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才锁匠 作者:史蒂夫·汉密尔顿 内容简介 画画和开锁的共通点,除了要有一双灵活的手,更重要的或许是那颗敏锐而感性的心。书中的主角麦可便同时拥有这两样。八岁那年,他遭逢横祸,十年来,从未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别有天赋不论是上了锁没钥匙的大门还是忘了密码的号码锁,甚至是重达八百磅的保险箱,他都能轻易开启。然而,这种天赋,让年幼的麦可成为盗窃集团之间争抢的人物。不论麦可愿不愿意,都一步步陷入到空前的危机之中这位天才锁匠,最需要解开的,是他内心的那把锁。 第一章 铁窗生活又一天 你或许还记得我,仔细想想,就在1990年夏天……我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当时各大媒体争相报道,让我瞬间成了闻名全美的名人,就算没读过相关报道,我相信你也听过我的事。或许是邻居闲聊,也可能是同事在茶水间打趣的话题;要是你当时年纪还小,说不定也在学校听过,大家都叫我“奇迹男孩”。除了这个,我还有其他好几个绰号,多半是报社记者或新闻主播取的,大家争相比美,帮我取个响亮的名号。有篇剪报叫我“神童”,还有一则报道叫我“恐怖顽童”。 当时我八岁。 最后流传下来的,是“奇迹男孩”这个绰号。 每次媒体报道大概都只有两三天,但是就算记者转移注意力或是改跑其他新闻,我的故事还是让大家记忆犹新。观众大概觉得我年纪小、很可怜。当然,那时候,只要是为人父母的,一定会想把小孩看得紧一点。因为就算还是个孩子,听到这种事,恐怕一个星期都睡不好。 到头来,旁人也只能祝我好运,希望我能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心想因为我年纪还小,或许这样处理比较好,毕竟长大了或许就不记得了,当然也就不会那么悲惨,或许有一天还能把这个遭遇完全抛在脑后。小孩就是可塑性强,适应能力强,韧性也大。要是换作大人,大概就没办法这样了。不过这都是旁人一相情愿的想法,要是真花点时间设身处地想一想,我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新闻里面的一个人物而已。 那时候我收到好多陌生人寄来的信件和卡片,里面有不少是小朋友的亲笔画,说要祝我好运,希望我前途光明。有些人甚至跑来我的新家探望我,好像觉得这一切都很简单——只要来一趟密歇根州,跑到米尔佛德,随口在街上问问路人,就可以找到我。 这些人究竟在想什么啊? 我想,他们大概觉得,我一定天生就有某种神奇力量,才有办法熬过六月的那个可怕日子,存活到现在。不过话说回来,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超能力,能用来达到什么目的,我就想不透了。 接下来的几年我长大了,也相信一见钟情。这段时间里,我做了不少尝试,结果不试还好,试了才发现,只要是我擅长的,如果不是一无是处的小事,就是违法乱纪的坏事。所以说,我现在才会在这里,穿这一套显眼的橘色牢服。过去九年的每一天,我都穿这套衣服。 人在这里当然没什么好处,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都一样。不过有点讽刺的是,我这辈子所犯下的最大的罪,却是为了唯一一个我从不后悔的决定。就算是到今天,我还是不曾懊悔自己这样做。 既然人已经在这里了,想一想,趁机回顾一下过去也没什么不好。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通通写下来,动笔写是要我说故事唯一的方法,我没有其他选择。或许你可能知道,过去我做过的事情不少,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从来没做过——开口说话。 当然,不说话这回事,本身就可以写成一个单独的故事,仅是描述我不开口的原因就够写的了。不过这个原因,从六月的那一天之后就无人知晓了,它深深锁在我脑里。这是秘密,一个打死都不能泄露的秘密,为了保密,我只能保持缄默,连一个声音都不能发。 不过在纸上嘛……这感觉就像跟好朋友坐在酒吧里头,两个人促膝长谈。没错,我就喜欢这样。你跟我两个人,坐在吧台边聊天。或者说是我一个人开口讲话,你静静地听。这样多好啊!简直是角色互换嘛!相信我,我很清楚聆听是多不简单。我很早就注意到,很多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当个称职的听众,在对话中,只不过是在等对方闭嘴,好让自己开口说话。不过你嘛……你简直跟我不相上下,精通聆听的艺术!这不就是吗?乖乖坐着,仔细听对方开口说的每一个字。万一讲到什么不堪,不但不会想着要转移话题,还会继续听我把话讲完,让我好好抒发心中的郁闷。你也不会一开始就妄下断语,这也不是说你有容乃大,无所不包,毕竟连我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不过起码你还愿意听我说,甚至尽力要了解我。这样一来,我还能有什么奢求? 问题是究竟要从哪里开始?要是直接讲悲惨的部分,未免也太过矫情,就像是摇尾乞怜,帮自己脱罪似的。要是先说不可告人的部分,恐怕会让你觉得我天生就大奸大恶,这样一来,在我有机会替自己正名之前,恐怕就被安上罪名了。 所以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是跳着讲好了。我会先交代一开始自己是怎么入行、身为“奇迹男孩”是什么感觉,我也会说在那年夏天如何演变成后来的局面,我还会说自己是怎么认识艾米莉亚、怎么发掘自己无人能比的天赋,再来我会解释自己如何走上这条不归路。或许这样,你就能自己判断,最后也会同意我,明白我为什么说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 不过有一个故事我不能讲,就是1990年6月的那一天,现在还不到时候。不管其他人怎么哄骗劝说,我还是没有办法,一想起来,就好像幽闭恐惧症要发作一样慌张。相信我,从以前到现在,想劝我坦白的人多得不得了,而且在这里头坚持的人还真不少。 只要想到那段记忆,就让我浑身不对劲,不过现在既然动笔写了,说不定会有觉得该坦白的一天,那一天,你就会知道我的秘密。 那年我八岁。有一天,听到门外有声音,然后…… 不行,这比我想的还难。 中场休息,让我暂停一下,活动筋骨走几步路。不过人在牢里,也没办法走多远。我走出牢房,来到公共区域,到洗手间刷牙。里面有个新来的,一个完全不认识我的人。他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得小心应对。在外头,要是有人打招呼,不回应是很失礼;在这里,不回应就是挑衅。要是我在一个很乱的监狱,说不定早就没命了。就算在这里,保持沉默也是一种挑战。 我用上老方法——右手两指对着喉咙一比,做割喉的手势,也就是说:“老兄,我这里发不了声!抱歉啊!” 既然我现在还能活着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可见这方法很管用。 所以说,各位看官,这是我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是“奇迹男孩”。后来,大家叫我“米尔佛德哑童”。还有人叫我金童、小神偷、小子、开箱手、锁仙。没错,这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我。 不过,你叫我麦可就好了。 第二章 费城近郊,1999年9月 好了,准备上工,这是我这辈子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离家后,连续两天赶路。没想到才刚过宾夕法尼亚州,那辆破机车就坏了。这辆车好不容易送我到这里,现在却被我丢在路边,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自由,就是我最大的礼物。不过我还有什么该死的选择? 从后座解下行李,在路边伸出拇指想搭便车。你看着好了,要个不说话的家伙拦车,可不是容易的事。 前三辆停下来的车都是这样,车主完全不能接受我一声不吭,就算我一脸善意,并且一身狼狈,累得要死,还是不愿意帮我一把。一般人就是这样,碰上一个不讲话的陌生人,就是这样的反应——抓狂。我这辈子软钉子是碰多了,不过在急需帮助的时候被这样对待,还是很受不了。 接到电话以后,我花了整整两天,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抵达费城。跟客户碰面的时候,我又累又饿又狼狈。给人的第一印象这么差,让人不难忘都不行。 跟我接头的人是蓝队。鬼老大说,这几个人老实可靠,虽然不算顶尖,倒还算专业,只不过有时候神经很大条,这跟混纽约的那几个人倒很像。鬼老大就只说了这些,剩下的,就得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蓝队的据点在宾夕法尼亚州马尔文附近,出城就到了。几个大男人窝在简陋的汽车旅馆里面,不过更糟的我也见过,话说回来,任何人被迫在这种鬼地方窝两天,恐怕都会受不了。更何况他们躲在这里是在等我,要尽量低调,越不起眼越好,没必要就不出房门,吃饭只能叫外卖比萨,喝酒得买回房间,一支酒瓶大家轮流灌,连附近酒吧也不能去。不论最后到底是怎样,总之等我到了,大家都一脸不爽。 蓝队成员只有两个,这我倒是没料到,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两个人还同住一间,难怪会一张臭脸。来应门的应该是老大,头秃得差不多了,虽然身材臃肿,不过看那个样子,要是想把我提起来一把丢出窗外,应该是没什么问题。这大个子说的是一口标准的纽约土腔。 “你是谁啊?”大个子低头瞪了我五秒钟才回神,“等等,该不会就是你吧?我们就是在等你哦,还不快给我进来!”大个子用力把我拽了进去,接着重重关上房门。 另一个家伙坐在桌边,手上端着一杯琴酒,看起来已经喝醉了,“那个小鬼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开箱手啊!你看不出来?” “搞什么?几岁啊?小学毕业了没?” “小鬼,你几岁啊?” 我先伸出十指比一下,之后又伸出八根手指。虽然还要再过四个月才满十八岁,不过管他呢,我想没差了。 “他们说你话不多,我看真是这样。” “你拖这么久是在搞什么!”坐着的那个人说,他的腔调比大个子还重,我还以为自己是站在布鲁克林区的街角听人讲话。干脆就叫他布鲁克林好了。我对自己说。这很正常,我不可能知道他们真名的。 我伸出大拇指,手握拳左右晃了两下。 “搭便车来的?你开玩笑!” 我两手一摆,没办法啊,老兄! “你怎么脏成这副德行?要不要冲个澡啊?” 这建议听起来还不赖,于是我先去淋浴,之后胡乱翻找,想找件干净点的衣服穿。总算又是一身清爽了。踏出浴室的时候,我知道这两个家伙一定在讨论要我做什么。 “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了。”大个子曼哈顿说。曼哈顿是我后来给他起的绰号。这蓝队要是再多三个人,纽约五个区大概就都可以用上了。 “你确定?” “目标明天早上就回来了。”布鲁克林接话,“要是今晚不动手,这趟就白来了。” 我点点头。好的,我了解,还要我做什么? “你这小鬼真不说话咧!”曼哈顿说,“原来他们真没骗我,你是真的一个鬼字都不说啊?” 我点头。 “你会开保险箱吗?” 我点点头。 “那就够啦!” 布鲁克林看起来倒是有点保留,不过现在也没什么选择了。这两个家伙一直在等开箱手出现,开箱手就是我。 ?
又过了三个钟头,等到太阳下山,我才坐上一辆小货车,小货车侧面写着“精英装潢公司”几个字。负责开车的是曼哈顿,布鲁克林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时不时转头打量我。这一点我早晚得适应,毕竟鬼老大也说过,这种眼光是难免,毕竟苦工都是这些人做的:找人选、盯目标、作计划,准备工作和收尾都得包办,而我只不过是扮演“专家”的角色,只在最后行动的时候上场。况且我看起来实在很嫩,简直像连青春期都不到的小孩,嘴上没几根毛,连胡子都不用刮。再说,我不讲话,根本就是怪胎一个。所以说,不能怪人家对我没信心。 从风挡玻璃看出去,车子已经来到高级住宅区,这应该就是以前听过的费城大街,是西部有钱人住的地方。一路上经过好几所私立学校,学校的大门是用石砖砌的,很气派。经过维拉诺瓦大学,学校高高矗立在山坡上。走着走着,还看到一处绿油油的草坪,缓坡上立着铁杆,杆子上挂了小灯泡,草地上到处是白色的桌椅,看起来应该是在开派对。这种景象、这样的生活,我从来无缘见识,起码都不是在合法正常的情况下见识。 车子不断往前开,最后到了布林默尔区,又经过另一所学校,车速太快,连校名都没看清楚,最后车子右转离开大路,一转弯,这一区的房子比刚刚看到的更大更豪华。这一路开过来,完全没有被拦下来,没有穿制服的警卫挂着识别证过来检查我们的车子和来历。有钱了好几代的住宅区就是这一点不好——房子年代久远,早在发明“社区警卫”之前就存在了。 曼哈顿把方向盘一转,开上一条长长的车道,一路开进去,还直接绕过大门前的回旋车道,继续往屋后去,最后来到铺了石板的空地上,空地尽头那栋房子应该是车库,大到足足能停五辆车。停好车子,蓝队双人组拿出手术用的乳胶手套戴上,也递给我一双。我伸手接过来,直接塞进裤袋。我从来就不戴手套开锁,这次也不打算破例。曼哈顿注意到我没戴手套,不过他没说什么。 下了车,走上一道宽敞的门廊,来到大房子的后门。房子的后院四周种满高大的松树,我们一接近,后门感应器的灯立刻亮起,不过没人吓到,反正灯亮了又不会怎样,这反而像是在欢迎我们,好像在说:“诸位,请这边走,让在下替各位带路。” 蓝队二人组在门前停步,等我出手。大显神通的时候到了,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我从口袋掏出小皮盒,拿出一支压力棒,小心插进锁孔下缘,挡住碍事的压力阀,接着拿起金刚石撬刀开始对付插销,轻轻往里探,由后至前,每一根用恰好的力道往上顶,让插销卡进门锁沟槽里。我很清楚,像这种规模的大房子,蘑菇栓是基本配备,不然也应该是锯齿插销。 我集中精神,打探门锁的构造,再小心操作,抓准力道和角度,把每一根插销再往上顶几公分,全神贯注,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两个大块头。这一刻,只有我和眼前这五根金属插销,就在这个夜晚,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门锁锁膛顺势转动,再一使力按下压力棒,门锁应声打开。这一刻,不论蓝队双人组曾对我有什么怀疑,我已经通过第一个考验。 曼哈顿从后面挤过来进门,直直走向墙边的警报系统,这部分是他们负责。这种电子警报系统很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误触感应器引发警铃,不过只要弄清楚构造就知道怎么对付了。找个门上或窗户上的电磁感应器下手,就可以轻易破坏整套警报系统,不然把系统的专用电话线拉掉也可以。当然,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买通保安公司监控客户系统的警卫。任何精密的警报系统,只要有人来控制,要破坏就很容易了,尤其是负责监控的人时薪可能只有六块半。 不过蓝队双人组已经知道密码了,这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说不定已经有内线接应,可能是打扫的女佣,也可能是打杂的工人,不然也可能是亲眼看过屋主操作,只要靠得够近,想知道密码也不难,只要有一副好的望远镜就行。 不论是用什么办法,重点是密码拿到了,不过曼哈顿还是花了足足五秒钟才关掉警报。 曼哈顿转过来竖起大拇指,布鲁克林马上走进屋里,想必知道自己分内的工作。这应该是两人的工作模式了,动作没有一点迟疑。我呆呆地杵在原地,有一股微妙的兴奋,整个人微微发热,脑袋里不断地听到有规律的低音节奏,心跳缓缓加快,跟上脑袋里的节奏。时时存在的恐惧感总算慢慢消失,就在开锁那短短几分钟,只有一片祥和、平静。 曼哈顿朝我挥手,要我跟过去。我们走过大房子,这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家了,里面的装潢是为了让人过得舒服,而不是摆阔炫耀。客厅里有一台巨大的电视,荧幕前面的椅子也大得不得了,好像人一坐下来就会陷进去。客厅一角是一座吧台,吧台上方的金属架上玻璃杯倒悬,吧台后面是一面镜子,前面是酒吧里的高脚凳,看来是个专业的酒吧。走上楼梯,走上二楼宽大的走廊,进入主卧室。曼哈顿显然很清楚该往哪里走,最后我们来到卧室里巨大的更衣室。这卧房里还不止一间,我们这一间里面吊满了男装,一整面墙挂着昂贵的深色西装,另一面挂满比较休闲的衣服。更衣室里面还做了专业鞋架,每一层稍稍倾斜,在上面,昂贵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墙上还有可以旋转的衣架,上面挂满皮带和领带,一按按钮,架子就会像旋转寿司一样转动,任君挑选。 当然,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些皮带领带,曼哈顿小心地拨开其中一套西装,在衣服的阴影中,我马上注意到后方墙上正方形的轮廓。曼哈顿伸手推,门应声开启,露出门内的保险箱。 曼哈顿退到一边,这回又轮到我了。 保险箱才是他们需要我的地方。那道后门其实不是问题,两人要真想动手,当然也打得开,只不过得多花一点时间罢了。这两个人都不笨,也都是老手了,一定会找到办法开门。可是保险箱呢?这就是完全不同的层次了。拿到警报系统密码是一回事,但是藏在主卧房更衣室里面的保险箱密码只会收在屋主的脑袋里,或许女主人也会晓得,说不定还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律师,要不然就是非常亲近的好友,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要来硬的也可以,只要找到屋主,将之五花大绑,再把枪管塞进他嘴里,就能拿到密码了。不过这种操作手法是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行动,要是想下手利落、不留痕迹,就需要一个开箱手。拙劣的开箱手大可以拿家伙把保险箱从墙壁里面挖出来运走;技巧不差的会用钻子钻穿柜门;至于一个顶尖的开箱手……这么说吧,现在我做给你看。 问题是,我这辈子到现在也不过才十几年,说到开嵌壁式保险箱,这还是头一遭——只不过曼哈顿还不晓得。我是说,反正开锁嘛,不过就是同一回事,对吧?我以前开过独立式保险柜,可以靠在门上,凭感觉摸索密码。鬼老大以前教我的时候说过好多次,说这就像在引诱女人上床一样,得仔细感觉身体里头细微的变化,力道恰到好处才会成功。嵌壁式保险箱呢?这样说吧,要是这女人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其他部位全藏在墙壁里,要怎么摸? 我往保险箱前一站,先试试门把,看看这该死的东西锁上了没,果然没错。 门上贴着标签,说明这保险箱是“芝加哥”牌的。我选了两组原厂密码想碰碰运气,说到这一点,保险箱买来没改密码的人还不算少。这两组也没用,显然买主很小心,记得自己重设,所以我得认真一点了。 我整个人站过去靠着墙,脸颊贴在保险箱上,猜想密码应该是三个号码组成的序列,不过毕竟这是第一次,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转动转盘,找到接触点,也就是指针尖端碰到驱动凸轮凹槽的地方。找到了,就转到底,再反向转回来,仔细听——一,二,三,果然是三组。 原方向再转回去归零,回到接触点。 难的地方就在这里,所以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嗯,应该说“原则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毕竟齿轮不可能是正圆形,也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凹槽轧在一起的时候,势必有疙瘩在,不管保险箱做得多好都一样。所以每个凹凸都走过,再回到接触点的时候,感觉就是不一样——指针触到凸轮的时候,多出一点点,接触点感觉起来就是“短”了一点。 要是在便宜的保险箱上,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马路上碾过一个大洞,但是一个品质好、价格高的保险箱,像是这栋房子的屋主买的这一款,差别就只有一点点,几乎感觉不到。 转轮走过三,接着六,再来九。每次加三,等待神奇的一刻。接触点的面积越小,差别就越难感受出来,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经验。 转到十二,没错,就快了。好,继续走,十五,十八,二十一。 我专心转动转盘,该快的时候加快,该停下来感觉的时候就慢慢来,耳边听到曼哈顿在我后面不耐烦的声音,我立刻举高一手,曼哈顿立刻定住不敢动。 二十四,二十七,对,就在那里。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短一点就是短一点,凭感觉就知道了。 说凭感觉也不算,指针尖端碰触凹槽的时间差,就算只有毫发之距我也很清楚——我能感受得到,听得分明,在脑海里看个明白。 现在选出三个大概的数字,再来一遍,直到找出确切的数字,这一次每次只加一,最后得出的密码组合是十三、二十六、七十二。 最后一步有点麻烦,但也没别的办法——找出正确序列。直接用这三个数字排列组合,先用前两个,再试后两个,以此类推,最后全部六个组合都试过就知道了。毕竟六个组合总比一百万个来得强;要是没找出这三个数字,就得这么试上千万遍。 今天的解答是二十六、七十二、十三。答题时间——大概二十五分钟。 我转动把手开了门,还故意盯着曼哈顿的脸看。 “干!”曼哈顿一脸佩服的样子。 我退到一旁,让曼哈顿上工。我实在不清楚他到底要开保险箱拿什么,珠宝?现钞?只看到他抓出一沓信封袋,尺寸不比一般信封大多少。 “拿到了,撤吧!” 我负责关上保险箱,转动轮盘锁回去。曼哈顿就站在我后面,手拿一条白布把碰过的地方抹干净,才把最外层的柜门关好,西装拨回原位。 曼哈顿关了灯,我们循原路下楼梯,布鲁克林站在客厅里,眼睛盯着窗外。 “不会吧?”开口的是布鲁克林。 “都到手了。”曼哈顿说,还举起手里的信封让布鲁克林看。 “你没糊弄我吧?” 布鲁克林瞪着我看,还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这小子该不会是个天才吧?” “可能哦,可以撤啦!” 曼哈顿重新启动警报系统,最后一个踏出后门,也不忘转过身把指纹擦干净。 他们需要我来,所以这两个家伙才愿意窝在小旅馆里,等一个从未谋面的小伙子横越大半个国家来到这里。开锁的人是我,他们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线索让人追踪。这栋房子的主人明天回到家,打开家门,只会发现一切如常。上楼拿衣服、开灯关灯,恐怕都不会发现异样。只有等下次打开柜门,打开保险箱,才会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就算是这样,恐怕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起码一开始肯定搞不懂,只会以为自己可能记错了,不然就是脑筋糊涂了,说不定还会怪罪老婆。 “另一个知道密码的只有你!” 或者也可能找上家庭律师兴师问罪。 “只不过一个星期不在,你就趁机打劫啊?” 屋主终究会发现,乘隙造访的另有其人。到时候,曼哈顿和布鲁克林都已经回到家了,而我呢,我会在下一个想去的地方。 ?
我后来还是不晓得信封里有什么,也不在乎,一点也不。我的酬劳固定,一回到旅馆,曼哈顿就给我现金,还说合作愉快。 起码现在手头比较宽裕了,这些钱应该够我活一阵子,想一想要到哪里落脚,可以撑多久。 曼哈顿撕下卡车两侧“精英装潢公司”的贴纸收到后座去,又拿了把螺丝刀卸下宾夕法尼亚州的车牌,换了一个纽约的车牌上去。他正要上车,我拦住他。 “怎么啦,小伙子?” 我作势掏出后口袋不存在的皮夹,一把打开。 “什么?皮夹掉啦?再买一个就好啦!你现在有钱了。” 我摇摇头,假装从隐形皮夹里掏出一张卡。 “证件掉了?回家去,再申请一张就好了。” 我再次摇头,再一次指一指不存在的卡片。 “你需要……” 他最后总算是懂了,“你需要新证件啊?还是要个新身份?” 我点头。 “见鬼了,这是另一桩差事呢!” 我靠过去,一手搭在曼哈顿肩上,在心里说:老兄,行行好,你得帮我离开这里。 “听好……”曼哈顿说,“我们很清楚你背后的老板是谁,我是说,今天这一票他也会分到一份,当初就这样讲好了,相信我,我们不会背着他暗盘交易。你要是有这个困难,为什么不回家去解决?” 我该怎么解释?就算我能说话好了,现在这种处境是进退两难,我不能回家,就像一条被丢出门的狗,主人连我睡觉的毯子都给扔了,连后院也不能待,只得在外头自生自灭,靠翻垃圾桶生活。 最后曼哈顿叫住我,“听着,我认识一个家伙。我是说,要是你真的有麻烦……” 曼哈顿掏出自己的皮夹,拿出一张名片,抽出一支笔在背面写了几个字。 “打电话过去,他就会……”曼哈顿停手抬头看我,“啊,对噢,你不讲话。这行不通,你可能要自己去见他比较好。” 我掏出刚刚他给我的钞票,准备数几张递过去。 “等一下,慢点慢点!” 曼哈顿转头看着布鲁克林,两人对看耸耸肩。 “我本来要叫你保密,不准跟老大说,不过这应该不是问题。” 接下来,我上了卡车后座,就这样来到纽约。 第三章 密歇根州,1991年 故事倒退一点点,不必到底,到我九岁的时候就好。 “那件事”才结束,当时我身体几乎完全康复了,只不过还有点小问题医生解决不了,就是不讲话这个毛病。 在几个寄养家庭流浪了一阵子,我最后总算跟利托大伯住在一起。利托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标准的意大利种马,不过他本人的长相却差很远。他头发是黑色的,可是几个月没剪了;留了鬓角,可惜白了不少。大伯一天到晚照镜子,想必觉得自己的鬓角很了不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身打扮、那毛茸茸的花白鬓角……他要是娶得到老婆才没天理。不管哪个女人碰上大伯,恐怕只会转头就走。 虽然利托是我爸的哥哥,可是跟我爸一点都不像。我是没问过,不知道是他还是我爸是领养来的,说不定两个都是。这问题可能会让大伯很不舒服,尤其是现在,我爸已经不在了。 大伯住在一个叫做米尔佛德的小镇,在底特律的西北方。我小时候很少跟他相处,有机会见面的时候,也不记得有多少互动。不过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任谁都受不了,就算没目睹也一样。出事的是他的亲弟弟和弟媳妇,而我,他的侄子,不过才八岁就无家可归。州政府本来要把我安置在寄养家庭——那种爹不疼娘不爱的鬼地方,要真是这样,我这辈子搞不好会完全不一样,说不定现在还是模范公民呢,但也或许早就上西天了。谁知道呢?总之,最后是利托大伯带我到米尔佛德跟他住,离我出生的地方大概五十英里远,我说的是那幢维多利亚街上的小砖房,我度过童年的地方。一开始,我跟大伯住了几个月,像是试用期,后来社工人员才让大伯签了文件,让他变成我的法定监护人。 我很清楚,利托大伯对我一点义务也没有,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要是听到我抱怨大伯的事,请你记好这一点。 问题是,人要重新开始的时候,最好搬远一点,尤其是当你只想摆脱过去的时候。五十英里不够远,无法完全脱离以前的生活圈,也难免会碰到认识你的人。 米尔佛德这个小地方——现在的流行语叫“都更新市镇”,在以前,只是个蓝领阶级的小城镇,只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干道穿过铁路高架下面。不管路边架了多少看板、警告标志和标语,平均一个月都有两三场车祸事故。随便哪个喝酒开车的笨蛋都可能出事,喝得醉醺醺的,一头冲过急转弯,撞上旁边的水泥护墙,光是大伯的客人就不知道有几个。大伯的酒店在铁桥旁边,就叫利托酒店,隔壁是一家叫“热火”的小餐馆。 ?
大路的尽头有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生锈腐朽的秋千和单杠,哪个笨蛋去碰,铁定会得破伤风。公园后面的斜坡下就是贺朗河,河里有旧轮胎,还有翻倒的推车和成捆的旧报纸。河对岸是一家银行,银行就在铁路桥下。桥下是高中生晚上鬼混的地方,喝啤酒抽大麻,把汽车音响开到最大声。 我知道,你八成觉得我吹牛。要是你看到今天的米尔佛德,一定觉得我疯了。现在这里都是高级社区,房子盖得很漂亮。干道两边不是古董店就是卖健康食品的餐厅,再不然就是精品店。公园里有一座白色的大型露台,夏天可以办演唱会。要是想在铁路高架桥下面抽大麻,警察铁定三秒钟就到了。 我只是想说,那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特别是对一个九岁小孩来说,那真是个寂寞无趣的地方。爸妈死了,还跟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利托大伯在酒店后面有一间平房,房子不大,锡制的壁板还是薄荷绿色。大伯从后面的小房间清理出一张牌桌,腾出来当我的卧房。“我想以后大概不能打牌了。”大伯第一次带我去看的时候这样说,“不过话说回来,我是输钱比赢钱多,所以应该要感谢你。” 大伯对我伸出一只手,后来我很熟悉这个动作:像要拍我肩膀,或是死党之间玩笑性的一打。你也知道,男人的互动多半就是这样,不过伯父的动作不大,应该是不想太用力吓到我,或者他只是想试试我会不会靠近一点,让他有机会伸手抱我一下。 我知道大伯很努力适应有我在的日子。有好几次,他说:“我们一对单身汉……快活过日子,对吧?要不要去热火吃点东西?”好像那家小餐厅的菜就能够让人“快活过日子”。我们去吃饭的时候,通常坐对面,大伯会把一天发生的事情都说给我听:卖了多少瓶酒,要进多少货。我就一直安静坐着听。当然,我听进去多少其实不重要。大伯总有办法唱独角戏,讲个不停,只要醒着他就能一直讲。 “麦可,今天是不是要洗衣服了?你觉得呢?” “该上工啦,麦可。开门才有钱赚,对吧?我得把店面弄干净,你先到后头坐着好啦!” “麦可,该进货了,我们得去批发商那里一趟。既然要出门,干脆请几个小姐回来,大家开派对乐一乐,嗯?” 大伯会这样说个不停。我不管到哪里,都会碰到这样的人。人天生就爱讲话,碰到我,通常要花一分钟适应,不过一习惯,话匣子就打开了,一打开也就合不上了,天晓得什么时候会安静下来。 不过安静的人就不一样了。我通常会让他们很不自在,因为他们不能跟我比。我比任何人都要安静,不管人在哪里,出了什么状况,说到保持沉默,冠军非我莫属,绝无异议。我只会安静坐好,像不说话的家具。 ?
好吧,现在我要自怜一下。放下笔,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这招每次都见效,不信的话你自己试试。下次被关在铁笼子里好几年的时候,就试试这招。话说回来,我不会拖着你回想我看过多少医生。所有的语言治疗师、心理医生我都看过。现在想起来,我应该是他们梦想中的特殊案例。不管谁看到我,我都是一样忧郁、安静、失落,顶着一头乱乱的鬈发,两只褐色的大眼睛看起来很悲伤。从意外发生以来,虽然我逃过一死,却再也没说过任何一个字。要是有适当的治疗、正确的指导、足够的关怀和了解、充分的鼓励,不管是医生、治疗师或心理医生,都觉得终究会找到钥匙,打开我受伤封闭的心灵。到时候我一定会崩溃大哭,他们就会把我抱进怀里,摸我的头发,告诉我以后一切都会很好。 所有的人都要我这样,每个人都是。相信我,他们什么都办不到。 每次去看过不同的医生,利托大伯就会得到不同的诊断,在回家路上还会说给自己听:“选择性缄默症”、“心因性失语症”、“创伤导致喉头麻痹”……到最后,全部都差不多。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就是决定不说话了。 只要别人知道我在卖酒的小店长大,就会问我被抢过几次。每次都是这样,绝无例外,这就是一般人问我的第一个问题。答案是——只有一次。 那是我搬去跟大伯住的第一年,一个夏天温暖的夜晚,停车场空荡荡的,只剩下大伯的双色水星马奎斯轿车,车后面的保险杠还撞凹了一块。 那个人走进店里,很快绕了一圈,确定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他停下脚步,看到我站在通往后面的走廊。坦白说,当时我确实不应该在店里。我才九岁,而这家店卖酒。可是利托大伯也别无选择,起码晚上只能这样。我多半乖乖坐在后头的房间里,那是我的“办公室”,利托大伯是这样说的。四周堆满装酒的纸箱,大概有五尺高,还有一盏台灯。我每天晚上就坐在那里看我的漫画书。那些书多半是从街角的商店买来的,每天都这样,看到要回家睡觉的时候。 就算我当时不应该在那里出现好了,可是我还是每晚都在。城里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也知道大伯已经尽力养我了,完全不靠别人帮忙,所以大家都不打扰我们。 那个人站在那边好久,低头打量我。他脸上长满雀斑,还有一头颜色不深的红头发。 “老兄,需要什么吗?”利托大伯的声音从柜台传来。 那人什么都没说,只对我点个头就离开了,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他身上有枪。 关于这一点你得相信我,虽然我只有九岁,可是我就是知道。你大概觉得,我现在是事后回想才这么说,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自然以为自己知道结果,纯粹是回忆作祟。可是我对天发誓,就算时光在那一刻停止,我也可以告诉你接下来会怎样——他会走到前面去,右手拿枪指着利托大伯的头,让他把收银机里的钱都交出去,就像漫画里的情节一样。 一等那人转身,我就关上门。后面房间里有电话,我过去拿起话筒拨了报案电话,响了两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好,有紧急事件吗?” 紧急事件——或许只有这样才行,说不定这样我就能开口说话了,等到必须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出口。 “喂?听得到吗?需要帮忙吗?” 我紧紧抓着话筒,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说话的。这我很确定,不过当下也注意到其他的事——恐惧,那种我每分每秒都感受的恐惧,就在那一刻全部消失了,一点都不剩,起码当时就是这样。接下来的几分钟,是我第一次一点都不害怕,尤其是经过六月那件事以后,于是我决定要做下一步。 接线员还在讲话,我由着话筒掉下去,在电话线的一头晃荡,声音也变成听不清楚的嗡嗡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报案这样就够了。只要打过去,接通了不挂断,警方就会追查。不过在这天晚上,等警察找到这里来,恐怕也已经太晚了。 我打开门,走进店里,隔着长长的货架,我听到一个急促尖锐的声音在说话。 “没错,全部都要,全部的钱都放进去,就是现在。” 利托大伯的声音低了八度,“老兄,放轻松,没人会做傻事。” “那小鬼在后面干吗?他要去哪里?” “你别管了,他跟这里没关系!” “把他叫过来好了!我现在很紧张,你总不希望我紧张失手吧?” “就算我叫也没用,他听不见,他又聋又哑,你放过他就是了!” 这时我从转角走出来,看到他们两个。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景象,每个细节我都记得。利托大伯手里拿着纸袋,另一手拿着收银机里的钞票。他背后是展示用的酒瓶,柜台上还有咖啡空罐贴着我的相片,上面还贴着一张纸条,要大家捐钱帮助“奇迹男孩”。 另外那个人——那个抢匪,就站在那里,右手握枪,一把左轮手枪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发光。他很害怕,这我看得很明白。一枪在手,照理说应该是什么都不怕,掌控情势,结果却刚好相反。那个人怕到无法思考,对我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情境教育,虽然我那时候才九岁,那一幕我却会一辈子记得。 抢匪打量我两秒,在下一秒拿枪对着我。 “麦可!”大伯吼道,“该死的快走开啊!” “我以为你说他听不见。”抢匪说。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衣服,我立刻感觉到头上抵着一把枪。 “你在干吗?”大伯质问,“我不是说会照你说的做吗?” 抢匪的手在抖。大伯脸色惨白,两手前伸,好像想把我拉开,拉到旁边。我不知道当下他们到底是哪一个比较害怕。不过我说过了,我自己倒是一点也不怕。或许会怕其实是优势,毕竟总是有其实要害怕的时候,突然间应该要怕了,却没什么感觉,确实不是好事。 大伯颤抖的手把收银机的钞票塞进纸袋里。“全拿去!”他对抢匪说,“看在老天分上,拿走就快滚!” 抢匪把我推到一边,左手抓着纸袋,右手还拿着枪,轮流比着我们两个。我,大伯,再换到我。接着他往后退,退到门口,还经过我身边。我没有动。等他距离我大概两尺远的时候,还低头看我。 我没试着阻止他,也没想要把钱抢回来,或抢那把枪,我也没把手指伸进枪口对他笑,我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把他当成水族馆的鱼。 “怪胎!”他用左手肘顶开门出去,抓住袋子跑上车开走,开到大街上的时候轮胎还在打滑。 利托大伯从收银机后面跌跌撞撞跑出来,跑向门边。等他到门口,车子早就不见了。 大伯转身看我,现在他肾上腺素高涨,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到底是怎么啦?”他说,“这到底是……” 大伯坐下来,就这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吸急促,警察来的时候还坐在原地。大伯一直盯着我看,什么都没说。他心里一定是有太多问题,这一点我很确定。可是问了也没有答案,何必问呢? 我在大伯身边坐下,想跟他做伴。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搭上我的背,我们俩就这样坐着等,享受片刻的宁静。 第四章 纽约市,1999年底 这家中国餐馆位于一二八街,是一栋八层公寓的一楼,这地方就像是世界的尽头。餐厅老板一家本来只租了一楼做生意,楼上七层应该是锁死的,据说房东有意要好好整修,但是日期未定。结果,钉在楼梯口的门板被拆了,楼上也住了人。一开始是餐厅老板的亲戚住,姑表兄弟姐妹之类的,这些人来美国打工,每周工作九十个小时。不久后也有外人来住,一定是餐厅老板信得过的人,每个月付一点钱当房租,一切都要保密,当然也得付现。 卖给我身份的人介绍我来,他也是先把我介绍给他认识的人,再由这朋友介绍给朋友的朋友,最后我就到了这里来。我的房间在三楼,脑筋正常的人不会想再往上去,再往上,厨房的热气到不了,何况延长线也牵不到更高的地方。上面又黑又冷,而且早就给老鼠占去当窝了。 我还没想到要变装,那是后来的事。不过我现在是密歇根州的逃犯了,违反了假释的条件,而且还收钱犯罪……我现在是无法回头了,所以才弄来纽约的驾照,上面的名字是威廉·麦可·史密斯,年龄是假的,已经二十一岁。我当然不会用这证件去逛酒吧,相信我,我只会窝在这里,尽量不出门。因为那时候,我以为每个警察都等着要抓我,晚上听到附近有警笛的声音,我就真以为要被抓了。 每个星期都越来越冷,我待在房间里画画,也不断练习开锁。吃的东西是楼下餐厅老板给的。每个月我付给他两百块的现金,住在不是他的房间里,用餐厅后面的浴室洗澡。我只有一盏台灯,插在延长线里用,身边有画纸和画画的工具,机车行李袋里面装着所有的衣服,还有我的锁头和开锁工具,以及呼叫器。 呼叫器总共有五个,全放在一个老旧的鞋盒里面。呼叫器上贴着不同颜色的胶带,有白色、绿色、黄色和蓝色,最后一个是红色。鬼老大告诉我,要是前四个响了,就照上面的号码回电,听对方讲话,他们就会知道我不说话。要是还不懂,就知道不是合作的好对象,趁早把电话挂了。要是听起来没问题,先听清楚要去哪里见面,要是一切顺利,没什么好怀疑的,就可以跟对方合作。一定要小心处理,正确应对,这样才能皆大欢喜。他们也会对我很好,要是不这样,下次再来电,我就不会接了。 他们也会记得付一成的“使用费”给底特律的老大,因为大家都还想活命。 那四个呼叫器的使用方法就是这样。不过最后一个,那个红色的,就是老大专用——底特律的老大。呼叫器响了,一定要立刻回电,不管老大说什么都要办到,在指定的时间出现在指定的地点。 “不能跟这个人乱来。”鬼老大就是这么说的,“如果惹到他,干脆自我了断比较快,也省了其他人的麻烦。” 我知道鬼老大没在开玩笑,我也见多了世面,知道这个提醒绝对不可以忘记。但是在等工作的时候怎么办?应该待多久?难道要我一直窝在一二八街的中国餐馆楼上,等呼叫器响,才有钱赚?我会不会先饿死?还是冻死? 这一点,鬼老大没说清楚。 圣诞节快到了,我总算敢离开公寓,偶尔出去逛逛。我会往南走到一个小公园去,坐在长椅上消磨时间。后来我必须买衣服,不过还没到破产的地步。上次宾夕法尼亚州的工作酬劳很不错,不过我还是会算,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更糟的是,那个餐厅老板要我帮他跑腿才给我东西吃。他塞给我一沓外卖传单,要我到附近的住宅区去发。这可不容易,我要想办法走到公寓的门厅里去,挨家挨户去发,把传单塞进门缝。我知道有些公寓有管理员守着,也知道有些是要按电铃,由住户帮你开门,所以不知道这样要怎么发传单。我是说,要我绕到后门去撬锁进去是没问题,但是这样做值得吗? 餐厅老板说:“你长得白。”他英语还是说得不太标准,“大家会让你进去。” 于是我就顶着这张白脸出门,拿着传单到处去发。与其偷偷摸摸,不如正大光明去发,给他们看手里的传单,再塞到门缝。有时候我也会比出一两则手语,这蛮有用的,大多数的管理员都会放我进去。 有一天,我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发传单,正把一张传单塞进门缝里,那扇门居然开了。我还没站起来,就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顶在墙上,我差点喘不过气。 抬头一看,是个男的。他让我想到九岁那年遇到的抢大伯酒店的那个家伙。他们的眼神都有一种野生动物遇到危险时的恐惧,加上衣服穿久没洗的臭味、尿骚味,或许还有恐惧的味道,全部朝我扑过来。我朝他的膝盖用力一踢,他放手往走廊跑去,一推门冲下阶梯。 我站起来揉揉肩膀,经过打开的门,看到里面乱成一团,显然刚刚那人闯空门,说不定是缺钱想买毒品,或是其他得不到就会死的东西。冰箱门是开的,不过里面的食物全毁了。我关上公寓的门离开,等我出到外面,在传单背后写下刚刚那处公寓的门牌号码,递给门房,接着就回到餐厅。 我上楼回到房间,数一数剩下的钞票,心想时间不多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变得像刚刚那个人一样。 天气越来越冷,当天晚上下雪了,刚开始是漂亮的白雪,到了第二天,全部都脏了。 早上醒来,我听到呼叫器响了。 ?
我到布朗克斯区的餐厅去跟那些人碰面,坐计程车过了哈得孙河就到了。响的是黄色呼叫器,我知道鬼老大是怎么说的,这个呼叫器上的号码谁都知道,可能是老手也可能是笨蛋,所以一定要特别小心。不过我今天心情很好。 在那个寒冷的下午,我走进餐厅站了几秒,最后有人对我招手,是最里面的一个座位,就在厨房门边。那里有三个人,一个站起来握住我的右手,把我拉过去轻轻抱了一下。 “一定就是你吧?”他穿着橄榄球衣,是纽约喷射机队的运动夹克,还戴了一条金项链。头发剪得很短,还有造型,想必花了很多时间在上面。他的下巴两边各有一缕修得很细的胡须,在下巴处会合。你知道,这典型就是一个不想做白人打扮的白人。 “这是我兄弟。”他指着另外两人,“海克和杰克。” 这样好,省得我给他们取绰号。他坐回去,让出位子给我。 “要吃点东西吗?我们刚刚点过。”他的胡子让他的嘴巴看起来好大,我发现这人好像连一秒钟都不能不讲话,所以就叫他“大嘴”好了。大嘴叫了女侍过来,还拿了菜单,我指指上面的汉堡。 “怎么?你不讲话?”女侍问。 “没错!”回答的是大嘴,“就是不讲,不行吗?” 女侍拿了菜单走开,什么都没说。 “我听过你的事。”大嘴等女侍走开了才开口,“我朋友的朋友最近跟你合作。” 原来是这样,所以在电话里,他好像知道我人在纽约。我不禁想象那是什么画面——还有千百个比这更不入流的小混混,都知道我人在纽约。 “听说你看起来年纪很小,还真的咧!” 杰克和海克没说话,一人面前摆着一杯奶昔,应该是巧克力和香草。不管大嘴说什么,他们只顾着喝奶昔,点头。 “所以是这样的……”大嘴压低声音,“我们有个兄弟……” 他居然要在这里开始谈,就在餐厅里面谈交易! “他在上城的酒吧工作,楼上有可以用来开派对的漂亮的房间。几个星期以前,酒吧开了个圣诞派对,有一群钻石区来的犹太人,等一下,我刚刚是说犹太人去圣诞派对吗?”海克和杰克放声大笑,他们的嘴总算离开吸管了。我真该就在那时候离开。 “反正就是过节派对啦,管他是什么光明节还是圣诞节,总之,其中一个醉倒了,我兄弟就帮他们抬人抬到街上,让他们叫计程车。架着那人到楼下衣帽间的时候,我兄弟去找他的外套,一等他走开,喝醉那个家伙就开始跟他的同伴讲话。喝醉那个说他家里有一堆钻石,说家在康涅狄格州,好像有一百万这么多,就放在保险箱里。然后他朋友说让他小心一点,这种事要是被外人听见会不好。结果喝醉那个人说,他们都是生意伙伴,值得信赖之类的。结果这些话都被我兄弟听到,他就在衣帽间的转角处,他什么都听见了!” 女侍端着食物走过来,大嘴终于闭嘴,等着女侍离开。最后他是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讲完这个故事:大嘴的朋友后来回去查当晚的宾客名单,找到那个康涅狄格州的地址,然后还打去那个人工作的地方,发现他去度假,到新年过后才会回来。 所以这群人想闯进他家,偷走价值一百万的钻石。当然,还得求助于我。杰克和海克在这个计划里,负责把偷来的钻石变成现金,两人好像都认识做珠宝生意的人,还跟我拍胸脯保证,就算钻石上面用激光刻了字,他们也有办法卖掉。 其实我第一眼就觉得这几个家伙不对劲,接下来的一切只让我更不舒服。我记得鬼老大的话,说要是碰到这种情形,应该马上转头就走。还说只要直觉告诉我不对劲了,应该马上收手离开。 该死的,我还是得赚钱啊!这几个人嘴巴讲着一笔大生意,看起来好像也把计划想好了。 所以我跟着他们上了车,我自愿上了车。 ?
负责开车的是大嘴,杰克和海克坐后面。这是我第一次坐前座。“这是贵宾席。”大嘴还帮我开车门,一副慎重的样子,“贵宾席给贵宾坐。” 那天是除夕,我说过吗?我们居然在新年前一天开车杀到康涅狄格州去。 “我那个兄弟住在纽罗榭尔。”大嘴说,“顺道去接他,这样总共五个人,没算错吧?” 大嘴看着我,车子在九十五号公路上飞驰,直接往康涅狄格州去。我想他应该跟大多数纽约人一样,不常开车,说不定一个月开一次,现在感觉起来就是如此。 “所以你就专门做这个啊?开保险箱?我是说,很酷嘛!是怎么入行的啊?” 我耸耸肩,他应该不懂手语。 “你真的一个字都不说啊?酷毙了!对吧?” 海克和杰克都同意,这样的确是酷毙了。 “你是沉默杀手嘛!不过杀的不是人,是保险箱。” 鬼老大是对的,我应该收手。不管生意听起来有多大,感觉不对,就应该马上转身离开。 “还有,这家伙在家里放钻石是脑子坏啦?我没说错吧?还自己讲出来让人家知道咧!” 现在应该怎么办?我又不能让他们停车,总不能叫他们把我放在路边吧。 “我说,这家伙是白痴啊,居然在外面讲这种事?开玩笑!有点常识就知道不应该讲,你说对吧?” 坐在后座的两个人拼命点头。我看向窗外,看着我们快速超过旁边所有车辆。 不到半小时就到了纽罗榭尔,我们来到一处离长岛湾不远的房子,大嘴的兄弟走出来,挤在后座跟海克和杰克坐在一起。这人让我想到以前米尔佛德高中的足球队员,大概一半都长这副德行——大块头的白种小孩,家境不错,壮得像牛,不过智商大概也跟牛差不多。 “就是这个少年仔啦!”大嘴对公牛说,“握个手吧!” 公牛的右手从后座伸过来捏捏我的手。 “果然很年轻耶!你确定你会?” “他不讲话!”大嘴说,“只开保险箱,就这样。” 我们又回到高速公路上,经过哈里逊和玛玛欧耐克村,还有十几个冬天都暂停营业的高尔夫球场。我们就这样一直开到康涅狄格州界。 “计划就是这样。”公牛说,“保险箱就在书房里面,在一楼。已经开了一扇窗户在等了。” “维尼先去安排好了。”大嘴说,他居然就这样把朋友的真名说出来,“维尼跑去那人家里,把窗户都试过一遍,最后发现有一扇没锁,就是这样。他把窗户打开就跑了,然后躲在旁边等,等看看有没有警报器,会不会有警察来。等啊等,都没人,所以就这样,他找了东西丢进窗户里,是石头吗?” “树枝啦!”公牛说。 “好啦,树枝就树枝。这是要看有没有动作感应器那些玩意儿。然后再跑去躲起来,等等看有没有人来,还是没有,就再回去,这一次就可以爬进去啦!他走进去逛一逛,不知道,可能还跳一跳什么的,再爬出来,跑掉再躲起来,都没人发现。” 公牛说:“这样就知道里面警报器没开了,所以我就进去看看,看到书房里的第一张画,翻起来……嘿!保险箱就在里面!” “就在那里等我们去。”大嘴说,“我们拿到手就跑,然后大家都新年快乐啦!” “我要多分一点。”公牛说,“我说我可是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哪!很危险耶!是我爬进去找的,况且这家伙本来就是我找到的。” 我就在那一刻决定不再注意对话。他们还在争论到底要怎么分赃,我已经在想可能会出什么差错。要是公牛说的没错,这个计划倒是相当简单,只要进去把钻石拿走再上路,前后大概半个小时可以搞定,最多不超过四十五分钟。问题是这样不知道要收多少钱,仔细一想,该死的,要是现在抽手,我什么也拿不到。今天已经没进账了,要是继续留下来,说不定有机会可以赚一笔。 我知道,这又是在冒险。我知道! 越过边界进了康涅狄格州,再过几分钟就会到。我想只要钱越多,就能住在离纽约州越近的地方,就算是越过州境都没问题。 公牛负责带路,来到一处都铎式的大房子,前面还有一片很大的草坡。我们继续开了半里路,来到一个游乐场,游乐场就在那栋房子后院隔壁。从这里看实在有点怪,可是现在外面是零下一摄氏度,而且太阳下山了,游乐场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嘴靠边停车,我们继续在车里等了几分钟,等谁先开口说话。 “我们真要下手耶!”大嘴说,“真不敢相信!” 公牛说:“简单啦!还等什么?” “你是专家。”大嘴转过来对我说,“你觉得怎样?现在就去,还是等一下?” 难道我还不晓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新手吗?我摇摇头开门下车,每个人都跟着我,等我们全下来了,我举起手阻止他们。 “怎样?怎么了?” 我伸出一只手指,指指我的眼睛,好像我在打量四周,接着指一指方向盘,按一下不存在的喇叭。 “有人要留下来把风吗?是不是这样?” 我竖起大拇指。结果是海克被留下来,其他人去房子里。走在后院外面,我不停地打量四周,想看看会不会出差错,结果什么都没有。 等我们来到屋子后面,我又要大家停步,接着再比着我的眼睛,于是杰克被留在屋子侧面把风,剩下大嘴和公牛跟我进去。 公牛小心地打开窗户,我本来又要暂停,但是想一想,该死,就这样进去好了。假定这笨蛋真的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警报也没开,就这样进去吧!但是,有钱人去度假,为什么没开家里的保安系统?大嘴会说因为有钱人很笨很不小心,所以才让他们大赚一笔。大嘴倒是说对了。 公牛先爬进窗户里,动作笨拙,跟我想的差不多。接下来换我进去,最后是大嘴。我们站在书房里,公牛走到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前面,画的内容是一艘乘风破浪的游艇,一看就是有钱人的玩意儿。公牛用一只手指一顶,画框离开墙壁,就看到后面的保险箱,嵌在墙壁里面几厘米。 “该你了!”大嘴说,“大概要多久啊?” 我走过去,公牛退到旁边。我一手按上转盘,感觉背后的两个人紧盯着我。这个牌子我没见过,看起来应该是欧洲的牌子。我心里又浮起一阵忧虑:要是这个跟其他的都不一样怎么办?我当然不知道预设密码,也就无从测试。这实在很可惜:一个忘记开保安系统的家伙,极有可能买了保险箱,却没重设密码。 我先试试把手,看看这该死的东西是不是锁上了。我的手一放上去,轻轻一拉,没料到把手居然动了。一般来说,这只是标准作业程序。 把手动了,原来没锁。 我立刻整个人僵住,马上想到接下来可能怎样:公牛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铁定没想到要检查保险箱。要是我现在就把箱子打开,让他们知道没锁,他们就知道根本不需要我。该死,我连房子后门都没开,我们是从窗户爬进来的。 然后,他们会挤过来把钻石拿走,希望还会把我载回纽约去。接着就会把我丢在路边,说谢谢我什么忙都没帮上,除非这群笨蛋是有点良心的小偷。这铁定不可能,除非以后还想找我帮忙。这也不可能,这个机会一定是他们一辈子唯一的一次。 门闩已经动了,稍稍用力拉,门就会打开,我慢慢放手,让门把回到原位,接着转身偷瞄公牛和大嘴。 “很难吗?”大嘴问,“你会开吗?” 我甩甩手,假装自己要挥汗努力,再指指眼睛,比向一边,再指指眼睛,比向另一边,意思是你们两个出去把风。 两个人好像不想走,但我很坚持——你们不走我就不动,最后他们总算出去了。 我走回去打开保险箱,看到里面有一个黑色的天鹅绒小袋子。那就像电影里面看过的那种拿来装钻石的小袋子,小袋子顶端还有细绳子收口。 打开袋子往里面看,大概有二三十颗亮晶晶的小石头,我还以为有更多。我拿了几颗出来,本来想自己留着,不过这实在很蠢,我拿了有什么用?而且这样就不到一百万了。我知道我得多花几分钟,于是干脆转回去研究一下保险箱的锁。转了几下,假装是锁上的,要想办法打开。停住转盘,确定是三重锁,这还蛮标准的。接着归零,开始找密码,感觉接触点的大小,听起来很清楚,找到第一个接触点很容易。这个保险箱一点也不难开,没机会尝试还真觉得有点可惜。 现在也不必再浪费时间,就让那些笨蛋以为我动作很快好了。 我把转盘擦干净,关上门,然后把画放回原位,接着走出房间,找到门边的大嘴。大嘴眼睛盯着窗外。我轻轻拍他的肩膀,他差点跳起来,之后我就把小袋子递给他。 “什么?你开玩笑?已经开啦?” 大嘴打开袋子看,看起来好像终于哑口无言了,说不定,是他这辈子第一次。 “新年快乐!”他总算恢复了,“新年他妈的快乐!” 大家集合,上车离去。我又坐在副驾驶位。回程的时候,我一手按住大嘴的手臂,让他开慢一点。其他人好像都太过兴奋了,我不想出车祸死在半路上。 “成功啦!”大嘴已经这样吼了三四次了,“才多久?四分钟有没有?还是五分钟?这家伙是天才!” 公牛说:“好家伙!我得老实说,刚刚还怀疑你,不过这老兄真酷,酷得像冰块。” “嘿!我刚想到……”大嘴说,“你刚才一个人在里面,该不会偷偷拿走几颗吧?” 大嘴眼睛离开路况,转过来看着我。 公牛说:“我可以搜搜看,要不要?” “不用啦,我只是突然想到。他只要老实看着我,跟我说没偷几颗进口袋,这样就好啦!” 车里陷入一片沉默,我举起两手,像在说:拜托,老兄,你是想让我怎样? 接着大家都笑了,紧张的一刻过去。收音机打开,大嘴继续开车,车速还是太快,我得一次又一次按住他的手提醒他开慢一点。我们没回纽罗榭尔送公牛回去,他显然是要跟兄弟一起狂欢一夜,玩到天亮。 等我们回到纽约,我指着汉默顿桥的标志,这时候,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于是他们就乖乖载我过桥,来到一二八街,让我在中国餐馆对街下车。 “你应该要搬到好一点的地区。”大嘴在我下车的时候说。 我还有一张牌可以打,心想管他呢,说不定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于是我站在人行道上,两手把空空的口袋拉出来。 “你干吗不讲啊?”大嘴掏出皮夹,还让车里的每个人也照做。接着他拿了大概三百块的钞票给我,觉得好像不够,于是干脆停了车,让大家下车来到街角的提款机。 “管他额度多少,全部领出来就对了!这是我们起码应该做的!” 结果这四个人又领了一千块钞票给我。 “这只是头款啦,等我们卖了钻石,到时候我再呼叫你来领钱啊!我保证,一拿到钱就会找你!” 几个人又是拥抱又是握手,之后才坐回车子里离开。 我等他们走了,才过街来到餐厅里,掏出两百块付给餐厅老板,是这个月还没付的钱。接着我上楼回到房间,在空空的房里庆祝新年。我想到大伯,不知道他现在在密歇根做什么,应该很忙,忙着卖香槟。 当然,我也想到艾米莉亚。 我掏出纸笔开始画画,我把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都画下来,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知道我遇上什么事。我几乎每天都会把当日的遭遇画下来,这是我保持神志清楚的方法,也让我继续抱着小小的希望。有一天,或许这些画能送到艾米莉亚手上。艾米莉亚看了,就会了解我为什么要离开她。 画完最后一格,我全部再看一遍,才发现真的很好笑。我越想越觉得他们不会跟我联络,当然啦,干吗要多一个人分钱? 我告诉自己,以后绝不跟新手合作,就算一天可以赚一千三百块都不要。 关了台灯,我又开始想艾米莉亚。我缩在睡袋里躺在满是灰尘的冰冷地板上,闭上眼睛想她。要是能跟她在一起,就算只要一个小时,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就算要我的命都无妨。 祝我新年快乐。 第二天一大早,黄色呼叫器又响了。我下楼去公共电话回电,是昨天那个号码。 “嘿,小子!”是大嘴的声音,“没吵醒你吧?都还好吗?” 我等他想起不会有回答。 “啊,抱歉,我有点醉,没想清楚。总之,你能不能来餐厅一趟?越快越好,我们有个小问题。” 第五章 密歇根州,1991年到1996年 被抢了之后不久,大伯就买了一把枪。虽然是手枪,但是跟抢匪拿的很不一样。抢匪的是左轮手枪,枪面发亮,看起来就是西部片里会有的枪,标准的六发子弹。利托大伯买的是半自动手枪,没有会转动的弹膛,也不会发亮,黑黑重重的大块头,看起来却更厉害。 大伯把枪藏在收银机后面,还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我大概五分钟后就发现了。大伯绝口不提枪的事,关于被抢那件事也不提。不过我知道他常常会想,想了好几个星期,只要他静下来不说话,我就知道他在回想那天的事。不只是抢劫案,还有我奇怪的反应。 我觉得有点抱歉,觉得对不起大伯。回想起来,那时候他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对象,没办法跟其他人讨论我的事。州政府一开始派了一个女人来看我,每个月来一次,可是第二年以后就没来了。就算有来好了,她又能把我怎样?表面上看起来,我过得还不错,不是太好,但是还过得去,吃睡都没问题,虽然多半是在热火餐厅解决我的三餐。还有,我也回学校上课了。 那个学校叫西金斯学院,学校大部分是聋哑学生,而且是家里有钱的那种。还有一些学生有“沟通障碍”。障碍让他们不能听或说,或者两者都不能。我就是这样,我有“障碍”。 记得吗?我那年九岁,之前已经整整一年半没上学。在新学校当转学生已经够惨了,而且还是一间几乎没人跟你说话的学校,就算他们想说好了,恐怕也没办法。况且,我也没办法回答。 这就是他们要解决的问题。我必须学习用某种方式跟他人沟通,必须找个方法说话,而不必一辈子带着纸笔,所以我开始学手语。 手语很不容易学。我其实可以不用学,回到家我也不用手语,只在学校里练习。还有,其他的学生早就会了,那是他们特有的文化、专属的特别密码。所以我不只是一个“不一样”的小孩,根本就是侵入的外来者,几乎不懂他们的沟通方式。 最麻烦的是,学校里还有一大堆心理学家和咨询师来烦我。这些人始终不放弃,我每天起码要跟他们坐上四十五分钟,每次都要我去其中一人的办公室,都是穿着毛衣加牛仔裤的大人。见了面就对我说:“麦可,放轻松,我们好好认识一下,嗯?要是想说话,我是说可以写给我看,不然用画的也行,想怎样都行。” 我只想让他们通通离我远一点。这些人都错了,错得离谱。说什么我还太小,不懂得“处理”心理创伤,还说我只会把创伤埋在幼小的心灵里面,等着专家来帮我挖掘出来好好疗伤。我说,到今天我想起往事都还很难过。他们的想法不但错得离谱,而且根本是自以为是,完全的无知。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八岁,不是两岁,也不是三岁。八岁!跟所有八岁大的小孩一样,我什么都记得。我知道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每分每秒都很清楚。我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何时结束,让我随时回想也没问题。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我永远能回到六月的那一天,因为在我心里,那一天始终没有结束。 我没有压抑任何事,所以就无所谓“挖掘过去”,那件事一直都在,那一天始终跟我在一起,不管清醒或睡梦中都一样……无论何时,要我重回六月的那一天,绝对没有问题。 结果连这一点都没人搞懂,一个也没有。 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期望太多,太难搞了一点。我知道他们想帮我,可是我却什么也没说,他们也无从帮起。重点是:我从来就不认为他们有办法帮我,完全没办法。该死的,我应该是让大家都很不舒服。好像他们都无法原谅或忘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可是想到这样,又会觉得很惭愧。所以说想帮我,其实是他们自己想要觉得好过一点。 没错,那几年就是如此,我就是这么觉得。大家都无法接受发生的事,只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最后终于决定放弃了。在西金斯待了五年以后,因为我“反应不够”,所以他们说可能一开始就错了、不该送我到这里等等,甚至还说,要是我跟会讲话的小孩相处,说不定会比较好,所以或许,有这么一天,应该…… 他们就是这样讲的,后来就把我踢出学校,送到米尔佛德中学。 ?
