,谁又会想到他是在借机发难,另有所图? 雷婆鸾衣蝶被挑起怒火,嘿嘿道:“长不成短不成,晋掌门果真难伺候!” 鸾衣蝶发怒正中晋连下怀,他悠哉游哉举起茶盏,用杯盖轻轻刮去飘在水面上的叶片,淡淡道:“正道各派精锐尽出,可这些日子非但没能查到蛛丝马迹,反而频频遭遇不测。雷公居然敢立此承诺,莫非作贼喊捉贼?” 鸾衣蝶脸色森寒,还没说话,坐在晋连下首的派中宿老钟南山先一步插话:“晋掌门,咱们于此并无实据,不可妄加猜测。” 晋连愣了愣,但说话的乃是如今东海五圣里硕果仅存的钟南山,身分超卓,他也不能不卖面子,只好抑制不快。 “我也是就事论事,并无他意。何况即便雷不羁夫妇真的不知内情,也难保不是年老魔私下所为。这老魔号称闭关不出,谁又能保证他不是在暗中兴风作浪,为祸天陆?” 鸾衣蝶寒声长笑:“好一个‘就事论事,别无他意’!晋连,你敢当着这么多同道在前,担保自己真的心底无私,没有它图?” 晋连一震,“啪”地一声将茶盏扣在案上掩饰心虚,寒着脸道:“鸾衣蝶,这话是什么意思?晋某不才,倒要当面讨教!” 鸾衣蝶振衣起身,道:“久闻晋掌门一曲碧海潮生惊天地泣鬼神,冠绝东海,今日便请教一二!” 晋连见鸾衣蝶出言挑战,心念飞转:“正愁两方闹不起来,难得这妖妇主动送上门来,只要战端一起,就由不得那几个老家伙姜太公钓鱼!” 计议已定,晋连随之站起,冷笑道:“怎么,被晋某戳着痛处,便迫不及待跳出来?”他手中玉箫虚点鸾衣蝶面门,道:“请了!” 眼见两人要动手,厅内在座的正魔数十位高手,竟无一人出声劝阻。 雷不羁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轻啜,似乎妻子出阵挑战晋连与他毫不相干,连眼角余光都不往两人身上扫一下。 更为出奇的是,正道各派这边居然也毫无动静,一个个冷眼旁观,不作一声。连同为平沙岛门下的钟南山等人亦均自正襟危坐,既不相劝也,不代掌门出战。 晋连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目光拂过杨挚等人的脸庞。 “这些家伙故意串通了,要让晋某来打头阵?这主意停云真人想不出来,杨挚资历微薄,多半还是观止真人这老杂毛在搞鬼!” 一转念,想道:“二十多年来平沙派威名一落千丈,这些同道门派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满怀不屑,巴不得咱们落魄出丑。 “嘿嘿,今日之局,不到最后关头还不晓得是谁算计了谁!为了平沙派的千秋大业,今日先吃点亏又有何妨?” 想明此点,晋连也不多话,玉箫一摆,低喝道:“小心了!” 晋连错步挥袖,拂向鸾衣蝶咽喉。 他这一记东海平沙袖似柔实刚,变化莫测,实乃平生一大绝技。只因鸾衣蝶早年位列天陆九妖之一,修为不逊其夫君雷不羁,乃南荒魔道顶尖人物,晋连不敢托大,一出手就是狠招。 鸾衣蝶面带轻蔑,两手一翻掣出无憾双刀,左手魔刀一式“郎心如铁十九斩”中的“流水无情”疾劈而出,“啵”地荡开东海平沙袖,紧跟着揉身欺近,右手使出“柔情似水十三刀”里的“藕断丝连”,斜划晋连胸腹。 二十多年前在翠霞山上,鸾衣蝶的双刀曾力压位居六仙之一的淡嗔师太,名动四海,而今更显老而弥坚,狠辣异常。 晋连单手持萧斗了十多个回合竟渐落下风,羞怒道:“我堂堂平沙岛的大派掌门,岂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魔道的老虔婆?” 他当即萧交左手,亮出仙剑全力反攻。 两人高呼酣战三十多个照面,晋连左手玉箫往唇间一凑,丹田真元催发,施展出“碧海潮生曲”,萧孔中立时透出一股股青色罡风,跌宕的曲音澎湃汹涌,犹如万顷沧海,席卷向鸾衣蝶。 鸾衣蝶抱元守一,一边抵御箫音侵袭,一边施展无憾双刀,招招凌厉老辣攻向晋连要害,锋芒吞吐闪烁之处,始终将对手牢牢卷裹在内。 久战不利,晋连心生焦躁,一咬牙将真元催至满盈,箫声陡转激越高亢,譬如铺天盖地的惊涛骇浪,要将鸾衣蝶完全吞没。 鸾衣蝶的心神大受影响,刀法渐渐显出散乱不敌之状。 见此情景,晋连精神大振,将一套二十四式碧海青天剑施展得风生水起眼花缭乱,心下思忖:“若能将这妖妇伤在剑下,何愁雷不羁不出手?” 他正打着如意算盘,猛见鸾衣蝶使了个假身脱出剑光包围,双刀并交右手,左臂一扬冷喝道:“着!” 一串金铃应声飞出,叮当脆响中遽然散作六瓣梅花之状,分袭晋连身前诸大要害。 晋连色变失声道:“逍遥六瞳金铃!”箫音戛然而止,直使出浑身解数抵挡闭闪。 但见一蓬金光掠过,“噗”地血花迸现,饶是晋连高接低挡,仍有一枚金铃打穿右肋,透体而过。 晋连身形踉跄,手捂伤处,就听一旁观战的钟南山高声喝道:“鸾仙子手下留情!” 他恨恨注视鸾衣蝶,心下一横,振声长啸:“妖妇,今日有你无我!” 晋连啸声穿越南荒云霄,直向滴水石林外的广阔天地激荡而去。 远在石林南面数里外的一片密林中,灭盘圣祖哈哈一笑:“他奶奶的,晋连这小子总算憋不住动手了,却教老子在这鬼地方干等了半天!” 百流道人目光闪动,徐徐道:“不急,咱们不妨再等上一等。” 侍立在灭盘圣祖身后的童天尊附和道:“不错,先让那些正道的酒囊饭袋和年老魔拼个两败俱伤,我们便可坐享其成。” 灭盘圣祖闭目不语,凝神倾听滴水石林方向的动静,蓦然大笑:“打起来了!龟儿子的晋连还有点门道,老子小看他了!” 这时一个青衣人风驰电掣般掠入密林,在灭盘圣祖面前跪地叩拜。 “启禀圣祖,石林方向杀声大作,两方人马业已大打出手。属下唯恐巡护石林的守卫察觉,不敢过于靠近,特来回禀。” 灭盘圣祖下首的饕心碧妪面色冷厉,吩咐道:“再探!” 探子领命出林。灭盘圣祖嘿嘿道:“还探他个鸟?再等上一刻,咱们便杀进石林趁热打铁。年旃那老鬼是我的,你们谁也不准跟老子抢!” 身后的四大天尊、三大弟子,以及一众漓渡仙境搜罗扶植的魔道高手齐声应和,百流道人却皱眉道:“滴水石林中情形不明,可否让贫道先行潜入查探一番?” 灭盘圣祖不耐道:“晋连这小子已等不及了,还有什么好查探的?嘿嘿,这小狼崽子很能干,老子突然舍不得他这么快就被雷不羁给宰了。” 他一马当先走出密林,遥遥眺望着满天风雨中的滴水石林,眸子里闪过一道如刀的寒芒。 “年旃啊年旃,老子等了你整整两百年,今天咱们也该清账了!” 当下,数以百计的漓渡仙境精锐高手,在滂沱大雨之中宛若一条滚滚奔腾的巨龙,向着滴水石林御风开进,如同赶赴一场热闹非凡的盛宴。 一入滴水石林,暗处警讯四起,却无人出面抵挡。 灭盘圣祖神情狰厉,喝道:“都给老子听好了!不管出来的是正道魔道,统统杀他个片甲不留!” 一众下属轰然应诺,势如破竹直杀进养性怡情庄。 庄内空空荡荡不见人影,来自用忍厅的喊杀激战声,却如雷贯耳山呼海啸,显已到了白热化的最后关头。 灭盘圣祖抖擞精神,率先闯进厅内,正打算痛快淋漓地大杀一通,却猛地愣住。 厅内,正魔两道的掌门耆宿各按宾主序列端坐,一个个面色从容望着厅门,哪有出手血战的模样? 在这些位首脑人物的身后,一众门下弟子手握刀剑相互敲击,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口中尚且不停地高声呼喊,大造声势。 见着漓渡仙境的人马杀将进来,这些弟子门人不仅没有停歇,反而提高嗓门叫得更加卖力逼真,有几个演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竟似已完全入戏,干脆扯起嗓子大叫。 “哎哟,我的妈呀!” “师兄,为我报仇啊!” “师弟!我的好师弟,你安心的去罢,愚兄为你报仇雪恨了!” 一时间,涌到厅口的这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全都看得呆了。 灭盘圣祖顿知中计,厉声喝道:“住嘴!”这一响如同雷霆,将大厅中的喧嚣生生压了下去,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不住发晕。 雷不羁暗自惊骇老魔功力深厚,淡然笑道:“够了,你再不来,他们手也敲累了,嗓子也喊哑了,连雷某都不知该怎么收场。” 灭盘圣祖岂不晓雷不羁在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视线转过被制在地上的晋连,以为又是这小白脸口风不密,狠狠呸道:“仙人板板的蠢货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雷不羁端坐不动,笑道:“你倒大可不必如此过谦。” 灭盘圣祖光溜溜的脑门上青筋一跳,森然道:“你是雷不羁?你还不配跟老子说话,叫年旃老鬼滚出来!” 鸾衣蝶嗤之以鼻:“你又算哪门子货色,要我家老祖出面款待?” 灭盘圣祖已从最初的惊愕里回过神来,嘿嘿笑道:“老子是谁,你这臭婆娘没有资格知晓,老子只找年旃一人说话,其它不相干的人识相点,都给我滚开!” 观止真人眉宇一扬,冷然道:“好大的口气!” 灭盘圣祖侧目望去,见是个白发道士,面露不屑,道:“老子口气生来就这么大,你这牛鼻子老杂毛又算哪根葱!” 他说到“葱”字,猛然真元一动,施展出“碎魂魔吼”,口中一股雄浑声浪排山倒海向观止真人涌去。 观止真人猝不及防,险些从座椅里震落。幸得他两甲子多的玄功精湛,牢牢守住灵台,真气一沉,稳住身形,胸口却是气血翻腾,说不出话。 停云真人见同伴受窘,鼓气扬声压住厅中轰轰激荡的回音,沉声喝问道:“我碧落派门下弟子在南荒无端失踪一事,可是你所为?” 灭盘圣祖瞥了眼停云真人,心道:“这老杂毛还算有点斤两,怕是碧落七子里的一流人物。”口中低低一哼:“是又如何?老子明人不做暗事,这就让你们师徒团聚!”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七章 灭盘圣祖 百多名神色呆滞、面涂油彩的黑衣人,在漓渡四大天尊的引领下,鸦雀无声步入大厅,往灭盘圣祖的身后站定。 杨挚瞧得暗暗骇异,出言问道:“你口口声声与年旃有仇,为何要牵累上我正道各派的弟子门人?” 灭盘圣祖不以为然,道:“老子平生最爱看狗咬狗!” 太清宫在七星山一战死伤之惨重,仅次于越秀剑派,观止真人至今耿耿于怀,闻言冷笑:“天底下强词夺理、胆大妄为者,恐怕以你为最!” 灭盘圣祖竟是扬扬自得地笑道:“这话不假,要比不讲道理,谁是老子的对手?” 观止真人眼见对方恬不知耻,嚣张跋扈,已到不可理喻的地步,禁不住怒火升起,正欲开口回击,蓦地听到停云真人传音入密:“道友切莫心浮气躁中了老魔奸计。今日之事,你我不可喧宾夺主,看雷不羁如何应付。” 观止真人登时明白过来:“不错,这老魔要找的是年老鬼,我等不过适逢其会,何苦强出头?”于是不再言语。 灭盘圣祖见观止真人哑口无言,摸摸光脑门,道:“怎么,在等老子亲自去请年旃么?” 雷不羁泰然自若,拂视厅里厅外的漓渡仙境精锐人马,缓声道:“瞧得出你今日有备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灭盘圣祖的大手撸过头上的那撮红毛,点头道:“你个龟儿子的,明白就好。年老鬼在哪里?” 有人笑嘻嘻接着道:“别光火,别光火,我晓得年老祖在哪儿。” 灭盘圣祖闻声瞧去。 侧门后头钻出了个胖大和尚,一身白白嫩嫩的细肉,脸上笑容可掬,形似大肚弥勒佛,手里拖着根惨绿色铜棍,边走边“叮咚叮咚”敲击着地砖,模样滑稽可笑。 站在饕心碧妪身侧的一名赤发魔头低声介绍:“启禀恩师,此人是天陆九妖中的极白蝉唐森,据说修为素不在雷公之下,平日里笑里藏刀,最是阴险狡诈不过。” 唐森耳尖,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向说话之人咧嘴道:“靳兄对小弟的评语确也再中肯不过。其实咱们两个彼此彼此,半斤八两。只是认识那么多年,小弟还不知道你居然是圣祖门下的嫡传弟子,真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惭愧啊惭愧。 “遥想当年靳兄与小弟初次会面,咱们在京城八大胡同里一口气叫了十八个粉头,你我各半,斗得昏天黑地难分难解,从此传为天陆佳话,不曾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久别重逢,竟要兵戎相见,委实叫人嗟叹。 “靳兄,依小弟之见,咱们两个不如立马到山外再叫上十七八个粉头,横枪立马再大杀一场,岂不好过在这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伤了兄弟情分?需知小弟为人最是心软,更看不得一点血,咱们……” 此人啰嗦起来口若悬河,没完没了,实不愧是极白蝉炼化成人。 那姓靳的赤发魔头本是灭盘圣祖座下的小弟子,百余年前在关狼山拦虎洞自立门户开宗收徒,创下不小名头,却从无人清楚他的底细来路。 此刻他被唐森唠叨得头也晕了,一声大喝,道:“住口!谁跟你这妖蝉称兄道弟,还叫了十八个粉头作乐?” 唐森愣了下,喃喃道:“不是你,难道我记错了?” 他目光往靳姓魔头身旁的一人瞟去,猛地眼睛一亮:“哎哟,我记起来了!宫兄,原来是你!大嫂二嫂三嫂四嫂,还有十七八位姨太太们可好?你那日回去后,没和她们提起咱俩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的某段风流韵事吧? “事后小弟好生后悔了三天三夜,就怕东窗事发累得你跪搓衣板。唉,都是我不对。明明晓得宫兄家里金屋藏娇,美女如云,偏偏还带你到八大胡同去消遣,着实对不起诸位嫂子! “可俗话说家花哪有野花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要不宫兄何以抛下家里的娇妻不顾,还娶了十七八房的姨太太?有道是生宫兄者父母,知宫兄者小弟也……” 他这回找上的是灭盘圣祖首徒,绿鸭山无欲府府主宫无极。 宫无极修养端的不错,一任唐森唠唠叨叨取笑挖苦,脸上始终笑吟吟不露怒色,却是与他同来的那九房妻妾一个个杏目圆睁,咬牙切齿。 那大夫人厉声断喝:“唐森,你再胡说八道羞辱我夫君,小心老娘拔了你舌头!” 唐森吓得一吐舌头,又赶紧缩了回去,双手乱摇。 “不敢,不敢!大嫂的河东狮吼连宫兄都畏惧三分,闻听之下每每双腿发软,跪倒在搓衣板上,三五天不敢起身,苦修‘跪板神功’,久而久之将一双膝盖修炼得坚逾金石,万夫莫当,哦不……是万女莫开。 “这个,小弟素来景仰,好生艳羡,无奈自幼出家,无福如宫兄一般坐拥贤妻,这辈子怕练也练不来了。” 宫无极的大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掣出一对短匕,道:“唐森,有种你站出来!” 别看宫无极在外拈花惹草,却出奇的惧内,他急忙低声劝慰:“夫人莫要动怒,咱们且听圣祖之命行事,这唐森早晚也跑不了。” 他的大夫人一听宫无极提及灭盘圣祖,心里一寒,忙不迭收起双匕,只用眼睛恨恨瞪视唐森。 饕心碧妪目视唐森,道:“胖和尚,说过了我师兄师弟,接下来可是轮到老身了?” 唐森呵呵一笑,道:“您是碧婆婆吧?恕小弟眼拙,刚才一下没能认出来。俗话说好狗不跟鸡争,好男不跟女斗,小弟再厚颜无耻,也不能冲着您去啊……” 百流道人听唐森一个个挑拨,越说越来劲,不由隐隐生出警觉,低声道:“圣祖,这和尚有意拖延,在暗中布置埋伏。” 灭盘圣祖正听得津津有味,大手一挥打断百流道人的话:“老子怕个鸟,让他说完!” 饕心碧妪听唐森的言语虽不中听,但还算顺耳,语气微缓,道:“既然如此,你先把这张臭嘴闭上!” 唐森如奉御旨,连连点头:“知了,知了!小弟这就闭上嘴巴。”说着唇角忽地露出一丝诡异笑容:“接着的事,也无需贫僧多说了。” 饕心碧妪一愣神间,大厅四面突然开启出一道道暗门,从中涌出数百南荒魔道高手,对灭盘圣祖等人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只留下厅门一处尚未封锁。 见状,百流道人暗惊道:“他们显然早有防备,才能在短短数日间将这些南荒魔道的高手从各处秘密召集而来。只是此次行动的计划甚为隐秘,洞悉内情者屈指可数,又是谁早早泄漏了风声?” 他忍不住往晋连看了眼,又很快将他否定,压低声音问道:“圣祖,怎么办?” 灭盘圣祖满不在乎地等着各方魔道高手布妥阵势,哼了声道:“还问个鸟,打啊!” 一听此言,早已按捺不住的宫无极赶紧纵身出列,道:“恩师,弟子请战!” 灭盘圣祖知道他一心要寻唐森晦气,略一颔首,吩咐道:“留着这个和尚的舌头,老子喜欢听他说笑话。” 宫无极应声飘至大厅中央,背后一对蓝霜魔剑并交右手,往唐森一指道:“出来!” 孰料唐森尚未回话,一旁的南荒高手中如有默契地跃出两人,正是双星堡的商雄、商杰昆仲。 数日前,商杰路见不平与宫无极放对较量,吃亏不小,幸得小蛋解救才没命丧七星山,这段梁子却是结下了。 宫无极这一出阵,商杰自知仅凭一人之力兼且伤势未愈,绝非其对手,故此邀上兄长商雄,二人连袂出战。 宫无极见商氏昆仲横插一杠,心生恼怒,道:“好啊,你们兄弟两个并肩上吧!” 商雄多年前被漠北豪雄尤怨断去一臂,如今仅剩下一条胳膊,只得改练单轮,手中的乌金五行飞轮却比原先的日月双轮大上数圈,轮沿上分有五道锋刃突起,见血封喉,煞是厉害。 乌金五行轮哗啷啷作响,挟着一股黑光,直轰宫无极面门:“看招!” 宫无极见乌金五行轮来势汹汹亦不敢怠慢,错步挥剑往轮上一挑,右手魔剑疾劈商雄肩膀。 商杰双轮并举抢上前来,“当”地架开蓝霜魔剑,三人斗成一团。 一晃眼,激战了五十多个照面,商杰毕竟伤势未愈,逐渐力不从心,一旁的商雄虽然骁勇,无奈独臂难支,在宫无极暴风骤雨般的猛攻下,左支右绌,汗流浃背。 在旁观战的杨挚,见商氏昆仲战局不利,扭头向门中的长老伍端低声道:“伍师叔,商杰在七星山曾救我一命。如今他有危难,小侄断不能见死不救。只是我有伤在身,恐不是宫无极对手,说不得需劳驾您出手襄助。” 伍端双目关注着战况,颔首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本该如此!” 场内三人翻翻滚滚缠斗了七八回合,商氏昆仲败象已露,却天生悍勇死拼不退。 宫无极有意在众人面前卖弄,左手魔剑引开商雄的乌金五行轮,右手蓝霜魔剑从商杰的日月飞轮缝隙间掠过,飞挑他的左肋。 商杰躲闪不及,索性不顾对方刺来的魔剑,双轮一合,往宫无极脑袋上砸去。 宫无极剑随身走,脚下往左一转,蓝霜魔剑从商杰身上划过,商杰的左肋直至小腹右侧立时现出一道尺许伤口。 商雄高声怒喝,奋不顾身地挥轮扑上,欲为商杰解围,岂料宫无极料敌机先,左手魔剑招走轻盈,挑开乌金五行轮,一脚就往商雄小腹踹下。 眼瞧商雄不死也得重伤,宫无极猛听一人宏声喝道:“小心了!” 一道犀利的剑气由远至近,应声掩袭而止。宫无极自然不愿拿性命跟商雄交换,急忙扭身回剑招架。 双剑一交,宫无极身躯不由自主往后踉跄,来人并未趁势追击,抱剑而立,显出一派名家风范。 商雄险死还生,背上惊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搭救他的人居然是越秀派长老伍端,不由怔了怔:“多谢伍长老救命之恩,商某没齿不忘!” 伍端目光凝铸宫无极不动,呵呵一笑:“商兄客气了。令弟前几日刚救了老朽掌门师侄一命,敝派上下尽皆铭感肺腑。” 那天商杰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小蛋从一众黑衣人手中救下杨挚,他没想到今日越秀剑派有恩报恩,从宫无极剑下将他兄长从鬼门关门口拽了回来,禁不住又愧又喜,望向兀自面容憔悴坐在那儿的杨挚。 见杨挚正朝着他会心一笑,商杰心头感动道:“真没看出来,这杨挚还是条汉子,往后有机会定需结交一番!” 这边宫无极教伍端坏了好事,暗骂了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阴不阳地说道:“伍长老,莫非你也想陪宫某玩两手?” 伍端本不欲贸然介入南荒纷争,只想救了商雄便退场,但宫无极指名道姓发难,若不接战,岂非损了越秀剑派的威名? 一抖大袖,伍端泰然自若道:“既然宫先生都这么说了,老朽敢不奉陪?” 此刻场下的百流道人也在肚里破口大骂,不过他骂的并非伍端,而是宫无极。 原本正道四大剑派摆明要坐山观虎斗,宫无极这一开口挑衅,由此卷进来的,何止是一个伍端或越秀剑派? 只听伍端道:“宫先生适才已大战了一场,不知是否要歇上一歇?” 宫无极心里正窝着一股子邪火,冷冷哼道:“不必!” 他话甫出口,一对蓝霜魔剑左右开弓,已朝着伍端的两肋狠狠刺到。 伍端在场外已看过宫无极的一场打斗,于对手的招式路数私下里琢磨得八九不离十。宫无极双剑一动,他竟是理也不理,手中仙剑中宫直进,疾掠对方咽喉。 宫无极大吃一惊:“这老家伙瞧上去厚道土气像个老农,出手却恁的狠辣!” 需知伍端的这一剑表面看似玉石俱焚,实则吃准了宫无极的蓝霜魔剑变化有余迅猛不足,走的路径又是弧线,远不及他这一式越秀派的“暮渡春山”来得干净利落,更争得了后发先至的主动。 况且即使两人同时中剑,他两肋伤势严重但不累及性命,可宫无极可是被一剑穿心,神仙也搭救不得。 迫不得已,宫无极中途仓促变招,双剑往外一封,架住伍端仙剑。 伍端喉咙里一记断喝,手中“渡云”仙剑硬生生擦着蓝霜魔剑,再往里递。宫无极仰身躲闪,双臂运劲往上一推。 “叮!” 渡云仙剑高高弹起,伍端老迈的身躯陡然如苍鹰凌空飞腾,飞足疾点宫无极眉心。 宫无极因一时浮躁,被伍端抓住破绽一通穷追猛打,足足二十回合都没能缓过气来,直到第三十一招,他冒着左臂被废的危险,兵行险招,方才堪堪稳住阵脚,但再也无法回复第一场大胜商氏昆仲的神勇。 见战况胶着不下,百流道人皱眉道:“圣祖,需防夜长梦多。” 灭盘圣祖正不耐宫无极和伍端的沉闷打斗,一点头,道:“也是,这么一个个玩下去,老子躺下睡他娘的一觉都没问题。饕心碧妪,去把雷不羁的脑袋拧下给我。” 饕心碧妪躬身领命出列,枯干的手指一点雷不羁,道:“姓雷的,敢不敢过来跟老娘打?” 鸾衣蝶一声清啸,飘落到饕心碧妪近前,亮出无憾双刀:“你也配?咱们两个先斗一斗!” 雷不羁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在南荒仙林中实乃冥轮老祖年旃之下的第一高手,要把雷不羁的脑袋拧下,任饕心碧妪再狂妄自大,心里也有点打鼓。 如今鸾衣蝶代夫出战正合心意,饕心碧妪嘿嘿道:“也好,先杀了你,让雷不羁做个鳏夫!” 她袖口一抖,“哗啷啷”掣出一对碧色长索,却非原先的那对翠玉双飞燕,而是半年多前才匆匆新铸的“碧鸳双飞索”。 鸾衣蝶等她站好门户,无憾双刀指东打西,往饕心碧妪头顶劈去,口中喝道:“看刀!看刀!” 两声“看刀”,双刀已轮回交替连攻四招。饕心碧妪左躲右闪,手里握着一对碧鸳双飞索,竟来不及挥出招架。 鸾衣蝶口中“看刀”越来越快,可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她手中那对无憾双刀的劈击旋斩速度,竟是快上一倍,一团寒光犹如朔风吹雪,将饕心碧妪的身影整个包裹进去,连在旁观战的人都情不自禁生出几要窒息的错觉。 雷不羁见妻子压得饕心碧妪全无还手之力,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原来雷不羁早年风流倜傥,惹了无数风流官司,却对始终痴情于他的鸾衣蝶不闻不顾,形同陌路。后来鸾衣蝶为救雷不羁被剧毒毁容,落下终生残疾。 雷不羁感恩之下幡然悔悟,从此浪子回头。哪知鸾衣蝶却因为自惭形秽,反对雷不羁动辄羞辱打骂,欲令他知难而退。 对此,雷不羁不仅毫无怨言,甚而将鸾衣蝶娶回滴水石林,从此不离不弃,转眼就是百多年。 而他的苦心痴情也终于慢慢软化了鸾衣蝶。这些年她埋首石林,一心一意研创“无怨无悔一百零八打”,亦正是藉刀法的名称,向雷不羁表明心迹。 鸾衣蝶一式“斩钉截铁”,再接一招“执迷不悔”,打得饕心碧妪顾此失彼,步步倒退,雷不羁眼眶竟是有些湿了。 但他心中清楚,饕心碧妪绝非庸手,只是被有攻无守、有去无回的刀招打了个措手不及,才落了下风,可饕心碧妪身法招式败而不乱,潜劲暗蕴,显然是苦候时机,只等鸾衣蝶锋锐消挫,即可转守为攻,发动致命一击。 因此,雷不羁的心情没有丝毫放松,目不转睛盯着场中身影,只盼鸾衣蝶能一鼓作气收拾对手,至不济,也莫要伤在饕心碧妪的碧鸳双飞索下。 另一面,灭盘圣祖却对弟子的表现非常不满。 瞧着饕心碧妪战局不利,灭盘圣祖心下寻思:“看来饕心碧妪经过去年一劫修为大减已不堪重用……老子不该白白浪费一颗雪魄梅心,他奶奶的!” 另一处战团里变化突生,宫无极久战力虚,被伍端寻到破绽,一剑横胸掠过。饶是伍端心存一念之仁撤劲,没让对方开膛剖肚,却也令宫无极吃亏非小。 站在灭盘圣祖身后的赤发魔头目睹师弟受伤,怒吼一声:“伍老儿休走,我靳珂来也!” 掣下背后厚背金刀,靳珂纵身而上,伍端暗暗叫苦。 虽高奏凯歌,可伍端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来人与宫无极修为相当,那下一个落败的必定是他无疑。 可靳珂已然冲了过来,势必不能示弱退却,伍端落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还好正道四大剑派的阵营中有人朗声道:“伍长老请回,待贫道来会会这魔头!” 话音落处,只见碧落七子之一的停雪真人手执拂尘,飘然迎上靳珂。 靳珂上下瞅着停雪真人,猛然发问:“老道姑,你是伍端的相好?” 停雪真人被这赤发魔头冷不丁的一问激得羞怒交集,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靳珂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那就不对了。我师妹找雷不羁过招,他老婆出面帮他打,那叫理所当然。老子要寻伍老儿的晦气给宫师弟报仇,你既然不是伍端的婆娘,平白无故地挡什么?” 停雪真人气得面色煞白,怒斥道:“无耻之徒,贫道岂能容你!”她反手拔出仙剑,在靳珂面前一记虚晃,拂尘呼啸往对方头顶拍落。 靳珂见自己将停雪真人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老子不小心猜对了,也不用恼羞成怒要杀我灭口啊?” 他一振厚背金刀,刀身上的十八只银环“铿铿”激鸣,划过一束弧光迎向拂尘。 看到正道各派高手纷纷出手,百流道人蓦地纵声喝道:“停云真人,你们是打定主意要帮年老魔了?” 停云真人素来不善言辞,旁边的观止真人冷笑代答:“我们和南荒魔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更不屑同流合污。只因尔等掳我门下弟子,伤我同道友人,欺人太甚。我等身为天陆正道门下,焉能坐视不管?” 灭盘圣祖勃然大怒:“龟儿子的老杂毛,不见棺材不落泪!给老子上无魂客,扁这帮正道仙人板板的!” 咆哮声中,四大天尊齐齐举令,驱动着上百黑衣人一步步迫向正道阵营。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八章 浴血南荒 杨挚急叫道:“小心!这里头有咱们各派门下的弟子!” 百流道人嘿嘿笑道:“不错,这百多人里,少说有三成是你们七大剑派门下!倘若诸位答应立即退出南荒纷争,咱们自可相安无事。如若不然,就让你们尝一尝同门相残的滋味!” “卑鄙之极!”钟南山怒不可遏地痛骂,却对蜂拥而来的无魂客束手无策。 不仅是他,观止真人、停云真人和杨挚等人,亦尽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些黑衣人失魂落魄,是灭盘圣祖的傀儡,杀起人来六亲不认,不出手迎击,无疑唯有死路一条。 然而一旦交战,自己定须拼尽全力方能自保,只是刀枪无眼,谁又敢保证他一剑刺死刺伤的黑衣人,不会是自己同门?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听一悦耳嗓音徐徐道:“灭盘圣祖,如果再不停下这群黑衣人,我便让他们在弹指间全数倒下。” 听着这声音,无论是雷不羁这面的南荒群豪,还是杨挚等正道名宿,无不将心上悬着的石头放下,暗暗欣喜:“她终于露面了!” 一位水衣女子,卓然立在大厅中央。 她是何时来的?又从何处进入大厅?竟连灭盘圣祖亦是懵然无知,只见女子秀容清丽,风华绝代,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明眸善睐,顾盼生姿,那翩若惊鸿的一瞥,就连上百无魂客亦心有所动,茫然相望。 她是谁?灭盘圣祖一愣神,问出声来:“这娘们是谁?” 那水衣女子朱唇盈盈,含笑道:“晚辈南海苏芷玉。” 苏芷玉! 灭盘圣祖的眼睛缓缓凝缩,慑人的寒光从缝隙中迸射而出,直射水衣女子的秀颜,呵呵笑道:“敢情你就是天一阁主?可惜啊可惜,老子不是被吓大的!” 苏芷玉微微颔首,在灭盘圣祖锐利冰寒的眼神迫视下,向对方报以温婉一笑:“芷玉素来不会吓人。” “砰、砰!” 如应斯语,无魂客的队伍中突然爆出两团浓密的紫色烟雾,潮水般迅速将上百黑衣人席卷而入。 百流道人面色大变,提气高呼:“屏息!烟雾有毒!” 可惜这些黑衣人神志已为慑魂大法所夺,反应远比常人慢,再经负责指挥的四大天尊周转下令,早已错过了稍纵即逝的屏气机会。 “扑通!扑通!” 烟雾翻腾中,黑衣人犹如被收割的燕麦,接二连三乃,成排成列的倒了下去,兀自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突如其来的异变将所有人惊呆了,他们怔怔望着不断倒下的黑衣人,不明白其中道理。杨挚又喜又忧,急问道:“苏仙子,这紫烟会否致命?” 苏芷玉淡雅若仙地浅浅微笑:“杨掌门尽可宽怀,这只是令他们昏睡的迷魂烟雾,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说话间紫雾初散,百多黑衣人横七竖八倒满一地,却还有一个好端端站在原地。 百流道人心念急转,恼羞成怒:“好小子,是你搞鬼!”他飞身拔出背后仙剑,朝着那唯一站着的黑衣人扑袭而去。 苦心经营大半年的百多黑衣客初次上阵,本以为可以一鸣惊人,就此叱咤天陆,没料到转眼毁于一旦,百流道人心头疼惜愤怒,可想而知。 仙剑注满八成大无妄魔气往黑衣人刺落,百流道人立意要把这坏了大事的内鬼大卸八块。 这一剑含恨而发势不可挡,黑衣人亦不愿正面硬撼,身形一飘一纵,避开锋芒,背后仙剑悠长镝鸣弹鞘而出,在空中画出一道绚烂雪光,劈斩向百流道人的仙剑。 “铿!” 双剑交击,百流道人身躯一颤,震落在地,攻势尽消。 黑衣人飞弹而起,直飘出三丈六尺,方卸去了对方沛然莫御的罡风剑气,冉冉落回地上。 杨挚背后,卫慧惊喜交集地失声唤道:“小蛋!” 黑衣人,正是小蛋。 那晚他夜探漓渡仙境偶遇苏芷玉,便得着解药为屈翠枫恢复了功力。其后两人依照苏芷玉定下的计策,在昨日半夜潜出晓和园,混入无魂客中,李代桃僵换过身分。 原本这样的乔装绝难久瞒,可恰巧黑衣客的脸上都被油彩涂抹,面目难辨,兼且这些人犹如行尸走肉,根本不会关心身旁同伴是谁。 如此一来,居然让小蛋和屈翠枫轻松蒙混过关,随着大队来到滴水石林。 刚才苏芷玉一发话,小蛋、屈翠枫便在人群里引爆早已准备妥当的迷神烟雾,放倒了黑衣客。 只是屈翠枫比小蛋机灵,跟着那些人一块儿倒了下去,没成为百流道人的泄愤猎物。 而另一方面,苏芷玉将小蛋与屈翠枫安排停妥后,便离开漓渡仙境,悄然寻上正派众人,将灭盘圣祖以及晋连密议的阴谋合盘托出。 换成另一个人,修为再高,也未必能让四家掌门耆宿完全信任,好在苏芷玉身为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的南海天一阁阁主,地位超然,甚而隐隐居于天陆正道七大剑派掌门之上。 经过一番商议,杨挚等人最终依着苏芷玉的建议,同意与雷不羁合作,于是苏芷玉连夜赶往滴水石林寻到雷不羁,才有了后来的一场好戏,而晋连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最后闹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此刻用忍厅中,无论正道宿老、南荒群豪,无不对苏芷玉心悦诚服,就连平素极为自负的观止真人,亦不得不在心中慨叹。 “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丫头能有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当年她能弃暗投明接掌天一阁,是我正道之福。” 观止真人对于苏芷玉的父亲是天陆大魔头苏真这一节,依旧不能释然。但和苏芷玉间以往的诸般不满,却也终于尽数放下,烟消云散。 小蛋听到卫慧呼喊,向她点头示意,伸手抹去脸上油彩,露出本来容貌。 百流道人盯着小蛋的脸庞,咬牙切齿道:“又是你!” 他现在最懊丧的,莫过于灭盘圣祖不听劝告,执意要留下小蛋性命,作为将来与叶无青讨价还价的本钱。 当日在漓渡仙境中一刀将这小子宰了,哪会有今日的祸害? 但听饕心碧妪和鸾衣蝶齐齐发出一声痛哼,错身而过。 饕心碧妪的左腿上捱了一记逍遥金铃,流血不止,作为交换,她的碧鸳双飞索也抽断了鸾衣蝶的左臂,两人各吃一亏,平分秋色。 而在另一边捉对厮杀的停雪真人却渐渐不敌,观止真人心悬同门安危,起身道:“停雪师妹,先退下歇息,待贫道上前讨教!” 停雪真人暗道:“方才伍端出战大胜而归,我若就此退下,岂非丢了师门颜面?”当下充耳不闻,竭力反攻,稍稍扭转颓势。 灭盘圣祖眼睁睁看着无魂客土崩瓦解,心里早已将苏芷玉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底朝天。 三大弟子中,除了宫无极好歹赢了一阵随即铩羽而归,饕心碧妪和靳珂均都缠斗不休,迟迟拿不下对手,灭盘圣祖当即火往上冒,道:“格老子的一帮饭桶,还得老子我亲自出马!” 灭盘圣祖双掌一错,往雷不羁扑去。 雷不羁修为虽高,却非灭盘圣祖之敌,苏芷玉心知如此,反手亮出盈雪仙剑正欲拦截,不料百流道人已先一步欺身近前,冷喝道:“丫头,你我不死不休!” 百流道人运足十成的大无妄神功,仙剑光芒暴涨,苏芷玉只得凝身接招,与百流道人战在一起。 想那百流道人乃鹤仙人最为得力的座下首徒,功力尤在苏芷玉之上,此际含恨出手,攻势汹涌不绝,急切间缠得她无法分身救援。 童天尊看两位首脑均已交上手,当即纵声叫道:“杀啊!”率先往小蛋扑去。 但他还没到小蛋身前,地上躺着的黑衣人中毫无征兆地跃起一人,冲着他背心就是一掌拍落:“老魔看招!” 童天尊大骇,拼命拧身躲闪,“砰”地一掌印在他背心左侧,连带肩骨也给击得粉碎。 他忍疼扭头一瞧,屈翠枫掣出墨玉扇又往他咽喉袭到,他暴跳如雷:“王八羔子暗箭伤人,老子活劈了你!” 右手翻腕取出一柄乌黑魔鞭,就往墨玉扇上磕去。 屈翠枫没想到童天尊捱了他养精蓄锐的一掌居然仍有此豪勇,不禁心头一凛,撤扇紧守门户,与对方周旋游斗。 卫慧喜悦无限地喊道:“翠枫,是你!”她不顾自己有孕在身,执碧玉细竹上前助阵,两人与童天尊打了个难分轩轾。 这时用忍厅里到处乱战成一团,最倒霉的,当数唐森。 宫无极的九房妻妾早就盯上了他,战端一开便一个合围,将这胖大多嘴的和尚困在正中,劈头盖脸一通狂攻。 亏得唐森修为较之他的口才毫不逊色,一边与红粉兵团打斗纠缠,一边犹有余暇,大呼小叫地唠叨不停。 而在南荒群豪中局面最为险恶的,当属雷不羁。他身为年旃之下掌管南荒魔道的第一人,责无旁贷地对上了灭盘圣祖。 灭盘圣祖也不用魔兵,只赤手空拳与雷不羁的混元兜率伞过招。但他的拳上如雷霆万钧之重,每一招攻出,拳头上都会迸出一蓬红蒙蒙的灼雾,隐隐含着血腥腐蚀之息,让人稍吸一口,便觉手脚酸软。 雷不羁面对强敌浑然无惧,攻守之间章法有度,浑若天成,与灭盘圣祖争锋相对毫不怯让,端的不负雷公威名。 灭盘圣祖一面打斗,一面留心厅中战局,寻思道:“他奶奶的,老子千算万算,没算到南海天一阁会出手搅局,得赶紧收拾了雷不羁,不然年老鬼一露面可有麻烦。” 想到此处,灭盘圣祖拳势蓦地一变,一记记暴戾雄浑的拳风在半空中“轰轰”炸开,迸溅出团团血腥热浪,使出了他的得意绝活“血雷十六爆”。 雷不羁渐感力不从心,只得一步步收缩混元兜率伞的防御空间,在身周织起一圈密不透风的蓝色光团,不敢有丝毫懈怠。 血雷一波波轰击在混元兜率伞上,滋味煞是不好受,雷不羁勉强又支撑了二十余个回合,头顶真气直冒,汗湿重衣,好似置身于蒸笼之中。 小蛋刚好击退了两名漓渡仙境的喽啰,远远瞧见雷不羁正咬牙苦战,当即施展出穿花绕柳身法,欲穿过半座大厅上前襄助。 可他离雷不羁尚有十多丈时,猛听侧旁宫无极阴恻恻笑道:“小子,咱们又见面了!” 蓝霜魔剑颤鸣飞空,直掠小蛋后腰。 原来宫无极先前败在伍端剑下,只受了些皮外伤,于身手并无大碍。战局一起,他便连伤五人,大出了口恶气,正打算如何寻个机会暗算伍端寻回场子,不意碰上了小蛋。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宫无极当下便把暗算伍端的计划暂且丢到一旁,一策魔剑,从侧后方掩袭而上。 小蛋听着背后锐风呼啸,灵台已清晰照出蓝霜魔剑破空轨迹,他也不回身,反手弹指射出两束圣淫虫丝,“叮叮”微响缠住魔剑,心念催动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诀,手腕一抖一牵,蓝霜魔剑剧颤偏斜,从小蛋身侧划过。 宫无极没料到小蛋躲闪得如此从容利落,愣了愣,道:“看剑!” 蓝霜魔剑一个虚晃,他却从底下飞起一脚,阴狠无比地踹向小蛋腹下。 这点小动作焉能瞒得过如今的小蛋?小蛋身形蓦地翻转,头上脚下施展一式“擎天柱石”,雪恋仙剑往宫无极右脚斩落。 宫无极吓得急忙收腿,蓝霜魔剑猛劈小蛋身前,小蛋身子倒悬空中,看似避无可避,冷不丁“铿”地脆鸣,一阵金光晃动,金蝎魔鞭已然出手,不偏不倚击在蓝霜魔剑剑锋上。 攻势冰融雪消,宫无极暗暗叫苦:“这臭小子居然比伍端更难缠,早晓得这样,还不如先把伍端做了。” 但后悔也已晚了,小蛋倒挂的双脚使出一式“踏雪寻梅”,以足代掌施展“大寒七式”,往宫无极踢去,只是他足下踏的绝非白雪,而是对方那张跟雪差不多煞白的面门。 宫无极剑招用老,不得不飞速退身躲闪,岂知身后一股劲风袭到,“嗤啦”一声,背上衣衫尽裂,血流如注,脊椎骨也险些教袭来的罡锋削断。 他负痛惨叫,余光一瞥,方知伤了他的乃是一柄飞旋如电的墨玉扇。 墨玉扇出其不意重创宫无极,毫无凝滞倒转而回,落在了屈翠枫手中。 他的对手本是童天尊,但伍端唯恐屈翠枫有失,未免对不起已然仙逝的越秀派上两代掌门在天之灵,当下不顾久战力疲,加入战团接下童天尊。 卫慧腾出手,长吁一口气,美目流转间,瞧见与小蛋激斗的宫无极,不禁羞愤道:“翠枫,就是那魔头几天前要害我,亏得小蛋相救我才幸免于难!” 屈翠枫得脱魔窟,连伤两大魔头,既露脸又出气,眼下心情正好,闻言微笑道:“谁敢欺负你?看我为你报仇!” 他心头默运“周而复始”心诀,瞅准宫无极无暇旁顾的良机,果然一击得手。 天晓得宫无极交了什么楣运,他的一身修为虽不敢说独步南荒,但放诸于天陆仙林,亦绝不逊色于大派掌门。 可连日来不仅两次受挫在小蛋手中,更莫名其妙让屈翠枫以悟自天道星图的奇学打得血肉翻卷,经脉几断,气沮之下,哪里还敢继续接战? 趁小蛋和屈翠枫尚未合围,他忙不迭脚底抹油跑了。 屈翠枫也不以为意,笑吟吟低问道:“怎样,这下你可满意?” 卫慧见屈翠枫为她含愤一言便重伤宫无极,心中欢喜无限,更掺杂着几多骄傲,玉颊微红无声地点了点头。 就在宫无极负伤遁逃的同时,十多丈外的雷不羁亦发出了一声痛吼,被灭盘圣祖的血雷十八爆远远击飞,委顿在地,“哇”地喷出深红色淤血。 灭盘圣祖再也不看雷不羁半眼,一边舒展灵觉搜索年旃隐身处,一边往用忍厅后横冲直撞呼啸而去:“年老鬼,老子找你来啦!” 小蛋一个纵身扶起雷不羁,将他抱到厅角忙着输气疗伤。 雷不羁嘴里一口口不停往外呛着血,喘道:“快、快挡住……他!” 小蛋匆匆扫视大厅战况,苏芷玉对着百流道人已渐占上风,但一时半会尚难取胜,而其它人亦各自陷入血战,无暇顾及其它。 他欲按雷不羁请求去追灭盘圣祖,可又放心不下,正焦灼犹豫间,却听屈翠枫说道:“小蛋,你只管去,这儿交给我们。” 小蛋情知屈翠枫与卫慧连手,应可护住雷不羁性命无虞,于是一点头道:“有劳屈大哥!”起身提气往后厅追下。 几名漓渡仙境的小角色瞧见小蛋年轻,以为有便宜可捡,齐齐上前截击。谁知他们眼前一花,小蛋已从几人空隙间一滑而过,转眼脱出了用忍厅。 小蛋一路循着灭盘圣祖的啸声和两旁倒下的守卫尸体紧追不舍,穿过几道门户后,赫然见到一座黑黝黝的石窟。 石窟前,灭盘圣祖的深绿色身影犹如凶神恶煞,正与四名雷不羁和鸾衣蝶门下的弟子激斗。 四名弟子如何是灭盘圣祖的对手?三五回合间,已有两人倒地毙命,剩下的两人背对石窟洞口,死战不退。 见此情景,灭盘圣祖越加相信年旃定是藏身此间,扬声喝骂:“年老鬼,老子来了这半天,你他奶奶的还不露面,生孩子么?” “砰!” 手起掌落,一名女弟子脑浆迸裂,整个头颅只剩半截。最后仅存的男弟子惊怒交加,挥舞一柄撑开的黄色魔伞,不要命地扑上。 灭盘圣祖满不在乎地一拳轰在伞面上,如切腐竹将魔伞洞穿,醋钵大的拳头透过伞面,直击而入。 眼瞧男弟子就要死于非命,灭盘圣祖“咦”了声,收拳回头。 小蛋身剑合一,口中啸音雄浑刚劲,凌空飞袭向灭盘圣祖的头顶。 “轰!” 灭盘圣祖双手抄起两块重逾千钧的硕大山岩,往小蛋身上砸去,却被雪恋仙剑势如破竹地碎为齑粉,雪亮的剑芒弹指已迫在眉睫。 灭盘圣祖双袖一鼓,如充满气的气囊,左右向小蛋拍去。 小蛋乍逢强敌,早将生死胜负抛诸度外,心如明镜,趋准对手大袖的来路,施展出穿花绕柳身法中的“云驻”诀,身形在半空猛地一挫,速度骤缓。 这下变化令灭盘圣祖始料不及,何况又是在小蛋全速飞剑而来之际?雪恋仙剑点击在灭盘圣祖鼓胀的袍袖上,激起漫天锐啸的剑气罡风。 灭盘圣祖的大袖立时干瘪,他忍不住脱口骂道:“龟儿子的好剑法!” 小蛋却是有苦自知,他连运“穿花绕柳”、“天照九剑”这两大旷世绝学,却连老魔的皮毛都没伤着,更教人心中凛然的是,灭盘圣祖袖上威猛无铸的魔气透过仙剑直逼小蛋经脉,居然连乌犀怒甲也无法尽数化解。 他一个倒翻落回地上,暗运“生生不息”疏通右臂淤滞,表面上却不露半点端倪,气不喘脸不红,凝视灭盘圣祖:“前辈的袖法更好。” 灭盘圣祖笑道:“你小子挺识货啊!”这次,他也不再骂对方龟儿子了,心头思忖道:“这小子修为还行,三下五除二还解决不了。可老子没闲心跟他纠缠!” 灭盘圣祖突然侧身,右臂暴涨,抓过那男弟子手中残破的魔伞。 那男弟子猝不及防被拎到了半空,就听灭盘圣祖嘿嘿笑道:“小子,看爷爷再给你露一手!”他掌心劲力一吐,那男弟子手抓魔伞,腾云驾雾般往小蛋的身上撞来。 如果不帮男弟子消解灭盘圣祖迫入体内的魔劲,男弟子这条命十有八九便要交代……当下小蛋凝定心神,吐气扬声,收住仙剑,双掌缓缓往外推去。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九章 冥轮老祖 男弟子见小蛋双掌推来,两眼一闭,以为必死无疑。 谁料想小蛋的掌风打在身上,不仅没将他轰得吐血碎骨,反而似一团柔和的水波托体,不但慢慢卸去灭盘圣祖的魔气,去势亦陡地转慢。 小蛋见他从“有容乃大”心诀中化出的掌力果然有效,心中亦是欢喜。 待到男弟子的身躯撞到近前,小蛋双掌往对方腰间一推一托,动作犹如行云流水。 男弟子毫发无伤地落回地上,呆望着往后泻劲的小蛋。 小蛋长长吐了口浊气,心道:“这老魔的功力委实高过我太多,多半尚在盛大叔、罗大叔之上,不晓得较之年老祖如何?” 他正想着,目光一转却不见了灭盘圣祖的影踪,心一沉,道:“不好,他进石窟了!” “年老祖正在洞里闭关!” 男弟子脸色大变,说着便往里冲,小蛋一把抓住他,腾身拔剑已进了石窟,传声道:“去找人来帮忙!” 小蛋和冥轮老祖素昧平生,谈不上有何交情,但早有耳闻年旃是丁原的生死之交,兼之现下众人同仇敌忾,于情于理,无论如何小蛋也不能坐视不管。 进得石窟光线骤暗,早已失了灭盘圣祖的踪影。 小蛋一边加紧戒备一边仗剑疾行,只盼能赶在灭盘圣祖寻到年旃之前,截下对方。 虽然那男弟子没明确说年旃为何闭关,但从如今的情形而言,小蛋不问可知,定是死关无疑。 所谓死关,通常是修炼者为破解大劫,而进到神游太虚、心归空明的无我无物之境,形同假死一般。 这时候,即便天塌地陷,也万难醒转,而些微外物干扰,便会令闭死关的修炼者受到惊扰而走火入魔,爆精散神。 正是这个原因,石窟内预先设下了三道禁制,以防有人恶意闯关。 奈何这些禁制阻挡一般人可以,却万万拦不住灭盘圣祖的脚步。 小蛋追进约莫十余丈,突听前方黑暗中传来隆隆撞击声,亮起一蓬蓬亮丽光华。 小蛋心头一定,知道灭盘圣祖尚未来得及破开所有禁制,他定睛望去,只见灭盘圣祖巨大的身躯立在一道灰蒙蒙的光网前,挥拳猛轰。 每拳击出,网上的光彩便黯淡涣散几分,看样子至多再有三五下,禁制方即告破。 “住手!” 小蛋体内真气鼓荡充盈,阔步执剑往灭盘圣祖迎了过去。 灭盘圣祖回过身来,恼火地一耸红眉,骂道:“王八羔子,你阴魂不散缠上老子了?” 小蛋的步履顿时变缓,只觉一蓬汹涌刚暴的绝强杀气随着话音迫面而来,显然灭盘圣祖当真火了。 小蛋并不多言,仙剑斜斜前指,破开迎面扑袭的杀气,脚步缓慢而坚实,一步步往灭盘圣祖近前迈去。 灭盘圣祖以“修罗煞神功”催发“破胆魔罡”兀自不能动摇小蛋心神分毫,不禁诧异道:“小娃儿,你跟叶无青学了几年?” 小蛋在对方强横的气势压迫下紧守灵台,一步步迫至灭盘圣祖身前五丈,忽地停身立剑,峙若亭岳:“前辈,何苦与年老祖过不去?” 灭盘圣祖望着小蛋立身之处,心下禁不住又开始骂娘。 小蛋站立的地方,刚好是灭盘圣祖“破胆魔罡”的腹地,亦正是他手中雪恋仙剑保持防守态势的最佳距离。 两人对峙须臾,灭盘圣祖按捺不住:“再这么跟他耗下去,老子还混什么?” 他右手五指捏攥成拳,低吼一声:“看打!” 灭盘圣祖身影如同一蓬绿浪,挟起凶猛罡风,往小蛋胸口一拳轰落。 小蛋见灭盘圣祖拳上血芒吞吐,红雾蒸腾,不敢轻易直撄其锋,身形一转,雪恋仙剑使出“雷厉风行”,往对方拳眼刺去。 灭盘圣祖大手一张,有恃无恐就往剑刃上抓落,只消指尖搭到剑刃之上,劲力吐出间就可教小蛋吃不了兜着走,至不济也得将剑荡到一边,露出空门。 小蛋身经百战,更曾与鹤仙人、万劫天君这些绝世魔头放对厮杀,灭盘圣祖手指一张,他立明其意,雪恋仙剑化“雷厉”为“风行”,蓦地幻出重重真假莫测的雪色光影,往老魔爪上罩落。 灭盘圣祖低咦一声,道:“叶无青啥时捣腾出的这招剑法?” 也难怪他会错认,需知他两百余年深居不出,更无从知晓盛年的天照九剑,听说小蛋是叶无青的徒弟,就只当小蛋用的是忘情宫绝学。 而忘情宫中具才情自创剑招的,除了痴呆的楚望天,也只剩下叶无青一人而已,故此灭盘圣祖方有此一问。 问归问,灭盘圣祖手上可没闲着,魔爪一缩,右臂陡振,大袖拂向仙剑。 小蛋无暇回答对方的问话,他紧盯着灭盘圣祖的招式变化。 老魔大袖甫起,雪恋仙剑也随即发生变化,小蛋的身躯牵动剑锋,匪夷所思的一偏,连人带剑一往无前地迫近灭盘圣祖怀里,正是一式“吾身独往”。 老魔大感意外,怒喝一声,支起左掌,往小蛋眉心劈落。 小蛋暗运“金光聚顶”,身体猛地往后一弹,挺腰站直,仙剑转作一式“破甲沉戈”,照着灭盘圣祖小腹切下。 “呜——” 老魔的左掌从小蛋鼻尖前不到寸许之处呼啸掠空,红蒙蒙的掌风如惊涛拍岸,拂中他的面门。 小蛋脸上神光一闪,乌犀怒甲与金光聚顶同时发动,将对手的掌风化于无形。 饶是这样,小蛋的头脑亦是一震,往后退出三步。雪恋仙剑“嗤啦”脆响,破开灭盘圣祖的护体魔罡,在大袍上划开一道口子。 灭盘圣祖一时大意,给小蛋取巧得手,登时恼羞成怒,咆哮道:“仙人板板的,老子油炸了你!” 他右手一探,从左边袖里掏出一只尺许方圆的血红色魔球,顶心上微微下凹,留有五个指孔,刚好让老魔的指头扣上。 这魔球似金铁铸炼,表面满是半寸来长的犀利尖锥,底端有一团拳头大小的银色光斑,仿似怒目圆睁的魔眼,内里暗藏金属小球,挥舞起来激撞镝鸣,尖锐刺耳,惑人心神。 适才灭盘圣祖和雷不羁动手,也没亮出这只“吞天食地化血轮”,此战若传扬出去,必定令小蛋日后身价倍增,赫然屹立于天陆仙林顶尖高手之列。 小蛋见老魔亮了兵器,一咬牙关,道:“无论如何,只要能拖延到强援赶至,我便大功告成。” 他想明白此点,心头清澈一片,雪恋仙剑突然变得重逾万钧,缓缓朝外递出,却是用上了“一诺千金”。 要是换作旁人,即令修为高过老魔的鹤仙人或万劫天君,面对盛年犹如神来之笔的这招“一诺千金”,势必也要静候时机,察明剑路。 可灭盘圣祖盛怒之下浑然不顾,仗着功力远强过小蛋,挥动化血轮,气吞山河般朝着雪恋仙剑轰落。 然而“一诺千金”实乃当世以慢制快的第一剑招,化血轮刚举起,雪恋仙剑顿生感应,如水银泻地般往灭盘圣祖左胸刺落。 灭盘圣祖一惊:“老子这一轮就算把这小子脑袋砸个稀巴烂,可自个儿的元神也得归位,不合算!” 他迫不得已,回轮自保,手中胜逾奔雷的化血轮说收就收,不见半点凝滞生硬,倏地回砸剑锋。 小蛋自不愿与老魔硬拼,仙剑一转点在化血轮上,“叮”地趁势收回身前,心头惊疑。 “怎么还不见有人进来帮忙?” 他和灭盘圣祖在石窟里打得天翻地覆,石窟外也早已杀得血流成河,昏天黑地。两方的高手意识到此战的关键着落在灭盘圣祖能否先一步杀了年旃,故此不约而同往石窟方向靠近。 一方要拼死往里冲,另一方的人则死命抵挡,一时间双方竟成僵持之局,斗得如火如荼。 小蛋沉下心来,与灭盘圣祖在石窟内激战十余个回合,手上仙剑逐渐吃不住老魔化血轮上不断增强的劲力,胳膊渐感麻痹。 好在老魔左拳轰出的血雾虽含有剧烈腐毒,但小蛋有圣淫虫精气和乌犀怒甲双重防御,倒也不惧。 可石窟虽说颇为宽敞,却略显低矮,更远极不上洞外的广阔。小蛋的身法不免大受影响,许多次明明可以施展穿花绕柳躲过化血轮轰击,却顾忌到回旋空间有限,只能咬牙硬挺不退。 灭盘圣祖绝非大老粗,顿时看出便宜,化血轮大开大阖,一步步将小蛋往石窟狭窄处迫去,藉以压缩对方游走趋避的空间。 小蛋心头雪亮,无奈面对灭盘圣祖一浪高过一浪的狂攻,脚下除了步步后退之外,竟是别无他方可想。 又战了八九个照面,小蛋身后猛然一硬,背心已顶到石壁。 灭盘圣祖哈哈笑道:“龟儿子的,你认栽吧!” 化血轮虎虎生风,如泰山压顶般连连轰落。 小蛋被逼进角落,再没有半分余地闪躲,甚至连头顶上方都是厚重坚实的山岩。 他心知要糟,雪恋仙剑与化血轮“铿铿”交击,一口气连接七下,顿时两眼发黑,全身骨骼发出爆裂声。 此刻的小蛋只知道,多挡一轮是一轮,多拖一刻是一刻! 灭盘圣祖大是不耐烦,道:“老子忍了两百来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挡什么道?臭小子,老子送你回姥姥家!” 化血轮猛力轰落,左手又是一拳“血雷十八爆”,击向小蛋心口。 灭盘圣祖的拳路,小蛋看得清清楚楚,可他连接了对方七轮,几近油尽灯枯,哪还有余力硬接这至刚至猛的血雷十八爆? 无奈之中,雪恋仙剑横架化血轮,左掌弹指激射出五道圣淫虫丝,打在老魔拳上,竭力向旁牵引。 可惜心有余力不足,灭盘圣祖的铁拳只略微偏了偏,还是结结实实打在了小蛋左胸上。 小蛋“噗”地喷出一口血箭,身体整个陷入石壁内,碎石塌落,即将他掩埋起来。 灭盘圣祖冷笑两声,转身便往那道禁制行去,嘴里不住地吐故纳新,流转魔气。为了解决小蛋,他亦消耗不小,连化血轮都险些教雪恋仙剑给劈出口子来。 灭盘圣祖在光网前略作调息,挥拳连轰,一连三拳两轮光花飞溅,灰蒙蒙的光网“嗡嗡”颤鸣,化作缕缕流光涣散开来,露出后头的通道。 灭盘圣祖大喜,正要提轮入内,蓦地心有所觉,回首望去。 塌落的石堆里,焕出一团柔和绚烂的青色光晕,碎石“簌簌”散落,一道浑身鲜血的身影从废墟里重又站起。 四相幻镜悬浮低鸣,如瀑般的柔光笼罩住小蛋身躯,一波波的光晕徐徐扩散,照亮石窟。 灭盘圣祖凝望小蛋满是血污的脸庞,嘿嘿道:“小子,快死了吧?” 小蛋用雪恋仙剑驻地,身躯微微颤抖,倔强的目光迎上灭盘圣祖,喘息着道:“可还没死!” 灭盘圣祖轻蔑道:“就你这副模样,还想再跟老子动手?” 小蛋不答,艰难缓慢地举起雪恋仙剑,头顶水雾冉冉蒸腾,浑身散发出淡淡光晕。 四相幻镜激越鸣响,一束瀑光投落在地,幻生出一道光影分身。同样地举着剑,同样的坚定神情,与灭盘圣祖对视。 灭盘圣祖“咦”了声,似乎没有料到四相幻镜竟有此神通,但仍是满不在乎地问道:“喜欢找死?” 小蛋哼地呛出口热血,身子晃了晃,没有回答。 “那你现在就给老子去死!”灭盘圣祖大怒,左手弹指射出一束“电光火矢”。 幻镜投映的分身光芒暴涨,与小蛋心神水乳交融,如为一体,左手一捏剑诀,右手光剑铿然颤鸣,迸发出幕天席地的惊人剑气,陡然化作一团青色的弧光,摧枯拉朽地朝着灭盘圣祖轰落。 “砰!” 电光火矢在分身剑华的照耀下黯若萤火,被激荡浩荡的剑气一击碎作丝丝光缕,飞逸无踪。 光影去势愈疾,波澜壮阔的剑光仿似要撑爆狭隘的石窟,一块块硕大的岩石塌落横飞,坚硬的岩壁上亦教剑气化出一道道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深深裂痕,大地彷佛在这一刻也摇动颤栗起来。 灭盘圣祖的面色在青光的映照下变得扭曲狰狞,往后退了两步,口中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厉吼,全身迸射出妖艳的殷红光雾,将修罗煞功提升至九成以上,握在手中的化血轮“铿铿”爆响,不安而焦躁地焕放蓬蓬血芒。 “破!” 厉吼声中,化血轮出手,像一蓬熊熊燃烧的血色雷团,刚猛无铸地朝着青色光影迎击而上。 地动山摇的轰鸣响起,光阴好似被一下抽成空白,天地亦在漫天迸溅的夺目光华中黯淡沉沦。 光影分身被化血轮击得粉碎成束束青色流光,却依然倔强地冲向灭盘圣祖。 即使支离破碎,即使微若残烛,也一往无前! 化血轮打穿光影,亦成强弩之末,摇摇欲坠。灭盘圣祖右手法印摇摇一指,心念催发,再次大喝。 “破!” 化血轮骤地一亮,重新转动奔腾,冲开前方重重飞荡迸流的罡风剑气,轰向小蛋,撞破四相幻镜光幕的保护,狠狠击在小蛋胸前,将他的身躯第二次轰进石壁。 小蛋只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强劲力量击碎乌犀怒甲,穷凶极恶地迫入体内,甚至连“有容乃大”都无法化解。 这股灼热而狂暴的魔气沿着经脉翻江倒海,犹如掠劫过境的兵匪,五脏六腑齐齐生出被切碎一般的锥心剧痛,天昏地暗里,小蛋喉咙一热,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化血轮飞纵而归,落回灭盘圣祖的大手中。他的深绿色大袍上亦教凌厉密集的剑气割裂出成百条裂缝,肌肤往外渗着血丝,脸色徐徐由赤红而转苍白。 虽说他的伤势远比小蛋为轻,可体内经脉火辣辣疼痛的滋味也不太好受。 上次负伤,应是两百多年前的旧事……灭盘圣祖望着尘土飞扬的碎石堆,摇了摇头。 “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老子。” 一抖化血轮上的石屑,灭盘圣祖回转过身,却立时看到一人大摇大摆地由石窟深处走近。 那张熟悉的脸庞,灭盘圣祖再过两百年,亦不会忘记。 一身宽松大袍,桀骜而嚣张的面庞上赫然有一朵银白色梅花印记,像是魔神睁开的第三只眼,他魁梧的身形在距离灭盘圣祖三丈之遥的地方停下,莫名融入黑暗中。 两人久久对望,也不知是谁的脸上先绽开了一缕古怪的笑容,两人齐声大笑起来。 洞中人眯起眼睛打量着灭盘圣祖,舒心而又酣畅地大笑。 “你个龟儿子的,老子以为你两百年前就死透了,敢情还在活蹦乱跳!” 灭盘圣祖也哈哈笑道:“他奶奶的年老鬼,你果真也有老了的时候!” 洞中人笑容不改,接着骂道:“王八羔子才不会老!这些年你藏哪儿去了,让老子一阵好找,险些没把地皮都给揭起三层来。” 灭盘圣祖嘿嘿一笑,道:“老子不是回来找你了么?听说你这孙子混得挺滋润的啊!” 洞中人老脸猛地一绷,骂还道:“你才是孙子!” 灭盘圣祖毫不相让,立刻反唇相讥:“你个龟孙子!” 两人越骂越响,越骂越不堪入耳,连话音里都运上了功力,震得石窟嗡嗡颤响。 声音传到石窟外,兀自在苦苦血战的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手来,或是欣喜或是诧异地往洞里瞧去。 也没看清是谁带的头,雷不羁夫妇、唐森、商杰,漓渡仙境的一班魔头,有默契地分成两列,涌入石窟中,到后来,正道四大剑派的一干掌门耆宿亦忍不住跟进去一望究竟。 苏芷玉更早一步杀退百流道人,进入石窟,寻到乱石堆下业已奄奄一息的小蛋。 小蛋胸口尚有余温,心跳虽然缓慢,却仍算有力。 尽管苏芷玉未能亲眼目睹适才小蛋与灭盘圣祖之间的战斗,但仅从石窟中大战后的痕迹看去,亦能猜想一二。 那边,年旃和灭盘圣祖对骂得越发来劲,惟恐输了这场口舌之争,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无不哑然。 瞧这两人熟络骂战的情形,实在难以想象这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恩恩怨怨,又为何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 可他们两个偏就这般旁若无人地骂着,似乎谁也不愿先停下来,更不愿输给对方一口气。 鸾衣蝶怔怔道:“老祖怎么了?他们不会一口气骂到天亮吧?” 雷不羁摇摇头,低声道:“老祖不愿占了灭盘老魔的便宜。” 鸾衣蝶恍然省悟,见苏芷玉抱起小蛋行了过来,忙问道:“苏仙子,这孩子有救么?” 苏芷玉点点头,雷不羁和鸾衣蝶当即慨然道:“如果救治这孩子需要药材,苏仙子尽管开口。” 苏芷玉微笑道:“多谢两位好意。老魔的中气越来越平稳充实,年老祖要准备出手了。” 第十七集 南荒篇 第十章 旧雨新交 苏芷玉的话音方落,就听年旃劈头盖脸大骂:“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老子活得滋润,关你屁事?” 闻听此言,一些凑进洞来的正道年轻弟子险些失笑出声,委实想不出天下居然还有人能这样理直气壮承认自己是个祸害,而且还能说得如此兴高采烈,洋洋自得。 偏偏灭盘圣祖不甘示弱,嗓门亮得比年旃更高:“你算个狗屁祸害!从小到大,你个龟儿子又啥时候坏得过老子了?” 年旃愣了下,忽然笑道:“你奶奶的痛快!咱们该有多少年没干过架了?” 灭盘圣祖不假思索地回答:“两百十二年又一百零三天!” 年旃呵呵笑道:“你个孙子,记性真好,咱们也算是久别重逢了。” 灭盘圣祖的笑意似乎比年旃更为酣畅,连连点头:“算,当然算——你个鸟!” 语音突变,灭盘圣祖亮出吞天食地化血轮,几乎不分先后,两人的笑声化作了令人心胆颤栗的厉啸,齐齐向对方扑去。 年旃袍袖一抖,掏出他那只威震天陆的九宝冥轮,恶狠狠朝灭盘圣祖头顶砸落。 灭盘圣祖高举化血轮,不避不闪迎上,一赤一金两束电光“铿”地激撞出耀眼火花,直刺众人耳膜。 刹那间,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炫目璀璨的光澜里,强劲刚厉的罡风如绝堤的潮水往四下汹涌,迫得众人频频后退。 洞中的山岩不断酥软碎落,“簌簌”地如雨洒下,迷住视线,只有少数几个人还看得清年旃与灭盘圣祖的动作。 十个回合,二十个回合,五十个回合,一百个回合……时间被无限地凝固,压得人几乎窒息,惟能听见两人口中爆发出的呼啸怒骂,仿似是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劲力。 商杰凑到苏芷玉身后,紧张问道:“苏仙子,年老祖是否占了上风?” 苏芷玉摇摇玉首,轻声道:“可能要到两百回合外,他们两人才能分出高下。” 恍惚中,她的思绪无端地回到二十余年前的蓬莱仙会上。 当时,冥轮老祖年旃应丁原之请出战红袍老妖,也如同今日一般打得日月无光,昏天黑地。 已是二十年……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许多人来过又去,许多事忘过又起,但在苏芷玉心底,总有那么一份珍贵而隐秘的情思,始终一如初始,不会淡漠,更不会忘怀。 战团中,响起灭盘圣祖狂傲嚣张的吼声,整个身躯不可思议地暴涨一圈犹如不可一世的巨灵,双手一合,将化血轮朝着年旃当胸推去。 轮底那团银色的光眼陡然射出万丈光芒,灼热得像是刚从火山口迸流而出的滚滚岩浆,冲散九宝冥轮金色的光雾,席卷向年旃身前。 年旃脸上首次现出凝重之色,右手横执冥轮,苦苦抵御着迫来的银芒,脚下一步步往后倒退。 “破!” 灭盘圣祖借着辛苦挣得的一线先机,运起“无与争锋诀”,化血轮遽然幻作一团刚猛无伦的雷火,卷挟着千万缕锐不可当的血红锋芒,宛若排山倒海一样,向着年旃狂涌而去。 众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震撼于灭盘圣祖这一击的可怖神威,就连素来与年旃存有芥蒂的正道各派耆宿,亦不禁为年老魔担心起来。 “咄!” 只比灭盘圣祖慢上一线,年旃亦祭起了“万雷轰天诀”,九宝冥轮化成无数狂猛的雷光在身周迸裂,筑起了一道亮丽的光壁。 世上罕有匹敌的两股绝强力量终于相遇,激撞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好像是末日莅临,将天地完全消融湮没。 观战的众人尽管早有防备,退到了五丈开外,但依旧被咆哮奔腾而来的罡风光浪震得气血沸腾,踉跄倒退,许多修为稍弱的,更是不由自主从嘴里呛出血来。 石窟再也禁受不住雄浑无铸的爆炸冲击,“轰隆隆”由里向外飞速坍塌。 苏芷玉一手抱着小蛋,一手挥出水袖引开两块飞来的大石,扬声道:“赶紧退出石窟!”她自己却向年旃身影泯没之处掠去。 碎石一迸,露出年旃高大威猛的身躯,满脸是血地破口骂道:“你奶奶的,什么玩意儿!” 嗓音立转沙哑,最后两字几乎发不出声来,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苏芷玉飞袖卷住年旃胳膊,将他往外一带道:“年老祖,快走!” 年旃手提九宝冥轮,在苏芷玉身旁一停道:“慢着,老子得瞧瞧那龟孙子有没有翘辫子?” 只听塌落的石窟深处传来灭盘圣祖嘶哑的声音道:“龟儿子的放心,老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比你先死!” 话音响起处,灭盘圣祖挥动化血轮震开山石,也跃将出来。 只是他的模样比年旃更加狼狈,深绿色的大袍被罡风撕裂得千丝万缕,有一道没一地道耷拉在身上,先前教小蛋剑气划破的肌肤伤口再度开裂,血如泉涌。 众人退出石窟,年旃仍不忘哈哈笑道:“你个孙子想凉快也不用扯了衣衫啊!”说到兴奋处,“哇”地吐了口淤血。 灭盘圣祖见年旃吐血,面露喜色,大笑道:“敢情你也忍不住要吐血,老子还以为你真的打不死呢!” 年旃喘息道:“乌龟王八蛋才不会死!可惜这回还是差了最后半步,老子没能飞升,要不然仙人板板的谁肯陪你在这儿玩?” 灭盘圣祖目光的神色由欣喜倏地转作艳羡,又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好啊,这么着咱们两个今后还有得玩儿!” 年旃浓眉一扬道:“你要玩,老子便陪你玩到底!格老子的谁怕谁啊?” 灭盘圣祖咽下一口涌到嗓子眼的淤血,纵声笑道:“不错,格老子的谁怕谁?龟儿子的你回头等着我!”说罢运功强压伤势,一催化血轮竟是自顾自去了。 年旃抬头望着灭盘圣祖远去的背影,骂咧咧道:“你娘的小心点儿,别飞了一半栽下来,害得老子给你收尸!” 灭盘圣祖遥遥回应道:“谁给谁收尸还不一定呢——”他心神微分,冷不丁身子一晃,险些失去对化血轮的控制,从云霄上摔了下来。 年旃瞧得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出了胸头一口恶气,环顾过正在撤离的漓渡仙境一众魔头,吩咐道:“别难为他们,算老子留给那孙子一点儿面子。” 雷不羁应命,命唐森率人监视群魔撤出滴水石林。 年旃笑容收敛,忽地叹了口气,道:“龟儿子的修为委实比两百多年前强出许多。要不是老子这回闭关,又占了雪魄梅心重塑肉身的便宜,难保这回不会栽在这孙子手里。” 苏芷玉含笑道:“年老祖,你伤势不轻,可要芷玉疗治?” 年旃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用,就这点屁大的伤能拿老子怎样?睡上一大觉便能好个七七八八。” 他嘴里说得豪爽,实则是在安定那些南荒群豪的心神,更不愿在正道各派宿老面前示弱,心下却清楚,体内的伤势要想完全复原,没个一年也得半载。 不过从灭盘圣祖离去的模样看,他的伤势绝不轻,两人二百多年后的首次交锋,依然是个平分秋色之局。 趁着众人救治伤者忙碌善后,年旃挥手唤来鸾衣蝶,听她讲述了灭盘圣祖突袭滴水石林的经过。 听完之后,年旃打量着尚在昏迷中的小蛋,苦笑道:“多亏了这娃儿替老子挡灾,不然那老鬼只消早闯进来半刻,我就得归位。” 鸾衣蝶困惑道:“老祖,那灭盘圣祖到底是什么人,和您有何冤仇?” 年旃好像不愿提及他和灭盘圣祖的过往恩怨,淡淡道:“他和老子曾经是同门师兄弟,打小就不对眼儿。”说着话锋转开:“苏丫头,丁原怎地没和你一块儿来?” 苏芷玉浅笑道:“他正在四处找寻万劫天君的下落,如今在哪儿我也不甚了然。” 年旃一愣道:“万劫老儿没死?” 苏芷玉道:“年老祖,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莫如先将眼前的事情处理停当,芷玉再慢慢和你聊。” 年旃一点头,道:“成,你这丫头说出来的话比丁原那小子中听多了。” 苏芷玉莞尔一笑,当下由鸾衣蝶襄助,将小蛋抱入庄内一间僻静的厢房疗伤。 屈翠枫与年旃见过了礼,便被卫慧拉到一边喃喃细语。两人劫后余生,一时也有许多话得相互倾诉。 各派的掌门宿老和雷不羁等人就没那么轻松了,一面救死扶伤一面还要处理那些黑衣人的善后,更派出五路探子追踪漓渡群魔,以防他们去而复返。 忙到天黑,大雨渐止,喧嚣热闹了一整日的滴水石林渐渐安静下来。 苏芷玉下午与年旃闲聊过,方闭目静休不到半个时辰,即有庄内的仆从前来禀报,说小蛋醒了。 苏芷玉忙起身回到厢房,只见小蛋躺在软榻上,正和一直陪着他的商杰说话。 商杰见苏芷玉进来,知趣地站起道:“苏仙子,你们聊,我去瞧瞧大哥。”与小蛋别过,转身退出了屋子。 苏芷玉替小蛋把了把脉,问道:“小蛋,你现下感觉如何?” 小蛋仔细体察体内状况道:“奇怪,好像多了一股热乎乎的暖流,在胸口这儿转悠不散,让人有点觉着气闷。” 苏芷玉道:“那是化血轮上蕴藏的腐毒,业已渗入你的内脏。好在你体内的圣淫虫精气对它有一定抑制作用,所以没有立刻扩散。” 小蛋听了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笑笑道:“玉姨不必担心,反正我也半死不活过许多回了,加上这次也不算什么。” 苏芷玉微微一笑道:“好孩子,你不用安慰我。这点儿腐毒只是化解起来稍嫌麻烦,需要用上一味天一阁特产的灵药,难不倒你玉姨。” 她轻拍小蛋露在薄被外的手背,道:“你好生歇息,等此间事了,玉姨带你前往南海天一阁,不消几日即可药到病除。” 小蛋心中感动,点了点头,目送苏芷玉出了厢房。 由于在外守护的仆从早得雷不羁之命,未经允许,除苏芷玉外不得让任何入内叨扰小蛋疗伤,故而屋子里了无访客,异常寂静。 小蛋却翻来覆去,疼得无法入睡,索性坐起身来,在软榻上盘膝打坐。 他刚入定不久,突然听到门外的两名守卫齐齐闷哼一声,没了消息。 小蛋凛然一醒,睁开双目就见一名青衣少年无声无息地推门而入,面容陌生好像从未见过,偏又出奇地有种熟稔的感觉。 青衣少年凝视小蛋须臾,开口问道:“你就是小蛋?” 小蛋点头,一边暗自提防一边道:“我是。” 青衣少年道:“走吧,这儿不方便说话,咱们换个地方。”身子鬼魅般地欺近,探手抓向小蛋胸口,动作快得匪夷所思。 小蛋欲待抬手搁架,甫一运劲猛感到经脉剧痛真气一散,刚举起的手臂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那青衣少年一把揪住小蛋衣襟,气劲微吐制住了他的经脉。小蛋作声不得,只好任由对方一手提起出了厢房。 青衣少年一言不发,在夜色里挟着小蛋掠出滴水石林,一路上竟无人察觉。 到了石林外,他御风的速度骤然加快,毫不亚于普通高手的御剑之速。小蛋只见下方景物飞速倒退,倏忽已被掳出数百里。 他暗暗讶异道:“这少年好生厉害,偏是身上带了一股邪气,不知是何来历?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思忖间下方的山林一尽,现出一座灯火黯灭的小镇。青衣少年挟着小蛋降下身形,飘落在小镇外,缓步往镇里行去。 小蛋这时才透过一口气来,问道:“兄台请把我放下,我自己会走。” 青衣少年冷冷道:“闭嘴,该说话时我会问你。” 他行到一家已经关门的酒铺前,手上稍一运劲,震碎门闩走了进去。店堂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凳子倒放在桌面上,十分冷清。 青衣少年关上门,弹指射出一束魔焰,点燃柜台上的一盏烛台,屋里亮了起来。 他松开小蛋,随手拎了条凳子放到地上,用不容辩驳的口吻道:“坐!” 小蛋坐下,打定主意三缄其口,等待青衣少年说明来意。青衣少年又拿下一条长凳,在他对面坐下。 内堂响起脚步声,一名守夜的伙计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端了盏油灯出来察看,瞧见屋里莫名其妙多了两个人,睡意一下子不翼而飞,惊异道:“你们是谁?到店里来做什么?” 青衣少年漠然道:“喝酒,聊天。” 那伙计警觉地抄起一根靠在墙角的扫帚,说道:“今晚我们已经关门了,要喝酒请两位明天赶早。” 青衣少年不动声色道:“我就想现在喝。”左手往下一按,然后缓缓抬起,桌面上赫然现出一个被穿透的手印。再看那段木头,兀自好端端地被吸附在青衣少年的手掌上。 伙计看得腿一软,颤声道:“你、你——”上牙直打下牙,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小蛋低声道:“别为难他,我们可以换个酒铺。” 青衣少年转首朝伙计喝道:“上酒!” 伙计身子哆嗦犹如筛糠,胆颤心惊地从柜台后捧了坛酒,放在桌上:“二位爷请!” 青衣少年拍开封泥,挥手从柜台后的橱柜里凌空摄过两只海碗,不偏不倚落在自己和小蛋的身前,吩咐伙计道:“斟酒。” 伙计战战兢兢替两人将酒满上,倒在外面的比海碗里的还多。 青衣少年也不在意,拿起海碗向小蛋道:“请!” 小蛋看了看满满一碗的烈酒,摇头道:“我不会喝。” 青衣少年冷漠地笑了笑,道:“你是不愿喝。”一抬手将酒饮尽,旁边的伙计又赶紧给满上。 青衣少年道:“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找你?” 顿了一会儿,见小蛋没有回答,青衣少年自己接着道:“我是来杀你的。” 伙计抱着酒坛一抖,差点摔到地上。 小蛋伸出手扶住伙计,诧异道:“我和你有仇?” 青衣少年生硬道:“我杀人从来不问理由。” 小蛋凝望着青衣少年妖艳而邪异的眼眸,蓦然道:“你是万劫天君!” 青衣少年举起海碗,答道:“就算是吧。我现在,很生你的气。” 小蛋一头雾水,瞧着万劫天君又喝下了第二碗酒:“为什么?” 万劫天君徐徐道:“我和她在一起的这一年中,虽然她从来不提你的名字,怕我杀你,可是,每回睡梦里仍旧禁不住为你落泪。” 他注视着小蛋,又一字一顿道:“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你。” 小蛋彷佛压根不在乎万劫天君逼视自己的眼神,迫不及待问道:“罗姑娘如今可好?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万劫天君的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笑意,回答道:“一个你们永远想不到也找不着的地方。你这一生,永远休想再见她。” 小蛋眼睛里闪烁着迫切的光芒,沉声道:“请你带我去见她!” 万劫天君提高语音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懂?” 小蛋恍若未闻,一把抓住万劫天君端着海碗的手腕,道:“带我去见她!” 万劫天君没有挣脱,眼睛里闪动着冰冷的寒光,低声道:“我说了,你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她。除非——”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碗,继续道:“你发誓,与她当面决裂。” 小蛋身躯一震,激愤下喷出滩淤血。 万劫天君运指如风,连点他胸口数处大穴,冷冷道:“这样,我也可以考虑不杀你。” 小蛋平复心绪,摇摇头:“那你还是杀了我的好。” 万劫天君面容陡寒,浑身散发出凛冽杀气,迫视小蛋,道:“你不想见她了?” “锵铛!” 伙计禁受不住杀机催迫,软倒在地昏死过去,酒坛摔得粉碎。 小蛋也打了个寒噤,用尽全身力量才好不容易吐出道:“想!” 杀气顿消,万劫天君恢复了冷淡的神情,慢悠悠道:“很好,如果你刚才给我的是另一个答案,此刻你已经死了。因为我不允许任何人负她!” 小蛋愣住了,苦笑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万劫天君悠然道:“我原本就没打算杀你,只是希望你能当着羽杉的面断了她的思念。即使如此——”他的眼神突地变得冷厉:“事后,我也一样会杀了你,因为你不配她伤心! “如果我现在将你杀了,她会恨我入骨。所以,我不杀你。但我会让你离开她,让她对你失望,最终形同陌路,永不相见。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小蛋瞠目结舌,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青衣少年就是万劫天君的化身。 这哪里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让人谈虎色变的不世恶魔? 分明就是位如假包换空前绝后的盖世情圣! 小蛋真的胡涂了,情不自禁端起面前的海碗一饮而尽,却根本喝不出酒里的滋味。 万劫天君望着他喝完,忽然起身道:“今晚我们就谈到这儿,我还会来找你!”身形一飘,出了酒铺。 小蛋呆了呆,急忙追出门外问道:“罗姑娘在哪儿?” 街道空荡荡寂静无声,冷月下唯有回音,不断地问道:“罗姑娘在哪儿——”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小蛋和苏芷玉襄助年旃击退了灭盘圣祖的突袭,自己也被打成重伤,遭到万劫天君的掳劫。 然而万劫天君非但没有杀他,反而曝露心迹,发誓要拆散小蛋和罗羽杉。 更麻烦的是,卫慧与杨挚双双遇害,尸体上赫然留有九雷动天引! 众人猜忌的目光聚在小蛋的身上。 由于年旃和苏芷玉庇护担保,小蛋方始暂得脱身,前往天一阁疗伤,不意又遇到了另一位盖世魔头。 于是,丁原和鹤仙人迟延了一年的大战,终于在南海上演……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一章 一尸两命 入夜后的滴水石林雨过天晴,空气湿润而清新,只是吹拂而来的晚风里犹含着初春料峭寒意。清冷的玉华静静洒照大地,千姿百态的石柱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神秘而朦胧,不时有一两颗晶莹的水珠从石缝里滴落,如一阙空幽的小词。一对年轻男女携手并肩,漫步在石林深处。在他们身后,是喧嚣了一天的养性怡情庄,一点点闪烁的灯火诉说着寒夜的暖意,也温暖着两颗驿动的心。 不知走了有多远,已是四下无人。屈翠枫忽然转身搂住卫慧的纤腰,火热的嘴唇重重落在她柔软香润的樱唇上。卫慧的娇躯顿时酥软,热烈迎合着心上人的亲吻,所有的思念和爱意在这一刻得到迸发,动人的低低喘息声直将这寒冷的春夜融化。 久久之后,屈翠枫粗喘着松开卫慧,问道:“你现在还怨我吗?” 卫慧白了他一眼,喃喃道:“你这坏蛋,只会欺负人家。” 屈翠枫望着怀中人含羞无限的娇媚之态,心神一荡的低声笑道:“看来我欺负得还不够,所以你还满腹怨气。” 头一低,又吻住卫慧。两人如胶似漆无声缠绵,个中销魂的滋味足以迷醉彼此。又是良久,卫慧娇喘着将屈翠枫微微推开,浅嗔薄怒道:“你准备给咱们的孩子起什么名?” 屈翠枫一愣,沉默片刻道:“孩子——还要多久出世?” 卫慧依偎在屈翠枫怀里,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将为人母的由衷喜悦里,回答道:“很快我们就能看到他了。翠枫,你说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屈翠枫目光移向漆黑的夜空,有点心不在焉道:“只要是咱们的孩子,我都喜欢。” 卫慧抬头望着黑夜中屈翠枫俊美的脸庞,揣测着他话中之意,不无委屈道:“听你的口气,难不成是在怀疑我?” 说着眼圈竟是红了。 屈翠枫一省,自知失言,急忙笑着抚慰道:“你想什么呢?我是说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卫慧慢慢淌下两行泪来,唇角浮现一抹笑意:“你这人,怎么总是油嘴滑舌没正经?” 夜忽然沉静了下来,两人相依相偎享受着久别重逢后难得的独处时光,直到卫慧再次幽幽道:“看着这孩子一天比一天大,翠枫,你是时候替我和孩子拿个主意了。” 屈翠枫颔首道:“你放心,我会妥善安排的。莫非你还怕我负了你不成?” 卫慧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可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先杀了你,然后带着孩子自尽!” 屈翠枫一呆,无奈的强笑道:“好好的,你胡说八道什么?” 卫慧像是下了决心,低声道:“翠枫,我想了很久。你不如和我一起回天雷山庄,把咱们的事禀明罗大叔和秦婶婶,再请他们两位出面作主,咱们成亲吧——” 她微笑接着道:“成亲后,我会辞去白鹿门掌门之位,守着你和孩子。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嫌弃我,不讨厌我——我会永远守在你的身边。” 屈翠枫将卫慧重新紧紧搂入怀中,温柔笑道:“你今晚怎么了,怎么尽说傻话?该是我求你不嫌弃、不讨厌我才对。” 卫慧嫣然一笑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屈翠枫心下不觉一阵犹豫,心乱如麻。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已被卫慧的柔情与恳求所打动,差点脱口而出:“好,咱们明天便成亲!” 可是杀父之仇、失母之痛自己如何能忘?他心烦意乱的寻思道:“我答应她容易,可从此以后就等若在自己的脖子上挂了两块大石头。” 忆及在天雷山庄那一段颓唐消沉的日子,屈翠枫猛地不寒而栗,心灵深处有个声音不断呐喊:“不,我不要回去!我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做了那么多牺牲,难道因为她的只字词组就半途而废? “屈翠枫啊屈翠枫,你生来就该出人头地,让人刮目相看的!可老天不公,让你遭受屈辱和折磨。难道,你现在要为了一个女人,就永远放弃扬眉吐气的机会吗?” 念及至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等我为爹娘报仇雪恨之后,我发誓,一定用最风光、最隆重的礼仪,娶你过门。” 卫慧疑惑道:“可咱们成亲后你同样可以替他们报仇啊?况且我成了你们屈家的媳妇,自然责无旁贷的全力帮你。” 屈翠枫险些脱口怒问道:“凭你那点修为,能帮我什么?” 他强忍着不快道: “难道你不明白,心无旁骛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如果你真的爱我,便耐心等上三五年又如何?放心,我一定不让你失望就是!” 卫慧不觉打了个寒战,满腔的炽烈此刻渐渐变得冰冷。她推开屈翠枫,徐徐站直了娇躯问道:“我当然愿意等你,别说三五年,哪怕是一生一世我也愿意。可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难道你想让他一出世,就成为一个没爹的孩子?” 屈翠枫沉吟须臾,握住卫慧双手道:“要不,咱们先不要这个孩子好不好?等将来咱们成亲了,再生上十个八个也为时不晚。” 卫慧怔怔盯着屈翠枫,眼里流露出哀求的目光,下意识道:“不!” 屈翠枫没料到,一向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卫慧竟会不顾现实而断然拒绝,按捺着性子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问为什么吗?” 卫慧内心激荡的想道:“他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怎么忍心不要他、杀了他?” 只是这些话她并未说出口,艰涩地回答道:“太晚了,到这个时候如果硬要打胎,连我都会有危险。” 屈翠枫火气腾升,竭力地压低嗓音道:“你一门心思只顾虑自己,为何不替我考虑?好,随便你,可休想藉此威胁我!” 卫慧头一晕,作梦也想不到屈翠枫会对自己说出这般冷酷绝情的话。而冥冥中那肚里胎儿似乎也生出感应,用他不知是小腿还是小胳膊顶动着卫慧的小腹。 卫慧脸色苍白,呆呆地用手轻抚着腹中胎儿想令他安静下来,心中好不凄然。她望着屈翠枫道:“说来说去,你是不愿与我成亲?” 屈翠枫见费尽唇舌,卫慧还是不能体谅自己的苦衷,暗地里已是火冒三丈,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那你告诉我,凭什么我就一定要娶你过门?” 卫慧顿觉天旋地转,险些瘫软在地。她咬牙站稳,看着眼前面带恼怒似陌生人一般的屈翠枫,漠然一笑:“好啊,你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了。原来彻头彻尾你都是在欺骗我、利用我!如今你已参悟出天道星图,我对你没用了,对不对?” 屈翠枫瞧着她凄厉绝望的模样,将语气缓和下来:“你何苦这样?我屈翠枫顶天立地,什么时候做过负心薄情的事?只要你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哪怕——三年也好。” 卫慧冷笑道:“你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绝情不要,还教我相信你?” 屈翠枫刚生出的一点歉疚和爱怜,立时教卫慧的这句话冲得烟消云散,怒声道:“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卫慧忍不住又滴下泪来,凄然一笑道:“好啊,你说我无理取闹,你说我无理取闹——” 她突然探腕拔出屈翠枫背后斜负的仙剑,身躯迅速向后退出两步。 屈翠枫先是一惊,旋即镇定下来,注视着卫慧手中仙剑低问道:“你想杀我?” 卫慧摇摇头,泪如泉涌地徐徐说道:“我杀不了你。” 抬手将仙剑横架在自己颈上,一字一顿道:“既然我没用了,不如成全你!” 屈翠枫闻言跨步上前欲把剑夺下,见卫慧将手中剑一紧,又连忙缩手驻步道:“你不要这样,任何事情都好商量,你又何必想不开要自寻短见?” 卫慧涩声道:“那好,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愿不愿跟我回天雷山庄成亲?” 屈翠枫心下踌躇道:“不管怎么说,先让她断了自尽的念头,回头再慢慢想办法也不迟。” 于是慨然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卫慧一动不动的注视屈翠枫,说道:“既然如此,你敢不敢立下一个毒誓?” 屈翠枫不快道:“我既已答应了就不会食言。你何苦一再逼迫我?” 卫慧的面色更加苍白,“你还是在骗我。如果你真的愿意,又何惧于几句誓言?屈翠枫,你骗得我好苦!” 屈翠枫对着卫慧束手无策,心念急转道:“要不这样,咱们先悄悄成亲,你再将孩子拿了回返天雷山庄。我对天立誓,三年之内,一定会实践承诺。再不你也可以先将孩子生下,我替你找个地方暂且隐居,你看如何?” 卫慧这一年来编织的所有美梦,此际都如色彩缤纷的泡沫般爆裂得粉碎,迷茫里她似乎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在挣扎着问:“我还能相信你的话么?你还想再骗我多久?屈翠枫,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数到三你还不答应,我便横剑自刎!” 屈翠枫急道:“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你为何不替我想想?” 卫慧绝望的道:“一直以来,我为你想得太多太多。为什么,我就不能为我自己想一次?屈翠枫,你做决定吧!一——” 屈翠枫万分焦灼的道:“你快把剑放下,给我三天,我可以仔细考虑你刚才的建议——” 卫慧毫不犹豫地继续数道:“二——” 屈翠枫手足无措,心底突然掀起一股烦躁:“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居然以死要挟我娶她!好啊,我现下是可以答应她,可往后呢?难道就听任她使手段逼我答应她的要求?如果她没完没了地闹个不休,我又该怎么办?” 他脑海里遽然灵光乍闪:“一个女人怀着孩子,怎会轻言自尽?哼!我屈翠枫七尺男儿,又岂能受一个女人的压制?血仇不报,枉为人子!不能名扬四海,枉为大丈夫!” 心念一定,他沉声道:“很好,我屈翠枫已对你仁至义尽。如果你仍要固执己见,胡搅蛮缠,屈某也无可奈何。” 说罢,便双手往后一负不再言语。 “三——” 卫慧的语音微微发颤,仙剑在颈上顿了一顿,没有切落。屈翠枫暗松一口气庆幸自己赌中,展颜笑道:“好啦,别闹了,先把剑还我。” 卫慧的泪眼中陡然射出凄厉的光芒,一字一顿低低道:“屈翠枫,我恨你!” 用尽全身力气将剑锋横过咽喉,凄艳的鲜血喷涌而出染透衣衫。看着卫慧无力的仰面倒地,屈翠枫僵立当场,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一阵子,他才扑前抱起卫慧尚有余温的身躯,拼命摇晃着她叫道:“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卫慧不再有反应,只有那双圆睁的泪眼紧盯着他。 屈翠枫看着这双曾经充满柔情蜜意而今失去生命,异常陌生的眼,心里涌出缕缕寒意,不禁打了个冷战。她死了,她竟真的自杀了!屈翠枫不晓得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也不晓得接下去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事。只是,为何自己心里面竟隐约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感?须臾他冷静了下来,伸手替卫慧缓缓合上双目柔声道:“无论怎样,都是我不好。你安心的去罢!以后,我屈翠枫报了父母之仇,定当束发出家终生不娶,以偿你一片深情!” 说着他伸手试图从卫慧掌心里将自己的仙剑取下。然而那只握剑的手竟然异常之紧,连试了几次都不成。屈翠枫只好费力将卫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好不容易才将仙剑取出,擦去剑上的殷红鲜血。 正在这时,突然背后一个声音令他魂飞天外:“翠枫,你在做什么?” 屈翠枫一凛,才晓得自己失魂落魄之下居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他痴呆地回头,就见杨挚伫立在不远处,疑惑的目光紧盯自己手上的仙剑。屈翠枫魂不守舍地呐呐道:“她死了,她死了——” 杨挚厉声问道:“卫姑娘死了?你为何要下手杀她?” 屈翠枫一省,本能地叫道:“不是、不是我!她是自杀的,和我无关!” 杨挚望着卫慧的尸体将信将疑。他与卫慧同行数日,早已发现这姑娘怀有身孕,只是自持身分不便过问女儿家的私事。待到卫慧和屈翠枫重逢,杨挚亲眼目睹到两人的亲昵模样,这才恍然大悟。 当即他暗自打算寻个机会和屈翠枫详谈,若确有其事便以师门长辈的身分尽力促成这桩婚事,也算是对去世的屈箭南夫妇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不料自己尚未开口询问屈翠枫此事,却见到了卫慧的尸体,委实令杨挚吃了一惊。他稳稳心神,语气稍转柔和道:“好,你携了卫姑娘的遗体和我回庄说个清楚。” 屈翠枫渐渐回过神来,闻言心慌道:“此情此景我纵然问心无愧,亦是百口莫辩。就算大家都相信我的话,可卫慧终究死了,况且她肚里还怀着我的孩子!此事一旦传扬开来,日后我还如何在天陆仙林抬头做人?” 想到这里他往后缩了缩,连连摇头道:“不,我不回去!掌门师叔祖,卫姑娘真的不是我杀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杨挚见状反而心生疑窦,皱眉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事不能言?走,你随我回庄见过伍师叔,将卫姑娘遇害之事说个明白。假如真不是你亲手所为,我们非但不会冤枉你,更要全力替你担保开脱!” 说罢,便跨步上前探臂抓向屈翠枫胳膊。 屈翠枫抬手格挡,刹那间心头雪亮:“一旦我身败名裂,便永无机会威胁到他的掌门宝座。他是在趁此机会对我落井下石,欲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 他一股屈辱与愤怒油然窜升,叫道:“我不和你回去!适才卫慧对我苦苦相迫,而今你也来逼我!我又没做错什么,你们为何不肯放过我?” 杨挚一怔,按捺着怒气道:“翠枫,冷静些,谁不放过你了?我只想查清卫姑娘的死因,这可是一尸两命的惨案!” 屈翠枫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视线缓缓落在卫慧那已遮掩不住的鼓胀小腹上,喃喃道:“一尸两命,一尸两命——不、不是我做的,是她想不开自寻短见!” 他像是一个溺水者蓦然抓住水面漂浮的最后一根稻草,仰首望着杨挚,充满恳求与期盼道:“掌门师叔祖,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卫姑娘的死讯好不好?我们这就将他们母子俩悄悄埋了,便可万事大吉。我向您发誓,您在位一天我就绝不回越秀和你争夺掌门宝座。 “掌门师叔祖,求你看在我死去爹娘的面上,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一遭,弟子将永铭五内不敢或忘——” 杨挚听他说得越来越不成话,终于抑制不住怒火斥道:“住口!若非看在你爹娘分上,此刻我早已叫人来将你擒下!翠枫,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假如卫姑娘真是自杀,你又何至于此?” 其实,杨挚内心亦不愿将这事闹大,毕竟卫慧因着感情纠葛闹出一尸两命案,不管是否为屈翠枫所杀,对越秀剑派终究不是好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道理杨挚岂能不懂?可惜他毕竟是一个继任掌门不到两年的门中后进,论及修为不比诸位长老,而论及声望也非同门里的佼佼者。正因为这样,他继任以来凡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不敢擅自决断。如卫慧一尸两命这样的大事,杨挚越发不敢隐瞒独断,需得请示过同来南荒的长老伍端方可做出决定。因此,他才执意要屈翠枫随自己回返庄内,查明真相。屈翠枫心绪混乱,兼之对杨挚接掌越秀剑派一事耿耿于怀。此刻,他只当对方是要借题发挥将自己推下悬崖,站起身道:屈翠枫下意识侧身闪躲,伸手扣住杨挚右腕往旁一带。这本是他早年在越秀山与同门师兄弟切磋时经常使用的招式路数,此刻自然而然又施展了出来。不料杨挚盛怒之下一则没有想到屈翠枫敢还手,二来身负重伤脚步虚浮,竟被他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杨挚踉跄站定,回身森然道:“翠枫,你要和我动手?” 屈翠枫被杨挚盯得一凛,随即道:“你不逼我,我又怎会出手?” 杨挚怒极而笑:“好啊,杨某今日偏要你回去问清楚真相。屈翠枫,有种你便连我也一并杀了!” 屈翠枫心里一沉,正手足无措之际忽听石林里响起轻轻掌声。欧阳霓从一根石柱后绕转出来,笑吟吟道:“真是精采,难得今日让我看到一出同门内讧的好戏。” 杨挚在翠霞山见过欧阳霓,怔了怔道:“欧阳姑娘,这事和你无关。今夜杨某要在此清理门户,姑娘还是不插手的好!” 欧阳霓从容自若道:“杨掌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屈公子已再三声明他绝非凶手,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难道高抬贵手帮屈公子一个小忙,对你而言便那么难吗?” 屈翠枫听欧阳霓为自己辩白,好像深陷淤泥中突然有人向自己伸出手来,顿时一阵激动的道:“欧阳姑娘,你不必说了。他会帮我?他是一心一意要趁火打劫!” 杨挚气得全身发抖,就听欧阳霓又道:“杨掌门,莫非你真存心想陷屈公子于不仁不义?这么做,你对得起他父母在天英灵吗?纵是老掌门屈痕九泉有知,眼见你这般欺辱他的爱孙,定会死不瞑目。” 这话不啻火上浇油,杨挚怒不可遏地喝道:“我若坐视不管,他们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当即他阔步迫近屈翠枫,探手往他胸襟抓落:“跟我回庄!” 屈翠枫听欧阳霓句句说中自己心意,更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底气,心里越加感到对杨挚的厌恶与不忿,运掌拍出招架:“杨挚,你不要逼我!” “砰!” 双掌相交,杨挚身子晃了晃,因着牵动旧伤面色一片煞白,刚欲开口怒斥,猛然他口中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吼!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二章 万金一默 杨挚声嘶力竭的吼声,划破了滴水石林寂静的夜空,令得众人霍然一震。 第一位赶到现场的便是天一阁阁主苏芷玉,然而,她所见到的是躺倒在冰冷泥地上的两具尸体,四周空无一人。很快雷不羁夫妇、唐森、商杰还有停云真人、观止真人,以及正魔两道的众多高手都陆续赶至,目睹眼前的惨状尽皆呆住了。 伍端望着杨挚的尸体直发懵,如同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不住地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杨掌门,是谁?” 停云真人安慰道:“伍老请节哀顺变。杨掌门不幸遇害乃我仙林同道之殇,咱们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揪出凶手为杨掌门报仇!” 观止真人小心地翻转过杨挚尸身,从他背上的伤口里轻轻起出一物,借着月光观瞧道:“就是这东西令得杨掌门一记致命!” 唐森见多识广,禁不住失声道:“这不是魔教上一代护法,雷霆那老家伙所用的九雷动天引吗?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观止真人一声冷笑道:“据我所知,雷霆早已将九雷动天引传给了义女秦柔,也就是魔教前任教主罗牛的妻子。” 伍端目光一寒道:“这么说,敝掌门和卫姑娘遇害的事情与罗夫人有关?” 苏芷玉徐徐摇头:“伍长老有所不知,九雷动天引早在四年前罗夫人已亲手转赠他人。如今,它的主人已非罗夫人。” 商杰诧异道:“那苏仙子可知——如今这九雷动天引是谁在用它?” 苏芷玉幽幽一叹,轻声道:“罗夫人所赠之人便是小蛋。” 商杰惊愕叫道:“这怎么可能?几天前我还和小蛋一起救了杨掌门的性命,当时这位卫姑娘也在。他又怎会反过头来杀害杨掌门和卫姑娘?” 钟南山正为自己门中又出丑闻而头疼,这时偏巧越秀剑派也闹出掌门遇害的一桩大事,令他更觉心烦,冷哼道:“你没瞧见那卫姑娘身怀六甲,说不定就是小蛋干的好事。 “他始乱终弃杀了卫姑娘,却教杨掌门发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害死了伤重未愈的杨掌门,又有何不可?” 他却不知这段推理与真相几乎毫无差异,唯一搞错的却是至关重要的真正凶手。商杰的这条命蒙小蛋救过,也得杨挚和伍端从宫无极的魔掌下搭救,对这几人均都感恩莫名。孰料偏是这桩血案出在杨挚和小蛋身上,让他又急又恼没了主张,一跺脚道:“我绝不相信这是小蛋干的。苏仙子,你倒说句话啊!” 苏芷玉从观止真人手里接过九雷动天引打量片刻,答道:“事实未明,芷玉也不能妄言。当务之急还需先找到小蛋,向他当面求证。” 可小蛋早在杨挚遇害前便突然从养伤的厢房里失踪,雷不羁派出寻找的十几拨人马至今未归,谁又晓得他去了哪里? 商杰却是眼睛一亮,一拍巴掌叫道:“不错,咱们得先找到小蛋才能搞清楚真相。我这就去找他!” 观止真人嘿然道:“商二堡主,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只怕他此刻早已畏罪潜逃,远扬千里了,哪里可能再公然露面?” 商杰怒道:“你胡说什么?小蛋绝不是这样的人,商某敢用性命担保。” 观止真人几时教一个魔头当众斥责过,也生出怒气:“你认识他才几天,就敢拿性命担保?你可晓得他是谁的弟子,以前都干过什么好事?万一杨掌门和卫姑娘果真是他所杀,商二堡主又有几颗脑袋可以拿来担保?” 商杰脑门青筋蹦跳,正要和观止真人干上,雷不羁先一步沉声道:“诸位无须争执,苏仙子说得有道理,咱们这便四下派人搜寻小蛋行踪。” 雷不羁这一开口,商杰也不好再多说,狠狠瞪视观止真人一眼道:“好,商某这就去找回小蛋兄弟,定要替他将这冤屈洗刷干净!” 说罢御风径自而去。 商杰含怒出了滴水石林,也不晓得自己该往哪个方向找人,干脆信马由缰一路北上。他找找停停走出了好几百里,在天色渐亮时前方出现一座小镇。商杰精神一振思忖道:“老子也走累了,不妨先到镇上找碗水喝,顺带再打听一下小蛋兄弟的下落。” 他收住身形,沿着大街往镇里走去。 一边走,杨挚一边找寻茶馆酒铺。只是天色尚早,路上连行人都没几个,且店铺大多尚未开张,想找个地方歇脚打听着实不易。 忽地,他发现街边有一家酒铺已开门营业,可一进门除了倒在地上的伙计便再无旁人。 商杰愣了愣叫道:“小二、小二!他奶奶的天都亮了,你还睡不醒?” 连喊了几声,那伙计躺在地上毫无反应。商杰顿觉不对劲,上前将他扶起,掌心一股魔气输入对方背心的大椎穴中。那伙计喉结动了几动,茫然睁开眼道:“我这是在哪里,过奈何桥了吗?” 商杰没好气地道:“去你娘的奈何桥!难不成老子还是牛头马面?我问你,你小子怎么放着好好的床铺不睡,大冷天的躺在地上?” 伙计悚然一省,脸色转白的颤声道:“是鬼,是那鬼干的!” 商杰大奇,拽了那伙计起身道:“你说清楚点,谁是鬼了?” 那伙计兀自心有余悸,语无伦次地将昨晚发生之事说了。 商杰听得惊喜交集,又问过两人的长相衣着,已确认是小蛋无疑。至于另外一个青衣少年是谁,他此刻也无心多问,便迫不及待的道:“他们两个喝完酒,往哪个方向去了?” 伙计苦着脸道:“我站在那儿,身上突然一冷就睡了过去,实在不晓得他们去哪儿。” 商杰略感失望,抬头看到桌上小蛋留下的一块碎银,将它塞进伙计手里,恶狠狠地警告道:“这事你不准和任何人说起,连掌柜都不许讲!回头老子还会来找你,万一你走漏风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不理战战兢兢的伙计,快步出了酒铺往街道两头张望,心中略一沉吟,足不点地朝着来时路上回转,速度却放慢许多,时刻留意着两旁动静。 约莫行出五六里地,果然远远看见路旁的一片榆树林边坐着一人。商杰定睛打瞧,不是小蛋却又是谁?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大声招呼道:“小兄弟,你可让我一通好找!” 小蛋短短几里路已走得气喘心急、两腿乏力,正不得已坐在林边歇息,听到商杰声音不由喜道:“商二叔,你怎会找到我的?” 