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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真笑起来越发纯真艳丽,“大师兄,敢做就要敢认,索性这位师兄并无大碍,便是执法长老见了,也不会重罚你的。” 谢离无意与郗真辩驳,他走上台阶,携着一身风雪,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那你就去告吧。”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郗真姣好的面容瞬间阴沉下来。他看着谢离离去的背影,反手给了身边弟子一耳光。 “废物!”郗真骂道:“这么多人对付不了他一个,要你们有什么用!” 被打的那个人竟也没有生气,只是讨好道:“师弟,别生气了,咱们次次针对大师兄,也没见几次成功了的。况且大师兄这次下山去了大半个月,耽误了练功,月中大比肯定不如你。” 郗真面色总算平复了些,跟着谢离一道进了山门。 九嶷山乃传承千年的大门派,弟子众多,人才辈出。一代弟子中,最优秀的那一位被称为九嶷山嫡传,负责入人世,寻明君,保社稷,匡国本,所有散落在外的九嶷山弟子都要以此人为尊。 一代弟子中,只能有一个嫡传弟子,嫡传弟子以养蛊的方式选拔。也因此,九嶷山有一条铁律,山门之外,生死不论,山门之内,绝不允许残害同门。 及至这一代,九嶷山的弟子中,谢离是大师兄,惊才绝艳国士无双,月中大比从来都是第一。而郗真,是这一代的小师弟,同样的天资聪颖,勤奋刻苦,却每每败于谢离手下,月月屈居第二。 也因此,郗真与谢离几乎不同戴天。 谢离回了自己院子,换了身衣裳才去大殿见山主和诸位长老。 郗真负着手,把玩着那枚戒指,来到大殿外。殿外弟子拦住他,道:“小师弟,大师兄在和山主和诸位长老商讨事情,你过会再来吧。” 郗真笑着拂开弟子的手,道:“没关系。” 他生得实在是好,五官秾丽如盛开的芍药花,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却透着纯真无辜,叫人不舍得为难他。 守门弟子只得眼看着他走进去。 大殿宽阔,山主和几位长老高居上首,如面容慈悲的佛像。而谢离,他就站在殿中,一身素青绸衣,腰间勒了四指宽的嵌玉腰带,越发显得身如翠竹,立如玉树。他是清冷俊美的长相,眉眼间盛着一捧化不开的雪,就是看人也是寥寥一瞥,眼中从来不落尘埃。 郗真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抬头看向山主,却又换了幅乖巧温顺的模样。 “弟子见过师父。” 山主一贯冷淡的眉眼在触及郗真时也和缓了下来,“真儿,不得无礼。” 郗真无法,只好敷衍地向谢离行了礼,“师兄好。” 谢离淡淡的应了一声。郗真看了他一眼,直接走到上首山主身边,甜着嗓子道:“师父,方才你们在说什么呢?还不许人进来。” 山主让郗真站在自己身边,道:“在说燕帝立储之事。” 九嶷山弟子每月一次大比,称之为争花日。九月里的那次争花日,不出意外是谢离夺魁。而这次夺魁,为谢离争取到了下山的机会。 九州割裂已久,草莽出身的燕帝征战二十余年终于平定天下,立国号为燕,国都为长安。燕帝膝下只有一子,名曰重明,于金秋重阳正式立为太子。九嶷山于是派谢离下山,代表九嶷山参加立储大典。 郗真心里不平已久。若无意外,九嶷山这一代的嫡传弟子要辅佐的明君,应该就是这位重明太子。然而,谢离先郗真一步接触到了重明太子,这让郗真如何不生气。 郗真看了眼堂下不动如山的谢离,眼里浮着恶劣的笑意,道:“我还没见过重明太子呢,师兄,不如你给我讲讲,重明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立储大典又是什么样子?” 谢离撩起眼皮子,声音如雪山流下来的寒泉,“我不是你找来的说书先生。” 郗真负着手,目光打着旋地落在他身上,道:“师兄真无趣。” 山主拍了拍郗真,温声道:“不要闹了,你师兄长途跋涉,先叫他去休息吧。” 郗真有些不高兴,但是没有反驳山主的话。 殿中的谢离拱了拱手,便大步离开了正殿。 几位长老各自告辞,殿中只剩山主和郗真。 “师父!”郗真伏在山主膝上,“你还说你不偏心他!” 山主摸了摸郗真的鬓发,道:“诸位长老都在,你就那么消遣你师兄,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郗真不以为意,“九嶷山强者为尊,有谁在意名声?” 郗真想起谢离,几乎咬牙切齿,“山门前,他还对门内弟子出手呢,不过是仗着各位长老喜欢他,不会罚他罢了。” 山门前的事情山主也听说了,他对郗真的打算心知肚明,只道:“这样的事情,你没有做过一百也有八十,哪一次真的伤到他了?就是告到我这里,他没有犯错,我也不能罚他。真儿,须知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若胜不了他,不如多同他亲近,学学他的行事。” “我胜不了他?!”郗真只听到了这一句,“我怎么可能胜不了他!师父,你就等着看吧,这月的争花日,一定是我夺魁!” 说罢,郗真便跑出去了。山主看着郗真风风火火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将近十月,寒风朔朔,后山的松竹常年一个样子,偶尔雪压枝头,簌簌断掉三两枝枝桠。 谢离在后山竹林里练剑,争花日的第一场比的就是剑术。多年来,谢离从没有在这上头被人打败过。 郗真站在竹林里,目光幽幽地看向谢离。他身后跟着很多弟子,大多是屈从于郗真的跟班。 一个穿着浅蓝弟子服的年轻男子站在郗真身边,道:“师弟,山门前我们就没能打过他,这会儿他缓过劲儿,我们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郗真负手而立,把玩着戒指,慢悠悠道:“不需要你们杀了他,只要废他一条胳膊就行了。” 谢离伤了手,争花日上无论如何都不是郗真的对手。 郗真嘴角勾起一抹笑,抬手轻轻一挥,身后诸多弟子便拔出剑,不约而同地围上前去。 谢离停住剑,看着竹林里冲出来的人,目光依然冷漠而平静。 “请大师兄指教!”话音落下,众人一拥而上,目标都是谢离拿着剑的手。 雪地里,谢离的剑快得仿佛能出现重影,就是被人群包围着,也丝毫不落下风。 跟在郗真身边的弟子着急道:“师弟,我看他们伤不了大师兄。” 郗真目光依旧幽幽的,他将戒指带回手上,缓缓抽出身边弟子的佩剑,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得进了战局。 