想象一下,那年暑假我有多难过。倒数计时到九月开学,之前本来就是学校的怪胎了,现在居然让我去公立高中上课,是要把我变成什么样的怪胎才满意? 不过那年夏天,我还有另一件事在忙。店后面有一扇铁门通往停车场,送货的卡车一来,就从那边进出把东西送进来。那扇门通常都锁着,不过货车来的时候,大伯就必须去开门,每次都要摆弄好久才打得开。重点来了,开那道门是有技巧的:一定要把锁栓往反方向转四分之一圈,同时用力拉门把,然后把锁栓往后慢慢拉到底。只有这样,那该死的门闩才会听话。还有,别想从外面用钥匙开门,办不到的。 有一天,大伯气得去买了一个新的门锁,我看着他把旧锁拆下来,把前后两片扔进垃圾桶。把新锁装上门板,轻轻一转就开了。 “开开看!”大伯说,“顺得像刀切奶油!” 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新锁,而是旧锁。我从垃圾桶里把锁捡回来,组合前后两片。这样马上就看到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装置,其实很简单:滚筒转动,凸轮跟着转起来,门闩就往里退;滚筒往反方向转,门闩又回到原位。最后,我干脆把滚筒拆了,看到里面五根小小的插销。只要插销全部对齐,就不会卡住了。起码在我把锁清理干净,又上了点油以后,就是这样。大伯其实可以把旧锁装回去,以后一定可以用。不过既然已经买了新锁,旧锁就没用了,所以我也就顺理成章拿来玩,还把钥匙也拿来开,观察里面插销被钥匙顶开的时候,顶开多少距离就能开锁。好玩的地方来了:我发现,只要用回形针轻轻压滚筒,加上从长尺上面弄下来的一小片金属,拿来把插销一根一根顶开,回形针加压固定,最后五根插销就会排列整齐,这样一来,就算不用钥匙,门闩也会平顺地后退,让锁打开。 有时候,我觉得要是没有那个旧锁,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要是旧锁没坏,要是大伯不想换锁……我就不会遇上那一刻了。那些小小的金属零件,又冷又硬,设计用来造成障碍,让人进退不得。但是只要方法用对,动作恰到好处,就可以把插销对齐,平顺地开锁。天啊!打开锁的那一刹那,那种轻巧、精密、瞬间的移动,感觉门锁听令转动,听见门锁开启的声音…… 有东西紧紧锁在这个金属盒子里,怎么都打不开,但是最后被你打开了。是你学会怎么把锁打开…… 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 第六章 康涅狄格州,2000年元旦 那天我其实可以不必去的,我知道。 这应该也不是年少无知,说不定我只是好奇。我的意思是,已经拿到钻石了,不是吗?还会有什么大问题?难道是没办法变现?或许吧!但是,这样的话找我有什么用?只要说短时间没钱拿就行了。还是说钱分的比预期少?不过不管怎样,起码这下子我一定能拿到钱,起码他们没骗我。 该死!这些人该不是以为他们必须付钱给我吧?我是说,要能找到我,应该就知道有底特律老大,不是吗?我不只是呼叫器另一头的小鬼而已。说不定他们终于明白,我后面还有一堆人,随时都能把他们灌水泥丢进哈得孙河里。没错,就是这样,不要跟小鬼胡来。就让他们这样想好了。 所以我就这样,上了计程车,过河来到餐厅,在寒冷的元旦早上。给司机的地址还是那家布朗克斯的餐馆。司机一路上在说什么“千禧虫”的事,说那天应该所有的东西都会坏掉,就是两千年的第一天,可是什么都好好的。我在后座一直点头,最后来到餐厅,付钱下车。走进餐厅,那四个新朋友已经到了,这次换成一张比较大的桌子,因为总共有五个人。我走过去,在杰克旁边坐下。大嘴和公牛在对面,四个人看起来都糟得一塌糊涂。 同一个女侍走过来,她好像认得我,我指向“西部蛋卷”这道菜。其他人好像已经吃过了,不过我才不管,要是这时候拖我出来,我一定得吃顿早餐才行。 “问题就是……”大嘴开口了,还穿着同一件纽约喷射机队的外套。 “不要在这里说。”公牛开口。 “我只是要大概讲一下。” “怎样?你要餐厅里每个人都听到我们昨天做的事?待会儿再说啦!” 我觉得,要他们讲昨天的事,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昨天下午,公牛不在场。我看他是这群人里面,唯一有点脑子的家伙。 早餐来了,气氛很紧张,静得出奇。我对于安静的紧张气氛很习惯了,这辈子都是这样。不过大嘴看起来好像去了半条命。他坐着前后晃个不停,眼睛盯着窗外。公牛在旁边看着大嘴,海克和杰克看起来像是要吐了。 等我吃完,大嘴丢了钱在桌上,让大家离开。他负责开车,这次公牛坐前面,海克和杰克在旁边等,想看我要不要上车。 “来吧!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讲。”大嘴对我说,“问题可以解决的,真的!你还想要分到钱吧?” 我上了车,海克和杰克各自从两边开门,这下子把我夹在中间。虽然这没什么,可是我已经后悔来这一趟了。 大嘴开车上路,几分钟后就开上九十五号公路。往东走,是去康涅狄格州。我拍拍大嘴的椅背,举起两手,搞什么? “好啦,事情是这样的。”大嘴说,“偷来的东西是假货,连苏联钻都不是,全是垃圾。我认识的专家酒醒了以后,不到三秒就发现了。” 公牛说:“没道理啊!这家伙是买卖钻石的,为什么会在保险箱里放假货?” 大嘴接腔:“所以我们就想……” 公牛插嘴:“所以我就想……和我昨天跟这群笨蛋说的一样,那房子里可能还有另一个保险箱,更难开的一个,真货就放在里面。这样你懂了吧?” 这我得想一下。不过这很合理,公牛说得对。那保险箱的位置也太明显了,平常第一个找的就是那里,太简单了。况且连锁都没锁,不过这一点他们不知道。转动把手门就开了,里面还放了黑丝绒袋子装着…… 天杀的,我怎么没想到,明明就是防盗措施嘛!真是聪明,这样一来,其他地方没顾好都可以原谅了。 “所以我们就想……”大嘴说,“如果你不介意再去一次……” 难道他们现在能让我下车? 可是同一个地方怎能作案两次?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说不定昨天根本不算。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对吧? 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真是狗屁。 我们就这样回到康涅狄格州的那幢房子。有时候,一定要吃亏才会学乖。 ?
这次在房子后面停车,就是同一个游乐场旁边。今天看起来还是没人,我是说,公牛也许是对的,屋主昨天不在,今天也还没回来。 这次没人留在车边把风,没时间了,不过我也懒得跟他们解释,于是五个人沿着树林来到屋子后面。同一扇窗户还是没锁,公牛打开窗户,大嘴先爬进去。接着是我,我以为有人会在外面把风,这是很基本的,不是吗?我那时候就应该料到会这样了。不过当时我只想找出另一个保险箱,这样才能把东西拿到手,然后离开那里。 我知道保险箱应该不在书房。我走在前面上楼,这种房子有那种巨大的楼梯在前厅,上面还吊着巨型水晶灯。不过没时间欣赏了,我来到走廊,每个房间都探头进去看。卧室、卧室、卧室、浴室。每间都像博物馆的房间一样,好像都没人住过。最后总算来到主卧室,我直接走到更衣室里,把衣服推开,小心检查墙壁,可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退出房间,看到大嘴每幅画都掀开来检查。我知道他也没找到,这样是不可能找到的。要是假的就藏在画框后面,真货就不会也这样了。 大嘴看起来越来越焦虑,最后居然开始移动家具,来到一张化妆台前面,起码把五十个瓶子扫在硬木地板上,大概全摔破了。用不到几秒钟,房里马上充满香水味,大概是价值几千块的高级货。 “该死的东西到底在哪?”他说,“如果你是有钱的犹太人,东西会藏在哪里?” 大嘴越紧张,我就越镇定。我来到书桌前翻过信封,拿起五六个递给大嘴。 “什么?什么鬼东西?” 我指指信封上的名字:罗伯·A. 沃德。 “他姓沃德,好啦!又怎样?” 他总算懂了。 “噢,那又怎样?就算不是犹太人好了,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好啦,抱歉,这不是有钱的犹太混账,是有钱的普通混账又怎样?你高兴了吧?到底要不要帮我找那个该死的保险箱?” 我指指大床,下面铺着波斯地毯,房里唯一的地毯。 “怎样?钻石在床垫下面?你开玩笑!” 我拉起地毯一角,等他过来拉另一角。两人一起,用力一拉,地毯和床就在硬木地板上往旁边滑去,我们继续拉,最后走过去看刚刚露出来的地方。 就在那里!要是想把最珍贵的东西藏好,不管会不会时时想到,一定会把东西藏在睡觉的地方下面。 地板上有个嵌进去的把手,上面还挂着铁环,好像老式的活门。我拉着铁环打开,保险箱上面的木门是圆形的,大概只有六寸见方。看到箱子埋在地板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透不过气,好像幽闭恐惧症发作。到今天,我还是觉得保险箱应该乖乖站着,整个要能看得清清楚楚,手要能摸到才对。 我得趴在地上,脸靠着保险箱才够得到。这箱子没有一般的把手,而是像普通的门把。密码对了,不必拉动把手,只要往上拉就会开。我很快拉了一下,不过很确定打不开。 “你忙吧!”大嘴说,“看看能不能比昨天更快。” 朋友,这不太可能。 我开始转动转盘,归零,再换方向。一码,两码,三码,还有……还有一码! 总共五码。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五码的保险箱,所以这一定不容易。 找接触点,归零,重新开始。找接触点,走到三,再回接触点。 走到六,该死,这还真难。我觉得自己好像探进深井里似的。 “你觉得还要多久?”大嘴开口,果然人如绰号,“一半了没?怎样?四分之一?” 我坐起来甩甩手。 “开了吗?”大嘴兴奋的表情。 我摇头,举起两手把他赶开。 “好啦好啦!我去旁边当老鼠,不吵你了。” 重回转盘继续,接触点是找到了,可是要感觉它变小好困难,我的脖子要伸长到很不舒服的角度才够近,体重都压在右手,一直发麻,还得不断坐起来甩手。 “我们现在得认真了。”大嘴开口,现在他坐在床上,“楼下的一定很急。” 我抬头看,看到他已经脱了外套,皮带里插了一把枪,原来这回来真的。突然想到鬼老大上过的课、讲过的那几条行规……眼前这群人分明就是该死的外行人,最后可能会全部被抓起来关,搞不好还会被杀掉。 这群笨蛋所有可能犯的错都犯了。 我深吸口气继续,该是专心的时候了。杀进杀出,马上离开,绝不回头。 最后终于试了一轮,我想应该找到四码了。我知道还有一码,要是密码自己设定,其实可以重复使用相同的号码,不过这一点一般人不知道。 继续赶工,缩小范围,走到二十七,再来锁定二十六,接着二十八也对。啊哈!原来如此,现在想想,找到一、十一、二十六、二十八和五十九。这样总共有一百二十组要试,我敢说应该是自己的生日,或许再加上老婆的生日,可能再加上结婚的年份。如果先放生日,再来呢?只剩四组可能的排列,而不是一百二十组。就这一点,感谢感谢! 第一组:一、十一、二十六、二十八和五十九,五组密码要转很久,第一个号码完了还要转四次,第二个三次,第三个两次,第四个一次,最后才换到最后一码。全部转完,手拉门把。没开。 听到后面的大嘴站起来,向我走过来。我不管他,继续专心。第二组,一、十一、二十六、五十九、二十八。四圈、三圈、两圈、一圈,归零,开门。还是不对。 大嘴不知道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听清楚。我人就像在海底,离他很远。就快了。 第三组,一、十一、五十九、二十六、二十八。四圈、三圈、二圈、一圈,归零,开门。还是不行。 砰!砰!砰! 海面传来奇怪的声音。 “干!”大嘴的声音终于透过迷雾传来。 现在大嘴的脚步重重踩在楼板上,一下子把我从海里拉回来,冲上海面,我眨眨眼睛,大口吸气。最后一组不管了,我跑到大嘴所在的窗户旁边往外看,前院里停了一辆黑色的休旅车,两边车门打开。 接着又是刚刚的声音,这次更靠近了,窗户关着还是听得很清楚。砰!砰!砰! 我脚步跌跌撞撞,看到海克跑到车道上,后面一个男的追过去,身穿灰色夹克,上面还印着几个字。那么大的块头,动作却很快。我还没看清衣服上的字,他就单膝跪地,两手握住一把大枪,瞄准的样子很专业,我马上就知道他有经验。说不定是去射击场打靶,不过无妨,角度都是一样的。目标有五十尺远,他又开了两枪,我就看到海克背上出现黑色的小点,接着他两手平伸,好像要跳水一样,就这么栽在地上。 另一个人也穿着相同的灰色外套,走过去打量地上的死人。开枪那个现在跑向前门,一秒后,我听到门开了,就在我正下方。 我离开主卧室,尽量安静地离开。走到走廊底端,看到下面的门厅,大门已经打开了,但是谁都没看见,不过附近好像有脚步声。我还不想现在出去送死。楼梯太长了,不管谁在楼下,只要我在楼梯上,都是明显的枪靶,说不定对方还有时间抓把椅子坐下再对我开枪。 我懂这种感觉——坐下来等,保持安静。这我很熟了。 楼下传来另一个声音,接着又是枪响,盖过其他的声音。等到枪声带来的耳鸣消失,我听到的是尖叫——一种非人的痛苦大吼,甚至比动物的悲鸣还可怕。 我继续往后退,楼下还是一片混乱。我听到脚步声上了楼梯。该做决定了:是要冒着断腿的危险往窗外跳,还是找别的退路?一定有办法的,其他的房间一定有路出去,或是其他的楼梯。毕竟盖这么大的房子一定会想到,不可能只有一条路出去,但是我没时间了。 除非我愿意冒险,祈祷老天帮忙。我打开一扇浴室的门,接着是另一间卧室。走进去轻轻关上门,前面又是一扇大窗户,这一扇在房子侧面,离地大概有三十尺高。 好吧,快动脑筋想!他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几个,这一点倒是对我有利。可是等一下……大嘴下去了吗?难道刚刚尖叫的就是他? 我走到门边仔细听,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要是他开门,我就躲在门后准备吓他一跳,这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又是一分钟,接着传来一个声音。 “我投降!”大嘴的声音从走廊的某处传出来,“别开枪!我没带武器!” 没有回应。 “我现在就出来,我投降!不要开枪打我!” 门打开,大嘴走出去。 “看到没?没有武器。我投降,你抓到我了。” 接着是更重的脚步声跑过走廊,从另一头过来,越来越近。 “嘿!等一下!嘿!冷静一下,不要做傻事啊!拜托……” 脚步声更大、更重了。大嘴已经是歇斯底里的状态。 “不要啊!等一下!别开枪!” 前一秒我还站在门后,下一秒,门被撞开,我被撞倒,大嘴压在我身上。他抓着我把我当人肉盾牌,我挥开他的手,他现在是站起来了,正要走出去,结果停下来不动了——拿枪的人就站在他面前。那人的灰色夹克上有个徽章,不过不是警察,是保安。所以说,这一秒他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手里的猎枪有两个枪口,对准大嘴的胸膛。 我的时间只够让我瞥见那人的脸——涨红、丑陋,病态的笑容,那是终于找到理由把活人当枪靶的笑容。 下一秒……大嘴伸手掏枪。然后就听到枪声炸开来。那不只是音波,真的是一道气流朝我轰过来,大嘴的头有一半不见了。不是爆炸,也不是掉落,就这样没了。鲜血喷在墙上、窗户、窗帘上面,还有我的眼睛里。大嘴身体还站着,似乎还没意识到怎么了,最后才朝旁边的柜子歪倒下来,好像一个人靠着电线杆滑下来,最后倒地不起,两腿交叉,上身往后倒,那个姿势,没有活人做得出来。 拿枪的人把一切看在眼里,接着他总算注意到有我在,我蹲在最远的墙角,他瞪着我看,好久都没动。 “只是该死的小孩子嘛!”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饶过我,不过,似乎是突然想到自己的任务了,他把枪换手拿,一手掏口袋。我扶着墙壁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量朝他冲了过去。 他好像要拿枪托打我,但是距离太近,无法施力。在那一刻,我蹲低用力撞,把他撞倒。接着本来要从他身上滚过去,没想到他手一抓,把我抓个正着,还想把我压在地上。 我死命踢,最后总算挣脱开来,跑出走廊,觉得他铁定在装子弹要继续开枪。下了楼梯,我差点没直接滚下去,底下有一大摊血迹,正中央是公牛残缺不全的尸体。又是一声枪响,打中水晶灯,很多碎玻璃朝我落下。 我已经跑出大门,来到冰冷的户外,结果不知从哪个方向有东西打过来,原来是另一个灰夹克的手臂,一把打在我的脖子上,就像不远处树林的树枝一样。 我现在躺在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天空转个不停。这让我想到这辈子另一次像这样被压住的时候。不过那时候,我不认为自己会死。这一次,我不必想也知道,他们会把我拉起来送到墙边,用猎枪把我打成肉酱。 结果我却被翻过去背部朝上,接着被手铐铐住。 “抓到你了。”那个声音说,“你哪里都去不了。” 第七章 密歇根州,1996年到1999年 离酒店几条街的地方,有一家古董店,店里有几种旧锁卖。店老板是个老先生,他好像认得我,所以我也就不必跟他比画。我发现旧锁有些有钥匙,有些没有。我全部拿到柜台要结账,老先生看了一眼,算我五块钱。 我把旧锁全部拆开再组合起来,练习用我的临时工具开锁。现在我有两把撬刀、四把压力棒,全部都是小铁片磨成的,我自己打磨成各种大小不同的形状,还在一端插了一小块橡皮擦当做把手。我一切都是自学,用不了多久,就明白其实开锁是要靠手感——要施多少压力,要怎么顶起插销,才能把锁打开。 后来我真的很在行。暑假就这么度过——跟一堆生锈的破铜烂铁打交道。 接着就到了开学那一天,那是劳动节之后的星期三。那时候大概是政府准备整修学校的时候,所以我的经验绝对正确。米尔佛德高中校舍大概有四五十年没翻修了,灰色的水泥砖看起来很老旧,窗户不够多也不够大,围住校舍的是水泥墙,不然就是铁丝网,还有高高的灯柱。校区里面还有十几个货柜屋,就像随便往校园里的空地摆一样,一点秩序也没有。这些是临时校舍,因为学生太多了。 或者让我换句话说:我来到这个监狱的第一天,踏出感化院的车,在报到处外面排队。那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了,因为以前就有过类似的经验。监狱那天看起来跟米尔佛德高中很像——一片让人沮丧的灰色,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焦虑和恶心的感觉,明白自己只要一进去了,就要困在里面很久。 没错,开学那一天,我就是这种感觉,那个劳动节过后的星期三。不过当时我不是新进的囚犯,而是米尔佛德高中的一年级新生。 踏进学校,首先注意到噪声很大。在西金斯学校待了五年,突然来到一间两千人的学校,里面每个学生的嗓子都很健康。学校的走廊对我来说,简直像喷射引擎一样吵,每个人在开学当天都在大吼大叫。男生互相追逐、推来推去,到处都有人撞到置物柜,还看到有人握拳用力捶别人的肩膀。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来到学校,而是精神病院。 当然同一年级还有很多新生,大部分看起来都跟我一样吓呆了,说不定也没说多少话。就算是这样,过不了多久,大家还是发现了我跟别人不一样。每上一堂课,老师就会大惊小怪,特别向班上的人介绍我,解释我的“特殊状况”,还有我勇敢面对的“挑战”。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熬过第一天的,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自己没吃午餐,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最后总算找到我的置物柜。站在柜子前面,我觉得自己孤单寂寞,而且很失落,只是站在那里,手里拼命转着置物柜的转盘锁。 隔天早上,我准备要出门上学的时候,没骗你,我真的想过要自杀。当天在校车上,我封闭在沉默的茧里面,身边是其他人大声喧哗的声音。 又过一天,我放学回家以后,还认真地去找药吃。利托大伯那时候有自己的浴室,平常我没理由进他的浴室,但是当天晚上,我趁他在顾店的时候,跑进去看他有什么药。柜子里面有阿司匹林、咳嗽糖浆、治宿醉的药,还有皮肤止痒膏,还有其他一堆东西,就是没有药效强到可以让我用的东西。 那时候我还不会开车,不过还想着或许可以开他的车出去,加快速度,瞄准一棵树撞上去。该死的,不然铁路桥下那些水泥墙也可以。我最大的疑虑是不知道速度应该多快才够。也不知道会不会先撞到别的东西,结果最后只是受伤而没死成,说不定变成残废,这样麻烦更大。 我知道,这温馨感人的小故事到这里就不感人了,对吧?不过高中一年级的上学期大概一直都是这样。没人跟我讲话,我是说一个也没有。上学期期末是冬天,所以天气越来越冷,天黑得越来越早。平常六点起床,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要赶上六点四十的校车,七点十五到学校。不只是去一个我痛恨的地方,而且还得这么早去,连太阳都还不愿意起床。 想到那段时间,我就难过——我很孤单,每天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等到下学期,就要去上新课,会换成另一批学生认得我——就是坐在最后一排,从头到尾不讲话的那个。开学第一天,第一堂课是新生美术课,呃,不对,应该叫“基础美术”。那堂课的老师叫做马提先生,他比学校大多数的老师都要年轻,一脸大胡子,眼睛总是红的,上第一天课的时候,整堂课都在讲他的头痛。 “上学第一天,不要太兴奋啊!”他在桌子之间走动,手边拿着一本绘图纸。走到我旁边的时候,撕了一张给我,不过这张纸大概被撕得只剩下八成,还有二成的纸留在绘图本里面,“随便画点东西,画什么我不管。” 老师经过我,也没多看我一眼,更没有停下来把我拿出来讲,这一点跟其他老师都不一样。所以这一点我很感激,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这一堂课我可以成功当个隐形人。 马提先生走回位子上把头往后仰,“现在只要有烟抽,叫我杀人都可以。”然后就闭上眼睛不讲话了。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小篮子,里面有画图工具。我的篮子里面有几段像是蜡笔的东西,还有几支铅笔。我拿出一支铅笔,瞪着空白的纸。只剩四分之三的白纸,撕边像狗啃过一样。 “应该给个主题吧?”前排的一个女生说,显然觉得自己能代表全班讲话,“这样不知道要画什么。” “画什么都可以。”马提先生说,“不然画风景好了。” “风景?” 马提先生抬头瞪着那个女生,眼里满是懊悔,好像觉得自己的人生白活了——花了这么多年学艺术,最后却落得窝在这间教室里,在寒冷的一月早上,窗外天还没亮,还要半个小时才会日出。“对。”他说,“风景。你知道,就是户外地点。画一个地方,就画世界上你最喜欢的地方好了。” “我之前的学校老师都会说得很仔细,会给我们东西看,就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用记忆画过。” 马提先生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一个橱柜前面,随手拉了两个东西出来。一个灰色的圆柱,大概有一尺高,还有一个大概等高的三角形。然后走到教室前面的空桌前,先放下圆柱,再把三角形放在右边。 “这是给想画静物写生的人……”他又坐下闭上眼睛,“其他人自己画。” 前面那个女生又举手,不过马提先生这回不再犯错,直接假装没看见。最后,那女生总算放弃,开始画画,大概是画那个圆柱。 坐我旁边的人已经开始画了,画的是一幢房子。房子是大长方形,里面还有小长方形,代表门窗。接着还在屋顶画了烟囱,有烟飘出来。 我拿着铅笔想着要怎么下笔。前面的确是有静物可以写生,但是我才不要。我开始动手画市中心的铁路高架桥。我想象自己站在一头,在酒店对面那一侧。从那个角度,可以看到餐厅的大招牌,上面写着“热火”两个大字,下面的“全天营业”字体稍小一点。我在想象的时候,又记起更多细节,包括桥下水泥墙的警示灯,还有从弯道几乎看不见的酒店店门,窗户上还装了铁条。 老师刚刚说要画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方,这当然不是。不过我对这里有很强烈的感觉,那里就是我的家——桥下的弯道旁边,一家破旧的酒店,立在一样破旧的铁路高架桥旁边。我开始在比较暗的地方画上阴影,让铁桥在酒店门板上投下阴影。店门外面是放报纸的箱子,里面应该加点垃圾,还有停车场上的空罐和酒瓶。要再加上灰尘、污渍和破落败坏的感觉。我应该没办法把那种气氛画下来,就算要我在这里坐一整天,用上篮子里所有的铅笔也没办法。 我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里面,没注意到马提先生已经站起来离开座位。他说要离开教室几分钟,还要大家帮帮忙,不要趁机捣乱或犯下滔天大罪。他是要从后面走,走过我背后要出去,没想到他居然又跑回来,站在我后面。我还努力要把脑海里的景象画出来,没注意到他就站在我后面看。我又过了一分钟才发现他在我身后。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旁边推,好让他看清楚整张画。 就这样,我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一章就这样开始了。 ?
那一章持续了两年半。人生会有这样的改变,实在很有趣——人会有自己都不晓得的天赋。 那一周过完,我的课表已经重新排过了。直接跳过“基础美术”,现在我每天下午上的是“进阶美术自选课程”,吃完午餐就去,而且连上两节。那是一天上学最棒的时候,每到那时,我就像在沙漠里找到绿洲,也可以不必提心吊胆。 我甚至还交了朋友。没错,真的朋友,确有其人。他叫做葛里芬·金恩。在进阶班有十二个人,我是唯一的一年级生,葛里芬是唯一的二年级生。葛里芬留着长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当个艺术家。相信我,在密歇根州的米尔佛德中学,要保持这种想法实在很难得。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葛里芬跑来坐在我旁边。他盯着我手上画的东西,那是我头一次尝试人物素描,画的是利托大伯。葛里芬在旁边静静地看,看着我费力尝试,最后停下画笔。 “不错啊!”葛里芬说,“以前画过吗?” 我摇摇头。 “模特儿是谁?他坐着让你写生吗?” 我再度摇头。 “什么?你用记忆画的啊?” 我点点头。 “老兄,你也太神了吧!” 他弯下腰仔细看画。 “不过还是有点太平板了。”他说,“最好多加点阴影,这样五官会更立体。” 我抬头看着他。 “我只是建议一下啦!我知道这很不简单了。” 我放下画笔。 “这间学校怎样啊?” 我再度看着他,举起两手,像在说: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不能讲话。”他说,“不过我觉得那实在是酷毙了!” 什么? “我是认真的啊!你看看,我就是话太多了。我真希望能……闭嘴,就像你一样不讲话。” 我摇摇头,抬头看钟,想看看还要多久才下课。 “还有,我叫葛里芬。”接着他伸出右手,我也伸手回握。 “要怎么说‘你好’啊?” 我盯着他看。 “我是说,你应该懂手语吧?手语要怎么说?” 我慢慢举起右手,对着他挥一挥。 “啊,这样,有道理。” 我放下手。 “那‘我讨厌这里,还有这里的一切’要怎么说?还有‘我希望每个人都去死’?” 记得吗?其实我的手语并不好,不过后来,我每天教葛里芬一两句,结果居然通通记起来了。到最后,葛里芬也学了好几个他特别喜欢的,我们在走廊上碰到,他就会打给我看,就像是我们两个的秘密暗号。抓住拇指摇一摇,意思是“无能”:顶住鼻子扭两下是“无聊”。要是有漂亮女生经过,手先贴住嘴再拉开,意思是“辣”。葛里芬还自己发明同时用两手,我猜那是“超辣”的意思。 每天我们都一起吃午餐,之后就可以去上美术课。你得了解这对我有多大的意义,我以前从来就没交过朋友。生活中有美术课、有葛里芬,这就好像我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了。同时,学校里的每个人态度似乎都有些改变,我是说,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变成球队大红人,毕竟在学校里,美术或音乐很强的人通常不会是众人争相膜拜的对象,要是有一根“偶像图腾柱”,那么我们应该是在最底端,不过起码还在图腾柱上。我再也不只是那个“奇迹男孩”了,不再只是那个不会讲话、有着神秘过往的学生。现在,我只是个会画画、很安静的学生。 我刚刚说了,这段时间在我的人生中非常少有,就某方面来说,真希望故事可以到此为止,让读者觉得,是啊,这孩子最后就这样顺顺利利过下去了。虽然一开始过得很辛苦,但是终于找到人生目标,之后就一帆风顺了。 事情当然不会这样发展,差得远了。 ?
时光飞快转到我二年级的时候,也就是葛里芬高三那年。当时我十六岁半,一头鬈发,乱到我得定期剪短,才不会看不到路。我知道学校女生当时看我的眼光不一样了。听说我长得不赖,那时候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话说回来,再加上“不讲话”这一点,又更添神秘了。我在想或许我真的蛮受女生欢迎,还想过应该去约个会。班上来了一个新生叫娜汀,金发美女,据说是网球队的。这女生跟美术课的其他女生都不一样,每次在走廊上看到我,都会羞涩地笑笑。 “老兄,她想要你啦!”有一天,葛里芬在我耳边说,“去约她出来!我帮你约好了,就当你信差啦!” 我那时候已经有车了,是利托大伯的旧车,双色的水星马奎斯汽车。说不定可以约她去看个电影什么的,看电影前坐在餐厅里等,看完送她回家,我要怎么办?当然会听她讲话,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会听,然后呢?又不能让她一个人一直讲。没人有办法一个晚上唱独角戏的,就算是美国高中女生也办不到。最后陷入沉默我该怎么办?开始写纸条吗? 所以说,我应该还没准备好出去约会。但是还是有这个可能,毕竟娜汀又不会跑掉。再者,现在走过走廊,有好几个人已经会跟我打招呼了。学校大门墙边的布告栏上,挂了一幅我的画,就贴在透明的展示箱里面,那时候我还是以铅笔和炭笔写生为主。葛里芬也有一幅很大的作品展示出来,上面是各种颜色狂放地洒在纸上。我不确定自己明年会怎么样,等我高三,葛里芬就毕业去念艺术学校了,但是我还不担心。 那个学期,我们最后一起上体育课。没想到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就是在那天。那天是第一次上体育课,大家忙着打开体育馆置物柜的挂锁。我马上注意到:要是转数字转轮的时候同时往下拉,转盘就会卡在十二个不同的点,其中一点刚好就是密码的最后一码。到底是我想太多,还是那一点真的感觉不一样? 当晚我回到家,还在脑海里转那个锁,当时我已经玩腻了用钥匙的锁,我的意思是,我相当确定自己什么锁都会开。不过这个不一样——这种锁才是让我一头栽进开锁热的关键。用不同方向转的时候,就会感觉到不同的凸轮跟着旋转,这让我纳闷,要是不知道密码,这种锁到底有多难开? 于是我又跑去那个古董店,这一次买了几个号码锁,然后全部拆开,我就是这样把自己教会了。 就在同一个学期,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周是米尔佛德中学与雷克兰高中的球赛。雷克兰是这一区比较新的学校,在比较东边的地方。米尔佛德的足球队蛮强的,雷克兰成立以后,还一直是米尔佛德独占鳌头。我在想因为我们学校很破,所以有办法修理雷克兰一定很爽。不过这情况去年改观了——雷克兰赢了创校以来的第一次。不过校队队员通常是一年打两次,所以米尔佛德的高三队员还有一次机会雪耻。 学校最好的选手是高三的布莱恩·豪瑟,绰号“豪宅”。平常我和布莱恩属于不同的圈子,不过在那一周,连我都看得出来他有多意气风发,准备好要打高中生涯的最后一战。葛里芬和我还有体育课要上,而且是当天的最后一节。通常等我们换衣服的时候,校队已经准备要练球了。葛里芬是人来疯,隔着置物柜听足球队员聊天,还会当实况转播员,告诉我那个队员说了什么、对话有多厉害,说他们对女生有多好之类的。葛里芬都记得要低声说话,免得被足球队员一把塞进置物柜里去。不过今天,足球队员的声音更大,特别是布莱恩·豪瑟,他大吵大闹,还像个疯子一样拼命拍打置物柜。 “狗娘养的白痴!” 接着是队友的声音,“什么鬼娘炮啊?” “豪宅,那是新的耶!”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葛里芬说:“我还以为他们没新字好说了,结果居然有耶!” 接下来是更多拍打的声音,还有笑声。不晓得葛里芬是哪根筋不对,居然走过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葛里芬手上还在扣扣子,人已经绕过置物柜来到另一边,我跟在后面。 等我们从转角看过去,马上看到布莱恩对着柜子拳打脚踢。上面已经出现一个明显的凹洞,其他人都已经换好衣服,只有他还没换。 “有什么问题吗?”其中一个队友问,“忘了密码啊?” “只有三个数字。”另一个人说,“没想到这么困难啊?” “对!”布莱恩说,“我才没忘!这锁是新的才这样!” “后面的贴纸有没有检查过?用以前要先看。” 有一个人真的要把锁翻过来检查,结果被布莱恩一把推开。 “大天才,没有贴纸啦!我留在家里了。买了这个是因为旧的根本是废物,今天早上还记得密码,可是现在……” “怎么办?去拿斧头?” “去打电话给你妈好了,说不定会找到写密码的纸条。” “我记得有一码是十七。”布莱恩说,“天杀的,然后是……” “想啊!快想啊!” “你们闭嘴好不好?我不能专心啦!” 我很清楚葛里芬喜欢不按常理出牌,但是没料到他会走到足球队员中间。我完全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结果他一开口,就把我也拖下水。 “嘿,布莱恩,需要帮忙吗?” 布莱恩·豪瑟大概有六尺四,起码两百五十磅重,绰号叫“豪宅”是有原因的。这家伙有点圆,小时候是典型的胖子,后来身高抽长了,有机会打了几年球当大块头,到了三十岁,恐怕就会发福变形。 “你是要怎样?” “你需要的话,我朋友可以帮你开锁。” “你朋友?” 你猜得没错,既然我学会把古董店买来的锁打开,有机会当然要表现给别人看。于是有一天,我拿了葛里芬的锁帮他开了,大概只花了两分钟。 那真是天大的错误,当时我站在那里,看着葛里芬把我的开锁技巧“朝贡”给布莱恩——我完蛋了。 “过来吧!”葛里芬说,“弄给他瞧瞧!” 现在整个足球队的人都瞪着我看,我恐怕没有别的选择。看着葛里芬,我脑里握着一把想象中的大枪,一把轰掉他的头。 “别紧张嘛!”葛里芬说,“大家都是朋友啊!” 葛里芬在揶揄球队队员,明明在挖苦他们,但他们却听不懂。 “你要怎么弄?”布莱恩说,“试一千个密码吗?” 其实是六万四千组。但是谁会算?我走到柜子前面抓住他的锁,用力往下拉住,接着转动数字转盘,找到正确的接触点。 详细情形就不必说了,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的锁密码刚好是三十、十二、二十六。古董店买的两个分别是十六、二十八、二十和二十三、三十三、十五。有没有注意到?密码一定都是奇数或都是偶数。还有,第一个和第三个一定是同一家的,中间的一定是另一家。比如说,零、四、八、十二、十六、二十是一家,二、六、十、十四、十八就是另一家。只要找到最后一码是哪一个,就可以从后面推算过来,从同一组号码的第一个开始找。再加上一个别组数字,然后是第一码。用上集合的概念,就知道第二个齿轮可以一次跳四码,这样还不必从头开始数。只要多多练习,不管拿到什么样的号码锁,都可以用相同的方法打开。 懂了吗? 于是布莱恩的锁,我知道最后一码是二十三,很好。齿轮归零,转到三,接着跳着数。 “谁去找斧头啦!”布莱恩说,“我看要弄一整天。” “让他试试看啦!说不定有心电感应什么的。”一个队友说。 “什么屁话?这哪要心电感应?” 我心想:大家都闭嘴!通通滚开,让我好好专心。 转到九,接着是二十三,然后是十三、二十三,接着是十七、二十三,我继续转第二个凸轮,感觉接触点的微妙差异,换方向的时候还要小心不要拨乱了。 砰! 布莱恩大拳一挥,打在我旁边的柜子上,“你到底会不会开?开什么玩笑?” “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葛里芬说,“你大概还没注意到……” 我抬头瞪他一眼,继续努力。换到第二组,希望第二码不会是最后一个数字。也拜托老天让我能成功。 葛里芬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见鬼的要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开锁? 接下来是七,然后试七、十三、二十三,接着转向往下试。 我听见更衣室的门打开。 “教练来了!” 足球队的教练是贝利先生,他走进来开口:“这里是怎么回事?布莱恩,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我试到七、十七、二十三。 锁开了。 “年轻人,你在干吗?”教练对我说,“难道你是他的用人啊?他连柜子都不会自己开吗?” 教练一手拿着记录本,我对着他做个写字的手势。于是他抽了一张白纸给我,还顺道给我一支笔。我在纸上写下七、十七、二十三,交给布莱恩,接着把笔还给教练。在场没人说话。 教练开口道:“全部出去集合!豪瑟快换衣服!你们忘了这个星期是什么日子吗?” 就是那样开始的,我记得很清楚,还能仔细描述接下来几分钟的事。要是我知道…… 但是很不幸,我当时还没学到教训。我不了解,有些天赋是不容于世的。 永远不。 第八章 康涅狄格州,2000年1月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被铐上手铐。 扣住我的人一把把我拉起来推回屋里。走过碎了一地的水晶吊灯,还有一摊血,和公牛残缺不全的尸体。 “见鬼了!”那人说,“居然这样!” 他的搭档就站在前厅里面,从楼梯上下来,手上还握着枪。现在枪口对着我的胸口。 “把枪放下。”抓着我的人说。 拿枪的人没动,眼睛盯着我,好像被下咒了一样,脸上依旧挂着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隆恩,把枪放下!” 这下总算让他回神,眼睛重新聚焦,终于放下武器。 隆恩摇摇头。 “来吧!”抓我的人说。他接着拖着我来到厨房,让我坐在餐台旁边的高脚凳上,他拿起电话拨号。从我坐的地方,看到隆恩还站在前厅里面,低头瞪着地板,看着他创造出来的屠宰场。 电话是拨给警察的,报了地址,还说现场很血腥。不过有一个嫌犯还活着。听着他讲电话,我觉得手腕上的手铐越来越重、越来越冰冷。 电话挂上,那人说:“隆恩,警察来了!” 接着他走过来,两手抹抹脸,接着靠在餐台旁的水槽边。有这么一秒,我还以为他会吐出来,不过他又站直身体打量我。 “见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到底杀了几个人?四个?” 那人走到冰箱前面打开,拿出一瓶可乐开了,一口气喝掉半瓶。 “隆恩!你在干吗?还好吗?” 过了几秒,才听到隆恩不知说了什么,不过听起来他似乎越走越远。 “干吗不进厨房来?你在哪里?” 接着隆恩的话才比较清楚,好像是:“嫌犯有武装,我看到有枪;嫌犯有武装,我看到有枪;嫌犯有武装,我看到有枪……”一遍遍不断重复。 “真是该死!”那人走过来放下可乐,就在我面前,接着走到后面解开一边手铐。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最后他把手铐的另一边固定在水龙头上,就在把手下缘。 “小子,乖乖待着,我马上回来。” 接着他离开厨房,去打探隆恩的状况。留我一人在厨房,只有我和手铐。 我仔细打量手铐,记起自己以前想过的事:上次被铐住的时候……这种锁太容易了,就是锯齿咬住齿轮,而齿轮又是唯一固定的…… 我听到那人大声喊他的同伴。不知道我有多少时间。 看到餐台另一端有一把剪刀,要是我伸长手臂,能够到吗?我站起来试。 手铐咬进我的左手腕,但是再伸长一点,就能碰到剪刀的一边把手了。我把剪刀拉过来放到面前,接着抓住可乐罐子,传到被铐住的手。拿起剪刀,用力刺向脆弱的铝罐。 我开始切割,可乐洒得到处都是,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最后割下一小片,大概两寸长、四分之一寸宽。放下罐子,我开始把铝片插进手铐的齿轮里面。 要是能把这个插进去挡住锯齿,那么齿轮就松开了,整个手铐也会滑开。 但是铝片太过脆弱,费了好久还是插不进去,该死!我都听到警笛的声音了,警察随时会到。 放松,专心,不要急。慢慢滑进去,到齿轮前面就好,就是这样,再来一点!再来!再推一下…… 手铐打开了。 我看到那人回到厨房来,也见到他脸上惊讶的表情——他看到我推开高脚凳,往后门冲。我推开门,冲进冰冷的夜晚,没命地往树林里跑去。后面那人还在大吼。 我看到最后一个死人的尸体,这样就是四个人了。杰克背躺在花园边缘,了无生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用力一跳,跨过他的尸体。后面的声音还在叫我站住,我跑进树丛里,脸都被树枝刮伤了。我尽全力跑,跑到全身发痛,跑到不能呼吸,一直跑到我确定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回头看。 ?
我继续在树林里走,走到天亮。一路上脚步很快,不时回头。中途碰上一条小溪,我停下来把手和脸上的血迹洗掉。水好冷,冷到我的脸发痛。外套上还沾着大嘴的血,不管怎么洗都洗不掉。我干脆脱了外套,就算冷又怎样?我已经在树林里走了这么久。 只要听到警笛的声音,我就马上躲到树干后面。我觉得应该有一组人马会出来追我,穿过茂密的树林,说不定还有一整群咆哮的猎犬在前面带路。 最后终于来到一个火车站,站前还停着几辆计程车。司机聚在一起抽烟,我绕了一下,从铁轨那一头走进车站。现在没有火车,我还希望能碰上一班回纽约去。 试试候车室的门,门锁上了,上面说开放时间只到九点。要是没有票,应该直接上车买。我抬头看钟,发现快十点了,不知道下一班车是几点。一阵冷风吹来,让我一阵哆嗦。 转头打量计程车司机,觉得不能过去找他们,毕竟,一个十七岁的小孩,没穿外套,头发湿湿的,太明显了。警察一定也在找我,这样太过冒险。不过这样说来,搭火车也一样危险,可是我有什么选择? 我背靠着砖墙坐下,希望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我坐着发抖,觉得好饿。后来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接着是被火车的刹车声惊醒的。面前停着火车,又大又吵的火车。我慢慢站起来,觉得自己像九十岁的老翁一样僵硬。车门打开,乘客下车,大部分是打扮体面的男人,也有几个女人。看起来都是从城里回家的。现在大家要回家享用晚餐,我却缩在这里,像条野狗。 接着我才想到,这车是从城里开来往东,会继续向东走进康涅狄格州。我应该跳上去,先离开这里再说。 不,这样不行。我想回家,就算“家”只不过是中国餐馆楼上的单人房。那是我仅剩的东西了,就算要我的命,我也要回去。 大部分的乘客都上车要走,火车发动、开大灯、开走。几个人在排队等搭计程车。我现在有两个选择:等往西走的火车,或假装自己刚下这一班,跟等车的人混在一起,跳上一辆计程车,付钱要他载我回纽约去。 我知道这里距纽约应该不到四十里,不是太远,而且只要我先亮出现金,应该没问题。我身上有几百块钞票,是大嘴前一天晚上给我的。拿出五张二十块,我走到最后一个等计程车的人后面排队。接着该我了,只剩下一辆车。我想,这应该是好预兆,现在司机应该会很想做我这笔生意。 “先生到哪去?”司机是黑人,说话带点软软的加勒比海腔调,应该是牙买加人。 我打个写字的手势,他一脸困惑地盯着我看,最后才懂。他拿出纸笔,纸是从前座的笔记本撕下来的。我在上面写字,他在旁边看,脸上带着好笑的表情:一个要用写的客人?接下来又会怎样? 通常我很讨厌这样的情况,不过当下,我只希望他越快了解我越好。 我写着:我要去纽约,我知道很贵。 接着把纸笔还他,然后亮出手里的钞票。 “你要我载你去?”他的声音好像在唱歌,“我要收你来回一趟的钱。” 我点点头,成交。快走吧,好心的先生。 我举起两手,没问题,我同意。 “你又湿又冷,快上车吧!” 当然好。我上了车,数着时间,直到他终于把车开出车站。耳边好像还听到枪声,鼻端还闻得到血腥味。那种味道,我一辈子都会闻到。 司机打开收音机。完了,我对自己说。会有电台广播,说要追捕逃掉的第五个人。司机会转头看我,马上就知道了。要是我够幸运,他不会在路边停车,而是会让我乖乖坐好,让他掉头一路开去警察局。 没想到广播没消息。感谢上帝,广播电台跟警察局没连线。司机继续开,我还是没敢放松,心想随时会有头条快报。说不定还有某种我不懂、只有司机知道的代号密语,意思是车上有逃犯,警察还会设路障要抓你。 代号没出现,司机载我一路来到纽约,一路上还哼着小调。我又拿纸过来,写了一个距离餐厅几条街外的地址。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去处,这只是以防万一的步骤。 车资加小费总共是一百五十。司机谢过我,要我赶紧进门,说这种天气,没穿外套在外面跑是白痴。他好像还想多说什么,不过我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开。 等车走了,我才转往一二八街,走过转角,就看到餐厅,灯还亮着。虽然很晚了,柜台前面还有客人排队。我从侧门进去,走上楼梯,回到我小小的房间。 这时,鞋盒里的白色呼叫器响了。 第九章 密歇根州,1999年6月 学期的最后一天,我还有一年才毕业。不过还是觉得这一天很重要——葛里芬可能要去威斯康星州上艺术学校。据说离家还不够远,不过他的选择不多。我不知道没有他会怎样,不过那一天,马提先生把我带到旁边,说有好几间艺术学校在打听我的事,说它们在这一区的艺术成果展看过我的作品,对我的“特殊情况”特别感兴趣。我猜这是很好的卖点,“奇迹男孩”受创的心灵得到艺术的抚慰。 “这是很好的机会。”马提先生说,“你知道去艺术学校会怎样吗?” 我摇摇头。 “你那么会画细节,还有天生的技巧,学校会让你完全发挥实力,大家都会很高兴,还会要你在画布上拼命泼颜料。等你毕业,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高中教美术。” 好吧,这真是动人的鼓舞。 “好处是,美女多,搞头也多。” 我对他点个头,比一下大拇指。马提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就离开了。 那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件事。说不定我最后也会去威斯康星,再跟葛里芬当同学。见鬼了,只要能离开,哪里的艺术学校都可以。我胸口有了轻飘飘的感觉,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学校结束,接下来就是长长的暑假,不晓得晚上要怎么打发。铁定会有派对可去,可是我不太喜欢派对,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但是我知道葛里芬和其他的美术课同学,到了晚上,铁定要“做点什么”。 葛里芬在晚餐后来酒店接我。我在外面等,他开着红色的雪佛兰过来,椅子皮套居然是格子纹。等我上了车,指一下自己,比个开车的动作。 “不行,我开。”葛里芬看了大伯的马奎斯一眼就决定了,“来啊!快上车。” 我指了指葛里芬,接着比个喝酒的手势,然后两手在耳边画圈,表演一个开车很猛的疯子,这样葛里芬就懂了。于是我们最后还是开了马奎斯出门。这车当然很有型,还是双色的——深褐色和浅褐色。后保险杠撞凹了一块,大概跑了十万里,还有,闻起来像是一间雪茄工厂。 目的地是美术课一个女同学的家,外面已经有几个人坐在折叠椅上,一脸无聊相。我们闲逛了几分钟,然后就去下一家。太阳下山了,天气也变凉了。 我们就这样一家家逛下去,又来到另一个同学家里。看起来还是没什么搞头,不过这一家比较有趣,起码人很多,而且暗下来的天色,好像是告诉大家,好玩的才刚开始。后院里音乐声很大,烤肉架的烟雾飘向天空。女同学对我挥手,还过来两手抱住我,我面不改色。她还贴在我耳边说只要我努力,什么都办得到。这种话,只有在空腹喝酒之后才会说。 她又把我拖进后院,音乐声大到我耳朵痛。我记得这女生喜欢奇怪的电子舞曲,大家都随着奇怪的旋律跳舞或摆动。还有六七个人在旁边的跳床上蹦跳,还撞在一起,差点从上面摔下来。现场好像只有一个大人在,他固守在烤肉架旁边,耳朵戴了一副耳机。 同学不知道又吼了什么,我听不出来,接着她干脆指向一群站在远处的女生。娜汀看到我,挥手要我过去。 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终于来到另一头,看到女生围在一个银色的澡盆边,里面装满了冰块和啤酒瓶。娜汀走过来,两手各拿了一瓶啤酒。她今天穿短裤配无袖上衣,看起来像网球选手,而不是学美术的。娜汀递了一瓶啤酒给我。 我打开啤酒灌了一口,很冰,还不难喝。我从来就不是很喜欢喝酒,每天看多了东倒西歪的酒鬼上门买酒喝,就倒足了胃口。不过今天晚上嘛……见鬼了,有什么不可以? 娜汀不知道要说什么,音乐太大声,我什么也听不见。我靠过去,她就贴在我耳边讲:“看到你真好。”她靠得很近,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还有呼吸吹在我脖子上。 我们站了一会儿,看着四周的人又蹦又跳,不然就是站在旁边装酷。我没看到葛里芬,不过他自己一个应该是没问题。星星出来了,手里的酒才喝了一半,但是因为喝得很快,我已经有点醉了,感觉还不坏。 不过我想最棒的是站在娜汀旁边,什么都没说。现在派对里的人都跟我差不多安静,反正不管说什么,大概都听不到。 娜汀又去拿了一瓶酒,真不晓得在我来以前她已经喝了多少。等她走过来,一手按住我的手臂,就没离开了。我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反应。 音乐突然暂停,突如其来的宁静让我耳鸣。 “麦可。” 我低头看她。 “过来我这里。” 我知道自己应该装出很困惑的样子,现在她离我不到十八寸远,到底哪里是“我这里”?娜汀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把我拉过去亲吻。 “我等很久了。”她说,“希望你别介意。” 我没反应,继续看着她。音乐又开始了,跟刚刚一样大声。 其他的女生过来把她拉走,娜汀挥手要我跟过去,我照做。出去的时候看到葛里芬,对着他歪个头,让他跟我来。接着我们就来到屋后,远离噪声的攻击。娜汀说,她们还有另一个派对要去,说我应该也去。我站在那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马奎斯车让我丢脸。 娜汀上了自己的车,一个朋友坐前座,其他四个挤在后面。有些人好像已经想回家了,可是现在还不到十一点。 葛里芬和我跟在后面,穿过整个市区。 “怎么样?”他说,“今天是大日子吧?” 我瞥他一眼。 “娜汀啊……热情如火的一夜吗?” 我不理他,不过还依稀感觉到娜汀的唇印在我嘴上的感觉。 我们往西走,经过一片试验场,娜汀开上一条泥土路,我跟在后面。车子卷起一阵风沙,大灯都看不见了。最后总算停车,车子排在一列路边的车后面。我下了车,看到车子原来是停在一条很长的车道上,这里显然是某个派对重头戏举行的地点。 “我们到底在哪啊?”葛里芬说,“这是谁家?” 我举起两手——不知道。 “真要进去?” 我看着他,像在说:你觉得咧? “我想应该看一下无妨吧!” 于是我们跟上娜汀,我走在她旁边,她一直把头发拨到后面。我不敢握她的手,她一直对我笑。 这幢房子是木头盖的,不是那种乡下度假木屋,用的木头比较高级,还有很多窗户,天花板很高。前面是一大片草坪,尽头是树林。房子旁边,停了一辆密歇根州州警的车。 到处都有香茅味道的蜡烛,应该是用来防蚊。这里当然也有音乐,走过前门,马上感觉到低音震动。好在没比刚刚大声。现在放的不是奇怪的电子舞曲,而是经典的摇滚乐。屋子里好挤,几乎找不到站的地方。 娜汀的朋友负责开路,带我们来到房子里面。我看到墙上挂了照片,里面是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官,旁边还有一只威风的德国狼犬。前面是一道拉门,就在餐桌另一头,我们就好像要往那里去。 外面还是一样挤。一条晒衣绳上还挂着好大的标语,起码有十尺长、四尺宽。上面写着“米尔佛德中学最强”,字体好大,旁边还画了一个足球命中某人的屁股,生怕看的人不懂。标语下面有个装冰块的桶子,娜汀她们抓起红色的塑胶杯,跟着别人排队。她递给我一个杯子,我站在她旁边。接着,一只大手扣住我的肩膀。 “看谁来了,我的好兄弟麦可!” 布莱恩·豪瑟,就是豪宅本人。学期中,我帮这位高三明星球员开锁,就在他和全体球员比赛大输以前,当然是输给雷克兰的校队。布莱恩穿了一件夏威夷花衬衫,上面有所有能调出来的蓝色和绿色。看起来他好像喝多了,说话的时候还很费力。 “老兄,怎样啊?居然来咧!跟谁来的啊?” 他很快看一眼,看到娜汀和她的朋友,加上葛里芬。 “太好啦!”他说,“这样就到齐啦!嘿!过来一下,我有话想问你……” 我看着娜汀和葛里芬。 “小姐先回避一下好吗?”这话是对娜汀说的。“还有你,抱歉,你是?” “葛里芬。” “哦,好。不会太久啦,我们要去‘贵宾室’,你们就继续排队好了。别担心,还有很多桶,一定有酒喝。” 布莱恩带我来到他说的“贵宾室”,结果是外面架高的露台,前面还真的拉了一条红丝绒绳围起来。布莱恩解下绒绳让我过去,上楼前还把绳子系好。露台上有一套户外桌椅,还有一把很大的绿色遮阳伞,椅子上铺了垫子。上面还有一个按摩浴缸,两个三年级的已经坐在浴缸旁边,脚泡在水里。是四分卫特雷·托曼,还有另一个队员丹尼·法利。 “嘿!看是谁来了!”布莱恩说。 丹尼光脚跳下来,差点没摔倒。 “你认得丹尼和特雷吧?”布莱恩说,“球队的。” 丹尼说:“我跟你讲……”他把我拉住,一手环住我的脖子拉过去,呼吸的时候酒味很浓,“你很酷,你知道吧?很酷!你是我的偶像!” “好啦,你走开!”特雷说,“口水不要乱喷啦!” “来吧!”布莱恩又把我拖过去,“要不要喝东西?特雷,鸡尾酒还有没有?” “废话!”特雷抓起桌上的杯子,从旁边的大水壶倒了东西进去,“喝喝看!马上爽!”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感觉跟一般的水果调酒差不多。 “这叫‘棒棒糖’。”布莱恩加了一句,“不要喝太快。” 丹尼开口道:“是大师本人咧!”他又回到浴缸旁边泡脚,“干,水太热了!” “少娘炮了!”特雷说,“又不会死!” “你又没泡水!” “对啦,告诉你,要脱衣服,一定不能只有我们,搞清楚!” “贵宾室耶!当然要找几个马子上来啊!” “我问你。”布莱恩开口了,把那两个人晾在旁边,“你记得开锁那一天吗?” 我点头。 “怎么开的啊?” 大家专心盯着我看,好像期望我会开口回答。我举起两手。 “很复杂哦?”布莱恩说,“是不是这样?会就是会对吧?” 丹尼说:“大师啦!不管画画还是挂锁,都一样!” 我又喝了一口酒,很甜、很容易入口。脚下的露台好像开始旋转,不过只有一点点,不是天旋地转。 “好啦,这样问好了……”布莱恩又说,“其他的锁你会不会开?” 我又是点头又是耸肩。 “像门锁之类的,会吗?还是需要工具?你说对吧?” 丹尼说:“我敢打赌你一定会。我告诉你,这人是大师耶!” 布莱恩说:“要用哪种工具?我很好奇耶!” 我自制的工具没带在身上,应该就这么不管他,回头去找娜汀和葛里芬。不过不讲话也很难改变话题,这时候,简直像是话题被绑架了,被迫要继续听。 “要是我拿我爸的工具箱来,你能不能秀给我看?一定很酷!” “他酷毙了!”丹尼说,“是大师啦!画画跟……等一下,我刚说什么?” “你闭嘴好不好?”特雷说。 “你只是嫉妒!因为你一点也不酷。” “来吧!我去拿工具给你。”布莱恩说。 接着他带我到楼下,根本是拖着我走。后面跟着丹尼和特雷。我想找娜汀和葛里芬,可是都没看到。正要进房子里去,结果又被布莱恩挡住,这回他手上多了一个很大的工具箱。我开始紧张了,又喝了几口酒,这实在不是好主意。 “应该要用到什么?”布莱恩说,“我不知道耶!” 我闭上眼睛一秒,深吸口气,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飘起来了。我睁开眼睛,在工具箱前面蹲下,拉出一个螺丝起子当压力棒,继续翻找,但是没有可以充当撬刀的东西。 我十指接触再拉开,比出一条细长的东西,然后一只手做出往前刺的动作。 “要针吗?你是要针对不对?” 我比了比大拇指。 “马上来!” 旁边开始有人靠过来,音乐还在放,蜡烛照不到的地方已经一片漆黑。我又喝了一口酒。 “这个安全别针可以吗?这是最大的一个了。”布莱恩又走出来。 我又比比大拇指,接过别针打开,用尖嘴钳把针尖折弯个四十五度。 布莱恩说:“用那个就能开锁?要是别种,像是那边的门呢?” 他走到巨大的玻璃拉门边,推开好几个人,然后拉上门。接着掏口袋拿钥匙,找出正确的一把钥匙把门锁上。 “这个呢?”他拉拉门,确定已经上锁,“这个会开吗?” 我走过去,在把手前面蹲下,觉得关节好像叫了一声。放下酒杯,仔细打量门锁。那是很便宜的锁,大概就五根单纯的插销而已。平常大概用不到一分钟就能打开,不过现在,没有顺手的工具,还有一堆人在看,而且血管里还有鸡尾酒奔流作怪,我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打开。 “嘿!音乐关掉。”布莱恩说。 音乐没停。 “嘿!我说把音乐关掉!大师要出手了!” 要是之前不是每个人都注意到,现在也该全跑过来了。我看到连玻璃门里面都挤满了人,后面露台上也是。 “让开啦!”说话的是丹尼,“大师要变魔术了!” 我把螺丝起子的扁头插进锁里往下压,碰到全部的插销。接着慢慢转动,感受适当的压力应该是多少,然后把别针插进去,先碰到最后一根插销,用别针往上推,感觉到插销退开……一根搞定了。 “加油!”丹尼大吼,“加油!加油!加油!” 众人也开始鼓噪,每个人都在吼,我继续往下一根插销前进。 “加油!加油!加油!” 背后有汗水滑落。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现在是第三根,接着别针滑了一下,我只好撤出来,甩甩手。 这时候我终于看到葛里芬了,娜汀站在他旁边。葛里芬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不过娜汀显然是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我那时候就应该要收手,应该站起来,耸耸肩,把工具还给布莱恩。结果我又继续,还对娜汀点个头,接着继续开锁。 “大家安静!”布莱恩说,“这样他不能专心啦!” 我重新再来,压力棒进去,接着是插销,顶开一根换下一根。螺丝起子得拿稳,要是滑掉又得重来。手感回来了,我把一切通通挡在脑袋外面,包括旁边的人群,还有胃部翻搅的感觉。顶开插销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插销,顶开一根,继续前进,通常这一步,就知道锁里的插销长什么样——如果不是普通的平滑栓,而是多了顶盖的蘑菇栓,下面就会多一道沟,这时候就要小心施压,再往下钩一点才能顶住,这样才能把插销整个往上顶。不过这个锁没有,最后一根插销滑开,整个锁松脱,好像一直等着我打开一样。我拉动门把开门,所有人大声欢呼,又叫又跳,好像我刚刚拆了炸弹一样。 感觉很棒,我知道,感觉非常棒。 “太厉害了,老兄!”布莱恩一把把我拉起来,用力拍了一记,“太厉害了!” 丹尼说:“我这辈子还没看过比这更酷的东西了!我没骗你,真的!酷毙了!” 特雷也开口了,“我得说……”他一拳打在我肩膀上,“真的很厉害,好像间谍一样,哪里都能去。” 葛里芬还站在人群外面摇头,还在微笑,可是娜汀不见了。我对葛里芬指一指,他转头看看旁边,对我摇摇头。 她应该没跑掉吧?该死的,说不定是我离开太久了,让她一个人去排队拿啤酒,自己却在“贵宾室”里面。说不定我就是不懂她在想什么,见鬼了,她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我都不懂。 我走进屋里,穿过厨房来到大门,到处找人。一路上,好多人拍我的肩膀,旁边都是讲话的声音,又快又急,我听不清楚。接着有个声音传过来,这句我倒是听明白了。 “真的啊!”那个声音说,“听说宣布死亡有二十分钟,所以才不会讲话嘛!应该是脑死还是脑残了。” 我停下脚步,想找说话的人,但是旁边人实在太多了,谁都有可能。 “来吧!”葛里芬出现了,推开人群走过来,“你应该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吧!”他抓着我的手肘带我走出前门,我差点在门口摔跤,不过还是恢复平衡,接着站住拼命眨眼睛,觉得前廊的灯光好刺眼。 “你还好吧?” 我点头。 “很爱现嘛!你现在是米尔佛德中学的白马王子了。” 我转头看着他,我看你是酒喝太多了。 “我看他们一定又在打鬼主意。你要掺和一脚?” 葛里芬还没来得及解释,球队三人组就过来了。布莱恩手上拿着那条标语,忙着卷起来收好。 “老兄,我们刚刚想到最厉害的计划,你一定要帮我们。好吧?” 我看着这三个人,一个接着一个。 “来啦!”布莱恩说,“我路上再解释好了。” 接着布莱恩走到他的雪佛兰大黄蜂前面,那辆车就停在他老爸的警车旁边。我在想他爸那天晚上到底人在哪里,不过下一秒,布莱恩已把后车门打开,等我们上车。 “等一下。”布莱恩说,“只能坐四个人。” “好吧!那我们就不去了。”葛里芬说。 “等一下。”布莱恩说,“说不定不应该开这辆车去。你知道,会有嫌疑的。” “说得对。”特雷开口,“大家都知道豪宅开什么车。” “你们有车吗?” 没错,所以最后开车的是我。布莱恩坐我旁边,三个大块头挤在后座。 “我们要找人开个玩笑。”布莱恩说,一手摸过那张卷起来的标语,“别担心,不会怎样啦!” 我看着后视镜,与葛里芬视线相遇。他举起两手,好像说:对啊,有何不可? 布莱恩让我开进市中心,我们走过大街,经过大伯的店,我觉得酒精还在血液里作祟,经过桥下的时候还得猛踩刹车。有一度还以为会撞上水泥墙,让全车的人都翘辫子,不过好在及时拉了回来。 “这桥超可恶。”布莱恩说。我们来到市中心的另一端,他让我继续往前开。最后来到一条偏僻的路上,旁边只有树,我们不断往东走。 “知道我们要去哪了没?”布莱恩问。 我摇头。 “有个人应该拿着这张标语。” 我再度摇头。 “快到了!接下来左转。” 我看到右边一块看板上面写着“欢迎莅临雪渥湖”。这一区是最早开发的高级住宅区,来到这一区,表示已经越过米尔佛德中学的学区范围,来到雷克兰的地盘了。 “有派对耶!”特雷说,“一定很酷!” “看到了!看到了!”看到路边停了一整排车,这时布莱恩要我停下来。这间大房子灯火通明,后院还有游泳池,院子里有二三十个人在玩乐。 “就在这里。”布莱恩说,对着另一栋房子点个头,就在对街。这一间倒是全暗了,只有前面窗户里留了一盏灯。 “你确定没人在?”特雷问。 “他们去麦基纳克岛了,听说是亚当的毕业礼物。” 原来如此。 这是亚当·马许的家,他是布莱恩的头号敌手。布莱恩不管在球场还是摔跤场上,都是那家伙的手下败将。 “前面没有警报器的标志耶!”特雷说,“就是那种告诉你这家有保安的贴纸。” 布莱恩没搭腔,忙着解开夏威夷衫的纽扣,里面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上衣。 “麦可。”他说,“我要问你,能不能把我们弄进去,送亚当这个小礼物?” 我注意到他连螺丝起子都带上了,就是刚刚拿来开门那一支。仔细一看,果然发现安全别针在另一只手上。 “只要把这个挂在他房间就好!算是米尔佛德中学兄弟们给他的道别礼物!” 没办法在球场上赢他,只好这样? “想想看!”特雷说,“他铁定吓到尿裤子!” 布莱恩说:“我敢打赌他吃类固醇!你看他去年长了多少肉!” “没错!他一定吃药了!” “我不确定这样是否可以。”丹尼说,听起来应该是酒醒了一半,“这样是私闯民宅,不是吗?” “我们又不是要抢劫,什么都不会做啊,只是把标语拿进去而已。” “这样不好吧?”丹尼说,“我觉得不要啦!” 大家静了一分钟,我从后视镜想看看葛里芬,结果发现他正盯着窗外的马许家,隔着街道,还听到对面派对依稀的吵闹声。 “怎么样?”布莱恩说,“葛里芬,你也像丹尼一样娘炮吗?还是要跟我们走?” “我去。”葛里芬说。 布莱恩转头握住葛里芬的手,“先生,我宣布你正式脱离美术班娘娘腔团了。” “怎么样?”布莱恩转过来问我,“要不要加入?我们没有你不行啦!” 特雷说:“这是为了学校,这是修理那混账最后的机会了。” 我看着马许家,窗户很大,草坪很整齐,这看起来像城堡一样。我完全无法想象住这里是什么感觉。 我开了车门下车。 “干!”布莱恩惊叹。 丹尼说:“我不去,我留在车上。” “好啦,随便你。”布莱恩关上车门,“谁需要你啊?” 于是就我们四个,我、布莱恩、特雷和葛里芬——两个画画的、两个足球队员。现在鸡尾酒的酒劲好像退了,我脚下的每一步都很稳。现在正要非法闯进别人家里,这个别人,我从来都没见过。 走了几步到围墙边,到处都有路灯,每隔大约一百尺就有一盏。那时候我还傻傻的,不知道这么多灯容易暴露行踪,况且还有对面派对屋里的灯光,把我们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不过我也不晓得,那所谓的防盗灯,当天晚上却变成我最好的朋友——前门一点亮,其他没照到的地方通通没入黑暗看不见了;后门一点亮,从前面什么也看不到,还能让你看个清楚,这对想闯进去的人来说相当方便。 后门的锁只用三分钟就打开了。另外三个人每隔几秒就探头探脑,也不知道要紧张。没人想到要把风,这样的话,干脆拉张网子打排球算了。 门一开,全部的人跌跌撞撞踏了进去。在厨房里站了整整一分钟,观察环境。有足够的光线能看出厨房里有个大型的金属炉具,还有专业级的抽风机。双门大冰箱、大理石琉璃台,看起来都像在发光。 “干!”布莱恩说,“真要下手耶!” “走吧!”特雷说,“去找他房间。” “真不敢相信。”布莱恩说,“这很严重吧!” “老兄,别给我龟缩啊!到底要不要跟来?” 我很清楚,换成别种情况,特雷绝对不敢这样跟布莱恩说话。那是我第一次学到人的本能反应——在紧急的情况下,反应就是跟平常不一样。平常讲话大声的,可能就会变成胆小鬼。平常的跟屁虫,反而会大胆起来什么都敢。不管怎样,特雷好像变成老大了,不过或许也太得意了点,丹尼甚至连车门都不敢打开。 葛里芬呢?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我呢?我什么感觉也没。我发誓,一踏进来,我什么都不想了。刚刚开锁的时候,觉得有种兴奋感窜流全身,像是有静电不断吱吱响,穿过身体里的电台。一等我开了门走进陌生人的家,那种感觉就不见了。 后来我就很熟悉那种感觉了,或者说,那种感觉消失以后的感受。在那天晚上,我站在有钱人的厨房里,看到特雷手肘一拐,让布莱恩赶快行动。葛里芬还是没动。 “我觉得应该不要去。”最后葛里芬对我说,“把风好了,怎样?” 光线不够,我看不清葛里芬的表情。 “好啦,我想这不是个好主意。对不起啦,应该不要来的。我只是在想……啊,不知道啦,大干一场吧?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我不想站着听他讲话,只想去看看屋里其他地方。 “你要去哪里?” 我没管他,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客厅里有很大的壁炉,上面还挂了一张画,画着一个穿无袖洋装的女人,头上的帽子遮住眼睛,旁边还有一头绑了绳子的黑豹,很酷。 家具都是奶油色的皮革,电视是我看过最大台的,客厅另一头还有一个更大的水族箱,里面有打气机的泡泡,底部还有个玩具藏宝箱,隔几秒就会打开,吐出更多气泡。数了数有几条鱼,总共四条。我站着看鱼游来游去,就在那个发亮的大盒子里面。 下一秒,盒子炸开。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裤子就被倾出来的水浸湿了。几秒钟后,就看到特雷的脸出现在对面,刚刚还是水族箱的地方。他手里握着壁炉的拨火棒。 特雷低头看着水族箱的残骸,脸上挂着一抹残酷的笑容,似乎很高兴、很自豪自己在一秒钟里造成多大的混乱。我一阵厌恶,嫌恶到觉得恶心。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楼上传来声音,“特雷!你他妈的在干吗啦?” “就跟鱼打招呼啊!” “你到底是吃了什么药?应该是让他们进来看到标语才吓到吧?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这样的话,把房间弄得更乱不就得了?” 特雷对我眨眨眼,放下拨火棒,接着上楼。 我站在原地,看着脚边的鱼痛苦挣扎,抓起了两条走进厨房。 “那是什么鬼东西?”葛里芬问,他还站在门边。 我走到水槽放水,把鱼放进去,接着回到客厅把另外两条也抓来,放进水槽才关掉水龙头。现在四条鱼又能游泳了,就像刚刚一样。 “我觉得应该赶快走。”葛里芬说,“不管那些白痴了,怎样?” 我伸出食指,接着走出厨房,上楼来到第一个房间,看起来好像是缝衣服的地方,里面没动静。 我接着往前走,把头探进主卧室,里面是四柱大床,还有两间更衣室。我进去看,还找到大型的按摩浴缸、淋浴间,大理石的洗脸台上有着金色的水龙头,这房子就是这么豪华。 我走到尽头最后一间。记得这是雷克兰校区的房子吗?我不认识这家人,不知道亚当原来有个兄弟,起码那时候我是这样以为。我以为那是男生的卧室,墙上有很多海报,都是我没听过的摇滚乐团。接着注意到床单是红色的,上面还有一个黑色的枕头,是爱心的形状,旁边大概还有一打绒毛玩偶。 “麦可!你在哪?”葛里芬在楼下叫我。我置之不理。我注意到梳妆台上有一个很大的文件夹。我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我自己就有一个,用来放我的画。我走过去拉开系住的绳子打开,正要伸手打开墙上的灯。 “麦可!下来啦!”下面的声音更大了,听起来简直像扩音器。但是我还是没动,眼睛无法离开眼前的画。 第一张是个小女孩,坐在桌子前面,眼睛看着旁边,脸上的表情混着希望和恐惧。第二张是两个男人站在小巷里,一个帮另一个点烟。下一张是单纯的静物写生,画了桌上的一个苹果,上面还插了一把刀。 画得很好。画画的人有天分。我记得马提先生说过,说我要努力把自己放进画里表现出来。那正是我努力不要做的事。 就是这样,这就是表现自己的方法。就算只是画小女孩、画抽烟的人,甚至只是插着刀的苹果,不管是谁画的,她也在画里面。 我正要合上文件夹,却注意到下面还有另一个。刚刚这个是便宜的厚纸板文件夹,下面这个却是皮的,黑色的皮革,还有拉链固定,看起来就很贵。我迟疑了一秒,伸手打开。 “麦可,马上下来,要走了啦!”声音越来越焦急,不过我还是没注意。一小时后,我在脑海里回想那一幕的时候,还是不记得。 这些画都是同一个女人,她大概三十岁,很漂亮,可是看起来很悲伤,长头发绑在脑后,脸上挂着紧张的笑容。第一张,她坐在椅子上,两手摆在腿上,背景在室内。第二张,她坐在户外的长椅上面,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样,好像始终都无法放松。其他的几张也都是同一个女人,从纸和笔迹看起来,应该是断断续续画的,画里也看出技巧不断进步。 最后一张……主角换了,比较年轻。画纸好像拿动了好几次,边缘都卷了起来;眼睛和嘴巴旁边有橡皮擦擦过的痕迹……画的人一定花了很多时间修改,画了一次又一次。这样就能看出下了多少工夫,只是一张简单的人物素描,却能这么传神、仔细。 我这才明白,是她。这是自画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艾米莉亚。 我听到外面有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接着有车灯扫过,照进房间,这才让我回神。我放下手里的画,来到外面下楼。看向窗外,看到有车子斜斜停在车道上。我冲向后门,大错特错!要逃命,应该找窗户,找房子最里面的一扇窗。 结果有两个人进来,在后院抓到我,把我撞倒在地上。一时之间我无法呼吸,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九年前那种感觉……麦可,你不能呼吸,不能呼吸,一定会死掉。 “其他人呢?”一个声音说。我好像吸到空气了。 “其他人到哪去了?谁跟你一起?” 我什么都没说,于是又被抓了起来,送到警察局。 第十章 洛杉矶,2000年1月 隔天早上去搭车以前,我把头发全剪了。剪得很短,鬈发都没有了,这样看起来应该跟以前很不一样。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弄完一照镜子,我看起来简直像刚做完化疗的病人。 我还买了一副太阳眼镜,选了颜色最淡的镜片,这样就可以随时戴着。加上短发,我看起来果真像另一个人。感觉是没什么不同,不过有些事情要改的确不容易。 我还买了新牛仔裤、上衣和外套,把以前穿的衣服都丢了。我知道不能乱花钱,不过人总得穿衣服,不是吗?反正我又不是在高级百货里买东西。 把家当通通打包:几件内衣裤、袜子,加上另一双鞋,还有牙刷、牙膏、一块肥皂,最后是一瓶快用完的洗发精,当然还有我练习用的挂锁。软皮夹里面收着我全部的开锁工具,还有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我从以前到现在画的图,是每天晚上坐在这间空房间画的,从搬到这个中国餐馆以后就是这样。这些就是全部了,我全部的家当。 ?