商杰走到小蛋近前,笑道:“昨晚滴水石林可闹翻天了,现今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四处找你,却教老子——你商二叔先找到了!” 小蛋笑道:“为了我的事,麻烦商二叔和大家了。” 商杰收敛笑容,摇头道:“咱们找你可不单为了这一桩事。昨晚卫姑娘和杨掌门在滴水石林双双遇害,有人怀疑是你所为。” 小蛋惊异道:“什么,卫姑娘和杨掌门遇害?又为何怀疑是我?” 商杰回答道:“因为有人在杨挚的致命伤口里寻到一枚九雷动天引,据说那是四年前罗夫人赠给你的礼物。” 小蛋心头剧震,喉咙有些发涩的道:“九雷动天引——在杨掌门的遗体上?怎么可能?” 商杰点点头道:“小蛋兄弟,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你不妨跟商二叔直说,这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如果不是,咱们就回去说个明白。要真要是你干的——” 他挠挠自己的乱发,苦笑道:“老子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小蛋心情激荡,几乎没留神商杰最后两句说的是什么。他想到昨日看到卫慧和杨挚还好端端的,今天一早得到的竟是两人遇害的噩耗,委实黯然神伤。 更让他感到心惊的是,对方所用的凶器居然是自己的九雷动天引!而这九雷动天引自始至终自己就不曾失落过,除了上次在北海为托鬼锋传信,将它转送给欧阳霓至今未及收回。 他的心底一凉,定了定神道:“商二叔,我跟你回去。咱们马上走,务必将这件事查个明白!” 商杰见小蛋如此回答,心里定了大半。当下他携着小蛋御剑飞返滴水石林,路上又将自己在凶杀现场的所见所闻详细说了。 小蛋听得更加心乱,恨不能立即赶回石林将这事弄个明白。但他的脑海里却始终萦绕着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不停暗暗自问:“这事跟欧阳姑娘会有关吗?如果是,我又该如何是好? “奇怪——她没理由杀害卫姑娘和杨掌门,更没有理由嫁祸给我!可不是她,又会是谁?” 这样毫无头绪地思量着,小蛋随着商杰回到滴水石林。他被商杰找回的消息迅即传开,众人闻讯齐齐聚集到用忍厅,连养伤的年旃也被惊动。小蛋站在大厅中央,而两旁众人宾主分明各坐一边,只有年旃大马金刀地高踞在正中大椅上。苏芷玉身分超然,在他身旁侧坐。 雷不羁咳嗽一声算是开场,和颜悦色地问道:“小蛋,昨晚你去了哪里?” 小蛋实话实说地道:“一个距离滴水石林约有数百里的小镇上。” 停云真人皱眉问道:“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何能跑到数百里外的镇上去?” 小蛋沉默了一会儿,情知事关重大不宜隐瞒,便回答道:“是万劫天君。” 天此言一出,大厅里人人悚然动容,私语声响起一片。观止真人怒斥道:“胡说,万劫天君怎会来滴水石林。就算他来了,又为何偏偏找上你?” 小蛋语塞。莫说当着这么多人,他无法将自己和万劫天君昨晚交谈的内容叙述出来,即便只对着观止真人一个也是不能。他静默许久,摇摇头道:“我不能说,总之与杨掌门和卫姑娘遇害的事无关。” 伍端沉声问道:“为什么不能说,莫非你心里有鬼?” 商杰见小蛋不说话,忙高声替他辩驳道:“他没有说谎,先前我在那镇上——” 苏芷玉忽然截断道:“小蛋是否遇见万劫天君并非根本,关键是那枚九雷动天引从何而来,是否为他所有?” 这话不仅令商杰愕然,连正道各派的耆宿也俱都感到意外。他们原本担心苏芷玉会因为盛年、丁原等人情面,暗中庇护小蛋,可她这一开口就直指血案要害,且是极其不利于小蛋的一桩铁证。当即令伍端等人放下心来,暗赞道:“不愧是天一阁主,断无因私废公之举。” 唯有年旃心里嘿然发笑道:“这丫头越来越聪明,都快赶上她那个死鬼老爹了。” 雷不羁顺着苏芷玉的话语问道:“小蛋,九雷动天引是不是你的?” 小蛋一阵迟疑。他将九雷动天引作为信物转交欧阳霓,唯有鬼锋知情,这时即便如实托出如此口说无凭之事,实难让众人相信。 何况她与卫慧、杨挚遇害的血案究竟是否有关犹未可知,在水落石出前,他亦不愿将欧阳霓卷入漩涡之中以免错冤朋友。当下他略微思忖,沉声回答道:“是我的!” 伍端亮红的脸庞上阴沉似水,追问道:“那它为何会出现在我掌门师侄的尸首上?” 小蛋被他洪钟般的喝问声震得两耳轰鸣,深吸了口气平静道:“我也不知道。” 雷不羁昨日蒙小蛋相救,对这少年甚有好感,禁不住为他开脱道:“你好生回忆一下,最近是否有将九雷动天引借给别人或无端遭窃?” 小蛋情知雷不羁在暗中维护自己,心中一暖道:“如果我说了实情,欧阳姑娘就成了疑凶,说不定还会以为这事是我师父在幕后策划指使。” 他正想着,停云真人已喝问道:“说,卫姑娘和杨掌门他们两个是不是你杀的?” 小蛋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紧,回答道:“不是我。” 观止真人冷冷一笑道:“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如果不是你,那又是谁?总不会是这九雷动天引自己轰进杨掌门的后心吧?” 小蛋无言以对,静默了一会儿后缓缓道:“请诸位给我一个月的期限,晚辈定会查出杀害卫姑娘和杨掌门的凶手。” 钟南山摇头道:“怕就怕一个月后你已溜之大吉。咱们想要找你,只有上忘情宫。” 观止真人一拍桌案:“小蛋,事实俱在,不容你不低头服罪。说,你为何要杀害杨掌门和卫姑娘,是否受了叶无青的暗中指使?” “啪!” 冷不防有人将几案拍得比观止真人还响三分,震得大厅嗡嗡回荡。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始终未发一言的年旃满面怒容、须发皆张。他冷厉的目光拂过右首正道一众耆宿,骂道:“混蛋,都他奶奶的一堆老糊涂!” 观止真人勃然变色道:“年旃,你嘴里不清不楚的是在骂谁?” 年旃横眉冷目的冲他哼道:“老子爱骂谁便骂谁,难道还要先请示过你?就在昨日,这娃儿为了拦住灭盘老贼入洞扰我清修,不顾性命的与他厮杀,被打得头破血流都不肯让开半步。 “这样的少年,会从背后突施冷箭杀死与他无冤无仇的越秀掌门?会当面一剑害了身怀六甲的孕妇性命?说出来哪个会信?老子明知这事蹊跷,听人胡说八道乱放屁若还不骂,这日子还不活到狗身上去了?” 几句话直气得伍端等人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偏又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辩驳。 观止真人按捺住怒气,冷然道:“那依你之见,凶手是谁?” 年旃一翻眼道:“这老子可管不着。总而言之,在我南荒的一亩三分地上,谁想动小蛋一根寒毛,先问问老子的九宝冥轮答不答应!” 停雪真人气急败坏的道:“年老魔,你这不是存心搅局庇护凶手吗?” 年旃满不在乎道:“是又如何?格老子的你捱上两下化血轮试试,能活着喘气就算祖上积德,还能从床上爬起来一连杀了两个人,当我年旃是傻瓜吗?” 停云真人摇头道:“年老祖你这是在强辞夺理。假如小蛋真无力杀害杨掌门和卫姑娘,又为何能在一夜间逃出数百里外?” 商杰叫道:“我早说了,小蛋是被一个青衣人挟持到那小镇上的。商某找到他时,小蛋兄弟正独自一人往滴水石林的方向回返,却连走路也是无力!” 观止真人嘿嘿笑道:“难保他没有帮凶,说不准便是叶无青。所谓的青衣人也好,万劫天君也罢,不过是他为了遮掩事实而编造出的谎话。” 雷不羁哈哈大笑道:“有谁在说谎时会把自己跟万劫天君牵连在一起?总之你们不信他的话,我信!” 魔道群雄闻听雷不羁此言,纷纷高声叫道:“我也信!” 、“老子也相信凶手不是小蛋兄弟!” 更有人趁乱起哄道:“龟儿子才不相信!” 随即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小蛋听着年旃、雷不羁、商杰等人为了保护自己,不惜公然与正道四派的名家宿老翻脸争执,眼眶不由一热道:“无论如何这事是因我而起,绝不能累得南荒群豪与正道各派再起纷争。 “我现下手里无凭无据,说什么都不管用。盛大叔说过,千金不如一默!我唯有寻找到真凭实据查明真凶,方可洗刷冤枉、为杨掌门和卫姑娘讨还公道。” 忽听商杰问道:“小蛋兄弟,那九雷动天引到底有没有借给别人又或丢失过,你倒给句痛快话啊!” 小蛋望着商杰一脸迫切焦急的神情,咬牙道:“我不能说!” 商杰急得一跺脚,唉声叹气道:“这都到什么节骨眼上了,你还云里雾里地跟咱们绕弯?” 伍端哼道:“他既不肯说,要嘛是为了庇护某人,要嘛凶手就是他本人!无论如何这事和小蛋总逃脱不了干系,怎么着他都是本案的第一嫌凶。” 观止真人铁青着脸道:“苏仙子,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经他这一问,大家才想起苏芷玉已很久没有开口,又纷纷将目光重新聚焦回她身上。 苏芷玉清澈平和的眼神,不紧不慢地环顾厅中的每一个人。说来也怪,在座宿老枭雄被她这般轻描淡写地拂视而过,激动生火的心绪都为之一清,先前的冲动怒气亦不知不觉退淡许多。 只听她徐徐道:“我昨日曾数次诊断小蛋的伤势,他体内真气郁结、经脉损伤严重,只宜卧床静养根本无法与人动手过招。 “如果不是发生了昨夜血案,过得两日我便要携他回返南海疗伤,好用天一阁特备的灵药化去化血轮中蕴藏的腐毒。” 众人静静听着,有些心思缜密的人已从苏芷玉话语里品出了些许味道。 苏芷玉顿了顿,继续说道:“芷玉驽钝,目前尚无从判断真凶是否就是小蛋,抑或他另有帮凶,甚而是遭人有意陷害。” 说到这里她温婉的笑了笑道:“所以,请诸位宽限芷玉三个月的工夫。一来我要带他前往天一阁治伤,二来也好借此期间查清楚真相。假如最后查出凶手果真是小蛋,芷玉定会据实相告。” 她的话说完,厅里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伍端问道:“苏仙子,倘若三个月后你仍未能查明真相又待如何?” 苏芷玉从容不迫地含笑道:“这倒须让我先问一问小蛋的意见。” 转首说道:“小蛋,你是否信得过玉姨,敢不敢和我一起和那凶手赌上一赌?” 小蛋见苏芷玉与自己非亲非故,却将追查真凶为他洗冤的重任毅然揽到自己身上,心中油然淌过一股热流,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当然信得过玉姨!” 苏芷玉轻轻颔首,视线回转到伍端身上:“好,万一三个月后我未能查清楚真相,诸位便可据此定小蛋之罪,芷玉也与他一同担当!” 小蛋万料不到苏芷玉会出面为自己作担保,忍不住道:“玉姨,不用——这事我自己来担当!” 苏芷玉一笑道:“傻孩子,你玉姨是天一阁阁主,说出的话岂有收回之理?” 小蛋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能令苏芷玉把话收回,只一个劲地摇头。几位正道宿老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全都投向了伍端。 他们可以不买年旃的帐,甚至不惜和这脾气暴躁、人见人怕的绝世魔头反目动手,但不能不顾忌苏芷玉独一无二的特殊身分。况且,她又当众立下担保,任谁都难以多说一句。 伍端沉思好一阵,方才斟词酌句地道:“三个月后,老朽在越秀山扫榻相待,静候苏仙子的佳音。” 苏芷玉微笑点头道:“伍长老放心,三个月后芷玉定当携小蛋一同践约!” 年旃扬声笑道:“好啊,倘若三个月后老子没事做,也要去越秀凑个热闹!” 伍端暗自一凛,届时有这老魔出头,越秀山上岂能太平,不被搅个天翻地覆已是万幸。小蛋却没伍端那么多的想法,他正出神地想:“欧阳姑娘和此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三章 越秀掌门 血,满脸满脸的血,不断地往下滴淌,遮掩住鲜血后的面容,只知道那是个在襁褓里挥舞着双手的婴儿。 蓦然,那一双小手上幻起妖艳的黑色光芒,血肉融化,裸露出森森白骨,而他的耳边,突然响起刺耳可怖的尖叫声——脸上的血好像在这一刻也同时流尽了,露出脸来。但那已换作了哀怨的女子,披散的头发掩埋她大半脸庞,一双绝望的眼睛在滴血的长发后若隐若现,渐渐转为死灰色——有如枯枝灰烬般的死灰色。 “呼——” 一阵阴风吹开女子的乱发,露出她那张苍白可怕的脸——竟是卫慧——“我好恨——你还我的孩子——” 幽冥般的哭嚎盘旋在耳际不去。她张开了双臂,如同一片无根的紫色烟云向着他缓缓迫近,缓缓迫近——“走开——” 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伸手想推开她。可指尖触及处,却是虚无缥缈的烟。那女子猛一转身,倏地远去,泣声亦迅速变得遥远而直至泯没。 他刚想喘一口气,却惊恐地发现那朦胧飘浮的背影在眼前化作一个男子,后心上赫然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外汩汩冒着鲜血,彷佛永远也流淌不完——是杨挚!他稍松的心一下子又抽紧起来。 “不是我!” 他拼命地想往后退,可身子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就像是被魔咒给定住一样,语无伦次地喊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叫喊,那道背影忽然徐徐回身,灰白色的脸上满是愤怒与阴森,血淋淋的嘴唇不停翕动着好似正说着什么,可他却一点都听不清。 猛地,那男子仰天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吼声久久不绝,几将他的头也吼炸了。他伸手想捂住耳朵,可方一抬起手臂,才骇然发觉自己的双手上沾满血腥,一块块腐肉正不断地剥落——“啊!” 屈翠枫惊骇地大叫,翻身从榻上坐起。所有幻象如退潮的海涛从眼前缓缓消隐,傍晚的夕阳穿过软榻对面的窗纸照射入屋,外面的院子里一片静谧。 原来是一场噩梦——可自己的身子为什么还在不由自主地发抖,甚至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而全身上下的衣衫早被冷汗湿透,冷飕飕地紧贴在冰凉肌肤上。 他将双手举到面前,借着洒照入屋的玫瑰色光线战战兢兢地仔细打量。看着微微颤抖的白皙手指,屈翠枫轻轻吁口气,唇角禁不住失笑。蓦地,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骇然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夕阳照在手指上漾起的淡淡红光,不知为何正慢慢化作凄艳浓重的血,涂满他整个手掌。他大叫一声,竭力摩擦着双掌,试图将这殷红的鲜血从手上抹去。 可是没用,不管他如何用力,甚至搓破了皮,两只手上仍是殷红一片。他颓然停止,失神盯着自己的双手。屋外的暮色渐浓,光线一点一点暗下来,黑夜缓缓推门而入,笼罩在了他的周围。屈翠枫下意识地往床角蜷缩,右手死死按住枕边的仙剑,目不转睛盯着窗户,彷佛那里随时会闯入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就像昨晚卫慧和杨挚含恨倒在自己身前血泊中的时候一样。他那时已惊呆了,完全不晓得接下来该干什么、该说什么,只记得欧阳霓冲上来抓住自己的胳膊,往滴水石林外飞速御风而去。直奔出很远很远,两个人才停下。他怔怔望着欧阳霓,结结巴巴道:“你、你杀了杨师叔祖——你杀了他!” 欧阳霓的俏脸上出奇冷静,淡淡说道:“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 屈翠枫愣住了,又猛然歇斯底里地叫道:“不、不——” 欧阳霓低声喝道:“你吼什么,你想把所有人都引到这里来吗?” 屈翠枫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没想杀他们,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是你!” 他手指着欧阳霓,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道:“是你杀了杨师叔祖,我要抓你回去!” 欧阳霓站立不动,樱唇绽出一抹讥诮:“好啊,你当然可以抓了我回去好洗清自己。只是屈大公子,卫姑娘的死你又如何解释?别忘了,她——可不是我杀的。” 屈翠枫一震,踉跄往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道:“你、你都看见了什么?” 欧阳霓微笑不答,语气稍转柔和:“我知道你并无杀害卫姑娘的心思,但别人未必肯信。方才不是连你的师叔祖杨挚都在怀疑你吗?” 屈翠枫定了定神道:“这只是个误会,我可以解释清楚的,一定可以!” 欧阳霓叹息道:“一尸两命,外加一位当今越秀剑派的现任掌门,你居然还天真的以为自己说得清?屈公子,别再奢望了!” 屈翠枫如遭雷击,愕然半晌后陡地低吼:“都是你,都是你害我的!” 欧阳霓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害你?刚才想害你的人是杨挚!这其中的原因恐怕你比我更清楚。我是在帮你,否则此刻你会怎样,你应该知道! “而他,不但可以藉此打击你,更能博得惩恶扬善、大义灭亲的美名。你说对不对,屈公子?” 屈翠枫一呆,隐隐觉得欧阳霓句句说中自己心意,但又不愿承认,强自辩驳道:“可是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会怀疑是我杀了他们两个!” 欧阳霓一笑,道:“怎么可能?他们该把所有的嫌疑都指向小蛋才对!” 屈翠枫错愕道:“你说什么,那怎么可能?” 欧阳霓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见屈翠枫神情迷惘,她接着道:“你知道我是用什么杀了杨挚?” 屈翠枫茫然摇头,欧阳霓又是一笑:“九雷动天引!” 屈翠枫“啊”了声道:“这东西怎会落到你的手里?” 欧阳霓答道:“这点屈公子不必多问。总之卫慧和杨挚的死虽然事起仓促,但我已作了周密安排,你尽管放心。” 屈翠枫不解道:“但小蛋正在庄中养伤,岂能分身杀人?” 欧阳霓笑道:“岂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先前已查探过,小蛋的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两名庄中护卫被人禁制经脉倒在门外。他此刻,绝对不在滴水石林中。” 屈翠枫闻言心头一定,旋即又追问道:“可小蛋为何要杀他们两人?” 欧阳霓道:“也许他是对卫姑娘有意,也许是他杀人灭口,这点就留给苏芷玉、年旃他们去猜吧。至于他暗算杨挚——” 她冷然笑了笑道:“自然是受叶宫主指令而为。” 屈翠枫的脑海里乱成一团,涩声道:“可这些不是事实,他岂会承认?细察之下仍要怀疑上我。” 欧阳霓轻嗤道:“这么说,你还不太了解小蛋。要他乱咬人,可比要他出头顶罪难多了。” 屈翠枫迟疑道:“这怎么可以!我们不能陷害小蛋,让他——” 欧阳霓截断道:“那么你就准备接受越秀派的门规家法罢!为卫慧偿命,或者为了戴罪立功也可以将我供出。但不管你如何甘心受罚,都免不了从此身败名裂,甚而以命抵命。 “其实,你死了也不打紧,只可惜你父母的血海深仇却是没人再管了!不但如此,他们还要为你蒙受污名,遭人耻笑。” 欧阳霓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却字字犹如重锤敲在屈翠枫的心头,令他胸口窒息透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他徐徐抬头问道:“欧阳姑娘,你为什么要帮我?” 欧阳霓微微一笑,悠然道:“这世上难道不该有一个帮你的人吗?屈公子,你出身名门,身上寄托着父母太多的期望,甚至,他们愿意为你牺牲。 “而你,不但聪明,而且非常努力,也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倘若为了一些不值得伤心的人、不值得一提的事而从此一蹶不振,我看了实在为你可惜。” 屈翠枫不由怦然心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欧阳霓温婉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你什么也不用做,只当自己是个没事人悄悄潜回养性怡情庄中,等着别人来找你。” 屈翠枫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 顿了顿又问道:“欧阳姑娘,也许我不该多问,当日小蛋是你故意留在漓渡仙境里的吧?” 欧阳霓抬首仰望天上冷月,答非所问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人,看到面前有块拦路的巨石便会掉头往回走;第二种人,则会想尽办法远远绕开它。 “而最后一种人所用的办法最是直截了当,那就是一脚踹开那块拦住自己去路的巨石!” 屈翠枫心底无端地升起一股寒意,吐了口气道:“我——谢谢你。” 欧阳霓望着夜幕幽幽出神,半晌才道:“屈公子,你该回去了,小心别被人发现。” 屈翠枫收拾起紊乱的心绪,颔首道:“好,今日欧阳姑娘援手之情屈某永不敢忘!” 他转身走了两步,听背后欧阳霓没有动静,忍不住又回头问道:“欧阳姑娘,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 欧阳霓浅笑道:“屈公子接任越秀掌门之日,小妹定当登门道喜。” 屈翠枫点了点头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当即腾身御风回返滴水石林。其后发生的事情果如欧阳霓所言,众人都对小蛋议论纷纷,却少有人注意到他。翌日一早,屈翠枫隐身在越秀派的众多同门中,也在用忍厅旁观对小蛋的初审。也许是有愧,也许是心虚,他始终一言不发地躲在人群里,直到散场。 然而草草祭拜过杨挚和卫慧的灵堂回到屋里后,屈翠枫却越发地心神不宁,无心修炼,索性和衣上床蒙头大睡,孰料又接连作起了噩梦。不觉,屋外的天色已然全黑,屈翠枫似乎感觉有点冷,又缩了缩身子。身上的知更符、卫慧的自杀、杨挚的遇害还有饕心碧妪的死而复生,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得令他承受不下。更令他担心的是,苏芷玉居然众为小蛋作保,立誓要在三个月内查明凶案,揪出真凶。难道她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对于苏芷玉的睿智,屈翠枫从来没有怀疑过,可如今成了自己怕的一环。 “不行,我不能让她顺顺利利地查下去!” 他缩在床角,凝望着窗外夜色自语道。但要阻止苏芷玉,又该从何做起?突然,窗外倏地闪过一道黑影。 屈翠枫的身体一下变得僵硬,紧了紧右手的仙剑低声喝问道:“谁?” 门外响起伍端熟悉的声音:“是我。” 屈翠枫松了口气,急忙下床开门。伍端进了屋扫视一眼,皱了皱眉道:“这么晚了,屋里怎么不点灯?” 屈翠枫心一紧,赶紧背过身找桌上的火石,竭力装出镇定的模样答道:“我睡了一觉刚醒,还没来得及点灯。” “嗒!” 火石一撞,桌上的蜡烛燃起,昏黄的灯火照得屋内朦胧迷离。伍端在桌边坐下,审视着屈翠枫的面色,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你现在心里不好受。杨师侄和卫姑娘双双惨遭杀害,凶手又极有可能是自己素来交好的朋友,这事搁在谁的身上都受不了。” 屈翠枫猜不透伍端来意,忐忑不安地在他身旁束手而立,低低“嗯”了声。 伍端爱怜地看着他,摇摇头道:“你这样消沉颓废,哪里还像是你爹的儿子?我来找你,是有一桩重要的事情商量。” 屈翠枫心头猛地一跳,克制住起伏不定的心绪道:“不知曾师叔祖对弟子有何训示?” 伍端道:“也谈不上什么训示,只是想和你聊聊。翠枫,你先坐下。” 屈翠枫心里七上八下地在伍端对面落坐,却只敢挨了半边椅面。 伍端道:“杨师侄不幸遇害,我越秀派的掌门之位又空了出来——” 他唏嘘叹道:“老夫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我越秀派短短两年间连失两位掌门人,其中一个还是你的父亲!” 屈翠枫不敢接话,只静静听着伍端继续说道:“这都是天意啊,天意!”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翠枫,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该快三十了吧?” 屈翠枫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伍端苦笑道:“我是想起了你爹爹。他当年接掌咱们越秀剑派时,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可没过多少年便遭人毒害,至今大仇未报。” 屈翠枫咬牙道:“此仇此恨弟子不敢或忘,必当倾尽全力,为家父家母报仇雪恨,将一干仇人碎尸万段,以慰爹娘在天之灵!” 伍端略微诧异地瞧了他一眼,稍后点了点头道:“这仇当然要报,而且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仇,更是我越秀派满门的奇耻大辱!”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口气稍微柔和道:“下午我和同来南荒的几位师侄私下作了商议,有心举荐你继承令尊遗志,接任越秀掌门一职。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屈翠枫心底一阵狂喜,他这两年来梦寐以求的事竟在这一刻将要成真。也许,自己真该套用伍端刚才感叹的那句话——“这都是天意啊,天意!” 他佯装惶恐道:“我?不,万万不可!弟子资历浅薄,修为低劣,恐难担当大任!” 伍端呵呵一笑道:“年轻人莫要妄自菲薄。在第四代弟子里老夫最看好的就是你,这越秀派的掌门之位即便今日不传给你,来日也一样会交给你!” 但说到此处,他声音忽变低沉地道:“杨师侄在世时,也曾屡次和老夫、关师弟提及此事,说等你再多历练几年,他便主动禅让出掌门之位。谁想他这掌门才当了两年不到,又被人害死了!” 屈翠枫闻言不禁对杨挚生出愧疚,可很快转念道:“杨挚为人向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情知自己这掌门之位来路不正,难以服众,所以才假惺惺地在两位长老面前做作一番。” 心中虽然不齿,可他口中仍道:“您老莫要太过伤心,咱们迟早都会将真凶绳之以法,为掌门师叔祖报此大仇!” 伍端一道:“不错!这仇一定要报,哪怕苏芷玉一力维护,咱们也绝不能让步!” 屈翠枫霍然一省:“难怪他这么急于要举荐我接任掌门,敢情还有这层用意在内!我若做了掌门,玉姨势必不能过分为难越秀派,也就不可能再力保小蛋。” 想通此点,他刚刚对伍端产生的一点感激之意也立时化为乌有。伍端哪里晓得屈翠枫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不过你接任掌门的事还需我回山后和关师弟他们再作商量。翠枫,明天你就和老夫扶灵回山,顺道也可祭拜你爹娘。” 屈翠枫心里自是一百个乐意,无奈他体内知更符未解,如果就这样回了越秀,只怕掌门没当上几天就要爆精身亡。 他略一踌躇道:“我想先送卫姑娘的灵柩回天雷山庄,然后再到越秀和您会合。” 伍端一怔本想不允,但又念及再过几日,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青年就将成为本门的掌门人,实不宜多加指责,于是颔首道:“也好,你速去速回,莫要误了正事。” 两人又各有所思地聊了几句,伍端起身告辞,屈翠枫将他送到门外分手。回到屋里,屈翠枫坐在灯下心潮起伏、难以自抑。他勉强稳定心神取来纸墨,将笔握在左手歪歪扭扭地写道:“苏仙子玉安:化功神诀已为鹤老魔所窃,欲知详情需问丁寂。” 然后他放下笔,认真地看过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连爹娘再生也无法辨出笔迹是出自何人之手后,才长长地吁了一大口气,默默道:“单凭这个消息,就要让苏芷玉忙得焦头烂额,再没心思来管小蛋的闲事!” 他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将短笺折起收进袖口,听了听屋外动静,悄悄推门而出,避开庄内的明桩暗哨。 屈翠枫径自将这短笺插在灵堂外的一株柳树干上,看清左右无人后,才定下心来若无其事地走进灵堂。他相信以这短笺上所写的惊人消息,任谁发现了都会交到苏芷玉手中。如此一来,苏芷玉便不能再将这消息私下隐瞒,硬着头皮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当日晚间,屈翠枫一直守在灵堂。他表面是在守灵,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偷偷监视着灵堂外的动静。天遂人愿,不过小半个时辰即有两个正欲前来灵堂祭奠的平沙岛弟子发觉了方胜,随即脸色大变,匆匆携着短笺离去。这点变化自然无法逃过屈翠枫的眼睛。他目送那两个平沙岛弟子去远,寻思道:“小寂,我这么做并非是要难为你。谁让玉姨非要保全小蛋呢?要怪只能怪她太爱多管闲事了,我为了自保亦是无可奈何。” 次日天明,屈翠枫寻上鸾衣蝶,请她帮忙找寻鹤仙人所需的那几味药草。这事对鸾衣蝶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到中午的时候便已办妥。 当日下午,屈翠枫辞别众人,随护送卫慧灵柩回返天雷山庄的一众南荒群豪离开滴水石林。行到半路上,他找了个借口与众人分道扬镳,孤身御剑而去。待他见过鹤仙人,奉上药草,又略述了南荒之行的经过——其中自然假的多而真的少。 鹤仙人对此漠不关心,只替他解了知更符的禁制,嘿嘿笑道:“这差事你办得不错,为师本想传你一式神功以作嘉奖。但你既荣晋越秀派掌门,也算是莫大的收获,贫道也无须锦上添花将你滞留在此。” 屈翠枫心中暗骂鹤仙人老脸皮厚,脸上却异常恭谨道:“恩师是要弟子回返越秀接任掌门?” 鹤仙人点头道:“区区一个越秀派掌门,在贫道眼里不值一提,但对你将来发展却不无裨益。恰好我炼完丹药后也要离开此间数日,咱们到时就在越秀山碰头。” 屈翠枫问道:“不知恩师要去哪里,有什么地方需要弟子效劳?” 鹤仙人道:“告诉你也无妨,为师是打算到南海天一阁走一趟。” 屈翠枫一凛道:“您要去天一阁,莫非是为了化功神诀之事?” 鹤仙人颔首道:“这些天,贫道运用化功神诀已将体内戾气消弭不少,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还没完全参悟明白。我仔细想过,多半是化功神诀中有些精妙之处连丁寂也没获传,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天一阁要真本。” 屈翠枫越听越惊,又暗自心喜道:“鹤老魔这一去,南海天一阁可有好戏上演,苏芷玉更没空来管小蛋的事了!” 他故作担忧道:“恩师小心,天一阁乃海外三大圣地之一,门中高手层出不穷,苏芷玉更是千年一出的不世才女,您单枪匹马未必能——” 鹤仙人不以为然地打断他道:“笑话,贫道难道会怕苏芷玉?她若肯老老实实地献出真本便罢了,不然,管他什么海外圣地,我血洗南海,教她做不成天一阁主!” 耳中但听得屈翠枫高声唱诺道:“弟子谨祝恩师马到成功,夺得真本!”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四章 天一生水 屈翠枫离开滴水石林的第三天晚上,苏芷玉携着小蛋和年旃作别,回转南海。 这一日御剑海上,遥遥望到远方天际云蒸霞蔚、紫雾缭绕,一座缥缈仙山赫然悬浮于万顷碧波之上,有如世外仙境。小蛋目不暇给心驰神摇,情知自己和苏芷玉业已来到传说中的南海歧茗山。天一生水,故有仙人筑阁于海上。依据《天陆山海志》中记载:“南海碧波中有一仙山歧茗,空悬海上万尺,为云霓托起不着于水。山逾方圆数十里,高过千仞,遍目红枫如火且终年如春,乃人间仅有之胜境。” “歧茗山,天一阁——” 小蛋眺望远方仙山,心底默默念道。念及这里曾是佳人隐世虔修三年之地,胸中更多了一番百感交集的况味萦绕。 忽然,海面上亮起一束柔和的橙色剑光掠至二人面前凝定,现出一条婀娜身影,却是位风姿卓越的蓝衣少女。她收起仙剑向苏芷玉欠身施礼道:“芊芊恭迎阁主回山。” 苏芷玉微笑道:“师妹不必多礼,这些日门中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芊芊显然与苏芷玉极是熟络,抿唇笑道:“阁主今日回山,可不是最大的喜事吗?” 苏芷玉莞尔道:“没事就好。这位小蛋兄弟中了腐血剧毒,我携他回山疗伤。” 芊芊向小蛋颔首示意,躬身道:“小妹尚有巡山重任在身,便不陪阁主回转天一阁了。” 说着又促狭一笑道:“反正山上的路您比我还熟,闭着眼也能摸着。” 当下两人别过芊芊,上得歧茗山。苏芷玉道:“小蛋,你可知道这位芊芊师妹,还是你丁叔在二十多年前亲自引荐上天一阁的?” 她一边和小蛋沿着山径上行,一边将当年丁原为襄助花魄之体的芊芊修铸肉身,如何以诡计骗取甘心衍,捉去四翼赤兔从而顺利盗得七瓣冰莲的往事说了一遍,唇角不知不觉间荡漾起一抹温馨笑容。最后说道:“你丁叔此举却惹恼了叶婆婆,险些就要动手惩戒。好在后来说清了采取冰莲的原委,叶婆婆感念你丁叔急公好义之心不怒反喜,非但以七瓣冰莲相赠,还命我安师叔收了芊芊作关门弟子。” 小蛋听得津津有味,心道:“丁叔年轻时可也真够胆大妄为,连天一阁都敢招惹。换作是我,可想不到去作弄那位甘仙子。” 他正想得出神,苏芷玉又道:“小蛋,我今次携你回山,为的也是采取七瓣冰莲花心炼制灵丹,好为你化解体内的腐毒。” 小蛋道:“我的毒解不解并不打紧,只是一直放不下卫姑娘和杨掌门的血案。” 苏芷玉道:“这桩案子我已有眉目,只是在滴水石林人多口杂不便明言。小蛋,你只管静心养伤,其它的事尽管放心。” 小蛋一喜道:“玉姨,你真的已经找到线索了吗?” 苏芷玉点点头道:“不过你先得告诉玉姨,九雷动天引到底在谁手上?” 小蛋一凛,只觉得苏芷玉柔和清澈的目光像是能直射到自己心底,犹豫道:“玉姨,这事我会查清楚,三十天内定给您一个交代!” 苏芷玉和蔼地凝视着他,轻轻道:“其实你不说玉姨也能猜到,是欧阳姑娘吗?” 小蛋难以置信地望着苏芷玉,只见她嫣然一笑道:“看样子我是猜中啦。” 她理了理鬓角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悠悠道:“在用忍厅,我见你言及九雷动天引下落时几次欲言又止,就算准你一定知道此物下落。而且这个人一定和你交往密切,所以你不愿轻易指证,宁可自己先扛下来再说。” 她接着又道:“但这个人绝不是翠枫,因为他就在石林,你随时可以找他求证。可是直到翠枫离去,你都没私下找过他。同样的道理也令我猜知,拿走你九雷动天引的那个人,并不在石林一众正魔两道的人物中,很可能得手后即已远扬,又或藏在暗处不肯露面。” 两人说着山路一转,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山涧自高处飞流而下,天一阁的飘逸轮廓在丛丛繁花枫木后隐约可见。苏芷玉继续分析道:“我又想到,九雷动天引是罗夫人所赠,你断不会随意送给别人,十有八九是用它代作信物。 “恰好数月前,你丁叔和雪姨曾至天一阁作客,偶尔说起了北海之行的经历。记得当时在方丈仙岛你决定随丁原、羽杉一同回返天陆,并未再回转北极仙府对不对?” 小蛋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苏芷玉轻笑道:“可那时候欧阳姑娘正在北极仙府养伤,日后独自南下多有凶险,你也放心不下。何况,她还在苦等你的音讯,自不能不告而别。故而你就委托鬼锋前往传信,并请他护送欧阳姑娘南归,是吗?” 小蛋深吸一口气,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恭敬回答道:“是。” 苏芷玉悠然道:“接下来的问题就再简单不过,你唯恐欧阳姑娘信不过鬼锋,不肯随他离开,便将九雷动天引作为信物交给了他。所以这件魔宝经鬼锋之手,最后落在了欧阳姑娘手中。联系到我前头的猜测,它的来龙去脉也就变得一清二楚了。” 小蛋无从辩驳,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我不相信是她做的!” 苏芷玉微笑道:“小蛋,你愿意相信我吗?” 小蛋心乱如麻,鼓足勇气问道:“可我也有可能在说谎!” 苏芷玉唇角笑意浮现,徐徐道:“因为我相信你,更相信杨掌门最后说出的秘密。” 小蛋无从作答,苏芷玉却不再解释,抬首道:“啊,快到天一阁的山门了。” 她顿了顿道:“小蛋,你不是敝阁弟子,又身为男子,不宜住在天一阁中。在歧茗山顶有一座你丁叔早年搭建的小亭,便委屈你暂住在那儿了。” 小蛋忙摇头道:“没关系,我只要有个地方就成。” 眼看要进山门,他赶忙又问道:“玉姨,您还要去找小寂吗?” 苏芷玉轻拍小蛋的肩头,驻足道:“好孩子。小寂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 小蛋看着她娇柔纤秀的身影,实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位天仙化人般的女子,要一力肩负起如许的重担与磨难,却永远都是那般的举重若轻、从容优雅。当晚一场小规模的洗尘宴后,苏芷玉因忙于门中俗务,便托巡山归来的芊芊将小蛋送上峰顶小亭。芊芊离去后,偌大的山顶就留下小蛋独自一人,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小蛋伫立亭中,举头仰望那轮载波于苍茫云海中的月牙,好似一叶扁舟孤挂云帆,在寥阔无垠的夜幕里也不知会驶向何方。他默立半晌。忽然觉得天大地大,可自己却像那浮沉云海的弯月般无所归依,不知彼岸究竟藏在何方,不知自己还要走多远?不经意地,他的视线被小亭四边竹柱上镌刻的小诗所吸引,轻轻念出声来:“隔海相守,千般不舍;云渺万里,无时或忘;心有灵犀,岂在朝暮;与子偕老,皓发秋霜!” 一阙念完,小蛋久久无语,竟是痴了。不知又是多久,他发现在自己站立的竹亭凭栏上,还有几行工整的字迹,好像是用钗子在竹上一笔笔地用心刻画而出。借着月色,小蛋很快便看清楚这上面写的竟是:“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词的后半阙被刻在竹栏的背面,但小蛋已无须探身去瞧那接下来的是什么,一行行词阙便如清泉般从心底汩汩涌出:“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这词、这字他怎能忘记?半年多前从北海回返,罗羽杉一路上都在教他念诵这首诗词,而后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其中的字意与韵味。他的记性素来都不是很好,连背诵干爹教的最简单的几句北海门心法,都会颠三倒四、辞不达意老半天,直至气得他老人家行将抱头吐血方才作罢。 可唯独这样一首词,他却牢牢地刻在心里,随时随地可以倒背如流。真不晓得常彦梧倘若地下有知,是会咬牙切齿还是感慨万千? 原来她也来过这里,只是玉姨没有说。小蛋怔怔想着,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眼眶蓦地有点湿润,小心翼翼地抚过凭栏上娟秀玲珑的字迹,心头又是酸楚又是温馨。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今夜的风前月下,此地的天涯海角,春色匆匆,自己却无梦无语,错过斜阳。 月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悄然拖曳在小亭地上,婆娑的竹影随风摇曳,似是在对他喁喁细语。天有荒,地有老;海会枯,石会烂——但他,无论如何也要再见她一面,即便后一刻,自己必须面对死亡!思忆绵长,热泪有殇。小蛋不禁低头凝视,腕上系着的那褪色红绳结,不只圈起了他的腕,也缚住了他的心。热血沸腾犹如万马奔驰,一腔积郁已久的豪情如喷发的火山汹涌而生,化作劈开寂寥苍穹的雄壮啸声扶摇云霄,乘风迎浪地飞纵向海天一线外。他在宣泄,他在感悟。吐不尽的落寞意,诉不完的相思苦,此刻尽皆融为滚滚长啸,如同脚下那浩荡无涯的滔滔南海大潮,在银色的玉华照耀下远去。 这啸声足足响了近半个时辰尚无衰竭,引得天一阁众人侧目翘首。正在与几位门中长老议事的苏芷玉,闻到啸音亦禁不住愕然聆听,轻轻叹息道:“这孩子——” 其后十余日,小蛋便寄居于竹亭疗养毒伤,却不啻是度日如年。 杨挚、卫慧的血案,万劫天君的出现和罗羽杉的下落,还有尹雪瑶与小龙的生死安危,无不日夜缠绕在他的心头。只是碍于苏芷玉的盛情,他着实不便贸然下山离去。 每天闲暇无事,他就参悟那首小诗里蕴藏的精妙剑法,有一招没一招地学着聊以度日,而每每问及苏芷玉自己何时能离开天一阁时,得到的回答却总是“快了”。 再到后来上山探视的人换作了甘心衍和芊芊,小蛋一问才知苏芷玉又下山了。他当即便想离开,不料甘心衍却绷着脸道:“阁主行前有交代,你体内的腐毒仍需多日静养方可全部拔除。如果执意下山,便须先闯过敝阁的海天剑阵。” 小蛋唯有干瞪眼,却明白苏芷玉的良苦用心其实远不止毒伤未愈那么简单。好不容易他又在竹亭熬了几日,体内的腐毒已化解得七七八八,大致无碍于修为。小蛋无所事事,又将丁原和苏芷玉刻在竹柱上的小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寻思道:“苏阁主虽是一番好意,可我也不能老是待在山顶等她回来。今晚我就走,先上宿夜峰找欧阳姑娘询问九雷动天引之事,然后再作下一步的定夺。” 但他心知肚明,假如自己将欲待离去的事情直言相告,甘心衍等人定会不允。如果执意强闯,尽管天一阁不会当真摆下海天剑阵来拦截自己,可终究会伤了众人的一片好意。 他略作思忖便决定道:“我不妨留下短笺,然后等天黑后再悄悄离开。” 可亭内并未备有纸笔,若是学丁原那般将留言刻在竹柱上,又恐难以惹人瞩目。他沉吟再三,最终掣出雪恋仙剑蹲下身子在脚旁的泥地上书写起来。等写完留言,小蛋抬头吐气又是一怔。原来亭中石桌的背面,能依稀看到上头弯弯绕绕纵横交错,被人画了许多杂乱无章的线条。 他心下疑惑道:“这又是谁画的,难道是罗姑娘?” 他心生好奇,凑到桌子底下抬头仰望。这才看清在约莫五六十道乱七八糟的线条左首,还有两个挺拔刚傲的小字写道:“蹈海”。 小蛋一看笔迹即知并非罗羽杉所留,不觉略感失望道:“看来这十有八九是丁叔画的,可他为何会在石桌背面画下这些古怪的线路?” 他自不知,当年丁原受罚在翠霞山思悟洞内面壁三年,一日与曾山在斗蟋蟀时无意发现到洞内石桌背面居然藏有一张剑诀图刻,其后几经磨砺修悟,终于在潜龙渊上重现平乱诀,惊得一众翠霞耆宿瞠目结舌,从此扬名四海。 如今时过境迁,丁原自不会再像少年时有事没事去找曾山斗蛐蛐,可从石桌背面发现平乱诀图刻的事情却始终令他印象深刻。 而若干年前,也是在这竹亭之中,丁原心血来潮感念于他与苏芷玉相思之苦、隔海之怅,遽然间牵动灵机会悟天心,隐隐约约揣摩出这一招“蹈海剑式”。 但他生性一向好胜要强,不愿在蹈海剑式完全成型前便公诸于众以免贻笑大方,故此灵光一闪记起少年之事,便效仿创下平乱诀的散矜道人将剑式图形刻在了石桌背面。如此心无旁骛地参悟二十余日,剑式已然初具雏形,可丁原也碰上了一个极其棘手的难题,苦思数日仍不得解。他本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于是干脆不再沉溺剑式之中,又盘桓两日后便离开歧茗山。至于私下自创剑招的事情则连苏芷玉也没有告知,想留待将来给她个惊喜。然而事不凑巧,不久后丁原为寻四相幻镜深陷瀛洲仙岛,直至小蛋到来才得以离去。这创研蹈海剑式的事,自然而然也就搁置了多年。不想今日阴差阳错之下,竟给小蛋在不经意中瞧见,也算是一饮一啄自有因果。 小蛋盯着图刻琢磨半晌,依稀猜测到这是一式剑法,可好像尚未彻底完成,仍留有许多晦涩难言之处亟待破解。他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用右手的雪恋仙剑依图刻上的剑路演练起来。可没运上两剑,剑路便出现凝滞,小蛋凝思许久才又试着往下演练,没两下却又卡住了。 这般停停想想,想想练练。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小蛋却恍若未觉,完全沉浸在这蹈海剑式深邃玄妙的意境之中。但等他参悟到图刻上横向第四根线条之时,手里的雪恋仙剑却无论如何都运不下去。事实上也正是从这里开始,丁原对蹈海剑式的研创出现了瓶颈,其后每一道线条都需耗费数十个时辰苦思冥想,直至离开时亦只在石桌上多画了四道。 小蛋当然无从知晓其中蹊跷,还当自己的领悟出现偏差,望着图苦想不已。 这时,忽听背后甘心衍的声音问道:“小蛋,你在看什么呢,这般专心?” 小蛋回头见是甘心衍,笑了笑道:“甘仙子,是你啊。” 他这些日子与甘心衍处得极熟,但素来对女性以礼自持惯了,即令罗羽杉这般的红颜知己也始终以“罗姑娘”相称而不名,故此仍将甘心衍唤作“仙子”。甘心衍弯身顺着小蛋的目光往石桌背面瞧了眼,惊异道:“这是什么?” 小蛋并不隐瞒,回答道:“是一式剑招,我正在用心参悟。” 甘心衍点点头,仔细打量了片刻后说道:“这多半是丁原留下的,看上去尚未完成,你也不必多费心思在这上面了。” 小蛋知道甘心衍实乃天一阁自苏芷玉以下天分最高的一人,若非因为当日用功过急而走火入魔,蹉跎了数十年的宝贵光阴,眼下的修为恐怕尚可在苏芷玉之上。以她的眼力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不会有错。 奈何他生来执拗,闻言一笑道:“左右无事,我琢磨琢磨也好打发日子。” 甘心衍瞥过地上的留言,暗自一怔道:“这孩子险些就要不告而别,幸好是这式剑法将他留住。” 当下颔首道:“也好,你就用心在山上参悟吧。” 此后一连十几天,小蛋日也想夜也悟,心无旁骛地一头栽入对蹈海剑式的破解中。甘心衍和芊芊照旧每日轮流上峰顶探视,见他埋头苦思的模样均都摇头不已。但只要他不再起意离开,索性也由得他去。到第十六天头上,最后一道剑路也教小蛋破解完成。他望着后头的留白,不由怅然若失道:“这就没有了,好像至少还有三剑啊。” 他不死心,又将石桌背面的图刻反反复覆看了数十遍,直到确认剑路果真至此戛然而止,才疲倦不堪地吁了口气,心道:“我这一耽搁又是好多天,明日说什么都得下山了。如果玉姨和甘仙子她们要怪我,也顾不得了。” 连日来他如痴如醉、不分昼夜地参悟蹈海剑式,已是疲惫不堪,这时心情稍松,不觉间便靠在石鼓凳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小蛋蓦地感觉自己的眼前缓缓亮了起来,彷佛有成千上万的璀璨星辰在此起彼落地闪烁旋转,不停变幻组合着各式各样奇异的形状。 须臾之后,所有星辰汇聚成千百道汩汩流动的绚烂星河,围绕在他左右。 这些星河不断地盘旋交织、螺旋上升,向着他徐徐收缩,融会成一条条更加波澜壮阔、灿烂亮丽的大河。隐隐地,小蛋甚至听到隆隆的江涛拍打奔腾声。 “喀喇喇——” 头顶上方的虚空遽然开裂,劈下一道亮紫色的闪电。电光刚猛雄劲,犹如天神的战斧从云霄轰斩。小蛋下意识缩了缩,却发觉这束紫色电光直劈入身旁环绕的星河中,激起满天炫目星光后瞬即消失不见。 “喀喇喇——喀喇喇!” 紫电变得越来越密集迅猛,可每一道劈落的路径角度都不尽相同、变化万千,如一幅壮观无比的画面展现在他面前。 他身旁的星河不断地合并汇聚,显得越发雄壮广阔,而银色的波涛浩浩汤汤起伏不定,在紫色电光的劈击下迸射出美轮美奂的星芒,如烟火雨花。 “这不是蹈海剑式吗?” 小蛋怔怔盯着紫电劈斩的线路,恍然醒悟道。他觉得自己正置身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梦里,那图刻上的线条尽皆一一鲜活灵动起来,充满自由桀骜的生命力,偏又蕴藏着无尽的缠绵悱恻。 “喀喇喇!” 最后一束图刻上的线条也化作电光从高空劈闪而下,融入浩荡星河之中。刹那间,方才在他眼前已展示过的数十道紫电蓦然重现,凝铸成两道雄浑的耀眼光飙,就像一双幕天席地舒展开去的紫色巨型光翼,翱翔在滚滚星河之上。 “轰——” 小蛋的脑海发出一记剧震,幻化自万流归宗的璀璨星河霍然汹涌澎湃,从四面八方向他席卷而来。不待小蛋有任何反应,夺目的银色波涛已将他完全吞没,幻作一片无垠汪洋,延展向整个虚空。那双亮紫色的光翼几乎就在同一刻再生剧变,如合拢的花瓣水乳交融,形成一团硕大绮丽的光雷,不可一世地从上方轰落,坠向星海。 “轰!” 小蛋的脑海里又一次爆开惊天动地的炸响,狠狠撞击向他的灵台。他猛然一省,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目。 星海、紫电——所有的幻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他的脑袋仍在炸疼,身子好像还在大海里摇来晃去不能自己。他发怔抬头,天空风清云淡,一轮残月落向西方海天之下。远处天际晨曦微露,已是黎明时分。 他了无睡意,反复回味着方才那个奇妙梦境,再看看石桌背面的图刻,心底渐渐升起一缕明悟,脸上不经意地绽开一抹喜悦笑容。原来,蹈海剑式的最后三剑是可以这样运用的。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五章 化功神诀 天慢慢在亮,火红色绚烂的朝霞托起旭日,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下跃升而出。 鸥鸟飞翔,长风万里,一望无际的蔚蓝海上涛声隆隆,激起拍天白浪。小蛋靠在石鼓凳上,懒洋洋地眺望苍茫大海,身心就像经历过海浪的冲刷洗涤,变得格外舒爽清明,似乎连纠缠多日的伤势也完全复原了。 忽地,有一道身影从翻滚波荡的云层里钻出,如一羽仙鹤迅捷异常地乘风踏云往歧茗山而来,倏忽已近峰顶,竟连巡山的天一阁弟子也未及发觉。 小蛋一凛,定睛望去,只见来人光影绰绰道骨仙风,正是鹤仙人。 他身形一转一折,如风行水上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峰顶竹亭外,望着小蛋颇为意外地问道:“你还在这儿?” 小蛋一怔,不明白鹤仙人何以晓得自己来了南海,回答道:“我在此养伤。” 鹤仙人见小蛋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哪里有半分受了伤的样子?但他一门心思要找天一阁索取化功神诀真本,也无意和这小子多作纠缠,哼了声转身欲行。孰知这时,从下方山道上行来一位秀丽女子,却是前来探视小蛋的芊芊。芊芊见着生人也是愣了下,驻足警觉道:“道长是什么人,为何闯上仙山?” 鹤仙人自不将区区一个普通的天一阁弟子放在眼里,冷笑道:“滚开!” 芊芊秀眉一挑,反手掣出仙剑横在胸前,冷喝道:“你这老道恁的无礼!” 小蛋一看要糟,忙舒展身形掠上道:“芊芊姑娘小心,他便是鹤仙人!” 芊芊大吃一惊尚未回过神来,鹤仙人已形如鬼魅地欺近她身侧,左手双指直戳双目。芊芊无暇细想,侧身挥剑削落。 “叮”地脆响,鹤仙人手指一曲将仙剑激弹上天,却并未乘胜追击,往侧旁一个滑步闪出,嘿嘿一笑。倒非他有意手下留情,而是小蛋仅慢一线已从后赶至,如果再不住手不免身后空门大露。而对于这个曾与自己数次为难作对的少年,鹤仙人也感到越来越头疼痛恨,偏偏每次在大好机会之下就是弄他不死。芊芊探手抄住落下的仙剑,扬声清啸向山下示警。 鹤仙人心道:“早晚也是要和天一阁翻脸,先解决了这碍手碍脚的小子再说!” 金丝拂尘一晃,拂向小蛋面门。 小蛋早已严阵以待,鹤仙人手腕一抬,雪恋仙剑便化作一束亮丽电光直射对方咽喉,硬是寸步不让地与这老魔豪勇对攻。鹤仙人低“咦”一声。原来只这一剑他即已看出,小蛋的修为较半年多前在云梦大泽地宫之战时又精进许多,同样的一式“雷厉风行”此刻不仅犀利无俦,更多了一分飘逸莫测。 他拂尘回转,唰地往仙剑卷去。小蛋早料到鹤仙人不会与自己以命相搏,手上早早留好了七成余劲,顺势化“雷厉”为“风行”,“啵”地点在拂尘侧方。青铜金丝拂尘翩若惊鸿地飘荡开去,雪恋仙剑也被震得往侧旁一滑走空。 若论及功力,小蛋远逊于已是散仙之身的鹤仙人,但他的雪恋仙剑正击在金丝拂尘收力回卷的一瞬,无形中大占便宜。小蛋抢得先机,左手使出“大寒七式”里的一招“冰冻三尺”,立掌如刀往鹤仙人左脸劈击。以他的性格绝少会如此不遗余力地主动向对手抢攻,但对上鹤仙人却是另当别论。若教这老魔肆无忌惮地放手狂攻,当世恐怕没人能够撑上十招。 鹤仙人头往左偏,身朝右转,口中喷出一束白茫茫的真罡直刺小蛋掌心。小蛋指形转柔,施展捏泥神指“啵啵”连声飞弹,将真罡消弭无形,而脚下步罡踏斗绕至对方左侧,和身运剑就往鹤仙人怀里撞。 鹤仙人挥动拂尘,青铜柄往外封架,身子却在朝后飞退。 “铿!” 一声金石激响,两人身形乍分,彼此重新拉开约莫三丈的距离。鹤仙人眉宇上耸,冷笑道:“好得很,又来跟贫道玩命了!” 也难怪,如此教一个晚辈后生连攻三招竟无还手,足以令他恼怒异常。 他手中青铜金丝拂尘一掸,登时光芒暴涨激射出一蓬仙鹤神针。小蛋经昨夜梦境顿悟,此际的身心状况正处于罕有的巅峰。可雪恋仙剑和青铜金丝拂尘一撞,仍震得他几乎立足不稳,一阵气短心急。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扬手祭出青梅定魂旗。但见旗上青梅一闪漫空盛绽,将汹涌而来的仙鹤神针尽数挡下。那朵朵光华闪烁的青梅余势未尽,卷裹起锐啸罡风又朝着鹤仙人身前掩袭,恰似一阵缤纷花雨。鹤仙人大袖一扬荡散青梅,暗自愠怒道:“要不是我那日在魔教地宫元气大伤至今未复,又何至于屡屡让这臭小子抢得先手?” 他一记长啸声振九天,金丝拂尘遽然暴涨数倍,如一蓬狂云遮蔽苍穹春日往小蛋头顶罩落。有道是见招拆招,这一式拂尘飞卷全无招式套路可言。沛然莫御的雄浑罡风笼罩五丈方圆更教人无处逃避,唯有舍命硬接。芊芊手执仙剑在旁观战,准备在小蛋战局不利时上前助阵。孰知一蓬金煌煌的光澜迫面而来,余波所及已将她震得气血翻涌,娇躯如风中柳叶猛烈摇摆着,踉踉跄跄退出十余步;两眼一黑险些一口热血涌出咽喉,不由为之花容失色。 小蛋遇强愈强,此刻心神如盘、纤尘不染,身外纵是天塌地陷也难扰他灵台分毫。当下他身子一蜷一弹用出“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逆水”诀不退反进,迎着鹤仙人的强大气势单刀直入,如庖丁解牛般精准无比地切入湍急光潮里,头顶罡风“呜”地如雷掠过,已卸开对方整个攻势中最强的一波。与此同时,他雪恋仙剑铿然飞纵,幻化出一道道真假莫辨的雪白光丝,如雨打芭蕉般“叮叮叮”的九声撞击在刚猛无匹的青铜金丝拂尘上,激出簇簇光花。金丝拂尘镝鸣颤动,破开九道剑光,如泰山压顶地往小蛋头顶拍落。小蛋面色沉静,体内真气催至满盈,雪恋仙剑陡地幻影尽消回收身前,而剑锋指天昂然竖起,以逸待劳地直击金丝拂尘中段。 “砰!” 闷雷般的一响,青铜金丝拂尘由至刚遽然化作绕指柔。金丝穿透剑锋如同瀑流一样倾泄而下,罩向小蛋面门。小蛋灵台空明,甚而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每一缕尘丝射落的轨迹。他默运“金光聚顶”,雪恋仙剑一绞一送脱出尘丝缠绕,随着身形的飞纵迫向鹤仙人胸口,而左手使出“苍山负雪”五指一并抬臂横架。 “啪”、“啵”接连两声脆响,鹤仙人的金丝拂尘扫中小蛋左掌,宛若万钧之力压得他左臂骨骼爆响,不由自主往下一沉。 尘丝趁虚而入拂过面门,却被“金光聚顶”和乌犀怒甲双双化解。小蛋的雪恋仙剑也破入鹤仙人怀中,教对方左袖的飞荡应声走偏。两人各换一招,身影交错而过仍是个平分秋色之局。小蛋连用三剑一掌勉强化解去鹤仙人的拂尘轰击,自知双方修为差距悬殊,也不晓得天一阁的援兵何时方能赶到,自己独木难支,再斗下去难保会失手。他回身站定,心念急催欲祭出四相幻镜再与老魔放手一拼。哪知心念动处犹如一步蹬空,素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四相幻镜竟然不知去向!小蛋登时一凛道:“糟糕,幻镜怎会没有了?” 不容他细想,鹤仙人已感应到对手心神微分出现破绽,一甩金丝拂尘拧身迫上;尘丝嗤嗤尖啸向着小蛋身前袭到,立意要速战速决将这少年毙于掌下。小蛋顿失先机,仓促间纵剑招架,斜削拂尘。岂料鹤仙人的青铜金丝拂尘虚晃一枪骤发骤收,左掌从侧翼切进劈击小蛋右胸。 小蛋稍一疏忽尽落下风,只得吐气扬声举掌格挡。 “砰!” 双掌交击,大无妄魔气有若惊涛骇浪般生生破入小蛋左掌经脉,一时真气逆行震得他气血翻腾,“嘿”地低哼,身子直挺挺倒飞而出,身前空门大露。 鹤仙人岂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身形后发先至掠到小蛋右首又是一掌劈落,却忽听一记怒喝,“谁?” 他左掌中途变招,在小蛋头顶上方划过半道弧线,“啪”地击在一道激射而至的橙色光束上。 那橙光一晃飞转,套回一位从山下赶至的红衣美妇皓腕之上,竟是只翡翠玉镯。 那美妇收住“澄波”玉镯,清声应道:“天一颜红渔,敢问道长法号?” 鹤仙人拂尘一指小蛋道:“要想知道贫道是谁,你问他就是!” 颜红渔一怔,冷不防鹤仙人左手五指一卷如托佛钵,掌心亮起团金色光芒,弹指之间已幻作一只金光闪闪的飞鹤,风驰电掣般朝着她胸前射去。颜红渔也顾不得再问,玉腕一振便从背后拔出仙剑“踏波”,口中清叱往金鹤脖颈斩落。 不料那金鹤乃鹤仙人五百年真元戾气所铸,性情通灵且剽悍异常,虽被一剑削断脖子,可一对金色光翼依旧如锋刃般回旋合拢,往颜红渔的两肋切去。 颜红渔面色微变,腕上澄波玉镯光华流转如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堪堪抵住金鹤双翼。 “啵啵”爆响声中,那一对光翼在鹤仙人心念催驭之下势如破竹,连连震碎七道澄波光圈,飞速向颜红渔的娇躯剪落。正这时,突听云霄上有一苍迈嗓音喝斥道:“什么人敢到我歧茗仙山兴风作浪?” 话到人到,扬手射出一束雄浑青光轰在金鹤背上。 “轰——” 金鹤一晃,光华涣散,化作缕缕流光迸溅消融。来人受到气机牵引亦是狠狠一摇身躯,探手摄回那束青光,却是根青木杖。鹤仙人哼了声,一边调匀内息一边往上方打量,见对方是个身着黑衣、瘦小枯干的老婆婆,哈哈笑道:“听说如今的天一阁除去隐居聚云峰的水轻盈外,尚存巫、梵、颜、甘四大二代杰出弟子。你这老虔婆便是巫绿芍吗?” 那黑衣婆婆一顿青木杖,没好气地道:“正是你家姑奶奶!老道,你是何人?” 小蛋直到这刻方才缓过劲来,回道:“他是鹤仙人!” 颜红渔和巫婆婆齐齐变色。巫绿芍冷笑道:“我当是谁,敢情是你这老魔!” 她性如烈火老而弥坚,更恐一旁的芊芊和小蛋会吃亏,挥动青木杖已迎上鹤仙人。 颜红渔见巫婆婆出手,也不放心她孤身迎敌,手执踏波仙剑亦从旁攻上。鹤仙人独对天一阁两大高手浑然不惧,蔑然问道:“苏芷玉呢?还有其它几个天一阁长老呢?为何迟迟没有露面,不妨一齐上来!” 他一心分作两用,一边和颜红渔、巫婆婆说着话,一边将手里的金丝拂尘舞得上下飞舞游刃有余。小蛋一急,正欲强压左臂伤势上阵襄助,忽地若有所觉,抬眼望向半空。只听甘心衍一声断喝:“老魔,看打!” 抬手拔下鬓上斜插的“漱玉簪”,抖腕化作一溜炫目紫芒,向着鹤仙人眉心袭到。鹤仙人在颜红渔、巫婆婆的缠斗夹击下犹有余力避过漱玉簪,左手袍袖“呼”地卷向紫芒。 “啵!” 漱玉簪在袖袂上一点,旋即被刚猛绝伦的罡风震飞,歪歪斜斜地往甘心衍身前飞回。鹤仙人百忙中匆匆一扫目光,袍袖上赫然教漱玉簪穿出一个小孔,虽无伤大雅但也令他深感颜面大失,不由勃然大怒,拂尘迫开颜红渔、巫婆婆,一对黑洞洞的瞳孔里金光爆绽,两束光飙直射甘心衍。 在甘心衍身侧尚有一位貌美如花的白衣妇人。她手疾眼快地掣出仙剑“叮”地架住一束剑芒,而甘心衍也挥落“龙泉”仙剑挡下另一道剑芒。 两人均感手臂酸麻、胸口发闷,均暗暗骇异道:“这老魔修为好生厉害,今日歧茗山上势必要有一场恶战!” 鹤仙人略吁一口恶气,嘿嘿笑道:“号称三大圣地之一的天一阁也不过尔尔!” 他话音未落,山下有人沉声喝道:“谁敢说我天一阁不过尔尔?” 但见人比声快,“飞流”仙剑昂然清啸穿过层层罡风光雾,以一式“长河击浪”飞刺鹤仙人咽喉。一时剑气纵横、光芒夺目,充满慷慨激昂的豪壮之意。鹤仙人心头微凛道:“这老婆子的身手,可比巫绿芍她们几个又高出一筹!” 身躯略略往右一偏,左手双指竖于颔下稍露出一线缝隙,竟是要强夹仙剑。来人一转飞流仙剑,改刺为削旋向鹤仙人双指。鹤仙人指尖稍侧在剑刃上轻轻一按一推,仙剑陡偏自他肩上掠空。 鹤仙人见天一阁赶来的高手渐多,当下拔身飞起脱出战团,目视来人道:“老太婆,你是天一阁的上代长老樊珈宜?” 那婆婆一收仙剑,气定神闲地飘立峰巅,颔首道:“正是!” 小蛋瞧着双方暂时罢手,稍吁了一口气,但旋即想起四相幻镜失落之事,心头焦灼道:“我有好些日子未曾用过幻镜,怎会没有了呢?” 忽听身后苏芷玉柔和悦耳的声音问道:“小蛋,你气色不佳可有什么事?” 小蛋回首望见苏芷玉,寻思道:“大敌当前,我可不能再分玉姨心神。” 于是摇头回答道:“我没什么。玉姨,您何时回来的?” 苏芷玉微笑道:“我昨夜刚回转南海,见你在歇息便没有打扰。” 说着上前一步盈盈礼道:“南海苏芷玉见过鹤仙人。” 鹤仙人落下身形,冷哼道:“贫道远道而来,未曾开口便遭天一阁五大高手轮番攻击。行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难道就是苏阁主一贯的待客之道吗?” 苏芷玉泰然自若道:“恕芷玉无礼,这不问青红皂白之人只怕是道长吧?道长万里迢迢来我南海,不就是为夺化功神诀的秘籍吗?” 鹤仙人被苏芷玉一语道破来意也不再遮遮掩掩,昂然道:“明人不做暗事,贫道来此只为借化功神诀秘籍真本一阅。” 在场的一众天一阁高手,均不约而同地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场血战。当日也是一位散仙辟星神君,为索取天一阁珍藏的经典秘籍《天一十章》而登门挑衅。迫得当时任天一阁主的安孜晴,摆下海天剑阵与这盖世魔君殊死搏杀。 最后甘心衍的恩师叶婆婆祭起元神,施展出海天剑阵的终极剑诀“海天一线”方始与对方玉石俱焚,保住歧茗仙山逾千年的基业不失。 所谓匹夫无罪,怀玉其罪。难不成事隔多年后,这一场生死血战又将重演?苏芷玉从容不迫道:“我天一阁虽避居海外少涉尘世,但毕竟亦是仙林一脉,从不敢敝帚自珍。倘若同道有急难相求,敝阁自无拒绝之理。仙长若要求借化功神诀真本并非不可,只是有三事相请。” 鹤仙人“嗯”了声略作沉吟道:“哪三件事,苏阁主不妨说来听听。” 苏芷玉徐徐道:“第一,化功神诀只可用于疗伤,不可用以伤人。” 鹤仙人原本以为苏芷玉提出的三个条件多半会十分苛刻,好令自己难以答允,岂料这第一桩请求竟是如此简单。他心下冷笑道:“我要杀人,有的是厉害手段,又何须用上化功神诀?” 当即点头爽快道:“好,这没问题。” 苏芷玉微微一笑,似乎早预料到鹤仙人会答应这第一桩条件,于是接着说道:“第二,道长参悟化功神诀后,只可隐居修炼,不可为患天陆。” 鹤仙人想了想道:“贫道所求,唯有天道飞升,尘间恩怨何足挂齿?我答应你!” 小蛋听鹤仙人连允两桩,心中寻思道:“玉姨委实用心良苦!这只疗伤、只隐居,不伤人、不为患的两项条件,便可从此为天陆兵不血刃地去一大患。” 樊婆婆、甘心衍等人显然也领悟到苏芷玉的用意,均都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只有芊芊暗自急道:“阁主是怎么搞的,岂能如此便宜这个老魔头?” 就听苏芷玉继续说道:“最后一点,年前仙长曾强闯云梦地宫,令魔教两位护坛长老双双仙逝,教中高手伤亡惨重。仙长需得亲自登门向风教主负荆请罪,并在两位长老的灵前诚心悔过求得宽宥,芷玉即可将化功神诀的秘籍相借。” 在樊婆婆等人想来,这一条尽管比前头两桩事来得麻烦了些,却也合情合理。况且以天一阁的立场,亦需就此事对魔教有个交代。没曾想鹤仙人神情陡变,翻脸怒道:“苏芷玉,你休想用化功神诀来羞辱贫道!我这五百年来睥睨天下从不曾向谁低头,要贫道向他们请罪悔过,想也别想!” 苏芷玉淡淡道:“芷玉并无羞辱道长之意,只盼你能省昨日之非而修今日之身。” 鹤仙人不屑道:“苏阁主想教训贫道怎样做人吗?也罢,你换个条件说来我听!” 苏芷玉摇摇头道:“没有了,芷玉希望仙长能做到的仅止这三件事。” 鹤仙人傲然道:“你分明在刁难贫道,莫不是真想让天一阁前血流成河?” 苏芷玉目光转向甘心衍等人。 樊婆婆随即朗声道:“玉儿,你是阁主不必顾虑我们!” 苏芷玉轻轻颔首,平静道:“仙长此举不啻买椟还珠,纵夺得秘籍又能如何?” 鹤仙人神色冷漠道:“贫道早听说苏阁主舌灿莲花,能把死人给说活。可惜我无意与你做口舌之争,咱们掌剑之下见真章!” 他突地使了个假身,似要挥青铜金丝拂尘攻向苏芷玉,但身形一晃却朝芊芊掠去。芊芊猝不及防,刚举剑欲刺,脉门一麻已被金丝拂尘卷住。鹤仙人身上微一运劲将她拽到身前,左掌往芊芊头顶虚按道:“苏阁主,如今该轮到我和你谈笔交易了。” 原来他来南海之前即已打定主意,对付天一阁只能智取而不宜强夺,一旦重蹈魔教地宫之覆辙,就算将化功神诀抢到手也是得不偿失。因此他故意摆出一副要和天一阁死拼的架式,令人无虞其它,再突施冷箭制住修为最弱的芊芊。众人始料未及,待发现中了鹤仙人声东击西的诡计时,芊芊一声惊呼已然被擒。巫绿芍怒声喝道:“鹤老魔,你也算个散仙?竟用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 鹤仙人不以为然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想要这丫头的命就用化功神诀来换!” 芊芊叫道:“苏阁主,不要上这魔——” 话未说完猛地发出痛苦呻吟,自是鹤仙人掌心劲力微吐,绞得她经脉酸疼欲裂再说不出话来。 梵庭诗见鹤仙人折磨芊芊,又是痛惜又是愤怒地道:“鹤老魔,你这算什么?” 鹤仙人浑不理睬,只望着苏芷玉道:“苏阁主,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蛋在旁心念急转,欲用“十三虚无遁术”故技重施出其不意地救回芊芊。奈何鹤仙人一只左掌始终不离芊芊头顶半寸,令小蛋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分毫。 苏芷玉探手从袖袂里取出一本封皮泛黄的书册,向鹤仙人一展道:“道长请看!” 鹤仙人凝神打量,封面上四个黑色篆字写的正是“化功神诀”,从纸张上看颇有些年头,绝非仓促间可以伪造。苏芷玉轻轻翻动书页,向鹤仙人展示道:“以道长眼力,当能分辨出此书真伪。” 鹤仙人一目十行,就见书页上的内容与当日丁寂默写给自己的化功神诀分毫不差,暗暗道:“这丫头恁的厉害。我本打算一旦事有不顺,便施展身外化身之术将这些天一阁高手调虎离山,再入阁盗取。哪知她早有防备,居然把化功神诀真本带在身上。” 他抑制住内心兴奋,缓缓点头道:“是真本,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六章 海天剑阵 巫绿芍叫道:“玉儿不可,这化功神诀万万不能落到鹤老魔手里!” 苏芷玉叹息道:“他早已从丁寂那参悟到化功神诀的奥妙,今次前来强索秘籍真本,亦不过是为了两相参照。即使芷玉拒绝了他的要求,也无力阻止天一阁的绝学外流。何况芊芊师妹还在他的手中,我不答应又能如何?” 颜红渔蹙眉道:“也罢,咱们便将秘籍先给了他,谅这老魔也下不了歧茗山!” 鹤仙人轻蔑哼道:“大言不惭!贫道想来便来,要走就走,普天之下有谁能拦得住我?” 苏芷玉淡然含笑道:“仙长未免言之过早,请你先将芊芊师妹放回。” 鹤仙人嘿然道:“先交秘籍,我自会放人!” 苏芷玉摇头道:“道长屡施诡计,手段卑劣,恕芷玉信你不过。不如这样,我将秘籍往身后抛出,仙长同时放还芊芊师妹,咱们各取所需。” 鹤仙人往苏芷玉身后瞟了眼,山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人迹,只要秘籍一脱出她纤手掌控的范围,环顾天陆还没有哪个能赶在自己之前将它抢夺到手。但他总觉得化功神诀到手得太过容易,而苏芷玉也答应得太爽快,便狐疑问道:“你真的愿意将秘籍交与贫道?” 苏芷玉无可奈何地笑道:“道长何其多疑,芷玉如今还有别的选择吗?” 玉手一扬,将化功神诀的秘籍往身后远远抛出道:“请了!” 鹤仙人并不急于松开芊芊,直等秘籍飞出十多丈开始往下坠落时,见四周仍无异样,这才将芊芊凌空扔向苏芷玉道:“多谢了!” 身形快得几难用肉眼追,朝秘籍落下的地方赶去。 苏芷玉轻轻巧巧地接住芊芊,应声道:“道长莫要得意,这秘籍你未必能拿到手!” 鹤仙人一怔,这话假如是别人说的他压根只当恫吓,但出于苏芷玉之口却不由得他不费思量。只是他的身法并未有分毫减慢,瞬息间已追近到触手可及。 那边巫绿芍已迫不及待地高声叫道:“快追,莫让鹤老魔带走了秘籍!” 苏芷玉胸有成竹地道:“师叔无须担心,他走不了啦。” 话音未落,下方的山景遽然一变,凭空升腾起一团妖艳浓烈的红色光雾,顷刻将鹤仙人的身影吞没。 樊婆婆惊喜交集道:“难怪你不慌不忙,敢情已在暗中布下了奇门遁甲!” 苏芷玉暗吁了口气道:“这是家父所创的‘玄门八罡阵’,我适才迟到便缘于此。” 颜红渔注视着滚滚翻腾的红雾担忧道:“玉儿,化功神诀的秘籍不会有事吧?” 苏芷玉轻轻一笑,双目微敛念动真言,须臾后纤手往“玄门八罡阵”方向一招,从红雾里晃晃悠悠地飞出一卷书册,正是完好无损的化功神诀秘籍。她将秘籍交到樊婆婆的手里:“芷玉借用已毕,请祖师婆婆验明收还。” 樊婆婆瞧着失而复得的秘籍,感叹道:“多亏你这丫头机智,谈笑间便将鹤老魔玩弄于股掌之上。玉儿,莫非你早有预料?” 苏芷玉摇头道:“弟子只是深知鹤仙人修为惊世骇俗,便想方设法避免与他正面对撼。他纵然未将芊芊师妹扣作人质,我也会诱其入阵。” 巫绿芍喜笑颜开道:“早知道玉儿你有这么一手,我又何苦紧张了老半天?” 甘心衍问道:“玉儿,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这老魔行事不择手段,更不肯善罢罢休,一旦从阵里出来依旧祸患无穷。” 苏芷玉绝美的秀颜泛起一抹淡淡忧色:“师父此言极是。鹤仙人有通天摄地之能,玄门八罡阵再奥妙最多也只能困他两三个时辰。待阵内灵气一消,他闯将出来必定变本加厉,与我们兵戎相见。” 需知当年与辟星神君一战,甘心衍之师叶婆婆,毅然祭出元神与对方玉石俱焚。水轻盈感于恩义,就将爱女送到甘心衍门下做了记名弟子,以传承叶婆婆一脉衣钵,故而苏芷玉与甘心衍之间虽无师徒之实却有师徒之名。 巫绿芍不以为然道:“咱们难道还怕他不成?等老魔出阵,与他光明正大斗上一场就是!” 樊婆婆忧虑道:“鹤老魔可比当年的辟星神君狡猾太多,未必肯和咱们正面交锋。最怕他立刻远扬,而后隐在暗处算计咱们,委实防不胜防。” 甘心衍点头道:“不错,他要想抓上几个年轻弟子扣作人质,实在是易如反掌。” 巫绿芍道:“所以咱们更加不能轻易放这老魔离去,说什么也得做个了断!” 梵庭诗幽幽道:“要想将他留下,谈何容易啊!” 众人一阵默然。论及修为,鹤仙人较之二十多年前的辟星神君尤胜许多,而天一阁方面的力量,却未必能及得上当日六大顶尖高手云聚一堂的鼎盛阵容。 正当众人费神思量时,小蛋道:“玉姨,我有个法子或可令鹤仙人功力骤减。” 巫绿芍问道:“你是想用毒吗?这老魔金刚不坏、百毒不侵,恐怕对他没用。” 苏芷玉却知小蛋轻易不言,言必中的,含笑道:“小蛋,你有什么好法子?” 小蛋回答道:“我从天道星图里参悟出一种功法,能运用十三种不同星门飞遁。其中有一项‘和光诀’专门吸纳、消融罡风剑气,却并无传送之效,或许今天正可在鹤仙人身上派上用场。” 苏芷玉眼睛一亮道:“‘和光诀’,可是取了‘和光同尘’之意?” 小蛋颔首回答道:“是!” 樊婆婆静静听完,沉吟道:“小蛋,你有几分把握能够奏效?” 小蛋答道:“如果能将鹤仙人诱入和光星门,我有八成以上的胜算。不过——” 巫绿芍焦灼地催促道:“不过什么?有啥问题你赶紧说,大伙儿一块想法子解决。” 小蛋摇头道:“我从未在实战中用过,不清楚到底能消去鹤仙人几成魔气,更无法判断它的效力能维持多久。” 颜红渔道:“管他呢,咱们试了再说。但要怎样才能将鹤仙人引进星门呢?” 小蛋转首望向苏芷玉道:“玉姨,您来说。” 苏芷玉点点头道:“玄门八罡阵是依太极八卦变化所设,共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道门户。入生、景、开三门主吉,从伤门、惊门、休门而入则主变;入杜、死二门则主凶。我可以在生门开一线缝隙,引鹤仙人入彀。” 樊婆婆拊掌道:“好,咱们就在生门外摆下海天剑阵,以逸待劳!” 当下苏芷玉引小蛋入阵须臾而回,樊婆婆、甘心衍、梵庭诗、巫绿芍和颜红渔一干天一阁顶尖高手已在生门外静候。芊芊紧张地问道:“小蛋,和光诀不会失效吧?” 小蛋笑了笑没说话。不知怎地却教芊芊心头一定,心下埋怨道:“我好歹也在天一阁清修了二十多年,难道定力还及不上这个少年?” 四下一片静谧,近十双视线目不转睛地紧盯玄门八罡阵。大约过了一炷香左右,苏芷玉明眸一闪,轻轻道:“他要出阵了!” 众人精神一振,均觉得与其这般焦灼不安地等待,反不如轰轰烈烈、干脆利落地大战一场来得痛快,俱都手搭剑柄拭目以待。 樊婆婆道:“咱们旨在护卫仙山,只求能迫得鹤老魔立下誓约知难而退,能不伤人那是最好。芊芊和小蛋退到十丈开外,发生任何事都不可擅自靠近。” 芊芊明白苏芷玉等人就要摆下冠绝天陆的海天剑阵,自己站在近处只会碍事,于是应了一声便和小蛋齐齐又往后退了五丈。 不消一刻,生门方向雷声隐动、红雾翻腾,鹤仙人挟着一蓬银白光晕破关而出,正飘落在天一阁六大高手布下的扇形数组中心。 他面容上毫无脱困的得色,反而狰狞地厉声喝道:“苏芷玉,你又在生门里搞了什么鬼?” 苏芷玉看着鹤仙人元神上若隐若现的银白光晕,淡雅若定道:“道长此刻回头,为时未晚。芷玉先前提出的三点条件,任何时候都可兑现。” 鹤仙人面若寒霜,峻声道:“作梦!今日贫道便要将你天一阁从此除名!” 话是这么说,但鹤仙人心里却多少有些色厉内荏。他在玄门八罡阵里兜转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寻到一线破绽,岂料居然又是苏芷玉故意设下的陷阱。 他元神甫一闯入生门,登时一阵星光闪耀,如有灵力附身,而体内的大无妄魔气只稍作催发便被莫名其妙地消融去三成多,尚未与天一阁正面对抗就经已先折损了一阵……他一边放下狠话,一边悄悄观察着周围情形寻找脱身之径。可惜苏芷玉等人各守一方隐成合围之势,除了强闯之外别无他途。 他正暗暗心惊,就听巫绿芍怒喝道:“这老魔穷凶极恶、冥顽不灵,莫要和他废话!” 鹤仙人心念急转道:“我得想个法子拖延上一时半刻,先将身上的这道古怪禁制给化解了。” 忽然想到苏芷玉设下的玄门八罡阵,他计上心来佯装震怒道:“老虔婆,贫道容不得你!” 身形蓦地不进反退,往背后的生门遁逸。 孰知他刚一迫近玄门八罡阵,灵台警兆油然升腾,暗叫道:“不好!” 背后大阵变化骤生,红雾流转中那道生门霍然转换,遽然化作一道凶险莫测的杜门。鹤仙人一动,天一阁六大高手立生感应。苏芷玉清声吟道:“天地无极,沧海无量;以心御剑,行道为阵!” “叮——” 齐刷刷的一缕幽鸣飘扬。天一、盈雪、飞流、踏波、清涧、龙泉六剑在匣中龙吟。樊婆婆等人的身影分作白、绿、蓝、紫、黄、黑六色绚光冲天而起,犹如奼紫嫣红的飘逸彩带在云霄之下交织曼舞,美不胜收。 鹤仙人只觉从杜门内喷薄出一股汹涌狂涛,将自己的元神狠狠往外推飞,而背心就像迎头撞在一堵冰峰上般森寒发疼,对着近在咫尺的玄门八罡阵欲进不能。 没等他反应过来,背后红雾轰然涣散,重又现出红枫青石的芬芳小径;高空中浩渺的剑气灵光犹如苍穹倒覆,将他牢牢地笼在正中,动辄便有没顶之忧。 发现脱身已然无望,鹤仙人迅速恢复镇定,闪烁着淡金色神光的元神凝立当场;他青铜拂尘换交左手,口中真言低诵,右手掌心倏地冒出一束赤色剑华,转眼凝铸成一柄三尺光剑横亘胸前,漠然喝道:“来!” 空中六人应声站定,形成一座浑圆剑阵,居高临下地散发出腾腾紫雾,而随着罡风剑气徐徐扩散,于波澜不惊中蕴起石破天惊的强大气势,当头直压鹤仙人。 小蛋和芊芊虽已退到十丈开外,但仍能够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迫面袭来的空灵剑气,就如同一波波惊涛骇浪不断冲击着两人的灵台。 芊芊修为稍弱,娇躯很快便发出不由自主的颤抖,脸色也渐转嫣红,显得极为吃力。 小蛋有意无意地往上斜跨半步,挡到芊芊身前,体内铜炉、圣淫、仙流三气合一沛然焕放,隐隐漾起一团三色雾光将芊芊笼罩其中。 芊芊顿觉娇躯一暖,身外重逾万钧的压迫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向着小蛋轻一颔首以示感激,暗暗道:“这少年的修为亦正亦邪,直追恩公当年,偏偏两人性情却是大相径庭。” 再看鹤仙人的元神,金光冉冉蒸腾在身外形成一团透明光罩,而剑阵幻起的紫雾稍有触及,便翩若惊鸿地往后翻滚退散,不能侵入丝毫,芊芊又不禁担心道:“小蛋,你的和光诀真能化去鹤老魔三成以上的功力吗?” 小蛋注视剑阵,微微点头道:“能。” 芊芊奇道:“你不是说和光诀从未运用于实战之中,却为何能回答得这般肯定?” 小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曾拿自己做过实验。” 芊芊愣了愣,啼笑皆非道:“也亏你能想出这法子来。” 心情不觉一松。这时鹤仙人身处海天剑阵的峰尖浪口,身影巍然不动,以大无妄魔气护持周身只守不攻;一波波剑气击在他的“金钟罩”上嗡嗡轰鸣,却难撼毫厘。他并不急于反击——在身上和光诀的禁制彻底消失前,双方僵持不动无疑是对他最为有利的局面,每拖延一刻稍后脱身的机率便会相应增添一分。 压抑的对峙中,海天剑阵的气势不断提升,而阵内漾起的紫色雾光越来越浓烈强盛,渐渐吞噬了方圆十丈内的山石草木。唯鹤仙人的元神金光熠熠,如同一片紫色汪洋中傲然孤悬的圆月。 苏芷玉的左手剑诀蓦起变化,拇指在中指与无名指尖上轻轻一扣,而食指小指仿似飞翼舒展捏起“翱天诀”,樱唇清喝道:“六剑经天,浩气千秋!” “铿——” 海天六剑镝鸣骤亮,六束碧绿无瑕的剑光划破天宇,齐齐遥指鹤仙人元神,而无形的剑气“嗤嗤”激响纵横鼓荡,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鹤仙人的身影遽然发出奇异晃动,犹如涟漪般在紫雾剑气里极富韵律地微微波动,几不着痕迹地化解去四周急剧增强的剑阵压力。 海天剑阵缓缓以鹤仙人为圆心转动起来,不疾不徐地一寸寸向内收缩,耐心地在时刻变幻的阵形中,寻找对方于重压之下可能暴露出的破绽。鹤仙人却有若泥塑般伫立不动,全身金光波动、无懈可击,直与天地浑然一体。 又是半盏茶的工夫,海天剑阵已收缩近半,而高度也由起初的十丈降到三丈,随时都可进入短兵相接的血战中。 天一阁六大高手飞旋的速度亦快到近乎极致,在肉眼底下只剩一圈奼紫嫣红的瑰丽流光裹挟着滔天雾光剑气,向着鹤仙人的金钟罩奔涌拍击,却始终无法将他完全吞没敉平。巫绿芍和颜红渔的头顶已隐隐出现淡绿色的水雾,但身形丝毫不见迟滞,牢牢占据自己的身位不停游动,以保持剑阵的运转流畅。 “轰——” 鹤仙人左侧七丈外的一块厚重山岩,终于禁受不住双方惊人的剑气罡风催迫,应声迸裂。碎散的石块如雨点朝四周迸溅,陡一接触到翻滚的紫雾便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 甘心衍一声清啸从数组中脱出,龙泉仙剑顺着碎石迸射的方向切入,一式“凌波九剑”中的“长河逐浪”疾挑鹤仙人右眼。 “叮!” 龙泉仙剑刺在金钟罩上发出一记清脆响鸣,剑锋略略一滞破入光罩。 光罩内金光摇闪,瞬息凭空凝起一只无臂魔爪摄向仙剑。甘心衍一惊收剑反削,“铿”地一响竟是毫不费力地击散魔爪,却见眼前金光澎湃,鹤仙人的青铜金丝拂尘业已扫荡而至。樊婆婆与巫绿芍分从甘心衍两侧抢上,飞流、清涧双剑并出,一左一右点中金丝拂尘。鹤仙人只觉两股方向相反的凌厉剑气袭入手中铜柄,拂尘在掌心一颤一转险些失去控制,急忙以指尖凝劲化去剑气,但尘丝却若凋零的残花“呼”地委顿,未能伤着甘心衍半片衣角。樊、巫二人击退鹤仙人攻击并不贪攻冒进,与甘心衍同时飞退。三人在衣袂飘拂间转眼撤回原位,好像三人从未出过手般。而另一面的苏芷玉、梵庭诗和颜红渔三人已从侧翼掩袭而上,盈雪、天一、踏波三柄仙剑交相辉映,分刺鹤仙人背心与两肋,全不给对手恃强抢攻的机会。这海天剑阵顾名思义,实是由“天”字剑阵与“海”字剑阵合二为一。两阵水乳交融,可随意轮替转化,而攻守之间的阵势千变万化、浑然天成,端的妙到极点。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方才鹤仙人的拂尘看似仅在攻击甘心衍一人,可同列海阵的樊婆婆和巫绿芍从后并肩掠上,与甘心衍心念相通等若一人,替她及时化解去金丝拂尘的攻势,令得老魔无隙可乘。 而海字阵一遭攻击,苏芷玉、梵庭诗和颜红渔三人结成的天字阵,立时顺势应变主动出击,逼迫鹤仙人不得不放弃反击甘心衍等人的企图先求自保。 故此,一旦对手深陷海天剑阵,无论他攻向其中任何一人,迎面撞上的势必是整座天衣无缝的大阵,时时刻刻都必须以一人之力独挡天一阁六大高手的联阵之威,纵是大罗金仙久战之下亦难保有失。 岂料鹤仙人背对苏芷玉三人的突袭也不回头,右腕微抖那柄血焰高烧的赤色光剑,猛然化作一束拇指粗细的殷红电鞭,朝身后打去。 “叮叮叮——” 几乎不分先后的三记脆响,盈雪、天一、踏波高高弹起,弹指间犀利连绵的攻势荡然无存。那电鞭却迅即凝铸成一柄厚重巨斧,顺着鹤仙人转身之势,如一抹血光横削颜红渔玉颈。有道是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方才一轮对峙里,鹤仙人早已看出天一阁六大高手的修为虽均臻至化境,但彼此间仍有一线的微弱差异。这六人以樊婆婆、苏芷玉并列在前,甘心衍和梵庭诗次之,而颜红渔与巫绿芍则要稍逊半筹居于其后。鹤仙人正是看出这点,立意要用雷霆手段毁去六人里最易对付的颜红渔,先将海天剑阵打残。只见颜红渔毫无惊惶之色,只轻轻巧巧地横剑,往后退出一步。鹤仙人暗自冷笑道:“若让你后退两尺便能躲开这血斧一击,贫道枉自称雄北海五百年!” 掌心劲力稍一吐出,血斧光芒大盛陡长两尺,仍旧像附骨之蛆般追杀颜红渔。 “铿铿!” 但听两记激响,苏芷玉与甘心衍阵势转换,从颜红渔两侧攻出,双剑齐飞切中斧头。血斧被击得微微下沉,旋即幻化成一柄长矛直射颜红渔咽喉。 就只这一瞬的耽搁,樊婆婆、梵庭诗与巫绿芍已重组海字阵从左侧杀至,三柄仙剑力压长矛,硬是教鹤仙人难以再向颜红渔递出半寸。颜红渔三人结成的天字阵转守为攻,同样的一式“破釜沉舟”疾劈鹤仙人右臂。 鹤仙人眸中寒光迸射,低喝道:“开!” 长矛倏地回收成圆,在右臂上化作一面浑圆光盾,将三柄劈下的仙剑一一激起。七人你来我往地杀作一团,晃眼就是三十多个照面,不分输赢。鹤仙人却越打越是心惊,暗暗震撼于海天剑阵的沛然神威。 他身受和光诀禁制便似戴着镣铐起舞般难受异常,而体内功力减退尚在其次,最头疼的却是以往需要使出七分气劲的,此刻往往要用上十成功力才能勉强达到效果,火候把握间殊非易事。 偏偏高手相争,差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只要一丝的出手分寸没有掌握到位,动辄就是灭顶之灾,这种滋味委实令他又是窝火又是无奈。 反之苏芷玉等人经过三十几个回合的实战磨合,阵势运转越发地得心应手。双方此消彼长下,鹤仙人渐渐落入下风,已是守多攻少。 但天一阁六大高手无一人敢有丝毫懈怠,俱都心道:“这老魔恁的了得,现在他还被小蛋的和光诀捆住手脚而无法全力施展,一旦等他化解禁制,这一场大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只这一闪念间,双方又激斗过十余个回合。 鹤仙人终于在海天剑阵的步步进逼下露出颓势,已无起初交锋时的挥洒自如。可即便这样,要想将这魔头诛于剑下,亦绝非一两百个照面可以做到。 小蛋抬头观战,手心里攥满冷汗,心知和光诀的禁制时间已成双方的胜负关键。却听芊芊颤声低问道:“小蛋,咱们要赢了吗?” 小蛋沉默片刻,答道:“自古邪不胜正。” 至少,茶馆里说书的都是这么讲。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七章 一线海天 “咄!” 鹤仙人一记低喝,身影突然一分为二,分迎海天剑阵。 巫绿芍叫道:“鹤老魔业已黔驴技穷,欲待施展身外化身困兽犹斗!” 鹤仙人恼怒狞笑道:“老虔婆,你真当贫道技止于此?” 青铜金丝拂尘连抖,迸发出一蓬蓬汹涌狂猛的鹤翎仙刃往六人轰去。而他的另一分身,手持光剑纵横开阖,紧随鹤翎仙刃向巫绿芍猛攻。 刹那间,战局急转直下,变成鹤仙人以本尊牵制苏芷玉等五大天一阁高手,并催动分身狂攻巫绿芍,以期从最弱的一环打破僵局赢得胜机。 巫绿芍左支右绌顿显吃紧,硬咬着牙不吭一声,奋力挥剑紧守门户寸步不让。 樊婆婆见势不妙,口中急念真言,祭起天一阁的镇门仙宝“炼心佩”,飞袭鹤仙人头顶。甘心衍等人见此情景亦纷纷祭出各自仙宝,一道道珠光宝气冲天飞舞、回旋云空,朝着鹤仙人的本尊与分身轰落而下。鹤仙人周身的金钟罩,在天一阁诸般仙宝的轰击之下嗡嗡扭颤,彷佛沸腾的水面波澜起伏。他心神大受影响,恼羞成怒地道:“米粒之珠,也敢与皓月争辉!” 话音犹在,分身膨胀数倍高逾六丈,宛若一座金光闪闪的山丘横亘在海天剑阵中,连天一阁六大高手中身材最为修长的甘心衍亦难及他的膝盖。而那柄光剑也随着分身的变化遽然暴涨,化作宽过两尺、长近三丈的血红巨剑,一簇簇魔焰呼啸腾飞,遮蔽住了仙宝光芒。 巫绿芍首当其冲,险些被鹤仙人分身奔放的凶焰压得窒息吐血。而头顶上空那柄硕大无伦的血色光剑,此刻正挟着熊熊魔焰斜劈而下,令她周围三丈方圆尽为暴戾刚猛的剑气笼罩,端的避无可避。 巫绿芍临危不乱,左手剑诀疾指道:“破!” 背后青木杖流光飞腾,转瞬放大倍余劈开魔焰直撄其锋,“铿”地一记金石响鸣,扫中血色光剑。光剑一振微微偏斜,挡开青木杖削向巫绿芍左肩。苏芷玉祭出太上流波绫,“呼”地一声缠住剑锋,而盈雪仙剑直掠鹤仙人分身左肋。 那分身光华闪烁,肋部赫然洞开,任盈雪仙剑长驱直入,而右手则运劲一扯,将太上流波绫绷得笔直,振剑就往身前拖曳。盈雪仙剑甫一刺入分身左肋,四周金光倏地合拢封闭,将剑刃生生凝住。苏芷玉默运化功神诀消去光剑上迫来的汹涌魔气,将左手的太上流波绫往盈雪仙剑剑柄上飞速一绕,指尖运劲导引真气借力打力。 “飕——” 盈雪仙剑等若是凭借分身右臂回拽的绝强力量,从他左肋中应声拔出。苏芷玉不待鹤仙人作何反应,太上流波绫便轻盈无比地一抖松去光剑,顺势飞退。 鹤仙人见自己拼着真元俱损,以“流元闭神大法”都未能伤及苏芷玉分毫,心焦道:“这丫头实在太难对付,今日贫道欲破此阵需得先收拾了她!” 念及此处,分身左爪戟张,不由分说地便向苏芷玉娇躯摄落。但见人影一晃,甘心衍从侧旁闪身欺近,纤手祭起漱玉簪飞刺分身左爪掌心。 “噗!” 漱玉簪击在鹤仙人分身的左爪上,溅起一串光花,爪势凝顿迟缓。 苏芷玉、巫绿芍、甘心衍三剑齐出,“叮叮叮”的一连数响劈中分身左腕,生生将他的魔爪一截为二,从腕上断落涣散。气机牵引之下,鹤仙人闷哼剧震,低吼声中光剑回扫甘心衍,而左臂金芒爆闪,重又幻生出一只巨手往巫绿芍的头顶拍落。如此双方又激战了约莫三十多个照面,鹤仙人元神上的银白色光晕渐渐褪淡,举手投足间的反击之力亦愈来愈霸道强盛,虽仍被海天剑阵困在正中不得脱身,可气势渐涨,隐隐有反客为主之兆。 樊婆婆头顶水汽蒸腾,再见甘心衍等人莫不如是,扬声道:“玉儿,海天一线!” 苏芷玉芳心一颤,二十多年前叶婆婆祭出元神与辟星神君玉石俱焚的一幕,不禁又在眼前浮现。那时她只是年方二八的少女,随着父亲在旁观战置身局外,虽看得心旌摇曳,但也对安孜晴指挥若定的雍容风姿倾慕不已。如今却是她承负起主导整座海天剑阵,乃至天一阁千秋基业兴衰的万钧重任,方始体会到安孜晴当日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对叶婆婆之死的深深内疚。她深谙阵法,又岂会不清楚“海天一线”作为剑阵的终极变化,委实有石破天惊之威,连当年身为散仙之体的辟星神君也难逃一死。然而杀敌一千,自损七百。谁能保证在生死立判的瞬间,己方没有伤亡? 如果只是牺牲自己,她自可毫不犹豫地作出抉择。但是在她的身边,还有五位天一阁的耆宿长老,甚至包括了自己的师父甘心衍! 她们的生死、天一阁的存亡,此际竟都系于自己的一念之间,又焉能不教苏芷玉费尽思量?就这稍一迟疑,鹤仙人元神上的银色光晕又淡去一层,随时都可能彻底的冰融雪消。甘心衍焦灼道:“玉儿,你还犹豫什么?” 苏芷玉深吸一口气已有决断,随着阵势流转向外圈撤出半丈,玉手轻掐法印、樱唇低喝。她头顶上方的碧光幻出元神,纤手一引摄过盈雪仙剑,绝美的面容上沉静淡雅,透着一股决绝之意,沉声吟道:“斗转星移,海天一线——” “玉儿!” 甘心衍等人不约而同地脱口叫道,已齐齐明白了苏芷玉此举的用意。 但是海天一线的阵变,业已在苏芷玉元神的牵引下霍然发动,容不得她们再有丝毫的时间多想,目中均都漾起了晶莹泪光。鹤仙人微微色变,身形一晃,两道分身合二为一,青铜金丝拂尘横执胸前,却被迫面而来的激荡剑气,吹刮得向身后猎猎飘舞出团团金光。 他口中厉喝道:“笃!” 大无妄魔气提至满盈,元神上方隐现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象。小蛋和芊芊已被迫出十五丈外,目不转睛地仰望战团,早已忘记了呼吸。忽听东北天宇遥遥传来一声雄浑激越的啸音,如龙行万里响彻长空,由远至近地鼓荡起漫天风云。 苏芷玉的芳心一颤,眼角余光里一束紫色剑光划破南海九万里天涯,迎着澎湃碧涛踏波飞来,气势之强舍他其谁?任她平日里如何镇定矜持,此时此刻亦不由自主地脱口轻道:“是他——” 只听数十里外的云空里,丁原熟悉的嗓音朗声道:“鹤老魔,你我今日一战了断!” 听到丁原声音,樊婆婆、甘心衍等天一阁高手心头也尽皆欣喜道:“此子既至,我南海仙山可保无虞矣!” 鹤仙人深陷的眼眶里爆出两簇耀眼金光,傲然应道:“贫道在此恭候!” 短短三两句话,丁原已御剑迫近二十里内,扬声道:“好,丁某给你公平一决的机会。” 樊婆婆闻言,暗暗苦笑道:“这孩子孤傲妄为的性子还是不改,居然要单枪匹马挑战散仙!” 苏芷玉竟是毫无迟疑地清声喝道:“靖海澄天,万法归寂!” “铿——” 六柄仙剑整齐划一地纳入鞘中,苏芷玉元神归窍与甘心衍等人往四下闪退。鹤仙人顿感压力骤减,一纵身影抬升十丈,面迎丁原道:“承蒙盛情,贫道却之不恭!” 丁原御剑再进十里,嘿然笑道:“咱们两个没啥交情,又何必假惺惺地客套,看我平乱诀!” 话音中,紫色剑华迸放开万丈光芒遮蔽背后冉冉红日,而跌宕的云霞像是被他驾驭驰骋的千军万马,挟着一股铁马金戈之气浩然长驱。 “呼——” 鹤仙人的元神竟让这股尚远在八里之外的浩荡剑气,激得光影闪摇,身不由己地往后微仰,而手里的青铜金丝拂尘笔直冲天,犹如一柄熊熊燃烧的火炬发出“啵啵”爆响。一个是日夜兼程风尘万里,一个是酣战多时身受禁制,在彼此均不愿见的状况下,于这烟波浩渺的沧海仙山之上狭路相逢。海在咆哮,天在倾覆,不断地凝缩褪淡,彷佛只剩下一线海天,一头系着雄姿勃发的丁原,一头系着旷古绝伦的散仙,不期而遇,上演的是生死决战。 “砰!” 霞光闪腾,丁原的元神脱离肉躯,剑气骤强数倍,摇山动海无与争锋。鹤仙人的瞳孔渐渐收缩,闪烁的金色光焰里那束迎面掠来的紫色剑光却在不停扩大,直至将他眼中的光芒尽数掩盖吞没。八里、七里、六里——丁原的元神左手猛朝腰后一背,凝剑诀再次低喝:“平乱!” 雪原仙剑的光华彻底消融莽莽海天,似乎天地中唯有一团紫色飞电璀璨如星亘古长存,与消隐的沧海碧空水乳交融无分彼此。 ——平乱大同!于二十多年后再现南海,不啻是人间的剑道极致。铿锵龙吟的剑啸宛如睥睨天下的召集号,唤醒日月山川沉睡的封尘力量,呼吼着奔腾汇成一道沛然莫御的滔滔洪流,不可一世地向鹤仙人涌去。 鹤仙人脸上映闪着紫色光晕。他注视着已在五里之内的无俦剑华,心底凛然道:“这小子艺压天陆,实非虚名所致!竟懂得借用辗转千里的海天之威,不作丝毫停顿过场,直接祭起御剑诀先声夺人。 “好在说到底他终究是个凡夫俗子,拼出元神又能奈我何?却须留神旁边那些个天一阁高手趁火打劫!” 想到这里他不敢怠慢,左手一收光剑飞捏剑诀,口中默念真言;元神冉冉幻动金光,同样祭起他将近五百年不用的“千峰竞秀参冰诀”! “砰!” 他的元神如同光雨一样炸开,消逝在金丝拂尘的光澜里。弹指之间,蔚蓝色的苍穹之下幻生出一座座高耸入云的金色冰峰,层层迭迭地不断倍增扩展,哪里还看得到上空的蓝天红日? 歧茗山顶的温度遽降到冰点以下,高空的云层陡然骚动,“喀喇喇”地劈闪雷电,而拳头大小的冰雹幕天席地打落,击在山岩上乒乓作响。天地昏暗一团,一紫一金两蓬绚烂的光澜交相辉映,飞速接近。 丁原心晋天道星海无我无敌,而平乱诀摧枯拉朽的气势仍在增强,此际,纵使前方横亘的是魔神仙佛,他亦不会有半分的畏惧与杂念。平乱诀下雪原剑前,遇神杀神,遇佛诛佛。从来都是有进无退、血溅青天。苏芷玉几乎不敢继续看下去,一颗心抽紧再抽紧,压榨出胸口的最后一丝呼吸。多少次同生共死,海角离散,今番的重逢却依然是在生死一线的默默无言中。 她的视线不停追逐着那束紫色剑华,百丈——十丈——一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如轰轰烈烈撞向连绵冰峰的炫目流星。 “轰——” 紫金两色的光波迎头激撞,迸裂开一蓬浓烈绚光,好似团冉冉翻滚膨涨的蘑菇云,将整座歧茗仙山的峰顶吞噬。雪原仙剑的剑芒骤然暗灭涣散,却也将那一座座金色冰峰轰得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同一时刻,从幻灭的紫色剑光中蓦然亮起一道通透柔和的幽蓝色冰光,彷佛可以击穿天穹的万钧雷霆舞出曼妙的剑芒,似天马行空,似劈波斩海,顷刻交织成一幅美轮美奂的壮观画卷。小蛋心驰神摇,紧紧盯着那纵横睥睨的幽蓝色剑光迎浪怒放,令海为之碎,令天为之裂,充满了无与抗衡的浩荡豪气,不禁沉醉其中,全忘了身外骇浪惊天。 蹈海剑式——原来丁叔他也已参透了那最后三剑,并将它融入到平乱诀中。而这三剑,竟和他在睡梦中所悟的招式一模一样,于冥冥中殊途同归! 隆隆轰鸣声里,天空像是被炸开一个巨大的金色窟窿,冰峰一座接一座地爆裂幻灭,化作一溜溜的流光往四面八方窜逸。 幽蓝色的剑芒由繁而简最后尽洗铅华,凝铸成一柄晶莹雄浑的贯海冰剑,劈斩开重重金色险峰,锋芒所向披靡,直指鹤仙人本尊及元神!鹤仙人作梦也想不到,丁原在平乱诀中还藏着这样一记匪夷所思的终极杀招。蕴育了天上人间万载灵气菁华的贯海冰剑,在瞬息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能量,直盖过他静修了五百多年的大无妄真元! “千峰竞秀参冰诀”在他元神前筑起的一道道屏障,无法阻挡贯海冰剑半刻便土崩瓦解,而冰寒彻骨的剑气尚未及身,青铜金丝拂尘已蒙上一层蓝汪汪的透明薄冰,险些将他的元神也冻僵! 天地在这一刹那彷佛化作了鹤仙人身旁的牢笼,而迎面迫来的蓝色剑芒便是断头台上缓缓落下的巨斧,让他平生第一次感悟到死亡距离自己是那么的近。 “叮!” 如同乐章终端的最强音,贯海冰剑与青铜金丝拂尘交击响鸣,迸开朵朵夺目光花,像是直接掉进了每个人的眼睛里,令所有人闭起双目。 “啊——” 鹤仙人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青铜金丝拂尘应声断作两截,而碎散的尘丝似牛毛利箭般射向高空,漾动着金色光华。丁原真身闪现,右手的贯海冰剑长驱直入,“噗”地刺中鹤仙人。 “砰!” 鹤仙人的元神迸出一团浓烈绚光,一股气浪将同样已是油尽灯枯的丁原元神弹射翻飞,抛跌出十数丈远。 冗长的余音久久回荡在众人耳畔,眼前瑰丽的光澜徐徐退潮,一柱柱雪浪此起彼落地冲向高空。 “丁哥哥——” 苏芷玉的目光在激战余烬中急切地找寻丁原,芳心亦似那巨浪般一会儿抛上云霄,一会儿又坠落海底。忽地只听小蛋的声音喊道:“玉姨,丁叔在这儿!” 苏芷玉一喜,闻声迎去,就见小蛋横抱着丁原元神朝自己飞了过来,左手光雾腾腾正不停地输出真元。原来在丁原运出蹈海剑式欲与鹤仙人玉石俱焚之际,小蛋施出“森罗万象”第一个锁定他的元神所在,旋即以十三虚无遁术避开空中的光澜剑气,抢在众人之前及时赶至,反比苏芷玉还快上半拍。苏芷玉见丁原元神剧烈颤动,一丝丝光缕从体内游离涣散,不省人事,她急忙探手一搭丁原左腕,另一边以天心灯护住他的肉躯,心念默催召引至近前。 樊婆婆和甘心衍亦陆续赶到,先襄助苏芷玉将丁原的元神纳归肉躯,并合四大高手之力向他体内不停灌输真元,抑制伤势。 苏芷玉取出三枚冰莲朱丹,想喂入丁原口中,谁知他钢牙紧咬竟无法吞服。 苏芷玉心如刀绞,泪珠夺眶而出哽咽道:“丁哥哥,丁哥哥——” 也许是潜意识里听到她的呼唤,丁原口中发出一声极低的痛楚呻吟,千疮百孔的肉躯也微微一颤,齿缝出现了些许松动。苏芷玉赶紧将冰莲朱丹送入他的口中,瞬速溶作甘甜津液顺喉而下。 巫绿芍等人这时也赶了过来,芊芊早已哭成个泪人,又不敢打扰苏芷玉替丁原疗伤,只得站在一旁,全靠着颜红渔扶持才没软倒。 梵庭诗恨恨道:“可惜还是让那老魔逃了,不然真该将他碎尸万段!” 苏芷玉见小蛋抱着丁原汗湿重衣,头顶水雾浓如白雾,竟是在片刻间将自己的丹田真气尽皆压榨而出,毫不吝惜地渡入丁原经脉之中,助他平稳元神、守护心脉。她心下感动,柔声道:“好孩子,让玉姨来吧。” 伸手一接居然毫不费力,小蛋却如释重负地猛往后倒。巫绿芍手疾眼快揽住小蛋,叹息道:“这孩子也给累惨了。鹤老魔迟早报应不爽!” 忽听丁原低低一哼,眼皮翕动了一下却无力睁开,呼吸渐转轻柔,脸上泛起了淡淡的一层血色。苏芷玉知是他的性命业已无虞,暗松了一口气,掌心输出真气的同时不断察看着伤势,只觉丁原经脉中一股雄厚醇正的真气流转不休,丹田内浩浩汤汤没有丝毫匮乏之象,更将心脉护持得固若金汤不受魔气侵袭。不消多问,这自是小蛋输入的铜炉圣淫仙流与丁原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水乳交融,正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她不由得望了眼正在闭目养神的小蛋,憔悴的面容睡眼惺忪,怎么看都像一副永远也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光雾散淡,海天重现,暖洋洋的春日重新洒照在渐渐变得波平浪静的海面上,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徐徐吹来的海风方向,有一抹艳红亮色从天际御剑而来。芊芊抬袖拭去泪水定睛凝望,不是姬雪雁却又是谁? 剑光一收,姬雪雁满面焦急地掠至苏芷玉身前,惶然叫道:“丁原!” 她与丁原本是为了爱子泄漏化功神诀的公案前来天一阁,岂料接近歧茗仙山时却远远见到剑光冲霄,层云摇动,似有一场激战正在爆发。丁原当即加紧御剑,两人一前一后仅差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可及至姬雪雁赶到已尘埃落定。 苏芷玉将天一真元源源不绝地注入丁原体内,已累得说不出话来,朝着姬雪雁勉力一笑以示歉意。 甘心衍宽慰道:“姬仙子,你别担心,丁小哥并无性命之危。” 姬雪雁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却并未从苏芷玉怀里接过丁原,而是将纤手轻贴在她背上,以自身醇厚的佛门小无相神功渡入。苏芷玉心头一暖,略一调息道:“雪儿,我对不住你。” 姬雪雁摇摇头,低低道:“别这么说,他哪回出门不是遍体鳞伤?” 