谢离背对着郗真,他几乎感受得到郗真掠上来时掀起的风。 然而他还是挡住了郗真这一剑,长剑相撞,发出刺啦啦的声响。谢离抬眼,看见了郗真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 郗真的剑法如同他的人一样,轻盈迅捷,古怪刁钻,每一次出招都令人意想不到。 除了争花日上,郗真从不轻易出剑。是以很多弟子都摸不准郗真的剑法,认为他如妖似鬼,深不可测。可是谢离是谁,每一月的争花日,最后都由谢离与郗真决出最后胜者。他每一月都要与郗真比一场,年年如此。整个九嶷山,没有人比谢离更懂郗真的剑法。 郗真步步紧逼,谢离纹丝不乱,瞬息之间两人过了数十招,然而郗真却没有讨到半分好处。郗真开始心急,他一急就容易出破绽。谢离目光一凝,长剑一挑,划破郗真手腕。 长剑在空中翻转几下,最后“铮”的一声插进地里。郗真站在谢离对面,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中。 谢离手持长剑,衣袂随寒风猎猎作响。他眼中倒映出郗真的影子,一片雪白之间,只有郗真是明亮的色彩。谢离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谢离自小在九嶷山长大,是山主的大弟子,他似乎生来就是沉默而持重的,每日按照山主的吩咐读书练剑。九嶷山的风雪从来没有消减过,谢离也就山中不知年的过。 后来有一天,山主带回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孩子,雪团儿一般,不知道多招人喜欢。 那个孩子成了谢离的小师弟,也就是郗真。 郗真小时候也粘着谢离,并非是他多喜欢谢离,只是他习惯叫人宠着自己,他认为谢离也不例外。可是谢离像一堆冰雪一样寒冷而生硬,郗真慢慢地疏远了他,然后慢慢开始针对他。 最开始不过是告黑状这样的小事,后来敢明目张胆挤兑他,陷害他。所有人都知道大师兄可怜,可是对着山主宠爱的郗真,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 郗真将滴着血的手往身后藏了藏,皮笑肉不笑道:“师兄好剑法。” 谢离淡淡地看着他,郗真生得真是好,笑起来灿若烟霞,不笑的时候冷如寒梅,即使讥诮着,也别有一番风情。 他忽然伸出剑,横在了郗真颈前。 郗真面色变了变,脖颈僵硬着,“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残害同门可是大罪。” 谢离忽然笑了,他笑起来,让郗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不会杀了你的,”谢离像是在同他商量,“只是废你一双手。” 郗真面色难看。谢离继续道:“或者废你一双脚,不能走动,就不会几次三番的生事。”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走过路过捧个场吧~ 谢谢阅读 第2章 郗真捂着手腕回到自己院子里,早有人去寻了药长老的弟子扶桂,请他来给郗真治伤。 郗真刚坐下,扶桂就匆匆来了,他圆圆的娃娃脸,瘦高高的个子,身着朴素的青布长袄,背着一个药箱。 扶桂进来,看见郗真面色难看,就知道他又在谢离那里碰了壁。等看到他捂着手腕,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才大惊失色,“大师兄把你的手废了?!” 郗真横了他一眼,道:“还不快过来!” 扶桂忙走上前,细细看了伤口,打开药箱拿了金疮药,道:“还好还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 郗真的那些跟班,有眼色的,赶紧去打了热水,给郗真擦手洗脸,谄媚的不得了。 扶桂有些鄙夷,虽然他也是郗真的跟班,但他纯粹是为了郗真手里的金子。可不像这些人,围着郗真,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扶桂三两下给郗真包扎好,细细的手腕缠了几层白布,越发显得脆弱伶仃。郗真看着受伤的手腕,眼前似乎还能看见谢离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那么平静的人,下手却那么狠。他真以为今天要折在那里了。 扶桂看他面色不好,安慰他,“只是一些小伤,好好养着就是了。” 郗真冷哼一声,“争花日在即,哪有空闲再去好好养着。” 扶桂一边收拾纱布一边道:“有什么关系,你本来也赢不了大师兄,没差别是不是?” 郗真狠狠剜了扶桂一眼,扶桂怂了,“好好,当我没说。” 身边的弟子一个劲儿的拿手帕擦郗真的手,郗真烦了,甩开他,道:“做点事情磨磨蹭蹭的,要你有什么用,滚出去!” 那弟子只好放下手帕,跟其他人一块退出去了。 扶桂收了纱布,向郗真伸出手,“诚惠一两金。” 郗真自荷包里摸出两枚金珠,扔给扶桂。扶桂接在手里,摩挲两下,收进药箱最下面。 郗真出手真阔绰,扶桂想,也别争什么嫡传弟子了,老老实实给郗真治病,早晚有一天能发家致富。 郗真在水盆里洗了手,看见扶桂药箱里有个特别漂亮的白瓷瓶子,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扶桂道:“是我新研发的毒药,叫化骨散。服用此药,全身无力,武功尽失。不过这药还没研究好,就算没有解药,一段时间后自己就好了。” 郗真拿起来看了看,眼珠子忽然亮了,道:“好东西。” 扶桂疑惑地看着他,道:“这是有人定下来的,不能给你。” “我出双倍。”郗真道:“而且,我要你继续研究,最好能做出那种解不了的毒。” 扶桂想了想,道:“不会是要给大师兄用吧?” 郗真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敢告密你就死定了。” 啧啧啧,蛇蝎美人。扶桂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要三倍。” 郗真干脆把荷包扔给他,自己拿过白玉瓷瓶,倚在如意枕上,漂亮的眼里闪烁着恶毒的笑意。 争花日共比六场,剑术,骑射,数术,经书,史书,礼乐。由于礼乐比试难以裁决,所以以围棋代替礼乐。这也是整个九嶷山的倾向,比起陶冶心智培养德行的礼乐,大家更倾向于权谋纵横之道。 谢离回来的时候,争花日已经没有几天了。他练完剑,在院子外面碰见了宣兴怀。 宣兴怀一贯跟在郗真身后,那些针对谢离的诡计,没有一个他不参与的。这会儿,宣兴怀拦下谢离,文质彬彬道:“大师兄归来已有两日,师弟们还没有前去拜见。