噢,还有呼叫器。白、红、蓝、绿几个都带上了,实在很想把黄的丢了,就留在窗沿也可以。不管它以后怎么响,反正最后电池会没电。管他呢,说不定楼下的中国老板有亲戚会跑来看,让他回电好了,就跟对方讲汉语或英语都无妨。反正讲电话的一定是外行人,这样他就会打退堂鼓,免得又有人头被轰掉。 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把黄色呼叫器带走了。所有的东西打包齐全,下楼拦了计程车去巴士总站。到了车站,我用现金买票,等车的时候去买了点东西吃。坐上车,车子离开车站,我在心里向纽约道别。你大概觉得我恨不得赶快走,还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到这里来。不过离开的时候,我却还是有点舍不得。不管在这里生活有多凄惨,我还是活下来了。起码我已经向自己证明——假如要自力更生,我一定办得到。 巴士继续向前开,一整晚没停。一路上我睡睡醒醒,到第二天早上,窗外是玉米田、卡车和大型广告看板。到了晚上,外面是牛群和红土大地,前面显然还有路要走。 到第三天天黑的时候,我终于到了洛杉矶。 ?
这趟路还真该死的远,不过这全是因为那个白色呼叫器。 白色呼叫器很稳当,鬼老大以前就这样讲过,他说打这个电话的人,自己就是搞钱的,而且都是高手,最顶尖的那一种。我想好运应该来了,在黄色呼叫器的大灾难以后,总算换成白色呼叫器响了。我已经准备好要一扫霉运了。 电话那头的人要我去洛杉矶,给了我一个地址,说那是一家干净舒服的旅馆,就在格兰黛尔附近。他说柜台的人会等我去,还说叫我报上“史东”这个姓,这样旅馆的人就会带我去后面的房间。之后他和他的伙伴会到旅馆来找我,会在某个时间来敲门,跟我说明计划的内容和预定行动的时间。 一切就跟他说的一样。我下了车,写了地址交给计程车司机,他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那时候是中午,居然已经塞车了,最后走走停停了一个小时才到了旅馆。我付钱下车,那一天的洛杉矶又热又干燥。天气很好,不过在三十七摄氏度的高温之下,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枯萎了,不然就是病恹恹的样子。 旅馆有两层楼,虽然看起来不是廉价旅社,不过也不是高级酒店。游泳池看起来很干净,可是没人用。停车场里一半的车位都有车,我走进去,在纸上写下“史东”两个字,就是那人跟我说过的假名。我把纸条递给柜台后面那个男人,他马上站起来。 他很坚持要自己带我去房间,带我绕过停车场到另一头,房间在二楼。他帮我打开门,带我看电话放在哪里,还给我看浴室里面准备好的毛巾。这一切我自己都可以轻易找到。最后他把钥匙给我,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尽管打电话到柜台。我不是很确定,他好像没注意到我从头到尾都没开口。 等他走了,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想到我已经来到美国的另一边。真不敢相信,我人坐在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就等着陌生人来敲我房门。 就某方面来说,起码这里舒服多了,比一二八街上餐厅楼上的小房间强很多。这里有电视、音响、干净的毛巾,还有浴缸呢!我已经记不得上次泡热水澡是什么时候,就算是在利托大伯家,我也只有淋浴间可用。 走进浴室放水,我看着窗外的停车场,还有看起来有点张牙舞爪的棕榈树。浴缸放满了水,我脱了衣服踏进去。坐了这么久的车,这种感觉真好。 等我洗完澡,擦干身体坐在床上,只围了一条毛巾在腰上。数一数剩下的钱,打开电视,接着拿出纸笔画画。 我继续之前未画完的画,画的是第二次去康涅狄格州的事,画到一切是怎么开始出错,还有我怎么一个人活着逃出来。 如果艾米莉亚看到这个故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
我等了两天。每天就看电视、画画、练习开锁,出去外面的街上买东西回来吃。到了第三天早上,听到有人敲门。 我一直在猜这些人是什么样子,毕竟这应该是专业的小偷和骗子,而且是最顶尖的。 真相大白的时候到了。 我打开旅馆房门,出现的第一张脸居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年轻的墨西哥美女,大眼丰唇,还对我微笑,好像刚刚发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结果她一看到我,笑容马上不见了。 接着看到另一张脸,男人的脸,就跟刚刚的美女一样年轻。年纪说不定更小,不过应该还是比我大几岁。这男的下巴有胡楂,戴着太阳眼镜,短短的鬈发跟我以前有头发的时候很像。 “你就是鬼老大的接班人啊?”他说。 “明明就是个小孩子!”美女说,“我看还在包尿布吧?” 接着两人直接进了房间,他们都穿着黑色皮夹克。我正要关门,结果才发现后面还有人:另一个男人进门,也穿黑色皮衣,瘦得像竹竿,年纪也很轻,不过脸上带疤,显然是在街头打滚过的狠角色,脖子的一边还有一个蜘蛛网状的刺青。 最后来了第四个人,又是另一个年轻女人,也穿黑色皮衣,而且这一个看起来更是历尽沧桑,看起来好像很累、很紧张。一只眼睛比较小,牙齿还裂了一角。可是她一点也不丑,那些只不过是外表的特征,有点像野生动物那种野性美,不管怎么努力都藏不住。 好吧,原来是外表俊美的四人组,可是看起来都像大学生。这不可能是鬼老大说的高手吧? “你说这里很不错。”第一个男的对第二个男的说,眼睛盯着窗外的棕榈树。 “我说的是舒服。”第二个男的回答,还在我身边绕了一圈打量我。 “我叫朱利安。”第一个男的说,他显然是四人组的老大,“这位是甘诺。” “幸会。”甘诺脱下外套,里面是袖子剪掉的黑色T恤。这人身上一点脂肪也没有,每条肌腱、每条筋络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拉梦娜。”朱利安继续介绍,指的是刚刚那个墨西哥美女。美女对我点个头,在床边坐下。 “那一位是露西。” 露西直接走到我面前,她靠得太近了,我闻到烟味,还有在外面骑车的气味,加上一点香水味,是某种让我似曾相识的味道。露西两眼瞪着我,那是两只大小稍有不同的眼睛。她最后还伸出食指把我的下巴往上顶,看了一眼才放开我。 “好了,鬼老大接班人,请问尊姓大名?” 我掏出皮夹,拿出那张纽约州的驾照递给朱利安。 “威廉·麦可·史密斯?”他拿着驾照对光照了照,“你开玩笑?还有比这更假的吗?” 我站在原地,还以为这是天衣无缝的伪装,我显然什么都不懂。 我走过去拿走证件,指一指中间的“麦可”。 “麦可?你的真名吗?” 我点点头。这是离开密歇根州以后,头一次有人叫我的名字。 “原来是真的。”朱利安说,“听说你不讲话。” 我再度点头。 “真酷!这已经是超越的境界了。” 我心想:随便你了。 接着应该是把事情谈开的时候了。我不太相信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我先指着朱利安,再来是甘诺,然后拉梦娜,最后是露西,然后摆摆手耸肩,好像在说:你们又是谁? 朱利安笑了,看看朋友,然后转向我,“鬼老大第一次看到我们,也是有点怀疑。后来跟我们合作……我是说,最后我们可是帮他赚了不少钱,他背后的大老板,也就是你的老板,也赚了不少。你见过大老板吗?” 我点点头,是啊,我是见过。 朱利安夸张地发抖,好像卡通人物,也像是碰上吸血鬼的人类,“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物。我没开玩笑,每次只要找鬼老大帮忙,我们一定不敢忘记也要让大老板抽成。我猜你也照老规矩来是吧?还是今年涨价了?” “谁晓得?”甘诺插嘴,“我们在三千里外啊!” “请别介意我手下说的话。”朱利安对我说,“他没见过大老板,所以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我才不在乎他到底是谁。”甘诺说,“我也不是你的手下。” 朱利安随意摆摆手,好像在挥开讨厌的蚊子,“告诉我,鬼老大到底是怎么跟你说我们的?有没有说我们是顶尖的团队啊?” 我点头。 “还有吗?我真想知道。” 我耸耸肩。鬼老大还说过,假如有一天跟这群人碰面,别被他们的外表给骗了。现在我懂他的意思了。 “好吧!我猜你一定以为我们会打扮得很体面,看起来像白领阶层对吧?就像那个,呃,在连续剧演小偷那个?” “劳勃·华格纳。”拉梦娜说。 “对!是《神偷谍影》对吧?就是那个很帅的家伙,出现的时候只穿西装,还会一边打牌一边溜出去偷珠宝。” “你也可以偶尔穿西装啊!”拉梦娜说。 “说不定哪天会试试。” “快讲重点好不好?”甘诺再度打岔,“这个小鬼真的会开保险箱吗?” “这上面写他今年二十一岁了。”朱利安说着把驾照还给我,“讲真的,老兄,我们得帮你弄一张比较有说服力的证件。” “少说废话。”甘诺说,“拜托,看看他那副样子……” “我跟你说过大老板是怎么说的,鬼老大也不会错吧?” “我想先看他出手,才能相信。” “当然啊,一定会先示范一下。”朱利安说,“怎样?难道你以为我们是一群新手?好了,快走吧!这个猪窝让我浑身不对劲。” “不要指望我载他。”甘诺说,“要载就你载。” “你会骑摩托车吗?”朱利安问。 我点点头。 “我是说,真正的摩托车,重型机车。” 我再度点头。 “拉梦娜,你觉得怎样?能不能让他先骑你的车?” “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别这样嘛!他是我们的客人,还大老远跑来,难道你要让他坐后座啊?” “所以你要我去坐后座?” “可是你以前很喜欢被我载啊!记得吗?还抱住我的腰。怎么样?好不好?” 我知道这一幕实在是一点道理也没有——让骑车的人借车给别人,是最糟糕的请求。难道这是朱利安在试探拉梦娜?还是在考验我? 拉梦娜瞪了朱利安好久,看那个样子,不晓得她在心里先砍了朱利安哪里。 最后拉梦娜走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要是你敢弄坏我的车,我发誓一定宰了你!” ?
停车场里有四辆哈雷机车,不过安全帽有五顶,那是给我用的。我们上了车,接着骑上路。其他的不说,光是回到机车上的感觉就很不赖。 他们几个先出发,我得鼓起最大的劲,才有办法跟上他们。最后转进一条很热闹的小路,开始在车阵中前进。露西不停地转头看我,不过那两个男人显然是在赛车,好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们经过西好莱坞,看到高大的棕榈树、大房子、枯黄的草坪。整个城市干燥得不得了,似乎一点火,就会烧个精光。 我们才要往海边骑,结果马上转进一条安静的小路,又转了好几次,最后来到格兰特街一处看似简陋的小房子。房子的面积几乎就是这块地的全部,只有小小的前院,院子里铺了碎石子,外面立着一道围墙。朱利安脱了帽子,帮大家开门。 “这一趟路怎么样?”朱利安问。 我简单点个头,把帽子还给他。等我们进门,才知道原来外表是个幌子,这里面全是高档的装潢:顶级专业厨具、顶到天花板的酒架,到处都是嵌壁灯。要是这些人以偷钱维生,想必生意很好。 “想喝点什么?”朱利安问,“葡萄酒还是鸡尾酒?” 我等他继续说有哪些选择,最后接受了冰啤酒。第一口,马上让我想到密歇根的那个夏夜,我第一次被抓的晚上。我坐着喝酒,朱利安盯着我看。 “你简直像个艺术品嘛!”朱利安说,“看看你,长得这么完美……一点瑕疵都没有。” 呃,谢了? “而且你好……安静,根本是活佛嘛!真受不了。” 我又喝了口酒。 “拉梦娜。”朱利安说,“来这里看看麦可,看看他的眼睛说什么。” 拉梦娜走过来,弯下腰拿手指顶起我的下巴,就像刚刚露西做的。拉梦娜盯着我的眼睛,接着摇摇头。 “La Fatiga.”拉梦娜说的是西班牙语——疲倦的灵魂。 “小小年纪就见过世面了吧?”朱利安说,“就算才……我猜大概十七?十八?” “你到底几岁?”拉梦娜问。 我伸出十指,接着比七。 “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瞪着拉梦娜不说话。 “好吧,所以我们要先讲就对了。”拉梦娜说,“朱利安,你先来吧!” “真厉害。”朱利安笑了。 “没错,这人可以信。” 于是朱利安花了几分钟告诉我他们的来历,原来朱利安家里很有钱,上私立学校,高三的时候成绩很好,本来可以去佩柏汀大学或贡萨格大学,结果第二次酒驾被抓,就被送进一个青少年管训所关了一个月。他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其他三个人。其他三人的背景都差不多——出身贫困、爸妈不和、家庭破碎。拉梦娜和朱利安后来就不再惹麻烦了,但是甘诺和露西还是进出感化院和勒戒所好几次。最后总算也改过自新,还跟朱利安联络上,最后就四个人一起住在这间朱利安的房子里。 他还是没说怎么走进这一行当顶尖抢匪,也没说到底是怎么碰上底特律老大,或鬼老大。或许这个部分以后才会知道。 “我们也该谈点正经事了,嗯?不过该做的还是要做。” 朱利安领着我来到屋后,在一个书橱前面站定。 “好了,我发誓,这个东西在我买房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朱利安伸手推架子,结果整个书橱转动起来,像旋转门一样。后面原来还有一个房间。我踏进去,墙上到处贴着地图,也钉着各种照片,还有档案柜、一台电脑和印表机。就在房间一角,立着一个保险箱——厚重的金属材质大约四尺高,让我心头一阵温暖。 “欢迎来到蝙蝠洞!”朱利安说。 “你太不小心了吧?”甘诺说,“这人才刚认识耶!” “拉梦娜说他守得住秘密,所以我信得过他,何况,不然你要怎么看他会不会开箱子?” “拖出来叫他在客厅弄不就得了?”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拖。” “好了啦,别斗嘴!”拉梦娜打岔。 接下来,不必告诉我要做什么,我已经单膝跪地,来到保险箱前面。露西从我们回到这里之后就没说过一个字,现在一等我就位,她也在我身边跪下。我伸手碰保险箱,她看起来好像是要阻止我。 “露西,没关系的。”朱利安走到她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没关系,在一边看着就好了。” 甘诺一把扫开朱利安,我才知道这四个人其实不如想象中融洽,反而随时剑拔弩张,有如绷紧的琴弦。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懂。 “你真的跟鬼老大学过?”露西问。 我点点头。 “在底特律那个鬼地方?八个保险箱?” 对。 “我也去过那里,你知道吗?鬼老大想做给我看,很困难,我也很努力……” 是啊,我知道很不容易。 “我们这次要开的就是这一型。”露西边说边摸门把,“一模一样的型号,我们不想冒险。” 这一切都很有道理。看起来,这一群奇怪的人果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会吗?你真的能把这‘小妞’打开,不必弄坏?” 露西说“小妞”,说明她跟鬼老大学过,起码努力过了。 “做给我看。” 我深吸口气,开始动工。转动转盘归零,数转轮。露西在旁边看得很仔细。我知道自己的每一步她都很清楚。感觉有点奇怪,可是又很舒服,因为她懂。 四圈、四码,再归零,找接触点。这都是我熟悉的规律了。露西看得很认真,不过我闭上眼睛,感觉接触点细微的差距时,我很清楚自己没等她跟上来。感觉的这个部分,她是不可能跟上的。 我继续转动转盘,找出正确的接触点,一直找到一百,接着回转,确定号码大概的数值,然后慢慢锁定到正确的数字。 我比了比写字的动作,露西递来纸笔。 我写下每个密码。露西眼眶含泪。我敢说她一定知道密码,搞不好就是她自己设定的。那一刻,她也知道,最重要的是找到密码,排列组合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露西一把抓过纸条,揉成一团丢到墙角边。 “对了吗?”甘诺问。 “对。” 甘诺点头,什么也没说。 “你没办法做给我看。”露西说,“这种事,会就是会,不会就是学不来。” 我只顾着盯着露西看。那一刻,我真希望能做给她看。 “好了。”朱利安的声音很平静,“所以麦可才要来这里。露西,你知道自己也是有理由跟我们在一起的,对吧?” 露西没说话,只是起身离开房间。 朱利安缓缓摇头,接着掏出手表。 “如果这个星期就要行动……”他说,“那就是现在了。该好好打扮一下准备上场。” 朱利安对我伸手,一把将我拉起来。 “我很庆幸打了电话找你。”朱利安说着,把我带到墙上一张地图前面。那是洛杉矶全市地图。 “欢迎到洛杉矶。”他说,“让我告诉你,晚上我们要攻下哪一块。” 第十一章 密歇根州,1999年6、7月 于是我就这样坐在警车后座,被亮晶晶的手铐铐住。这辈子还是头一遭。手铐在前面,所以我能好好坐着观察前面的两个人,心里纳闷要怎么打开手铐。 两个警察后来终于放弃,知道我什么也不会说,于是把我带到车里,要念“米兰达宣告”给我听,即你有权保持沉默等内容。最后说到要我回答,确认听见了的时候,就好玩了——我只能点头。但是一个警察说这样不够,说一定要有口头承诺才算。于是我就对他们比了一串手语,还戴着手铐,就是希望他们会了解。 “他听不见。”一个警察说,“现在怎么办?” “我想还是要他回答,还要签同意书,确定他了解。” “那把你的米兰达卡给他好了,叫他照着念。” “我没带啊!用你的好了。” “什么?我也没有啊!你怎么没有?刚刚你不是念过吗?” “我已经背下来啦!不用念卡片。” “该死,这下要怎么办?” “带回局里好了。一定有人知道要怎么办。” 我本来要解释自己听得见,但转念一想,管他呢,这样他们就不会烦我了。后来又来了两个警察,对面派对里的人通通跑出来看。 最后我被带到米尔佛德警察局,在亚特兰大街,就在大伯的店面附近。现在已过午夜,我进了警察局,被扔进一间侦讯室里又等了大概一个小时,最后逮捕我的警察才又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警探,看到我的时候满脸困惑;另一个是专业的手语翻译员,头发很乱,好像刚刚从床上被挖起来。其中一个警察开口说话,手语翻译员开始比画,说我现在人在警察局,这一点我当然晓得,还说他们一定要确定我懂了米兰达宣告,才能继续。 接着换我了。我尽力比出该用的手语,大意是他们最后才终于弄懂的一点:比比我自己,接着两手平伸,像是棒球裁判比“安全上垒”,然后一只手指指右耳,接着两手掌心朝外,从外侧向内碰在一起。 翻译员说:“我听得见。”他是帮我翻译,一切都是直觉反应,最后才明白我刚刚说了什么。 “你是麦可吧?”警探开口了,“利托的侄子对吧?就是附近的酒店老板对不对?” 我点头。 “他听得到,你们这群饭桶!”警探对着警察说,“他只是不能讲话而已。” 接着就是一阵尴尬,然后气得半死的翻译被送出门。这回由警探念了宣告给我听,然后要我签字。接着两个警察不怀好意地瞪着我,好像我是故意让他们难堪。然后警探拿了空白的口供记录纸给我,问我有没有想说的话。 我写了个大大的“没有”,然后交还回去。 再来是按指纹,还做酒精检测,不过那时候,我相当确定自己已经很清醒了。后来他们真让我手拿一张写着名字和案例号码的纸拍档案照。最后他们把我送进一间牢房里等,然后打电话通知大伯过来。 我又在牢房里待了一个钟头左右,才听到走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牢房的门上有个窥伺孔,我从那个小方格看到利托大伯的脸。他眼睛睁得好大,头发都竖起来了,像是漫画里才会看到的样子。又过了半个小时,警察进来把我带到另一间侦讯室。结果里面有个女人在等着。那时候起码凌晨两点了,不过这位女士不但精神抖擞,打扮的也很体面。 “你大伯雇用我当你的律师。”我在她对面坐下的时候,她开口说,“在放你出去之前,有几件事要先讨论一下。第一点,你知道目前为止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准备好记事本,我在上面写“知道”。 “我了解你还没给警方任何笔录,对吗?” 没错。 她深吸口气,“警方想知道还有谁参与作案。”她终于说了,“你愿意告诉他们吗?” 我迟疑了,接着写下:要是我不说会怎样。 “麦可,你要知道一点:要是你不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帮你。我要知道当时谁跟你在一起。你要告诉我吗?” 我只想回家睡觉。明天再说吧! “据我了解,在你闯进去的民宅对面,有派对正在进行。我很确定警方会去一一问话,有人可能会看到你的……朋友离开。” 我只有一个朋友,另外两个我不在乎。不过要是把那两个供出来,葛里芬也逃不掉,就算那时候他已经去威斯康星了也是一样。警察一定会去把他找回来。 “你的车。”她说,“你的车停在离马许家一条街外的地方对吗?” 我点头。 “你认识马许家的人吗?我很确定你大老远跑到那里闯进去一定是有原因的,你是自己去的?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希望大家都这样以为。” 我闭上眼睛。 “好吧!”她说,“我们明天再说好了。现在先让你回家休息。”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才被放出来。律师载我们回去。利托大伯坐在前座,什么话都没说。我坐在后座。等我们到家,他谢过律师,下了车。我跟在他后面进门。 我一直等大伯开骂,说我是吃错药了,或问我到底哪根筋不对了。大概就是那一类的话。说不定大伯还会动手打烂什么东西。没想到,就这一次,他只是把大门打开让我进去。 “去睡觉。”他说,“明天早上再说。” 我走到屋后自己的房间,把衣服换掉。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门边看到大伯的身影。 “你晓不晓得请律师要花多少钱?” 我瞪着黑暗的天花板。 “麦可,我不知道居然会这么糟。我还以为……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克服……”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以为你已经好了,我以为你现在过得很正常。” 大伯关上门离开。入睡前,我好像又看到水族箱在我面前炸裂。地上到处是水,鱼躺在地上跳动,嘴巴一张一合。 ?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觉得最糟糕的才要开始。我想今天过完,搞不好就要去坐牢了,不然就是专门关少年犯的地方。我不晓得原来觉得头大的人还有米尔佛德的检察官。 “好了,目前的状况是这样。”我们一到律师办公室,她就说,“警方相信马许公馆是十点半左右被闯入。”律师看着手上黄色记事本念,“闯进去的是麦可以及其他为数不详的共犯。” 大伯对我说:“把名字告诉我。听到没?你给我把名字写下来,现在写。” 律师说:“稍等一下。”接着她又看着记事本,“警方表示,对街派对里有许多目击者,说警车抵达之后,看到有年轻男子离开,少至两人、多至五人。目击者多,说法就会有所出入,这一点很正常。就这个案子来说,许多目击者表示看到其中一人身材非常高大。” 律师打量我的反应。 “这让警方推测,可能是米尔佛德高中的一个学生,叫布莱恩·豪瑟。据说他和亚当·马许有过节。麦可,你知道这些是吗?” 我没动。 “至于可能的指控,因为现场没有强行进入的证据,所以警方认为后门应该没锁,这对想闯进去的人是好消息。” 没提到螺丝起子,也没提到安全别针。这些东西,我被逮捕的时候都被警察搜走了,不过我想,说不定他们没料到我会用那两个东西开门。 “客厅一座水族箱被毁,应该是用现场发现的拨火棒。所以地毯和家具受到程度不一的损毁,但是水族箱的鱼却没事,鱼在厨房的水槽里被发现。我在想,难道是你闯进去、弄坏水族箱,却对鱼很抱歉?还是整件事是个意外?” 我背上被利托大伯的眼光烧出两个洞,我感觉得到,真的。 “亚当的房里有一个标语,上面写着‘米尔佛德中学最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破坏了,而且屋里也没有东西失窃。” “所以不是盗窃。”大伯说,“我是说,要是没东西被偷……” “但是非法闯入民宅犯案还是犯罪行为,基本上符合盗窃案的条件。” “可是不严重啊!” “要是对方要以这个罪名起诉,盗窃案还是重罪。” 利托大伯的手按住我,“麦可,到底还有谁跟你在一起?我们要名字。就告诉法官是他们干的。事情就是这样对吧?警察说的那个家伙,就是他吧?布莱恩……什么的?” 律师说:“布莱恩·豪瑟。” “布莱恩·豪瑟。就是他对不对?是不是他陷害你的?” 律师说:“事实上,我不确定现在需要答案。” “什么意思?”大伯问,“不要答案要什么?” “不管他有没有涉案……这样说好了,要是问题没有解答,对我们反倒有利。” “我不懂。” “事情是这样的……”律师终于放下记事本,“早上我已经跟检察官谈过了。我们先讲警察逮捕麦可的过程好了。那个经过,还有警方花太多时间才联络上你,包括他们的‘误解’,这些都是问题。警方面子挂不住,而且这个案子是未成年人做的,这更是难看。” “所以呢?”大伯问,“这样就没事了吗?” “不会‘没事’。不过因为警方的疏失和其他问题,所以应该可以从轻发落。” “什么其他问题?” “布莱恩·豪瑟。警方还没拿到麦可的口供,已经去过豪瑟家了。我刚刚说过,有目击者指认,还有私人恩怨这一点。或许警方也跟马许家谈过了。我是说,警方这次或许太早行动了。” “那怎么会是问题?” “你知道布莱恩·豪瑟的父亲是州警吗?” “不知道。有关系吗?” “豪瑟警官说布莱恩昨晚都在家里开派对,没有离开。” “那是袒护他儿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哪个父亲不会这样?” “的确是,而且这可能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警方获得的说法,是州警说自己的儿子不可能涉案。” “那又怎样?” “意思是说,大概没有人希望这个案子继续办下去,检察官甚至不想碰。” “那给他一张纸,要他把名字写下来不就好了?” 律师迟疑了,“我这样说好了,麦可不管要不要供出那些小孩,都会被处罚。不过要是他自己担下来,对大家都会比较容易。” “所以你是要告诉我让麦可自己一个人认罪?是这样吗?” “我是说………涉案的人各有动机,何况麦可以前的特殊情况……” 大家陷入沉默。我还听到办公室窗外的车声。 最后大伯开口,“底线呢?结果大概会是什么?” “缓刑一年。然后就可以撤销告诉,意思是说,到最后就不会留记录了。” “就这样?” “应该会要做点社区服务。”律师说,“你知道的,扫地、捡垃圾什么的。除非法官异想天开,否则就是这样。” “异想天开?” “就是所谓的‘修复式司法’,现在很受欢迎,就是要被告以实际行动补偿受害者。” “你是说,去帮忙修理东西?” “那也是一种,实践的方法很多。最后是法官和监护人决定,当然还有被害人马许先生。” 当天我学到重要的一课——整个司法体系真正运作的方式。要是你认为司法是一堆法律条文,那你就错得离谱。其实是几个人坐在一起讨论,决定你的下场。等下了决定,再去翻书找法律条文,把适合的拿出来用。要是惹到做决定的人,那你就死定了。就算只是违规停车,也会被送进监狱。不过呢,要是让你没事对大家都有好处,那你就赚到了。 事情就是这样,又过了几天大家忙着“搓汤圆”,然后我上了法庭,律师代表我认罪,然后就是听法官训话,说我有多幸运,有机会改过自新,还能不留前科。 第二天,我来到一个会议室,跟监护人碰面。在场的还有马许先生,就是那幢房子的屋主。马许先生很胖,皮肤黝黑,嗓门很大。这样的人有个踢足球的儿子也不奇怪。要是马许先生想当场把我宰了也没问题。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绝对办得到。不过今天会面的目的,只是要双方了解彼此的立场:我要表达歉意和诚意,表示自己愿意整个夏天补偿马许先生。马许先生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西装笔挺。最后该我们握手了,他也对我伸出手来,姿势强而有力,不过不至于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认为这对彼此都是很好的经验。”马许先生说,“或许我学到要怎么宽恕。我也希望自己能跟麦可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 换句话说,这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讲什么话。我敢说监护人铁定听了很爽。说不定已经偷偷记录,把我归类在成功的案例里面,还幻想自己有机会让“奇迹男孩”走回正途,这样就出名了。这又是另一个心理学专家的白日梦。 ?
犯下那条滔天大罪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我一个人认罪,要去马许家履行义务,时间就在明天中午。 当天晚上,我在酒店外面,坐在利托大伯的车子后车盖上面。天气很热。铁桥下,水泥墙的警示灯闪个不停,一上一下,黄色的灯轮流闪动。 我看着走过大街的车辆,有些车窗摇下,音响的音乐飘进夜空。车子驶过,还飘出驾驶抽烟的烟灰。难道这些人都是要回家吃晚餐的?总该有一个是要离开的吧?离开米尔佛德,越远越好。要是看到我坐在酒店廉价的霓虹灯光下,大概会以为我是本地小孩,这辈子哪里都不会去。他不会知道我的过去,也不知道六月的那一天,更不知道我已经九年没开口说话了。不过,现在我哪里也去不了,因为我只是个假释在外的少年犯。 又过了一个小时,天气还是一样热,一摄氏度都没降,第二天想必会热死人。最后开来一辆车,不是经过,而是停了下来,车灯照在我的脸上,让我一时看不清楚。接着车子转进旁边的停车场。引擎熄火,驾驶却没下车,继续坐在原位。 那辆车我认得,红色的雪佛兰,加上格纹椅套。我坐着没动,心想最后他会下车。过了整整一分钟,又一分钟,最后我只好跳下来走过去。 葛里芬坐在车里,灯光让我看到他在哭。我走到前座打开门坐上车。 “我可以来吗?”他说。 我举起两手,有什么不可以? “我是说,这样安全吗?” 我两手握拳在胸前交叉,然后放开。脸上的表情写着:当然。 “我本来要自首的。”他说,“我真的想过。” 我放下两手。 “我是认真的!本来要去的。” 我用右手比了个Y,在额头前面晃两下,别傻了。 “麦可,我还是可以去啊,你要我去吗?有没有帮助?” 我一拳打在他肩上,有点用力。 “其他人……”葛里芬说,“我敢说他们一定连忏悔的意思都没有。他们不像我,我觉得快难过死了。” 我点点头,心想:是啊,谢了。接着看向窗外。 “我还是觉得很抱歉,我要去威斯康星了。你知道吧,就是暑期训练那一类的,开学前就要到。我觉得自己好像弃你于不顾。” 接着葛里芬沉默了半晌。 “你还有一年。到时候就可以来艺术学校了,对吧?说不定也来威斯康星吧?这样很棒,对不对?” 我耸耸肩。他又陷入沉默。 “这是我欠你的。”他最后说,“我是认真的。不管你以后需要什么,我一定帮忙!” 我再度点头,然后下车看他离开。我不禁纳闷,他来找我,是让他自己好过一点吧? 不对,他还是会很抱歉,说不定会更难过,以后想到我就会不舒服。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现在要离开了,而且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我说对了。 ?
第二天,我来到马许先生家,我十一点五十七分就到了。回到那幢房子感觉很妙。白天看起来它好像更大,外面的白墙好亮,好像得戴太阳眼镜才不会刺眼。我把车停在路边,离那天晚上停车的地方只有几尺远。走到前门,觉得太阳晒在头上好热,接着敲门等待。 马许先生来开门,现在他没穿西装,只有白色无袖运动衫,加上蓝色的紧身裤,头上还有头带,全套上健身房的打扮。 “是你啊!” 难道我有其他选择吗? “这边走。”他拉开门,接着转身先走。我随手关上门跟过去。 “先去书房聊聊,不过先来看这个。” 他带我进了客厅,水族箱已经修好了,里面的鱼还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显然其他的地方也都整理好了,没有被非法闯入的痕迹。 “一千两百块。”他说,“水族箱、地毯,还有家具。” 他站在原地,想期待我有所反应。 “应该等你来修理,可是没道理等。可恶,你会什么?难道要拿胶水把水族箱粘回去?” 我心想,你是在跟自己吵吗?我好像应该反应一下,于是我举起两手再放回身侧。 “对,没错,你无话可说对吧?” 接着他又转身,来到楼梯旁边的房门前面打开要我进去。上次没见过这个房间。一面墙上有深色的木头书柜,另一边挂着很大的电视荧幕,还有一面墙是巨大的窗户,看出去是后院,最后一面墙上挂着一条我见过最大的鱼标本——金枪鱼,光身体大概就有八尺,长长的嘴巴前面还有三尺的尖刺。做成标本还涂了亮光漆,看起来好像是刚从水里冒出来一样。 “坐。”他指了桌子前面的皮椅,自己坐在书桌后面,大鱼就在他背后头上。他不知从哪里变出那种健身用的小皮球,拿在手里一直捏。他眼睛瞪着我,半晌不讲话,一直捏球。 “它是我在西屿钓到的。”马许先生说,眼睛没看鱼,“缠斗了整整三个小时。” 他又捏捏皮球,眼睛没离开我的脸。 “好了,我得承认自己无法决定。既想现在宰了你……” 他停下来看我,显然是在估量我的反应。 “也想狠狠把你揍扁。”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起码监护人不是这样说的。 “我问你,有人闯进你家过吗?” 我摇头。 “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我又摇头。 “感觉像是被侵犯了,像有人伸手捏你的肚肠……” 他手里举高皮球,使劲捏。 “好像有人拿了你的东西,以后再也不还。拿走的就是安全感、安全待在家里的感觉。你懂我要说的话吗?” 我盯着他看。 “怎么不讲话?你是怎么回事?” 马许先生用另一手抓住桌上的相框,相框背对着我。 “我女儿跟你同年。你闯进来以后……把我家搞乱以后……” 他把相框转过来面对我。我看到她的脸。 “本来她就很不快乐了,自从她妈过世以后就一直是这样。” 马许先生突然静下来。 “她妈妈自杀过世,已经有好几年了。我告诉你这个,是要让你知道她的心情,懂吗?艾米莉亚后来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能这两年有好一点吧?我不知道,可是现在……你闯进来……我不知道她有多害怕,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照片里,艾米莉亚穿着连帽毛衣,头发被吹乱了,想必是背景里的湖上有风吹过来。她没有笑。不过她好美。 “我对老天祈祷,希望你有一天自己也有小孩。我希望你也有女儿,像我的艾米莉亚一样。我也希望你家被几个下流混混闯进去,吓到你的女儿。这样你就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 艾米莉亚。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艾米莉亚。 接着相框又转回去,我现在觉得很不舒服,觉得胃在发痛、空洞的痛。想到她那时在家里这么害怕我就难过。她跟我有类似的经验,她是画了那些画的人。 “还有,我儿子亚当……” 他拿起另一个相框,这照片有两倍大,意思很明显了。 “拿全额奖学金去密歇根大学,我的母校!现在已经去暑期新生训练了。” 马许先生转过相框让我瞻仰他伟大的儿子。亚当穿着雷克兰球衣,蹲在地上,一手靠在头盔上。 “我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为什么要在亚当房里放标语。我说,连着四年在球场上被亚当压着打,一定很憋,我想这部分我是可以了解啦!” 他居然笑了,这是我来以后的第一次。他把照片摆回桌上,小心调整好,接着打开抽屉抽出一沓纸张,还有铅笔,然后把东西推到我面前。 “麦可,让我问你,想不想写几个名字给我啊?” 说完又靠在椅背上,皮球在两手之间传来传去。 “我知道法庭上没记录。这是我们的秘密,不会有别人知道。我知道布莱恩·豪瑟那天有来对吧?我是说,他根本就在场,这样你懂我意思了吧?” 我没动。 “那个哥儿们又是谁来着?特雷·托曼?球连四十码都传不到的那个家伙。他也在吧?” 又是一片沉默。 “我说,他们本来是朋友的,我是说亚当和布莱恩,他们以前是初中同学。” “后来布莱恩去别的高中,居然学了一些下流的招数,在球场上对付亚当。你知道有一次亚当的膝盖差点废了吗?要是这样,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那小子居然这么快就变坏了。我猜是家族遗传啦!你见过他爸没有?那个州警。告诉你,父子俩是一对废物!反正呢,我知道你是帮他扛罪,我知道,你也知道,所以我说这是我们的秘密,要是我说的没错,你就点个头吧!” 这私人恩怨跟我无关。就算那几个家伙从没跟我道谢,我还是…… “我还在等哦!” 我还是不动。 “别这样啊,麦可,别傻了,不值得啦!” 我可以继续跟你耗一整天。你讲你的,我就坐在这里不动。 “好吧!你想要来硬的就对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还是没动,等着他的大手掐我脖子。 “你很清楚对吧?只要我一通电话,法官就可以让你去做别的事。要是我说你不守规矩……这样你懂了吧?到时候就会把你送去少年犯的监狱关。我告诉你,你不讲话,碰到里面那些混混就好玩了!” 我终于抬头看他。 “你这不是让我很为难吗?你每天来多久?中午到四点?一周六天?给我站起来滚到院子里去!” 我站起来跟着他,穿过厨房来到后门,就是我用螺丝起子和别针打开的门。门打开,正要走进后院,马许先生突然停步看着门把。 “等一下,你们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对吧?” 我点头。 “门没锁?” 我摇头。 “那你又是怎么打开的?” 我举起两手,摆出手拿工具的姿势。 “什么?你有钥匙?” 我摇头,再做同样的动作。两只手各拿一种工具。 “你是说你把锁撬开?” 我点头。 他弯腰检查,“你胡说八道,上面什么刮痕也没有啊!” 随便你啦!我心想,就算我撒谎好了。 “我们恐怕是沟通不良。”马许先生快笑出来了,“我现在只能这样说啦!” 他站在原地打量我。 “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到底是哪些混账闯进我家?” 我心想:我都没告诉警察,为什么要告诉你? “好吧!你自找的。看来我们要来硬的了。” 第十二章 洛杉矶,2000年1月 机车停进朱利安房子后面的车库,接着开出一辆灰色的绅宝汽车。我们上了车,朱利安负责开车,拉梦娜坐前面,我当然是跟甘诺和露西坐后座。甘诺夹在我跟露西中间。就算他们只比我大个六七岁,甘诺还是觉得要看紧我,好像我只不过是个迷路的小孩。那种静默的张力我也感觉到了。 傍晚了,太阳就在海平面上不远的地方,我们往比佛利山的方向开去,不过这一回往北开,来到月桂峡大道,进了好莱坞。越往山上去,拐弯越多。路旁都是大房子,而且都是有钱人住的昂贵方盒子——大胆的现代式建筑,有些甚至就盖在突出的峭壁上,要是地震一来,恐怕就会整栋掉进峡谷里去。 经过穆荷兰大道,接着是一条私人道路,前面的铁门还有一个白色的岗哨亭,里面是一个打扮体面的警卫。然后又是一个急转弯、再一个急转弯,最后在路肩停车。大家下车,好像都很清楚自己要扮的角色是什么,也知道哪一分钟应该怎么行动。朱利安很快看看四周,确定没人盯着我们,然后直接来到碎石路肩的尽头,下面长了很多灌木、鼠尾草和不知名的沙漠植物,看起来都会刺人,这些植物一直往下延伸到峡谷底端。甘诺跟过去站着,很快抱一下朱利安,转身对大家挥挥手,接着就下到谷地,消失在灌木丛中。 拉梦娜拿了望远镜扫视下面的峡谷,朱利安掏出一个手机,两人继续监看甘诺的行动。露西这时打开车的后备箱。 “来!”她递给我一把千斤顶,“帮点忙吧!” 我比比轮胎,哪一个? “无所谓,随你便。” 右后轮停在平地上,我把千斤顶架好,拿起轮胎扳手开始绞。这样很聪明:要是有人开车经过,会以为我们在换轮胎,这是停在这种鬼地方的好理由。其实要开走再回来也行。 “目标在楼上。”拉梦娜说,“没看到保镖。” 她继续监视,朱利安专心等电话。我在旁边仔细听有没有来车,要是有,要立刻装成在修轮胎。露西在旁边踱步,自言自语,看起来比其他人加起来都要紧张。 最后,电话响了,低声振动。朱利安按下通话键接听。 “我们要确定有没有保镖。”朱利安说,“再等一下。” 拉梦娜手没离开望远镜,小心朝四方移动扫视。 “找到了!”拉梦娜说,“保镖也上楼了。” 我往峡谷里看,看到一条通往住宅区的路,不过离我们四分之一里远。路的尽头有一幢很大的房子,看起来是这一区最豪华的,整栋好像就是用玻璃和某种发亮的金属盖成,还有日式的小石子庭院;马蹄形的车道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大轿车,车子半掩住大门。 “净空了。”朱利安对着电话说。 甘诺打开门,稍微退到一旁,接着关上大门。 那时候,我听到有车开过来,连忙拍拍后备箱盖警告大家。望远镜和手机马上藏好,全部人靠过来假装检查轮胎。 一辆大红色的保时捷开过弯道,顺着路况打挡。我只看到太阳眼镜、金头发,车子就不见了。驾驶经过我们的时候甚至没减速。 拉梦娜继续拿望远镜监看。 “他现在一个人了。”拉梦娜说,“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朱利安说,“不管哪里都没人。” “干!” “没问题的。”朱利安说,“你也知道他没问题的。” “我敢说那屎蛋屋里一定有枪。” “甘诺不会有事的。” “我要喝一杯。” “没用的啦!” “是对你没用。” “两位,拜托。”露西开口了,“闭嘴一秒钟,可以吗?” “他不会有事的。”朱利安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我说闭嘴!” 这让大家安静了几分钟,我很纳闷:这群人老是这样,真的是顶尖高手吗?露西从拉梦娜手里拿走望远镜,自己监视大房子。朱利安继续注意周围动静,打量附近的住家,想必是在纳闷还要多久会被看到。 接着电话又响了,朱利安只看没接。 “进去了。”朱利安说,“没事。” “我们走吧!”拉梦娜说。 拉梦娜一把抓住露西,把她带到车子旁边,帮她开了后门。我卸下千斤顶放进后备箱,几秒钟后我们就上车了。朱利安把车子开回马路上,车后还卷起一堆碎石头。 “小心一点。”拉梦娜说,“别把我们给害死。” “我最讨厌这一步。”露西说,“大家应该待在一起啊!从头到尾都应该要这样。” “也只能这样了。”朱利安说,“没事的。” “几点了?”拉梦娜问,一边看表。 “还有几个小时。”朱利安说,“换装的时间还很多。” “那他呢?”拉梦娜转头看着我。 “对啊,那也还有时间。”朱利安说,“麦可,你说我们去逛个街怎么样?” ?
我还是不懂这要怎么进行。甘诺刚刚才闯进别人的房子里,显然被这群人给遗弃了,现在他们居然要去逛街买东西? 听起来我好像被这群人带着到处跑,不过你要记得,鬼老大可是帮我上过课,规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没错,专家是我,不管参与什么行动,一定要事前就把一切细节搞清楚。感觉不对,立刻收手。但是鬼老大也说过,白色呼叫器这群人是高手,而且只要顺着他们走就好。很特别吧?没错,的确跟惯例不太一样。不过最后一定赚得到钱。所以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不管决定是对是错,我会留下来,看看这戏怎么演,起码现在是这样。 于是我们来到比佛利山,朱利安把车停在罗迪欧大道,几个人把我带到他们碰到的第一家店,一家贵得离谱的精品店。 “好啦,一切都要打点好。”朱利安说,“买完东西就可以走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马上就知道了。两个女生把我拖到卖西装的地方,一件一件往我身上比,好像我是洋娃娃。露西挑了一件给我,我发誓,那是我看过最红的西装,全宇宙最红。 “拜托!”拉梦娜说,“黑色的啦!” “黑色太无聊了。”露西说,“用点想象力好不好?” “宝贝,那样看起来像圣诞老人好不好?我们不要那种效果。” “才不是圣诞老人,是撒旦!这样看起来才邪恶。” “我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干耗。”朱利安说,“买黑的,好吗?露西,不然你挑件红色衬衫好了。” 就这样,我换上一套欧洲的黑西装,配上一件非常合身的红色衬衫,平领的,还有两条金项链、一条细长的黑皮带,加上黑皮鞋,不穿袜子。时间不够,不能修改,所以西装有一点点大。不过朱利安说没关系,说这样效果更好。 朱利安付了账,我得说,干脆不要开保险箱,开服饰店就好,就在比佛利山开店。这样的工作环境好多了,而且钱赚得更多。 接着他们又把我带到沙龙剪头发,还叫设计师给我“全套”。设计师打量我自己剪的发型,说我是没救了。朱利安塞给他一沓二十块的钞票,他突然又热情了点。 “好了,最后一站。”走回人行道上,朱利安开口说。他拿掉我的便宜眼镜,一把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接着一行人来到一家眼镜行,两位女生当天下午再度吵架,这一回是为了给我买一副新的太阳眼镜。最后我总算有点用处了——让他们有机会转移注意力,暂时忘了可怜的甘诺还在峡谷里的大房子。 然后,我鼻梁上架着一副贵得离谱的墨镜,还是金边的,大家看着我,还要我转圈。然后宣布我“及格了”。最后才上了车,回到圣塔莫妮卡的房子。 我坐在椅子上,觉得有点头昏眼花。其他三个人跑去换衣服,我还真觉得有点被吓到。这时候真希望自己能开口讲话。没错,这时候,能说话就很有用,不过在当下,站起来离开也可以。 朱利安下楼来,看起来比我还体面。他身上的高级西装是奶油色的,还配件有领子的紫色的衬衫。整套衣服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他手里拿了一瓶古龙水,拿到我面前,拍了一点到手上,接着抹上我的脸。 “你看起来很帅啊!”朱利安说,“看起来就是本地人。” 朱利安在厨房水槽洗了手,倒了两杯红酒,递给我一杯。他没坐下,反而来到窗边看了一眼,接着回到厨房,抬头看钟,接着又回到窗前。 又过了半个钟头,最后,两个女生终于下楼了,高跟鞋的声音跟着下来。拉梦娜穿黑色,露西穿酒红色,衣服闪闪发亮。两人的衣服都很贴身,露腿又露胸;头发盘起来,眼妆很浓,也擦了口红,眼影亮晶晶的。露西化妆以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眼睛大小不同似乎更明显,可是让她看起来有种冷酷的美丽。 朱利安打量两位女生,露出微笑,“怎么样?”这是对我说的,“及格吗?” “多久了?”露西说,“甘诺一定等到快疯掉了。” “你也知道的。”朱利安说,“他是禅学大师哪!” “走吧!我不想等了。” 接着大家又上了那辆绅宝汽车,外面已经天黑了。一月的星期四,洛杉矶的夜晚,我们再次走过圣塔莫妮卡大道,现在车子更多,看起来好像已经开始度周末了。 朱利安往北走,带我们来到好莱坞,就在日落大道上面,经过一家又一家俱乐部,门口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最后来到一个停车场,刚过了酒藤街。朱利安选了最靠外面的车位,倒车进去,车头朝外。 “好了!”朱利安说,“准备演戏了。麦可,你就假装无聊就好,其他都不用。” 我们下了车。这家俱乐部也是一样,前面排了好多人等着进去,每个人都打扮入时。朱利安带着大家直接来到队伍最前面,一个保镖守着门口,是那种虎背熊腰、肌肉快撑破衣服的大块头。保镖看了朱利安一眼,点个头,就拉起丝绒绳让他进去。露西和拉梦娜也是,轮到我的时候,他很快打量我一眼,也没挡我。在等的人看到我们进去好像很不高兴,不过看起来倒是不会有人打架。 我一走进去,耳朵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攻击。低音节奏震动着地板,连五脏六腑都震到了。里面的灯光到处移动,有激光灯也有聚光灯,跟着音乐的节拍移动。我们距离舞池还有二十尺的距离,但是朱利安已经开始跳舞了。朱利安闪过人群来到后面,一道螺旋梯通往二楼看台,上面还有另一个保镖。这位跟刚刚的一样,对朱利安点个头就放我们过去。 看台上大部分的桌位都有人了。我想上面的人都是有钱、有名或有美色的那种,但是跟楼下的看起来差不多。朱利安走到一张角落的桌子,桌子放在一个小小的隔间里面,隔间其实就是一个鸟笼,隔起来就像大剧院的包厢。他拿下前面的丝绒绳,让我们进去。里面的空间也只够我们四个人坐。 脚下大概有一百个人在跳舞,好像是跳给我们看的。灯光的颜色一直换,一会儿红,一会儿蓝,又换成黄。我坐着把眼前的景象通通看个清楚,纳闷到底会怎样,这跟甘诺私闯民宅有什么关系? “来点饮料吧,小姐们?麦可?” 拉梦娜和露西要了香槟。我耸耸肩,随便,香槟也可以,我都好。 “笼子”上有一个按钮,朱利安一按,过了五秒钟,一个女人过来了,她穿了一件像是黑色连身衣的东西,贴得很紧,前面拉链拉到胸口一半的地方。 朱利安点了香槟,她就走了。两分钟后,她捧着香槟、冰桶和高脚杯回来,还开了酒瓶倒酒。接下来是干杯的时候了,朱利安看着拉梦娜,说了几个字。 “敬上帝之手。”这句是西班牙语。 大家举杯,朱利安坐进椅子里看跳舞的人,还随着音乐扭动肩膀。最后,一个黑影突然出现,靠在我们的“鸟笼”边上。 “派对可以开始啦!” 那人又高又瘦,深灰色的西装上面有白色的条纹,白色衬衫最上面三颗纽扣没扣,头发往后梳成小马尾,眼神很特别——海里可能有哪条鲨鱼没了眼睛,被这个人抢走了。 朱利安站起来跟那人握手,还互碰了一下肩膀。他亲了拉梦娜的手,然后是露西,接着转向我。 “有这荣幸能认识你这位朋友吗?” “当然!威斯里,这位是米盖尔,大老远从莫斯科来的。” “真荣幸!希望这一趟路不是太辛苦。” “他不会讲英语。”朱利安说,“连一个字都不肯学。” 这话好像让那人觉得很了不起,“希望你在我的俱乐部玩得愉快。”他边说边跟我握手,“不过我知道,你完全不懂我在说些什么。”说完就自顾自地笑了,接着不知道跟朱利安说了什么,然后离开。 “你表现很不错哦!”朱利安说,“他也觉得你长得很漂亮。” “美国人碰到俄国人就没辙了。”拉梦娜说。 我心想,就这么玩下去吧!就这么一次,不能说话是好事,这样就不怕说错话了。 朱利安又喝了口香槟,然后看表。 “既然威斯里老兄已经来了……” “走吧!”露西说,站起来拉住我的手,“你跟我去。” 朱利安和拉梦娜还坐着,我站起来的时候,看到威斯里老板已经来到看台的另一边,跟另一桌的人聊天。我对着他的方向点个头。朱利安对我笑了。 “没错!”他说,“那就是今天晚上的目标。” 第十三章 密歇根州,1999年7月 马许先生带我到后院,我以前当然来过,不过那一次是晚上,而且也没注意到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大白天的时候,才看到后院新种的草坪。一层薄薄的干草铺在地上,初生的绿草从底下的土地冒出来。后院大概有半英亩,最后面是一整排树,看起来像是苹果树,想必以前后院是果园的一部分。 “你们也没好好对待我的草皮。”马许先生指着前面一片草皮说,“我应该等你来弄才对。” 我低头一看,发现上面的干草有明显的脚印,四个人的脚印。 “话说回来,要是你还是要一个人扛这个案子,那你在这里就会很寂寞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走到后院里面,在距离后门二十尺左右的地方停步,拉起脚边一把铲子,显然是刚刚准备好的。那铲子很新,把手是黄色的玻璃纤维,铲子的部分还没沾过土。再过去几步还放着一辆手推车,标签都还挂在把手上。 “法官说呢,要我在家里找点事情让你帮忙。”他说,“每天四个小时,一个星期六天,一直到暑假结束。那可是不少时间啊!” 接着他把铲子递给我。 “已经标好范围了。”他说,“记得一定要沿着线挖。” 我还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才发现他脚边有一条细线,挂在一整排的小木桩上面,大概只比草皮高了一寸。沿着线往前看,发现大概延伸了三十尺,然后右转,接着再走三十尺,再右转,就是一个很大的长方形。 “先别挖太深,没关系,就先把形状挖出来就好,嗯?挖出来的土就装进推车里去,土就倒在后面那些树丛里。” 这是游泳池。这人居然让我一个人在他后院挖游泳池。 “水龙头旁边有个塑胶水壶,你就用那个喝水好了。上厕所就去树丛解决,四点到了我会来叫你,还有问题吗?” 他等了几秒,好像我会真的开口讲话。 “还有一点要跟你说清楚。”他说,“你有事直接来找我,不准跟其他人接触。要是我没说,你也不准进屋里去,至于我女儿嘛!我倒希望她会出来看一下,让她看看你也不是长得太可怕。听到没?我希望她知道你不过是个小混混,不是大恶魔,这样她起码能睡得好一点。除了这个,你离她远一点。要是我看到你怎么样了,就算只是斜眼偷看,我也会宰了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握着铲子瞪着他看,感觉毒辣的太阳照在我背上。 “至于我儿子嘛!我说了,他已经去密歇根大学,所以你大概是没机会见到他。不过这样也好,你最好祈祷不会,要是他回家来看到你……这样说吧,我就不必担心要自己动手宰了你啦!” 他停步摇摇头,忍不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晚一点我会出来检查。记住,”他强调,“只要我开口,你就会被送去坐牢,所以最好是给我乖乖挖土。”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他没有转头,接着就打开后门进屋。我继续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看脚下草地上标出来的长方形。天空一朵云都没有,这里也没有树荫,我吞了口口水,用力一铲,结果只铲了一点泥沙,我挑过去倒进手推车里,泥沙刷的一声散在推车底部。 第一铲,接下来还要继续七百万次。 ?