当下众人护送丁原回转天一阁,甘心衍也将丁原与鹤仙人拼得天崩地陷的经过向姬雪雁简略说了,最后苦笑道:“鹤老魔本是冲着咱们天一阁来的,却是让丁小哥打得铩羽而逃,解了仙山劫难。” 姬雪雁勉强稳住紊乱的心神,苍白微笑道:“丁郎和鹤老魔早有战约,如今终于在南海一见分晓,我这悬了快一年的心也终可落下了。” 她只字不提爱子之事,更不埋怨丁原受天一阁之累险些丧命,却更教甘心衍过意不去,暗暗思忖道:“这天大的情分,我天一阁算是欠定了!” 说着话,众人将丁原送入静室扶上软榻。樊婆婆道:“玉儿,你和姬姑娘留下照料丁原,我们先回转歇息,免得屋里人多口杂碍手碍脚。” 其它人明白樊婆婆此言的用意,纷纷告辞退出静室,只剩下苏芷玉和姬雪雁坐在榻前,默然守望着昏迷不醒的丁原。 不知过了多久,丁原猛然身躯一抖,“哇”地挺腰喷出一口深黑色淤血。姬雪雁急忙扶住他的肩膀,目光却望向苏芷玉。苏芷玉轻搭丁原脉搏,凝重的面色慢慢舒缓,长出一口气道:“这口淤血喷出,他淤塞的胸口经脉已有疏通迹象。也许十二个时辰后就能苏醒。” 姬雪雁“哦”了声,小心翼翼地放下丁原,就听苏芷玉顿了顿低声道:“雪儿,小寂三天前已主动投案,目下正被软禁在‘观天井’内。” 姬雪雁本就没有一丝血色的玉容登时越发粉白,良久不发一语。苏芷玉几不可闻的叹息道:“雪儿,苦了你了。” 姬雪雁默默摇首,对视着苏芷玉饱含歉疚的眼神,苦涩一笑道:“你才真的苦。” 苏芷玉的心口莫名一酸,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淌落,脸上却露出温馨的笑容。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八章 坐井观天 最后一缕霞光从海天间敛去,夜幕笼罩在歧茗仙山上。小蛋收功睁眼,张开双臂长长地舒展了一个懒腰。 视线所及,芊芊正笑盈盈地站在竹亭外,脆生生的声音道:“你醒了,可真太好了!” 小蛋打量天色,茫然问道:“芊芊姑娘,你就一直站在外头守着我吗?” 芊芊颔首道:“樊婆婆怕你用功过度,便叫我留下照看。小蛋,你感觉如何?” 小蛋站起身,觉得脚下还有些打飘,显然想完全恢复绝非一两天之功,口中却回答道:“我很好,丁叔呢?” 芊芊道:“他还在昏睡,樊婆婆不准人去打扰。听说一两日内就能苏醒。” 小蛋放下心来,芊芊又道:“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丁寂三天前已上山自首,眼下正软禁在观天井中。我好几回想和你说,但你都望着那些剑图入神,总没机会。” 小蛋听到丁寂也已来到歧茗仙山,精神一振问道:“我能去探望他吗?” 芊芊道:“当然可以。不过——只怕你到了观天井也见不到他。” 两人离了竹亭,由芊芊指引着往观天井行去。 小蛋心乱如麻,一会儿想着丁寂的公案,一会儿想着四相幻镜失落之事,不觉间已行到山麓中的一片花丛前。这片花丛占地过亩,位于天一阁后山,当中有一个深陷的坑穴正往外冒着紫雾。芊芊在坑穴前驻步,向下扬声唤道:“小寂,有朋友来看你啦,猜猜他是谁?” 观天井下,不消一刻便响起丁寂轻快的笑声道:“还用猜?一定是小蛋!” 小蛋对他的料事如神早已习以为常,但听丁寂语气轻快且毫无郁闷之情,仍禁不住地思忖道:“难得小寂如此乐观豁达,当真是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 芊芊却哼了声道:“我看你还能笑多久?今早鹤老魔闯入仙山要索取化功神诀真本,逼得阁主和众位长老摆下海天剑阵与他拼死一搏。若不是你爹及时赶到,苏阁主她便要祭出元神与鹤老魔同归于尽!” 丁寂罕见地一阵沉默,又道:“鹤老魔居然跑来歧茗山闹事?我爹怎么样了,我娘来了没有?” 他情知倘若丁原有性命之忧,苏芷玉定会据实相告,无论如何也会让自己见父亲最后一面。所以按照芊芊方才说的情形,丁原应该不会有事。 芊芊闻言,叹口气道:“你爹伤重未醒,姬仙子正和阁主一同看护。” 丁寂在井底仰望着浓密紫雾,心里颓然想道:“这时我要是再擅自出井,该又给爹娘和玉姨添乱了。” 小蛋望不见丁寂,这才懂得芊芊先前之意,朝井下叫道:“小寂!” 丁寂在许久之后才应声道:“小蛋,你们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要将化功神诀泄漏给鹤老魔?” 小蛋回答道:“也许,你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丁寂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这两天我一个人待在井底下,想了很多。打从我出生开始到现在一直过得一帆风顺,几乎不知道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的事。虽然偶尔也会吃点苦头,不过最后也总能想办法脱身;就算吃点小亏,也绝没让人真的占过便宜。” 芊芊点点头道:“比起你爹来,你这日子实在过得太舒服。” 丁寂却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今日我活该有此一劫,怨不得任何人。只是没想到给玉姨和我爹娘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更对不住天一阁。” 却突然听小蛋徐徐道:“其实你想过没有,你最对不住的,是你自己!” 丁寂一怔,有些惘然地问道:“我对不起自己?” 小蛋彷佛也没料到自己会脱口而出驳斥丁寂,愣了下后才说道:“没错!因为,人只要活着,就该有所担当。” 无论丁寂如何巧舌能辩,此刻却无法反驳一向温和木讷的小蛋半句,因为他很无奈地发现,自己被小蛋说中了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试想这些年来,自己遍游天陆百无禁忌,即使遇到危难也总能福星高照,屡屡化险为夷。无数次惹恼正魔两道高手,虽暴跳如雷却对自己无可奈何。 然而,倘若自己背后不是有位号称天陆第一人,又与各派交情深厚的爹爹撑腰,他还能这样肆意妄为却从不用担心后果吗?不错,自己凡事只讲问心无愧,可何曾想过“担当”二字? 在东海他将平沙岛闹得天翻地覆,把晋连戏弄得灰头土脸。但明知闹事的就是自己,晋连和平沙剑派到底也没敢前往长离岛寻仇,却将一股怨气撒在同去平沙岛的小蛋和楚儿头上。如果没有丁原,晋连会放过自己吗? 后来覆舟山一战,自己为襄助小蛋与楚儿公然庇护叶无青,将正道各派的掌门宿老骗得团团乱转、啼笑皆非。假如不是看在丁原的面上,停涛真人、周陌烟乃至屈箭南,这些位仙林的正道泰斗会放手不管、不予追究吗? 及至年前,他先不假思索将天一阁的不传之秘向金嗓子等人和盘托出,其后更泄漏给鹤仙人以换取卷心竹,便果真没考虑过后果吗? 念及至此,丁寂额头渗出涔涔冷汗,惊觉道:“我一直不愿活在爹爹的庇护之下,可做事却又将他当作了靠山。我在外面闯祸结仇,却从未担心过有人报复,不正是觉得自己是爹爹的儿子,谁又敢找我丁寂的麻烦? “我总以为爹爹从没过问我的作为,更不曾出手帮我了结恩怨。但我怎么就没想过,就算他不出头,别人也不敢对我轻举妄动!不然单凭我救叶无青这一桩事,早已成了正道公敌。” 他幡然醒悟道:“刚才芊芊也说,比起爹爹来我的日子太舒服。而这背后的原因,其实不是我修为有多高,更不是我如何机智多变,实在是因为我运气太好,有位别人不敢招惹的爹!” 他在井下自顾想得出神,芊芊忍不住问道:“小寂,你什么时候变哑巴了?” 丁寂一省,先前的轻松自在荡然无存,闷声道:“小蛋,你说得有道理。我是个没有担当的人。” 芊芊见丁寂自责反是不忍,宽慰道:“你这不是主动来天一阁负荆请罪了吗?” 丁寂道:“其实,前两日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观天,一点也不担心天一阁会严惩我,那是因为玉姨是天一阁阁主,她不会做对不起我爹的事!可现在,我知道我真的错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道:“小蛋,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小蛋答道:“当然!” 丁寂一笑道:“很好!” 抬手弹指,往井口上方射出一物道:“请你将此物转交楚儿,我便可别无牵挂。” 小蛋心头一震,从丁寂的话里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探手接住来物,摊在掌心竟是一根卷心竹。一瞬间,他明白了丁寂的心意,慨然点头道:“放心,我一定带到!” 丁寂扯嘴笑了笑,郑重道:“拜托了。芊芊,烦你转告我娘亲不必前来探望——反正,她来了也见不到我。” 芊芊感觉丁寂有点不对劲,忙劝道:“小寂,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丁寂笑道:“我是有很多事情要想,可不是胡思乱想。小蛋,谢谢你。从今往后,我得干一些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别人的事才好。” 小蛋收起卷心竹,点头道:“我相信你。” 丁寂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回去吧,我也该洗洗睡了。” 却不说井底无水无床,如何洗了睡。小蛋想笑可笑不出来,只好道:“保重!” 他默不作声地随着芊芊离开观天井,行出一段,芊芊道:“小蛋,你先回竹亭吧,我还要去见过丁夫人。” 小蛋与她点头作别,芊芊径自往天一阁而去。静室里,苏芷玉和姬雪雁仍守在榻边,芊芊便将自己与小蛋探视丁寂的事向两人说了。当听到丁寂请芊芊转告自己不必前去探望,姬雪雁露出又是欢喜又是忧伤的神情,轻轻道:“这孩子——总算是要长大了。” 芊芊问道:“姬仙子,您真的不打算去看望小寂了?” 姬雪雁微笑道:“不去了,他知道我在他身边,已经够了。” 芊芊望着丁原熟睡的面容,迟疑地问道:“那——明日一早是否还要审问小寂,不等他醒转吗?” 苏芷玉沉静的语音斩钉截铁道:“不必等。” 姬雪雁心一颤,从苏芷玉的眼神中彷佛读懂了更多内容,却什么也没说。 翌日午后,丁原被窗外照入的明媚春光刺醒,悠悠地睁开双目。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姬雪雁那张嘴角含笑的脸庞,眉宇间却蕴含着几不可察觉的淡淡忧愁与焦灼。发现丁原醒转,姬雪雁脸上的忧色倏忽隐没,展颜微笑道:“你醒了?” 丁原点点头,随即皱起剑眉嘿了声道:“这个鹤老魔,委实有两手。我有多少年,没像今天这样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姬雪雁微怒道:“你还好意思吹,动不动就祭出元神找人拼命,想吓死我吗?” 丁原不以为意地一笑,不意牵动胸口的伤处,低哼道:“是他先招惹上我的。” 姬雪雁注视丁原憔悴苍白的俊挺面容,叹道:“我懂,你这么做是因为小寂和玉儿。咱们退隐长离岛已有二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动了真怒。” 丁原没有说话,吃力地抬起指头轻按在姬雪雁的手背上,眼神里满是柔情与歉疚。姬雪雁反手握住丁原冰凉的手指,低声道:“答应我,以后你再不可如此冲动。就算有都天大光明符护体,可毕竟血肉之躯,终究难保万一。我们曾经有过的约定,你永远都不准耍赖食言。” 丁原感受着妻子纤手上传来的柔情,望着她娇艳不减的俏颜,微微笑道:“是,我下回再想跟人玩命时,一定先提醒自己你刚才的话。” 姬雪雁一绷俏脸,哼道:“这么快你就想有下回?口是心非的家伙!” 丁原蓦地想起一事,唇角笑意收敛道:“有小寂的消息吗?” 姬雪雁点点头又摇摇头,回答道:“他四天前便到了歧茗山,向天一阁请罪。眼下玉儿和天一阁的诸位长老正在商议如何发落小寂,已经一个上午了,仍旧没有消息——” 她的身躯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道:“我——害怕,害怕小寂就此毁了——” 丁原紧了紧妻子的纤手,缓缓道:“如果他畏罪不敢来南海,那才是真的毁了。” 姬雪雁黯然神伤道:“都是我不好,平日太宠爱他,才让他养成今日无法无天的性情,闯下大祸。” 丁原安慰道:“无法无天也不是错,我年轻时惹的祸事还少吗?差点连翠霞山都轰了。经一事长一智,年轻人,不尝点苦头怎会长大?” 姬雪雁兀自难以释怀道:“我好不容易才忍着没问玉儿,小寂私自传授化功神诀给外人,依照天一阁的门规到底会受何种惩戒?” 丁原沉默须臾,答非所问道:“你还记得潜龙渊之战后的第二年春天吗?咱们刚刚定居长离岛,便迎来了第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姬雪雁一怔,不知丁原为何忽然提起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颔首道:“是安阁主!” 丁原道:“她为了恭祝咱们的乔迁之喜,还特意带来一件贺礼——那就是准允我将化功神诀作为家传绝学授与嫡亲子孙,开了南海天一阁千年不破的特例。” 其实丁原明白,安孜晴这么做更大的原因是出于对自己和苏芷玉的愧疚,故而藉化功神诀聊作补偿,但这块心灵深处的伤痛,他却从不愿意去触及。 他继续说道:“安阁主曾有明言,化功神诀只可传男不可传女,只可传子不可传婿,更不得录于文字代代相授。如有违规者,须押至天一阁按门规严惩。” 姬雪雁心弦一阵悸动,颤声道:“天一阁的门规又是怎么说的?” 丁原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一字字道:“废黜修为,永世不得离开南海。” 姬雪雁眼前一黑,全身的力量像是一下子被抽空,软软地靠倒在椅子里,喃喃重复道:“废黜修为,永世不得离开南海——” 她痛苦地闭起眼睛,泪水抑制不住从眸中流下。尽管早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但听到丁原如实相告,她仍旧难以自抑,哽咽道:“可小寂,他才只有二十多岁,我、我——” 刹那间,她醒悟到丁原为何甫遇鹤仙人,便满腔怒火地祭起平乱诀欲与对方玉石俱焚——他是想藉此永绝天一阁的后患,更是想稍赎爱子的罪衍。可鹤仙人终究还是逃之夭夭,落在他手里的化功神诀随时都有外传的可能。而天一阁亦不得不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时时刻刻提防着这老魔卷土重来。 她还能说什么呢?她还能做什么呢?姬雪雁的心绞成一团乱麻,几乎要拧出血来。终于,她痛哭出声,泪水顺着面颊润湿了盖在丁原身上的被褥。丁原竭力保持镇静道:“雪儿,别哭。咱们的儿子还不是孬种。至少,他没有逃避。作为他的母亲,你该为他骄傲才对。” 姬雪雁闻言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埋藏在丁原心中的痛楚绝不亚于自己,她实不能再令伤重的丈夫分心,当即强忍伤悲含笑带泪道:“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为他骄傲。” 丁原忽地若有所觉,往门口望去,就听静室外苏芷玉的声音问道:“是我,可以进来吗?” 姬雪雁赶忙拭去泪痕,起身开门道:“你怎么变得客气起来?” 苏芷玉满面倦色,强自向姬雪雁微微一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拂视过她略显彤红的眼眶,抱歉道:“丁哥哥,雪儿,让你们久等了。” 姬雪雁呼吸骤顿,听出了苏芷玉的言外之意,低声道:“小寂——他?” 苏芷玉沉静回答道:“按照天一阁的门规,擅泄本门绝学者必须废黜修为,永禁南海。但小寂终非我天一阁门下,且一身修为得自于父母而与敝阁毫不相干,故此天一阁亦不便轻易废黜了他多年苦修。不过——” 她顿了顿,清澈的眸底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波澜,声音转向低沉道:“除非从鹤仙人手中追回化功神诀,彻底杜绝天一阁绝学外传的可能,否则小寂必须一生一世幽禁南海,在观天井下聊渡余生。” 姬雪雁娇躯晃了晃,软倒在门框上,泛白的樱唇努力露出一缕微笑道:“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整天就爱东奔西跑让人操心,这下终于消停了——” 说到最后几字,已声哽难言匆匆撇过头去,止不住泪流满面。 苏芷玉取出一块洁白绢帕默默递向姬雪雁,徐徐道:“雪儿,怪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和丁哥哥。包括樊婆婆在内,所有的天一阁长老都赞成宽恕小寂减免责罚,可我——却是唯一的反对者。” 姬雪雁怔了怔,握住苏芷玉递来的绢帕,苦涩道:“我不怪你,换作是我也会像你一样的坚持。” 话虽这样说,泪水已然禁不住又夺眶而出。 苏芷玉的明眸也湿润了,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将她的感动与痛楚隐没在后,轻轻笑道:“雪儿,有你这句话我纵是死了也无憾。” 姬雪雁隐隐生出不祥之感,只听丁原嘿然道:“玉儿,你要是想趁着我养伤的当口偷偷去找鹤仙人拼命,可别怨我不辞而别,先一步寻上鹤老魔的晦气。” 苏芷玉被丁原说中心事又是酸楚又是难受,只得道:“好,等你伤好,咱们三个一起去找鹤仙人,追回化功神诀。” 姬雪雁情知昨日一战先有和光诀禁制鹤仙人在前,继而天一阁六大高手又以海天剑阵苦战老魔多时,最终凭借着丁原舍命一击方才拼了个两败俱伤,却也未能将这魔头留下。莫说此战过后鹤仙人势必深居不出潜心养伤,令得三人无处找寻。即便侥幸能寻到这老魔,又有几分把握能将他制服?她暗暗寻思道:“罢了,谁教我是小寂的娘亲?纵然搭上这条性命,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永世幽居南海!” 她平复心绪,问道:“玉儿,我现下可以去观天井探望小寂吗?” 苏芷玉见姬雪雁如此宽容,心里越觉得歉疚难受,回答道:“我陪你一起去。” 姬雪雁摇摇头道:“我认得路,别担心。雪儿,你留下照料吧。” 丁原目送爱妻离去,无奈地笑了笑道:“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可能心里会好受些。” 苏芷玉默坐在丁原的榻前没有出声,一颗心却载沉载浮不知该如何安放。她明白,任凭自己如何睿智聪慧,此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情与理之间的抉择,为何这样难?久久的,静室里陷入沉寂。一阵风吹过,从窗外飘入片落花残瓣,无声无息地落在窗台前几案上。有多少人生,便似这飘零的花瓣曾经盛开过、曾经灿烂过,终是凋零在风中,不知最后的轨迹会吹向哪里。苏芷玉似猛地一省,伸出手搭上丁原右腕的脉搏,轻轻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丁原道:“我在想当年老道士历数十大罪状,将我逐出翠霞的时候,我又是愤懑,又是不解,当真委屈到了极点。后来才渐渐明白,老道士内心承受的痛苦与煎熬实是胜我百倍。没有他毅然将我放逐,就不会有如今的丁原。” 苏芷玉芳心涌起莫名滋味,摇头道:“谁人不自私?我明晓得你碍于我的情面,绝不会对天一阁做出任何过激举动,偏还固执己见严惩小寂。” 丁原淡然一笑道:“你如果自私,就不会这么做了。玉儿,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吗?” 苏芷玉再也忍不住的哽咽出声,将脸庞埋入丁原胸口,不让他看到自己流出的泪水。忽然,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疲惫,那样的软弱,真的累了——直等到泪珠教丁原身上散发出的热力熨干,她缓缓抬起头说道:“我已提请辞去天一阁主,只待寻到鹤仙人索还化功神诀后,便由师尊接掌。” 丁原心头剧震,难怪发落丁寂的会审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竟是缘于此事。他虽未亲眼目睹,但已可想象苏芷玉提出辞请时,所面对的是何等巨压! 他霍然醒觉道:“与其说玉儿是在向天一阁请辞,倒更像是在为身后事作出交代——她分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若她不幸香消玉殒,无论是否追回了化功神诀,接任阁主的甘心衍势必会特赦小寂,以抵赎天一阁对她的亏欠!” 他凝望伊人百感交集,安慰道:“小寂会没事,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苏芷玉泪光里隐隐有了一丝笑意,向着丁原默默颔首,千言万语尽凝其中。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九章 只闻其声 天过晌午,小蛋时不时往竹亭外的山道上望去,始终没瞧见芊芊的身影。由于天一阁是闭门密审丁寂,他只能待在这儿等候消息,整个早上都显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等到日过中天,芊芊久盼不至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山道上。小蛋远远望到她的凝重神情,不无担忧道:“什么结果?” 芊芊怏怏不乐地点点头,回答道:“永锢南海,终生不得离开观天井半步。” 小蛋愣了半晌,芊芊忍不住宣泄道:“你听傻了吗,干什么一声不吭?” 小蛋低头苦笑道:“我想不出玉姨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处置方法。” 芊芊赌气道:“我就是不明白,难道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要委屈他、苛求他?其实,樊婆婆、甘师伯都在为小寂说情,可阁主就是不答应。” 小蛋摇摇头道:“我只晓得如果玉姨徇私,非但天一阁从此会被人看不起,小寂、丁叔也要遭人耻笑。越是自己人,就越不能徇情纵容。” 芊芊呆了呆,盯着小蛋许久,才轻轻道:“可是,小蛋,你不觉得这样做人会很累吗?” 小蛋不解其意:“这样心里才踏实啊,为什么会觉得累?” 芊芊气得一跺脚道:“我这是对牛弹琴,真想不出将来会有谁肯嫁你这傻小子!” 念及罗羽杉,小蛋的神色一黯没有吭声。芊芊一时失口,亦觉得过意不去,歉疚道:“其实你一点儿也不傻,否则焉能一下猜出阁主心思?” 等了会儿,她不见小蛋回应,诧异道:“你不想理我了?恁的小肚鸡肠。” 小蛋摇头道:“有人来了。” 芊芊一凛,顺着小蛋的目光往远处天际眺望,依稀瞧见一点红影正从北面飞来。 不消一刻,负责今日巡山的天一阁弟子亦察觉到有外人接近歧茗仙山,御起仙剑上前拦截。两人相隔数丈说了几句,似乎话不投机,来人振腕甩出一束鞭影缠向天一阁女弟子的腰际,转眼交起手来。 芊芊秀眉一挑,没好气道:“这人是谁?还嫌这两天歧茗山不够热闹吗?有事没事都找上门。” 小蛋不答,身形一晃已腾到空中,往激斗中的战团御风掠去。芊芊紧随其后,行到近处方才看清来人竟是位面蒙轻纱的少女,一条软鞭使得出神入化,将颜红渔门下的小弟子谭凌晔紧紧卷裹,却并无伤人的恶意。 她正欲拔剑上前助阵,小蛋先一步闪入红衣少女与谭凌晔之间,左掌虚按绷回软鞭,右手捏泥神指弹偏剑锋,扬声道:“别打,是自己人!” 孰知那红衣少女却不买帐,娇哼道:“谁和她是自己人了?” 软鞭拍向小蛋肩头道:“闪开!” 小蛋也不招架,默运“有容乃大”硬捱了一鞭。红衣少女急忙收力,玉面含霜道:“小蛋,莫非你也要阻止我见丁寂?” 小蛋揉揉隐隐作疼的肩膀道:“师姐,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芊芊惊讶道:“什么,这刁蛮无礼的丫头居然是你师姐?” 红衣少女冷冷道:“我是不是刁蛮,跟你有关系吗?你随意点评人家,似乎也不见得多有礼!” 芊芊为了丁寂的事正感窝火,闻听此言不禁怒从心起,反手“铿”地掣出半截仙剑道:“好啊,你到歧茗山来闹事,还说跟我没关系?” 小蛋一个脑袋胀得比两个头还大,一把按回芊芊的仙剑道:“师姐,有件东西小寂托我转交给你。” 楚儿面色稍见缓和,就见小蛋从袖口里取出一枝卷心竹递到了自己面前。她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接过卷心竹握在掌心,油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是辛酸,是甜蜜,抑或是歉疚懊悔?楚儿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年她抗婚反出忘情宫,孤身飘零餐风露宿,品尽世态炎凉人间冷暖,尝遍红尘爱恨聚散离合,从不曾在人前掉过一滴泪。然而,如今手中握着这细细的一截卷心竹,却让她的泪水如决堤一般顺着面颊淌落,润湿了脸上轻纱,问道:“小蛋,你老实告诉我,他还好吗?” 小蛋情知瞒不过楚儿,回答道:“不太好。他因为擅自外传化功神诀,将被永锢南海。” 话音未落,楚儿突然闪身掠过小蛋,低声道:“我要去见他!” 芊芊横身拦截,柔声道:“姑娘,你要上山见丁寂,需先求得阁主准允。” 楚儿心沸如水,哪里还捺得下性子理睬芊芊,更将她善意的劝告当作刁难,翻腕亮出空痕大师所赠的黑晶魔箫斜敲芊芊香肩道:“让开!” 芊芊心道:“这丫头出身忘情宫,果真蛮不讲理!” 刚刚生出的些许同情随之化为乌有,侧身闪躲并拔剑还招道:“歧茗仙山岂容你想进就进?” 楚儿二话不说施展“本物禅唱”四大箫技,一支黑晶魔箫招招抢攻,欲要迫退芊芊强闯歧茗仙山。谭凌晔见势不妙,口中清啸示警,掣出仙剑二次拧身加入战团,与芊芊合战楚儿。楚儿本就是忘情宫第二代弟子中的天之骄女,这些年又得空痕大师将毕生所学的菁华倾囊相授,修为业已臻至坐照之境。 而她的实战经验之丰富,变招之灵动刁钻,更非芊芊与谭凌晔所能及。三人缠斗十余个照面,楚儿左手箫右手鞭,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可要想闯过芊芊和谭凌晔的阻击,却也并非易事。她暗暗焦灼道:“一旦惊动天一阁的高手露面,我再想见到小寂势比登天!” 她心下着恼,故意出言讥诮道:“敢情号称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的天一阁,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只会仗着人多势众耀武扬威。你们为何不多召几个同门,索性摆下海天剑阵岂非更显威风?” 谭凌晔闻听楚儿言语辱及师门,果然心浮气躁:“休得嚣张!” 全力出手猛攻楚儿三剑,不觉右肋下方露出破绽。楚儿私下一喜,正欲挺箫飞点制住谭凌晔,好迫得芊芊就范,孰料一旁的小蛋沉声喝道:“谭仙子,‘有凤来仪’!” 谭凌晔一呆道:“他怎会晓得我天一阁的剑法?” 没等回过神来,楚儿的黑晶魔箫已赫然掠向她的右肋。谭凌晔手足无措,身不由己地立起仙剑往身前一带,施出“有凤来仪”。 “叮”地脆响,黑晶魔箫鬼使神差地击中剑锋激弹开去,令谭凌晔躲过一劫。她惊喜交集,实没想到作为师门剑法中再普通不过的起首式,这招“有凤来仪”居然能将对方犀利刁钻的攻招轻描淡写地化解开去。 小蛋瞧见谭凌晔挡开楚儿魔箫,暗松了一口气。他固然是不希望谭凌晔受伤,却更加不愿楚儿为闯山真与天一阁结仇。这招“有凤来仪”的起首式还是去年春天从北海归还时,他与罗羽杉闲来无事切磋所得。记得那日晚间在漠北寒山之中,自己不解风情地连破罗羽杉七式剑招,惹得罗羽杉轻嗔薄怒摆下了这一式“有凤来仪”。他连攻六剑,结果均被罗羽杉用同样的一招起首式从容化解,无功而返,那瞠目结舌的迷惑表情却终于博得玉人一粲。在旁观瞧的丁原也忍俊不住,嘿然笑道:“傻小子,除非你运上十成的功力强攻羽杉三招,否则休想破解去她的‘有凤来仪’。 “这招是天一阁凌波九剑的起首式,看似谦退平和,实则固若金汤。遇敌之际亮出此招不求伤人先求自守,端的立于不败之地,正暗合天一阁‘蕴巧于拙,绵里藏针’的至高剑法真韵。” 光阴荏苒,丁原的指点言犹在耳,佳人的笑靥更是历久如新,但已不见苍茫戈壁上的那一轮冷冷残月。他的心头莫名一恸,恍惚里耳畔响起那夜丁原负手长吟的一阙古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其时,自己面对玉人情义缠绵,自然无从体会丁原吟哦声中那深蕴的无奈与落寞。直到此刻,他与罗羽杉分飞天涯孑然只影,方能深深感受到古词中的离别之殇、寂寞之苦!心境,彷佛在寸阴间老去多年。 恍惚中忽听芊芊一声惊呼,小蛋霍然一省举目观望。只见楚儿的胭脂灵鞭虚晃一枪,黑晶魔箫趁虚而入险险拍中她的左臂。小蛋不假思索地鼓气喝道:“小心软鞭回点你背心!” 要是旁人,纵然眼力高过小蛋也未必能看破楚儿下一手的招式。可偏偏小蛋曾随她苦修了年余的惊鸿鞭法,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肿毕竟不是白挨。故此,楚儿这一招“孤雁徊峰”的前半式刚刚使出,他便知接下来是回卷芊芊的背心。有谭凌晔受惠在前,芊芊毫不犹豫地侧身横剑反挑身后。果不出其然,她的仙剑甫一挑出,正点在楚儿袭来的胭脂灵鞭上,没让对方占到半点便宜。 楚儿忍无可忍,怒叱道:“小蛋,你居然和她们一起来欺负我!” 顺势一抖胭脂灵鞭,劈头盖脸地抽向小蛋面门。 她心知小蛋修为今非昔比,这一鞭也无意要将他打伤,只是气不过这小子接二连三地联合“外人”与自己作对,才愤然甩鞭出一口恶气。 小蛋身躯自然而然地往后一仰,胭脂灵鞭霍然走空。他这才想道:“我光想着不让师姐伤人结怨,却没顾及她的感受。” 那边楚儿鞭击小蛋心神微分,刚用黑晶魔箫接下谭凌晔的仙剑,芊芊的玉掌已迎面劈到。她又悲又怒,把心一横,全然不顾芊芊的掌势,飞起玉足踢向对方小腹,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式。芊芊大吃一惊,蓦地面前人影一晃,自己的左掌收势不及“砰”地劈在小蛋背上。与此同时楚儿的脚尖也踹得小蛋一个趔趄。 芊芊收剑叫道:“小蛋,你到底要帮谁?” 楚儿更是面色铁青,低喝道:“滚开,我不领你的情!” 绕过小蛋,黑晶魔箫疾打芊芊胸口。小蛋左右为难,忍疼叫道:“你们干脆都来打我罢!”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就听有人冷冷道:“楚儿姑娘,你还没闹够吗?” 楚儿如中魔咒,急忙抽身撤箫,抬眼望向说话之人。姬雪雁面色冷峻,与甘心衍双双御风来到近前,一双明眸漠然盯视着她道:“你来歧茗仙山作什么?” 楚儿收起鞭箫,低声回答道:“我想见丁寂一面。” 姬雪雁的心绪复杂到了极点,生硬道:“他不会见你。” 楚儿摇头道:“我不信!丁夫人,求你网开一面,哪怕让我远远看他一眼都好。” 姬雪雁玉容流露一抹悲色,说道:“他被幽禁在观天井底,连我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还想见到他?” 楚儿心扉如碎,颤声道:“丁夫人,求你开恩!” 姬雪雁刚探视过爱子,心情委实恶劣到极点,又想到若非为了面前这个少女,丁寂焉会独身闯去北海惹上鹤仙人,进而铸成大错被囚南海,丁原又岂会险死还生重伤卧榻?好端端的一个家,而今支离破碎厄运不断,甚至累及苏芷玉与天一阁几有没顶之灾! 她越想越怒,峻声道:“姜楚儿,你要我开恩,可我与自己的儿子却咫尺天涯不得相见,我又能求谁开恩?” 说着说着,她语声哽咽泪光盈然,扭开了头去。 楚儿但觉姬雪雁的话语字字椎心,艰涩道:“我明白,丁寂是为了我才用化功神诀向鹤仙人换取卷心竹,以至于触犯天条。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你们要杀要罚,我都心甘情愿,只求别难为丁寂——” 姬雪雁一震,方始明白爱子苦苦保守的缘由竟是这个!她沉默良久,回转过头徐徐道:“你走罢!” 楚儿心沉谷底,刹那凉透。面前的姬雪雁就像一座横亘的山,无情地挡住自己去路,然而她心中却不能有半点怨恨。如果能有什么方法可以补偿,她会绝无迟疑地去做,纵然要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可现在她对自己的要求仅仅只有三字,且偏偏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三个字! 怎么办?是拔剑相向还是断然离去?突然,她的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姬雪雁的身前,深深俯首道:“丁夫人,对不起!” 所有人都因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而震惊莫名。尤其是小蛋和姬雪雁二人,素知楚儿的秉性与脾气——到底是什么,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地下跪认错?姬雪雁硬忍着没说一句话,甚至不再向楚儿看上一眼。她唯恐自己的目光触及在这少女的脸上,就会心软。 伫立在周围的甘心衍、芊芊、谭凌晔和小蛋也都没有开口,默默注视着这一跪一立的两人,谁都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劝些什么? 一阵漫长的压抑过后,小蛋终于低声道:“雪姨,那支卷心竹小寂已托我转交楚儿师姐,这是他最后的一桩心愿!” 这话落在姬雪雁耳中,真令她如雷轰顶满腹辛酸,缄默半晌后,忽地颓然叹道:“罢了,儿大不由娘!” 身影一晃,竟是自顾自去了。芊芊愕然叫道:“丁夫人!” 急忙拧身追上前去。 楚儿依然跪着,却是愣住了。 耳中听得甘心衍吩咐道:“小蛋,你领着这位——楚儿姑娘去见小寂。” 小蛋如释重负,扶起楚儿道:“师姐,咱们走罢。” 楚儿恍如梦中,跟在小蛋身后上了歧茗仙山。她无心欣赏道旁风景,也无法去想上山的小路为何如此曲折漫长,自己的步履为何越来越沉重。 两人绕过天一阁行到后山,远远看到前方一片花团锦簇,小蛋抬手点指道:“师姐,那便是观天井。” 他继续往前行出数步蓦觉有异,回首只见楚儿站在原地并未跟上。 小蛋讶异道:“师姐,你怎么了?” 楚儿遥望花丛方向,喃喃道:“我突然没了见他的勇气,更不知道自己见了他该说什么?”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垂首幽幽道:“我宁可他恨我、埋怨我,这样会让我好受些。我本以为离开他、躲着他,就可以不再连累到他。可我错了,我到底还是害惨了他——我还有什么资格见他?” 小蛋走回她身前,缓缓道:“师姐,有些事、有的人,我们躲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用躲来委屈自己?” 楚儿愣愣凝视了小蛋片刻,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轻轻道:“浑小子,原来你一直什么都懂。” 两人相视一笑复向前行。不消一刻,已到得距离观天井不足十丈处,小蛋驻步道:“师姐,我就在这儿等你。” 楚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忐忑的芳心,一步步走到观天井前。井口下方紫雾腾腾,在午后的艳阳照耀下焕放着绮丽姿采。楚儿极目俯瞰,但深不见底的井下云雾缭绕,即使功聚双目也无济于事。念及小寂将在这不见天日的井下永不得出,她心头凄楚已然泪流满面。 观天井下,忽响起了丁寂的声音:“娘,你怎么又哭了?我不是说过了嘛,我在下面修炼无人打扰,又能日夜汲取仙山灵气,可谓一举两得。说不定我还能赶在您的前头彻悟天道,羽化飞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不必为我担心,赶紧回去照料爹爹罢!” 楚儿再也按捺不住,俯身观天井上泣不成声道:“丁寂,是我!” 井下沉寂须臾,才又传来丁寂的声音:“你到底还是来了。” 楚儿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滴滴坠落井下,所有少女的矜持、曾经的骄傲此刻悉数抛去了九霄云外,“你这无可救药的傻瓜,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么好?你——我恨你,恨你——” 丁寂仿似被骂愣了,苦笑道:“你恨我?这样——最好。你先别伤心了,好不好?” 楚儿越发地五内如焚,叫道:“我伤心你个大头鬼,你这自作多情的混蛋!你想要我恨你,我偏不恨你,偏不恨你——” 说到后来,她几乎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是泪珠不断流淌,忘乎所以地宣泄积郁心头多日的情感。 她真的恨吗?如果不是这自作多情的混蛋,她又岂会再打开那颗毁容后封冻如冰的心,为他笑,为他哭?她真的不恨吗?如果不是这个无可救药的傻瓜,也许她可以在水月庵里悄无声息地过安宁的生活。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个一脸坏笑的小子?为何无论离开多远,心灵深处总隐隐约约地牵系着他,缠绕他,为他牵挂不已?她无时无刻不在逃避着,盼望着光阴会冲淡一切。可他的身影,他的笑音,总如影随形地挥之不去,煎熬着她的伤与痛。久久,久久,她似骂累了,哭倦了,轻轻啜泣着安静下来。 丁寂这才得到机会问道:“你见到小蛋了吗?” 楚儿有些沙哑的嗓音又怒道:“除了那该死的卷心竹,你就不能和我说些别的吗?” 丁寂何等聪明,立时明白小蛋已将卷心竹转交给楚儿,否则她断不会有此反应。他心情一宽,笑道:“你想我说些什么?要不我给你描绘一下井底下的情形?这里头宽敞得很,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倒也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四面云蒸霞蔚如在仙境,连睡觉时都像是在腾云驾雾——” 楚儿猛一咬牙,打断道:“我不用你说,我自己会看到!” 娇躯一纵已跃入井中!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十章 一世守望 远处的小蛋措手不及,欲待拦阻时,已鞭长莫及。 岂料“呼”地一声,底下涌出的紫雾竟将楚儿一下从井内弹起,高高抛飞到空中。小蛋掠出金蝎魔鞭一卷楚儿腰肢,将她稳稳接落:“师姐!” 楚儿浑若未闻,挣开金蝎魔鞭又向观天井冲去。 底下的丁寂尽管目不能视,但已大致猜到上方情形,急道:“我又没死,你干嘛那么急着跳井殉情?” 但话一出口,他和楚儿却齐齐愣住了。 丁寂赶紧干咳几声,掩饰住尴尬道:“观天井下的紫雾里有玉姨设下的法阵,你不明其道是进不来的。” 楚儿呆了呆,侧目望向小蛋。小蛋先是心里疑惑:“这法阵又不是我设的,师姐望着我干什么?” 随即他醒悟过来,忙摇头道:“不成,这样只会拖累小寂。” 楚儿怒道:“胆小鬼!” 晓得小蛋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用星门将她送入井下,一时盯着井口冒出的紫雾束手无策。丁寂听上头没了动静,松口气道:“这就对了,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不像是你。” 楚儿银牙暗咬道:“你放心,我想通了。冤有头,债有主,我这就去找苏阁主!” 丁寂苦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还不明白这道理吗?” 楚儿道:“我不管你有多少歪理,我只求苏阁主将咱们关在一起。她若不肯,我便守在天一阁外!” 话音方落,忽听苏芷玉和声道:“楚儿姑娘,你要找我?” 楚儿一惊转身,望见飘然若仙的苏芷玉正含笑看着自己,适才的勇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怔怔伫立道:“我、我——” 苏芷玉温婉浅笑道:“是丁原托我来见姑娘。你能不顾一切地闯上天一阁,不枉小寂在此坐井观天。” 楚儿万没料到苏芷玉对着自己非但没有责备训斥,反似像在和她喁喁谈心般亲切温柔,一腔激愤发作不得,喃喃道:“苏阁主,您都听见了?” 苏芷玉不置可否地微笑道:“很抱歉,我无法答应你的要求。” 楚儿把头一抬,正色道:“为什么?” 苏芷玉不以为忤,徐徐道:“你以为只要自己在井下陪着小寂幽禁,就算同甘共苦了?” 她摇了摇头,悠悠道:“原来你还不明白,小寂为何甘冒大不韪为你换来卷心竹。他是想要你的感激吗?是想让你和他就此在井下幽居终生吗?楚儿姑娘,你真该好好地想想,他为何要这么做?” 楚儿呆立半晌,喃喃道:“他一直都对我很好——为了能令我快乐,他总是费尽心机地想办法,然后毫不犹豫地去做,但偏偏还老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来气我。” 苏芷玉和颜悦色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便会竭尽所能地令她快乐,却绝不去想是否有回报。小寂正是如此,他为了你心甘情愿永囚井底,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你能恢复容颜好好活着。难道,你想再次亲手毁去他用自由作为代价换来的心愿吗?” 楚儿心潮起伏,悚然一凛,情不自禁地摇首道:“不,我不要——” 苏芷玉点到为止不再多言,柔声道:“丁原托我转告姑娘,东海就是你的家,不妨学一学那些鸥鸟,飞得再远再高,累了倦了也会记得归巢。” 她向小蛋悄然招手,两人轻轻退出花丛,将楚儿独自留在了观天井边。楚儿望着他们离去,痴痴站着一动不动,细细思索着苏芷玉的话。不知过了多久,丁寂干咳一声问道:“楚儿,你还在吗?” 楚儿恍然惊醒,应声道:“我在。” 丁寂道:“玉姨的话,我想你该明白。” 楚儿无奈道:“是的,我明白。丁寂,你放心,我会服食卷心竹。” 丁寂笑道:“我敢保证,你摘下面纱后的模样一定会更漂亮。” 楚儿酸楚难言,强忍着泪水道:“女为悦己者容,这一世,我只为你。” 丁寂一怔,心里又是凄凉又是甜蜜,苦笑道:“那样,岂非太对不起老天爷了?人间本有一绝色,你却敝帚自珍舍不得给人看。” 楚儿听他油嘴滑舌,禁不住莞尔一笑,身子微颤时却将眼眶中那颗晶莹的泪珠抖落下来。她抬手抹去泪水,唇角的笑容兀自荡漾,沉静道:“我会恳求苏阁主恩准,许我在井边搭一座花架,我要把这里变成世间最美的花园。然后每天我都会陪着你说话当你的眼,告诉你井外的春去秋来,告诉你梨花开了杏花谢了——” 她的声音低沉,犹如梦幻般地絮语道:“等到许多年后,我还会告诉你,哪天我的发丝中多了一根白发,哪天我的额头添了一道皱纹,哪天我已变成了一个难看的老太婆——” 丁寂听得醉了,往日的口若悬河不翼而飞,喃喃道:“你这,你这是——” 楚儿笑容更浓,接着他的话道:“我要在这里陪你一生一世。你不是希望我快乐吗?现在我就告诉你,唯有这样我才是最快乐的。答应我留下来陪你,好吗?” 丁寂迟疑着,做着最后徒劳的劝阻道:“这儿是歧茗仙山,你不是天一阁弟子,无法久留。” 楚儿不以为意道:“苏阁主为了心中的一份感情苦守南海二十年,岂是不通情理之人?相信我,二十年,二百年,我都等着你出来的一天。万一我有朝一日走在你的前头,也要轮回转世化作这儿的花草鸟儿,继续陪在你身边。” 井下的丁寂眨眨眼睛,无端地低骂道:“见鬼,这底下风可真大——” 却说小蛋随着苏芷玉离开观天井后问道:“玉姨,丁叔醒了?” 苏芷玉道:“是啊,你想见他?” 小蛋点点头,苏芷玉道:“我还得在外面守一会儿,你先去罢。” 小蛋心知她是放心不下楚儿,于是别过苏芷玉径自往天一阁行去。 到了天一阁外稍经通禀,一名二代弟子便将他领到丁原休养的静室外,小声叮嘱道:“尽量别逗留太久,莫让他太劳神。” 小蛋应了,敲敲虚掩的门道:“丁叔,是我。” 里头丁原的声音响应道:“进来罢,我都等你一个中午了。” 小蛋愣了愣,推门而入道:“丁叔,你找我?” 丁原躺在软榻上,身上被绷带五花大绑不能动弹,实是多少年没那么狼狈过了。 姬雪雁正悉心地将热粥一口口喂入他的嘴里,空气中飘荡着从粥中冒出的药草清香,屋里显得异常宁静。丁原道:“我听甘仙子说起你参悟蹈海剑式的事,便想寻你来切磋。” 小蛋挠挠头道:“那是我在竹亭里闲得发慌,没事瞎琢磨的,当不得真。” 丁原嘿道:“好小子,跟我还打马虎眼儿?” 蓦地语音一沉道:“剑起中平!” 小蛋愣了一下,立马明白到丁原正在考校自己蹈海剑式的招路。 他想了想,回答道:“遂转偏锋。” 丁原紧接着道:“疾走阳平!” 两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到后来小蛋近乎是脱口而出毫无停顿,与丁原的节奏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转眼间就听丁原提气喝道:“两元无极!” 小蛋更无疑虑,应声说道:“忘一归真!” 这一前一后正是蹈海剑式的结尾两剑,亦是丁原殚精竭虑多年,方始彻悟的剑式菁华,在石桌背面并无记载。 小蛋回答完了,才想到最后三剑纯属自己梦里想象所得,正感忐忑之际却听丁原舒畅笑道:“好,好,你比我悟得还彻底!” 他忘情一笑牵动伤势,顿觉痛彻心肺,忙咬牙忍住徐徐调息。 小蛋见状歉疚道:“我怎能和你比?” 丁原微微喘息道:“我没和你客套,你也不必跟我谦虚。那最后一剑丁某只想到‘造化还一’终是有迹可循。而你索性连这‘一’也忘了,剑意直指本心。日后水到渠成横空出世,天下谁是敌手?” 小蛋一震,他刚才为应答丁原,“忘一归真”四字压根没有多想就报出口来,此刻一经提点才发现其中奥妙。难怪丁原会有“日后”之语相期,自是在鼓励他埋头苦修以期水到渠成之日。丁原望着小蛋锁眉沉思的模样,心中无比欣慰,暗暗唏嘘道:“他不是老道士转世又会是谁?这般的悟性直教人望尘莫及!连埋头苦思冥想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他正感慨万千,小蛋神色一整道:“丁叔,我惹了个很大的麻烦。” 丁原笑道:“不就是有人用九雷动天引陷害你吗?这事你玉姨已然提过,有她出面,你还担心什么?” 他嘴里在宽慰小蛋,心中却道:“居然有人敢诬陷老道士,看来我少不得要跑一趟越秀山。若能查明真相还则罢了,否则先闹他个天翻地覆保全下小蛋再说。有我丁原在,看谁能动他一根毫毛!” 哪知小蛋要说的并非此事,而是想告诉丁原四相幻镜失落之事。可丁原这一误解,他顿时改变了主意,心道:“丁叔重伤在床,还一心想着安慰我。我焉能再给他添乱?” 他将要说的话咽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了笑道:“别的都没关系,只要丁叔相信我不是凶手就好。”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小蛋记着那弟子的叮嘱,起身告辞出屋。 行出天一阁,他心绪难静,脑海里不停地寻思道:“我昨晚对小寂说,做人理应有所担当。可说人家容易,自己却未必能够做到。眼下玉姨忙得分身乏术,心力憔悴,我怎能心安理得地拖累她,指望她为我查凶平冤?” 他一边往山上走,一边继续想道:“距离越秀山之会还有段日子,我正可下山寻找真相,断不能再干坐在竹亭里!” 念头一定,小蛋回到竹亭打坐调息。待到夜深,他在地上留下短信,潜形匿踪御风而去。当他飞出很远,忍不住回头望向夜幕之下的歧茗仙山,默默道:“丁叔,玉姨,请原谅我不辞而别!” 抖擞精神御起雪恋仙剑,朝着黑漆漆的大海深处飞去。 如此数日之后,他业已悄然抵达南荒,却并未前往拜访年旃,而是只身来到那座与万劫天君夜会的小镇上。他循着当日的记忆找到那家酒肆。黄昏时分,店里的生意格外热闹,几个伙计忙得团团乱转。小蛋站在门口观察了片刻,却并未发现那个守夜的伙计。 一个店小二迎了上来,笑呵呵道:“公子您往里边请。” 小蛋摇摇头道:“我是来找人的。” 小二兴趣失了大半,搪塞道:“那您慢慢找,小的先上菜去了。” 小蛋一把拽住店小二,说道:“小哥,我向你打听个人。” 店小二颇不耐烦地道:“这里人来人往多了,您找谁啊?” 小蛋想起当年干爹问路寻人的拿手绝活,从袖口里掏出一块碎银交到店小二手里,说道:“我想找一个店里的伙计。” 小二银子在手,立刻变得乐于助人,笑道:“公子问的是哪个伙计?” 小蛋道:“是两个月前在此守夜的一个小伙计。” 他将那伙计的样貌略作描述,才讲到一半,店小二已叫道:“您找的是小段吧?奇怪了,这些日子怎地隔三差五都有人来打听?” 小蛋心头微凛,问道:“还有谁来问过?” 店小二道:“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粗鲁汉子,前后都有三拨了。” 小蛋问道:“他们找到小段了吗?” 店小二嘿嘿笑道:“全都跑了个空。早两天小段就不在咱们店里干啦,听他家里人说是到京城做小买卖去了。” 小蛋心一紧道:“难道有人捷足先登,将小段劫走了?”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一章 色令智昏 “山色甲东南,灵秀冠三山。”一阵豪雨停歇,雷声隆隆向北而去,天色倏地亮了起来。越秀山雨过天青,苍翠如洗,在雨后的水雾蒸腾里越发显得俊秀多姿。 屈翠枫独自一人行出玉华苑,手里漫不经心地晃动着墨玉摺扇,往老龙口的方向步去。山风清凉舒爽,吹荡起他的衣袂,而他此刻的心情也如这越秀山的天气,在经历风雨之后豁然开朗,舒畅之极。 一个多月前,他正式接任越秀剑派的掌门之位,成为本门千年历史上第六位屈姓掌门。而在他的前头,屈痕、屈箭南……等,无一不曾是天陆仙林中响当当的名字。很快,他也将沿着父辈的足迹,让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屈翠枫”这三个字! 山路有些泥泞,青草上沾着晶莹的雨珠湿滑难行,但以他而今的修为自算不得什么。初夏午后的阳光洒照在他乌黑的头发上,熠动着粼粼金光。沐浴在阳光中的屈翠枫难掩丰神俊朗之姿,更让诸多同门女弟子偷偷回顾的是,他那份掩饰不住的年少英雄、意气风发之态。 屈翠枫很享受这种感觉。他情不自禁地仰起头颅,加快步伐往后山行去,路经白浪坡、回龙崖后山色渐幽,人迹杳杳,不一刻便来到老龙口上。 一汪色彩斑斓的瀑流从崖上泻落,水雾迷蒙隆隆轰鸣,如缤纷匹练垂悬空中,直汇入百仞之下的深潭中。 崖边临风玉立着一位素衣少女,清澈的水流自她莲足旁淌过,往峭壁之下轰然飞泻,激溅山岩迸出无数晶莹炫目的水花,烘托起一蓬五光十色的蒙蒙云霞,轻柔萦绕在她婀娜的身姿左右,彷佛仙子嫡尘般秀美不可方物。 屈翠枫眼睛一亮,不觉放缓了脚步,手指有意无意间轻抚过腰间象征越秀剑派掌门身分的青雁佩,扬声说道:“欧阳姑娘,让你久等了。” 素衣少女转身,浅浅笑道:“屈掌门,你好啊。” 屈翠枫见欧阳霓薄施粉黛笑靥如花,竟是娇媚无伦,不禁怦然心动,赶紧低垂下目光,抱拳道:“在下尚未谢过欧阳姑娘的援手之恩。” 欧阳霓摇摇手:“屈公子太见外了。我今日是来恭喜你接掌越秀剑派的,可惜当日的就任大典我无法到场相贺,今日聊备薄礼,还请屈公子笑纳。”说罢,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裹递到屈翠枫面前。 屈翠枫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件作工精美的宝蓝色长衫。 欧阳霓微笑道:“屈公子既然贵为越秀掌门,寻常的珠宝锦缎自然不再合适你,所以我思量再三后缝了这件宝蓝长衫,屈公子千万莫笑。” 屈翠枫手捧长衣,笑道:“怎敢,这可是我有生以来收到最珍贵贴心的礼物。”说罢手一扬,迎风抖开长衣,也不脱下身上的外罩,迳自穿上。 欧阳霓眸中闪烁着光芒,道:“好像小了些。” 屈翠枫摇头道:“衣服合不合身,只有穿的人最知道。以前我身上穿的衣物都是我娘缝的,可自从她仙逝后,我就再没穿过自己喜欢的新衣服了。衣衫破了,就随便到绸缎庄做几套凑合了事。” 他略带伤感地一笑道:“我里面的那件长衫,就是为了应付大典请越州第一名绣甄三娘赶制的,可穿在身上,总觉得不舒服。” 欧阳霓轻轻一叹:“这些年来你可受了不少委屈,我很久没做针绣活了,比不上甄三娘这般的行家,更远不及令堂。屈公子穿着只怕会更难受,还是脱下来罢。” 屈翠枫脱口道:“不,这件衣服,屈某要穿一生一世,欧阳姑娘怎能忍心叫我脱下来呢?” 欧阳霓俏脸飞红:“屈公子莫要说笑,衣服再好,穿上三两年也旧了。你堂堂的一位越秀掌门,哪有穿破衣服叫人笑话的道理呢?” 屈翠枫正担心刚才的唐突之语触怒欧阳霓,可听她的口吻似乎并无丝毫责怪之意,心下一定,轻笑道:“我记得一句话,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可我屈翠枫却偏偏喜欢旧衣破鞋,管他别人怎么说。” 欧阳霓面色微变,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屈翠枫的一番笑语落入她耳中却显得格外别扭。她勉强一笑道:“屈掌门喜欢就好。” 两人间一阵莫名沉寂。屈翠枫不明白欧阳霓的神情为何会骤然转阴,闷闷不乐地撇过脸去,颇觉尴尬地道:“欧阳姑娘,你能在越秀山待多久?” 欧阳霓缄默不答,好半晌才似轻轻地自言自语道:“这瀑布好美,西域何处能有此胜景?” 屈翠枫“嗯”了声,顺势劝道:“若欧阳姑娘喜欢,不妨在此多住些日子,让屈某有机会略尽地主之谊。” 欧阳霓摇了摇头道:“相见不如怀念,多美的风景看久了也会变得平淡,万事皆如此,人何能例外?不过我此来越秀,的确要多留几天,为的是帮助屈公子渡过难关,一同应付苏芷玉。” 屈翠枫大喜道:“我正愁人单势孤,不是她的对手,欧阳姑娘聪明睿智,有勇有谋,有你帮我那再好不过。” 欧阳霓一双美目扫过屈翠枫,徐徐道:“屈公子是否太高看小妹了?苏阁主才真的是睿智无双独步天陆,我们绝不能小视她。况且我始终无法公然露面,很多时候,仍要靠屈公子独力周旋。” 屈翠枫道:“我谅苏芷玉猜不中杨挚的真正死因,只要我们咬定小蛋,任谁都难以翻案。” 欧阳霓沉默一会后,缓缓道:“我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或可令屈公子万无一失。” 屈翠枫一怔:“釜底抽薪?”只听欧阳霓低声耳语须臾,他登时玉面变色道:“不成,我怎能下毒害她?” 欧阳霓微微冷笑:“屈公子重情尚义,素来令人钦佩,我又怎会迫你作出欺师灭祖之事?放心,那种药只不过会让人昏睡三日三夜,对身体绝无丝毫伤害。而对于你来说,这三天的重要性不必我说,你应该明白。只要木已成舟,任谁神通广大也无力回天,自然更无法为替小蛋出头而为难你。” 屈翠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我担心她未必会中计,万一被看出破绽,我岂非引火焚身?” 欧阳霓嗤道:“药方是忘情宫的,即使落空,苏芷玉也该把这笔帐算在叶无青头上才是,对不对?” 屈翠枫渐渐镇定下来,虽有些怀疑欧阳霓又在玩借刀杀人的把戏,但又不好意思直言挑明,犹豫不决道:“欧阳姑娘,这事能否容我多考虑两天?” 欧阳霓不悦道:“我原以为屈公子是果敢英明之人,为何事到临头又变得如此优柔寡断?苏芷玉上山就是这几天的事,说不定年旃、罗牛、盛年等人都会闻讯而来。 “你可曾想过,这些人里有几个是不偏袒小蛋的?若届时他们软硬兼施,明里笑脸相对,暗里施压逼迫。对你这位刚上任的越秀新掌门来说,该如何应对才是对自己最好?” 屈翠枫心头强震:“这话的确不假。真不晓得那堆人看中小蛋哪点,个个都对他另眼相看,更蹊跷的是连年旃、风雪崖之流,也居然百般维护他?” 再回想自己这两年来的遭遇,似乎从不曾得过谁的诚心爱护,更谈不上偏袒自己,不由感到一丝忿忿不平,他寻思道:“你们把那傻小子当宝我可以不管,可怎么能为了给他出头,就一定要跟我屈翠枫过不去呢?” 但无论如何,要他亲自下手害苏芷玉,屈翠枫终究不敢,吞吞吐吐道:“欧阳姑娘,那个忘情宫迷药当真不会伤人?” 欧阳霓怫然道:“既然你信不过我,我又何苦为你操心?就算他们查清真相,又能把我怎样?别忘了,我是忘情宫的长老,他们想动我也难,至于你……刚刚到手的越秀剑派掌门宝座,恐怕终归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屈翠枫僵立当场,心中似有一锅沸水在翻腾,脑海里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念头正激烈交锋。试想,若自己拒绝欧阳霓,恐怕她立刻会拂袖而去;可若答应她的要求,异日苏芷玉怪罪下来,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自无计可施之时,忽听有人不屑笑道:“屈翠枫,你难道真的以为欧阳霓是在好心帮你?她分明是想借你之手先害了苏芷玉,再用黑星魔戒吸去她一身的功力,而你,只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已!” 屈翠枫、欧阳霓齐齐大吃一惊,闻声望去。震耳欲聋的水声中瀑流激荡,从里掠出一道消瘦身影,正是久违的欧阳修宏。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屈翠枫顿时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老鬼,你居然敢到我越秀山来!” 欧阳修宏在崖上站定,呸道:“老子为什么不敢来?就凭你这点斤两,老子动动手指头就能摆平。” 屈翠枫既怒且恨,翻腕按在仙剑之上便欲出手,猛听欧阳霓传音入密道:“屈公子冷静,今日绝不能放走了他!” 屈翠枫心中一凛:“此人已偷听到我和欧阳姑娘的全部密谈,今日若杀不了他,后患无穷!” 欧阳霓见屈翠枫稳住阵脚,放下心来,问道:“六叔公,您到底想干什么?” 欧阳修宏睁着一双怪眼,上下打量着欧阳霓日渐丰腴的身材,咽了口唾沫道:“老子这回上越秀山本是想找屈翠枫算帐,可现在我却改变了主意。老子不和你们这对狗男女计较,我先去找苏芷玉,将刚才听到的那番话和她说了,然后等着看好戏。” 欧阳霓不慌不忙地道:“六叔公,念在你我的骨肉亲情的分上,霓儿可要提醒您老人家,莫要贵人多忘事。听说苏阁主当年与她的同门师姐楚凌仙最要好了,而楚凌仙当日似乎正是死在您老之手。 “天一阁上下,这么多年来正愁找不到凶手算帐,你要去了,不是正好给机会让天一阁称心如意么?不错,人人都喜欢看戏,可为了看戏要冒险搭上一条命,可实在不划算。” 欧阳修宏哼道:“少放屁!苏芷玉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个丫头片子,惹得老子不高兴了,连她一起收拾!” 屈翠枫前一刻还在算计着苏芷玉,此际听闻欧阳修宏出言不逊又忍不住怒从心起,暗道:“若不是因为这老魔会胡言乱语泄漏机密,真该让他去尝一尝天一阁绝世神功的厉害!” 欧阳霓道:“要在两年前,六叔公当然不会怕了苏芷玉,可惜如今您的状况不比当年了,霓儿也不知道该不该为你担心被天一阁趁火打劫?” 欧阳修宏曾在自己这孙侄女儿的手里吃过大亏,闻言嘿嘿低笑道:“老子不怕,左右老子还能拉上两个垫背的。就算不找苏芷玉,老子告诉小蛋也是一样!” 欧阳霓噗嗤笑道:“六叔公,您是越老越糊涂啦,也不想想你我之间小蛋会选择相信哪一个?况且这儿还有位屈公子,他与小蛋可是莫逆之交。” 欧阳修宏呸道:“天底下有你这样要人命的莫逆之交?” 屈翠枫怒喝道:“老魔,农神医是不是你杀的?他可是小蛋的大恩人!” 不知不觉三人间攻守易势,欧阳修宏已无初始的嚣张气焰,一发狠道:“也罢,老子不找苏芷玉,也不找小蛋,直接找盛年,我和他可没仇!” 欧阳霓轻轻叹道:“您老人家也算得上恶名昭彰,人人得而诛之了吧!盛掌门是什么人,他可是正道泰斗,最是疾恶如仇。六叔公,您想了这么多人,怎么独独漏了最合适的两个?” 欧阳修宏愣了愣,旋即喋喋怪笑道:“丫头,你说的是自己和这小白脸么?别没羞没臊了,老子跟你们两个狗男女有啥好谈的?” 屈翠枫按捺下怒气,冷冷道:“果真如此,你何必迫不及待地现出身形?” 欧阳修宏瞪眼道:“老子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你管得着么?” 欧阳霓笑道:“六叔公,纵然屈公子身败名裂,您也得不到半分好处。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劳心费力又是何苦?” 欧阳修宏大摇其头道:“错,错,大错特错!老子就是喜欢看这小白脸惶惶然终日不得安宁的样子,那心里的痛快什么也比不上。” 屈翠枫暗骂变态,恨道:“先让你得意片刻,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 欧阳霓却是花容惨澹,忧戚道:“六叔公,您真的不愿放过霓儿和屈公子?” 欧阳修宏听她语含幽怨,眯着眼慢条斯理道:“罢了,谁让一笔写不出两个欧阳呢?老子心肠最软不过,今天就放这小子一马。不过……” 欧阳霓面色由悲转喜,接口问道:“六叔公,不过什么?只要您老人家答应放过我们,霓儿今生今世都愿意乖乖听你的话!” 有那么一刻,欧阳修宏浑身的骨头都似乎酥了。 尤其是听到后面一句,他禁不住又想起那日将欧阳霓压在身下肆意凌辱的销魂景象,心头一热就要答应下来,却猛地一省道:“他奶奶的,老子被丫头算计得还不够惨么?差点又上了她的恶当,她越是一副楚楚可怜样,下手就越狠。老子可别鱼没偷着反惹一身腥。” 他定了定神,眨巴着怪眼道:“不过嘛,好人可不能白做,你和这小白脸总得对老子有所表示吧?” 屈翠枫杀机大炽,低哼道:“你想要什么表示才会心满意足?” 欧阳修宏嘿嘿笑道:“好说好说,你吃颗老子费尽千辛万苦才炼成的药,再将你会的天一阁绝学乖乖献出,那就差不多了。” 屈翠枫明晓得自己和欧阳霓不过是在对老魔演戏,为的是消除其戒备好下手,可听了这话依旧火往上撞,冷笑道:“你以为屈某会是你的傀儡?” 欧阳修宏自感筹码在握,逼屈翠枫和欧阳霓低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便说道:“放心,老子不希罕你这狗屁掌门宝座,你送我也不要。” 他转头望向欧阳霓道:“至于你,将黑星魔戒交给老子,乖乖跟我回独尊谷。往后好生伺候着,自有你的好处。” 欧阳霓娇躯颤抖道:“六叔公,您莫要为难屈公子,霓儿随您回独尊谷就是……”她摘下黑星魔戒,面色苍白如纸,一步步地往欧阳修宏身前行去。 屈翠枫瞧着欧阳霓弱不禁风的背影,宛如一只无助的羔羊正要投入虎口,竟莫名地生出假戏真做之情,五内如焚道:“欧阳姑娘!” 欧阳霓娇躯一震,缓缓回首凝眸相望,幽怨的眼神里彷佛在诉说着什么,朝着他几不可察地轻轻摇头。 屈翠枫霍然醒悟,思忖道:“我险些乱了方寸,忘了欧阳姑娘是为接近老魔,寻找机会才这样做的。但这老魔修为惊人,虽断了一条右臂但毕竟淫威犹存,若想顺利得手,我还需助她一臂之力!” 念及至此,他佯作悲愤,高声喝道:“欧阳老魔,把药丸给我!屈某跟你回独尊谷,你先放过欧阳姑娘!”说着阔步上前,向欧阳修宏探手讨要毒丸。 欧阳修宏一摆手,欲推开屈翠枫的胳膊:“急什么,一个个来!” 话音未落,屈翠枫已踩在滑溜的溪石上,身子一晃正要往崖下跌去,而那只伸出的手则有意无意急速缠上欧阳修宏的右腕,失声叫道:“哎哟!” 欧阳修宏猝不及防,脑海里一念闪过:“这小子好歹也是一派掌门,岂会被溪石滑倒?”念头未定,欧阳霓已惊呼道:“屈公子!”拧身来扶。 她的一双纤手看似要抓住屈翠枫的后腰,突然两臂一振,从他肋侧穿过直插欧阳修宏的小腹。 欧阳修宏凛然怒道:“小贱人!”他一抖右手,将屈翠枫撞向欧阳霓,身形遽然飞退,往悬崖外闪躲。 孰知屈翠枫早有防备,先一步松开左手横身掠出,右掌反斩欧阳修宏的咽喉。 “噗——”欧阳霓一双纤手狠狠插进欧阳修宏的小腹,血花应声迸现。 欧阳修宏一声狂吼,身躯抖动,耸起右肩硬捱下屈翠枫的掌力斩击,而肩头的骨骼“喀吧”断碎,勉强躲过一劫。 他惊怒交集,强吞一口淤血,左手抽出青铜短杖,身子后仰,小腹运劲一弹欲震开欧阳霓的双掌。谁曾想魔功运出却一泄千里,欧阳霓指上黑星魔戒闪动寒光,正全力运功吸食他的荼阳魔气。 这小腹之下正是丹田气海,乃欧阳修宏毕生功力积蓄汇聚之所,再经他心慌意乱地一催动,更是狂泻如注,雄浑刚劲的魔气似洪水般滚滚涌出。 欧阳修宏情知自己已到生死关头,奋力挥杖劈击欧阳霓的头顶:“贱人,去死!” “铿!”屈翠枫手疾眼快,使墨玉扇架住魔杖。但欧阳修宏含愤出手委实非同小可,墨玉扇吃不住杖上压下的万钧神力,不停下沉。 他临危不乱,欺老魔只剩独臂,右手掣出仙剑,化作一溜惊虹闪电飞刺对方咽喉。 欧阳修宏躲无可躲,竟是凶性大发,低头一口叼住剑尖,满嘴鲜血直滴,含糊不清地道:“跟老子玩,玩死你!”便抬左膝轰向欧阳霓的胳膊。 欧阳霓左掌抽出,“啪”地拍在欧阳修宏膝头,两股魔气一撞各自弹开,居然斗了个平分秋色。 欧阳修宏心中惊骇:“这丫头的功力竟然不输老子!”想到其中大半实出于自己的“功劳”,他愈加地愤恨难平,同时亦深感后悔不该如此得意忘形,第二次又着了这小贱人的道。 其实这也怨不得欧阳修宏,若非欧阳霓和屈翠枫这两年各有际遇,修为突飞猛进,即便出手暗算也难说能讨得几分便宜。 然而今非昔比,表面上眼下三人仍是僵持之局,但欧阳修宏体内的功力不断被黑星魔戒吸噬,此消彼涨之下落败身亡只是迟早而已。 他自不甘束手待毙,拼命将青铜魔杖往墨玉扇上一压,随即蓦然撒手凝爪扣向欧阳霓脖颈,对自己小腹的伤势竟弃之不顾,摆明是要玉石俱焚。 欧阳霓悚然一凛,没料到老魔竟凶悍如斯,仍有困兽犹斗之能。她当然不愿和欧阳修宏同归于尽,右掌无奈撤回,飘身疾退。 “哧啦——”欧阳修宏的指尖只勾到了欧阳霓的胸襟,素衣撕裂,凌空飘舞如蝶,往瀑流中缓缓飞落。 欧阳修宏暗叫可惜,终是不敢稍作滞留,腾身向崖外飞遁,左手运指封住伤口的穴道止血,半空中响起他的怒吼:“你们给老子等着!” 欧阳霓尚未站稳娇躯,飞手打出一蓬赤蝎钉。她明晓得无法截住老魔,却也不甘心功败垂成。 方才她本有机会取了欧阳修宏的性命,只因贪恋对方雄浑过人的荼阳魔功,迟迟不肯下手以致错失良机纵虎归山,此时再懊悔沮丧,已然晚了。 正当欧阳霓生出放弃之念,猛见屈翠枫从怀中催发出一束璀璨的淡金色光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欧阳修宏。 欧阳修宏一呆,拔出背后另一根青铜魔杖挥臂招架。“喀喇喇!”一串金石激鸣,那束金芒则摧枯拉朽般地轰断魔杖,结结实实击中老魔胸口。 欧阳修宏口中爆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凄厉嘶吼,身子一晃往崖下栽落。 屈翠枫赶到崖边,怀中再发出一束金色光飙,“呼”地穿透欧阳修宏的后背。 欧阳修宏“扑通”一声,坠入湍急浩荡的瀑流后,瞬即被水浪吞没,隐隐泛起一滩滩殷红的血水在天瀑中扩散消隐。 欧阳霓又惊又喜,道:“快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屈翠枫脸色微显苍白,舒了口浊气后轻轻点头,与欧阳霓双双往天瀑下方掠去。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二章 心比天高 欧阳修宏连遭致命重创,直直坠进瀑流,往崖下的深潭里急遽沉落。 他的胸骨悉数折断、深深塌陷,五脏六腑被那两束匪夷所思的金色光飙轰得碎裂移位,好像成了一个漏风的灯笼,体内的血液四下飙溅。 糊里糊涂间,他身子一紧,似被人从深滩中拽了出来。 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欧阳修宏背心一热,渐渐有丝暖意弥漫周身,令他精神稍振,“哇”地连吐数口,也分不出是淤血还是积水。 他依稀感到自己被人横抱在身前,耳畔呼呼风声飞掠,似在飞速行进之中。上半身的经脉已完全扭曲断裂,而丹田内辛苦修炼了上百年的魔功也已荡然无存,全凭按在自己后背上的那只手源源不绝地输入真气,接续着心脉。 他自忖无亲无故、仇家遍地,这时候还会有谁出手救自己?欧阳修宏很想睁开眼睛瞧瞧到底是谁,可眼皮沉重如铅怎么也张不开,每吸一口气,折断的骨头就如利刃般狠狠戳着肺腑,疼得他几欲昏厥。 忽然风声一停,欧阳修宏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欧阳谷主。” 欧阳修宏一惊,用尽吃奶的力气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叫道:“是你!” 眼前的那张脸正不停地摇晃旋转,只是这救自己的人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小蛋在林间的一株青松前盘腿坐下,将欧阳修宏血肉模糊、千疮百孔的身躯揽在怀中,继续灌注着真气:“恐怕我救不了你。” 欧阳修宏惨笑道:“我知道,老子的五脏六腑全数报销,就要元神归位了!”他蓦地记起一事,拼命嘶声道:“杨挚是死在屈翠枫和欧阳霓的手上,也是他们打伤了老子!” 小蛋脸上殊无惊异之色,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我都听见了。” 原来那日他得顾彦岱的线报,便悄然潜上宿夜峰,暗中寻访欧阳霓的踪迹,近日又随她来到越秀山,正巧撞上屈翠枫与她私会的一幕。 欧阳修宏怔了怔,口中往外翻涌着血泡:“小子,做人太老实没好下场……老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有没有发现你?” 小蛋摇头道:“我想应该没有,我用了十三虚无的遁法,直接从潭下遁出。” 欧阳修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怨毒的狞笑:“那就好。你别急着露面,等到他们下手要害苏芷玉的当口再突然现身,捉贼拿赃,打那小贱人一个措手不及!” 小蛋不置可否:“多谢欧阳谷主的提醒,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欧阳修宏彷佛回光返照般,眼里爆射出慑人凶光,喘息道:“我要屈翠枫身败名裂,我要欧阳霓死无葬身之地!你一定要狠下心,不然死的就是你!” 小蛋见欧阳修宏弥留之际仍不忘害人之念,实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嗯”了声没说话。 欧阳修宏却变得愈加兴奋,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贱人,你勾搭上那小白脸就把老子给害了。嘿嘿,早晚有一天,他也同样会死在你的手上,老子什么仇都给报了……” 他已陷入极度的幻觉错乱中,声嘶力竭地挥舞着血淋淋的独臂,然后呼吼声戛然而止,一只左手无力地垂落在凹瘪的胸膛上,头一偏,竟是气绝身亡。 小蛋已将自己的手掌从欧阳修宏的背心上移开,亲眼目睹这作恶多端的老魔就这样魂归黄泉,心里百感交集。 欧阳修宏死了,不仅屈箭南夫妇的血海深仇得报,连带着农神医的大仇也一并有了了结。可他现在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升起一股无端的惆怅。 欧阳霓、屈翠枫联手击杀欧阳修宏的景象从脑海里闪过,有一股失落与感伤久久地盘踞心头不散,更如铅石一般压得他难以呼吸。 他失神地在欧阳修宏的尸体前坐下,倚在背后的树干上半天不动。 困惑自己数月的杨挚遇害之谜终于水落石出,然而,凶手偏偏真的就是欧阳霓和屈翠枫! 他最不愿见的事终究还是被自己证实了,许多以前想不明白的问题此刻亦纷纷迎刃而解。可奇怪的是,他比真相未明前更加矛盾痛苦,没有丝毫解脱的快感。 小蛋注视着欧阳修宏扭曲僵直的尸身,心里苦笑道:“我为什么要怀疑欧阳姑娘,为什么要跟她来越秀山?其实……我该笨到底,也许会比现在快活许多。” 无意中,他的视线扫过欧阳修宏胸前那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眼前不禁重播起从屈翠枫怀中激射出那两束不可一世的金色光飙,诧异莫名。 他隐隐觉得这两束金色光飙与鹤仙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脑子里却乱作一团不愿再深思,失笑道:“我还是先安葬了欧阳谷主再说。” 他站起身来就地挖坑,想藉此暂时抛开刚才发生的一切。 坑很快就挖好了,小蛋将欧阳修宏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入,再将土往他的身上堆去。含着潮湿腥味的泥土慢慢遮掩了欧阳修宏癫狂狰狞的面容,小蛋将青铜魔杖也一并放了进去,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后,已是身心俱疲。 日头缓缓西斜,殷红的夕阳透过浓密的树荫照射进林中,将坟头染得一片血色。 小蛋擦去手上的泥泞,想道:“欧阳谷主,我不给你立碑了,免得尸骨难安。希望九泉之下,你能悔悟生前种种,来世多行善事。” 默祷完毕,他正要重新坐下盘算稍后的行止,蓦地灵台生出警兆,感觉到林外有人。 小蛋心头一紧:“莫非是屈大哥和欧阳姑娘找来了?”他无暇细想,纵身隐匿到背后的一株青松之上,往警兆传来的方向望去。 但见晚霞映照下,一名黑衣女子缓步走近,低声道:“咱们就在这儿歇上两个时辰,等夜深再上玉华苑暗探。” 在她肩上趴着一只形似乌龟的神兽“咦”道:“瞧,那儿会是谁的坟?” 黑衣女子飞落到坟前,俯身抓起坟头的一把黄土瞧了瞧,顿时眸中露出警色,往四下巡视道:“小心,这座坟是刚立的!” 小蛋在树上见到这一人一龙大喜过望,飘然跃下,低声唤道:“曾婆婆,小龙!” 那黑衣女子听到树上有异响,玉手已按住剑柄,待听清是小蛋的声音,冷艳的玉容上不由掠过一抹喜色,却又立刻绷紧脸,将头扭到一边不理。 但她肩头的霸下早已一溜烟撞进小蛋的怀里,欣喜叫道:“干爹!” 小蛋双手捧住霸下,眼眶里一阵酸热,涩道:“能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尹雪瑶没回头,冷冷道:“口是心非,你只顾着找罗羽杉,哪有工夫惦记我们?” 小蛋携着霸下走到黑衣女子的背后,说道:“不是,我也一样在想你们。” 尹雪瑶的神色缓和不少,但仍不肯转过身,漠然道:“那你为何不去北海找我?” 小蛋怔了怔道:“北海?我怎么就没想到您会回北海?” 尹雪瑶哼道:“你也学会跟我演戏了?我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回北极仙府的轮转池中闭关疗养,还能到哪里去?” 小蛋惊愕道:“曾婆婆,您受了重伤?我真不知道!” 尹雪瑶怒道:“还不是拜你那位欧阳姑娘和叶无青所赐?要不是小龙舍命施展天雷地火轰开一条血路,我的性命早已交代在忘情宫中!” 她想着自己这大半年来险死还生,饱受伤痛折磨,好不容易捱到伤势稍愈,便匆匆回返天陆寻找小蛋下落,偏偏这小子还像个没事人般装疯卖傻。 一时间,种种委屈苦楚涌上心头,尹雪瑶气不打一处来:“除了罗羽杉,你还知道什么!” 小蛋心中歉疚,低声道:“曾婆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尹雪瑶怒气未消,冷笑道:“你说得倒轻巧,我若给欧阳霓害死了又找谁去喊冤?只怕真到那个时候,你这傻瓜还被她娇滴滴地蒙在鼓里!” 小蛋心里一疼,叹了口气:“她诬陷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害你?” 尹雪瑶冷冷道:“她放走了你,若不找个人背黑锅,叶无青岂肯善罢甘休?也只有你这笨蛋才会稀里糊涂地就跟她出逃,落入陷阱中尚不自知。” 小蛋一愣,就听尹雪瑶接着道:“你以为欧阳霓会如此好心?她是算定叶无青不会杀你,才故意帮你逃走,从此彻底与忘情宫决裂。你当她是朋友,她却当你是块绊脚石。” 他静静听完,涩声道:“我不懂,难道一个忘情宫宫主的宝座就会让她变成这样?” 尹雪瑶徐徐道:“欧阳霓心比天高,偏偏命比纸薄,出身在西域魔道的一家无名小派中,又身为女子,不用尽心机铲除异己,她如何能够出人头地?” 霸下深以为然:“曾婆婆说得不错。她明白自己幼年未遇名师,这辈子十有八九无望登仙,唯有一门心思钻营权势,往上攀爬。不然才几年工夫,她怎能从一个不起眼的小辈一跃跻身忘情宫的四大长老之列,还拜了叶无青作干爹?” 尹雪瑶漠然道:“其实不用我多说,你心里也清楚杨挚遇害的事是她有意嫁祸于你。你一天不死,她便一天寝食难安!” 小蛋心潮起伏,难以自抑,回想起与欧阳霓在忘情宫初识,其后携手戈壁大漠共闯独尊谷,再到劫后重逢邂逅一执大师,乃至在北海风雨同舟的过去种种,恍然就像一场如真似幻的大梦。 他并不在意欧阳霓屡次陷害自己,却无法坐视她与屈翠枫合谋杀害杨挚,甚至要密谋暗算苏芷玉。 原来人心会变得那样可怕,为了某种欲望可以不惜一切,然而,即使索求到想要的所有,又能如何? “我真的不懂人心险恶么?”小蛋不禁扪心自问,经历过那么多的是非恩怨后,他早已遍尝人间的炎凉事态,却为何始终不能消去那颗坦诚的待人之心? 霸下见小蛋望着坟塚陷入沉思,好奇问道:“干爹,这坟是你挖的,里面是谁?” 小蛋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是欧阳谷主。他想藉杨掌门遇害的真相要胁屈大哥和欧阳姑娘,反被这两人所杀。” 霸下解气道:“活该,这老家伙死有余辜,欧阳霓和屈翠枫总算办了件好事!” 尹雪瑶冰雪睿智,岂会听不出其中玄机,接口问道:“杨挚的事,屈翠枫也有分?” 小蛋不语,尹雪瑶已知自己所料不错,琼鼻微嗤道:“一个为了当忘情宫主背叛朋友,一个为了做越秀掌门忤逆弑上。这两位堪称豺狼虎豹、天生一对。” 霸下道:“说不定卫姑娘的死也是屈翠枫干的,这小子喜新厌旧继而杀人灭口,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丢尽他爹娘的脸面。” 小蛋摇头道:“屈大哥和卫姑娘极是恩爱,在南荒时形影不离、出双入对,而卫姑娘又怀了身孕,屈大哥说什么也不可能对她猝下杀手。这事必定另有隐情。” 尹雪瑶嘿然道:“你既知道屈翠枫和卫慧形影不离,难分难舍。当日卫慧被害,为什么屈翠枫不在左近,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霸下道:“对,无论如何,杨挚和卫慧的死,屈翠枫与欧阳霓两人都逃不了干系。咱们赶紧找到苏阁主,将真相和盘托出,还我干爹一个清白!” 尹雪瑶不以为然:“你想得太简单了。欧阳修宏已死于非命,无法出面作证,咱们的话不过是一面之辞。就算欧阳修宏不死,他臭名远扬又是正道死敌,又有几个人肯相信这魔头的话?” 霸下不忿道:“不是还有咱们和干爹么?难道苏阁主还信不过我乾爹?” 尹雪瑶道:“如果苏阁主信不过小蛋,还会为他出头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保么?只可惜小蛋身为最大嫌凶,任何指证效力都要大打折扣。” 小蛋道:“曾婆婆,你们不必替我担心,这事总会有办法的。” 尹雪瑶没好气地道:“我干什么要替你担心?再说,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再有三天就是会期,你还能稳坐钓鱼台?” 小蛋淡淡道:“我干爹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迟早都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霸下摇头道:“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至少要先保证自己别被越秀剑派的人乱刃分尸、砍成十七八段!” 小蛋笑了笑道:“不会,越秀是名门正派,绝不至于乱来。” 霸下苦笑道:“干爹,你别忘了如今越秀剑派的掌门是谁?屈翠枫和欧阳霓会放过你么?” 尹雪瑶冷冷道:“小龙,别跟他废话了,你跟他讲什么都是白搭。是死是活由他自找,咱们又何苦?” 当下聊过离别经历后,两人一龙便在林中小歇。小蛋先前为欧阳修宏接续心脉,着实耗损了不少真气,此刻倦意上身、抱元守一,没多久就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之境中。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林内已是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夜雾如波涛般轻轻漾动,随着夏夜清凉的山岚弥漫飘荡。 尹雪瑶忽然起身,望了望兀自盘腿静修的小蛋,低声道:“小龙,我去办点事。” 霸下错愕道:“曾婆婆,你不会是想先下手为强,摸上玉华苑将屈翠枫那小子给干掉吧?” 尹雪瑶哼道:“我哪有那么傻?屈翠枫若是死了,小蛋的黑锅这辈子就算背定了。” 她一闪身,御风而起,倏然消隐在茫茫夜色里,却是悄然往山下掠去。 霸下实在搞不懂尹雪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隐隐预感到屈翠枫多半要倒霉了。它瞟了眼正打坐的小蛋,喃喃道:“干爹呀,你可真好福气,有人帮你着急,还有人帮你出头,真不错。” 却说屈翠枫突施奇招,将欧阳修宏打落悬崖,与欧阳霓顺着飞瀑而下欲找寻这老魔的尸体。可两人在潭里寻了半晌还是一无所获,只得又回到岸上。 欧阳霓拧乾发上的水渍,细细娇喘道:“难道这老魔没死,又让他给逃了?” 屈翠枫望着碧波荡漾的潭水,闷闷不乐道:“不可能,他的胸口已被我打穿,全身经脉俱断,即使能苟延残喘片刻,也绝无余力御风逃遁。也许他是被潭下的潜流冲进岩石缝隙中,又被水草遮掩住,咱们才没能发现他的尸体。” 欧阳霓点点头,但依稀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却又想不起来,长吁一口气道:“但愿不要节外生枝。你没受伤吧?” 她等了许久却并未听见屈翠枫的回答,蓦然察觉对方的视线正须臾不离地打量自己。 欧阳霓一怔,垂首只见一身湿透的薄衣紧贴在自己的娇躯上,映衬出玲珑曲线,里头玉光莹莹的肌肤若隐若现、撩人遐思。而胸前一片衣襟在适才的激斗中被欧阳修宏撕裂,露出了贴身的红色肚兜,一对挺茁玉峰伴着娇喘如波浪般起伏不定,实在风光撩人。 欧阳霓登时面如霞烧,又羞又恼地急忙转过身去整理衣衫,低声道:“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屈翠枫如梦方醒,自知失礼,赶紧尴尬地掩饰道:“我在想,是否再下潭查探?” 欧阳霓俏脸更红,声如蚊蚋道:“没想到你也会使坏,你看得还不够么?” 屈翠枫心中一荡,往日的潇洒不翼而飞,窘迫道:“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欧阳霓忽地噗哧轻笑,低声道:“怎么屈掌门也有像呆头鹅的时候?” 屈翠枫心头猛跳,想伸手去搭欧阳霓的香肩却终是不敢,讪讪笑道:“你又没回头看,怎知我像个呆头鹅?” 欧阳霓悠然道:“不用看,我也猜得着。屈公子,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屈翠枫神情一正,道:“但凡是欧阳姑娘差遣,屈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欧阳霓似是没料到屈翠枫竟会说得这般郑重其事,默然片刻后,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的外衣破了,想借你身上的旧袍一用,可以么?” 屈翠枫一听,当即手脚麻利地褪下衣袍,微笑道:“别说一件衣服,就是屈某的命也可交在姑娘手上,只是这件长袍被我穿过,怕会亵渎了姑娘。” 欧阳霓反手接过袍服罩在身上,轻轻叹息道:“我哪敢会要你屈大公子的性命?” 屈翠枫正欲开口,突然山顶玉华苑的方向响起悠扬钟声,瞬即传遍整座接天峰。 欧阳霓面色一肃,匆匆系起腰带,问道:“屈公子,可是贵派在鸣钟示警?” 屈翠枫凝神听了会后,摇头道:“好像有贵宾莅临,正用钟声召集各支首座。” 欧阳霓惊道:“谁这么早就到了?莫非是苏芷玉,又或是盛年?” 屈翠枫答道:“钟声里听不出来,应是这两人中的一位。” 欧阳霓道:“你赶紧回玉华苑迎客吧,我也需觅地休养一夜。” 屈翠枫虽也急着回去,可听到这话,心里却升起一股恋恋不舍的怅意,问道:“欧阳姑娘,你住哪里?明日有空我便来看你。” 欧阳霓含笑道:“不用,屈公子只管安心应付苏芷玉,我自有去处。” 屈翠枫略感失望地“哦”了声,向欧阳霓一抱拳:“在下告辞!” 他转身行出数步,忽听欧阳霓低声唤道:“屈公子!” 屈翠枫急忙回头,就见欧阳霓已转回娇躯,一双明眸柔情万种地凝望着他,徐徐道:“苏芷玉不好对付,你多当心!” 她这番忽冷忽热的捉摸不定,却令屈翠枫心猿意马、难以自抑,爽朗笑道:“有劳姑娘提醒,屈某定不负所望!”一抖衣袖御风腾空,自觉心里甜蜜香醇如饮美酒,苏芷玉也罢盛年也好,尽皆不足为惧。 然而等他回到玉华苑,才发现自己和欧阳霓都猜错了。此次提前上山的既非苏芷玉也亦非盛年,而是云林禅寺的无涯方丈。 这时伍端、关寒两位越秀剑派的长老,已将无涯方丈迎入品茗阁内。 众人分宾主落坐,正在用茶寒暄,见屈翠枫进来齐齐起身相迎。 无涯方丈双手合十,施礼道:“屈掌门,贫僧不告而至多有打扰了。” 屈翠枫见是无涯方丈亲至,亦是暗自一凛。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当日他接掌越秀剑派掌门之位的就任大典上,这老和尚因淡家村一战伤势未愈并未亲临,只托无怨大师送上一份贺礼。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工夫,他却突然驾临越秀,而且偏是在苏芷玉要携小蛋登门问案的前夕赶至,其意不问自明。 他望过无涯方丈身周,除了四名随行的小沙弥外,并不见其他云林禅寺的高僧同来,当即躬身还礼道:“大师光临玉华苑,令我越秀剑派蓬荜生辉,屈某有失远迎!” 两人客套了一番后,便各自落坐。 伍端关切道:“大师,您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无涯方丈道:“多谢伍长老关怀,贫僧的伤已无大碍,今日冒昧拜访贵派,实是为了常寞小施主的公案而来。” 屈翠枫闻言,心道:“果然是为了小蛋!”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三章 功败垂成 好不容易捱过一顿素斋,将无涯方丈一行人请至精舍安歇后,屈翠枫才得喘息一口,回返自己在玉华苑的住处。 这栋幽静雅致的小庭院,他已居住了近十年,在接任越秀剑派的掌门后也未搬出。 抬头望了眼高悬的明月,屈翠枫推门入屋,点燃桌上的火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供奉在朱案上的屈箭南夫妇灵牌,被屈翠枫每日拂拭得一尘不染。 他燃起三炷香,跪倒在父母的灵牌前,叩拜道:“爹、娘,孩儿今日终于手刃大敌,为你们两位报了血海深仇,你们在天之灵亦可欣慰了。” 恍惚中,忆及少年时自己承欢父母膝下,共享天伦之乐的情景,已是恍如隔世。屈翠枫心一酸,将三炷清香恭恭敬敬地供在屈箭南夫妇的灵龛前。 好一阵子,他的思绪回转到现实,从蒲团上缓缓起身,踱步进了里屋。 月光透过纱窗照射进来,在幽暗的光线下,靠墙一排架上的珍稀古玩闪烁着熠熠微光。 屈翠枫顺手拿起一只用整块翡翠雕琢而成的淡绿色大鹏,托在掌心,看得入神。 这是楚凌仙在他十四岁生日那天送的贺礼,从此“越秀玉鹏”的美誉渐传渐响,人人都开始知道越秀剑派在屈箭南之后,又涌现出一位少年俊彦。 斯物犹存,亲恩已逝。屈翠枫万般滋味尽凝心头,自语道:“爹、娘,孩儿不敢丢你们两位的脸。我一定会光宗耀祖,将越秀剑派发扬光大!” 他珍而重之地将玉鹏放回原位,走上几步,打开窗户,一股清新夜风扑面而来。 无涯方丈来了,苏芷玉很快也会赶至越秀,而盛年、罗牛甚至年旃等人很可能亦将陆续登门。这样的盛况,即使自己接掌越秀剑派的大典上也未曾有见。 然而,这些跺一跺脚能令天陆颤上三颤的正魔两道翘楚人物,却并非是为了他屈翠枫而来,他们不远万里从四面八方汇聚越秀,为的只是小蛋。 论师门之谊、父辈私交,他无不胜过小蛋数倍,可这些人为什么偏偏不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屈翠枫连日来已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无奈始终没有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刹那间,他感觉到自己是那样的被人藐视,自爹娘仙逝后,周遭的亲友纷纷弃之远去,现在甚至全天下的人都要与他为敌! 一股忿忿不平的郁闷与愠怒油然而升,他不禁一拳重重击在窗台上,“咯!”坚硬的梨花木陷出一个凹坑,拳头上隐隐传来一丝痛意。 他的目光落在身上那件崭新的宝蓝色长衫上,不觉眼前又浮现起欧阳霓的一颦一笑,那娇柔妩媚的绝世风姿美到极点,令今夜的月光亦要黯然失色。 屈翠枫的心情稍稍好受了些,又莫名想起欧阳霓湿衣裹身、秀发滴水的动人模样,纵是一百个卫慧也远有不及。 想到卫慧,他的心中不由一恸。欧阳霓绝美的倩影迅速消散,取而代之地,则是卫慧在月光下那张满含凄厉悲愤的脸庞。 屈翠枫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险些撞到背后的红木座椅。幻象迅即隐没在窗外的苍茫月色中,他长吁一口气,背上竟已渗出冷汗。 最近半个月,他已很少再作关于卫慧的噩梦了,但这如同一个魔咒,她临死前的模样已深深刻在心底,这一生一世恐怕都休想得到解脱。 他用卫慧、杨挚两条人命作为代价,终于如愿以偿换来了越秀掌门的宝座,虽有愧疚却不曾后悔。何况,该做的自己已做了;不该做的同样也都做了,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 屈翠枫稳了稳心绪,暗道:“不管怎样,卫慧毕竟怀的是我的骨肉,待此间事了,我前往天雷山庄拜祭一番,也算对得起我与她相识一场了。” 他正想着这事,突然一道黑影犹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庭院里,一双冷厉慑人的眼神好似锋刃迎面射来。屈翠枫一惊,失声道:“风伯父!” 来人正是风雪崖。他一袭黑衣伫立庭心,面色稍显苍白好似伤势尚未痊愈,神情冷傲地微微颔首,说道:“你应该明白风某今晚为何而来?” 屈翠枫心一寒,急转念头道:“难不成他是为了年前云梦大泽一战来找我算帐的?”旋即,他否定这一猜测道:“不对!风雪崖又不是神仙,焉能猜到我和鹤仙人之间的关系?他此行的目的,难道又是为了小蛋││” 想到这里,屈翠枫竭力克制住心绪,欠身一礼道:“小侄明白。风伯父,请入屋用茶。” 风雪崖站着不动,生硬道:“不必。我只说两句话就走。第一,希望你秉公行事,莫要冤枉了好人却让真凶逍遥法外;第二,风某会待到此案水落石出后,再回返云梦大泽,你是小蛋的朋友就更该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风雪崖身形一晃如鹰隼般掠空飘飞,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去一来仅是须臾工夫,当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屈翠枫呆呆注视着风雪崖消逝的方向,咀嚼着这位魔教教主只字片语中蕴藏的深邃含意。尤其是那一句“好自为之”更令他如芒在脊、心下忐忑。 他心中的念头飞快转过:“难道风雪崖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为何要私下出言警告?” 他的心情再难轻松起来,想着自己刚刚安抚下云林禅寺的方丈无涯大师,尚未容得喘息又被魔教的教主风雪崖教训一通。这两大仙林超卓人物,一正一魔、一北一南,锋芒却齐齐指向自己。 这才是前三天,已然有两位重量级的人物明查暗访,不约而同地驾临越秀。要到了正日,接天峰的金顶之上还不晓得要有多热闹! 屈翠枫不禁生出一丝悔意——早知道小蛋这么难惹,何苦偏偏要嫁祸于他。祸水东引到最后,莫要引火焚身才好。 他忽地隐隐觉得欧阳霓以九雷动天引暗杀杨挚,嫁祸小蛋的同时,也将自己和越秀剑派不可避免地拖进一个更为巨大、也更为可怕的漩涡中。 闹不好,翌日的越秀山就会有一场兵戎相见的血战,从此搅得大半个天陆仙林不得安宁! 念及于此,屈翠枫不寒而栗,暗道:“若果真如此,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和越秀剑派,而欧阳姑娘和她的忘情宫却可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地思考欧阳霓帮助自己的真正动机,但很快便打消疑虑了:“如果真相大白,她也势必成为正道公敌,半点讨不到便宜。只怕连欧阳姑娘也没料到这件事发展下来竟会如此复杂,引来这么多的麻烦。” 他越想越烦,越想越气,把心一横:“你们越是要帮他出头,我越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教他将这黑锅背定,永世不得翻身!”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黑暗中依稀有个声音在轻轻唤道:“翠枫——” 这声音随着夜风轻轻飘荡,略显模糊不清,却分明是从夜空中传来,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味道。 屈翠枫凛然一省,举目四顾,低声喝道:“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他喝声一起,那奇异的呼唤声立刻沉寂了下去。屈翠枫惊疑不定,正欲舒展灵觉查探,蓦地从屋檐上冉冉飘下一道紫色身影,在月色照射下的庭院中竟不见倒影。 屈翠枫倒吸一口冷气,忙不迭地往后倒退,右手按紧墨玉扇喝道:“是谁?” 需知他并非胆小之徒,倘若从天而降的果真是一个冤魂厉魄,屈翠枫连眼皮都不会抬半下。可这“人”的身姿模样却酷似一个人,让他不得不心生寒意。 紫色的身影凌空飘浮在窗前,周身被一蓬若有若无的粉红色寒雾缭绕,面容被散乱的长发掩得不甚真切,但仅仅这样,已足够令屈翠枫心惊胆战! 她望着屈翠枫,垂手摸了摸自己凸起的小腹,幽幽叹道:“这么快,你就忘了我?” 屈翠枫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紧盯着这女子如真似幻的身影,涩声道:“你——” “呼——”一阵风吹起紫衣女子的乌黑发丝,长发后遮掩的面容宛若惊鸿一瞥出现在屈翠枫眼前。苍白的脸上满是忧伤哀怨,殷红的血丝鲜艳欲滴,一双空洞失神的眼眸深深凹陷,绝非人间所有。 屈翠枫肝胆欲裂,脱口道:“卫慧!”额头的冷汗已涔涔滴落。 紫衣女子的面容迅即隐入披散的乌发后,轻轻叹息道:“总算你还记得。” 屈翠枫一咬舌尖,喝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装神弄鬼,作弄屈某?” 紫衣鬼魂凄切吟道:“云英未嫁身已失,但盼檀郎怜妾情——” 屈翠枫心头剧震,这是某日卫慧与他翻云覆雨后,忽然感伤低吟的两句小诗,当真是天知地晓绝无第三人听到。他惊异之下,颤声道:“你?” 紫衣鬼魂凄然一笑道:“这么多天了,我迟迟不愿魂归地府,只盼着你能再到坟前看我一眼,可我却怎也等不到你。” 屈翠枫心虚道:“我这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无暇分身,其实心里早就想去祭拜你。” 紫衣鬼魂凄楚道:“是啊,你正忙着跟别人卿卿我我,怎会记得我和孩子?” 屈翠枫一惊,“你……怎么这么说?我、我和欧阳姑娘乃道义之交,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紫衣鬼魂幽怨一叹道:“我怎么想,现在还重要么?你如今春风得意、光芒万丈,却不管我和肚里的孩儿仍在受苦受难?” 屈翠枫无地自容,嗫嚅道:“这个,我、我没想到你真会那般刚烈,居然会横剑自刎。我绝非寡情薄义之徒,这些天来,我每晚都会梦见你。” 紫衣鬼魂道:“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替我完成最后一桩心愿。这样,我和孩子也能安心地走了。” 屈翠枫急忙问道:“什么心愿?但凡我力所能及,一定为你办到。” 紫衣鬼魂道:“我要你到我坟前虔心忏悔一番,超度去我和腹中胎儿的怨怒,好让我们母子早日得脱苦海、转世投胎。你可办得到?” 屈翠枫听闻卫慧的要求仅止于此,顿时大松了口气,点头道:“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就算你不提,我也会这么做。” 紫衣鬼魂道:“那你把这些忏悔写下来,然后在我的坟前烧祭成灰。” 屈翠枫迟疑着应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紫衣鬼魂凄惨笑道:“你还想用甜言蜜语骗我不成?这次我要亲眼见你写过才离开。” 屈翠枫脸上一热,也没勇气和卫慧争辩,一咬牙道:“我写!” 他点了火烛,取过一叠纸笺在桌案上摊开,不一刻,他笔走龙蛇便一气书就,字里行间倒也情真意切,极尽忏悔之意。 紫衣鬼魂看他要搁笔,说道:“还有杨掌门的事,你也一起写上!” 屈翠枫一愣,道:“这事与你我无关,似乎不必提及吧?” 紫衣鬼魂幽幽道:“杨掌门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怎能说与我无关?” 屈翠枫无奈,只好草草又在纸笺上添了数行,放下毛笔问道:“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紫衣鬼魂不置可否,说道:“你拿过来,让我先看看。” 屈翠枫拿起纸笺走到窗前递向紫衣鬼魂,目光无意间触及之下赫然一凛。 卫慧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颗极为细微的红痣,即便是变成鬼,也绝无可能消失不见,而眼前紫衣鬼魂的手上却分明不见红痣! 他疑云丛生,不动声色地将纸笺送到紫衣鬼魂手中,顺口问道:“你最喜欢的那枚墨玉戒指也想一起带走么?” 紫衣鬼魂接过纸笺,“嗯”地回答一声。 屈翠枫心一沉,已醒悟到自己中计。他一身冷汗,盯着紫衣鬼魂手中的纸笺,暗自懊悔不已:“我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怎会蠢到被假冒的卫慧冤魂所欺?” 其实也难怪他会上当,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屈翠枫没有阻止卫慧横剑自尽,终造成一尸两命的惨剧,心中惶恐愧疚不待而言,却又无法向任何人倾诉以求解脱。 今日接二连三的事情纷沓而来,早已将他折腾得晕头转向,这女鬼再突然现身,屈翠枫魂不守舍之下哪还能保持平日的清醒? 可惜紫衣女子百密一疏,终究在最后关头露出了马脚,被屈翠枫看出破绽。 屈翠枫迅速恢复镇定,见近在咫尺的冒牌女鬼正聚精会神地默读忏悔书,暗道:“当务之急是要先毁了忏悔书,这紫衣女子不管是谁,先杀了再说!” 忽地,他又心中一动:“会不会是玉姨?”忍不住悄悄往那紫衣女子身上打量了两眼,寻思道:“玉姨何等身分,岂会装神弄鬼来骗我?况且她再怎么装,身上自有一股飘然出尘的仙韵,绝不会满身尽是森寒之气。” 他心知这份忏悔书事关自己的性命前程,更何况普天下的女子中除了苏芷玉,更无第二个人能教他心生畏惧,不敢唐突,于是佯装不耐烦地咳嗽问道:“你看完了么?” 声到人到,屈翠枫遽然纵身跃出窗户,探手一把抓住纸笺,右手墨玉扇如石破天惊直掠她的咽喉。 “哧啦——”薄薄的纸笺顷刻间在他的掌中碎成齑粉,紫衣女子匆忙举掌招架,冷喝道:“屈翠枫,算你机灵!” 屈翠枫不愿惊动同门,墨玉扇一转,反打紫衣女子的胳膊,低哼道:“承蒙夸奖!” 紫衣女子望着满天飞舞的纸屑惊怒交集,后悔地想道:“我要是能早一刻离开,又何至于功败垂成?当今之计唯有速战速决,将这小子毒倒,再迫取口供!” 思忖间,她侧身闪过墨玉扇,正要弹指射出毒粉,不料屈翠枫胸前光华一闪,一束金芒“砰”地击中右胸,将娇躯打得横飞而出。 屈翠枫从后赶上,探手擒住紫衣女子的腰,带起劲力将她的经脉锁死,心中巨石落定:“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紫衣女子“哇”地吐出口深红色淤血,气息奄奄,漠然闭上双目不语。 屈翠枫将她擒入屋中,关上窗户,灭了火烛,在椅子上坐定:“说罢,你到底是谁?” 假冒冤魂的尹雪瑶委顿在地,唇角不停呛出血沫,却无法运气镇伤,直疼得汗珠滚滚,却硬是不吭一声。 屈翠枫心有余悸,徐徐道:“我们应该并不相识,只要你说出背后指使人是谁,屈某保证放你一条生路。” 尹雪瑶闻言,心道:“这小子说起谎来当真眼皮也不眨,眼下拖得一刻是一刻,先与他周旋一番,再设法找机会下毒。” 盘算已定,她强忍剧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卫慧?” 屈翠枫道:“卫慧的右手无名指上有颗极小的红痣,除了我没几个人晓得。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对卫慧的事情探听得如此清楚?” 尹雪瑶喘息道:“我是谁你不用知道。至于卫慧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日前我曾暗访天雷山庄,无意进过她的书斋,见到墙上悬着她的画像。” 屈翠枫怎知尹雪瑶前往天雷山庄乃是为了打探小蛋的消息,心下一紧道:“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又怎会知道那两句小诗?” 尹雪瑶手抚胸口,悄悄将一小蓬乌云压顶扣在掌心,答道:“她写劄记,你没看过么?” 屈翠枫暗骂道:“见鬼,她怎会把那鬼玩意给我看?”不由对卫慧多了一重埋怨,更怒她险些害自己上了大当。他接着问道:“刚才在院子里为什么看不到你的影子?” 尹雪瑶一笑,却牵动伤处,猛咳出一滩鲜血,喘息道:“这还不简单,只要在周围的地面上洒些反光粉就可以了。” 屈翠枫恍然大悟,哼道:“没想到你还是位精于此道的大行家。” 尹雪瑶情知无力将毒粉弹射到有效范围内,只能耐心等待时机,接口道:“承蒙夸奖。” 屈翠枫一怔,这话正是自己刚说过,现下尹雪瑶回敬过来。他手指轻敲桌面,思量道:“看她的情形,绝难熬到天亮。我不亲手杀她,便不算毁诺。” 一念未定,尹雪瑶猛然娇躯剧颤,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随即昏死了过去。 屈翠枫瞧着尹雪瑶像极卫慧的面容,心中一动:“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谁!”自忖对方已无丝毫反抗之力,上前两步,俯身便朝尹雪瑶的脸上摸去。 孰料尹雪瑶骤然抬头,奋尽全力再喷出一口淤血。屈翠枫躲闪不及,有几滴溅落在他伸出的手背上,立时“嗤嗤”微响,冒出缕缕黑烟。 屈翠枫低吼一声,抽身而退,手上痛彻心腑,泛起数点恶心欲呕的黑色斑点,不断腐蚀着自己的肌肤,更迅速往筋骨渗去。 他急忙催动真气压迫毒素,可这毒力竟异常霸道,仍不住地扩散开来。 尹雪瑶见乌云压顶伤到屈翠枫,心情一松,眼前金星乱冒。她勉力维持一缕神智,用虚弱的嗓音说道:“你……你的手完了!” 屈翠枫怒道:“那也未必!”抓起桌上的火烛烫烂腐肉,一股股钻心的疼痛直冲脑际。 尹雪瑶吃力讥笑道:“没……用的,除非你……砍了整、整只手……” 屈翠枫恍若未闻,陡然一道金光从胸口腾起,直灌右臂瞬间布满手掌。而那黑色的斑点竟如雪般消融,不过弹指流出的已是红色鲜血。 他俊面含煞,怨毒道:“是你自找的!”举起左掌,便往尹雪瑶的头顶拍落。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四章 守屋三日 “轰——”窗户应声粉碎,两束赤红色精光射向屈翠枫的后脑。 屈翠枫大吃一惊,不假思索便往后闪躲。一道人影从破裂的窗外掠入,将尹雪瑶揽在怀中,身形一飘,已退到另一面的墙角。 “小蛋!”屈翠枫定睛看清来人,凛然低喝道:“原来她是你派来的?” 小蛋一手按在尹雪瑶的腹上想输功疗伤,一触之下却发现里头竟软绵绵的不知何物。他也没空多想,只移转至腹部上方,真气汩汩输出,答道:“她是我曾婆婆,屈大哥手下留情。” 他运功醒转后不见了尹雪瑶,向霸下询问后便猜到她多半是来找屈翠枫的晦气。他生恐两人闹僵,急忙赶来,不想竟在最后一刻救下尹雪瑶。 尹雪瑶得小蛋雄浑真气之助,精神稍振,娇喘道:“我刚才装成卫慧的冤魂诱他全招了,他和欧阳霓就是杀害杨挚的真凶,只可惜我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他发现,他想杀我灭口!” 小蛋一震,屈翠枫眉宇一扬,抢先喝道:“胡说八道,屈某如何会杀死杨师叔祖?” 尹雪瑶体内气血翻腾、百骸欲散,欲驳乏力,只能冷冷凝视着屈翠枫道:“无耻!” 小蛋没料到自己迟来半步竟会是这个局面,瞧着尹雪瑶的乔装打扮心如刀绞,心道:“不管怎么说,先为曾婆婆疗伤要紧。”朝着屈翠枫一颔首:“屈大哥,惊扰你了。我和曾婆婆先行告退,日后再向你赔罪。” 屈翠枫面色铁青:“小蛋,亏我当你是朋友,你居然背信弃义指使这妖妇来暗算我,这事不说清楚谁都别想离开!” 霸下守在窗口,怒骂道:“伪君子,不要脸,你处心积虑嫁祸我干爹,还好意思反咬一口!” 屈翠枫的神情越发难看,森然道:“我堂堂越秀掌门,岂会和你们做口舌之争?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这时庭院外响起脚步声,却是这边发出的异响终于惊动守夜的弟子。 一名三十余岁的越秀派门人扬声问道:“掌门师弟,屋里出了什么事?” 屈翠枫注视着小蛋,眼里闪过一抹寒光,咬牙道:“有强敌来袭,想要暗杀我。传出警讯,封锁玉华苑,休要走脱一人!” 小蛋大吃一惊,道:“屈大哥,你、你说我是来暗杀你的?” 屈翠枫低哼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何须问我?” 屋外警声频频四起,霸下叫道:“干爹,这小白脸已丧心病狂,咱们赶紧离开!” 屈翠枫冷笑道:“想走?我越秀剑派岂容你来去自由?小蛋,念在兄弟一场,我实不愿亲自出手,你还是束手就擒免得刀兵相见。” 小蛋眼里露出痛苦之色,苦笑道:“屈大哥,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屈翠枫绷紧面孔,嘿然道:“这话我也正想问你。” 霸下道:“干爹,别跟他白费口舌。快走,不然就来不及啦!” 屈翠枫身形一闪欺向小蛋,墨玉扇“啪”地展开,旋向他的咽喉道:“往哪走?” 小蛋背后是墙壁已无退路,只得施展出“苍山负雪”抬掌硬接,“啪”地墨玉扇一偏走空。屈翠枫咄咄逼人,左掌已朝尹雪瑶的头顶劈落而下。 小蛋见屈翠枫像是换了个人般对着自己频下杀招,心里难受之极,用穿花绕柳身法往侧旁闪躲,黯然道:“屈大哥,你真想杀我?” 屈翠枫充耳不闻,墨玉扇回转倏地收拢,直点小蛋的面门道:“是你逼我的!” 霸下忍无可忍,一蓬荼阳火针轰然喷薄,向着屈翠枫的背心呼啸袭至。 屈翠枫深知霸下的威力,竟不敢直撄其锋,腾身撞破屋顶飞了出去。 屋外响起伍端的怒喝声:“好贼子,胆敢夜犯越秀,看你往哪逃!” 人随声到破门而入,却见是小蛋站在墙角,不禁一呆:“是你?” 小蛋明白伍端等人一到,想走可就更难了,说道:“伍长老,你好!” 伍端一头雾水,问道:“小蛋,你想偷袭屈掌门,为什么?” 屈翠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想求我看在兄弟情分上徇私枉法不成,便指使那妖妇下毒暗害我。” 他跃出屋顶,在外转了一圈后,又从门外走了回来,身边已多了关寒等人。 伍端面色微变,道:“小蛋,这是真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蛋百口莫辩,望了望怀里的尹雪瑶,见她业已昏死,又是一凛,急忙催加真气,更无暇分神去回答伍端的质问。 关寒见小蛋没有开口,厉声道:“你为何不说话,是心中有鬼么?” 霸下气不过越秀二老对小蛋的轮番拷问,好像已先入为主将他定罪一般,忿忿道:“说什么话,有屈翠枫这衣冠禽兽在,我干爹说什么都没用!” 伍端身后一名男子喝道:“放肆,你们敢当众侮辱敝派掌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屈翠枫道:“小蛋,事到如今你莫要再负隅顽抗了。咱们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这么做委实教愚兄既痛心又失望。” 小蛋摇摇头道:“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希望你能先放我离开。” 屈翠枫面泛难色道:“如果只为愚兄一人之事也就罢了,可事关我越秀一派千年威名,请恕屈某不能顾全兄弟之情!” 霸下嗤之以鼻道:“说得比唱得好听。干爹,咱们走,看谁拦得住!” 关寒勃然大怒道:“今日若容你们走出玉华苑,我关字从此倒着写!” 小蛋暗道:“我在越秀派的牢里待上三天也不算什么,可曾婆婆性命垂危,一旦落入屈大哥手中却说什么也活不成了。”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忽听庭院外一声禅颂道:“阿弥陀佛,常小施主久违了。”却是无涯方丈率着四名小沙弥也闻讯赶来。 屈翠枫几不可察地一皱眉,懊丧道:“坏了,这老和尚怎么来了。” 小蛋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向着无涯方丈躬身礼道:“大师!” 无涯方丈的目光拂过尹雪瑶,说道:“这位女施主的伤势不轻,需得赶紧救治,不然恐有性命之忧。”伸手从大袖里取出一只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两颗丹丸,递向小蛋道:“这是敝寺的玉露百洗丸,请常小施主先喂入她的口中,毕竟救人要紧。” 小蛋谢了接过,将两颗玉露百洗丸送入尹雪瑶的檀口。而那边伍端已向无涯大师低语数句,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略转述一遍。 无涯大师听罢,心道:“这少年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岂会作出此等卑鄙之举?可屈掌门也是近年来少有的青年才俊,和小蛋又是知交,应不会肆意诬陷,多半问题还是出在那位女施主身上。” 想到这里,无涯大师问道:“常小施主,你怀中的这位女子是谁,可否见告?” 小蛋回答道:“不瞒大师,她就是我曾婆婆。” 无涯大师恍然道:“原来是尹仙子。”心下不禁发愁:“这祸事闯得可真不小,屈掌门在家中遭人暗算,越秀剑派岂肯善罢甘休?偏偏还要牵扯上杨挚的公案,如此可怎生是好?” 伍端与小蛋在南荒有一面之缘,对他颇有好感,不免存了一份保全之心,于是道:“小蛋,这座庭院已被敝派弟子重重围困,你携着一个重伤垂危的女子如何闯得出去?若稍有不慎,反会害了这位尹仙子的性命。以我之见,你不如弃剑受缚暂时留在玉华苑,待三日后一并解决。” 无涯大师颔首道:“伍长老的提议再好不过。常小施主,你意下如何?” 如果小蛋不知屈翠枫底细,又或尹雪瑶并未身负重伤,面对伍端和无涯大师的善意恳请,自然万难拒绝,但此时此刻他又岂敢轻易答应? 当下他摇摇头,徐徐道:“不成,我不能将曾婆婆留在玉华苑,今日非走不可!” 伍端诧异道:“这是为何,莫非你信不过老夫和无涯方丈?” 霸下忍无可忍,插嘴道:“我干爹信不过的是屈翠枫!” 屈翠枫也不恼怒,叹了口气道:“小蛋,你不仁我不能不义。你还是听从伍长老和无涯大师的规劝,莫要再做无谓抵抗,愚兄实不忍心和你动手。” 小蛋望着屈翠枫的诚挚神情,却并不觉得自己心里如何愤怒,只怅然说道:“屈大哥,不知老天可否开眼,有朝一日能让咱们重回漠北?” 屈翠枫身心剧震,急忙沉声问道:“这么说,你是非要一意孤行了?” 霸下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屈翠枫,你还是不是人?我都替你害臊!” 屈翠枫只当没听见,霍然拔出仙剑,“唰”地割下一截袖袂抛向小蛋:“大义在前,已不容愚兄徇私。今夜你我割袍断义,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小蛋看着飘落在脚下的袖袂,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挣扎,低声道:“是。” 伍端瞧着,为小蛋惋惜又是替他担心,暗道:“虽说他是杀害杨掌门的嫌凶,今晚又对翠枫下手,可毕竟尚未定罪。稍后刀兵一起,他孤身一人难保要命丧当场。罢了,我先出手将这少年擒下,也算尽到心意。” 他一摆宽袍,洪声道:“小蛋,老夫要得罪了。”左掌一立,拧身出手。 小蛋竟不招架,侧身松开尹雪瑶,耸肩“砰”地硬捱一掌。 尽管伍端未存伤人之意,这一掌只用了六成功力,可击在实处亦能教金石粉碎,飞瀑倒卷。他万没料到小蛋会不避不架,脑中闪过一念:“我可别伤了这孩子。”赶忙错步右转,向后收掌。 小蛋闷哼一声,用“有容乃大”化去大半掌力,右手一式捏泥指法舒展如风,“啪”地一下扣住伍端左臂。 伍端一惊,忙振臂挣脱,不料胳膊一热,真气竟如潮飞泻不可抑制地往外涌去。 他脸色一变道:“你这是——”话还没说到一半,小蛋左手屈指弹出一缕圣淫虫丝,如一溜银白电光往伍端的脖子上缠去。 伍端左臂受制不能闪躲,只好举右掌拍出,一股雄浑罡风“呼”地震偏银丝。 银丝应声飘飞,小蛋抓住伍端举掌后在身前露出的一线破绽,一式“穿花绕柳”中的“逆风”诀,和身撞入对方怀中,左手五指已匪夷所思地轻按在他的胸口上。 伍端但觉经脉一麻,往后软倒。小蛋右手运劲一带伍端胳膊,已将他擒入怀中,再一退身,探左臂拦住摇摇欲坠的尹雪瑶,整个过程犹如电光石火、目不暇接,待众人反应过来早已尘埃落定。 小蛋嘴角逸出一缕血丝,强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喘息道:“伍长老,对不起。” “砰!”关寒纵身上前欲待救援,霸下嘴一张,一束火眼光飙将他迫退。 屈翠枫脸上不见喜怒,说道:“小蛋,你这是不打自招。倘若心里没鬼,你为何不敢留下,还将伍长老扣作人质?” 小蛋肩膀上那一下捱得委实不轻,全力运转“生生不息”平复经脉波动,压根没有精力再和屈翠枫争辩。 以他的性格,宁可战死也不愿为了逃跑而挟持人质,但今夜形势所迫,为救尹雪瑶也只能不管不顾,豁出去了。 果然此举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更是让在场的越秀剑派诸多高手乃至无涯方丈连作梦也没有想到,凭伍端的修为竟会被小蛋一招成擒。 关寒投鼠忌器第道:“小蛋,快放开伍长老,有话好好说,却不能一错再错。” 小蛋喘息稍定,答道:“一命换一命,待我将曾婆婆送到安全的地方后,便随伍长老一同回返玉华苑向诸位请罪。” 伍端羞怒交加,大喝道:“有种你就一掌将老夫杀了,不然休想走出玉华苑!” 小蛋瞧着伍端悲愤的模样,心中歉疚便没吭声,苦涩一笑,暗想:“只怕杀了你,我和曾婆婆今晚谁也不能活着走下越秀山。” 无涯方丈见双方又成僵持之局,解围道:“常小施主,若你放开伍长老,将尹仙子交由老衲医治,总好过玉石俱焚。” 小蛋明知会遭无涯方丈误解,仍摇头婉拒:“我不能让曾婆婆离身。” 屈翠枫见状不忧反喜,只盼小蛋能一掌杀了伍端,那可就真是时来运转,万事大吉了。 但他晓得这纯属自己一厢情愿,如此纠缠下去只会夜长梦多。 屈翠枫忽地脑海灵光乍现,摇扇上前道:“小蛋,你放了伍长老,我来替他。” 伍端大吃一惊,急声道:“万万不可!”额头上的青筋蹦起半天高,偏是动弹不得。 屈翠枫高举双手以示绝无出手之念,缓步走向小蛋:“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为难伍长老,有什么火只管冲我来。” 霸下怎么样都觉得屈翠枫不是舍己为人的主。它隐感不妙,大叫一声:“站住!” 屈翠枫哈哈一笑:“站住就站住。”手中墨玉扇“呜”地划过一束电光,朝着小蛋怀中的尹雪瑶飞旋而至。 小蛋未曾料到屈翠枫竟敢不顾伍端的性命安危,突然出手。这一式墨玉扇飞旋,他当日在南荒曾经亲眼目睹过一回,当真狠辣诡异之极,如不招架,任由它打在尹雪瑶的身上焉有命在? 他想也不想,便松开钳制伍端的右臂,挥出腰间缠缚的金蝎魔鞭在身前幻出九道光圈,骤然往里收紧。“叮叮叮”一阵清脆悦耳的激响,墨玉扇在空中被金蝎魔鞭击得剧烈颤动,竟是去势不止生生穿过九道光环,迳自射来。 小蛋急中生智,低头倾身,背后负着的雪恋仙剑与主人心意合一铿然出鞘,化作一束绚烂雪光横空飞纵,剑柄“当”地击中墨玉扇,正是一招从“吾身独往”里变化出的救命招式。 墨玉扇被高高弹飞,屈翠枫趁势冲上探臂抓向伍端的胳膊,大笑道:“你上当了——” 原来他赌定小蛋擒住伍端之举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断不会真格向此老猝下杀手。故此兵行险招,以墨玉扇使出一式“周而复始”声东击西,逼得小蛋松手招架,藉机救回伍端。 此举虽然极为冒险,但对屈翠枫而言,无论成功与否他都有赚无亏。 万一小蛋发狠真用伍端作肉盾格挡墨玉扇,此老丢了性命不假,可越秀剑派上下势必群情激奋,不把小蛋乱刃分尸才怪。即便无涯方丈在旁见了,亦是无可奈何。 眼见他就要救到伍端,斜刺里一道赤芒破空锐啸,直打眉心。屈翠枫一凛,终究是自己的性命重要,只得撤手飘身腾空躲过。 只这一瞬耽搁,小蛋甩出的金蝎魔鞭便缠住了伍端后腰,重新将这位越秀长老夺回。 霸下拦下屈翠枫,跃到伍端的身前怒目圆睁道:“屈翠枫,你欺负我干爹不忍心杀人,小爷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有种你就再试试,我一把火将这糟老头烤熟了!” 屈翠枫功亏一篑懊恼到极点,恨不能将这小乌龟轰成齑粉,扬手摄回墨玉扇,在心中盘算道:“这小王八软硬不吃,我还得再从小蛋身上打主意。” 他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小蛋,你走不了的。现在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 小蛋一时大意险些为屈翠枫所乘,忍不住暗自庆幸:“亏得小龙及时出手。屈大哥和欧阳姑娘都是聪明绝顶,比起他们来,我可差得太远了。如果我施展十三虚无遁术,或可侥幸脱身,但今晚这黑锅是背定了。万一再伤着谁,那就更加不好。” 他沉吟须臾,忽然问道:“屈大哥,三天后就是玉姨和贵派约定的会期吧?” 屈翠枫不明其意,点点头道:“不错。你躲得过初一却逃不过十五,莫要将玉姨也一并连累了。我劝你三思而行,不要自寻死路。” 小蛋道:“你和伍长老、关长老不愿放我们离开,是担心三日后我会失约对不对?” 屈翠枫道:“难得你也会动一点脑子。纵然我相信你不会逃躲,可就这样让你们轻轻松松离了玉华苑,我越秀剑派日后将颜面何存?” 小蛋缓缓道:“好,我不走。此后三天就待在这间屋里,直等玉姨赶至。” 屈翠枫心念急转,旋即心中一沉:“好啊,这小子也学会以退为进了,真是长进不少。”他沉声说道:“你这是异想天开。这里乃是我的住所,岂有让你独霸三天的道理?” 霸下嘿然道:“屈翠枫,你别得寸进尺。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谁怕谁啊?” 关寒一抖袍袖道:“好,就这么说定!小蛋,你先放了伍长老。” 屈翠枫听关寒应允,心下怫然不悦:“这老家伙倚老卖老、越俎代庖,分明没把我这个新任掌门放在眼里。” 但他神情里没敢流露出分毫不忿之色,只踌躇道:“曾师叔祖有所不知,小蛋精擅遁术。如将他独自留在屋内,什么时候逃了我们都不知道。” 无涯方丈道:“阿弥陀佛,屈掌门的顾虑不无道理。不如由老衲留在屋中陪伴常小施主渡过这三天,倘若让他逃出玉华苑,唯老衲是问。” 这话表面是赞同屈翠枫的见解,实则在暗中为小蛋护法。屈翠枫恨得牙根发痒,却又不好对这位泰斗级高僧发作,悻悻道:“如此岂非委屈了大师?” 无涯方丈微笑道:“无妨,老衲能在屈掌门的屋中小住三日,亦是一桩幸事。” 关寒见无涯方丈愿出面,并兵不血刃地化解去眼前危机,心头一松。 否则真要闹个鱼死网破,越秀剑派的损失也不会小。 他点点头道:“有劳大师了。翠枫,你怎么看?” 屈翠枫有心拒绝,猛地想起先前风雪崖的警告,咬紧牙关道:“我可别做得太过火,反引火焚身。只要小子留在玉华苑不走,还怕他翻了天?” 当下他佯装欣悦道:“好,只要能救回伍长老,弟子方才受的那点毒伤又算得了什么?相信三日后玉姨到来,一定会主持公道。” 小蛋长出一口气,拍开伍端身上封制的经脉道:“伍长老,多有冒犯。” 伍端重获自由,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小蛋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回到关寒身边。 屈翠枫明知小蛋不会答应,仍假作关切道:“小蛋,你的伤势如何?我这里有敝派的疗伤灵丹,你不妨拿去用。” 霸下毫不客气地呸道:“屈大掌门,别说你的好意咱们当不起,就说吃了您的药,没病也会吃出病来。” 屈翠枫无奈摇头道:“看来你们对屈某误会太深,我也不想辩解。这里便让给几位暂住,若缺什么只管开口。” 一直没说话的伍端突然吩咐道:“从明早起,一日三餐不可间断,均需备上五份素斋以供无涯大师食用。” 他目光一转盯向小蛋,又冷冷道:“若害怕饭菜有毒,尽可不用。” 小蛋默默垂下头,但听得屋中脚步微响,屈翠枫等人陆续退到了门外,只无涯大师一行人留了下来。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五章 垂帐疗伤 屋中重归沉寂,小蛋这才得以将尹雪瑶轻轻放躺到屈翠枫的软榻上,一只左手须臾不离,仍源源不绝将自身的真气渡入她体内。 无涯方丈道:“小施主,你自己也受了重伤,需得休养,岂能再不停地耗费功力?将这位尹仙子交与老衲吧。敝寺的医术虽比不过农神医,可也有独到之处。” 小蛋忍着肩头剧痛,咬牙道:“不必,我能坚持。”话说着,头顶已冒出腾腾水雾。 忽地,尹雪瑶黛眉一颤,缓缓睁开眼,遍体的椎心疼痛感令她禁不住发出低低呻吟,却觉得胸口暖融融一团颇为受用,竟是被小蛋的左手抚按着。 尹雪瑶苍白的脸上顿时腾起一团红晕,低声喝道:“混蛋,把你的手拿开!” 小蛋一怔,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正紧贴在尹雪瑶一双丰满的玉乳上,随着她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地不断摩擦,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表。 他方才一心救人,又在与屈翠枫全力周旋,根本无暇留意这些。此刻被尹雪瑶一骂,不由面红耳赤地缩手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你的腹部——” 尹雪瑶冷冷道:“笨蛋,那不过是一个枕头,你不会拿开么?” 小蛋乖乖从尹雪瑶的衣衫下抽出那个惹事的枕头,刚想把手放回到尹雪瑶的小腹上,就见她猛朝自己一瞪眼。小蛋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只听尹雪瑶道:“不用了,我自己慢慢运功。” 小蛋听她的话音,晓得玉露百洗丸的药力再加上自己的真气疏导,已将尹雪瑶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欣慰道:“曾婆婆,你胸骨断了两根,我帮你接上罢。” 尹雪瑶刚好一点的面颊又红起来,哼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为我接胸骨?” 小蛋呆了呆,不由发起愁来。一直以来,他都将尹雪瑶当作自己的曾婆婆,在心目中的地位实是敬畏有加,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其实这位曾婆婆是位拥有不逊色于天下任何一位绝色佳丽的年轻女子。 正无计可施间,但听得尹雪瑶强忍恼怒地骂道:“笨蛋,你不会闭上眼接骨么?” 小蛋豁然开朗,笑道:“我真是够笨。”但觉只要闭眼不瞧,便不算亵渎了曾婆婆,却不曾想过此举是不是掩耳盗铃? 论及医治跌打损伤,小蛋委实是把好手。有道是久病成良医,昔日他随常彦梧浪迹天涯,没陪着干爹少捱皮肉之苦。每回遍体鳞伤了,相互抹药接骨的事常有,所以较之寻常江湖郎中的手艺不知高明凡几。 但尽管闭上眼睛,双手触及到尹雪瑶起伏不定的丰满胸脯,依旧忍不住一阵心慌意乱,好不容易才解开了衣襟。 接下来的事情便难不倒他了,又是接骨又是寻木板固定,忙得不亦乐乎。正干得热火朝天之时,突听尹雪瑶一声惊呼,咬牙切齿地恨恨道:“臭小子,你的手往哪抹?” 小蛋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将尹雪瑶给的金创药膏,涂抹在她胸脯上一处圆溜溜的小肉丸上,触指一片滚烫颤抖。 他却不知那是什么,听到尹雪瑶斥责才隐隐感觉不妥,急忙收手道:“对不起,我不晓得这里不能碰。” 如果尹雪瑶此刻有一丝机会能动,定然会从榻上弹起,甩手赏给这笨小子两个大耳光,可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任由对方稀里糊涂地在自己的胸脯上来回揉搓拿捏,羞得只想找地缝钻进去。 总算小蛋还没笨到家,接骨前将榻上的帘帐放落下来。不然,要是让外头监视屋里一举一动的越秀派弟子看见,“忘情淫贼”的高帽又少不得要戴上。 幸好小蛋的动作还算熟练俐落,三两下便将伤处处理完毕,又替她系上衣襟,如释重负地大出一口气,身上早已被热汗湿透,恭敬道:“曾婆婆,好了。” 等了许久,他听不到尹雪瑶的回应,心生疑惑道:“难不成我手笨,反令曾婆婆伤势加重,又昏过去了?”忙睁开眼凝神观瞧,不禁呆住了。 只见尹雪瑶平素冷艳无双的玉容之上娇艳欲滴,一双星眸紧紧闭起,樱唇咬低,娇躯轻颤,宛若一只受惊的雏鸟。 帐外灯烛昏黄,帐内佳人横陈。这般香艳之极的景象莫说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纵是修禅百年的老僧见到,也会怦然心动。 小蛋不由血脉贲张,指尖兀自残存着适才触摸在尹雪瑶胴体上带来的缕缕滑腻感,双唇一阵发乾,急忙挪开视线,挥手一个巴掌抽在自己的右脸颊上,觉得还不够疼,又用劲在左脸颊上补了一记。 尹雪瑶听到耳光声,禁不住悄悄睁眼打量,就见小蛋的两边脸颊黝黑如常,连一根手指印都没留下,自是乌犀怒甲又立新功。 她瞧着小蛋愁眉不展的样子,怨愤消了不少,忍笑道:“装模作样!” 小蛋垂头丧气道:“你感觉好点了么?” 尹雪瑶不答,望着头顶的藕荷色素淡帘帐:“这是屈翠枫的床?” 小蛋将她昏迷后的遭遇说了,刚讲到无涯方丈主动担当“护法”,大腿上已狠狠被尹雪瑶掐了一记。 虽不甚疼,但猝不及防的小蛋仍是“哎哟”一声,茫然瞧着尹雪瑶不明白曾婆婆为何花容惨澹。 尹雪瑶恼怒不已道:“你还敢装无辜,为何不早说?那老和尚在外头一定全都知道啦!” 小蛋怕她羞怒之下加剧伤势,忙安慰道:“无涯方丈是得道高僧,不会偷窥的。” 尹雪瑶气道:“什么得道高僧,修为越高耳朵便越尖,不用眼睛看也能知道——” 只听外屋的无涯方丈微笑道:“罪过罪过,老衲一向迟钝得很。” 尹雪瑶大羞,却又暗松口气道:“老和尚既这么说,想来当真没听见什么。”转念又道:“不对,我差点被这老和尚骗了!他要是耳鼻观心,又岂会在外面接口?果然这些秃驴也是会骗人的!” 小蛋的心思远没尹雪瑶细密灵活,见她沉吟不语,便道:“看来我们要在这儿待上三天了,希望到时候你的伤势能有好转。” 尹雪瑶闻言,心道:“这小子只想着救我,却乖乖待在这里等候听审,倒也不是全没良心。”随口问道:“小龙呢?” 霸下笑嘻嘻地在外应道:“我在上面乘凉呢,多谢婆婆惦记。” 敢情它对屈翠枫殊不放心,一直守在屋顶的破洞口上,居高临下地监视四方。 尹雪瑶听到霸下没事,放下心,不一刻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蛋在旁观察良久,发现她呼吸渐转均匀,玉颊也有了些许血色,方始轻手轻脚地下了软榻,这才觉得肩头疼痛欲裂,身上几乎一点力气都没了。 他不敢远离尹雪瑶,便在榻前的红木椅上坐下,透过破损歪斜的窗户看到庭院里空空荡荡,不见越秀剑派弟子的身影。 可他知道,只要稍稍离开这间屋子半步,隐匿在四周的越秀高手便会蜂拥而出,断不容自己活着走出玉华苑。 他揉了揉肩膀,还好骨头没断,不禁暗自感激伍端手下留情。 当下他就坐在椅中默运生生不息心诀疗伤养息,放心将守卫之职交给房顶的霸下。兼之外屋有无涯方丈亲自坐镇,屈翠枫若想在这两位的眼皮下玩出花样来,实在很难。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一线晨曦照入,小蛋从入定中醒转,肩膀的痛感已然消失许多。 他转了转胳膊,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了两圈,以稍稍舒活枯坐一夜的筋骨。 忽听无涯方丈站在门口问道:“小施主,老衲可方便察看一下尹仙子的伤势?” 小蛋心头感动,说道:“晚辈昨晚多有冒犯,请大师恕罪。” 无涯方丈步入屋中,和蔼道:“小施主不必自责,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 这话传入小蛋耳中,远胜于十句百句的安慰之语。他恭恭敬敬躬身一礼:“多谢大师理解。” 无涯方丈含笑扶起小蛋,行到榻前也不掀起帘帐,只用功聚双目穿透布幕,探手轻搭尹雪瑶的皓腕,合目静诊片刻后,说道:“她的伤还需静养,十日之内不宜下床走动,更需戒怒戒惧,以免情绪波动影响伤势。” 小蛋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后,沉声道:“大师,我求您一件事。万一三日后我被定有罪,请您将曾婆婆转交玉姨照料,绝不可告诉她我的事情。” 无涯方丈凝视小蛋,徐徐颔首道:“老衲定当尽力而为。常小施主,你昨日为何宁可拼了性命也不愿受缚,屈掌门难道真会向尹仙子下杀手不成?” 小蛋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曾婆婆是为了我才身负重伤,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这话答了等于没答,无涯方丈却点点头道:“老衲懂了。这几日小施主仍需多加保重,我相信你不是凶手。” 小蛋摇摇头,道:“大师,你不担心我骗你么?” 无涯方丈油然而笑,说道:“一个人可以骗得了世人一时,却绝不可能骗过一世。尤其是生死关头,更会显现本色。知道昨夜伍长老为何突然态度大变么?因为他和老衲一样醒悟到,一个宁愿丢了性命也不肯伤及手中人质的少年,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杀害杨掌门?” 他的手在小蛋未受伤的肩膀轻轻按了按,继续说道:“所以老衲才自告奋勇地留在这里,这绝不是因为你曾于我有救命之恩。小施主,要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昭彰佛法无边。” 小蛋连日来压抑的心胸豁然开朗,慎重点头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无涯方丈欣然笑道:“善哉善哉,小施主心地纯良、胸襟广阔,其实又何须老衲罗嗦?”双手合十一礼,飘然退回外屋。 小蛋全身暖意融融,目送无涯方丈出了屋,才回到桌前坐下。 他凝定思绪,暗忖:“无涯大师的话语固然是在开导于我,可何尝又不是在安慰我?也许谁都不能确定,三日后,为我翻案的希望到底有多大。我可不能再指望屈大哥与欧阳姑娘良心发现,为我洗脱罪名了。毕竟事关他们的声名和前途,甚而是性命,换作任何人都难以回头。” 他不由想起丁寂,心下喟叹道:“小寂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他曾说过,我和他是一对‘寂寞双雄’,可如今,真的成了一对‘寂寞双熊’困在笼中,不得解脱。” 然而,丢失的四相幻镜、伤重的尹雪瑶,还有被万劫天君所掳至今音讯全无的罗羽杉——这一桩桩,一件件,却又不能不令他牵肠挂肚。 念及于此,他心中忧道:“万一我真的下不了越秀山,四相幻镜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告知丁叔。它多半是我那日被灭磐圣祖打昏后,被他夺去。我本想此间事了便再去一次南荒,现在看来,这愿望十有八九要落空了。” 这一想,他立时如坐针毡,望着桌案上的笔墨纸笺,蓦地一省,旋即又苦涩笑道:“没想到,这么快我就到了写遗书的一天。” 趁着尹雪瑶尚未苏醒,他研墨执笔,取过桌上的那叠纸笺。可上面几页都教墨迹浸染,已不能用。小蛋想了想,将这几页收起,换过一张提笔写道:“丁叔垂阅:晚辈数月前不慎将——” 只写了十余个字,他忽然停下笔又瞧了眼旁边的那叠纸笺,如泥塑般默坐半晌,终于继续埋头书写,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这封遗书写完,装入信封并藏进怀中。 正当这时,就听帘帐内尹雪瑶的声音轻轻唤道:“小蛋,你在么?” 小蛋忙回过神来,又把桌上的纸笺和笔墨匆匆收拾好,应声道:“我在这里。” 他举步来到榻前,问道:“曾婆婆,您有什么事?” 尹雪瑶道:“我昨晚假扮卫慧的冤魂,骗得屈翠枫写下与欧阳霓合力杀害杨挚的经过,可惜被他瞧出破绽,又将那封忏悔书毁了。不然,三天后他定难逃法网。” 小蛋胸口一酸,强笑道:“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 尹雪瑶悠悠道:“但愿你能平安无事,否则等我伤好了,一定要毒死越秀剑派上下近千口弟子为你报仇。欧阳霓那小贱人,更要让她受尽毒刑、生不如死!” 小蛋听得又是感动又是心惊,深知自己的这位曾婆婆当真说得出做得到,连忙道:“可伍长老他们都是好人。” 尹雪瑶哼道:“他好他坏我才不管,谁跟你过不去,我就跟他过不去,天王老子也是一样。” 小蛋呆了呆,蓦地发觉重伤后的尹雪瑶不知为何少了一份冷傲,却多了一些女儿家的娇态,和自己说话的口气也比以前柔和许多。 他挠挠头,心道:“曾婆婆性情倔强,拿定的主意谁劝都没用。好在我已托无涯方丈将她转交玉姨照料。如果她想寻越秀剑派的晦气,玉姨定然能够拦阻下来。” 尹雪瑶又在帘帐内,问道:“小蛋,你怎不说话?是怕我要杀人?” 小蛋心不在焉道:“不是——啊,是……”再一想,这么说也不妥当,愣了下张着嘴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尹雪瑶虽看不见但也能猜到小蛋的样子,无奈道:“笨蛋,到底是,还是不是?” 小蛋笑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啊,这一宿过得真快,该换药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替尹雪瑶的伤口干净俐落地换过药膏后,擦擦额头的热汗道:“曾婆婆,你的金创药恁的有效,才半晚,瘀肿就消了不少。” 尹雪瑶霍然作色:“臭小子,你敢睁眼偷看我——” 小蛋摇头道:“不是,我没睁眼,是手上感觉到的。” 尹雪瑶一怔,半晌哑口无言,隐隐又觉得,其实自己有必要在意小蛋是不是睁眼看到么? 她呆看小蛋摸索着替自己合上衣襟,脑海里一团乱地想道:“我这是怎么了?重伤之下竟连苦修了两百多年的冰蚕九变神功也大幅消减,以至仙心失守,与那些个未经人事的黄毛丫头何异?” 小蛋下了床榻,只见两名越秀剑派的年轻弟子一个提着食盒,一个端着盆热水走到门外,朗声道:“无涯大师,弟子奉屈掌门之命来送早点。” 一名小沙弥打开门,将二人请进外屋。那端着热水的弟子又道:“这盆水是伍长老特意吩咐的,倘若屋里的那位尹仙子方便,可用它稍作洗漱。” 小蛋听了,走到里屋门口,谢道:“麻烦两位了。” 两名弟子显然都对小蛋怀有敌意,冷冷地不理,朝无涯方丈一躬身:“大师慢用。” 小蛋讪讪地将银盆端入里屋,说道:“曾婆婆,伍长老送的热水,你可要洗一洗?” 尹雪瑶冷哼一声,道:“我不洗,谁晓得他们会不会在水里动手脚?” 小蛋道:“他们是用银盆装的热水,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您是使毒的大行家,就算身负重伤眼力犹存,他们也绝不会自讨没趣。” 尹雪瑶听小蛋夸自己毒技高明,心里甚是受用。她折腾了半宿,别处也就罢了,可脸上的易容药物却黏乎乎地着实难受,虽然早已被汗水冲洗去大半,可那毛孔堵塞的滋味仍不好受,于是应道:“好吧,把水端过来。” 小蛋将银盆送入帐内,尹雪瑶瞪眼道:“笨蛋,我连指头都动不了,怎么洗?” 小蛋心里奇怪,昨晚尹雪瑶在自己大腿上掐的那一记难道是神来之指,论力道,绝不像浑身乏力之人所为,难道休养了几个时辰后,反而伤势恶化了? 他无可奈何,老老实实地重新上榻。尹雪瑶本想再验一验热水和毛巾,猛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当即硬是忍着不动。 小蛋将毛巾打湿再拧乾,替她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易容药物和血污。 尹雪瑶安静地躺在榻上,望着小蛋的脸庞,嘴角泛起微微笑意,目光越发地柔和起来,再也难寻昔日的肃杀冷傲。 小蛋替她擦完脸,尹雪瑶低低道:“我身上又是血又是汗,难受死了。” 小蛋愣了愣,方自醒悟到尹雪瑶此言的用意,心想横竖脸也擦了,胸骨也接了,送佛送上天,好人做到底,于是洗净毛巾,小心仔细地继续再擦。 好不容易完成了这项艰巨而香艳的使命,小蛋将污水端出,说道:“曾婆婆,您多睡会儿,我就守在帐外。” 尹雪瑶“嗯”了声,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没听见,双目追随着小蛋的身影移动,直到帘帐垂落,将两人隔离开来。 这般日升日落,又是一天。越秀剑派果然遵守约定,未曾生事,只是按时送来素斋和热水,连话也不多说。 小蛋却不敢丝毫掉以轻心,近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尹雪瑶伤势虽重,但精神却是极佳,时不时将他差遣得焦头烂额、团团乱转。 小蛋素知这位曾婆婆一向脾气不好,眼下她为自己受了重伤,使使小性子算什么,只要她开心,自己就该认命。幸好外屋还守着个无涯方丈,否则自己的日子可更不好过。 一夜无话至次日清晨,两名越秀剑派弟子照例送饭端水,顺带取走昨晚的食盒和银盆。 两人出了玉华苑,迳自往品茗阁覆命。 屈翠枫问了两句,皱眉道:“我越秀派掌门的居所,竟成了他的疗养院?” 伍端不以为意道:“也就这两天的事情,忍一忍便过去了。外人只会赞我越秀剑派宽厚磊落,不会仗势欺人、欺软怕硬。” 屈翠枫叹气道:“我担心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尤其是那些魔道妖孽,如今不晓得会怎样造谣诽谤呢。” 关寒笑道:“那些鼠辈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们也管不了。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咱们又有何惧?” 三人正闲聊着,猛见一名巡山弟子神色紧张地奔进来,禀报道:“掌门,二位长老,外面有好多魔道人物围住山门,都说是来拜会本派的。” 伍端怔了怔,道:“你怕什么?难道几十年的苦修都打水漂了?” 那弟子道:“启禀伍长老,这些人里有一个是熟人,便是曾大闹越秀的那个鬼锋。” “啪!”伍端将杯盏重重地扣在几案上,怒笑道:“是他?来得好!” 屈翠枫目无表情,端坐不动,半晌后,牙缝里缓缓蹦出一字道:“请!”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六章 八面来风 屈翠枫一马当先,迎到玉华苑外的天阶尽头。在他左右,伍端、关寒两大长老目光炯炯、面色凝重,一众越秀剑派的高手在后呈扇形排开,一个个群情激奋、摩拳擦掌。 只一炷香的工夫,天阶上便出现了十数余道打扮各异的身影,在两名越秀派巡山弟子的引领下往玉华苑而来。 走在最前头的白衣飘飘、挺如雪松,赫然便是鬼锋。 此人早在四年前便曾孤身拜山挑战,将当时的越秀剑派掌门屈箭南打成重伤,卧榻休养年余方得复原。只因双方乃一对一的公平决斗,越秀剑派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瞧着鬼锋扬长而去,又悲又愤。 不想事隔数年,他居然变本加厉率着一群魔道人物再上越秀,岂能不令伍端关寒等人惊怒交集,如临大敌?更可恼的是,眼下为了小蛋的事,接天峰上已然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魔道人物不早不晚偏挑此际拜山,分明是要趁火打劫! 在鬼锋身后并肩行着数人,最左边的是位器宇轩昂、豪勇魁梧的黄衣男子,双目菁华内敛、眉宇晶莹如玉,一看即知是个扎手人物。 在黄衣男子身侧的是位青衫驼背老者,貌不惊人,三绺白髯洒落胸前,手里拄着根非金非玉的墨色长杆,杆顶上架着一只罗盘,上面有枚银针骨碌碌地转动不停,模样酷似四处游方的风水先生。 最右边是一位穿着皂袍的中年男子,面冠如玉,潇洒不群,双手负后神情冷漠,两道目光似有似无地从屈翠枫等人脸上一掠而过,彷佛寒锋出鞘。 再往后,还有十余个形形色色或男或女的魔道人物相拥而行,看上去没一个是好惹的主。即使单打独斗其中任何一位,伍端与关寒亦不敢轻言稳操胜券。 鬼锋走上最后一级天阶后,竟不止步,好似压根没看见挺身伫立在前的屈翠枫,脚下不停往他身上撞来。 屈翠枫剑眉一挑,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手按墨玉扇,沉声喝道:“诸位留步!” 鬼锋这才收住身形,而身后十多位同行的北海魔道高手亦迈过天阶,齐齐站定。 屈翠枫恍然醒悟道:“他方才不愿停步未必真有恶意,只是不愿站在天阶下矮我一头堕了身分。嘿嘿,可就算让你站上天阶,又能如何?” 这时,那位黄袍男子声若洪钟道:“对面站着的可是小屈掌门?在下蓝关雪,今日与鬼锋兄、林先生、司徒老哥还有众位北海同道前来拜访,打扰各位尚请海涵。” 屈翠枫听了,心里大是不悦:“屈掌门就是屈掌门,偏偏故意加个小字,这家伙摆明了是想羞辱我,不把我看在眼里!” 但除了鬼锋的名字,其他几个人的名头他却一个也没听说过,不由得偷偷回望向伍端和关寒。奈何这二老亦是同样的神色茫然,向他摇了摇头。 忽地人影一晃,从皂袍男子背后闪出一人,满脸皱纹、须发雪白,头顶扎了根冲天小辫笑容可掬,却是个不足三尺高的侏儒。 他双手托着一份拜山帖,一晃眼掠到屈翠枫身前,举过头高叫道:“屈掌门接帖!” 关寒见这侏儒的身法飘忽莫测,较之越秀剑派的“白驹过隙”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暗自凛然,传音入密道:“翠枫,留神。” 屈翠枫一阵踌躇,唯恐对方心怀叵测令自己在人前出上大丑,可转念一想,这侏儒已将拜帖送到眼前,焉有胆怯不接之理?当下全神戒备,缓缓伸出双手接住拜帖,结果却是毫无异常。 那侏儒朝屈翠枫古怪地笑了笑,两手松开拜帖,飘身退回北海群雄的阵列中。因他个子太矮,没入人群里竟是见不着了。 屈翠枫面颊微热,打开拜帖观瞧。但见帖上墨迹方乾,一手龙飞凤舞的字体令他自愧不如。而拜帖的内容倒也显得客气,落款处洋洋洒洒列明了今次前来拜访的十四位北海魔道人物的姓名,却是按照姓氏笔划排列,也看不出以谁为首。 屈翠枫将拜帖递给关寒,心里冷笑道:“他们这是在先礼后兵了,当我越秀好欺负么?”朗声问道:“诸位北海高人驾临越秀,不知有何见教?” 蓝关雪道:“小屈掌门莫要误会,咱们此次前来贵山拜访并无恶意,不过是陪着鬼锋兄来转上一圈,顺道也好领略大好的天陆风光。” 关寒面沉似水,竭力压下怒气道:“接天峰乃敝派千年传承的清修圣地,诸位若是想游山玩水,还请往别处。” 就听人群里那侏儒的声音笑嘻嘻道:“咱们这一路过来,不知听多少人说起越秀‘山色甲东南,灵秀冠三山’。好不容易从北海苦寒之地万里迢迢赶到了越秀山,贵派又何忍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绰号“金嗓子”,素来都是饭可以不吃话不能不说,而且一定要大说特说。 伍端低哼道:“鬼锋,你是打定主意,要率着这群魔道妖人来我越秀闹事?” 他的话音刚落,面前一花,已多了个愁眉苦脸的秃顶老者。伍端下意识往后一退,暗自提防道:“阁下意欲何为?” 秃顶老者唉声叹气道:“伍长老说我们出身魔道那也没错,可骂咱们是妖人便大大不该了。你瞧,我除了脑袋上的头发比你少了两根外,既没生角也没长尾巴,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妖’呢?” 身后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笑道:“云林禅寺的无涯方丈,不也是头顶寸发不生么,难道他也是妖?贵派将他毕恭毕敬地请进玉华苑,又是什么道理呢?” 此人却是风尘五仙之一的“巴豆酸乳”窦文轩,顺着那秃顶老者万事休的语意借题发挥。 伍端暗道:“这些邪魔歪道能一口叫出老夫身分,又晓得无涯大师莅临越秀的消息,显然早将本派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乃是有备而来!” 屈翠枫见伍端被对方的一通胡搅蛮缠说得哑口无言,心中竟有一丝快感,心道:“他平日一本正经,动不动便训斥屈某,今天也吃一记被人教训的滋味。” 关寒不欲与这些人再做口舌之争,冷然道:“鬼锋,你划下道来,敝派无不奉陪!” 鬼锋摇头道:“我是受苏阁主之请前来越秀与她会面,没想跟你们动手。” 原来两个多月前,苏芷玉曾离开歧茗山数十日,便是悄然前往北海寻找鬼锋,请他出面为小蛋作证。无奈鬼锋行踪飘忽,苏芷玉仓促间也难以寻见,便迳自到了小雪湖拜会风尘五仙,请他们出面相帮。 蓝关雪听闻小蛋有难,当即找到同为北海会盟总召集人的司徒三绝和林筹二人,发动起数百名北海同道,终在极北处寻到鬼锋。 鬼锋闻讯后更不迟疑,慨然应允苏芷玉之请,这才有了北海群雄拜山的一幕。 关寒一愣,就听屈翠枫冷笑道:“胡说八道,我玉姨是什么人,仙子一般的超卓人物,她会与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交往?” 他口中说得强硬,心下却是惊疑不定,猜不透苏芷玉为何要邀来鬼锋。需知当日欧阳霓并未将小蛋转交九雷动天引的内情悉数说出,也难怪屈翠枫不晓。 金嗓子摇头晃脑道:“屈掌门,你这话说得就欠妥当了。苏阁主怎么就不能和咱们这些人交往?听说令尊在世时,不也和天南地北的魔道人物素有往来么?更何况苏阁主的生父苏真,那可是天陆上的第一号大魔头。有谁听说过苏芷玉当了天一阁主,就连老子也不认了?” 屈翠枫一时语塞,只好调转话题:“就算是我玉姨请你来,距离会期尚有两天,恕敝派不能提前接待。请诸位先行回转,待到正日再来拜山。” 鬼锋冷冷道:“我们提前上山与苏阁主相约无关,是想要见上小蛋一面!” 关寒摇头道:“实不相瞒,小蛋确在玉华苑中。但他身负敝派前任掌门的血案,前夜又唆使尹雪瑶暗算屈掌门,现正待两日后的公审。眼下这般状况,诸位还是不见为好,免得节外生枝。” 鬼锋脸上并未现出意外之色,淡淡道:“莫非你们是怕我们藉机救走小蛋?” 屈翠枫对这位曾经重伤乃父的魔道绝顶高手自无好感,嘿然道:“当然不怕,但也不得不防有人居心叵测,兴风作浪。” 司徒三绝徐徐道:“屈掌门,倘若我果真有心劫走小蛋,你们想拦也拦不了。” 关寒明知这些人极不好对付,仍不禁火往上撞,怒喝道:“好啊,老夫正想领教!” 一身青衣的林筹,泰然自若地轻轻摆手道:“关长老息怒,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再是狂妄也不敢在越秀山上妄动刀兵。” 关寒听他说得客气,怒火稍消道:“既然如此,还请诸位尽快下山。” 话一出口才醒悟过来:“哎哟,这魔头说话好生阴毒。他明捧暗损把咱们越秀剑派比作地头蛇,却自诩是北海来的强龙,一点也不吃亏。” 林筹笑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单独见上小蛋一面。我保证不和他多说一句话,只要确认他现下仍是安然无恙,我调头就走,和诸位同道一起退到山下。”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林筹客客气气地软语相求,关寒倒不好绷着脸拒绝,转首往屈翠枫望去。屈翠枫一面盘算着,一面问道:“你怕敝派会暗算小蛋?” 林筹摇头道:“越秀派乃正道名门,而屈掌门又是小蛋的知交好友,老朽岂会相疑?只是听说尹仙子前夜受了重伤,我等忝为北海故旧,终须瞧上一眼才心安。” 屈翠枫情知不让林筹进到玉华苑见上小蛋一面,这些人断然不肯离去。若真动起手来,接天峰金顶之上势必会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他轻拍墨玉扇道:“好,我答应你。但你只能在门外观瞧,一炷香内必须离开。” 林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多谢屈掌门成全!” 屈翠枫本想请关寒领着林筹入内探视,却担心此老过于耿直,会中了对方的奸计,想来想去还是自己跟着最为妥当,于是道:“请随屈某入苑。” 他往关、伍二人悄悄丢了个眼色,暗示他们留神监视着鬼锋等人,并引林筹进了玉华苑。 两人来到玉华苑里,而林筹却是不慌不忙地在院中悠然踱步,一支墨色长竿“咄咄咄”地这儿敲敲那里戳戳,自顾自欣赏起房前屋后的景致来了,口中兀自不忘啧啧赞道:“好院子,幽静雅致,借山形引清泉,全无斧凿之痕,实是大家手笔,若是能在屋后再种上一排翠竹那就更妙了。” 屈翠枫听他称赞自己的居所并不领情,催促道:“你是来探视,还是来观光的?” 林筹一怔,笑道:“老朽僻居北海,终日与冰天雪地为伴,难得见到这般隽秀钟灵的幽雅小院,一时欣喜忘形了。” 他加快步履,绕回屋前,遵照承诺远远站在离窗户数丈外的树下,朝着屋里扬声道:“小蛋兄弟,老朽来看你了!” 小蛋闻声走到窗口,愕然道:“林老先生,您怎么来了这儿?” 林筹笑道:“不但我,连鬼锋、蓝关雪他们也都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小蛋听到鬼锋的名字心头一动,林筹已问道:“尹仙子的伤势如何?” 小蛋回答道:“她已经没事了。”却在奇怪为何鬼锋等人没有一同前来。 林筹点点头,取出一只黑色的小瓷瓶道:“这里头有几颗老夫秘炼的丹丸,颇具生精补血之效,请转交尹仙子服用。” 屈翠枫抢在他将瓷瓶抛出前,急声喝道:“且慢,我要看一看这瓷瓶里的药丸。” 林筹不以为忤,摇摇头道:“屈掌门也太过谨慎了。”拔开瓶塞,将五六颗乳白色的小药丸倒在掌心里,问道:“屈掌门可要服一颗以证药效?” 屈翠枫哼了声,没搭理他。林筹将药丸重新装回瓷瓶中,扬手扔向窗内道:“接着!” 小蛋探手接住,谢过林筹。屈翠枫道:“人见了,药送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林筹倒也爽快,朝屋里拱手作别:“小蛋兄弟,我先回去了。咱们后天见。” 他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反倒是屈翠枫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出玉华苑。 两人回到苑外的天阶前,守候的人竟又多了一倍,原来年旃率着一众南荒豪雄业已赶至。 那边,伍端、关寒正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这位威震四海的魔道霸主攀谈,而底下的人则更是热闹。随同年旃前来的极白蝉唐森遇上金嗓子,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人口若悬河,你一言我一语,把个接天金顶闹得沸反盈天。 屈翠枫瞧见年旃,尚未开口已有三分惧怕,素知这老魔凶狠霸道、油盐不进,远比那些位正道耆宿名家难对付多了。 他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见礼道:“年老祖,您当真来了,还需多加保重身体才好。” 年旃不以为然道:“这点伤打什么紧?小蛋的事,老子能不管么?” 屈翠枫听他一开口就力挺小蛋,不禁又怕又怒,强颜欢笑道:“晚辈也不信这两桩血案真是小蛋所为,无奈铁证如山,我也无法为他开脱。但愿玉姨能找出线索,查明真相,无论此案是否与小蛋有关,都能还敝派一个公道。” 他的话软中带硬,更不着痕迹地捧出苏芷玉。年旃年老成精,如何会听不出来,哈哈一笑道:“好小子,长进了,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有点儿掌门味道了。” 屈翠枫明白年旃是在讥诮自己油腔滑调,苦笑道:“师门不幸,翠枫以一介后进之身甫当此重任,不能不诚惶诚恐、如履薄冰,还请年老祖见谅。” 年旃怔了怔,嘿然道:“成,我看你比屈箭南当年还强出不少。” 这时林筹说道:“屈掌门,老朽既已探望过小蛋兄弟和尹仙子,便依约告辞了。” 屈翠枫巴不得这群瘟神赶快离开,抱拳道:“诸位好走,恕屈某不送。” 伍端心想自己当日随杨挚去滴水石林,为雷不羁等人奉为上宾招待备周,更曾尽心尽力襄助他安排了杨挚的后事。 如今年旃驾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家站在门外喝西北风,便说道:“年老祖,请入内小歇。今日中午由敝派作东,为诸位接风洗尘。” 金嗓子还没走远,耳朵又尖,故意扯着脖子,大叹道:“咱们是妖,他们就是人么?一样的妖人,凭什么他们有好酒好菜的招待,咱们就只能吃闭门羹?” 屈翠枫心下愠怒,佯装不闻,一言不发。 孰知年旃却摇头道:“不用那么麻烦。老夫今日上山只是先认个门,立马就走。” 屈翠枫正是求之不得,嘴里却挽留道:“这如何使得,丁师叔晓得了定会埋怨晚辈。” 年旃道:“得啦,你少跟老夫客套。我若住进去,回头不知要有多少王八羔子会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老子还没这份闲心和他们计较。” 屈翠枫叹了口气道:“别人指指点点也没什么,可总有人以为我是存心和小蛋过不去,却着实冤枉了晚辈。我真不晓得小蛋哪来这么大的面子,累得您都抱病而来,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北海魔道,怎么都争先恐后要替他卖命?” 年旃不以为然道:“你错了。面子是靠自己挣的,可不是旁人给的。你想让别人为自己卖命,就先想想自己有没有为人家拼过命。” 屈翠枫不无尴尬地点头道:“多谢年老祖提点,晚辈受教了。”躬身目送年旃等人下山而去。 他身旁的关寒忽然低声道:“奇怪,他既来了,为何连门也不进便退走了呢?什么时候年老魔变得这样好说话了?” 伍端道:“也许他是看在丁原等人的面上,不想和咱们闹得太僵。” 屈翠枫摇了摇头道:“两位长老太小看年旃了。他粗中有细,此次突然露面实是来警告咱们,在杨师叔祖的血案大白前,不可妄动小蛋一根汗毛。不然别看他刚才又说又笑十分客气,一翻脸便会六亲不认,杀你个血流成河。” 关寒心里一凛,颔首道:“不错,想必鬼锋等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伍端苦笑道:“这倒好,苏阁主还未到,这些天南海北的魔道人物却先来齐全了。再算上已入住玉华苑的无涯方丈,咱们越秀剑派这次也真够瞧的。” 屈翠枫心道:“如果你们知道魔教教主风雪崖前晚也来了越秀,恐怕更要头大三分。”脸上一阵迟疑道:“为了越秀剑派的千年基业,咱们或许要委曲求全了。” 关寒断然道:“不行!我就不信无涯方丈和苏阁主能妄顾道义,颠倒是非。如果小蛋真是杀害杨掌门的凶手,老夫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讨还个公道!” 三人在天阶前又站了会,直到看不见年旃等人的背影,才心情沉重地回返玉华苑。 他们刚到品茗阁坐下,才休息不久,那名巡山弟子又奔进来禀报道:“屈掌门、两位长老,有件事可不太对劲。” 关寒这两天已被折腾得见怪不怪,不耐烦道:“是天塌还是地陷了,有什么不对劲?” 那巡山弟子嗫嚅道:“鬼锋等人退下天阶后,便在山门外搭起帐篷来,好像有在此长住的打算。而那位年老祖也有样学样,把几顶帐篷搭在山道的另一边,还吩咐人下山去买酒菜,说是晚上作东宴请北海——” “啪!”关寒一掌将自己身侧的几案拍得粉碎,满脸涨红地怒吼道:“欺人太甚!” 也难怪他发这么大的火,被人围堵山门,素来是正魔两道各家各派的大忌之一。当年丁原欲为淡言真人报仇雪恨,只身堵在云林禅寺的山门前挑战,可谓轰动一时。 只因云林禅寺自知理亏,事后并未向丁原寻仇,换作别人,不让他待在承天坛里念上一百七八十年的金刚经又岂肯善罢甘休? 相形之下,屈翠枫则显得镇定许多,甚而私下还盼望鬼锋、年旃等人闹得更过火些,正好激起正道各派的义愤,想不偏帮越秀剑派都不成。 他从容问道:“他们是否将山道也封锁了?” 那巡山弟子回答道:“那倒没有。弟子曾叫于师弟试着沿山道下行,但那些魔头却视而不见,三五成群高声谈笑着相互称兄道弟,热闹得像逛戏园子。” 关寒怒不可遏,额头青筋暴跳道:“他们分明是存心向咱们挑衅,我去瞧瞧!” 伍端手疾眼快地按住关寒道:“不能去!他们正愁找不着藉口闹事,咱们不可自投罗网,况且人家只是在峰下安营露宿,并未封锁山道,咱们又凭什么赶走他们?” 关寒稍稍冷静了点,想到若真格动手,吃亏的多半还是越秀剑派,不由一下子泄了气。他正一腔愤怒无处发作时,一名负责给小蛋等人送饭端水的弟子,又神情慌张地走进品茗阁道:“启禀屈掌门、二位长老,弟子见不到小蛋了!” 屈翠枫大吃一惊,从座椅里弹起喝问道:“他逃走了?” 那名越秀弟子把脑袋晃得如波浪鼓般,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刚才弟子照例去送午饭,可进到庭院里,走了半天就是靠近不了他和无涯方丈住的那两间屋子,绕来绕去不知怎地,又回到了大门口。” 伍端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在院子里布了法阵?” 屈翠枫脑海里灵光一闪,重重坐回椅子上,长叹道:“坏了,咱们上当了!” 他这时才醒悟到为何林筹进了庭院后,并不急着与小蛋会面,而是若无其事地先在外头转了一圈。 倘若早晓得此人号称“独步八荒”,打死屈翠枫也不会放他进门!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七章 最后一夜 在距离约定期限仅剩最后一天的当日下午,苏芷玉终于孑然一身悄抵越秀。 屈翠枫见着苏芷玉,竟是暗自松了口气,因为有她在,年旃等人便断不会胡闹。 果不出其然,苏芷玉一到,年旃与林筹不约而同拆了露宿的帐篷,齐齐退走。似乎他们都觉得只要这位天一阁阁主驾临,他们便尽可走人了。 在与越秀剑派的一众首脑寒暄过后,苏芷玉并未急着和小蛋见面,而是由屈翠枫引着前往屈箭南夫妇的坟前祭扫。 他们夫妇二人的坟墓与越秀剑派诸位先贤一般,默然伫立于接天峰后山的“千秋岗”上。往左首,便是已故的老掌门屈痕之墓,还有屈箭南父母也被一并合葬在屈痕的墓穴侧旁。而在屈箭南夫妇坟塚的另一面,又立起了一道新的墓碑,那是三月前不幸命丧南荒的前任掌门杨挚。 祭拜过后,苏芷玉伫立在屈箭南夫妇的墓前久久不语,更无丝毫离去的意思。 屈翠枫只好在一旁乾等着,有心和苏芷玉说上几句话以打破眼下难堪的沉寂,可又深知在这位玉姨面前还是少开口为妙,免得不小心说漏嘴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忽然,苏芷玉轻轻说道:“翠枫,你可清楚,若非楚师姐嫁给了令尊,南海天一阁阁主的位子便极有可能是她的。可为了你父亲,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放弃这个令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远走越秀。” 屈翠枫愣了愣,不明白苏芷玉为何突然提及这段往事,欠身道:“小侄听说过。” 苏芷玉道:“安阁主曾在楚师姐出阁前问过她,这么做将来会不会后悔?楚师姐回答说:‘比起天一阁阁主的宝座,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更值得珍惜。’能与令尊屈箭南结为连理,白首偕老,实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功名也好,权位也罢,都如过眼云烟不值一提,所以她绝不会为此后悔。” 屈翠枫心头一颤,隐隐约约觉得苏芷玉似乎意有所指,但转念一想:“我也忒多心了,杨掌门是欧阳姑娘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站在先人墓前触景生情,随口说几句而已。” 就听苏芷玉接着道:“令尊确也值得楚师姐为他抛下一切,相随天涯。当年他为保全姬姐姐的名声,宁愿受人误解,最后还险些丧命在雪原剑下,却自始至终坦然自若、无怨无悔。这样侠骨柔情、光明磊落的男子,世所罕有,也是楚师姐的福气。” 屈翠枫听她赞颂自己的父亲,心下颇为高兴,沉声道:“小侄一直都希望能以先父为榜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负爹娘生养之恩。” 苏芷玉点点头道:“但愿你能牢记今日之言。其实人生在世谁能无过?令尊如是,你丁师叔就更别提了,可他至少明白,大节不亏知错能改,最终以二十如许的年龄被仙林公推为天陆第一人。那既是对他修为的推崇,更是对他为人的嘉许。” 说着,苏芷玉的唇角逸出一缕温柔笑意,道:“你瞧,我怎么又把话题扯远了?” 屈翠枫笑道:“有朝一日,小侄若能像丁师叔一般成为天陆第一高手,也不枉此生。” 两人在屈箭南夫妇墓前又肃立许久,直到日落西山、红霞满天,方自回返玉华苑。 用过晚膳,苏芷玉提出欲见小蛋一面。她的身分不同于鬼锋等人,屈翠枫也不能拦阻,便又陪着往软禁小蛋的庭院行去。 刚到门口,苏芷玉神情一动,微含诧异道:“是谁在院子里布下的法阵?” 屈翠枫暗叫一声惭愧,将林筹探访的事说了。 苏芷玉一边审视庭院里的情形,一边听他说完,颔首微笑道:“原来是林老先生的杰作。” 屈翠枫素来佩服苏芷玉之能,问道:“玉姨,你瞧出他布的是什么阵法么?” 苏芷玉淡淡一笑道:“北海仙学果真有独到之处,此阵的奥妙我也不敢说已然尽识。” 她左手在胸前横捏法诀如佛祖捻花,玉足轻移,斜斜地往右侧跨出一小步,身形顿了顿似在用心观察阵势的变化,而后再起左脚笔直朝前踏出一尺三分。 屈翠枫少年时,在父母的严厉教诲下对奇门遁甲之术亦曾有涉猎,可如今瞧着苏芷玉衣袂飘飘,莲步轻摇,竟全然识不出其中玄机,更莫遑论她所用的破阵法门。 他正努力回忆对照自己曾苦学过的一干奇门遁甲秘笈,想从中找出端倪,忽见苏芷玉姣好的身影在门后一晃,不知怎地,立时隐入一排花架后消失不见。 屈翠枫心叫糟糕:“不好,我光顾着琢磨她如何破阵,竟忘了跟她入院。” 只听苏芷玉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翠枫请在外稍后,我很快就回来。” 屈翠枫懊恼得差点跺脚,心道:“该死,玉姨也会跟人耍花招!不知小蛋私下会和她说些什么?这可怎生是好?” 他心知自己贸然闯入院中亦是徒劳,说不定反会引起苏芷玉的疑心,只得忐忑不安地守在门外,眼巴巴等着她出来。 苏芷玉不费吹灰之力撇下了屈翠枫,在院里东一转西一折,须臾的工夫便到了软禁小蛋的屋前,就听里面的无涯方丈问道:“苏阁主可是来探望小蛋的?” 苏芷玉在门前停步,盈盈欠身朝内施礼道:“大师辛苦了,芷玉铭感五内。” 门一开,无涯方丈亲自出屋相迎:“苏阁主无须客套,贫僧已恭候大驾多时。” 两人刚一进门,小蛋已从里屋迎出,欣喜道:“玉姨,您来了!” 苏芷玉点了点头打量小蛋,见他精神奕奕,神色间毫无愁苦焦虑之情,暗自欣慰道:“这孩子的定力不弱,更难得的是胸怀坦荡。” 她含笑道:“这两日的事我已听翠枫和年老祖说了,可还是要委屈你在这里多住一宿。” 小蛋不以为意道:“这儿很好啊,我一点都没觉得委屈。玉姨,年老祖也来了?” 苏芷玉道:“非但他来了,鬼锋先生和一众北海豪杰两日前也都到了山下。” 小蛋一听鬼锋竟也为了自己的事情不惜放下修炼,万里迢迢地南下越秀,心中感动不已,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丁叔的伤势好转了么?” 苏芷玉道:“他的伤已然无碍,只是不宜长途奔波,被我强留在天一阁。有你雪姨陪护照料,尽管放心。” 小蛋道:“那就好。”从怀里取出一个用牛油纸裹起的小包,交在苏芷玉手上道:“玉姨,如果明天我下不了越秀山,请您将它转交给丁叔。” 苏芷玉依言收下,问道:“小蛋,我能见一见尹仙子么?” 小蛋将苏芷玉和无涯方丈请入里屋,尹雪瑶正倚在软榻上闭目小憩,听着众人进屋的动静并不睁眼,佯装熟睡。 苏芷玉也不在意,看过尹雪瑶的气色,微微惊讶道:“小蛋,尹仙子这两天可有服用过什么药丸?” 小蛋一惊道:“除了无涯大师送的玉露百洗丸外,我还给她服过几颗林老先生给的丹药,有哪里不对么?” 苏芷玉笑道:“你别紧张,我是没想到尹仙子的伤势恢复得如此之快,才这么问。” 小蛋讷讷地笑了笑:“敢情是这样,改日我还得好生谢谢林老先生。” 可一想到自己也拿不准是否有“改日”的机会,心头一沉,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搬过两张椅子,请苏芷玉和无涯方丈落坐。 三人闲谈良久,竟似心有默契只字不提明日公审之事。 尹雪瑶像是在卧榻酣睡,实则始终留神着无涯大师等人的谈话,只盼能从苏芷玉的口中听到些许破解凶案的线索,可这颗定心丸一直等到苏芷玉起身告辞之时,都没能服下。 小蛋刚将苏芷玉送走,回到里屋,尹雪瑶突然睁开双眼直直瞪着他,低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屈翠枫杀了欧阳修宏?又为什么对前两日发生的事提都不提?” 小蛋没有回答,屋顶的霸下已哀叹道:“就算苏阁主和屈翠枫之间的渊源比跟你深厚得多,但你至少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她吧,这并不算背后告状对不起兄弟啊!唉,这下可完了,保不准得陪干爹坐一辈子牢了。” 尹雪瑶气道:“你这该死的兄弟义气!好啊,看来我和小龙都是在杞人忧天。小蛋,你打定主意要背一辈子黑锅啦?” 小蛋过意不去,声若蚊蚋道:“你们都别生气,我没事的。” 尹雪瑶不理他,半晌后,侧目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缓缓道:“小龙,如果真的这样,咱们就一起轰平了这越秀山。” 小蛋无奈地将视线投向窗外,蓦然,他的身躯一震,神情就像见了鬼一样,目不转睛地默然如塑,呼吸顿止。 窗外的月色下,万劫天君一袭青衫也正面无表情地对视他。 尹雪瑶却不认得这个相貌英俊更有几分说不出妖艳的青衣少年,可甫一对上从窗外射来的森森目光,心里便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不由暗生戒意,纤手悄悄在被下攥起一把毒粉。 片刻的死寂过后,万劫天君漠然说道:“有个人想见你一面。”说罢,闪身退后,没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蛋的心跳骤然加速,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屏紧了呼吸,望向窗外的庭院。 片刻后,一张久违的熟悉玉容缓缓出现在他的眼帘里,彷佛时空被无限地拉长放大,瞬间,天地间的所有倏然远离,只有那两双眼静静地彼此相望。 小蛋如中魔咒,呆呆地伫立在床榻前,嘴唇翕动了两下,可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合适。 窗外那张绝美的脸庞上忽然绽开一抹淡淡笑意,似忧伤,似喜慰,那万种的柔情宛若漫天的星辰拂面,照亮了庭院里的凄清夜幕。 她的樱唇动了动,尚未开口,两行晶莹的泪珠业已悄无声息地淌落,看得他心疼,瞧得他神醉,浑然忘记了身外一切。 “乾娘!”霸下第一个回过神来,从屋顶迫不及待地一跃,扎进罗羽杉的怀中。 罗羽杉紧紧捧着霸下,泪光里有笑,在屋中烛火的映照里闪烁着惊心动魄的美,轻轻呼唤道:“小蛋——” 小蛋哽咽了,木讷的脸上亦露出一丝笑容:“太好了,至少我还能再见你一面。” 罗羽杉痴痴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朱唇轻颤着如呓语般问道:“你好么……” 小蛋心一酸,走到窗前,强自笑着安慰道:“我很好,过了明早就没事了。” 罗羽杉一省,稳了稳激动的心绪,低声道:“万劫天君已答应我了,明天替你作证。” 小蛋怔了怔,却慢慢摇头道:“不用了。” 罗羽杉彷佛没有听见,颤抖冰凉的玉指抚上他的面颊,低低道:“你真的好么?” 小蛋一动不动地站着,感受到她柔荑轻抚里蕴藏的无尽爱恋,心底升起一团撕心裂肺的甜蜜感伤,竭力微笑着说道:“真的。” 罗羽杉没有回答,柔情似水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来回端详,似乎要看清他的每一根毛发,将所有一切都深深铭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永远也不会忘却。 突然,万劫天君的身影重新从黑暗中出现,走到罗羽杉身后,冷漠道:“该走了。” 罗羽杉娇躯一颤,猛地像是用尽身上所有的力量,踮起脚尖,双臂紧紧抱住小蛋,一双颤抖火热的樱唇不顾一切地深深吻在他的唇上。 小蛋呆了呆,旋即迷失在伊人忘乎所有的热吻中,感受着唇的香软火热,感受着泪的咸湿冰凉,整个身子就像是要被撑爆开来。 天地失去了色彩,生命在绽放绚烂,两个人隔着窗,却将彼此的心灵紧紧贴慰,一偿相思之苦。 突然,罗羽杉推开小蛋,明眸中闪烁着凄楚、不舍的泪光,一转身,掩面消失在漫漫黑夜中,唯有那一缕幽香久久随风飘送。 “你别走!”小蛋猝不及防,手扶窗棂探身叫道,但空荡荡的庭院里却一无回应。 小蛋唇上犹存玉人香吻的余韵,一股股酸楚而又甜蜜的滋味占据心头蔓延全身,让他停止了思想,麻木了心念,眼前晃来闪去的尽是罗羽杉临别时那黯然神伤的含泪笑靥,心痛得如有火在烧炙。 尹雪瑶倚在软榻上,静静凝望着他孤寂的背影,目光中蕴藏着一抹失落与冷厉,开口问道:“你为何不去追她?” 小蛋苦涩一笑,木然摇了摇头,隔了许久才低声回答道:“不用了。” “砰!”他一回身,却差点教背后的椅子绊倒,猛一甩手将它狠狠地掷到墙角。 霸下吓了一大跳。在它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小蛋发过这么大的火,刚想出言劝慰,猛一瞧见他脸上沉闷的表情,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望着墙角散裂的椅子,小蛋的神色渐渐恢复正常,怅怅地出了口气。 霸下问道:“干爹,你没事吧?等明天的事结束了,咱们一块儿去找乾娘。” 小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意兴阑珊地换了张椅子,坐下道:“我想歇会儿了。” 霸下连连点头道:“不错,是该养足了精神,明早才好打架。” 小蛋不答,缓缓闭上了眼,奈何心情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罗羽杉凄绝的泪光、哀婉的笑容,翻来覆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像销魂蚀骨的刀锋,一下又一下切割、剜碎着五脏六腑,让他疼到了极点。 窗外的夜很长,然而光阴荏苒,终究会有翌日的天明,会有旧的一天离去。 蓦地,他的小腹一阵剧烈绞痛,翻江倒海的痛楚瞬间扩散向周身,每一根神经都像是燃烧起来,一团团白茫茫的雾气从七窍里嫋嫋冒出。 小蛋竟是恍若未觉——比起心中的伤痛,这点肉体的疼委实算不了什么,甚而可以在剧痛中麻醉自己,忘记所有。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时不时泛起一抹抹妖艳的红光,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淌下,双手青筋蹦跳死死抓着两侧的座椅扶手,却硬顶着一声不吭。 霸下看着不妙,叫道:“干爹,干爹!”陡地一闪念:“不好,该死的圣淫虫又来捣乱了!” 尹雪瑶踉跄着下床,抢身到小蛋跟前,孰知纤手甫一触及他的脉门就被狠狠弹开,一缕冰冷的寒意直透肺腑,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小蛋的身子竟也随之“扑通”一声,连人带椅摔倒在地,而坚硬的扶手吃不住他指尖的力量,“喀喇喇”爆碎成粉。 外屋的无涯大师闻声而至,见小蛋情形不妙,也来不及和尹雪瑶、霸下打招呼,将他从地上扶坐起来,右掌一按背心大椎穴,将雄浑醇正的佛门正宗禅功毫不吝啬地输进他的体内。 小蛋经脉一暖,晓得是有人出手襄助自己,当下因势利导护持心脉,合当世两大高手之力苦苦与圣淫虫精气相抗。 自北海之行后,圣淫虫精气已久不发作。小蛋本以为纠缠自己数年的怪症兴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不治自愈了,如今看来方知大错特错,敢情是这怪家伙一直在他肚子里养精蓄锐、韬光养晦来着。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无涯方丈的头顶也腾起冉冉水雾,却不敢轻易撤掌,竭尽所能地协助小蛋抵御圣淫虫精气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 小蛋面色一片赤红,口鼻中喷吐出的寒雾越发浓厚,宛若黏稠的乳白色液体汩汩流淌并旋转在他的身周,衣衫早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尹雪瑶气虚体弱,禁受不住小蛋体内散发出的凛冽寒气,不得不退回到榻前,取了两颗灵丹服下,才稍稍好受了些。 无涯方丈的身上也覆满白霜,一双鼓荡如风的大袍不停颤动,连眉毛上都凝结起一簇银白的霜雪。 霸下的心越收越紧,怎也没料到这回圣淫虫精气的爆发竟来得如此猛烈,似乎以无涯方丈苦修了近三甲子的佛门般若神功都克制不下。 猛然“轰”的一记巨响,从小蛋身体里迸发出一蓬沛然莫御的能量,居然将背后的无涯方丈霍然震飞,直撞到丈许外的墙上,一声低哼,嘴角溢血。 尹雪瑶花容变色,惊呼道:“小蛋!”檀口甫张,已教一股冷风灌入,从咽喉到内腑彷佛刹那间都结起了寒冰。 白茫茫的雾气滚滚盛绽开来,像潮水般从窗口和屋顶泻去,已是夏夜的幽清庭院里温度骤然跌坠,好像一眨眼又回到了冰天雪地之中。 霸下不顾一切地往小蛋扑去,却被眼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失声叫道:“干爹!” 只见小蛋周身尽是透明的银白色丝光,犹如一件巧夺天工的剔透冰茧,将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封冻在内,恰似一座鬼斧神工的冰雕。 透过千丝万缕编织而成的冰层,可以清晰看见他的口鼻中,依旧在源源不绝地喷薄出雾蒙蒙的热气;双目紧紧合起,也不知他是昏迷还是清醒。 霸下瞠目结舌,望着这匪夷所思的情景,小脑袋里没了半点主张,有心喷火用荼阳火罡融化冰茧,又恐会适得其反把小蛋给烤熟了。 无涯方丈强按胸口翻腾的气血冲到近前,见此景,亦是惊讶莫名地说不出话来。 霸下遽然一省,叫喊道:“苏阁主就在越秀山上,快去找她来救乾爹!” 尹雪瑶涩声道:“屋外已被法阵包围,咱们谁也走不出去。” 霸下颓然不语,无涯方丈已镇定下来,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咱们不妨再等等。” 霸下垂头丧气道:“老和尚,你的话怎么听起来老有些听天由命的味道?” 尹雪瑶双目炯炯注视小蛋,徐徐道:“也许大师说的没错,这小子虽傻,命却向来硬得很,咱们等等无妨!” 两人一龙束手无策,只得围绕在小蛋的身周耐心守候,看着他坐在地上,口鼻不停地往外喷出雾气,最后逐渐将身形淹没。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尹雪瑶毕竟伤重,精力不支地靠在榻边沉沉昏睡过去。 小蛋身上的冰茧不可思议地生出一阵轻微波动,而后缓缓往体内收缩吸纳,露出里层包裹萦绕着的乳白色雾气。那雾气渐渐抬升,凝聚在他的头顶不散,犹如一朵洁白无瑕的昙花盛放。 小蛋的神智徐徐复苏,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似汪洋大海般的天地精气,不断涌入自己体内,毫无阻滞地与他经脉中汩汩奔流的真气水乳交融,并飞速壮大。 他无比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元神正在不停膨胀,爆发着惊人能量,像一头觉醒的龙,翻腾着、跃跃欲试着,似欲挣脱肉身凡胎的禁锢,翱翔于九天之上。 人生岂能无憾,又何必凡事计较? 放下所有的执着,了却所有的牵挂,终于,他忘情地敞开胸怀,感应着日月的交替,天道的轮回,彻彻底底消融了自己,卸去一切羁绊。 东海之滨的盘桓,南海之巅的守盼,无数日夜生死离别中煎熬苦悟的红尘过往,此时此刻却如云水般蒸腾挥发,再不能在心上留有余痕。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八章 大罗仙山 “轰——”一团绚丽夺目的彩光在小蛋的头顶上方炸开,在白雾涌动里元神赫然显现,令天地万物顿时黯然失色,齐齐被吞没在波澜壮阔的万丈光芒内。 小蛋的脑海也彷佛随着这记惊天动地的轰响而支离破碎,散裂成无数变幻莫测的璀璨星辰,不断变化组合出一幕幕的壮丽景象,忽而斗转星移、忽而森罗万象,像是将他的前世今生,与这无边无垠的广阔星海交织融合在这短短的刹那阴阳里。 蓦然,千万颗星辰宛如同时燃尽最后的一缕光亮,不约而同地暗灭在破碎的虚空深处。小蛋立时觉得自己深陷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空寂黑暗中,莫名的孤独涌上心头,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那些曾经闪烁照耀的星辰呢?那轮曾经勃然东升的旭日呢?还有今晚的冷月和清凉的夏风,为何尽皆无影无踪?——万象无我,我本为无。像一个在荒凉戈壁中苦苦巡索千年的孤独行者,经历过一次次的辗转反覆、挫折绝望,抬眼处那一汪绿洲已在面前召唤。 小蛋的心间油然多了一缕顿悟,周遭依旧一团漆黑,他的心却已被点亮。 霸下难以置信地紧盯在小蛋头顶茁壮成长的元神,喃喃道:“见鬼,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何时,尹雪瑶已被小蛋的动静惊醒,眼神复杂难言,冷冷地说道:“刚才受了刺激呗。傻人有傻福,他经此一劫否极泰来,或能一举冲上大乘境界也未可知。” 霸下喜不自禁道:“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刚才他还被圣淫虫精气折腾得死去活来,全身裹冰差点成了僵尸!” 尹雪瑶低哼道:“凤凰涅盘,浴火重生,这道理你懂不懂?他因祸得福,不仅没被圣淫虫反客为主吞噬身心,反将它炼化的千载精气完全吸纳融合,据为己有。 “又情知明日之事凶多吉少,索性抛下一切,臻至忘情无我的天道至境,便似那凤凰一般涅盘重生、脱胎换骨。不同的是凤凰浴火,而这小子身上包的却是冰。” 霸下奇道:“你是干爹肚里的蛔虫么?怎晓得他明天一定凶多吉少?” 尹雪瑶苍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哀伤,淡淡道:“若非如此,他为什么会任由罗羽杉离去?外面虽有法阵,却挡不住他的奇门遁术。” 霸下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喜悦顷刻荡然无存,一边偷看无涯方丈,一边一字一顿道:“我跟你赌,明天干爹一定会没事!”等了半天却不见老和尚有丝毫动静,显然又在装聋作哑,更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说着话的工夫,小蛋的元神已赫然扩展到九尺余高,在半空中嗡嗡鸣响鼓荡充盈,焕发出美轮美奂的绮丽光华。 雪恋仙剑在鞘中铿然弹响,激越颤动,一蓬蓬银白剑晕如雪雾漫空,亮丽晶莹的锋刃上迸发出雄浑剑气,直冲霄汉。 正在这时,突然又有一蓬恢宏的星光从小蛋的体内迸出,刺得众人身不由己地一闭眼。待到光芒稍退睁开双目时,却骇然发现小蛋肉躯上方的那尊元神已不翼而飞! 霸下惊叫道:“我干爹的元神呢?怎么没了?” 尹雪瑶的面容惨白如纸,却道:“他没那么容易死的!” 唯有无涯方丈盯着小蛋余留的肉躯若有所思,沉默不言,目光里露出无比惊讶。 原来小蛋将将有所明悟之际,黑冰雪狱下的最后一幅天道石刻,已倏地扑面而来。尽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一颗仙心已在忘我感应,像是一个盲者纵然置身黑夜却犹能望见天道昭彰。——道隐无名,彷佛巨大拼图的最后一块缺片,在这一瞬,天衣无缝地焊接于心头。 所有的异变与升华都发生得那样突然,又是那样的自然,顺理成章。 往日的苦心参悟、生死搏杀,譬如一股股涓涓细流,最终汇聚一处水到渠成,将天道星图中最为瑰丽深邃的一幅“道隐无名”画卷,赫然展现在他的心中。 从一个修为浅陋的懵懂少年,数年间,他一步又一步地跨越过横亘在身前的艰险台阶,跋山涉水、九死一生,而今终是来到了这里。 可这是哪里呢?小蛋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座峰顶上,而周围的虚空不知不觉亮了起来,就像长夜已经流尽,黎明业已来临。 他揉了揉眼睛,诧异地四下观望,重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在身前一株孤零零屹立的遒劲苍松之下,赫然竖着一块古老石碑,上面空荡荡的什么字都没有,恍如自洪荒蒙化之初便已守立在此处。 嶙峋高耸的悬崖峭壁外萦绕着五光十色的云涛浩渺,日行于中、月没于西,缤纷炫目的霞光布满天穹,让人抑郁的胸襟立时为之一舒。 “我这是在哪儿,是在作梦么?”小蛋恍恍惚惚地环顾身外,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手背,顿有一股痛感传出。 天高云飞,风清松伫,忽地那块无字石碑亮起一蓬青色光华,渐渐浮现起一座熟悉的村落。嫋嫋炊烟中,他依稀听到田间地头的鸡鸣犬吠,更有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幽静安宁的小山村,回荡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 石碑上的景象缓缓往小村里推近,就像是自己正漫步走进一家喜气洋洋的农舍里。一个庄稼汉正兴高采烈地用双手高高举起,那兀自呱呱大哭不止的新生婴儿,喜悦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在一旁的榻上,面色憔悴疲惫的妇人满眼慈爱,注视着丈夫手里高举的婴儿,却又唯恐他一个不慎将宝宝摔落在地。 小蛋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一股热乎乎的酸楚堵塞胸头,嘴唇颤抖着似乎想呼唤什么,可声音刚到了嗓子口已然哑黯。——自己的爹娘原来是这般模样!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对山里夫妻,但却是这世上最用心疼爱自己的人。 稍一恍神,石碑上又出现了丁原、盛年、罗牛和卫惊蛰的身影,而站在他们身前的还有一位鹤发童颜的白衣老道,小蛋却不认得。 望着卫惊蛰幼年时的模样,小蛋的嘴角不由闪出一缕笑容,却见他解下一块玉佩戴在那婴儿的脖子上。 小蛋呆了呆,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挂在胸前的紫竹佩竟是卫惊蛰所赠。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盛年、丁原等人又为何在自己出生的第一天就赶来卧灵山探望? 正大惑不解之时,石碑上的景象又有变化,一幕接着一幕俱都是那婴儿成长嬉戏的场景,连曾山都在镜头里一晃而过,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逗自己。 小蛋唇角的笑意更浓,看着孩提时的自己,那感觉又是亲切,又是怪异。 然而不到一刻,他的笑容突地变得僵硬,眼前那一幕触目惊心,惨绝人寰。那个只有两三岁大的孩童费力地将一床棉被扯到父母冰冷发青的尸体上,而后呆呆坐在两人的身旁,既不哭也不闹,像是尊泥塑般傻傻守着。 很快,他看到干爹从门外走进,眼里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凶光,沉声问道:“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蛋情不自禁地脱口回答:“我叫小蛋——” 耳畔却听石碑中显现的那孩童用那稚嫩的嗓音,低声应答道:“蛋蛋。” 小蛋油然一笑,笑中蕴藏着诉说不尽的落寞与凄凉,暗暗想道:“如果不是干爹及时赶到,不用两天我就得活活饿死。可惜,今生今世我已无法报答他了。” 再往后,石碑里浮光掠影交替而过的一个个故事,于小蛋已有了记忆。 他看着干爹带着自己风餐露宿,浪迹四海,是那样的狼狈又是那么的快乐。 他看着自己在雪地里邂逅罗羽杉,听着干爹喋喋不休地替自己出谋划策,要他如何“毛遂自荐”成为罗牛的乘龙快婿,好得到天道星图……他就像一个老人,默默地回忆过往,在岁月的重播中寻找记忆的痕迹。 如此沉醉如痴,忘记了身外光阴如箭,小蛋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懵懵懂懂地居然已走过这般漫长的道路,经历了那么多次的生离死别!——“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许骗人!”隐隐约约,他又听见罗羽杉羞涩动听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碧波翻滚的北海冰崖上,两人相依相偎执手私语,从此许下海天之誓! 小蛋已然看得泪眼模糊,口中喃喃低语道:“我记得,我永远都会记得——” 他的心一恸,再不忍继续观瞧下去,猛扭过头,苦涩地自言自语道:“原谅我!” 奈何罗羽杉的话语却依旧不停地传入小蛋耳际,一遍又一遍地说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骗人!” 小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可那语声竟是如影随形,丝毫不肯放过他。 他下意识地倒退着,倒退着,心中满是苦涩,牙齿早已将嘴唇咬出血丝。 猛然背后一脚踏空,他赫然坠下万丈深渊,眼前景物一阵天旋地转,好似魂魄都被抛飞了出去。 “啊——”他不由自主地扬声大叫,呼啸的风声终于吞没了罗羽杉的嗓音,可自己的心也随着下坠的身体一同跌入万丈深渊。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飞进小蛋的脑际:“莫非我是要死了么?所以才会看到自己以往发生的事情……” 一念未定,脚下蓦然一实停止了下坠,小蛋定睛望去,却又一次愣住了。 四周云淡风轻,哪里来的什么万丈深渊?那株苍松静静伫立,而松下的碑石之上却徐徐浮现起“归真”二字。 敢情自己依旧站在这峰顶上,方才的种种不过是由心底生出的幻觉而已。 想到这里,小蛋心头蓦地一动:“我就敢肯定眼前所见的碑石苍松、云海峻峰就是真的了么?那些我曾亲身经历的事情无不一一闪现在石碑上,可我又为何只觉得像是一场大梦,那么的遥远又那么的虚幻? “人这一辈子能活上百岁,可在老天爷眼里,又和早晨树叶上的露珠有何区别?一转眼也就干了,连痕迹都没有。” 他怔怔地对着石碑苦思冥想,脑海里却越想越乱,不断地在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真的?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永恒的东西?” 想着想着,他的心里一亮,霍然映射出丁原写于瀛洲沙滩上,那一个龙飞凤舞的“道”字,刹那间犹如醍醐灌顶般顿悟所有。 一切有形皆含道性,只是道本为无,既然为无,又何必苦苦求证真实虚幻? 人世间的万事万物莫不有道,恩怨情仇也罢,生死缠绵也好,只是大道一脉终归于无。 这本是极为浅显易懂的道理,只因人心蒙尘自锢一隅,始终无法看破。就像刚才的他,自以为兜转坠落远离了峰顶,到头来仍旧站在原地。 小蛋默然思忖,灵台渐渐变得空明安宁,望着石碑上的字体重又淡去。 彷佛刚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彷佛那只是一场梦,但他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莫大变化。周遭的天地生机勃勃,充满奇异的灵性,每一点驿动、每一下呼吸都能体悟到生命的萌芽与低语。 忽然,有个苍老柔和的声音似从天外飘来:“难得你能悟透无字碑。我该叫你什么,小蛋或是常寞?” 小蛋一怔,眼前凭空出现一位仙风道骨的雪袍老者,手握拂尘,赤足立在五彩云霞间。 小蛋似乎尚未从先前的震撼中清醒,愣愣想道:“我也不知道。”更在心中道:“到底什么才是我的名字,其实别人叫我‘笨蛋’、‘傻小子’的时候比叫小蛋还更多些。” 雪袍老者见小蛋蹙眉沉思,一笑又问道:“你能告诉我,你从何而来?” 小蛋闻言,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霍然惊觉身后乃是一片缥缈无涯的虚空,压根看不到脚下的万仞云峰,错愕道:“怎么没有路?” 雪袍老者微笑道:“你脚下的难道不是路么?你走到哪里,它便伸向哪里。” 小蛋“哦”了声,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道:“我本该在越秀山的,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稀里糊涂到了这里。” 雪袍老者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善意的戏谑笑意:“这里?这是哪儿?” 小蛋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我的确够笨,您的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雪袍老者呵呵一笑道:“真正的笨蛋可上不了大罗仙山,山外不知有多少聪明人都争先恐后地想来。” 小蛋这一惊非同小可,茫然地环顾周围:“这里竟是大罗仙山?” 雪袍老者颔首道:“你是第一个彻悟十二幅天道星图,从而功德圆满得登大罗仙山之人。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曾有一个年轻人凭藉过人天赋得悟天道上卷,自山脚一路行来,终到此无字碑前。” 小蛋一省道:“是丁叔!” 雪袍老者道:“不错,正是丁原。当日他来到仙山,老朽曾抚顶传法授意神力。今天你既已至此,我也不能厚此薄彼,同样要送你一件礼物。” 小蛋先是一喜,又挠头道:“恐怕我已用不上了,多谢仙长好意。” 雪袍老者含笑道:“你且收下再说。”抬起左手食指在小蛋的眉心上轻轻一点,飞快地写了一个“空”字。 小蛋只觉一簇金光亮过,彷佛有股暖融融的水流顺着雪袍老者的指尖渗进脑袋里,精神微微恍惚了一下,迅即恢复如常。 雪袍老者放下手指,说道:“这道‘反空还虚咒’法力无边,一旦祭出纵是修炼千年的散仙亦在劫难逃。希望日后在危急关头,能够保你一命。” 小蛋忍不住摸了摸额头,并无丝毫异样,疑惑道:“我好像感觉不到它啊?” 雪袍老者悠悠道:“当你能够感觉到时,便是攸关天陆生死之日。” 小蛋一怔,隐约觉得对方的话语里蕴含着玄机,躬身道:“晚辈受教。” 雪袍老者拂尘一摆,淡淡道:“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小蛋想了想道:“晚辈三个月前不慎遗失了四相幻镜,求仙长指点它的下落。” 雪袍老者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漏。” 小蛋愣愣问道:“仙长,您真的能预知未来么?” 雪袍老者哑然失笑,问道:“难道你想知道自己的将来?” 小蛋挠挠头,沉吟须臾后,摇头道:“我还是不要预先知道的好。” 雪袍老者大袖一拂:“走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我还有见面的一天。” 小蛋顿感一缕微风拂过面门,神智晕眩了一下后,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在模模糊糊里,他听到霸下的声音在惊喜地叫道:“醒了,我干爹醒了!” 他迷茫地睁开双目,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罗羽杉秀丽温婉的玉容。可奇怪的是,这张脸只有铜钱般大小,更与自己相距不过数寸。 小蛋以为自己还在作梦,于是用力眨了眨眼睛,凝神再看。那小小罗羽杉居然也朝他眨眨眼,脸上露出妩媚而又顽皮的笑颜。 小蛋一头雾水,再仔细观瞧却猛然发现对方寸缕不挂,一对饱满的双峰近在眼前,那两点娇红晃来晃去好不艳丽夺目。 小蛋本能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往后倒飞,“咚”地狠狠撞在墙上,目瞪口呆道:“你——” 那袖珍玲珑酷似罗羽杉的裸体少女,似也被小蛋的反应吓了一跳,很快又咯咯娇笑道:“爹爹,你这是怎么啦?” 小蛋尚未来得及回答,斜刺里“呼”地一溜火飙业已破空而至。那裸体少女在空中轻盈灵动地翩然一闪躲过火飙,杏目圆睁道:“死王八,干嘛又偷袭我?” 霸下怒冲冲地横掠到小蛋身前,瞪着裸体少女道:“他是我干爹,不准你叫他爹爹!” 裸体少女理直气壮道:“我是他生的,不叫爹又叫什么?死王八多管闲事,看我扁你!”小手一挥,“嗤嗤”激射出两缕银白丝线,往霸下打去。 霸下张口吐出蓬荼阳火罡将丝线消融,得意道:“你打不着!” 裸体少女小嘴一噘,双手在胸前挥动不停,一缕缕银丝跌宕飞旋,似一蓬乱云铺天盖地向着霸下罩落。 霸下毫不示弱,口中荼阳火罡喷射不停,“两人”你来我往,斗得不可开交。 小蛋哑口无言,求助般地望向靠在软榻上冷眼旁观的尹雪瑶。尹雪瑶哼了声道:“别问我这小妖精是从哪儿来的,都是你自己干的好事。” 小蛋霍然醒悟,苦笑道:“她怎么从我肚里钻出来了,还变成罗姑娘的样子?” 猛听那裸体少女“哎哟”一声,险些被荼阳火罡烧到,背后两对半透明的玫瑰色薄翼一舒,滑翔到小蛋身侧撒娇道:“爹,那只死王八欺负我!” 霸下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呸,小妖精、小淫虫!打输了就会告状!” 小蛋只觉得那少女身上有一股荡人心魄的幽香直往鼻孔里钻,身上一阵发热、口干舌燥,急忙屏住呼吸道:“先别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霸下气呼呼道:“先前干爹的元神刚归窍,这小淫虫就恬不知耻、赤身裸体地从你头顶上那团白雾里冒出来,还化作我乾娘的样子管你叫‘爹’。我气不过骂了她两句,她却从嘴里喷出淫雾想害我。” 裸体少女振振有词道:“活该,谁让你这死王八嘴里不乾不净的。是我不想穿衣服么?你看这儿哪有我合身的衣服?” 小蛋赶紧从袖口上扯下一截衣袂道:“你先将就裹上,等回头有空我再设法替你多做几件喜欢的衣衫。” 裸体少女喜孜孜地将衣袂横胸裹上,忽地扑上来捧着小蛋的面颊一亲,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爹爹对我最好了。” 霸下呸呸连吐:“肉麻死了,你不但是个妖精,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屁精!” 少女气鼓鼓地道:“我哪里像妖了?死王八,你才是个怪物!” 霸下反唇相讥:“马屁精!小淫虫!” “死王八!”、“马屁精!”、“烂甲鱼!”、“臭妖精!” 小蛋头大三分,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这才明白为人父母着实不易。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九章 一波三折 一龙一虫直到折腾累了方自不甘地休战,一个趴在小蛋肩膀上,一个伏他的怀里,各自占据一块地盘,依旧是谁也不肯吃亏。 小蛋的耳根好不容易总算暂得清净,望着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心道:“这一宿可真不容易。” 霸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干爹,昨晚你的元神去了哪里?” 小蛋凝望着窗外的庭院,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大罗仙山。” 霸下咂咂嘴道:“真的?你去那里玩,怎么也不带上我?” 刚刚歇下不久的圣淫虫从小蛋怀里探出小脸来,嗤之以鼻道:“带你玩,凭什么?” 霸下不屑道:“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我可是仙界龙子!” 圣淫虫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在小蛋怀中晃得花枝乱颤:“聋子有啥了不起?我还见过又聋又哑又瞎的呢!” 霸下为之气结,低声嘟囔道:“好男不跟女斗,好龙不跟虫斗!” 小蛋低头瞧着圣淫虫,皱了皱眉道:“你天生长得就是这个样子么?” 圣淫虫笑嘻嘻地道:“我能千变万化,装谁像谁。你想我是什么样?” 小蛋叹了口气,回答道:“我也想不出,不过,你的容貌实在太像我的一位好朋友。” 