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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娘   我娘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我姥姥扯断脐带疼的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有路人听到我娘微弱的哭声。我娘和我姥姥的尸体被一头毛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我姥爷是个脾气暴躁的酒鬼,我舅舅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我娘没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Rx房。从此我娘对圆有了模糊的概念。后来舅舅对他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地球呢?)   我娘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她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有一天母山羊快死了,我娘抱着它说羊啊羊你别死,求你了,别死。姥爷说正好下酒,把羊夺过来按在了铡刀之下,我娘哭着跪下说把它埋了吧,埋了吧。姥爷哼哼两声一刀铡掉了羊脑袋。(好快刀也!)   红花和绿草在我娘眼中都是黑色的。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颜色在我娘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绚烂,只剩下黑色无边无际。我娘向黑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并且记住它们的位置,但愿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我娘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姥爷总在这时暴跳如雷把她打骂一顿不给饭吃。   我娘希望姥爷快点死。(不孝?)   果然舅舅结婚那天,姥爷醉死在门外的一棵白桦树下。妗子很凶,给了我娘一抱稻草让我娘住进了羊圈。我娘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寒冷与闷热。妗子却越来越讨厌她,常常无缘无故的打她,舅舅也不管。我娘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过农药。舅舅便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呕吐。邻家香姑问我娘,小瞎妮为啥想不开呵?我娘打着滚说没吃的没吃的。香姑对妗子说,给这小人好歹找个男人过日子吧!   妗子便托媒婆给我娘张罗对象。媒婆的脚步声让我娘紧张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听到媒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光棍说明天来相亲。晚上我娘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辗转反侧。谁会对她温存,谁会对她体贴,茫茫人海,我娘胡思乱想。   第二天,老光棍来了,我娘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的,也是美丽的。然而老光棍一见到我娘就嚷起来,明明说好的是个小寡妇,咋是个瞎子。媒婆赶紧劝道,既然来了就过去说说话,人家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老光棍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哇靠!)   妗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砸向老光棍,你个老杂毛,你上天日龙娶嫦娥去吧你。我娘咯咯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馒馒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磕头,流星划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媒婆又领来了一个人。我娘后来知道那个人是人贩子。人贩子围着我娘转了两圈,捏捏我娘的肩,又拍拍背。(挑选牲口?)他对妗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妗子说能生,绝对没事。人贩子便问我娘来过月经不?我娘茫然。(傻逼!)人贩子无奈的摊了摊双手。妗子使劲拧了我娘一下,她掏出五十块钱对人贩子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你帮着给扔的远远的。舅舅正在铡干草,他叹口气说,我妹,可怜,给找个好买主吧!   我娘坐火车感到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离开了家乡。她问去哪。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穷,买媳妇的多。   路过山东嘉祥,停车五分钟,人贩子说下车买几个包子。我娘说俺跟着你。   下了车人贩子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楞,我现在撒丫子就跑,你追的上吗,买主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改犯____你挑哪个?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拽着人贩子的衣角。   三十个包子。   人贩子掏出我妗子给的那五十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小贩瞪了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人贩子说咋啦?小贩说假的。   世上最可恨的东西莫过于假币。(同意!)人贩子和小贩争执不下而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贩子的头打破了,人贩子也不是好鸟,骂一声狗日的,顺手将一锅沸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嚎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我娘挤在围观的人群里,一个娘们说,这熊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看把人烫的。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我娘扶着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冷风吹着她的辫子。   下雪了,我娘坐在了几片雪花上。她抱着膝盖浑身哆嗦,心里感到无比的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我娘吃,只有西北风能让我娘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我娘抬起脸,牙齿打颤,她自言自语,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我娘,他踢踢我娘的脚说,去柳营吧! 3、背景   很久以前,山东省嘉祥县的农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土地上种出小麦来。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就象野草。长不到抽穗就枯黄了。荒地还是荒地,种下的东西颗粒无收。土质严重碱化使勤劳的双手不知所措。男耕女织的最高理想看来很难实现。(哎!)   理想近似于梦想,愿望产生绝望。   解放后,县委班子先后采取了“”深耕地,浅种农‘“”贡献一斗粪'等措施改良土质,然而旱涝无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阳出来了,地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人们绝望了,连县长也绝望了。吃猪血屙黑屎,吃玉米窝头屙黄屎。