有些监狱的劳动工作是可以离开狱区的,每天大概离开几个小时,去外面劳动,可能是去工地清理拆房子的废墟,有能力的人也可能会帮忙盖房子,这种时候,就有机会搭巴士来到外面的街头,能看到监狱外面的世界、看到人行道上有女人走过,等到了要劳动的地方,也能真正做点有用的活。大部分坐牢的人都很想参加这种劳动,抢着做都来不及,让他们拿刀互砍都愿意。 不过这当然不是以前,不会把坐牢的人当成奴隶,也不会动辄鞭打犯人,现在不来这一套了。现在不必做打石工,也没有粗重的苦工把人折磨死,当然也不会被鞭打。 所以说,当然不可能把人丢在太阳下挖游泳池。这种残忍的处罚,要是出现在监狱里,那个典狱长铁定饭碗不保。 可是我没坐牢,只是在马许家的后院,而且只有星期天不用来,整个夏天都要这样过。我应该没有别的选择,也不想冒险被送去少年监狱,于是只好认命挖土,用脚把铲子推进土里,铲起泥沙,倒进推车。 我只能继续。推车满了,就推到树丛边倒掉,再走回来继续挖。挖到第二车,之后开始铲到石块。有些很大,还得花好几分钟慢慢铲着石头的边缘,才能整块挖起来。手开始痛了,背也是,我觉得应该还不超过半个小时。太阳很大,继续折磨我。我放下铲子,拿起塑胶水壶走到屋子那边,打开水龙头装水。手碰到冷水的感觉真好,我蹲下去拍了点水在脸上,接着装满喝了几大口。关了水龙头,我听到马许先生的声音,好像在骂人。没听到有其他人的声音,所以我想他一定是在讲电话。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不过骂人的怒气倒是很明显。要是他现在走出来大概就糟了,看到我坐在房子旁边没干活。我把水壶拿着又回去挖土,看到自己连个小洞都还没挖出来。不要想,我告诉自己,脑袋关机,挖就是了。又过了半小时,推了几次推车的土去倒,汗水滴下来,刺得眼睛好痛。我没看到马许先生走出来,结果才转过头,就看到他站在我后面。 “你这样会把背挖断。”马许先生说,“这样是撑不了两天的。” 我停下来看着他,他手上端着杯子,应该是某种夏天才喝的鸡尾酒,里面都是冰块。 “脚要用力。”他说,“背打直、用腿施力,这样应该可以撑个三天。” 我弯起膝盖用脚踩,铲子插进地里,结果又碰到另一块石头。 “你知道一个人是撑不下去的吧?” 我擦擦汗,接着继续挖那块石头边缘,这块应该是目前挖到最大的。 “你这样太傻了吧?”马许先生喝了一口杯里的饮料,眯眼打量天空,“太阳会把你晒死,你听见没?” 我又停下来看他。 “只要你把其他人供出来……我告诉你,我就让你坐到遮阳伞下面去。” 我回头继续挖大石块。 “随你,爱挖就挖好了。”他说,“后悔的时候再告诉我。” 接着他边摇头边走回屋里。接下来,我花了二十分钟才把石头挖出来,足足有一个篮球那么大。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头上有两只鸟在飞,听见其中一只对另一只愤怒的叫声。抬头一看,看到很凶的那只其实小得多,拼命追赶另一只鸟,在天空里上下左右乱追。其实大鸟可以就这么飞走,不然就转过来攻击小鸟,这一切就结束了。可是大鸟似乎不想,或许是还有点尊严在吧?不想以大欺小。于是小鸟继续追赶,不断重复相同的愤怒叫声。 我过热的脑袋里出现一个声音:别管小鸟了,你总不可能像那样吧?不管是鸟还是其他低等动物都会这样捍卫地盘,但是你做不到。 我接下来铲到的是树根,跟我的手臂差不多粗。我用力拿铲子尖锐的侧面敲,还是切不断。我停下来再去装水,把头伸到水下冲凉,让冰凉的水冲醒我的脑袋。就这样冲了好久,最后坐在墙边,然后抬头看到马许先生从窗户里面盯着我看,他两手抱胸,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我只好起来继续回去挖土。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没有停手,不过眼前一切好像都染上一片奇怪的黄色,连头上的鸟好像都变成秃鹰了,它们在天上盘旋、监视、等待。我继续挖,就在长方形的一角,挖同一个地方,希望看起来有点进展。我知道要是往旁边挖太远,恐怕只会挖个薄薄两寸,看起来跟没挖一样。这样我大概会彻底疯掉。 接下来是头晕。我只要一低头,就觉得快昏倒了。阳光穿过衣服烘烤我的皮肤,我不断喝水、挖土、喝水、挖土,没听到她走到我后面来。一直到我转身要拿水壶,才发现她就在我身后,她脚上穿的是黑色的运动鞋,我一抬头,看到褪色的蓝色牛仔裤,膝盖的地方还破了个洞,加上身上的白衬衫,看起来应该是在海盗船上的打扮。接着是脸……艾米莉亚的脸,第一次看到真人的脸,不是素描,也不是照片。 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头发是浅褐色,跟我一样有点乱,不过不像我的这么卷。头发很鬅,得往后拢才能看清楚脸。嘴角微微上翘,好像刚刚吵架赢了的表情。 我知道这样形容好像很普通,就是一个十七岁的女生,还不太会打扮,就是正好在那个不喜欢打扮的时期,所以既不喜欢笑也不喜欢梳头。要是你这样想,那是我不对,是我无法形容。艾米莉亚有种特殊的气质,好像她跟别人都不一样,这点我马上就注意到了,虽然她只不过站在坑边,拿手遮太阳看着我。 当然,我知道自己是先看过她的画了,可是见到本人,那种感觉更强烈,几乎是本能反应,觉得她很不一样。或许她注意到我也是。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玄。光是从几张画就可以认识一个人,连见面都免了。现在她人在我面前,马上要开口说话了。 “你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吗?” 我继续站着看她,无法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头发一定比她还乱,脸上一定都是泥土灰尘,大概像某个中古世纪的街头混混吧! “我听过你的事。”她说,“你闯进我家以前就知道了。你是那个米尔佛德中学不说话的人对吧?” 我没回答,连点头摇头都没有,只是专心看着阳光照在她身上、她肌肤发亮的样子。 “为什么呢?到底是怎样?是不是小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我无法动弹。 “我看得很清楚,早就看穿你了。不讲话是故意的吧?相信我,你其实想告诉别人到底怎么了对吧?我们或许哪天可以来交换一下。” 有声音传来,是玻璃拉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噢,或许不行,除非你愿意开口讲话。” 她爸从草地另一头跑了过来,还在干草上面滑了一下,差点跌倒。 “闯进来很厉害嘛!”她说,“还真安静。” “艾米莉亚!”她爸一把抓住她手臂,“离他远一点!” “我只是来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她说,“就是你说的大坏蛋。” “马上进屋里去!” “好啦!好啦!你不要这么紧张啦!”她挣脱开来,正要转身往回走,临走还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很清楚——马许先生不是说她很害怕,还说怕到睡不着,说被我们吓得不得了?刚刚她却一点都不是那样。 “我警告过你。”马许先生说,“难道没有?” 有是有。 “要是我看到……” 结果他说不下去了,到底要说什么?如果我看到你跟她讲话?站在这里像块石头,任她挖苦你? “我告诉你,这样不行。”他说,“不说废话了,你毕竟不想每天来这里挖土吧?” 我不看他,眼睛盯着艾米莉亚,她现在站在拉门边,也在看我。我抓起铲子继续往下铲。 “好,很好。”他说,“如果你硬是要这样,你就挖吧!这一头挖了个坑是吧?我等着看,看你挖到另一头会怎样!” 他转身离开,接着又停下来。 “你还有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一分钟都不能少。就是这样。” 我抬起装满泥沙的铲子,倒进旁边的推车里。 “最后一次机会,我是认真的,我知道讲过很多次了,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你马上给我进屋里去,名字写给我,这样就没事了,听到没?就是这么简单。” 我的反应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怒气,我通常不会这样,其实是从来就没有,或许是在大热天花了一个下午挖土的关系。总之,一个穿紧身短裤的有钱中年混账说要给我机会,说到第七次,我终于受够了。我伸出左手比了个手势,右手比了另一个,接着两手靠近,好像要把整个动作丢在他脸上——那是手语的“干”。没错,用讲的更快,用写的也可以,不过学了五年手语,要是真学到什么,就是如何高雅地骂脏话。 我接着转身背对他,把推车推到树丛边。 “什么意思?”他在后面大吼,“你刚刚什么意思?你这天杀的怪胎!”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也没看到艾米莉亚。接下来的一小时,我不断打量房子的动静,可是她还是没出现。 四点钟结束工作,我就走了。一路上不停回想她的样子,到家以后马上冲去画画,想把那张脸画下来。要用记忆画画我很擅长,那毕竟是我的“特异功能”,起码马提先生就是这样讲的。画的时候先从基本的轮廓开始,然后其他的细节都会一一浮现。 今天我却办不到,这是头一次画不出来。我画个不停,画坏了,纸揉掉再画过。我告诉自己,你太累了,连眼睛都快闭上了。最后只好放弃,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差点没想去死——背部僵硬,根本动弹不得,整个人只能滚下床,两腿酸痛,手臂更痛,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两手的疼痛。 我的手根本握不起来,也没办法伸平。后来去冲澡,热水打在水泡上,痛得我差点跳起来撞到天花板。 穿衣服的时候,我找到一双旧的帆布手套带在身上,起码现在还不算太晚吧?大伯看了我一眼,差点当场昏倒。 “他们到底是怎么折磨你啊?”大伯说,“脸晒成这样,跟龙虾一样!我现在就要打电话给那个笨蛋监护人!妈的,我打给法官!” 我一把抓住大伯的肩膀,这举动让他大吃一惊。我抓着他拼命摇头,让他什么电话都别打,这样我才能回到马许家去。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 ?
“你迟到了,跟我来。” 对啦,对啦,我知道要挖游泳池,只要跟我说你女儿在家就好。 “有人要介绍给你认识。” 他带我到屋后,有个人蹲在后门旁边。 “这是蓝道夫先生,是锁匠。”马许先生说。 锁匠先生站了起来,顶顶棒球帽的帽檐算是打招呼。 “马许先生告诉我你把锁撬开了,上面一点刮痕都没有,所以我说是防屁。”锁匠说话带点东欧口音,“放屁”还说成“防屁”。 “怎么样?要不要弄给我们看你是怎么开的?”马许先生问。 我两手一摆,不要,我才不要。 “一定没锁啦!”锁匠说,“我说对了吧?后门没锁,你才进得去。” 我应该就这样算了,可是我却摇摇头打手势,两手像在撬开不存在的锁。 “少来这套!”锁匠说,还对马许先生眨眼,“你怎么可能会开锁?就算是我,也要花好几分钟才有办法。” “让他示范好了!”马许先生说,“让他秀一下吃饭的绝活吧!” 锁匠笑了起来,“我跟你打赌一百块!现金!就是现在。” “你今天赢不到我的钱啦!”马许先生说。接着转过来对我说:“麦可,我告诉你,把锁开了,今天就放你一天假!怎么样啊?现在就开锁,打开了就让你回家。” “来!我的工具借你!”锁匠从口袋掏出一个像皮夹的袋子,“行家专用的。” 我拉开皮夹的拉链,站了好几秒不能动弹,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全套工具。 “你知道该怎么用对吧?来吧,让我们看看你的能耐。” 这里面至少有一打不同的撬刀,三支金刚石材质、两支圆头的、一支双头的,还有四五支尺寸不同的弯头撬刀,剩下还有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我后来才知道。 锁匠说:“好,赌注加到一千块,赔率给你十比一好了。” 我拿出其中一支钩状撬刀,皮套里面有四种不同的压力棒,我蹲在锁前面,思考哪一支比较适合。毕竟我从来没有这么多选择,以前都是有什么用什么。 我拿出一支压力棒,不是最小的,也不是最大的。把棒针插在钥匙孔底端,手指从右侧轻轻推,接着拿钩状撬刀进去。我以前就开过这个锁,当然知道要往哪里去。这个构造很基本——六根插销,只有最里面那一组比较紧,其他都很容易。用螺丝起子加安全别针的时候,要用掉整整三分钟。现在有了这些专业的工具,搞不好三十秒都不用。 “看起来好像是懂一点……”马许先生说,“你觉得……” “不可能啦!开玩笑!”锁匠的笑容没了,“我保证。” 我把后面的插销顶上去,接着小心处理第五组。只要有好的压力棒,要把几组插销固定都很容易。手里的撬刀不停向前,走过每道插销,就听到一声“答”,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已经一半了,现在只有几片金属挡住我了,六根小插销上面的六个小沟,接着整个就可以打开。 两个人现在都静了下来,我正要把最后的一根插销顶起来,突然停手。 想清楚。我对自己说:你真想要证明给这些人看吗?要让他们知道,你随时可以进出这间房子,或是任何一间房子?这种事能随便让人知道吗? “就这样啊?这样就要放弃了?”马许先生问。 “余兴节目结束了。”锁匠说,“下次要吹牛的时候,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他脸上还带着轻蔑的冷笑。 说这话你就激错人了。我盯着锁匠的脸,手里把最后一根插销顶上去,接着转动门把开门,把工具还给他。 然后我戴上手套,走回后院挖土。 我听见锁匠跟马许先生争执的声音,不过我还是来到后院拿起铲子挖土。几分钟后,锁匠走了,马许先生还在瞪我,现在他手里多了一杯饮料。我把今天的第一车泥土装满,推到树下倒掉。等我回到坑口,他已经不见了。 今天更热。我去水龙头装水,水装满,又听到马许先生在打电话骂人,这也跟昨天一样。这或许很容易了解,不过我那时候才学到,如果听到一个人在电话中破口大骂,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都在挖土、推土、倒土。不知道要怎么撑过这一天,我好像比昨天更虚弱了。我知道最后就是会受不了,这是很简单的生物和物理原则,到头来,我铁定会吃不消。这已经跟调整速度无关了。我的意思是,再怎么调整,挖土就是挖土。要是不使力,就挖不了坑。 眼前一切又变成黄色,眼睛好累,不知道是疲倦还是因为阳光刺眼。我把水壶装满,尽量多喝水。 我告诉自己:你会昏倒。这是一定的,就像每天太阳都从东边出来一样。你会昏倒,然后他们会来把你弄醒,休息个几天,就要把你送去少年监狱,马许先生说的那一种。到时候就不必做这种苦工了,在哪里都不可能比现在更苦了。可是只会更惨——这样就再也见不到艾米莉亚了。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转身看到艾米莉亚,她就站在那里,以后可能是游泳池边缘的地方。今天她穿了一条牛仔裤,裤管截成一半到膝盖上,还有一样的网球鞋,露出来的小腿和脚踝好白,在太阳下好像在发亮。黑色的上衣有卡通机关枪的图案,这种天气,穿黑色也太热了。 我停下来擦汗。 “你一个人不可能挖完的。这样要一年耶!就算挖好了又怎样?你觉得我们有人会用吗?” 谢谢你,真是激励人心的鼓舞。不过天啊……你好美…… “亚当已经去上大学了,再过一年我也会。谁会用这个游泳池?”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打量四周,忙着摇头,最后终于讲到重点。 “你今天要讲话吗?” 我用力把铲子一蹬,插进土里让它立着不动。 “我知道你是装傻。我知道你会讲话,只是不想开口。你说啊!什么都好。” 我从后裤袋掏出一本笔记本和铅笔,我知道你以为这很平常,觉得我应该随身携带纸笔跟人沟通。说真的,我其实很少这样,到现在也是。我只是不喜欢用写字代替真的对话。 不过今天不一样,我把笔记本带着,就是要应付这样的情况。我把笔记本打开开始写字。

我真的不会讲话,我保证,没骗你。 接着我把那张纸撕下来递过去。艾米莉亚花了两秒看完,然后伸出手跟我要笔。当然这一点道理也没有,因为她会讲话,我写字是因为我不能。不过我还是把笔给她。艾米莉亚弯下腰,把纸放在大腿上写字。 “艾米莉亚!” 声音是从屋子里传来的,我看着她的头发在弯腰的时候垂下来的样子。听到声音,艾米莉亚手上的动作暂停。应该是马许先生,他一定是要出来阻止女儿。 不对,那声音比较年轻。那人从屋里走出来,他与我们的年纪相仿。他身上还穿了外套,加上很宽的裤子,这种天气,穿这样真是精神失常。不但这样,他还留长发绑马尾,不是一小束在脖子后面而已,是长长的一条,打了好多结在上面,看起来像辫子。他脸上挂着那种“我最厉害”的笑容。下一秒,我就像被马踢到肚子一样——他一定是艾米莉亚的男朋友。 “你在这里干吗?”那人问,“不是应该离这个小偷远远的?” 他的语气不是担心,而是嘲讽。说我是小偷,而且是最低级的那一种。我真想拿起铲子一把敲过去。 艾米莉亚说:“我只是问他问题。你不是在艺廊吗?” “今天好无聊。有别人在吗?” “不知道。我爸好像出去了。” “真的啊?” “少打馊主意,他随时都会回来。” “车子很大声,一定会先听到啦!” “我告诉你,柴科……” 然后对话暂停片刻。 我被迫听了这段亲密对话,现在终于听到那个超级可笑的名字——柴科! “来吧!让那个无赖继续挖土啦!” “他叫麦可。”她说。 “随便啦!” 艾米莉亚把手上写的纸条揉成一团,往我身上丢,接着跟那家伙走开了。走了两步,转头来看我,最后那混账把手放在她腰上,她才离开。等他们走了,我弯下腰把纸条捡起来。上面我写的那句被画掉了,下面是她写的:

上次试着讲话是什么时候? ?
那一天过得很辛苦,真的很难过。除了两手发痛、背部僵痛,我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中风,还有别的——我在挖土,帮一个有钱人挖游泳池,就像奴隶一样。游泳池后面的房子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住。还有艾米莉亚……想到她我就心痛,要是有机会跟她沟通就好了,好让她知道我不是小偷,也不是怪胎。 我觉得这是唯一的方法了,一定要画点东西给她。不管要花多少工夫,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那个想法支持我继续挖了一个小时。我把最后一车泥土推到树丛边倒掉,接着回到坑里,挖了八个小时,现在看起来终于是个坑了。把铲子丢进推车里,我走到屋子前面。那时候才第一次见到柴科的车,一辆樱桃红的宝马敞篷车。顶篷拉下来,露出里面的黑色皮椅,排挡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尺远的地方,停着我的双色水星马奎斯,车门边缘还生锈了。 等我回到家,没进店里,不想让大伯看到我的样子,免得他又说要打电话给法官。我直接回到后面住的地方,冲个澡,吃点东西,就坐下来画画。 昨天晚上画得很烂,想在画纸上捕捉艾米莉亚的神情……应该办不到。 你太急了。我对自己说。 这是在画蒙娜丽莎,不是艾米莉亚。就像平常那样画就好了,像画别人一样,就像你不会每次见到她,就紧张到想吐。 过了午夜我还在画。我好累,可是快完成了。或许就是要这样才画得出来,一定要累到不像话,视线模糊了才有办法。这样就变成本能反应,只要一直动笔就会画出来。 画里的她站在坑边,穿着那身黑衣服、短裤,还有黑色网球鞋;上衣还有机关枪的图案,头发很乱。一只手臂横过胸前,抓着另一只放在身侧的手臂。肢体语言有点自我矛盾:眼睛低垂,好像在看我,好像又没有。 对,现在这张比较好,终于比较像她了。更重要的是,我画出自己对她的感觉了。这就是我心目中的艾米莉亚,这样应该可以了。 现在只剩下把画交给她这一步了。是要卷起来藏在裤管里面,还是要摆在信封里放平?不管怎样,我一定要随身带着,这样才有机会随时拿出来给她。 没错,就是这样。只要有耐心,一定有机会。至于现在,就拖着身体上床睡觉吧,明天还等着我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觉得一样难受,不过跟昨天差不多,幸好没有更糟。我吃了点东西,就开车到马许先生家。画画这件事,在昨天晚上似乎是个完美的计划,可是到了大白天,我不禁开始纳闷这或许是天大的错误。不过管他呢!我又没什么损失。 我准时到了。我把画放在褐色的大信封里面,塞在裤腰里贴在背上。应该可以趁推土的时候,把信封先藏到树丛里,免得被汗水弄湿。要是下午艾米莉亚出来,就可以找机会给她。希望老天爷让她出来,让我给她信封,让她打开信封看画。这应该不过分吧? 马许先生在等我,旁边还有昨天的锁匠。 不要再来了,起码不是今天。 “你记得蓝道夫吧?”马许先生开口。 我点点头,今天锁匠脸上有笑容,好像给我带了礼物,还迫不及待要我拆开。 “到这里来。”马许先生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觉得我应该没选择吧?于是乖乖跟着两人过去。锁匠的工具箱已经在后门旁边了。门上原来的旧锁已经拆了下来,躺在地上四分五裂,现在换成闪亮的新锁,固定在门上等我开。 “工具请借一下。”马许先生说。 锁匠掏出昨天那个皮套,一把塞给我。 “小鬼,有没有碰过锯齿插销啊?” 锯齿插销?这倒是第一次。 “这样不就自己泄题了?我还以为你要好好考他呢!”马许先生说。 “我不担心。”锁匠对我笑,“要是没碰过,就算知道也没辙。” 我打开皮套,拿出撬刀和压力棒。要是弯下来开,这样会不会看到我塞在裤腰的信封?或许应该现在就放弃,回去挖土就好。 “快啊!还在等什么?”马许先生说。 起码要装一下。就跟它玩个几分钟,蹲下来的时候衣服要拉好,裤子不要露出来。随便弄两下,然后站起来把工具还了。 那是我当下的决定。 于是我蹲下来,拿了压力棒开始假装,用不了多久,就知道里面有六根插销。这个锁跟上一个根本差不多,其实插销还更松一点,还不是那种上下交叉的设计。我从外面往里走,感觉每道插销滑动,这未免也太简单了。走到最后一根,栓头应该还不会动。如果这些插销不是普通的平滑栓,应该就不会,况且我已经很确定不是。这样的话,应该还有一组额外的插销当幌子挡在前面,要再后退重来一次。我拿好压力棒,回头小心移动,感觉插销又往上提了一下,接着继续往下走,终于来到最后一组。 好了,现在好好想一想。我对自己说。 不要顶开插销,假装自己没办法就好,摇摇头把工具还回去,让锁匠觉得他赢了这一次,让马许先生以为自己终于找到我打不开的门。这样一来,就不必每天这样来一次,也才有机会偷偷把画送进屋里去。 “我跟你说过,打不开啦!”锁匠说。 “真可惜。我还想这小子蛮厉害的哪!”马许先生说。 我抬头看他们两个,两人都挂着得意扬扬的笑容。接着我继续低头努力,把插销顶上去,固定好,现在只要拉动门闩就开了。 结果没反应。 我把工具全部撤出来,插销落回原位的时候,后面传来锁匠的笑声。 我举起一手要他安静,把工具往锁孔里插,重新来。第一道插销,接着第二道。我知道这两组没用,也知道要再伸进去,把里面的插销再往上顶。好的锁就是这样,前面几组当幌子,后面才是固定的插销,一一顶开,锁就开了。 我再度回到最前面的插销,好不容易顶上去了,就在该有的位置,现在全部就位。门把应该能动的。 结果没有,什么也拉不动。 “大人的工作不能找小孩来做。”锁匠开口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没错。”马许先生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又不是打败了什么世界级的小偷。” “或许吧!不过呢,只是要维护我的专业罢了,这才是重点,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 “随便你了。工具带走吧,让这小子回去挖土。” 我想不管他们,再试一次,但是锁匠把工具一把抢走,“算了吧!这不是玩具,你打不开啦,这是防盗锁。” 我站在原地瞪着门,看着那个发亮的锁。我不想动。 “去啊!回去工作了。”马许先生说,“娱乐节目完啦!” 我终于走开,一路上想着刚刚的过程,那锁里面每个细节都这么清楚,怎么可能打不开? 我头好痛,不能呼吸。 这辈子第一次,我想开锁却失败了。 第十四章 洛杉矶,2000年1月 俱乐部后面还有一道阶梯通到后门,显然是贵宾用的专属通道。露西打开门,我们来到停车场。晚上的气温比较低了,有着海边吹来的徐徐凉风。 上了车,我坐上前座,露西把车开上酒藤路。 “表现不赖。”露西说,“继续保持,冷静不要慌。” 来到日落大道,接着转头开上山坡,往刚刚来的原路走,来到月桂峡大道。再度转弯,最后停在同一个地方。现在一片漆黑,整座城市的灯光特别明显,在脚下延伸,一望无际。 “下车。”露西说。 我绕过车子来到她站的地方。 “衣服脱了。” 什么? “你总不想把新衣服弄脏吧?”露西打开后备箱,拿出一套黑色的连身衣,等着我脱下西装、衬衫和长裤。 “鞋子也要。这里有鞋可以换。” 露西把我的衣服放进后座,我就站在对面路边,全身上下只穿了内裤。露西上下打量,才递给我那件连身衣,还有黑色的运动鞋。等我换上一身黑,她又把墨镜从我脸上拿下。 “甘诺带了电话。”她说,“等你们完事,他就会打给我。要是他不能打,那就把电话拿来,按九,就会拨给我,我就知道要过去接你。要是我没听到电话有人拨,就知道出事了,这样我就会想办法马上过去。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到,这样懂了吗?” 我点点头。 “按什么?” 我伸出九根手指。 “好乖。”露西抓住我,在我嘴上猛亲了一下。 “我真的很讨厌你。”露西又说,“不过威斯里说得对,你真的很漂亮。” 接着露西推着我转过身,面对一片黑暗,还有下面的灌木丛、长长的陡坡,和下面的大房子。 “甘诺在后门等你。”露西说,“现在就移动尊臀去吧!” 接着,露西把我推下山坡。 ?
我没用多久就到了山坡下面,地心引力果真很厉害,五十度的陡坡,还有重力加速度,一下就到了。等我到山下,只觉得自己像被带刺的鞭子打了一通。 我停下来理顺呼吸,接着打量路况,然后过街到了大房子。绕到后面,看到一个游泳池,里面还装了好多水下照明灯。要是心情好,这景色看起来还真不错。房子里面就有很亮的灯光透出来,很多窗户都是打开的,还没装窗帘。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水族箱,我走到后门,还没举手敲门,甘诺就从里面打开,只开了十二寸左右让我挤进去。 “慢慢走。”甘诺低声说。 我溜进门,看到门上有一条钢丝延伸到门框,那就是防盗装置,钢丝连到一个警报器上面,要是不小心触到,就会引发警铃。看来甘诺已经处理好了,只看到警报器的两端各打了一个小结,中间还装了一条跨接线作为分流。因为线路没有破坏,所以开门的时候不会触动警报器。 我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屋里不寻常的高温。 “听清楚。”甘诺说,“看到墙上那个盒子没有?” 我看向远处的墙壁,上面有个长方形的东西,大概四寸乘三寸的大小,上面还装了一个小型荧幕,下面有个黑色的小圆圈。 “这房子的第二道保安是红外线侦测系统。所以走过去的时候,会自动探测温度的差异,我已经把室温调到最高,这样就不会跟你的体温差太多了,不过你还是要很小心。” 我想甘诺一定是处理完门上的警报器,才跑去调暖气,接下来就是等了。 “保险箱在另一个房间。”甘诺说,“跟我来,不要走得比我快。” 甘诺一步步慢慢走,我跟在后面。要是空气没有升温,我们一定办不到,毕竟走得再慢,体温还是会升高。虽然温度已经调高了,我们还是随时注意红外线探测器,只要警示灯变红,我们就得被迫收手撤退。 “那个房间也有探测器,所以不要放松,继续放慢速度。” 我们慢慢离开这个房间,走到转角,我才看到这房子的大厅:一座好大的壁炉,墙上挂满现代艺术作品,就像老朋友葛里芬会画的那种。窗户很大,可以看到外面的游泳池。我还看得见市内灯光,不禁纳闷,朱利安和拉梦娜所在的俱乐部到底是哪一片灯光。 最后又走过另一个转角,里面有一张很大的黑色办公桌,还有两盏太空灯吊在上面。旁边是书橱,还有一些现代画。就在离我们几尺远的墙上,又是一个红外线探测器。 还有保险箱。 果然,朱利安说得没错,那是跟他摆在家里的同一个型号。他说不想冒险,那时候我还觉得他想太多了,不过现在我真高兴下午有机会练习。 “尽量慢。”甘诺说。我们即将经过离我们很近的探测器,它就几尺远而已,我觉得红灯随时会亮。好热,这东西怎么可能测不到我们人在房间里面?甘诺小心跨出一步,把重心往前移。然后是另一脚,再度向前。我们整整花了五分钟才走过探测器。 最后终于来到保险箱前面,我单膝跪下,终于有机会喘口气擦汗。没想到慢慢走居然也会这么累。 “一样的保险箱。”甘诺说,“你应该会开。” 当然,我心想。接着手按转盘开始转动。 “要是你不会,我们就死定了。” 真感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但是现在离我远一点。 我转向保险箱,觉得汗水从我的背后流下,简直像在马许先生家的后院挖土一样。今天下午练习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密码有四码,也知道接触点是什么感觉。现在只要转盘转到正确的数字就好。找到数字,再找正确的排列组合,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问题还没出现。 等我找到正确的组合,拉动把手,准备开箱。甘诺却伸手挡住,因为我又忘了要放慢动作。 我们同时转头看着探测器——红灯没亮。 “来!”甘诺慢慢从口袋掏出一个黑色的垃圾袋,“继续吧!” 等门完全打开,我才知道“继续”是要把一沓沓钞票放进袋子里。 “看起来大概是七十五万,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看起来没错吧!一百张二十元大钞捆成一沓,也就是三百七十五沓。我伸手把钱扫进袋子里,一次一小堆。 “慢慢来。”甘诺说。我以为他正要弯腰帮我,没想到甘诺突然停住,问道:“听到没?” 我停手仔细听,摇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就是这样,好像变安静了。” 我们保持不动,继续听。 “暖气,暖气停了。” 他说得对,本来有嗡嗡叫的暖气声,现在没有了。 “动作快,赶快装完。”甘诺说,“小心点。” 怎么可能同时又慢又快?不过我还是尽力了,把袋子拿到箱口,一捆一捆扫进袋子里去。 “说不定是温度过高。”甘诺说,“该死,说不定是油料没了。到底是我搞错了,还是现在真的不热了?” 我希望是他搞错了。 不过恐怕不是。我的汗也没流了,虽然现在拼命装钱,手上都没停。到底还要多久,室内温度才会回到常温? “我们现在要更小心了。”甘诺说,“准备好了没?” 我点点头,他弯腰提起袋子,我关上保险箱,站起来要走。甘诺开路,我跟在后面。 一步,停;再一步,停。 等我们来到探测器附近,我不禁屏住呼吸。现在温度的确是变低了,这一点很明显。甘诺跨出一步,接着是另一步。 红灯亮了。 “停。”甘诺说。 我们同时定住。 红灯熄灭,接着没再亮起。现在是关键时刻——这要看警报器的设定,可能容许有一次失误,或是没有,这样的话,现在系统可能已经通知保安单位了。要是警报器没响,我们就不可能知道答案。到时候,等到保安的车都开上门,就太慢了。 “脚步再慢一点。”甘诺往前靠,盯着探测器。这一次,他的脚在地上滑行,一寸接着一寸。我们现在是慢得不得了。走回门口不知道要花多久。几个小时?几天? 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要是什么都没有,只能有耐心。 我们现在来到探测器正前方了。连偏个头都可能触动警报器。现在我们就像雕像一样,只靠地球自转来移动。说不定头发长的速度都比脚步快。 慢慢来,慢慢来。 感觉像过了一辈子,最后终于离开探测器。现在还没脱离险境,还有二十五到三十尺的路要走。到了转角,进了厨房,现在是另一个探测器了。不能冒险,一切都要小心,要是红灯又亮,我们大概就要逃命了。 小步小步前进,走过厨房,走到门边。墙上有温度计。甘诺伸手把温度调回室温,好掩饰我们的踪迹。他停了一下,理顺呼吸,我看到他的腿在抖。接着甘诺继续走,走到后门。他伸手拉门,轻轻拉开,拉到足够出去的距离,就侧身过去,一寸一寸慢慢离开。冷空气从门缝钻进室内。 “一定要慢、慢、来。”他说。 我已经知道了。好消息是冷空气会让室内降回正常温度,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有人闯进去乱搞。坏消息是我们现在岌岌可危。 一分钟后,甘诺整个人终于出去了,我自己也慢慢侧身要出去,甘诺伸手把跨接线拉掉,接着慢慢关门。最后慢慢关上后门,还把钢丝拉回原状。要不是警报器的装置故障,就是系统设定上容许有人进出,总之,什么事都没有。 反正该退场了。 我们走到房子侧面,打量一下路况才走到前面。还是一片寂静。 我们一起过街。吸进冷空气的感觉真好,不过现在没时间好好感受。我们一起低头钻进灌木丛里面,开始往上爬。我边爬边看到甘诺掏出手机按快速键。 “我们上路了。”甘诺挂断电话,继续爬坡。上坡比下坡困难太多了,可是我知道不能冒险让露西下来接我们。除非必要。 我一路上抓着石块、树枝和藤蔓往上爬,一步接着一步,最后总算爬上路面。露西就在车子旁边等。 “怎么这么慢?”露西说。 甘诺很快亲了她一下,让她去开车,接着绕过去坐在前座。我坐在后座,三人终于离开。甘诺拿起袋子往后座一丢。 “老实说,到底为什么拖这么久?”露西问。 甘诺放声大笑。要是我办得到,我也会的。
露西载我们离开峡谷回到日落大道,我忙着脱掉连身衣换回新衣服。快到午夜了,不过街上还是好多车。现在到处都是出来玩乐的人,四处都是排队的长龙。 我们回到同一个停车场,露西把车子熄火,这时候才转过来好好打量我。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子吧?” 接着她拉出一张纸巾要帮我擦脸。 “进去吧!”甘诺说,“先去厕所清洗干净。” “他看起来像刚刚滚下山耶!” “去就是了,我把车开回家。你们待会儿搭计程车,可以吧?”甘诺说。 “没问题,宝贝。”接着又是一吻,这一次亲很久。 “很高兴你没事。”露西说。 “这一趟很值得。” “我才不在乎。你没事,这才重要。” 接着两人又开始亲吻,最后甘诺才把我们赶下车。 “等一下。”露西在车子离开的时候说,“要是你看起来是这副模样,我也要搭配一下才对。” 接着露西低头用两手抓乱头发,等她抬头,头发已像鸟巢一样乱。 “走吧,麦可,噢不,是米盖尔。第二幕戏上场了。” 第十五章 密歇根州,1999年7月 第一次碰到打不开的锁……那天应该不会继续糟下去了吧? 没想到果然这样。 我回去挖坑,把信封拿出来,放在推车下面的地上,接着努力挖土,把推车装满。推车来到树丛边倒土,然后把信封藏在树干后面。 在下午毒辣的太阳下又挖了两个小时,我看到艾米莉亚出来了,可是她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待在靠近屋子的露台上,努力地想打开一把桌上的遮阳伞。 该装水了。这是接近她最好的借口,赶快把画给她。 我还没来得及行动,她又不见了,我只好继续挖土。等她再度出现,身边却跟了三个人,讨人厌的柴科,还有另一个男的,头上漂成白金色的头发竖起来像刺猬,另一个女的头发染成糖果般的粉红色。四个人围在桌边聊天说笑,桌上摆了一罐像是冰红茶的东西。 几个年轻人在凉爽的遮阳伞下聊天,好像没注意到二十码外的我。 那时候我已经渴得不得了,又不敢靠近去装水。只好继续挖土,想办法忽略他们的笑声。接着变安静了,我一抬头,看到金发男跟那个女的在亲嘴。柴科和艾米莉亚坐得很近,当时是没亲嘴,但是柴科深情款款地看着艾米莉亚,还摸她的头发。 他们聊天说笑又过了几分钟,接着又安静下来,我实在不敢抬头看。等我终于鼓起勇气,居然看到四个人盯着我看。不,还没完,他们拿我当目标写生!这显然是雷克兰美术班四人帮,每个人拿笔在纸上画,还不时抬头仔细观察,要把挖土的我画下来:少年犯于假释期间到被害人家中劳动,补偿非法闯入之民宅屋主。他肮脏、可悲、满头大汗,简直跟野兽差不多——没多大用处的废物。 “别停啊!”说话的是柴科,“这不是静物写生啊!” 又是一阵嬉笑。 我开始头晕。阳光好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一天,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过完,我把信封从树干后面拿出来,放在下午堆出来的土堆上面,然后把最后一车泥土也倒上去,当做一场再好不过的葬礼。 ?
我没有夸张,那一天对我的打击非常大。以前刚上高中很不适应,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那时候很难过。但是现在这样,不只是什么都没有,而且还清楚知道自己哪里比不过别人,永远无法改变。那一天,我是身临其境目睹这种残酷的现状,连事后想到我都受不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愚蠢的门锁。要是我打得开,那一天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我知道这样很夸张,可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是这样想。锯齿插销,就是锯齿插销打败我的。 我醒过来,坐在床上看着黑暗的房间。 原来如此,就是这样我才打不开。 我跳下床,套上干净的衣服,那时候刚过凌晨两点。我在桌上胡乱翻找,找到自制的开锁工具,都是弯成各式形状的金属片。我把工具放进口袋,抓起车钥匙和手电筒,偷溜出门。 车子开过没人的街道,我其实不应该在这里。但就是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我就控制不了自己。来到马许家,看到黑暗中的房子,就像第一次见到的样子。不过现在我只有一个人,而且有另一个重要任务要做。 我把车子停在四百公尺外的路边,下车走路,用平常的速度慢慢走。 接近屋子的时候我溜到后院,走到树丛边的时候顺手拿起铲子,找到当天早上那堆泥土,接着拿铲子挖开,把埋在里面的信封拿出来。 小心,我对自己说,小心不要把仅有的一点东西弄坏了。 找到信封,拍掉上面的泥土,我找了一棵树荫比较浓密的大树躲在后面。打开手电筒,看到信封当然很脏,不过居然没怎么变形。打开来把画拿出看,微弱的光线中,纸边缘有点卷起来,有些线条模糊了,不过大致上还算可以。 现在困难的来了:我关了手电筒来到后门,头靠在上面仔细听,当然不希望碰到马许先生站在厨房里翻冰箱吃夜宵。 什么都没有,一片寂静。该动手了。我拿出工具开始撬锁,现在碰到需要使用插销的时候,就更觉得锁匠专业的工具好用,要是这时候也有就好了。不行,一定要用手上的工具办到。只要想法正确,就一定没问题。 锯齿插销,那人是这么说的。要是一般的插销有一道沟,那锯齿插销就会有更多对吧?这样才会有“锯齿”。所以说,挡路的幌子插销就不止一组,那样是会有多少?三组?四组?五组? 马上就知道了。 我把最后面的插销固定好,开始前进。一共六组,再来一次,这时候要小心,一定要稳住,把一切固定,力道要刚好。太轻就会滑掉,太重就什么都感觉不到。走过第二组,来到早上卡住的地方,锁匠就是在这里笑我。不过这一次,我继续向前。 再继续,走到第三组。可恶,这就像是用扑克牌叠高塔,必须层层往上,但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整个倒下来。 第三组都快破解了,结果压力棒没拿好,第一组开始滑动。要同时维持压力又要继续往前实在不行,只好撤出来从头再来一遍。我吸口气,甩甩手,看了后院一眼,听到半里外好像有摩托车声,接着继续。 这次来到第四组,差点又滑掉。这些该死的自制工具! 站起来动一动,心想:这真是太妙了,现在呢? 车库怎么样?要是外面的门开了,通往屋子的门也不会太难开,说不定还没锁。该死,如果是遥控锁怎么办?可恶!早知道就不要显摆,这样马许先生就不会把后门的锁换掉,那样的话早就进去了。 再试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打不开就放弃,像个认命的笨蛋开车回家睡觉。 我又来到最外面一组插销……该死,干脆一路顶到底算了。 不行,行不通。要是这样,走到下一组的时候压力棒又要移动,这样又前功尽弃。 等等,等一下…… 把最后一组顶开,感觉其他几组的位置,总共五组。最后一组才是固定的插销,这样的话……与其固定不动,何不推到最后一排,把每组顶开一点,然后抽开压力棒…… 我就这么做了。这样就像倒着开锁,从最里面的插销开始,接着是再前面一根,从后到前推,全部顶起来。六根都顶开了,只要用正确的力道抽开…… 连续六个咔嗒声,所有的插销同时排成一条线,门闩退开,锁就开了。 踏进厨房,就是这里,上次来是多久以前的事?那个感觉又来了,心跳加速,好像一瞬间视线特别清楚,思路很清晰……上次这样是……没错,就是上回闯进来的时候。不过这一次,没有同伴会拿拨火棒敲破水族箱。这一次只有我,而且我很镇定。 感觉真好,这我承认。 我在厨房里站了好久,小心听着房子里的动静。除了隔壁房间传来的时钟滴答声,什么都没听到。我进了屋里,再停下来仔细听。上了楼梯慢慢走,走廊墙上有一盏小夜灯。我来到艾米莉亚的房门口,庆幸自己还知道是哪一间,没想到之前的犯罪行为还有点用处。我停在门前继续听,接着才从衣服下掏出那张画。本来要从门缝塞进去,这应该是当晚比较明智的举动,结果我却伸手转门钮,是锁上的。 看着门钮,连普通钥匙孔都没有,只有中间一个小洞,标准的喇叭锁。拿出工具伸进去,碰到的是单纯的制栓,小心顶开,不发出一点声音。我这辈子还没碰过比这更简单的锁。 我把门打开一寸,站在门口听她的呼吸声。再推开几寸往里看,看到她的床。微弱的月光从窗户射进房间,她穿了T恤和短裤,身上紧紧裹着被单,好像被大蟒蛇缠住一样。 我走进房间,把画放在梳妆台上。看起来很好,这样一切都很值得。又停了几秒看她睡觉,命令自己不可以伸手摸她。要是真的动手了,恐怕会羞愧而死。我当然不会让其他人这样,要是有人半夜闯进她房间,像这样站在旁边看她睡觉,我一定会跟他决斗。 我退出房门,还把喇叭锁锁上才离开。轻轻走下楼,来到厨房,再从后门出去,后门当然也锁上了。除了那件礼物,其他什么都没留下,画上也没有签名。 我或许疯了,不过我还不笨。 ?
第二天我累得半死。到了马许家,我知道只可能有两种结果:其一,艾米莉亚起床看到,吓得半死,马上跟她爸告状,然后我就完了,到时候就要装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希望他们会相信,也希望他们会觉得我不可能进得了屋里去,或许他们还会去找柴科这个艺术家男朋友谈一下;其二,艾米莉亚看过画自己收起来,起码现在得这样。 中午来到车道上的时候,看起来应该是第二种结果。没有警车等着逮捕我,马许先生也没拿球棒在等我。 走到后院,我从地上放着铲子的地方拿起工具,还没把铲子插进土里,后门就开了。结果出来的不是马许先生,是柴科,他正直接往我这边冲。柴科今天穿了一件更丑的外套,就像有各种颜料泼在上面。头发还是一条辫子。他走过来要抓住我肩膀,我一闪,随手把他推开。 “你到底干什么了?”他说,“到底对她怎样了?” 好吧,这样更有趣了。 “我不知道你他妈的有什么问题,不过给我离她远一点,听到没有?” 没有,要不要再说一遍? “你一定会后悔,我跟你保证!我告诉你,不准接近她,要不然……” 不然怎样? “我会……你等着瞧!” 接着柴科转身走回屋里。艾米莉亚在门口等,还对他露出不爽的表情。接着越过他的肩膀往前看,看我。 又是那个表情。 虽然看不出什么,不过这样就够了。我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
几个小时过去,当然又是挖土。不过那天倒是不那么难过,起码不再像是慢性自杀。那天也是一样热,不过可能是我比较强壮了,或许跟艾米莉亚也有关系。 我期待她再度出现,结果没有。没有艾米莉亚,也没看到柴科,连马许先生都不在,没听到他惯例的大声咒骂。我看现在整栋房子都没人。 过了一个小时,我听到有车子的声音开上车道。希望是艾米莉亚,拜托,我只想再看她一眼。走到水龙头前装水,听到马许先生又在骂人,这下子又回到现实了。几分钟后,有个陌生人从后门出来。他穿了件白衬衫,领带拉松挂在领口,大概跟马许先生一般年纪,不过看起来不是超龄的健美先生,反倒像是专卖二手汽车的厉害业务员。他走到我旁边点起一根烟。 “你真的要用手挖啊?” 我拿起手里的铲子晃一晃。 “好啦,用铲子。你知道我的意思嘛!老天,我还以为自己的工作已经很烂了。” 我继续挖土。 “他叫我到外面来冷静冷静。结果呢,现在几摄氏度?三十摄氏度有吧?该死的笨蛋!” 他吐出一道白烟。 “你来很久啦?” 我摇摇头。 “你不太讲话啊?” 我点点头。 “这我佩服!世界上多一点人像你会好很多,很多人就是不懂得要闭嘴。” 马许先生出来叫人了。 “马上就有个好例子!回头见啊!看来你还会在这里很久。” 我没抬头,觉得应该不会再见到他,反正我也不在乎。结果却…… 那两人一起开车离开,我又剩下自己一个人。快四点了,我终于大着胆子提早走,毕竟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回到家马上拿出画纸,坐了好久盯着白纸不动。 现在她注意到你了,接下来呢?我对自己说。 画点让她迷上你的东西,保持她的好奇,让她疯狂爱上你。很直接啊!对吧? 我又开始画艾米莉亚,努力想捕捉自己所看到的样子。几分钟后,就明白所画出来的东西根本没变,放到一边,再拿出一张白纸。 或者来张自画像,让她看看真正的我,而不是每天灰头土脸的样子?自画像是我最不擅长的一项,不过我还是努力了一个钟头,可是那也行不通。我停下来,出去吃点东西,回来重新开始。 我知道自己太急了,只有一张画是不够的,不管画得再好都一样。可是我不知道还能怎样。我随手画了自己坐在书桌前面涂鸦,还画了火焰从身体冒出来。怒火!焦虑!那就是我的感觉。画了艾米莉亚飞在我头上的天空,整个人发亮。接着又是我双手按在胸前,头上是一颗破碎的心。就是一些没关联的涂鸦,想用这个让脑力激荡。 我继续回想,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艾米莉亚站在我后面,站在坑边,所以比我高了一点。我很快把这个画下来,先画轮廓,暂且不管细节。好了,那时候她跟我说什么? “你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吗?” 对,就是这样。我在她头上写了这句话,再用泡泡圈起来。整个用方格框住,这就是第一格。 我从小就看漫画,小时候,一个人在酒店后面的小房间,也是看漫画消磨时间。那时候不晓得后来漫画会变得这么受欢迎,我也没读过所谓的“图像小说”。我还记得美术课的时候,班上有人画了“图像小说”,我觉得看起来就像漫画。那时候,马提先生一句话就让那个女生难过得要死,“浅薄的假惺惺狗屁”,我记得他就是这样讲。所以我从来没有刻意要用漫画表达什么,这一切都是偶然。 越画越觉得这应该行得通。下一格是我挖坑挖到一半抬起头,第一次看到她本人。 第三格距离拉远,我本能地知道要用不同的视角来画。这一格里面是我们两个,讲话的是她:“我听过你的事。你闯进我家以前就知道了。你是那个米尔佛德中学不说话的人对吧?” 我的特写,脸上都是尘土,先画个大概,待会儿再修改。 现在就是回答问题的好机会。我终于有机会跟她说话,就算只是漫画的泡泡也行…… 不要害羞,有话直说! “天啊!她本人更美!” 对,就是这样! 下一格,又是艾米莉亚。赶快想,把每个字都想出来。 “为什么呢?到底是怎样?是不是小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呢?我要怎么回答?我画着自己别开脸,想着:“没错。” 又换成她,“我看得很清楚,早就看穿你了。不讲话是故意的吧?相信我,你其实想告诉别人到底怎么了对吧?我们或许哪天可以来交换一下。” 然后是我的背影,从我肩膀上看过去是她的脸。 我头上又有一个写着我想法的泡泡:“要是她知道我们有这么多共同点……” 接下来是艾米莉亚离开,我在后面看,然后继续挖土。这一页的最后一格,是最后一个泡泡。我在脑海里想了好久,最后鼓起勇气这样写:“只要她开口,要我挖到地心都没问题。” 天啊!真蠢。那干脆也写下来好了,就这样承认也不错。于是,我在刚刚的泡泡旁边再加一个:“天啊!真蠢。不过那倒是真话。” 好了,这样就是对话了,这样或许有点用处。 我又继续画了好几个钟头,加了细节进去,把脸部特征画得更完整,沙土的样子表现出来。这边加点背景、那边加点细节,还注意不要太复杂。画完以后,另外找了大信封装好,接着把闹钟设在凌晨两点。 我努力想要睡一下,可是闹钟一响,我马上跳起来,穿好衣服,偷偷溜出去开车。这段路我已经很熟了,但是现在似乎还不够小心。我一转进艾米莉亚家的那条路,迎面开来一辆警车。我屏住呼吸继续开,不敢东张西望。然后警车从我旁边经过。我来到路的尽头,走到底又转回来。这一次车子停得很远。下车走在黑暗里,这时候,我才放松下来。 我偷偷来到屋后,拿出工具,把锁再次打开。今天很顺,简直像用钥匙开门一样。 等我来到厨房,站了好久仔细听,心跳变快了,一样的感觉,只不过更熟悉。我告诉自己,这会上瘾,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走上楼梯,在门口暂停,再等一分钟,仔细听。这一次,等我转门把才发现没锁,这让我担心了一下,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另一头等我闯进去,说不定还会开灯尖叫。 没有。开门的时候还看到她在床上睡。我踏进去,把信封放在她的梳妆台上,突然听到门外有声音,我整个人吓住。等了一下,看到艾米莉亚翻身继续睡,我还站在那里,听她呼吸的声音。 那种感觉又来了:闯进她的房子来到她房间,看她睡觉……我当然知道这样不对,不过总觉得这时候一般的原则不能用在我身上,毕竟我是有“正当的”理由才会这样,况且我绝对不可能做出伤害她的事。让我不高兴是因为别的事——这实在太容易了,要是有人真想闯进来,只要用我的方法,明天晚上就能进来站在这里。 哪里都不安全,谁都一样。 我溜出房门,走下楼梯,出了后门,在黑夜里开车回家。回到家想睡一下,可是怎样也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我累毙了,连看看镜子都懒。洗过澡换了衣服,还在想她会怎么看我的漫画。今天感觉是史上最烂的一天。 “只要她开口,要我挖到地心都没问题。”我居然真的在纸上这样写了。 等我到她家,直接走到后院拿起铲子挖土。现在这个坑大概是幼童泳池的深度了。我还没挖到深的那一头,不过那天我倒是完全不去想游泳池。我都在想着艾米莉亚,可是四处都看不到人。 我一定是吓到她了。整件事既愚蠢又糟糕,我干脆当场拿铲子把自己打死算了。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我都在想这些事。这又是酷热的一天,还有半吨泥土等着我挖起来堆到树林里。我到现在还不确定自己是怎么熬过的。到了四点,我拖着身体来到车边,心想自己受够了,不可能再这样下去。 我打开车门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看到什么。驾驶座上有一个信封,就是我留在她房里那一个。我拿起来坐上车,放在手里几秒钟,觉得心跳加速,然后伸手打开信封。 那里面是我的漫画。显然是直接告诉我“不用了,谢谢”,退还寄件人的意思。 等一下,还有别的,信封里还有另一张纸。我拉出来看,难道是另一张漫画? 没错,就是这样。 艾米莉亚画了第二页。 ?
虽然画现在不在身边,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可以把全部的细节描述出来。我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了,每一格、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艾米莉亚比我厉害,或许技术上来说不是这样,但是就漫画这个表现方式来说,她有一种天生的能力,能用最精简的笔触表达复杂的内容。不管是她的脸、我的脸、举高的铲子,或是握着铲子的手,只要简单干净的轮廓就很生动。 第一格,艾米莉亚站在坑边。她开口说:“除非你愿意开口讲话。”那天确切的话没写进去。 第二格,她转身离开,一脸生气的样子,头上还有表示心情不爽的黑色的龙卷风。 第三格,艾米莉亚在屋里。讨厌的柴科手拿饮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长辫子绕过脖子垂在胸前,“怎么了?”他说。艾米莉亚回答:“没事。” 艾米莉亚的特写,旁边是柴科说话的泡泡:“我们今晚去看戏吧?琳达很酷,她很有才华,我们应该去看一下。”接着他话没说完,就消失在艾米莉亚脑后——她完全没在听,自己的想法泡泡写着:“我好像对他太凶了。”他就是我。 下一格更多内心戏,泡泡里写满了字:“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今天到底是怎样了?”艾米莉亚站起来看窗外,“我们其实很像,对不对?要是他想跟人说话,那人应该就是我。” 最后一格,从窗户里面往外看到的我。我弯腰从地上铲起泥土,艾米莉亚在这一格底下有个写着她想法的泡泡:“为什么他这样我会这么不高兴?” 回到家,我把艾米莉亚的画拿出来放在桌上,仔细看了十几遍,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接着我把画放到旁边,准备画第三页。 好,接下来呢?画去她家的第二天好了。我在左上角写了“第二天……” 那天她说什么?说我浪费时间,还说没人会用游泳池。然后才说到重点,所以我直接从那里开始。 第一格:她又在看我。穿那天的上衣和短裤。“你今天要讲话吗?” 下一格:我抬头看她。 第三格:她后来说什么?“我知道你是装傻。我知道你会讲话,只是不想开口。你说啊!什么都好。” 接着是我拿出笔记本写字。说我真的不会讲话,写完就递给她。实际上是这样的,不过在画纸上,我要怎样都可以,不是吗?我可以自己改写剧情。 第四格:换我说话。没错,真的张开嘴巴讲话。在纸上,画说话的泡泡跟想法的泡泡一样简单。经过九年的沉默,第一个字该说什么好?她要我说什么都好是吧?“什么都好。” 第五格:她惊讶的脸。“你会讲话?” 第六格:我的回答。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微笑?不行,只要实话实说就好,“艾米莉亚,我只跟你讲话,其他人都不要。” 我想继续画,画个十页给她。可是这样不对。这样就好比是对话里只有一个人讲个不停,这我从来就没做过,你也是知道的。 不,只能画一页,接着换她。 回到第一格开始加入细节,这次要简单一点,就像艾米莉亚画的一样。时间很快过去,我要设闹钟的时候,才停下来想到自己很笨——你不必每天晚上溜进她房间吧?只要把信封留在车上,她就会看到啦! 可是这样就要多等一天。等这种事对于已经等了一辈子的人来说…… 不,不行。只要她在我每天中午到的时候拿到信封,就有四个小时可以画。只要她还想继续,就没问题。这样就不必再冒那种愚蠢的险了。 我知道这样才对,可是忍不住失望。打开门锁走进黑暗厨房的那种感觉……看来是好一阵子不会再有了。 第二天终于到了,我提早几分钟来到马许家。下车的时候,把信封留在仪表板上,这样她才找得到,只要从车外往里面看,就会看到了。 走到后院,我看到雷克兰美术班四人组又在遮阳伞下面坐着。柴科陪着艾米莉亚,旁边还有金发男和那天那个女的,不过她今天的发色从糖果粉红变成苹果绿。 我努力不要注意他们,可是一直有阵阵笑声传来,在我踏进后院的时候,还听到有人拍手。 接下来半小时,我把怒气发泄在沙土上。只要我鼓起勇气抬头,就看到艾米莉亚很专心地拒绝跟我的视线接触。等我去倒第二趟土回来,她已经不见了。 过了半小时,那三个人还不知道在继续做什么。不过时间越久,笑声越少。我看到柴科瞪着我看,过了五分钟,他站起来走进屋里。又过了十分钟,他走出来,跟金发男和苹果绿小姐说了几句话,那两个人就收拾东西走了。 接着柴科朝着我走了过来。 “我告诉过你离她远一点!” 我继续挖,头都没抬。 “我在跟你讲话!” 我停手,一手摆在耳后像是听不见,接着继续铲了土倒进推车。 “你他妈的狗杂种!” 他就在那一刻走过来,我一转身,铲子尖端指着他的喉咙。只要这样就够了。 “我会让你好看!你这该死的混账!你看着好了!” 接着他就走了。 我继续工作,每隔几分钟就抬头看窗户,希望能看到艾米莉亚,可是没有。等我跑去装水,又听到马许先生对着电话大吼大叫。 快四点的时候,后门打开了。我的心脏跳到喉头,结果出来的是马许先生,他手里还端着一杯酒。接着他用另一只手抓了一张凉椅来到坑边。椅子离坑边有点太近了。他一屁股坐下,还差点跌进土堆。他调整一下椅子,再度坐下,这次总算坐好了。马许先生看着我挖土,边看边喝酒,最后酒都快喝干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终于说。 我抬头看。 “我有很多手下帮我工作,什么人都有,盖房子、谈生意。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做。可是你知道吗?” 他摇摇杯里的冰块,一口喝干里面的酒。 “我告诉你,要是每个员工都像你一样认真,我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我一定会发大财,而且什么烦恼都没有。” 他捏了一个冰块朝我丢过来,从我头上两尺的距离飞过。 “看看你!每天来,安安静静挖土,只要工作,就一定不偷懒,每一分钟都这样。而且一句话都不吭,不抱怨、不顶嘴,也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就要打电话吵我,更不会乱嚼舌根,一点都不啰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坐着没动,不知道怎么反应比较好,也没注意到他有什么反应。 “世事难料啊!替我工作的人领高薪,结果都比不上一个免费帮我挖土的少年犯。你相信吗?” 不,我不相信。 “要不要来点喝的?”他问,“来点真正的好东西吧!好啦,我弄点东西给你。” 我举起两手,不必了,谢谢。现在快四点了,我只想回我车上去,看看有没有东西。 “确定?我很会调伏特加哦!” 我再度举手拒绝。 他站起来走到坑边,近到让我闻出他身上的酒味。 “我其实不需要你挖游泳池的。我是说,我还会用到什么该死的游泳池?” 这时候,按兵不动应该是上上策。 “算你赢啦!不要挖了!铲子丢掉!推车丢掉!不要挖了,你赢了,就是这样!” 如果就是这样,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对你。你能原谅我吗?” 他好像是认真的。我还能怎样?只能点头。 “我们能做朋友吗?” 好吧,现在到底是怎样? “我们可以做朋友。” 真是活见鬼了!我点点头。 “握手说定了?”马许先生把酒杯换手拿,伸出右手给我。 我握了一下,又湿又冷,是拿了酒杯的关系。 “你明天来,我们再来讨论你要做什么好了。可以吗?想一些好玩一点的、有意义一点的事情好了。” 我觉得他真的醉了,还醉得相当彻底。到明天一定全都忘光光,不然就很好玩了。 马许先生说:“还有点早,不过你早点回去好了。明天见。” 马许先生接着站起来,把椅子拖回屋里走了。我又站了一会儿,等着他跑出来嚷嚷,结果没有。于是我也就把铲子扔到推车里,走回前面要回家。 车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信封。 我在脑子里想象可能的状况:艾米莉亚想清楚之后不要理我了,不然就是柴科煽风点火,或者……该死,说不定柴科发现我们俩的小把戏,自己把信封拿走了。 我慌张得就快昏倒了,突然听到声音从后面传来。关门的声音吗?不是,是窗户。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褐色的信封从楼上飘下来。窗户已经关上,窗户后面的人也不见了。 我从前院的草坪拿起信封,上了车开了一百码。我已经忘了疯疯癫癫的马许先生,手上的东西才重要。打开信封,第一页是我画的,第二页是她画的,第三页又换成我。 还有第四页。 我知道下午她要先处理柴科这个问题,所以应该没什么时间,不过她还是画了。我还以为艾米莉亚会接着我的故事画下去,就是从她站在坑边和我说话以后,可是没有。第一格画的是美术班四人组坐在遮阳伞下,是今天吗?距离不远的地方是我,还在努力挖土。柴科和其他两个在旁边笑我。画里只有那三个人的背影,前景是艾米莉亚的侧脸,还有写着想法的泡泡:“你们这些蠢蛋根本比不上他!他比你们都更有才华,而且长得还蛮漂亮的。” 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 第二格:艾米莉亚站着,柴科一脸呆相抬头看。光是艾米莉亚画他的方式,把他画成世界上最愚蠢最可悲的笨蛋,看到这样,实在是让我有说不出的高兴。 第三格:房子里面,艾米莉亚背对柴科说:“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第四格:右上角一个泡泡写着“后来……”,艾米莉亚坐在房间的床上,头上有个泡泡写着她在心里想,“他来过,来我房里,连续两天都来。” 我吞口口水,继续看。 第五格:艾米莉亚坐在床上的侧影。下面一大片空白,意思是在思考。 “半夜偷溜进我房间,未免也太逊了吧?百分之百超级不酷。逊呆了。所以昨天晚上,他没出现……” 第六格:艾米莉亚从窗户朝外看,大声说:“这样才是真的逊到爆。” ?