圣淫虫得意道:“是罗姑娘吧?我就知道你最喜欢盯着她看,才故意变成她的模样。不错吧,你喜欢我么?” 霸下哼道:“你居然敢拿自己和我乾娘比?屎壳螂滚白粉硬充大头蒜!” 圣淫虫娇哼道:“那你呢?小毛虫穿马甲,假扮臭王八!” 小蛋忍不住干咳了两声,尴尬道:“你最好还是变回自己的模样吧。” 圣淫虫也不以为意,说道:“好,爹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身上粉红色的雾气一腾,已然改头换面露出炼化成妖后的本来面目,少了几分清秀淡雅却又平添一抹娇艳动人的妩媚春情。 小蛋想了想后,又道:“还有,你虽然在我肚子里待过几年,可也不能叫我爹爹。” 圣淫虫大惑不解:“可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如果不是你将我吞入肚中,我哪有机缘能修炼成形?更不可能服食卷心竹精液长出肉身。” 小蛋心下恍然大悟:“难怪这大半年来圣淫虫消停了许多,敢情是卷心竹的效力。若非阴差阳错喝了竹子里的黏稠液体,到如今,它恐怕还在我肚里不知怎么闹腾呢?” 霸下不依不饶地道:“干爹,别被小妖精的甜言蜜语给骗了。她可差点害死你!” 圣淫虫委屈道:“爹,它为什么总要挑拨我们父女间的感情?” 小蛋被她一口一个爹叫得头皮发麻,坐立不安,叹气道:“可我们的确不是父女啊。” 圣淫虫花容惨澹,泫然欲泣道:“爹,您是不是还在恼我,真的不想要我了么?” 小蛋最见不得别人伤心流泪,更见她体态娇小只比自己的拇指高不了几寸,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惹人怜惜,心软道:“我没说不要你啊!” 圣淫虫登时破涕为笑,说道:“那你是答应当我爹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准跟我耍赖。” 小蛋摇头不得,点头不得,更不能否认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只好闷声不响。 圣淫虫笑脸盈盈,问道:“那我叫你爹爹,你该叫我什么才好呢?” 霸下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小妖!” 圣淫虫接口叫道:“爹,它骂我是小妖,也就是在骂你老妖!” 小蛋哭笑不得,说道:“都别闹了,它叫小龙,你就叫小鲜罢。”他如此起名,却是为了纪念圣淫虫原本是出身于仙鸳门之故。 小鲜也不计较,甜腻腻地冲着霸下道:“小龙哥——往后咱们两个可是兄妹啦,你可要对我多多关照啊。” 霸下差点岔气,幸好浑身上下没长汗毛,不然全都得被这一声叫得翘上天,泄气道:“天哪,我怎么能跟条小毛虫称兄道妹啊?” 尹雪瑶冷冷道:“吵罢,闹罢,再有一会,越秀派就要来提人了,你们中谁还能笑得出,就是真的狠!” 霸下道:“怕什么,大不了咱们左天龙、右圣虫杀将出去,哪个敢拦?” 小鲜大有同感,首次附和霸下道:“我瞧那个姓屈的小白脸不顺眼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惹火了本小鲜,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喷他三口‘乱神雾’,再跟他慢慢讲道理!” 两人兴高采烈,正说得不亦乐乎,竟真的看见两名越秀剑派弟子进了外屋,将食盒与两大壶热水放在桌上道:“无涯大师,请先用素斋。稍后敝掌门会亲自来请。”说完话,两人躬身一礼退出庭院,自始至终没往里屋瞧上一眼。 原来两天的期限一到,屋外的“百步回魂阵”已自动失效,这些越秀剑派的弟子重又进出自如,加紧了对屋内的监视。 小蛋为尹雪瑶梳洗过后,刚要端着水盆下榻,突然被她一把抓住手腕问道:“小蛋,如果苏阁主也无法替你证明清白,你会怎么做?” 小蛋冲着尹雪瑶微微一笑,回答道:“我已经想好该如何应对,曾婆婆不必担心。” 尹雪瑶没有松手,黯淡的眼眸注视着他的脸庞,一字字道:“你答应我,不可以放弃!” 小蛋又笑了一下,说道:“你这样看着我,是想用读心术么?” 尹雪瑶冷哼道:“不要转开话题,你明知我重伤在身,已无力施展读心术,否则何须多问?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蛋避开她的视线,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就听见屈翠枫的声音在外面说道:“小蛋,我来接你了!” 小蛋如获大赦,扬声回应道:“屈大哥,我这就出来。”放下尹雪瑶的纤手,转身下了软榻。霸下和小鲜如有默契,各自掠入他的左右袖袂内藏身。 尹雪瑶忽然奋力从榻上坐起:“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小蛋劝阻道:“曾婆婆,您还是留下养伤罢。” 尹雪瑶充耳不闻,娇躯摇摇晃晃地扶着桌角,举步维艰地朝外屋走去。 小蛋无奈,伸手挽住尹雪瑶,就听门外一名随着屈翠枫同来的越秀派弟子催促道:“常公子,你好了没有?” 尹雪瑶浑身乏力,全仗小蛋的搀扶才没软倒。她靠在小蛋胸前稍一调息,望着屋外的那两名越秀派弟子恨恨道:“等我伤好了,一定要他这辈子都成哑巴!” 事到临头,小蛋的心绪反而变得异常平和镇定,微笑道:“算了罢。” 尹雪瑶不以为然地道:“咱们本来就不必怕他们。” 小蛋摇摇头,说道:“多行善,这样会快乐得多。” 尹雪瑶低哼道:“我偏喜欢害人。行善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小蛋怔了怔,无言以对,苦笑道:“至少我可以问心无愧。” 两人来到外屋,只见屈翠枫正与无涯方丈站在门口寒暄。 无涯方丈回首笑道:“常小施主,恭喜你有惊无险渡过仙劫,从此踏入大乘之境。千年以来,弱冠之龄能有此成就者,唯丁原与小施主两位而已。” 屈翠枫闻言,上下打量着小蛋,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淡淡道:“时候不早,咱们该走了。” 当下众人一路行至品茗阁外,厅里已济济一堂只等小蛋到来。 小蛋将尹雪瑶托付给无涯方丈照料,随着屈翠枫步入厅中,举目望去,不仅苏芷玉、年旃、鬼锋、林筹等人尽皆在座,连罗牛夫妇也相携赶来,唯独不见盛年的身影,令他颇有些怅然若失。 这时桑土公从人群里冒了出来,结结巴巴道:“小、小蛋,你——好!” 小蛋惊讶道:“桑真人,你怎么也来了?晏仙子生了么?” 桑土公摇摇头道:“还、还没!我、我将她送——回大雪山万、万壑谷去了。那——是她的师、师门……我、我来看、看你!” 小蛋心下感动,转眼望见罗牛,见他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颇显憔悴,自是日夜找寻牵挂爱女所至,当下低声说道:“罗大叔,昨晚我见着罗姑娘了。” 罗牛眼睛一亮,激动之下一把抓住小蛋胳膊,语音微颤道:“她、她在哪里?” 小蛋道:“她和万劫天君在一起,看上去并未受到伤害。” 罗牛惊喜交集,欲待再问,就听关寒一声咳嗽:“苏阁主,可以开始了吧?” 罗牛一省,缓缓松开小蛋胳膊,黯然唏嘘道:“是我害了你们!” 小蛋不解其意,但此刻也无暇多想,走到厅心站定。屈翠枫等人已各就其位,在无涯大师下首兀自空了一张椅子,却是为盛年预留的。 伍端问道:“小蛋,杨掌门和卫姑娘被害的那晚,你在哪里?” 小蛋的目光从屈翠枫不见喜怒的脸庞上拂过,平静道:“不必问了,我就是凶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屈翠枫都完全怔住了。 坐在伍端右首,一名满身缟素的妇人闻言面色惨变,眼里不可抑制地迸发出刻骨铭心的仇恨,从座椅上愤然起身,翻腕拔出柄短刀,掠身扑向小蛋道:“小贼,杀人偿命,今日我就要为夫君报仇!”正是杨挚遗孀,同为越秀派门下的容仪。 小蛋下意识往侧旁一闪,躲过容仪刺来的短刀。 容仪一刀刺空并不甘休,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你有种就将我也杀了!”短刀上下翻飞,寒光闪烁,招招不离小蛋要害。 小蛋不愿与她动手,只一味闪躲,以容仪的修为要伤他也难。 伍端欺至容仪身侧,探手握住她执刀的手腕,沉声喝道:“仪儿,冷静些!” 容仪挣扎了两下,无法脱出伍端的铁手,不由呆了呆,丢下短刀掩面痛哭。 关寒扬声道:“苏阁主,小蛋已经认罪,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这两天来他肚子里着实窝了一团邪火。无涯方丈、鬼锋、年旃等人接二连三地登门拜访,为小蛋开脱求情,好似越秀剑派颠倒黑白,有意在陷害这少年。如今听闻小蛋亲口承认自己杀害了杨挚,一口郁气方得稍舒。 苏芷玉眸中的惊诧之色一闪而逝,淡雅若定道:“关长老,我能问几句么?” 关寒虽奇怪事已至此苏芷玉还有什么可问,却不便驳了她的面子,勉强点了点头。 苏芷玉恬静的眼神徐徐落在小蛋身上,说道:“小蛋,你是如何杀害杨掌门的?” 小蛋低头道:“我用九雷动天引从杨掌门背后偷袭得手。” 鬼锋冷冷一笑道:“好啊,看来这次越秀之行鬼某是白跑了。你莫名其妙地把什么都认了,我还需要说什么?” 苏芷玉道:“那卫姑娘呢,她又是如何遇害的?” 小蛋一咬牙,回答道:“她目睹我杀害了杨掌门,我只好杀人灭口!” 苏芷玉好似松了口气,唇角浮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摇头道:“你为何要违心认罪?至少我敢肯定,卫姑娘的死与你无关,杀害杨掌门更是另有其人!” 小蛋一凛,霍然抬首望向苏芷玉。只听有人问道:“苏仙子,你何以肯定他并非真凶?” 苏芷玉道:“我曾亲往北海查证,早在一年前,小蛋已将九雷动天引作为信物托鬼锋先生转交于欧阳霓之手。眼下鬼锋先生就在厅中,可亲自出面作证。” 容仪听小蛋认罪,本以为杨挚的血仇终可昭雪,不料苏芷玉却仍欲为他翻案,禁不住又惊又怒,说道:“就算是这样,欧阳霓也有可能已将九雷动天引私下还给这小贼,他一样可以用来杀人!” 苏芷玉道:“杨夫人说得不错,但事发当晚小蛋并不在滴水石林,而是被万劫天君掳去他处,绝无分身作案的可能。” 容仪怒道:“万劫天君怎会莫名其妙地跑到滴水石林找这小贼?又岂能毫发无伤地将他放回?苏仙子,您身为天一阁主,可不能信口开河!” 猛听客座上有人叫道:“苏仙子岂会信口开河?我这里就有人证!” 说着话,商杰从后排起身,从旁边拽起一人道:“他是景河镇一家酒肆里的店小二,那晚曾亲眼看到小蛋兄弟与一个青衣少年闯入店内,秉烛对饮!” 原来他早得苏芷玉暗中叮嘱,抢先将这店小二接走,正是要留作今日之用。 年旃哈哈一笑,回头道:“小二,你看清楚了,那晚闯进酒肆喝酒的人是不是他?” 店小二连连点头道:“没错,正是这位公子!” 苏芷玉温言道:“小二哥,你可否再向大伙儿描述一下那青衣公子的样貌?” 店小二这些天,早将万劫天君的相貌打扮背得滚瓜烂熟,当即对答如流。 罗牛只听了一半,已重重一拍座椅扶手道:“不错,正是此人!”他虽没说明“此人”是谁,但大家均已晓得非万劫天君莫属。 屈翠枫偷偷瞥了眼关寒,传音入密道:“关曾师叔祖,看来玉姨是铁了心要保小蛋,还特意找来个来路不明的店小二为他作证,咱们接下去该怎么办?” 关寒面沉似水,问道:“小二,那晚的事情除了你还有谁见到了?” 店小二摇头道:“那天晚上就我一个人在店里守夜,掌柜的他们都不清楚。” 关寒“哦”了声,转首道:“苏仙子,并非老夫不愿相信这位店小二的证词。只因事关重大,不宜仅凭一面之辞便断定小蛋无罪。” 话音未落,大厅里忽然响起一人森寒的嗓音道:“那你为何不问问我?” 罗牛腾地站起,虎目炯炯放光,寻视四周,沉声喝道:“万劫天君!” 众人尽皆一震,定力稍差些的年轻弟子已忍不住抬手拔剑,只是举目四顾又哪有这老魔的影子?而他的话音从四面八方传入品茗阁,更令人无法锁定藏身之处。 只听万劫天君嘿嘿一笑,说道:“凶案发生的那晚,我确实去找了小蛋,将他带到一座小镇上。话已说清,信不信由得你们!” 年旃纵声笑道:“万劫老儿,你何时转性,做起证人来了?” 万劫天君冷哼道:“他的死活与我何干?是罗羽杉求我出面作证的。” 秦柔听到爱女名字,激动问道:“羽杉呢,羽杉在哪里?” 万劫天君淡淡道:“她很好,罗夫人不必担心。” 屈翠枫见万劫天君这一出面,使得小蛋身上的嫌疑大减,正自又怕又怒,转念道:“我何不火烧浇油,先教他们血战一场?”当即站起身,朗声说道:“万劫老魔,有种你就出来和屈某堂堂正正地斗上一场!” 他的话音刚落,立时感到两道锐利如锋的寒光射落在自己脸上,满是不屑与杀机,激得心头无端心寒胆颤,不由暗暗骇异。 万劫天君徐徐收回目光,嘿然道:“山高水长,终有一日我会教你如愿!” 屈翠枫压力骤减,悄悄松了口气又有些懊悔地心道:“我何苦惹上这个老魔,从此留下无穷后患?” 猛听年旃一声大喝:“老子让你再躲!”一束精光冲天而起,九宝冥轮华光迸绽,排云乘风扶摇直上,“轰”地在品茗阁顶上撞开一个硕大窟窿,飞了出去。 “砰!”隐匿在屋顶上方的万劫天君挥袖一卷,将九宝冥轮往外拨出,身如鬼魅飘飞而起,哈哈笑道:“冥轮老祖名不虚传,后会有期!” 孰料背后陡地杀气大盛,一蓬排山倒海的罡风金光闪烁,气势雄浑,已掩袭而至。 万劫天君“咦”了声,拧身运劲双掌拍出一卷蒙蒙血光。“轰——”两股澎湃汹涌的气劲迎头激撞,血光冲散金芒,往来人呼啸涌去。 来人一袭黑衣,神情冷峻,面对铺天盖地掩袭而至的掌力夷然无惧,手中一柄玄冰玉如意光芒暴涨,幻化起跌宕狂飙直冲霄汉,顷刻间将涌到的血光尽数绞碎,正是魔教教主风雪崖。 “铿!”仙剑镝鸣,罗牛的身形竟不亚于年旃飞出的九宝冥轮,从破开的洞口,身剑合一疾掠而出,一式悟自天道星图的“周而复始”引得风云变色剑华蔽日,如一道滚雷横行天宇直轰万劫天君,口中喝道:“将羽杉还我!” 万劫天君在卧灵山曾与罗牛交过手,深知这中年男子的修为实已到了以拙御巧的大乘之境,殊不可掉以轻心,当下右手凌空一扬从掌心吐出一束殷红夺目的血色光剑,身形不退,反仗剑直切。 “哧——”血剑破开沉金古剑浩荡无铸的光澜,如冰棱般迅速消融,身子已迫近至罗牛身前,“呼”地又是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罗牛被万劫天君无孔不入的诡异剑气搅得经脉激荡,胸口郁闷难当如有巨石压顶,急忙吐气扬声默运天道星图神功,施展出“生生不息”诀直撄其锋,一时掌风如洪将身影尽皆隐没。 “砰”地双掌交击,万劫天君借力飞转,往品茗阁的东面掠去,竟是不愿鏖战。 罗牛身躯一晃,欲待纵剑追击,奈何体内真气鼓荡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水色倩影一闪,苏芷玉料敌机先抢占住万劫天君逃遁的路线,盈雪仙剑化作万顷碧波迎将上去,浅浅含笑道:“天君请留步!” 万劫天君眼见去路被阻,低声喝道:“让开!”右手凝铸血晶盾璧,迎上剑锋。 苏芷玉仙剑陡转,飘身让过血晶盾璧,反手一记“九星射月”已用出乃父苏真平生最得意的剑法绝学“沉月陨星十九式”,锋芒所向已笼罩住万劫天君的背心。 “啵啵啵啵——”发出九记爆响,盈雪仙剑点在万劫天君的后背上绚光迸溅,剑气纵横,却只在他的青衣留下九个小孔,未伤毫发。 万劫天君一记闷哼,身形猛颤,转眼化作一蓬血雾,从苏芷玉身侧飞卷而过。 无涯方丈接踵赶至,声若洪钟,高颂道:“阿弥陀佛——” 万劫天君幻化的血雾竟被他佛门狮子吼的禅功震得一颤,去势不由稍稍一滞。 年旃手舞九宝冥轮从后轰在翻腾呼啸的血雾之上,“嘿”的一声,身躯高高抛飞,半条胳膊几近麻木。 那血雾一凝,重新变回万劫天君,纵掌劈开无涯方丈的碧玉禅杖,夺路而去。 风雪崖和罗牛缓过气来,玄冰玉如意、沉金古剑双管齐下,分从左右猛攻而上。 万劫天君竟不招架,任由这两件盖世神兵结结实实地击中要害。 罗牛手起剑落顿觉不妥,那边风雪崖已怒哼道:“不好,中计了!” “轰——”万劫天君的身躯应声爆裂成一团血气,在风中四下流散。 数十丈外,但听他扬声长笑,身影凭空再现道:“我答应羽杉不与你们计较,说到做到!下回若再遇上,便没这么好说话了——” 在不绝的笑声中,身影御剑而起往越秀后山飞去,已是追之不及。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十章 真相大白 一场风波过后,众人重新回到品茗阁落坐,均有些闷闷不乐。 苏芷玉明眸流转,在厅内环视了一圈,说道:“翠枫,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屈翠枫不明所以,应道:“玉姨只管吩咐!”心下却在不停打鼓,旋即又想道:“就算她是神仙,也不可能查到我的头上!” 苏芷玉手指厅内一根朱红圆柱道:“你劈它一剑,无须太过用力,只需在柱子表面留下一道印痕即可。” 屈翠枫浑不知苏芷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拔出仙剑,“叮”地劈在圆柱上,留下一道长约尺许的印痕,问道:“这样成么?” 苏芷玉微笑道:“很好,再请你从反方向劈上一剑。” 屈翠枫又依言挥剑从右往左劈在圆柱上,而后收了剑退到一边。 她举步走到圆柱前,审视着上面的剑痕:“当大家都在怀疑小蛋是凶手的时候,其实卫姑娘已用她的死说明一切。” 她手抚剑痕,缓缓道:“翠枫适才劈出的第一剑,剑痕从左往右由浅至深,正暗合右臂向外舒展的走向,而第二剑从右往左切割,由于手不断往身前回收,剑痕深浅的走向却仍是一样。” 在场众人中如年旃、风雪崖等人尽皆露出深思之色,桑土公却困惑道:“那、那剑痕深——浅,和卫慧的死——有何关系?” 苏芷玉回答道:“我曾仔细察看过卫姑娘的遗体,她衣衫整齐、发丝不乱,显然未曾经过剧烈搏杀,被一击致命。唯一的伤痕则留在脖子的左半面,伤口从左往右由浅至深,显然颇不符常理。” 酒肉僧捏着空拳在身前比划两下,愕然道:“不对啊,难道凶手是从背后偷袭的?” 在秦柔身后,同行而来的白鹿门弟子许宽道:“敝掌门再是不济,也不可能教人欺近到背后尺许,再环臂运剑从她脖子上划过尚不自知!” 酒肉僧挠挠光秃秃的脑袋,笑着道:“这位兄弟,你别生气,咱们不是在讨论嘛?我也没看不起贵派绝学的意思。” 年旃抓住话头,一翻眼道:“倘若小小一个白鹿门的掌门都难以教人从背后暗算而亡,那么堂堂越秀剑派的杨掌门更不会被人用九雷动天引从后偷袭一下要走性命,却连屁也不放半个!” 无涯方丈唯恐越秀剑派与年旃又起争执,抢先说道:“贫僧明白了,这位卫掌门极有可能是自尽而亡!” 若非敬他是云林禅寺的方丈,许宽又要跳将起来,心中忿忿道:“这老和尚胡说八道,卫师妹生性刚毅坚韧,怎会弃世自杀?” 商杰曾见过卫慧,一省道:“卫姑娘并不用剑,她若是自杀,那剑又是从何而来?” 苏芷玉道:“那柄用以自杀的剑,当然是别人的,而且此人与卫姑娘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因此他不得不取走仙剑,以防暴露了身分,却故意将九雷动天引留下,藉以嫁祸小蛋。” 年旃扫了眼屈翠枫,问道:“这话怎么说?” 蓝关雪道:“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家,深更半夜偷跑到荒郊野外,不是有人相伴便是早有约会,除此之外,谁还能告诉我第三种解释?” 屈翠枫一凛,察觉到身周已有不少目光悄悄往自己看来。需知论及与卫慧的关系,当日在滴水石林内,除了小蛋便是他了。 苏芷玉不容他多想,说道:“翠枫,那是你的剑吧?案发当日曾有许多人见过卫姑娘与你亲密无间、出双入对的情景,可谓形影不离。可噩耗传出后,你非但不在卫姑娘的身边,反而隔了许久才匆匆赶来。这段时间里,你去了哪儿?” 屈翠枫立时浑身冰凉,作梦也没想到苏芷玉会有此问,难怪她适才想方设法先排除去小蛋在场的可能! 他勉力镇定道:“玉姨,难不成你在怀疑我?” 苏芷玉轻轻叹息道:“你才醒悟过来么?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有所怀疑。卫姑娘肚里的胎儿可是你的?是否因为你不愿娶她,于是翻脸成仇,卫姑娘羞愤自尽?” 屈翠枫脸色铁青,面对着苏芷玉睿智清澈的眼神既不能说不是,更不敢说是,一时僵在当场。 苏芷玉望着他,神情渐转怜悯惋惜,徐徐道:“我曾专程前往天雷山庄查询,你并未护送卫姑娘的灵柩回庄,行到半路上便不知所踪。这是为什么?” 屈翠枫被她连珠炮的质问打得措手不及,口中嗫嚅道:“我、我——” 却始终说不出第二个字。 关寒惊怒交集,低喝道:“翠枫,你为何不回答苏阁主的问话?”言下之意已然不承认他是越秀掌门了。 苏芷玉摇了摇头,说道:“你既不愿说,就由我来接着说明吧。当夜,大伙儿是听到杨掌门临死前的怒吼才先后赶到了现场。由此可知,卫姑娘自尽在前,杨掌门遇害在后,且两者之间相隔极短。 “因为我到场时,他们两人的尸体尚有余温,且尚未僵化。”她顿了顿道:“翠枫,容我大胆推测,当夜杨掌门可是目睹了卫姑娘自尽的景象后,故而对你严加训斥?” 屈翠枫咬牙不答,心中急速盘算着如何找寻苏芷玉推理中的破绽,为自己开脱。 苏芷玉道:“于是你们两人发生了争执,继而动起手来。偏巧在这当口上,有人突然出手偷袭,以九雷动天引杀害了杨掌门。否则如年老祖所言,以杨掌门的修为和阅历,又何以让人用一串九雷动天引便轻易取走了性命?” 她的话音落下,品茗阁内外鸦雀无声。由于杨挚的身分地位远重于卫慧,人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谁又能想到苏芷玉会独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从卫慧伤痕透出的蛛丝马迹着手,剥丝抽茧进而查出真凶? 容仪悲愤难平,颤声道:“屈……翠枫,这可是真的?” 屈翠枫听苏芷玉将真相娓娓到来犹如亲见,连细节都丝毫不漏,不由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强撑道:“玉姨,为什么这人一定是我?你要庇护小蛋,侄儿无话可说。可不该不念旧情,凭空捏造来构陷小侄!” 说着,他一指小蛋,忿忿道:“他已承认自己是凶手,你为何还一定要将罪名推到我的头上?” 苏芷玉静静听完,说道:“你还不肯承认么?翠枫,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拿出证据将我驳倒。可是你办不到,知道昨日我为何要你陪着去为楚师姐和令尊扫祭?我多希望你能有勇气在父母的坟前说出真相!” 屈翠枫呆住了,回想起昨日苏芷玉在他父母坟前似有意似无意说过的那些话语,竟都字字珠玑煞费苦心,奈何自己一点都没察觉到,还自作聪明、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仍被蒙在鼓里。 他不甘道:“我没杀卫慧,我更没害杨挚,我有什么可交代的?” 苏芷玉道:“正因为他们都不是你杀的,所以我才一再给你机会,盼你能悬崖勒马幡然醒悟。我是没有证据,但你身为楚师姐唯一的爱子,多半也该听她说起过天一阁有一项不传之秘,类似于北海的迷魂秘术,被称为‘照心鉴’。 “任何人一旦为它所制,便会有问必答绝无假话。翠枫,你要是问心无愧,可敢当众让玉姨一试?” 屈翠枫脸色煞白,顿时进退维谷,千算万算却还是没有料到苏芷玉竟然会亮出这记杀招! 他只觉得自己已在苏芷玉的面前溃不成军,只会越说越错,不断露出新的马脚! 伍端小心看护着情绪激愤的容仪,沉声道:“翠枫,事关杨掌门的遇害真相和敝派千年清誉,你如果真的问心无愧,答应苏阁主又有何妨?” 屈翠枫摇头道:“我压根没听娘亲提起过照心鉴,如今更信不过玉姨。” 屈翠枫的拒绝似在苏芷玉的意料之中,泰然自若道:“好,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强人所难。” 她转身往无涯方丈身旁坐着的尹雪瑶道:“尹仙子,可否向在场诸位说明,三日前的那晚你是为何受的重伤?” 尹雪瑶强打起精神,将那晚乔装卫慧骗取屈翠枫口供的经过说了。 当时在屈翠枫的屋中,她也曾有向伍端等人说起,却是无人肯信。而今时过境迁,反成了她话里的可信度比屈翠枫更高。 屈翠枫望着众人投向自己惊疑未定的目光,面色越发难堪,嘿然道:“信口雌黄,这种故事你都编得出来?” 苏芷玉道:“尹仙子,你说你曾骗得翠枫亲手写下一份悔过书,那你是否还记得那上面的内容?” 尹雪瑶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几乎一字不差背了出来。待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已然筋疲力尽,冷冷问道:“屈翠枫,你敢对天发誓,这些都不是你亲手写的?” 屈翠枫怒道:“妖女,屈某与你无冤无仇,你偷袭在前,污蔑在后,我越秀派与你势不两立!” 尹雪瑶讥诮道:“就你这种人,还配做越秀派掌门?我劝你,别再给越秀和你父母抹黑了!” 尽管伍端等人俱未开口,屈翠枫仍有一股寒意升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 苏芷玉凝望着他,低叹道:“两位长老,我这儿有一件东西请你们过目。”抬手从袖里取出一个牛油纸小包。 小蛋见状,心下惊异:“玉姨怎知我已将那叠纸笺放入包裹里?” 苏芷玉在屈翠枫惊疑不定的目光下打开包裹,取出一叠纸笺交到伍端手上。 伍端双手接过,只瞧了一眼便面色大变,与关寒一目十行匆匆看完。 关寒惨然一笑道:“罢了,罢了!越秀不幸,竟出此逆徒!” 伍端将纸笺还给苏芷玉,苦笑道:“是他的笔迹。” 屈翠枫盯着苏芷玉手里拿着的那叠纸笺,心一下子沉到谷底。虽然无法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可从伍、关二老的言语神情,无疑已说明这是一份对自己极为不利的铁证,以至二老彻底心灰意冷。 苏芷玉从容不迫地将纸笺展示在他眼前,问道:“你总该认识自己的字迹吧?” 屈翠枫望着纸笺上残缺不全的墨迹,顿时呆若木鸡,这才知道从卫慧自尽的那晚起,已注定了自己的命运,喃喃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 苏芷玉看着他面如死灰的模样,心中生出不忍,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自以为毁了尹仙子手中的那页纸便死无对证,却没想墨迹已印染到下一页的纸笺上。” 虽说纸笺上留下的只是些若断若续、支离破碎的笔画,可在座之人多为正魔两道一等一的高手,稍一功聚双目即可大致看清。再对照方才尹雪瑶背诵的忏悔书内容,尽皆心头雪亮。 猛听小蛋苦笑道:“屈大哥,这是你忘在书斋中的!” 屈翠枫霍然回首,怨毒地望向小蛋,胸口积郁的种种愤怒情绪顷刻爆发,怒骂道:“谁要你来惺惺作态?我没错,都是你害的!你为什么不认?” 罗牛在旁欲言又止,心情沉重之极。他既为屈翠枫惋惜,更感对不起屈箭南夫妇,暗暗自责道:“若非我这一年来忙着找寻羽杉,疏忽了对翠枫的管教,又焉能令他沦落至此?” 年旃嘿道:“你小子,丢尽爹娘的脸,还说是别人害的?” 苏芷玉心平气和道:“翠枫,你可知我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叠纸笺?” 屈翠枫自知山穷水尽,索性把心一横:“你们串通一气来害我,我怎么猜得到?” 苏芷玉摇摇头,说道:“你的确猜不到,事实上,这纸笺是昨日我前往探视小蛋时,由他交给我的。” 屈翠枫恨恨瞪视小蛋,原本俊朗的面容扭曲得狰狞可怕,冷笑道:“好小子,你早留好了后路,刚开始还假惺惺地替我顶罪,这份心计屈某自愧不如!” 苏芷玉道:“你又错了,他将这纸笺交给我,是在为自己准备后事,更留下了一封遗书托我转交丁原。从知道杨掌门和卫姑娘遇害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已决定牺牲自己,保全下你!” 屈翠枫呆了呆,立刻道:“这不可能!” 苏芷玉回答道:“我没必要骗你。直到尹仙子背诵悔过书的前一刻,我都不晓得这包裹中装的究竟是什么?多亏一位小鲜姑娘的提醒,我才获悉了其中秘密。” 莫说屈翠枫没听说过小鲜的名字,就连见多识广的年旃、风雪崖等人亦同样闻所未闻,望遍厅内也没找到哪里有一位小鲜姑娘。 年旃忍不住问道:“那小姑娘在哪里,叫她出来,老子得好生谢谢她!” 只见小蛋袖口里人影一晃,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掠将出来,扇动着两双薄翼悬浮在小蛋身前,娇笑道:“就是我啊!” 小蛋登时恍然大悟。他留书藏笺的事可以瞒过所有人,甚至同屋的尹雪瑶和霸下都毫不知情,却无法躲过就住在自己体内的圣淫虫。 小鲜笑吟吟道:“爹,你要怪,就怪那小子自己太嚣张了,我实在气不过,才自作主张偷偷用传音入密告诉了苏仙子。” 众人望着身段仅堪一握的小鲜,不由啧啧称奇,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她居然是一条修炼千年的圣淫虫所化。 鬼锋问道:“小蛋,你为什么要帮人顶罪?” 小蛋看了看屈翠枫,回答道:“屈大哥只是一念之差做错了事,但卫姑娘和杨掌门终究不是他杀的。如果他从此身败名裂,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来过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毕竟,他曾经当我是好朋友,好兄弟!” 蓝关雪怔怔着凝视小蛋,叹道:“小子,我蓝老大服了你!我不过是肯为兄弟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却绝容不得他背叛陷害我。你能做到这一步,实为我平生仅见。” 此刻,即使屈翠枫亦禁不住生出一丝感动和懊悔,可旋即又想道:“他若真当我是朋友,又怎会留下证据给玉姨?恨只恨我以前看走了眼,以为这小子傻,其实他最会讨巧卖乖,笼络人心了!” 金嗓子扫过屈翠枫阴晴不定的脸庞,嘿嘿笑道:“可惜,别人未必会领你的情。一个人一旦做了坏事,想要收手哪那么容易?他今日敢嫁祸害你,保不准哪天又会为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害了旁人!” 风雪崖笑了笑,问道:“小蛋,你是否已将真相写在那封留给丁师弟的书信中?” 小蛋点点头,回答道:“是。” 林筹迅速回过味来,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行!你这一手老朽也未必能想得到。” 罗牛兀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脸低问道:“柔儿,这位林老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秦柔浅笑着轻声解释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小蛋是想请丁师弟做翠枫的监护人。倘若他继续胡作非为不知悔改,即可由丁师弟拿着那封悔过书寻上翠枫加以训诫。如果他再不肯听,以丁师弟的修为和身分出面严惩,实是最为合适不过的人选。” 罗牛这才明白过来,凭丁原的修为制服屈翠枫绰绰有余尚在其次,论及上一代的渊源更是无人能及。 如果经此教训,屈翠枫还是屡教不改,丁原自会顾全屈箭南夫妇的颜面和名誉,私下加以妥善处置,也着实难为了小蛋的一片苦心。 猛听风雪崖厉声喝道:“屈翠枫,那日鹤老魔可是由你引入我圣教总坛?” 屈翠枫一震,暗道事到如今横竖也不在乎多加一条罪名了,昂然道:“是又如何?” 风雪崖扬声大笑,语音里满是愤恨:“好,好,总算你还敢承认!今日就算所有人都饶过你,风某亦要将你碎尸万段!” 屈翠枫咬牙说道:“可惜屈某只有一条命,你们谁来都是一样!” 在这一刹那,他的心底充满了穷途末路的悲凉与绝望。 惊愕、鄙视、愤怒、失望,惋惜……一双双眼神聚焦在屈翠枫的脸上,恍似末日审判,令他从心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凉。 是你欠的,迟早要还。从卫慧横剑自刎的那一刻起,其实已经注定了今日的命运。 他绝望地扫过周围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庞,彷佛自己已被遗弃。 他曾经几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又一下子被人从高空中抛落,坠入泥沼。 如今在众人的心目中,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欺师灭祖、薄情寡义,或许比万劫天君更加恶劣、可恶;没人会和自己再多说半句话,甚至懒得再多看自己一眼。或许,唯有一死才是最好的选择,才是大家都盼望的完美结果。 品茗阁里突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越秀二老关寒与伍端的最后决断。 关寒望着这个尚在襁褓便被自己抱在怀中,倍加宠爱的门下逆徒百感交集,一时间又恨又痛,涩声道:“孽障,你这般所作所为,怎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又让老夫和伍师兄有何面目再见屈老掌门于九泉之下!” 屈翠枫面颊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忽地缓缓松开手中的墨玉扇。 “啪!”扇子坠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响,他垂下双手沙哑道:“弟子知错,甘受门规惩戒!” 众人尽皆一怔,连关寒都有点不敢相信仅凭自己的一句话,便能说得他回心转意、诚心认罪。 风雪崖迅即看透屈翠枫用心,冷笑道:“屈翠枫,你实在够聪明,亏你能想到利用越秀派的门规来作护身符,果然能屈能伸是个人物。可惜你打错了算盘!别说越秀剑派,就算天王老子要护着你,风某也一样要杀了你为教中兄弟报仇!” 苏芷玉见屈翠枫虽低着头,可目光变幻游离,毫无羞惭愧疚之意,暗自叹息道:“这孩子的心机,从何时起竟变得如此深沉可怕?”念及英年早逝的师姐楚凌仙,心下一酸,黯然扭过头去已是失望至极。 “铿!”容仪双目血红,猛地掣出仙剑挣脱伍端,奋不顾身地挥剑朝屈翠枫当胸疾刺。 屈翠枫见容仪来势虽猛,但手中仙剑破绽百出几不成招,显是心浮气躁,满脑子只想着杀了自己好为杨挚雪恨。他心念一动,侧身闪过来剑,探手抓住容仪右腕顺势往身前一带,左掌抵住她的后心道:“我已诚心认罪,你们还想怎样?” 伍端等人作梦也没料到,容仪居然在一招之间便被屈翠枫轻而易举地制住,且大有将她扣作人质以图脱身的架式,不由焦灼道:“翠枫,快将容仪放了!” 屈翠枫摇摇头道:“曾师叔祖,你都看见了,是她要杀我,弟子完全是出于自——” 突然四周响起一阵惊呼,彷佛目睹到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 “噗——”一根一尺六分长的银锥刹那间洞透容仪身躯,从她背心穿出,挟着一蓬凄艳的血花深深扎入屈翠枫的胸腹之间。 “女贞锥!”屈翠枫大吼一声,掌心吐劲激飞容仪,难以置信地瞧着汩汩滴淌的血洞,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这才明白容仪仗剑冲向自己时,已打定主意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容仪飞跌在地,纤手兀自紧紧握着那柄鲜血淋漓的女贞锥,背上的经脉早已为屈翠枫摧枯拉朽的倾力一击打得寸寸俱断,脸上却露出欢愉解脱之色。 她奋力抬头,望见浑身浴血的屈翠枫,勉强维系着胸口的最后一丝元气,唇角逸出一抹淡淡笑意道:“屈翠枫……你——不得好死!”双目一阖,撒手人寰。 屈翠枫只觉得全身透骨冰寒,再也没有力量支撑下去,身子绵软无力地向后仰倒,用嘶哑低微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嗓音拼命叫喊:“救我,我还不想死!” 没顶的痛楚瞬息吞噬了他的意识,好像魂魄也要挣脱肉体的桎梏脱飞而去。 黑暗中,他犹如一块无助的朽木,一会儿被抛上灼烈高空,一会儿又被摔落到冰冷渊底,望不到光也听不见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越秀风波后,小蛋悄然只身前往南荒,希望能够寻回失落的四相幻镜。 然而他这次选择面对的,是灭磐圣祖和他麾下如云的高手。 小蛋的好运还会继续么?四相幻镜最终会落在谁的手中?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一章 亡命鸳鸯 一天、一旬、一月、一年,抑或是无数漫长时光之后的又一个轮回,屈翠枫终于苏醒。 五脏内腑深处强烈的痛感令他每一根神经都在受折磨,不由自主地从口中发出痛的呻吟。 世间怎会有这样透骨的冰寒,自己宛若赤身裸体般被深埋在冰天雪地里,他下意识地想蜷紧身子。然而甫一动,便似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要将自己活生生地撕裂成半。 痛苦中,他艰难地缓缓睁开双目。一灯如豆,悬在半空,照亮了他身周丈许方圆。 朦胧昏黄的灯火竟让他感觉有些刺眼,好半天才看清自己正躺卧在一座狭长幽暗的石洞中,身下的石榻上铺了一层软絮,身上则盖着厚重的棉被。 但即使这样,依旧抑制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丝丝寒冷,偏偏喉咙又似有团火在烧,他疲惫不堪地闭上眼,低低呼喊道:“水,给我水……” 迷迷糊糊里,似乎有人将一匙匙温水送进了他的口中。他贪婪地吞咽着,好似这就是玉液琼浆,身上的寒意也随之驱散了许多,重新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般忽睡忽醒,浑浑噩噩的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屈翠枫高烧渐退,伤处的疼痛感亦日益减弱。 这一日他醒后喝了几口热汤,感觉精神旺盛不少,长长地呼了口气,睁开眼睛,模模糊糊中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半晌才明白过来,眼前之人竟是小蛋。 “怎么是你?”他皱了皱眉头,微带不满地问道。 小蛋笑了笑,没有说话,盛着热汤的匙子又递了过来,喂入屈翠枫口中。 屈翠枫一边喝着汤,一边慢慢地回想起来昏迷前的情景,脑海里猛地闪现出,容仪临死前那双仇恨的眼,顿觉不寒而栗。 他侧过头去避开汤匙,问道:“我在哪儿?” 小蛋避而不答道:“你已昏睡了五天五夜,好在已无性命之忧。玉姨说只需静心调养数月,便能完全康复。” 屈翠枫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在这里干嘛?” 小蛋摇摇头,屈翠枫黯淡的眸中闪过一缕复杂难明的光彩,低声道:“你走!” 小蛋低头用汤匙轻轻搅动碗中热汤,道:“屈大哥,再喝两口吧。玉姨特地在汤里加了安神补血的草药,伤好起来也快些。” 屈翠枫默默地盯着小蛋的脸庞,期盼能从那上面找出被掩饰起来的虚伪和不耐烦,哪怕一丝也好。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找不到?为什么这小子可以没完没了地在人前扮好人? 屈翠枫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也不晓得是从哪里生出的气力,他猛一挥手将小蛋手中的汤碗打飞。 小蛋左手五指凌空虚抓,将汤碗稳稳当当送到榻旁的石桌上,放下汤匙平静地道:“好汤,洒了可惜。” 屈翠枫狠狠瞪大眼睛注视着小蛋,破天荒地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与挫败感。 只是这种感觉瞬间化成了蔑然冷笑,至少拒绝也是一种方式,可以用来掩饰内心的虚弱。 最初相识时,他压根没把面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放在眼里。只是为何没将他拒之千里之外,反与他称兄道弟? 也许,是出于意识深处那种名门子弟天生优越的强烈自信;也许,是可以藉此向世人展示自己的风度。 可在心中,他始终将小蛋归于生性木讷,出身卑微的一类。这类人,或许,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可以是一块不错的垫脚石。 谁能想到,世事无常。而今自己身败名裂,沦为阶下囚,小蛋却以一种胜利者的身分与姿态出现,照料自己脱离危险、保全性命,这种侮辱不但难以言喻,简直令他无法忍受。 屈翠枫颓然闭目道:“我累了,要睡了。” 小蛋将他的身子轻轻放回榻上,掖了掖被角,而后静静退到一边盘膝打坐。 屈翠枫心乱如麻,空洞的眼神直直瞧着上方黑黝黝的洞顶,脑海里翻来覆去想要理清思路,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始。 蓦然,他开口问道:“小蛋,你说实话,这儿是不是省身壁?” 小蛋点头,忽地意识到屈翠枫躺在石榻上,无法看见自己,便道:“是!” 屈翠枫心一沉,身为越秀剑派曾经的掌门,他再清楚不过“省身壁”意味着什么。 通常情况下,只有犯下弑师叛门的本派弟子才会被拘禁到此处,终其一生都将与这阴冷幽暗的石洞为伴,再难踏出洞口半步。 似是为了安慰屈翠枫,小蛋又道:“伍长老他们还没有作出处置决议,你只是暂时被安置在这儿养伤,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换个地方。” 屈翠枫不答,暗暗试着提气,丹田立时绞痛如灼,果然已被禁制了经脉。 他疼得冷汗直冒,拼命咬牙不吭一声,心中愈发切齿忿恨,故意问道:“你们找到罗师妹了么?” 果然听小蛋低声回答道:“还没有,不过会找到的!” 屈翠枫莫名地生出一阵快感,喃喃自语道:“可惜,可惜——” 接下来几日,屈翠枫伤势明显好转,人却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有时候一整天下来,也难得和小蛋搭上两句话。 苏芷玉每日早晚会由伍端和关寒作陪,前来省身壁为屈翠枫疗伤换药,也会带来些外面的消息。屈翠枫并不和他们说话,像个木头人般任凭摆布,看得越秀二老暗自摇头,唏嘘不已。 罗牛、风雪崖、无涯方丈等人业已相继离去,北海群雄和年旃则走得更早。至于尹雪瑶的伤势虽好了大半,但她不愿再见到屈翠枫,也就索性不来了,只隔三差五地叫霸下和小鲜到省身壁催促小蛋,早日启程离山。 这天午后,屈翠枫服过汤药后沉沉睡去,小蛋闲来无事便背靠石壁,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刚要进入物我两忘之境,猛然从心底升起一丝警兆。 洞口响起几声闷哼,似是守护在外的越秀派弟子已然遭人暗算。 小蛋微微一凛,晓得这几个奉命看守省身壁的越秀弟子均身手不弱,其中之一还是关寒嫡传门人,放诸天陆仙林亦算得上一把好手,竟被人在弹指间尽数解决,由此可见来人的修为殊为强横。 当下他一言不发地起身,站在屈翠枫酣卧的石榻前,运气戒备往外打量。 洞口人影一闪,竟是久未露面的叶无青缓步走了进来,洞顶悬下的油灯劈啪作响,忽明忽暗照耀在他阴冷深沉的面容上。 小蛋怔了怔,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来人会是叶无青,低低道:“师父!” 叶无青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反问道:“我还是你师父么?” 小蛋猜不透叶无青的来意,只得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名分虽断,情分尤存。” 叶无青上下打量着小蛋,忽道:“老夫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转身出洞。 小蛋回头望了眼屈翠枫,稍一踌躇,便迈步出洞。只见洞口横七竖八倒着那几个越秀剑派的弟子,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叶无青似知他心意,冷冷道:“放心,老夫只是将他们震晕过去,过半个时辰也就醒了。” 小蛋也已觉察到这些越秀弟子仍有呼吸,晓得叶无青并不欺他,默然跟在这位曾经的师父身后。 叶无青双手负后,信马由缰地走出一段,淡淡道:“你没想到我会来,对么?其实那日在品茗阁时,老夫就隐身在阁外,曾老头指的那个人便是叶某。” 小蛋记起当日情景,不用问也能明白叶无青究竟是为何而来,念及宿业峰头的师徒决裂,恍若前尘一梦,神情似悲似喜,难以名状。 叶无青接着道:“我已暗中察明你出走的真相。嘿嘿,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险些将叶某玩弄于股掌之上,这笔帐迟早要连本带利和她一起算清!” 小蛋望着满山葱郁的林木出神,蓦然转开话题道:“江南他们还好么?” 叶无青道:“他们……仍在寞园,等你回去。” 小蛋听叶无青话中的意思,竟是在劝说自己重返忘情宫,不由一愣道:“回去?” “对,回去!”叶无青驻步,说道:“你是忘情宫的少主,怎可常年离宫不回?” 小蛋怔然许久,斩钉截铁回答道:“我不回去!” 叶无青的身影如石头般伫立不动,一双垂在腰后的大袖,在山岚中猎猎飘动,森然问道:“常寞,莫非你还在记恨为师手段狠辣?难道席魉他们,不是罪有应得?” 小蛋不答,叶无青倏地回身,冷笑道:“你能不计较屈翠枫栽赃嫁祸、重伤尹雪瑶,却始终对老夫诛杀席魉、滕皓这帮逆贼的事耿耿于怀,是何道理?” 小蛋摇头道:“我只是不能再帮您滥杀无辜。” 叶无青怒极反笑道:“滥杀无辜?看来老夫是请不动你这尊活菩萨了?” 小蛋见叶无青强压愤怒、语含讥笑,心里一酸,明白两人之间已然无话可说,黯然道:“师父保重,弟子去了。”朝着叶无青又是一拜,转身径自离去。 叶无青紧盯着小蛋,眉宇微微耸了耸,杀机一闪而逝,直目送他消失在山路尽头。 这时林中人影一晃,姜山飘然掠到叶无青身侧,目视小蛋离去的方向低声问道:“宫主,他就这么走了?” 叶无青神色木然不见喜怒,徐徐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姜山叹了口气,道:“您对他已是仁至义尽。若非宫主当年收他为徒、精心栽培,这小子焉有今日风光?他毕竟少不更事,不能体会您的苦心。” 叶无青嘿然道:“不说这傻小子了,你是否查探到了欧阳霓的行踪?” 姜山脸色一正,说道:“宫主算无遗策,令老朽钦佩至极。您刚将常寞从省身壁引出,欧阳霓便中计,现身救走了屈翠枫。我已命姜赫悄悄跟上,沿路留下暗记,谅她插翅难飞!” 叶无青哈哈一笑,蔑然道:“你留下暗中监视常寞,我该亲自去会会那小贱人了!” 姜山躬身领命,退入道旁密林中,转瞬不见了踪影。叶无青负手而立,听到从省身壁方向传来的越秀弟子示警长啸,唇角逸出一丝得意冷笑。 这时,欧阳霓携着屈翠枫已在百里之外,一路隐形匿踪、御风疾行,往南而去。 十余日前,品茗阁中一番唇枪舌剑、龙争虎斗,卫慧、杨挚惨死的真相水落石出,屈翠枫亦被容仪舍身一击打成重伤,经救治后勉强保住了性命,随即便被幽禁在省身壁中听候发落。 欧阳霓蛰伏数日,直到盛年等人陆续离山,方才偷偷前往省身壁查探。只见洞口有一众越秀剑派弟子轮班看守,洞内又有小蛋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委实没有接近屈翠枫的机会,只好苦苦忍耐,等候时机。 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午间叶无青赫然现身引走小蛋,更将一干把守省身壁的越秀弟子悉数制服,顷刻间,石洞内外已是空无一人。 她更不迟疑,潜身入洞,来到石榻前轻声呼唤道:“屈公子,醒一醒!” 屈翠枫闻声睁眼,见是欧阳霓,不由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欧阳霓颔首道:“时间紧迫,什么也别说,先跟我走!”也不及解开屈翠枫的经脉禁制,从榻上将他扶起,玉臂轻揽,足尖一点,身形似缕清风般,转眼间已出了洞。 屈翠枫倚靠在欧阳霓怀中,明显感受到衣服下柔软的酥胸,鼻尖闻着缕缕醉人的幽香,宛如一步从地狱登上天堂。 他脑袋里晕乎乎地还没完全醒过神来,情不自禁地探手挽紧她的纤腰道:“咱们朝北走,过了千里竹海便是百崆口,那一线的防御最为薄弱。” 欧阳霓一边御风而行,一边说道:“正因如此咱们才要反其道而行之,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屈公子不必担心,我已做了妥善安排,稍后便会有人在越秀山上四处生事、布下疑兵,搅得他们风声鹤唳,无从追寻。” 屈翠枫听得佩服,想起自己早先曾对欧阳霓生出种种怀疑与不快,禁不住暗自哑然失笑道:“她为救我甘冒奇险,又岂会对屈某心怀叵测?” 思忖间两人越去越远,遥遥听见接天峰警声迭起,显然已有所发觉。 欧阳霓玉容宁静毫无慌乱,轻车熟路地在崇山峻岭间轻盈穿梭,避开越秀弟子设下的一处处明梢暗卡,不一会便脱离险境,改以御剑飞行。 屈翠枫终究伤重体弱,不耐长途颠簸,风一吹便昏昏欲睡,身上又开始发烫。 欧阳霓微一蹙眉并不止步,催动心念御剑改往西飞,及至日暮已进了中州地界。 她收起仙剑在一座庄前落下,搀扶屈翠枫到一处府宅前,伸手叩门。 须臾之后,朱红色的府门吱吱呀呀开出一道缝,里头探出一个下人的脑袋,见是欧阳霓站在外面,急忙打开大门,躬身道:“小姐!” 欧阳霓“嗯”了声问道:“九叔在家么?不必惊动其它人,让他到松壑楼见我。” 那下人连声应道:“是、是,属下这便去通报。”关上门一溜烟地去了。 屈翠枫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在中州也有亲戚么?” 欧阳霓一笑,扶着他熟门熟路往后宅走去,道:“这儿是我早两年买下的一处产业,一直由我的一位族叔打理。所有的下人都是从明驼堡选出的心腹弟子,屈公子只管在府上养伤,这里很安全。” 屈翠枫一省,心道:“原来这是她经营的一个秘密据点!”从地理上看,此地正好位于云林禅寺和翠霞派中间,自然断非巧合。 等到了松壑楼,褪去靴子躺倒在床,屈翠枫紧绷了半天的心神终于完全松弛了下来,顿时感到浑身百骸无一处不酸疼,有若锥刺,胸腹间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难受,殷红的血水从衣衫里隐隐透出。 欧阳霓为他脱下外罩盖上锦被,又在屋中点了柱檀香,前前后后忙碌不停。 屈翠枫半靠在枕上,目光追随着她姣好妩媚的倩影,不知怎地,回味起方才那温香在怀的曼妙滋味,心里一醉叫道:“欧阳!” 欧阳霓正在推窗通风,闻声回首微笑道:“什么事?” 屈翠枫借着从窗外照入的夕阳,痴痴盯着欧阳霓,玫瑰色的霞光映染在她秀丽的笑靥上,更增三分娇艳,当真如一朵解语芍药美到极点。他呆了呆,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舔舔发干的嘴唇自失一笑道:“没事。” 欧阳霓莞尔一笑,似想到了什么,低语道:“该死,我忘了给你解开禁制。” 她走到床前,凝神运气为屈翠枫推宫过血,疏经导脉。只是越秀剑派的禁制手法颇有独到之处,出手的又是派中宿老伍端,化解起来煞费周章。 猛地屈翠枫丹田一热,一股真气应运而生,往胸口的膻中穴冲去,他欣喜忘形,探手握住欧阳霓皓腕叫道:“通了!”不意牵动伤口,登时面色煞白,冷汗直冒。 这时门外有人咳嗽一声道:“小姐,属下可以进来么?” 欧阳霓且喜且羞地嗔了屈翠枫一眼,轻轻抽回手,坐正身子道:“九叔请进!” 虚掩的屋门一开,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白胖富态、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人,乍看上去就像一个乡气的土财主,却是欧阳霓的族叔欧阳景远。 他瞥了瞥床上躺着的屈翠枫,也不多问,施礼道:“小姐,您可有好一阵没来了。” 欧阳霓不置可否地笑笑道:“这位是越秀剑派的屈掌门,不幸受人陷害身负重伤,我将他接到府中休养。你要守口如瓶,不得向任何人泄漏了屈掌门的真实身分。” 欧阳景远心领神会道:“属下明白。这位公子伤势不轻,府里刚好备有明驼堡的秘制金创药,可要属下取来?” 欧阳霓道:“不必,我随身带有忘情宫的疗伤圣药。你挑两个可靠心腹,从今日起专事伺奉屈掌门,其它人不准踏进松壑楼半步。” 欧阳景远本想推荐两名侍女,话到嘴边猛一转念:“瞧情形,她多半是看上了这小白脸,才会送到此处养伤。 “我还是安排两个老妈子为妙,免得这位屈大掌门百无聊赖和丫鬟们打情骂俏,惹出麻烦来,到时候倒霉吃瘪的,还是我老人家。” 他满面堆笑地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欧阳霓道:“不忙,我还有一些事要交代你,咱们到楼下去谈。” 两人出了屋,屈翠枫怅然若失,一个人躺在床上发愣。稍后便有两位又老又丑的仆妇进得屋中,伺候屈翠枫敷药揩身、喂水进食。 七手八脚忙完了这一通,窗外天色黑去了大半,屈翠枫对着两个仆妇自也无话可说,干脆闭目养神。那两人早得着欧阳景远的警告,不敢和屈翠枫饶舌,双双在门口束手侍立,只等他吩咐。 屈翠枫经脉禁制虽解,但身上真气多有郁结,稍一运劲就如针刺,难以自抑。 他渐渐从获救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寻思道:“尽管我得欧阳霓襄助,侥幸逃脱一劫,可从此之后,天陆仙林再无屈某的立足之地。 “越秀剑派要为杨挚报仇自然不会放过我,连魔教的风雪崖也欲杀我而后快。难道从今往后,我屈翠枫竟要如丧家之犬无处藏身,千人讥、万人骂,永无翻身之日!” 他的心情愈发郁闷消沉,实不晓日后该何去何从,满腹烦躁道:“有酒吗?” 只听欧阳霓应声道:“如果你心灰意冷,只想借酒浇愁,我可以命人在这屋中堆满酒缸,任屈公子狂饮酣醉。只当我费尽心机,从越秀山救回一个自暴自弃的酒鬼!” 屈翠枫霍然一惊,睁开眼睛。不知何时那两个仆妇已退出屋去,欧阳霓玉容含霜,一改往日温柔,正站在门后冷冷看着他。 屈翠枫俊面通红,又羞又怒,被欧阳霓毫不留情的斥责深深伤了自尊,忿忿瞪视着她,几乎是低吼:“我又没求你来救我!” 欧阳霓漠然道:“原来是我多事了。我一直以为屈公子天纵英才、志存高远,这才倾心相交。哪知你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怨天尤人,与懦夫庸才何异?着实教我失望之至。”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屈翠枫一下坐起,双手强撑着身体道:“我不是庸才,更不是懦夫!” 欧阳霓回过头,目光中含着抹讥诮,悠悠道:“你被一帮人逼得身败名裂、险些丧命,不想着如何卧薪尝胆、东山再起,只躺在床上哀声叹气、自怨自艾,还说不是懦夫?” 屈翠枫一震,眸中的神采犹如死灰复燃,重新升起仇恨光芒,徐徐道:“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你记着,屈某失去的,定会连本带利地夺回来!” 欧阳霓面上如春风解冻般微笑道:“这才像屈大公子说的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古往今来成王败寇,眼下这点伤痛又算得了什么?” 屈翠枫眼睛发亮,刚才满腹的颓废落寞一扫而空,只感豪气壮志盈胸,深吸口气道:“多谢你了,欧阳霓,屈某受教了!” 欧阳霓嫣然浅笑道:“你这么说,莫非想要愧煞小妹?”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二章 以毒攻毒 猛听窗外有人阴冷低笑道:“好一对狗男女,就差私定终身了。不妨让叶某来做个月老,到阎王殿上拜天地吧!” 欧阳霓花容剧变,失声惊呼:“义父!”纤手一搭上剑柄又立即垂下。 “呼——”从窗外扔进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重重抛落在楼板上,正是欧阳景远的尸体,他胸膛凹陷、七窍流血,面孔狰狞扭曲,已然气绝身亡。 叶无青高大的身影鬼魅般飘入,低哼道:“亏你还有脸叫我义父。若当日如愿害死了小蛋,只怕下一个要杀的便是叶某吧?” 欧阳霓迅速定下心神,一面轻舒灵觉查探松壑楼左右的动静,一面欠身礼道:“义父,霓儿之所以如此对小蛋并无私心,只想他被正道逼得无处存身,为您稍出一口恶气。 “倘若他在走投无路之下幡然醒悟,诚心认错重返忘情宫,那更是霓儿所愿。” 叶无青冷笑道:“如此说来,老夫非但误会了你,反应向你道谢才对了?” 欧阳霓晓得叶无青城府极深,绝非自己三言两语能够说服,暗暗思忖着下一步的对策,口中却道:“霓儿不敢。我本不该将此事向义父隐瞒,只是不愿让人误解霓儿是在献媚邀功,才没有实说。” 叶无青“哦”了声,说道:“好一张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老夫过去着实小看了你。你骗得小蛋逃下宿夜峰,又杀了守卫嫁祸尹雪瑶,原来都是为了老夫?” 欧阳霓一惊,说道:“此事绝非霓儿所为,请义父明察,切莫受人挑拨离间!” 叶无青脸色愈冷,道:“欧阳霓,你处心积虑挑拨老夫和小蛋,厉害得狠啊! “短短几年,你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明驼堡小姐一跃登天,成了忘情宫四大长老之一,权倾西域。即使这样你尚不知足,居然打起了老夫的主意!” 欧阳霓娇躯剧颤,泫然欲泣道:“您莫非要我以死相谢,才肯相信霓儿?” 叶无青冷然道:“你会自尽?叶某倒真要拭目以待了。不要让老夫等得太久!” 屈翠枫见事态危急,叫道:“叶无青,要不是欧阳姑娘在覆舟山舍生忘死相救,哪有你今日风光?你却听信小人,一意要置她于死地。似你这般绝情无义,蛮不讲理的人,屈某还是头一回见着!” 叶无青冷哼道:“你说对了,叶某就是绝情无义、蛮不讲理,那又如何?” 任凭屈翠枫机智百出、舌灿莲花,对叶无青却全然无用武之地,心中哀道:“才出龙潭又入虎口,今日之事惟有拼死一搏了!”当下不再言语,全力凝聚真气,等待时机突袭叶无青。 但他的细微神色变化又焉能逃过对方眼睛?叶无青佯装不觉,注视着欧阳霓凄婉欲绝的脸庞,无动于衷道:“怎么,要等老夫帮忙?” 欧阳霓颤声道:“义父,您既不肯体谅霓儿一片苦心,只管取我的性命去。” 叶无青神情里露出一丝厌恶之色,冷哼道:“你当我会怜香惜玉么?”举步逼向门前,抬右掌朝欧阳霓的眉心拍落。 “呼——”欧阳霓低垂的袖口里猛然迸射出一蓬暗红光芒,如一朵翻滚的血云,挟着刺鼻的腥味,铺天盖地往叶无青周身飞卷。 叶无青早有防备,掌到半途遽地横扫,袖袂顿时鼓胀如球,罡风激荡,腾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紫气,将扑袭而来的那蓬血云迅即卷飞。 “叮叮叮——”清脆激响不绝于耳,被袖风震散的赤蝎钉四下迸溅,没入墙内。 欧阳霓贝齿一咬,袖口里再激射出一束寒光,纤手一挥,抄住短剑“朱颜”直挑叶无青胸口,左手立掌如刀,隐隐泛起一团红光,闪电般切向叶无青右肋。 叶无青赤手空拳,侧身闪过欧阳霓的玉掌,左手屈指一弹,“叮”的一声激偏朱颜短剑,怒笑道:“好!你还有什么三脚猫本事,尽管使出来罢!” 欧阳霓充耳不闻,朱颜短剑上下翻飞,招招不离叶无青全身要害,端的是狠辣无比。 叶无青并不出剑,只以一双肉掌周旋,讥嘲道:“你以为我不清楚,这几个月来你买通守卫每日出入宝阁,暗中偷学阁中珍藏的诸般秘籍么?可笑仅得了点儿皮毛,就妄图在老夫面前卖弄,恁的不自量力!” 说话间,两人短兵相接已激战过二十余回合,欧阳霓剑招渐显散乱,在屋中如走马灯一般苦苦游斗,慢慢地守多攻少,落入下风。 叶无青不慌不忙,好似猫捉老鼠,一步步压缩欧阳霓腾挪的空间,将她迫向墙角,左手虚晃,右掌一记势大力沉的溜火神掌,朝中宫直进。 欧阳霓避无可避,面露惊惶,匆忙之间挥剑飞刺叶无青掌心。 “铿”的一声,叶无青手腕一翻劈斩在剑上,却似万钧重锤抡空,将朱颜短剑毫不着力地朝外弹飞。 欧阳霓蓦地惶色尽消,一声清啸,右手五指或屈或舒,吞吐闪烁,罩向叶无青胸前。 叶无青掌力走空,胸口真气一滞,暗讶道:“这丫头何时学会了那老疯子的独门指法?” 他口中低低一嘿,铜炉魔气澎湃汹涌,一举冲散经脉淤塞,侧身使出“炫意神指”,“嗤嗤”的罡风锐啸,直点欧阳霓右腕脉门。 欧阳霓俏脸陡地红光大盛,眸子中暴射出骇人寒光,五指疾迸成掌,“砰”的一声闷响,叶无青的炫意指力瞬即幻灭,她掌势不停,长驱直入。 叶无青殊无诧异,嘿笑道:“你不再装了么?”错步进身,一掌击出。 原来尽管欧阳霓这些年来韬光养晦,百般遮掩自己的功力进境,可要想完全骗过叶无青无异于痴人说梦。只不过叶无青素来老谋深算,始终佯装不觉罢了。 眼瞧着两人的手掌就要对上,他蓦地一记长笑,掌劲化刚为柔,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缠”字诀,一条胳膊如巨蟒旋动,顺势绕上欧阳霓藕臂,运上八成的铜炉魔气一紧一绞。 “啵啵——”魔气激撞声如爆竹四溅,欧阳霓看似娇柔的玉臂竟是纹丝不动,汩汩流动着诡异的殷红色光晕,与叶无青斗了个平分秋色。 叶无青连运“振”字诀,猛攻欧阳霓,迫出的铜炉魔气却似迎头撞在了一堵铜墙铁壁之上。宛若万马奔腾的潮汐一次次冲上沙滩,又被岸边伫立的礁石狠狠挫退。 值此生死关头,欧阳霓终于亮出了她藏拙已久的真实实力。兼具一执大师和欧阳修宏这正魔两大翘楚人物毕生功力的她,又岂甘在叶无青掌下束手就擒? 她好不容易反锁住叶无青左臂,更不容对方重振旗鼓,当下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千载良机,蓄势多时的左掌如天雷奔日,全力拍出。 但叶无青是何等人物,很快便察觉到,欧阳霓的功力虽然霸道强横,不输于当世顶尖高手,却失之于驳杂生硬,远未到运用自如的炉火纯青之境。 就好比是无根之水,纵然势头再猛再强,却无丝毫气劲变化可言,更无法持久,只需对峙片刻,待锐气一消,便只能任人鱼肉。 他心下冷笑,左肩微耸,抬手一记溜火神掌直撄其锋,屋里的温度骤然上升,周围的空气也好似被他灼烈刚猛的掌风给燃着了一样。 “砰!”双掌相交,欧阳霓的娇躯犹如风中百合剧颤不已,却因左臂被缠无法退步卸劲,实打实地硬接下对方这摧枯拉朽的一掌。 她“嘤咛”低哼,玉容血色褪尽,死死抵住叶无青的铁掌,勉力支撑,“呼”的一声,右半边的袖袂禁不住溜火掌力的烤灼,率先烧了起来。 叶无青面沉似水,毫无怜悯之情,不断催动溜火掌力欲将欧阳霓耗得筋疲力尽、委顿成擒,却并不着急要立马取了她的性命。 岂料欧阳霓左手食指上黑光暴涨,叶无青的铜炉魔气顿时一泄如注。 欧阳霓见他中计,心下大喜道:“翠枫,快——”话还没有说完,她却突然花容惨变,晶莹无暇的雪肤转瞬泛起一层淡青色妖艳光晕。 一股冰冷透骨的寒流,顺着汩汩奔流的铜炉魔气涌入她的体内,弹指间沿着左臂已攀升到肩膀,所过之处麻痒难当,胜似百爪挠心。 欧阳霓霍然想起一事,禁不住魂飞九霄,忙不迭撤回玉掌,失声叫道:“忘情水!” 叶无青纵声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左臂疾振,将欧阳霓飞甩而出。 屈翠枫先前瞧见欧阳霓兵行险招制住叶无青,欣喜之下意由心生,一束耀眼金芒自胸襟内迸射而出,正欲结果这魔头的性命。 哪想战局急转直下,欧阳霓暗算不成,反中了叶无青的忘情水毒,朝着自己飞跌过来,眼看就要迎上自己轰出的那道金芒。 他大吃一惊,只得拼命将射出的金芒往上猛地一送。那浑圆雄厚的金芒,在即将轰中欧阳霓娇躯的一瞬骤然改向,从她身上呼啸而过,“砰”的一声洞穿楼顶。 方圆十数丈的砖木瓦砾被碾成齑粉,轰然迸散,浓厚呛鼻的粉尘弥漫四周,这松壑楼好似要坍塌了。 因他对这金芒的驾驭远未到得心应手的境界,如此强运改向,直激得全身经脉激荡,伤口迸裂、血流不止。 尚未回过神来,欧阳霓的身躯已重重摔落怀中,屈翠枫给撞得翻身滚落下床,眼前金星乱冒,喉咙一甜,“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箭,险险昏死。 叶无青如影随形欺至近前,屈指弹出一缕亮银水线,射入屈翠枫嘴中。 屈翠枫惊骇莫名,竭力运气想将忘情水毒从嗓子里逼出,却哪里能够?随即真气一散,手足酥软,身上又痒又麻,痛不欲生,忍不住呻吟出声。 叶无青悠然伫立,打量着匍匐在脚下勉力挣扎的欧阳霓和屈翠枫,淡淡道:“滋味不错吧?张嘴!”跟着,他取出一颗丹丸,用小手指甲一分为二,分别弹射进两人口中。 屈翠枫麻痒渐止,便似发了场大病般浑身无力,粗声喘气像是要把肺抽空了。 欧阳霓从地上坐起,秀容低垂,让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小声道:“多谢义父慈悲!” 叶无青鼻子里重重一哼,说道:“这半颗解药可保忘情水毒在半年中不再发作。过了这个期限,老夫是否还有这份慈悲之心,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屈翠枫心头一寒,已明白叶无青的险恶用意。他年纪虽轻,但家学渊源,于仙林故事所知甚多,自然晓得当年蓬莱仙会上,丁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令楚望天作茧自缚,身受忘情水毒反噬,束手就擒之事。 以楚老魔近三甲子的功力尚不能当,何况是自己和欧阳霓?一旦剧毒发作,当真是生不如死,想自我了断都有心无力。 他正在思忖之际,欧阳霓已颤声道:“霓儿愿为义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永无二心。若违今日之誓,甘受五雷轰顶,万劫不复!” 叶无青点点头,目光移转到屈翠枫的身上,稍含戏谑的口气道:“屈大掌门?” 屈翠枫油然涌起一股强烈羞愤,恨不得立时起身与叶无青拼个你死我活,总好过日后任他摆布奴役,他想到激动处,撑在楼板上的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起来。 欧阳霓伸过手来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柔声道:“屈公子,你也赶紧发个誓吧。我义父气宇宽宏,绝不会计较咱们方才的无礼冒犯。” 屈翠枫略略冷静,寻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欧阳姑娘都能委曲求全,我又何吝于向他假意低头?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报仇,才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一时间怒火缓缓平歇。 他咬牙指天发誓道:“屈某愿为叶宫主马首是瞻,竭尽犬马之劳。如有食言,定当万刃穿心,以证今日之誓!”心中却暗自道:“我只答应为你效力,可没说异日不能杀你。但教屈某一息尚存,必报今日之辱!” 叶无青心中冷笑道:“这小子毕竟脸皮薄了点,不像那丫头发起毒誓来当喝水,却也是一样的翻脸不认人。” 不过眼下两人的性命全都操诸己手,他也不以为意,颔首道:“都站起来!” 欧阳霓晓得叶无青暂时饶过了他们,扶着屈翠枫起身道:“多谢义父开恩!” 叶无青也不看他们,向着窗外传唤道:“姜赫!” 守在松壑楼下的姜赫闻声从窗口掠入屋中,躬身施礼道:“宫主有何吩咐?” 欧阳霓这才醒悟,难怪松壑楼里打得天翻地覆,却一直没有手下进来探视,敢情有这煞神在外头挡着,那些寻常明驼堡弟子又有哪个是他的对手? 叶无青问道:“人都杀光了么,有没有漏网之鱼?” 姜赫道:“启禀宫主,全府上下连带欧阳景远无一人逃脱,否则惟属下是问!” 叶无青淡淡道:“此地不宜久留,放把火烧了,我们走。” 饶是欧阳霓听闻此言,亦是心里一疼。没想到叶无青的手段毒辣至此,她苦心经营的一片基业,就在他轻描淡写的只字词组中付诸一炬。 她强按恨意,称颂道:“义父说得极是,经过今晚,此府已无隐密可言。与其留着教人顺藤摸瓜,不如烧成白地,了无后患。” 叶无青阴沉着脸不置可否,大袖一拂道:“走吧!”一马当先离了松壑楼。 欧阳霓携着屈翠枫在后跟随,回头就见姜赫正在府内四处点火,顷刻间宅院里火光冲天,映红半边夜空。 四人一路西行,这一日便抵达宿夜峰下。副宫主厉无怨得到消息率宫中高手下山来迎,接了叶无青等人回到忘情苑接风洗尘。 酒宴上欧阳霓仍被安排坐在简长老的下手,与姜赫并列,席间谁也不提那晚发生的事。 当夜屈翠枫便被安置在从前蒙逊住过的府邸里养伤,此后一连半个多月,叶无青都未曾召见,好似将他彻底遗忘了一样。 屈翠枫也乐得清静,整日足不出户,潜心养伤,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只是体内的忘情水毒,始终犹如一块千钧巨石压在心底,似道催命符咒般令他时时惊心。 偏偏打从回到忘情宫起,欧阳霓竟一次也没来探视过他。屈翠枫也曾向身边侍奉的丫鬟打听过她的消息,却都推说不知。 这日晚间他沐浴过后回到房里,百无聊赖寻了本闲书在灯下翻看,却是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思忖脱身之策。他正想得出神时,忽听屋外欧阳霓的声音道:“翠枫!” 屈翠枫一喜,急忙起身开门道:“欧阳,我还当叶无青将你软禁了呢!” 欧阳霓手捧一件宝蓝色长衫,走进屋内,微微一笑道:“怎会,那他岂不是便宜了我?回宫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奉命下山了,直到今日天黑才赶了回来。” 屈翠枫关上门,奇道:“他命你去做什么,要这么久?” 欧阳霓幽幽一叹,轻声道:“你又何必多问,知道了只会更加不高兴。” 屈翠枫心一沉,咬牙愠怒道:“这老贼,早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欧阳霓苦笑道:“你错了,眼下咱们非但不能盼着他死,更不能让旁人伤了他一根毫毛。一旦叶无青命丧黄泉,你我的下场只会更加凄惨。” 屈翠枫恨恨一锤桌子,说道:“莫非除了叶无青手里的解药,咱们就别无他法?” 欧阳霓摇头道:“忘情水的炼制方法乃魔宫绝密,自从出过滕皓、席魉叛乱的事情后,叶无青对药方的管控愈发严密,除了他再无第二人知晓内情。” 屈翠枫一阵气馁,颓然坐回椅子里,喃喃道:“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奈何这话明显底气不足,别说安慰欧阳霓,连他自己都不抱太大指望。 欧阳霓望着默然无语的屈翠枫,歉然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屈翠枫勉强展颜笑了笑,道:“说哪里的话,这全都是老天爷的错!” 欧阳霓将那件宝蓝色的长衫放到桌上,说道:“这是你上回借我的,现在原物归还。” 屈翠枫慨然叹道:“短短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怎么竟似做了场噩梦!” 欧阳霓微微俯身,双手轻按在他的肩头,徐徐道:“不要认输,坚持就有希望!” 屈翠枫点点头,忽然感到欧阳霓湿热的呼吸正从自己的脸上轻轻拂过,缕缕芬芳如醉人的醇酒直钻鼻底,沁入心脾。 此时正值盛夏之夜,欧阳霓只穿了件轻盈淡薄的素白衣裙,在火烛映照下,将衣内若隐若现的娇媚胴体衬得分外动人。 屈翠枫的视线情不自禁落在了她微敞的胸襟,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乳沟登时呈入眼帘,令他心头荡漾。 欧阳霓似有发觉,细腻晶莹的冰肌玉骨缓缓泛起诱人的酡红,面颊像是烧起来一般,垂首轻嗔,薄怒道:“原来你也会不老实……” 这一声如诉如慕,屈翠枫哪里还把持得定?他早非此道菜鸟,两手搂住欧阳霓纤腰往怀中一带,轻轻道:“欧阳,同是天涯沦落人——”炽热的嘴唇已深深印在她滚烫的樱桃小口上。 欧阳霓嘤咛低呼,娇躯已不由自主软倒在屈翠枫的腿上,略微的挣扎也化作了火上浇油的挑逗。 屈翠枫血脉贲张,与欧阳霓紧紧纠缠在一起。怀中美人的超卓智慧与魔宫长老的身分,更带给他与卫慧迥异的征服快感,暂忘去尘世的挫折与痛苦。 他需要她,如同干渴的旅者贪婪地索求着,叩开她的肉体,敲击她的心扉。 罗衫轻解,玉体横陈,欧阳霓的矜持在黑夜里融化,热烈而近乎疯狂地迎合着,屋里的温度伴着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急遽上升。 “呼——”桌上的烛火灭去,黑暗彻底笼罩了两人,惟有今宵清幽的月光从窗外默默洒照,窥望着她与他。 巫山云雨,春风几度?园中枝叶婆娑,夏虫低吟,应和着从屋里传出的轻轻呻吟,今夜无人入眠。 彷佛一场夏日的雷雨,突如其来的降临,奔放倾泄下孕育已久的激情。 “你——”就在彼此即将攀上巅峰的一刻,屈翠枫猛然面色大变,竟一下从床上弹起,怔怔望着欧阳霓赤裸的娇躯,那神情宛若见到了鬼。 欧阳霓心一沉,暗道:“难道他介意我已非处子之躯?” 然而屈翠枫脸上的惊诧之色变得越来越强烈,甚或夹杂着一缕恐惧,嗫嚅道:“你、你……怎会?” 欧阳霓顺着他的视线愕然低头打量,借着窗外照入的月光,只见自己原本如羊脂玉般光滑娇嫩的肌肤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丝丝色彩斑斓的细长条纹,随着剧烈的喘息不住蠕动扩散,遍布全身。 她发疯似地从床头抓过铜镜,镜子里一张犹如涂了一层斑驳油彩的陌生脸庞扑面而来,直似一个从地狱中钻出的厉鬼,丑陋而狰狞。眉心之上,一个殷红字体触目惊心,赫然是个“宏”字! “当啷!”铜镜摔落到地上,欧阳霓顿时呆如木鸡,欲火全消。 屈翠枫已缓缓回过神来,却不敢多看她一眼,低低问道:“是欧阳修宏干的?” 欧阳霓像是没有听见,呆呆瞧着自己身体上的彩纹慢慢地在消退,又恢复了雪白无瑕的肌肤。 她心中痛恨不已,欧阳修宏为了独霸自己居然种下无耻奇毒。平日里毫无异常,但在她情欲高涨之时就会悄然发作,此生再不能与任何男子亲近。 也许是上天故意开的一个玩笑,欧阳修宏恰恰是死在了她和屈翠枫的手中。能够消除这奇毒的解药,也随之永不可寻。 她该怎么办?难道额头上要永远背负那张牙舞爪的血色“宏”字,渡过一生?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三章 风往南来 “轰隆隆——”一串沉闷的滚雷从阴沉的天际奔腾而过,拖曳着不断在群山间回荡的余音,消逝在苍茫的原野尽头。 山雨欲来,一刻前尚是万里如洗的碧空,此际业已乌云翻涌,暗无天日。 狂风卷起街角的落叶,吹散去积郁多日的盛夏暑意,打得一扇扇门窗劈啪作响。 这是一座位于南荒深处茶马古道之上的小山寨。因为寨子的三面被一条清溪环绕,故而得名“白河镇”。住的多为世代繁衍的本地土著,再加上一些常年留驻的商贾,全寨不过四百多人,好似一片化外之地。 寨里只有一条由南向北直贯而过的大街。说是大街,其实也就是一条仅容一辆牛车驶过的黄泥土路,路面凹凸不平一遇到大雨天更是泥泞不堪。 在街道的两旁零零落落开着七八家铺子,多是山外人所开,只有一家名叫“老鸿兴”的茶馆老板还是本地人。 平日里南来北往的商旅若要歇脚谈买卖,多半都会到这儿来坐上一坐,沏上一壶好茶再点上几盘野味,算是旅程中不错的享受。 到了晚上如果想住宿,茶馆后头的一栋吊角楼便是老板的家,只需稍加些茶钱,便能在里头搭上张床借宿一夜。 可今天来的这些客人有些特殊,风风火火冲进门来,占下了两张桌子,不喝茶只拼酒,一个个带刀佩剑打扮怪异,凶神恶煞。几碗酒一下肚更是坦胸露乳、放浪形骸,肆无忌惮地划拳行令,好不痛快。 相形之下,先到了会儿的七八个道士就安静了许多,漫不经心品着香茶,时不时抬眼打量一下屋外的天色,似乎是在等山雨过后好继续上路。 这两拨人好似早就认识,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也不搭腔。 在靠后门的竹帘旁还放着一张小桌,只有个老者怀揣酒葫芦伏案大睡,茶馆里的喧嚣丝毫也不能惊扰到他,更与他无关。 “喀啦啦——”又一串耀眼的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天幕,瓢泼大雨终于倾盆洒落。 豆大的雨点撞在门窗上“啪嗒啪嗒”作响,潮湿清新的空气让人心神一舒。 “你奶奶的,雨总算落下了!”临窗坐着的一个青衣大汉望着外面的豪雨解开衣襟扣,使劲搧了搧,再一抹头上的汗水,抱怨道:“这鬼地方就像个蒸笼,又湿又热,快把老子给晒成鱼干了!” 在他旁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轻笑道:“巫老三,你当这儿是漠北?” 又一人大笑道:“谈兄有所不知,巫老三是想家了,昨晚还和邓窟主他们几个念叨着这事,生怕新娶的那房小老婆背着他在家偷人!”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巫老三马脸涨得通红道:“你娘才偷人,老子啥时候跟邓大哥说过想家了?” 原来这马脸大汉姓巫名魁,乃漠北十二连环窟窟主邓楠的结拜兄弟,性情粗豪憨直,时常成为旁人调侃的对象。 那姓谈的中年文士便是漠北长青洞洞主谈禹,包括同行的十多人尽皆是漠北魔道有数的高手,此次受古大先生之邀同来南荒共襄盛举,却因人生地不熟在崇山峻岭里转悠了数日,尚未寻到地方。 这时坐在巫魁身侧的十二连环窟窟主邓楠笑着插嘴道:“这我得替三弟作证,打从离开漠北,他没说过一句想家的话。就是每晚睡熟了,总把老二当成他刚过门的小媳妇儿又抱又啃。” 那先前调笑巫魁的汉子闻言叹道:“难怪祁老二脸颊上好大一块殷红的疤,敢情是这么回事。要换作我,就套个铁桶在头上让他咬不着。” 谁都晓得祁老二脸上的疤痕是早年为一异人法器所伤,可他们这会儿有意惹急巫魁,纷纷忍着笑深以为然,更有人一本正经道:“好险,好险,他咬的是脸,要再往下几尺,恐怕祁老二要断子绝孙了?” “噗——”祁老二一口酒差点全喷在对面的谈禹脸上,笑骂道:“你葛大麻子才断子绝孙!再胡说八道,我饶不了你小子。” 众人正吵嚷得热闹,忽听门口有人道:“哎哟,这里头好多人,乌烟瘴气的!” 谈禹一怔,心下颇是不悦,待转头看清屋外来人,眼睛登时一亮道:“石玑娘娘、毕老哥,咱们可好多年没见啦!”说罢,起身相迎。 就见打从门外走进一男一女,那女子身材瘦高、容貌甚美,旁边却亦步亦趋地跟着个相貌猥琐、贼眉鼠眼的家伙,正是石玑娘娘与毕虎。 毕虎往茶馆里望了一圈,笑嘻嘻道:“嘿哟,都是老朋友。谈兄,一向可好?”接着又朝那桌道士招呼道:“守残真人、观止真人、退思真人,幸会幸会,什么风把你们三位也吹到南荒来了?” 一群太清宫的耆宿均都装作不闻,惟有观止真人鼻子里低低一哼算是回礼。 毕虎也不以为意,乐呵呵挤在祁老二和邓楠当中坐下。 谈禹又拉了把椅子过来请石玑娘娘入座,指着毕虎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们可别小看了这位毕老哥。 “二十多年前幽冥山庄一战,若非他假扮鬼仙门长老盗来解药,连带古大先生在内,咱们这干人都险些去见了阎王。” 毕虎听威震漠北的谈禹当众称颂自己,整个人立时轻得差点飘起来。 他得意洋洋地瞥了石玑娘娘一眼,嘿嘿笑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不是我吹牛,区区一个鬼仙门算什么?只要我老人家愿意,阎王老子穿的裤衩也是手到擒来。” 谈禹熟知毕虎的秉性,笑道:“那是,那是!来,我老谈先敬你三碗。” 三碗过后,又是三碗,邓楠、祁老二等人接二连三上前敬酒,毕虎来者不拒,没多会儿便喝得满面通红,醉意醺醺。 他瞅了瞅那桌的太清宫道士,压低声音道:“你们也是为了那事来的吧?有我这贼祖宗在此,诸位就瞧好罢!” 石玑娘娘气道:“几碗黄汤一灌你就不认东南西北了?吹什么法螺!” 毕虎打了个酒嗝讪讪笑道:“你先别生气,我没喝醉。这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么?” 说话的工夫,外面的雨势愈发狂猛,从大街的北面又来了九女一男十位客人。那中年男子身着锦袍,背插双剑,胯下骑着一头魔兽,被一群妖娆女子犹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在茶馆门外停下。 其中一名女子收了花伞在房檐下站定,往茶馆里看了眼,蹙眉道:“好多人!” 锦袍男子下了坐骑,不以为意地笑道:“没事,把他们都赶跑不就清静了?” 巫魁一拍桌子就要发作,被邓楠眼疾手快一把按下,低声道:“瞧瞧再说!” 这一群男女进了茶馆,顿时屋里浓香四溢,众女叽叽喳喳直压过漠北群豪粗宏的嗓门。一时间香风熏得群豪醉,直把山寨作妓寨。 那茶馆老板迎将上前,招呼道:“客官,刚好还有张空桌,就是稍挤了点儿。” 锦袍男子道:“四娘,赏老板一锭金子,让他把里头的人都赶走,这茶馆咱们包了。”一边说一边在空桌边坐下,一名美艳少妇顺势就坐到了他的腿上,丝毫也不顾忌旁人异样的眼光。 那被唤作四娘的女子从袖口里取出一块金锭丢到柜上,嘟嘴道:“老板,这够你一年的赚头了吧?只要你把其它人都请出去,那锭金子便归你了。” 老板望望谈禹等人,为难道:“外头雨下得那么大,这些客人也没别处好去啊。” 四娘哼道:“那是他们的事,你想不想赚这锭金子?” 老板苦笑道:“特别想,可小的怕,也请不动那些客官。” 四娘道:“笑话,你的店,当然你做主,要谁走路天经地义,看谁厚脸皮硬要留下来。” 话音方落,毕虎阴阳怪气地道:“不错,我老人家的皮就是厚,可比你抹的脂粉还差得远。” 祁老二接道:“三弟,有种你就抱着这骚娘们儿的脸啃一口,我便服了你。” 巫魁是个直肚肠,瞅瞅那四娘细白粉嫩的脸蛋,摇摇头道:“不禁啃的,瘦巴巴的没一点嚼头,还不如我老婆炖的猪头肉好吃。” 四娘气得俏脸发白,眸中煞气一闪道:“你找死!”抬手从袖口里射出一缕蓝汪汪的丝光,直取巫魁咽喉。 谈禹伸手用竹筷夹住蓝芒,见是一根粹毒银针,冷笑道:“好泼辣的婆娘!” 锦袍男子看到谈禹接下四娘“铭心刻骨针”的身手,眉宇微微一挑道:“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之地,却让宫某遇上高人了。” 原来这锦袍男子正是紫鸭山无欲府府主“色胆剑心”宫无极,旁边的那些女子便是他的九房娇妻美妾。 数月前他在阗中石林捱了伍端一剑,回山休养多日方才复原。正想着要去寻越秀剑派的晦气,却收到灭盘圣祖传书,命他即刻前往梵孤山会合。宫无极不敢耽搁,翌日便带着一众红粉佳人离山。 谈禹听他口音,心头疑惑道:“此人应是南荒人士。可当年云林禅寺一战,南荒魔道的知名高手我大多见过,却为何对他毫无印象?况且南荒魔道自年老祖以下与咱们漠北群豪素来交好,岂会肆意生事?” 想到此处他一抱拳道:“在下漠北长青洞洞主谈禹,请教宫兄大名。俗话说乡情不如偶遇,宫兄又何必要将咱们赶走?” 宫无极慢条斯理道:“漠北距此迢迢万里,你们跑到这儿来作甚么?想到梵孤山凑热闹,小心别送了老命。” 他这话听似好意规劝,可语气十分刺耳,让人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这干魔道豪雄向来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闻言不由得一个个火冒三丈。 谈禹猜不透对方来路,不愿轻易生事,微笑道:“承蒙相劝,谈某自会倍加小心。” 宫无极一皱眉,道:“怎么,听不明白话么?梵孤山诸位是不必去了,趁早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恕宫某不送!” “啪!”巫魁脾气最爆,运劲在桌上一拍,满桌的杯碟碗筷呼呼生风,连汤带水泼向宫无极,口中喝骂道:“操你姥姥,老子先送你回老家!” 坐在宫无极腿上的那女子一声娇叱,水袖飞卷,让袭来的杯碗反打巫魁。 毕虎站起身如杂耍般双手连挥,将掷回的杯碟碗筷一一接住,稳稳放回桌上,笑呵呵道:“哎哟,可别弄脏了夫人的衣裳,我替你擦擦。”一摇三摆走到那女子身前,伸袖子便往她的衣袂上拭去。 那女子咯咯娇笑道:“你老人家,人老心不老?”迸起右手两指,抹了玫瑰花露的鲜红指甲如利刃般划向毕虎脉门。 毕虎一缩手,往后退了两步道:“别,别!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弱,可禁不起折腾。” 那女子看了眼宫无极,见他笑吟吟并无怒意,于是戏谑道:“原来有贼心没贼胆。” 毕虎哈哈一笑,将袖口一抖。“哗啦啦”一串脆响,胭脂盒、绣帕、瓷瓶还有一包绿幽幽的“迎风摄魂粉”纷纷滑落,坠到地上。他竖起食指亮了亮,笑呵呵道:“这枚翡翠戒指还不错,我老人家收下了。” 宫无极微微变色,这世上偷东西的人不少,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当面把袖子里的家当都掏了去,甚至连无名指上佩戴的翡翠戒指都不能幸免,这样的小偷却是第一次见到。 就听怀中六夫人怒斥道:“贼老头!”从宫无极腿上弹身而起,挟着一股香风扑向毕虎,右手五指微蜷成爪,直插他头顶。 毕虎见她动了真怒愈加得意,身子一矮从旁边的一张桌下似泥鳅般钻过,探出脑袋来笑道:“我老人家有贼心没贼胆,可不敢跟你打架。” 宫无极腾身出掌,怒喝道:“今日看我扒下你这身贼皮!” 邓楠早已跃跃欲试,瞧见宫无极出手,晃身迎上,“啪”的一声,双掌相交,朝后飞退三尺落到旁边桌上,大笑道:“有酒喝,还有架打,痛快痛快!” 观止真人早已认出宫无极,低声问道:“师兄,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出手?” 守残真人摇头道:“不关咱们的事,先静观其变吧。” 两人耳语时,邓楠与宫无极已摆开架式激战在一处。可偌大的茶馆又怎禁得起这两大魔道高手的拳风腿劲?不一刻桌倒椅翻、满地狼藉。 邓楠嫌屋里施展不开,使了个假身跃到街面上叫道:“有种到外面来打!” 宫无极一记狞笑也不应声,反手擎出蓝霜魔剑,左右开弓分挑邓楠两肋。 邓楠抽出腰间的十三节“乌骨骷髅鞭”,哗啷啷地迎风抖开,迎将上去。 两人在街心酣斗二十余回合,邓楠渐落下风。谈禹恐他有失,高声唤道:“邓大哥,你先退下来歇一歇,我和他斗过!” 邓楠也知自己不是宫无极对手,但他生性彪悍又当着众多漠北同道的面,岂肯轻易认输?将一条乌骨骷髅鞭舞得风雨不透,全力抢攻,对谈禹的话充耳不闻。 石玑娘娘站在谈禹身边观战,讶异道:“这姓宫的是何方神圣,好生了得?” 谈禹神情肃重摇摇头,毕虎却道:“草鞋没号,野鸡没名,我瞧也稀松平常。” 石玑娘娘给了他一个爆栗,道:“闭嘴,要不你上去试试!” 毕虎挠了挠脑壳,嘟囔道:“试试就试试,他又不是老虎,能把我给吃了?”忽地眼睛一亮,望着街尽头叫道:“小卫!” 石玑娘娘不通道:“你被那些妖妇晃花眼了么?小卫正陪着农姑娘云游天陆,哪会这么巧就到这儿来了?” 嘴里这么说,眼睛却忍不住往街头望去,但见一对青年男女并肩携手,犹如璧人,正冒雨向着茶馆方向行来,不是卫惊蛰和农冰衣却又是谁? 原来数月前阗中滴水石林一战后,卫惊蛰与农冰衣惊闻饕心碧妪尚在人间,当即改变路径直奔南荒。 可找寻多日,始终不得漓渡仙境的所在,却在无意中听到梵孤山的传闻,料饕心碧妪为灭盘圣祖座下嫡传弟子,十有八九也要随行,于是转而南来。 不想事有凑巧,尚未找到饕心碧妪,却先在这白河镇撞上了灭盘圣祖的另一门下弟子宫无极。 卫惊蛰听到毕虎的声音,步履不急不徐往战团走近,朗声问道:“兄台可是姓宫?” “铿铿铿!”宫无极左手一连三剑荡开乌骨骷髅鞭,右手蓝霜魔剑横削邓楠咽喉,回话道:“是又如何?” 邓楠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中招,卫惊蛰恰好赶到,背后天穹神剑出鞘,在蓝霜魔剑上轻轻一拍,看似并未用上多大劲力,却已使出“离诀”心法,端的是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将宫无极的魔剑弹偏。 邓楠惊出一身冷汗,收住乌骨骷髅鞭调匀内息,向卫惊蛰颔首道:“多谢!” 宫无极的八夫人见状叫道:“好不要脸,想以多欺少么?”拔出一双碧犀魔刺掠身而上,攻向卫惊蛰。 卫惊蛰脚下步罡踏斗,在对方的碧犀魔刺间游走自如,说道:“宫先生,请问令师妹现下何处,还望相告!” 宫无极扫了眼卫惊蛰身后的农冰衣,心中微动,已猜到这对青年男女的来历,嘿嘿笑道:“你们找我师妹做什么?” 农冰衣道:“这老妖婆害死了我爷爷,咱们当然是要找她报仇!” 宫无极听农冰衣如此一说,更加确信无疑,笑道:“连农百草都不成,就凭你们这点斤两,想找我师妹报仇,简直是痴人做梦!” 卫惊蛰吐气扬声道:“那也未必!”天穹神剑矫若游龙破入重重寒光,使出“我意七诀”中的“去”字诀。但听“叮叮”连响,那妇人手中的一对碧犀魔刺把持不住,双双脱手冲天而起。 卫惊蛰拔起身子好似仙鹤翔空,探臂摄过碧犀魔刺飘然落地,送向八夫人面前,淡淡道:“得罪了!” 八夫人怔怔看着卫惊蛰手中的碧犀魔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更知这年轻人的修为远胜于己,再动手只会自取其辱,顿时僵立当场。 宫无极脸上煞气一闪,说道:“好剑法,说不得宫某要向小兄弟讨教几招!” 卫惊蛰将碧犀魔刺送回八夫人手上,道:“不敢,在下只想打听令师妹的下落。” 宫无极冷笑道:“你赢了,要寻敝师妹的事便包在宫某身上,不然就把命留下!”一并蓝霜魔剑,大开大阖朝卫惊蛰头顶劈落。 他已瞧出对方的剑法通神极是扎手,便欲凭潜心苦修了百余年的深厚功力,大刀阔斧地迫其正面硬撼,令对方的剑术造诣无从发挥。 岂知卫惊蛰年纪虽轻,却已臻忘情之境,一身修为较之当今正道的耆宿名家犹有过之,连当年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楚望天都无可奈何。 随着这大半年来对“我意七诀”的领悟日深,再得旷世仙兵天穹神剑之助,纵然灭盘圣祖亲临也未必讨得到多少便宜,更何况宫无极? 卫惊蛰一看对方的架式,已猜知宫无极的用心,当下暗运“虚”字诀,剑走轻灵,一边从容周旋,一边留神观察蓝霜魔剑的招式套路。 宫无极双剑迭飞,转眼攻出三十多招,乍看上去气势鼎盛,奈何如抡着大铁锤去砸绣花布,每每被天穹神剑轻描淡写地一牵一引,便落到空处。 谈禹、毕虎等人起初尚担心卫惊蛰不是这魔头的对手,此刻不禁放下心来,巫魁等几人更是高声喝采,看得眉飞色舞,大出一口恶气。 宫无极暗自心惊,寻思道:“这小子不过是盛年的门下弟子,居然能与老夫斗个旗鼓相当,传将出去宫某颜面何存?” 念及于此,他收起轻敌之心,蓝霜魔剑纵横飞舞,招招不离卫惊蛰的要害,极尽毒辣险恶之能。 如此翻翻滚滚又是三十多个照面,卫惊蛰对宫无极的剑法路数已心中有底,暗道:“此人不愧是那老妖妇的师兄,换作一年前,我绝难在他剑下撑过三十招。” 他剑势陡地一变,由“虚”字诀改作“聚”字诀,转守为攻,剑意连绵不绝,彷佛风行水上了无痕迹,将宫无极的身影层层环绕,越收越紧。 宫无极起先还能有攻有守,分庭抗礼,可二十招一过,手中的蓝霜魔剑渐渐凝滞沉重,不由自主随着卫惊蛰的剑招亦步亦趋,几无还手之力。 卫惊蛰心境空明,完全沉浸在“聚”诀的剑意之中,一招一式生于心,凝于剑,全无章法偏又浑然一体,好似天马行空、挥洒自如,令宫无极空负近两甲子的修为,在对方水银泄地般的攻势下束手束脚,顾此失彼。 突听卫惊蛰沉声喝道:“咄!”天穹神剑龙吟怒涨,漫天的光华收成一束,气势如虹,直贯宫无极心口,正是一式以“去”字诀运出的“气吞牛斗”。 这一下由虚还实,兼备我意七诀、天道星图两大绝世神功,教宫无极如何抵挡? 只听“铿铿”脆响,青蓝三束剑芒凌空激撞又迅即迸裂,两人身影乍分,相距五丈各自抱剑伫立,场内鸦雀无声,惟有风雨肆虐呼啸着。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四章 梵孤藏宝 卫惊蛰右手的衣袖破损大半,胳膊上被蓝霜魔剑剑气划出一道殷红血痕,脸色稍显苍白,泰然自若道:“承让!” 宫无极左肩血红一片,脸上颜色由红而紫,由紫而青,恨恨盯着卫惊蛰,满是不甘与嫉妒。 农冰衣大松一口气,轻笑道:“宫无极,输了可不准耍赖,那老妖妇在哪里?” 宫无极在众目睽睽之下,败于一个翠霞派年轻弟子手中,正堵着一口恶气无处发作,闻言不禁杀机大炽,怒笑道:“找阎王爷去问罢!” “嗡——”宫无极腰间系的血色琥珀颤鸣飞腾,倏地幻化成一头魔鹰直扑农冰衣。 卫惊蛰大吃一惊,欲待救援已然不及,禁不住大喝道:“无耻!”天穹神剑暴涨出绚丽光芒,一式“掷地有声”直劈宫无极眉心。 宫无极眼见对方排山倒海的剑光汹涌迫来,不禁心下一寒,蓝霜魔剑在身前交错上扬,往天穹神剑迎去。 “铿!”一记切金断玉的激鸣,天穹神剑摧枯拉朽般,将两柄蓝霜魔剑生生削断,雄浑壮阔的剑光毫无凝滞,直捣黄龙。 宫无极惊得肝胆欲裂,生死一瞬间拼命抽身飞退。 “哧”的一声,青色剑芒从身前一掠而过,锦袍应声破裂,一条殷红血线迸现,只差一指便是开膛剖肚之灾。 “砰!”斜刺里蓦地一束精光飞掠,与魔鹰迎头相撞,爆出一蓬光澜。 魔鹰惨唳高飞,挣扎着飞向主人,显然吃亏不小。那束精光倏忽而还,越过众人头顶重新飞回茶馆中,落在桌上,赫然便是那酣睡老者的酒葫芦! 农冰衣躲过一劫,转眼从人缝里望去,欣喜叫道:“凌老爷子,是你!” 那老者哈哈一笑,拿起酒葫芦走出道:“小丫头眼力不错,小卫的剑法更是了得!” 谈禹等人暗叫一声惭愧,他们和凌云霄也算旧识,只因这老爷子躲在角落里背对众人伏案装醉,大伙儿竟没留意。早晓得有此老在,十个宫无极也不怕! 那边四夫人、九夫人扶住宫无极,七夫人、八夫人忙着为他裹伤,大夫人率着其它几位剑拔弩张地守着,惟恐漠北群豪趁火打劫,低声问道:“怎么办?那糟老头只怕是冰宫宫主凌云霄,咱们可惹不起——” 宫无极忍痛收回血色琥珀,看着一双断剑痛彻心腑,听大夫人兀自在耳边唠叨,忍无可忍喝斥道:“你有完没完,我又不是瞎子!” 凌云霄在宫无极身前站定,见那些妻妾目含惊惧、如临大敌,哑然失笑道:“别怕,你们还不配凌某出手。宫无极,麻烦你带句话给令师,就说凌某很想会会他的化血轮,叫他最近几天千万要好生休息,莫让老朽失望。” 宫无极心一定,晓得这条性命是保住了,硬起头皮道:“凌老宫主的话,宫某一定带到,但愿你也不会让家师失望!” 凌云霄仰天长笑,声震四野,直将隆隆雷声也压将下去。他猛一拂袖,大喝道:“去吧!” 宫无极猝不及防,登时立足不稳,连连后退,突然后背一软已靠到金骜虎的身上,心中又惊又骇,勉强稳住心神对农冰衣说道:“你想找我师妹,往梵孤山去就是,宫某恭候大驾!”说罢再向凌云霄一抱拳道:“后会有期!” 毕虎目送宫无极一行耀武扬威而来,垂头丧气而去,尚嫌不解气道:“凌老头,那小子差点害了农丫头,就这么放走未免太便宜他了!” 凌云霄微笑道:“凌某懒得搭理他,给点教训也就够了。” 众人重回茶馆落座叙话,农冰衣故意落在后头,小声道:“小卫,你没事吧?” 卫惊蛰瞥了瞥胳膊上的血痕,摇头道:“一点皮肉外伤,过两天就好。” 农冰衣放下心来,向他盈盈一笑,碍于茶馆人多不再多说,拉着他坐到身边。 守残真人看到凌云霄现身惊走宫无极,暗暗皱眉道:“这老魔头竟也来了南荒,梵孤山之行凭空又多了一个强手!” 经宫无极这一闹,他已无心在茶馆里逗留,望了望外面的雨势道:“走吧!” 漠北群豪对此只当不见,围着凌云霄和农、卫二人坐下,招呼着茶馆老板收拾桌椅,重上酒菜。毕虎眨巴着小绿豆眼问道:“小卫,你从哪儿得来这么一柄神剑?” 卫惊蛰也不隐瞒,将他与农冰衣为楚望天所迫,误入剑圣俞宽故居的事简略说了。 众人一阵赞叹,石玑娘娘道:“我要是你,上手就用天穹神剑将这混帐的一对魔剑削断,何必和他劳心劳力地苦斗,还伤了自己的胳膊。” 卫惊蛰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身边的农冰衣撇撇嘴,调侃道:“他啊,就是个滥好人。” 谈禹问道:“凌老宫主,上回咱们碰面,我也没见你带着这个酒葫芦啊?” 凌云霄仰脖送了口酒,说道:“这是老朽一位朋友送的,好东西啊,是用千年九株葫炼制。” 农冰衣眼珠一转,拊掌笑道:“我知道了,就是那位‘舍不去,一世多情’!” 原来二十多年前,丁原为寻找杀害灵空庵九玄师太的真凶,携农冰衣深入北地冰原,恰逢凌云霄于百丈冰崖约战菊梨岛岛主蓝幽颦。当晚三人把酒夜话,凌云霄酒兴所至,豪迈高歌,其中便有这一句“舍不去,一世多情”。 农冰衣此时提起这句歌词,自是在暗指以九株宝葫慨然相赠之人,便是那位菊梨岛的蓝婆婆,而在场众人中,除了她也惟有凌云霄能够听得明白。 凌云霄呵呵一笑,感慨道:“光阴似箭,一眨眼就是二十多年。记得咱们冰原邂逅时,丁原还是个半大小子,而今已成为名扬四海的天陆第一人。你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黄毛丫头,却不知何时请老朽喝一杯喜酒?” 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卫惊蛰一眼,唇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农冰衣顿时败下阵来,偃旗息鼓地假装听不懂,乖乖地喝酒吃菜。 毕虎问道:“凌老头,你大老远跑到南荒来,也是为了想发财?” 凌云霄一笑,摇头道:“我对发财并无多大兴趣,却很想见一见魔圣遗迹。” 农冰衣好奇道:“好像梵孤山有魔圣藏宝的消息一出,大家伙儿都像着了魔似地拼命往南荒赶,惟恐落到了后头。这魔圣宝藏就真有那么吸引人么?” 凌云霄道:“想要说清梵孤宝藏有多吸引人,就得先从他的主人魔圣辜翱天谈起。六百多年前,他可是与剑圣俞宽一魔一正称雄天陆的两大仙林泰斗。 “若俞宽是逸士、隐士,这位辜魔圣便是斗士、狂士。两人的性格南辕北辙、冰火不容,由此也决定了他们日后的行事方式和遭遇大相径庭。” 毕虎眨巴眨巴眼,道:“听说辜翱天年少时也是个流浪儿,倒和丁小哥有些相似。” 凌云霄道:“他比丁原更不幸,九岁时为偷两个烧饼,被店铺里养的狗咬伤了左腿,从此便成了一个瘸子。即使根骨资质再好,又有哪家门下愿意收个残废?” 农冰衣疑惑道:“那他如何能修成一身绝世魔功,与剑圣俞宽并列于世?” 凌云霄叹道:“也许是老天爷一心想成全此人,在他十二岁的那年居然时来运转,让他在无意中得着一册《长春真言书》。 “这原是中州金丹门始祖长春子所传的修道法诀,后因金丹门得罪魔教,最终为其剿灭,秘籍也轶落于世。不想阴差阳错,让辜翱天给得着了。” 巫魁一撇嘴道:“这么个小门派,传下的秘籍能希罕到哪儿去?” 凌云霄道:“对别人来说或许是这样,可对辜翱天却绝不能以常理度之。他花了短短七年工夫,便无师自通将《长春真言书》参悟透彻,只是火候稍欠,始终无法突破‘观微’之境。” 谈禹赞道:“只用七年,全凭一己之力参悟到入室境界,很了不起啊。” 凌云霄点头道:“是啊,可辜翱天却对自己的进境很不满意。他知道即便再照着金丹门心法苦修上二十年,成就也十分有限,于是打起别的主意。 “他找上了越州玄妙观观主法本道人,要求借阅《盘印心鉴》十日,事后将一册手抄的《长春真言书》副本相赠,作为交换条件。” 邓楠笑道:“这辜翱天真是异想天开,不知法本道人答应了没有?” 凌云霄道:“法本道人垂涎《长春真言书》,又不舍得将本门的秘籍传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瘸腿少年。 “他左思右想之后,只答应将《盘印心鉴》借给辜翱天翻阅一个时辰,过后立刻归还。 “试想一本《盘印心鉴》足足有上万字,常人莫说一个时辰,十个时辰也未必能记下多少,可辜翱天竟不假思索地一口应允。” 凌云霄又喝了口酒,眯着眼睛继续讲道:“一个时辰后,辜翱天果不食言,留下《长春真言书》的副本,飘然离去。他一出玄妙观即刻回到客栈,取来笔墨,在屋子里将整篇《盘印心鉴》一字不差地默写了下来!” 农冰衣听得一吐舌道:“好家伙,换作是我,能记下一半就很不错了。” 