今晚我做东准备了一桌酒席,为大师兄接风洗尘,还望大师兄不要推辞。” 谢离那双没有感情的眸子看着宣兴怀,忽然问道:“郗真呢,他也去吗?” 宣兴怀道:“师弟也在,不过若是大师兄介意,师弟可以回避。” 谢离似乎笑了一下,问道:“你能做得了他的主?” 宣兴怀有些讪讪,只道:“大师兄给个面子吧。” 谢离径直走过去,留下一句,“知道了。” 晚宴还是摆在郗真院子里,除了谢离郗真这等被山主长老们看中的,很少有弟子住独立的院子。 院中灯烛高悬,将积雪也映红了。屋中更是灯火明亮,金杯银盏,酒暖香浓。 郗真坐在上首,一身朱红织金的长袍,映衬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他抬眸,看见院外的谢离。谢离一身雪白鹤氅,闲庭信步般走来,倒真有几分世家们推崇的清贵从容。 谢离进了屋,师兄弟们都站起来迎他,只有郗真一动不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宣兴怀将谢离迎至上座,谢离从容的脱掉鹤氅,敛衣入座。 郗真起身,拎着酒壶到了他面前,笑道:“难得师兄肯给面子,师弟敬你一杯?” 郗真亲自倒了杯酒,热过的酒里加着晒干的桂花,酒香与花香一同扑面而来,叫人沉醉。 谢离没有接,眼睛依旧黑沉沉的,看不见底。 郗真自若的收回手,笑道:“师兄不喝也情有可原,多年来师弟顽劣,行事多有不妥,如今回头想想,实属不该。故而我今日请人设宴,一是为师兄接风洗尘,二来也是给师兄赔罪,希望师兄看在我年少的份上,好歹宽恕我,不要伤了同门和气。” 谢离没说话,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郗真。 郗真举起酒杯,道:“师弟自罚三杯,以示诚意。” 说罢郗真抬手一饮而尽,他连饮三杯,面上一层薄红,越发艳光四射了。 “师兄,师弟敬你一杯,当做你我二人握手言和,重归于好。”郗真又倒了一杯酒,送到谢离面前,一双潋滟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 谢离对面坐着扶桂,扶桂看着郗真笑意盈盈的模样,心说,这谁看了不迷糊。 果然,谢离看着郗真,接过酒抬手饮尽了。 郗真笑意越发明媚,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底下众人一时间热闹起来,觥筹交错,极尽宴饮之欢。 晚宴早早便散了,因为第二日就是争花日,大家不敢熬夜,都回去准备了。 郗真叫住扶桂,问道:“那药多久才起效?” 扶桂在郗真桌边坐下,道:“要六个时辰呢,现在看不出什么,明日一早你就知道了,他绝对走不到日月台。” 郗真勾起嘴角,“我看这次他还怎么跟我斗。” 扶桂不喝酒,只拣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吃,道:“你不怕他跟你秋后算账?” “怕什么,他武功都没了,到时候不就是我的掌中之物,我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扶桂摇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做人留一线。” 郗真不理,自在地喝着酒。扶桂摇摇头,起身走了。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清晨破晓,山门钟鼓响彻整个九嶷山,钟声悠远,庄严肃穆。 日月台上,山主与诸位长老一起坐在上首高座上,稍下面一些,坐着长老们的亲传弟子。其余参与比试的弟子们都站在日月台两边,看去井然有序,颇为壮观。 山主起身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又命人宣读了规则,之后与诸位长老一同入座。 谢离一身雪白鹤氅,纤尘不染,施施然在山主下首坐下。扶桂看到他入座的一瞬间,神色愕然 谢离还是那副样子,沉默寡言,冷若冰霜。山主频频看向他,忍不住问道:“真儿呢?” 谢离回道:“弟子不知。” 眼见比试就要开始了,山主便道:“你去寻一寻你师弟,看他怎么还没来。” “是。”谢离起身去了,他沿着积雪褪后的石板路走到郗真的院子,昨日这里还灯火辉煌,今日便都收拾干净,连积雪都消却了。 院子里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谢离抬步走上台阶,衣袂层层叠叠,步伐从容不迫。里间床榻上,郗真蜷缩着身子,捂着心口,暗红色的中衣散乱,张着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到谢离,一双眼睛忽然睁大,然后转为怨毒,恶狠狠地看着谢离。 谢离撩开珠玉帘走进里间,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郗真。 他应当是极为痛苦的,额上全是冷汗,满头墨发散乱地铺了满床满身,却如滴露牡丹开,说不出的情色意味。那一张脸,面色愈白,朱唇愈红,雪肤花貌,动魄惊心。 谢离打量他,声音轻缓,“两心壶这种小玩意儿,你也好拿出来丢人现眼。” 郗真睁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什么恶鬼罗刹。 “你——谢离——”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左不过是些咒骂之语,谢离不在意。他推开窗,窗外寒气一拥而入,驱散了屋里沉闷的气息。 第二遍钟声悠悠传来,谢离安静地等钟声结束,道:“比试开始了,师弟,你如今的模样,别说第一,只怕人人都能胜过你了。” 作者有话说: 郗真:杀人诛心! 谢谢阅读 第3章 谢离走出郗真的院子,迎面碰上匆匆赶来的扶桂。扶桂一见他,忙停住脚步,低下头,瓮声瓮气道:“师兄好。” 郗真的毒药都是出自他手。谢离知道,但是并不多计较,只淡淡地应了一声,脚步都没有停。 他回到日月台,回禀了山主,道:“师弟身体不适,今日来不得了。” 山主皱眉,“怎么回事?叫人去看了没有?” “方才扶桂师弟已经去了。”谢离神色浅淡。旁人眼里,他是山主的大弟子,山主器重他,也着重栽培他。但是谢离自己知道,自己如何并不重要。山主心里,娇蛮任性的郗真才是他的心头宝。 也不独山主一人,这九嶷山上下,多得是喜欢郗真的。 比试开始了,山主如往常一般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谢离入场了。 剑术和骑射要花费大半个上午,两项都是谢离夺魁。 