我大概把那张纸拿在手里整整五分钟,坐在大伯的破车里面,停在离米尔佛德只有一条街的路边。 炎热的下午变成炎热的晚上,我终于又能呼吸了。把所有的纸页收进信封里,还要静下来提醒自己要怎么发动车子、打挡、踩油门,才把车子开回家。 走进房间,我又把信封打开,拿出纸放在桌上,就在那栋有雪茄烟味的寂寞老房子。真是奇迹,在这样寂寞的老房子里面,居然出现这张画。 面前放了另一张白纸,要是我办得到,应该会大笑三声:现在是要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回应才好?六格要画什么? 我试了好几次,还在想要是再度闯进去不知道会怎样,要是我又在半夜偷偷溜进她卧房呢? 每张纸都被我揉掉了,每张都是,地板上都是散落的纸团。 最后我把头靠在手臂上,闭上眼睛。只要让我睡一分钟就好。 我陷入梦境,听到有水流进来,从墙壁上流下来,从窗户外面渗进来。水淹进来,一寸一寸升高,最后把我淹没。 每天晚上,都是同样的梦。 等我醒过来,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我摇头想清醒一点。你搞砸了,我对自己说,这下子没戏唱了。 我知道我总得画点东西,什么都好。只剩下一个钟头,最多一个半,接着就要去她家了。 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感觉?那是我问自己的问题。只要有一个简单的想法,就可以下笔。 我拿出一张白纸,在右下角画了自己,坐在书桌前面,低着头,就是刚刚一分钟前的姿势。头上有个大泡泡,占了整个页面。 对,就是这样,不必画六格,一格就好。或许是冒险,说不定真的是痴心妄想,不过就是这样了。只要一格,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感觉,让她知道我在夜深的时候,在我的深水梦境里面,她是什么样子。 第十六章 洛杉矶,2000年1月 俱乐部的后门上锁,我们只好从前门进去。保镖看到我的脸迟疑了几秒,不过他还是认得我们,最后拉起丝绒绳放我们进去。 我直接走到洗手间,仔细照镜子,泼水把脸洗干净。然后打湿头发用力拨,想理出一点头绪来。该做的都做了,我才回到外面去找露西。我们走过舞池,看到朱利安和拉梦娜高高坐在上面看台的位置。威斯里也坐同一桌。朱利安看到我们,脸色变了一下,不过马上又恢复镇定。 我跟露西走上螺旋阶梯,跟二楼的保镖打过招呼,来到朱利安这一桌。威斯里像个标准的绅士,站起来帮露西拉椅子。 “我们还在纳闷你们去哪了呢!”他说。 朱利安搭腔,“我不是说过了吗?男人有正经事要办,得把一切都安排好才行。” 威斯里注意到我,“你怎么啦?怎么一副被车撞的鬼样子?” 我对自己说:你不懂英语,假装听不懂就好。 “噢,是这样没错啊!”露西在旁边说,还用手拨弄一头乱发,“撞得很凄惨哪!” 接着好像要证明自己说得没错,她还伸出锐利的指甲刮我的脸,痛死了,不过这一举动让威斯里笑了,还满意地点头。 “好啦,正经一点。”朱利安说,“该办正事了吧?各位,不要再胡搞了。” 我后来才晓得,这其实是朱利安在演戏。直接在目标面前演戏,假正经,还要一副迫不及待、想赶快进行的样子。 “我同意。”威斯里说,“我们谈生意吧!” 朱利安转过来看我,说了几句俄语。不管他胡诌什么,听起来倒还真像。 我等了两秒才点头。 “应该从哪里开始呢?”朱利安问。 威斯里回答:“我先去提款机一趟好了。你们先等一下,嗯?” “行啊!再来一瓶酒好不好?” 威斯里露出大大的笑容,“马上来,朋友。” 之后他起身离开,走下楼。我一直盯着他,看到他转过来,脸上突然掠过一抹轻蔑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们只是一群小鬼头,什么都不懂,耍着玩也太容易了。 这时候我才明白,今天的游戏到底是如何布局,原来这伙人这种看似疯狂的举动,其实是别有目的——不要等目标把钱放进保险箱,要让他自己把钱放进去。所以要主动接近、积极认识,了解他的好恶,告诉他什么都好办,说自己认识很多人,知道某个朋友的朋友有门路,能弄到他要的东西。告诉目标说自己有个计划能让大家都有好处。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目标卸下防备,让他觉得自己比你聪明。到最后,好处只有他独得。 不管他要什么都无所谓。今天这一个目标,要的是摇头丸。不是那种低级酒吧里面兜售的下等货,而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百分之百纯粹的好货。这样就让你变成药头了吗?当然不是!只要东西不经过你的手,要你卖月球陨石都无所谓。 当然啦,目标还是可能起疑。毕竟你突然冒出来示好,还说自己知道怎么弄到他想要的货,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所以他很清楚到头来你可能只是个大骗子罢了。要是连这一点都不知道,这个人就白混了。不过他还是继续玩下去,因为你还是有可能弄到他要的货,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毕竟自己很聪明,而你只不过是个愚蠢的小混混,这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于是你只要继续跟着演,不管目标要什么你都给,要试货?没问题,这里就有。要我们把东西在某个时间送到特定地点?当然可以。不管你说什么都好。 让目标以为自己控制大局,让他自己去准备钱、放在身边。钱就在他的口袋里,等着你保证会在承诺的时间把东西送到。目标一定觉得自己胜算在握,毕竟只有自己确定这不是骗局,才会动手拿钱。 除非……噢,干脆来想象一下好了…… 就说他裤袋里装满钱好了,说不定会有别人出现,连交易都没谈,钱就被摸走了。没错,这种小意外的确是有可能发生。 这就是朱利安的计划,真完美。你的目标把一切看在眼里,觉得你只是个没经验的小伙子,还要装大人谈交易。结果就在同时,不认识的人随时可能摸上来,扒他口袋把钱偷走。就算这“口袋”是八百磅重、锁在两层警报系统下的保险箱也是一样。 ?
两个女生说要去洗手间,朱利安回到桌边在我身边坐下。他靠过来,在我耳边说话。 “你很不赖嘛!”他说,“真自然,什么话都没说错。” 说完还在我肩上拍了一记,接着端起露西的香槟酒杯,等着我也端起自己的杯子。 接着他说了一句西班牙语:“Ala Mano De Dios.” 这一次我听懂了,“敬上帝之手”。用来形容这种计划果真相当适合——年轻的骗子加上小偷一起作案,神不知鬼不觉。 “重要的步骤来了。”他说,又往我这边靠,“等他回家拿钱,看到钱不见了,铁定会气到吐血对吧?到时候,我们得先下手为强,先说他是骗子设局诳我们,说他没品没格、手段低级之类的。你了解吧?” 朱利安停下来喝口香槟。 “我们就这样玩下去。就在他面前这样玩,然后当着他的面拍拍屁股走人。” 两个女生回来了,拉梦娜马上攀住朱利安,好像舍不得放开一样。露西歪过来,一手绕着我的脖子。她让我有点招架不住——夸张的发型、浓重的香水味,还有她的皮肤贴着我的脸。 我知道,露西也是在演戏,可是…… “多喝点香槟嘛!”她说,“多喝点就不痛了。” 我不确定她说的痛是哪一种,是说今晚行动身体上的痛楚,还是心痛?或是其他我不懂的东西? 不管怎样,我还是乖乖又喝了几口。在这个俱乐部,这样的夜晚,在这个城市,四周闪着各色灯光,音乐震耳欲聋,下面的舞池到处是人,我有点晕了,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这些俊男美女,诡异的气氛,我觉得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威斯里回来了,涨红的脸、头发凌乱。朱利安对我眨个眼才站起来。接着我看到那两个人开始争执,正是朱利安想好的桥段。威斯里气急败坏地挥手、朱利安愤怒地指着他的脸,到后来,楼上的保镖都过来了,后来果真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我们几个全部从俱乐部出来,跌跌撞撞走进黑夜之中。 朱利安伸手招了计程车,我们全部挤到后座,拉梦娜报上地址,司机开车。我们来到日落大道。喝多了香槟,身边还有这一群人,我觉得头重脚轻。 接着我们往东走上高速公路,一路上是亮晃晃的灯光。 最后来到一条狭窄的街道,路上还有人跳舞。车子走过,人群还得让开我们才能过去。 最后我们下了车,又来到另一间俱乐部。这一间的名字是西班牙文的章鱼。里面好挤,闻起来有食物的味道,是辛辣的香气,里面只听到西班牙语。 接着我居然跳起舞来,在真的舞池里面跳舞,停下来又喝了一瓶墨西哥啤酒,接着继续跳。 跳着跳着,我觉得好热,感觉还不赖。其实是非常好,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样觉得,所谓“美好”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身边都是陌生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可是我却觉得好像回到家一样自在。那天晚上,哪里都不必去,只要待在这间拥挤的俱乐部里面,就在洛杉矶城东。 露西来到我面前,两臂高举热舞,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她也在跳舞,跟她这么靠近,感觉也很不错。我伸出手搭住她的腰,一边一只手。 有个男的一手搭上露西的肩膀,把她转过去,还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结果露西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一个简单利落的动作,就把他的手臂扭到后面,让他痛得跪在地上。露西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脚才放开。那人爬走了,露西又转过来面对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音乐越来越大声了,大家好像都在吼叫。 继续跳舞,我觉得自己好像跟露西很亲近,离开艾米莉亚以后,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不只是她,朱利安也是,还有拉梦娜,甚至甘诺也是。甘诺现在应该人在家里,挥汗数钞票。 吼叫声越来越大了。 我突然想到,要是我有一天能开口讲话,应该就是在现在这种地方、这种感觉,我只要张开嘴…… 露西不知道跟我说什么,我靠过去想听个明白。 “你现在跟我们是一伙了。”她是这样说的,嘴唇还碰到我的耳朵,“你属于我们。” 第十七章 密歇根州,1999年7月 就算是现在,当我回想那一天,艾米莉亚给我最后那张画的时候,我仍觉得满怀希望。那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想一辈子记住。那种强烈的希望很真实,好像一出手就能摸到,好像就在面前。几个小时下来,我只盯着手里这张画,等着夜晚到来。我有点害怕,也不确定,完全不晓得接下来会怎样,但是充满希望,觉得应该会像自己想的一样美好。 太阳下山了,我继续等到午夜。接着是半夜一点。我强迫自己耐心等,告诉自己不能比平常早去。谁知道那里会不会有人熬夜?以前到了两点就没问题了,所以今天也两点去。 我在一点三十五分离开家,开车过去,身边当然带着家伙。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放松、不要紧张,不然铁定打不开后门。结果等我到了,才发现后门居然没锁。这也很新奇,就好像是给我的留言一样。我仔细听了几分钟,确定没问题了,才开门进去。 走过厨房上了二楼,脚步放轻,来到走廊上,到了她的房间。我试了门把,发现也没上锁,我转动门把,但是没推门,就这样停住。 那是我最后一次迟疑,毕竟这整件事……好像太容易了。说不定是一场骗局,是要设计我。说不定门上装了摄影机,一推门,就会灯光大亮,说不定里面那四个艺术流氓已经在等我了。 究竟是要推门进去,还是转身跑掉?赶快决定。 最后我把门推开。 房间很暗,我踏进去,把门关上。站在里面好久,耐心等待。手上拿着信封,里面是我才画好的画。我把信封放在梳妆台上,就是那个老位置。 “你总算来了。”黑暗中传出声音。 我还是没动。 “房门锁上了吗?” 我转过去上锁。 “过来啊!” 我往前一步,朝声音的方向移动。我还是没看到她。眼睛还不适应一片黑暗。 “在这里啦!” 啪的一声,一道细长的光线射向天花板,我这才看到艾米莉亚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手电筒。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我等到都睡着了。” 我还站在那里,离她六尺远,动弹不得。 “你要坐下还是怎样?” 我在床沿坐下,她穿着短裤和旧T恤,就跟平常一样。 “我又不会咬人。” 我靠过去一点点。 “我想我应该是在等这种事吧?”艾米莉亚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过了……现在你终于来了。” 艾米莉亚调整一下坐姿,现在盘起两腿,赤裸的膝盖离我只有几寸。 “我想你觉得有点别扭对吧?” 我一手按住胸口,然后比一比门口。 “不用,你不必走啊!我是说,你的画我还没看呢!” 我站起来,从梳妆台上把信封拿过来给她。看着她打开信封,一手拿着手电筒、另一手翻阅漫画。等她翻到今天画的地方,就拿起来仔细看。 “这是……我耶!” 手电筒在纸页上前后移动,上面画的是我内心深处想到的东西。 一条美人鱼,有艾米莉亚的脸。在水面下,她的头发轻柔地随水漂浮,一只手臂横越胸前,遮住胸部,尾巴弯起来成马蹄形。 我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这幅画既纯真又挑逗,真是最荒谬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讨厌这张图吗?还是要我马上走? “好漂亮……”艾米莉亚说,“画得好棒。你怎么知道呢?” 我睁开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象自己是条美人鱼?” 艾米莉亚看着我,手电筒的灯光,在她的侧脸上留下阴影。 我轻轻点个头,接着看着她的嘴唇。 “想亲我的话,最好赶快……” 我一手搭在她的脖子后面把她拉过来,吻上她的嘴唇。我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自己渴望亲她,不想再等了。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腰,把我拉近。我们两个慢慢往床上倒,最后直接躺下。以前在好多书上看过,恋人在一起的时候,会“融化”,现在我终于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两个人躺在她的床上相拥交缠,抓住彼此的手,紧紧抓着,又像要推开,好像承受不住太多热情。 “噢,天啊……”她的声音就在我的耳朵旁边,“你绝对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这样……” 当时我十七岁。这一天以前,我只亲过一个女生,大概才两秒钟,还没感觉到就结束了。而现在我人却在这里,躺在艾米莉亚的床上。我知道其他的事情应该怎么进行,天知道我有多想要,可是我真的没有实际经验。 “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她坐起来。 “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问,不过……你真的……真的不能跟我说话吗?” 我摇摇头。 “连出声都没办法?” 我咽了下口水。 “好吧!”艾米莉亚说,“没关系,这样更特别。” 我们两个安静了几秒钟,手电筒现在滚到床垫上,灯光投射在墙上,依稀照出我们两个的影子。艾米莉亚的脸半掩在头发后面,她又把我拉过去,我吻上她,这次动作放慢。我尝到她的味道、她的香气,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又把我拉躺下去。我脑子里就像有一打不同的想法在跑。接下来可能会怎样?要是不停下来,接下来会怎样? 然后我们都听到那个声音,就在走廊上,脚步声,然后是开门的声音。艾米莉亚一手抵在我嘴上要我噤声,接着才觉得自己多此一举,“等一下,”她小声说,“是我爸。” 我们听到冲马桶的声音,接着是马许先生走回卧室的脚步声。我不禁纳闷,要是他早点醒来,发现我在他的房子里到处乱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到时候,不晓得会把我送到哪里的监狱去。要真的是这样,恐怕要找一间可以容纳轮椅的监牢,因为过了今晚,我可能会被打断腿。 我们又等了几分钟,等到确定他已经回去睡了。那时,刚刚的气氛几乎都没了,我想今晚大概就是这样了。 接着她站起来,抓住上衣下摆往上拉,一把脱掉。窗外照进来微弱的光线,让她的肌肤微微发光。我吞口口水,伸手碰她,两手抚着她的锁骨,她的手按住我的手,滑到胸部,她闭上眼睛。 艾米莉亚伸手脱我的衣服。我们一起合作,然后是我的裤子,再来是内裤。艾米莉亚脱了短裤,一脚踢开。 接着她拉住我的手,带我回到床上。 ?
事后她说:“这实在很奇怪。你也不必这样,半夜闯进我家来我房间。就算我这人很怪,很喜欢你这样,但这也太奇怪了。” 艾米莉亚把我拉起来,我们站在房间里抱在一起。房间很黑,木头地板也是深色的,我们看起来就像飘浮在外太空一样。 “我看今年暑假可好玩了。”她最后说,“继续画画给我好不好?” 我点头。 “我也会画。现在应该轮到我了。” 艾米莉亚又亲亲我,才放开,接着走到门边,拉开一个小缝,探头打量走廊。 “没人。”她说,“小心点。” 我从她身边溜过去,一脚踏上厚重的地毯,觉得好像又回到地球。楼梯下到一半,听到后面有声音,我马上停住脚步,以为会听到马许先生的声音,希望他家里没枪。等我回头看,发现是艾米莉亚低头看我。她脸上挂着微笑,挑挑眉毛,接着对我挥手道晚安,才关上房门。 ?
从那个夏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这不过只有短短几个钟头。我真希望时光能停留在那时候,要我放弃一切都行,就停在艾米莉亚房间的那几个小时,最好故事能就这么结束,全书完。 但是当然不可能。 监狱教会你这件事:闭上眼睛,做梦想梦到什么都可以,可是一醒过来,所有的现实还是要面对。孤独、冷清、上锁的铁门,还有沉重的四面石墙,梦醒过后,这些只会让人更难受。 所以,要是人在监牢里,或许不应该做梦,至少不应该做美梦。真想做个好梦的话,还是不要醒来比较好。 ?
那天离开艾米莉亚之后,我开车回家,当晚完全没睡,好像还可以闻到她的香味,感觉她的嘴唇贴着我。一个人躺在房间的黑暗里,我的心跳还是很快,简直像蜂鸟拍翅膀一样。最后总算天亮了,我马上站起来,准备到她家去。 早上开车去她家的感觉很妙,我很怕一到早上,前一晚的事情就通通不算了。说不定她看到我会摇头不理,两手一摆,好像说:“不,这不过是个误会罢了。到后院去挖你的土,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把车子停好,没看到她。我在车道上站了几秒钟,等着艾米莉亚的脸出现在窗户里。还是没有。 车道上倒是有一辆没见过的车,应该是外地来的。我当时没多想,只想到马许先生前一天说过的话,于是绕到屋后去。我记得他叫我不必再挖土了,说已经帮我找了其他的差事。好像是比较有成就感的工作,他是这样说的,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应该是在说醉话,到今天铁定全忘了,我也应该回去后院工作,乖乖挖土推车,把废土倒进树丛里去。 没想到在后院等我的,是个大惊喜。 我先看到白色的帐篷,就像户外婚礼那种大型帐篷,大到把我工作的范围都盖住了。我眼睛眨了好几下,消化眼前的景象,接着才看到两个人站在帐篷下面,是马许先生和我的监护人。 马许先生看到我,跨出帐篷来到太阳下,“麦可,快过来啊!”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看看是谁来了!”他指指我的监护人,“我们刚刚还在讨论这个小计划。” 监护人过来跟我握手,看着我的脸说:“麦可,很高兴见到你。天啊,你是不是晒伤了?怎么红红的?” “我跟他说过,太阳很大,要记得擦防晒油,结果还不是这样?我讲话都不听啦!” 马许先生还赏我一拳,像在开玩笑。 “所以才得弄顶帐篷过来。”他说,“反正我一直都想要。” “真的很不错。”监护人说,抬头打量帐篷。在太阳下,帐篷白得刺眼。“这样一来,后院变成绿洲了哪!” “说得好!”马许先生说,“就是绿洲,你看看,我们一直想要把后院弄得漂漂亮亮,麦可帮了我很大的忙。” “看起来会很漂亮。我最好不要带我老婆过来,免得她也让我把后院弄成这样。” 这两个人继续对我笑,牙齿跟帐篷差不多白。我转过头,这才看到还有不少东西:十几个盆栽,每个都长得很好,一个比一个大,全都排在地上。那个坑现在铺了一张防水布,我的单轮推车里面堆满了石头,每块都有排球那么大。 监护人说:“真想看看喷泉完工的样子。不过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弄……”监护人看看脚下的干草和修剪整齐的草坪,“应该要牵一条电线过来对吧?” “噢,对啊!”马许先生说,“不过那是最后的步骤了。我们得找电工来弄,从屋里牵线过来。” 监护人好像看得到那条不存在的线,点点头才说:“可惜没办法自己来。” “公会会有意见对吧?”马许先生一手搭在我的脖子后面,他的手很有力。 “一切这么顺利真是太好了,我会很高兴能写个正面的结案报告。” “昨天我才跟麦可说,我花钱雇了好多人帮我工作,结果没人比得上他。” “没错,真是太好了。” “你说得对,这的确是正面的故事。就是这样!” 我还是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两个人握手又笑了好久,接着马许先生送监护人出门,最后才又回到后院。我还站在那个伪绿洲旁边,看到得花这么大力气才搞出这些,实在很费工夫。我是不敢进帐篷里去,说不定帐篷自己也不愿意。现在监护人走了,全都可以拆了。防水布也可以拿掉,叫我滚回去挖土。 没想到,马许先生一回来,就拿两手捧住我的脸,“我告诉你,年轻人,你今天行情看涨!” 他又拍拍我的脸才放手,“四处逛逛,大概半个小时后进屋里来,我有事要交代你。” 他说“四处逛逛”,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绕过帐篷去找我的铲子。最后在树丛旁边找到,铲子靠着树干,而不是握在我手里,感觉真是奇怪。不过管他去,想必今天是不必挖土了。我放下铲子来到帐篷这一头,抬起头打量窗户。 心里想着:拜托你出来让我看一眼。要是能见到你,就算只有一秒钟,一切都会更美好。 最后我还是进了帐篷,坐在那个坑边缘,脚踩在防水布上面,继续等。 马许先生终于从后门出来找我。 “进来吧!” 他居然还帮我拉住门,我走进去,室内的冷气让我打了个寒战。 “麦可,走这边。” 他领着我到办公室,我们在那里长谈过一次,后来我就去挖土,大概铲了有七千次后院的泥土吧!那条鱼标本还在,就在书桌后面的墙上,一条巨大的金枪鱼。 “坐吧!”马许先生说,“要不要喝点东西?” 我举手拒绝。 他显然不接受拒绝,“可乐还是樱桃汽水?我应该有饮料才对,让我瞧瞧。” 接着他来到另一头的迷你吧台,在小冰箱里面翻找,“要不要冰块?” 不管我要不要应该都无所谓,所以也没试着阻止他。 “好啦!”他在一个装满冰块的杯子里倒了可乐,那杯子应该是水晶杯。马许先生把杯子递给我,然后在桌子后面坐下。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要叫你进来。我女儿艾米莉亚,她今天早上跟我说了你的事,相当有趣。” 该死!完蛋了,没想到这么早就遇上我的死期。 “她说你是非常出色的画家,说你不应该整天在后院挖土。这都是她说的。” 我好像又能呼吸了。 “麦可,你每天都让我很惊讶。我是说,你显然对我很忠心,况且每天这么辛苦劳动,你还是不肯供出你的同党。还有,我昨天跟你道歉了对吧?应该有吧?” 我点头。 “发生这样的事我很不高兴。你的朋友居然这样,就是米尔佛德中学那些混混。” 马许先生好像意识到自己岔题了,赶快拉回来,接着两手平放在桌上。 “但是我也不应该这样整你,我只是要解释自己的想法。这样你懂吧?能原谅我吧?对不对?” 我再度点头。 “谢谢你。我很高兴,真的。干吗不喝可乐啊?” 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气泡直往我的鼻子里冲。 “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要这样:首先,我是认真的,你以后不必再挖土了,你再也不是挖土工人了。我在想,反正你很有天分……” 他顿住一秒,往后靠在椅背上,头上就是那条大鱼。 “艾米莉亚有个朋友叫柴科,本名叫伊柴科尔什么的,你大概也见过吧?总之,我想他们两个应该是分手了。我得说我很失望,毕竟那小子家里很有钱,不过他很怪就是了。反正呢,现在他走了。嗯,我知道艾米莉亚喜欢有人陪她画画,所以我在想……呃,这样你懂吧?” 我心想,不,我不懂,我完全不懂,因为你绝不可能给我这样的大好机会。 “艾米莉亚一直很寂寞,我是说,这一家本来就只有三个人,现在又少了一个。亚当去上大学了,我女儿多半只是自己一个人,有时候真不知道要怎么跟她沟通,你懂吧?” 不可能,你怎么会要我这样? “所以呢,我是说要是你能来我家,不挖土,陪陪她就好,陪她画画,或做你们年轻人喜欢做的事都好。这样我会比较高兴,知道她有人陪着、有人可以聊天。我敢说你一定很能听人说话,对吧?” 没错,我的确是。 “好了,我知道你还有监护人那一关。” 不,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会跟他说你现在帮我做别的事,就说你去健身房打工好了。我会帮你掩护,不管在我家还是健身房那边都是。” 重点来了,一定还有条件。 “今天晚上我要在家里烤肉,你能不能留到晚上?有个人想介绍给你认识,他叫史莱德,是我生意上的合伙人,就是那个健身俱乐部,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生意。最近我们很忙,我想他一定会很想认识你。怎么样啊?” 那就是重点?要我见你的生意伙伴? “或许……我也不晓得,要是我们有问题,说不定你可以帮我们解决。你觉得这有可能吗?你来帮我们?” 好吧,原来是这样。 “我只是随口讲讲啦!你有这么多才华,事实上,我敢说史莱德一定很想知道。你能不能示范给他看?就今天晚上吧?烤肉结束以后怎么样?” 这时我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就看到她了,她站在门口。 艾米莉亚穿着牛仔裤,一件简单的白上衣没扎进裤腰里,脖子上挂着珠子项链,头发扎成马尾。 “这样吧,你考虑一下。”马许先生说,“你想想,我们待会儿再说。” “你到底要和他说什么?”艾米莉亚问。 “调整工作内容啊。”马许先生说,“这样大家都会比较高兴,连你也是。” 艾米莉亚好像不信。我后来很快就知道,她有多么了解自己的爸爸。 虽然她深爱自己的父亲,毕竟自己没了妈妈,可是她很清楚,有半数以上的时间,她爸只会吹牛。 “你们去忙啊!”马许先生说,“去画画搞艺术什么的。” “今天他不必挖土吗?” 马许先生对女儿笑笑,又对我眨个眼。 “不必,今天不用。” 我不知道自己当下是什么感觉,不过从那一刻开始,我必须乖乖听马许先生的话。我甚至还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已经变成他的手下了。不知道他会叫我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叫我帮谁做什么。这一切都得等以后才知道了。 不过现在……没错,他打出艾米莉亚这张王牌,这一手打得真漂亮。 我逃不掉了。 第十八章 洛杉矶、蒙特瑞,2000年初 2000年2月,我还在洛杉矶,这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 露西问过我什么时候生日,我想她只是好奇,没想过居然是要帮我庆祝。在生日那天,朱利安他们蒙住我的眼睛,拉我来到街上。蒙眼布一拿掉,我才看到生日礼物——一辆哈雷机车,坐垫上还系着好大的红蝴蝶结。这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一辆车,甚至比大伯送我的那台还棒。 那时候,我已经搬进车库旁的小公寓里。搬家一点也不费工夫,我的行李不多,两个行李箱就够装了。朱利安还觉得很不好意思,说那里空间很小,可是,出来自立门户,天晓得会流浪到哪里。本来还以为得窝在汽车旅馆或更烂的地方,现在这小公寓已经是太豪华了,我想象中的家应该就是这样。 对于这四个人我还是有很多疑问,这样说好了:要偷有钱人的钱,也只能挑时间,那平常白天要干什么? 后来我才晓得,原来朱利安从小在嗜喝葡萄酒的家庭长大,对酒还蛮有一套,也就用这个优势开了一家店,店面就在德拉瑞码头附近,离海边不远。店里的地下室是有温湿度控制的酒窖,里面的藏酒价值大概超过一百万。世界上最贵、最稀有的酒通通都有,这种东西,也只有超级有钱人会买,这也是朱利安寻找猎物的好方法。况且,这门生意让他结识不少有钱人,很多客户都在码头里有私人游艇。这生意也让他有管道洗钱,偷来的钱进货买卖,一进一出刚刚好。 现在想起来,我的人生好像有种奇怪的对照——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一个开廉价酒店的人收留我;现在我也碰到卖酒的,不过是换成专卖高价葡萄酒的家伙。 拉梦娜多半都待在朱利安店里,她的亲戚也是,尤其是她那三个漂亮的姐妹。她们姐妹花都是美女,典型的墨西哥俏妞,把男人迷得团团转。好几次我到店里去,总是听到她们用西班牙语讲话,速度飞快,时速像有一百万英里。通常对话最后会变成吵架,不过等那天结束,大家又会和好。这家人的感情真好,我知道她们一定深爱彼此,为家人卖命也在所不惜。这一点让我很羡慕。 至于甘诺,他是刺青师傅,小店开在圣塔莫妮卡。如果他不在店里,通常就是在后院练肌肉。现在他跟朱利安合伙,应该是有钱了,却宁可用废料打造健身器材,铁条、砖头、铁链都用上了。 甘诺的话不多,日子一久,我才注意到其实他不管跟谁都没什么话讲。我是说,这家伙跟其他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几乎每天一起吃晚饭,每次只要有行动,也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命交托在其他人手上。就算是这样,甘诺还是很不一样:每次只要大家聚在一起,他跟朱利安之间好像就暗潮汹涌,说不出的别扭。现在对象换成我。他好像不喜欢跟大家相处,要不是有共同的目标,早就走了。 至于露西呢?这几个人里面,只有露西白天没工作。从勒戒所出来以后,露西换过好几个工作,最近一次是画画。她的作品有好些挂在家里,朱利安还想办法请附近的画廊帮忙卖。露西大部分的画作都有点迷幻的成分,通常是鸟、狗,甚至还有野生动物。我很确定她一定没亲眼看过那些动物。不过我觉得画得相当不错,可是却卖不出去。 因为露西最闲,所以我最常跟她混在一起,看她画画、煮饭什么的。有一天,被她看到我在笔记本上的素描,也没画什么,就是简单的铅笔速写,结果她马上抢过去看,看了好久。 “又多一个讨厌你的理由。”她说完就把本子丢还给我。 那个保险箱还在后面的仓库里面。二月剩下的日子里,露西努力要把箱子打开,我就在旁边看。每次我感觉到接触点变小的时候,就会尽全力表现那种感觉给她看,可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她还是没辙。这种事要不就是全有,要不就是全无,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管露西多么努力,就是感觉不到。 ?
朱利安让我把那张伪造的纽约驾照丢掉,说他已经另外帮我找到“真的”假身份。于是我再也不是威廉·麦可·史密斯了。 新身份是朱利安的一个朋友,那位仁兄其实是朋友的朋友的年轻邻居。小小年纪还没拿到驾照,不过,就算他想考也没办法,除非先减肥一百斤,才有办法坐上驾驶座。于是他以每个月赚取定额现金的条件,把他的身份“借”给我。要是我想要,还可以拿这名字去银行开户。想出国、找工作,也可以用他的名字去申请社会福利号码。 所以我的新假名叫做罗宾·詹士·阿格纽。 那些呼叫器当然还在我这里。有一天,绿色那台响了。根据鬼老大的说法,这一个已经好几年没动静,甚至不晓得号码究竟还有没有人用。 显然有。 我按照上面的号码回电。接电话的人问我是不是鬼老大。我没回答,他又问了一遍,咒骂了几句,最后挂掉电话。 我以为绿色那一台就是这样了,不过还是留着没丢,电池定期更换,就跟其他几台一样。呼叫器就摆在鞋盒里面,放在床底下,我每天都拿出来检查。 2月1号那天,黄色那台又响了。 我本来不想理它,但最后还是找了一台公共电话回电,就在码头旁边。电话响了两声,然后就听到那个声音。 “是麦可吗?” 他知道我的名字,却好像不知道我不会回答。 “我是哈林顿·班克斯。”他说,“就是哈利。你记得我吗?我们在底特律见过面,就是那个废料行。” 对,我记得你。你进店里,问了好几个问题,第二天我还看到你在车上,在车子里看我。 “麦可,能不能见个面?我们得好好谈谈。” 他弄到黄色呼叫器的号码了。他晓不晓得我是从洛杉矶回电?说不定他现在就是在拖延时间,想追踪我的位置。说不定还会追到这一个公共电话亭,就在码头旁边。 他说:“我认为你已经快要无法脱身了。你在听吗?我想,你应该让我帮你比较好。” 我挂上电话离开,骑车回到住的地方。等我进门,听到黄色呼叫器又在响,还是同一个号码。 我差点就要把呼叫器给砸了。底特律老大要是发现又怎样?结果我还是办不到,只把电池拿掉,丢回鞋盒,再也不管它。 甘诺这几天很烦躁,“不爽”两个字写在脸上。 “朱利安就只会那一套。”我们坐在餐桌前面,他向我抱怨。朱利安、拉梦娜和露西都在厨房里。 “找目标、订计划一次就要半年。半年哪!不管什么狗屁通通都要计划好,目标的一举一动都要了解,要是他半夜起床撒尿也要知道吗?” 甘诺一口喝干杯里剩下的红酒。 “这还不打紧,朱利安当然可以慢慢来,因为他平常还有酒店生意可以忙,他和拉梦娜就顾着跟那些有钱大爷应酬。我和露西呢,就只有干等的份。等啊等,等到‘时机成熟’。当然,这种时候,粗重的工作就落在我头上,在该死的衣帽间枯等六个小时,当然就是我的工作,这你也看到了。至于露西,要不是什么事都没有,要不就是得去勾引某个好色的老家伙,就只因为朱利安不信任她。” 甘诺抓起酒瓶要加满杯子,没想到里头所剩不多,只不过几汤匙的量,倒完最后几滴,他重重放下酒瓶。 “人生苦短啊,你懂吧?我们应该在外头闯荡啊!要是动作够快,哪里都有目标的。哪需要该死的等这么久?” 我搞不懂甘诺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诉苦。我是新来的。不过这也不意外,不管跟我说什么都无妨,反正我是不可能说出去的。 不管甘诺多么不满,朱利安还是坚持自己的做法,积极培养人脉,小心翼翼布线,一旦找到目标,一定要把对方从头到脚弄清楚,总要等到正确的时机才会出手,不过正确的时机也不见得会出现。 朱利安的计划只错了一次,在错误的时间点选了错误的对象,那一次,他本来应该没命的。不过他逃过一劫,还阴错阳差找上了鬼老大,最后还认识我。 朱利安跟我说过:“你那个底特律的老板,就是因为他,我们才会认识。” 那是过了几天以后的事,吃过丰盛的晚餐,餐桌上只剩我、朱利安和拉梦娜,还有两个空酒瓶。甘诺和露西不知道去哪兜风了。朱利安终于告诉我这个故事,好像是在跟我说最重要的事。 “你那个老大一走进店里,我就知道他不是简单的人物。你见过他,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这人的确不是最高大雄壮,但是一出现,气势硬是压过其他人。你懂我意思吧?” 我点头同意,没错,我懂。 “那是几年前的九月,那时候,他租了一艘豪华游艇,邀请了其他几个来头很大的玩家一起出海,从奥瑞冈州出发,没事就上岸打打高尔夫,就这样一路沿着西岸玩下来。每隔几天在码头靠岸,上岸玩一玩、打打小白球,来洛杉矶的时候说不定还顺道去赌城玩两把。听起来不赖吧?富豪游艇之旅呢!” 我回想跟底特律老大的两次会面,真难想象他打高尔夫,或坐在甲板上的画面。不管他做什么平常人会做的事,都很怪。 “不过那只是热身而已。从这里出发,最后南下到墨西哥,一路上就在船上打牌。这七八个人玩起来很猛的,赌本一次可以到五十万,全部现金、不赊账。所以船上总是有四百万现钞等着。麦可,想一想有人这样说,你会做何反应?我是说,他就站在我面前、在我店里,跟我讲这种事,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人。反正呢,他来店里买酒,说要带到船上去。可是我在想:这位先生,一定是你钱太多了,老天看不顺眼,才会要你送上门来。” 拉梦娜坐在旁边,边微笑边摇头。 “我当下还不知道应该怎么进行。”朱利安说,“时间很紧迫,他已经要回船上,隔天就要起锚离开,这样那些钱就要去墨西哥了。我就想,这人看起来不会吹牛,要是我能多跟他相处一下,说不定就可以抓到机会。所以我就说家里还有几瓶难得的好酒,愿意亲自送去船上给他。结果呢?他说这样很好,他很高兴,还说要是这样,就要带我参观他的船。你知道吗?热络得很!我当时就应该有警觉了,可是我还是笨,听到四百万就傻了。 “后来我就真去了码头。船就停在那里,是我看过最大最豪华的一艘。其他的船通通被比下去了。不过这只是租来的船,不是他的,只租一个月。我敢保证,连上面的船员和服务生都是一起的。反正拉梦娜和我就去了,还带了好几箱酒。拉梦娜还弄了点鲜花、雪茄之类的礼物,该有的都没少。我们两手捧了东西,过了舷梯上了船。拉梦娜穿比基尼去勾引大人物。当时其他人都在岸上,所以船上几乎没人。我就以为可以自己去打探情况,带点鲜花当掩护,就去开舱门瞧瞧,要是给抓到了,就说自己是去送花的;反正都送货到船上了,就服务到底……我是说,钞票当然不可能在外面堆成一堆,不过要是找到放钱的地方……那就可能有机会啦,对吧?要是放在保险箱,搞不好露西会开,我就是这样想的。那时候露西很努力学开锁,我只希望这保险箱不是很精密的那种。” 朱利安停下来想一想,这时拉梦娜的笑容不见了。 “我知道,这实在很愚蠢,这样随机行动简直是找死,我一定是脑袋坏掉才会这样。当然啦,最后我才知道这也是一场骗局。我在船上到处打探,保险箱还真让我找到了,就在其中一间舱房里,而且看起来还不是很高级。我几乎可以确定露西会开,所以兴奋得很,没想到接下来有人从后面叫我,一转过去,就看到枪口对着我。握枪那人我不认得,他看起来真的很怪,你见过吗?好像一副没睡饱的样子,眯眯眼。” 我点头,没错,我是见过。 “所以我就开始编借口,说我只是要来送花,没别的意思。可是他什么也不信,该死的,这借口很薄弱,连我都觉得很烂。结果我就被押上甲板,拉梦娜还在跟大人物调情。他要我坐下,给他一个好理由,不然就要把我们载到外海丢进海里喂鱼。没想到拉梦娜说:‘鲨鱼不喜欢墨西哥人。’这下子大人物觉得有趣了,还说:‘你的小男友不是墨西哥人。’拉梦娜就回他:‘谁管他啊?’结果大人物居然哈哈大笑,后来又不讲话,最后说:‘我听说你们几个身手不错,所以我来看看,结果就只会这种愚蠢的小把戏啊?乖乖等开大船的有钱人上门?鬼鬼祟祟到处偷看?’我就说:‘不是的,先生,不是这样。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们?’那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有我们存在,没道理嘛!结果他靠在我面前说:‘我什么都知道,你要记住这一点。’我就想:好了,这下玩完了,这个看似随和的家伙要把我们一枪打死了。 “结果他居然放了我们,不过说有两个条件:第一点,呃,说很谢谢我们送礼物过去,鲜花、雪茄和酒,让他觉得很窝心;第二,他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还说,我们要是活得够久,知道怎么玩了,大概也需要一个开箱手,只要记得每笔生意给他抽一成就好。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认识鬼老大。” 拉梦娜说话了,“露西说要去找他,是去跟他学开锁吧?” 我点点头。 “真难预料啊!”朱利安说,“结果我们现在有你了。” 对啊,世事难料,我现在居然来到这里,跟一个找错目标的家伙合作。那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靶子。 难怪他现在这么小心。 ?
又过了一个月,才有行动。 这个目标是标准的公子哥儿,轻便西装加帆船鞋,光脚不穿袜子的那种型男。他住在蒙特瑞,房子是那种峭壁上面对着海的大房子。这家伙每周去纽约谈生意,说是跟好莱坞有关。他喜欢昂贵的酒,而且非常喜欢怪调子的美女。所以说,露西又要演鱼饵引他上钩了。这跟甘诺说的一样。 就在4月的某一天,天气很好,朱利安负责开车,我们几个一起北上到蒙特瑞去,沿着太平洋公路要开六个小时。晚上就在一家小旅馆过夜,第二天准备行动,去拜访“月亮脸”先生,那是我们给他取的绰号。 朱利安、拉梦娜和露西当晚去他家吃饭,月亮脸很讲究,弄了什么海鲈之类的高档料理,还把朱利安带去的酒都喝光了。朱利安趁那人不注意的时候,拿剃刀把窗户旁边一条细线给割断了。全部的窗户都用精密的电网围起来,上面就是用这种细线通电。这样一来,要是把防盗系统打开,就会发现有一扇窗户有问题。要是打开来没发现什么异样,就会叫保安公司来检查。不过,他们吃完饭,就要去城里玩乐,说不定还想把露西弄上床。这样一来,故障的小问题恐怕要等隔天才会发现。 等他们终于走了,就换我和甘诺上场。房子就在路边,隔壁邻居也是,所以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去——从峭壁上去。甘诺从城里租车,开到海边停好,就停在某个观景台旁边。我们爬下去,走过一片海滩,最后从房子下面的峭壁上去。没想到距离比我们预期的要远,而且变天了,风很大,脚下的海浪也是。天色很暗,几乎看不到脚踩在哪里。 我脚下就是太平洋,爬得很辛苦,只要踩错一步,我就玩完了,我才不想这样翘掉。结果才这样想,下一秒就踩空了,整个人往下栽。我好像已经碰到冰冷的水面,感觉大浪把我卷到海底。海里一定比上面安静吧?地面上只听见汹涌的海浪…… 结果甘诺手一抓拉住我的皮带,把我的小命救回来。等我爬回峭壁上,镇定一下又继续往上爬,最后终于到了。 甘诺找到故障的那扇窗户,弄了一团黏土贴在上面,开始切玻璃,洞大到够我们钻进去。在窗户上开了这么大的洞,就是不想偷偷摸摸了。朱利安觉得这次不必这么麻烦,觉得月亮脸先生不可能想到是我们干的,所以来硬的没关系。于是两分钟后,我们就进到屋里去,屋里没有红外线探测器,所以不必担心。朱利安他们负责绊住月亮脸,大概再过两三个钟头才会回来。 我们走过厨房,看到他们吃剩的高级晚餐,桌上的空酒瓶大概有半打。来到书房,保险箱就放在角落,连藏起来都免了。 我先试了预设密码,没用。 找接触点,停住,转动,记数。是三码没错。 归零,找接触点,这次要变小。 三、六、九、十二、十五。 过了三十,我开始紧张了——难道全部都是大数字?大部分人不会这样。 四十五、四十八、五十一。 该死! 七十二、七十五、七十八。 我开始冒冷汗。 九十三、九十六、九十九。 什么都没有。 我停下手甩一甩。 甘诺说:“怎么了?” 外面传来海浪拍打岩块的声音,还闻到海水的咸味。我重新开始。 这一次,我数到十五。好像快到了,可是很不确定,这好像在找千里外的电台似的。 再甩甩手,想镇静下来,甚至没问自己到底怎么了,我很清楚是为什么。 疏于练习,就是这么简单。在朱利安家,我很少练习开保险箱,连自己的号码锁都没动了。就是缺乏练习,我还以为自己没问题,想随时行动都可以。 所以我花了一整个小时找回手感,甘诺在旁边踱步,努力克制不要把我掐死。最后我总算找到可能的几码,但还不确定。我已经满头大汗了。 以后绝对不可自以为是。我对自己说。把这个打开,以后每天都要乖乖练习。 试过每个该死的号码,结果都没用,只好从头来,再从接触点开始找,把错误的号码删掉。最后总算……希望是对的……不然又要从头来。我们已经进来整整两个小时了。 最后试过全部的排列组合,海浪声好像更大了。屋里不知哪边传来时钟的滴答声。 然后……终于!终于打开了!最后试出正确的组合,开了箱门。甘诺一把把我挤开,把钱全扫进袋子里。我站起来伸展一下,走动走动,没想到看到远远的有车子大灯靠近。 我跑过去帮甘诺装钱,接着甩上箱门,赶快从窗户的洞爬走。低头穿过洞口,我们简直像特技演员一样飞檐走壁,跌跌撞撞,最后滚到沙滩上,没命地往停车的地方跑。 跑到租来的车子旁边,海浪好像更高了,我们两腿都湿了。靠着车子,总算有时间喘口气,甘诺一把抓住我,鼻子都要贴到我脸上了,我还以为他会对我大吼,说我干吗搞这么久,结果不是。 “露西是我的,你听见没?我这辈子就只爱露西,就这么一个,你懂不懂?” 我看着甘诺,难道他就只是要跟我说这个? “你到底听见了没?” 我点头,听到了,我懂。 甘诺放开我的领子,把钱丢到后座,坐进驾驶座去。我坐在旁边,对自己发誓。 第一,离露西远一点。 第二,好好练习。 第十九章 密歇根州,1999年7月 我知道一定没有这么好的事,铁定还有别的条件,不过当下我不在乎。到了外头,不必挖土,我找了张椅子坐下,身旁坐着艾米莉亚,而且还经过她老爸同意。 现在感觉有点怪。在晚上的时候你是另一个人,现在嘛……大白天,两个人又回到平常的样子——两个十七岁、上不同高中的青少年,两人的生活圈完全没有交集,而且只有一个会说话。 “有点别扭哦!”她说。 我点点头。 “难道你宁愿挖土啊?” 这实在不需要回答。 “这样的话……我们该怎么办比较好?我是说,要怎么沟通?” 我正要比个写字的手势,这样她应该会找纸笔给我用。结果她站起来抓着我就亲,亲了好久,久到我完全忘了要纸笔这回事,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 “你一定会手语吧?”艾米莉亚坐回椅子上,“不然你教我好了。‘你好’怎么说?” 我挥挥手。这让我想到葛里芬,以前他也这样问过。 “啊,对哦,当然啦!不然……‘你很好看’?” 我先指一指艾米莉亚,接着在我的脸外头画个圈,表示“外表”,然后比一比大拇指,表示“好”。 “如果我要你再亲我怎么比?” 伸出两手,五个指尖碰在一起,像是美食家要称赞食物美味的手势,然后一手举到嘴边,接着把两手碰在一起,就是“亲”。 “那就是亲嘴啊?你开玩笑!怎么这么蠢?” 我耸耸肩膀,这又不是我发明的。 “我们自己来创造‘亲我’的秘密暗号好了。”她说,“这样呢?” 接着艾米莉亚抓着我,这次把我带进屋子里去,直接去她房间。我还分神注意她爸,心想被抓到我就死定了,就算没死也只剩半条命。不过他好像不在,不知道去哪了,所以现在屋里应该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接下来做的事需要一整套完全不同的手语来表达。完事以后,我们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艾米莉亚一直摸我的头发。 “跟不说话的人在一起真好。” 这样的话,你找对人了。 “今天要画画给我吗?” 老实说,那时我才没想要画图,其实除了刚刚做的事,我什么也不想。不过终究还是得起床穿衣服。艾米莉亚找来几本素描簿和铅笔,接下来,我们就坐在她床上涂鸦,以彼此为对象写生,画的就是我们画图的模样。我笔下的她有一绺头发垂在脸上:她笔下的我看起来很严肃,几乎是悲伤的表情,很忧郁。我很惊讶她是这样看我的,毕竟那一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那我以前到底是什么鬼样子? 又过了几个钟头就四点了,不必挖土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现在不用数时间,回家时间却很快就到了。这时候听到她老爸的车子回来,于是我们下楼来到后院,坐回椅子上。 几个小时后就开始烤肉了,这一天真是越来越奇妙,我居然坐在野餐桌前,旁边坐着艾米莉亚,手里还拿着一瓶啤酒——我要再过三年半才能喝酒呢!不过管他去!夏天的晚上就是要喝啤酒,何况这是马许先生自己递给我的。在这之前,我还在他女儿的房间鬼混了两个小时。当天唯一的缺点是艾米莉亚的哥哥亚当从密歇根大学回来参加烤肉会。他的上衣裂了几个洞,手臂很粗,简直像在袖子里塞了一颗椰子一样,绷得好紧;头发理得很短,还弄成尖尖的刺猬头。他一看到我人在后院里,就一副想把我杀掉的样子。 “你就是闯进我家的混账?”他说。 这时候,马许先生赶过来解救我。他说我很有胆量、敢作敢当,还叫亚当不要烦我,应该要原谅我之类的。不过亚当还是不肯罢休,老是从院子的另一头瞪着我看。他身边围着五个足球队员,都是以前雷克兰高中校队的队友,听说还会有更多人来。马许先生当晚烤肉烤个没完,热狗、汉堡接着来,就是要把这群人喂饱。 艾米莉亚左手握着我的右手,我们十指相扣,好像没人注意到我们这样,连艾米莉亚自己也是,她只是抬头看着夜空。 最后她说:“像这样的晚上……”她的声音很低,只有我听到,“你大概会觉得,这真是幸福、正常、快乐的一家人。” 她转过头来看我,“别被骗了,才不是这样。” 我不太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我自己从来就不觉得他们几个幸福、正常又快乐,甚至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要你带我走,你会答应吗?走得越远越好。” 我捏捏她的手。 “反正你已经有前科了,所以要绑架我也没差,对吧?” 我再啜了一口啤酒,觉得有点头重脚轻。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在我第一次闯进来的时候也有,就好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管好坏。 ?
夜深了。月亮很大,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烟味。马许先生的大台音响放出“海滩男孩”的歌声,我想那是他最喜欢的乐团,起码在这样的夏天晚上很适合。他的合伙人史莱德先生后来终于出现了,刚好赶上吃最后一个汉堡。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以前见过,后来才想起来,这男的以前出来看我挖土,看了几分钟才回到屋里跟马许先生见面。今天他也穿西装,还系着领结。头发有点湿,好像刚从健身房过来。 艾米莉亚走进屋子里,马许先生马上过来拦住我,正式介绍史莱德给我认识。 “麦可,这就是我的合伙人,杰瑞·史莱德。” “我们以前见过。”史莱德边说边跟我握手,“很高兴再见到你。” 马许先生说:“杰瑞不相信你的能耐,你觉得还能做给他看吗?” 这时候,艾米莉亚回来解救我了。 马许先生抓住我,在我耳边小声说:“我们待会儿再说。”接着就拍拍我的肩膀,回到烤肉架旁边。 又过了几个小时,亚当那群人终于走了,说还有另一个派对要去,所以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这小子也该回家去了。”马许先生环住我的肩膀,“明天再叫他来挖土好了。” 艾米莉亚抗议,“你不是说不用了吗?” “亲爱的,我开玩笑的啦!你们两个道晚安吧!麦可,回去以前先到我书房来一趟吧!你也知道的,我们还得讨论一下你的工作内容。” 马许先生关掉音乐,跟史莱德一起进屋。现在后院很安静、很暗,白色的大帐篷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他又要叫你干吗?”艾米莉亚问,两手圈住我的腰,“史莱德在这里干什么?我看到他就不舒服。” 我摇摇头,我知道才怪。 “小心一点,知道吗?只要那两个家伙聚在一起,铁定没好事,天晓得会怎样。” 我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反应,不过我想很快就会知道了。 艾米莉亚给了我一个晚安吻。我真不希望她走,只想就这样跟她待在后院里到天亮,可是我知道还有人在等我。 艾米莉亚回房去了,我到了书房。那两人都站在巨大的标本鱼下面,一等我进去,马许先生就拿出一个皮面的小盒子递给我。 “记得这个吗?” 我打开盒子,看到里面那些工具,就是上回锁匠也在的时候用过的那一组。 “能不能请你弄给史莱德先生看?” 我轮流打量面前这两个人,他们没在开玩笑,不是两个人打赌好玩而已。 “好啦,我知道现在后门的锁是不能撬开的那种,不过一定还有别的……” 马许先生还在桌上翻找,我站在原地拨弄那些开锁工具,这一组真完美,让我忍不住想拿来用。于是我招招手,让他们跟着我来到后门外,全部到齐了,我就从里面锁上,接着关上门。 “你干吗啊?”马许先生大叫,“这锁是打不开的,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弯下腰,拿起压力棒和撬刀开始动工,原则都是一样的,就算插销上面有锯齿也是一样——先全部顶开,再慢慢放低,一根一根轮流,只要工具用对了,这很容易。 两分钟后,我伸手拉门把,门就开了。 “我的天啊!”马许先生说,“你是怎么开的?” 史莱德说:“很不错嘛!我知道你说过了,不过亲眼看到还是……真厉害!” “你还会开什么?”马许先生问,“不管什么锁你都会开吗?” 马许先生从我旁边挤过去,进了厨房,打开一个放满杂物的抽屉,拿出一个很旧的挂锁。 我伸手拿过锁头,这种便宜货,是那种小孩子学校里置物箱用的号码锁,没用了就丢进抽屉里。 “这我倒要看看。”史莱德先生说。 他一点也不明白,这太简单了,比刚刚的锁要容易太多。不过管他去,我拿过来就开始转,一下就找到最后一码,接着用数组去推其他几码。我运气不错,因为第一码是三,其他就很容易了。就这样,不到一分钟,锁就打开了。 两个人站在旁边目瞪口呆,好像我刚刚飞起来了一样。我是说,这也没什么。 “我不是告诉你吗?”马许先生说,“这小子很棒吧?” “果然很不错。” 我比一比,让他们给我纸笔写字,把刚刚破解的密码写下来,这样那个锁头才能用。没想到他们显然另有想法。 “怎么样?”马许先生说,“他能用吗?”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什么,也不是很喜欢他们的口气。不过史莱德已经笑起来,还一直点头。 “当然啦!他怎么可能不用?” “就是这样了!”马许先生说,“我们有机会脱身了。” ?
我回到米尔佛德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但是大伯的酒店居然还开着。大伯坐在收银机后面,拿着听筒讲电话。我探头过去,他马上摔下话筒。 “你整个晚上是去哪里鬼混了?” 我做了个挖土的手势。 “从中午挖到现在?挖了十二个小时?” 我伸出大拇指,走回通往房间的走廊,耳边听到大伯喊我的声音,但是我没理他,就这样走回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我一点也不困,也不想画画,就这样坐着,纳闷自己到底碰上了什么。 我掏出裤袋里的皮盒,一手打开,摸过里面大大小小的工具。起码它们现在是我的了,我会好好保护,就像收藏珠宝一样宝贝。 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要是让坏人知道你会开锁,那你的麻烦就大了。 ?
第二天,大伯还是很生气,气我昨晚不见人影。大伯坐在桌子旁边吃早餐,嘴里咬着早餐面包片,一边说:“要你去挖土的那个家伙,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吗?我只知道他有那个能耐,杀了你埋在后院,也不会有事。” 我一手握拳,在心口画个圈。大伯不是很懂手语,不过这一句他倒是懂。 对不起。 “我知道你长大了,这我明白,年纪到了,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对他点点头,纳闷他到底要讲什么。 “我也十七岁过,我知道,很难想象吧?当然啦,我年轻的时候,要烦的事情可没有你的一半多。” 大伯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十七岁的时候,满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 噢,拜托,别跟我讲这个。 “好吧,两件事。不过特别的是我现在要讲的这件,你猜得到吗?” 我摇摇头。 “跟我到店里来。本来昨天就要给你的。” 我跟着他出了房门,走进店里,大伯掏出钥匙打开后门,走进去不知道要做什么,等他再度出现,居然推了一辆摩托车出来。 大伯说:“虽然是二手车,不过状况很好。” 我呆站着盯着车子,坐垫是黑色的,还有古铜色的镶边;黄铜色的排气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是大伯推出一台太空梭,我也不会更惊讶了。 “一个老客人付不出酒钱,说要拿这个抵债。” 那铁定是好大一笔债。 “来吧!上车。等一下,还要安全帽。” 大伯又回去找东西,我帮他拉住车把。大伯再度出现,手上不只有安全帽,还多了一件皮夹克。 “这个也要。”他说,“希望你穿得下!” 要是我能说话,当下恐怕会哑口无言。我穿上黑色皮夹克,接着大伯帮我戴好安全帽。我坐上车,觉得车子上下晃动。 “避震器是新的,刹车也是,不过轮胎是半新不旧。过一阵子再给你换。” 我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大礼。难道我真的可以骑车? “刚开始慢慢来,知道吗?去吧!练习一下。” 大伯示范给我看要怎么发动,我练习打挡,催了几下油门。感觉上车子好像就要直接冲出去了。我再试一次,这回确定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先在停车场里绕了几圈,接着直接上路。先慢慢骑,毕竟不想撞上别人的引擎盖,之后很快就上手了。原来保持平衡其实不难,比我想的容易多了。我得说,这种感觉真不赖。 我把车骑回店里,看到大伯已经回到柜台后面讲电话了,想必是在跟常客联络。他对我挥挥手,叫我继续出去练习,还塞给我几张钞票当油钱,我也就听话出门了。 整个早上我都在骑车,这宝贝真的棒透了,马力超强,从静止到高速,简直像骑在火箭上。 我在路上停了下来,买了副太阳眼镜,也另外买了一顶安全帽给艾米莉亚。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上了车,直接骑向艾米莉亚的家。 ?
我骑车出门,来到那座白色的城堡,它在阳光下白得发亮。我觉得自己就像世界之王,觉得说不定就会在今天再度开口讲话。谁知道?说不定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不过今天我却看到不太一样的东西。 马许先生的车还在车道上,可是我敲门的时候却没人应。再敲一次,还是没有。 我绕到后院的帐篷下,马许先生搬来这里的盆栽都快枯死了,于是我找来一个水壶,花几分钟的时间帮花浇水,在帐篷和水龙头之间来回走几趟。 接着我去敲后门,还是没人应,我推门进去。经过马许先生的书房,我探头瞥了一眼,没人。我抬头看二楼,看到艾米莉亚的房门是关的,就走上去敲门。 “谁?”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再敲一次。不然要我怎样? “进来吧!” 我一推开门,就看到她坐在书桌前面。艾米莉亚背对着我,什么都没说。我迟疑了一下才进门,过去站在桌子旁边。本来想摸摸她的肩膀,但还是作罢。 艾米莉亚在画画,画的是房子,还有一条巷子。画面上好多阴影,最前面有一个长长的人影,从这里看不清楚她到底在画什么,我就站在旁边看,站了好久。 “如果我不讲话,这里会很安静对吧?” 艾米莉亚终于转过来,那是她当天头一次认真打量我。 “我妈自杀了。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记得马许先生说过,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讲了,那时我甚至还没见过艾米莉亚。 “今天是她的忌日,已经五年了。” 艾米莉亚手里还握着笔,掐在手里晃呀晃的,就像是一支迷你警棍。 “正确的时间是五年前的下午一点,前后差个几分钟,那时候我还在学校上学。” 艾米莉亚站起来走到衣柜前面,手指滑过一整沓画纸和画册,最后抽出一个画夹。我当然不会告诉她,但是那里面的东西我已经看过了,就在我们几个闯进这里的那一个晚上。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她的画,也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脸。我记得柜子里还有其他的作品,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我确定现在要看的就是这些。 “这就是。”艾米莉亚说,她把画一张张拿出来摆在床上。画里都是她妈妈——坐在椅子上、在外面、在长椅上,“我那时候才十二岁。她去了疗养院一阵子,我过不久就去看她。” 原来是这样,画里都有修剪整齐的草坪、一条笔直的走道,通往一张长椅。画得很好,以十二岁的年龄来说,画得还真不赖。 “我那时候好高兴,知道她快要可以回家了,结果三个月以后……” 艾米莉亚闭上眼睛。 “三个月后,她把车库封死,发动汽车。等我放学回家,她已经死了。发现的人不是我,是我哥。他比我先回到家,是他看到的。我是说,她就在那里、在车库里面,在我们的老家,后来我们才搬来这里。总之,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写遗书,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走了。” 艾米莉亚把画收起来,没抬头看我。 “你知道吗?那不是第一次。女人自杀的几率比男人高一倍,只是不见得能成功。自杀成功的男人比女人高出三倍。” 艾米莉亚讲个不停,好像不愿静下来。 “昨晚我去查了,我想知道你以前到底怎么了。我是说,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大家叫你‘奇迹男孩’对吧?” 艾米莉亚脸上挂着一行泪。 “我花了五年。”她说,“你呢?九年吗?这段时间,你都不……” 艾米莉亚擦擦眼泪,终于转过来看我。 “我说,真是这样吗?难道你从来不想跟我讲话?是这样吗?” 我闭上眼睛。就在那一刻、在艾米莉亚房里,我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就是现在了……现在是尝试开口最好的时机。只要张开嘴巴,就可以打破沉默。好久以前那些医生就是这样说的。今天是这样,以前也是,只要开口就行了。毕竟我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损伤让我不能讲话,所以只要…… 一秒钟过去,接着是一分钟。 “刚刚有几个人来把我爸带走了。”最后还是艾米莉亚打破沉默,“大概是一个钟头前,不知道他们去哪了,甚至不知道我爸到底会不会回来。我是认真的。刚刚你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我爸回来了。” 我伸手想碰她,没想到她回身避开。 “麦可,我好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知道我爸最近有多大的麻烦吗?要是他们……” 艾米莉亚抬头。 “天啊,该不会是回来了吧?” 艾米莉亚冲到窗户边,往下看车道。等我来到她身边,看到来了一辆黑色的大车,三个男的一起下车,一个从驾驶座下车,另外两个从后座。最后,又过了几秒钟,马许先生终于下车了。他眨眨眼睛,好像要适应光线,接着伸手拉拉衣服。他的脸好红。 “噢,妈的!”艾米莉亚转身冲出房间。 我紧跟在后,冲下楼梯,跑过前门。艾米莉亚冲到她爸身边,直接对着那个开车的挥拳。 “我要报警!你们这些该死的流氓!” 马许先生想从后面抓住艾米莉亚。那个开车的轻易闪过那一击,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那家伙头上戴着顶渔夫帽。艾米莉亚继续挥打,最后总算把帽子打落在地上。结果那人的笑容不见了,还高举右手,好像要扇她巴掌。我就在这个时候一头冲过去。 其中一个抓住我的衣领,这个人比其他两个矮小,很丑、眼睛半闭。他抓着我的手收紧,丑脸就靠在我面前。 “有没有临终遗言啊?”他说,“还是你笨到讲不出话了?” “放他走。”马许先生说。 “我问你话。”那人对我说。 第三个人还站在车子的另一头。他很高,脸上的胡子太多了,跟脸不搭。 “放了那个小子吧!”大胡子说,“赶快离开这里。” 眯眯眼收紧了手,紧到能把我给掐死,接着用力一推放了我。 开车那个捡起渔夫帽,还对着我们点个头才坐进车里。另外两个进了后座,车门还没关好,就听到三个人在吵架。车子冲上马路,呼啸而去。后座的人还看了我一眼,就是那双眯眯眼,从车窗盯着我看。 这不是最后一次。 ?