凌云霄道:“接下来辜翱天花费了三年工夫,潜心参悟《盘印心鉴》,而后又用了两年多去芜存菁,将它与金丹门心法融为一炉,修为随之突飞猛进。到第六年他已突破知着之境,便又盯上了远在凉州的玄武门。” 巫魁挠头道:“这家伙想干什么,难道又想找人借书看?” 祁老二听得正过瘾,忙道:“老三,别打岔,听凌老宫主说下去。” 凌云霄笑了笑,说道:“这回辜翱天便没了上次的好运。玄武门门主谭振相非但没有答应他借阅的要求,反召集门下弟子将辜翱天打成重伤,夺走了他随身带来的《长春真言书》和《盘印心鉴》抄本。” 石玑娘娘笑道:“还是这谭振相干脆,不似法本道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凌云霄叹道:“可辜翱天又焉能咽得下这口恶气?他养好了伤,费尽心机投入凉州玄星府作了杂役,两年时间里暗中将一套‘玄星三十六变’的剑法偷学到手。 “而后埋首深山苦攻剑道,五年后终于在‘玄星三十六变’的基础上自创出‘翱天十四剑’,修为亦臻至通幽之境。” 卫惊蛰默算了下,道:“那时他至多才三十二岁,竟能自创绝学,委实是个天才!” 凌云霄纠正道:“不,应该说他是天才里的天才!他悟剑有成,出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报复玄武门,用了一年半,处心积虑将谭振相以下三十九名玄武门在册高手一一击杀,夺了梦寐以求的《玄武心经》扬长而去。” 石玑娘娘道:“好狠的手段,杀谭振相一个也就够了,何苦灭了人家一门?” 凌云霄摇摇头,说道:“比起他后来的所作所为,这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后来二十年间,他或登门求借或明抢暗偷,约莫又寻上了七八家魔道门派。 “他的胃口也渐渐大了起来,不仅是诸般心法绝学,各门各派的魔兵仙宝也在劫难逃。” 农冰衣“哈”了一声,瞧着毕虎道:“没想到这辜翱天还是你的同道前辈。” 毕虎翻了翻眼道:“别胡说,自从有了清妹,我老人家早金盆洗手了。” 众人不由莞尔,谈禹问道:“他惹了那么多仇家,便不怕被别人盯上么?” 凌云霄回答道:“一来他的修为已颇为可观;二来他行踪飘忽来去不定,就算偶尔失手也能仗着过人机智脱逃而去。更重要的是他开始的这四十多年里,招惹的都是些魔道二三流的门派,真正的魔道高手也懒得去寻他晦气。” 他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酒葫芦,农冰衣立刻知机接过,招呼道:“老板,装满!” 凌云霄接着道:“到了五十岁时,他已是大乘级的顶尖高手,可搜罗天下奇宝绝学的怪癖一点没改,反倒变本加厉开始找上魔道三宫,到后来连正道七大剑派乃至东海灵空庵也未能幸免。 “而且他还有一个人所不及的长处,大凡与他交过手的对手招式,他都能过目不忘,一一牢记,而后反复推敲化为己有。 “到后来,更能用魔教的功夫破去忘情宫的掌法,用越秀剑派的身法化解云林禅寺的疯魔杖法。” 这时老板将酒打来,凌云霄无限舒畅地喝了一口道:“这下终于激怒整个天陆仙林,正魔两道联起手来围剿,把辜翱天打得奄奄一息,却留了他一条性命。” 巫魁困惑道:“这是为何?要换作是我,一掌拍碎了他的脑瓜儿算数。” 卫惊蛰微笑道:“想来各门各派失落的秘籍和魔兵仙宝,还需着落在他头上。” 凌云霄拊掌道:“正是!但偏偏第二天夜里,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辜翱天还是逃了,而且这一躲又是三十余年。” 毕虎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这下可又够天陆各家喝上一壶了。” 凌云霄道:“毕老弟说对了。三十年后辜翱天重新出山,由南往北横扫正魔两道。 “他先是暗中盗走各派的秘籍仙宝,再以此相挟,迫其掌门人公平决战。结果不言而喻,不到三年,稍有名气的仙林各家门派都被他扫了个遍,光决斗中战死的掌门人就有数十位。 “其中还包括碧落剑派、东海水晶宫这样的天陆翘楚,连当时如日中天的魔教教主铁金意也险些成了剑下亡魂。亏得老朽的冰宫远在北地,没等他找上门来便又有了第二次围剿。”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五章 群魔乱舞 掌灯时分早过,凉爽的湖风驱走了白天的炎热,轻轻摇曳着林木枝叶。 在碧落剑派临时搭建的一座简陋凉棚里,停云真人、守残真人和周陌烟各怀心事,席地围坐,两支插在树桩上的火把劈啪爆响,成了唯一的声音。 许久,守残真人咳嗽一声,打破了难堪的沉寂,说道:“周掌门,听说贵派的‘大乾坤二十四劈’真本也被辜翱天盗走了?” 周陌烟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道:“好在这套剑法并未失传,历经本门数代先贤苦心参悟、去芜存菁,威力更胜从前。 “老夫只担心它会落入宵小之手,不免愧对我燕山剑派的列祖列宗。停云真人,贵派‘九藏玄观图’也是落入了辜翱天之手吧?” 停云真人忧心忡忡道:“实不相瞒,除了‘九藏玄观图’,还有另外几样敝派的镇门之宝也教辜翱天取去,至今下落不明。但愿这些东西如今都完好无损地埋藏在小月湖底,否则贫道亦无颜再见先人。” 周陌烟摇了摇头道:“就算这些东西尚在,要想物归原主也不容易啊。” 守残真人瞥了眼黑郁郁的湖对岸,苦笑道:“咱们眼下身居虎狼之畔,欲要火中取栗谈何容易?可惜,正道七大剑派之中只到了你我三家。如若云林禅寺和翠霞派也一并出面,连手启宝,又何惧于一撮鼠辈?” 停云真人点了点头,也明白守残真人之所以不提平沙岛和越秀剑派,概因这两家近年来人才凋零、元气大伤,即便赶至梵孤山也难有大作为。 盘腿坐在停云真人身后的停涛真人似在假寐,闻言睁眼哈哈一笑道:“据贫道所知,这两家也各有至宝失落于辜翱天之手,梵孤山的消息一出,又岂有冷眼旁观之理?只是时机未到,尚不着急现身罢了。” 周陌烟笑道:“不错,老夫也是这样想,咱们不妨再耐着性子多等几天。盛年的嫡传弟子卫惊蛰不是已经到了小月湖么?说不定就是暗中受了乃师密令,先一步前来打探消息的……” 他的话音未落,从数百丈外的东南方蓦然传来一声刺耳惨叫,顿时响彻夜空。 周陌烟面色微变,打住话头。需知惨叫响起的地方,正是燕山剑派的营地。 但他毕竟是一派掌门,迅速镇定下来吩咐道:“严师弟,你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身后一位白袍老者应声而起,正是燕山四峰中修为仅次于周陌烟的严陌远。 可没等严陌远离开凉棚,又听到东北面一名太清宫弟子叫道:“有人夜——”喊声戛然而止,如一缕丝弦被人生生扯断。 这一下凉棚里无人再坐得住,从左右两面同时响起了激战喊杀声,如同炸了锅。 守残真人匆匆起身道:“贫道先走一步!”率着观止真人,一闪身掠出凉棚。 此次南来他只带了六名门下高手,现下惟有退思真人和四名二代弟子留在了营地。倘若真有强敌发动夜袭,只怕旦夕之间便有没顶之灾。 停涛真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说道:“掌门师兄,我和停风师弟过去瞧瞧!” 可等他赶到时,任是他有百年的静修涵养,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忘情宫高手从高地后的山林里如潮涌出,四名太清宫的二代弟子尽皆躺倒在血泊之中,仅剩下退思真人浴血奋战,苦苦支撑。 守残真人刚到,迎面撞上姜山父子,翻翻滚滚斗在一处无法脱身。 观止真人见自己一名心爱的关门弟子被人断去双腿,业已气绝,目眦欲裂地拔出仙剑怒喝道:“妖孽受死!”手起剑落劈翻一个盘火崖部众。 突然面前人影一晃,盘火崖窦宪夫妇横身拦截,分从左右袭至。 观止真人挥剑招架,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在“风林火山”的猛攻下陷入苦战。 停涛真人瞧得暗暗心惊,拂尘一挥,高声喝令道:“布阵!”身后的停风真人与五名二代弟子齐刷刷擎出仙剑,在他周围摆下名扬四海的碧落剑阵,竭力向守残真人靠近。 可仙鸳门、无离派的二十余名好手在柳翩仙与孟翔的指挥下,迅即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顿时令得停涛真人寸步难行。 柳翩仙和孟翔连手对上停涛真人,阴阴笑道:“老杂毛,明年今夜就是你的忌辰!” 停涛真人扬声长啸向本派示警求援,一剑迫退柳翩仙道:“跳梁小丑,也敢嚣张!” 柳翩仙不慌不忙纵剑还招,笑吟吟道:“你还妄想有人会来帮忙么?不如乖乖弃剑请降,也许能保全住碧落剑派的一脉香火。” 停涛真人咬牙哼道:“做梦!”阵势运转间身形乍退,反手一掌将一名无离派弟子打得吐血飞跌,当场毙命。 孟翔勃然大怒道:“柳兄,和这牛鼻子老道说什么废话,一刀宰了就是!”他如影随形追至停涛真人身侧,一对金钩嗤嗤生风,如鬼哭狼嚎横挂对方双肩。 停涛真人挥剑挡格,耳听不远处停雪真人清声道:“叶无青,可敢与贫道一战!” 停涛真人精神一振,却听叶无青远远站在战团之外,冷冷道:“你还不配!” 忽见云霞四仙身如鬼魅欺至停雪真人近前,暮云朝霞带狂舞天风,破空掠至。 停雪真人与门下弟子只得摆开碧落剑阵,挥剑迎敌,却没机会再找叶无青的晦气。 停涛真人一面拒敌一面问道:“停云师兄呢?莫非也被忘情宫的魔头缠上了么?” 停雪真人回答道:“燕山剑派遭受灭盘老魔突袭,师兄已率众赶去支援!” 停涛真人心一沉道:“糟了,果真是叶无青与灭盘老魔狼狈为奸,今夜要将我正道三派的数十名子弟赶尽杀绝!” 也难怪他心生寒意,如果只是叶无青抑或灭盘圣祖独自率部来攻,凭碧落、太清宫和燕山三派的连手之力,纵然稍逊一筹,但也绝不至于一败涂地。 谁晓得这两家居然同时发难,打得正道三派措手不及,却苦了居中的碧落剑派两面奔波疲于应付,事到如今,想要独善其身也已不能。 就在停涛真人一走神的工夫,一名门下弟子已被仙鸳门朱、陈两大长老合击丧命,碧落剑阵顿时露出缺口,被数倍于己的强敌瞬间分割包围,首尾难顾。只一盏茶不到,便伤亡过半,连停风真人都中了柳翩仙一剑。 停涛真人眼见一个个自己苦心培养多年的嫡传弟子,接二连三地倒下,心如刀绞,知不可能再有援兵。 湖南的年旃、古灿虽是实力强横,足以与叶无青、灭盘圣祖一拼,可不落井下石已属难能可贵,想要他们施以援手,无疑是痴心妄想。 他不由得急怒攻心,被一名无离派弟子混水摸鱼一刀斩伤左臂,鲜血直流。 停涛真人怒喝一声,侧身飞腿将那打伤自己的无离派弟子踢飞数丈,倒地毙命。 孟翔瞧出便宜,狂风暴雨般的攻势直往他左半边身子上招呼。停涛真人左支右绌,又鏖战了十余回合,击杀了两名仙鸳门好手,背上又捱了一刀。 他深喘口气,从袖口里祭起一柄金色短剑,顷刻间焕发万丈光芒,化作一道道凌厉眩目的剑芒朝着四周锐啸激射,连伤数名悍敌。 柳翩仙见状,狞声笑道:“‘黄泉剑飙’何足道哉,不过是垂死挣扎!”左手遥遥向半空中的金色小剑一指,沉声喝道:“咄!” 外圈十数名仙鸳门弟子双手连掷,天女散花、密如飞蝗地朝着金色小剑狂轰乱炸一通,一蓬蓬五颜六色的光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在黑夜里竞相怒放,将“黄泉剑飙”绞杀无形,流散于风。 不一刻金色小剑光华渐暗,在空中猛烈晃动挣扎,嗡嗡颤鸣。 停涛真人顾不得至宝受损,左手一捏仙诀默念真言,和着一股热血“噗”地冲出口,施展出碧落派绝技“穹庐剑式”,但见剑光如涛、扑天盖地,彷佛吞灭万事万物。 柳翩仙与孟翔首当其冲,以这西域两大魔头之能,面对这一式摧枯拉朽、包容天地的剑术绝学,亦不敢直撄其锋,忙不迭抽身飞退,回剑自保。 “叮叮叮叮——”一串金石激响,柳、孟二人齐齐闷哼,朝战团外踉跄而退,各自身中数剑不堪再战。 停涛真人头顶水汽腾腾,挟着挫退两大魔头之威,身剑合一,似长虹贯日、势如破竹,在仙鸳门与无离派重围中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救出停风真人与硕果仅存的两名二代弟子,往停雪真人和云霞四仙的战团冲去。 见此情形,在外圈压阵的一干积雷窟精锐,纷纷呼啸上前,以图截下停涛真人。 停涛真人的“穹庐剑式”尽管威力绝伦,挡者辟易,奈何极耗真元。 这一轮大显神威闯出柳翩仙与孟翔设下的重围,已成强弩之末,眼瞧着白显率着十多个积雷窟的魔头又涌上来,心头焦灼道:“我若不能一鼓作气和停雪师妹会合,一旦陷入这群魔头的包围之中,便再无脱身之望!” 他人在空中,强提一口真元流转周身,几将丹田压榨殆尽,如雷怒吼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仙剑光澜磅礴、锐不可当,两名冲在最前的积雷窟好手刹那身首异处,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然而就在他迫近至离停雪真人不到七丈之际,一张闪烁着绿色妖光的罗网猛从高空罩落,却是白显见势不妙,祭出了“惊雷电丝网”。 停涛真人奋尽余力挥剑劈斩,“铿”地一记脆响,“惊雷电丝网”遍体乱颤,朝斜上方飞荡。停涛真人只觉胸口如遭锤击,最后一口真元耗尽,身子沉重如铅往下疾坠,手中仙剑亦脱飞而出。 他欲待振身再起,不防经脉内真气激荡涣散,又一口热血喷溅胸前,身子震落在地,腿上一软险险栽倒,凛然心道:“罢了,这是天要亡我碧落!” 只听一女子的嗓音柔声说道:“真人记住了,贱妾姓云,来世也好寻我报仇——” 洗玉宗宗主云夫人手执凤凰魔杖从斜刺里杀出,直取停涛真人眉心要害。 停涛真人抽出腰间拂尘勉力招架,“啪”的一声,便被云夫人一杖击飞。他立足不稳横跌数步,再看师弟和两名门下弟子也已教白显率人团团围住,情势岌岌可危,更莫遑论能分身救援自己。 云夫人好自以暇缓步逼近道:“能令真人命丧杖下,实乃我平生第一光荣!” 停涛真人的右臂酸麻难当,连半分掌力能难以凝聚,面对款款迫来的云夫人心底黯然道:“看来贫道难逃今夜大劫,只是纵死也不能堕我碧落威名!” 正在他打算祭出元神拼死一搏的关头,突然夜空之上就听卫惊蛰舌绽春雷,朗声喝道:“看剑!”褚衣闪处,天穹神剑龙吟振霄,剑澜澎湃,一式“吾身独往”气吞山河一往无前,直朝云夫人头顶轰落。 云夫人见势不好,急忙舍下停涛真人,横玉杖全力相抗。 “当”的一响,天穹神剑劈击在凤凰魔杖之上,云夫人直感对方一柄三尺剑上竟似有重逾万钧的神力,震得她气血翻腾连连后退,双臂支撑不住,身不由己往下垂落,三尺剑锋已迫在眉睫。 她心道:“不好!”奋力将凤凰魔杖往上一推,身躯后仰飘飞而出。 “哧——”天穹剑气掠面而过,仅差一线便要了她的性命。饶是如此,云夫人亦惊得花容失色,满面春情荡然无存,眸中煞气迸绽,横杖运气凝视卫惊蛰,微微喘息道:“敢情是卫公子!” 卫惊蛰见自己如此雄浑刚猛的一剑也未能伤到云夫人分毫,不禁心下暗赞一声。 他素来出手都会留有三分余地,不愿平白伤人性命。但今夜局势太过险恶,若不重创一二魔头,十有八九三大剑派的人马就要全军覆没。 那边农冰衣飘落在停涛真人身旁,取出一颗丹丸送入他的嘴里。 停涛真人强压逆行的气血,急问道:“可是盛掌门到了?” 在他想来,卫惊蛰一介年轻弟子,绝无孤身犯难、螳臂挡车的道理。他即现身,想必盛年与一众翠霞派的高手亦将赶至。 可一瞧农冰衣的神情,停涛真人心里立马凉了半截,果听卫惊蛰传音入密道:“晚辈并不清楚恩师行踪,与我同来的只有农姑姑。” 这时云夫人缓过气来,凤凰魔杖招走轻灵,疾点卫惊蛰咽喉,自是顾忌他手中天穹神剑沛然莫御的无俦神威。 卫惊蛰看破云夫人用意,当下默运“聚”字诀,天穹神剑宛若化作百转绕指柔,在身前幻动出层层光圈,将凤凰魔杖套在正中。 云夫人顿觉自己的玉杖好似坠入湍急的旋流之中,刚欲抽杖变招,不料卫惊蛰手腕一抖,转作“去”字诀,“铿”地斩中杖身。 云夫人虎口一麻,玉杖走空,赶紧横掌在胸以防对手趁势猛攻。孰知卫惊蛰凝身抱剑而立,望着她道:“对不住,在下伤了夫人的玉杖。” 云夫人一怔,视线投向凤凰魔杖。只见晶莹剔透的名黄色杖身上,赫然现出两道触目惊心的凹痕,一丝丝细微的裂纹由此发散开来,几难用肉眼察觉。如果自己不知进退再捱几下神剑重击,结果可想而知。 她又是惊骇又是心痛,手抚玉杖寒声道:“多谢卫公子提醒!” 卫惊蛰微微一笑,忽地身形一晃往停风真人的战团掠去。 三名积雷窟好手高声呼喝围将上来,各举魔兵杀向卫惊蛰,欲将他阻隔在外。 卫惊蛰俊朗的脸庞上淡定若水,“叮叮叮”三记切金断玉的清脆响鸣,那三人手中的魔兵质地远不如云夫人的凤凰魔杖,竟教天穹神剑如切豆腐般,轻轻巧巧一截为六。 三人握着半截兵器呆立当场,卫惊蛰身如游鱼从当中一滑而过,一式“披荆斩棘”,剑华跌宕、气象万千,斜斩白显左肩。 白显忌惮神剑之利,不敢硬碰,急忙飘飞闪躲,口念真言,祭起惊雷电丝网。 卫惊蛰怡然无惧,双手执剑高举过头,阔步上前口发虎啸,天穹神剑化作一溜所向披靡的霹雳寒光,将光网脆生生一剖两半! 气机牵引之下,白显痛彻心肺,面若惨金低哼吐血,惊怒交集说不出话来。 猛听叶无青喝令道:“闪开!”众人朝两旁乍分,就见他鹰视鹫步,走到近前。 在叶无青身后简长老与欧阳霓一左一右护翼随行,更有十数名凶名昭著的西域魔道人物,犹如众星捧月。伤势未愈的屈翠枫亦在其中,却有意无意落在最后。 在叶无青身侧尚有一位鹤发童颜的白袍老者,双目微阖神态倨傲,正是险些和滕皓结成亲家的凉州不老峰山主童铮。 叶无青扫过一干碧落剑派耆宿,将目光落到卫惊蛰身上冷冷道:“看在你曾将叶某恩师送还宿夜峰的分上,叶某网开一面,还不尽速离去?” 卫惊蛰看见人群中面色灰白憔悴的屈翠枫亦是一怔,心中端的是感慨万千,奈何大敌当前实不容他多想,沉声道:“若叶宫主撤回西岸,晚辈自当离去。” 叶无青嘿然道:“你也忒自不量力了。就算盛年在此,也未必能阻挡今日之局。” 卫惊蛰调息已定,不卑不亢道:“凭天意,尽人事。请叶宫主不吝赐教!” 叶无青适才见他弹指之间连败云夫人、白显两大魔道高手,假以时日不啻又是一个心腹大患,禁不住杀意暗起,一面无声冷笑,一面盘算是否要亲自动手。 他计议未定,身旁的童铮已大袖一拂抢先步向卫惊蛰,道:“叶宫主,将这娃儿交给老夫来打理!”却是早已盯上了卫惊蛰所执的天穹神剑,惟恐落在别人手里。 卫惊蛰与童铮在宿夜峰时亦有一面之缘,知道此老实乃西域魔道的顶尖人物,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和他动手实是凶多吉少。 但他自幼便受盛年教诲熏陶,养成一身豪勇浩然之气,敌势头愈强斗志愈盛,更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停涛真人看着卫惊蛰要挺身迎战童铮,心一紧道:“这孩子虽有神剑之助,又岂是童老魔的对手?”有心换下他来,无奈丹田真气油尽灯枯,贸然交手也只是白白送死。 再瞧停风真人的情形,较之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不由黯然一叹,传音入密道:“惊蛰,你快带着农仙子离开,莫要枉自送了性命!” 卫惊蛰微微摇头,心道:“此老平日心机甚深,可生死关头终是显出了名宿风范。” 目光流转处,看到停涛真人身侧的农冰衣,她那一双明眸里流露出担心与紧张。他回望农冰衣轻轻一笑,胸中豪情汹涌,振声道:“请!” 话音落下,他已然灵台空明了无杂念,体内翠微真气汩汩运转与神剑灵力水乳交融,挺拔的身躯峙若山岳气沉势稳,天穹神剑缓缓递出刺向童铮胸口。 童铮低低一咦,显然瞧出了这式“一诺千金”的厉害之处,轻敌之念顿消,双目锁定天穹剑锋,右掌低垂暗蓄真气引而不发。 叶无青负手旁观,也欲藉此机会仔细观察天照九剑的虚实,以备来年与盛年的决斗,可一想到翠霞派英才辈出后继有人,而自己座下三大弟子或死或离,眼前竟无一个可传衣钵之人,不禁怅然若失。 “呼——”童铮左掌虚晃,侧身踏前,右手猛地殷红如血,鼓胀数倍朝着卫惊蛰心口拍去,竟是以攻对攻率先发难。 卫惊蛰浑不理睬对方拍来的血掌,天穹神剑骤然加速,化虚为实,风驰电掣地挑向童铮咽喉,全然是一副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式。 农冰衣看得一颗芳心险险跃出来,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耳畔听到“砰”、“啪”两记不分先后的闷响,忍不住又忐忑不安地张开一丝眼缝观望。 只见童铮与卫惊蛰尽皆安然无恙,正你来我往,酣战成一团。原来两人如有默契,各出左掌化解去对方的夺命攻招。但卫惊蛰毕竟在功力上稍嫌吃亏,被童铮抓住机会连攻三招,场面略显被动。 等到童铮第五掌拍出,卫惊蛰业已缓过劲来,吐气扬声,一式“雷厉风行”直刺对方掌心,剑招间不知不觉融入了“去”字诀心法,一往无前,充满无与争锋的雄壮气势。 童铮双目陡睁,喝了声“好”,竟不敢用血虹掌硬接,振臂挥袖卷向神剑。 卫惊蛰意发形生,天穹神剑骤转轻灵化作“风行”变招,如鸥鸟翔空,反削袖袂。 “叮!”童铮藏在大袖中的破茧指,在电光石火间点中剑身。天穹神剑如蜻蜓点水一沾而起,在对方的衣袖上留下一个微小剑孔,再化作一式“破甲沉戈”飞袭童铮眉心。 童铮一凛之下,身形微朝后仰,右手翻腕挥动一溜橙光“铿”地叩中剑刃,却是亮出了他那柄业已近一甲子未曾动用的分光魔鞭。 天穹神剑向左一滑,自童铮耳侧走偏,看得停涛真人直叫可惜。 卫惊蛰面容沉静,毫不受刚才功亏一篑的影响,飘身转腕,天穹神剑宛如浪子回头横切童铮侧颈,端的是欲走还留、变幻莫测,将“归”字诀精义发挥得淋漓尽致。 两人以快打快,一眨眼又是十多个照面,斗得难分难解精彩纷呈,无论敌我俱瞧得心旌摇曳、如痴如醉。 白显本有意寻卫惊蛰报复,但见这褚衣青年气定神闲进退有度,隐约现出宗师风范,不由彻底死心。 猛地耳朵里传来叶无青一声极低的冷哼,令他霍然一省,赶紧收摄心神扬声喝道:“还不动手,都愣在这儿做什么?” 一众积雷窟的部属轰然应诺,重整旗鼓、气势汹汹地向停涛真人迫去。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六章 分道扬镳 突然间一声雄浑啸音,划破血色夜空,自远而近,震荡群山,湖面之上风生水起,一道灰色身影踏波乘风、飞掠而来,引得众人纷纷翘首相望。 那身影足不点地登上湖岸,负责警戒的灰霜营护卫竟不拦截,反向两旁让道。 叶无青如古井般深幽莫测的眸中,蓦地掠动过一抹寒光,遥遥注视来人,微微错愕中更含着几分复杂神情。 眼看卫惊蛰与童铮高呼酣战如火如荼,灰衣少年随手从地上拿起一柄丢弃的长戟,足下不停,振臂掷出。 “呼——”戟如怒龙腾空,挟着一股绝强气劲穿越过十数丈空间,呼啸而至。 “铿!”一蓬亮丽的光花绽放,长戟在天穹神剑和分光魔鞭的撞击下被绞成齑粉,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随风飘散。 卫惊蛰与童铮竟似禁受不住长戟浑厚的冲击力,不约而同晃身后退,罢战打量。 “小蛋!”农冰衣欣喜惊呼,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话音甫落,小蛋飞跨长空撞入战团,腰间金蝎魔鞭气贯长虹挥卷而出。“铿铿铿铿——”冲在最前一排的数名积雷窟好手只感虎口一麻,手中兵刃业已飞脱,尽皆瞠目结舌,呆呆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小蛋身形在半空中一转,飘落到停涛真人身前,振腕一抖魔鞭,“哗啷啷”五六件寒光耀眼的魔兵直挺挺插入土中,如一排篱笆将双方隔开,沉声喝道:“住手!” 他的音量并不高,却盖过场内震耳欲聋的杀伐之声,重重撞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窦宪夫妇率先脱出战团,望向小蛋齐齐道:“寞少!” 白显原本一掌正往停涛真人胸口拍下,孰料小蛋半路里杀出挡在身前,顿时一惊已收势不及,失声叫道:“寞少小心!” 小蛋看准白显来势,左掌暗运“弹”字诀迎上。双掌交击,白显趁势飘飞,落在地上一个踉跄险险栽倒,长吐一口浊气道:“好掌力!” 小蛋一怔,方才一掌他只用了五成掌劲,以白显的修为决计不至于这般狼狈才是。待看到白显目露狡黠之色背着叶无青向自己偷偷一笑,当即明白,敢情这家伙不愿与自己交手,索性演戏给叶无青瞧。 这时其它几处打斗纷纷停下,惟独云霞四仙充耳不闻,兀自不依不饶地穷追猛打。 霸下和小鲜一左一右坐在小蛋肩膀上,好似两尊护法门神,见云霞四仙尚不肯停手,愠怒道:“这四个婆子又丑又老,看我把她们变成烤猪!” 忽听有一女子清冷的嗓音道:“何必那么麻烦?”人随身到,一袭绛衣的尹雪瑶欺至近前,弹指射出一蓬粉红色烟雾,低喝道:“看招!” 那粉色烟雾如有灵性,在空中分作四路,好似灵蛇吐信激射向云霞四仙。 云霞四仙早在云梦大泽中便吃过尹雪瑶的苦头,凛然之下,齐声怒喝屏息,挥袖打散毒雾,忙不迭往后飞退出十余丈。 尹雪瑶轻蔑冷笑道:“不用怕,那只是我随身带的一点儿胭脂水粉而已。” 云霞四仙又恨又羞,却忌惮尹雪瑶神出鬼没的毒技,不敢轻易上前寻衅。 卫惊蛰退到小蛋身边,微笑道:“好小子,这回可落在了我的后头。” 小蛋目光温暖,点了点头道:“你歇一会儿,我在这里挡着!” 卫惊蛰道:“你当我是什么?要上一起上,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小蛋环顾过周围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脸,没有说话,微笑地点了点头。 叶无青脸上不见喜怒,望着小蛋问道:“你还是不愿回来?” 小蛋迎上他锋锐如刃的冰冷目光,叹了口气道:“师父,收手吧。” 叶无青的眼神越来越冷,曾几何时这个在他门下浑浑噩噩、耳提面命的关门弟子,如今竟要和自己分庭抗礼!从齿缝间,他一字字吐道:“你敢命令我?” 小蛋沉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异色,似早已预料到叶无青会拒绝自己。他一言不发,依旧凝视着师父的那双眼睛,在无声无息中,不屈抗拒着对方的强横权威。 两个人,四载师徒,相距七丈,宛如隔着一道遥不可及的鸿沟彼此对视着,沉默中好似已流通千言万语,却又紧紧按捺下心底激荡起的涟漪。 四周骤然沉寂下来,从远处随风飘来的喊杀声彷佛已在天外。 众人看看叶无青,又瞧瞧小蛋,实不知这师徒对撞的局面该如何收场。 太清宫与碧落剑派在一年多前,都曾经参与过对叶无青和小蛋的围剿追杀,今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百感交集,既愧且羞。 久久,久久之后,叶无青的脸上猛地掠过一道决绝冷厉,喝令道:“白显、云妖娆,将这逆徒拿下!” 白显一愣,没想到叶无青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和云夫人。他正踌躇为难之际,忽听身旁一声低哼。 云夫人痛楚无比地手捂小腹弯下身来,面色苍白如纸,额头渗满冷汗,粗重喘息道:“农、农姑娘,你、你……在我身上下、下了什么毒?” 农冰衣怔了怔,随即醒悟到云夫人真意。她乐得配合,笑盈盈道:“其实也没什么,你只需老老实实在旁打坐便不碍事。切忌一个时辰内再和人交手。” 云夫人如释重负,半真半假感激道:“多谢农姑娘手下留情!”忙不迭盘腿坐下,将白显一个人干撂在了那里。 白显暗骂云夫人滑头,愁眉苦脸道:“宫主,适才属下和寞少对掌,不慎真气走岔,伤了左臂经脉,只怕力有不逮。” 叶无青心知肚明,受伤也罢,中毒也罢,都是这两人夹在当中左右为难,既不敢违逆自己又不愿与小蛋过招,情急下生出的借口,不禁面色愈发地阴沉。 正这当口,只听有人哈哈笑道:“叶无青,我要是你就乖乖听劝立刻收手,免得下不了台!” 只见年旃大马金刀闯进来,在他身后古灿、雷不羁夫妇、唐森、毕虎、石玑娘娘等人赫然在列,加上一干南荒漠北的魔道群豪,黑压压不下百余人,如此阵容任谁见了都得色变心惊。 叶无青一面心念急转思忖对策,一面冷哼道:“年老祖也想凑个热闹么?” 年旃笑呵呵两手一摊道:“虽说你带着人在湖东一通折腾吵得老子睡不好觉,可我原先也没打算多管闲事。本来嘛,这些牛鼻子老道我看着就不顺眼,有你们代劳打发他们回老家,老子拍双手赞成。”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格老子的,谁晓得这两个娃儿一前一后冒了出来。一个是丁原的师侄,另一个是老子的小救命恩人。 “如今他们两个,也被你的人团团围住喊打喊杀的,万一有个好歹,你让老子怎么办?” 叶无青不动声色,淡淡问道:“那依年老祖之见又该当如何?” 年旃摇头道:“这我作不了主。不怕你笑话,这儿的人可未必全肯听老子的。” 叶无青神情微动,抬眼望向小月湖,嘿然道:“好得很,敢情魔教也有人到了!” 果然,湖面之上遥遥传来殿青堂的声音道:“不仅是敝教,云林禅寺、翠霞派、越秀派的一众高手也已抵达!” 但见他在两大护法护翼下,率着近五十名魔教精锐部众踏上小月湖东岸,与年旃的人马一左一右如两柄铁钳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顿时,湖畔战局急转直下,叶无青却恍若不觉,侧目望着小蛋道:“你如愿以偿了!” 短短几字从他口中徐徐吐出,竟含着难以名状的怨毒,更有一丝愤懑和无奈。 小蛋明白,正是自己今晚突然插手,引得年旃、古灿乃至魔教众人齐齐改变初衷,现身援手,让叶无青精心设计的屠戮大计,顷刻化作一场镜花水月,于众目睽睽之下大失颜面,无法下台。 倘若是别人这样作也就罢了,偏偏是他曾经门下弟子的背叛,如此奇耻大辱,又如何能让叶无青咽下去?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彼此四年的师徒之情也终于彻底走到了尽头。 小蛋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缓缓跪倒向叶无青一叩。 叶无青看也不看,一抖袍袖,喝令道:“撤回湖西!”转身昂然离去,彷佛视周围虎视眈眈的正魔百多高手如无物。 守残真人浑身浴血,揽抱着已然奄奄一息的退思真人,大喝道:“叶无青!” 叶无青停下步履,唇角不经意地上翘,泛起一抹鄙夷道:“怎么,你想留我?” 守残真人惨然笑道:“今夜太清宫一败涂地,贫道亦无颜留你。山高水长,这笔帐十年百年,终有一日敝派会有人向你讨还!” 叶无青哼了声道:“随你!”振衣御风,从年旃与殿青堂两方阵列之间穿行而过,高大的身影瞬即消失在湖面上方的茫茫夜色中。 姜山、童铮率着西域魔道高手随后鱼贯而出,往湖西方向慢慢后撤。 屈翠枫埋头走在人群中,目睹卫惊蛰、小蛋这两个曾与他鲜衣怒马、生死相交的旧友大显神威,迫退叶无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觉狠狠攥起一双拳头,嘴唇猛地一疼,已教牙齿无意中咬破。 自始至终,年旃和殿青堂一言不发,目送西域群魔撤离,并未出手拦截。 而在更后头,小蛋一动不动向着小月湖西岸深深跪拜,像是在为叶无青送行,更像是在告别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段过往。 窦宪夫妇、云夫人、云霞四仙、姜山、欧阳霓……一双双目光在即将离去时,不由自主地最后一次拂视过那跪倒的身影,各自从眼底流露出不同的意味,却都没有开口,默不作声地随着叶无青而去。 直到最后一个忘情宫部众也离开了湖边,小蛋还是没有起身。 有时候,人与人的感情是绝对无法用善恶分清楚。尽管最终渐行渐远,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在小蛋心深处,却永远无法忘怀忘情宫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干爹去了,罗姑娘走了,而今连师父亦在盛怒之下决绝而去。今霄梵孤山皎洁的月光下,面对他的,只剩下脚边那道孤孤单单的影子。 他已不可能再回到初入忘情宫时,那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青春光阴。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当你得到时,也正在失去着什么。 忽然肩头一暖,卫惊蛰俯下身伸手轻抚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叶宫主走远了。” 小蛋无意识地颔首,低低地苦笑道:“我干了件傻事,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了。” 卫惊蛰凝望着他落寞的神情,说道:“但你救下了很多人。你知道么?换作是我未必能有这样的勇气。” 小蛋疲惫地笑了笑,说道:“是啊,比起那些无谓死去的人,我已是幸运的。” 忽听农冰衣道:“你们两人一个跪着,一个蹲着要聊到什么时候?人都走光了!” 小蛋抬头望去,果然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已走了大半,只留下十来个碧落剑派的弟子在清理善后,不禁诧异道:“人呢?” 尹雪瑶回答道:“他们都赶去看凌云霄和灭盘老魔的决斗了。” 一听灭盘圣祖的名字,小蛋立时想到遗失的四相幻镜。他此次前来南荒本就是为了这件事,可在漓渡仙境却扑了个空。尹雪瑶抓了一名留守护卫盘问过后才知,灭盘圣祖率人来了梵孤山,于是一路追了下来。 卫惊蛰先站起身来,将手伸向小蛋微笑道:“走,咱们也瞧热闹去!”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小蛋振作精神,随众人往燕山剑派的营地快步行去。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战事已近尾声,两方人马壁垒分明遥遥对峙,当中的空场上,凌云霄正与灭盘圣祖挑灯大战。 正道这边云林禅寺、翠霞派居中,燕山剑派、越秀剑派和碧落剑派、太清宫分占两翼,可谓高手云集阵容鼎盛。 在侧后方,南荒漠北以及魔教的众多豪杰呈扇形排开,毕虎等人也夹杂其中。 卫惊蛰远远见到盛年,当下引着小蛋、农冰衣和尹雪瑶前往拜见。因凌云霄和灭盘圣祖的激战已到刺刀见红的最后关头,众人只稍作寒暄,便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打斗之上,无不盼着凌云霄能旗开得胜。 但见灭盘圣祖怒目暴睁,手舞吞天食地化血轮,围着凌云霄周身要害上下翻飞,幻化出一股股夺目妖艳的血光,不时发出“哗啷啷”的沙哑鸣响扰人心神。 凌云霄的“大寒七式”大开大阖犹如浩荡雪潮,自天际滚滚而下,浑若一体,与灭盘圣祖展开热血贲张的对攻战,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斗到酣处招式越来越快,均是不假思索随意挥洒,到后来只见一白一红,两团雷光在黑暗的天地间跌宕起伏,缠绕激撞,几已看不清双方的身影。 农冰衣还是头一遭亲眼目睹灭盘圣祖的身手,见这老魔将手中的一只化血轮使得神出鬼没、凶狠绝伦,不由得替凌云霄暗暗担心。 可两人的招式变幻委实太快,不一会儿她直觉眼前渐渐发晃,好像有一朵朵红白二色的亮丽光花飞来掠去,一阵头晕目眩。 农冰衣急忙深吸口凉风,神志稍稍一舒,问道:“小卫,凌老爷子不会输吧?” 谁知卫惊蛰看得入神,并未听到她在说话。农冰衣不见卫惊蛰回答,正想再问,蓦然听见场中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脑海里不由自主“嗡”的一响,一蓬夹杂着热浪雪流的罡风铺天盖地迫面袭来,几将她肺里的空气榨干。 卫惊蛰眼捷手快,侧跨半步挡在她身前,一把按住农冰衣香肩,掌心吐力助她护持心脉疏导浊气。好半晌农冰衣才缓过神来,迫不及待道:“怎么回事?” 卫惊蛰一边输功一边回答道:“不打紧,刚才凌老宫主和灭盘老魔实打实地硬拼了一招,谁也没占着便宜。这场大战也该结束了。” 农冰衣闻言,定睛打量,果见凌云霄仙剑低垂于地,面向灭盘圣祖扬声笑道:“过瘾!自蓬莱仙会后,老朽已有二十多年没这么痛快淋漓地干上一架了!” 灭盘圣祖反手扣着吞天食地化血轮,须发怒张目放凶光,恶狠狠对着凌云霄道:“老王八羔子果然有两手。来,咱们再斗三百合!” 凌云霄摇头道:“不打了,你要留着精神夺宝,我也不想拼命,咱们就算打到明天天亮也还是一样分不出胜负。莫如各自回家,早早上床睡觉。” 说罢也不理会灭盘圣祖是否答应,还剑入鞘,取出九株宝葫酣畅地痛饮一口,径自往盛年等人行来。 农冰衣笑着迎上道:“凌老爷子,一到梵孤山你就躲了起来,原来是养精蓄锐准备晚上找人打架呢。” 凌云霄呵呵一笑,转眼望见小蛋,招呼道:“小兄弟,你也来了?” 小蛋见此老与灭盘圣祖一战之后,气不喘面不红,谈笑风生挥洒自如,禁不住心生佩服,将尹雪瑶和小鲜向他一一作了引见。 这时候就听年旃哈哈大笑道:“你个龟儿子的要是还没打够,老子不妨辛苦点儿,再陪你玩上两招。就怕你上回被我揍出的内伤还没好!” 灭盘圣祖早就瞧见了年旃,虽然眼前强敌环伺,叶无青又背约撤兵,只留下他一路人马孤军奋战独对数百正魔两道高手,可撞上这结了两百多年的老冤家,他却半点亏也不肯吃。 他扯开嗓门道:“你奶奶的吹牛也不怕风大把舌头吹飞了。上回明明是你个龟儿子被我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才几天的工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年旃勃然大怒道:“王八羔子给脸不要脸,谁不晓得从你穿开裆裤起,哪次打架有赢过老子?要不然那老不死的为何会将九宝冥轮传给老子?” 两人越骂嗓门越高,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听得众人又好气又好笑,暗暗地摇头。 两人正唾沫横飞对骂得不可开交之际,突然黑暗中有一个冷峻孤傲的声音道:“年老鬼,你倒骂得痛快了,却不知早已有人潜下小月湖打算捷足先登了!” 他的话音随着夜风徐徐传来,似一股冷冽泉流般空灵飘逸,无形之中却将年旃与灭盘圣祖如滚雷轰鸣的叫骂,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这话好似胜过世上所有的圣旨钧令,年旃与灭盘圣祖齐齐停下骂声,愕然望去。 但见苏真大袖当风衣袂飘飞,携着水轻盈缓步行到阵前。 玉华辉洒下,这位继魔教前教主羽翼浓后,天陆公认的魔道第一高手望之竟仍如四十许人,清俊孤逸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风霜留下的印痕,那双深不可测的目光有如一汪寒潭,淡淡拂视间,直教人心神一震,彷佛刹那间已洞穿心底。 在他身边,水轻盈一身素衣淡定雍容,借着朦胧月色让人几疑是仙子谪尘。 年旃转怒为喜,嘿嘿笑道:“我当是谁,二十多年没见,你还是这副冷冰冰的德性!” 周陌烟惦记藏宝之事,问道:“苏老魔,你刚才说有人已偷下小月湖掘宝,是谁?” 苏真眼神在他脸上一转,撇过头去冷哼了声没说话,似是不屑回答他。 周陌烟老脸一红,火往上撞。 水轻盈对夫君的脾气了如指掌,晓得他素来对正道各派看不顺眼,故意给对方一个难堪,于是代答道:“适才愚夫妇在湖畔观战,刚好瞧见叶无青与童铮率着六名部属并未撤退回西岸,业已悄悄潜下小月湖。” 古灿冷笑道:“好个叶无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居然趁着咱们与灭盘老魔大打出手的机会瞒天过海,偷偷下湖寻宝。亏得两位提醒,不然咱们在这儿杀得昏天黑地,倒教他不声不响坐收了渔翁之利。” 殿青堂嘿然道:“难怪他方才撤得那么痛快,敢情是早有预谋。早知如此,先前就该将这魔头留在湖东,一网打尽!” 盛年向灭盘圣祖问道:“叶宫主已先行一步,不知圣祖作何打算?” 灭盘圣祖心里正老大不爽,寻思道:“好你个孙子,说好了咱们今晚连手摆平正道三派,扫清湖东障碍,结果你小子不招呼一声就撇下老子撤了,让我傻乎乎跟这帮王八羔子拼命。嘿嘿,敢情是把老子当枪使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咱们骑驴看唱本,不定谁会笑到最后!” 想到这里他已无心恋战,应声道:“盛掌门,老子明人不做暗事。今晚偷袭碧落、燕山和太清宫三家的计划全是叶无青所定,我也是上了他的恶当。老子现在要去找叶无青算帐,你不会帮着他把我留下吧?” 盛年心下不由好笑道:“这老魔出口成脏,好似粗豪暴戾全无心机之人。可简简单单几句话不但撇清了干系,还顺带泼了叶无青一盆脏水。” 但在场除了翠霞等正道六派的高手外,还有南荒、漠北、魔教等各路人马,这事绝非他一个人可以做得了主。 即使在正道六派里,刚才一战燕山、碧落两家死伤惨重,连燕山四峰之一的严陌远也教靳柯和饕心碧妪连手格杀,可谓仇深似海,是否肯暂时罢战尤未可知。 他缓缓望过无涯方丈、周陌烟、停心真人、守残真人和伍端等各家首脑的脸庞,沉声问道:“各位意下如何?”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七章 湖底奇宫 须臾的工夫,漓渡仙境的一干魔头撤得一乾二净,除了湖畔青草上随处可见的点点碧血,彷佛这里从未发生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激战。 一道道人影错落有序地潜入湖中,在湖面上荡漾起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霸下悬在小蛋身前来回晃荡,不停催促道:“干爹,这种事最讲究先来后到了。你瞧连太清宫的守残真人都下去了,再不赶快可要抓瞎啦!” 小蛋正站在湖边与卫惊蛰、凌云霄、盛年等人寒暄,不以为意道:“我不下去了。” 霸下诧异道:“为什么?就算不去拣些宝贝,瞧个热闹也好啊。” 小蛋望着月色里波光闪烁的湖水低声道:“不为什么。” 盛年已听卫惊蛰说过先前小蛋为了保全碧落、太清宫两派与叶无青翻脸决裂,令乃师含怒离去的事情,心中一省道:“稍后在湖底为了抢夺魔圣宝藏难保不会重起纷争,小蛋是为了回避叶无青才要守在岸上。” 他暗叹一声,想来如果换成自己是小蛋,除此之外委实没有其它更好的法子。于是拍了拍小蛋肩膀道:“你留下也好,正可帮咱们监视湖对岸的动静。” 说着他又转首吩咐道:“惊蛰,冰衣正忙着为各派救助伤者,你不妨也留下帮忙。” 卫惊蛰心头莫名地一慌:“莫非师父已看出我和农姑姑的关系了?” 他偷眼再打量盛年神色,并未发觉半丝的异常,稍稍定神应道:“是,师父!” 这时姬榄、罗鲲等人行了过来,禀报道:“掌门,我们这边已准备妥当。” 盛年点了点头,问道:“凌老宫主,你是否要和咱们一起下湖瞧瞧?” 凌云霄晃了晃空了大半的酒葫芦,一饮而尽道:“走罢,只可惜丁原不在!” 盛年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凌云霄话里隐藏的意思,心下也是一声苦笑。谁都明白,若是丁原在此,今夜的小月湖断不会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混乱之局。 待会儿若是寻得魔圣宝藏,一旦大打出手起来,也只有他的修为和身分才能震慑各派,化杀戮于无形。否则场面只会比刚才的一战更加混乱。 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苦笑一声,说道:“听说丁师弟伤势已然痊愈,正留在天一阁潜心参悟《天一十章》的最后一篇心诀。恐怕是无法分神了。今夜湖底夺宝之争,戾气盈天,你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小蛋自与苏芷玉在越秀山分手后,尚是首次听到丁原的消息,获悉他伤势完全痊愈,心中也甚是欢喜。 他当日在歧茗仙山养伤时,曾听芊芊说起《天一十章》乃是天一阁的至高心法秘籍,尤其是最后的一篇心诀非得阁主首肯,便是本派的长老也不得私阅。 二十多年前辟星神君正是因为求借《天一十章》不成,在转修散仙之后找上天一阁,于歧茗仙山之上展开了一场夺宝血战。 而今天一阁竟主动将此至高心法借予丁原,固然有补偿丁寂被终生幽居观天井下的愧疚,更是感激于他挫退鹤仙人令仙阁转危为安之恩,却非关丁苏两人之间的私交。 盛年等人去后不久,尹雪瑶也携着霸下和小鲜潜下了小月湖。她说是要去看个热闹,实则一门心思要找屈翠枫和欧阳霓的晦气,以报宿业峰和越秀山的两箭之仇。 至于霸下和小鲜虽在脾性上大相径庭,却均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望着别人争先恐后地下湖夺宝正自心痒难熬,此刻岂有不自告奋勇的道理? 小蛋目送他们下水,说道:“卫大哥,差点忘了告诉你和农仙子,欧阳修宏死了。” 卫惊蛰眉宇一挑,问道:“死了,是被谁杀的?” 小蛋回答道:“是屈大哥和欧阳姑娘在越秀山上连手而为。” 卫惊蛰颇觉意外地“哦”了声,感慨道:“这老魔是杀害农神医的元凶之一。我和农姑姑找了他许久,始终不得其踪,没想到最后竟是死在了他们两个人的手上。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翠枫终是为他爹娘报了血海深仇。要是农姑姑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一定会十分开心。”说罢微笑起身道:“我去看看农姑姑。” 他快步往碧落剑派的营地里行去,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帐篷中,农冰衣正忙得不可开交,见着卫惊蛰进来,没好气道:“你倒是一身轻松,还不过来帮忙!” 卫惊蛰一笑走到农冰衣身旁,一边帮着她为一个受伤的燕山派弟子包扎,一边说道:“刚才小蛋告诉我,欧阳修宏已被屈翠枫和欧阳霓杀死在越秀山上。” 农冰衣怔了怔,默不作声地替一名碧落弟子接续伤骨,道:“这么说来,当日害死我爷爷的凶手,如今就只剩下那个死而复生的老妖婆了。” 卫惊蛰点点头,道:“你放心,她一定逃不了的。” 农冰衣手上忙碌不停,想着这些年来卫惊蛰陪伴着自己风餐露宿,踏遍天陆千山万水,九死一生不离不弃。若非是他,她只怕也坚持不到今天,芳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温暖,轻声道:“小卫,谢谢你!” 卫惊蛰没有说话,只拿眼望着农冰衣微微摇了摇头,彷佛是在告诉她——你我之间患难与共、生死同休,又何必再说谢字? 这时,突然脚下隐隐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似是从地底极深处发出。 整个地面应声微颤,用木头支起的帐篷摇摇晃晃,“吱呀”作响,远处的湖面上迅即冒出一个个水泡,像是煮沸了一样。 众人齐齐一惊,许多伤势稍轻的正道弟子纷纷坐起愕然四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农冰衣望着缓缓停止晃动的帐篷,诧异道:“这里要地震了么?” 卫惊蛰微一沉思,回答道:“不太像。你留在帐篷里,我出去瞧瞧!” 他腾身掠到湖边,适才小蛋坐着的那方山石上空空荡荡,已经没了人影。 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兀自在荡漾起伏,除此之外毫无异状。留守在岸上的正道各派高手亦闻讯赶到湖畔,一个个脸上惊疑不定,都猜不到小月湖下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卫惊蛰心悬盛年等人的安危,屏气凝神潜入湖中。蓦地眼前一黑,身子已沉到湖面下方。湖中伸手不见五指,清凉的湖水在身周波动摇荡,除了汩汩的水声,再听不到其它的声响。 卫惊蛰反手擎出天穹神剑,一道绚丽的光华顷刻照亮四周,水流好似碰触到一堵无形的墙,不可思议地往四下翻腾退却,形成一团青色透明真空。 他身形下沉约有二十余丈,脚底一实踏在了湖底沉积多年的厚重淤泥上,身外一人多高的水草随着潜流不住摇曳,偶有一两条小鱼穿梭游弋而过。 他功聚双目四处搜索,很快发现十多丈外的水草下方,有一团团混浊的泥水冒出。 卫惊蛰心头一动,腾身掠至近前,用天穹神剑拨开繁茂的水草定睛打量。只见一道宽过两丈深不见底的沟壑赫然隐匿于水草丛中,像是谁用巨斧将它狠狠劈出。 “就是这里了!”卫惊蛰心中默道,胸口真元汩汩流转,身躯轻轻一晃飘入沟壑。 两侧坚硬的花岗岩层飞速向上逝去,不一刻便再次坠落在实地上,却是一间约莫十丈方圆的石室,到处充盈浮动着一团晶莹透明的淡绿色光晕,令顶上的湖水无法灌入,原本陈列在橱架上的各色奇宝异珍早被人洗掠一空。 出了石室,外面是一条四通八达的甬道,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 卫惊蛰想了想,迈步往左首行去。可还没走出两步,左脚猛地微微一麻,脚尖似乎碰触到了什么东西。 卫惊蛰一凛,凝身收足这才看清在四周轻轻荡漾的光晕里,竟隐藏着一缕缕纵横交错的纤细光丝,若不仔细观察绝难用肉眼辨别出来。 “呜——”面前淡绿色的光晕似受到感应,倏地收缩,凭空凝铸起一束雄浑夺目的光,朝着卫惊蛰胸口激射而至。 卫惊蛰手疾眼快,天穹神剑一式“中流砥柱”立在身前。 “砰!”碧绿色的光击在剑锋上,乍然分开,从他身侧呼啸而过。 卫惊蛰被震得胸口气血翻腾,脚下立足不稳往后连退数步。突然之间心头警兆生出,耳边极轻的“叮”一声脆响,靴底又踏上了一根贴地横亘的光丝。 尚未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一阵星移斗转,身躯彷佛被卷进一团湍急的漩涡里,不由自主地跌宕盘旋、载沉载浮,周遭景物齐齐变得模糊不清,消隐在肆虐的光澜中。 卫惊蛰心念急转道:“好厉害的法阵!”他横剑于胸抱元守一,体内翠微真气行走周天护持全身,一任自己的身形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 也不知是过了多少时候,卫惊蛰只觉自己的身躯教一股莫名的巨力狠狠抛出,在空中一串疾转卸去余劲,飘然降落在一片清幽静谧的竹林中。 他长吁了口气,脑海里兀自有些晕眩,却对身周的这片竹林越看越觉得熟悉,愕然心道:“咦,这不是紫竹林么?我怎地莫名奇妙回到翠霞山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可晕乎乎地又想不明白,当即信步往紫竹轩的方向走去。 行出一段,遥遥就见盛年独自一人默然坐在淡言真人与墨晶的坟冢前,一手抱剑一手抓着酒坛,一口口地闷饮。 卫惊蛰走到盛年近前,惊喜问道:“师父,您也回来了?” 盛年放下酒坛,一双深邃沧桑的虎目炯炯落定在他的脸上,注视了良久,沉声问道:“听说你和农姑娘背着为师私定终身,可有此事?” 卫惊蛰大吃一惊,心道:“师父怎么会晓得,是谁告诉了他?”在盛年慑人神光的逼视之下却不敢说谎,回答道:“有的。” 盛年哈哈一笑,抛去手中酒坛,振身而起,擎出名震天陆的石中剑喝道:“逆徒,你好色乱伦,坏我翠霞派千年清誉,盛某今日要清理门户!” 卫惊蛰如遭五雷轰顶,呆呆望着盛年道:“师父——” 盛年恍若不闻,神威凛凛跨步上前,石中剑拍浪荡云,一式“掷地有声”直劈而下。 卫惊蛰做梦也想不到,师父会不由分说就要取自己性命,眼见石中剑似山岳压顶轰将下来,杀气凛冽毫无留手之意,不由骇然道:“师父!” 奈何盛年不为所动,一双眼睛里看不出半分怜悯,石中剑去势更猛。 卫惊蛰情知这招“掷地有声”势大力沉,方圆五丈内避无可避,只得侧身横剑招架。 “铿!”两剑交击,火星四溅,石中剑顺势弹起,剑刃上却多了个米粒大的缺口。 盛年面色微变怒意更盛,石中剑化作一式“披荆斩棘”斜斩卫惊蛰左肩,低喝道:“你竟敢伤我仙剑!” 卫惊蛰自幼拜在盛年门下修炼翠霞绝学,对于天照九剑的诸般微妙变化可谓滚瓜烂熟,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猜出,当下不假思索仙剑横出,“叮”地点中石中剑。 剑光腾跃,这师徒二人便在淡言真人的坟前,你来我往激战成一团。 卫惊蛰只求自保,将天穹神剑施展开来,暗自融入“我意七诀”的剑意,端的是密不透风泼水难入,苦苦与师父周旋。 盛年却是无所顾忌,石中剑大开大阖上下翻飞,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几将卫惊蛰完全吞没。彷佛站在他对面与自己动手的,不是精心教诲了二十多年的嫡传爱徒,而是欲诛之而后快的仇家一般。 三十个照面一过,卫惊蛰只守不攻尽落下风,被盛年逼得不停地腾挪闪躲,频频遇险。他恍恍惚惚地觉着自己正沉浸在一场诡异可怕的噩梦中,彷佛每挥出一剑便又深陷一分,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手。 他竭力想在脑海里抓住什么,可那东西如风如烟飘来晃去,一次又一次地失之交臂。微一分神间,剑招里不觉露出破绽,石中剑趁虚而入,寒光霍霍直指眉心。 卫惊蛰心头一震,这招“雷厉风行”他曾和盛年拆解切磋过不知多少回,当此生死关头更无半刻迟疑,天穹神剑在面前一横。 “叮——”剑风扑面,遍体生寒。石中剑锋锐的剑尖应声点在天穹神剑不过两指余宽的剑页上,发出一记幽长悦耳的金石鸣响,委实惊险到了极致。 卫惊蛰右腕运劲一抖,孰想石中剑犹如落地生根一般,抵在剑页上纹丝不动,一道道排山倒海的刚猛剑气,不断透过天穹神剑迫入他的体内,在经脉中翻江倒海。 勉力支撑了足有一炷香工夫,卫惊蛰汗湿重衣,头顶水汽冉冉蒸腾,宛如置身蒸笼,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仰倒,右臂在几近麻木中轻轻发抖,好似手举着一座重逾万钧的山岳。 然而盛年的脸上依旧木无表情,眼眸深如秋潭波澜不惊,冷冷地凝视着他。 蓦然,卫惊蛰怔怔盯着盛年近在咫尺的双目,露出惊异神色,错愕道:“奇怪,师父的眼眸里为何没有我的倒影?” “呼——”像是有一阵冷风吹过,他昏沉沉的头脑为之一清,立时变得灵活起来,愈发感觉不对劲:“我怎地像着了魔般竟对师父拔剑相向?” 念及于此,卫惊蛰浑身惊出涔涔冷汗,混浊失神的灵台重新现出一线清明,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暗一咬牙道:“师父对我恩同再造,山高海深,更不会不问青红皂白便促下杀手取我性命! “眼前种种定是我受湖底阵法袭扰,心魔萌生所至。即使是真的,我又焉能和恩师动手?” 他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将天穹神剑从身前抽开,默默道:“师父是不会杀我的!” “轰!”石中剑摧枯拉朽重重劈击在他的眉心之上。卫惊蛰只觉眼前光华爆裂,头顶生出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直要将整个人生生扯裂成两半,“哇”地仰面喷出一口殷红热血。 渐渐地,耳中奇异嘈杂的轰鸣远去,眼前幻动的彩光也慢慢淡漠消退,卫惊蛰的神志一点一点地回到了现实。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间石室的墙角边,天穹神剑斜插入地,散发出柔和青光,一滩新鲜的血迹,沿着地上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流淌扩散开。 万籁俱寂中,卫惊蛰可以清晰听到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里,发出的咚咚心跳,身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乏力,好似方才果真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鏖战。 他一边调息运气,一边费力地抬起兀自不停颤抖的右手,回想着种种幻像不禁心有余悸:“魔由心生,若非我仙心有瑕,又岂会遭此一劫?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将与农姑姑相恋之事禀明师父,如此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焉是男儿所为? “当年丁师叔在越秀山上面对一众正道宿老,为了雪姨抛却生死荣辱,慷慨陈情,那是何等的气魄与豪情!大丈夫为人立世俯仰天地,理当如此!” 想到这里卫惊蛰胸口油然升起一股浩荡豪气,灵台如释重负一片空明,多日来纠缠困扰他的心结终于一扫而空,虽全身疲惫不堪,可精神上却说不出的舒泰清爽,就像卸下了千钧的枷锁。 忽然门外传来风动之声,他站起身来微一运劲,从地上拔出天穹神剑,举目望去。 门口人影一闪,竟是饕心碧妪撞了进来。她满身血污,神情狰狞,臂上缠着两条碧鸳双飞索哗啷啷微响,冷不丁瞧见卫惊蛰也是一愣,嘿然道:“好小子,敢情是你在这屋里!”说罢目光四处游弋,似在找寻石室里的藏宝。 卫惊蛰摆脱心魔,直感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手握天穹神剑微微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不曾想卫某会在此地与阁下重逢!” 饕心碧妪见卫惊蛰隐隐然一派宗师气度,心下惊疑不定道:“这小子两年没见,倒似脱胎换骨一般,那手中的仙剑更非凡品,我可得多加留神。” 但她素来嚣张惯了,又哪里会将年纪只及自己一个零头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双臂一振,碧索飞掠而出,狞声笑道:“冤家路窄,老身这就送你归西!” 卫惊蛰乍逢劲敌,心神愈加地沉着冷静,双目紧盯碧鸳双索的飞行轨迹,将对方招式中暗藏的诸般变化尽皆了然于胸,身形巍然不动,直等一双碧索激射到身前三尺,天穹神剑龙吟劈斩。 “铿铿”两声脆响,碧鸳双飞索翩若惊鸿高高弹起。 卫惊蛰趁势纵剑拧身中宫直入,青色的剑华眩目生辉,罡风激荡,一式“吾身独往”,身剑合一攻向饕心碧妪胸前。 饕心碧妪晃身闪躲,左手五指齐张,快逾飞电扣向卫惊蛰右腕脉门,右臂挥动碧索回旋,反打对方背心要害。 这一手攻守俱备,堪称上乘之作,可惜在“我意七诀”的眼里,天下几无不可破解之招。 卫惊蛰的天穹神剑攻至中途,突然毫无征兆地化作一式“睥睨四海”,剑锋吞吐闪烁,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绚丽圆弧,“铿”地切中碧索,将“归”字诀中欲走还留的深邃剑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饕心碧妪但觉右臂一震,碧鸳飞索寒光烁烁,直朝自己的面门飞荡而来。 她见势不妙,急忙收住破戮爪挥出另一条碧索,“当”的一响,两条碧鸳飞索在面前激撞迸开,分朝左右荡去,胸口一阵气血逆流好不难受。 卫惊蛰扬声长啸,借着身形前冲之势,左手立掌如刀长驱直入,电斩饕心碧妪天庭。 饕心碧妪一声怪叫翻身往后飘飞,“哧啦”一声,她背上的绿袍被掌风割裂,如刀削斧劈,裸露的肌肤上顿时泛起一抹殷红血痕。 她一个趔趄站住身形,恶狠狠瞪视卫惊蛰,再不敢有半点大意,阴笑道:“小兔崽子,今日老身不杀了你,难消此恨!” 丑陋的老脸上血光大盛,如潮般波及周身,汩汩流转不休,竟是将“修罗煞功”运至巅峰,要与卫惊蛰决一死活。 卫惊蛰摇摇头道:“死到临头,还要口出恶语!”龙行虎步迫向饕心碧妪,天穹神剑激越颤鸣华光焕发,将整座石室照得亮如白昼。 气机牵引之下,饕心碧妪心头大震,身不由己地退了两步,后背一凉,已抵到坚硬的石壁上。 一对飞索垂落在地哗啷啷鸣响,如毒蛇般蠕动起伏,散发出妖艳的绿光,奋力抵挡住对方汹涌澎湃的剑气侵袭。 卫惊蛰神剑平举缓缓前推,招式中毫无花巧,于平静中积蓄着石破天惊的一击。 饕心碧妪双眼赤红,大袖鼓胀如球,目不转睛凝视着天穹剑锋,情知背后已然无路可退,惟有放手一搏,死中求生。 “砰砰!”伴随着两记袖袂爆碎发出的脆响,饕心碧妪尖声锐啸,头顶长发倒卷向后飞扬,一对碧鸳双飞索朝着卫惊蛰重重轰落。 卫惊蛰面如秋水,微带从容笑意,轻声道:“农神医,您可以瞑目了!” “喀嚓!”几乎不分先后的两声脆生生鸣响,天穹神剑光芒暴涨升腾,如一道不可一世的雷神霹雳将碧鸳双飞索一截为四! 剑锋如虹气吞万里,挟着无边豪情破碎绿芒,直透饕心碧妪的脖颈! 岂料饕心碧妪嘴角逸出一丝阴毒诡笑,双爪齐下飞插向卫惊蛰的咽喉!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八章 鸟为食亡 电光石火中卫惊蛰霍然醒悟道:“这妖妇竟如年老祖一般,已练就不死之身!”身躯近乎本能地拔剑抽身,往后飞退。 “噗噗!”饕心碧妪的破戮爪在卫惊蛰双肩上留下十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嘎嘎笑道:“没想到吧,我要你死不瞑目!” 卫惊蛰肩膀的伤口一阵阵麻痒传来,明白自己已然身中剧毒。绝境之中,他的心绪反变得平静空明,望着饕心碧妪得意的面容,心中默念道:“农姑姑,只怕我今后不能再陪你了!” 他全然不顾肩上毒伤,将丹田真气源源不绝注入天穹神剑。 饕心碧妪瞧着卫惊蛰面色惨绿,身躯晃晃悠悠有若风中残烛,不由大感扬眉吐气,一边压下体内伤势,一边举掌逼近道:“老身留你一个全尸!” 话音未落,卫惊蛰星目之中陡然神光绽放,身躯挺立舌绽春雷,天穹神剑脱手飞腾,卷裹着无尽离别的哀伤,化作一束决绝而去的青色滚雷,劈裂长空横贯四海,向着饕心碧妪的眉心呼啸电射。 饕心碧妪猝不及防,仓惶失措之间急忙挥掌劈斩,哪知一只右手顷刻被威猛无俦的剑气绞得粉碎。 神剑应声钉入她的眉心,却没有一滴血流出。饕心碧妪的身子晃了晃,眼睛望着天穹神剑,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猛然爆发出一声绝望凄厉的嘶吼。 “轰——”的一声巨响,光澜横飞,罡风流溅,饕心碧妪的头颅爆成齑粉漫天飘散,齐肩以下的身子犹如玻璃般裂出一道道缝隙,从里往外冒出腥臭绿雾,随即碎散一地,缓缓化为一滩脓水。 卫惊蛰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五颜六色的光点不停地在眼前来回飞舞,依稀像是听到门外有人惊呼,可身子已完全不听使唤,无力地朝后软倒,天穹神剑呜咽低鸣飞回到主人身边,悬立于空。 “真的是小卫!”霸下一马当先冲进石室,扯着嗓子叫道:“他好像中毒了!” 尹雪瑶娇躯轻晃,抢在卫惊蛰倒地前探臂接住,熟练地翻开他低垂的眼皮,瞅了瞅漫不经心道:“不要紧,有救。” 霸下大呼一口气,嘻笑道:“那当然,只要你肯出手就一定有救。” 小鲜搧动薄翼飘舞在空中,一噘小嘴娇哼道:“马屁精!” 霸下勃然大怒,正欲反唇相讥,不意瞧见地上的那滩脓水和散落的碧索,惊讶道:“咦,敢情这老妖婆已化成一滩绿水!” 原来它和小鲜随着尹雪瑶潜入湖底奇宫,亦是频遇险情,费尽周折行到了左近,正巧听到饕心碧妪临死前的那声惨叫,于是赶将过来看个究竟。 尹雪瑶正在为卫惊蛰拔毒救治,眼也不抬道:“有人来了,守住门口。” 霸下也听到了石室外的动静,诧异道:“这人来得好快,可惜不是干爹!” 小鲜薄翼微振,已飞到门前,就见一个雪袍老道手持拂尘,背负仙剑,正要进门,娇声喝道:“站住!” 雪袍老道闻声立止,目光朝石室里扫了一转,冷笑道:“是你们!” 尹雪瑶手上速度加快,将卫惊蛰肩头腐肉用金针一一挑出,漠然道:“是又如何?” 雪袍老道瞟过卫惊蛰的天穹神剑,眼睛一亮道:“尹仙子,看在北海一脉的面上,贫道也不想为难你们,取了那柄剑就走!” 原来宫无极于白河镇铩羽而归,在向灭盘圣祖禀报时,为挽回些许颜面,不免将卫惊蛰的天穹神剑添油加醋地夸赞了一番,将自己被一个年轻人打得灰头土脸的罪过,全归结到手中蓝霜魔剑不敌对方的那柄神剑之故。 此刻百流道人眼瞧着天穹神剑就在石室之中,而卫惊蛰已然身中剧毒人事不醒,只剩下尹雪瑶和霸下、小鲜,可谓天赐良机,又岂能不怦然心动? 霸下嗤之以鼻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凭你也配?” 雪袍老道阴阴一笑,口中喝道:“滚开!”拂尘一挥抽向守在门边的小鲜。 小鲜往旁边轻盈飘飞,躲过拂尘,口中喷出一蓬银丝罩向雪袍老道头顶。 雪袍老道刚要夺门而入,不防寒风四溢,一团银灿灿的圣淫虫丝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忙不迭抽身挥掌,又退到了门外。 尹雪瑶讥诮道:“百流道人,你连小鲜都斗不过,还妄想抢神剑?我劝你赶快夹紧尾巴滚回北海,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百流道人怒极反笑,低喝道:“好,今日就看贫道如何收拾你!”拂尘雪光如瀑遽然舒展,朝着小鲜卷去。 那旁霸下早有准备,浑身红光爆闪,迸射出一团天雷地火,迎头撞上涌来的雪瀑。 “轰——”红白两色绚光如花盛绽,震得石室嗡嗡摇颤。 百流道人站在原地晃了晃身躯,长吐一口浊气冷笑道:“小王八蛋,你服不服?” 霸下心下吃惊,嘴上不甘示弱道:“老杂毛,等我干爹来了要你好看!” 百流道人一省,心道:“夜长梦多,我和这两个畜牲啰嗦什么?”挥动拂尘猱身再上,与霸下、小鲜在门口激战成一团。 这百流道人本是方丈仙岛岛主,一身修为尽得鹤仙人真传,放诸天陆魔道已罕有敌手。 但霸下和小鲜一个是万载龙子,一个是千年圣淫虫精魄,一刚一柔、水火相济配合得天衣无缝,兼之限于石室地形施展不开,一时半会儿之间竟令他无计可施。 正僵持不下之际,猛然门外一道白影犹如鬼魅般从百流道人身边一晃而过,从几不可能的缝隙中掠入石室,探手便往天穹神剑抓落。 尹雪瑶秀眉微扬,纤指“啪”地轻弹,手中三枚金针呈“品”字形射向来人右腕。 白衣人化爪为掌,“呼”地一声将金针尽数震飞,换左手抓向天穹神剑。 尹雪瑶反手擎剑,一溜电光朝来人左爪削去,左袖凌空一扬,打出一蓬粉红色毒雾。 “叮——”白衣人屈指弹偏尹雪瑶仙剑,却忌惮她袖中洒出的“妃子笑”,屏息运气护住周身毛孔飘落到墙角。 这一连串兔起鹘落,快到让人目不暇给,待百流道人与霸下、小鲜惊觉停手,石室中业已尘埃落定,惟有那蓬淡淡的粉红色毒雾兀自悬浮在天穹神剑上方。 百流道人望着来人脸色微微一变道:“童老仙,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童铮因尹雪瑶出手拦截,一击落空正自懊恼,闻言鼻中哼了声道:“莫非百流道长也看中这把剑?” 百流道人听他明知故问,心中有气,冷然道:“是又如何?” 童铮呵呵一笑并不作答,眼神里满是傲意,自是对天穹神剑志在必得。 石室中登时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里,三个人各据一方,谁也不愿贸然率先出手。 尹雪瑶虽有霸下和小鲜相助,但须分神照料卫惊蛰,更要顾忌两大魔头连手夹攻,面对触手可及的天穹神剑反沦为形势最为险恶的一方。 而童铮与百流道人互相顾忌彼此牵制,又不愿让尹雪瑶坐收渔利,也均都不急于下手,暗自转动着念头。 尹雪瑶瞥过仍旧昏迷的卫惊蛰,思忖道:“就算他醒过来,也于事无补。要想在这两个老魔的眼皮子底下保全天穹神剑,除非……” 她忽然站起身,在百流与童铮咄咄逼人的视线交击下,伸手握住天穹神剑,一股强盛甘冽的灵力从剑刃中喷薄而出,涌入她右臂经脉中,不由轻赞了声:“确是好剑!” 童铮雪白的眉毛几不可查觉地朝上一耸,虎视眈眈望着那柄握在尹雪瑶玉手之中的天穹神剑。 他默运“朝来暮去神功”,一双洁白无暇的大袖如波纹般起伏不定,自里往外散放出若有若无的金黄色雾气,正是臻至“日上三竿”之境的征兆。 百流道人见状,心中一惊道:“这老家伙好深厚的功力,需得想方设法激他抢先出手,与尹雪瑶拼个你死我活方为上策。” 他正想着,尹雪瑶却冷冷一笑道:“可惜,这样的神剑盖世难求,能寻到一把已是莫大的福气。偏偏你们两位都对它有意,我该将它交给谁好呢?” 童铮愣了愣,突然嘿嘿笑道:“臭丫头,你想骗得我和百流道长自相残杀,也忒天真了点儿!” 尹雪瑶似无奈地摇摇头,道:“童仙长误会了,雪瑶绝无此意。我只是看在卫惊蛰是小蛋朋友的分上,不忍他毒发身亡,这才救他一命。 “可若要我为了他的一柄剑丢了自己的性命,我才不干这种傻事。这把剑两位尽可取走,将来卫惊蛰若登门讨还,也不关我的事情。” 童铮听了沉思片刻,先是忍不住点点头,旋即又摇头道:“未必,未必——”也不晓得他是在说尹雪瑶的话语未必可信,还是为了这柄神剑送命未必值得。 百流道人对尹雪瑶的了解可比童铮多得多,知她素负机智,极为难缠,低哼道:“童老仙,切莫相信她的鬼话!” 尹雪瑶瞧着百流道人满怀戒意的神情,叹了口气道:“这么僵持下去,到明日天亮也难以了结。也罢,谁让我和道长同出北海呢?”蓦地振臂一挥,将天穹神剑飞掷向百流道人道:“接剑!” 百流道人做梦也料不到,尹雪瑶会主动将天穹神剑抛向自己,眼见神剑离自己越来越近,急切之间哪里还想得了许多,腾身飞起,挥出拂尘卷向剑柄。 孰知人在空中突听“哧”地破空激响,一束乌黑电芒直奔咽喉射来。 百流道人袍袖一抖如云飞纵,乌黑电芒“啵”地一声没入袖袂,消失不见,身形却不知不觉为之稍稍一滞。 眼看着他的拂尘就要锁上剑柄,童铮掠身赶至,左掌殷红似血,堪堪击在尘丝之上。 百流道人嘿的一哼,拂尘走空,童铮左袖轻卷已将天穹神剑抢走,朝门外斜飞而去。 霸下和小鲜齐齐怒喝出手,天雷地火裹着圣淫虫丝翻涌如潮,将整个门口封死。 “砰!”童铮手擎天穹神剑小试牛刀,一道青色剑芒势如破竹,将雷火银丝劈得四散奔流,重新露出石室门户。 他不由得心下欣喜道:“得此至宝,何异于如虎添翼,环顾天陆九州岛,从此以后谁能是老夫的对手?” 然而没等他闯出石室,尹雪瑶宛若未卜先知,竟是先一步抢到门前冷冷喝道:“把剑留下!”反手拔出背后仙剑,寒光烁烁当胸直挑。 童铮挥掌招架,灵台感应到背后的百流道人已然掩袭而上,正要和尹雪瑶前后夹击。他当机立断,纵身横移,飘落到石室左侧墙角,以免再次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百流道人眼睁睁看着神剑被人从眼前生生夺走,心头的懊丧与愤怒可想而知。 他一双眼睛紧盯童铮嘿嘿低笑道:“童老仙,好手段!”袖口一松,从里面滑落出一支乌黑色的金属芒刺,正是方才童铮偷袭他的“寒鸦锥”,落在地上叮的脆响。 惟有那蓬淡淡的粉红色毒雾兀自悬浮在天穹神剑上方。 百流道人望着来人脸色微微一变道:“童老仙,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童铮因尹雪瑶出手拦截,一击落空正自懊恼,闻言鼻中哼了声道:“莫非百流道长也看中这把剑?” 百流道人听他明知故问,心中有气,冷然道:“是又如何?” 童铮呵呵一笑并不作答,眼神里满是傲意,自是对天穹神剑志在必得。 石室中登时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里,三个人各据一方,谁也不愿贸然率先出手。 尹雪瑶虽有霸下和小鲜相助,但须分神照料卫惊蛰,更要顾忌两大魔头连手夹攻,面对触手可及的天穹神剑反沦为形势最为险恶的一方。 而童铮与百流道人互相顾忌彼此牵制,又不愿让尹雪瑶坐收渔利,也均都不急于下手,暗自转动着念头。 尹雪瑶瞥过仍旧昏迷的卫惊蛰,思忖道:“就算他醒过来,也于事无补。要想在这两个老魔的眼皮子底下保全天穹神剑,除非……” 她忽然站起身,在百流与童铮咄咄逼人的视线交击下,伸手握住天穹神剑,一股强盛甘冽的灵力从剑刃中喷薄而出,涌入她右臂经脉中,不由轻赞了声:“确是好剑!” 童铮雪白的眉毛几不可查觉地朝上一耸,虎视眈眈望着那柄握在尹雪瑶玉手之中的天穹神剑。 他默运“朝来暮去神功”,一双洁白无暇的大袖如波纹般起伏不定,自里往外散放出若有若无的金黄色雾气,正是臻至“日上三竿”之境的征兆。 百流道人见状,心中一惊道:“这老家伙好深厚的功力,需得想方设法激他抢先出手,与尹雪瑶拼个你死我活方为上策。” 他正想着,尹雪瑶却冷冷一笑道:“可惜,这样的神剑盖世难求,能寻到一把已是莫大的福气。偏偏你们两位都对它有意,我该将它交给谁好呢?” 童铮愣了愣,突然嘿嘿笑道:“臭丫头,你想骗得我和百流道长自相残杀,也忒天真了点儿!” 尹雪瑶似无奈地摇摇头,道:“童仙长误会了,雪瑶绝无此意。我只是看在卫惊蛰是小蛋朋友的分上,不忍他毒发身亡,这才救他一命。 “可若要我为了他的一柄剑丢了自己的性命,我才不干这种傻事。这把剑两位尽可取走,将来卫惊蛰若登门讨还,也不关我的事情。” 童铮听了沉思片刻,先是忍不住点点头,旋即又摇头道:“未必,未必——”也不晓得他是在说尹雪瑶的话语未必可信,还是为了这柄神剑送命未必值得。 百流道人对尹雪瑶的了解可比童铮多得多,知她素负机智,极为难缠,低哼道:“童老仙,切莫相信她的鬼话!” 尹雪瑶瞧着百流道人满怀戒意的神情,叹了口气道:“这么僵持下去,到明日天亮也难以了结。也罢,谁让我和道长同出北海呢?”蓦地振臂一挥,将天穹神剑飞掷向百流道人道:“接剑!” 百流道人做梦也料不到,尹雪瑶会主动将天穹神剑抛向自己,眼见神剑离自己越来越近,急切之间哪里还想得了许多,腾身飞起,挥出拂尘卷向剑柄。 孰知人在空中突听“哧”地破空激响,一束乌黑电芒直奔咽喉射来。 百流道人袍袖一抖如云飞纵,乌黑电芒“啵”地一声没入袖袂,消失不见,身形却不知不觉为之稍稍一滞。 眼看着他的拂尘就要锁上剑柄,童铮掠身赶至,左掌殷红似血,堪堪击在尘丝之上。 百流道人嘿的一哼,拂尘走空,童铮左袖轻卷已将天穹神剑抢走,朝门外斜飞而去。 霸下和小鲜齐齐怒喝出手,天雷地火裹着圣淫虫丝翻涌如潮,将整个门口封死。 “砰!”童铮手擎天穹神剑小试牛刀,一道青色剑芒势如破竹,将雷火银丝劈得四散奔流,重新露出石室门户。 他不由得心下欣喜道:“得此至宝,何异于如虎添翼,环顾天陆九州岛,从此以后谁能是老夫的对手?” 然而没等他闯出石室,尹雪瑶宛若未卜先知,竟是先一步抢到门前冷冷喝道:“把剑留下!”反手拔出背后仙剑,寒光烁烁当胸直挑。 童铮挥掌招架,灵台感应到背后的百流道人已然掩袭而上,正要和尹雪瑶前后夹击。他当机立断,纵身横移,飘落到石室左侧墙角,以免再次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百流道人眼睁睁看着神剑被人从眼前生生夺走,心头的懊丧与愤怒可想而知。 他一双眼睛紧盯童铮嘿嘿低笑道:“童老仙,好手段!”袖口一松,从里面滑落出一支乌黑色的金属芒刺,正是方才童铮偷袭他的“寒鸦锥”,落在地上叮的脆响。 童铮一边借机掌握神剑灵性,一边盘算脱身之策,望向尹雪瑶道:“你既然已答应送出神剑,又为何出手强留老朽?” 尹雪瑶神情冷漠,回答道:“童仙长修为精深耳聪目明,岂会不知这柄神剑我已许诺送给百流道长。你若想要,也该事后与他商量,怎可强抢?” 童铮不以为然道:“笑话,你又不是此剑主人,有何权力擅加处置?” 尹雪瑶侧目微笑,问道:“依仙长之言,这柄剑如今的主人该是您了?” 童铮想也不想,颔首道:“当然,此剑既在老朽手中。它的主人自然是我!” 尹雪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那前一刻这柄神剑又是在谁的手里?我是否有权处置它?” 如论真实修为,童铮当然胜过尹雪瑶一筹,可说到言词便只能甘拜下风,他被对方的一番话驳斥得哑口无言,老脸涨红。 小鲜在空中笑得打跌,小手点着童铮道:“老仙您是魔道泰斗,金口玉言,说出的话不能不算数,还不快将手里的神剑送还给百流道长?” 霸下却在大唱反调道:“什么魔道泰斗,我看就是一个老不知耻的强盗。好不容易抢到手的宝贝,想让他再交出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它和小鲜一唱一搭,听得童铮又羞又怒,颔下的雪白胡须,无风乱颤如戟怒张,眼瞧着就要发作。 百流道人知道,如果让童铮劫得天穹神剑闯出石室,日后想再从他手里夺还回来势必难如登天。他虽然有些忌惮这老魔的修为了得,可就此收手又岂能甘心? 听着尹雪瑶、霸下和小鲜的话语里隐隐含着不平之意,更是对童铮的所为着恼,百流道人强压怒气道:“童老仙,尹仙子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童铮被霸下和小鲜挤兑得正感火大,百流道人这一开口,便好比是火上浇油。 他原本就是眼高于顶狂傲惯了的主儿,而今怒意与傲气一起,愈发地无所顾忌,仰面翻眼道:“想要夺剑只管出手,何必废话?” 百流道人开口时多少还存着一丝善了的念头,不欲与童铮两虎相争白白便宜了尹雪瑶。孰想对方却丝毫不留颜面,那桀傲自大的神态更是让人无法忍气吞声。 他好歹也曾是方丈仙岛的岛主,颐指气使独尊一方,连蓝关雪、金嗓子这般魔功绝世的北海翘楚人物都须俯首三分,又如何能咽得下童铮的恶语?当下铁青着脸道:“难道童老仙当我不敢?” 童铮蔑然一笑,道:“算了罢,就道长的这点修为,老朽还不放在眼里!” 有道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百流道人再能忍,亦禁不住双目寒光暴射,缓缓从身后擎出仙剑道:“如此说来,贫道倒要请童老仙赐教一二了!” 童铮手指轻抚天穹神剑,眉目低垂道:“请了。” “呜——”话音方落,石室里激荡起一股灼烈狂风,空气中浮动着蒙蒙金色光雾,排山倒海般压向百流道人。 气机牵引之下,百流道人的上身微朝后仰,从体内散发出一团亮白色寒雾,翻滚低吼着朝四周扩展蔓延。 一冷一热两道绝强的罡风在半空中狭路相逢,发出一串沉闷轰鸣,搅得气流四溅,光澜乱旋,竟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尹雪瑶见两个人终于要动手,悄然抱起卫惊蛰与霸下、小鲜退到墙角观战。 百流道人伫立在石室门前巍然不动,牢牢封住童铮的去路,大无妄真气翻翻滚滚从体内蒸腾而出,化作茫茫寒雾几将整个人影吞噬,双目厉光如电,须臾不离地注视着童铮脸庞,猛地一声长啸,仙剑虚晃,一掌拍向对方胸口。 童铮亦有意一试对手掌力,当即弃剑就掌,左手蓦地暴涨倍余,血芒灼灼迎将上去。 “砰!”双掌相交,两人齐声呼喝向后退跃。童铮只感掌心一寒,一股冰凉彻骨的魔气迫体而入,所过之处经脉如冰封霜凝好不难受,大袖上顷刻冒起腾腾寒烟,竟结上了一层银白色霜冻。 百流道人的滋味亦同样不好受,伴随着腕骨“喀啦”一记爆响,袖袂燃起一团妖艳火苗。他急忙运劲抖袖,大无妄魔气所到之处,火焰顿熄,只留下一片淡淡焦痕。抬掌一看,齐腕以下正有一抹殷红的血气慢慢向下消退,重露出晶莹如玉的手背。 两人各自凛然,又俱从心底激发起浓烈杀机,更不多话,亮开架式斗在一处。 眨眼间两人激战已逾五十回合,童铮藉助天穹神剑摧枯拉朽之威,攻势渐盛,逼得百流道人险象环生,疲于应对。他瞧着对方手中的天穹神剑大开大阖睥睨纵横,心下且嫉且惊,含忿冷笑道:“好剑法啊。”却故意将“剑”字咬重拖长,任谁都能听出这话里隐藏的讥诮之意。 童铮面沉如水充耳不闻,唰唰唰一连三剑,杀得百流道人顾此失彼,连连退闪。 尹雪瑶见状叫道:“道长小心,他不但要夺走仙剑,更想杀人灭口!”百流道人闻言一震,暗道:“不错,这老家伙将我逼得全无还手之力,此刻要走,贫道纵想拦阻也是有心无力。他却不依不饶频下杀招,显然是不肯让我活着离开这间石室!” 想到这里背上寒意陡生,嘴角泛起一缕狞笑道:“恐怕没那么容易!”眼眸中邪光迸发,施展出控神大法罩定童铮。 童铮猝不及防,心头犹如被电流击中,一阵恍惚失神,好在他三甲子多的魔功委实精湛之极,电光石火中紧守灵台一线清明。 他双目精芒暴涨,抵御对方眼中射来的邪光,肋下“哧”地一凉,已被百流道人趁虚而入,一剑划破衣袍,溅出一溜血珠。 所谓高手相决只争毫厘,一瞬间童铮先机尽失,在对方邪功罩定下苦苦相抗,只能全力自保。若非仰仗天穹神剑的无俦锋芒,三十招内便要血溅五步。 百流道人却是有苦自知,他祭出控神大法固然攻了童铮一个措手不及,可此功不仅极耗真元更难以持久,一旦功力消退动辄有反噬之忧,当下掌剑齐施,攻势如潮,只求速战速决。 两人你来我往拼出真火,头顶水汽冉冉升腾,均将功力发挥到了极致,无奈骑虎难下即便有心收手也再所不能。 突听尹雪瑶朗声道:“道长,我来助你一臂之力!”晃身欺至童铮身后,纵剑朝他背心刺落。 童铮惊怒交集道:“臭丫头,竟敢趁火打劫!”身形一转,让过剑锋。 哪知尹雪瑶一剑走空非但没有收招,仙剑去势反而骤然加快,自如一束惊鸿闪电朝着百流道人当胸疾挑。 百流道人大吃一惊,拼命闪躲,瞠目怒吼道:“你——” “噗!”仙剑应声插入百流道人右胸。尹雪瑶眉宇含霜,冷冷道:“你认命罢!” “砰!”童铮雪上加霜,在百流道人左肋又结结实实印上了一记血虹掌。 饶是百流道人两百余年深厚玄功,亦招架不住这两大高手接二连三的致命重击。 “哇——”一口暗红色血箭喷飞,他的身子好似断线风筝摔跌至墙角,眼睛里的邪光渐渐涣散,却兀自不肯闭起,恨恨盯着尹雪瑶,粗喘如牛道:“……好!”言毕浑身筋骨爆碎,软作一滩稀泥当场气绝。 童铮凝掌胸前,满脸诧异凝视尹雪瑶道:“你究竟是何用意?” 尹雪瑶唇角浮现一抹淡然微笑,说道:“我要是你,就立刻丢下手中的神剑。” 童铮一怔,怎也看不破尹雪瑶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哼道:“臭丫头,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尹雪瑶摇摇头,道:“我的花样很简单,难道你还未发觉么?”她目光低落到童铮握剑的右手上,轻轻念道:“一、二、三——” 宛若是一道催命符,童铮猛然感到整只右手奇痒难熬,像是有万蚁噬咬!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九章 梵孤遗族 没等他回过神来,尹雪瑶玉掌拍出,攻向童铮小腹。童铮一声怒喝,竭力压制手掌麻痒,挥剑削去。 尹雪瑶纤指轻舒,竟是直撄其锋,在剑刃上一搭一扣,含笑道:“对不住了!” 童铮但觉手中绵软无力,天穹神剑已被尹雪瑶不费吹灰之力劈手夺过。 他恼羞成怒,左手血虹掌虎虎生风劈斩而落,须发怒张道:“我杀了你!” 尹雪瑶轻轻一笑,怀抱失而复得的天穹神剑闪身退回墙角,悠然道:“这柄神剑仙长借用有时,也该物归原主了!” 童铮怒气勃发,阔步举掌正待出手,猛感右臂一阵气血逆行,眼前斑斓光晕闪烁荧荧,心下一惊,急忙停住身形往右手打量。 只见五根手指漆黑如墨了无知觉,一道道纤细的黑色毒气正沿着经脉缓缓攀升,直逼向右肘,再不及时迫毒,整条胳膊行将不保。 他心念急转,弹指封住右腕经脉,寒声道:“老朽今日就算只剩一臂,也要先杀了你!”口中一声厉啸,左手大袖磅礴无伦拍向尹雪瑶面门。 尹雪瑶微微一凛道:“不好,这老魔动了真怒,居然要破釜沉舟!” 此刻自己的身后就是昏迷不醒的卫惊蛰,她投鼠忌器不能闪躲,只得催动冰蚕九变神功挺剑飞挑。 “啵!”天穹神剑势如破竹洞透衣袂,鼓胀的大袖顷刻委顿,往下无力垂落。 可霸下和小鲜的喝采尚未出口,童铮的“破茧指”业已精准无比地弹中剑刃。 尹雪瑶虎口发麻,手中天穹神剑把持不住,颤鸣激飞,往门外斜斜掠去。 童铮扬声大笑,飞身退向门前,探爪往天穹神剑的剑柄抓落。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门外一道魁伟身影闪过,如山般横亘在童铮面前,轻舒猿臂抄住飞掠的神剑,手腕微振剑发龙吟,点向对方脉门。 同样的一招“雷厉风行”,童铮早已在卫惊蛰的剑下领教过其中的厉害,此际由这中年男子信手拈来,更增三分凝练沉稳。 他赤手空拳,又伤了右臂,哪里还能逞强硬拼?一声低哼忙不迭缩爪后翻,“唰”地劲风扑面,一截衣袖凌空飘飞。 他腾身落地惊魂未定,凝目望向来人,眸中寒光一闪道:“盛掌门!” 盛年抱剑而立,黝黑红亮的脸膛上泰然自若,朝着童铮稍一躬身道:“得罪了。这柄天穹神剑乃劣徒随身所携之物,恕盛某不能相赠。” 童铮定了定神,瞟向盛年身后站立的凌云霄、殿青堂、姬榄等人,情知大势已去,尽管功败垂成殊为不甘,可也不敢再犯众怒,否则今夜能否生离此地亦未可知。 尹雪瑶瞧见强援赶至心头大定,笑吟吟道:“童仙长,这柄剑恐怕你是取不走了。” 童铮按捺搵怒,嘿然道:“既然如此,老朽先告辞了!”说罢却未举步,默然望向站在门口的盛年。 盛年会意一笑,说道:“请——”侧身往门外一让。 童铮瞥过尹雪瑶,朝盛年颔首一哼道:“多承盛情!”身影一闪,出门而去。 殿青堂目送童铮背影,摇摇头道:“也就是你盛年,换作旁人,今夜说什么也要趁机斩去叶无青一条左膀右臂!” 盛年不以为意地笑道:“此老终究是一方魔道翘楚,冤家宜解不宜结,由他去罢!” 他迈步走入石室,抱起卫惊蛰道:“尹仙子,大恩不言谢,亏得你机智百出,全力周旋,方才保得惊蛰性命和天穹神剑不失。” 这时身后众人鱼贯而入,不仅有翠霞派和魔教的高手,还有不少南荒漠北的魔道人物和正道各派的弟子,足足不下三十余人,端的是济济一堂。 尹雪瑶三言两语将遭遇说了。她讲得虽是简单,众人听得却是惊心动魄,眉飞色舞,俱暗自赞叹道:“诚如盛掌门之言,若非此女,谁能在这两大魔头前保全神剑,更能令强敌在弹指之间一死一伤?” 霸下问道:“凌老爷子,先前那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是怎么回事?” 凌云霄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什么人无意触动了阵内机关也未可知。” 盛年道:“我们甫入湖底迷宫,便为此间诡异的阵法所困,连番试探始终不得要领,反有不少同伴失散。 “幸亏遇见苏老先生和水仙子,蒙他们两位指点迷津才对这湖底奇阵稍窥门径,一路有惊无险的走来,又接连碰上了殿副教主和诸位南荒漠北的朋友,大家伙儿结伴同行恰巧经过这里。” 霸下奇道:“那苏真夫妇呢,为何不见他们?” 盛年回答道:“苏老先生怀疑有人在暗中操纵法阵,正携着水仙子前往查探。” 小鲜恍然大悟道:“难怪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都说魔圣的遗宝就藏在湖底下,可咱们找了好几间石室,架子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偏还擦得那么干净。” 霸下眨巴眨巴眼,不自禁地压低声音问道:“难道辜翱天还活着?他还在这里?” 小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瞪大妙目东张西望,嗔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都是五六百年前的人了,骨头也该散成渣了。” 霸下一摇头道:“那也不是没可能。若他像鹤老魔一般修成了散仙之体,别说五六百年,五六千年也不在话下。” 尹雪瑶冷冷道:“小龙,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 霸下一省,笑笑道:“总而言之,千年王八万年龟,活上五六百岁也没啥稀奇。” 小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哦,我倒差点忘了,你在这方面很有心得?” 众人听着一龙一虫吵嘴,不由得莞尔。霸下刚想还嘴,那边卫惊蛰低低一哼悠悠醒转。 他双肩为饕心碧妪破戮爪所伤,原本自忖毒发必死,没想到醒来时竟会是在恩师宽厚温暖的怀中,不禁惊喜交集道:“师父!” 盛年望着面色憔悴的爱徒,心中怜惜,却将脸一沉道:“不要以为你仗着天穹神剑便可纵横天下,无往不利。吃一亏长一智,你远还没有骄傲的资本。” 卫惊蛰被恩师训斥得脸颊发热,恭声道:“多谢师父教诲!” 尹雪瑶问道:“你不是和小蛋留在岸上了么?” 卫惊蛰将原委说了,霸下道:“这么说我干爹也下来了,而且还是独自一人!” 尹雪瑶娇哼道:“不用替他操心,这小子笨是笨了点,可也没见他吃亏过!” 话是这么说,小鲜仍旧有些担心道:“叶无青也在湖底迷宫里,要是他们两个撞上,可难说了。” 凌云霄道:“不错,依小蛋的个性就算叶无青要一掌拍死他,他也不会还手。” 众人顿时紧张起来,连姬榄这般以往对小蛋素无好感的人也禁不住说道:“多说无益,叶无青可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他话音刚落,众人突然若有所觉噤声凝气,抬头仰望石室上方。 霸下心里犯嘀咕道:“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辜翱天阴魂不散找上门来啦?” 就见室顶中心亮起一圈圈绿色光环,如涟漪般往四下扩散,须臾化作一道光门。从光门彼方一个姣好的少女身影冉冉浮现,飘落在石室之中。 她一袭绿衫,看似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清秀、神情温婉伶俐,面对周围一众来自正魔两道的高手耆宿,脸上也无害怕之情,敛衽为礼道:“诸位好!” 如凌云霄、盛年、殿青堂等人都是久经风浪,心思深沉之人,乍见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现身,都在急转心念揣测吉凶,并不急于出声回应。 倒是小鲜天不怕地不怕,飞近前去好奇道:“小姑娘,你是人是鬼?” 绿衣少女“噗哧”一笑,苹果般红润可爱的颊边顿时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回答道:“晚辈司马月,奉家祖母之命请各位前往青澜厅叙话。” 尹雪瑶双目锁定绿衣少女明眸,暗运读心术道:“不知令祖母是何方高人?” 司马月浑然不觉尹雪瑶的眼神有异,笑吟吟道:“我奶奶的个头一点儿也不高,自爷爷去世后‘灵水宫’便一直由她老人家掌管。” 殿青堂问道:“这么说来你们便是此间的主人了,和魔圣辜翱天有何关系?” 司马月道:“这事说来话长,不如先随晚辈前往青澜厅见过我奶奶,她老人家定会向各位解释清楚。” 盛年问道:“我们还有许多同伴失散在宫中,他们现下如何?” 司马月道:“这位大叔不必担心,我奶奶也会将他们一一请到青澜厅相见。” 尹雪瑶情知这绿衣少女所言非虚,收回目光,蓦地晃身上前扣住司马月皓腕,冷冷道:“那就有劳月姑娘在前引路。” 司马月也不挣扎,浅笑道:“这位姐姐好厉害。放心吧,我奶奶已将‘百玄摇魄阵’撤去,眼下灵水宫内风平浪静,你不用怕。” 尹雪瑶并不松手,哼了声道:“但愿如此!” 当下尹雪瑶押着司马月在前开道,众人从石室里鱼贯而出紧紧跟随。 行出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司马月引着众人走进一座方圆数百丈的巨大石厅中。 盛年放眼望去,只见大厅中心伫立着一座依照九宫方位建造的法坛,法坛中央有一道炫目的青色光柱自地底喷薄而出,照射在厅顶一幅巨大的星阵图上。 又有数以百计的纹路如蛛网、脉络,从星图内沿着厅顶往四面八方发散而去,里面流动着熠熠青光,照得整座大厅耀眼生辉,一团肃杀。 在法坛之前站立着一位身材矮小的执杖老妇,皓发如雪,不怒自威,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里精光内蕴,显是高手中的高手。 在她身后七八个人站成一排,或老或少,或男或女,尽皆穿着一身绿衫。 苏真携着爱妻在这老妇人身侧负手而立,正漠然望着不断从厅外走入的群雄。 这时厅里已到了不少人,大家伙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看上去似乎和盛年等人同样的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尹雪瑶松开司马月,低低道了声“得罪”,秋波在厅中来回寻找,却始终看不到小蛋的身影。 霸下着急道:“干爹呢,他不会有事吧?” 盛年也惟恐小蛋出了意外,沉声道:“再等一等,如果还不见他来,便请那位月姑娘带着咱们前去寻找。” 就在这当口,厅门外突然传进一阵喧嚣,老远便听到年旃洪亮的嗓门骂咧咧道:“你个龟儿子的,老子遇见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殿青堂和凌云霄愕然相视,均在心道:“不晓得又是谁惹火了这老鬼?” 紧接着另一个更粗更响的嗓音骂回去:“放你娘的狗臭屁,能遇上老子那是你个龟孙子祖上积德!” 话音未落,年旃和灭盘圣祖肩并肩阔步而入。在两人中间一名绿衫青年脸色苍白,左臂被年旃拧着,后腰被灭盘圣祖揪着,足不点地地跟了进来。 年旃一停步,眯起两眼打量向法坛前的那位老妇人,努努嘴道:“是她?” 绿衫青年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咬牙忍痛道:“是!” “呼——”两道厉光几乎不分先后,从年旃和灭盘圣祖的手中飞掠而出,在空中爆发出慑人怒啸朝着那老妇人轰去,直令风云变色、天地失威。 老妇人霍然变色,怎也想不到这两个人凶神恶煞般地闯进厅来,二话不说便大打出手。 眼见对方轰来的魔兵光澜卷涌、无坚不摧,以她的修为,绝难同时接下这两人的连手攻击,欲待躲闪又恐伤了身后的一众亲族子弟,只得强运十二成的功力,双臂执杖往外招架。 在众人惊呼声里,侧旁负手而立的苏真遽然出手。但见他身不晃、腿不抬,人已横挡在老妇人前,一双大袖柔如春水缠绵,波澜起伏变幻不定,“砰砰”两声分击在九宝冥轮与吞天食地化血轮上。 袖袂高飞中,两只威震四海的魔轮猛地朝里侧转,在距离苏真不到三尺的半空中轰然激撞,分往左右迸飞。 苏真身子晃了晃,脸上血气一闪而逝,语音平和道:“老夫人,可以开始了!” 年旃一怔,伸手摄回九宝冥轮,低骂道:“格老子的苏真!” 那老妇人收摄心神,青木杖在地上“咚咚”敲了敲,示意众人噤声,待厅内渐渐安静下来,这才缓缓说道:“对于诸位适才所受的惊扰,老身甚为抱歉。” 人群里有人冷哼道:“咱们差点死在了外面,一声抱歉就算完了?” 老妇人恍若不闻,继续说道:“这座灵水宫原本是古灵水族人的祭祀圣地,地下蕴藏着充盈的寒水晶气。 “后因一场剧变灵水族几近灭绝,此处亦随之埋没于世数千年。直到六百余年前剑圣俞宽偶经梵孤山,发现了废弃多年的地宫入口,始知在这小月湖下竟别有洞天。” 她顿了顿道:“在蓬莱仙会之上,俞宽与魔圣辜翱天激战五日夜,最终惺惺相惜罢手言欢,俞宽便将灵水宫的秘密告诉了辜魔圣。辜翱天离开蓬莱后按图索骥寻找到灵水宫,当下就决定在此隐居。” 毕虎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插嘴道:“不对吧,以辜老魔的个性,岂会老老实实憋在一个终年不见天日的湖底废宫里?” 老妇人眼神里略带一丝怒意瞥过毕虎,并未回答,接着说道:“几经周折,辜魔圣终于寻找到古灵水族在南荒硕果仅存的一脉后裔,将他们举族迁徙到灵水宫,并利用地底的寒水晶气在宫中布下了百玄摇魄阵。” 毕虎见这老妇人不理睬自己,心下暗笑道:“不用说,十有八九是辜翱天输了,故此被迫退隐灵水宫。这老婆子对辜老魔颇是推崇,自然不肯当众承认。” 姬榄问道:“如此说来,你们便是古灵水族的后裔?” 老妇人点点头,道:“自辜魔圣在九宫坛上参破天机,羽化登仙,灵水族传至老身已历五代。” 谈禹问道:“那辜翱天留下的宝藏现在何处?” 老妇人回答道:“实不相瞒,辜魔圣去后,他的遗物都由敝族世代相传妥为保存。” 燕山掌门郭陌烟道:“请问老夫人,其中可有敝派的‘大乾坤二十四劈’真本?” 老妇人想了想道:“有的!” 随后又有人问道:“那有没有一套二十八支‘太乙青蚊梭’?” 老妇人回头望向一位须发皆白的绿衫老者,见他微微点头,于是应道:“有!” 登时大厅里宛如炸开了锅一样,众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向这老妇人追问起自家祖上失落的秘籍法宝。 霸下对此殊无兴趣,不住瞅向门外道:“干爹怎么还没来?” 尹雪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说道:“走,咱们出去找他!” 却说卫惊蛰离开后,小蛋便独自一人坐在湖畔发怔,不意发觉远处又有人悄然下湖寻宝,从衣着样貌上瞧,不是屈翠枫却又是谁? 小蛋立时一省,遥遥看着屈翠枫没入湖中的身影,想了想起身追了下去。 他潜行匿踪在屈翠枫背后,不一刻便追进了那座湖底石室。 屈翠枫似有所觉,惊然回首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蛋站稳身形,说道:“屈大哥,请你随我去见伍长老。” 屈翠枫鼻子里蔑然一哼,道:“你凭什么叫我跟你走?” 小蛋道:“你不该出走越秀。” 屈翠枫脸上的讥色更浓,说道:“我不走,留在省身壁等着他们将我千刀万剐么?” 小蛋摇头道:“做错了事,便该受惩罚。” 屈翠枫闻言愈发着恼,干笑道:“你果真大义凛然,义正辞严啊,可惜,你说我是叛门逆徒,那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叶无青拔剑相向,迫他罢战退兵,又算什么?” 小蛋眼中掠过一丝痛楚,缓缓道:“跟我走!” 屈翠枫问道:“要是我不肯呢?” 小蛋沉默须臾,回答道:“你是从我手中走脱的,我自要送你回去!” 屈翠枫哈哈一笑,怒道:“有种你便将我的性命一并取走!” 小蛋再次摇头,掩饰下内心的伤感说道:“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跟我回去。” 屈翠枫嘴角的讥笑渐渐隐没,一字一字地吐出口道:“那你就来吧!” 小蛋凝视着他,脑海中掠过一幕幕的尘封往事——翠霞山下的邂逅、大漠戈壁的重逢……曾几何时,那个英姿勃发的蓝衣青年在岁月的磨蚀里,与他渐行渐远,更不回头! “呼——”一蓬银白色的光晕从小蛋体内焕发而出,他的身影霍然如晨露般蒸发不见。 屈翠枫一凛道:“这小子居然不需藉助仙剑灵力,便可施展遁术!” 一念未定,小蛋已在他背后重新现身,左手五指似拙实巧,罩向屈翠枫后心。 屈翠枫急忙侧身抬掌招架,孰知小蛋的手腕一转一压,匪夷所思地避过封挡,手起爪落业已扣住了他的肩头!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十章 逝者已矣 屈翠枫俊秀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恢复了镇定,侧头看着小蛋道:“不错,你又长进了许多。” 小蛋指尖稍稍收力,说道:“走吧!” 屈翠枫的眼睛里忽地浮现起一缕嘲弄,道:“可惜屈某同样也是今非昔比,只凭这手就想制住我,你错了!” 话音落处,一蓬金光从屈翠枫胸前的衣襟内涌出,瞬间遍布周身。 小蛋只觉手上一热,整条右臂顿时又麻又疼,似被强烈的雷电烧灼而过。 屈翠枫趁势沉肩飘飞,脱出小蛋掌控,左手五指在小腹前捏成法印低喝道:“咄!” “嗡——”一阵对于小蛋而言异常熟悉的颤鸣响过,青光涌动中四相幻镜已飞旋在屈翠枫的头顶之上! 更令他吃惊的是,在光澜闪烁的镜面里一道淡金色光影若隐若现,依稀便是鹤仙人的元神。 小蛋心头剧震,几乎忘了左臂的麻痹感觉,愕然苦笑道:“居然是你!” 屈翠枫白皙英俊的面容,在金青两色光芒的照耀下,显得莫名的诡异阴森,双目中腾腾燃烧着妖艳的火苗,好似不停吞吐卷动的蛇信落在小蛋身上,冷笑道:“你早该想到了,只怪你太笨!” 小蛋凝望着那面曾经属于自己的四相幻镜,叹了口气道:“是,我是早该想到的,原来鹤仙人的元神也被你摄入了仙镜。” “不错!”屈翠枫说道,神情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得意,“这老家伙从天一阁铩羽而归已是奄奄一息,却还痴心妄想着能在屈某头上作威作福,最终只能落得这般下场!如今我已将他的元神彻底炼化,又有四相幻镜之助,别说是你,就是丁原来了,屈某也一样不怕!” 小蛋摇摇头,道:“蛇腹裹象,终究是不成的!” 屈翠枫不以为然地轻笑道:“你嫉妒了?没错,是我从你的手里拿走了这面仙镜。可是你——” 他伸手指住小蛋,语音转厉道:“却害得我失去了一切!我们扯平了——不,应该说你还欠着我一笔债。若不是因为你,我又岂会被叶无青所掳,被迫吞下忘情水毒!” 小蛋一愣,道:“你中了忘情水?” 屈翠枫傲然道:“忘情水算什么东西,我在七日前已将它完全炼化!” 小蛋“哦”了声,道:“这就好。” 屈翠枫的面色突然变得愈发怨毒恐怖,纵声大笑道:“好?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便是你所谓的好?”说罢右手猛扯衣襟,劲力到处衣衫敞开,露出了上半身。 