那时候县长也吃不上猪血,根本就没猪,人们只能靠玉米高粱等一些粗粮勉强维持生活。   黄色,是无奈的颜色!(日!)   换届选举好比新陈代谢。1972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任嘉祥县长,他叫周举治,他上任后大力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种的是苹果。苹果,在天堂叫禁果。当时的政治风暴没怎么影响果苗的生长。红卫兵的爹饿的蛋蛋耷拉着,红卫兵也只好蹲在南墙根用武装带拨拉屎壳郎玩。(嘿嘿!)到78年,即把屎盆子全扣在四人帮头上之后,嘉祥县已有果园几千亩。   78年是个好年。7乘8等于56。(对!)56个民族扭起了大秧歌,祝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花开花谢,到80年嘉祥县成为全国23个水果基地之一。   嘉祥县成了个大背景。百货大楼前人流穿梭,一条寂静的林荫路旁有家羊汤馆,写着倒垃圾没爹的墙下堆满垃圾,苍蝇飞舞,小巷的路灯装点着夜色,清晨,机动三轮车突突的开向水果批发市场。   迅速发展的商业带动各种副业。一些运输车队罐头厂柳编厂随之产生。其中南关柳编厂和柳营的残疾人柳编厂就是那时冒出来的。是雨后的两个春笋。 4、一个问题-5、柳营柳编厂   4、一个问题   问:残疾人就业是社会应该忽略不鸟的吗?   答:沉默!   5、柳营柳编厂   柳营距县城八里,是个小村子,靠近公路有个大院子。这院子很孤独,仿佛与世隔绝,村里的婚丧嫁娶和酒鬼的骂街声与此无关。   上帝并不住在这院里,但这里是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会有八个瞎子坐在马扎上编筐,编的最快的那个是我娘。她动作熟练,象在玩弄自己的手指。我爹和三个哑巴在村前河堤的树上,手里都拿着镰刀,他们把柳枝砍下,然后象骡子一样背回来。另外三个哑巴留在院里修枝剪叶干一些杂活。有四个瘸子和两个瘫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后烟熏,还有一个侏儒不停的添水加柴,他也负责做饭。炒豆芽,烧菠菜汤。   一张张肮脏的,邪恶的,克己的,轻佻的,恐惧的,放荡的,阴沉的,憔悴的,扭曲的,呆板的,严肃的,个个饱经沧桑,他们在这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共产主义社会了?)   院里有两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南。门是由破木板拼凑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床的墙上糊着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窗下的椅背上搭着毛巾,窗外,二亩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我娘是个女的,(屁话!)单独住在其中的一间。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我娘的纺车上,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线,闲着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瘫子,别的人都穿着我娘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茅房。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盒扔的到处都是,雨很有耐性,把一堆堆晒的干硬的屎砸的稀巴烂,象黄河一样向低洼处流淌。   平房对面是四尖大瓦房。三间是仓库,摞满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扭扭的性`教,下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里的空气潮湿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床靠墙放着,粗布被子象腐烂的尸体发出一阵阵闷臭。(捂住鼻子!)一个穿烂牛仔裤的哑巴站在房子中间唱歌,他一直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那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袋沉思,他的头象个冬瓜,别人便叫他冬瓜,我娘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收音机正在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两个哑巴打着手势交谈,一个说这鱼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猪头肉。瘸子叫小拉,是东关的回民,残疾使他忘记了自己的民族。我娘对我说,猪爹爹,狗奶奶,老驴是小拉的姑奶奶。那个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快木板安上四个轮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好象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的都划不动了,柳青给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的直瞪眼,好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鹅!)他说这一路,受罪啦,我饿了就要饭,困了就捡个平坦的地方躺下。   其余的人在睡觉。我爹鼾声如雷。   一群蛆聚在一起可以比喻成热闹,一群残疾人聚在一起又比喻成什么呢? 6、柳青   铁栅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是榆树。有一天,柳青从门里出来把榆树砍了,做成把摇椅,在窗下让身体摇晃起来,好象他就是那个在风铃里长大的人。(叮铃铃叮铃铃!)他似乎很累,常常望着窗外沉思,后来天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棵柳树,有风吹过,千古绝唱!   1980年,一个算命瞎子路过此地。他拍着树干问柳青,这是棵柳树是不?柳青说恩。树高两丈八是不?柳青说差不多。那正南方有个水坑?柳青说有个池塘。瞎子又问西南方土墙根下有块碑?(神仙?妖精?)柳青说是,上写着“泰山石敢当”。瞎子点点头,喃喃自语,和我梦见的一样。   柳青说这树是我种的。   一方水土养育一棵树,一棵树保佑一方水土。(阿弥陀佛!)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1958年吃观音土撑死的。那时柳青还是个孩子,他折了根柳枝,他把树叶吃掉,把树枝插在门前的公路壕里,撒完一泡尿,然后他就逃荒讨饭去了。在他走后,那根柳枝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树上挂着个破邮箱,没有信来,久了,成了小鸟的窝。   柳青在外漂泊流浪了很多年,他领回来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头发又粗又脏,且带有骚味。她会编筐,她留下一团粉红的肉之后就去世了。野兽分雌雄,家禽分公母,人则分男女。那团肉是个女婴。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   柳青给她取名柳叶。我则叫她叶子。   柳青挨过饿,受过苦,这使他坚强,能忍耐,遇见困难即使低头也挺起胸膛。他胸有城府,笑的时候也皱着眉。他目光敏锐,看到了社会最底层有些人在闪闪发光,那是些废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这使他成为最早的万元户。1992年,柳青获“全国十大杰出青年”称号。他在演讲时说,这世上有残人,但绝没有废人。 7、我爹我娘   我爹和我娘都是苦命人。   院里有口井,青石镶着一圈黑暗,上方吊着木桶,旁边有个石槽,常有小鸟在深夜飞来喝水,继而飞去。我娘熟悉石槽的每一个棱角。我爹曾把它高高举起,然后放下,向周围的人伸出两个手指,别人便知道石槽重二百斤。(厉害,都躲远点!)   石槽里每天都泡着一堆脏衣服,我娘天天洗衣洗到深夜。她无所谓黑暗。她愿意帮助别人,别人叫她“妹子”她会感到幸福,虽然这幸福微不足道。我爹捧着个氤氲升腾着热气的茶杯,出神的望着窗外。   我娘对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听听鸟叫就已经足够。(拐古拐古!)