谢离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听得场外一阵喧哗。他闻声望去,遥遥看见郗真一身红衣,步伐缓慢地走上日月台, 他衣冠齐整,早不见床榻之间衣衫散乱的模样,可是面色却越发苍白,似乎撑不起厚重的氅衣,竟有些摇摇欲坠之感。郗真一贯是高傲的,骤然脆弱起来,不知道多惹人怜惜。 比如宣云怀,就赶忙走上前去扶着他。 郗真“啪”得一下甩开宣云怀的手,道:“我还没死呢,不用你来扶我。” 扶桂在一边暗自感叹,觉得郗真太不给宣云怀面子。但是宣云怀并不在意,依旧围在郗真身侧, 郗真远远地看了眼谢离,对山主道:“方才身体实在支撑不住,这会儿好些了,来参加接下来的比试。” 接下来是数术经史礼乐围棋,虽不比武功,但样样耗费心力。山主劝道:“你若支撑不得,就先回去休息,养好了身体再来,不急于一时。” 郗真摇摇头,道:“无碍。” 扶桂在他身边,低声道:“毒还没解,我只用针先为你止了疼,最多能撑上三个时辰,你心里记着些,当众出了丑可别怪我。” 郗真深吸一口气,道:“我心里有数。” 于是郗真跟随众弟子入摘星阁考试。扶桂也要参加这场考试,不过他早已定下了是要做大夫的,这几场考试不过应付,只求过了线能按时领月钱罢了。 最后一局围棋,扶桂跟对面那弟子菜鸡互啄了一盏茶的时间,最后扶桂以一子之差胜出。他起身,溜溜达达去看谢离与郗真对弈了。 两人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但是都静悄悄的,不敢打扰他们。 扶桂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他细打量郗真,果然看见郗真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捏着手中的黑子,举棋不定。 谢离倒是气定神闲,还有闲心打量对面的郗真。郗真笑起来最好看,但是面对谢离时,他一贯吝啬笑容。这会儿也一样,薄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眉头皱起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像只猫儿一样,如果这时候有人逗他,他会毫不犹豫地给一爪子。 谢离垂下眼睛,指尖摩挲着棋子。 两人一来一回下了几个子,谢离不过稍一分心,手下白子就被层层围困。他抬眼看向郗真,郗真挑眉,露出一个得意的笑,道:“师兄,你输了。” 谢离投子认输,郗真脸上的笑意立刻蔓延开,神采飞扬不外如是。 “我赢了!”郗真太高兴了,宣云怀来扶他,他也没有拒绝。 扶桂慢了一步,跟在郗真身边,道:“嗯嗯,你赢了,你总算赢了一次。行了行了,快回去解毒吧,我看你连走路都没力气了。” 郗真借着宣云怀的力气走路,一面还同扶桂说话。远远看去,像是他整个人被宣云怀抱在怀里。 天色渐晚,郗真院子里,扶桂给他施了针,零零碎碎各种药瓶摆了一桌子。郗真揉了揉手腕,道:“手腕也该换药了。” “我来吧。”宣云怀在郗真身边坐下,拿了金疮药替他换药。 扶桂收起针,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疼倒是不疼了,”郗真道:“只是身上还是没有力气。” “那你歇一晚吧,”扶桂道:“明天一早,毒肯定就解了。” 郗真一面任宣云怀给他换药,一面道:“我得快些恢复武功才行,不然岂非任谢离磋磨。” 扶桂道:“大师兄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郗真哼了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装着一副霁月风光的样子。他要真如你说的那般好,我今日怎么会中毒?” 扶桂摇摇头,不跟郗真辩驳。那边宣云怀也换好了药,扶桂便将药瓶收拾了,道:“诚惠二两金。” 郗真把荷包扔给他了,扶桂拿了钱,道:“那我先走了,你要还觉得浑身无力,我就找个人照顾你。” “我来吧。”宣云怀自告奋勇,“今晚我来照顾小师弟。” 郗真也道:“我这里有人,你就不必担心了。” 扶桂便拎着药箱走了。 郗真起身走进内室,吩咐宣云怀,“叫人抬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入了夜,山上十分安静,林子里振翅而飞的鸟雀声声可闻。里间床榻上,帐子悄然被人打开,一道人影伏在郗真榻边,爱恋地抚摸郗真的脸颊。 郗真还睡着,漂亮精致的一张脸褪去了乖张,只剩下纯挚无辜。宣云怀呼吸不自觉的加重,激动地几乎手脚都在颤抖。 郗真迷蒙之间,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裳,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忽见身边趴伏着一个人影,吓了一跳,立时坐起来,“谁?” 宣云怀被吓住了,手顿了一下。就这一下,让郗真看清了眼前之人。 “宣云怀?”郗真问道:“你做什么?” 宣云怀瑟缩了一下,随即欺身向前,去抓郗真的双手,“小师弟,小师弟,师兄满心满眼都是你,你就看在师兄一片诚心的份上,同师兄亲近亲近吧!” 他知道郗真今晚没有武功,也知道除了今晚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一时心内百爪挠心,脑袋像烧过了一样起了歹心。 郗真一个不妨,被他扑了个正着,骂道:“宣云怀,你想死吗!还不快松开我!” 宣云怀哪儿会放手,疯魔了一般,“师弟,师兄日日夜夜都想着你啊,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了,你让我害大师兄我全都听了你的,你总该付出些什么吧,你总得给我些什么吧!” 郗真蓄力,一把推开宣云怀,将他推翻在地。郗真从床榻上起身,赤着脚踩在地上,墨发垂到腰间,居高临下地看着宣云怀,“你死定了!宣云怀,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宣云怀瑟缩了一瞬,随即意识到郗真没有武功,胆子立即大了起来,坐在地上去抓郗真的脚。他的脚白生生的,如白玉一般,宣云怀心想,郗真真是从上到下,无一不美。 郗真躲了一下,不妨撞到床边的衣架,铜盆哗啦倒地,发出极刺耳的一道声响。 院里的弟子听见动静急忙推门进屋,郗真皱眉,道:“你们怎么在这儿?正好,把这个狗东西给我拉出去!” 弟子没有动,看着宣云怀从地上起身。郗真眉头紧锁,宣云怀理了理衣衫,施施然道:“师弟,这些弟子都是我叫来的,怕师弟出什么事,叫他们来保护你的安全。” 