我们三个继续站在车道上。艾米莉亚在哭。 她不是放声大哭,只是无声地啜泣。她伸手擦眼泪,走向自己的老爸。马许先生伸手要抱她,我也想这样。结果艾米莉亚把他的手挥开。 “你答应我了!”她说,“你发过誓不碰这种肮脏事的!” 马许先生没来得及回答,艾米莉亚就转身回到屋里,大力关上门。 马许先生长吐了口气,在车道上来回踱步,脚步很慢,活像个老先生。 “你听好……”他最后终于开口,“我知道前几天就提过了,我是真的需要你帮忙,帮我们,就是我和艾米莉亚。你愿意吗?拜托?” 我的手搭在脖子后面来回摸了几下,衣服有皱痕。 “我欠这些人一笔钱,我只是……要是这次你能帮我……” 马许先生掏掏口袋,拿出一张纸条。 “请你去跟这个人见面,就是今天。我保证不会有事,只要去见他就好,可以吗?他会等你去,地址在这里,在底特律。” 我接过纸条,打量上面的地址。 “你看到他一定认得。”马许先生说,“他绰号叫鬼老大。” ?
那人所在的地方,距米尔佛德大概不超过四十五里远。据说他有办法让我的人生改观。我还不想骑车上高速公路,于是沿着通往格兰特河的平面道路走,然后直接切进市中心。每经过一条街,就看到不同社会阶级的人出没。越往市中心去,绿地就越少,建材也从玻璃和钢材变成砖头和铁条。 一路上的红绿灯很多,所以要改变心意的机会也很多。但是一路上却都是绿灯,只好一直向前走。等我到底特律,就开始找那个地址。又走了几条街,我知道大概快到了。在路边等车流变少,接着猛一转头,走到对街。这一区很破旧,是底特律市区西边,就在边界附近。 数着门牌号码,我一路上经过洗衣店、发廊,还有一间什么都卖的小店,店面很小,卖的东西从廉价成衣、杂货到CD通通有,真搞不懂要怎么把这么多东西挤进店里。隔壁的店面铁门拉下,不是每个门牌都挂在门上,很难确定我要找的地方到了没有。最后我想应该是一家叫做“城西废料场”的店。这家店面足足有别人的两倍大,窗户好脏,应该好好擦干净才对。玻璃门里面挂着“本日公休”的牌子。 我再看看手上的地址,确定是这个地方没错,于是伸手敲门。 没人应门。我再敲一次,正要离开,结果门开了。一个老人探头出来,六十多岁的样子,说不定六十五都有了。他穿了一件毛衣背心,脖子上挂着老花眼镜,头发都白了,还很稀疏;脸色苍白,好像晒个五分钟太阳就会暴毙。他眼睛眨了几下,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我就是在等你来吗?” 我递过去那张马许先生给我的纸条,上面还有他的地址。他戴上眼镜仔细看。 “你骑车来的啊?” 我转身看着停车的地方,距离这边大概有半条街远。 “看来车子被偷没关系啊?难道你正有这个意思?” 我摇摇头。 “那就推进来啊,大天才,推进来停在这里好了。” 我走回去,把车子推离人行道,来到他站的地方。他帮我拉住门,门里面好黑,这就像要把车子推进山洞里去。 他关上门,一脚把某个东西踢开。我的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阴暗的室内,结果看到到处堆满了旧货和废弃家具——废五金、旧家具,还有婴儿床和推车,旁边还有几台旧冰箱排排站好。我看大概半个底特律的破烂旧货都在这里了。 “这边走。”我架起摩托车,跟在他后面往里走。结果东弯西拐,来到另一扇门,门里面还看到电视机闪动的光线,室内弥漫烟尘,连空气都雾雾的。 “我星期一休息。”他说,“所以外面灯没开。应该请你喝瓶啤酒,可是不巧都喝完了。”现在这一间里堆的旧货品质比较好一点,除了电视机,大概还有几百件各种不同的东西堆在架子上,架子从地上一直搭到天花板。洗衣板、熨斗,还有某种绿色的瓶子,大概就是这类东西。其中一面墙上的架子上都是书。这整个地方堆满废料旧货,米尔佛德的旧货行根本不能跟这里比。 不晓得为什么比较好的东西都堆到这个后面的房间。不过这不是重点,我其实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他们说你不太讲话。”那人站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东西堆得满满的,连一寸桌面都看不见。上面大概有十几个台灯,还有雪茄盒、奖杯,甚至有个三尺高的自由女神像。他把雕像推开几寸,好靠在桌面上。 “叫我鬼老大。”他说。 啊,真贴切,果然长得像鬼。 “只能这样称呼我,懂吗?对你来说,我是鬼老大,或叫鬼就好,没有其他叫法。” 灰尘和霉味快让我受不了了,况且我还是搞不懂到这里来是为什么,更不清楚他们到底想要我怎样。 “你真的不讲话啊?原来他们没开玩笑。” 我正想向鬼老大要纸笔,让我能问问题,没想到他已经另有打算。 “这边走,有些东西你应该会想看。” 他推开另一扇门,我跟着他走进一条短短的走廊,中间还得闪过好几辆废脚踏车,又来到了另一扇门前面。 这扇门通往外头,或是半室外的空间——头上有一片草草搭建的遮雨棚,上面铺的是绿色长条塑胶布,中间还有缝隙,让光线能照下来。这片简陋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围墙,前面漆树和栎树的树荫非常浓密。 “好戏上场啦!”鬼老大掠过好几台老旧的锄草机,经过一台生锈的烤肉架,还拿开一扇锈痕斑斑的铁门——好像是从某个鬼屋拆下来的那种门板。对一个瘦弱苍白、看起来像是退休英文老师的人来说,他显然相当强壮。 鬼老大退到一旁,让我走过去,来到这一片混乱之中井然有序的一区——八个大小不同的保险箱整齐排成一圈,门都朝圆心,看起来简直像是保险箱盖成的巨石阵。 “不错吧?嗯?”鬼老大绕着走了一圈,每个都摸几下,“所有大牌子都有——美利坚、迪堡、芝加哥、摩斯勒、史瓦伯、维克多。这一个已经四十岁了呢!那边那个最新,几乎没用过。你觉得怎样?” 我慢慢转了一圈,打量所有的保险箱。 “选一个吧!” 什么?要我选保险箱?是要送我啊?我骑车要怎么载?难道要绑在后座上? 鬼老大又戴上眼镜,下巴挨着胸口,眼睛从镜片后面瞄我,“快啊!让我看看你的能耐吧!” 他说我的能耐?我的能耐是什么?真的要我开保险箱吗? “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他站在绿色的遮阳棚下面,拿下鼻梁上的眼镜,任凭镜架悬在链子上荡呀荡的。 我继续站在原地没动。 “你到底会不会开保险箱?”他讲这句话的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讲,“会,还是不会?” 我走到最靠近我的保险箱前面,这一个很高,大概跟自动贩卖机差不多大。门上的数字转盘亮晶晶的,想必是设计精密的机械,就像那种在银行里面会看到的东西。我抓住转盘旁边的把手用力拉,这些精密金属机件动也不动,似乎在叫我去死。 “好了,你不要给我耍宝。你在搞笑吗?” 我看着他,纳闷应该怎么做才对。我要怎么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个误会?我要怎么表达他才会明白,是两个大白痴搞错了才要我来这里?我只不过是浪费他的时间而已。 又过了几秒钟,我们两个还站着不动。不过结果是很明显了,“你不会开,对吧?” 我摇摇头。 “那你还杵在这里干吗?” 我摆摆手,我也不知道。 “真是见鬼了。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啊?说什么要送个小鬼来给我,还说这小鬼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狗屁!什么狗屁金童啊?” 他猛地转身跨大步走开,接着又走回来面对我。 “凭你也叫金童?金你妈个屁……” 他又突然闭上嘴,好像努力在克制自己不要开骂。 “好吧,数到十冷静一下……呼……我看这金童也不怎么厉害嘛!不过也死不了人啦!” 他闭上眼睛,两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太阳穴上按摩了几下,深呼吸好几次,才睁开眼睛。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很不客气,“干吗?难不成要害我脑出血啊?” 我往门边踏出一步,不确定到底要怎么出去。 “啊!终于开窍啦?不会开保险箱,起码知道要怎么滚出去吧?好,给你加点分。” 他从我旁边挤过去,领着我往前走,还经过报废的锄草机和烤肉架。最后他打开后门,外面一片漆黑,我差点被脚边的废弃脚踏车绊倒。 “哇!还真灵巧啊。给你加分!今天很荣幸你大驾光临啊!” 他赶着我走过放电视的房间,来到大厅,往前门去。 “去牵车吧,金童。” 我忙着把车子推出去,他还在旁边拉住门。 “就是这样!”我走到人行道上,听到他在后面说,“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他关上门,我想就是到此为止了。干得好!恐怕要放鞭炮、彩带满天飞了呢! 真是活见鬼了。如果这是面谈,我倒是还蛮高兴自己表现不好。我把车子推到街上发动,加速离开。车子往格兰特河飞驰,我那时还真以为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
我回到马许家,走过前门来到二楼,敲艾米莉亚的房门。艾米莉亚不是不在家,就是现在谁都不想见,连我都不见。 我转身要下楼,却看到她站在楼梯底端。 “你来干吗?为什么又跑回来?” 我走下楼。 “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要纸笔。为什么不随身携带呢? “麦可,你到底帮我爸做什么?” 我做个写字的手势——让我慢慢告诉你。 “我可能不想知道,对吧?” 我伸手要抓住她的肩膀,不,不是抓,只是要拉住她,要她停下来不要讲话,等我找到纸笔再说。结果她把我推开。 “我早该想到的。”艾米莉亚说,“我早知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你呢?有一天他会把你杀掉的。前一天你还晚上闯进我家,到我房里看我,结果隔天你居然变成他的手下,还跟我们一起烤肉……你就是金童对吧?” 又是金童。这绰号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 “我是你的奖品对不对?不管你帮他做什么,我是用来犒赏你的对吧?” 就是现在,该开口说话了,说点什么都好,不然发声也可以。快啊! “你还不懂?他会把我们两个都拖下水,我们就跑不掉了。” 张嘴啊!快!讲点话吧!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一分钟都不要。” 讲话呀! 艾米莉亚要挤过我身边,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是认真的。 “放手!拜托你。” 我拉起她的手,手指紧扣,拉她出门来到车道上。 “你要干吗?” 我把安全帽从坐垫上拿起来,想往她头上戴。 “这是什么?这车是哪来的?” 我手拿安全帽要给她,等着她戴起来。 “我才不要!” 我一把将安全帽扔在地上,发动车子,走到座位旁边等她也上车,连头都没回,就这么等待。 最后,后座下沉了,她上了车,她的手环住我的腰。没错,就是这样。假如这是一整天下来唯一一件好事,那我就一定要好好把握。就是现在。 “带我走……”我听见艾米莉亚在我后面说,“不管你要去哪里,带我走就是了。” 我知道我还办不到,起码那时候还没办法,不过如果只有一天……只要几小时……对,一定可以。这辆车最远能到哪,我们就到哪。 我们往街尾冲了出去。 第二十章 洛杉矶、亚利桑那,2000年7、8、9月 到了夏天,我们又回到从前规律的生活。朱利安和拉梦娜推销葡萄酒,顺便寻找下一个目标。甘诺回去刺青店工作,常常抱怨朱利安和拉梦娜太过谨慎、动作太慢。露西那时候已经放弃画画了,有一阵子学了吉他,学了一个星期,跑去甘诺的刺青店鬼混,越待越久,最后也决定要学刺青。于是白天我多半一个人待在家,不是练习开锁,就是画画,偶尔会骑车出去城里兜风。 后来绿色呼叫器响过,说要找鬼老大。之前响过一次,我不说话,让他们很气,所以我猜这一次也是一样。没想到回电过去,接电话的人要我去亚利桑那州一个叫史考兹岱尔的地方。看起来只要走十号州际公路就会到,大概四百英里远。我跳上车,五个半小时以后,坐在印第安路的加油站外头,拼命灌水喝。最后下了车,背靠在一座砖墙上昏睡过去,醒来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日出了。 我又等了几个钟头,最后气温高得受不了,大概超过四十摄氏度。于是我又跳上车,直接骑回洛杉矶。 又骑了六个小时,最后回到家,觉得气氛很紧张,显然朱利安和甘诺又吵架了。 我一进门,就听到甘诺说:“噢,还有这家伙,随便要干吗都可以!接到电话,马上走了,帮别人开保险箱赚钱,我却得待在这里没事干,就等你们找事做!” 我心情很差,那天听到这样的话完全受不了。就算甘诺能拆了我骨头又怎样?我直直走过去,掏出皮夹把所有的钞票拿出来,有二十也有百元大钞,一把丢在他身上,接着离去。 ?
第二天,我来到后院,拿起甘诺的那种低科技杠铃想试试。这只是简单的铁管一支,两端绑了沙袋。我试着举了几下,接着看到甘诺冲过来,我马上放下杠铃,以为他会不高兴我动他的东西,结果他却跑来把杠铃塞回我手里。 “没人教过你啊?” 甘诺做给我看,教我练二头肌——两脚与肩同宽,挺胸缩腹,手肘紧靠身体侧面,固定手肘不动,上臂移动就好,拉起来的时候吐气,放下的时候吸气。 “你也知道要练肌肉了吧?”甘诺说,“你得锻炼锻炼,才能跟我们出去干活。” 然后他又教我练三头肌,关键就是要保持平衡。从那天开始,甘诺就成了我的专属健身教练。每隔一天,就要我早上起床健身,在后院里练到只剩半条命。我得说,他八成很享受把我整到站不起来。 直到有一天…… 我在练习凳上练举重,又是铁管一支,两边绑着砖头。铁管有点粗,不好抓。砖头也没绑死,不小心说不定会打到头。甘诺明明就有钱,搞不懂为什么不去买健身用具。 那时候,他在旁边看我练。我大概做完一轮了,早上很热,我们都没穿上衣。练习凳也只不过是一条木板架在两块砖头上,我们健身的时候,甘诺话不多,不过今天却是例外。 “我猜朱利安跟你提过那个底特律的家伙了吧?” 我很喘,铁管靠在身上几寸的地方,准备举高。 “他有没有说那人有船?听说上船去了,也找到上面的保险箱。你觉得呢?” 我眯眼看他,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考虑一下吧!这家伙保险箱里有四百万现钞耶!要是朱利安真的上船去,想偷箱子却被发现了,到时候人家只会拿枪指着他的头,他不尿裤子才怪!说不定雪茄好酒也都会被抢去,你说好不好笑?” 我没动,身上有这玩意儿也动不了,我就这样躺着听他讲,讲到最后。 “麦可,你知道我们可以怎么样。等船今年回来靠岸,我们两个混上船去,把钱偷光。你觉得怎样?” 我只顾着摇头——你疯了,我才不要。 “麦可,我知道这家伙是你老板,我也知道他不好惹。我只是说……要是某人硬起来,我们就能大干一票了。” 我继续摇头。 “我不怕。”甘诺说,最后总算过来帮我解围让我坐起来,“我谁都不怕。” 我坐在板凳上穿上衣服。 “我告诉你,我在船上有内线,真能帮我们接应的人。” 我定住不动。 “我的内线帮船上的人工作。我知道,朱利安老是以为只有他能做计划,好像其他人都不够聪明。不过这家伙嘛……我告诉你,他跟我们差不多,是要听老板做事的人。他不想干了,就像你一样。所以我们就聊起来啦!我觉得应该可以做点什么才对,让大家都有好处拿。” 我站起来要走。 “想一想吧!”甘诺说,“我们还有时间,你考虑考虑。” 什么都不必考虑,这是送死,是自杀。可是甘诺不放过我,老是跑来烦我,只要我们独处就说个不停。 “他不把你当人看耶!”甘诺说的是底特律老大。好像他看得到我脑里想什么——我像是主人不爱却没地方去的狗,只要主人一叫,又得听话。 “说不定就这么一次,应该反咬主人一口才对。” ?
到了月底,绿色呼叫器又响了。我走到同一个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心想应该是上回那群该死的小丑又要耍我,让我一路骑到亚利桑那州,却什么都没有。 结果不是。 “麦可,我是班克斯。是你吗?” 见鬼了! “我知道你不说话,抱歉,上次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你的事,不过现在知道了。你仔细听我说。” 我当时人在圣塔莫妮卡大道上,时间是夏天夜晚,旁边不停有车开过。 “以前打这个电话的人……他们洗手不干了,其他人迟早也是这样。你听到了吗?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摆脱这种日子,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我知道你一定觉得自己没有选择,可是你有。” 从海边飘来有点污浊的空气,还有车子呼啸的声音,我的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 “麦可,你伯父很担心你,就是利托。我跟他谈过了,他希望你回家去。” 我把额头靠在玻璃上。 “麦可,我现在人在加州,我知道你也在这里。我给你我的地址。” 就在那一刻,我挂上电话,走回家里。 ?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九月来临,但是天气还是一样热。有一天,炎热的下午,没什么事好做。甘诺在刺青店,露西在我家看我画画。她看起来有点烦躁,应该又跟甘诺吵架了。只要她不高兴,就喜欢跑来找我。因为我不会多嘴问东问西,也不会自作聪明给意见。露西看我画了一会儿,问我有没有画好的作品让她看看。 我不想让她看我每天画的艾米莉亚,不过其他的东西还很多,还有她和其他几个人的画。露西一张接着一张打量,看得很仔细。 “你是怎么办到的?”露西说,“全部都画得很好。你看这个。” 露西拿出一张甘诺的素描,是他练完肌肉以后的样子。上面画的肌理纹路都很明显,还有汗水淋漓的样子,站在大太阳下。他嘴上的疤痕也没漏掉,还有脖子上的蜘蛛网刺青。我得说那是我相当得意的速写作品。 “这是我看过最棒的画。”露西说,“我是说,这简直比照片还棒。就是他嘛!你怎么这么厉害?” 我没有答案。露西继续看画,最后又看了几张才罢手,之后挑出一张艾米莉亚的画像。我甚至不晓得那张画混在里面。 真想一把抢过来,不过下一秒,我就明白这样也没什么意义。那不过是画纸上的几笔罢了,画的是某个我再也见不到的人,一个已经失去的人。 露西看了好久。 “就是她对吧?”露西说,“你爱的女人。” 我点点头。 “很难受对吧?这么想要一个人。” 露西打量我。她的头发还是一样乱,一边眼皮垂得比另一边低。 “记得那幅狮子的画吗?朱利安挂起来的那一幅。” 我记得。那大概是她最好的作品。那不是其他人画的那种可爱版,也不是雄赳赳的大雄狮,看起来像是半饥饿状态、很狼狈的狮子,一头可能把你拆解入腹的狮子。 “我戒毒以后……我是说,现在是不吸了,可是我知道有一天瘾头还是会回来。朱利安老是以为我只花一天就戒毒了,然后就跟甘诺和他们俩一起过日子,一切都很美好,可是他不晓得这有多困难,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好像瘾头永远都在,只是在等我回去。” 露西放下手上的画纸。 “看过狮子交配没有?” 我慢慢摇头。 “很残暴、很危险,不过我想一定很爽,可是也可能没命。” 她说话的时候,我盯着她的嘴。 “想想看,要是有头狮子这么爱你、这么想要你,那就是我想说的感觉,那就是我的感觉。” 露西对我伸手,手按在我的喉头。 “你心里想什么呢?要不要跟我说话?” 我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她冷冷的手在我脖子上移动,我闭上眼睛。 “让我看看你说话啊!” 我办不到。连对象是艾米莉亚都没办法了,我就是做不到,况且现在面对的是露西。 我推开她的手站起来,她马上来到我后面,站得很近,近到呼吸吹在我的脖子上。 “她叫什么名字?”露西轻声说,“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我一转身,她就亲我。露西跟艾米莉亚完全不一样,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生物。露西其实跟我很像,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不过她自己送上门来,两手抱着我,我还感觉到她的心跳。露西把衣服脱了……她看起来光溜溜的,比艾米莉亚还赤裸——脆弱、苍白。我看到甘诺为她刺的刺青——左边肩胛骨上一个中文字、右边脚踝一朵玫瑰,甚至还有甘诺的名字,字体不大,小小的几乎看不清楚,就刺在她屁股上面一点点。甘诺简直是在划地盘宣示主权,但是露西当下却跟我在一起,在后院里。已经傍晚了,我其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感觉有好有坏,好像结束得太快了。然后我们躺在一起,结果突然听到床下传来嘟嘟声。 “什么声音啊?”露西问。 我坐起来拉出鞋盒,该不会是调查局老友来电吧?真巧,我等着呢! 不是,这回来真的。 “谁啊?”露西打量盒子里面,“谁呼叫你?” 我拿起红色呼叫器。 主人来电。我在心里这样对她说。 恕我失陪了,主人在叫我,我得回家了。 第二十一章 密歇根州,1999年7月 第二天,我来到马许先生的家。看到车道上停了车,就是前一天那辆黑色大车。里面没人,不过我刚下摩托车,听到汽车引擎还有些微声响,可见才刚熄火。 我走到前门去敲门,里面有个声音要我进去。我一开门,就看到那三个男的在客厅里。就是那三个,现在一副很舒服自在的样子。戴米色渔夫帽那个站在水族箱旁边,大胡子脸上的胡须其实跟他不配,他站在另一头。 最后一个眼睛半闭,看起来好像在打瞌睡,他就坐在沙发上。 “你迟到了。”他说,“他们在等你,在书房里面。” 另外两个盯着我看,我站在原地,纳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也想知道艾米莉亚在哪里。 “今天应该会很顺利吧!”眯眯眼说。 我往前走了几步,在楼梯底端停下来,看到艾米莉亚的房门紧闭。 “嘿!”眯眯眼大吼,“你是聋了还是怎样?马上给我滚进去啊!” 渔夫帽和大胡子好像觉得这很好笑。眯眯眼对着他们伸出指头,不知道要讲什么。可是我没听见,我打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马许先生坐在原位。对面客人坐的椅子上,有个我没见过的人。他穿灰色的西装、白衬衫,加上红色的领带。眼睛和头发都是深色的,皮肤看起来很粗糙,还在抽一根细细的烟。 “你来啦!”马许先生说,“快进来!坐吧!” 马许先生跳起来,拉了一张椅子给我。 “我给你介绍一下。”马许先生说,“这位是……呃……” 一切就在那一刻停止。 那人抬头看了马许先生,马许先生紧张地舔舔下唇。 “这位也是我的合伙人。”他说,“请坐吧,我们有点事,呃,想告诉你。” 我坐下来,马许先生回到位子上,擦擦头上的汗水。 “你就是那个年轻的麦可啊?”叼着香烟的那个人说,“我听说很多你的事哪!” “都是好事。”马许先生补充,“都是好的。” 那人又看了马许先生一眼,还挑挑眉毛。马许先生两手放在桌上,接下来三分钟都没讲话。 “我知道你昨天去看鬼了。从结果看起来,起码到目前为止,其实不算好。” 我坐着打量他。 他在椅子里往前靠,手指夹着烟,小心不让烟灰掉在裤子上。我闻到烟味,还有某种古龙水的味道。那种气味既昂贵又奇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不说话啊!”他说。 我摇头。 “从来不说?” 我点头。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这样好。这点我很欣赏!坦白说,还真希望你能把这个优点传给其他人。” 他没转头看马许先生,不必多此一举。 “诺曼告诉我,说你闯进他家。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 “他说你拒绝供出有没有其他共犯?” 我再点头。 “你果真是够可靠,听起来应该相当值得信任。” 我看着马许先生,他微笑点头,两手紧握摆在桌上。 “现在谈到开锁这回事。”那人继续,“因为我听说你什么锁都会开,所以从鬼那里的回报,让我相当失望。”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坐着寻思艾米莉亚在不在家。不晓得她是不是很害怕,或是很生气,什么都有可能。 “好了,我知道鬼有时候没什么耐性,所以可能是你们刚见面、不顺利,这有可能对吧?” 我没动。 “麦可,对不对啊?” 我耸耸肩。那人还是盯着我看。 “这样吧!马许先生和他的合伙人史莱德先生,两个人都对我有某些义务,可是我得说他们都没办到。史莱德先生嘛!他目前好像是失踪了,所以我也不确定,等他终于出现的时候,我们应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这下他终于转头看马许先生了。马许先生两眼盯着自己的手。 “马许先生有一点值得称赞。”他说,“起码他没有临阵脱逃,还想要努力遵守承诺。这一点我很欣赏,所以我愿意跟他合作。问题是,他现在手头有点紧,开了一家健身房,还在筹备另一家,还要开发房地产生意,这样说吧,我想他资金周转有点困难,你懂我的意思吗?可惜这位老兄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抵押换现金了,不过他倒是有别的……” 他又往前靠。 “就是你。” 我瞥了马许先生一眼,他没看我。 “别紧张,我知道你不是他的财产。可是就我的了解,法院判你要为他服务,一直到秋天为止。不管他要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违常理就好。所以说,虽然他没有拥有你,却拥有你一部分的时间。麦可,那就是他现在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就这样看来,除了这个,他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给我了,你说对吧?” 我盯着他手里的烟,白烟袅袅上升。 “所以说,我们一致认为,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去鬼那边学习。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我说你是那种很有潜力的年轻人,现在见了面,我也很确定自己是对的,所以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 马许先生终于开口:“这对大家都有好处。”他总算有胆说话了。 “的确是这样。”那人说,“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能耐。这样对马许先生也很好,别忘了他还有家人。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吧?是不是有当职业足球员的潜力啊?” “是的。”马许先生说。 “太好了。那女儿呢?” 马许先生闭上眼睛。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当然没有,她明年要升高三了。” “太好了。她叫什么名字啊?” “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真是好名字。麦可,你说对吧?” 他看到我两手抓紧椅子两侧,虽然没说话,不过我知道他注意到了。 “我想这样大家都很了解了。”他说,“麦可,麻烦你先离开好吗?我们还有生意上的事情要谈。我知道鬼在等你,你不如现在就去找他吧!我相信你们俩今天一定会很有收获的。” 他坐着等。我站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麦可。”他说,“我很确定我们会再见面。” 我开了门离去。经过那三个人,他们现在一起坐在客厅里面,显然是找到厨房和冰箱了,现在人手一瓶啤酒。 “怎样啊,大红人?” 我不知道说话的是哪一个,也不在乎,我直接上楼,敲敲艾米莉亚的门,她不在。 “她走了啦!”眯眯眼说。现在他就在楼梯底端看着我,“她老爸把她送走啦!” 我下了楼梯,想绕过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我盯上你了,记得吧?以后不管我说什么,最好给我站住仔细听!” 他盯着我好几秒,手指陷进我手臂。 “去啊!你该走了!还有事要做哪!” 我走出大门,呆站片刻,感觉阳光照在我脸上,纳闷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我在脑里重演刚刚的一切,一直到那个人说出艾米莉亚的名字…… 我跳上机车,直接往底特律冲去。 我这辈子有好几次这样的经验。这种时候,我总是把自己抽离,赶快放手离开,也可以直接去找我的监护人就好。要是我真这样了,不晓得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一次就好。 可是我就是走不开,那一天就是这样。我走上同一条路,来到同一个地方,直接到了格兰特河大道,那一家城西废料场。天气很闷热,天空乌云聚集,接着下了几分钟的大雨。雨停了,人行道上热气蒸腾。 我直接把车子骑到店门口,敲敲门等待。鬼老大,或是鬼,不管我应该叫他什么,无所谓了。他过来开门,看到是我。他还是穿着那件破烂的毛背心,一样的眼镜挂在脸上,连着一样的链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摇摇头,大声叹气,好像我是个大麻烦。接着他开门让我进去,我又把车推进店里。 “你回来啦!”他说,“真高兴你来了。” 我停好车,站着等,不知道会怎样。 “他们说你是能找到的最好的货色。老天帮帮忙啊!” 他转身回到店里,在一片黑暗中绕过一堆废物。我跟着走,来到后面的小房间,里面电视还开着,窄小的走廊两边都是报废的脚踏车。 后门出去是院子,里面的遮阳棚是绿色的。今天更闷热,下过雨的蒸汽,还有雨水打在漆树和栎树上的味道。鬼老大今天看起来比较老,好像比昨天更憔悴、更苍白,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他的头发简直跟稻草差不多,稀疏的发丝之间还看得到头皮,还有上面点点的老人斑。但他身手非常灵活,像个职业运动员一样,也像是专业舞者。他走路的速度很快,也不回头看看我有没有跟上。他直接走到保险箱那里去,站在正中央。鬼老大戴上眼镜,这才转头看我。 “我视力不行了。”他说,“这只是第一个不方便。” 他举起右手,手心向下。 “手也开始抖,这也不好。” 从我站的地方是看不到有什么抖动的迹象,他的手看起来还是很稳。 “我女婿抛弃我女儿跑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住在佛罗里达。就算我痛恨那一州的每寸土地,我也放不下我女儿,这你也应该了解……” 鬼老大走到其中一个保险箱后面,拖出一张旋转椅。地上铺着三夹板,旁边绕着一圈保险箱。鬼老大把椅子转个半圈,靠着椅背坐下。 “我要说的是……唉,就是这样了。关于我这个人,你知道这些就好,其他的都不关你的事。懂吗?” 我点头。 “今天要不要再试一次?还是你其实完全不会开保险箱?” 这里总共有八个保险箱,等距排好,好像是照着某种看不见的地图方位,说不定真的是按照正确的方向排列。在这样一栋乱七八糟的房子里面,到处堆满东西,只有这个空间是整整齐齐的,在一片混乱之中别具一格。 “你到底会什么?”鬼老大问,“不然从你会的开始好了。” 我两手一比,假装自己手拿不存在的工具撬锁。看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我刚刚是在折动物气球,而不是在开锁。不过他还是懂了,把我带到外面,一面墙边立着一个工作台。走过来的途中还得跨过一堆油漆罐,最后我才发现工作台上的东西——鬼老大精心安排的撬锁工作室。工作台上架着一个塑胶合成树脂的滚筒,滚筒里面是一个钥匙锁,鬼老大把锁拉出来打开,露出里面的插销。他戴起眼镜打量,拉出其中一根。旁边有一个抽屉,他开了抽屉拿了另一根出来,在上面小心装好弹簧。一根接着一根,完成特制的锁。这到底是难是简单我不晓得,等他弄好,就把锁装回滚筒里面,又在旁边翻翻找找,我猜他是要找撬锁的工具。我从裤袋掏出自己的递过去。 “你随身带着?” 我点点头。 “要是被警察临检,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他们是会很高兴啦!” 没等我反应,鬼老大退到一边,让我上前开锁。 “准备好就上吧!大红人。” 我掏出棒针和撬刀开始动工,做自己会的事情感觉真好。压下棒针,感受碰到的第一道插销。鬼老大就站在我后面看我,近到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没干扰你吧?” 我不管他,继续往前碰第二道,接着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然后锁应声开启,连再来一次都不必。这锁显然很简单。 “好啦,所以简单的你会开。那来挑战难一点的好了。” 我退到一旁,让他再度更换锁里的机关,我看到刚刚换上的锁栓上面有精密的刻痕。这回弹簧很不好装,鬼老大得凑近弄,脸离锁头只有几寸。 “只要让我再看到一条就好……”鬼老大喃喃自语。等弄好了,他才拿掉眼镜,揉揉眼睛,接着退后。我上前一步,继续开始工作。 这一回,他举起左手看表。“十秒。”他说,“继续计时,你最好快一点。” 我压下棒针试探。 “二十秒。” 不管他,我告诉自己,当他不存在就好。 “三十秒,有人很不耐烦了哦!” 小心推,感觉距离的差异,继续走。 “四十秒!你最好快点!” 推到底,压力棒拿好,不要紧张,不管他就好,就是这样。 “五十秒!你跟我开玩笑啊?” 我再来一次,感觉锁栓的位置,小心推开,一次一点点。 “一分钟!警察都来啦!” 我背后有一道汗水滴落。后面的草丛里还有虫叫,某种不知名的虫嗡嗡叫飞来飞去。 “你白痴啊!警察都上门来啦!” 还有一道,棒针拿好,不要紧张。 “砰!听到没?砰砰砰!” 我闭上眼睛,静止不动,一次一点,用百万分之一寸的距离移动棒针。 “完蛋啦!警察全跑来啦!” 还有三道、两道。 “太慢了,逃命啦!” 最后一道。锁打开了。我抽出工具,用尽全身的力量,才不至于一拳揍上鬼老大那张苍白愚蠢的脸。 “可以再快一点。”鬼老大这下子又是一脸酷样,好像刚刚没对着我吼叫似的。 “你拿棒针的样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不晓得是谁教你那样拿的。” 鬼老大又到工作台边摸摸弄弄,翻出一大堆螺帽、螺钉和垫圈。 “不过呢,锁匠现在不值钱啦,十分钱可以买一打,到处都有。” 等他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才拿起来丢给我。那是一个号码锁,而且是高级的号码锁。 “简单的三轮锁对吧?你要怎么开啊?” 拉出钩环,转动转轮,感觉凸出来的部分。这是标准程序——从最后一码开始找,再用数组去推出可能的组合。 鬼老大看着我,最后一码是二十五,那么从一开始,推到第二码再往下。 “你在干吗啊?” 我抬头看,你以为呢? “你总不会是要用猜的吧?高级的锁哪能让你这样?好的锁才不会像便宜货用可以推测的组合!还有,我说啊,你该死的根本是外行嘛!难道一点手感都没有啊?” 鬼老大不等我回应,不过我也没有答案。他从我手里抢过那个锁,开始快速转动轮盘。 “要去感觉,懂不懂?没有别的方法!要是连普通的挂锁你都不会……” 鬼老大很快看了转轮一眼,接着把锁靠在左耳边听,然后继续转,双眼紧闭。 “有感觉或没感觉,就是这样,懂吗?就是这么简单!” 鬼老大睁开眼睛,从反方向转动转轮。 “大红人,这我闭着眼睛都会。我没跟你开玩笑,连开车的时候也行,讲电话时都可以一边开锁!” 鬼老大又转一下,停下来,又一次改变方向。 “你到底懂不懂?开这个我连想都不用想。” 说完就拉开锁勾,把锁扔给我。 “坐下来好好练习!等你有办法像个专业开箱手了,再来叫我。我要去吃午饭了。” 开箱手——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鬼老大走了,这个称号还在我耳边回荡,就在那有着绿色遮阳棚的后院,环绕在一圈巨大的金属保险箱之中。 开箱手。 ?
我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那个锁现在在我口袋,今天的第一份“家庭作业”,是要练习转盘,要感觉排列的方式,找到正确的位置。目标是要转到有办法用手感去找到正确的角度和组合,不能作弊。 本来应该直接回家去练习,可是我却来到马许家。每个窗户都是暗的,不过屋里还是有音乐声传出来。我打开前门往里探,音响很大声,放的音乐是《这样不好吗》,那是“海滩男孩”的歌,我记得马许先生最爱这个乐团。声音大到像是在开派对,可是里面没点灯,我也没看到人。 我进了客厅,巨大的水族箱散发出诡异的光芒。我上楼去,先打开艾米莉亚的房门,打开灯,里面还是没人。 我关上灯转身离开,走下楼,歌声结束了,有几秒钟一片寂静,接着另一首歌又开始,这一次是《你依旧相信我》。 我走到书房门口推开门,音乐更大声了。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墙上那条巨大的鱼标本不见了。不过也不算不见,只是从墙上拿下来,被人用力掼出窗户,现在一半露在外面,后面的鱼尾巴还在室内。 再来是办公桌后面的椅子,现在背对我,我看到旁边有一只手垂下来,我等了几秒,希望会有点动静。 接着椅子转过来了,马许先生另一手端着酒杯,整个人瘫在椅子里面。他抬头看我,一点也不惊讶,“很高兴看到你啊!”他说,“给你自己来一杯吧!” 我看到他桌上有空白记事本,一把抓过来,在上面写:“艾米莉亚人呢?” 我把本子递过去,他看了一下,还前后调整几次,好像看不清楚。 “她走了。” 我再拿回本子写:“去哪里?” 那个问题好像瞬间把他击倒了,马许先生闭上眼睛,我还以为他一定不想理我了,结果他又清清喉咙开口。 “我把她送走了,去安全的地方。我想她应该想打电话给你,可是……唉,你知道吗?这实在很让人难过……” 马许先生一口干掉杯里的酒,接着把杯子放回桌上。他的动作很小心,好像需要每一盎司的力气和精神才能办到。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坐在这张椅子上的画面:一个晒得黝黑的阿伯,穿无袖上衣加短裤,牙齿很整齐,手表很高级,发型也很称头,说不定剪一次要花五十块都不止。 那时候他姿态很高,满口都是商业术语,可是今天,他看起来这么害怕,好像无法控制自己发抖的双手。 “要是我跟她通电话,我会转告你……呃,你知道的,我是说,我会帮你说点好话,会说你在帮我,也会告诉她应该过不久就可以回家了。” 我走到那条标本鱼旁边,看到它卡在窗户里的样子,简直像是落荒而逃一样。这种感觉我很了解。 “况且,你现在有事情要忙。”马许先生说,“我需要你尽一切的力量努力,你懂吗?” 我懒得看他,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 “他们会把我宰了。” 我停下脚步。 “麦可,你要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杀了,要是觉得我死了比活着有用……他们也可能会伤害亚当,让他没办法打比赛或成为职业选手。” 马许先生的声音一点感情也没有。 “或许是艾米莉亚……” 不,给我住口,不要再说了。 “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们会对艾米莉亚怎么样……” 我心想,这不是真的,这是最糟糕的噩梦。 “我知道拖你下水是我对不起你。”马许先生说,“可是我别无选择。” 接下来他就没说话了。 什么也都不必说了。 第二十二章 俄亥俄州,2000年9月 鬼老大说得很清楚,我知道行规是什么。红色呼叫器响,马上回电,用人类限度内最快的速度。 “很快嘛!”那个声音说,那个沙哑的声音我以前听过,“乖孩子!好了,仔细听好,我只说一遍。我要你到克利夫兰去,我们星期五早上到,会很早,大概早上八点,所以,你大概有两天半的时间可以去。地址听好……” 我写下门牌号码和路名。 “应该是酒吧或餐厅之类的,到了就进去等,我们会到。噢,还有,现在情况有点紧,不准搭飞机过去。听到没?不准上任何一架飞机,听清楚了吗?” 好像我会回答似的。 “你可不可以按一下什么该死的键让我听到?按一下表示有,按两下表示没有,怎样?” 我按了一个键,按一下。 “好啦!很好。这样就能沟通了嘛!所以就在俄亥俄州见啦!我们这趟路也很远,不会比你近多少,所以不准给我抱怨。” 话说完就挂了电话。我盯着笔记本上面的地址,撕下来塞进口袋,接着在下一页写字:有事,过几天回来。 笔记本放在桌上,只要有人回来找我,一定会看到。 很快打包完,我接着上路。 ?
俄亥俄州离这里有两千里远,这一趟不好走,不过也没别的选择。日落的时候到了赌城,入夜到了犹他州的圣乔治,停下来准备过夜。我找了间不大的汽车旅馆,用现金付账,没换衣服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热辣的太阳已经照在我脸上了。窗帘开了一条缝,透进来的光线里能看到无数的尘埃飞舞,就像满天星星。我起床吃了早餐,继续上路。 那天走完犹他州,进入科罗拉多。我骑车的双手已经麻了。到内布拉斯加的时候路总算是平的了,我把车骑在白线内,不断向前。这是考验,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他们还是要我去做。 我在格兰德爱兰的近郊停下来,找了一家旅馆过夜。当晚连下车走路都很困难。我付了房钱,冲过澡,躺上床要睡觉。我好累,可是睡不着。坐起来打开灯,我开始画画。我当然把工具都带上了,无法想象没带会怎样。于是我画自己坐在旅馆的床上,房间就在路边,每次只要有卡车经过,墙壁好像都会跟着震动。这是画给艾米莉亚看的另一章:麦可去俄亥俄州,天晓得去了要做什么。 隔天早上打包的时候,听到蓝色呼叫器响了。纽约那批人?难道他们知道我人已经快到东岸了?该不会想要我顺道过去帮忙吧? 我拿起旅馆的电话直接回电,第一声还没响完对方就接起来了。 “麦可,你听我说。” 是班克斯。他先打了黄色呼叫器,接着是绿色,现在连蓝色这个号码都有。 “朋友,时间不多了。你要面对现实,再这样下去,我会没办法帮你。” 我看向窗外,突然觉得好像有人监视我,就在那一刻,在内布拉斯加州。房门好像随时会被冲破,然后就会有一群人冲进来,让我躺在地上,手放头后面投降。 “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听到了吗?” 不对,这样就不会是他打给我了。要是他知道我人在哪里,直接来抓我就好,根本不必费事打电话。 “麦可,别挂电话,继续听我说,我是要帮你。” 他在跟我拖时间,我坐在旅馆里面,他们一定可以追踪到我的地点。 我挂上电话离开。 ?
到了芝加哥附近,车子很多。接着还有时区的问题,让我又少了一小时,到克利夫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我在第三间旅馆过夜,这一家离机场很近。我瞪着天花板好久,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隔天一大早,我振作精神找到那个地址。那时候还不到八点,不过已经在停车场看到那辆黑色大车,就是那辆在密歇根看过的车子。 我把摩托车停在旁边,正要进餐厅,结果眯眯眼开门出来。 “欢迎到湖边来啊!”眯眯眼说,“为什么这么慢?” 我指指手表。 “好啦好啦!省省那一套。该走了。” 然后他转身进去,把另外两个叫出来。 “小鬼到了。”第一个人说,眼睛上下打量我,“本人哪!”他今天没戴帽子,不过对我来说,还是那个渔夫帽。 “这趟路怎么样啊?”第二个人说,是长腿大胡子。上次见到他们已经过了一年,不过三个人好像都没变,这实在不是好现象。 眯眯眼开了后车门让我上车,另外两个坐前座。眯眯眼摇摇头,不知道在咒骂什么。我看这一组人马的感情还是很融洽,跟以前一样。 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正对着太阳,所以应该是往东走。经过库雅荷加高地、加菲尔高地、枫叶高地,原来克利夫兰近郊高地这么多。那天是典型的中西部天气,晴朗温暖,天空是浅蓝色的,我住在密歇根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真不想待在这里,起码不是像这种情况。 “我问你。”眯眯眼拍拍我的手臂开口。 我转过去看他。 “你知道我们从底特律开车下来有多远?” 长腿大胡子说:“天啊,又来啦?” “我知道你骑过大半个国家,不过起码你是骑该死的摩托车,跟开车不一样。” 大胡子说:“别讲了行不行?” “这我就要问你了……”眯眯眼置之不理,“为什么老是我坐后座?请你回答我好吗?” 大胡子说:“你不能开车,因为驾照被吊销了,记得吗?你坐前面也没道理,你比我矮了快一尺耶!” “一尺是十二寸,我才没跟你差这么多。” “我只是说我的腿比较长,所以你坐后面。” “够了没!”渔夫帽打岔,“为什么你老是要来这套?” “回程的时候……”眯眯眼说,“我和小鬼坐前面,怎样啊?然后放他下车,车子我一个人用!” “你要先杀了我们两个才有办法。”长腿大胡子说。 “再说一个字,我就掉头载你们回老家!”说话的是渔夫帽。 长腿大胡子笑了。 “对,很好笑!”眯眯眼说,“坐后面就是需要笑几声。” 接下来安静了几分钟,我突然想到,从这里到底特律只要三小时。我很久没回密歇根了,不知道那一刻艾米莉亚在做什么。 “每次肮脏事都要我来。”眯眯眼对我说,“难搞的、危险的、又热又脏的,连别人的垃圾都要我清!” 长腿大胡子又笑了。 “就是有人很衰,不是要缩在汽车后座,就是要上船挤在小房间里,一挤就是两个礼拜。” “对啦,好辛苦噢!”长腿大胡子说,“在豪华游艇上过两个星期呢!我帮你掉眼泪好了。” “你以为我有玩到吗?八个有钱混账打牌,我哪有玩乐的份?我只是在旁边等,跟家具没两样嘛!” 对了,就是这个,搭游艇出海。 “在太平洋上两个星期,任你吃喝,还有女人……”说话的是长腿大胡子。 “什么女人?船上只有该死的男人!每个人都要带保镖,你知道吗?我要跟七个混账挤一间,你以为一人一间啊?门都没有!” “噢,抱歉哦,原来是在豪华游艇上挤一间房啊!” “蠢蛋,全部挤一间,七个吃类固醇的肉猪挤在一起耍狠,全部睡一间!好像在二次大战时的潜水艇里面!这样哪里好玩了?” “什么肉猪?听不懂。” “肉猪就是吃类固醇、只知道健身的大块头,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在船上挤两个星期。要是斜眼看人,还会被杀掉,懂吗?就是这样。我每年九月都是这样过!” 渔夫帽大吼:“你们两个闭嘴安静好不好!”车子差点要冲出车道,不过还是紧急拉回来。这下子终于静下来了,不过是尴尬的沉默。 我想起甘诺说过的话,他真的安排了人在船上吗?难道是“肉猪”的其中一个?难道他真以为我们可以上船得手,还全身而退? 朱利安是对的,这样是自己找死。 ?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一个叫雪格林瀑布的地方。那里让我想到米尔佛德——城中有河流过,到处是小店和餐厅。我们直接开过镇上,来到另一头,那里的树木和房子都比较少,平坦的大地一望无际。 开上一条碎石车道,我看到前面有一幢农舍,旁边还有谷仓之类的建筑。经过一架很旧的犁,继续前进,看得出这里有人很用心修复,一定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刚刚的犁只不过是装饰品罢了。 车子在屋子旁边停下,三个人下车,我也下去。眯眯眼走到后门敲门,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黑色手套,其他两人也是。我站在那里纳闷到底怎么了,要是准备偷钱,应该不会敲门。 一个人来应门,他大概六十岁,长得很好看,鬓角花白了,身穿昂贵的高尔夫球毛衣。 “你们来干什么?”他说。 话才讲完,眯眯眼一拳揍上他的肚子。那人痛得倒地,眯眯眼要跨过去才能进门,接着还弯腰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把他拖进屋里。 “你们帮忙啊!”眯眯眼对其他两人说。 接着两人过去,一人抬一只腿,把那个人抬过置物间来到厨房。餐桌上已经摆了丰盛的早餐,一人份。 “关门啦!”眯眯眼对我说。 我无法动弹。 “我说关门!” 我照做。 “你们要做什么?”那人躺在地上,还抱着肚子,“我告诉过……” 眯眯眼一脚踢上他的肋骨。 “不准说!混账!我不想听到你说他的名字,听到没?” 那人现在喘得好厉害,好像吸不到空气。我等着那种镇定的感觉降临,就是每次闯进陌生的房子里的那种感觉,可是什么都没有。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前私闯民宅都不像现在这样。 “钱呢?”眯眯眼说,“钱呢?” 那人无法说话,眯眯眼弯下腰抓住他的头发猛拽。 “钱呢?” “他不能呼吸啦!”渔夫帽说。 “闭嘴!”眯眯眼头都没抬,“去找保险箱!” 渔夫帽和长腿大胡子两人对看一眼,接着分头去找。 “我说议员先生,见过小鬼啊!你知道他为什么也来吗?” 那人还在喘气。 “小鬼人在这里,是要以防万一,要是你不肯告诉我们保险箱密码,他就会开,还有啦,要是我们不小心先杀了你,也需要他开箱子。”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想象自己不在那间厨房里目睹一个陌生人死前的最后几个钟头。 那人又能呼吸了,摇摇头在厨房地上吐血。渔夫帽的头探进来,说已经找到了,就在地下室。 “那就去地下室吧!”眯眯眼说。 接着他把那人拉起来站着,拖到楼梯边缘,接着一把把他推下去。那人一声惨叫,接着就听到人体滚落台阶的碰撞声。 “也不必这样吧?”渔夫帽说。 “我要你闭嘴!”眯眯眼说,“去看他是活是死。” ?
噩梦一场。不要想了。 要是你住在俄亥俄州,说不定还记得我在说的事,就是2000年9月的地下室惨案。只不过,我人在现场目睹一切。 下去的时候那人已经失去意识了。地下室还没完工,还看到农舍本来的砖头地基。他们把那人靠着砖墙,打巴掌要他醒来。对面墙边有一个保险箱。 “来比赛好了。”说话的又是眯眯眼,“你去开箱子,我们来看是你先打开,还是他先供出密码。” 我站住不动,目测到楼梯的距离。要是他们没注意,有没有机会先跑? 眯眯眼走过来盯着我看,“有问题吗?” 渔夫帽说:“他昏过去了。干得好啊!” “昏过去又怎样?”眯眯眼还瞪着我,“反正有小鬼在。” “要是你下手轻一点,应该就知道密码了。” “这样就不好玩啦!” “你他妈的疯了!”渔夫帽说,“你真是神经错乱了!” “你不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啦!” “等等。”长腿大胡子说,“他醒了。” 长腿大胡子轻拍那人的脸,他眼睛睁开,眨动想要看清楚,舌头舔过断掉的牙齿。 “密码多少?”大胡子问。 “快点,省点麻烦。” “你做梦!”那人说。 “这家伙有胆!”眯眯眼说,“这一点真要佩服他了。” 接着他又走过去,在刚刚踢的地方补了一脚。 “够了没?”渔夫帽说,“你就等一下会死?今天到底是吃了什么炸药?” 那人又喘又呻吟,还吐了更多血,最后终于供出密码。渔夫帽靠过去听。 “二十四、四十九、九十三。” “你是专家。”眯眯眼对我说,“你去开。” 我迟疑了一秒,接着来到箱子前面转密码。右边四圈、左边三圈、右边两圈、左边一圈,最后拉把手开门。 里面有钱,一沓一沓的钞票。 “谁有袋子?”渔夫帽问。 没人有。渔夫帽上楼去找,几分钟后下来,手上多了个垃圾袋,开始把钱扫进袋子里。 那人的头垂在胸前,衣服上又是血又是眼泪又是口水,搞不好还有碎掉的牙齿。 眯眯眼走过去,从衣服里掏枪出来。 “付钱要你服务,你就乖乖照做。”眯眯眼说,“这是常识,你懂我说的话吗?” 那人抬头,嘴里涌出鲜血。 渔夫帽和长腿大胡子都退开了,两手捂住耳朵。 眯眯眼没开枪,反而朝我走过来,盯着我,还把枪递给我。 “今天保险箱没使上力。”他说,“不然这让你来好了。” 我低头看枪,没有拿,我不会碰的,不管那天会怎样,我都不会碰枪。 眯眯眼继续等,旁边两人已经把手放掉了。 就在那一刻,眯眯眼转身毙了议员先生,他头部中枪。 眯眯眼转过来看我,笑眯眯的,“就这样而已嘛!有什么难的?”接着他再度举枪,这回射杀了自己的同伴。 先是渔夫帽脖子中枪,然后是长腿大胡子胸膛中弹。两个人都是一脸惊讶,而且拖了起码一分钟才死,鲜血就这样流了满地…… “我这两个朋友啊……”眯眯眼把枪收好,“跟联邦调查局有联络哪!” 他又过来盯着我看。 “有人跟你联络吗?闻起来有探员味道的人,想跟你吃个饭喝个茶那种?要是有,我建议你拒绝他的邀请。” 眯眯眼转头再看了最后一眼,才比了比楼梯的方向。 “你先走。” 我跨过地上越来越大摊的血迹走上台阶,和眯眯眼离开农舍。眯眯眼坐进驾驶座,把钱丢到后面。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晃啊晃的。要是我当时趁机逃掉,说不定会成功,可是太慢了。 我坐在前座。 “这样懂了吧?”眯眯眼伸长双腿,“我刚才不是说了?这样舒服多了吧!” 眯眯眼带我回到餐厅,那三十分钟,我就坐他旁边。他居然还一路吹口哨,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去油漆房子一样轻松。回到餐厅,他把车停进停车场,接着一手按住我的脖子。 “我知道这一趟对你来说,好像白来了,还跑了这么远的路过来。不过,你在洛杉矶多久了?一年?跟那群疯疯癫癫的年轻人一起吧?继续保持联络啊!” 接着他探手拿过袋子,掏出一沓钱。 “记得自己老板是谁很重要啊!” 我拿了钱,接着开门下车,回头一看,他摇下车窗。 “一路顺风啊!呼叫器记得收好,放在枕头边好了,我会很快打给你。” ?
眯眯眼离开。我坐在车上好久都没动,还待在停车场里面。只能想到满地鲜血,就像有一百条红色的小河在地上流动。 我永远不能脱身了,走投无路。 现在又要回头骑三天,跨过整个国家去加州,回到一间住满小偷的房子,我也只能回去那里。 还有这么远,我好累。 除非…… 不行。 可以,我办得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可能再也不会这么近。 我发动车子上路,不过我没往西,而是往北走。 两个小时后,我来到密歇根州。 第二十三章 密歇根州,1999年7、8月 不知道艾米莉亚去了哪里,不晓得她爸把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让她回来。还有,因为我不是正常人,所以没办法跟她讲电话,她也不能打电话找我,告诉我她没事、我们很快又能在一起。正常年轻情侣能做的事,我们都不可能。 要是我们见不到面,艾米莉亚去了哪里都一样,跟上月球差不多。 没有留言,也没有信息,什么都没有。我知道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我很清楚,要让她回来,只有一个办法。 我一定要学会开保险箱。 ?
一整晚我都在转那个保险箱的锁,转个不停,专心想找那个“手感”。最后还想把以前自己玩的旧锁找出来,结果找到了被我拆开的那个挂锁,于是我坐起来研究了一整个小时。 就是这么简单——三个沟槽对齐,锁头一拉,锁就开了。不可能办不到。 我又拿起鬼老大给我的锁。我好累,这一天下来发生太多事了,我好像一直看到插在窗户上那条鱼。 专心!继续转,转到那个感觉出来。 我睡着了又醒来,不知道到底几点了,手里还握着那个号码锁。我继续转,突然觉得好像有那种感觉了。手拉钩环,锁打开了。 那时候,我连眼睛都看不清楚,或许就是要这样才行。说不定就是要等到脑袋里所有的信号都变弱变小了,那个“开锁”的信号才听得清楚。不管怎样,我继续努力,最后好像可以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到头来,我还是得把眼睛闭上,才能感觉到。 那又怎样?没什么了不起。 我脑里好像有个声音这样说,就好像鬼老大开口说话。 你总算会开便宜的号码锁了吧! 那个声音到隔天早上都还在我脑袋里。我来到底特律,空气很湿很闷,应该快下雨了。最后果然是倾盆大雨,几秒钟就把我整个人淋湿了。我来到城西废料场,把车子骑到门口敲门,又在雨里站了整整一分钟,鬼老大才来应门。 “锁开了吗?”鬼老大问,“不要到处给我滴水!” 我从口袋掏出那个锁递给他。 “看起来没开啊!” 他站在那里瞪着我,外面的雨势很大。 右转、左转、右转,开了。我拉开锁头,整个递过去。 “少在那里得意。”他说,咔的一声把锁锁上,“小心我把你丢出去淋雨!” 鬼老大往后面走,我跟着他。走到一半,他又从桌上摸出一个号码锁,直接往肩膀后面一丢。要不是我闪得快,就会被砸个正着。里面这么暗,我是运气好,才勉强接到锁。 等我们走过他的办公室,来到长长的走道,走进后院,我还没打开锁。雨点打在绿色的遮阳棚上面,声音好大,这跟打鼓的声音差不多。 “好啦,现在嘛……”下一秒,看到我还在开锁,鬼老大闭上嘴瞪着我。怎样?刚刚几乎是摸黑在走路,还要小心不要踢到四处的垃圾,难道这样还指望我开锁?鬼老大干脆双手抱胸继续瞪,大概又过了两分钟,但是我觉得好像是一整个小时。等我终于开了锁,他一把抢过去,满脸不屑。我以为又要被扫地出门了,结果他只是把锁一丢,丢在工作台上,叫我在原地站着等。 鬼老大打开一扇拉门,一堆水管、草耙之类的园艺工具全部掉下来砸在他身上。他低咒了几句,又挥又砍,杀出一条路,最后总算进了一间像是储藏室的地方。天花板上有个没挂灯罩的灯泡,他伸手拉线要开灯,没有动静。 又是难听的咒骂,然后又有垃圾被丢出来,接着鬼老大终于出现,背对着我走出来,手里拉个推车,上面的东西好像很重,还有条脏兮兮的白布盖在上面。 鬼老大把车子拉出来,还粗声要我让开,最后他停下来,重重喘气。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大概四尺高、三尺宽,正好是中等大小的保险箱。不过为什么这一个要放在储藏室,还要用布盖起来? “这就是你要学的第一课,”鬼老大拿出手帕擦汗,“准备好啊!这场面很吓人的。” 接着他拉开白布,扬起一片灰尘。是保险箱没错,是个四分五裂的保险箱,大概所有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有一边的外壳不见了,中间的水泥夹层好像被硬敲敲破,最后露出最里面的夹层,撬开了一点点。我走到后面,看到后面大概被切下一尺见方,然后走到另一边,看到又是一个类似的洞,不过这一个的边缘烧得焦黑。最后来到正面,正面大概钻了五六个小洞,顶端也是,只不过洞更多。 “我只说一次。”鬼老大说,“听仔细了。” 他闭上眼睛,吐了一口气。 “你也看得出来,这个保险箱被侵犯了。犯下毒手的人试过好几个方法要强行侵入,在这一边,就看得出是用蛮力硬上,以为这像开罐头一样容易,接着还凿开水泥,这起码要花好几天才有办法。” 鬼老大走到后面。 “这一边,用的是高速削刀。也是一样,要好几天,还会吵死人。还有这里……” 鬼老大来到焦黑的长形洞口,手往洞口摸,还没碰到,又马上缩回来,好像洞口还是很烫。 “可以用氢氧焊炬切割金属,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不过要拖着很大的燃油箱和一筒氧气。温度很高,大概三四千摄氏度都有。你知道那是多热吗?要是里面有东西,等烧穿了还会在吗?见鬼了,我看是先把房子烧了还差不多。” 鬼老大站着摇摇头,接着走到正面。 “这里也钻洞了。这样起码聪明了一点点,只有一点。我是说,你要知道哪里可以钻,才不会钻到防盗锁死系统。这个东西每个保险箱都不一样,现在有些还装了特殊的保护罩,要钻进去更不容易。所以,有时候就要从不同的角度进去。” 最后,鬼老大终于伸手抚摸那个保险箱,手指抠抠顶盖上的小洞,接着在转盘锁前面蹲下。 “有时候,直接把锁敲下来也可以。”他把转盘拉下来递给我。我拿在手上,注意到边缘凹凸不平,应该是被硬敲下来的痕迹。 “比较老旧的型号,当然也是可以来硬的用炸药。”他的手摸着箱子侧面,“用硝化甘油的葛里炸药可以,那跟塑胶炸药差不多,只要在对的地方用一点就够了。他们说这叫轰墙壁。既然是专业老手,应该就不会连自己的手也炸了。” 鬼老大打开门要我看里面,绿色遮阳棚让光线透过坑坑洞洞照进内侧,大小的绿色圆点看起来真诡异。 “我刚才说了,新式的保险箱设计不同,想用刚刚的方法都行不通。除了保护罩,只要钻过外层,防盗锁死系统也会启动。有些还用钢丝网包住,钻破外壳就会把丝网弄破,钢丝到处跑,整个卡死。这样的话,整个就报销了,连买的人都打不开。” 鬼老大关上门,把转盘锁拿回去要装上,手一拿开,又掉下来。他也没想捡。 “重点是,不管保险箱有多精密,要是够努力,还是可以打开。只要搬去某个仓库里头,花时间硬来,用力撬、用火烧、用刀砍……” 鬼老大站起来,挺直腰杆的时候还皱了一下眉头。 “最后一定开得了。只要不在乎自己用的方法有多残暴,或是不在乎最后保险箱会变成怎样,当然能打开。” 鬼老大伸手拿起白布,一手拉着一角,用力一甩,盖回保险箱上面。那个样子,好像刚刚盖起来的是一具尸体。 “我说过样子不好看了。”他说,“希望你有同感。要是没有,现在就可以滚蛋了。” 我不太了解他的意思,不过我也不会走。 “这些是粗人用的方法,因为他们不敢面对保险箱带给他们的挑战。人类不是这样好几千年了吗?无法解决问题,就用暴力。” 鬼老大拉过推车,想把保险箱推上去。 “没耐心、没技巧,连一点脑袋都不用,只会用蛮力,只会破坏,其他什么都不会。” 鬼老大弯腰要把保险箱推上推车,接着停下。 “来,你来!推回储藏室里去。受不了了,赶快弄进去。” 鬼老大退开让我过去,我走过去想搬,没想到重得不得了。 “想一下把这个搬出房子的感觉。”他说,“搬走带回家再用蛮力打开。你能想象吗?” 我再度使力,觉得该死的保险箱动了几寸。试了第三次,才让它翘起来,没想到还得用力顶住,才不会整个倒下来。 “小心点啦,大力士。不要东西没放回去,反倒先压死人了。” 我用力推,推到一半,手臂都痛了。在马许家挖土挖了这么久,我以为自己已经变壮了。车子撞到门边,结果整面墙都在摇。最后使劲一推,终于把保险箱推进里面的角落。我站在黑暗里喘气,觉得耳朵还听得到血液奔流的声音。 我踏出来时,鬼老大已经坐在一张办公用的旋转椅上,就在那一圈保险箱中间。 “过来看看这些美女。”他说,“漂亮极了。你想到什么?” 我站在外围,就在两个保险箱之间,仔细听他说话。 “保险箱就像女人,要温柔对待。”他说,“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懂吗?” 我点点头。 “年轻人,我告诉你,世界上最困难的谜题,就是要了解女人的心。” 他慢慢把椅子移向其中一个保险箱。 “这个,”他的左手放在门上,“是女人。靠过来一点。” 我往圆圈里踏了一步。 “这个小妞,这里……”他的右手按在转盘上面,“是女人的心。” 好吧,你说什么都好。 “想打开,应该怎么办?难道要把她敲昏拖回山洞里?你觉得有用吗?” 这连摇头都没必要。 “当然行不通!想开就一定要去了解她,要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过来看好。” 我走过去蹲下。 “这小妞叫伊拉多,”他说,“她很特别,很开放的,因为她跟别的保险箱都不一样,她让你看到她的心里是什么样子。” 鬼老大轻轻拿开门内侧的毛毡布,然后移开里面挡住转盘的金属板。手一转转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驱动齿轮跟着转动,里面有三个齿轮。鬼老大示范,让我看到怎么转到正确密码,好让齿轮的锯齿全部咬合对齐,让上面的插销退到齿轮让出来的小沟槽里面,然后让弹簧片打开,门闩开启,门把就能拉动了。 “就是这么简单。”他说,声音很低沉。 我听到远处还有车声传来,还听到附近草丛里有嗡嗡虫鸣。只要找到正确的密码,转动把手,门里面的十根铁条全部内缩,两边各三条、上下各两条。每条都有两寸这么粗,都是坚固的钢条。 “保险箱就是要这样开。”他说,“每个都不一样,但是原则都相同。” 我还蹲着。把保险箱说成像女人这回事,还给它取名字,对很多人来说可能都无法接受,说不定还会被吓到逃跑,可是我不会。 “知道密码就很容易了。”他的右手握拳,“但是不知道的话怎么办?” 他的右手打开,好像魔术师要变把戏一样,让观众看手里的东西变不见了。 “这时候,就是开锁的艺术了。大红人,准备好了没?” 我点点头,动作很慢。 鬼老大看着我半晌,什么话都没说。 “你要很确定自己想做。”他最后说,“我也是一样。” 我没动,让他自己决定,不管他到底要思考什么。 “好吧,那就来吧。专心看,大师就是这样开保险箱的。” ?