她第一次听到叶子咯咯笑的时候便呆住了,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柳青让她抱抱叶子,她赶紧摇着头搓着手说,大哥,俺丑,吓着她。柳青说没事还是把叶子放在了她怀里。当一个柔软的小身体紧贴在我娘胸脯上的时候,一阵幸福的战栗传过全身,这是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到的感觉,仿佛幻觉,在我娘以后的岁月里久久不能忘怀。   我娘觉的这辈子不可能有个孩子,没人肯娶她。我娘小时侯有过一个布娃娃,她为此绣了很多星星和花草。后来我娘在垃圾堆里捡到了我,当时她对我爹说,老天爷给了咱一个孩子。   女人喜爱孩子,就象春天喜爱小草。我娘很不好意思的对柳青说,叶子的尿布,给俺洗吧!我娘的声音带着恳求。柳青理所当然的答应了。(恩人!)   那一夜,石槽里的衣服格外的多,我娘则把最好的葡萄留到了最后。她洗完衣服,换上一池清水,月光照着,她坐在马扎上哼着歌谣,然而几块尿布很快洗干净了。我娘闻闻,觉的不满意,又再洗一遍。   我奶奶感跷着脚尖把尿布晾在院里的时候,我爹悄悄走近,我娘来不及转身就被拥抱,她惊呼一声哎呦,立即掐我爹的胳膊。我爹气喘吁吁,力大无穷。(这个流氓!)我娘的腰带挣断了,那是一根草绳,她叫喊着,声音却渐渐变成央求变成呻吟--我爹的右手揉着我娘的左Rx房,我娘感到一阵阵晕眩,身子发软手仍就紧紧拽着裤子。(谁让你系草绳来着!)   这幅画淫荡而又美丽。   当一个卑微的灵魂产生对另一个卑微的灵魂的爱慕,惊慌,充满幻想,惊慌好比干柴,幻想化做烈火,一切光明温暖随之出现,天地随之旋转。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将我爹教训了一顿,棍子打在我爹头上邦邦的响,(活该!)我娘哆嗦着身子扑通跪下了,她抱住柳青的一条腿捉,别揍他,俺没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辊子问我爹,你愿意娶她不?我爹捂着头神色慌张,他看看我娘,咧嘴一笑说,啊啊啊。柳青又问我娘,那你愿意嫁给他不?我娘捂着脸,过了一会,点点头。   两瓣蒜拼起了一颗心,两根葱摆成了十字架。感谢上帝,我爹和我娘结婚了。(阿门!)他们选了个好日子,好日子就是阴天下雨的日子。他俩不用干活,在那天结婚就象一滴雨拥抱另一滴雨。   那天我娘早早的洗了脸,洗了头发,用一根火柴把指甲缝里的脏泥挖掉,闻闻手指,然后我娘开始编辫子,不知不觉脸红了,我娘摸摸脸说,真热啊!我爹一夜未睡。新郎官是最大的官。我爹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人弄醒。冬瓜揉揉眼,吧嗒吧嗒嘴说,你得买几只鸡,再打点酒。我爹一拍脑门,顶风冒雨去了北关的菜市场。   我娘焕然一新。脸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系了新的草绳,胸罩是条洗干净的毛巾。冬瓜敲门进来说,走,去找你男人。柳青把写有喜字的报纸贴在大门两边。堂屋里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期待我娘的出现。新娘是最美的女人。冬瓜笑嘻嘻的把我娘领到小拉面前问,这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小拉的头说,不是。冬瓜又把我娘领到家起面前问,那这个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家起的背说,这个也不是。   我娘摸遍了所有的人没有找到我爹。冬瓜说,你男人走了,不要你了。(886?)我娘说,大头,别闹。我爹这时回来了,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酒,腋下夹着几个长缨的大萝卜。他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   冬瓜把我娘领到我爹面前,这是你男人不?我娘没说话径直扑到了我爹怀里。冬瓜蹦着欢呼一声万岁,别的人跟着起哄,一个哑巴向我爹我娘竖起大拇指,一个瞎子挠挠头发,几片碎纸掉下来。 8、两个人   我爹成了我娘的眼睛,我娘成了我爹的舌头,他俩都是有用的东西。我娘从未来过月经,她的地只长荒草,生不出孩子。爹的精子便感到孤独,那成千上万的蝌蚪,游啊游找不到朋友。   有天清晨,来了两个人。   其中的那个女人才是我的亲娘。我常常踢她。她的一只袖子空空如也,头发烫过,被风吹的凌乱,她叫陶婉。另外一个男人,手里提着包,眼睛里布满血丝好象隐藏着机警。   聋子?柳青问那个男人。   男人摇摇头。   哑巴?   男人说不是。一阵风吹过,他撩起裤脚,柳青看到半截木头做的假肢。后来那假肢长出了木耳。柳青说进来吧!   门开了,悲剧从此开始。   那个男人叫戏子。他有羊癫疯,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回,这让他象个娘们,但他带来了文明。他修复井栏,待到夏天井栏上爬满了牵牛花。一个瞎子凑近说香,我娘问戏子啥色,戏子说粉红的。我娘点点头,这花我看见了。他在院墙下种菜,他妹妹陶婉养了几只鸡,高兴的时候杀一只。抹布有多脏,生活就有多乱。他向柳青建议每个人都必须洗脸刷牙。他和我爹重建了厕所,用三合板将男女分开,用砖和水泥砌成一排“凹”。窗台上有几个坛子,既然那不是唐朝的坛子,他就盛了水,腌了鸡蛋。在一个雨夜,有只小老鼠偷偷听到他对他妹妹说,你这老姑娘,该想想办法了。   陶婉的眉宇间早透着哀怨与淫荡,少了一支胳膊后,生活中遇见的男人便越来越少。她站在门外第一次看见柳青,柳青正抽着烟斗,她看见一个烟雾缭绕不很清晰的面孔,那正的她梦中的男人。从此一个声音便在脑子里回荡,起初那声音很弱,却一步一步质问着走过来:嫁给他。闪电划过夜空,这念头始终带有香味,在黑夜里静静的昙花一现。   尘封的箱底,会有泛黄的回忆。陶婉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就吃醋似的问这是谁哎?柳青说,我那死去的媳妇,你很象她。到晚上,她在她的小屋里躺下,她并不困,我娘摸索着进来把叶子的尿布放在她床头上,睡了没?她低吼一声滚熊,就望着灯泡胡思乱想。我很象他媳妇,她自言自语。第二天,她给叶子换尿布的时候故意把叶子拧的哇哇大哭,然后掏出Rx房,对柳青说,看,这小东西饿了,吃的多香!(你要不要来几口?)柳青皱眉一笑,,笑容中带着猥亵。男人都是坏蛋,不坏的是胆小的。柳青见到Rx房很容易联想到性交,却没能联想到孩子。当晚,月光很好,一个女人光着脚丫,用中指轻轻推开柳青的门,她在黑暗里紧张了一会,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柳青醒了,其实他一直没睡,他本因为这是一个梦,但他的声音在拒绝,他的手在犹豫,他的心已经答应了。   过了两个月,陶婉从厕所出来,她把一团干净的卫生纸扔到柳青和戏子面前,我怀孕了,她愤愤的说。戏子说这是好事啊,他看看柳青的脸,柳青的脸立刻变成了松花蛋。 9、考验   每个人都有一把水枪,每个人撒一泡尿就够了。   那天没有任何预兆。因为免费,县剧院挤满了观众。舞台上空的一盏灯突然炸了,观众还未弄清怎么回事,破旧的电线因短路而燃烧起来,火蛇迅速舔着了幕布,顷刻前台成了一片火海。观众并没有齐心协力把火扑灭,而是叫一声娘一窝蜂似的向出口处跑去。(欲速则不达!)恐惧的人们拼命拥挤,你拉我拽。一大块烧着的幕布落下来,四溅飞迸的火星引燃了烤的发烫的座椅,混乱的人群一阵尖叫,开始互相践踏。   挤在人群中的戏子和陶婉发现了墙上有个窟窿,并且旁边有把梯子,那窟窿很高,是卸下排风扇后留下的。他俩冒着大火很快爬了上去。就在戏子扳住洞口刚把头探出墙外的时候,陶婉踩着的那节梯子因烤焦而断了,情急之下她抱住了戏子的一条腿。   地狱就在脚下。   两个人吊在了空中,有那么几秒钟,戏子犹豫着想把他妹妹踢下去。人在这一辈子里的转折往往取决于一些小事物,如一堵墙,一朵花,一句话,一个动作。(等等!)那一瞬间要面对抉择,魔鬼和神灵同时出现。戏子的手臂渐渐没有了力气,身体越来越沉。他扭曲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爬出去,可脚无处生根,且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努力只能是挣扎。陶婉哭喊着使劲,戏子感到厌恶,亲情成了拖累。陶婉做出牺牲是不可能的,翻滚的浓烟使她窒息,她咳嗽,嗓子里有股烟味,血往头上涌,意识渐渐模糊,但求生的欲望仍让她紧紧抱着戏子的一条腿。   爱神和死神都有一对翅膀。   戏子终于决定了,与其两个人死不如一个人活着。他空余的一只脚在空中乱蹬,这是想让他妹妹以为他在为爬出去而努力。当那只脚听凭他的意志踢向陶婉的太阳穴时,一根烧着的木头把他和陶婉砸在了火海里。溅起的灰烬如蝙蝠飞舞。   在那场大火中死了八个烧伤了十三个。戏子和陶婉分别失去了一只脚和一支胳膊。(兄妹如同手足?)那只脚带有罪恶思想,那支胳膊也不高尚。 10、战争   一个筐卖一块钱,(便宜!)南关柳编厂却悄悄降到了八毛,这无疑给了柳青两拳。