郗真面色一下子变了,眼中从厌恶变成了忌惮。 “还不叫他出去?”宣云怀温声道:“难道你想让他看着你我成事吗?” “宣云怀,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郗真沉声道:“现在滚出去,我可以既往不咎。” 宣云怀笑了,他逼近郗真,“我不要既往不咎,我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郗真冷冷地看着宣云怀,忽然反手从床上抽出软剑,电光火石之间就挑了宣云怀的手脚筋。 宣云怀尖叫一声,登时微顿在地,眼中满是惊慌,“你......你的武功?” “我的武功恢复了。”郗真手中的长剑落下粘稠的血滴,他看着宣云怀,神色反而幽深平静,“宣云怀,死在我手里可真是便宜你了。” 他抬手,长剑眼看就要斩落宣云怀的头颅。忽见门外一枚暗器破空而来,打在郗真剑上,阻止了他杀人。 郗真怒极,只见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一身白衣,腰束玉带,他没有穿外袍,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挽了起来,似乎是刚被吵醒。 “谢离!你什么意思!”郗真怒喝。 谢离看了眼手脚血流如注的宣云怀,道:“杀害同门是大忌,你想被赶出去吗?” 郗真嗤笑一声,“什么大忌不大忌,我今日就要杀了他!” 谢离负手而立,淡淡道:“他若犯了什么错,自有执法长老管教,郗真,你不能杀了他。” “谢离——” 凭郗真如何愤怒,谢离都不为所动。他看了眼门外战战兢兢地弟子,道:“还不把人抬出去。” 郗真对谢离怒目而视,弟子们轻手轻脚地将人抬走,一刻不敢多留。 郗真胸口剧烈起伏,他拿着长剑,几乎将屋里桌椅板凳全都砍个稀巴烂,仍不能解心中怒火。 “闹够了没有?”谢离似乎是嫌他吵闹,眉头皱起来。 “我闹?!”郗真道:“你知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告诉你,就算把他剥皮抽筋也难洗我今日之辱!” 谢离看着郗真,他的衣襟被扯得散乱,朱红色的中衣裹着雪白的一截脖颈。他的眼睛因为生气而格外明亮,面颊薄薄一层绯红,如三春桃花,艳色无双。 “.....宣云怀这个狗东西!我非得把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谢离回过神,心想,美则美矣,只是太聒噪了些。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 第4章 夜色深深,月光透过窗子,照见屋子里一片狼藉。谢离不耐烦听郗真骂人,转身要走。郗真看着谢离的背影,握剑的手蠢蠢欲动。 “我劝你老实点,”谢离声音淡淡,“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了,你不想睡我可不奉陪。” 郗真哼了一声,“这还怎么睡?叫人来给我收拾屋子,把桌椅地毯都换了,地也要重新洗。” 谢离看了他一眼,实在不能理解他这种理所当然使唤人的样子,“大晚上你指望谁给你收拾屋子,明早再去叫人吧。” 郗真恨得咬牙,谢离就是这样,他说什么谢离都要反对,做什么谢离都嗤之以鼻。 “那我今晚还怎么睡?!”郗真恼怒的看着谢离。 谢离看也不看他,“跟我来吧。” 谢离的院子离郗真的院子很近,所以他才能听到动静过来。 郗真随手拿了件斗篷,跟在谢离身后,浓重的夜色里,谢离一身白衣,飘忽地跟个鬼影子似的。郗真快步跟上他,惹得谢离回头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郗真先声夺人,“我又没有暗算你!” 谢离也不说话,领着郗真去了他的院子。谢离的屋子很简单,三间明间,卧房书房和待客所用的外间,中间一座落地罩子隔断。桌椅床榻都是院里原本的,其余挂画花瓶之类的摆件一样没有,干净的好像没有人住过一样。 郗真有些嫌弃,道:“师父每月给你不知道多少金珠,你这屋子里竟然还这么单调,装出一副宁静致远的样子给谁看?” 谢离没理他,扔给他一床被子让他去竹榻上睡,自己依旧躺在床上。 郗真哼了一声,抱着被子去了竹榻。竹榻上只有一个软垫子,郗真睡着不舒坦,就把被子垫在身下,盖着自己的斗篷。 斗篷不够长,郗真只好蜷缩着身子,翻来翻去还是觉得冷,于是冲里间喊,“谢离,还有被子没有?” 谢离果然没睡着,起身开了柜子,拿出一件厚实的皮子扔给他。这是几条雪白的狼皮拼成的一整块毡子,中无杂色,皮毛柔软厚实,整个手掌都要陷进去。这样的好皮子,郗真手里都没有。 他看着里间的谢离,道:“我就说,师父偏心你,好东西都给你留着。” “这不是师父给的。”谢离的声音透过床帐穿出来。 郗真挑眉,“那是谁给的?” 据他所知,谢离并非出自高门世家,山上这么多年,也不见他寻亲访友,可见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一个孤儿何以能拿出这样的好东西? 谢离不说话了,郗真偏要打扰他,“这东西你用过没有,怎么感觉上面有些味道。” 即使有味道,也是九嶷山常年的风雪气息,跟谢离周身的气息很相似。 谢离深吸了一口气,道:“再吵, 你就滚出去。” 郗真咬了咬牙,闭上嘴。他一面铺床一面心里愤愤,九嶷山上,哪个人不是哄着他顺着他,只有一个谢离,对他横眉冷对不见半点心软。可是郗真又想起了宣云怀,宣云怀倒是对他百依百顺,谁知道心里存着如此龌龊的心思。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郗真把皮子垫在下面做褥子,被子盖在身上,斗篷叠起来做枕头,这下就舒服多了。 他舒坦了,便也不讨人烦,安安静静的窝在竹榻上,不多会儿便睡去了。谢离睁开眼,透过青色的床帐,看到了竹榻上的人影。郗真身形单薄,被子里只鼓起一个小包,看去小小一团。郗真睡着的时候就不乖张了,谢离想,倒也是个讨人喜欢的模样。 清晨,窗外传来挥剑之声。谢离睁开眼,外间竹榻上已经没有人了。 谢离下了床走到门口,看见院子里,一身红衣的郗真正在练剑,剑势轻灵,衬得他这个人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郗真步伐一转,剑锋携着雪花直冲谢离面门。谢离一动不动,看着雪花在他面前落下,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雪。 郗真收了剑,道:“你真没意思。” 谢离不管他,回屋换了衣服,也出来练剑。 