但见他原本保养得犹如少女般晶莹光滑的肌肤,此刻竟是坑坑洼洼,布满触目惊心的深紫色疤,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上下蠕动,分外恶心。 小蛋沉默片刻,说道:“这疤痕也许有法子能治。” “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屈翠枫额头青筋跳动,厉声喝道:“你现在该明白了,我不欠任何人,而是你们所有人都亏欠了我!” “呜——”镜面中鹤仙人的元神蓦地光芒一亮,射出一束浑圆金光向小蛋轰去。 小蛋却不硬接,身形一闪,施展出“十三虚无遁法”,瞬息挪移到屈翠枫背后。 “轰——”金芒走空,屈翠枫赶忙侧身回头严阵以待,以防前车之鉴。 小蛋双手低垂,丝毫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问道:“曾婆婆便是这样伤在了你的手中吧?” 屈翠枫见小蛋神出鬼没般的身法,也禁不住头大,道:“除了脚底抹油,你还会什么?”手中法印一掐,一声低喝道:“现!” “呼——”四相幻镜光华暴涨,将一道鹤仙人的元神倒影投射在半空中。 他嘿嘿一笑道:“恕不奉陪了,让它跟你玩儿吧!”身形一晃,往石室外掠去。 小蛋甫一起身,鹤仙人的身影快逾飞电,一记鹤唳九天掌已拍至胸口。 小蛋只得仰身拔剑,一式“披荆斩棘”削向鹤仙人手腕。 鹤仙人虽已成镜奴,但修为反应均在,右臂一振,反手朝着雪恋仙剑抓落。 小蛋眼睁睁瞧着屈翠枫的身形消失在门外,无意与它久战,当下暗运“有容乃大”撤剑出掌,直撄其锋。 “砰!”双掌相交,小蛋于两股起劲将接未接之际,以“弹”字诀将掌心劲力一吐一收,身形借势往后飘飞。 饶是如此,鹤仙人沛然莫御的掌力依旧穿透乌犀怒甲,直攻经脉,连“有容乃大”心诀亦无法尽数化解。 小蛋长吐一口浊气,背心一凉已抵到石壁之上。赶在鹤仙人再次欺近之前,施展“微土”遁诀一闪而逝。 他连运三大绝技摆脱了鹤仙人,一面施展“生生不息”疏通左臂经脉,一面小心翼翼地深入灵水宫,搜索屈翠枫的踪迹。 然而兜来转去好一阵子,小蛋也没找见屈翠枫的影子。 他略一思忖停下脚步,抱元守一默运“森罗万象”,灵觉舒展往四方探去。忽地若有所觉,往甬道尽头的石壁掠去。 眼看身躯就要撞在墙上,小蛋体内银光闪动,径直穿壁而过,飘落到石墙内侧。 他放眼打量,只见墙内是一座四四方方约莫十丈方圆的石室,上方穹庐高耸缓缓收成一个尖顶,左右两侧分别有一扇石门与两旁的石室相通,和自己所经的其它石室迥然不同。 石室中空空荡荡连张椅子都没有,四面的墙上却密密麻麻满是潦草随意的石刻,似是有人用指力刻出。 这些石刻既有晦涩深奥的图形符文,也有简简单单的草书文字,看上去都年深时久,似是哪位先贤在此闭关悟道时所留。 小蛋也无心多看,从侧门拐入另一间石室。里面的布置和先前那间几无差异,只是墙壁上印刻的复杂图形渐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简洁文字。 如此走马观花行到第四间石室,墙壁上的石刻越见简单,彷佛此间原先的主人变得愈来愈惜墨如金。 小蛋醒悟道:“这多半便是魔圣辜翱天晚年闭关修炼之所。他对天道的体悟境界,便是随着这一间间石室不断提升,壁上的图文随之化繁为简,渐近于道。” 想到这里,他不由加快步履往下一间石室行去。可刚踏进门口,便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石室四壁空空如也,惟独在地上有人用手指刻画出一个大大的“碎”字。而在这“碎”字之上,赫然有人躺卧在血泊之中,仅仅一个侧面已教小蛋脑海里刹那空白。 “师父!”小蛋不由自主地一身惊呼,飞身上前,一手揽住叶无青的腰际,另一只手颤抖着摸向他的心口。 心口尚有余温,却已停止了跳动。 叶无青双目微阖,唇角一缕殷红血丝兀自未干,背后的衣衫焦黑如炭剥落在地,露出一个巨大彤红的掌印。 再看墙上地上,隐隐可见掌风指力破损痕迹,似是刚刚这里爆发过一场生死大战。 只是,他终究晚来了半步。 就在他心神剧震难以自己之际,灵台陡然生出一线警兆,从下一间石室内,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至身后,一掌向头顶击落。 “砰!”小蛋挺腰腾身,怀抱叶无青的遗体向前疾窜。来人的铁掌稍慢半拍,堪堪扫中他的脊背。 小蛋就势翻滚,吐气扬声借着胸口一股淤血喷薄,打通背上经脉,但火辣辣的痛楚感觉依旧。 来人如影随形,不给小蛋丝毫喘息的机会,弹腿探脚飞点他的后脑。 小蛋不及施展十三虚无遁术脱身,只得施展出“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旋”心诀,身形不可思议地往左一折一转,脱出对方腿攻笼罩的范围。 可没等他起身站定,来人大袖一挥,真气灌注之处,柔软的袖袂顷刻凝铸如刀,挟着猎风削向小蛋脖颈。 小蛋还是无法回头,甚至无暇侧目看一下这个偷袭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哗啷啷——”绚光闪耀里,金蝎魔鞭从小蛋腰间如蛟龙似地舒展飞腾,反打向袭来的袖袂。 “啪!”金蝎魔鞭被袖袂远远击飞,抛落向一边。大袖走势亦稍稍一滞,小蛋趁机脱出,身形如陀螺飞转撤至墙角,踉跄站定。 短短的一眨眼工夫,他由生到死,由死还生,在鬼门关前来回转了三圈。其中的惊险激烈,实难以言语描述。 同样的,直到这刻他才终于有机会看清,对面那个出手偷袭自己的人。 缓缓地,他的眼神由最初的惊愕转为难以置信的疑惑,望着来人低低喘息道:“你没有疯?” 楚望天左手提着从叶无青身上缴下的焚泪沉灰剑,右手轻轻拭去一抹沾在袖衣上的血迹,全无早先的痴呆愚钝之象,嘿然道:“谁说老夫疯了?” 原来当日百鱼山一战,农冰衣见卫惊蛰被发了狂劲的楚望天逼得命悬一线,情急下祭出了得自剑圣俞宽的惊魂令。 谁曾想错有错着,楚望天混沌的神志竟被惊魂令的灵力激醒,转瞬中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将计就计继续假扮痴呆,利用农、卫二人将自己重新送回忘情宫,本拟出其不意从滕皓、席魉手里重新夺回权印,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被叶无青抢先一招,平定乱局。 楚望天懊恼之下只得韬光养晦,耐心等候机会,甚至不惜将自己苦心参悟的“捏泥指法”传给欧阳霓,以进一步消除叶无青的疑心。 兴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终教他趁着叶无青全神贯注参悟魔圣遗墨的良机,突施冷箭一击得手。 小蛋自然不清楚这里头的原委,问道:“是你杀了我师父?” 楚望天笑道:“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么?你的问题还需要答案么?” 小蛋道:“我只是不相信,你真的会向我师父下手。他可是你的亲传弟子!” 楚望天道:“像你这么天真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委实是个奇迹。在这个世上,连亲生父子都不能相信,何况是自己的徒弟?” 小蛋闻听此言,不知怎地,从心底深处蓦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怒忿与悲凉,摇头道:“我要为师父讨回公道。” 楚望天哼了声,道:“别忘了,我是他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你要讨回公道,你要欺师灭祖?” 小蛋脑海里轰然一震,一些曾经令自己迷惑无助的问题,重又在现实里出现。 何为对,何为错?为什么有时候,对与错并不等于是与非?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在怀中毫无生气的叶无青,喃喃地像是在对楚望天,更是在对自己说道:“只要问心无愧,欺师灭祖的事我也干了!” 他紧了紧左臂环抱着的叶无青,犹能感到那抹余温,莫名地回忆起忘情宫里、覆舟山上,自己背负着师父血战四野,从正魔两道千军万马的合围中,奋力杀出的悠悠往事,一时壮怀激烈豪情充臆,默默念道:“师父,请你陪徒儿再走这最后一程!” “叮——”剑发龙吟,铿然出鞘,圣洁柔和的光辉铺面而来。 师父去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令叶无青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而当他触摸到叶无青业已停息的心跳,才霍然发现,师父在他内心深处所占据的分量,是那样的沉甸甸……他早非第一次历经生离死别,可依旧是那般的疼,那般的恸,甚至感到心被掏空,血被拧干。 浩荡的真气在体内奔腾流转,焕发出煌煌光雾。小蛋的灵台倏地分离出悲伤与愤怒,变得空明如镜,神意相合浑然无我,只在心底有一声悲怆的咆哮。 “呼——”雪恋仙剑升至小蛋头顶,排山倒海的银白光澜仿似北国天空,铺天盖地飘洒飞扬的大雪,席卷扩展,直蔓延向无穷无尽的苍穹。 “哧啦啦!”楚望天的一双大袖应声碎裂,被纵横交错的剑气绞成飞灰。以他之能,亦不禁怔了怔,心道:“这傻小子竟要祭起御剑诀跟我拼命!” 他早年炼制的诸般仙宝魔兵或为丁原毁去,或被蓬莱仙山收缴,而今唯一能够仰仗的,便是手里这柄焚泪沉灰剑。 “铿!”楚望天拔剑出鞘,横于胸前,堪堪抵挡住迎面滚滚奔腾而至的浩然剑气,在小蛋恢宏无筹的气势压迫下,竟需采取守势。 这是多年没有过的体验,上一回还是在二十多年前的蓬莱仙会上,同样面对着一个年轻人,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念及于此,楚望天不由一记悸动,心神微分间,银白色的光澜趁虚而入,犹如滔滔大川无孔不入地迫面压来。 楚望天身躯微晃,向后退了半步方始重新稳住门户,又惊又恨道:“若非叶无青这混蛋困兽犹斗,耗费了老夫不少功力,又焉能让这傻小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小蛋灵台立生感应,体内真气渐臻顶峰,源源不绝注进雪恋仙剑,整个人好似要被光化了一样,泛起动人心魄的绚光。 在他脑海之中,一幅幅波澜壮阔的星天画卷风驰而过,间或夹杂着忘情八法、穿花绕柳、大寒七式、天照九剑等各种各样的天下绝学,纷纷扰扰直将他的脑袋塞满、撑爆! 楚望天在对面澎湃气势的催压下,不得不竭力催动铜炉魔气相抗,却依旧在心底隐隐约约升起一丝不安的险兆。 若非已被小蛋的剑气牢牢锁定,或许他会不顾一切地抽身远遁,即使日后为人讥笑也在所不惜。 可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苦苦支撑,以免被这浩浩荡荡的剑气彻底吞没。 他心下不由大骇,什么时候,这傻小子居然变得如此厉害了?早知今日,远在忘情宫时就该一掌将他干掉! 只是天下从无后悔药可吃,否则若让他早半刻明白,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挣开了身上所有枷锁,一心一意要为叶无青报仇的小蛋,竟是如此的可怕,他绝对会改弦易辙,另谋他方! 好在楚望天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一代宗师,情知如果任由小蛋的气势这般毫无节制的增长上去,自己的胜算只会越来越小。 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 他深吸一口气,立时摒除所有杂念,左手掐动真诀,将铜炉魔气提升到极致,身剑合一发动“无情无我诀”,化作一团雄浑凌厉的奔雷,向着小蛋轰去。 气机牵引之下小蛋脑海轰然爆裂,仿如一片空白出离尘世。神游天外,意走紫虚,雪恋仙剑上迸射出千百光流,分向左右两侧,画出动人心魄的优美弧光,宛若两道振奋舒展的雪白羽翼,浑然无瑕,直撄其锋。 与此同时,小蛋的身与剑合、心融道海,幻化作一束夺目银芒,腾空而起! “轰——”两股澎湃绝强的力量迎头激撞,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直令小月湖畔的人都能清晰可闻。 光澜并罡风横飞,迸裂成为斑斑驳驳的耀眼碎片,未等溅出多远便灰飞湮灭。 可就在这翻滚暴涨的光华深处,陡然升腾起一道通透柔和的纯白剑光,似神龙出渊劈波斩浪,在空中拖曳出一缕缕浑若天成的圆润轨迹——蹈海翔天诀,几经风雨,几经血泪,终于在漫天怒涛中勃然绽放! 伴随着楚望天一声惊愕怒吼,身影乍分,各朝左右飞跌。 小蛋几将丹田所有真气抽空,手臂一软,再也无力抱住叶无青,气血激荡,“哇”的一声,怒喷出口,身子如打旋的风筝摔落于地。 “砰!”楚望天的身躯亦重重一声撞在墙上,早已千疮百孔的石壁应声坍塌,在身周形成一片废墟。 他运尽最后一丝余力将暗淡无光的焚泪沉灰剑插入脚下,藉以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面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 “啵啵啵啵!”一连串梅花间竹似的脆响,楚望天浑身上下宛若被打爆的筛子,迸溅出一道道血箭。 殷红的血丝从他苍白而狰厉的脸上汩汩流淌而下,恨恨注视着小蛋,喘息道:“好小子,老夫平生头一遭被伤成这样——” 他的嗓音越来越哑,到最后几个字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变得含糊不清。 小蛋的滋味亦不好受,全身经脉被楚望天迫入的剑气搅得痛彻心肺,几欲昏厥,强提着一口真元撑剑起身,没有说话。 楚望天心知肚明,眼前这少年业已油尽灯枯,只消轻轻加上一指便可教他万劫不复。奈何他也是强弩之末,伤势之重尤在小蛋之上,若容对方稍缓过一口气来,只怕今夜就要凶多吉少。 一番权衡过后,终究是保命逃生的念头占得上风。他强自按捺下心中杀机,涩声道:“今日便留你一命!” 说完刚打算拔出焚泪沉灰剑退走,原本已死的叶无青却猛然从地上弹身而起,“砰”地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他的小腹之上。 楚望天大吼一声向后摔飞,滚落到隔壁的石室里,当场气绝。 叶无青也似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一下软倒在乱石中,兀自紧盯着楚望天的尸体,发出欢畅笑声,道:“到底还是我杀了你!” 楚望天双目圆睁,满脸的惊讶,却已无法再回答叶无青。 小蛋被这兔起鹘落的变故惊呆了,怔立在一死一伤的师祖与师父前,委实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何滋味。 (请继续期待《仙羽幻镜》续集)下集预告: 叶无青与楚望天先后撒手人寰,令小蛋在失去义父之后,又失去了一个恩怨难明的师父。 欧阳霓趁群雄在湖底寻宝之际,劫走农冰衣,企图从她身上找到治愈忘情水毒的良方。然而无论她使出何种计谋,农冰衣始终不肯就范。百般无奈下只得找上小蛋,并向他提出了一条赎人条件……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一章 恩怨渺渺 “师父!”小蛋的手甫搭上叶无青右腕脉门,心中就是一凉。叶无青的心脉在楚望天摧枯拉朽的掌力轰击之下已尽皆碎裂,纵然神医农百草再生亦是束手无策。 叶无青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伴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嘴角不停地逸出殷红色的血沫,目光涣散气若游丝,身躯瘫软无力地仰倒在小蛋的怀抱里,却强打精神不以为意地笑道:“想不到……你还当我是师父!” 小蛋眼眶发热,竭力忍住泪,说道:“我不是一个好徒弟!” 叶无青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浓了,道:“你一定猜不到我为何会放过欧阳霓!因为我真希望她能嫁祸成功,让你再体会一次沦为正道公敌的滋味,最后不得不回来求我。可惜……叶某终究违拗不过天意!” 小蛋心如刀绞,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叶无青的呼吸明显地越来越急促,颤抖的手试图反握住小蛋的胳膊,然而这个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动作,此时此刻竟显得异常的艰难。 一缕英雄末路的悲凉油然升起,但很快又被他与生俱来的傲性所吞没,他一咬牙抓住小蛋左臂,喘息道:“叶某纵横一世,死又何惧!我只问你,是否愿意重归老夫门下?” 小蛋目中的泪水再无法遏止,终于奔涌而出,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叶无青的身前,“咚咚咚咚——”连叩九头。 叶无青倚靠在乱石堆起的废墟上,纵声大笑道:“好,好……入门五年,今日你终于肯诚心诚意地向我叩头……去吧,不要悔。” 小蛋这一阵用力,绞得经脉欲裂痛彻骨髓,眼前“劈劈啪啪”金星乱冒险些一头栽倒在地,“哇”的一声,又一口鲜血喷出。 嗡嗡耳鸣里,叶无青狂傲的笑声渐渐转轻而至微不可闻。小蛋顾不得擦拭唇角血迹,定睛望去。 只见叶无青双目微合,面带笑意,业已在大笑声中溘然逝去。 小蛋愣了愣,有那样的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噩梦中,但身上火辣辣的伤痛却又无情地破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铿——”焚泪沉灰剑蓦地一记悲怆颤鸣,裂作数段,落在叶无青的脚边。 人死灯灭,身陨剑毁,无论在世时他曾如何地叱吒风云、睥睨天陆,在走完轰烈的一生后,终归于无声无息。 泪水潸然而下,小蛋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不甘地将丹田仅存的微弱真气拼命渡入叶无青体内,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他真的去了!曾几何时,在自己的心目中,叶无青就如同一个不死魔神,永远也不会被人打败,永远也不会真的倒下去。 小蛋不愿收回那只按在叶无青胸前的右手,拼尽全力压榨着自己的真气,暗自祈求奇迹的出现。心底,有个声音在不甘地呼唤,似在希冀,似在拒绝……终于,丹田真气油尽灯枯,伴随着天旋地转,他忽地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小蛋慢慢地抬起生涩沉重的眼皮,午后耀眼的阳光透过头顶浓密的枝叶刺进他的眼里,远处隐隐有人声喧嚣。 “干爹!”霸下欣喜的呼喊传入小蛋的耳际,他感觉到一个小小的身体迫不及待地跃上肩膀把头凑到脸颊边,那种久违的温暖感觉让他心头一酸。 耳中便听到小鲜娇滴滴的喝斥声:“你就学不会小心点?毛手毛脚的把人弄得疼死了!” 霸下嘿嘿道:“笑死我了,我毛手毛脚?莫非你忘了自己才是条毛毛虫变的?” 小鲜嗔道:“臭王八,不准赖在我爹身上!”双手一扬,两束银丝直逼霸下。 霸下纵身闪躲,大怒道:“你要有种,咱们到外边去放对厮杀!” 它一边说着一边偷眼观瞧小蛋,却见他神情木然,对自己和小鲜之间的战争恍若未闻,不由得大感沮丧,道:“干爹,你心情很不好么?” 小蛋的视线怔怔盯着上方摇曳的枝叶,半晌后心不在焉地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霸下摇头晃脑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传说你大展神威,连弑楚望天、叶无青两大魔头,到底是真是假?” 小蛋道:“你既然晓得它是传闻,又何必问我?” 霸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直坐在草地上默不作声的尹雪瑶冷哼道:“讲的人多了,假的也会成真。” 小蛋淡淡一笑,笑容中藏着无法述说的苦涩和落寞,轻轻问道:“我师父和师祖的遗体呢?” 小鲜抢先答道:“被灵水族的人转交给了忘情宫,也是他们发现你的,听说,当时爹爹的模样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小蛋听到叶无青和楚望天的遗体已由忘情宫领回,心下稍慰,讶异道:“灵水族?” 小鲜飞到小蛋的头顶,绘声绘影地将灵水族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接着道:“后来水仙子夫妇一路破解‘百玄摇魄阵’禁制,逼得司马夫人出面迎战。不到一百招,水仙子就打得她落花流水,无奈撤去法阵,答应和解。” 小蛋道:“这么说,盛大叔、年老祖他们都没事?” 小鲜差点将卫惊蛰重伤的消息脱口而出,好在尹雪瑶先一步道:“司马夫人已答应将各家的失宝归还,目下众人正在灵水宫里观摩辜翱天飞升前在九间石室中留下的遗刻。” 霸下插嘴道:“对了,今天一早盛掌门来探望过,见你还没醒,坐了会儿才走。” 小蛋一怔,问道:“盛大叔也回来了?” 霸下道:“是啊,小卫受了重伤,农仙子昨晚又突然失踪……” 小蛋一下子弹身坐起,追问道:“你说什么,小卫和农仙子怎么了?” 尹雪瑶瞪了霸下一眼,回答道:“小卫的伤已不碍事,静养一段日子便能完全复原。至于农姑娘……听说她昨晚到湖边洗手后就一直没见回转,眼下仍无消息。” 霸下自知失言,赶忙安慰道:“干爹不必担心,多半有人请农仙子去疗伤了。” 小蛋没有回答,暗自试了试体内真气流转的状况,虽然经脉兀自隐隐作痛,但缓步行走倒也不成问题,无疑是灵泉仙流起了效用。 他缓缓站起身,尹雪瑶眼明手快探臂搀扶,问道:“你要去哪儿?” 小蛋放眼向西眺望,回答道:“我要去祭拜师父!” 霸下道:“不成,万一忘情宫的人真把你当作杀死楚望天和叶无青的凶手,那咱们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小鲜点头应道:“我们说不定还得在梵孤山上再待几日,不如等你伤好了再去,到时候就算闹僵了要动手,咱们也不怕他们。 小蛋摇头道:“我只是去给师父上一炷香,不会有事。” 小鲜和霸下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一齐望向尹雪瑶,希望她出声劝解。 岂料尹雪瑶只淡淡地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霸下吓一跳,忍不住埋怨道:“明知道凶多吉少,干嘛还要去送死?” 尹雪瑶漠然道:“反对有用么?现在硬不让这小子去,难道他不会一个人偷偷跑去?一起去,大不了被人一锅端了!谁不想去,只管留下就是。” 小蛋心中温暖,情不自禁转头望向尹雪瑶那张近在咫尺的冷艳俏脸,微微一笑向她点头示谢。 一行御风越过小月湖,负责警戒的灰霜营卫士见是小蛋和尹雪瑶到来,并不加阻拦,迳自引向临时搭建的灵堂。 只见这座灵堂因地就宜,座落在小山坡上,周围芳草如茵、翠柏环绕,一条流向小月湖的溪水从侧旁潺潺流过,清可监人。 灵堂中忘情宫此来南荒的众多高手、柳翩仙等西域各派魔门的首脑,各依身分,披挂缟素默跪两旁,正中一张新做的供桌上香烟缭绕,供奉着楚望天与叶无青的灵牌。两人的遗体业已入棺,并排停放在灵堂中央。 守在门口的姜赫瞧见小蛋,眼里闪过一缕异光,似是诧异似是戒备,沉声道:“有贵客到——” 灵堂里的人似有意似无意,不约而同低垂着头,没有回应。 小蛋走入灵堂,在叶无青的棺前跪下。他的遗体显然已经处理过,面容栩栩如生,宛若沉沉睡去了一般。 尹雪瑶迟疑了一下,也在小蛋身旁跪了下来,却暗自留神着四周动静,以防有人突然对小蛋发难。 霸下和小鲜瞪大眼睛,四处搜寻欧阳霓和屈翠枫的踪影,奇怪的是这两人居然有默契地齐齐失踪,并不在灵堂众人中。 小蛋默默叩礼,沉淀了多时的酸楚、悲恸,顿时又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几欲窒息,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往昔的恩恩怨怨譬如这灵堂里弥漫飘散的香烟,随着叶无青的逝去尽皆风消云散,渺渺了了,只留下埋葬在心底深处那一抹刻骨铭心的伤感与失落,于往后的漫长岁月中历久弥新,缓缓积淀。 恍恍惚惚里,他彷佛听到叶无青临逝前狂傲快意的笑声,不知不觉中,热泪盈眶沾湿衣襟,一双撑地的手,指尖已狠狠深陷入泥。 突然,姜山暴喝一声道:“常寞,楚老宫主和叶宫主都是怎么死的?” 小蛋的思绪猛地回到现实,将自己如何与楚望天拼得两败俱伤,叶无青又是如何临死一击、弑师复仇的经过毫无隐瞒地叙述了一遍。 灵堂里无人出声,所有人都听得呆了。又或许,人人都在衡量、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楚望天恢复神智暗算叶无青,小蛋为师报仇火拼师祖……这一切似乎难以想像,更令人无法相信,却偏偏自小蛋口中说出。 姜山面色低沉,拂视过众人,出声问:“各位对常寞的话有何看法?” 众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过了大半晌才听简长老苦笑了声,竟是问道:“谁能给我一个不相信他的理由?” 窦宪接道:“小蛋从不说谎,窦某敢用性命为寞少担保!” 见有人带头,柳翩仙、孟翔等人亦纷纷说道:“属下愿为寞少担保!” 姜山点点头,说道:“常寞,你都听见了?大家伙儿都信你。若是换作别人,嘿嘿——今日休想活着走出灵堂半步!” 小蛋万没想到自己能如此轻松过关,众人对他的话竟是深信不疑,愣了半晌才低低地答道:“是!” 尹雪瑶暗松一口气,庆幸道:“看来人傻点也不全是坏事,虽然有时候会因为老实而吃亏,但至少到关键的时候还有点用。” 姜山又问道:“那么,叶宫主是否还留下了其他遗言?” 小蛋想了想,回答道:“没有了。” 姜山皱眉道:“难道叶宫主没有对你说起过,有关他的后事安排?” 在他想来,叶无青终身未娶膝下无子,所收的三大弟子中蒙逊战死忘情宫,楚儿抗婚远走他乡,而今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小蛋。既然临终前将他重新收归门下,那忘情宫宫主的宝座十有八九也是属意于他,故才有此一问。 孰知小蛋仍是摇头道:“没有。” 灵堂里的人闻言无不心中感叹,尤其柳翩仙、白显这些西域各大魔门的首脑更是暗叫可惜,若由小蛋接掌忘情宫,往后他们的日子或可好过很多。 其实姜山心中也是存着类似的念头,只是小蛋不配合,却教他好不为难,失望无奈之下,寻思道:“眼下人多口杂,老夫也不便明说。莫如先将丧事办了,待厉副宫主到后再作计议。” 念及于此颔首说道:“那好,你先换上孝衣为叶宫主守灵,其他的事稍后再说。” 到得傍晚时分,小蛋惦记卫惊蛰的伤势和农冰衣的消息,向姜山告了假携着尹雪瑶、霸下、小鲜离了忘情宫营地,回返湖东。 他刚到东岸,蓦地林中白衣一晃,欧阳霓现出身影,轻声唤道:“小蛋!” 霸下立刻挡在小蛋身前骂道:“你居然还有脸来找我干爹,嫌自己做的事情不够坏么?” 欧阳霓不理霸下,脸上不愠不怒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尹雪瑶冷冷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欧阳霓一笑道:“小蛋,如果你想知道农冰衣的下落就随我来。” 小蛋一凛,毫不犹豫道:“好!” 欧阳霓站着没动,说道:“只准你一个人跟来,其他人都得留在这里。” 没等小蛋回答,小鲜已叫道:“不成,这女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你绝不能答应她!” 霸下恨恨地道:“哪跟她那么多废话?先将她拿下,不怕她不乖乖交出农仙子。” 欧阳霓悠然道:“农冰衣已被我下了剧毒,最多撑不过一个时辰。你们看着办吧。” 小蛋知欧阳霓外柔内刚,素来说得到办得到,只怕此刻农冰衣的性命业已危如朝露,断然道:“曾婆婆,我跟她去,接了农姑姑就回来。” 尹雪瑶点点头,森寒清澈的目光凝在欧阳霓的俏脸上,徐徐道:“你听好了,我们会在这里等到天黑。你最好别玩什么花招,否则我发誓,一定抓到你,让你尝遍人间酷刑欲死不能!” 欧阳霓盈盈一笑,道:“尹仙子不必如此担心,难道你害怕我会真的伤他?” 当下欧阳霓在前,小蛋在后往南面的深林中行去。走出一段,小蛋气虚血涌,已跟不上欧阳霓的步伐,只咬牙在后强撑。 欧阳霓恍若未觉,反加快了脚步,折而向东。小蛋踉踉跄跄又跟出数里,终于支撑不住,一声低哼咽下口冲到喉咙的热血,伸手抓住身旁的一株古木才没摔倒。 欧阳霓转过身,眼眸里像是隔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雾气,默然凝望着他。 小蛋喘息须臾,暗运神功疏通气血,感觉稍稍好受了些,说道:“我没事。” 欧阳霓叹道:“就在这里吧,在见到农冰衣之前,有几句话我要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小蛋站直身躯,点了下头。欧阳霓却又迟疑了片刻,才轻声问道:“在你心里,是不是恨我入骨?” 小蛋愣了愣,没想到欧阳霓竟会问这个,沉思了会儿回答道:“其实谈不上恨,只是个人很不喜欢你的一些做法,也许伤心和失望比较多一点。” 欧阳霓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说道:“这么说,我居然连恨都不值得你恨一下。”顿了一顿,她接着问道:“那你可曾喜欢过我?” 小蛋缓缓道:“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却从未有过其他念头。” 欧阳霓平静道:“难道你心底自始至终就只有罗羽杉一个,没喜欢过别人?” 小蛋靠住粗壮的树干,忍受着浑身经脉火辣辣的痛楚,一字一顿道:“我能有她,心里已经很满足。除了她以外,我心中再不能有别人。” 欧阳霓看着小蛋脸上的那缕坚定神情,莫名其妙地心头妒火升腾,而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从一开始,自己便想方设法地给这个傻小子机会,希望他能迷恋上自己,可最后得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回答。这对于素以美貌聪慧自负的她而言,无疑是莫大的失败与羞辱。 她抬起下巴,嘴边露出讥笑道:“再不能有别人?如今罗羽杉说不定正躺在万劫天君的温柔乡中,这也很让你满足么?” 小蛋憔悴的脸庞上登时涌起一股罕有的怒意与痛苦,沉声喝道:“住口!” 欧阳霓一怔,继而咯咯笑道:“你凭什么要我住口?我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有大半都是因为你!不错,我是怂恿过屈翠枫,要他嫁祸给你,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在那之前,我给过你太多机会,希望你能喜欢我!” 她彷佛要将隐藏压抑在心底的所有不平都倾吐一快,继续说道:“你不要说你不明白我的心意。你不妨回忆一下,在亭林镇外的小溪边,在北极仙府中,你怎么可以在那样的情形下对我无动于衷?直到重返忘情宫,我仍对你抱着一线希望,但你还是不肯正眼打量我一下!” 她越说越怒,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道:“是你先害得我心灰意冷,否则,我又何苦铤而走险害你、嫁祸你?最后反被叶无青——” 她说到这里猛地住口,叹了口气道:“罢了,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小蛋静静听完,不由苦笑道:“对不起,看来是我先让你伤心和失望了!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彻底明白了许多事。” 欧阳霓呆了呆,许久后幽幽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找回农冰衣?” 小蛋委实想不明白欧阳霓今日找自己到底所为何事,却也不愿多问,只说道:“她在哪里?” 欧阳霓笑了笑,神情中不经意地逸出一丝失落,回答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很快就能见到她。” 小蛋点头道:“只要我能办到。” 欧阳霓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拔开瓶塞道:“借我一小瓶你的血。” 小蛋看着她纤手中握着的小瓷瓶,越发地困惑。在他想来,欧阳霓用农冰衣作人质要胁自己,所提出的交换条件定然异常苛刻,哪知为的仅仅是自己的一小瓶鲜血,实在教人难以想像。 欧阳霓悠悠道:“怎么,难道你连身上的几滴血也舍不得给我?” 小蛋一言不发,反手拔出雪恋仙剑,凝念敛息收起乌犀怒甲,电光掠过,一溜血珠迸溅,再经真气一催,似长了眼睛般地射落进瓶口。 欧阳霓心头一阵激动,小心翼翼地合上瓶塞,说道:“农冰衣就藏在距此不到三里的东面一座石穴里,外面有藤蔓遮掩,拉开就成。我说她活不过一个时辰,其实是骗你的。对了,你一身缟素是怎么回事?” 小蛋怔了怔,说道:“原来你还不晓得,师父昨夜已不幸仙逝。”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二章 谁种因果 欧阳霓如遭五雷轰顶,俏脸登时一片粉白,颤声道:“你说什么,叶无青死了?” 她死死地盯着小蛋,想从他的神色中寻找到一丝希望,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甚而是一种没顶的绝望。 想到忘情水毒发时生不如死的惨状,她的娇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摇头道:“不,不……你在骗我,你一定是故意欺骗我,好让我害怕,对不对?” 小蛋愕然望着欧阳霓失态的模样,回答道:“是真的,如今师父的遗体就停在湖西的灵堂里。” 欧阳霓彻底信了,顿时呆如木鸡,手中的小瓷瓶被她“砰”地捏爆,她也浑然不觉。叶无青一死,当世再无人能解去身上的忘情水毒,纵然这一小瓶小蛋的鲜血能够化解去欧阳修宏的怪毒,又有何意义? 她猛地爆发出一声近乎疯狂的凄厉尖叫,和身扑向小蛋,探出鲜血淋漓的右手向他头顶插落。 小蛋暗吃一惊,全不明白叶无青的死讯何以如此令欧阳霓大受刺激,好似疯了一般?他手中的雪恋仙剑尚未入鞘,顺势一招“擎天柱石”往上挑去。 岂料欧阳霓竟不管锋利雪亮的雪恋剑锋,挺身直撞上来。 小蛋“咦”了一声,雪恋仙剑收发由心朝右一偏,侧头闪身往一旁躲避。 可他重伤未愈,身法远逊平日,“喀”一记脆响,欧阳霓的五指已插落在左肩上。 饶是有乌犀怒甲的遮挡,一股剧痛仍是直钻心底,激得他胸口一闷,趔趄后倒,连忙将雪恋仙剑拄地稳住身形,欧阳霓的左掌又如影随形当胸劈落。 暗红的夕阳透过茂密的枝叶照射在她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宛如恶魔附体。 小蛋强抑翻腾的气血,左手以指代剑轻轻挑出,划向欧阳霓脉门。 “砰!”欧阳霓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他的胸膛之上,却因脉门被指力扫中,掌劲泄去大半,威力大打折扣,再经乌犀怒甲和有容乃大的一卸一消,真正迫入小蛋经脉的劲力十去其九。 手腕上传来的痛感令得她神智微微一清,无意中目光扫过小蛋左臂上血淋淋的伤口,她不由一呆,凝住高举的右手。 忽然远处的密林中响起盛年雄劲的啸音,正朝这里飞速迫近。 欧阳霓脸上阴晴不定,似在犹豫着什么,蓦地长长出了口气缓缓落下右手,身形一晃飘若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小蛋手抚胸口,惊讶地目送欧阳霓隐入林间,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啸声骤停,就听霸下欣喜的声音叫道:“干爹!” 盛年与尹雪瑶双双从林中掠出,飘落在小蛋身前。小鲜左顾右盼,奇怪道:“那个恶女人呢?溜得倒快!” 原来霸下毕竟放心不下小蛋,急急忙忙回转营地寻到盛年,却正听到欧阳霓绝望之下的厉声尖叫,当下循声赶来。 盛年不由分说,出掌抵住小蛋背心,翠微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助他运功疗伤。 小蛋如沐温泉,身上痛感逐渐缓解,喘息说道:“快,去救农姑姑!她被欧阳霓关在了由此往东三里外的一座石穴里!” 尹雪瑶知他担心欧阳霓改变主意,抢先一步带走农冰衣,颔首道:“我去!”携着小鲜顺着小蛋指点的方位御风而去。 小蛋这才稍感宽心,紧绷半天的神经一松,顿觉全身百骸无一不痛,软绵绵像是散了架一样,顺势在树下坐倒盘膝运气。 盛年同样对眼前发生的种种变故大惑不解,却不愿让小蛋分心,忍住没问。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尹雪瑶果然找到了被欧阳霓禁制住经脉,关押在石穴中的农冰衣,返回与小蛋和盛年会合。 盛年见小蛋伤势趋向稳定,收掌起身藉着月光打量农冰衣,唯恐她受了伤害。 好在农冰衣的面色虽有些委顿疲惫,人却安然无恙。他兀自不放心,问道:“冰衣,你没事吧?” 农冰衣摇摇头没说话,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盯着脚下的泥地出神。 霸下迫不及待问道:“农仙子,那妖女为何要将你擒了去?” 它一连问了两遍,农冰衣方如梦初醒,回答道:“她向我迫问忘情水的解药。” 小鲜讶异道:“她想要忘情水的解药做什么,你告诉她了么?” 农冰衣道:“没有,事实上爷爷在世时,并未教过我化解忘情水毒的法子,她就算使尽所有毒辣手段,也无法如愿。” 盛年瞧着农冰衣心不在焉的模样,疑窦陡起,刚想问询却听小蛋徐徐道:“难怪她听说师父死讯后如此失态,八九不离十欧阳姑娘已然身中忘情水毒!” 尹雪瑶一惊,旋即嘿然道:“报应不爽,这丫头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小蛋默然不语,心头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是被击中的胸口仍在隐隐作疼。 又歇了会儿,四人起身回转翠霞派在湖东临时搭建的营地,探望卫惊蛰。 这时卫惊蛰已经苏醒,农冰衣见状关切道:“小卫,你受伤了?” 卫惊蛰洒脱笑道:“没事,被那老妖婆临死前在肩膀上抓了一把。能为农神医报仇雪恨,这点伤值得。” 农冰衣惊喜交集,望着卫惊蛰肩头裹缠的绷带更是心疼无比,虽说心下感动口中却埋怨道:“你怎么也不知道珍惜自己?” 霸下探头笑嘻嘻地接嘴道:“没关系,小卫好福气,有了你农仙子,他等于怀里揣了面阎王爷御赐的免死金牌,还怕什么?” 农冰衣大是尴尬,卫惊蛰唯恐霸下当着盛年的面继续胡说八道,急忙岔开话题道:“小蛋,听说下午你去过湖西了?” 小蛋点头,将自己在叶无青灵堂里的遭遇照实说了。 卫惊蛰笑道:“可惜,可惜,只差一点你就成了忘情宫宫主。” 小蛋叹道:“想来师父心知肚明,我这人是当不来什么宫主的。” 盛年道:“未必,或许在叶无青心目中你才是他属意的衣钵弟子。否则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情,岂能容你一再忤逆冒犯?却反而在临终之际将你重新收入门下?” 尹雪瑶颔首道:“不错,我猜在他心中也是希望小蛋能接掌忘情宫,只是终究没有说出口而已。” 霸下疑惑道:“那他为何不说,难道担心临死前还会被干爹拒绝?” 小蛋情不自禁回想起叶无青最后的那句话,心中一道灵光闪过,又是辛酸又是温暖,竭力咬住嘴唇不让热泪淌落,默默念道:“师父,谢谢你!” 盛年凝视小蛋,彷佛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什么,一声唏嘘道:“叶无青一代枭雄,行事阴狠深沉,却也是性情中人!若非误入歧途醉心霸业,何尝又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眼看外面天色大黑,年旃、殿青堂、毕虎、古大先生等人又不约而同地来访,将凉棚里挤得满满当当。 卫惊蛰奇道:“凌老宫主呢,还逗留在灵水宫里没有出来么?” 年旃道:“这老家伙酒瘾犯了,没过中午就一个人溜了出去,准是回白河镇了。”说着瞥农冰衣一眼,咦道:“你这丫头怎么了?难得见你这么安静。” 农冰衣强打精神,道:“我只是奇怪你打哪儿又冒出个师兄来?” 年旃哼道:“这还不都是我师父的主意?说什么多个同门师兄弟好相互切磋,相互提携。结果我们两个打从入门那天起,便明争暗斗互相较劲,谁看谁都不顺眼。 “等到师父一死,老子就和他大打出手,直斗得天昏地暗。末了到底是老子技高一筹,将他打下断龙瀑。 “事后我又寻了这王八羔子好几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时间一久也只当他早喂鱼了。谁晓得千年王八万年龟,这老小子居然又活蹦乱跳地出现了。” 众人听了不由好笑,古灿因昔日云林禅寺一战与年旃结下生死交情,慨然说道:“年老祖,要不要咱们漠北的兄弟助你一臂之力,索性藉着今晚将他灭了?” 年旃哈哈一笑,摆摆手道:“憋闷了二十多年,难得有人能让老子活动活动筋骨,留着他陪我多玩几天也好,就不劳古兄弟帮忙了。” 盛年暗自微笑道:“看来当年丁师弟在年老祖心底播下的天道种子业已生根发芽,若放在从前,他岂有这般的豁达磊落?” 由丁原的身上,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恩师淡言真人,胸口一阵的酸楚,目光悄然落在了小蛋的脸庞上。 那边霸下和小鲜正绘声绘色地叙着,小蛋如何为叶无青报仇,血战楚望天,讲得活灵活现犹如亲眼所见,好似当事人的小蛋也没它们这么清楚。 年旃一拍小蛋肩膀,赞道:“好小子,你为了叶无青连自己师祖也敢用御剑诀死掐!就不怕往后别人说你犯上作乱、欺师灭祖?” 殿青堂道:“大丈夫率真性情,快意恩仇,理应如此!” 古灿嘿然道:“天意!楚老魔在蓬莱仙会上躲过一劫,好不容易重返忘情宫,韬光养晦了四五年,结果还是不得好死。” 毕虎却奇道:“怪啊,楚望天竟能骗过叶无青的眼睛,一直装疯卖傻?” 盛年摇头道:“楚望天应是真的痴呆了,否则云临真人断不能放他回来。只是后来如何恢复神智的,却教人想不透。” 卫惊蛰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农姑姑,会不会是你的那面惊魂令起了效用?” 农冰衣正在垂首沉思,闻言“啊”了声如梦初醒,道:“你说什么?” 卫惊蛰只得将自己方才的猜测对她又说了一遍,农冰衣回想当日情景,恍然道:“对了,他的双目被惊魂令摄中后曾脱口叫出你的名字,可后来又变得迷迷糊糊不知所谓了。 “想来就是从那时起,楚老魔便已渐渐地神智清明,却一直故意装傻,骗得咱们将他送回忘情宫。” 说着她从袖口里取出惊魂令,递给盛年道:“盛大哥,你来瞧瞧。” 盛年仔细打量片刻,接着转递给一旁的年旃,叹息道:“一饮一啄,因果循环,如果楚望天仍旧是痴痴呆呆,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 石玑娘娘接过惊魂令看了两眼,哼道:“这种人早该完蛋了,叶无青也活该,他死了天陆仙林便少了一大祸患。” 毕虎迫不及待从石玑娘娘手里抢过惊魂令,一边把玩一边问道:“叶无青一死,忘情宫宫主的位子谁来坐,该不会是厉无怨吧?” 谈禹道:“换汤不换药,谁坐都一样。除非……让小蛋来做,或许西域魔道往后还能太平上一两百年。” 小蛋微微摇头,道:“我做不来的。”心头突然一省,意识道:“就算我不当这忘情宫宫主,也该想方设法避免忘情宫与天陆正道再起冲突。师父既然要我重归门下,他走后,我更不能任由忘情宫自生自灭!” 他的脑海里渐次飘过起厉无怨、江南、窦宪夫妇等人的身影,再看看面前的盛年、卫惊蛰还有农冰衣,不由暗自下定了决心。 忽听石玑娘娘嗔声叱责道:“老贼头,还不赶快把惊魂令还给农姑娘?” 毕虎讪讪道:“我多看会儿也不行么?”却不敢违拗了石玑娘娘,恋恋不舍地将惊魂令递还给了农冰衣。 大家伙儿接着又聊了小半个时辰尽欢而散,卫惊蛰方始得空问道:“农姑姑,你的脸色不太好,不会有什么事吧?” 原来,盛年顾及他的伤势,并未将农冰衣失踪的消息说出,卫惊蛰至今尚蒙在鼓中。 农冰衣强露欢颜笑道:“可能是有点累了,我先下去歇息一会儿,回头再来看你。” 卫惊蛰看着农冰衣离开,总觉得她有些出奇地郁郁寡欢,疑惑道:“师父,农姑姑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劲啊?” 盛年安慰道:“兴许是真的太累了罢,你莫要胡思乱想,好好养伤。” 卫惊蛰“哦”了声,看见盛年正欲举步离去,也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在后唤道:“师父!” 盛年回头诧异道:“惊蛰,你还有什么事?” 卫惊蛰在师父炯炯生辉的目光注视下,心里不由得又紧张起来,看看左右无人,踌躇地低声回答道:“是……弟子有一件私事想向您禀明。” 盛年虎目光亮一闪,踱回到卫惊蛰榻前坐下,温言道:“是你和农姑娘的事么?” 尽管卫惊蛰已猜测师父多少发觉出了什么,可听盛年亲口这么一问,仍禁不住心头乱跳,愕然道:“师父!” 盛年油然笑道:“这有何奇怪,从六岁起你就拜入为师的门下,二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如果连自己嫡传弟子的心事都看不出来,我又有何资格当你的师父?” 卫惊蛰从心底升起一股暖流,定了定神一咬牙将自己与农冰衣如何日久生情,如何同生死共患难,继而私定终身的秘密,原原本本向盛年和盘托出。当然,其中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缠绵细节略过不提。 盛年静静听完,问道:“你迟迟不愿将此事告诉我,是否因为心存顾虑?” 卫惊蛰赧然道:“是,我担心……担心您知道后,会像师祖处分丁师叔那样,将弟子逐出师门。可如果始终隐瞒不说,既愧对农姑姑,更有负师父的多年教诲。” 盛年似笑非笑地问道:“我为何要将你逐出师门?” 卫惊蛰愣了愣,道:“弟子不仅比农姑姑小了近十岁,更有姑侄之名,我们私下相恋,只怕异日流言四起,辱没师门清誉。” 盛年不紧不慢继续问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将你逐出师门?” 卫惊蛰低下头,半晌后回答道:“弟子自知对不起师门,任凭师父如何责罚都绝无怨言。只求师父准我和农姑姑在一起!” 盛年嗓音骤转低沉,喝问道:“倘若我反对呢?” 卫惊蛰心头剧震,深吸一口气道:“弟子曾对农姑姑有过誓言,宁死不负!” 盛年沉静的面容看不出半分喜怒,无声中卫惊蛰只觉得师父的眼神犹如一座重逾万钧的山岳,直欲将自己压垮。 许久之后,就听盛年说道:“惊蛰,你是个好孩子,到底没令为师失望。”话音落处,卫惊蛰身上如暴风骤雨般的压迫感遽然消失。 他隐约听出师父话中的言外之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欣喜地望向盛年道:“师父?” 盛年脸上重又露出笑意,仿似春风化冻般温煦亲切,说道:“你不必担心自己会被逐出师门。不过你既然无法出家为道,这翠霞派掌门的位子恐怕终生无望了。” 卫惊蛰喜出望外道:“多谢师父……可万一有人要拿弟子与农姑姑的事情做文章,岂不拖累了您和翠霞?” 盛年傲然一笑,不以为意道:“如果你一直瞒着不说,盛某总有一日会清理门户逐你下山。因为你敢做不敢当,有愧我紫竹林的八字祖训;可是你既然说出来了,往后种种便由为师替你们一力担当!” 卫惊蛰难以抑制激动之情,哽咽道:“弟子不愿连累师父,甘愿自逐于翠霞!” 盛年怜爱地拍拍卫惊蛰肩头,和颜悦色道:“你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自我放逐?农姑娘与我兄妹相称,不过是大伙儿叫习惯了而已。严格说起来,农神医和你师祖同属一辈,你和农姑娘才是真正的平辈论交。至于当年恩师逐走你丁师叔,那更是另有隐情,不可类比。” 卫惊蛰一下听呆了,寻思道:“对啊,我怎么从没想到过,农神医和淡言师祖分属同辈,我和农姑姑压根就不应该以姑侄相称!” 他却哪里又能想到,这辈分的由来全因当年农冰衣暗恋丁原,不愿平白小了一辈,故此执意以“丁大哥”相称。偏巧丁原生性洒脱不羁,也不以为意,如此才一路将错就错了下来。 想明白了这些,卫惊蛰顿感如释重负豁然开朗,暗暗道:“我若将这些说给农姑姑听,不知她会有多开心!” 盛年望着爱徒嘴角不自觉逸出的微笑,欣慰道:“好啦,这下你总该安心养伤了罢?为师也得找个地方过过酒瘾了。” 可等盛年去后,卫惊蛰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他左等右等,总不见农冰衣回来,终究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披衣起身,藉着月色外出找寻。 兜兜转转寻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发现农冰衣正独自一人坐在僻静的湖畔。 她双手抱膝,仰起清秀消瘦的脸庞,望着天上的明月痴痴发愣,竟浑未察觉到卫惊蛰已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卫惊蛰轻咳一声,低声道:“你怎地一个人坐在这儿?” 农冰衣娇躯微颤,回转头来充满歉意地一笑,轻轻道:“我只是想安静一会儿。” 卫惊蛰在她身旁坐下,道:“湖边晚上风寒,小心着凉。” 农冰衣点头道:“我知道。倒是你,那么重的伤还到处乱跑什么?” 卫惊蛰道:“因为我想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师父已经同意了咱俩的事啦。” 他三言两语将自己方才与盛年的交谈内容向农冰衣简略转述了,又笑着道:“这下好了,我们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农冰衣眸子里的光采跃动了一下,旋即黯淡下去,凝望着卫惊蛰幸福洋溢的面庞,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卫惊蛰一愣,收敛笑容道:“你怎么了?” 农冰衣缓缓将自己的头枕靠到他的肩膀上,彷佛梦呓般地轻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害怕,怕这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品尝便已失去。” 卫惊蛰紧紧将她环抱在怀中,微笑着答道:“不会的,我们的幸福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三章 生死之艰 却说小蛋、尹雪瑶别过年旃、毕虎等人,迳自御风回返湖西灵堂。霸下瞧着小蛋心事重重的模样,有意引开他的注意力,问道:“干爹,你说屈翠枫和欧阳霓这会儿会不会也在灵堂里?” 尹雪瑶冷笑道:“这对狗男女最好别在我面前出现,不然……”她并未将话说完,但后面半句的意思任谁都能够猜到。 小蛋苦笑道:“如果曾婆婆果真撞见了屈大哥,还需小心些。他可是今非昔比。” 小鲜不以为然道:“就凭这小白脸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再练一百年也不济事。” 小蛋摇头,环顾湖上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四相幻镜如今就在屈大哥手中,而且他还藉此炼化了鹤仙人的元神。” 以尹雪瑶一贯的冷静,乍闻此讯亦禁不住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的话音未落,脚下方圆数十丈的湖面蓦然泛起一圈殷红光晕,朝里急遽收缩下陷,有若湖底坍塌了一般。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毫无徵兆地袭到,扯着两个人往水下疾坠。 尹雪瑶凛然喝道:“什么人?”猛提一口丹田真气,欲从漩涡中挣脱而出,右手纤指疾向背后仙剑握去。 孰料不等尹雪瑶手指碰到剑柄,四周翻腾旋动的暗红色波涛里骤然飙射出千百道水箭,密如蝗雨朝着她和小蛋劈头盖脸地打到。 尹雪瑶来不及拔剑,只得松开揽住小蛋的左手,挥袖抵挡。 “呼——”水箭激射在袖风上溅起漫天珠花,一股迫面袭来的寒气慑得尹雪瑶娇躯身不由己地一颤,如坠入万年玄冰凝铸的冰窟。 电光石火之间,下方的水里陡地探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来,五根手指如同能够无限伸展的藤蔓,交错游动快逾飞电摄向尹雪瑶莲足。 尹雪瑶脚上一麻,但觉一缕冰冷至极的魔气一举荡破自己的护体真气,势如破竹直攻小腿经脉。她苦修数个甲子的冰蚕九变神功,在来人爪力压制之下竟是一溃千里,连稍作抵御亦是不能。 尹雪瑶心头一寒道:“天底下除了鹤老魔,竟然还有人能在一招间制住我!” 好在来人似乎并不打算立时要了她的性命,只用魔气禁制住尹雪瑶的经脉。 一旁的小蛋见尹雪瑶遭擒正欲救援,冷不防又是一蓬沛然莫御的力量自背后涌到。无奈之下,他只得侧转身形奋力挥掌招架,“砰”的一记闷响,一股绝强的气劲,碾碎掌力直入胸口。 小蛋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中模模糊糊听见霸下和小鲜惊怒交集的呼喝声,一口热血涌上喉咙,旋即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蛋悠悠醒转,却发现自己正斜靠在一张椅子里,四周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静悄悄地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浑身的骨骼酸痛欲裂,丹田真气凝如铅石无法催动一丝一毫,一团淤塞的气血堵在胸口难受异常,直压得喘不过气来。 黑暗中,他忽然隐隐约约听见了尹雪瑶的呼吸声,一喜之下问道:“曾婆婆?” 然而尹雪瑶并不回答,却是另外一个冰寒透骨的声音响起道:“你醒了?” 小蛋心遽然一沉,已然听出这嗓音竟是出自万劫天君!可惜他无法看到对方的身影,一边转动心念一边问道:“是你捉了我和曾婆婆?” 万劫天君低低哼了声,算是回答。小蛋跟着又问道:“曾婆婆在哪里?” 静默中“呼”的一响,烛火亮起,刺得小蛋眼睛一花,好不容易看清周围景状,更令他不由心惊。 只见不到五丈方圆的屋中,到处贴满了喜气洋洋的大红喜字,一双粗大的龙凤喜烛摆放在桌上正劈啪燃烧。尹雪瑶与他相距数尺,就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不过双目低垂依然昏迷不醒。 万劫天君一袭青衫负手伫立在虚掩的门口,问道:“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小蛋愣了愣,道:“这里好像是成亲用的洞房。” 万劫天君道:“不错,这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满意么?” 小蛋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愕然道:“你说你为我准备了洞房?” 万劫天君神情淡漠,却丝毫不像是在和人开玩笑的样子,回答道:“正是!而且,与你成亲的新娘我也一并准备好了。”说着缓缓伸手向尹雪瑶一指。 小蛋皱眉道:“你也太异想天开了。” 万劫天君淡然道:“可我认为这是两全其美之策,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不错结局。” 小蛋顿时猜到万劫天君的险恶用意,心底腾起一团罕有的怒火,冷冷道:“你一掌把我杀了,岂不是更加干净省事?” 万劫天君目光如刀般射落在他的脸上,徐徐道:“你当我不想么?” 小蛋毫无畏惧地对视着他,摇头道:“你休想让我答应。” 万劫天君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你以为,一切由你决定?我若是你,就该先想一想身边这丫头为何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小蛋一惊,抑制住愠怒与担忧道:“你是想用曾婆婆的性命威胁我?” 万劫天君悠然道:“你仔细观察她的肌肤,是不是隐隐透出一层粉红色?那是她身上的‘焚情蚀性丹’开始起作用了。” 小蛋闻言定睛打量,果然发现尹雪瑶晶莹无瑕的玉肤表面,依稀泛起一抹淡淡粉红,好似醉酒般,心下一紧道:“你把她怎么了?” 万劫天君不急不慢道:“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吃了点小药丸,一旦药力发作,任她平日里如何冰清玉洁,也会变成淫荡娇娃。不过你完全可以救她,只要用男女合体之法疏导化解即可。记住,要一个时辰之内,否则她会爆血而亡,那时救无可救。” 小蛋听得遍体生寒,深吸一口气稳定住翻腾的心绪,沉声回应道:“卑鄙!” 万劫天君哈哈大笑道:“凭心而论,这丫头的相貌绝不输于罗羽杉,只是年纪稍大了点儿。我好心好意,千辛万苦地助你得享艳福,你该谢我才对!” 笑声中忽然挥袖在尹雪瑶身上一拂,身形瞬间从屋中消失不见,遥遥传来他的声音道:“小子,及时行乐,莫要辜负了良辰美景!” 小蛋奋力起身冲到门口,指尖甫一碰触到把手,屋门陡地耀起一团殷红光芒,汹涌无形的巨力应运而生,将他的身子猛地弹退。 他又数次尝试催动真气,可这几日连番重创之下全身功力十不余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些许微弱真气,甫一攀升至胸口便涣散殆尽。 正这时,就听背后尹雪瑶幽幽一声轻哼,苏醒过来。小蛋暗叫糟糕,无奈回转过身。 尹雪瑶的目光慢慢扫视过屋内,眼神由迷茫慵懒而渐转清醒警觉,最后落到小蛋的身上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蛋情知瞒不过尹雪瑶,回答道:“这是万劫天君为我布置的洞房。” 尹雪瑶先是一愣,随后淡淡道:“恭喜你终于和罗姑娘鸳梦得偿。” 小蛋苦笑了声,道:“他给我安排的新娘不是罗姑娘,是你。” 尹雪瑶又愣住了,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忿怒还是意外,沉默了许久后道:“他用什么手段来威胁你?” 小蛋略一犹豫回答道:“他在你身上下了毒。” 尹雪瑶“哦”了声,似笑非笑道:“给我下毒,不知是何种毒药?” 小蛋将万劫天君的话复述一遍,尹雪瑶脸色微变,低头道:“无耻,他居然想出这个法子来!” 小蛋望着尹雪瑶肌肤上越来越明显的粉色,问道:“曾婆婆,你可有法子化解?” “怎么化解?”尹雪瑶冷笑道:“莫说我无法摸透药性,就算有解药的配方,短短一个时辰的工夫又哪里来得及配制?”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要让万劫天君的如意算盘落空,其实也简单得很。” 小蛋惊喜问道:“真的?那可太好了!” 尹雪瑶道:“稍后我药性发作,你只管在一旁袖手旁观,等我死了,这老魔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张罗了。” 小蛋满腔的欣喜登时化为乌有,摇头道:“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见死不救?” 尹雪瑶慢条斯理道:“那你想怎么救我?” 想到万劫天君所说的唯一可解之策,小蛋闷闷地再说不出话来。 尹雪瑶轻叹一声,唇角泛起一抹讥诮道:“是啊,我和罗姑娘之间,傻瓜都知道你该选谁。” 小蛋听她的话藏讥带讽,知她一来对眼下困境并无良策可解,二来心中难受,所以难免有怨言,只好低头装听不见。 他心中思忖道:“万劫天君如此卑鄙,可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曾婆婆因为我和万劫天君之间的恩怨受苦。若她因此而死,我岂不是罪孽深重么?” 可话虽这么说,奈何自己重伤在身,空负大乘修为无从施展,一时半刻间又岂能想出化解之策?至于与尹雪瑶阴阳交泰解去药性,这样念头连想一下都会觉得是亵渎了尹雪瑶。 正自束手无策之际,忽听尹雪瑶低哼一声道:“臭小子,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做什么?就会惹人心烦,还不给我滚到一边去!” 小蛋奇道:“我站在这里并没动啊?”可再往尹雪瑶脸上瞧去,不由整个人惊得呆了! 短短一转眼的工夫,似乎永远都冷若冰霜的曾婆婆,此刻俏脸上却媚态横生鲜艳欲滴,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盯着自己,正不断闪烁出惊心动魄的异样光采,嫣红的樱唇一翕一合,胸前被衣衫包裹的挺拔酥胸因呼吸渐显急促,犹如波浪般剧烈起伏,惹人遐思。 尹雪瑶见小蛋看着自己的模样既难堪又说不出的古怪,黛眉微微一蹙干脆闭上双目,竭力凝定骚动烦躁的心神,想将种种纷沓而来的恼人绮念从脑海中摒除出去。 然而她的丹田如有团阴冷火焰在熊熊燃烧,令得体内真气沸腾如注,四处乱窜,更是无力抵御由焚情蚀性丹激起的心魔冲击,灵台直似一盏在暴雨狂风中拼命挣扎摇曳的微弱火烛,一步步堕向暗无边际的可怕深渊。 好在她自幼修炼冰蚕九变,最讲求清心寡欲之功,药力发作虽烈,仍能保住最后一线灵性不泯,苦苦地与滔天欲火抵抗不屈。 小蛋看着她全身的肌肤彤红如燃烧一般,心中感同身受。 换作别人或许难以体会尹雪瑶此际身受之苦,可偏巧他在数年前也曾遭遇过圣淫虫精气噬体作乱的巨大痛楚,对曾婆婆如今的处境实在是再清楚不过。 他的心越揪越紧,猛地灵光乍闪道:“或许我体内的圣淫虫精血能够以毒攻毒,压制下焚情蚀性丹的药力!”当下毫不迟疑从背后拔出雪恋仙剑,便朝腕上割去。 不料尹雪瑶猛一睁眼,细细娇喘道:“住手!你要干什么?” 小蛋停住仙剑,道:“我想试一试身上的圣淫虫精血能否解开药性?” 尹雪瑶嗔骂道:“笨蛋,如果能用圣淫虫精血化解,我又何必苦捱?这焚情蚀性丹乃极阴之物,再服用圣淫虫精血不啻火上浇油,你难道嫌我死得不够快?” 小蛋呆了呆,猛地挥剑劈向身旁的桌案,似要将积郁的怒火尽数发泄在这一剑中。 “铿!”桌案应声断裂,随即轰的一声化作千百片细小光瓣如花雨般飞溅。 尹雪瑶也不晓得从哪儿生出来的邪火,怎么看小蛋都不顺眼,怒哼道:“我骂了你不服么,拿桌子出什么气,你要不试试一剑劈了我?” 小蛋的右手紧紧握着仙剑,涩声道:“看着你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恨不能一剑杀了自己!” 尹雪瑶一阵心旌摇曳,险些灵台失守,急忙克制住沸腾的心绪道:“你放心,至少我还有大半个时辰可活。” 小蛋心如刀绞,尽管感觉不到万劫天君的存在,但他相信在外面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时时刻刻监视着他和尹雪瑶。宛若,他就是冥冥中主宰一切的上苍。 然而,他怎能不救尹雪瑶,又如何能救尹雪瑶? 蓦地,小蛋冲到窗前向着屋外苍茫黑暗拼尽全力地叫道:“万劫天君,出来!我答应你,从此再不见罗姑娘!”一言未毕,体内伤势勃发,一口热血涌到口中又被他生生吞落! 小蛋好似疯了般,赤红双目举拳重重砸向窗棂,叫道:“你为什么不回答?” “呼——”窗上红光迸现,一股巨力将他的身躯抛起,向后撞落在尹雪瑶身上。 椅倒人翻,两人摔在一起。小蛋丝毫不觉得疼,兀自怒吼道:“回答我,回答我!” 尹雪瑶被小蛋压在身下,感受到从他激愤的身体里传递而来的滚烫热力,强压着几将失控的心绪,娇喘道:“别吼了,他不会回答你的!除非你乖乖地按他说的做,否则连他也无法化解焚情蚀性丹的药性,懂了么,笨蛋?” 这声“笨蛋”语音婉转温柔大异以往,小蛋却感到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脚下,喃喃道:“真的是无药可解?不可能,我不信……” 尹雪瑶在药力的催发下情迷意乱,双手不由自主环抱上小蛋的腰际,将整个娇躯紧紧贴到了他的身上,只想着能倚靠在他的怀抱中放下所有矜持,任他怜惜爱抚。 她努力仰起脸,檀口中喷出一口口火热的气息道:“小蛋,你转过头来。” 小蛋不明所以,侧转过脑袋,只觉得尹雪瑶近在咫尺的呼吸不断吹进耳朵里,又痒又麻说不出的舒服。 他心头一荡,赶忙转开视线不敢多瞧,想翻身起来却被尹雪瑶抱着不能动弹,这一挣扎耳鬓厮磨,反而更增几分香艳。 尹雪瑶哪里还堪这等挑逗,通体酥软情欲高炽,嘤咛一声樱唇便向小蛋迎去。 小蛋也不是完全不懂男女之情的吴下阿蒙,见状一惊拼命扭头躲闪道:“曾婆婆!” 尹雪瑶樱唇吻在小蛋的脸颊上,浑身欲火如焚神智已失,咯咯娇笑道:“不准躲!” 怀中如此绝色丽人婉转莺啼主动投怀送抱,纵是铁打金刚也要化作绕指柔。小蛋毕竟气血方刚,猛感到自己的胳膊正碰在尹雪瑶那团丰满火热的胸脯上,禁不住心猿意马难以自持,想要抗拒已是力不从心。 他抢在心智沦丧前的一刹那,狠狠往舌尖咬了下去,一股强烈的剧痛伴随着咸湿的血液涌出,令得即将没顶的脑海霍然一醒,运肘一顶尹雪瑶,趁她吃疼手上一松,赶紧翻滚脱出拥抱,大口喘息道:“曾婆婆!” 莫名地,尹雪瑶猛然一省,望着小蛋焦灼尴尬的脸庞,心道:“就算死,我也绝不能在这小子面前放浪出丑,让他小瞧了我!” 想到这里,她探手掣出十多枚金针,深深扎入天突、华盖诸穴,巨大尖锐的痛楚感觉使得欲火稍消,厉声喝道:“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小蛋怔了下,立刻明白过来,尹雪瑶是不愿让自己看到她临死前的惨状。望着她不停将一根根金针扎入自己的躯体,形同自虐的情景,委实教人不忍卒睹,两行热泪滚滚淌落,大声叫道:“不,要死一起死!” 尹雪瑶刚硬起的心肠不由得又是一软,狠狠一挫贝齿道:“笨蛋,你若死了,不是把罗羽杉白白让给万劫老魔么?” 小蛋一震,但一瞬间的迟疑已被眼前尹雪瑶饱受煎熬的凄惨景象击退,暗暗想道:“我若死了,罗姑娘还有爹爹,还有天一阁和许许多多关爱她的人。可曾婆婆一生孤苦,却是什么也没有——” 念及于此,他猛然意识道:“一直以来我都把曾婆婆看得高不可攀,敬畏有加,更对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却从未想到过,其实她一直以来都是孤苦伶仃的,外表的冷漠,正是因为她内心的孤独寂寞。 “可她却偏偏对我极好,甚而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让我为难。这些年来她放弃修炼,跟着我飘零天涯,几经生死,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追回贯海冰剑么?” 骤然之间,他的心中亮过一道电光,终于明白过来,登时全身激荡起一种又是酸甜又是凄苦的滋味。 突地耳听得“啪”的一记脆响,由于用力过猛尹雪瑶手中的金针竟在肌肤中生生折断,顿时鲜血横流染红衣衫。 她强忍着不发一声呻吟,抬手再取出一枚金针,略一迟疑迳自往咽喉刺落,竟是欲要自我了断。 小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奋尽全身力量一把握住她的皓腕道:“住手!” 尹雪瑶挣了两下没有甩脱,凄然一笑道:“你松手,让我走得体面一点儿。” 小蛋掰开她的手指,将金针取出,缓缓道:“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尹雪瑶一颤,眼中闪过悲喜难名的异采,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子已被小蛋拦腰抱起。 从两人起身处到那张帐幕低垂的床榻,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可小蛋走来却是那般漫长遥远。 恍惚间似乎听见罗羽杉在耳边轻诵那阙小词:“……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这里没有斜阳,也听不到更深漏残,唯有怀抱中的伊人,在阴阳生死间徘徊。 黑暗变得凄艳而哀凉,尹雪瑶痛楚憔悴的脸上渐渐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毅! 她靠在小蛋温暖的怀抱中,彷佛全然忘却了焚烧全身的苦,体内高涨的情欲亦悄然被一种久违的情感所替代,这缕情感中,有喜慰,有幸福,有感伤,也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爱恋……忽然,她的颊边流下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微微含笑的唇角,和着从檀口中溢出的殷红血丝,构成了一幅绝美而哀伤的画面。 有这一瞬,她知足了。多少风霜长路,多少血雨腥风,她为着他天南海北关山万里地一路走来——就在小蛋抱起自己的一瞬,全都得到了补偿。 她甚至从心底里感激万劫天君,是他让小蛋终于体悟到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 她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救她。在他的心中,有另一个少女的身影永远无可替代。但那又如何?只要这一刻他心中有她,愿意为了她而割舍最爱,便已足够了。 轻轻地,她被放到了床榻上。帐幕掀起又垂落,却隔不断屋中雾蒙蒙的烛光,有一滴鲜红的烛泪,正悄无声息地滴淌而下,流进她的心里。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四章 蹈海之殇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小蛋的脸庞,忽地轻声问道:“小蛋,我美么?” 小蛋不晓得尹雪瑶为何会莫名其妙地问起这个,疑惑地点了点头。 尹雪瑶的脸上绽开一抹惊心动魄的喜悦笑容,像是一夜春风吹开冰封一冬的荒原,百花怒放醉了人间,双手环抱住小蛋的肩膀,用强忍痛楚有若梦呓的声音低低道:“答应我,你要永远记得我现在的样子——” 没等小蛋回答,她颤瑟炽热的红唇已紧紧封住了他的嘴,柔软香润的舌头含着如火的热情滑入到他的口中,用尽生命中所有的气力抵死缠绵。 时间陡然静止,天地沉寂在这一刹那。 小蛋身体一僵,呆呆地品味着尹雪瑶荡气回肠的醉人热吻,脑海一片空白。 蓦地,他感觉到从尹雪瑶的舌尖涌出一股清凉醇厚的真元,犹如丰润的甘霖般透过自己的经脉直沁丹田,令得原本干涸萎靡的铜炉气海不仅立时重焕生机,而且绵绵汩汩不断充盈向周身各处。 他先是一怔,随即醒悟到其中玄机,急忙使劲仰头想挣脱开来。 谁知尹雪瑶的双臂紧紧抱定分毫不松,苦心修炼了数百年的深厚功力源源不绝凭藉着她的热吻输入到小蛋体内。 小蛋口不能言,胳膊又被尹雪瑶的两条藕臂牢牢箍住动弹不得,急得额头青筋蹦跳,拼命地挣扎抗拒。 他隐约记起干爹常彦梧曾在很久以前对自己说起过,北海门有一项神功,能够焚燃丹田,将毕生的功力几乎毫不折损地传递到另一个人的体内。而此功一旦施展,便是不死不休,否则遽然中断鼓荡的真元反噬母体,会令施术者在弹指间爆精而亡,神形俱消,甚而殃及受功之人。 这种残酷的传功心法,偏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蚕丝诀,亦唯有修炼冰蚕九变的北海门嫡传弟子方有可能练成。故而北海八鬼的师父北极仙翁不会,小蛋的干爹常彦梧更是只闻其名。 此刻的尹雪瑶,唇角兀自挂着淡淡的笑意,在催肝断肠的亲吻间,将生命凝汇的菁华传承馈赠到这怀中少年的体内。 小蛋热泪盈眶,颓然停止了挣扎,好让尹雪瑶完成生前最后的一个心愿,只是脑海里混乱一团,不停地有个声音呐喊道:“不可以,不可以!” 望着尹雪瑶渐转晦暗却充溢着幸福与爱恋的眼眸,他突然明白了。 爱,没什么不可以! 只是——如果她就这样走了,自己将要遗憾,将要悔恨的又何止一生? 泪水模糊了小蛋的脸,让他看不清她美丽绝俗,历经两百多年风风雨雨却依旧年轻动人的脸,让他看不清布满荆棘携手走过的来时道路……渐渐、渐渐地,青丝成雪,环绕在小蛋身上的手松软了下来,尹雪瑶的娇躯无力地向后倒去,已是油尽灯枯。 小蛋一把搂住她的香肩,在两人唇分的一刹那,用尽所有的力量重重又吻住了她。 泪水湿润了他和她的脸,喘息着哽咽着,做着今生最初亦是最后的一次缠绵。 她本已暗灭了的眸中又亮起了一丝喜悦的光,颤抖地伸出一根纤指,在小蛋饱含痛楚的热吻中,在他的腿上艰难地写道:“我爱你,好好活……” 突然,她的手从他的大腿上滑落,无力地垂落在空中。 小蛋呆了一呆,下意识地凝望着尹雪瑶的面容,那张憔悴得失去光采的面容。 “你要永远记得我现在的样子——”言犹在耳,伊人已逝。 僵硬了的樱唇,停止起伏的胸脯,阖然闭起的双眼……无不在残忍地向他诉说着一个同样的讯息。 “啵——”帐幕外的火烛一声低低的爆响,在滴落最后一颗红泪后黯然灭去。 如同,她芳华正茂的生命,在为了他无悔无怨地燃尽了光和热后,化作灰烬。 她终是去了,含着笑在满是爱恋的热吻中,走完漫长而又短促的今生。 小蛋缓缓地,带着不甘与不舍地从她的樱唇上挪开,痛彻心腑的悲伤塞满胸膛,堵得他不会了呼吸,却将一口口伤恸和血吞下。 他紧紧搂着她,好像她只是静静地睡去了,在一个甜蜜永恒的梦中不会醒来。 “曾婆婆,你醒醒啊,醒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尹雪瑶沉静的玉容,喃喃地低诉呼喊道,胸口已疼得失去感觉,直至麻木。 然而无论小蛋如何地呼唤,她都不会再次醒来,将生命永远定格在那魂断神伤的吻别一刻。 “呼——”垂落的帐幕被狂风吹得倒掀而起,如一团红云飞纵在空。 “小蛋!”屋门被风带开,罗羽杉和万劫天君一前一后冲了进来,却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呆了。 小蛋紧拥着尹雪瑶半跪在床榻上,衣发凌乱满身鲜血,浑然不觉有人进屋,双目中迸射出离乱空洞的光芒。 万劫天君见状亦是一皱眉,心道:“不好,没想到这丫头刚烈至此,为了维护小蛋竟宁可自尽。这一下,大好的计划落空了。可惜、可惜……” 先前他探察到小蛋与尹雪瑶在床榻之上激情拥吻,以为水到渠成一出好戏行将上演,却哪里猜得到其中内情?待携着罗羽杉赶至屋外,那厢尹雪瑶业已玉殒香消。 而相较万劫天君,毫不知情的罗羽杉更是惊骇莫名,惊呼出声。 但是小蛋彷佛完全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一双愤怒的虎目锋锐如刀射落在万劫天君的脸上。 杀父之仇,夺爱之恨,再加上今夜迫得尹雪瑶舍身而去,种种前尘历历在目,婷婷玉人音容如昨,顷刻聚成一股吞噬一切的滔天狂浪,翻卷过寸寸碎断的心头,翻卷过跌宕起伏的胸口,直欲奔涌出窍! 以万劫天君的狂傲自负,亦禁不住被这仇恨的眼神盯得心里一寒,嘿然冷笑道:“怎么,你疯了么?” 小蛋手揽尹雪瑶徐徐站起,一双眼睛须臾不离地俯瞰着万劫天君,从齿缝之间一字一字对着他说道:“你、说、呢?” 话音落处一团绚烂夺目的三色光芒在小蛋头顶爆开,腾起高达数丈的熊熊光焰。他的元神便如浴火涅盘的凤凰,自华光中冉冉升腾,倏然显现。 “嗡——”雪恋仙剑激越发出金石镝鸣,划过一道亮眼电光飞掠入小蛋手中。 三尺剑锋之上华光如雪映照苍穹,跌宕激昂的剑气在这一瞬如同它的主人,挣脱所有人世的禁锢,滔滔奔腾向天涯的尽头。 罗羽杉忘记了惊骇,望着仗剑横空的小蛋元神,芳心一阵颤栗,珠泪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地扑上前道:“小蛋——” “呼——”小蛋向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左手轻送,一扇星门打开,将罗羽杉的娇躯凭空传出数十丈,弹落在屋外苍茫咆哮的血海之中。 而后,他低下头,再看了一眼兀自安安静静横卧在自己肉躯怀中的尹雪瑶,蓦地心止如水,思绪彷佛也随着面前的剑气扶摇直上,翱翔在无垠天宇。 心中忘有,浑然无我;万象无我,我本为无——当尹雪瑶如花的生命在寒夜中凋零,当他的心神寂灭如灰,放下所有的执着,那一颗历经劫波的仙心亦终于得到了完全的释放,迸发出世人难以想像的力量! 体内的真气犹如决开堤岸的洪涛,义无反顾地注入雪恋仙剑,不断暴涨的惊人剑华中,小蛋年轻而饱经生死离难的脸却显出超脱后的平静。 要死一起死!这是他对曾婆婆的承诺,更是对一个以生命来爱自己的女子许下的誓言。 吸一口气,心是那样的疼。恍惚里好似又回到那冰天雪地的北海仙府,她一袭黑衫惊艳地来,从重围之中救护着自己绝尘远扬……此后数年从黄沙飞扬的西域忘情宫到阴霾满布的云梦泽;从暗流澎湃的越秀山到风暴雨狂的小月湖,只影相随无怨无悔。而今,却终于舍下他远去! “砰砰砰砰——”屋中的摆设不停地被剑气催爆,化作缕缕红烟瞬即泯没在悲壮浩荡的罡风激流中。 万劫天君冷峻妖异的面容浮现起一抹从未有过的肃穆,口中发出低低沉吟,右手在胸前一挥,“叮”地自掌心迸射出一束耀眼赤芒,迎风怒展幻作一柄通体透明煞气凝霜的三尺光剑。 一蓬血澜从他青衫之内鼓荡而出,迎向汹涌迫来的雪白剑光。两团沛然无匹的光澜在半空中狭路相逢,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滚滚雷鸣,激荡起无数惊涛骇浪,朝着四下不可一世地宣泄扩散。 气机感应之下,小蛋的元神晃了晃,头顶冒出腾腾青烟,显是将功力催发到了极限。 “小蛋!”漫天光雨里,罗羽杉泪流满面,重又奔了回来。 可惜小蛋已然听不见,也看不见她满含焦灼担忧扑向自己的身影。 他好似置身在一片广阔寂寥的虚空中,感受不到天地的存在,甚至也全然忘记了自己。唯有手中龙吟激颤的仙剑,正以璀璨的光辉照亮着沉沦的夜。 “咄!”猛听一声气壮山河披肝沥胆地呼吼,宛如天雷轰碎整片天地。 小蛋的元神倏地凝作一束绚光与雪恋仙剑合而为一,崩云裂石排山倒海,恰似一曲澎湃浩荡冠绝千古的长歌,破碎纷扰红尘苦难人间,向着万劫天君冲去。 所有的空间都被亮白的雪光充斥,皎洁无瑕的光芒里那道不屈的身影化作雷、化作电、化作用生命凝炼迸发的一束虹彩,焕放出雄壮的华丽篇章! 蹈海天翔,蕴含着他对人生的感悟,对生命的热爱,在电光石火间澎湃盛绽。 如果天地无心,便让这剑斩裂山川;如果红尘有爱,便让这光温暖人间……“轰——”地动山摇的巨响声中,一红一白两束绚烂剑华交织辉映,激撞于一处。 陡地,从亮丽的白色光澜里,升腾起千百道刺目炽烈的银白剑芒,犹如玉华映雪横空出世,勾勒出一缕缕曼妙绝伦、盈虚难分的轨迹,直迫入万劫天君体内。 “砰!”几乎同一时刻,两人所在的屋子灰飞烟灭,随风流散,周围所有的幻像亦齐齐泯灭,遁入黑沉沉的血海。 五颜六色的华光如同开满天空的绮丽烟花,从爆炸中心崩散开来,一个个硕大离乱的光团拖曳着长尾呼啸飞空,向着四周飘落。 罗羽杉只觉一团强光爆闪,眼前猛地短暂失明,一蓬绝强的罡风迫面袭来压得她无法呼吸,娇躯顿时失去控制,好似一叶颠簸挣扎在峰尖浪口的小舟往后翻飞。 她周身肌肤火辣辣的剧痛,一丝丝彻骨寒气,混合着灼烈的热浪渗入骨髓,难受之极,耳中隆隆的轰鸣直击心头,令得她气血翻腾,郁闷欲呕。 依稀中她听见万劫天君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啸,青色的身影从卷涌喧嚣的光澜深处踉跄而出,飞退开十余丈方才摇摇晃晃地定住。 他身上衣衫尽裂,几乎体无完肤,苍白的脸上充满愤怒与错愕,胸前衣襟如片片蝶舞不停飘落,露出胸膛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剑痕,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 可是,小蛋——小蛋呢?罗羽杉的目光在跌宕起伏的光澜里,迫切忐忑地搜寻着。 终于,她发现到了小蛋元神微弱的闪光,登时芳心升起一阵狂喜,浑然不顾万劫天君便在十数丈外虎视眈眈,纵身迎了上去。 小蛋的元神已然扭曲变形,不断“啵啵”爆散出一缕缕幽光,好像随时都会被怒啸的罡风吹散,那柄雪恋仙剑光华黯淡犹紧握在手,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它的主人。 “小蛋!”罗羽杉和身上前托住飞荡翻转的元神,未曾开口心下一酸,已是潸然泪落,又疼又怜地注视着他的脸庞,双手毫不吝啬地将天一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小蛋的体内。 小蛋心脉一暖,慢慢看到眼前那张哀婉绝美的玉容,正盈盈闪着泪光凝望着自己。 他无力地一笑,虚弱的嗓音若续若离道:“没事,别……哭……” 不说还好,话一出口罗羽杉的泪水越发忍耐不住,如断线珍珠一滴滴洒落到他的元神上,冒起“嗤嗤”轻烟。 小蛋想伸出手替她拭去面颊上的泪珠,可手臂稍稍一动便疼得浑身欲裂,空空荡荡的丹田像是在烈日曝晒下的干涸河床,寸寸龟裂劈啪爆响。 罗羽杉见状,柔肠碎断恨不能以身相代,哽噎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小蛋刚欲开口,猛听十余丈外万劫天君发出一记凄厉暴怒的长啸,扬声喝道:“臭小子,你去死!” 短短六个字,他的话音却从高吭骤转瘖哑,到了最后两个字颤抖嘶哑几发不出声,显然所受之伤严重至极,较之小蛋也好不了多少。 小蛋一惊,猛生出一股力量抬手横剑,喘息道:“你快走,去找罗大叔!” 罗羽杉面露决绝,将小蛋元神抱得更紧,摇头道:“我不走!”玉腕轻扬亮出玉缘仙剑,向着万劫天君清声道:“请吧!” 万劫天君深幽的眼底掠过一丝寒芒,掺杂着愠怒、失落、绝望、仇恨、嫉妒,甚而有几分狂意,哈哈狞笑道:“好,我成全你们!” “哼”的一声,他的身躯晃了晃,呛出一口淤血,飞身扑向两人。 罗羽杉竟是不管不顾扑袭而来的万劫天君,垂下螓首向着小蛋温柔一笑,轻轻道:“我终于等到了你……” 千百度的午夜梦回,春来秋去的度日如年,她始终在心底深处守候着那一丝的希望,然而谁能想到,历尽坎坷的重逢一刻,却又是生离死别的诀别之时! 好在,她终是等到了他。哪怕只有短暂的瞬间重聚,已足够慰藉漫长的相思之苦。 而那即将来临的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超脱?从此他和她便能日夜相守,再不必苦苦思念。 近了,更近了——万劫天君狂暴的身影如一蓬血云重重压来。 尽管他遭受蹈海翔天诀重创,即使仅剩十之二三的余勇,亦绝非罗羽杉和奄奄一息的小蛋所可以抗拒。 但这又有什么?既然他们在一起,生死相连,又何惧于一个嫉恨如狂的万劫天君? 霎时间,在这片杀气飞扬、血浪浊浊的天地中,竟生出一股浓浓的温馨与暖意。 突然,万劫天君发出一记惊异莫名的嘶吼,人在空中犹如断线风筝震了一震,随即向着下方的血海栽落。 “玉牒金书!”罗羽杉绝处逢生,不禁惊喜交集失声叫道。 小蛋闻言精神一振,奋力抬眼向下望去。就见万劫天君摇摇晃晃,勉力稳住身形,心口泛起一团触目惊心的金色光芒,如水波一样,朝着全身飞速泛滥。 万劫天君口中急喘,从鼻中嘴中喷出一团团金红混杂的寒雾,神情狰狞扭曲,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再也坚持不住,猛地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一头坠入脚下浓烈翻滚的血雾深处消失不见。 原来先前的蹈海翔天诀正中万劫天君胸膛,重伤之下蛰伏体内的玉牒金书趁虚而起。他若不恃强运气试图结果小蛋或许还有一线之机,偏偏杀机盈胸不管三七二十一强催魔气,终于激得玉牒金书勃然发作。 罗羽杉见在生死关头万劫天君败退,如释重负地大松一口气,喜极而泣道:“他逃走啦!” 孰知怀中的小蛋元神并无回应,她心中一紧急忙凝目观瞧,却见小蛋已昏死过去。 见此情景,罗羽杉劫后余生的欣喜立时荡然无存,在他耳畔呼道:“小蛋!” 小蛋元神光华渐暗,光丝像水蒸汽般不住地升腾涣散,口中气若游丝已无法回应她的呼唤。 罗羽杉强稳心神,收起玉缘仙剑,一双玉掌拼命催动丹田真气绵绵不绝输入小蛋体内,襄助他勉强护持住几将崩断的心脉。 很快,她的头顶水汽腾腾,功力也已到了透支的边缘,奈何小蛋的伤势毫无好转的迹象,唯手中握着的雪恋仙剑在幽幽低鸣。 罗羽杉猛地一省,极目远眺,天幸小蛋的肉躯尽管伤痕累累,在血海中载沉载浮,却尚算完好。 她不敢迟疑,赶紧托着小蛋元神追近肉躯,左手一捏法诀,右手掌心柔劲微吐。 小蛋的元神颤颤巍巍飘浮起来,在肉躯上方盘桓起伏,却总是难以归窍。 罗羽杉几近力竭,紧咬樱唇忍住泪水,心中默默呼唤道:“快进去,求求你……快进去啊——” 或许是昏迷中的小蛋听见了她发自心底的呐喊,或许是冥冥上苍看到了她令人心碎的目光,元神在肉躯头顶猛地一晃,终于归窍。 罗羽杉长出一口气,直感全身虚脱香汗淋漓,可她却不敢有片刻的喘息,探臂揽起小蛋,将身上仅余的三颗冰莲朱丹一古脑全送入他的口中。 然而小蛋身躯猛震,连着淤血带着刚刚服下的灵丹又统统从嘴里呛出,面色由白转青,眼看着已濒临死亡边缘。 罗羽杉芳心如焚,紧紧拥着小蛋冰凉的躯体将脸蛋贴上他的胸膛,感受着几不可察觉的心跳,饮泪呼喊道:“小蛋,你一定要坚持住!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看北海的日出日落,我一直都记得,都在等你……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你不能丢下我,不能不守信!” 泪雨滂沱模糊了视线,小蛋静静地横躺在她的臂弯里,好像听不到她的呼喊……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五章 六合回春 小蛋觉得自己就像一缕没有羁束没有灵魂的风,在冰与火的煎熬中,在光与暗的交错间,漫无目的地飘浮着,游荡着,彷佛永远看不到尽头,永远也不会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浸泡在了一汪温泉中,说不出的舒泰惬意,于是变作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在潭底优游。 渐渐地,他觉着了疼,觉着了冷,而后又一次被温暖的泉水包围。 如此循环往复不晓得有多少回,小蛋慢慢感到身边好像有人,周围好像有声音。他想睁开眼睛,可宛如陷入到一个无法苏醒的梦魇,沉重的眼皮怎也撑不开,只想着一直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 终于有一天,他的意识再一次被强烈的痛楚感觉从黑暗中唤醒,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好像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显得是那样的熟悉……是谁在说话?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脑海里涌出一个接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吃力地抬起眼皮,一道柔和的乳白色光华随之映入眼帘,让人感觉无比的温暖。 先是一个个模糊的黑影在面前如真似幻地来回晃动,然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盛年、罗牛、丁原、苏芷玉、姬雪雁、秦柔、卫惊蛰、农冰衣……紧接着,竟然还有丁寂和楚儿!最后,他的目光牢牢凝定在了那张熟稔的玉容上,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发出一缕喜慰的微笑。 “我这是在作梦吧?”小蛋昏沉沉地想道:“丁叔和雪姨、玉姨不是都在南海天一阁么?况且小寂被终身幽禁,怎么可能出来看我——” 他正想着,就听霸下大声叫道:“干爹,你终于醒了!” 旋即便是小鲜的声音嘘道:“小声点,没人当你是哑巴!” “好小子,总算咱们的工夫没有白费,从鬼门关里又把他给拽了回来!”曾山的脑袋从人群里冒出,乐呵呵望着榻上的小蛋道:“感觉如何,像是在作梦吧?” 小蛋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看着头顶悬浮的夜明珠,才晓得方才映入眼中的乳白色光华乃是由此而生,诧异问道:“这是哪儿?你们为何全都在这里?” 盛年温和笑道:“这是翠霞紫竹轩,一个多月前是羽杉将你背上山来。”说着提起脚边放着的一坛已开封的醇酒,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红光满面的脸庞上却依旧掩饰不住疲惫与欣慰之色。 小蛋凝神内视,惊讶地发觉不仅受损的经脉几近痊愈,丹田内积蓄的真气充盈雄浑更是远胜伤前,只需稍一运劲便像是要漫溢出来,不由得诧异道:“奇怪,为何我觉着自己的功力又强了许多?” 丁原与盛年相视一眼,笑道:“也许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小蛋疑惑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想。可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这条命当日已被阎王爷请去了一大半,别说农百草、布衣大师这一正一魔两大绝世神医重生,就算大罗金仙莅临也要徒叹奈何。 可偏偏天不绝他,盛年接下命悬一线的小蛋之后,当即敲响铜雀仙钟,将翠霞六脉首座齐齐召至紫竹轩,陈明了小蛋的身世。 这一次,没有争吵甚至没有犹豫,翠霞六大首座不约而同地作出了一个决定——动用当世仅存的两枚九转金丹,救活小蛋! 因为,翠霞派欠紫竹轩一份情,更对已逝的淡言真人存一份愧,一份敬! 于是当年苏真为救丁原却苦求不得,不得不以天道上卷相交换的九转金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服入了小蛋的口中。 同一时刻,盛年派出卫惊蛰和农冰衣,分别前往天雷山庄和南海天一阁报讯。 不一日,罗牛、丁原等人披星戴月齐齐赶至,当即会同盛年、姬榄、淡嗔师太以及本已闭关的散仙曾山,六大顶尖高手齐聚一堂,不惜耗损数年功力,施展出翠霞派绝学“六合回春大法”,费时三十六日,终将小蛋的性命保下。 其后再经由苏芷玉和农冰衣这两大医道圣手的连袂诊治,小蛋终于转危为安! 所谓前世之因,今生之果。若非当年的淡言真人呕心沥血培育出紫竹三英,高风亮节感天动地,乃至身后盛名折服四海,又岂会有今日合翠霞全派之力救治小蛋的盛况?这般际遇,当世更无第二人能够拥有。 猛然间,小蛋想起了尹雪瑶,心里像是给刀狠狠刺了一下,问道:“罗姑娘,你可有找到我曾婆婆的遗体?” 罗羽杉神色一黯,摇了摇头,霸下也没了方才的喜悦,低声道:“我和小鲜带着小卫和农仙子曾回到淡家死村下的血海里找寻数日,也没能找到尹婆婆的踪迹……也许、也许她的遗体……” 虽然它不忍说完,但小蛋也明白后面半句话隐含的意思。默默地,两滴热泪无声无息地溢出眼眶,润湿了视野。 曾婆婆真的去了,从此除了自己再没有人会清楚,那日在帘幕之后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更没有人会知道,尹雪瑶曾用她的纤指在自己大腿上留下的最后遗言——“我爱你,好好活!” 小蛋的心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将眼眶里的泪水吞落回去,徐徐说道:“我代曾婆婆谢谢你们了。” 屋里一阵沉寂,连曾山也牢牢闭起了嘴巴,眼里流露出深切的同情。 这个少年命运多舛,所承受的苦难之多甚至超过了当年的丁原,可他依然坚强,依然挺立,从不怨天尤人,更不会因着仇恨迷失方向。 望着他,周围每一个人心中都生出几多感慨。姬雪雁更是暗自叹息道:“如果翠枫能如这孩子一般坦荡豁达,又焉能一错再错走向不归路?” 丁原向众人打了个眼色,站起身来拍了拍小蛋肩膀道:“你先安心养伤,其他的事咱们回头再慢慢聊。” 大伙会意起身,向小蛋告辞出屋,只留下罗羽杉坐在病榻一旁照料。 再有便是那条名叫大黑的狗安安静静趴在榻前,瞅着床上的小蛋不时摇晃着尾巴。 罗牛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爱女一眼,欲言又止忽觉衣袂一紧,却是妻子悄然地扯了扯他的袖口,向他摇了摇头。 罗牛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随着众人退出了屋子。 屋子里越发地安静下来,隐隐从林间传来一声声清幽虫鸣,窗外的月色如水映照,凉爽的夜风温柔吹拂,送来脉脉清香。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便这样默默地对视着。 忽然就听“咕噜”一响,打破了屋里的静谧。两人俱都一怔,方才意识到这一声响动竟是从小蛋的肚子里发出,又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 罗羽杉柔声道:“你一定是饿了。桌上有药粥,你不妨喝上一点儿。” 小蛋默然望着罗羽杉,心里洋溢起幸福的感觉,轻轻道:“当年我被埋雪中,被救回天雷山庄,苏醒过来时,也是你端过一碗热粥。” 罗羽杉俏脸上泛起柔情,微笑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五年了。”回身端起桌上粥碗,舀了一小勺凑到唇边细心地吹凉,送到小蛋嘴边。 小蛋张口吃了,只觉得热乎乎的药粥从喉咙口一直暖到了心底。 瞧着罗羽杉颇显憔悴的面容,他不禁生出强烈的歉仄与怜惜,低声道:“这些日子为了照顾我辛苦你了。” 罗羽杉摇摇头道:“只要你的伤能好,再苦我也甘愿。那天你在血海里昏死过去,才真正教我害怕……天幸,你还是活了过来。”一边说着,一边眼圈已是红了。 小蛋伸出手握住她微微颤抖的纤指,缓缓道:“以后永远不会了。” 罗羽杉眸中闪烁着喜悦憧憬的光采,垂下玉首用极低的声音“嗯”了声。 大半碗粥喝完,小蛋精神好了不少,靠在床上了无睡意,若非罗羽杉一力劝阻,他已忍不住要披衣下床。 两人又聊了许久,罗羽杉起身道:“你先歇息一会,我去把粥碗洗了。” 小蛋恋恋不舍目送罗羽杉姣好的倩影出屋,忽然就见霸下从窗口鬼鬼祟祟探进脑袋低声叫道:“干爹!” 霸下掠入屋中,嗫嚅道:“有件事我实在憋得难受,想和你说。不过,你听了可不能生气。” 小蛋以为它又在翠霞山上闯了什么祸事,笑着问道:“什么事?” 霸下跳到小蛋身上,犹豫了半天期期艾艾道:“你不在的那几天,我发现了一桩很不对劲的事。” 它下意识地又朝窗外瞅了瞅,将声音压得更低道:“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习惯和小鲜待在一块儿,一刻不见它就会心慌,两刻不见它就会心烦,三刻不见它就会觉着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浑身难受。可真和它在一起,又忍不住和它吵嘴,还特别喜欢看它生气时候的模样。你说,我这是不是病?” 小蛋听着听着不由笑了,回答道:“当然是病,而且病得不轻。” 霸下急忙问道:“干爹,这病有治么,到底是什么病?” 小蛋裂嘴笑道:“这病很难治,好像叫相思病。” 霸下脸上现出惊恐之色,喃喃道:“你是说我喜欢上了条小毛毛虫,这怎么可能?” 小蛋奇怪道:“喜欢就喜欢了,你何必紧张?” 霸下愁眉苦脸道:“可我是龙啊!” 小蛋摇头道:“小鲜虽是圣淫虫炼化,却善良可爱天真烂漫,你喜欢它,心里却又存着这样的念头,实在是太不应该。” 霸下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更没有瞧不起它,只是觉得这事怪怪的,更怕它知道后会得意,今后会变本加厉地跟我斗。” 小蛋神情逐渐柔和,说道:“喜欢上一个人是幸福的事,被人喜欢难道不是更加幸福的事?” 霸下听得呆了,打心眼里觉得小蛋的这句话很有道理,猛听屋外传来小鲜娇柔的呼声道:“小龙、小龙,你又躲到哪儿去了?快滚出来,你该陪我去后山玩了!” 霸下如梦初醒,望了望窗外叹口气道:“遇到它,我注定命苦,唉……” 小蛋不由失笑,正巧罗羽杉推门入屋,听到霸下的话忍不住疑惑道:“谁注定命苦了?” 霸下大窘,从窗口落荒而逃,支吾道:“反正不是我!” 小蛋微微含笑看着它狼狈的背影远去,从窗外宁静的夜空里寻觅到了满天璀璨的星光。那是暴风雨过后,上苍又一次向他露出了微笑。 其后数日小蛋便在紫竹轩静卧疗养,体内伤势一天好过一天。可众人仍不敢有半分的懈怠,每日盛年、苏芷玉、农冰衣等人都会轮流前来探视,而罗羽杉更是在罗牛的默许之下,寸步不离地照料着他。 这天小蛋午睡醒来,正逢丁原携着小寂和楚儿前来探望。小蛋便将四相幻镜的下落,连带鹤仙人的元神被屈翠枫炼化的消息也一并告诉了丁原。 丁原听完脸上却并无诧异之情,说道:“这事我已知晓。没关系,等你伤势痊愈,咱们再找屈翠枫讨回幻镜就是。” 小蛋愕然道:“丁叔已经知道了。”心中却疑惑,丁原是如何得知的? 丁原看出他的迷惑,说道:“你忘了么?在你被万劫天君劫走之前,曾将此事告诉了小龙和小鲜,随后它们两个又将这消息透露给了盛师兄。我便是从盛师兄的信函中获悉此事。” 小寂笑道:“多亏你把这事儿说了出来,不然我如今还在观天井里关着呢。” 小蛋记起当日曾听芊芊说过,因小寂将化功神诀泄漏与鹤仙人,故天一阁依照戒律将他终身幽禁在观天井下。除非能够从鹤仙人手中追回化功神诀,彻底杜绝这项天一阁绝学外传可能,否则这一生他便只能在井底度过。 而今鹤仙人元神已被炼化,化功神诀自不可能再外泄,因此天一阁顺水推舟将小寂释放也是理所当然。没想到屈翠枫阴差阳错之下,竟然也办了一件大好事。 想到屈翠枫,小蛋心下有些黯然,说道:“也不知屈大哥现下在哪里?” 丁原与屈箭南可谓生死之交,眼看他唯一的爱子沦落到这般田地,心头也是又恨又痛,暗道:“那日在翠霞山上,我若将这孩子带回长离岛好生管教,或许日后便不会再生出这许多是非来!说起来,我委实愧对屈兄夫妇在天之灵!” 楚儿和屈翠枫没丝毫交情,自不会如小蛋和丁原般对他惋惜牵挂,娇哼道:“他得到四相幻镜,又收服了鹤老魔的元神,正是春风得意,岂有甘于寂寞不跳出来兴风作浪之理?” 小寂摇摇头,道:“说起来,他不过是因为一念之差一错再错,最终才落到不可自拔的田地,本性却未必真的坏。” 罗羽杉颔首道:“是啊,屈大哥……他本也是个好人。只是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小过错,不惜作出更多更大的错事。” 众人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小寂想起自己的事情更是暗自一醒道:“我将化功神诀泄漏给鹤老魔,虽是为了楚儿,可无论如何也是铸成了大错,给天一阁和爹娘惹了偌大的灾祸。 “后来虽说我主动投案,可心里却还在自鸣得意。若非那日小蛋在观天井上的一席话令我深自反省,恐怕,我较之屈翠枫今日景状也无多大差异! “也许,在他心中也一样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反会当自己是为父母报仇而忍辱负重,受尽苦难,却得不到旁人的同情、理解和支持。” 