柳青得知这消息后一夜未睡,早晨起来眼眶发黑。他皱着眉在房间里走了七步,嘴里嘟囔着脏话,他并不会做诗。戏子和陶婉走进来,柳青立刻对戏子说,耳刮子就要扇到咱脸上了,咋办?戏子说,南关?先揍他个小舅子!柳青说,娘的豆,他降到八毛,咱降到六毛。戏子说,大伙的工钱可就少了。柳青说,咱的筐卖不出去就得完蛋。   陶婉拿着把梳子,对着一盆清水梳妆,突然感到恶心,她捂着嘴疾步跑到门外,吐了几口酸水,脸色煞白,进屋就问柳青,你啥时娶我,等孩子生下来?窗外的太阳出来了,她的这句话光明磊落。柳青装没听见,直楞楞的看她一眼,她嘴一撇就哭起来。柳青不耐烦的说行行行。她立刻抹掉泪水,脸上的表情在手底下换成了微笑。戏子推心置腹的对柳青悄声说,我妹妹就是骚,不精!柳青拍了拍戏子的肩,我是男人,得敢做敢当。   勾引是种乐趣,但很危险,象老太太放盐,放了一次,觉的少,又放一次,还是觉的少,结果她炒的菜却咸了。   中午,陶婉炒了盘咸鸡蛋。(放盐啦?)   傍晚,柳青宣布了降低工资的事,他问大伙有什么意见。我娘摸着腿说降就降吧,没事没事。家起说,有口饭吃就行。冬瓜嗤之以鼻,他旁边有个哑巴挥挥手,意思是:屁大的事。   当时柳青站在一块石头上,神情严峻,象一只鹰。脚爪之间没有梦想。那高度使他有种历史感,使他比别的人离老天更近。   陶婉的肚子越来越大,戏子曾多次叮嘱陶婉吃饭的时候小心点,别让柳青给下了堕胎药。陶婉摸着肚子说,除非我死了。   过了几个月,她真的死了。   苹果快熟的时候,枯枝败叶落了一地,多么好的肥料,这是秋天的大便。一群人踏着大便走来了,手里都拿着武器,有菜刀,棍子,有铁叉,木锨,有镐有斧,还有大榔头。他们怒气冲冲,从南关一路嚷嚷着来到柳营。柳青打开铁栅门,递过去一支烟,这是礼数,他们简直就要怒发冲冠了,虽然都没有戴帽子。为首的一个光头叫老改,他指着柳青的鼻子说,降到六毛,我看你是欠揍。自从柳青降价后,去南关订筐的越来越少,终于一个也没有了。柳青没有说话,他身后站着一群残疾人。我爹吐口吐沫,右脚在地上划了个圈,另外一个哑巴竖起了中指。老改说,六毛不行,连工钱都不够,咱商量商量,把价格扯平,钉稳,八毛怎么样,都卖八毛?   柳青的回答是一个字:屁!   准确的说,这个字的发音应该是“不”,悠长而又耐人寻味。它无形,无影,却能代表拒绝,那么严肃,那么放肆。它本身就是一种权利,和五谷杂粮有关,于是就和生活有关。谁能了解它的空虚,还有沉闷,那浑浊的空间里住着什么样的思想。虽发自内心,但要扭曲一番,然而真实是不会改变的,即使消逝,也留下了震撼。愤怒总要崩裂,只不过找了个办法。谁听见了其中的嘲笑,恰如口哨的声音,嘹亮,尖刻。   人类史上,这是残疾人与健全人第一次集体性的正面冲突。   矛盾的最高形式就是战争。老改也说了一个字:砸!残疾人朋友立刻抄起了能抄到的家伙。双方的械斗场面惨不忍睹。那一刻,上帝也闭上了眼睛,冥冥之中没有神保佑他们。(还有我!)   寡不敌众。很快,柳青的肋骨断了三根,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戏子唯一的那条腿也被铲断了,并且头上挨了一棍。有个穿红毛衣的家伙朝陶婉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几个瞎子算倒了血霉,身上都挂了彩,我娘的脸肿的象茄子,有个叫金水的淹死在了井里,当时有人听见他说,我得赶快找个地方藏起来。家起的两颗门牙,一颗在土里,一颗在肚里,不过,他捏破了对方的卵蛋,也算够本。我爹威风凛凛,拿根扁担,呜哩哇啦乱叫一气,周围的那几个人便哎呦哎呦满地摸草。戏剧性的变化来自冬瓜手里的秤砣,他对老改喊一声,看镖,本来瞄准的是脑袋,老改的一只眼却瞎了。   老改也成了残疾人,他捂着脸叫唤,撤,快撤。(滚!)   械斗事件引起了县委的高度重视,专案组和残联的负责人对此事进行了调查。不久,南关柳编厂被勒令停产,老改犯伤害罪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乌拉!) 11、我   终于轮到我了!   游累了,我昏沉沉的睡下。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五百年,一千年。醒来,我萎缩成一个婴儿,躺在垃圾堆里。   陶婉出事那天就死在了产房里,她流了很多血,把我染红了。当时戏子躺在外科病房昏迷不醒,大夫便对邻床的柳青说,大的死了,小的也快死了,你要不要看一眼。柳青的脑袋嗡嗡的响,胸部一阵阵疼痛,他说不用啦。我和陶婉被送进了太平间。几个医生看看我的小样,听听我的心跳,都断定我活不了。从太平间到垃圾堆,这中间还有很长的路。我的脚先天性的残疾,我生来又不是天使,没有翅膀。我为什么会在垃圾堆里呢?   后来,太平间又丢失了几具女婴,医院调查了此事。看守太平间的老头说,谁偷那,不是有病就是残坏,没人要。过了几天,医院把老头喂的一条狗砸死了。老头对别人说,狗得了狂犬病,其实他知道狗犯了什么错。(汪汪汪!)   下辈子我愿做一块骨头,感谢那条狗。   我满身血污一动不动,我的脚象鸡爪子。周围的人以为我死了。周围的苍蝇知道我还活着,它们围着我的肚脐飞舞。突,我的身体一阵轻微的抽搐,紧闭的双眼眼也慢慢睁开了一条缝。围观的人都吓的往后一退。动了,又动了。有人说。   我爹和我娘恰巧在人群里。我娘伸出双手,一边摸索着走向垃圾堆一边说,借光,给俺看看。人们闪开了一条道。我娘摸到了碎玻璃,摸到了纸,又摸到了烂菜叶,终于,她摸到了我。   是个小子。她兴奋的说。   柳青和戏子在县医院躺了三个月。出院后,柳青的脑袋还缠着纱布,戏子拄着双拐。天阴着,他俩的脸也阴着。柳青问我娘孩子哪来的。我娘说,捡的,垃圾堆里捡的。那天,风吹着电线,呜呜的。俺一摸,好家伙,扎了俺一下,又一摸,就摸着他了,臭烘烘的,身上没一点热气,回来俺就叫俺男人烧热水,烧了一夜。俺给他洗澡,洗一遍,又一编。第二天,他吃食啦,米汤喝了好几口,这小子命硬,脚有点毛病,大哥,你给俺孩起个名吧!   公路上,一辆拉木头的马车驶过,我爹姓伊,柳青不假思索的给我起名伊马,(架!)他说,别是个瘸子,,长大了能走能跑就行。 12、平等 参与 共享   械斗事件是人类史上的壮举。柳营胜利了,门前的那棵柳树成了旗帜。许多残疾人慕名而来,远远的看见了树,便看见了希望。这里并不遥远,一直在他们心里。除了这里,对那些饱受煎熬没有自由的人来说,任何地方都是地狱,根本用不着堕落。   粪土中有金子,河蚌里有珍珠,任其沉睡也不开启,不给一个眩目的机会?   他们个个丑陋不堪,肮脏无比。不是蛔虫,更象蛆虫。似乎不能独立生存,只能寄生于一个人,一个家,一个社会。他们有着粪便般的生存环境。那些唾沫那些抱怨那些误解那些排斥与侮辱整天包围着他们。道路是艰难的,思想是蠕动的。国家给予的那一点点帮助还不至于要感谢。(咳!)   他们蛰伏在社会的阴影里,威胁着别人的幸福。有手却没有工作,有头脑,却不能思考,生殖器完全是多余的。对付伤害,除了忍受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所有闪闪发光的字词不属于他们。   残疾人是一个阶层。一个苦难的民族。上一代和下一代都相传着痛苦。每天都有人掉到这弱势群体里来。一个瞎子无所谓黑夜,但需要阳光。残疾人永远存在,从人类开始到人类结束。他们和健全人一样的健康。相反,那些对丑恶势力视而不见,对别人危难袖手旁观,对正义呼唤充耳不闻的健全人才是真正意义的残疾人。(鼓掌!)   残疾并不是残疾人痛苦的根源,一切不平等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是社会产生的。 13、饭馆   一,二,三,四,五,数到五,五年就过去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柳青扩建了厂房,告别了原始的生存部落,他又买了台电视,从此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是什么吸引那些残疾人投奔到这里?他们要为生活奋斗,都反抗过自己的家,叔叔,兄弟,还有邻居。其中有许多优秀的人才,都为以后的事业做出了贡献。   电视机是个好东西,它告诉人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柳青爬上门前的柳树,把天线绑在最高的树枝上,戏子在下面喊,有影了,声音也有了!到晚上,村里的人也来看电视。男人们蹲在地上呼啦啦的喝面条,老娘们坐在墙根哼哼唧唧的哄孩子。   人类相处的多么融洽!   小拉一边看电视,一边搓泥。他搓完脖子搓脚丫,搓成一个泥丸,他闻闻(香?),嘿嘿一笑,就向那老娘们堆里砸了过去。这是一种调戏,也是爱的表达方式。几个老娘们也把小石头扔过来,笑嘻嘻的说,丢你娘的绣球。绣球二字使小拉想入非非。这单身男人下劲搓了个大的,砸中了一个寡妇的头。那寡妇一拍大腿破口大骂,哪个小歪逼?小拉站起来说是我,寡妇扭扭屁股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三巴掌。众人哄笑起来。小拉摸着自己的头,看着女人的手。除了他娘,还没有别的女人碰过他。   叶子是个淘气的小姑娘,在我记忆中她的裙子永远是脏兮兮的。她在人群里挥舞着一把小勺,嘴里嚷着打,打。