谢离得以如此优秀自然是因为他努力,但是郗真同样努力。每一日,谢离挥剑两千下,郗真就要挥三千下,谢离阅读书卷两册,郗真就要读四册。他自认比谢离努力,然而结果却总不尽人意。 人与天才之间的差距就在这里,郗真没有办法不恨谢离。 两人剑影交错,刀光剑影中竟有些说不出的和谐。扶桂徘徊在院外,不敢进来。 “有人找你。”谢离发现了扶桂。 郗真这才看见扶桂站在院外,一探头一探头的。 “做什么?”郗真一边走过去,一边道:“进来呀。” “不了不了,”扶桂摆手,道:“昨晚的事情我听说了,执法长老叫你过去,要处罚宣云怀了。” 郗真挑眉,道:“我这就来。”他回到屋子里,拿了自己的斗篷。谢离在书房看书,郗真犹豫了一下,道:“你去不去?” 谢离反问:“我去做什么?” 郗真抱着斗篷,“昨晚的事你都看见了,去给我做个证人。” 谢离看了他一眼,“如果我去,我不会同意你处理宣云怀的手段。” 郗真神色立刻落了下来,道:“那你还是别去了。” 说罢,郗真出门,跟扶桂一起去了执法长老那里。他要求执法长老严惩宣云怀,昨夜那些院外的弟子们都不能放过。执法长老不耐郗真的纠缠,又知此人狠辣,若将宣云怀赶出山门,想必他活不到山脚。于是只将宣云怀迁到偏僻之处,等他养好了伤贬他做个杂役弟子。至于那些袖手旁观的弟子,一人受二十鞭,每日罚跪一个时辰,直到郗真消气为止。 扶桂扯了扯郗真的衣袖,道:“这太严苛了,做人留一线,日后一个山门的师兄弟,他们联合起来报复你怎么办?” 郗真想了想,只好道:“那就凭执法长老做主吧。” 执法长老老神在在道:“每人罚一鞭,罚半年月钱。” 郗真当即就要生气,扶桂忙拉住他,“不能不给长老面子。” 郗真压下脾气,又觉得无趣,甩开手,道:“走了。” 扶桂跟着他回了院子里,屋里床榻摆设都重新换过了,里间是一张花梨嵌玉栏杆床,床上围着暗红色的帐子,用一对玉钩挂起来。外间一张檀木雕花长榻,上面放了几个如意枕,一边地下是一个碧玉塔式炉,里头燃着香。另一间是书房,一座大的落地书架,上面放满了竹简帛书,当地一张翘头案,左右几个蒲团。 扶桂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心说还是郗真有钱。 扶桂在长榻上坐下,怀抱着一只如意枕,看郗真泡茶。 “所以你昨晚是在大师兄那里睡的呀。”扶桂问道:“睡的怎么样?” “还不错。”郗真想,那厚实的皮毛褥子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谢离卖不卖。他转念一想,才不要去求谢离呢,自己找些皮子做一个也不难。 他把这件事丢到脑后,反而跟扶桂抱怨起了宣云怀那些人。 “狼心狗肺的东西,真是便宜他们了!” 扶桂惬意地呷了一口茶,道:“这怎么说呢,大家跟着你任你使唤,肯定是有所求的。像我,我就是为了你的钱。宣云怀出自西河宣氏,他当然不缺钱,跟着你可不就图你这一张脸?” 郗真眉头紧皱,道:“那其他人呢,也一样吗?” 扶桂道:“不然呢,你脾气差,又爱生气,动不动就迁怒,还要和大师兄作对,把他往死里得罪。不图你一张脸,图什么?” 郗真生气了,眉头紧锁,像是娇嫩的花瓣被人揉搓过。扶桂看他不高兴,便安慰道:“别不高兴啊,往好处想,你有一张祸国妖姬的脸,别人求还求不来呢。有些厉害的,只凭一张脸就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自己却能干干净净全身而退。你都没有刻意利用这张脸,就能让这么多人追着你,也差不多很厉害了。” 郗真哼了一声,“你这是在夸我吗?” 扶桂就咯咯笑起来,郗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古怪,“那......谢离也会对我百依百顺吗?” 扶桂一下子坐起来,一脸惊恐,“你,你怎么想到这里去了?” “有何不可?”郗真越想越觉得可行,“你也说了我有祸国妖姬的苗头,怎么就不能拿下一个谢离了?” 他想了想宣云怀,又想了想谢离,如果谢离能变成宣云怀那个样子,郗真估计睡着都能笑出来。 “没戏,”扶桂懒洋洋道:“你跟大师兄从小一起长大,你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要是喜欢,不是早就喜欢上了。” “那有什么的,”郗真不以为意,“只是我还没有掌握到祸国妖姬的精髓罢了。我郗真是谁?我想学的什么学不会?到时候成了褒姒妲己,顷刻间可覆灭一国,还怕收拾不了一个谢离!” 郗真心里有了主意,越发神采飞扬,容色绝艳灼人眼。 扶桂看着他,缓缓道:“我现在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谢离:感谢师弟送出的一个媳妇 第5章 上午是徐夫子的史课,讲《资治通鉴》。大冷天,屋子里炭盆烧着,暖和得不得了,许多弟子都哈欠连天。还有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栽倒了。谢离与郗真一前一后坐着,谢离坐姿挺拔,一众歪七倒八的弟子里,只有他最惹眼,似乎有光环似的。 郗真撑着头,一只手摩挲着戒指,盯着谢离的背影。 徐夫子的课终于讲完了,那些个打瞌睡的弟子们一瞬间精神起来,三三两两地起身走了。 郗真见谢离要走,忙收拾东西跟上他。外边跑来一个弟子,叫住郗真,道:“师弟,你家里人来了,在你院子里呢。” 郗真只好停下脚步,看着谢离走远,转身回了自己院子里。 院门口一个衣着华丽的老仆,身后跟着十来个灰衣小厮,守着十几个檀木箱笼。 那老仆见了郗真,忙迎上来,“小公子好。” 郗真看见他,笑起来:“逢伯,这么这次是你亲自来了?” 郗真一边说话,一边将人迎进院子里。逢辛是郗真家里的老人了,自小看着郗真长大,当日郗家家主将郗真送进九嶷山的时候,还是逢辛亲自送他来的。 “快年下了,家主惦记小公子,命我等送些东西给小公子。”逢辛道:“方才我已见过山主,送上了今年的供奉,过会儿我们下山之后,小公子记得去回山主大人,全一全礼仪。” “我知道了。”郗真将逢辛迎进屋子,请他坐下,又亲自为他煮茶。 逢辛忙道:“哎呦,这么能劳烦小公子。” 说着,逢辛接过茶具,自去泡茶。泡出来的茶先奉给郗真,后又自己尝了尝,道:“这是陈茶了罢,味道已不好了。我这次来,带了许多今年秋天的新茶,小公子先吃着。山上到底清苦,诸事不便。” 郗真笑道:“谈不上清苦。” 院子里仆人们正在搬箱子,逢辛想起了什么,道:“小公子叫我们找的雪狼皮,只得了几条的灰色的,颜色斑杂,不好做东西。不过倒是有一箱子白狐狸皮,雪白雪白的,公子且将就用着。” 郗真皱眉,“没有雪狼皮么?” 逢辛道:“家主知道小公子想要,立时就让人去寻了,咱们自己家里找不见,还去胶东陈氏,西河宣氏,汝南叶氏寻了,只是都找不见。