想到这里,他的背上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悄悄望了小蛋一眼,感慨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比起小蛋来,我这二十余年顺风顺水,藉着爹娘的余荫,日子实在过得太逍遥自在。” 小蛋哪知丁寂心中一时间诸多想法,望向楚儿道:“师姐,你还没回过宿业峰吧?不如待此间事了,咱们一起回返西域拜祭师父。” 听到小蛋说起叶无青,楚儿芳心中涌起复杂难名的滋味。尽管她凭藉几乎是丁寂用性命和自由换来的卷心竹尽复旧日娇美容颜,可那深烙在心底的伤痕,又岂是世上任何一种灵丹妙药能够轻易去除的? 但毕竟叶无青于她有十数年的教诲之恩,这份师徒之情断难以抹杀。 噩耗传来,楚儿也是百感交集,背后垂泪,却始终鼓不起勇气重回伤心地。 当然,在她心里还隐约存在着另一分顾虑,却是源于小寂。 尽管现在丁原和姬雪雁并未阻止自己与小寂交往,但也一直未曾当面表态许可。倘若回到忘情宫见着父母亲人,他们执意留下自己,甚或让她重归门墙,那又怎生是好?终究,自己和小蛋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面对小蛋恳切的目光,楚儿半晌不语,内心之中也委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寂似是猜到了楚儿的心思,默然伸出手去握住她的玉手,用力紧了紧,彷佛是在说:“别怕,无论将来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 他们两人的细微动作乃至神情变化,自难逃过丁原的一双眼睛。 他的视线缓缓拂过爱子与楚儿,落到小蛋身上,悠悠道:“楚儿应该要回去。” 楚儿闻言心一沉,小寂更是急道:“爹爹,你——” 丁原摆摆手阻止爱子继续抗辩,说道:“当然我和小寂也会陪你们一同前往。”言语声中,他的脸上露出一缕洒脱的笑意,接着道:“毕竟楚儿也是望族闺秀,你小子总不能一声不吭,就把人家的宝贝女儿娶进门吧?” 话音落下,屋子里竟是一片沉寂,每一个人都看着丁寂和楚儿如何回答。 丁原好整以暇地侧眼打量自己难得沉默寡言的儿子道:“怎么,你怕去宿业峰,怕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丁寂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涌动着一股狂喜,结结巴巴道:“爹,你没跟我开玩笑吧?” 丁原笑道:“你说呢?像楚儿这么好的姑娘,你难道不想赶紧娶进门来当媳妇?你难道不怕下手晚了被别人抢走?” 楚儿如在梦中,怎也想不到丁原居然肯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许诺,要带爱子亲往宿业峰登门提亲!而就在二十多年前,为了姬别天的血仇,他还曾在蓬莱仙岛上与自己的师祖楚望天拔剑厮杀! 更近的,四年多前叶无青率众突袭翠霞派,导致淡怒真人壮烈战死,更令两家结下不可化解的血仇。 小蛋在旁也是又惊又喜,更进一层地想道:“如果小寂和师姐成亲,那翠霞派和忘情宫也可稍释前嫌,说不定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就算两家血仇太深难以完全化解,却也不会动辄兵戎相见。” 这时小寂渐渐冷静下来,又犯愁道:“这件事,娘亲是什么意思?” 丁原道:“这就是你娘亲的意思,否则我又怎敢当众说出?只是她不能陪着你和楚儿前往忘情宫。说起来这事多亏楚儿,要不是她在观天井外不离不弃地日夜相守,怎能最终解开你娘亲的心结?” 小寂彻底放下了心事,满是敬意与自豪地道:“爹爹,你可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便是成为了你们的儿子。” 丁原注视着他,淡淡笑道:“对我和你娘亲而言,反过来也是如此。” 楚儿没有说话,蓦然站起娇躯盈盈跪倒在丁原的面前,眸中泪花闪动,深深地拜了下去。 丁原伸手将她扶起,温言道:“好孩子,你吃了很多苦。今后,如果小寂敢欺负你,看我揍他的屁股!” 楚儿不由破涕浅笑,忽然感到灰色的人生一去不返。春天,很近很近。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六章 往世今生 如此十余日过去,小蛋的伤势渐渐痊愈,下床走动已不成问题。 这天下午卫惊蛰和农冰衣要下山替盛年买酒,顺路前去探望住在翠霞山脚下的卫母。小蛋歇得闷了,便与罗羽杉相携同往散心,再加上素喜热闹的小寂和楚儿,一行六人浩浩荡荡从紫竹林启程,往山下进发。 众人先到镇上为盛年打了六坛好酒,由卫惊蛰、小寂和小蛋三人一手拎上一坛,顺着大街便来到卫母在山下所开茶馆,一路之上却不知吸引了多少行人的目光。 到了茶馆,众人拜见过卫母,挽起袖子就充当起临时伙计。六个人管帐的管帐,泡茶的泡茶,跑堂的跑堂,忙得不亦乐乎。 想那罗羽杉、楚儿、农冰衣无不是人间绝色,如今却在茶馆里客串起伙计,寻常茶客几曾见过这等阵仗?不消多时,一传十,十传百,将卫母的小茶馆坐得满满当当,来得稍晚点儿的客人就只能在门外排队,纷纷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丁寂见状用手肘捅了捅正忙着抹桌子的小蛋,低笑道:“不如将来咱们合伙开个酒楼吧!你瞧,准赚得盆满钵溢。” 卫惊蛰和农冰衣则帮着卫母在后堂生火沏茶。 卫母瞧着农冰衣俏脸上被烟火薰得黑一道白一道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弯腰用绢帕替她擦拭道:“冰儿,这等添柴生火的粗活交给惊蛰做就是了,你还是到前头帮罗姑娘她们管帐吧。” 农冰衣笑道:“没关系,这活可比开炉炼丹轻松多了。” 卫惊蛰也笑道:“娘,有我和农姑姑在这儿照应着,你就休息会儿吧。” 卫母望着儿子和农冰衣老怀畅慰,答应道:“好,好,我这就到前头看看。” 待母亲去了前堂,卫惊蛰见左右无人,一边将一根柴火丢入大灶中,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姑姑,这些天你为何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在山上时人多,我也不方便问,却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农冰衣一惊,极力装作若无其事道:“我哪有?你莫要胡思乱猜。” 卫惊蛰摇摇头,道:“不对,你心里一定有事。如果你不肯说,我便从此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农冰衣拿着柴火的手一颤,险些被大灶里窜出的火苗烫着,不耐烦道:“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卫惊蛰缓缓道:“你瞒不了我,更不该瞒我。如果你还记得当日咱们一同立下的誓言就会明白,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愿意与你一起承担。你不想我担心,不想我受累,却不知道越是这样越会教我难受。莫非,直到今天你还当我是外人么?” 听卫惊蛰侃侃而谈剖明心迹,农冰衣再也按捺不住强忍的泪水,悲戚道:“你为什么要逼我?正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才不愿说出。你知道么,也许我已没有几个月可活了?” 卫惊蛰大吃一惊,努力保持镇定安慰道:“怎会呢?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农冰衣珠泪润湿衣衫,说道:“那天欧阳霓将我擒去,是为了向我讨化解她身上忘情水毒的解药。我不肯松口,她竟划破手腕将体内毒血强灌进我的嘴里……” 卫惊蛰心下一紧,道:“这么说,如今你的体内也中了忘情水毒?” 农冰衣点了点头,哽噎道:“她是想用这方法迫我说出解药的配方,却不晓得,其实我对忘情水的化解之方也仅是略懂皮毛。除了我爷爷,谁也不清楚该如何解毒,可惜他老人家早已去世多年——” 卫惊蛰如遭五雷轰顶,但情知假如此刻自己稍露慌乱绝望,那农冰衣便更加难以支持,于是深吸一口气道:“天无绝人之路,当年雷霆雷老前辈不也曾被忘情水所伤,后来仰仗一身精纯修为迫毒成功?” 农冰衣凄然道:“那是不同的。雷老爷子在第一时间用浑厚的功力将忘情水毒压住,令它无法深入。可我喝下了欧阳霓的毒血,令剧毒迅速进到五脏六腑,想要依靠外力迫出已是绝无可能。” 卫惊蛰的心凉了半截,寻思道:“自农老爷子和布衣大师逝后,农姑姑俨然已是天陆第一名医。如果她也对身上的忘情水毒生出绝望之情,恐怕当世没有第二个人再能救得!” 但想归想,于卫惊蛰却又如何能够甘心认命?他一面急思对策,一面抚慰道:“相信我,那么多风雨咱们都闯了过来,这次也一定能够化险为夷!老天爷绝不会如此无情,将我们的希望生生夺走……”话到后来,他的虎目也变得湿润。 正在这时,就听门外霸下兴高采烈的声音问道:“小卫,水烧开了没有?赶紧送一壶到前头来!” 卫惊蛰强忍悲痛应了一声,用袖口为农冰衣拭乾眼泪,低声道:“记住,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只要坚持,就有希望!” 农冰衣含泪点头,竭力从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道:“放心吧,别忘了我是谁的孙女。” 当下两人守口如瓶,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勉强又工作了一个多时辰,待到日落西山,众人方才告别卫母,拎着买来的好酒回返紫竹林。 翌日清晨,小蛋起了个大早。只因昨晚盛年通知下来,趁着众人齐聚翠霞山的难得机会,正可一同祭拜淡言真人。 等他出了屋,就瞧见盛年、丁原、罗牛和苏芷玉、姬雪雁、小寂等人都已早早守在了紫竹轩外。不一刻罗羽杉和楚儿略作梳妆,亦是一身缟素赶来会齐。 可左等右等,仍旧不见卫惊蛰和农冰衣的身影,倒是曾山从后山赶了过来。 小寂皱眉道:“怪事,昨晚吃过饭就不见了他们两个,跑哪里去了?” 姬雪雁道:“要不大伙儿分头再去找找?” 盛年抬头望了望天色,摇头道:“不必等了,咱们先行祭拜!” 丁原朝着罗牛扫了眼,传音入密道:“听这口气回头惊蛰少不了要挨一顿严斥。” 罗牛同样传音入密回答道:“也难怪盛师兄会生气,昨晚就通知不到惊蛰,今早还是没见他的人影,可有点儿过火。” 丁原心里一笑道:“要放在平时,以盛师兄的豁达,也不会对惊蛰如何。可今早大家伙儿要祭拜老道士。人都到齐,偏偏他和冰儿缺席,这可不应该!” 当下众人来到淡言真人墓前,盛年、罗牛、丁原师兄弟三人并肩伫立,其后是秦柔、苏芷玉和姬雪雁,至于小蛋、罗羽杉、丁寂、楚儿几个则肃立在更后一排。 曾山却没那么多计较,悠哉悠哉往墓边青石上一坐,抬起二郎腿在旁观瞧。 待到众人祭拜完毕,他方才走到墓前双手抱拳躬身念叨道:“淡言师侄,说不得我老人家也得在你坟前拜上一拜,谁叫你在里面我在外面呢? “想当年你拼死杀出云林禅寺,只留得一具肉身送返翠霞,葬在紫竹林间。盛年、丁原、阿牛这三个小子又接二连三给逐出师门,以至于想找个守坟的人都没有,好凄凉啊——” 说着曾山竟是呵呵一笑,转首指向身后众人道:“可今天你瞧见没有?连带你的徒子徒孙,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足足站了三排,可谓是子孙满堂桃李芬芳。 “更况且非但盛年、阿牛、丁原他们三个各自成就一番功业,名重仙林、傲视群伦,连他们的下一辈都已卓然成人,享誉四海。我老人家看在眼里,也替你高兴——” 他的表情似喜似悲,接着又道:“如今正魔两道所有人都将你的关门弟子捧成是天陆第一人,风头之劲当世无人能及。可我老人家却很是不以为然。要没有你这个师父呕心沥血将他教诲成人,丁原那小子不知早被扔到哪个角落里去当小混混了,哪会有眼下的风光?” 他再一指罗牛道:“至于阿牛,任谁见了他傻呵呵的模样都会摇头。唯独你把他当块宝,不仅倾囊传授翠霞绝学,最后更是拿命为他挡灾!后来他成了魔教教主,跺一跺脚半个天陆直颤,一身艺业更是教人瞠目结舌。若非你慧眼识珠因材施教,他也就给埋没了——” 说着曾山的手指头点向了盛年道:“你的开山大弟子继承了紫竹轩衣钵,甚而成了咱们翠霞派的当家人,一言九鼎好不威风!可在你身上,也同样留有当日在平沙岛上为这小子插下的两道剑疤。古往今来,为弟子受刑,在你之前我老人家当真闻所未闻!” 他的一番话滔滔不绝,却激起众人心底旧情,一时间泣声四起,连素来好胜要强的丁原也红了眼睛。 由盛年带头,罗牛、丁原、秦柔、姬雪雁、苏芷玉,再到后面的罗羽杉、小蛋、丁寂、楚儿……众人齐刷刷重又跪下,向逝去的老道士深深拜倒。 曾山恍若不见,唏嘘道:“老道士啊老道士,在我曾山心里,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人!功夫不到可以练,本事不行可以学,唯独这份俯仰天地的磊落胸怀,那是练不出也学不来的——”说罢放开喉咙大哭三声,撇下众人不管地御风去了。 直到日上三竿,大家伙儿才相携离去,只剩盛年还留在坟前没动。 小蛋刚要走,却被盛年叫住。两人席地而坐,盛年说道:“有一件事瞒了你很久,我想如今也到了你应该了解的时候。” 盛年接着道:“当年恩师祭出元神拼死护送罗师弟闯出云林禅寺,终因伤势过重撒手人寰,可他的元神并未散去,而是被先掌门淡一真人以莫大神通收回翠霞,最后转世投胎到卧灵山淡家村中。” 小蛋听得心头猛跳,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插嘴。盛年打量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十月怀胎后,这转世婴儿顺利出生。就在他降临人世的第一天,淡一真人率着我们师兄弟三人还有惊蛰,一齐来到淡家村探望。当时惊蛰便把数年前恩师赠送给他的一块玉佩,重又挂回到这婴儿的脖子上……” 小蛋一阵激动,喃喃道:“你说那婴儿是……” 盛年点了点头,道:“后来淡家村一夜剧变,连特地在此守护的曾师叔祖也突然失踪,你的下落也从此成谜。天幸在北海时,丁师弟偶然发现了你的身世秘密,我们方才晓得你不仅幸免于难,而且早已和咱们师兄弟三人结下了匪浅的渊源。” 话出自盛年之口,于小蛋而言绝无不信的道理。包括灵泉仙流在内,以往一系列的身世疑窦,此际也随着谜底的揭开豁然开朗。只是,这一切未免来得太突然。 盛年拍拍小蛋肩膀,又徐徐地说道:“其实,真正第一个认出你的,该是大黑才对。可惜它不会说话,险些令我们和你失之交臂。这次我和罗师弟、丁师弟商量数日,终究决定将真相向你和盘托出,只希望你能冷静对待。” 小蛋呆了半晌,忍不住转过头望向淡言真人的坟塚,心里升起一种极为古怪的滋味,不晓得坟内坟外,哪个才是真正的老道士? 盛年默默注视着他,没有说话。毕竟这个心结无人能解,除了小蛋自己。 风过竹林,在静谧中婆娑。阳光穿过紫雾照耀在他的身上,一片片落叶飘下,沾在衣襟流连不去。 忽然,小蛋长长出了一口气,眼睛里的迷惘渐渐褪淡,低声问道:“盛大叔,树上的竹叶落了,同样的地方来年还会爆出新芽吧?” 盛年一愣,随即慎重地颔首道:“不错,去旧维新万物更替,世上万物皆如此。” 小蛋笑了笑,轻轻掸落身上的竹叶,悠悠道:“这样啊,那我还苦恼什么呢?” 盛年如同禅机应答般油然笑道:“是啊,烦恼本是自己找,何苦追问去与来?” 直到此刻,他彻底醒悟淡一真人羽化登仙前,留下的那句真言的深邃含意——“去就去了,来就来了;何须寻他,何须彷徨?” 没想到自己师兄弟三人苦思多年不得真解,反被小蛋在须臾间点化。 他如释重负地仰起头,透过高空的枝叶望到蔚蓝苍穹,默默祷念,虎泪沾襟。 突听林中风动,丁寂和楚儿几乎是足不点地地奔到近前。 盛年一看丁寂神色,便预感到出了大事。果然只听丁寂叫道:“盛师伯,我知道卫师兄和农姑姑的去向了!” 盛年收拾情怀,站起身道:“别急,慢慢说。” 丁寂道:“我总觉得卫师兄突然失踪有点不对劲,方才便和楚儿一起又去了山下的茶馆向卫婶婶打听。结果卫婶婶交给我一封书信,说是昨晚卫师兄特地留下的。若是紫竹轩有人来问,即可转交于他。” 盛年问道:“书信呢?” 丁寂将已拆封的书信递给盛年。盛年打开急阅,只见上面卫惊蛰的笔迹草草写道:“我和农姑姑前去蓬莱仙岛求药,不日即回,切勿挂念。” 盛年的眉宇在不经意间锁起,自言自语道:“什么药,要去蓬莱仙岛求?” 这时候罗牛等人亦纷纷闻讯赶至,尽皆感到一头雾水难明其因。 丁原掂着书信苦笑道:“这师兄弟两个,一个为了卷心竹去了北海;另一个居然跑去蓬莱仙岛求药。偏偏谁也不肯事先说明,莫非咱们这些当爹、做师父的,全是摆设累赘?” 丁寂躲在姬雪雁身后朝楚儿低声道:“完蛋,我爹是要秋后算帐了。其实比起当年他的胆大妄为,我和卫师兄的事只不过小菜一碟。” 他声音纵轻,可也满不过丁原的耳朵,嘿了声道:“粗粗推算,他们至少已经走了十余个时辰,想要追上已是来不及了。也罢,我即刻启程赶到蓬莱仙岛,去瞧瞧惊蛰和冰衣他们究竟搞什么鬼?” 霸下见众人神色凝重,奇道:“蓬莱仙岛不是海外三大圣地之一么,小卫和农仙子不过是去那儿求药,大家干嘛这么紧张?” 秦柔道:“蓬莱仙岛远垂海外,全由云霞幻化生成。只有在两甲子一度的蓬莱仙会时岛上才会对外开放数日。若是有人未得允许强闯仙岛,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小鲜不以为然道:“好霸道的规矩,亏它还是海外三大圣地之一。” 苏芷玉摇头道:“蓬莱仙岛这么做,多半有它不为外人所知的道理。咱们不了解内情,不宜多加苛责。” 罗牛道:“我只是搞不懂,是什么灵药只有蓬莱仙岛才出产,令得惊蛰和农姑娘不远万里前去求访?二十多年前,他们两人也曾参加过蓬莱仙会,对岛上的规矩并非毫不知情。” 盛年徐徐道:“正因为不明白,我才更担心——” 其实,卫惊蛰和农冰衣此行前往蓬莱仙岛,所要寻求的正是化解忘情水毒的解药。 二十多年前的蓬莱仙会上,丁原以六道神剑大战楚望天,最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楚老魔释出的忘情水毒尽数逼回他的体内。结果忘情水毒反噬其主,楚望天毒发之下束手就擒,被丁原交由蓬莱仙岛终身幽禁。 这场惊心动魄的激战,卫惊蛰和农冰衣也曾亲眼目睹,时隔多年依旧历历在目。 故此卫惊蛰获悉农冰衣身中忘情水毒后,在回返翠霞山的路上猛然想起这段往事,心头顿现一线光明。 他暗暗寻思道:“楚老魔为忘情水毒所困被囚蓬莱仙岛十数年,解药亦由丁师叔转交予仙岛掌门云临真人掌管。如今楚老魔虽死,但忘情水的解药或许蓬莱仙岛仍有留存,何不前往一试?” 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且楚望天也早已被蓬莱仙岛送返忘情宫,忘情水的解药究竟是否还有留存,任谁也不敢保证。但较之眼下的愁眉不展坐看天意,好歹也是有了一丝希望。 回到山上,卫惊蛰便将此事对农冰衣说出。农冰衣却没卫惊蛰这般乐观,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更不愿扫了他的兴致,也就同意了。 当下两人没有惊动盛年等人,悄悄下山与卫母告别,留下了一封书信请她转交前来问讯行踪的师长亲朋,随即御剑向东,日夜兼程赶往蓬莱仙岛。 尽管卫惊蛰和农冰衣当年都曾跟着盛年参加过蓬莱仙会,但一来年深日久,二来浩瀚之上波涛万顷,既无路标可以参循亦无行人能够问询,故不免又费了一番周折。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日清晨两人便遥遥望见,远方海平面上渐渐浮现起一蓬色彩绚烂的绮丽云雾,萦绕在沧海上空,无边无际地向天宇尽头延伸,初升的旭日照耀在云岚之上有若霞烧,好一幅壮阔瑰丽的仙境画卷。 卫惊蛰精神一振,连日的疲乏好似叫扑面而来的清凉海风一扫而空,携着农冰衣加速催动天穹神剑往云雾飘浮处飞去。 及至近前,但见云蒸霞蔚雾涛跌宕,在阳光下不断变幻着美轮美奂的色彩,与下方的浩渺烟波交相辉映,委实美到了极点。 两人在恢宏辽阔的云澜前凝住身形,农冰衣打量着翻腾的云涛问道:“小卫,你还记得,当年蓬莱仙岛的阮仙子开启云道时,手上所用的法诀么?” 卫惊蛰苦笑道:“记得也没用,那是蓬莱仙岛的不传之秘,必须配合相应的真言和功法才能奏效,仅一个似模似样的法诀,不过是虚有其表。” 说罢他丹田微一提气,朗声说道:“在下卫惊蛰,与农姑姑冒昧拜山,事出无奈,望云临真人赐缘一见!” 他的声音平和醇正毫不显霸道,却藉着深厚的功力在海上遥遥传将开去,即使远在数十里外亦能清晰听闻。 可两人静候了足有一炷香,也不见蓬莱仙岛中有丝毫的回应。 卫惊蛰并不觉意外,笑了笑道:“看来咱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并不受欢迎。” 农冰衣咬着樱唇,轻轻道:“小卫,实在不行就算了吧,咱们另想他法就是。” 卫惊蛰摇摇头,说道:“也许是云峰相隔他们没能听见。既然来了,就不能半途而废。哪怕硬闯,也要见上云临真人一面!”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七章 斗姆惊涛 “铿!”天穹神剑龙吟出鞘,化作一束耀眼青光披荆斩棘破入云霓。 云涛翻动如潮水般向四下退却,露出一个方圆丈许的缺口。卫惊蛰探臂揽起农冰衣纤腰,仗剑开道纵身向云澜深处闯去。 周围的五彩云霞有若实质,不断从四面八方往两人身上迫来,看似行在云层里,却如同在一座花岗岩铸就的山腹中不停地费力开掘前进,毫无漫步云中的浪漫逍遥。 也亏得他手持的天穹神剑乃剑圣俞宽所遗的旷古至宝,强大充沛的灵力使得卫惊蛰身上的压力大减,和普通仙剑宝刃相比可谓事半功倍。 当下卫惊蛰身剑合一,将精纯雄浑的翠微真气源源不绝注入天穹神剑,焕发出一团熠熠光辉,将两人的身形笼罩其间,乘风破浪毫不停留。 如此飞出约莫百余丈,陡地压力骤消云澜褪淡,前方出现一座以无数奇花异草搭建而成的虹桥,赫然架于深不见底的云涛之上。 卫惊蛰收住仙剑,挽着农冰衣飘落到桥头,一边调匀内息一边说道:“姑姑,还记得这座临仙桥么?当年咱们就是从这里进入蓬莱仙岛的。” 农冰衣点点头,举目四望蹙起秀眉道:“奇怪,为何仍旧不见岛上人影?” 卫惊蛰也觉得奇怪,说道:“难不成所有的人都在闭关修炼,连个守值的也没?” 说着话两人携手走过半里多长的临仙桥,一座用斑斓玉石筑起的山门伫立桥前,匾额上霞光萦绕,以彩云凌空勾勒出“广寒”二字,熠熠生辉。 过得山门,便是蓬莱三百六十座云峰之一的广寒峰。整座山峰皆由祥云幻化而成,高逾百仞巍峨耸立,从山脚下有一条乳白色云梯直上峰顶,山间绚光绮丽,仙鹤成群,更有遍目的似锦繁花。 卫惊蛰与农冰衣二十多年后故地重游,自有一分感慨,面对眼前如梦仙景,却无心流连欣赏,加快身法往峰顶御风行去。 直到落在峰顶的广寒阁前,两人竟仍未遭遇拦阻,彷佛整座蓬莱仙岛已成空城,除了嬉戏云间的珍禽异兽,再不见半分人踪。 农冰衣惊异愈甚,低问道:“万一岛上真的空无一人,咱们该怎么办?” 卫惊蛰笑道:“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莫如再往里一探究竟。” 两人穿过广寒阁,其后便是一座渡口。只见百丈开外的广阔霄汉中,漫无边际的红色云涛咆哮起伏,浊浪排空声势骇人,不时发出隆隆的雷鸣之音。 千百道高过数十丈的云柱急旋狂舞扶摇长空,在汹涌的波澜里若隐若现,好似一条条暴戾的怒龙自云海深处破茧而出,扭曲奔腾。 云浪激荡澎湃,恰似千军万马正在冲锋陷阵,蒸腾起殷红色的炫目霞彩,幕天席地狂涌向两人驻足的广寒峰顶。 但未到近前,这层层叠叠的滔滔云浪便似被一堵无形的堤岸横空拦截,激撞起匹练般的高浪,又往云海里退落。 虽说相距甚远,农冰衣仍是看得心旌摇荡,不自觉抓紧卫惊蛰的左手,叹息道:“这便是斗姆海了。” 卫惊蛰点头道:“难怪一路之上始终不见蓬莱仙岛的守卫,凭藉着斗姆海这道天堑,不知胜过多少一流高手在此坐镇。” 上回登临蓬莱时,他曾听魔教元老雷霆介绍过,这斗姆海汪洋辽阔,环绕全岛,宽过数百里,实乃一片飓风肆虐的浓重云层。等闲之人一旦深陷其中,立时不辨东南西北,端的步步惊心,凶多吉少。 前一次他和农冰衣横渡斗姆海,依靠的是岛上以三十二头麒麟瑞兽拉载的巨型渡船,而今渡口空空荡荡,连人影也没一个,却有一方云石静静屹立,上书八字:“斗姆无涯,来客回头”。 就听农冰衣问道:“小卫,你有几分把握横穿斗姆海?” 卫惊蛰望着农冰衣不无忧虑的俏脸,想着她如朝露般即将逝去的生命,掣出天穹神剑慨然道:“任它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劈开一线生天!” 心念动处天穹神剑华光暴涨,嗡嗡镝鸣声震长空。卫惊蛰左手一掐剑诀,猿臂轻舒将农冰衣横抱在胸前,翠微真气绵绵帛帛流转周身,御着青色剑光腾空而去,犹如蛟龙经天往斗姆海中掠去。 猛然间一蓬浊浪劈头盖脸地打来,震的卫惊蛰身躯一晃险些失去平衡。幸亏他身经百战经验极丰,急忙顺着浪势一转一侧,避过后续狂涛,才未被吞没。 饶是如此,也令得他心头凛然道:“以我今日的修为,又有天穹神剑如虎添翼,即使撞上当今仙林的顶尖人物,亦敢正面硬撼。没想到刚入斗姆海,居然差点就被第一波狂涛打翻。” 他再不敢有丝毫怠慢,抱元守一全力催动翠微真气,驾御天穹神剑劈波斩浪奋勇前行,连怀中的农冰衣也顾不得多看上一眼。 农冰衣横躺在卫惊蛰胸前,双臂紧搂住他,耳朵里清晰无比地听见发自他胸膛内的怦然心跳声,不知怎地忐忑紧张的心情渐渐安宁下来。 她忽然想起二十余年前的斗姆海上,尚是童稚之龄的卫惊蛰,闪烁着天真的目光曾向自己许诺,待到有朝一日修为有成便会携着自己御剑斗姆,畅游瀚海。 当时听了,她只当是孩童戏言嗤之以鼻。可作梦也想不到,冥冥中如上天注定,今日正是他驱仗神剑勇闯怒海,怀抱着她去向希望彼岸。 莫名的,她的眼眸里噙起两颗晶莹泪珠,用尽全身力量将卫惊蛰紧紧环抱。 然而此时此刻的卫惊蛰却丝毫无暇注意怀中农冰衣的心绪变化,在惊涛骇浪中奋力御剑,随时都面迎着人翻命亡的危险。 满眼都是火红色的云海,没有方向,没有海岸,完全凭仗着他多年刻苦修行所得的仙心引导,向着数百里外的彼岸奋进。 可随着两人的不断深入,斗姆海也变得越发狂暴。一道道云柱旋舞交织,狠狠压迫着两人的空间,使得卫惊蛰几无回旋余地,不得不靠着人力与这天地之威迎头对撼,艰难行进。 体内的真气急遽耗损,更可虑的是面对前方越来越凶猛的怒涛,卫惊蛰的心底隐隐升起力不从心之感,每前进一丈,都要冒着生命危险与扑面而来的狂潮全力抗争,方能在澎湃跌宕的浪峰间破开一线通道。 但容不得他作分毫喘息,更凶更猛的浪又接踵而至,更在其后暗藏着不断变幻的凶险潜流,让他防不胜防。 “轰——”又一蓬云浪将他吞没,一股股罡流从四面八方迫来,搅得他连人带剑身不由己地在原地连打几转,身子摇摇晃晃把持不定,往后倒去。 “呼——”毫无徵兆地一股漩流从斜刺杀出,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生生将卫惊蛰和农冰衣的身躯横推入暴虐的汪洋深处。 卫惊蛰一声闷哼,强抑下胸口翻腾的气血,却已无力重新稳住身形。 电光石火间,他的脑海里闪念:“莫非真要功亏一篑,让我和农姑姑葬身于此?” 这时的斗姆海,就像一个愤怒的巨人,玩着猫戏老鼠的游戏,将卫惊蛰与农冰衣不停地高高抛起,再重重甩落,旋舞着撕裂着,直待他们精疲力竭。 奇的是,卫惊蛰却听不到任何来自农冰衣的声音。他一惊低头,正迎上一双柔情万种凝视自己的明眸,才发现怀中人尽管面色苍白,却紧咬樱唇不吭一声,默默地与他共同抗迎风暴。 卫惊蛰心间一暖,振奋精神道:“农姑姑是不愿分了我的心神,我又岂能低头认输令她失望?”当下觑准云浪间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小空隙,运劲挺腰,御动仙剑横切而入。 “呜——”又一道云柱从巨浪后突然升腾而起,将猝不及防的卫惊蛰与农冰衣卷裹而入,令好转稍许的情势顿时又急转直下。 不经意里,天穹神剑在狂飙中猛地一颤一转,滑过一道圆润轻盈的弧线,堪堪契合上飓风卷涌的轨迹,载着两人一举脱出云柱。 卫惊蛰不由一喜,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也难以抗衡的云柱,竟会在无意之中几不费吹灰之力地轻松摆脱。 他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好像是从内心深处呼唤起某种深烙已久的记忆,暗自雀跃道:“方才天穹神剑随心所欲的一颤一转,不是正巧合上‘无意心诀’所载的要旨么?” 念及于此,他抖擞精神彻底放松心神,灵台渐晋空明不染纤尘。天穹神剑与主人心意合一幽幽颤响,如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在汹涌喧嚣的斗姆海内自由驰骋,翩若飞鸿。任是风狂云急,卫惊蛰只管心凝物外不着意念,御动着天穹神剑恰似风行水上,无往不利。 农冰衣绝处逢生,忍不住喜极而呼,更晓得就在方才的绝境之中,卫惊蛰终悟出“我意七诀”的最后一式,由此修为大进不啻一跃千里,亦暗自替他欢喜。 两人重新稳住阵脚,继续往斗姆海深处飞去。尽管云涛飓风的声势愈加浩大骇人,但卫惊蛰耗损的真气反远少于先前,渐渐地缓过劲来,于心底对剑圣俞宽更增几分高山仰止的钦佩。 也不知两人行出了多远,依旧未见斗姆海的尽头。农冰衣担忧道:“小卫,怎地还看不到重阳谷,会不会咱们迷路了?” 卫惊蛰也自疑窦丛生,说道:“咱们少说也飞出了上千里,怎也该上岸了才对,恐怕这里头另有蹊跷。” 两人正感困惑之际,不意发觉远处怒海里隐隐约约有蓬蓝光闪烁,只是隔得远了无法看清这发光的地方究竟是何所在。 卫惊蛰略一思忖,御动天穹神剑往蓝色光华升起的方向飞去。待到近处,农冰衣失声道:“那不是思微峰么,怎么也陷进了斗姆海里?” 想那思微峰乃蓬莱三百六十座云峰之首,亦是掌门云临真人驻锡修炼之地。每届蓬莱仙会的会场,也无一例外地设置在峰顶心斋池畔,堪称人间仙境世外桃源。而眼前景象,却是农冰衣始料未及。 卫惊蛰目力远胜农冰衣,自然察觉得更早,心里道:“那时我随着师父在横渡斗姆海后,分明是在重阳谷前登陆,再行上许久方能抵达思微峰下。可如今非但重阳谷没见着,连思微峰也为斗姆海所包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听从思微峰方向有人遥遥问道:“贵客突临敝岛,不知所为何事?” 卫惊蛰听得人声心头一宽,朗声回应道:“在下卫惊蛰,与农姑姑特来贵岛求药!” 一个“药”字话音落下,人已到了思微峰上,天穹神剑一收,飘然落在一座水榭前。 卫惊蛰只觉身上压力骤减,一股股狂飙云柱虽依旧能够从思微峰上呼啸而过,却似受到某种结界的抑制,威力十不余一,尽可大松口气。 那开口招呼卫惊蛰的,是一名身穿锦衫的中年男子,两眼神精气足,一望即知其定是修为有成的一等一高手。 在这中年男子身后,伫立着另外几名看似同门的男女,正用惊诧的眼神望着两人。 卫惊蛰看着这中年男子觉得眼熟,试问道:“阁下可是姓周?” 那中年男子含笑道:“在下周圳,难得卫公子还能记起。” 农冰衣“啊”了声道:“对了,你就是当年负责接引款待咱们的那位周大哥!” 卫惊蛰问道:“周兄,为何此间景象,与我们在上届蓬莱仙会时所见截然不同,莫非贵岛发生了什么变故?” 周圳道:“卫公子有所不知,其实眼前的情形才是敝岛的常态。每隔两甲子,斗姆海的风暴才会有一年左右的光景退回原处,其他时候敝岛多数的云峰俱都被其笼罩难以行走。这也是为何仙会每一百二十年才能召开一届的原因所在。” 说着他瞥了眼卫惊蛰,目含敬佩之意道:“现下的斗姆海暴虐凶险远胜仙会召开之时,连麒麟瑞兽也不敢横渡。上回护送楚老宫主回返忘情宫,阮师姐一行也是动用了敝岛至宝‘经天神梭’方才得行。卫公子年纪轻轻,居然能只身御剑横跨怒海,这分造诣、胆识着实令人钦佩。” 卫惊蛰暗道庆幸,苦笑道:“在下也是不得已为之。实不相瞒,我们此行的目的多少也与楚老宫主有关。” 周圳面露诧异,问道:“他怎么了,要累得两位万里迢迢身犯奇险至此?” 卫惊蛰道:“楚老宫主已然离世。只是我农姑姑身中忘情水毒无药可解,只剩下数月性命。迫不得已之下,我们只好冒昧闯入贵岛,希望能寻到当年留存下来的忘情水解药。”说罢他的心一下紧张起来,唯恐从对方的口中说出“没有”两字。 周圳沉吟须臾,道:“这事须问过阮师姐。目前敝岛的诸位尊长尽皆闭关不出,岛上事务都由她暂为代理。两位不妨到文章阁内小坐,我这便派人去请阮师姐。” 在蓬莱仙会上,农卫二人与阮秋波也曾有一面之缘,却没想到她的地位在岛上竟如此尊崇。当下随着周圳进到文章阁落坐,自有蓬莱弟子奉上茶水糕点。 卫惊蛰也无心享用,直到此刻他才察觉浑身酸痛,一双手兀自在不停地微微颤抖,可见方才为横渡斗姆海,几乎令得自己完全透支。 不一会脚步轻响,一位相貌秀丽气质脱俗的女子盈盈步入文章阁。虽二十余年未见,卫惊蛰仍一眼认出她来,与农冰衣双双起身礼道:“阮仙子!” 阮秋波笑语盈盈,还礼道:“卫公子,农仙子,一别二十年两位可好?” 农冰衣素来快人快语,回答道:“不瞒阮仙子,要是好的话咱们也就不来贵岛了。” 阮秋波愣了愣,周圳急忙走到侧旁,低声将农卫所求之事说了。 阮秋波听完点点头,道:“据我所知,敝岛确实还留有当日楚老宫主用剩的忘情水解药。我这便命人取来交给你。”抬手召来一名侍立的蓬莱弟子,向她吩咐了两句。那弟子躬身领命,快步走出文章阁。 卫惊蛰心头千钧巨石终于落地,直觉得自己与农姑姑这番九死一生的工夫终于没有白费,他侧目望向农冰衣,就见她亦是欣喜无限难以自持。 两人齐齐向阮秋波诚心致谢。阮秋波浅笑道:“这只是举手之劳,两位不必在意。” 于是众人重新落坐,一边叙话一边等着那名蓬莱弟子取药归来。 卫惊蛰将楚望天与叶无青在梵孤山同归于尽的故事简略说了,听得阮秋波、周圳等人唏嘘不已。可故事说完,仍不见那取药的弟子回转,周圳眉头微皱又命一名门下前去催促。 农冰衣心下甚是感动,谢道:“我原以为此来求药势必困难重重,却作梦也没想到,阮仙子和周大哥这般宽宏侠义,我与惊蛰实是感激不尽!” 阮秋波道:“农姑娘客气了,只是忘情水毒化解后,两位有何打算?” 农冰衣一怔道:“我们想快些回返翠霞山,以免盛大哥他们挂念。” 阮秋波和周圳互视一眼,摇摇头道:“可能农姑娘和卫公子走不成了。” 卫惊蛰大吃一惊,正色道:“阮仙子此言何意?” 阮秋波道:“在斗姆海边缘,有一道自古留传的透明结界,想必两位来时也曾留意到。这层结界乃是为防止斗姆海向外泛滥所设,除了退潮的那年之外,其他时候都是易进难出,任你有通天修为也休想撼动它分毫。” 农冰衣犹疑道:“可贵岛的经天神梭不是能够自由穿行其间么?” 阮秋波苦笑一声,回答道:“经天神梭在斗姆海上往返一次,便要耗损敝岛八位同门十年的真元。而且这八位元同门,每人至少需要身负一甲子以上的修为,方能戮力同心驱动经天神梭前行。” 周圳叹道:“楚老宫主能得返忘情宫,也是因敝岛正巧有弟子离山外出才能成行。否则单为送他,要折损敝岛八位同门的十年真元,这决定连掌门真人也未必敢轻易做出。” 农冰衣顿感有一盆凉水浇下,问道:“那我们需要等多久?” 阮秋波迟疑片刻,伸出一根玉指。农冰衣稍松口气道:“一年?” 阮秋波摇头道:“是一百年,需要等到下届蓬莱仙会召开之时。” 农冰衣先前的喜悦荡然无存,失声道:“难道这一百年间你们都不会出岛么?” 阮秋波缓缓道:“当然不是,但经天神梭却不能搭载两位,这是敝岛千年以来立下的不二铁律。除了敝岛的同门,亦只有像楚老宫主这样神智不清之人,才能得掌门真人特许提前离开。” 卫惊蛰嘿然道:“如此说来结界也好,经天神梭也罢,都是藉口。贵岛是决心要将我和农姑姑留下了。” 周圳心平气和道:“卫公子莫要动气,这条规矩千年前就已存在,绝非针对两位。” 农冰衣道:“我明白了,你们压根是不愿外人知道斗姆海的秘密。” 阮秋波道:“农姑娘这么想也无不可,尚请两位见谅。”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阮秋波又慷慨赠药?农冰衣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作,娇哼道:“再等一百年,我和小卫头发都白了,还出去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猛地一省,心道:“就算等到了下届蓬莱仙会,他们也未必会允许我和小卫顺利离开。这斗姆海中定是藏有惊人秘密,方才令得蓬莱仙岛如此慎重。” 那边周圳神情歉仄正欲劝解,猛见刚才离去的那名弟子怀抱着领命前去取药的同门尸体,满脸悲愤与震惊冲将进来,悲声叫道:“阮师叔,周师妹死了!” 众人齐齐一惊,卫惊蛰见那死去的弟子两手空空更是心中一沉,但此时此刻委实不宜追问解药下落,与阮秋波等人迅即离座迎上前去。 周圳只看一眼,便沉声说道:“胸口,一击毙命!”语音里含着三分愤怒,三分惊愕,更带有几分紧张。 需知这名负责取药的弟子修为不弱,对方却能从正面仅用一掌便取了她的性命,而且没有惊动到其他人,身手之高可想而知。 阮秋波迅速恢复镇定,问道:“葛洪,你是在哪里发现她的?” 那报讯的弟子回答道:“就在离丹库二十余丈的回廊里,瞧周师妹倒下的方向应是取药回来的路上遭人毒手。” 农冰衣和卫惊蛰均自生出歉疚之情,心道:“要不是她为我们去取药,未必会死。” 阮秋波搜过那死去弟子的衣衫,皱眉道:“解药不见了。” 周圳讶异道:“师姐的意思,莫非是凶手也是为了忘情水的解药而来?” 卫惊蛰与农冰衣几乎在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欧阳霓!” 周圳疑惑道:“谁是欧阳霓?” 卫惊蛰刚想解释,突听思微峰外有人传音道:“在下盛年,偕诸位同门好友前来拜山。我等不速而至尚请宽宥,盼云临仙长现身赐见!”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八章 神魔之眼 “咚、咚、咚咚——”惊天鼓的轰鸣响彻蓬莱三百六十座云峰,一声声如在耳畔。 所有守值的蓬莱弟子倾巢而出,在仙岛的每一个角落展开搜索,寻找杀害同门的凶手。而盛年、丁原等人亦加入到搜捕的行列中,分由几名蓬莱弟子引领,往各处找寻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小蛋、卫惊蛰、丁寂与罗羽杉、农冰衣以及楚儿被分作一队,同行的还有周圳和四名蓬莱仙岛的精锐高手,负责搜寻思微峰南麓。 众人连找了几处楼阁,均未发现凶手影踪,心情渐渐焦灼起来。 霸下问道:“周先生,你们有没有派人封锁住所有出入仙岛的通道?莫要咱们在这儿像没头苍蝇似地到处撞大运,人家却早已拿了解药逃之夭夭。” 周圳不假思索道:“有‘揽海结界’封阻,就算凶手肋生双翅也逃不出蓬莱仙岛。” 卫惊蛰道:“可如果凶手劫持了贵岛的经天神梭,揽海结界也未必能挡住他们。” 周圳不以为然道:“怎么可能?经天神梭的停放地点极为隐秘,且有敝岛弟子昼夜不断轮流守卫。即便凶手能够找到,亦不晓得驾驭它的方法。” 小蛋摇摇头,道:“倘若凶手果真是欧阳姑娘和屈大哥,那就未必了。” 周圳不悦道:“小兄弟莫非以为周某在信口开河?” 小蛋也不生气,耐着性子道:“屈翠枫已将一位散仙的元神炼作镜奴,再加上欧阳姑娘的智慧,或许此刻贵岛的经天神梭业已落到了他们手中。” 周圳脸色微变,丁寂道:“小蛋说的极是。周大哥,经天神梭在哪儿?” 周圳仍对小蛋的话将信将疑,一时踌躇不语。小鲜急道:“你是怕咱们藉机夺了经天神梭夺路逃跑么?” 周圳摇头道:“这点周某倒是信得过诸位,只是……” 楚儿冷哼道:“别只是了。假如让欧阳霓和屈翠枫夺得经天神梭逃离蓬莱仙岛,为了阻止咱们从后追赶,以这两人的歹毒心性,十有八九要将经天神梭捣毁,到时候连带贵岛的诸位弟子,咱们谁都休想离开!” 周圳心头一震,当机立断道:“好,事不宜迟,大伙儿跟我来!” 一行十余人在周圳引导下折而向西,朝着思微峰山脚全速御风而行。 不一刻,众人进到山脚一座云洞之内。望着门户大开的洞门,周圳面色凝重,沉声说道:“恐怕真被诸位猜着了!”反手拔出仙剑,一马当先闯将进去。 朝里走了百余丈,平日用以守护经天神梭的洞内诸般禁制尽皆毫无反应,显然已遭人破坏。周圳也顾不得许多,一路不停地冲入云洞尽头的一座库房内。 但见库房门口横七竖八倒了数名已然气绝身亡的蓬莱弟子,一艘长逾十丈宽约两丈形如纺锤的紫金色飞艇停泊在库房中央隆隆作响,缓缓地往上升腾。 农冰衣见状道:“还好不算迟,大伙儿一齐上,将它截下!” 周圳苦笑道:“咱们还是迟了一步。经天神梭一经发动,非人力可阻。” 霸下跃跃欲试道:“这好办,我在梭上轰开个口子,咱们冲进去抓人。” 周圳道:“经天神梭乃洪荒遗金锻铸,莫说无法轰开,即便轰开了,这艘神梭也要就此毁了。” 另一名蓬莱弟子错愕道:“奇怪,凶手怎会知道驾驭神梭的方法?” 小蛋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无暇解释,转脸望向卫惊蛰和小寂道:“我们上!” 周圳一愣,问道:“你们要怎么做?” 说话间经天神梭已经完全发动,如一头狂野奔腾的公牛向着众人站立之处冲撞而来。 小蛋身形纹丝不动,双目凝视迎面冲来的经天神梭,右掌徐徐抬起。 周圳误以为小蛋想凭一己之力挡下经天神梭,忙叫道:“快闪!” 小蛋恍若未闻,掌心银光一闪,“呼”地在身前骤然开启出一扇星门。 卫惊蛰和小寂早已心领神会,拧身飞纵跃入星门。待小蛋的身影亦消失在星门里,银光淡去,经天神梭挟着一蓬雄浑湍急的罡风从上空呼啸掠过。 “呜——”卫惊蛰的身形甫一弹出星门,一股劲风旋即迎面而至,却是屈翠枫也料到了小蛋会用这手,不待三人落地便施展“周而复始”,打出摺扇。 卫惊蛰临危不乱,近乎本能地使出领悟了尚不到半天的“无意之诀”,天穹神剑有如羚羊挂角随心而发,“叮”地一记切金断玉的脆响,将袭来的摺扇一劈为二。 那边欧阳霓趁虚而入,欺身上前,一掌拍向卫惊蛰的左肋。不防小寂紧随而出,一式“二十二字拳”中的“山”字诀直撄其锋。 “砰!”拳掌相交,两人身躯一晃平分秋色,均自凛然对方功力了得。 只这一耽搁,小蛋携着霸下和小鲜也从星门中跃出,落到丁寂和卫惊蛰身侧。 三人并肩伫立,打量神梭内的情景。但见庞大的舱内各种陈设用品一应俱全,两边镶嵌着二十盏明珠壁灯,将里头照耀得亮如白昼。 在神梭头部有一块正方形的乳白色晶石,上面光晕流转不断映射出舱外景状。晶石下方有一座星形法阵,八名蓬莱仙岛的弟子目光呆滞各占一角,正全力催动真气驾驭神梭前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屈翠枫见自己的摺扇被毁,暗吃了一惊,冷笑道:“你们到底还是追来了!” 尽管猜到了劫持神梭的人定是屈翠枫和欧阳霓无疑,但卫惊蛰仍是心里一痛。 遥想三年前两人在漠北为捕地龙连袂血战,其后又强闯独尊谷患难与共的旧事,卫惊蛰委实想不到自己竟是在这种情形下与他久别重逢。 他稳了稳思绪,说道:“小屈,丁师叔也来了,你随我去见他罢!” 屈翠枫嘿然道:“别拿丁原来压我,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丁寂可没卫惊蛰那么好说话,接道:“好,那咱们就别说废话。你将神梭停下,交出忘情水解药,而后封制经脉负荆请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欧阳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把话说满,如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卫惊蛰道:“欧阳姑娘,你为了自救,在农姑姑身上下了忘情水毒也算情有可原,但暗中随着咱们潜入蓬莱杀人劫药,这份心机未免太过歹毒!” 欧阳霓淡然道:“如今你们为了给农冰衣解毒,不是正打算向我和翠枫下手么?” 小蛋道:“要你们留下,只是为了给所有无辜遇害者一个公道!” 欧阳霓注视小蛋片刻,扭过头去不再说话。却听屈翠枫哈哈笑道:“公道,什么是公道?卫慧不肯给我时间为爹娘报仇是公道?杨挚逼我为一个自杀的女人陪葬是公道?小蛋,你告诉我,这世上到底哪里有公道?什么是公道?” 小蛋缓缓地用手指抵在胸膛上,沉静道:“有,就在这里!光明磊落,公道自在人心!” 屈翠枫半晌辩驳不出一句话来,死死盯着小蛋心里羞愤不已,更暗含着一丝自己难以解释的心虚。 小寂剑眉一扬,拊掌道:“说得好!屈翠枫,屈师叔在世之日,想必也希望你成为一个光明磊落、无愧于心的大好男儿。可依你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他日又有何面目见令尊于九泉之下?” 屈翠枫白皙的脸庞泛起青气,徐徐道:“你错了。待回返天陆后,我要夺回越秀派掌门宝座,我要横扫四海独尊仙林,更要让天下人从此对我抬头仰望,顶礼膜拜!这才是对我爹娘最好的慰藉,这才是当日爹娘对我最大的期待!” 卫惊蛰摇头道:“看来我们之间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屈翠枫,拔出你的剑来,让我讨教一二!” 屈翠枫蔑然笑道:“你以为仰仗手中神剑便能教屈某束手就擒?你以为我还是越秀山上那个修为浅薄任人宰割的屈翠枫?” 话音落处他左手法诀在胸口竖起,衣襟内青光骤亮“嗡嗡”颤响,四相幻镜腾空祭起,从镜面中跃动出一束金光,临空舒展幻化成鹤仙人元神,在屈翠枫的真言驱动下立掌如刀直劈卫惊蛰眉心。 卫惊蛰尚是第一次和鹤仙人元神交手,心下不敢怠慢,默运“离”诀,天穹神剑一式“擎天柱石”挑向对方手腕。 鹤仙人手腕疾翻“叮”的一指弹在天穹神剑上,紧接着他大袖挥处,一蓬仙鹤神针铺天盖地往卫惊蛰射落。 小寂手疾眼快,祭出天殇琴,五指轻抚催动“垒土”诀,“嗡”的凭空幻出一蓬暗黄色尘烟迎将上去,“嗤嗤”锐啸不断将仙鹤神针化于无形。 鹤仙人左手又是一晃,从掌心中化出一柄拂尘,“唰”的一声拍向小蛋胸口。 小蛋早有防备,侧身拔剑,剑刃中“弹”字诀劲力勃然而发,在拂尘上一架一推。 “砰!”拂尘顺势弹起,千万缕尘丝猛地爆开,反打向小蛋面门。 小蛋身子一摇,施展“虚空”诀横遁三丈,避开鹤仙人的拂尘,飘落到卫惊蛰身旁。 鹤仙人一击落空也不恋战,身如鬼魅滑过虚空,退到屈翠枫与欧阳霓身前。 兔起鹘落间他接连抢攻,与卫惊蛰、小蛋、丁寂均有交手,却迫得这三个人没能还出一招。屈翠枫见此情景大感痛快,得意笑道:“卫惊蛰,你还敢再说大话么?” 霸下看不惯他的嘴脸,“呸”地吐了口唾沫,通身红光大盛轰出天雷地火。 屈翠枫心念一催,鹤仙人拂尘轻扬,卷住袭来的赤红光团,反掷向小蛋等人。 小蛋跨前半步,左手劲力微吐,幻出“和光”星门,将反噬而来的天雷地火收去。 哪知鹤仙人的身影竟比天雷地火更快半分,后发先至,一掌按向小蛋的头顶。 卫惊蛰和丁寂一左一右齐齐抢上,双剑并举,一个刺向鹤仙人右腕脉门,一个全力劈向他的小腹,一攻一守相得益彰,好似事先演练过般默契精准。 当下四人你来我往斗在一处,直打得风生水起罡风乱溅。霸下和小鲜干着急插不了手,不由得对视一眼心里均道:“这鹤老魔的元神仅是傀儡,只要制服屈翠枫,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小鲜率先发难,飞翼轻振冲向屈翠枫,两只纤手“嗤嗤”急响,射出圣淫虫丝。 欧阳霓早料到这两个小家伙会寻上屈翠枫的晦气,鼻子低哼一声,腾身出剑。 “叮!”仙剑寒光如虹荡开圣淫虫丝,剑锋所指直迫小鲜咽喉。 霸下自不肯坐视小鲜吃亏,眼中精光电射打出“火眼光飙”,将欧阳霓剑锋击偏。 小鲜稳住心神,娇喝道:“妖女,咱们看看谁厉害!”心头发狠,一气射出数十缕圣淫虫丝,好似匹练横空,与霸下双双围住欧阳霓,奋力鏖战。 那边小蛋等人与鹤仙人的元神转眼间交手已逾二十回合,三个人守多攻少渐落下风,但各施绝艺互为奥援,依旧阵脚不乱。 屈翠枫心生焦意,生恐夜长梦多召来丁原、盛年等人,那时想要脱身可就难上加难。于是左手法印连连变幻,不断强催鹤仙人元神向三人发动猛攻。 斗到酣处小蛋神色一动,却是看到舱头那块晶石上显现出盛年、罗牛与一位蓬莱仙岛长老级高手的身影,三人劈波斩浪正全速御剑对着经天神梭衔尾直追,奈何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在斗姆海肆虐狂暴的云涛中反有被渐渐抛远之虞。 小蛋激战之中偷空目光横扫,寻到经天神梭舱门的所在,雪恋仙剑虚晃一招抽身闪遁,星门光芒闪烁熠动,身形已欺至舱门近前。 屈翠枫吃了一惊,急忙回身亮剑,一式越秀剑派的“青山遮映”飞刺小蛋背心。 小蛋情知屈翠枫之所以能有恃无恐携着欧阳霓横行蓬莱,不过是有四相幻镜和鹤仙人的元神相助,自身真实艺业较之自己和丁寂、卫惊蛰仍是颇有不如。 故此他兵行险招,暗运“有容乃大”聚于背心,左手抓住舱门上的把手猛向右转。 不料舱门沉重且被锁死,小蛋的左手连拧两下把手依旧不为所动。 “铿!”屈翠枫的仙剑击在小蛋背上,激起一串殷红色光花,却未能伤及分毫。 小蛋吐气扬声,迫出破入背部经脉的残余剑气,反身一剑逼退屈翠枫,正欲设法开启舱门,猛见眼前金光闪烁,鹤仙人在卫惊蛰和小寂的夹击之中竟是游刃有余,甩拂尘轰出两束沛然莫御的鹤翎仙刃。 饶是小蛋修为已臻至大乘之境,也不愿轻易与鹤翎仙刃硬撼,身子贴着舱壁施展出“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逝”诀往左侧躲闪。 鹤翎仙刃轰然掠过,一束轰在舱门上震得整艘经天神梭战栗摇动,另一束却划过道弧光飞向前舱。 屈翠枫大吃一惊,急忙高声叫道:“快躲!” 无奈前舱端坐的八名蓬莱仙岛弟子,神智皆已被鹤仙人的“控神大法”所惑,虽听到屈翠枫喝令,反应终究慢了半拍。鹤翎仙刃轰落处八名蓬莱弟子三死四伤,唯有一人幸免于难。 屈翠枫心下一沉,对小蛋越发地恨之入骨,迳自催动鹤仙人元神舍下卫惊蛰和丁寂,如附骨之蛆似地向着他追杀而上。 小蛋只得暂时放弃开启舱门,凝神运气与鹤仙人周旋,心中懊悔道:“早知如此,我方才说什么也该想办法将那束鹤翎仙刃接下来!” 丁寂见三名蓬莱弟子又无辜受难,不由得怒气勃发,口中长啸,丹田真气如滔滔江水直灌双臂,大喝道:“妖道,看打!”十指轻抚琴弦,心凝霄汉物我两忘,竟是藉助天殇魔琴发动起“地恸”诀。 “轰——”天殇琴悲怆激昂的旋律中,一蓬浩荡红光如潮水涌生,似是蕴藏着积郁人间千秋万古的悲愤豪情,幕天席地无可遮拦,向着鹤仙人滚滚奔腾。 鹤仙人的潜意识里似乎也感应到地恸诀旷世无匹的巨大威力,元神骤然金光大亮,左手拂尘迎风暴涨数倍,如黄金色的旌旗般猎猎飘摇,凌空掠出,朝着澎湃奔流而来的红色光澜迎去。 一声轰鸣响起,连带稍远些的欧阳霓、霸下和小鲜,俱都被咆哮狂涌的罡风狠狠撞到舱壁上方自站稳,胸口气血振荡自不待言。 那柄硕大的拂尘在地恸诀无与伦比的雄壮起劲催压下,顷刻化为一蓬齑粉,赤红的光澜几乎毫无凝滞继续朝着鹤仙人元神迫去。 “啊——”屈翠枫猛地扬声厉吼,右手结起法印朝头顶四相幻镜一记虚点。 鹤仙人如应斯吼,右手刹那膨胀十圈有余,宛如一只巨灵魔掌按向袭来的光澜。 “砰!”金红两色光芒狭路相逢,激撞绞杀,一缕缕流光四处迸溅乱窜,在舱体上撕裂出无数道细小缝隙,声势骇人至极。 鹤仙人的右掌当场爆碎,身子抛飞而起,在空中连打几转,落回到屈翠枫跟前。 丁寂受天殇琴气机牵引,也是一记闷哼嘴角逸血,脸上苍白一片好半天才缓过来。 卫惊蛰心知机不可失,舱内罡风稍弱,仗剑和身掩袭而上,直取鹤仙人咽喉。 鹤仙人元气受损,又仅余一臂,若放在以往定会引吭怒啸以牙还牙,可此刻却是神情木然如同没事人般,漫不经心地扫过卫惊蛰一眼,挑出左手大拇指在身前划了半个圈,而后蓦地向前一按,正中天穹神剑。 仅这一按之力却令卫惊蛰身躯一震,险些从空中栽落,好在他反应神速,撤剑吸气将对方的魔气消解转向,身形往侧旁飘飞而出。 小蛋拧身而上替下卫惊蛰,雪恋仙剑发出一式“一诺千金”,寓动于静似拙实巧,缓缓往鹤仙人胸前递去。 鹤仙人头顶“呼”地冒出一蓬绚光,在半空中形成三朵光花熠熠生辉,残缺的右臂金芒幻动迅即重生,五指凝成鹤嘴之状朝着雪恋仙剑抓落。 丁寂眉宇一挑,纵声提醒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小心了!” 小蛋神色平和如水毫无惊惧之情,手中雪恋仙剑突然剑锋激颤,幻起数十朵真假难辨的绚丽光花,将鹤仙人的魔爪尽数笼罩。 “啵啵啵啵——”一连串的爆响,鹤仙人的手爪被仙剑在电光石火间刺出千疮百孔,又迅速恢复如初,待到剑招变化穷尽,鹤仙人猛地变爪为掌,在剑刃上重重一拍,震得小蛋踉跄而退。 卫惊蛰和丁寂互视一眼,心头均升起惊骇之意,暗自省悟道:“鹤老魔的元神不过是四相幻镜投射在虚空中的影像,真身仍被封印在镜内未曾出动,故而无论他的元神分身遭受如何严重的创伤,都能在眨眼的工夫迅即复原,要想制服这个老魔,就必须先将四相幻镜从屈翠枫手中夺下!” 然而屈翠枫有鹤仙人元神护持,想要从他手里夺过四相幻镜又谈何容易? 小蛋自然也明白其中关键,奈何他数次催动心念试图与四相幻镜建立联系,尽皆如泥牛入海无功而返,眼下除了奋力苦战外已别无他策。 卫惊蛰稍稍喘息一口,唯恐小蛋人单势孤,顾不得右臂酸麻纵身上前助阵。 正这时,经天神梭迎头好像撞上了什么,轰然一震发出剧烈颠簸。亏得舱内众人皆是一等一的翘楚人物,急忙各自稳住身形觑空望向舱头的晶石。 但见船舱外浊浪滔天,飓风狂啸,凶猛无伦地不停冲击向经天神梭,已然看不到盛年等人的身影。 原来八名蓬莱弟子三死四伤,众人又在全神激战,以至于经天神梭完全失控,顺着湍急的漩流滑向斗姆海深处。 屈翠枫一凛心道:“再这么没完没了的耗下去,可真要同归于尽了!” 他心里一发狠,将丹田真气拼命催出,双手法印于胸口结在一处往上方高举,口中爆喝道:“生!” 四相幻镜青光猛炽,竟又幻化出一道鹤仙人元神,向着小蛋飞掠而至。 小蛋闪身避过,百忙中望向屈翠枫狰厉紧绷的俊面,说道:“屈大哥,‘灵性有涯,量力而为’!”却是来自印刻在四相幻镜背面真言里的一句话。 屈翠枫一愣,旋即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怎知道我会力有不逮?”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经天神梭蓦然猛烈翻转,舱体上的裂纹越来越深,不断蔓延。 众人犹如筛子里跳掷不停的豆粒,在舱内东倒西歪难以站定,不约而同收手观望。 只见距离经天神梭不到里许的云海之中,亮起一蓬恢宏的金黄色光芒,炽如烈日令人不可逼视。在状若椭圆的金芒中央,却有一圈黑洞洞的云渊不住往外喷着汹涌澎湃的红色云澜,远远望去酷似一只人眼。 而在金色光环周边约莫百丈的距离,又有一圈银白色星状法阵围绕。 每一个法阵节点之上,都悬浮着一尊银白色莲花法坛,坛上少则三五人,多则七八人,尽皆是蓬莱仙岛的一流高手,包括掌门云临真人也赫然在内。 尽管有星阵的抵御,从黑色云渊里涌出的云澜仍有一部分泄漏出来,更多的则是在与星阵惊天动地的撞击拉锯中渐渐淡漠消隐。 屈翠枫难以置信地望着晶石上显现的景象,不由自主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小蛋缓缓道:“神魔之眼,咱们误打误撞,已闯入蓬莱仙岛最核心的绝境!” 一言未毕,舱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凝视着晶石,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九章 反空还虚 谁都知道,神魔之眼乃是上古时由天界往来人间的唯一通道,却在围剿万劫天君一战后被封印了数万年,可在此之前,谁也不清楚,这座传说中的神魔之眼竟然就埋藏在斗姆海中。如此,蓬莱仙岛上的种种反常景象一下子都找到了答案。 这时候,经天神梭彷佛被一股庞大而无形的吸力所牵引,加速朝着神魔之眼冲去。 屈翠枫霍然警醒道:“不好,若是再不逃,我可要被卷入神魔之眼!” 他心念落处,两道鹤仙人分身齐齐轰出两束雄浑金芒,重重击在舱体之上。 已然伤痕累累的经天神梭再禁不起如此重击,轰然裂开一道开口,屈翠枫不敢怠慢,携着欧阳霓在鹤仙人分身的保护下冲出舱去。 舱外的云涛顿时鼓荡而入,小蛋左手一挥,射出金蝎魔鞭卷起一名蓬莱弟子,卫惊蛰和丁寂亦是一手一个各挟起两名,星门一开,也遁出舱外。 经天神梭并不稍停,从星阵上生生撞开一角,一头栽入神魔之眼中消失不见。 “轰——”从神魔之眼深处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周边的整座星阵都生出感应齐声共鸣,犹如一块巨石投落湖中,激得水面上映射的满天星光乱摇不休。 法坛上近百位蓬莱仙岛高手接二连三地闷哼吐血,被抛离而出。 屈翠枫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与欧阳霓夺路而逃。孰知丁寂早已用灵台将他牢牢锁定,驱动天殇琴发动“幻火”诀,纵声喝道:“你往哪里走?” 屈翠枫眼见一蓬光火熊熊如海涌将过来,急忙召来鹤仙人元神救驾。 小蛋和卫惊蛰趁机一左一右与丁寂鼎足而立,对屈翠枫和欧阳霓形成包围之势。 那边星阵受损令得神魔之眼立时失去羁绊,滚滚红澜似洪涛般冲破法阵封锁,往四面八方肆无忌惮地汹涌扩展。 云临真人一袭道袍卓立于星阵之上,目睹神魔之眼爆发之状,面色凝重如霜,低低叹息道:“阵灭劫生,莫非天要亡我九州黎庶?” 一旁几名蓬莱仙岛的耆宿长老双目赤红,也分不清屈翠枫、小蛋等人谁人是友谁人是敌,愤声喝道:“孽障,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 眼瞧着一场混战即起,盛年、罗牛与同行的一位蓬莱仙岛长老终于赶到,望着场内情形无不凛然变色,心中发沉。 那位长老恐起误会,急忙找到云临真人,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了。 罗牛接着道:“掌门真人,不管怎么说这事由我们而起,在下和盛师兄定会给贵岛一个交代。” 云临真人身侧一名锦袍老者怒道:“怎么交代?‘无涯星阵’被毁,神魔之眼再无羁束,里面蕴藏的千古氤氲精华涌将出来,一个月内便会吞没天陆九州,届时苍生涂炭,万灵凋谢,咱们这些人死上一万次也难赎其罪!” 罗牛听得目瞪口呆,云临真人却已镇定下来,吩咐道:“楚师弟,让大伙儿赶紧归回原位各司其职,尽力阻挡神魔之眼喷涌。拖得一刻是一刻,或许天意怜我众生,此事犹有转机。” 说话间卫惊蛰三人已与急于突围脱逃的屈翠枫、欧阳霓斗在一处。 闻听经天神梭猛撞之下居然闯下这般滔天大祸,卫惊蛰亦是义愤填膺,天穹神剑施展开“无意心诀”,如同天马行空妙到巅毫。 可屈翠枫连放两道鹤仙人元神分身,亦是威力倍增,一任小蛋三人全力拼杀,仍逐渐落入下风。 盛年稳定心绪,思忖道:“当务之急需尽快制服翠枫,以免他绝望之下生出更多祸患!”当下气运丹田,徐徐说道:“翠枫,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屈翠枫充耳不闻,却将两道鹤仙人元神慢慢向己身收缩,好提防盛年、罗牛出手围攻,至于欧阳霓安危如何,他已无暇顾及,暗暗怨恨道:“早晓得会是眼前这番田地,我就不该答应她冒险前来蓬莱!” 罗牛见小蛋三人战况吃紧,低声道:“盛师兄,你替我压阵!”手掣沉金古剑杀入战团,却被鹤仙人分身挡下。 盛年看着战况难解难分,寻思道:“我可不能再乾瞧下去了!”一拔背后久未动用的石中剑纵身跃入战团,与罗牛合战一道鹤仙人分身。 然而斗姆海中的风暴越来越凶猛险恶,众人非但要与鹤仙人元神奋战,更需分神应付不时袭来的扑天云浪,时间一久顿感顾此失彼力不从心。 屈翠枫倒是心里一定,笑吟吟道:“盛年,你们这是何苦?” 罗牛听他直呼盛年的名字,分明将过往种种渊源情谊悉数抛却,心头一痛道:“翠枫,你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屈翠枫闻言色变,嘿然道:“别人问我这话也就罢了,你却没有资格!当年我寄居天雷山庄,若非你敝帚自珍又偏袒小蛋,千方百计找藉口不肯传我天道下卷心法,迫得我孤身远行深入云梦大泽,又哪会有后来的事情?” 他越说越气,不断催动鹤仙人猛攻罗牛,十成攻势里有七成是冲着他。 罗牛一面奋力招架,一面苦笑道:“你那时火候不到,强修天道只会适得其反。” 屈翠枫冷冷一笑,道:“我火候不到,那小蛋的火候就到了?分明是你早已属意他做东床快婿,才不惜倾心传授,却把我抛在一边,受尽冷眼!” 罗牛本就拙于言词,此际心下一急黑黝黝的脸庞胀得通红,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屈翠枫望着罗牛受窘的模样大出一口恶气,正要继续出言讥讽,猛然脸色一变,肌肤上泛起一层淡青色光晕,眼睛里流露出诧异之色。 “嗡——”头顶悬浮的四相幻镜遽然颤鸣,来回打转射放出缕缕幽光,忽而变金忽而转青,不断地杂乱无章、循环交替。 小蛋毕竟曾修炼过四相幻镜,首先察觉屈翠枫情况有异,忙喝道:“快收幻镜!” 屈翠枫满脸倔强,怒哼道:“我偏不!” 可“不”字甫一出口,四相幻镜响起一串滚雷般古怪暴鸣,光华大放,从镜面里竟又映射出一道鹤仙人分身,浑然不管周遭众人斗得如火如荼,一闪身反朝战团外的云临真人扑去。 小蛋暗叫糟糕,再次喝道:“快收镜!” 屈翠枫脸上血色尽消,仿似被体内某种可怕的东西飞速吸食着一般,额头热汗滚滚淌落,涩声道:“收什么……不如一起死了干净!” 众人见状俱都心头一紧,猜测到其中缘由。丁寂怒道:“屈翠枫,你已不可救药!”使出穿花绕柳身法从几不可能的缝隙间一滑而过,左手一记二十二字拳,中宫直进轰响屈翠枫胸膛。 屈翠枫想挥剑抵挡,身子却猛地一晃,仰面吐出一口紫黑色淤血,手上软绵绵没了劲道,“砰”的一声闷响,仙剑被小寂一拳击飞。 “呼——”从四相幻镜里又幻化出第四道鹤仙人元神的分身,二话不说,对着丁寂头顶就是一掌拍落。 丁寂只得舍下屈翠枫横剑自保,“啪”的一声,掌剑相交,身形被震退数尺。 欧阳霓微一迟疑,终于也出声劝道:“翠枫,鹤仙人元神业已失控,你赶快收了幻镜,不然咱们全都得死!” 屈翠枫双眼闪烁疯狂迷惘的光芒,白皙的肌肤慢慢发皱枯萎,恶狠狠道:“闭嘴,贱人!全是你害得我落到这般境地!” 欧阳霓俏脸发白,万没料到素来对自己俯首贴耳、言听计从的屈翠枫,竟会向她口出污言,翻脸绝情。 但见四相幻镜中鹤仙人的元神幻影源源不绝地冒出,而且频率不断加快,须臾之间已超过十道。 幸亏这些分身完全不受屈翠枫掌控,甚而全无自我意识,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可就算这样,这些层出不穷的元神幻影,依旧充满未能炼化的暴戾之气,刚一生成便四处出击,肆无忌惮地攻击众人,压根不分敌我善恶。 这一下,连刚回到星阵中,竭尽全力阻止神魔之眼泛滥的蓬莱仙岛众多高手也被卷入进来,方圆十余里的空间中乱成一团。 很快,就有修为稍逊的蓬莱仙岛高手伤在鹤仙人元神手下,星阵随之几近崩溃。 盛年、小蛋等人拼命猛攻,试图冲破拦阻设法控制四相幻镜。无奈这些个元神分身尽管形似麻木,却偏晓得将四相幻镜护得风雨不透,除了屈翠枫能够接近外,其他人休想越雷池半步。 然而屈翠枫业已彻底走火入魔、失去理智,在四相幻镜照落的青光护持之下飘立云涛,双目爆射出妖异青光,肌肤开裂冉冉冒起金色浓烟,气喘如牛地狂笑道:“去死,你们全都去死吧,哈哈哈哈……” 正这时,远处的斗姆海中突然传来一声激越铿锵的啸音,将屈翠枫疯狂的笑声完全淹没,一道紫色光芒如流星经天,破开汹涌狂暴的云涛向着战阵电掣而至。 罗牛闻着啸声又惊又喜,叫道:“是丁小哥来啦!” 盛年心里亦是一宽,只是纵然丁原神功冠绝寰宇,有天陆第一人之美誉,面对源源不绝从四相幻镜中冒出的鹤仙人元神分身,是否能够力挽狂澜却是谁也没底。 似乎那些个鹤仙人的元神幻影也感应到了来自丁原的巨大威胁,一时间竟有三道分身舍下各自对手,径直向丁原扑去。 跟随在丁原身后御剑而来的苏芷玉、姬雪雁俱都芳心一沉,暗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个鹤仙人的元神化身?” 丁原神情平静,御动雪原仙剑长驱直入,蓦地扬声喝道:“小蛋!” 小蛋心领神会,迅即撤后一步脱出战团,左掌向外轻推送出一扇“卑云”星门。 那星门如一璀璨飞云,在小蛋掌力推送下向前掠去,与丁原的来势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谓人到门开不差毫厘。 “呼——”丁原纵身跃入星门,堪堪避过那三道鹤仙人元神分身。 转瞬之间星门再开,丁原身影重现,已和屈翠枫相距不到三丈。 又一道鹤仙人元神幻影从四相幻镜中投射而出,左手亮起一柄拂尘迎向丁原,将他突袭向屈翠枫的路线完全封杀。 众人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语音里充满惋惜,一颗颗心更是提到了喉咙口。 丁原面如古井波澜不惊,进入无我无物的先天化境,左手一掐剑诀,口中一声低喝道:“平乱!” 雪原仙剑激越龙吟,迸放开千万朵绚丽光花,好似点燃混沌云海的点点星火,剑气跌宕呼啸,充盈着金戈铁马一往无前的雄壮气概,四周浊浪翻滚扭曲一触即溃,在恢宏澎湃的剑华涤荡之中灰飞烟灭。 顿时,整座战场都彷佛沉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到那式旷绝亘古的平乱诀上,甚而连呼吸都无意识地停止。 每个人的心神都像是在随着丁原的御剑诀一起呼啸奔腾,难以自禁地热血贲张。 而于盛年、罗牛等与丁原休戚与共、情同手足的人心中,更是多了一番惊讶、一番喜慰,由衷感叹道:“丁师弟在南海潜心修悟天一十章的这番苦功终究没有白费。这般沛然莫御的御剑术,他竟可信手拈来,意起剑扬!” “轰!”一团绚光爆裂开来,刺得人们身不由己地紧闭上双目,连远在数十丈外的罗牛等人,都清晰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浪迸流迎面,推得身形往外飞飘。 那道鹤仙人元神分身被炸得只剩半边,凄厉嘶吼着飘荡向翻滚战栗的斗姆海中。 可是又有一道分身从四相幻镜中生成,竟也祭起“千峰竞秀参冰诀”朝丁原轰至,竟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呼——”一道华光腾起,丁原的元神脱窍飞升,从掌心亮起一束幽蓝色柔和剑华,通透纯净得好似不沾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倏然盛绽开万丈霞光,连身外浩瀚的斗姆云海亦被映得一片幽蓝! 平乱剑意未绝,却又再生新变。那幽蓝如冰般皎洁的剑光像是击穿天穹的万钧雷霆,舞出缕缕曼妙浑圆的剑芒,似天马行空,似劈波斩海,顷刻交织起一幅美轮美奂的壮观画卷,黯灭了周围的所有。 “铿!”一声清楚而脆亮的激响传出,宛如将一曲激动人心的澎湃乐章推到了最高潮,贯海冰剑势如破竹,生生撕裂开灼烈的金色光涛,穿透鹤仙人元神分身的胸膛,迸溅起耀眼灿烂的串串光火。 元神分身应声碎裂,如四分五裂的琉璃瓦片,“喀喇喇”散落漫空,在贯海冰剑不可一世的神光、摧枯拉朽的攻势下化为乌有。 众人看得心驰神摇,几乎忘记了欢呼喝采,深深陷入平乱诀所引发的强烈震撼中,半晌不可自拔。 霸下呆望着散灭的鹤仙人元神幻影,喃喃道:“这哪还是人啊?” “叮!”贯海冰剑刹那间由刚转柔,轻盈飘逸地在四相幻镜上一点一振。 四相幻镜光芒顿暗,发出连声颤鸣斜斜往小蛋站立的方向飞去。 屈翠枫心神受感,灵台被一股潮水般的强大力量猝然冲击,与四相幻镜的联系登时现出一线破绽,“哇”地吐了口深黑色淤血。 小蛋更不迟疑,双目微合凝静,灵台催动心念,抓住屈翠枫失神的瞬息良机,默念心诀向四相幻镜发出召唤。 转眼之间,一股充满狂躁暴戾的洪流直透灵台,犹如在他胸膛上重重一捶,小蛋的心神险些溃崩重蹈屈翠枫覆辙。好在他早有准备,脑海里泛起“道隐无名”的星天图卷,灵台空灵如海容纳百川,身上压力骤然一减。 他心无旁骛,体内真气汩汩流转,全身心地投入到四相幻镜的奇妙天地中,渐渐地,攻入灵台的寒流被炼化融合,生出一缕缕弥足珍贵的暖意。 四相幻镜狂放紊乱的青光开始缓缓收敛,飘浮在小蛋的头顶嗡嗡响鸣。 而那些个鹤仙人的元神分身却似预感到末日的即将到来,歇斯底里地发起最后的疯狂反击,从四面八方朝着小蛋合围而来。 盛年、罗牛、苏芷玉等人齐齐围绕在小蛋周围,竭力抵挡着一波波惊涛骇浪的猛攻,连云临真人和诸多未受伤的蓬莱仙岛高手也加入进来。 谁都明白,如今战局的胜负与所有人的生死,尽皆维系在这面小小的幻镜上。 小蛋却像是一无所知,毫不受身外战况的影响,聚精会神炼化着四相幻镜。时间在煎熬与等待中慢慢流逝,小蛋身上泛起的青色光晕愈来愈盛,身躯亦难以抑制地摇颤起来,头顶冉冉水汽蒸腾,心力已濒临透支的边缘。 尽管四相幻镜中不再冒出鹤仙人的元神幻影,但这一场匪夷所思的角力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只要稍有不慎,屈翠枫的下场便是他的前车之鉴。 丁原收回元神,闭目须臾,缓过一口气来,注视着小蛋神情也变得凝重,忽然用丹田仅存的些许真气运劲吐字道:“寻根溯源,和光融一!” “咚!”这八个字犹如醍醐灌顶,惊雷般敲击在小蛋心头,像为他霍然打开了一扇窗户。 他立时改变策略,不再强行炼化四相幻镜中充盈肆虐的暴戾之气,而是舒展出一丝柔和善意心念,探寻向幻镜灵性最深处。 久久、久久……他的心念仿似从幻镜中找寻到了一缕极为熟悉的气息——那是数年来他日夜炼化四相幻镜所沉淀积累下的深刻印记。 近乎同一时刻,四相幻镜亘古存在的奇异灵性,也终于感应到故主的召唤,镜面突地一亮,响起清越鸣声。 譬如一头暴烈的野马在狂野驰骋了许久之后,终究认出了原先的主人,四相幻镜渐渐地平静下来,镜面上幻动的紊乱光华一丝一丝地褪淡隐没,开始接纳小蛋的意念掌控,不再挣扎抗拒。 “砰砰砰——”散布云海间的十数道鹤仙人元神分身次第幻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至此方才大出一口气,不觉已是遍体生汗。 小蛋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将四相幻镜收入怀中,似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孩子。 罗牛稍稍放下心头悬着的万钧巨石转目望去,只见屈翠枫神色委顿,宛如废人倒在姬雪雁的怀中昏死过去,周身被幻镜戾气反噬,已体无完肤,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条性命也因小蛋重新收回四相幻镜而得以保全。 而那旁的卫惊蛰也在举目四顾寻找欧阳霓的踪迹,可一圈搜索下来,竟是人影渺渺。不消多问,她已趁着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小蛋收服四相幻镜之际悄悄溜走,隐入斗姆海中不知去向。 他心里发沉,懊悔道:“该死,忘情水毒的解药多半便在欧阳霓的身上。这一次让她逃了,又需煞费周折!” 霸下和小鲜兴奋地冲向小蛋,高声欢呼道:“干爹!” 一语方毕,突听云临真人道:“星阵已毁,大家赶紧撤回思微峰罢!” 众人一惊,这才注意到从神魔之眼中涌出的红澜,已将围绕周边的星阵完全摧毁。 盛年却是心细如发,从云临真人话语中听出言外之意,于是问道:“那真人您呢?” 云临真人淡淡一笑,道:“我身为蓬莱掌门,却未能守护住神魔之眼,已然有亏职守,自当留在此地与仙岛共存亡!” 苏芷玉道:“既然如此,我也留下来陪伴真人吧。” 云临真人道:“星阵尽毁已非人力能挽回,苏掌门又何苦留下?” 苏芷玉微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纵然退回思微峰也难保万全,一动不如一静,我也懒得再跑这许多路了。” 云临真人摇头道:“只要诸位远离神魔之眼,以身负的超俗修为,纵深陷斗姆狂涛中欲要自保也非难事。” 两人说话的时候,丁寂忽地发现小蛋正望着神魔之眼怔怔伫立出神,不由得问道:“小蛋,你没事吧?” 小蛋一省,说道:“我在想一位仙人曾经告诉过我的一句话。” 丁寂奇道:“是哪位仙人,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小蛋面露思索之色,缓缓道:“那位仙人的名字我也不晓得,但他却教给了我一样东西。” 这下小鲜也来了兴趣,急忙接着追问道:“是什么东西?” 小蛋目光须臾不离神魔之眼,回答道:“反空还虚咒!” 霸下呆了呆,疑惑道:“反空还虚咒,那是什么玩意儿?” 小蛋好像没有听见,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道:“我要进神魔之眼!” 第二十一集 蓬莱篇 第十章 缘订三生 罗牛急忙道:“不成,不说你难以靠近,就算进去也是有死无生!” 小蛋笑了笑,道:“我用御剑诀应该能闯进去,接下来便看天意罢。” 丁原问道:“小蛋,你有几成把握?” 小蛋想了下,回答道:“五成。” 丁原也笑了,道:“五成已很多了。当年只有一成不到的希望,我也赌过。” 罗牛听丁原也这么说,重重一点头道:“好,我陪你一块儿下去!” 小蛋婉拒道:“不必了,我一个人能行。” 罗牛凝视着小蛋平静的面容,徐徐道:“我要你活着回来,羽杉还在等你!” 小蛋默默地点头,他取出四相幻镜,双手递向丁原,说道:“丁叔,要是我……” 丁原截断了他的话,将四相幻镜推还回去,用不容置疑地口吻道:“没有要是!你一定能活着回来,我们所有的人都相信你,看好你!” 小蛋不再坚持,将四相幻镜重新收起,只感到胸口豪气翻卷、血脉贲张,从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强大信心。 苏芷玉樱唇微动,玉指轻点祭起天心灯,说道:“小蛋,带上它。” 一蓬红光罩在小蛋身上,将他与斗姆海的云涛隔绝。 小蛋双手抱拳,朝着众人一礼沉声道:“再见!”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回应道:“再见!”只是在这两个平常的告别话语里,又深深赋予上了别样的祝福与期盼。 雪恋仙剑亮起皓然光华,小蛋在天心灯的佑护下祭起翔天蹈海诀,腾身化作一束不可阻挡的雪光,朝着神魔之眼飞掠而去。 每个人都在目不转睛地追逐着这道亮丽的剑华,气氛亦紧张到了极点,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哪怕稍一用力就会脆然断裂。 在无坚不摧的雪恋剑气鼓荡中,狂暴的云涛不甘而无奈地朝着两旁退却,为小蛋让开了一条直指向神魔之眼的通道。 这条往来于天上人间的仙路,自万劫天君被压潜龙渊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访。 而今,一个少年驾仙剑擎魔灯,御动万里回荡的浩渺风云,义无反顾地投向着自古以来无人敢入的死亡深渊。 百丈、五十丈、三十丈……小蛋体内的真气以惊人的速度飞逝,天心灯与雪恋仙剑焕发出的光采亦逐渐地收缩震颤,在云海里起伏颠簸,却依然顽强着执着着朝向神魔之眼一往无前地进发。 “喀喇、喀喇喇——”神魔之眼外圈的金色光云,似是被这个少年的大胆冒犯所激怒,爆射出一道道粗壮雄浑的金雷。其中任何一道雷光,都足以胜过当世大乘高手倾尽全力的御剑一击。 小蛋的身影飞舞着、颤动着,在重逾万钧的雷霆劈击下,充满不屈不惧的斗志,犹如永不会泯灭的一盏航灯,若隐若现在滔天交织的雷光中。 然而他前进得越来越困难,每一尺都要付出极大的艰辛与努力,而死神亦如影随形,时时刻刻陪伴在他的身旁。 还有十丈了!所有人的心都快窒息爆炸了,手心里捏满汗水兀自不觉。 雪恋仙剑的光芒却在金雷排山倒海的轰击之中慢慢黯淡减弱,发出声声颤鸣。 小蛋御剑的速度也已远不如初始,直如一个满身泥浆羁绊的疲惫旅人,艰难而坚强地蹒跚跋涉在泥沼间,随时都有没顶之灾。 五丈……三丈……一丈!随着人群里不约而同爆发出的一声欢呼,雪恋仙剑终于突破了外圈金光,冲向位于核心的黑色云渊。 可就在此际,从云渊中奔涌而出的红色雾澜却如一道不可逾越地屏障,将小蛋狠狠遏止,任雪恋仙剑如何奋力穿越,始终无法再前进哪怕半尺。 众人刚刚稍松开些的心情又紧张起来,连丁原都不经意地蹙起剑眉。 如此僵持须臾,天心灯的光罩已被压缩得几乎紧贴小蛋肉身,而雪恋仙剑的剑华更是在迅速地淡没。 云临真人扬声道:“小蛋,快回来罢,你已尽力了!” 闻听此言,大家伙儿暗自俱都一声遗憾地叹息道:“可惜,功败垂成!”但没有人出声阻止又或反对云临真人的建议,毕竟再强撑下去,小蛋的性命也行将不保。 然而就在人们遗憾叹息的同一刻,小蛋头顶绚光飞腾赫然现出一尊元神,竟是将肉身舍弃在天心灯中,御动雪恋仙剑舍生忘死地向着黑色云渊发起最后冲击。 “小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在震惊之余失声呼喊。 小蛋却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一颗心完全沉浸在广阔虚空中,忘记生忘记死,驾驭着雪恋仙剑翔天、蹈海! “呼——”雪色剑光迅速消逝于茫茫云渊深处,唯剩下天心灯庇护着小蛋的肉躯悬浮在神魔之眼上空。 漫长的时间,漫长的等待,云海中飘立的人们向着神魔之眼翘首以盼,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期待着小蛋身影的重新浮现。 许久,又是许久,神魔之眼依然横行无忌地吞吐着氤氲红澜,而小蛋恰似石沉大海,始终没有一点儿回应。 小鲜第一个忍不住哭了出来,悲声道:“他还能回来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它的问题,因为谁的心里都没有答案! 丁原深吸一口气,积聚起刚恢复的丹田真气,便欲冒死御剑前往接应。 云临真人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凝望着神魔之眼道:“再等等吧,若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仍无动静,我便陪你一起下去。” “我也去!”丁寂强忍激动的心绪说道:“如果不能生死与共,还算什么兄弟!” 卫惊蛰没有应声,但手已握在天穹神剑上,随时准备投向死亡深渊。 还有盛年、还有罗牛,还有苏芷玉、姬雪雁、霸下乃至蓬莱仙岛的诸多耆宿长老,每一个人的心都已融入神魔之眼的云渊深处,随着小蛋的生死安危载浮载沉。 忽然,像是从极远的天外传来一记微微的震颤,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周围云浪生出了微小的波动。随即一道白光从云渊下冲天而起,如撑天玉柱扶摇直上,穿越过重重云澜探向万仞霄汉。 隆隆闷雷里,神魔之眼外圈的金光如潮水般,被收入到伫立云霄的白色巨大光柱中,澎湃激荡的红色云澜,也如万流归踪,回卷向云渊。 “他成功了!”人群欢声雷动,小鲜与霸下更是喜极而泣,全然忘情。 云海的波动越来越大,可众人所承受的压力却随之不断减小,眼前的云涛色泽缓缓地由暗红而朱红,由朱红而淡红,不断地变淡变清。 飓风消失,涡流平服,浩海澄静……好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却在人们的眼中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宛如一场妙不可言的梦幻。 丁原一马当先冲向天心灯守护下的小蛋肉身。苏芷玉紧随其后念动真言,将灯收起。丁原探臂挽住小蛋肉身,旁边风声掠动,竟是云临真人默不作声地冲入云渊,向下找寻小蛋元神的踪影。 盛年、卫惊蛰、丁寂、罗牛……一道道身影接踵掠入,若不是苏芷玉的劝阻,只怕神魔之眼外再不会有一个人站着。 幸好,这一次的守候并不漫长。不一会便见盛年怀抱小蛋元神从云渊中御剑冲出,云临真人、罗牛等人护翼左右,脸上俱都流露出喜悦神情。 丁原也不多话,襄助小蛋元神归还肉躯,盛年、罗牛一前一后抵住小蛋膻中、大锥两穴,将精纯浑厚的翠微真气毫不吝啬地注入他经脉之中。 须臾,小蛋缓缓醒转,茫然望着周围的人群问道:“斗姆海如何了?” 丁寂喜气洋洋地回答道:“没问题了!好小子,到底是吃过九转金丹,都这样了还能生龙活虎,一点伤都没带。” 小蛋长出了一口气,道:“这就好,我先睡一会儿——”话没说完,眼睛一闭,再次虚脱不堪地沉睡过去。 等他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罗羽杉关切的玉容,而霸下和小鲜却正头靠着头,躺在自己的枕边呼呼大睡。 小蛋微微一笑,问道:“这是哪儿?” 罗羽杉回答道:“这是云临真人特意为你安排的一栋幽静院落。” 小蛋凝神内视,发现除了丹田真气远未复原外,全身果无大碍,于是坐起身来轻声道:“你放心,我没事了。丁叔他们人呢?” 罗羽杉道:“大家伙儿正在四处搜寻欧阳姑娘的下落。” 小蛋怔了怔,问道:“怎么,还没找到欧阳姑娘?” 罗羽杉颔首道:“是啊。如今结界未撤,进出蓬莱仙岛的路径仍然不通。故需抓紧机会找到她,不然总归是个麻烦。” 小蛋沉默片刻道:“屈大哥呢,他怎么样了?” 罗羽杉面露怜悯,说道:“他被四相幻镜反噬,现下已神智不清、经脉俱断形同废人。丁师叔将他暂交蓬莱仙岛看管,只等此间事了之后,押上越秀山交由伍长老他们发落。” 小蛋“哦”了声,没有再说什么。怔坐半晌,他披起衣衫穿鞋下床道:“我想出去走走,顺道找寻欧阳姑娘。” 罗羽杉望向熟睡的霸下和小鲜道:“要不要叫醒它们?” 小蛋摇头道:“不用了,让它们多睡会儿吧。” 两人走出院落,只见原本弥漫在思微峰上的红色云澜已褪去七七八八,露出了远处星罗密布的座座云峰。当日小蛋发动反空还虚咒后,在神魔之眼中形成的那道巨型白色光柱伫立海天之间熠熠生辉,兀自在吸纳着来自四方的红色云气。 小蛋的心胸顿感开朗许多,与罗羽杉再不避讳形迹,手牵着手沿着山径,信马由缰地缓缓漫步。 那两只分戴在他和罗羽杉手腕上的红丝绳,如同一对同心结般紧紧相贴、交相辉映。 两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云间走着,一路上蓬莱仙岛绮丽如画的风光不断在面前伸展,四周风平浪静,仙岛重又恢复成人间仙境。 遥望白色光柱,小蛋若有所思道:“不知何时我才能彻悟幻镜,帮着丁叔开通神魔之眼。到了那时,咱们也能携手遨游大罗仙山,再不理会人世间的恩恩怨怨。” 罗羽杉明眸里闪烁着向往的光采,轻轻道:“我听丁师叔说,或许不用十年,你和他便能打通神魔之眼,开创千万年来人间未有的新象。” 小蛋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两人喁喁絮语,不觉道路前方现出一座云洞,洞口旁的碑上刻有“藏秋”二字。 罗羽杉惊喜道:“我曾听娘亲说起,在藏秋洞里有一块三生石,能现过去未来灵验无比。咱们进去瞧瞧好不好?” 小蛋不愿扫了罗羽杉的兴致,当下陪着她走入藏秋洞中。 只见洞内流光溢彩,一条条千姿百态的云笋从洞顶倒垂而下,色彩斑斓通明剔透,忽闪忽明地散发出迷人光晕,两旁的云壁也是奼紫嫣红,或桀骜嶙峋或柔美俯腰,伴随着道路忽宽忽窄不断变化。 只是洞内岔道极多,小蛋和罗羽杉均不识路径,兜转了许久也没能寻到三生石。 罗羽杉正感失望,小蛋却神色微动道:“你听,那儿有水声。” 两人循着水声行去,走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前方豁然开朗,呈现出一座庞大的云窟。 从云窟顶端一蓬飞瀑似水帘般流淌下来,进入底下的碧潭中,潭水彩光变幻不定,也不知有几许深浅。 碧潭侧旁,立着一座半人多高的紫色晶石,上面平滑如镜,光可监人。 罗羽杉欣喜道:“这该是三生石了,小蛋你来试试吧。” 小蛋摇头笑道:“我不要,反正我知道不管今生今世还是来生来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试与不试都是一样。” 罗羽杉怎也没想到素来拙于言词的小蛋,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般情深义切的话,眸中亮起异采,许久后低低回答道:“我也是一样。” 两人手拉着手便在三生石前默默站立着,心里均都充溢着幸福的感觉。 忽然,罗羽杉娇俏一笑道:“你还是试试吧,我想知道来生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小蛋见罗羽杉娇痴如此,也不由得一笑:“好吧,可我不晓得方法。” 罗羽杉见小蛋答应,笑靥如花道:“你只需将手按在晶石顶上注入真气,聚精会神地冥想所求之事,石上就会有画面出现。” 小蛋走到三生石前,依照罗羽杉教的法子澄静心神,将手按到石顶缓缓注入真气,暗自想道:“我和罗姑娘历尽磨难终是如愿以偿地相守在一起,相形之下曾婆婆却一身孑然的去了。或许,我更应该问一问这方三生石,来世的她又会在哪里?” 心念未定,三生石上忽然彩光流动,徐徐显现出一道人影。小蛋望着这人影一愣,刚想说什么,背后却突听罗羽杉“嘤咛”低呼,异变已生。 小蛋心神俱震收掌回身,石上人影登时消退。就见欧阳霓神色冷厉,一手挟持着罗羽杉,一手将淬毒匕首紧抵在她胸口,冷笑道:“好一个郎情妾意!” 小蛋心一紧,自知若非方才将心神完全凝聚在三生石上,断不会被欧阳霓偷袭成功。可现在后悔已是无济于事,唯有设法解救罗羽杉脱险。 他一边思忖对策一边说道:“你放了罗姑娘,我来替她就是!” 欧阳霓冷哼道:“何必如此煞费周章,屈翠枫现下如何?” 罗羽杉道:“他已神智尽丧成了废人,但你休想用我作人质交换!” 欧阳霓咯咯笑道:“罗姑娘误会了,像他这般薄情寡性的绣花枕头,我要来作甚?” 小蛋紧盯着欧阳霓的匕首不敢轻举妄动,问道:“那你想怎样?” 欧阳霓停住笑声,悠悠道:“很简单,劳驾你送我离开蓬莱仙岛。” 小蛋道:“结界未开,我又如何送你离去?” 欧阳霓轻嗤道:“别人不行,但你身怀独门遁术,上天入地如履平地,不然我又为何偏寻上你?” 小蛋缓缓颔首,道:“好,你放开罗姑娘,我送你离岛!” 罗羽杉急道:“不成,她身负数条命案,绝不能答应!” 小蛋道:“不要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走不远的。” 欧阳霓道:“好,咱们一言为定。但罗羽杉我现在还不能放,免得半路横生枝节。万一再撞上丁原、罗牛他们,我还要靠这丫头作护身符。” 小蛋道:“只要你信守约定,我用性命担保你能离开。” 欧阳霓哼道:“比起你的担保,我更愿意相信手里捏着的罗羽杉。” 小蛋无可奈何,只得道:“也罢,我这就送你离开。” 罗羽杉道:“且慢!欧阳姑娘,烦劳你先交出忘情水的解药!” 欧阳霓不以为意道:“没问题,等我脱困后自会交给……”她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脸上蓦然涌起一股触目惊心的黑气,瞬间遍布全身肌肤。 欧阳霓神色大变,脸上因痛苦而肌肉扭曲,显得狰狞无比,惊愕道:“怎么回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明明已服过了解药——” 小蛋一怔,旋即醒悟道:“敢情师父配制的忘情水毒与师祖的药方迥然不同,欧阳姑娘所得的解药并不管用!” 想到这里,他忙提高声音道:“你将罗姑娘放开,我有办法救你!” 欧阳霓的冰肌玉骨“嗤嗤”冒烟变黑变紫腐败溃烂,露出血肉下的森森白骨。她猛然歇斯底里地一声狂笑道:“好,我还给你!”挟着罗羽杉和身向小蛋撞来。 小蛋连忙伸手去接,却见寒光闪闪,那柄粹毒匕首从罗羽杉肋侧刺出直袭胸口。 小蛋身形不退反进,双手抱住罗羽杉娇躯。“叮!”匕首刺在乌犀怒甲上一折为二,但不防欧阳霓脚下飞踹正中他的小腹。 小蛋为护住罗羽杉,只得再次挺身硬接,震得身形登登倒退摇摇欲坠,一口热血从嘴角溢出,心头却是一阵轻松。 忽然,欧阳霓可怖的脸上露出诡异冷笑道:“很好,好歹还有她来陪我!” 小蛋心里莫名一寒,低头只见罗羽杉樱唇滴血,竟是被欧阳霓先一步用掌力生生震裂了心脉! 顿时他宛若五雷轰顶脑海一片煞白,奋声吼道:“羽杉——”反手掣出雪恋仙剑奋不顾身地冲向欧阳霓。 欧阳霓的脸上显出一缕恐慌之色,认识小蛋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凶狠霸道不顾一切,本能地一掌拍向罗羽杉娇躯,只盼能藉此迫退小蛋。 小蛋左手一振将罗羽杉的身躯反背到背后,“砰”地又重重捱上欧阳霓一掌,却将雪恋仙剑同时直插她的胸口。 欧阳霓拼命闪躲,令得剑锋稍稍偏离心脏半寸,踉踉跄跄退到碧潭边,犹如一个浑身浴血的幽灵般发疯似地大笑道:“你终还是学会杀人了,可惜这一剑仍旧杀不了我——” 猛地笑声戛然而止,她呆呆瞅着碧潭里映照出的倒影,神情渐渐变得惊恐厌恶,双手抱头掩面,尖叫道:“不,我怎会是这样!” 小蛋木然看着欧阳霓,明白素以美貌自负的她在看到水中倒影后,心理终于溃决,感受到了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快感,只觉得万念俱灰,生命已了无趣味。 蓦然他听到欧阳霓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身躯晃了几晃一头栽进碧潭沉了下去,潭面上涟漪波荡,泛起一团混浊的血水。 小蛋闷哼了声,强压住胸口上窜的淤血,吃力地将罗羽杉抱回胸前。 可冷不妨地手上一空,一道青影闪过,万劫天君夺走罗羽杉,飘落到三生石前。 小蛋勃然怒道:“将羽杉还我!”可刚迈两步,身子一摇便险些栽倒。 尽管遭受过翔天蹈海和玉牒金书的双重致命打击,万劫天君不仅活了过来,反而让小蛋清晰地感应到,他身上传来一种比受伤前更加强大而无可抗衡的沛然气势! 万劫不死,名不虚传。 然而在这一刻,万劫天君却似对他并无敌意,冷冷地说道:“我要带走她。她在你怀里,只是一具已无生望的尸体。而我,却还有一线可能救活她!” 小蛋一震,以剑拄地凝视着万劫天君和他怀中的罗羽杉,良久无言! 尾声 佳期如梦 等到盛年等人闻讯先后赶到的时候,三生石前曲终人散,万劫天君早已抱着罗羽杉翩若惊鸿般消失在云峰深处。 小蛋知道,他自有离去的办法,不需等到结界消隐。 而自己,已是筋疲力尽,而比筋疲力尽更可怕的却是心死如灰。 干爹、师父、曾婆婆……如今连羽杉也离去了。上苍在不断眷顾他的同时,却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人与事接二连三地从身边无情夺走。 生有何恋?小蛋不知道,或许仅有的期盼,就是万劫天君的那一句话:“而我,却还有一线可能救活她!” 当然,他还需要完成对丁原的承诺,炼化四相幻镜开辟大罗仙山。 然而纵然那一日果真来临,形单影只的他又将去往何方? 而与小蛋同样悲伤绝望的,还有卫惊蛰和农冰衣。欧阳霓毒发身亡,解药不知所终。可即便找回解药,也是无济于事。 生命于农冰衣而言,正在不停地倒数,死神的气息清晰可闻。 卫惊蛰强压心中痛楚,安慰道:“农姑姑,千万不要放弃。至少我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一定能够找到救你的办法!” 农冰衣明知道这不过是他的抚慰之词,但仍旧点了点头道:“是,我们还有两个月可用。” 说着她情不自禁地望向小蛋,比起他和罗羽杉的遭遇来,自己已是很幸运了,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忽然小蛋像是听到了他们的交谈,抬头道:“农姑姑的毒是有救的。” 卫惊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道:“什么?” 小蛋道:“当年为救治我师父的毒伤,我曾以身试毒,蒙农神医传授了解毒秘技。所以,没有解药也不妨事,一样能救得了农姑姑。” 农冰衣泪水夺眶而出,仰面眺望,喃喃地在心底呼唤道:“爷爷——” 小蛋默默看着她,想到那日农百草以悬壶济世之心教授自己解毒之方,化解了叶无青体内的忘情水。而今天意轮回,自己又用相同的法子救护下农冰衣,想必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会欣慰而笑吧。 又过数日结界开通,众人辞别蓬莱仙岛回返天陆。小蛋随盛年前往翠霞山,以农百草传授的独门秘方果然治好了农冰衣的毒伤。不久之后便孤身一人携着霸下小鲜悄然离去,回到了阔别的家乡。 从此他便独自一人在淡家村中住了下来,日夜不辍地潜心参悟四相幻镜,藉以忘记心头的创伤。 其间他也曾数次从百年古井而下,前往血海找寻万劫天君和罗羽杉的踪迹,但人去楼空,每回都是失望而归。 而每年,他也会在临近常彦梧忌辰的时候去一次北海,在叶无青忌辰时回一趟宿业峰,只是每回都是悄然而去,悄然而归,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他却不晓得该去何处祭奠曾婆婆?也许,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心中。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春去秋来,三年的光阴匆匆流逝。 这三年里,发生了许多事。首先是屈翠枫被押回越秀山受审。因他几乎已成废人,于是念着屈箭南夫妇的在天之灵,只将他锁在了父母坟前思过,终究免除了一死。 而忘情宫在叶无青、楚望天双双逝后,厉无怨也曾率领宫内一众长老和西域五派的首脑,三次前往淡家村敦请小蛋出山接掌宫主之位。奈何小蛋心如枯槁,最后还是厉无怨替代师弟坐上了宫主宝座。 卫惊蛰和农冰衣,丁寂和楚儿尽管鸳盟得偕,却有默契地迟迟未完婚。 他们也在等待,等待罗羽杉回来、等待小蛋回来——如果婚礼缺少手足兄弟的参与,他们都宁可选择继续等待。 至于灭磐圣祖和年旃这对纠缠了数百年的生死冤家,仍在南荒乐此不疲地明争暗斗着。 同样寻找到新乐趣的还有曾山,他索性移居蓬莱仙岛,整日流连在如画仙境中乐不思蜀。可丁原等人却明白,他老人家是放心不下神魔之眼,才毅然中断清修,襄助云临真人担负起守护之责。 还有丁原。他在蓬莱仙岛一战后,与姬雪雁、丁寂和楚儿回转长离岛,也开始闭关修炼绝足尘世。 丁寂和楚儿却很快回到了水月庵——这也是丁原和姬雪雁的意思,让这两个年轻人朝夕陪伴曾经历经沧桑的空痕大师,亦是代尽孝道。 至于卫惊蛰和农冰衣则是继承了农百草遗志,携手行遍千山万水,救治苍生普施善行,那“医圣仙子”的名头也越发地响亮起来。 凌云霄、苏真等人纷纷退隐,而今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也终于可以放心撒手任由丁原、盛年、罗牛,甚或更加年轻的一代青年俊彦们驰骋天陆澄清寰宇了。 至于另外一则震动人心的消息,却是苏芷玉果如前言卸去天一阁掌门之职,将此大任禅让给了甘心衍,但她仍然选择留在了南海静修。 于是在平静和不平静里,三年过去了。小蛋的四相幻镜心法行将功德圆满,淡家村外的一株株古木不经意里又爆出绿芽。 虽说他独居于此,可在这三年里并不觉得孤单。也没有谁主动倡议,沉寂的淡家村忽然有许多的世外高人接踵而至,成了聚会叙旧的绝佳场所。 盛年、罗牛夫妇、卫惊蛰、农冰衣、丁寂、楚儿,还有年旃、风雪崖、无涯方丈、厉无怨、桑土公、毕虎、石玑娘娘、甚至是凌云霄、云临真人这些出自正魔两道,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物,都会不约而同的前来淡家村探望小蛋,同时也等待着罗羽杉的讯息。 这一日上午,盛年来访。与他相偕而至的,还有远从北海赶来的鬼锋。 三人相见自是欢喜,一番寒暄后鬼锋说道:“小蛋,我此来卧灵山是为了替人捎一件东西给你。” 小蛋一愣,问道:“是谁?” 鬼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支木钗。 小蛋如遭雷击,怔怔地盯着那支木钗半天没有说话。 霸下惊异莫名,失声叫道:“这不是尹婆婆的东西么?” 鬼锋奇道:“你说什么,这是尹仙子的?” 小蛋紧握起木钗,眼里闪动着光芒,回答道:“没错,是曾婆婆的。” 小鲜诧异而欣喜道:“若尹婆婆死而复生了,她为何不回来找我们?” 小蛋仔细端详着手里的木钗徐徐道:“我不晓得,我只知道这支木钗在曾婆婆临去时还戴在她的头上。” 午饭后小蛋陪着盛年在村里散步,随口聊起近日天陆仙林发生的事。 盛年忽然问道:“小蛋,等到大罗仙山如愿开通后,你有什么打算?” 小蛋摇摇头,老实回答道:“我不知道。” 盛年停步,按住他的肩膀道:“回翠霞罢,那本就是你的家。” 小蛋一震霍然抬头,望着盛年诚挚温暖的眼神,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师父临终前已将我重新收入门墙,我如今还是忘情宫的弟子。” 盛年点点头,道:“我明白。但无论到何时,翠霞山紫竹轩的门都会为你敞开。你无需入门成为本派的弟子,却可以将它永远当作自己的家。” 小蛋不再说话,目光拂视过淡家村的院落草木,中午的春光正好。 待送走盛年和鬼锋后,已是傍晚。小蛋心绪难平,再也无心修炼,坐在椅子里,手握木钗心潮起伏,不觉睡了过去。 渐渐地屋外天色全黑,霸下和小鲜也不打扰,到村头玩耍去了。 忽然,似有一阵清风吹来,将屋外虚掩的柴门轻轻推开。 小蛋被这风惊醒,睡眼惺忪地朝着门外望去,却不由得呆住了。 只见柴门外月华如霜,一道倩影亭亭玉立。云鬓黛眉,香腮度雪,花貌如昨,似真似幻,正向他盈盈微笑……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摘自欧阳修《诉衷情》 (全书完) 后记 写完最后一行诗词,我在电脑前长舒一口气。 这本书屈指算来我整整写了将近两年。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是我截至目前写得最用心、最着力的一部小说。 然而用心着力未必能成就佳作,与《仙剑神曲》和《剑谍》相比究竟如何,诸位读者朋友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对我而言,却一直试图避免如此单纯的比较。其实,尽管《仙剑神曲》、《剑谍》和《仙羽幻镜》都属于仙侠类小说,但侧重点却各有不同。 《仙剑神曲》写的是兄弟义气,师徒情谊;《剑谍》写的是牺牲与忍耐,并婉转(可能也是肤浅)的对英雄的内涵作了一些出自作者个人的诠释;至于《仙羽幻镜》讲的则是感恩和执着。 所以我尝试着描写这样一个人:他很普通,经常会闹出笑话、会出洋相,更会做错事信错人,就像我们身边某个熟悉的朋友,但他又极不寻常,他善良质朴,无论遭受何种打击,始终不失赤子之心。 对于帮助过他的人,他心存感恩涌泉以报;对于陷害过他的人,他绝不记仇依然愿意坦诚相待——这就是小蛋。 而他的遭遇之惨,无疑远胜于屈翠枫等人,甚至丁原也不能与之相较。 但小蛋从不怨天尤人,更不会自暴自弃。他一路走来,让人笑中含泪,让人心中温暖,也让我这个作者感慨万千。 不知是否有读者朋友注意到,小蛋从没杀过人,即使是他最恨的仇人。 直至本书的结尾,他刺向欧阳霓的那一剑依旧偏离了心脏。是因为欧阳霓的竭力闪躲,还是因为他激愤中剑招走形,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却唯有小蛋自己心里最为清楚了。 所以他就是这样一个很可爱的人。如果让我在丁原、林熠和小蛋三人中挑选一个当兄弟的话,我想我会选择小蛋。 当然,回到开始的问题。如果要寻找这三部小说的共通之处,那么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在叙述成长的故事。 而对于我来说,无论我将这些成长的故事演绎成何种水准,最精采的一篇却永远来自于书外的现实——在这世界上又有什么能够比得上,每天看着我的宝贝女儿不断健康成长而来得更有成就呢? 最后,感谢鲜鲜文化和我的妻子,当然最需要感谢的,仍是诸位未曾谋面却自始至终关心着我每一部作品的读者朋友。 就让我们在下一部作品中再见吧。 牛语者二○○八年五月二十八日于上海蜗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