柳青躺在摇椅上说,不听话,打屁股。叶子说打。柳青便在她屁股蛋子上来了一下,问她还打不打,她嘴一撇,说抱抱。   我爹抽着旱烟,我娘攥着根绳子。我爬到东,爬到西,看看哪个好心人能喂我几口。我娘把我拽回来放在膝盖上,她小声哼唱:   月老娘,黄巴巴,   爹浇地,娘绣花。   小乖儿,想吃妈,   拿刀来,割给他,   挂他脖里吃去吧!   她想把我哄睡,自己却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爬到大门口,坐在那里看呼啸而过的车辆。那一刻我很孤独。一个人从公路上走过来,拐弯在我面前停下。他的脸恐怖极了。我吓的双手抱着头不敢说话。终于,我一声嚎叫。当时正是夏夜,电视机前的人们扭头看到那张脸也都打了寒颤。   那张脸简直就是魔鬼的杰作。他的脑袋缩在肩膀里,一截僵硬的脖子露着青筋,喉咙肯定结扎过,咽口唾沫要费很大的劲。两腮写着狰狞,额头上伏着一只癞蛤蟆,翻转的耳朵会引来风暴,有悲惨的声音在里面回响。该怎么称呼他的鼻子呢,一个小疙瘩?一个卵?一个瘤?牙齿是撬杠,嘴唇成了支点,而嘴角塌陷着,随时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巴,那下巴却怪异的翘了上去,形成一个酒窝,几滴雨和汗可以储存在那里。杂乱的五官只剩下一只眼还活着,眼皮上翻露着血丝,惊恐的眼球突出,仿佛一耳光就能震落,另一只眼死的很难看,眉毛在深陷的眼眶里象是黑色的小草。整张脸树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洼洼,只有眉间的一小块皮肤是完好的,憎恨和丑陋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这一小片柔情又有什么用呢?(随风去吧!)   伙计,脸咋啦?柳青问。   烫的,开水烫的。他回答。   当天夜里,我娘对我爹说,新来的这个人,我认识!   这个人就是那个卖包子的小贩。生活中处处隐藏着危险。一锅沸水从天而降,他的人生断成两截。上半辈子是天堂,下半辈子是地狱。命运把他折磨的不成人样。他象一个鬼,白天不能出来,晚上化做一个游魂,孤孤单单。对这具行尸走肉来说,苟且偷生有什么不好呢?(good)   不要脸才能生存,没有别的办法!   柳营是唯一能医治他痛苦的解药。残疾使他们一律平等。他姓马,是个回回,小拉也是回回。安塞俩木尔来困(求真主赐予您安宁)。俩易俩海,因兰拉乎(万物非主,惟有安拉)。一个回子撑死,两个回子饿死。他和小拉都遵从了穆斯林的饮食习惯。吃饭是一种享受。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马回回熬了一大锅羊汤,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飞舞,香味弥漫。他对小拉说,单县有口锅,三十多年没熄火了,慢慢炖着,咕噜咕噜,那汤熬的,木头掉锅里嚼着都香。小拉咽口唾沫,单县,莱芜,西安的羊汤好喝。马回回讲了一个故事:黄河边有个老头,有一年发大水,老头和三个儿子牵着羊扛着家什就到山上去了。从水里漂过来一个药箱,药箱里有十三种中药。老头不能饿着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种中药熬了一锅汤。香味引的老鼠呀蛇呀,都围着锅乱转悠。老头说,家淹啦,屋子也塌啦,喝完这锅汤,就各奔东西,去要饭吧!洪水退去,三个儿子打了个饱嗝,一个要饭去了西安,一个去了莱芜,另一个去了单县,后来都开了间羊汤馆。(老头呢,饿死了?)那十三种中药就成了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我在单县偷偷学了三年,才学会这手艺。浇上辣椒油,撒上香菜,我爹喝了五碗,我娘喝了三碗(给俺留点)。柳青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过瘾。戏子说,马回回你该开个小饭馆,咱这里,戏子在地上画,南边是获麟街,北边是327国道,咱就在这俩十字路口中间,进城出城都得经过这,马回回,你该开个小饭馆。马回回说,我以前就是干这的。柳青说在门口搭个棚子试试吧!   感谢天时,地利,还有人和。鞭炮声过后,马回回的小饭馆开业了。一个非常简陋的棚子,搭在公路壕上面,不是傻bi少女幻想的那种小木屋,它阴天漏雨,刮大风时摇摇晃晃,但它的出现标志着残疾人事业迈出了很大一步。   这一步,是翱翔的开始!   我五岁那年送给马回回一个面具。那时我已经会走,拖着右腿,口袋里有三颗弹珠,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脚是路的梦。这里有朵小花,那里有堆狗屎。我不能因此而停下脚步。大步走路大声说话大口吐痰大碗吃饭大瓢喝水,我娘认为这才是男子汉气概。我是个瘸子,所以我当不了男子汉。   在一棵树下,我用三颗弹珠中红色的那颗赢了一个面具。我对那个输了的小孩说,你的枪法也很准。小孩坐在地上哭起来,骂我臭瘸子。叶子说,小狗骂人,掐死你。那小孩哭的更厉害了,叶子向他吐舌头,做鬼脸。   我把面具给了马回回。我娘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他犹豫了一会,慢慢的戴上,整个人立刻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神佛也不过如此。光芒来自中华民族五千年悠久的文化,那是张脸谱,生旦净末丑中的一个。那色彩亦是神采。多么美妙的戏剧转折!他站在那里,站在人生的舞台。往前一步走向新生,退缩一点就是王八,举头三尺便有天理,脚下则是人道。(前进!前进进!) 14、诊所   马回回的饭馆越来越红火。有了第一,就有了第二。一年以后,紧挨着马回回的饭馆又开了间诊所。开诊所的是个瘫子,叫安生,中医世家,山东平阴人。安生18岁那年遭遇电击,两条腿废了,因为忍受不了周围的歧视与冷落,他25岁毅然离家出走。江湖路远,他若不知,生足何用。自由象天地般宽广。他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避雨雪,夏天露宿街头,冬天睡在路边的塑料大棚里。安生在集市上卖膏药,有个卸白菜的司机告诉他嘉祥县柳营有个编筐的厂子,那里干活的全都是残疾人。他听说之后就去了柳营。   一天傍晚,狂风扫净了落叶和塑料袋,留下一条干净的公路等待着大雨的来临。马回回,大头,家起都在饭馆里围着炉子烤火,戏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屋外雷声滚滚,一个人进来了。他是爬进来的。   这个人就是安生。他的屁股下绑着烂轮胎,两只手都套着破拖鞋,脖子上挂着一个很旧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抬脸看看屋里的人,这里就是柳营?柳青说是。安生两手撑地向炉边蠕动了一下,歇歇,总算到了。戏子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平阴,又拍拍屁股下的轮胎说,这一路磨烂了八个。马回回盛了碗羊汤放在安生面前的地上,安生翻开口袋,摊着两手说,没钱。马回回说,喝!   安生便捧着碗,吹着热气,一边喝,一边说,天真冷,肠子都快冻僵了,这汤熬的还行,火候差点,汤里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山奈多了,良姜少了,有黄连就有厚朴,还有胡椒和当归,一共十三种中药。马回回很震惊,心里想这是遇见高人了。他问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嘴说,俺走江湖,卖膏药,懂点中药材,看,他从胸前的包里拿出两贴膏药,一块钱俩,敷肚脐,治百病。大头走过来将那膏药闻了闻,屁,骗人的玩意。家起说,治百病,我这腿能治不?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车,柳木的,活腿能治,死腿治不了。啥叫死腿,家起问。安生打了个饱嗝,从包里拈出一根细长的针,插在自己腿上说,看,这就是死腿,没反应。他又把针拔起来,打着火机烤了烤,然后猛的扎在家起的大腿内侧,家起疼的哎呦一声直咧嘴。安生说,你这就是活腿,嘿嘿,有反应。能治好不,家起揉着腿问。安生把针放回包里,日天的本事也治不好,不过能让你站起来。家起很激动,抓住安生的手说,要能站起来,我给你跪下磕头。安生一笑,说不用,你这小车不错,到时给我就行。   三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声救命啊!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毛骨悚然,就象刀划破了玻璃。小拉拉着电灯,宿舍里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来了,他扶着床栏看着自己的腿,脸上的肉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大滴的泪砸在了脚上。