这雪狼皮或许北边有,可咱们家没有人在北边,也就不好得了。” 逢辛叫人开箱子,拿了条狐狸皮来,道:“小公子看,这狐狸皮也极好。” 郗真怀抱着那狐狸皮,喃喃道:“那谢离是从哪儿来的?” 逢辛想了想,道:“听闻燕帝北伐之时路遇狼群,跟随狼群找到了狼族埋骨之地,于是得了好些雪狼皮。也因此,北地的世家中狼皮价格疯涨,一条狼皮足可换百斛珍珠。” 郗真眉头紧皱,难道谢离的雪狼皮出自燕帝?燕帝竟如此赏识他,只露了一次脸,就得了如此贵重的赏赐。 郗真咬牙,心里越发愤愤不平。他简单交代了几句与宣云怀交恶一事,让逢辛把这消息带回去,又说向父亲请安,请父亲不必挂念。 逢辛一一应了,担心郗真没有人照顾,道:“不然留下两个仆人伺候吧。” 郗真摆手。“山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我不用人伺候。” 逢辛只好作罢,两人又说了些杂事,郗真送逢辛下山。 屋子都归置好了,床榻上铺了一层白狐狸皮,郗真越看越不顺眼,索性走出门去找谢离。 谢离在院中练剑,今日天气好,阳光和煦温暖,长剑反射出的光也不显得凌厉了。 忽听破空之声,什么东西直冲面门,谢离伸手一抓,只见手中一块黄澄澄的果脯。他看去,郗真坐在墙头上,殷红色的衣袍垂在脚边,神色悠然。 “师兄,”郗真含笑道:“请你吃果子。” 谢离两指微动,就将那果脯扔回给了郗真。郗真接住了,挑眉问道:“不吃?还是怕我又下毒啊。” 谢离不语。 郗真把果脯扔进口中,红菱唇在日光下显露着潋滟光泽。 谢离看着他,问道:“你有何事?” 郗真道:“前几日那雪狼皮拼成的毡子,我很喜欢,你开个价,卖给我怎么样?” 谢离看都不看他,“不卖。” “等等,”郗真从墙上跳下来,道:“你想要多少金子都行,不喜欢金子,也有珍珠丝绢,只要你开了价,我都出得起。” 谢离不理他,转身要进屋。 郗真气道:“那毡子我都用过了,想必你也不会再用了,卖给我怎么了?” 谢离停住脚步,回头看向郗真,道:“我还可以拿来垫脚。” 郗真一瞬间恼羞成怒,手中的果脯纷纷扔向谢离,谢离长剑挽了个剑花挡下所有的果脯。再看的时候,郗真已经气极跑走了。 回到院子里,郗真碰见来找他的扶桂。扶桂知道今日郗家来人,想问问郗真先前托他寻的药材找到了没有。 见郗真面带怒容,扶桂猜测,“刚从大师兄那里回来?” 郗真哼了一声,跟扶桂一起进屋。扶桂一眼就瞧见屋里又多了不少摆饰,连长榻上都铺了雪白雪白的一层毡子。 扶桂“哇”了一声,当即就扑在榻上,“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谢离那里有个更好的,”郗真给他倒了茶,道:“我本来想买下来,但是他死活不卖,还讽刺我!” 扶桂毫不意外:“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愿意为五斗米折腰的。” “而且,”扶桂喝着茶,吃着点心,道:“咱不是说好了吗,你要跟他相好,怎么还能这么针锋相对的?” “我是要跟他好呀,”郗真道:“我要让他对我欲罢不能,对我百依百顺,可不是要低声下去地去求他的。” “非也非也,”扶桂呷了一口茶,道:“谁先主动出手,谁就占了先机。到时候他喜欢上你,被你引导着一步步走进你的圈套里,你想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那为了这个,你前头软和些又何妨,这才叫以柔克刚。” 郗真想了想,觉得扶桂所言不无道理。扶桂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凑近道:“你要是想不明白,不如翻翻书吧。我前几日整理了些史书,都是有关褒姒妲己的,知古鉴今嘛!” 郗真看了看他,道:“要多少钱?” 扶桂嘿嘿笑道:“诚惠三两金。” 郗真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人如其名,早晚能富贵起来。” 郗真正要掏钱,忽然想起什么,道:“你托我寻的药材都得了,你要出多少钱来买呀?” 扶桂吃着点心,慢悠悠道:“你随便开价,我已经回了我师父,这批药材走公账。” 郗真叹为观止。 是夜,月朗星稀,谢离刚练完剑回来。进了屋,他将剑放在一边,从茶壶中倒茶来喝。这是山门份例中的茶,茶味轻淡,凉下来的时候微有些苦涩。 谢离不在意,他是个物欲极淡的人,有则很好,没有就罢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谢离放下茶杯,起身开门。 门一下子被拉开,露出郗真那张光华万千的脸。他身后是一地月华,身上是浓烈如火的红衣,眼里挂着明亮的笑意,明媚如春花。 谢离挑眉,“你来做什么?” 郗真踮着脚往屋里看,道:“外面冷,我要进去。” 谢离顿了顿,侧身让郗真进去了。 郗真往里间看了看,房间里还是一样的简朴,他心心念念的雪狼皮并没有被拿来垫脚。 “我家里来人给我送东西,这些送你吃。”郗真手里拎着一壶酒和一包蜜饯,道:“这是我们那边的特产,很好吃的。” 谢离没有动,神色冷淡。郗真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一入口,郗真的眉头就娇气地皱起来,道:“好难喝。” 他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谢离,“我那里有上好的茶叶,送你一些吧。扶桂问我要,我都没舍得给呢。” 谢离没应,一双眼睛打量着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郗真便冲着谢离讨好地笑,“你那块雪狼皮......” “我说了,不卖。” “你听我说完嘛,”郗真道:“我知道你那块雪狼皮珍贵,外头一块皮子能卖到百斛珍珠,但我也是真的想要,我愿意再多加一箱蜀锦。” 谢离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蜀锦很珍贵的,一匹之价不下百金。”郗真道:“况且天下大乱以来,蜀锦很难流入中原,只有一些蜀地世家手里零散有些存货,连燕帝皇宫里都未必有。大师兄,你不再考虑考虑?” 谢离神色微动,抬眼看向郗真。郗真站起身,烛火下转了一圈,锦缎灿烂,光彩夺目。 “我身上的就是蜀锦,你看,是不是很好看?”郗真歪着头问他,明亮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离捻了捻手指,道:“好,皮子卖给你了。” 郗真愣了下,随即欣喜若狂,态度软和点真的有用! “那行,”郗真道:“明儿我就将东西给你送来。” “不,”谢离给了他一个地址,道:“把东西送去这里。” 