把这些过程写下来,应该是违反了某种行规。鬼老大把技巧教给我,还说谁都不能说,也说这些事只能跟其他的开锁大师分享。有一天要是遇上适合的对象,才可以把自己的绝活传下去,不过也只能传给那一个人。选择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谨慎,一定要找个能肩负责任和压力的人。毕竟你看看我就知道了,会了这个技巧,其实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 不过,我也没真的告诉你该怎么开锁,对吧?我是说,你应该知道基本的原则了。毕竟还看我开过锁,不是吗?先排除预设密码,有时候,主人买来懒得重设,就可以轻松一点。 接下来就比较棘手了。转动转盘的时候,脑袋里要有对应的画面才行。要感觉指针尖端接触齿轮,转动的时候,碰到的地方就是“接触点”。 除非你已经知道密码有几码,不然第一步是得转动几下,让齿轮离开接触点停下来,再转回来,数一数插销碰到齿轮几下,这样就知道密码有几码。 这些大概几分钟内就可以示范完毕,接下来的部分,只能描述而无法示范。这步骤,只有会跟不会两种,大部分人面对绝大多数的保险箱,答案都是不会。 走到这一步,要先归零。接着走到接触点,你要“测量”接触点的大小,每次走到都有点不一样,要是齿轮转到对应的正确数字,接触点就会变小。鬼老大说,大部分的开箱手会把数字记下来,不过只要你记忆力够好,就会记得密码的大概范围。转回去走到三,再感觉一下,然后是六、九……要花点时间,因为大部分的密码最大都到一百。 试密码的时候,只要接触点变小,就知道那个数字接近正确答案。一定要再回去缩小范围确认。如果转到三十三,就要试试三十二和三十四,以此类推,最后就会得到正确答案。 最后一步就是没技巧的苦工了,找到号码,接下来就是要找排列组合。要是有四码,就有二十四组可能的答案。五码就是一百二十组,六码是七百二十组,这样就很多了,不过要是动作快也还好。还有,时间毕竟有限,只能尽量试,找到为止。运气好的话,很快就找到了。 鬼老大看我在号码锁上面猜数字,就气得要死。不过好笑的是,换成货真价实的保险箱,要跳号码也很难,一定要乖乖地一组一组去试。 原则上就是这样,问题是,越好的保险箱,声音越小。想要感觉接触点的改变,就要有种特别的“手感”。那就是鬼老大说的感觉,要轻轻爱抚保险箱,像摸女人一样,去感觉她身体里的变化。我就是还找不到那种感觉,不管我怎么专注,让脑里静下来,不管我怎么贴近保险箱,手按在转盘上,都没用。转动的时候,只会感觉到齿轮转动,指针走到接触点的震动。鬼老大示范给我看,前后大概有七八次,然后要我自己动手,甚至直接给我密码让我试。我走到十七,感觉接触点,还有转到以前那种空洞的感觉,好,这我知道。现在走到二十五,应该不一样了吧!先感觉刚刚那一下,然后是现在……不一样对吧?有没有? 没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起码第一天是这样。 他给我更多作业,是个保险箱的转盘锁,很完整的转盘和齿轮。锁大概只有我的巴掌大,有两三磅重,到哪里都能带着,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练习。虽然跟真的保险箱不一样,不过还是可以练。 所以我就练了,练了一整个晚上,只要醒着都在练习。反正艾米莉亚不在,我还能干吗? 但我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
“有没有练习我给你的锁?” 我点头。 “打开了没?” 我摇摇头。 “坐,继续练。” 接下来的四个钟头,我就这么转锁转个不停。从一个保险箱换到另一个,希望找个简单一点的开始。转转盘、仔细听,想听到转到接触点的声音。到下午四点,我浑身大汗,头涨得快破了。鬼老大走进来,连问都不必,直接让我回家,说要继续练习转锁,明天再来,还要早点到。 我第二天乖乖报到,还是差不多:转锁,累个半死,只有这样,才能让艾米莉亚回家。 第三天,继续转锁。带着练习的锁回家继续转。 再隔天,得请假几个小时,要去见监护人。他看起来有点累,好像是工作太多了。我不知道他会跟我说什么。 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面,他说:“我早上跟马许先生谈过了。” 应该很有趣吧! “他说你表现很好,在他家帮了很多忙。现在去健身俱乐部帮忙啊?居然还要你去那里做事,果然是什么都要你做吧!” 我点点头,就是这样。 “那个喷泉池怎样了?” 我耸耸肩,还好啦! “真想早点看到完工的样子。” 是啊,我也想看。 “你知道吗?我们应该谈谈之后的事。你还有十个月的观护期,所以说,我要跟你的学校谈谈。你知道这是说下学期不能缺课吧!” 我点点头,当然。 “这样好。今天就到这里吧!” 太好了。我跟他握个手,骑上摩托车来到底特律,回到我的保险箱学校上课。 ?
我还在努力,每天都在鬼老大的店里待很久,简直把那里当成家了。有一天,鬼老大出门几个钟头,说自己有事要办,留我一个人。还说要是有人来,不要理他,继续待在后院就好。 几个小时过去,只有我和保险箱。我突然抬头,却看到旁边多了一个人,正在打量我。他很高,深色的头发往后梳,好像每天早上都要花很多时间梳头。他穿着蓝色西装、白色衬衫,加上红色的宽领带。 “抱歉,不小心吓到你。” 我可是一点都没被吓到。 “我找老板,他在吗?” 我摇头。 “怎么样,怎么这么多保险箱啊?” 我的手拿开,在椅子上坐直。 “这些小妞真漂亮。” 他的手滑下其中一个保险箱侧面。 “这些在卖吗?应该摆在前面才对吧!” 我看看旁边,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办。这个人不太一样,居然会自己走到这么后面,穿过黑暗的店里,走过长长的走道……一般人不会这样。 “我叫哈林顿·班克斯,朋友都叫我哈利。” 他伸出右手,我迟疑了一秒才握了一下。 “不介意我来这里看看吧?我想这也是店面的一部分才对。” 我继续看着他,他很高,就算我坐着都知道他很高大。 “你不是老板对吧?” 我摇摇头。 “当然啦!你太年轻了。” 他一手拍在我旁边的保险箱上。 “好了,或许我应该让你,呃……” 这沉默真是要人命,他的眼睛把所有的保险箱都打量一遍。 “继续忙你的。” 然后他退了一步。 “我以后再来好了,说不定下次就会见到老板。你的大名是?” 我没动。 他举起右手,好像这样就能抓到我的名字,“下次再说好了,对吧?到时候……” 他站在那里对自己点点头,接着终于转身要离开。 “改天见了。祝你今天过得顺利喽!” 然后他就走了。 我应该让鬼老大知道有人来,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忘了,因为当天下午还有另外一件怪事。 鬼老大还是没回来,我一个人在椅子上,心情特别糟,因为还是搞不定。那时候,我居然听到有嘟嘟声传来。 那声音不大,但是响个不停,我本来想不理它,可是那声音让我不能专心。我站起来在院子里翻找,听到是从走廊的方向来,走到后面的房间声音更大。可是那里面大概有千百件不同的废物,我得慢慢找。最后,我终于在桌上发现一个鞋盒,打开盒盖,声音更大了。 请记好,那时候是1999年,大部分人都还没有手机,有些人还在用呼叫器。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些东西,最后拿起拼命在响的那一个,上面有个小荧幕,荧幕上还有十个红色的数字,我猜是电话号码。 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声音就停了。我把东西放回去,才看到总共有五个呼叫器。全部都是黑色的,不过上面各贴了一小块胶带,胶带的颜色都不一样,红、白、黄、蓝、绿。 鬼老大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回来了。我拿起鞋盒,把响过的那个掏出来给他看。那一个上面是红色胶带。他一把抢过去看上面的号码。 我以为他的脸色不可能比平常更苍白了,没想到现在就是。 他跑到电话旁边打电话,看到我在旁边看,还挥手把我赶走。于是我又回到保险箱前面。 接着他在几分钟之后出现,看起来像刚刚看到鬼一样。“我等一下有客人。”他说,“你赶快给我滚蛋。” 我只好骑车回家。 提早回家的感觉有点奇怪,我骑车来到艾米莉亚的家,不为什么,就来看看。 门前的草长得很高,都可以剪来当干草了。我猜附近的邻居应该会很高兴。 车道上还有一辆车,那是红色的宝马。看起来有点眼熟,里面好像有人。我坐在车上看了几分钟,想等等看会怎样。结果,驾驶者下车,那人是柴科。 柴科走到前门,手里握着什么,不会是红玫瑰吧?还真是一朵红玫瑰。他走到门边放下花朵,伸手从后裤袋掏出一张纸条,也放在花的旁边。想必是呕心沥血的情书,说不定还是伤感的情诗一首。 他没敲门,所以应该知道艾米莉亚不在了。该死的,说不定他每天都来守着,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虔诚。 等他回到车上,就看到我坐在摩托车上。我伸手拉下安全帽的护目镜骑车离开,不想知道他是不是跟在我后面。 等我快到家,大概转个弯就到大街上的时候,眼角从后照镜瞥到一抹红色,我转过头,看到那辆宝马敞篷车快速逼近。 是他。 我转过去走上大街,要是你懂摩托车,就知道就算是中型的重车也能甩开四轮大车。我把他远远抛在脑后,四处逛逛,才又回到原路。 过了这么多天空洞乏味的日子,见不到艾米莉亚,保险箱也还是打不开,我沮丧又孤单,什么都没有。还要想办法不要碰上艾米莉亚的前男友,否则可能会被撞死。 我想他应该不是要来堵我,可是我转进商业街,看到他的车停在加油站等着。不过路上还有别的车,要是我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滚到别人的引擎盖上,不然就是血溅人行道。 我们两个同时往桥下的水泥墙冲过去,我减速好避开墙壁,柴科也是,虽然是不至于撞死,可是他的车免不了擦撞水泥墙,整辆车的左侧就这样直接擦过墙边,火花四溅,车子失速打转,左前轮还有白烟冒出来。 我等了几秒,车子终于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我把车子停进停车场,坐在上面看,想看接下来会怎样。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柴科下车,看起来站不太稳,他的左脸还有一道血迹往下流。他看到我坐在车上,马上站好,像子弹一样对着我冲过来。我跳下车,丢开安全帽,也冲了过去,闪过他毫无准头的攻击,等着他继续出拳。最后他总算打到我的眼睛。很好,太好了,我就是要他先动手。发生了这些事,我真想流点血,最好还是跟他的血混在一起。 他再度挥拳,不过我已经站到他面前,一记上钩拳,正中他肚子,然后再一记,打到最赞的地方——那颗蠢脑袋侧面,绑了马尾的脑袋瓜子。 我站着等他爬起来,结果他居然没动。我转身走进酒店,大伯就站在门边看,他从窗玻璃什么都看到了。他的脸气得通红。 “见鬼的到底怎么啦?他到底是谁啊?”大伯说,“你又是什么时候学会动手打人了?” 我走到后面的房间,就是小时候的房间。我在里面第一次把锁拆开,学会拆解里面的构造和装置。我坐在椅子上,把鬼老大给我的锁拿出来。心跳好快,听到有警笛的声音传来。 混乱、噪声,我脑袋里有好多声音,好吵。 转盘往右,感觉到里面齿轮移动,我听到了。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我甚至看到了,看得很清楚。再往左转,然后右转。 警笛声音越来越大。 快了,就快了。 心痛、孤独、痛苦、煎熬,我心里还住着那个八岁小孩,只有他才办得到。 那又怎样?我要用真的保险箱才有办法,因为我知道里面有什么在等我。 我来到外面骑车,已经有辆警车到了,另一辆也开过来要停,我骑上街闪过去,速度很快,一路闪车,想办法骑到格兰特河还没把自己撞死。我每天都骑这一条路,不过我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就是知道。 来到店里,我把车子停在路边,不管了,要偷就偷走好了。鬼老大出现,好像要出门,应该是要关店回家,不过他还是看到我。这人从来对我不感兴趣,不管我做什么都不理,现在居然问我怎么了,还说我是不是疯了。我不管他,从他旁边挤过去,走过店里,一路上踢开所有挡路的东西。 我直接走到保险箱之间,坐上椅子,直接来到伊拉多面前,就是鬼老大的最爱。我把头靠在冰冷的门上,感觉胸膛里心跳好快。 安静,大家都不要讲话,我要听清楚才行。 安静、安静、安静。 我听到了!就是那个声音,好像有人呼吸的声音,很轻很浅。 再转几下,归零,回到接触点。 声音是保险箱里传出来的。 停在三,走回接触点。 有人在里面,快闷死了。 停在六,走回接触点。 如果我不及时打开…… 停在九,走回接触点。 那他就会死。 停在十二。 里面会没空气的。 走回…… 他会死在里面,永远关在里面。 等一下,感觉不一样,变短了。 我停在十五,接触点没动静。 十八,没动静。 二十一,没动静。 二十四,叮!又来了。 所以找到六,还有二十四。 动作快!一定要马上把他救出来! 二十七、三十。我继续转,每次加三。感觉、尝试,最后找到三个大概的数字。再回去找,范围缩到五、二十五、七十一。 归零再度开始,鬼老大突然从后面冒出来。 “慢慢来啊!”他说,“一开始不要求快,只要对就好。” 我继续拼命转,越来越快。 “慢一点!以后再来练速度!” 我才不管你,你不存在,这里只有我,还有这个大铁箱。 没有空气了,他一定会闷死。 汗水在背上往下流,往左转三次到七十一,往右两次到二十五,再往左,这次是二十五,最后把转盘定在五。抓住门把的那一刻,我几乎都看到了。 太慢了,他已经死在里面了。 拉动把手,保险箱打开。 九年一个月又二十八天,从那天到现在,过了这么久。 第二天,艾米莉亚回来了。 第二十四章 密歇根州,2000年9月 回到密歇根州,感觉很怪。我以为回不来了,每走一里,就纳闷是不是犯了大错,不过我还是没回头。这是突然来的机会了,就这么一次,让我有机会再见艾米莉亚一面,就算只有一秒也好……这我怎能错过? 我先回到米尔佛德。这里看起来和过去差不多,但是转过大弯却吓一跳:热火餐厅没了,现在是一家看起来很普通的家庭餐厅,那种星期天礼拜之后会去的地方,还有,酒店也不见了,现在居然是葡萄酒专卖店。虽然不像朱利安的店一样高级,不过还过得去。要是换成其他时候,我说不定还会大笑三声。 不知道大伯还在不在。我是说,如果酒店没了…… 我转进墙边的小巷子,来到后面的停车场,没看到那辆双色的水星马奎斯汽车。停下摩托车,我走到大门前面,从窗户往里看,一样的桌子还在,还有椅子和光秃秃的沙发。 我拿出工具,很快开了门。那是我以前拿来练习的锁,没想到已经是好久以前了。今天,不到一分钟就打开了。 走进屋里,闻到熟悉的雪茄味,还有寂寞的味道。走过客厅和厨房,来到我的老房间,床上堆满衣服,其他大致都没变。回到这里感觉真奇妙。 发生了这么多事,结果日历上才过了一年。对我来说,感觉像是一辈子。 回到客厅,翻翻旧报纸,还看到赛车快报。我记得大伯讲过好几次,有一天生意不做了,就要每天泡在赛车场里。现在说不定就是。 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桌上还有一堆账单,还有催缴通知,连恐吓信都有。桌上还有以前没见过的药瓶。我还在的时候,大伯没吃这个。 接着有东西把我吸引过去,就在厨房琉璃台。走过去一看,在一堆脏碗盘的旁边,放了一个手机。 看到手机我很意外,不过更奇怪的不只这样——既然有手机,为什么没带在身上?为什么会留在家里? 开机之后,发现电池是满的,检查通话记录,空的,一通也没有,没打进来,也没拨出去。 打开电话簿,只有一个号码——班克斯。 我关了电话放进口袋。 我想一定有两种情况:其一,班克斯来找过大伯,留了这个手机,让他随时可以联络,等我哪天回家,就要把我抓起来,还说是为我好。大伯铁定是信了。 其二,电话也可能是他给大伯,说要转交给我,这样我就可以自己打过去。 不管怎样,我突然觉得很害怕。走到窗边往外看,说不定班克斯现在人就在外面监视我。 走回车子旁边,我仔细观察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走过来,说不定还有看报纸的人坐在车里。班克斯以前就是这样,只不过那时候是在城西废料场。 掏出眯眯眼给我的那沓钞票,我回到屋里,把钱摆在琉璃台上,就是刚刚放手机的地方。我想起那个空咖啡罐,摆在店里收银机旁边那一个,上面有纸条写着“帮助奇迹男孩”,纸条下面还贴着泛黄的剪报。 利托大伯,这钱给你,可别赌光了。 ?
等我来到米尔佛德市区另一头,在红绿灯停下,旁边开来一辆警察巡逻车。我马上感觉到被打量的目光,没有转头看。绿灯了,我马上加速离开,等着后面的警笛响起,已经想好要是这样应该往哪里逃,不过什么都没发生。 我往东去,最后四里路非常熟悉,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四里。附近盖了更多房子,那块地以前是空地,上面的豪宅一栋比一栋大,每一寸土地都用上了,房子简直像叠在一起一样紧密连着。不过还是那条路,我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算蒙着眼也到得了。 接着来到她住的那一区。车道上停了大概一打不同的车,还一路停到马路边上去,显然在开派对。难道是给艾米莉亚的派对?我真要这样走进去吗?这样真的是惊喜。 在街边停车,我拿下安全帽,接着走向大门。按了门铃两次,都没人应,我直接绕到后院。 现在后院里有游泳池了,货真价实、凹进地底那种真的游泳池,就在我以前挖土的地方。整个还用白色的围栏围起来,到处都是桌椅,上面还有鲜花和绿色的桌布。院子里大概有四五十个人,人手一个塑胶高脚杯,里面盛着白酒。这里我谁也不认得。 大家开始注意到我在,我就站在原地。最后,后门打开,马许先生走出来,两手各拿了一瓶酒。他看起来很不错,气色很好,显然是回到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了。发现大家眼睛瞪的方向,他停下脚步,沿着那一道隐形的视线看,最后终于看到是我。他用了两秒钟思考这个信息,还非常努力克制,手上的酒瓶才没失手摔掉。 “麦可!”他大叫,“你来这里干吗?” 他把酒瓶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搭住我肩膀一转,半推半拉着我往前面走。 “见到你真好。不过我在想……我是说……你好吗?” 真热情,我好感动,快掉眼泪了。 “你看得出来,我们在开个小派对吧!第二家健身俱乐部好不容易开了,现在要开第三家。” 我们走到车道上才停步,这里离派对够远,谁都听不到。 “我知道我欠你很多,我是说,不知道怎么谢你比较好。不过还是谢谢你,可以吗?你让我有机会摆脱那些家伙,现在我钱都还清了,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现在也没再烦我了,我的家人都很安全。” 或许吧!只不过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你还记得杰瑞·史莱德吗?我以前的合伙人你知道吧!他后来就失踪了,再也没看过他了。这样就知道有多可怕……总之,人还是要面对现实才对。这样说你懂吧?只要坚持下去、保持希望,最后一切都会顺利的。” 你这个只会胡说八道的混账,艾米莉亚要不是你的女儿…… “可是我没料到你会来啊!我是说,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只是这么想啦!不过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还有,我保证会告诉艾米莉亚你来过了。” 我指指她的窗户。 “对,她很好。我会告诉她你来过。” 我继续等,我不会走。 “她去念艺术学校了,一直都想去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继续等。 “她在伦敦。你相信吗?她很喜欢那里。” 伦敦? “我会告诉她你来过。她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给我。” 她在伦敦。 “嘿,我真的要回去了。要是需要什么,不管是什么,尽管让我知道。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啊,知道吗?” 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就回派对上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站在车道几分钟都没动,抬头看她的窗户,不知道房间是不是跟以前一样。车库的门没关,里面好几个大桶子装满冰块,那是他放酒的地方,还有矿泉水、汽水和其他饮料。我拿了一瓶维诺汽水。这是他欠我的,拿他一瓶姜汁汽水算便宜他了。是我救了他一条命,还有他家、他的生意,和他的家人。他那辆旧的宾士还停在另一头,想必只要健身房生意好起来,就会换车。接着我注意到后车窗上贴的贴纸。 密歇根州立大学。 上面还有一张……密歇根大学。 我知道他儿子亚当,那个足球明星,就是去上州立大学。要是记得没错,那也是他的母校。第一次见面,就听过他大吹大擂过。这样的话,车上到底为什么还有密歇根大学的贴纸? 天才,原因只有一个。 不过还是要给他拍拍手。伦敦的艺术学校?反应还真快。 我甚至不会怪他。 已经骑了这么远,去安娜港只要再骑四十里就好。就在这个晴朗的九月下午,我来到像是校园的地方,附近都是学生,大家都背着背包。到处都是黄蓝相间的T恤,还有年轻的笑脸。 走上政府街,看到很多栋房子,最大的一栋前面还有八根巨大的廊柱,旁边就是那个博物馆。我终于停车,下车找地图,看起来艺术学院在北校区,完全是另一个地方。我又上了车往那里去,路上经过很大的医院。医院看起来有点眼熟,一定是九岁的时候来过,去看那些所谓的专家,想让我开口说话。 路上老是有蓝色的公交车来回跑,我想这应该是学生在两个校区之间来回的交通工具。我继续走,来到艺术学院。整栋楼是金属和玻璃,到了傍晚,里面已经有灯光透出来。 我又把车子停下,走进艺术学院。里面的学生……看起来好像跟总区的不太一样,比较悠闲,也比较会打扮。该死的,她们看起来就是比总区的学生好看,也更时髦。这些人毕业以后赚不到钱,但是起码过得比较快乐。 我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的。要是生活没有这样天翻地覆,再让我过一年正常的高中生活,我现在就会在这里。 没料到这里居然这么大,所以不确定接下来要怎么办。在纸上写名字,到处问人? 不,先不要。我决定先出去骑车,继续找。上了山坡,找到一栋很大的宿舍。北校区好像只有这一栋是宿舍,艺术学院附近也只有这一栋。我猜她应该就住这里。 宿舍柜台后面有两个女人,两个都像学生,这个地方好像只有二十来岁的人。我走过去比了写字的手势,她们先对看一眼,接着总算拿出纸笔。我写下“艾米莉亚·马许”,还在后面加了问号。 一个女人拿过去看了一眼,“好吧……嗯……”接着看看旁边的人,“我应该不能这样……不过你何不直接上楼,自己在她门口留纸条好了。谁知道,说不定她在房间里呢!” 接着她告诉我怎么上六楼。我穿过长长的走廊,搭电梯来到六楼,接着找她们给我的房门号码。每过一个房间,就听到里面在放音乐。最后到了,我敲敲门,没人应。 我就在走廊上坐下,背靠着冷硬的墙壁。两边都有音乐声,我又累又饿,不知道来这里究竟是不是对的。说不定不能这样,不能就这样消失一年又跑回来,还觉得她说不定一见到我,就赏我一个耳光。我把手臂靠在膝盖上,头靠在上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 “麦可?” 是艾米莉亚,她看起来好漂亮、好迷人。这是当然。她身穿黑色短裤、黑色无袖上衣,加上黑色的工作靴。头发斜斜绑在一边,不过还是有点乱。 我站起来,跟她面对面,就在她的宿舍走廊上,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上次从她身边逃开,我什么都没说。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艾米莉亚开口。 我鼓起勇气。 “你见鬼的把自己的头发怎么了?” ?
我坐在她床上,她坐在书桌前面。我看着她看我画的图,了解我去年一整年的经过,从我离开那天开始:往东走、第一次作案,最后在纽约落脚:然后是康涅狄格州的恐怖事件;再来是往加州去的长征,还有加州的每一件事。 过去几天还来不及画,包括露西的事,再来是克利夫兰的三条命案,接着最后突然决定来这里找她。 就算是这样,画得也够多了。 艾米莉亚边看边掉泪,一页一页仔细看。我觉得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懂我,了解我经过的事,这样就够了。 等她看完,把纸页都收好,小心放回信封里。 艾米莉亚抹抹脸说:“所以你想告诉我,是我爸害你这样的?” 我轻轻点个头,不是这么简单,但是差不多了。 “你变成……专开保险箱的小偷了,所以才要离开?” 没错。 “要收手了吗?” 我无法回答。 “一开始为什么要答应?” 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我不想告诉你。 “你知道吗?”艾米莉亚靠过来,“你画那些图的感觉……好像你整个人都投入在里面。” 我别开头,看着窗外渐渐变暗。这一天还真漫长。 “麦可,你看着我。” 我转头看她,艾米莉亚递给我纸笔。 “为什么要这样?” 我在纸上写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你有,你明明就有。” 没有。我还在下面画线强调。 “还有别的……” 我吞口口水,闭上眼睛。 “跟你经历的事情有关……就是你小时候的事,对吧?” 话题一下就改了,这也不奇怪。世界上只有她能这样。 “我什么都告诉你了。”艾米莉亚说,“我妈自杀、我去年夏天的事,什么都说了。” 我摇头,不是这样……我来这里不是要这样。 “记得吗?你说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如果是真的,我怎么知道?你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我指向她手里那沓画纸,都画在里面。 她不买账。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你永远都不说吗?” 我没动。 她深呼吸好几次,伸手拉住我的手,接着又放开。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只对你有这种感觉。努力要忘记,因为这实在……实在没道理啊,你知道吗?可是我对天发誓,要是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把你踢出去,你就永远别想看到我。现在就告诉我!” 窗外有车开过,还有行人经过。我坐在她床上,腿上摆着笔记本。我又开始写字。

我想告诉你。 “那就说啊!”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从地点开始讲,画那栋房子给我看。” 我盯着她。 “我是认真的。你那时候八岁对吧?就是那时候对不对?你住哪里?” 我想了几秒,接着放下笔记本站起来,来到门口把门打开。 艾米莉亚咬住下唇盯着我看。 “好吧!随便你!再见!” 我站在门边没动。 “怎样啦?你到底要怎样?” 我拿出纸笔,写下:走吧! “要去哪里?”

让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
天色变暗了,这样实在是有点疯狂,毕竟自己已经骑了这么久的车,居然还要继续,只是要带她去那里。我好累,过去几天经过的事,够我活一辈子了。或许因为还无法正常思考,所以才愿意这样。这说不定是好事,对我们两个都好。 艾米莉亚上车坐我后面,就像以前一样。她手环着我的腰,感觉就像以前一样好。我们离开安娜港往东去,我很清楚要去哪里,我一直都知道,虽然已经十年没往那个方向去了。 下了高速公路,不往市中心走,马上往河边弯曲的小路去。我们不可能迷路,只要继续向前,到底特律河。 走到杰弗逊大道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夜了。我们往北,经过河边巨大的铁工厂,空气里已经有废气和烟尘的味道了。继续往下走,空气更差。艾米莉亚抱紧我的腰。 我继续走,知道快到了,接着就看到那座桥。 红河上的桥。 已经看到河的路标,就在桥边,我左转最后一次,终于来到维多利亚街,车子停下。 “就是这里?”艾米莉亚问,耳边还有呼呼的风声,“你真的住在这里?” 你要了解,这跟红河区没关系,与这里的居民、商家、街道,甚至是那条河都没关系。这就跟其他地方一样,就是人长大、上学、出社会自立的地方。不过这条街的确很特别,我们下车,打量周围,呼吸那种特别的空气。要是你也在这里,就会跟艾米莉亚一样惊讶。 维多利亚街南侧有六栋房子,北侧是一家做壁板的工厂。这家工厂很大,用砖块和钢筋盖起来,还有很多管线、烟囱、水塔,加上成堆的石膏。 “空气一直都这样吗?” 艾米莉亚一手盖住嘴巴。 除了石膏,往上游去,河边还有一家制盐厂,再加上附近两家铁工厂的焦炭和炉渣。再说,附近还有废水处理场,还有河边的疏洪道,每次下雨都会有各种东西漂出来。 “你住哪一间?” 我沿着街道往前走,艾米莉亚跟在我后面。那是一幢简单的平房,里面是不大的客厅,一间小厨房,三间卧室加上一间浴室,还有未完工的地下室。我还记得这些。从我出生到1990年6月的那一天,我都住在这里。幼稚园、一二年级都在这里,只要空气不是太糟,就会在外面的后院玩;如果不行,就在家里。 我看着房子,知道里面已经搬空了,已经空了十年。这房子谁都不会买,更不会有人想住在里头。这跟空气不好或工厂太多都无关。要是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事,恐怕连进门都不愿意。 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晓得。 整条街都没人,我打开一个行李袋,找了手电筒出来。接着牵住艾米莉亚的手,走上两道台阶来到门口。我试试门把,不动,伸手掏出工具开锁。 “你在干吗?” 要不了多久的。不到一分钟,我就转动门把,用力把门往内推开,再次牵她的手走了进去。 我马上注意到里面有多冷。就算是温暖的九月,这里还是有种诡异的冷意。外面工厂的灯光透进来,所以不是漆黑一片,不过我还是想用手电筒。我想让这个地方有点温暖的灯光,而不是这种惨白,让一切看起来像是浸在水面以下。 艾米莉亚什么也没说,就只跟着我走进客厅。脚下的木头地板嘎吱作响。地上没铺地毯,这我还记得,我也想起其他的事:电视放的位置,妈妈坐的沙发放在哪里,我通常坐在地上看漫画书。 我们走进厨房,有几块瓷砖剥落了,不过里面的厨具橱柜都还在。 “这房子怎么还在?”艾米莉亚说,“怎么没拆掉?” 是啊!拆掉就好了,把一切都放把火烧了,烟灰埋起来就好了。 我转头出去,经过客厅来到走道,这里更暗。艾米莉亚抓紧我的手,我带她经过浴室,走过主卧房,走过我以前的卧室,最后来到房子最里面的房间。 门没开,我伸手推开。 里面什么都没有。窗户上面还挂着百叶窗,我伸手要打开,结果整个掉下来。 “好啦,我现在有点紧张了。”艾米莉亚的声音好小,在空荡荡的房里回荡。 我检查地板,想找木头上有没有凹陷的痕迹,应该有四个小小的凹槽,就在墙壁前面。 拿出纸笔,我把笔记本拿高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接着又收回口袋,心想自己办不到。我无法让她了解那种感觉,来这趟真是大错特错。 “告诉我啊!”她说,“我想看到底怎么了。” 我摇头。 “你带我来一定有原因的,快告诉我。” 我又把笔记本拿出来,本来要画,可是空间不够了。这该死的笔记本怎么够我画?最后我用力一丢,本子撞到墙上掉下来。 就在那一刻,我想到办法了。 这是水泥墙,上面涂了薄薄一层米白色的油漆。一直都是这样,没有明亮的颜色,也没有贴壁纸。 我打开手电筒走向墙边,开始拿手里的笔在上面画画,艾米莉亚走过来在我后面看。我画了一格,里面有个小男孩坐在客厅里看漫画,旁边有个女人看电视抽烟,那是我妈。她身边的沙发上还坐了一个人。这部分就难了,那人手里拿着一杯饮料,可是他不是我爸爸。这要怎么画?这人不是这一家的男主人。 “麦可,车上有工具吗?铅笔之类的?” 我点点头。 “我马上回来。” 什么?你要丢下我一个人? “两秒钟,你继续画。” 艾米莉亚离开房间,我听见她的脚步声,然后打开前门,冷风灌进来,门又关上。有一两分钟,就只有我,还有这里的鬼魂。我得努力抗拒那种恐惧感——门被锁上,自己会困在这里一辈子,艾米莉亚不会回来了。 接着门又打开,艾米莉亚出现,手上是我的美术用品盒,里面的东西,让我可以把一切画下来。 尤其有艾米莉亚帮我。 我画完第一格,艾米莉亚站在我后面,然后拿笔添上细节。第二格画得更快了,我只要把大概的情节画出来,艾米莉亚负责完成细节,同时让我可以继续画下一格。 我们就是这样合作,我也就用这种方式把故事说给她听。就在九月的这一天晚上,在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我又和艾米莉亚重聚,两个人一起把墙画满。 ?
1990年6月17日,父亲节。一切都发生在那一天,到现在都没有停止,那一天持续下来,超越时间。 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漫画,妈妈在沙发上抽烟,身边坐着一个男的,我叫他西先生,他不是我爸。虽然那天是父亲节,但他还来我家坐在我妈旁边。 他的姓里面有个西,可是我记不太清楚了,忘了是西诺还是西纳斯,反正就是那些。总之,我就叫他西先生。 西先生最近常常来,我不是太介意,因为他对我还不错,每次来都买很多漫画书给我。我那天在看的就是他买给我的漫画。他每次来都带一个小行李箱,一来就会把漫画书给我,有时候,我在看漫画的时候,他就会跟我妈进房间去。 我只有八岁,可是我不笨,我知道漫画书是要打发我。碰到这种时候,我就乖乖自己玩。嘿,我还能怎样?难道要我阻止他们吗?大人要做什么就去好了,反正这样起码我还有漫画可看。 我记得以前只有周末爸爸会回家,那时候我五六岁,爸爸会带我去看棒球赛,看老虎队打球,也会去看电影。有一次还去底特律河搭那种很大的蒸汽船,那天还下了一整天的雨。后来爸爸就好久没回家了,不过就算他不在,也会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跟爸爸讲电话都不让我听,不是要我离开客厅,就是自己走到外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边讲边抽烟。 妈妈在附近的工厂做工,西先生其实是妈妈的老板,一定是这样。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跟我妈两个人出去了,那天晚上,我被丢给保姆。不过后来西先生越来越常来,每次越待越久,最后每次来,都会买漫画书给我。 父亲节这一天,我们都在客厅,突然听到前门有声音。妈妈跑过去看,可是没有人影。走回来之前,她还顺手把门上的链子挂上了。就是那种门框上的一条链子,连到门上银色长条板子里面,板子上还有一条小沟。不管我年纪多大,我都很清楚,要是有人真想闯进来,那一小条链子是没用的。不过应该也不会有这种事,应该不会的。 厨房有后门,出去是一个小小的后院,还有围墙围住。所以总共有两道门、七扇窗户。我知道有多少,因为自己数过了。以前还有人送牛奶的时候,房子侧面还有一个小门,那好像是我出生以前就有了。有一次全家被锁在门外,就是从那里进来——因为我够小,能从那扇门钻进屋里开门。 可是还有后门,我爸就是从后门进来。我已经两年没看到他了。 突然间,本来是妈妈和西先生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地板上看漫画,结果变成妈妈和西先生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地板上看漫画、我爸站在走廊上靠着门,轻松自在的样子。他两脚交叉,开口说:“今天有什么好看的啊?” 西先生先站起来,我爸不知道用什么打他的脸,原来是擀面棍,一定是从厨房拿的。西先生痛得弯腰用手抱住头,结果我爸一脚踢上他的脸,那还是穿靴子的脚。妈妈现在大声尖叫,想从沙发上站起来跑走,可是被咖啡桌绊到脚。我还是坐在沙发前面,目睹一切。我爸又敲了西先生的头,然后转过去对付妈妈,妈妈想逃走,想把大门打开,但是不行,因为门上那条愚蠢的门链。 然后爸爸把妈妈转了好几圈,好像在跳舞,还问妈妈有没有想他。妈妈拼命要打爸爸,还一直尖叫,最后用指甲刮到爸爸的脸。爸爸一把将妈妈推倒,她就躺在我旁边。这时西先生想爬起来,我爸又拿起擀面棍,用力打他的头。一下,一下,又一下。木头棍子打在他头上,让我想起一种声音——球棒打到棒球的声音。 我妈尖叫,让爸爸停手。结果他用力一丢,把擀面棍砸向电视,电视荧幕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变黑了。妈妈想爬走,这时爸爸终于在地上趴下,朝我爬过来。 妈妈在哀求,求他不要伤害我。可是我爸只是拿走我手上的漫画书,低头翻了几下。 “我不会对儿子动手。”他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然后他反手打了我妈一巴掌。 “回你房间去。”他对我说,声音变得很温和,“去啊!没事的,我保证。” 我不想动,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尿裤子了,所以不想让他看到地板湿了一摊。 “去啊!现在就去!” 我终于站起来,不管自己尿裤子了。走进卧室,转头却看到爸爸在脱衣服,妈妈在哭,好像想跑掉。我进房间想打开窗户,房子里有七扇窗户,这一扇却从上面锁住,还卡得很紧,我根本打不开。裤子都湿掉了,我想换掉,可是记不得到底放在哪个抽屉。当时也没想到可以把抽屉全部打开来找。我完全不能想,什么也想不到,听到客厅里的声音就让我不能动弹了。 我房里有一沓漫画,桌上放了一本便条纸,是我想画图的时候用的。我那时很迷漫画里的超级英雄。旁边的书架只有一层,里面就是我全部的书了,最上面一层放了我的奖杯,是打儿童杯棒球赢来的。我把奖杯拿在手里,心想这应该有用,要是被这个打到头,一定很痛。 我打开房门,打开一条小缝。以前常会这样,在应该睡觉的时候想看电视上演什么,就会这样开门偷看。不过现在电视只剩下一半,却看得到爸爸在客厅对妈妈做什么,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妈妈趴在客厅咖啡桌上,头发披散下来,在地板上晃动;爸爸在妈妈后面,裤子拉下来,屁股前后晃动,一次又一次。 爸爸没看到我走出房门,我手上还拿着儿童棒球赛的奖杯。我一步步靠近,最后才看到西先生躺在地上,看到爸爸把他怎么了——西先生裤子被拉下来,像爸爸把自己裤子拉下来一样,可是到处都是血,不知道爸爸把西先生的“私处”切掉还是拉掉了——以前我在浴缸洗澡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说那个地方。 我跑回走廊上,不过这一次,我跑进空的卧室,里面放了我以前的小床,现在睡不下了。还有一个放着枪的旧保险箱。那是我爸的东西,因为太重了,没办法搬出去丢掉。 妈妈说过好几次,不管怎样都不可以打开保险箱,连碰一下都不可以,这个东西很危险。因为门闩上面有种叫做弹簧的东西,只要把门关上,就会自己锁起来。刚刚看到那些事情,现在让我觉得,这门能自己锁上也不错,毕竟我不想要我爸对付我,像他对待西先生那样,于是我打开保险箱爬了进去。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是当然,我爸又不住这里,也就没有枪或类似的东西要放进来。只要我盘腿就可以把自己塞进去。我坐好,把门关上。 这时候我才发现内侧没有把手,就算想出去也没办法,一定要有人从外面用密码开门才行。不知道我会不会就这样闷死。我以前会把自己闷在毯子里,等吸不到空气、又热又闷的时候,再把头探出去,呼吸清凉甜美的空气。现在好像就是躲在毯子下,不过好像有条缝,就在门的铰链上,一道细微的光线照进来。要是我把鼻子凑过去,几乎可以闻到外面空气的味道。 就这样,我盘腿坐在保险箱里,鼻子贴着箱门侧边。我记不清楚外面怎么了,不过有一件事我知道——不管怎样,一定要保持安静。 我等。 等。 继续等。 最后有脚步声传来,进了房间,接着出去,然后又进来。是我爸,爸爸说话了。 “麦可?” 然后直接往保险箱走过来。 “麦可?你在里面吗?” 一定要安静。 “麦可?告诉我,你在里面吗?你可以出来的。” 安静,千万不要出声。 保险箱好像被抬起一角,倾斜了几寸。 “麦可!怎么啦?你该不会真在里头吧?会死在里面的!没有空气不能呼吸的!” 我又尿裤子了。 “麦可,开门哪!你得把门打开。” 我听见转盘在动了。 还在动。这其实很简单——只要想到那三个数字,照着转,门就会开。 “到底多少?干!两年了我哪会记得?” 他一手重重拍上保险箱顶盖,我得用力克制自己不要叫出来。安静,不要出声。 “你听好,马上把这东西打开。伸手推门把就行了,马上给我开门!” 安静,安静不要讲话。 “麦可,快啊!快推门把!” 里面没有门把。 “儿子,我保证,不会痛的。我发誓,不会痛的。只要你出来,我们一起好不好?我陪你,就我们两个。” 安静。 “麦可,快点!我不能自己来,你得出来跟我一起,懂吗?” 里面没有把手。安静。里面没有把手。 “很快,一下子就好了,不会有感觉,我保证。我已经活不下去了,我们要一起死,好不好?” 我把鼻子紧紧贴在门缝,可是头还是很晕。 我听到爸爸在哭。接着他走开了,终于,总算走了。 一下子惊慌和庆幸的感觉交织,他走了,可是我永远出不去了。 又有脚步声,还有某种奇怪的声音,变暗了。 “我们一起去。”他说,“我就在这里跟你在一起。真希望能再看到你,不过没关系,别怕,我们一起去。” 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开始失去意识。保险箱下方还有一个小洞,有微光透进来。不管他用什么盖住,都没包好,原来他想盖起来阻断空气…… 接着一片漆黑。 我好像昏过去了,然后又醒过来,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麦可,你还在吗?听到我的声音吗?” 就在那一刻,突然斜了一边,还听到下面有轮子的声音。轮子走过木头地板、走下门廊的台阶。 我们到外面去了,在人行道上,现在在马路上,一辆车子经过,还按喇叭。我听见爸爸用力喘气的声音,我们一定是来到土地上了,路边有杂草,还有碎石头和泥土。要去哪里?不是要去河边吧?拜托不要。 又走了几尺,然后停住。 “麦可,就你跟我。你听到了吗?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然后坠落。 坠落的力道好大,我撞上保险箱侧面,然后一片漆黑。 水,冰冷的水,从门缝渗进来,好冷。箱子里都是水,一寸一寸升高,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我不能呼吸,好冷,我要死了。 我不能呼吸。 我闭上眼睛等待。 ?
画完最后一格,艾米莉亚在我后面,忙着加阴影、加粗线条,把一切变得更明显,好像要把画烙进墙壁里。那是她当晚第二次掉眼泪。 我往后退检视成果,画是从放保险箱的房间开始,画满三面墙,来到走廊,接着进入客厅,然后在面对大门的墙上结束,就在以前摆沙发的地方前面。 最后一格最大,画的是水面下的全景——到处都是垃圾、轮胎、砖头、酒瓶,还有一块上面的钉子还在的木头。废物之间漂着水草,随着水流漂动。 在最中间,一个巨大的金属箱子稍稍倾斜,一角埋在沙里。就这样沉在河底,无人闻问,永远不可能浮出水面。 就是这样。那是最后一格。 “为什么在这里结束?他们不是把你救出来了吗?”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一定是觉得……没错,我是被救出来了。那毕竟是便宜的保险箱,所以门没密封,我也还能呼吸,不过这样水才会灌进去。所以把箱子拉上岸的人才能撬开门,说不定是拿铁锹之类的工具。不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救出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在我心里,那个保险箱永远都还沉在河里,我就这样被锁在里面,直到永远。就是这样,这一点再真实不过。 艾米莉亚说:“你已经出来了,不在那个箱子里了。”她擦擦眼泪,“你自由了,把保险箱留在这里就好。” 我看着她。 “现在画出来了,难道不能把一切留在这里?” 真希望就是这么简单。 艾米莉亚亲亲我,就在那个房间,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接着她把我抱紧,我们一起坐在地上,坐了好久,屋里就只有我们两个。 等我睁开眼睛……好晚了,应该都过了午夜,我们居然待在屋里这么久。接着收拾东西,出去取车,然后载她回安娜堡。 离开的时候,我知道要是有人敢进那栋房子里面,就会看到我的故事,就会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回到宿舍前面,艾米莉亚下车,在我身边站了好久没说话。最后她伸手掏领口,掏出一条项链,上面有个戒指,是我一年前送她的戒指。 “我还留着,每天都戴,没拿下来过。” 我好想说话,好想开口说点什么。 “你走了以后……我很想把你忘掉,我试过了。” 接着艾米莉亚吻了我。 “我知道我们现在没办法在一起,不过……” 她静下来抬头看星星。 “我做不到,没办法放你走。” 我从袋子里掏出纸笔,写了两行字给她。那是我写过最重要的话。

我会想办法回来。我保证。 艾米莉亚接过纸去看,接着折好收进口袋。 不管她信不信……不信我也不怪她。不过我相信,我觉得一定有办法回来,就是死了都要试一试。 “你现在知道我在哪里了。” 接着她转身离开。我骑车上路,一路上向上帝祈祷,希望自己的愿望会实现。 ?
又是好一趟远路,这次要回洛杉矶。 一路上我慢慢骑,到了一半突发奇想,感觉起来很疯狂,又带点绝望的味道,不过那可能是我重获自由最后的机会了。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管怎样,我总要放手一搏。 最后的一千里,我就像长了翅膀,一路飞驰。 第二十五章 密歇根州,1999年8、9月 铁桥下的水泥墙上有一道很新的刮痕,上面还带着红色的漆渍,是早上骑车去艾米莉亚家途中看到的。我到的时候,她也到了,肩膀上还背着旅行袋,是刚刚去拜访北方的亲戚家,才“度假”回来。艾米莉亚一看到我,马上丢下肩膀上的袋子,我还没把车停好,她就跑了过来,用力抱住我好几分钟。艾米莉亚一边亲我,一边忙着告诉我自己有多想我。这样突如其来热情的欢迎,一下子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那是这辈子头一次,我明白只要做对一件事,不管事情有多么微不足道,其他一切都会跟着改变。 我帮她提着袋子进屋,还看到柴科写的情书都被丢到垃圾桶里去了,这又让我小小高兴了一下,他送的玫瑰花都干了,跟情书一起躺在垃圾桶里面。艾米莉亚马上要我载她骑车出去,可是已经快中午了。那一天,也是我头一次尝到天人交战的滋味,接下来整个八月也都是这样。马许先生今天帮我瞒着艾米莉亚,说我是在他的健身俱乐部工作,还说得去上班了,不过稍晚回来还是可以跟她见面。艾米莉亚没看到的时候,马许先生还跟我眨眨眼,比了比大拇指。 到头来,也只能这样了。毕竟我还是得遵守法院的判决,得帮马许先生工作。此外,我也很清楚,去鬼老大那里学开保险箱,才会保证大家都平安不出事。就算艾米莉亚当下还不知道,我已经尽力在保护她不受恶狼威胁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是那么天真,每次仔细想想,就知道自己学的技巧,绝对不是日后能在闹区开家废料场而已。我知道这些人终究是要我去开保险箱,说明白一点,是去开别人的保险箱。我自己是没什么关系,反正只是把箱子打开,放手让他们做想做的事,事后再走开就是了。 我以为一切就是这么简单,真的。 ?
那个星期过完,我已经可以一口气把八个保险箱都打开了。我就坐在那张旋转椅上,一个换过一个,花了整个下午。最后全部开完的时候,满身是汗,头也痛得不得了,不过我还是办到了。第二天,鬼老大会把密码全部重设,要我从头再来一次。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已经很熟练,只用一半的时间就能全部打开了。家里也还有那一组锁头。当然,我晚上会去找艾米莉亚,但是回家以后就会拿锁头练习,保持熟练。 有一天,另一个呼叫器响了。光听声音就知道不是平常那一个。鬼老大离开房间去打电话,这次等他回来,居然浑身发抖,活像是被叫去校长室的小学生。 “他妈的外行人!”他说,不过这句是对他自己说的,“专业的人都死到哪里去了?这年头难道没人知道行规吗?” 我常常听到他这样喃喃自语,不过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电话的另一头是谁。我只是埋头开锁,不断进步、速度加快。每天我都会去底特律,花时间跟着鬼老大练习,然后回去找艾米莉亚吃晚饭,在她房里坐一会儿、画画、骑车兜风,再回她家,有好几次还在她家过夜。后来越来越频繁,我才发现其实没人阻止我们在一起。她老爸每次出门就好几个小时不在,就算他在好了,也一定会待在书房里不出来,绝对不上楼打扰我们。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他真的很夸张,居然让我在他家这样撒野,可见他有多心虚,才会让我为所欲为。 到最后,该来的还是得来,那是八月底的事。那一天我又去了城西废料场,一踏进去,就知道有什么不对了。鬼老大要我坐下来,把椅子往我这里推,就坐在我对面,接着开口说话。 “第一点……”鬼老大说,“只跟信任的人合作,其他都不要,绝对不可以。懂了吗?” 我坐着打量他,今天干吗来这套? “你得让我知道你听见了。”他说。 “这不算过分吧?你就打个手势什么的,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我点点头。 “好吧,谢了。” 鬼老大吸口气镇定一下,接着继续。 “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人都不认识,所以要用自己的直觉。接到电话、跟不认识的人接上了,要先问自己:我能信任他吗?能把一条命交到他手上吗?因为只要接受工作了,你就真的是把命托给对方。问自己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你的直觉就会告诉你答案。要是有什么不对,不管是什么,马上走。立刻转身离开,懂吗?” 我点头。 “有点紧张是很正常的,可是紧张的如果是对方呢?如果他们没头没脑到处乱闯呢?你就马上收手。嗑了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马上收手。” 鬼老大的手里扭绞着眼镜链。这家伙看起来像个失业的图书管理员,居然在跟我讲这些事。 “对方人太多,立刻收手。你会问,到底多少是太多?这要看情况:一般的案子,或许再加上警报系统、把风的、开车的,算一算大概只要四五个人。所以要是看到对方来了一大票,十几个人搞不清楚状况,像是带朋友出去郊游一样,那就要赶快收手。这明明就是一片混乱啊,你说对吧?干吗要多出一群混账碍事挡路?人多嘴也杂,况且,这样分到的就更少了。这种差事谁要啊?当然抽手不干啊!” 我继续坐在他面前听课,两手乖乖地摆在膝盖上,坐得开始发麻。 “你知道吗,还有一件事——绝对不带枪。除非有紧急情况,否则你连碰都别碰。懂不懂?” 我点头,这一点我完全赞同。 “带枪不是你的事,你的工作只有开保险箱,其他都不管。去那房间就是要开箱,只有那件事要忙。就像产房的医生一样,懂吗?产房里一堆护士忙手忙脚地打杂,等孩子要生了,也只有在那一刻,才会叫医生来。医生来了,孩子接生了,皆大欢喜。之后医生就走了,回去休息室什么的。医生的样子就是高高在上,他的时间比任何人的都值钱,医生自己很清楚,其他人也知道。医生只有一个,其他人都是屎蛋。” 坐在绿色的遮阳棚下面很热,这一天是八月底,就是那种热到受不了的天气,好像气温没接到通知,不晓得夏天已经快过去了。 “小鬼,记住这一点——你是艺术家,不是工匠。所以有才华的人可以耍大牌,他们也很了解这一点。要是你不这样,人家还会以为你有问题,说不定就不干了。本来是要找个艺术家来开箱子,却来了个臭皮匠,干脆回家算了。你说对吧?” 鬼老大把椅子往我的方向靠。 “我们这些人所剩不多了。”他说,“事情很简单,没有你,他们虽然进得去,可是得把保险箱搬出来,天晓得还会干吗。你也自己看过他们把箱子毁掉那副德行。没有你的话,这只是拆箱大队而已。所以筹码在你手里,你是老大,懂了吧?这点一定要记得。” 他今天看起来好像特别累,又白又苍老,似乎精疲力竭。我不禁纳闷这到底是开箱专家的职业病,还是因为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给你看看这里有什么。”鬼老大从地上拿起一个鞋盒摆在腿上,“这很重要,要专心听好。” 鬼老大打开鞋盒,掏出一个呼叫器。 “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有人要找你的时候,就会拨一个特别的号码,呼叫器就会响。他们的电话都储存在里面,看到这个荧幕了没?就是这个号码。这也有记忆的功能,要是不小心错过了,可以回头找来电号码。” 鬼老大按下记忆键示范给我看。 “他们留的通常是很安全的号码,不会被窃听。可能是公共电话也说不定,或是某种限时的装置,反正一定不会被查到就对了。反正它只要响了,看到电话号码,就打回去。” 我等着他自己领悟问题的症结,随后他对我露出难得的微笑,摇摇头。 “好啦!我知道啦,大牌!我知道你不打电话。别担心,这些人需要你,就会知道你打过去不会讲话,只负责听。如果办不到……那你就知道可以跟谁说再见了,连家门都不必踏出去。” 鬼老大放下呼叫器,拿出另一个。 “你看,全部都有颜色,记得要顾好。绿色这个……说不定两年都没响过了,真不知道干吗还留着?” 鬼老大把呼叫器放回去,拿了另外一个。 “蓝色的……不常打来,大概一年一次吧!或一年两次左右。这些人多半是东岸来的,都是职业级的,所以打来的时候其实不必担心,合作一定没问题。这样懂吧?” 然后摆回去又拿了一个。 “好了,黄色的,这个会响。问题是,永远猜不到打来的人是谁,也不确定电话是哪里来的,从墨西哥来的也有可能。所以我才用黄色,就是电话簿黄页的黄色,表示谁都可能拿到这个号码。还有,这也是黄灯的黄色,意思就是要停、看、听。这样懂了吧?” 他的手再度探进盒子里,拿出另一个摇了几下。 “白色的。”鬼老大说,“从来都不是问题。这些家伙很有钱,他们自己就是专门搞钱的。通常都在西岸比较多,我得老实说,这些人比较不守行规、不按牌理出牌。不管他们要什么,缺点是动作比较慢,布局很久,可能几天都见不到人,但是他们很清楚要找的人是你,也会耐心等你去。如果响了你就去,我刚才说了,这些人很干脆,合作愉快。” 鬼老大把呼叫器摆回去,又拿了另一个。这个他很小心拿,好像这个呼叫器有毒,还是会把其他的搞坏似的,鬼老大把椅子往我的方向靠。 “好啦,就是这个。”鬼老大说,“红色这个。让我说简单一点,免得听不清楚误会就糟了。要是这个呼叫器响,不管你在干吗,要立刻回电。只要乖乖听令就好,让你去哪就去哪,听到没?” 我点头。 “用红色呼叫器这个人,是能让你想干吗就干吗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他决定的。坦白说,不管是谁找你,这个人都可以抽成。这样你了解吧?他是老大,是老板。如果惹到他,干脆自我了断比较快,也省了其他人的麻烦。我告诉你,惹到他,他不但会让你生不如死,连你身边的人都会遭殃。这样你听懂了吧?” 我再次点点头,大概知道这人的身份。我在马许先生的书房见过他,身穿西装,还有一种古龙水混着香烟的味道。 “要是红色呼叫器响了……”他说,“你要怎么办?” 我用手比出听筒的样子摆在耳边。 “什么时候打?” 我指指地上,马上。 “我知道,我刚才说你可以尽量耍大牌,不想接就不接。可是相信我,他需要你的时候马上要到,连爬都要爬着去。” 鬼老大把红色呼叫器摆回盒子里,盖上盒盖。 “别担心。”他说,“他不会常常打来,他其实不太需要帮忙。” 鬼老大把盒子递过来,等着我接过去。 “你准备好了,拿去吧!” 我心想:不要!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很清楚啦,走到这一步,你已经没机会选择了。”鬼老大说。 “其实你早就选好了,所以不要现在才后悔。不要太害怕,不管你喜不喜欢,下次红色呼叫器一响,要找的人是你。” 我接过盒子,鬼老大从椅子上起身。 “记得每天都要练习。你很清楚,要是偷懒不练,一定会忘记。” 鬼老大伸手掏口袋,拿出一串钥匙丢给我,“最大的是大门钥匙、银色的是办公室钥匙。我记得其他应该是橱柜的钥匙,最后一个是后门用的,不过现在八成也打不开了。” 我抬头看他,给我这些要做什么? “我想你应该不想待在这个地方,所以记得锁好就行了。记得挂个牌子,说结束营业或整修之类的也行。你还是可以进来练习。” 我指一指鬼老大,那你要去哪里?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鬼老大说,“我女儿需要帮手,在佛罗里达。这不是美梦成真吗?才怪!她住的是那种‘组合屋’,只是比货柜屋好听一点。屋子后面还有沼泽,里面住了鳄鱼哪!晚上还会爬出来把狗吃掉。” 我比一比四周。 “是啊,我怎么走得了啊?别担心,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反正这一切都不是我的。” 我两手一摆。 “你是要问是谁的啊?你觉得呢?” 鬼老大指一指红色的呼叫器。 “好啦,现在请恕我失陪,我得去跟我的小姐们道别了。” 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识相地离开,让他一个人在那里,跟一屋子的保险箱独处几分钟。我把车子从人行道牵出来,一边腋下还夹着那个盒子。几码外有个垃圾桶,里面的垃圾满到溢出来了,就在干洗店前面。我其实可以把盒子往那桶子上一放,就没我的事了。然后就这样骑车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可是我没有。 我打开坐垫,把盒子放进小小的置物箱里面,空间不大,差点塞不进去。 站在人行道上,我看到那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看到里面坐的驾驶员,跟我目光交接,他才拿起报纸遮住脸。那个男的我见过,那天来过废料场,还走到后面放保险箱的地方。我想到名字了,哈林顿·班克斯,他的朋友叫他哈利。 我觉得他一定是警察。我是说,只有警察会这样跟踪人。我大可直接走过去敲他的车窗,拿纸笔把我知道的通通写下来,这样事情就不会越来越难搞了。 但是我戴上安全帽,直接往艾米莉亚她家冲去。 ?
艾米莉亚的老爸不见人影,她在楼上房间里。我一看到她,就知道事情不对劲。 “今天工作还好吗?”艾米莉亚说。 我耸耸肩,表示还可以。 “这倒有趣,我去了健身房,没见到你耶!” 糟了。 “那里也没人认得你。” 我在床上坐下,她在椅子上转过来看着我。 “你每天帮我爸什么?” 我心想:这下糟了。我要怎么回答? “你老实告诉我。” 艾米莉亚拿了一支笔、一本记事本过来给我,她坐在床上,就在我身边,显然是等我把答案写下来。 我写道:“很抱歉我对你撒谎。” 接着我画掉那行字,改成“很抱歉我让你爸对你撒谎。” “没关系,你告诉我就好。”艾米莉亚说,“我要知道他逼你做什么。”

他没有逼我。 “麦可……老实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我想了几秒,最后只能这样写:“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这样是要保护你。 “鬼扯!该不会是犯法的事吧?” 这我得好好想一下。

差不多了。 “差不多?你是什么意思?”