几天后,家起借助双拐终于能够直立行走,他由一个猿,或者说一个畜生,一个野兽,一只爬行动物,而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太字!)   为了表示感谢,家起托柳青买了一辆轮椅送给安生。他把小车当柴火烧了,这样的交通工具是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讽刺,应该化为灰烬。安生坐在轮椅上编筐,柳青说,安生,你的手是双好手,别埋没了,搭个棚子开间诊所吧!   安生精通中药,识百草,辨千花。马回回摘下面具问安生,我这脸能治不。安生吼了声我日,过了一会说,有两种药能让你的脸好看些,一种是白蛇衔过的三叶草,另一种是麋鹿叼过的七色花。马回回叹口气,我还是把这面罩戴上吧!安生在各地收集了很多单方,柳絮能治脚气,葛根加黄芩能治头痛,加葡萄藤能止咳化痰。1998年,安生整理出版《民间单方汇编》,当年洪水暴发,瘟疫流行,其中记载的被灾区人民广泛采用。其组成成分有:丹参,香附,雄黄,甘草,陈皮,赤小豆。   安生会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钱就刮好了我爹的腰痛,所刮穴位是:阿是穴,悬曲至腰俞,腰眼,肾俞,志室,委中。安生最擅长的是针灸。针灸包括针法和灸法。灸法一般采用艾绒。我和叶子常去采摘开黄花的艾草送给安生,安生便给我们两颗宝塔糖。有一回,一个便密的泥瓦匠被抬到了安生的诊所,泥瓦匠捂着鼓胀的肚子直叫唤,脸已经憋的发紫。安生净手洗面,针涌泉,灸大肠俞,上巨虚,用燃着的空心艾炷迅速点在列缺穴,只听啪的一声,安生说好了,一会儿,泥瓦匠的肚子咕噜一响,放了个屁。   十几年后,柳营发展成一个繁荣的小镇,那两间棚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边林立的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安生的诊所成为鲁西南唯一一家盲人按摩学院,马回回的小饭馆已是名闻四方的清真饭店。 15、旷野的四季   清晨出发,我和叶子整日的在旷野里游逛,村前的河堤上有我们简陋的住所,那是捕鱼人废弃的小屋。河边的草已经很绿,还有芦苇,叶儿尖尖刺向蓝天。岸上的一棵树,长啊长啊,长不到天荒地老。后来,一个雨夜,我坐在那树下苦苦相思,一滴泪,沉沉的坠下。(啊,心上人!)   大自然美丽的象一个梦。我和叶子的足迹遍布最荒凉的角落。春天的早晨,池塘升腾着雾气,周围的小草湿漉漉的。燕子是远方的情人。喜鹊也在柳丛里飞来飞去。柔软纤弱的枝条象少女的秀发,丝丝低垂,柳叶尖尖,那是一把把小刀(杀!)。泥土松软富有弹性,一条小路通向看林人倾斜的木屋,篱笆旁长着野蔷薇,枝叶间掩映着大的花朵。一口老井依然有水,辘轳吊着铁桶,上面的油漆二字已经模糊,摇几下,便有大滴大滴银的水珠漏下来。我和叶子是荒野的精灵。春风让她妩媚。她笑吟吟的站着,小小的个子,大大的伤感的眼睛,睫毛很长,喜欢皱着鼻子,可爱又淘气。她是一个坏姑娘,整天蹦啊跳啊,舌头纠缠不休。有时她也低头叹气,踢踢小草,然后咬着嘴唇仰望湛蓝的天。   阳光普照大地,夏季的雨后,空气清新,香甜,混合着百花与野草的气息。田埂上的几株向日葵耷拉着头,大叶子滴着水。树枝间,草丛里,颤动着蛛网,一片绿荫下是雨珠晶莹的草地。宽阔的河面漂流着水藻,岸边的芦苇被淹没了,剩下苇棒露在水面。一河浮萍,一街聚散。有棵倒下的树,两只蜗牛相遇,它们的触角相碰,然后爬行,背负着各自的房子,各自的家。潮湿的树干上长出了蘑菇,一个个撑着小伞,心事重重。什么薄如蝉翼(这个这个),什么叽叽喳喳,且高谈阔论(鸟?)。青蛙敲着小鼓,蚂蚱拉着二胡。大自然的声音是最好的音乐。突然起风了,旷野安静下来,只剩下风被小草割破了的声音,树木开始惊惶不安。雷雨又欲来吗?南窗忘了关上。乌云自天际漫延,很快在头顶膨胀,闪电划空,炸雷滚过,暴雨在大地上喧哗起来。叶子撩着裙子,飞快的跳过一个个小水洼,她的发束摇来摇去。很快她站在了捕鱼人的小屋门口,向我招着手,伊马,快,快。我拖着右腿,抱着头,衣服早淋湿了。这场雨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有一次我和叶子在那小屋里躲了一夜,我们在极早的晨曦中醒来,渗过屋顶的雨水滴落在去年的干草上。   秋天的太阳象一个蛋。东方一片红,中国已苏醒。一位大婶蹲在她承包的果园里喝汤,那是她的早饭。苹果熟了就收获它,不然便一片荒芜。我和叶子走在白桦林里,地上落满结着秋霜的红叶,一只麻雀从脚边扑楞楞的飞起。天空澄碧无云,西风吹过,树叶纷纷片片,声声落成伤心的地方。从绚烂到苍白,从枝头到无奈。当一棵白桦树深思不语的时候,是什么也让我们如此伤感。少年落泪,老年落发。其实树和人一样。皱纹并不代表老了。枯叶下面的土地干燥,枯叶也会化做那土地(肥料!)。所以青春永驻。雏菊却憔悴了,花似美人树如君,秋天就这样一片一片走远。   白雪皑皑,起伏的旷野干干净净。大地散发着美丽洁白的光,多么柔和,不可思议。草垛变厚了,她有了感情,那雪是她的盖头。一只兔子弄出声响,它呆在草垛里还不老实,真不知道这畜生想吃什么,什么样的草。挂着冰凌的树,一动不动,红红的太阳出来了,枝条上的水滴落在地上,这一片柳林开始下雨。我和叶子呼吸着清冽的寒气,小脸冻的通红(呵!)。冬季,前程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白茫茫的。十几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在河面上抽着陀螺,两个大孩抱起一块石头,嘴里喊着,一,二,三,放,冰铮的一声,裂了几条细缝,那中间是个白点。 16、上学去   有一天,叶子蹦蹦跳跳上学去了,我在旷野里坐了一上午。我是个阴沉,能忍耐的孩子,整天少言寡语。叶子放学后捉了几只蝌蚪,装在罐头瓶里。她蹲在地上兴高采烈的说,蝌蚪会变成青蛙,青蛙会变成王子,这是老师讲的。我冷冷的问癞蛤蟆也会变成王子吗?(会!)   那天我和叶子第一次吵架,吵着吵着都哭了。整个下午我坐在我娘身边学编筐。晚上我躲了起来,我不想看见叶子却又希望她能找到我。叶子在院里问大头,见伊马了吗?大头说,谁知道,可能在仓库里。仓库的门锁着,叶子从窗户跳进去,四下看了看,她跑到一个大柜子前,用力拉那柜子的门,又拍又踢,最后她累了,皱着眉说,伊马,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着我,我不高兴,我很难受,难受了一下午啦!她呜呜的哭起来。我打开柜子,说进来吧!她叫了一声坏东西,立刻跳进来。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叶子,我想上学,我想和你在一块。   我爹不同意我上学,我躺在拉满鸡屎的地上打滚。我那瞎眼的娘把我拽起来,拍着我身上的土说,儿来,咱不去,娘编筐养活你,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是个瘸子,上学能有啥出息,还不是白花钱。我执拗的说我得上学。柳青说让伊马吧,和叶子做个伴。我娘叹了一口气,当晚她用面袋子给我缝了个书包。 17、游戏与童谣   村里的学校是一个庙,破烂不堪,庙顶上长着蒿草和一棵小槐树。佛像早已不在,据说是被人偷走的。所谓的黑板就是一面墙,原先的香案当了讲桌。我和叶子在这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学校里一共二十几个学生,只有一个老师。老师叫石为明,他教给我们很多知识,从人,口,手,到乌鸦喝水,到神笔马良,再到离离原上草。坐在我和叶子前面的小孩叫胡豆,他就是输给我面具的那个倒霉蛋。   操场上有个鸡窝,鸡窝旁竖着旗杆。一个冬日清晨,红旗下的母鸡下了个蛋(咯咯哒)。胡豆说烤烤吃,他的手里晃动着一盒火柴。我们这群孩子和改革开放一起成长,其特点是胆大,敢于创新。于是枯叶点燃了,蛋在灰烬里变的黑不溜秋。人多蛋少,只有几个大孩抢着吃到了一点点。贡献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上嘟囔出一串恶毒的话:逼,逼,逼,逼,逼。重复的是一个字,骂的却是五个人。   小孩不骂人是不可能的。每个小孩都是骂人的天才。他们从中受到了性教育,也了解了人的身体。   天上掉把刀,砍你娘的腰。   天上掉根针,挑你娘的筋。   天上掉剪子,插你娘的腚眼子。   天上掉杆秤,称你娘的腚。   在想象力丰富的孩子眼里,天上并不虚无,似乎什么都有,地上的娘便倒了八辈子血霉,不一会就体无完肤。唐诗宋词不过是押韵和对仗。中国文化有实用的一面。有时某一位才华横溢的小孩会突然说出一句精彩的话:天上掉件破褂子,烧你娘的嘴巴子。对方黔驴技穷,于是天上掉下只鸡(叨你娘的*),两个小孩开始打架。   当时非常流行王八拳,也叫孬种拳,这套被中国武术遗忘的拳法威猛无比。然而其弱点在于下三路,扫荡腿,抓蛋,都能破解,有位小孩别出心裁的绕到背后,念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向对方肛门猛的一捅,那抡王八拳的同学立刻跳起来,夹着屁股翘着脚尖嗷嗷的叫。   