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保证,我会尽早告诉你的。 “好,不管你在做什么,就是因为有你,所以那些人才没再来找我爸,对不对?” 我点点头。 “所以他才让我回家。” 我再度点头。 艾米莉亚拿走我手上的记事本。 “我怎么没料到呢?一定是太生气了,气他害我们得这样到处跑。我更气你这样,乖乖照着他愚蠢的计划走。” 艾米莉亚站起来,把记事本摆回桌上,接着就站在原地看着我。 “我也很气我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分分秒秒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艾米莉亚伸出右手摸我的左脸。 “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我倒是有个点子,于是我也伸手一拉,把她拉到床上跟我躺在一起,直接做给她看。 ?
我去城西废料场学开箱术的事情一直是个秘密,没让艾米莉亚知道。连现在鬼老大走了,只剩我一个,我也不想让她知道。这里只有我和保险箱,我和鬼老大的“小姐们”。感觉起来,好像是我出轨,背叛艾米莉亚,跟这八个情妇厮混。 我后来就没再见到班克斯了。他也没有来店里,若不是不再监视我了,就是躲起来我没发现,我还小心提防了一阵子。后来我真的仔细看了这家店,用的是鬼老大给我的钥匙。进去以后,满地垃圾,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在后面绕了好一阵子,那天我老是觉得听到脚步声。 夏天的最后几日过去了,该回学校上课。我现在已经升上高三,艾米莉亚是雷克兰中学的三年级学生,柴科老兄也是。所以开学那天很难挨,葛里芬已经去威斯康星州了,连我的美术老师都走了,听说是请病假,好像是患了某种倦怠症,天晓得会请假请到什么时候。所以来了个代课老师,一个六十多岁的嬉皮,留着一头长发,头发都白了。他说自己偏好立体艺术,说那比“平面艺术”好多了。 今年看来是很难熬了。 等我下午回到家,脱下安全帽放在座位上,风声和引擎声还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差点就没听到呼叫器的声音。 打开坐垫,从置物箱拿出那个盒子,打开盖子翻找,想看看是哪个响了,结果是红色的那一个。 当时我只想飘到公园去,直接到河边,把整个盒子丢进河里,看着盒子被河水冲走。我当时只这么想。 最后我还是进了家门去打电话,有人接听,我听过那个声音,他没打招呼,也没报上身份,更没问我要做什么。他直接给了我一个位于波比安街的地址,那是在市中心,说十一点要到,就是今晚。他说到了就去敲后门,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
那天晚上我跟艾米莉亚见面了。我们一起吃晚餐,纪念回学校上课的第一天。艾米莉亚告诉我,说她讨厌待在雷克兰,特别是现在,知道我人是在米尔佛德,就在城的另一头。我一直看表,因为很清楚待会儿十一点我还有地方要去。离开她家的时候刚过十点……其实她一定明白有事情不对劲。我没办法不向她坦白,如果那时候没隐瞒,以后也不会,结果她却没逼我。 车子骑过格兰特河,经过西区,这里家家户户一片漆黑,一直来到底特律市中心。我来到格兰特圆环公园,这里就像是车轮的轴心,底特律市中心每条路都像轮辐,条条大路都在这里汇聚。走到波比安街的时候大概是十点半。 结果那个地址是在希腊区,还是一家餐厅。那年底特律才刚开始有大型赌场,这餐厅看起来生意很好,我把车子骑进停车场停好,走到后门,经过垃圾桶和空的板条箱。后门是一座巨大沉重的铁门,就像那种卖酒小店的门。我伸手敲门。 几秒钟过去,门才打开。厨房里的光线很亮,流泻到外头的黑夜里,也投射出一道黑影。门口那个家伙,现在瞪着我看。那个人很高大,还穿着围裙,一条皮带在腰间固定住。 “进来吧!”他领着我来到厨房,里面烤架前面还有另一个人,也穿了一样的围裙在挥汗煮饭。带我那个人打开食品室的门,站到一边让我进去。我看到里面已经有三个人,食品室里面东西摆得满满的,落地架上都是食物,罐头番茄、橄榄、腌甜椒,还有陈年黑醋和食用油,开餐厅要用到的杂货通通都有。我一走进去,马上就认出这三个人,当下的直觉反应是想拔腿就跑。 “你早到了。”渔夫帽说,手上拿着一条意大利腊肠在切片,切好递给旁边两个人。 “我不知道原来鬼老大手下的大将就是你啊!”长腿大胡子说。 剩下眯眯眼没说话。他向我走过来,动作很慢,“小鬼,我们为什么一直遇上你啊?你倒是说清楚。” “别紧张好不好?”渔夫帽说,“这是鬼老大接班人咧!没事啦!” 眯眯眼又瞪着我好久,最后才别过头去。 “要不要来一点?”渔夫帽把手里的腊肠往我这边塞。 我举起手拒绝,谢谢,不用了。 渔夫帽转头看着长腿大胡子,两人对看了一眼,还笑了一下。 “听说你不太讲话。”渔夫帽说,“没想到是真的咧!” “我们是听说你完全不说话。”长腿大胡子说,“从来不说啊?真的吗?” 我点点头,然后打量厨房,感觉眯眯眼正用眼神在我背上烧出两个大洞。 接下来几分钟,没人想聊天,只是站在那里吃意大利腊肠,一边盯着我看。 “怎样?”渔夫帽最后开口,“该上工了吗?” “鸣枪吧!” “就当做你已经听到枪声好了。” 他们领着我从厨房出去,回到停车场。我们全挤进同一辆黑色的车子,就是之前开进马许先生家的那一辆。长腿大胡子手里拿着枪,渔夫帽负责开车,剩下我和眯眯眼坐在后座。 “好啦,好戏上场啰!”渔夫帽说。车子打挡上路,走到杰弗逊大道左转,接着沿着底特律河往东走。车速不快,碰到黄灯就停车。 眯眯眼还盯着我看,“你几岁啊?”他终于开口问。 我先伸出十根指头比一比,再比出七。不过他看都不看。 “凭你要开保险箱?你开玩笑!” 老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尽管不讲话好了,我还省得麻烦。 “这小鬼听力一定特别好。”长腿大胡子说,还转过头来看我,“我说得没错吧?你听力很好对不对?我是说因为你不能讲话。” “你在胡扯什么啊?”眯眯眼很不耐烦。 “一种知觉没有,就会有一种特别好,这是平衡啊!你没听过啊?” “讲话跟知觉没关系!你这白痴!” “怎么没有?不是说有视觉、听觉、触觉,加上说话,还有一个是……嗅觉对不对?这样就凑齐了对吧?” “你胡说八道!” “你们安静一点好不好?”渔夫帽两手握着方向盘,眼睛还是注意路况。 “我不跟小毛头合作!就是这样!问题还不够多啊?” “他说办得到,就是办得到。”长腿大胡子说,“其他都不重要啦!” “我说到底是有完没完?”渔夫帽说,“安静一点好不好,准备一下行吧?” 大家安静了几分钟,眯眯眼总算不再瞪着我看。我把头往后靠在椅背上,眼睛闭上。 我们继续沿着杰弗逊街往东,经过华特沃克斯公园,再往左转,朝北去。接着渔夫帽降下车速,每个人好像都盯着左边路旁的小额借款招牌,店门是拉了下来,但是霓虹灯还是很亮,“支票汇票兑现!退税取现!就是现在!” 时间刚过十一点半,街上很安静,但还是有人。我现在了解为什么要等这个时候动手。没错,再晚一点确实比较少人,可是要是被看到就糟了,可能是没睡的邻居会注意到,也可能是夜间巡逻的警察。渔夫帽又往左转,车子在住宅区绕来绕去,再往一辆凯迪拉克开去,然后右转来到停车场,在店面后头的停车场停下来。 后面有一道围墙,大概有六尺高。上面有防盗灯,只是一个简单的灯泡,所以没有特别往哪个方向照。附近几幢房子是看得到这里,不过目前没人在外头。我们坐在车里等了几分钟,一个人走过,原来是在遛狗。旁边一直有车开过,几秒钟就一辆,但是没人转进巷子里。 车里没人说话,只有四个人呼吸的声音。又过了一分钟,渔夫帽举起一手说:“好了,警报器应该关掉了。” “应该?”眯眯眼很不爽。 “对啊,我的人就是这样说的。” 我不清楚警报系统的事,该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怎么开锁、开保险箱。 眯眯眼打开车门踏出去,我也应该要跟着。另外两个人却没动。 等我们来到后门,我才明白为什么——门锁没开,四个人都出来的确很怪。我掏出家伙要开锁。这样的地方应该装的是很高级的门锁,这一定很不简单。可是最近我都只开保险箱,已经很久没开门锁了。一时之间,突然觉得手里的压力棒很陌生、很奇怪。真该死,要是我打不开大门怎么办? 我已经感觉到眯眯眼的不耐烦,他站得太近了,我停下来,很快看他一眼。他后退一步。 “动作快一点,行吧?” 我不管他,专心看着眼前的锁。用上压力棒,穿过插销,一个一个来,没错,就是这样。 一辆车开过来,经过我们,看来距离有二十五尺,没减速,也没停下来。 我把棒针固定好,告诉自己放轻松点,一定没问题。 时间一秒秒过去,第一道插销、第二道、第三、第四、第五。还没有,但我确定这是插销没错。 眯眯眼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不管他,世界上除了手里这个锁,什么都不存在。 什么都没有,连艾米莉亚也不存在。 我停下手。 “怎么啦?” 集中精神再度开始。 第二组、第三、第四…… 终于来到最后一组,马上感觉到整个锁开始听话移动,门钮转动了,我把门打开。 眯眯眼先进去,从裤袋掏出一个手电筒照明。我跟在后面,听到我后面还有人,一定是长腿大胡子,显然是负责把风。渔夫帽留在车子里没出来。原来这几个人的计划是这样。 保险箱就在最后面的房间里面,距离房门不到十尺远。那是六尺高的大怪物,是维克多牌的保险箱,外面是黑色烤漆,很漂亮。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庞然大物究竟有多重,难怪这屋子的主人没费事把保险箱藏起来。见鬼的,就算摆在走廊上也没人搬得动。 我直接走到转盘前面,第一件事,就是要确认是否上锁。我先试了几组预设密码,不过都不对。 好吧,我抓了一张椅子过来,让自己舒服一点,再开始动手。 “到底要多久?”眯眯眼问。 “让他慢慢来啦!”长腿大胡子说。 眯眯眼走过前厅,我看到他蹲在柜台后面。 我努力把脑海里的小丑推开,专心眼前的工作。 找出接触点,多转几下,停住转盘。再从另一个方向转,慢慢来……一、二、三、四,这就对了。这保险箱有四重转盘,我最怕的就是这样。第一次出马就碰到这种特别难开的保险箱,可是还是得硬着头皮来。转盘多转几圈,停在零,再回到接触点,仔细感觉差异,感受接触的面积大小,让保险箱告诉我里面的乾坤。 没错,就是这样,停在三,再回到接触点。 我一边脸颊贴在门上,时间好像变慢了,其他一切通通消失,只剩下专心工作的我。最后发现应该是在十五、三十九、五十四、七十二这几个数字附近,最后再重来一遍,确认是十六、三十九、五十五、七十一。 我伸手准备动工。长腿大胡子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只够他往外瞄。眯眯眼坐在地板上盯着我看。 最后一步了,现在找到四个号码,所以有二十四组可能的密码组合。我开始动手试,从十六、三十九、五十五、七十一开始。接着调换后两码,再换到第二和第三码,依此类推。 我试了十二组,试到第十三组,到了第十四组,门就开了。 结果里面空空如也。 “怎么啦?”长腿大胡子问。他还在后门边,显然不知道自己马上会大发脾气。 至于我呢?我的感觉很复杂,只能站在原地瞪着空空的保险箱。没有比空保险箱更让人觉得空洞的东西了。每次把门打开,我都有一种诡异的兴奋感。没想到打开门什么都没有,简直像是外太空一样一片渺茫。 我只有这么多时间,再过两三秒,一切就完了。接下来,大家都听到外面传来轮胎刮擦声,这样想必会在走廊上留下明显的胎痕。长腿大胡子砰的一声推开后门跑出去,就像是从大炮发射的炮弹一样快。一连串连锁反应的最后,是眯眯眼跳过前面的柜台,整个人往门板撞过去,三两下就把锁打开,很快把门开了,接着就这样跌到人行道上。 这里就剩下我,还有空空如也的保险箱,站在后门长长的阴影里面。 我正要往另一道门逃去,心想学眯眯眼准没错。 “马上给我停下来,不然我立刻从后面轰掉你的脑袋!” 我只能停步。 “转过来。” 我照办,这人大概六十岁,看起来好像历尽沧桑,一看就是那种不会任人占便宜的狠角色,以前就是这样,现在当然也是。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这皮夹克对他来说好像有点太年轻了。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最大的问题,是他右手里的一把大枪。 那是一把半自动手枪,看起来像是大伯放在收银机里的那种。枪口对准我的胸口。 “你的朋友都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稳,往我靠近一步,走进照进室内的那道光线里面。光是从窗外照进来的。这下我看得比较清楚了,看得到他的脸——大鼻子、脸颊红红的,胡子早该刮了。 “我想你需要新朋友吧!”他说,又朝我逼近一步,“你说对吧?” 这根本就不是对话,更不是争执。 “来吧,小鬼,别装傻。你觉得这伙人不会丢下你不管吧?只要告诉我他们的来历就好。” 我心想:这样就麻烦大了。我觉得我无法帮忙。 那个人摇摇头,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像是要走了,结果下一秒却整个人压住我。他一手抓住我衬衫的前襟,另一手拿枪顶着我的脖子。我闻到他身上的烟味,这让我想到利托大伯的家,还有我的房间,不过那在一百万英里之外。 “不回答我有点不礼貌,你说是吧?你到底要不要说话?” 我完蛋了,就是现在,死定了。 “他们是谁?” 枪管又往我的脖子里戳,现在只要枪口稍稍往上,扣下扳机,子弹就会穿过我的脑袋。 “好吧!”他说,“好吧,你可能也不认识这些人,对不对?嗯?” 他会把我杀掉。 “只要告诉我你是在哪里见过这些人就好。这样可以吧?办得到吧?是谁帮你接上这些人的?” 这是我活着的最后一分钟,下一刻我就要死了。 “说话啊!小鬼!现在就说,不然我发誓马上开枪!” 说不定还会更糟。 “给你三秒。不说话就去死!” 还有比像这样过活更惨的事。 “三!” 或许这是我唯一的下场了。 “二!” 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艾米莉亚了。 “一!” 要是我能有机会跟她道别就好了。 “零!” 几秒钟过去了,枪管还抵着我,但是我还在呼吸。我听到外头有车子的声音,大灯透过敞开的大门照进来。 那人把枪放下,一手绕过来勒住我的脖子,有这么一秒钟,我以为他会把我的脖子扭断。 结果没有,他居然是在抱我。 “好啦,小鬼,没事了。” 渔夫帽从后门进来,接着是长腿大胡子,然后是眯眯眼,最后是鬼老大。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鬼老大开口。他看起来还是一样苍白,现在还有点不爽,好像很不自在,“你以为我开玩笑啊?这小鬼不会讲话,就算想出卖你也办不到啊!” “你说得对。”带枪那个回答。这地方一定是他的,想必是做个人情,出借场地让人做生意,顺便掺和一脚。 “我也说过他会开保险箱对吧?我讲过对吧?” “也没错。”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整个情况好像是精心安排过的。不过至少我通过考验了,对吧?这小鬼身手不赖,向坏蛋集团证明了自己的能耐。 接着他们把我带回希腊区,鬼老大却没跟我们进去,站在停车场里面,又一次跟我说再见,不过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你办到了。”鬼老大对我说,“现在你正式入行了。” 接着鬼老大开车离去。另一个人带我进去,从一个酒瓶里倒了点东西给我喝。那瓶子我在大伯的店里看过。烈酒一入口,呛得我猛咳。 “抱歉我们刚刚有点不礼貌。”渔夫帽说,他一手按着我颈子后面,“你也知道的,我们得掂掂你的斤两,总是要确定你没问题,要是事情出了差错,你得知道要怎么处理才行。” 我想这差错是够严重了,代价是我的一条命。最后我被带到一张隐秘的桌位旁边,跟餐厅里的桌子隔得很远,还架了一道屏风遮挡。桌边坐着三对男女,不过一看就知道带头老大是谁。那是我之前见过的人——深色的眼睛、眉毛很浓,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空气里弥漫着上次闻过的味道——烟味混杂着古龙水的香气,还有一点我辨认不出的味道。这股气味很特别、很强烈,我以前从来就没闻过类似的气息。 光是闻到那个味道,就知道眼前这个家伙不好惹。鬼老大说过,不能跟这个人乱来。 “很高兴又见面了。”他说,“我就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我动弹不得。 “不说话的人。这不是很好吗?嗯?” 桌边每个人都点头同意。其中两个穿西装,还有三个女人,身上戴着钻石首饰,花枝招展。 “要是你见到马许先生,请转告他我很遗憾,听说合伙人史莱德先生还行踪不明。他应该小心一点,不要低估来往的生意伙伴。” 他话一说完,桌边的人都笑了,接着就要我走。眯眯眼带我离开,还在我手里塞了一把钞票。等我到了外头,手一张开,发现是五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 机车后座的置物箱里面还放着呼叫器,要是把东西拿回餐厅里,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我把呼叫器往桌上一搁,转身就走,又会怎样呢?我脑海里还在描绘可能的画面,耳边却听到眯眯眼叫我的声音。 “来!来这边。”他要我走近一辆黑色大轿车,就是我在马许先生家前面看过的那一种。 “老板要我给你看个东西……”眯眯眼说,“他觉得这样会……啧,我想想他是怎么说的……对你有帮助。” 眯眯眼很快看看四周,才打开后车厢。车里的小灯亮起,我马上看到杰瑞·史莱德苍白的死状,那是马许先生的合伙人。我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其他地方,车盖又砰的一声关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尸体是否完整。 “通常车里有这个的时候,我是不会这样把车停在市中心。”眯眯眼说。 “可是我们今天才逮到他……时机正好,才会这样。你就去发挥你的专长,让大家有好戏看,这边也可以同时进行。两全其美。” 我还站在原地,脑袋还没办法指挥四肢。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小鬼!” 眯眯眼又拍拍我的脸才回到屋里,留我一个人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之后我回到学校,上了两天学,那就是我高中三年级的全部了。到了星期四晚上,蓝色呼叫器响了,我照例回电。接电话的人说起话有着很重的纽约腔,他给我一个宾夕法尼亚州的地址,就在费城近郊,要我在两天内赶到。我挂了电话,坐了好久,眼睛瞪着眼前的地址。 我对自己说,要写假条,记得写假条,明天才能请假,赶去宾夕法尼亚州帮某些不认识的家伙开保险箱抢劫。 第二天早上,我买了一对行李箱。挂在车后座一边一个,回到家,尽量在里面塞满衣服,还有牙膏牙刷和每天要用到的东西。我还把安全锁也带上了,艾米莉亚画给我的画也都放进去,还有呼叫器。 我自己大概存了一百块,还有那次假抢案以后老大给我的五百块,扣掉买箱子的三十块,还有五百七十块。 我回到酒店,从后门进去,免得不小心碰上可能在补眠的利托大伯。等我走到前面,就看到大伯趴在柜台上休息。要是有人从前门进来,大伯马上会醒过来,装出一副很清醒的样子。 我走过去站在收银机前面,按下那个神奇的按钮,抽屉弹出来。我很快数了数,钱不多,我不能拿。我把钱放了回去,抽屉也推回去,这时大伯醒了。 “怎么啦?” 我一手搭在他背上,这是很稀奇的事。 “麦可!你还好吗?” 我对他举起大拇指,再好不过了。 “你在这里干吗?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大伯今天看起来好老,他是我爸的哥哥,一个认为对我有责任的人,就算自己没有能力也努力要照顾我的人。 他尽力了,好吗?他真的尽力了,而且还送我一辆很不赖的摩托车。 我很快抱了大伯一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然后转身离去。 ?
接下来这一步才真让我难过。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街尾的古董店。走进去,我对老板挥挥手,那个老先生是卖锁给我的人。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 今天我不是要买锁,我走到玻璃柜前面,手指着一个戒指。不知道上面的钻石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以前就看过这个戒指,一看就很喜欢。我也买得起,只要一百块。 我把戒指摆在小小的盒子里面,揣在口袋里。我骑车来到艾米莉亚的家,那里空无一人。马许先生去了健身俱乐部,不然就是他白天会去的地方。现在我还了他一条命。 艾米莉亚当然还在学校,十七岁的人都是这样。 前门上锁,我绕到后面去,也是锁上的。我又一次掏出工具开门,这让我想到第一次跟着足球队员闯进来的事。还有之后那次,我闯进来,只为了在艾米莉亚的房里留一张画。 我一点也不后悔,到今天还是这样。 等我走进去,上楼来到艾米莉亚床边。艾米莉亚的床是世界上最棒的一张床,我坐在上面,回想一切,那天最后一次试着说服自己。 我心想:你可以去找她,去学校找她,把戒指给她,把艾米莉亚带走。你爱她,不能没有她,一定有办法的。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要是不爱她,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明明就有颗心在胸膛里跳动,告诉你这就是你想厮守终生的女孩,却又不能跟她在一起? 最后我终于了解,一切都很清楚,就像亮晃晃的阳光和她脸上的表情——就是那些人上门来,车后座还载着她老爸的那一天。 我心想,不能带你走,不能拖你下水,我甚至不能说我要去哪里。 我站起身,掏出口袋里的戒指盒,放到她的枕头上。 艾米莉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我还有一件事得去做。 第二十六章 洛杉矶,2000年9月 甘诺决定掺和一脚。一开始,这鬼点子就是他想的。 朱利安和拉梦娜不想参加,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说过了,这明明是自己找死。”朱利安说,“这你也很清楚。” “所以才可能成功啊!因为没人敢嘛!”甘诺说,“速战速决,只要没人发现,四百万就到手了。” “他们难道不知道钱会是谁拿的吗?你这样简直是从船上射一支箭到这里来嘛!还装了灯泡会闪咧!” “才不是。”甘诺说,“你不懂。我告诉你,船上有接应我的人。” “是谁?告诉我啊!” “你不认识!说了也没用。” “那你又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刺青客人认识这个在船上工作的家伙,是他说的,他是保镖,所以我就去查了一下。你也知道!这你很熟了。” “你疯了!”朱利安说,“我看你是没药救了。” “你只是不爽计划是我想出来的。就这么一次,完美的计划由我操刀,而不是你,分明就是你不爽。” 露西来回打量他们,跟我一样安静。最后她上楼去,直到晚上才下来。最后情况很明显——欢迎加入,若不然,就是我和甘诺两人行动。我知道这是甘诺的幌子,朱利安和拉梦娜应该也很清楚,不过最后两人终究是答应了。 毕竟四百万是很大一笔钱。 而且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假如我们计划没错,按部就班行事,说不定真能得手。 ?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忙着准备。把该买的礼物买好——酒、雪茄之类的。朱利安以前有经验,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以前这是他讨好底特律老大的方法,这样才能保住小命离开船,而没被子弹打穿脑袋。现在就是重来一遍,只不过有我们帮忙。 这倒不是在我的预期之内,我是说,目前一切都是未定之数,不过这样的计划应该是不错的伪装。手上有这些东西,要是被问到,也有个好理由可以瞒混过去。 我们还去码头实地演练。虽然朱利安很熟悉附近的环境,但还是不想冒险。他想知道船会停在哪里,还有确切的时间、由谁下锚、谁会下船、去哪里、去多久,这些都要知道。这样才有办法拟定计划,每一秒钟都要想好怎么走。 我们一遍又一遍演练计划,直到大家都很清楚各自的职责。 接下来,就是等船开来了。 ?
露西怪怪的。从那天下午以后……我们独处那天下午……她好像就不太理我了。下午她也不出来跟大家聊天,吃晚饭的时候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有点担心,露西能办得到吗?真能照计划演戏吗? 就在前一天晚上,朱利安从房子的一头踱到另一头,自言自语。拉梦娜不想一个人,不过也不想说话,于是花时间包装礼篮,里面都是昂贵的各式礼品,摆了满满一桌。有葡萄酒、威士忌、古巴雪茄、登喜路香烟。她也不要人帮忙,要是有人靠近桌子方圆三尺以内,铁定有苦头吃。 甘诺在院子里健身,一个人在黑暗里运动。露西坐在椅子上,戴着耳机听音乐。 我?我只顾着画画,想把那一个晚上的事情通通画下来,想画下我们当时的样子。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一切都不一样了。 午夜,大家要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甘诺接到接应的人的电话,听说计划有变,船不停到德拉瑞码头了,说要直接开往墨西哥。 ?
“四百万。”甘诺说,“船上有四百万,居然不靠岸?谁相信啊?” “说不定有人通风报信。”朱利安说,“他们可能知道苗头不对了。” “别傻了。这些家伙很聪明,又不是神经病。” “说不定牌局有什么问题。”朱利安说,“说不定只是想上岸打打高尔夫,去赌城玩玩……” “我们应该找艘速度快的船出海去。”甘诺说,“直接去抢比较快,就在海上解决。” “没错,这点子真棒。好主意!” “朱利安,我是认真的,没跟你开该死的玩笑。” “那你就去啊!试试看!等着被剁成两截喂鲨鱼!” “幸好不用去。”露西说,一边拿下耳机。这是露西两天来头一次开口,“感觉不太对。” 甘诺瞪着露西好久,接着拿起拉梦娜精心包好的礼篮,用力一掷,篮子撞上墙壁破了,里面的雪茄和绿色的包装纸散了一地,酒瓶打破,弥漫着威士忌的酒香。 之后大家就散了,连一起吃饭都没有。 甘诺要去睡觉前又接到电话,那艘船会在早上开进圣地亚哥,是船上接应的内线说的。船会停在克罗纳多的码头,就在圣地亚哥湾北边。要是早点出发,就会找到。 ?
朱利安负责开车,拉梦娜坐在前座,我和甘诺在后面,露西夹在中间。那时太阳都还没出来。 “一定没问题啦!”甘诺说,“谁都没想到会这样,跟你说的一样啊!这叫趁其不备对吧?八个人每人五十万?要担心什么?海盗吗?还是墨西哥抢匪?出发以前什么时候会放松戒备?当然是离开美国前的最后一站啦!” “我们从没来过。”朱利安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人有时候就是要冒险。”甘诺说,“要随机应变!速战速决,到手了就快闪。一定没问题啦!” “你觉得怎样?”朱利安问拉梦娜。 “好啦,你现在才要问我啊?都走到半路了。” “对,我现在才问。” “问我的话,我说就照计划走,送货上去,要是苗头不对,赶快溜,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四百万。”甘诺说,“听起来损失可大了。” “那你的一条命呢?”拉梦娜说,“没命的话就不是损失吗?” “才不会搞到没命!” “你又没见过这个人。”拉梦娜说,转过头面对甘诺,“我可是看过他的眼神,你没有。” “大家都别说了。”露西开口,“别吵了。” 众人真的住口,跟我一起陷入沉默。朱利安继续开车,就算有疑虑好了,还是继续往前开,把我们送过去。 开到圣地亚哥湾北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圣马可山上升起。突然间,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们走上通往北岛的桥,靠近码头的时候,看到一整排豪华游艇。车子停在休息站的出口,朱利安打开后车厢,我们把里面的东西搬上码头——一箱箱的葡萄酒,还有礼篮。 大家当然都穿着戏服。朱利安、我和甘诺三个人穿一样的黑色长裤,加上白色的高尔夫球衫。看起来没什么特色,也不容易让人留下印象,就像这附近所有出来服务有钱人的杂工。拉梦娜和露西就不一样了,两人穿得很清凉,身上是迷你短裤和比基尼,目的是要分散警卫的注意力。 我们走上长长的码头,每个人手上都抓着东西,走过每艘船,就看到船员出来打扫甲板。我们看到有钱人晒得黑黑的、坐在高高的甲板上享受早餐。头顶上海鸥盘旋大叫,等着人赏点东西吃。我们脚步没停继续走。 “没看到耶。”朱利安说,“那该死的船到底在哪里?” 就在码头尽头,有一道很长的舷梯通往最大的一艘船。大概有两百尺长,船首朝外,舷梯接到船尾的第二甲板上,舷梯尽头有两个警卫,块头很大,全身穿黑衣服。两个人都很尽责,一脸凶相。 “应该不是这艘吧?”朱利安说,“应该不是。” “一定是。”甘诺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甘诺走过去,马上开始演戏——一个有点笨的送货员,想知道货要送到哪去比较好。 “嘿,两位!天气不错啊!我想货应该就是送到这里吧?” 其中一个警卫挑挑眉毛。 “可能是别艘船。”朱利安搭腔,也开始演戏,“你们应该是‘天空号’的警卫吧!” “那是去年的事。”一个警卫回答,“这是新来的船,不对,是新的‘游艇’。”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接着看到露西和拉梦娜,于是情势瞬间改变。 “我们得送货上去。”甘诺说,“如果不麻烦的话……” “好啦好啦!”一个警卫说,“去吧!慢慢来。” 甘诺走上舷梯,朱利安和我在后面跟着,拉梦娜和露西慢慢走,故意露脸。甲板和码头之间有好几尺的距离,我马上注意到我们人在水上,每走一步,脚下的舷梯就上下摇动。最后来到甲板上,把箱子摆上吧台。 “这艘船我不熟。”朱利安说,“这下可麻烦了。” “那又怎样?”甘诺说,“会差到哪里去?找到保险箱就好啦!” 拉梦娜和露西到了。 “这艘船还真不赖哪!”拉梦娜说。 “比去年的还大。”朱利安回答,“记得回去的时候要分头走。” 朱利安和拉梦娜留在吧台边,慢慢打开酒箱摆酒瓶,一边注意周围的情况。我、甘诺和露西走到舱房去。露西打开第一道门,放下礼篮。房间不大,可是很舒服。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台电视,是上好的原木装潢和亮晶晶的黄铜装饰。 甘诺打开下一道门,很快打量了一下走廊,对我比一比其他房间。甘诺伸手拿了我手上的礼篮,留我一个人在走廊上。 每碰到一间房我就探头进去看,只有更多的床、更多上好的原木装潢,整艘船金碧辉煌。 就是没有保险箱。 “我们不能待太久。”甘诺说,我们又退回走廊上,“这样太冒险了。” 我们走回吧台,又来到舷梯上,经过朱利安的时候,甘诺还对他摇头。朱利安又等了几分钟,才跟过来。等我们回到车子旁边,又拿了酒箱和礼篮。 “你们先走。”朱利安说,“我们要分头行动。” 甘诺和我走回码头上,拉梦娜和露西现在在跟警卫聊天,问船要开去哪里、是谁的、谁在船上、警卫去哪里健身才会这么健美……那两个家伙很吃这一套。 过舷梯的时候,我又注意到脚下的海水,觉得自己好像太靠近边缘了,好像会失去平衡掉下去。我努力保持镇定,继续向前走,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这一次,我们来到底层的客舱。第一间是最大的,里面还摆了一张撞球桌,另一边大概还排着六张行军床,摆得很密,要腾出最大的空间。这一定是眯眯眼跟我说过的房间,是给保镖住的,里面很挤,保镖住得不太舒服。 我觉得眯眯眼应该就是住这里。想着突然开始打起冷战。 甘诺打量另一个房间,不过我已经往走廊底端那一间走去,因为那一间的门锁比其他都精密。等我过去想要转动门钮,动也不动,于是我单膝跪下,掏出家伙开锁,压力棒一插一转,门锁就打开了,这是好兆头。 我走进去,看到里面挂满了潜水装备,简直够一整个海豹部队用。另一面墙上摆满了高级的深海钓竿,最远那一头立着保险箱,那是第二个好兆头。 我走近保险箱准备动工。 门上没有号码转盘,只有一个数字键盘。 这是电子保险箱。 ?
要开电子保险箱有很多方法,只要有人懂电脑,可以用电脑送出某种特别的无线信号,传送到箱子里面的电子设备,再用特别的程式破解密码。 当然,当时我手上没有电脑,不可能送出什么特别的无线信号。也就是说,我完蛋了。 我站定不动,想镇定下来,接着离开房间,关上房门。甘诺这时正从走廊进来,手上还提了一个礼篮。看到我的时候,两眼瞪大。 “怎么了?” 我摆手要他过来门边,打开门指保险箱给他看。 “什么?怎样了?” 我又指一指保险箱,好像在按数字键一样。他转头打量我和保险箱,最后终于懂了。 “干!开玩笑,你不会开啊?” 我摇头。 “一定有办法吧?” 我再度摇头。他看起来好像又要摔东西了,不过马上又恢复镇定。他打开最近的舱房房门,把礼篮用力摔在床边的小桌上,然后爬上阶梯到了上一层甲板。 甘诺、朱利安、拉梦娜和露西都在吧台边,我上去的时候,看到他们的表情,很清楚甘诺一定什么都说了。 “这简直是笑话嘛!”朱利安说,“你跟我开玩笑?电子保险箱?” “没错。”甘诺说,“最好是开玩笑!” “我发誓,另一艘船上的是正常的保险箱啦!” “好吧,那不然去找另一艘船来抢好了。你觉得怎样?” “现在怎么办?”拉梦娜问。 朱利安拿出最后一瓶酒摆在吧台上,“把东西摆好,假装自己是送货的,再溜掉。” “四百万耶!”拉梦娜说,“一艘没人的船上,一个装了四百万的保险箱,你却要这样放手?” “不然我们把船开走好了。”甘诺说,“干脆一点!” 朱利安狠狠瞪着甘诺。 “没关系。”甘诺边说边拍我的肩膀,有点太大力了,“早该知道没这么好的事。” “你好了没?”拉梦娜说,“这又不是他的错。” “是啊,我知道,保险箱学校没教这一种。” 甘诺大步离开,走下船过了舷梯,两个警卫不知道说了什么鬼话,让甘诺停了一下,然后他继续往码头走去。 我们全部人跟着走,走到车子旁边,把剩下的东西搬到船上。要是甘诺决定坐在车子里等,不跟我们一起搬东西,我也不会太意外,没想到他居然也动手搬了箱酒。等我们又回到船上,就分头把东西送出去,大家都没说话。 我拿了一个篮子走到下层舱房,走进其中一个房间,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就是那种外国香烟混着古龙水的味道。这一定是他的房间,那个操纵我的家伙,打算一辈子都不放过我的那个人。 我站在那里,就在他每天睡的床旁边,感觉还真奇怪。旁边的门进去有个保险箱,里面装了四百万,是他的钱。 我把篮子放在桌上,那是我唯一能做的——送点贴心的小礼物,让他这一趟更舒服点。那篮子里面有上好的古巴雪茄,还有一瓶拉加维林威士忌,还有德国的伯可剃刀组,连修面刷和刮胡膏都有,再加上一瓶意大利的拉曼德爽身粉。 我离开舱房,来到走廊。走到一半我停下来。走回刚刚经过的那间舱房,把礼篮上面的保鲜膜掀开,拿出里面的爽身粉。然后退出来,回到刚刚的房间打开门。 “麦可!”那是露西,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在我的后面,“你在干什么?” 我走到保险箱前面,倒了一些爽身粉在手上,然后手掌举到箱门前两寸的地方,就在数字键盘前面,接着吹一口气。 “你在干吗?”露西现在就站在我后面。 我打量四周,在旁边的抽屉找到一支手电筒,拿过来照亮数字键,上下左右试了一下角度,转头打量,转动灯光的方向,最后终于找到了。 “你是说……” 我点点头,没敢看她。 “那我去拖延他们好了,你小心!” 说完她就走了,房里剩我一个人。我、眼前的数字键、显示灯、爽身粉,还有四个按键上白白的四个指纹。 我知道最后一步应该怎么走,就好像平常一样,知道密码是哪些数字以后,就要从头回去全部试一遍,把正确的排列组合找出来。密码有四码,假如每个号码出现一次,四码就是二十四个组合。我开始动手,按完就按“输入”,盯着上面的小灯。试到第五组,开始纳闷,不晓得这会不会有内建的锁死系统,如果输入的密码错太多次,就会自动锁死。 我屏住呼吸,试用第六组。 你知道吗?要是错太多次,说不定会警铃大作,到时候就很好玩了。 接下来是第七组。 应该差不多了,要是连接下来这一组都不行,铁定是没救了。到时候警报器一定会响,那些大块头就会抄家伙冲进来。 最后用上第八组密码,上面的小灯立刻由红转绿,我转动把手打开了箱子。 我很清楚一沓百元大钞的模样,也知道这样一沓是一万块,所以一百沓就是一百万。我很快估算了一下,要是有装酒瓶的木箱,一箱大概可以装个一百沓钞票。于是我任着保险箱的门大开,快步跑到甲板上,没想到来到派对里了。 两个警卫现在走过舷梯,来到吧台前面,人手一瓶墨西哥啤酒。两个女生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继续演戏,不过我看到拉梦娜,看到她惊慌的眼神。朱利安和甘诺还在吧台边排放酒瓶,摸摸弄弄假装自己很忙。 我知道需要几个空的酒瓶木箱,越快越好。不过现在是办不到,只要这两个警卫在,不可能这样直接行动。 “你们是弄好了没啊?”一个警卫说。 “噢,快好了。”朱利安说,“总要整理好才行嘛!” 拉梦娜突然说:“能请你带我们逛一逛吗?反正我们人都来了……” 警卫说:“可以啊!只要谈好价钱,一切好办……” 拉梦娜紧张地笑了一下,我看到甘诺额头上青筋暴突,用力把一瓶酒掼在吧台上。 拉梦娜说:“带我们逛逛吧!”拉梦娜手指着上层甲板,“比如说,这里哪里有做日光浴的好地方之类的……” “当然啦,我带你们去看客舱甲板,那里很棒。要不要也参观一下客舱房间啊?” 拉梦娜几乎是直接动手把那个家伙推上阶梯去的,露西也是,临走前还看了甘诺一眼。 “来吧,动作快。”朱利安说,两个女生已经走掉了。朱利安抓了两个空的酒瓶木箱,带头下了阶梯。 甘诺没动。 “不要浪费时间了。”朱利安说,“赶快办正事啦!” “要是他敢动露西,我一定宰了那个浑蛋!”甘诺边说,边拉过两个装酒瓶的木箱。 等我们回到放保险箱的舱房,朱利安和甘诺动手把钱装进箱子里,我把刚刚拿到的爽身粉物归原处,再回去帮忙搬钱。 “这钱也太多了吧?”朱利安说,“连一半都搬不到哪!” “这绝对不止四百万。”甘诺说,“不可能吧!” “这些人是在想什么?我觉得这里面有八百万耶!” “绝对不可能是玩牌赢来的,一定有鬼。” “有什么关系?继续搬就对了!” 几分钟后,六个酒箱都装满了钞票,可是保险箱里大概还有两百万。 “好了,先这样。”甘诺说,“先把这些搬回车上,再回来把剩下的搬走。” “这样就够了吧?”朱利安说,“这样有六百万耶!” “反正我们还是得回来一趟不是吗?这样的话,干吗还不搬空这两百万?” 于是我们每个人手臂下都夹着一个酒箱,全部加起来,说不定有五六十磅重,所以也很难走得快。而且我们还得走过长长的舷梯到码头上,再走过一整条码头到停车的地方,最后终于走到车子旁边,朱利安已经喘不过气了。 “谁叫你不帮我们?你活该这么累!”甘诺说。他打开两个箱子,把里头的钞票全倒进车的后备箱,“我和麦可去接两个小妞,也把剩下的钱搬过来。你留在这里,车子发动好,随时准备掉头。” 朱利安瞪着甘诺,好像很不爽自己变成听令行事的那一个。接着才重重点个头,掏出车钥匙。 “你看到那个家伙把拉梦娜带走的样子了没?”我和甘诺跑回船上去,他说,“朱利安居然没反应!” 我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代价。不然还能怎么办?不过这也不要紧了。我们还有两箱钱要搬,然后大家就可以赶快离开这里。 我们两个拼命跑,脚步很重,舷梯被震得上下摇晃,简直像跑在跳床上一样。我们回到船上来到舱底,把剩下的钱装成两箱,正要离开,却听到上面传来躁动的声音。 “该死,怎么回事?” 我关上保险箱,甘诺走到门口观察情势。 “走吧!趁早离开比较保险。” 我们走到一半,还在走道上,两人各拿了一箱钱,结果听到甲板上有人声,于是赶紧躲进最靠近的舱房里去。 “现在怎么办?”甘诺说,“死定了!” 我一手按着他的手臂,觉得问题还不大,他太紧张了。 “嗯,没错。”甘诺说,“只要再走一趟就好了。手上这些箱子怎么办?假装是空的怎样?” 我点头同意。 “好,走吧!” 我们两个走上舷梯,看到两个送货工人准备要走。 接下来,一辆加长型礼车开了过来。 车子就在舷梯上停下来,两个警卫跑过去迎接,后面跟着拉梦娜和露西。露西转头很快看了一眼,发现我们两个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好大,不过她也帮不了我们。车门打开,我看到眯眯眼下来,后面跟着底特律老大。一个男的跑过来,脸红脖子粗,大声叫骂,想必应该是港务长,看到有人这样把车开上码头,当然会不高兴。拉梦娜和露西就这么乘隙溜掉了,可是我们两个还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我们不能从那边下去。”甘诺说,“他们是不认得我,可是还有你……” 甘诺话不必说完,这很明显:那两个家伙以为我人在加州,要是在这里看到我,一切就完了。要真是这样,我们两个干脆就地自我了断比较快。 “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艘船。” 他往阶梯走去,很快朝走道看了一眼,接着快步爬到最上面。 “走啊!你还在等什么?” 我跟着他上了阶梯,对我来说,是走投无路了。这艘船是船首向外,没有别的退路。 “走这里,没别的路了。” 我跟着他来到栏杆前面,就是船首甲板的前端。甘诺走到最前面往下看,我们大概离水面有二十尺,说不定有二十五尺,不过对我来说,这就好像在世界的尽头一样。 “钱要拿好。”他说,接着跳下水。 我听到下面传来水声,往栏杆外看,看到他的头浮上水面。甘诺努力踩水,还得抱紧箱子。 “天杀的快点下来啊!动作快!” 我没动,只能瞪着海水。 “麦可,跳啊!又不高!” 高度不是问题,我没有恐高症。 “该死的,快跳啊!” 我听到后面有人追过来。再过几秒,我就死定了。 “什么都别想,跳就是了!” 我回头再看一眼,往甲板边缘靠近一步,接着我跳进水里。 我头上脚下,直直栽进水里,直接碰到水底。眼睛睁开,四周除了石头和绿色的阴影,就什么也没有了,世界上好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我和水,我沉在水里。我最怕的事终于成真了,好像水耐心等了我好久,就等着这一刻,把我吞噬。 我抬头看向水面,水面好高好远,就像外太空一样遥远。我的肺就像烧起来一般,再过几秒,我就要放弃了。我会吞下最后一口海水,然后死在水底这些绿色的石块上面。 接着我看到一条鱼。 那鱼还真小,不比我的手指粗。对着我游过来,停在我面前,好像在纳闷我怎么会出现在水里挡它的路。鱼靠得很近,近到我手一伸就能抓到。 结果我放掉箱子,离开水底,猛力往水面冲去,小鱼一溜烟跑了。等我浮出水面,只能不断呛咳,大口吸进冷空气,好像喘不过气。 我看过去,发现甘诺就在几码之外,他在船身旁边打量我。 “到这里来!快一点!” 我再度潜回水里,努力往前划,又上浮了一次再下潜,接着就感觉到有人拉我的袖子。是甘诺,他一把把我拉了过去。 “你是怎么啦?乖乖等着,时候到了再动啦!” “一等他们离开,我们就到那里去。”他手指着旁边一艘更小的船,距离我们大概有三十码。 “我们要躲在水面下,游到另一头再浮上来,这样办得到吗?” 我摇摇头。 “你当然得办到,没别的法子了。” 我们等了好久,久到我都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一分钟或一小时,感觉起来都差不多。接着听到引擎启动的声音,时候到了。甘诺两手一推离开船,看着他游开,我才注意到他还抱着那箱钱。显然是用箱子当砝码,把自己固定在水面下。甘诺一边踢水,一边用一只手划,慢慢往另一艘船的方向游去。 我再度深吸口气,跟着甘诺下去。我没办法跟他潜得一样深,不过还是学着他的动作划水。就在当下,我把自己教会了,要是不游泳,就是死路一条。要是死了,就没办法再见到艾米莉亚。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要再见她一面。 在艾米莉亚的后院见面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站在那个坑旁边,低头看着我。当下我只想到照在她脸上的阳光。 甘诺在船的另一头等我,“我还不确定你行不行呢!” 我们待在小船上,最后大船终于离开码头,我们才能移动。不过甘诺要下船以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你把钱丢到哪里去了?那是一百万耶!”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也摇头,把手上的箱子递给我。 “什么都要我来!”他说完,又一头跳进水里去。 我肩膀上披着一条海滩巾,一行人沿着海岸往北开,我的眼睛看着窗外。车里没人说话,更别提庆祝了。就算我们都全身而退,计划却只成功了一半。 两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家。拉梦娜和露西拿出吹风机,开始吹干钞票。朱利安还在踱步。甘诺坐在沙发上,眼睛瞪着手机。 “我最痛恨这样。”朱利安说,“走到这一步,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我却是最在意这一步,这是唯一重要的部分,那笔钱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在上面安插了人。”甘诺说。 “这些人都彼此认识,才不会相信会有人窝里反。” “他们痛恨对方好不好?每年这样来一遍,只是要较劲罢了。你觉得这样的人会互相信任吗?” “我不知道,总觉得……” “不然带保镖是要干吗?八个老大、八个保镖,全部都带了家伙。这总不可能是度假游轮会载的人吧?我买通的那个人说了,只要一声枪响,只要一声,就搞定啦!” “你安排的人真的知道该怎么做吗?” “简单!”甘诺说,“跑去跟其他保镖乱讲就好啦!就说有点不对劲,看到那有人搬了箱子丢进海里什么的。我还看到有另一艘船开过去了。他们总不会知道保险箱的密码吧?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啦!相信我。还有,他过几个星期就会来。到时候,发现他那一份加倍,也一定会很爽。” “我觉得还是不应该坐着等,应该赶快行动,以防万一比较好。” “一定没问题啦!”甘诺说,“别紧张,放轻松。” 于是我们耐心等待。钱干了,就放进保险箱里,就是那个密室里面的保险箱,是朱利安买来让我练习用的,那是在好莱坞干下第一笔之前的事了。保险箱的大小,刚好够放八百万的百元现钞。 我们接着继续等。 当晚十点过后不久,甘诺的手机响了。他按下通话键接听,什么都没说。 等他挂上电话,只轮流看看我们每一个人。 “场面不是很好看。”甘诺说,“不过成功了,我们想喂鲨鱼的那两个家伙,真的喂鲨鱼了。” 没人说话。我们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现在这个结果十分真实:这两个人都死了,不过当然不会有人想念他们,世界上少了这两个家伙会更好一点。不过这两人死了,的确是我们干的。 朱利安和拉梦娜两人相拥,甘诺瞪着自己的电话,露西走了过来,一手摸我的脸。我转开头,走出房间。 我走回自己在车库旁边的小公寓,这个小房子就是我过去一年来的家。我不断回想这里发生过的事,想到每次有呼叫器响,自己忙着查看的事…… 电池都要充满,这是每天必须要做的,还要注意有没有电话进来,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我去服务。呼叫器一响,马上要回电,红色那个响的时候要特别注意。 再也不必这样了。 底特律老大再也不能指挥我了,我也不需要再回那些呼叫器了,开保险箱维生的日子结束了。 我自由了。 第二天,我给艾米莉亚写了封信。我现在甚至也有地址能让她回信。这一回,信里面倒没有画得满满的。我没有画下前一天发生的一切,包括那艘船、那些钱,还有水里的我。这些事情晚点再说也不迟,现在,我只希望她知道我就要回家了。 等我回到家,就能把这些事情全部谈开。我是说,艾米莉亚还在上学,我可不能就这样把她带走。我说不定干脆另外买个新身份,重新开始,或许去大学上个几门课也行。在学校附近买栋房子,接艾米莉亚来跟我住在一起。什么都有可能的,对吧?我现在有钱了,当然能回家去,一切都好办。 我出门去把信寄了,之后我就骑车到处乱逛,觉得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现在不必去想呼叫器,也不必想下一份差事在哪里,什么都不必想。 最后,我骑车来到圣塔莫妮卡码头,直直走向码头边缘,靠着栏杆,眼睛盯着海水。 ?
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一路上,我已经在想着要打包、要怎么跟他们道别。离开的感觉不知道会是怎样,这一走,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 直到我走了进去,马上知道事情不对劲。地板上散着报纸和杂志,好像被人打落一地。楼上不知道哪边传来水流声。 我走上阶梯,水声越来越大。 走进朱利安和拉梦娜的卧室,床垫有点歪,好像有人撞到了,却没把床垫推回原位。水声现在听得很清楚,是从浴室里传来的。我实在不想开那扇门,但还是得开,我没有选择。 站在浴室门口,眼前的景象让我无法动弹。水溢出浴缸,连同朱利安、拉梦娜的鲜血一直往外流……我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才关上门。 我弯下腰,觉得血液一股脑往大脑冲去,以为自己会马上昏过去,结果眩晕的感觉慢慢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 两人一定是被押上楼,被逼着在浴缸旁边跪下。然后一个接一个,先是拉梦娜的脑袋被轰掉,接着换成朱利安。或是朱利安先死? 除了这个我什么也想不到,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知道是谁先死的。 接下来……甘诺和露西人呢?他们也死了吗? 我走回走廊上,来到他们的房间,打开相连的浴室门,以为自己会看到另一个吓人的惨状,可是什么都没有,里面空无一人。 我走下楼,走出大门,左右打量,接着回到自己的公寓,里面也没有人。 我告诉自己:你一定知道会这样,起码在心底你是很清楚的。没错!眯眯眼和那个底特律老大是你杀的,这两个人根本是被你亲手推进海里去的,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从来就不是这么简单。这一点你怎么没想过?一定有别人发现钱不见了。这个人现在来找你了,可是你甚至不知道那会是谁。他,或他们,都有可能。你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自己死定了,就像朱利安和拉梦娜那样。到最后,不管甘诺和露西现在人在哪里,他们也会死。 我没办法打电话给他们,也不能警告他们,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心想:有一件事例外,起码有一件事是我能做的。 我拿出装呼叫器的盒子,拨开呼叫器找到那个手机,那个我从密歇根带回来的行动电话。就是从大伯厨房拿来的那一个。回来以后,这是我头一次开机。一打开,就看到一堆留言,我就知道会这样。要是班克斯发现我曾回到密歇根,还拿了这个手机,一定会一直打到我接电话为止。 现在我不需要他的意见。我知道他会说什么——赶快回头自首,免得为时太晚。不然他会说这是在帮我,随便想都是老掉牙的台词,我从来就不相信,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看到朱利安和拉梦娜被杀,我知道自己也会有一样的下场。要不是今天,也不远了。 要是有一天我真能活着回到密歇根,也不应该是一个人回去,我要带艾米莉亚一起回家。 找出手机里面储存的电话号码,也只有那么一个号码。我按下通话键,响了两声,就听到班克斯说话。 “麦可,是你吗?” 手机还搁在耳边,我往回走,跨过甘诺的杠铃。 “很高兴你打来了。听好,照我的话做。附近有警察局吗?” 我走进房里,坐在书桌前面。 “是麦可吗?电话别挂啊!”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书柜柜门开了一条缝,那是通往后面密室的门。我挂上电话,把手机放回桌上。双眼闭上一秒,我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到书柜前面。 我伸手打开柜门,看到甘诺蹲在保险箱旁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男的。 那个人是眯眯眼。 眯眯眼看到我,伸手掏出一把枪瞄准我的胸膛。不过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太过意外,根本无法动弹。眯眯眼走过来把我拉进房间。 “你总算到了。”他说,“你这个朋友好像拿保险箱没办法哦!” “麦可和露西常常会换密码。”甘诺说。这倒是,露西重设密码,我负责破解,这样是练习的好机会,“所以他会开。” 我觉得他未免也太过镇定了点,好像不是被逼的。 “叫你开保险箱就是了。”甘诺说,声音一点感情都没有,很平板单调。 “不要给我搞鬼。” 这下子终于真相大白:我懂了,船上跟甘诺接头的人,就是眯眯眼,其他一切都是障眼法,计划根本就是这两人一手导演出来的。 我怎么没料到呢?这两人根本就是一伙的,没想到我到现在才明白。他们声音很像,抱怨自己工作辛苦的样子也很像,好像大家都对不起他们,只不过甘诺比较保留一点。 “我不会道歉。”甘诺说,“起码不会向你道歉。我告诉过你,要离露西远一点。我是这么说过,对吧?” “人呢?到哪里去了?”眯眯眼说,“那个小红发呢?” “我说,你想要的都有了。”甘诺接腔,“四百万就要到手了,连你的老大都给做掉了。” 所以说,计划的那个部分是成功了,底特律老大死了。对眯眯眼来说,这一天简直是美梦成真。 “我问你。”眯眯眼说,“那个红发妞到哪去了?” “走了,这你不用担心。” 我心想,她绝对不可能掺和一脚。甘诺应该有,至于露西,不可能。甘诺一定是瞒着她,找借口把她骗走,要完事了才会让她回来。露西现在说不定还在等甘诺,人在外头,完全不晓得里面怎么了。 “你呢?”他说,“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啊?” 真希望我有,最好是口袋里也有一把枪。 “开保险箱就是了,知道吗?” 甘诺站起来,好让我走过去。可是我没动。 “我再说一遍。”眯眯眼说,“麻烦你把这他妈的保险箱打开!” 门都没有!我心里想,你什么都拿不到! 眯眯眼把枪对准我,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武器——枪管很长,是因为上面装了灭音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灭音器。 “快啊!” 接着他却转过身,一枪命中甘诺的额头中央。 那一记枪响听起来好空洞,跟平常不一样。我花了一分钟才搞懂眯眯眼做了什么。甘诺直挺挺站了好久,一脸惊讶,额头有一块不见了,后面的墙上溅着一大片血迹,最后他终于倒下了。 “开保险箱!”眯眯眼说,“快点!” 我还是没动,脑子里想到很多年前那个来抢酒店的家伙,想起他握枪的样子,我觉得,那人搞不好比我们还怕手里握的枪。 现在刚好相反。过了这么多年,换了一个人,用的是另一把枪。眼前这家伙一点也不怕,要他开枪打我,就跟开枪打电视一样稀松平常。 “我会先打你左腿。”眯眯眼说,“接下来换右腿,然后继续,直到你把保险箱打开。这样懂了吧?” 我还是没动。 “我以前就试过这一招。记录是十二发,当然中间停下来换过弹匣。上次那个家伙不肯解开电脑的密码,就跟现在差不多。总之,你是要我今天破纪录,打到第十三发吗?” 眯眯眼的枪管对着我的左腿,这一比,让我不乖乖行动都不行。我走到保险箱前面单膝跪下,开始转动转盘。 “我一直都蛮喜欢你的。”眯眯眼说,“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左转四圈,右转三圈。只要我把门打开,他一定就会把我杀了,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再来是左边两圈。 再转一圈,我就死定了。该死,要是眯眯眼懂一点保险箱的事,恐怕当下就会把我宰了,剩下一圈自己来。 再往左转,该重来一遍了。 “不要拖拖拉拉!快点!” 重新归零,再次转动:往左四圈,往右三圈,再往左两圈,然后抬头看着他。 眯眯眼对我笑。 我把转盘往右拨,现在只要转动把手,门就会开了。 突然间,书柜的方向有声音传来。 “把枪放下!” 我抬起头。 “把枪放下!快点!” 只见哈林顿·班克斯走进来,手里的枪对准眯眯眼。班克斯后面还有好多人,火力绝对足够把眯眯眼轰成两半。 眯眯眼又对我笑了一下,才放下武器。 ?
一定是行动电话让他们追来这里。我现在知道了:手机信号会泄露我的行踪,起码让他们追到这一区,接下来只要一户户追查,最后一定会找到这里。要是隔壁再多一个邻居,我可能已经挂了。 几分钟后,眯眯眼被上了手铐押走。班克斯把我带到桌边坐下,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摇头拒绝。 以后再也见不到艾米莉亚了,我就只想着这一点。这下子没办法遵守诺言了。 “要追到你还真不容易。”班克斯说,“不过好在你给我打了电话。” 我们站起来,班克斯的手下过来要给我上手铐。 “免了吧!”班克斯说,“省省力气,不必丢自己的脸!” 第二十七章 铁窗生活又一天,倒数计时中 故事又回到现在,我已经在牢里关了十年,整整十年。还记得我说第一次被抓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要是不小心犯法,到最后,就是由三四个陌生人决定你的命运,就是这样而已。 对我来说,命运里还有别的方面:首先,我是“奇迹男孩”,破碎家庭的产物,身心受创。换个角度来看,很多事都不是我自愿的。我是说,要是退一步想想,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伙子,误上贼船,被恶徒洗脑,才变成专开保险箱的小偷,不是吗?当时我确实不明白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 这样你就知道了吧?我的辩护律师就是全力打这一点,这位律师在我第一次犯案以后,也用同样的手法帮我得到缓刑。 不过我手上最大的王牌还不是这一张——我最有用的地方,是能告诉警方做过的案子和合作的对象,甚至是跟风过的也算,尤其是俄亥俄州那个案子,警方对那个案子最有兴趣。不过全部当然都是底特律老大下令,那家伙是我的老板,更是带头的首脑,不过已经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至于眯眯眼呢?眯眯眼的身价比我高多了,就像马许先生墙上那条巨大的鱼标本一样值钱。 事情会变成这样很有趣吧?甘诺这家伙窝里反,却让眯眯眼逃过一死,对我来说,眯眯眼活下来比死掉有用多了。 所有的案子通通加起来,最后判刑的时候,我的刑期是十年以上,不超过二十五年。被抓的时候我才十八岁,宣判的时候也才十九岁。最后就来到这里。 关进来的第一个月,牢里的人都把我当怪物,好像我是逃脱大师胡迪尼。以为我真有办法穿过牢房的铁门,走过监狱走道的铁栅门,再通过狱区的大门,这中间至少还有七道大大小小的关卡要突破才能脱逃。这些人还以为我办得到哪!真是可笑。 不过被关就是被关,十到二十五年,我希望应该关个十多年就能出狱。现在应该时候到了吧?说不定随时都会接到出狱的通知。 随时。 ?
在这段日子里,我当然有很多时间思考。不然还能怎样?回想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不管任何一件事,好像都有别的选择,要是这样,结果就会很不一样了。 到头来,其实我很后悔。不过遇上艾米莉亚我是一点都不后悔。如果要犯案才能跟她在一起,要我全部重来一次都无所谓。 被关进来以后,大概第四年的时候,我收到艾米莉亚写来的信。没错,我说的是信,装在信封的那一种。不过内容倒也不算,其实是一页漫画,就像以前一样。 漫画的第一格是身穿新娘礼服的艾米莉亚,看到那一格,我差点没一头撞墙,心想死了算了——看到她忘了我,继续过日子,还嫁给别人,我怎么受得了?我是说,要这样的话,干吗还让我知道? 往下看到第二格以前,我就是这么想。 漫画里的艾米莉亚看着镜子,旁边围着一群人摸摸弄弄,没人注意到她有多不快乐。艾米莉亚的头旁边有个泡泡写着:“为什么我忘不了他?” 下一格,艾米莉亚逃掉了,后面一群人大喊大叫,问她究竟想干什么。 接下来,艾米莉亚跳上车子,准备离开。 然后她来到维多利亚街,没错,就是我的老家,我们花了整晚在墙上涂鸦的地方。这一次,艾米莉亚没进屋里去,直接往河边走。把礼服从头上脱下来丢在河边,她继续脱衣服,最后漫画里她背面全裸,站在河边。 接着她这么做了——跳进水里。 艾米莉亚人在河里,水很脏,什么都看不到。艾米莉亚努力游,一直游到河底,最后连腿都不见了。或许,是两脚合一变成鱼尾巴了。 没错,就是这样。 变成鱼的艾米莉亚很会游泳,在河里要去哪里都行,还能活在水里。可是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原来是在找那个保险箱。 最后找到了,艾米莉亚动手转动转盘,头边又出现另一个泡泡,里面写着:“还好他告诉过我密码。” 真疯狂是吧?我也觉得。不过我很清楚艾米莉亚的用意——我是给了她密码,除了她,谁都不知道。 艾米莉亚转到最后一码,压下把手开了保险箱。 箱子里面的是我。 变成大人的我,二十多岁,看起来有点怪,不过还是活得好好的。保险箱的门后是一根根铁条,我就这样坐在迷你牢房里面,就是这个保险箱。 “怎么这么久才来啊?”我说。 虽然还在水面下,我还是这样对她大声说。 这就是漫画的最后一格。 我们也就这样开始,重新开始。 ?
过去五年半以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络,就这样用想象的方式维持联系。好像在这样的虚拟世界里,我们可以每天每夜一直在一起。关在牢里不好玩,这点我可以拍胸脯保证。可是有艾米莉亚在外面耐心等我,我一定可以撑过去的。 到现在,我还是没说过任何一个字。我也决定了,只要关在这里一天,就绝对不说话。不过等我出狱…… 再见到艾米莉亚…… 我甚至不确定说出口的第一个字会是什么,不过我一定会说的,我等太久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决定要开口说话。 我知道我一定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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