我是玩石子和弹珠的高手,别的游戏就无法参加,只能在鸡窝旁看他们跳房,玩骑马打仗。山东小孩喜欢打架,所唱童谣充满粗犷豪迈。小孩站成两排,一个走出来叉腰喊道:   高粱叶,   当大刀,   你的兵马尽俺挑!   另一排也站出来一个小孩,高声喊道:   关老爷,   扛大刀,   管哪营里把俺挑!   双方齐呼急急令,杀,两个小孩便单腿蹦跳着扭打起来,输了的一方要做另一方的马。   我站在鸡窝旁,正午的阳光之下,我的影子象一小堆垃圾,那一刻,连我的影子都不象我,更不用说我的灵魂。   女孩子玩的游戏比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还有逮老鼠。逮老鼠类似于丢手绢,也是围坐成一个圈,拍手唱着歌谣:   老鼠老鼠一月一,啧咂,猫来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啧咂,没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啧咂,还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啧咂,跑远啦!   时间在她们眼里变的很有诗意,一圈就是一月。很快她们学会了过家家,锅碗瓢盆树根菜叶摆了一地。胡豆把鼻涕抹在鞋帮上,嬉皮笑脸的凑过去问叶子,孩子有爹了不,需要个挑水的不?(看这小孩小嘴油的)叶子说呸,跳着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她捧着小脸想了一会,抱起地上那两个头的泥娃娃跑过来,她捂着我的耳朵悄悄说,你才是这孩子的爹。她对我一笑。   这一笑,让我感动了许多年。 18、疯子   我娘疯了,不知不觉就疯了。   她的精神日渐恍惚,伸出双手象在梦游。走到井旁,忘了想干什么(喝水)。编筐的时候,手指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活。柳青说她老了,安生说这是病,神经病。   睁着眼闭着眼对我娘来说都一样,都看见黑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开始失眠,整夜的坐在床上,捏捏我的胳膊,摸摸我的脸,把我弄醒之后她就说,儿呀,娘的眼不好,你长大了,给娘当拐棍,娘走到哪,你跟到哪。我说娘睡吧。然而她又很不放心,娘老了,走不动了,咋办?我说娘我背着你。   白天我娘觉的身边空荡荡的,摸摸马扎,我不在,她歪着脑袋想一想,摇头,叹息。中午,还有黄昏,她固执的站在门口等我放学。她象一棵歪脖树,风吹雨打全不怕。有一回我放学后,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我娘赶紧把我揽在怀里,惊慌失措的四处看,胸脯因紧张而波浪般起伏不定,她又装做平静似的小声问,车走啦?叶子说,婶,走啦!   我娘还是以为我会被那辆车带走,或者轧死,于是她解下腰带把我绑在了树上。大头走过来想把我松开,我娘吼叫一声,掐住了大头的脖子,那双手冰冷有力。大头哽着嗓子喊,毁了我啦,毁了我啦!   我爹把我娘锁在了屋里。安生说想吃啥就让她吃啥,这病治不好。我爹没有一句怨言,眼神里流露着温存。他给我娘梳头,编辫子,给我娘端屎端尿。如果他不是哑巴,他会给我娘唱一支歌(什么歌)。有时我娘清醒一会,摸着我爹的脸说,真好,下辈子还嫁给你。更多的时候她蹲在墙角哆嗦,或者站在窗前胡言乱语,医院旁边有个电线秆,电线秆下面有个垃圾堆,伊马,你不是娘亲生的,你是捡的,垃圾堆里捡的。   我娘在屋里转圈子,这是野兽关在笼子里养成的习惯。有人从窗外走过,她就喊我的名字,她已经分辨不出我的脚步声。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伊马,过来。我远远的站着小声说娘我不。那时我想起昏黄的灯,大冷的天,我娘给我补裤子。灯下,我看到她花白的头发。我爹坐在椅子上抽烟,有时他也喝点酒。那是我记忆中温馨的夜晚,然而一去不复返了。   疯子的力气大的惊人。有一天,我娘掰弯钢筋跳窗出来,上了公路,进了县城,用鼻子到处闻,哪儿有臭味她就摸哪。也许她觉的我还躺在垃圾堆里。她身上臭烘烘的,两手都沾了狗屎。在北关小学的拐角处,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听到我娘自言自语,没有,不是这个。她抬头翻着白眼想了想,想了半个小时,猛的一拍额头(小心狗屎),对了,找电线秆,医院门口的电线秆。医院在南边,那群小孩坏笑着说,往西,往西走。是的,到处都有好心的人。有个小孩认真的说,西边有个沟,过了沟就是。我娘面无表情,瞎指挥啥!   我娘很明智的向东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在刹车声喇叭声和司机的吼叫声中慢慢蹲下,很从容很大胆很若无其事的撒了泡尿。她肯定以为那里是高粱地,但她忘了脱裤子。她打了个哆嗦,在别人惊愕的目光中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老天有眼,我娘终于在棉厂家属院门口摸到了一根电线秆,电线秆下面正好有一堆垃圾。我娘兴奋的哼哼着,趴在垃圾上,象狗一样嗅着,两手小心翼翼的翻动。然而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我娘歇了一会,向周围的人要水喝。有人问她找什么呢。我娘说找孩子,孩子没了。她又重新翻了一便,最后摸到了一个纸箱,箱里有一只死帽。我娘惊喜的说,可找着你了。   我是不是垃圾?如果我是垃圾,我娘是不是垃圾?(以后是!)   哪天下午发生了车祸。去柳营的公路上,有人看见我娘抱着一个纸箱,也许是因为高兴,她跑了起来。做为一个瞎子,这是她第一次奔跑。那快乐难以形容。所以她越跑越快,飘飘悠悠,仿佛要振翅高飞,突然一辆黄河大货车疾驶而来将她撞倒,向前拖了二十米咯噔一声从她身上轧了过去。   如果把那瞬间放慢,会看到车撞到了我娘的胸部,我娘哼的一声,手里的纸箱飞起滚到了路边,由于惯性,她的身子趴在保险杠上,脚被磨的皮开肉绽,拖出两行血迹。假如痛苦使我娘清醒,那时的她会想些什么呢。因为她是瞎子,也许会看见死神。死神真他妈多此一举。短短的二十米距离来不及做一个梦。19,20。一只轱辘碾过我娘的头,颅骨炸裂,眼珠子迸了出来,后面的轱辘又滚过我娘的肚子,并且一颠,这一颠将我娘的胸腔撕裂,心啊肝啊苦胆肠子流了一地。(司机跑啦,娘吸屁!)   现在该怎么称呼我娘呢,她?,它?一个死了的人,一具尸体。头扁扁的,面目全非,脑浆和头发粘在一起,两只脚血肉模糊,中间的胸腔开裂,满腹狰狞,Rx房上露着一截白森森的肋骨,鲜血蠕动而下(心呢?),旁边的那几块肉渣就是心。上帝和女娲不得不承认生命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这颜色让苍蝇都感动眼花缭乱,这弥漫的气味是人真实的气味,这整个画面在阳光之下显的阴森无比。肉体从魔鬼的嘴里吐出来,死亡让寄居在躯壳里的灵魂获得自由,让囚锁在胸膛里的心灵获得解放。   愿我娘安息!(脱帽)   我爹看见我娘时打了个寒颤,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眼睛睁的巨大,嘴巴因惊呆而张着,突然他直挺挺的倒下,抽搐着昏了过去。   河堤上挖了一个坑,柳编厂所有的残疾人都来送葬。我娘被草席包着,两只结满老茧的手露在外面。那双手饱经风霜,在黑暗里摸索,在风雨中长大,那双手给叶子洗尿布,给我补裤子。那双手是双好手。我趴在坑边一直哭到嗓子哑了,我大声喊,娘,娘,你起来,起来,你别死,你看不见,我给你当拐棍,你老了我背着你,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娘,你起来,你别死。我爹目光呆滞,跪在那里,当柳青洒下第一把土,我爹的胸腔里有闷雷滚过,他发出狼一样的吼叫。马回回,小拉,家起,戏子,四个人按住我爹才制止他跳下去。一个坟头一个人。火焰里一只黑色蝴蝶翩飞,鸳鸯望着沉睡在水底的恋人。我爹在我娘的坟前哭了三天三夜,泪水浸湿了他面前的土地,有谁听过一个哑巴的哭声,那哭声在旷野上回荡,象锯子锯断一扇门,象木棒砸烂那屋里的东西,象刀子划破胸膛,象锤子一点一点敲碎人的心。第四天,叶子提着水罐给我爹送吃的,我爹坐在坟前一动不动。   他已经死了。   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所有的花朵和小鸟都睡了,流星划过天际,风徐徐的吹着。我和叶子坐在一个小土坡上。我说,叶子,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活着就是为了你了。叶子说谁也不能把咱俩分开,就象你爹和你娘一样。(椰!) 19、纸箱   世间万物都蕴藏着无限商机。   在我娘留下的东西中,那个纸箱引起了柳青强烈的兴趣。箱里的死猫发出一股臭味,白花花的肉,生了白花花的蛆!柳青静静的看了一下午,他的心一直在激动,他是第一个对着蛆沉思的人。戏子走过来说,这好看吗?柳青说,戏子,你看那箱子上的字。   纸箱上印着:烟台苹果!   次日,柳青和戏子坐火车去了烟台,回来后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柳青站在一块石头上滔滔不绝,人们从未见他如此兴奋,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其中有许多新名词,企业,改革,市场,包装,换代,风险,主动。他说编筐不行了,再这么下去就得饿死,咱得有个长远打算,咱得成立纸箱厂。   残疾人沉默着,这是一种力量,恰如头顶上的乌云,最阴暗的天空预兆着最大的暴风雨。当天晚上,人们听到一声霹雳,门前的那棵柳树倒下了。   创业是艰难的。计划没有变化大。直到一年以后,柳青才正式挂牌成立了柳营纸箱厂。胡豆的父亲是第一个顾客,他叫胡金,早在改革开放初就贷款承包了村里的三十亩果园,他和柳青都是胆大的人,很快成为了朋友。 20、选择-21、结局   20、选择   有一天清晨,叶子建议去溜达溜达,我和她跑到了旷野,她又说最好偷几个苹果尝尝。我们翻过胡豆家的破篱笆,叶子脱掉鞋上了树。(猴子)那天清晨,胡豆看见叶子坐在树枝上。他跳起来,吹了一声口哨,转了两个圈,怪叫着跑出去了。他很高兴,他不知道那高兴就是爱情初绽时的喜悦,处在萌芽状态,一场夜雨,一缕阳光,就能使之悄悄生长。   也许那棵树错了,它不该长在那里。(拿斧子来!)   青春期不知不觉的来临。叶子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天真烂漫,聪明,充满魅力。一些坏孩子向她吹口哨,她不再报以口水,而是回眸一笑。她懂得引诱,然后离去,步履轻盈,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三步之内有着无形的界限,一旦陌生者靠近便感到心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不肖一顾的人,一律仰着小脸和他们说话。她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因此变的高傲。胸脯悄悄隆起,成为两个无人知晓的白色的秘密。她不再光着脚丫,轻轻走过来把我猛的抱住。她的身上开始有一种香味(深呼吸),那是因为一朵小花在她心里开放。她的头发象水一样柔滑,我说叶子我想摸摸,她撅撅嘴,低垂着眼睛小声说,当然可以!   沉睡的青春是谁的罪过。爹娘死后我就完了,正如天一黑什么都黑了。我象野人那样长大,没人管,没人关心。那个庙成了回忆。在机器轰隆,纸屑飞扬的车间,我流汗,干着最累的活。有时突然下起了雨,我坐在一个破轮胎上,心里有一种很孤独,很不幸,很忧郁的感觉,看着那屋檐下的雨,就觉的一个人的眼泪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我是个卑贱的人,对生活感到无奈。希望和绝望同时产生。戏子建议我去跟马回回或者安生学个一技之长,我说算啦。我养成了一种颓废不振的走路样子,头发又脏又乱,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叶子常常帮我干活,我装做无所谓,其实我愿意和她在一起。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到空荡荡的难受。叶子说,伊马,你为什么不能高兴一点呢,我觉的你变了。我无精打采的说我一直这样。   一直是什么东西,变又是什么东西。蝌蚪变成青蛙,青蛙变成王子。胡豆是青蛙,我是癞蛤蟆,还瘸着一条腿,其实我不动我就不瘸!(走两步呢)   胡豆几乎天天来找叶子。叶子的窗台上有一盆月季,有一天她将花掐下来别在耳朵上,笑吟吟的问胡豆,漂亮吗。胡豆说,叶子,我想给你说个事。叶子瞪他一眼,不许说。然而胡豆还是说,叶子,我喜欢你。叶子的耳根立刻羞红了,她将花砸在胡豆头上,你这个坏蛋,说完她跑出去了。   三个人的爱的游戏中,毕竟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纸箱厂的生产规模越来越大,水满则溢,柳青必须要换一个更大的缸,也就是说纸箱厂必须要扩建成大型的纸浆厂,这样才能赢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柳青和戏子用一个破计算器算出所需的资金,加减乘除之后,至少得需要十万块。当晚,柳青去找胡金,回来后,他打着嗝,喷着满嘴酒气对戏子说,解决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叶子的房间里,我对她说,叶子,咱出去逛逛吧!叶子有些犹豫,她躺在床上,头发凌乱,眼睛有点肿,显然哭过。我又说,和我在一块,你要觉的丢人,咱就晚上去,不会有人看见的。叶子绕着弯说可能会下雨。我说管它呢,你以前可没这么罗嗦。你不用干活吗?她撅撅嘴。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今天,有些话想对你说,我觉的不好意思,就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用手指绕着头发,沉默了一会,她哭了,激动的对我说,我爹把我卖了,卖了十万块钱。我说卖给谁了。叶子皱着眉说,胡豆,他爹帮着贷款。   我说噢,慢慢的蹲在了地上。(肚子疼?)   我听见口哨声,胡豆推门进来了,梳着分头,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他神气的对我说,新买的,你知道我爹当了村长,吆,这里有点泥,他用手指擦了擦,然后踢踢腿,这样是使裤子垂直笔挺。他又笑嘻嘻的对叶子说,你是我媳妇,你爹把你许给我做媳妇了。叶子瞪他一眼说你休想。我不敢站起来,我的裤子上有三个补丁,两个在膝盖,腚上的那个被汗浸的发黄,被屁熏的发臭。   我蹲在那里象在大便,那一刻,我很想把大便塞到胡豆嘴里!(噎死他。)然而我站起来说,叶子,我走啦。叶子咬着嘴唇,用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睛看着我,你去哪?我无所谓的说谁知道呢?我拖着一条腿,神情沮丧,我不敢回头,因为泪水已经滚滚而下。走到院里,几个残疾人都看着我,我在他们的目光中慢慢走远。小拉对家起说,伊马可能不回来了。   中午,柳青摆了一桌香气四溢的酒席。他和胡金兴高采烈的谈起贷款的事。胡豆很高兴,不停的往叶子面前夹菜。叶子强做笑脸,拿起馒头,咬了一小口,随即又放下了(有心事?)。她的小脸通红,极力克制着眼泪。   这个没心肝的人一整天都失魂落魄,到晚上,雨下了起来。叶子双手抱着肩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皱着眉,脸色苍白,时不时的倾听窗外有什么声音。这样过了很久,她停下站在窗前,任由冷雨将她打湿,一道闪电过后,她终于号啕大哭起来,他走啦,不回来啦,永远都不回来啦!她哭的那么伤心,固执,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柳青披着雨衣站在门口,他生气的说,真丢人,睡觉去,你看你冷的浑身哆嗦。叶子攥着拳头嚷,难道他就不冷吗?一声巨雷炸响,叶子喃喃自语,得找他去。她从窗口跳进雨中,出了大门,跑向了旷野。   叶子的两只鞋陷进了稀泥里,脚被尖石头划破了,裙子贴在身上,头发湿的打缕。她一口气跑进河堤上的小屋,按按地上的干草,她说,有人来过了。于是她站在门外,向风雨中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伊马,出来,求你了,别把我撇下,坏东西,我得跟你走,谁也不能把咱俩分开。   其实我并没有走远,就在我爹我娘坟前坐着,我抱着头,想起很多事。听到叶子的声音时我浑身打了个哆嗦,然后我毫不忧郁的站起来象她走去。   叶子一声尖叫!   我和她紧紧的抱在了一起。我不会接吻,便舔了她一下,舔掉了她脸上的泪。过了一会,她抬脸说,你要我吗?我说要。她看着我,慢慢脱掉了裙子(别看),大雨冲刷着她的身体,她闭上眼,说,来呀!   那一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我将生命之旗杆插在了我的领地上。   柳青一夜没睡,几乎所有的残疾人也一夜没睡,都坐在马回回的饭馆里。黎明时,雨停了,我和叶子手拉手出现在他们面前。叶子说,我已经是伊马的人了。柳青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说,你要是能拿出十万快,就让叶子嫁给你。我说我没有。那些残疾人沉默着,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纷纷去取自己的存折,现金,柳青阴沉着脸,他说,要是陪了,破产了,那么都得成穷光蛋。家起说,我以前就是个要饭的,他说完,使劲扳下一颗门牙放在桌上。   那是颗金牙!   21、结局   十个月以后,叶子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婴儿。产房的医生对我说,你俩可能是近亲结婚!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