郗真接过看了看,是山下一个客栈,瞧不出什么特别的。他心里存着事,也没在意,随手塞进荷包里,“知道了。” 谢离走到书房,翻开书卷抄书。郗真跟着来到书房,看谢离抄书。谢离手中的笔微顿,道:“你还不走吗?” “不忙。”郗真施施然在谢离对面坐下,笑道:“我忽然觉得,你也不算太坏。” 谢离嗤地笑了一声,“说起坏,谁能比得过你。” 郗真立时神色不善,但他还记着态度和缓些,于是干脆在谢离对面坐下,道:“看来师兄对我的了解还是太浅显了。正好,趁这个时候,咱们师兄弟,好好交流交流感情。” 谢离看了他一眼,没理他。郗真撑着头,坐没个坐相,声音漫不经心,“咱们俩自小一块长大,可惜后来交恶,一直也不亲近。其实有个问题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你,”郗真顿了顿,探头到谢离面前,呵气如兰,“师兄,我好看吗?” 谢离抬眼看他,郗真眸如秋水,眉目多情,眼底却闪烁着算计的光,狡黠地像只小狐狸。 “好看,”谢离收回目光,“不说话更好看。” 郗真嘴角的笑意僵硬了一瞬,咬着牙道:“只要能陪着师兄,不说话也无妨。” 谢离不置可否,任由他坐在这里。 郗真百无聊赖,撑着头,打量这间书房。书房里面的书很多,大多数都是谢离抄下来的。九嶷山有藏经阁,里面有自先秦以来的许多著作,不因朝代更迭更流离。只有山主和长老们的亲传弟子才能不受限制的进藏经阁取书。 郗真也会抄书,书籍对世家来说比金银财宝要重要,郗真抄的书都会送回家去,不知道谢离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做法。 郗真的目光转过一圈,落在谢离身上。烛火下,谢离的面容半明半昧,眼睫落下一片阴影,端庄肃穆如佛像一般。郗真挑剔地看着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确实丰神如玉,倜傥出尘。 作者有话说: 郗真:美人计我最会使了。 谢离:谁不是呢 谢谢阅读 第6章 夜色渐深,谢离抄书的手指已经有些僵冷。他刚放下笔,却见手边放着一盏茶,茶水微温,放了有一会儿了。 这是郗真倒的茶,他还殷勤地给谢离磨了墨,添了炭。不过他做事素来要求回报,见谢离始终无动于衷,也就不做了。 谢离的屋子不比郗真那里终日炭盆充足,暖香扑面。这里一入夜便觉得寒冷,炭盆里的炭似乎不起一点作用。郗真见谢离抄书抄得认真,便自己开了他的衣柜,把那雪狼皮拿了出来,严严实实地将自己包裹起来。 等到谢离抄完这本书,抬眼一看,发现郗真怀抱着雪狼皮,窝在竹榻上,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大概是怕冷,郗真一整个脑袋都蒙在雪狼皮里。谢离刚一走近,他就翻了个身子,露出的侧脸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耳垂小巧精致。 谢离兀自站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被子,盖在了郗真身上。之后,谢离便去洗漱休息了。 郗真面向墙壁,嘴角微微勾起。 一大早起来,天色便阴阴的,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下雪。郗真怀抱着雪狼皮从外面回来,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他进了屋,把雪狼皮小心地放在榻上,自己去铜盆中取了些水洗手洗脸。 扶桂昨晚见他没回来,担心了他一夜,一早就匆忙赶来这里,看见郗真在屋里,才松了一口气。 “我真怕昨晚师兄一怒之下弄死你,然后抛尸荒野。”炭盆快要熄灭了,扶桂加了些炭,将水壶放上去烧水。 “才不会呢,”郗真很得意,把雪狼皮拿在手里,“看,我还拿到了这个。” “那你昨晚是睡在大师兄那里了?”扶桂一脸惊讶,“你......你们不会......” 郗真不解其意,“不会什么?” 扶桂一脸不可言说。 郗真慢慢回过味来,道:“才不会呢!我绝对不会让他碰我一根汗毛!” 扶桂嘿嘿笑了笑,道:“大师兄是个正人君子,你俩要是成了事,他肯定会对你负责的。” “那也不行!”郗真哼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道:“欸?不如这样,我给他下药,假装与他成事,然后要挟他!” 扶桂心说对了,这才是郗真该有的样子。 “还是算了,”不等扶桂说话,郗真自己就觉得不妥,“换了是我,有人这么对我,我肯定直接杀了他。谢离也不是什么好人,八成也会斩草除根。” 扶桂笑道:“你还挺了解大师兄。” 俩人闲聊了些有的没的,郗真便换衣服出门去上课。 天色不好,风又大,卫夫子有意磨炼弟子,将人带去先天崖练剑。扶桂也去了,他是药长老的得意弟子,若这些人有个跌打损伤的,他还能从旁照应一二。 众弟子之中,谢离只穿着最简单的白衣,偏他气质出尘,如白梅一般立在青褐色的山崖上。郗真要比他热烈得多,一身红衣灿若朝霞,有他在,连混沌阴沉的天色都明亮了几分。 卫夫子安排弟子们两两比剑,郗真自然是要冲着谢离去的。 还没等去找他,扶桂先把郗真拉到了一边,“给你看个好东西。” 扶桂拿出一个小瓷瓶子,一打开,只觉花香浓郁,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郗真问道。 “是香丸。”扶桂道:“我这几日研究了不少美人生平,发现她们大多身有异香,勾魂夺魄。所以我特地给你做了些香丸。” 郗真把那香丸倒出来看了看,道:“为何是花香?” 扶桂道:“现在正是冬天,花香多稀罕。” 郗真点头,“也有道理。”他看向扶桂,有些警惕地问道:“多少钱?” 扶桂伸出三个手指头,郗真拿着瓷瓶,道:“我看你不是来这儿求学的,是来做生意的吧!” 扶桂大惊,“怎么这么说,我可是真心把你当朋友才给你看的。” 郗真哼了一声,倒出几枚香丸拢在衣袖里,道:“回头找我拿钱。” 扶桂立刻喜笑颜开,“好嘞!” 谢离正与一个弟子过招,抬手便将那弟子的剑挑翻。那弟子面有惭色,流露出不想与谢离对招的意思。 “我来吧。”郗真径直走向谢离,崖上的弟子都被惊动了,连卫夫子也往这边看,怕他们两个又起冲突。 不过郗真这次来的目的不是挑衅谢离,只抽出剑,规规矩矩行了礼,“师兄,请。” 谢离挽了个剑花,衣袂随风飘荡。于是两人过起招来,郗真剑术轻盈飘忽,谢离却不动如山,每一个招式中都透露着从容。 郗真有些恼,他最讨厌谢离这个样子,好像自己的剑法在他面前不值一提似的。眼见郗真剑招越发刁钻狠辣,扶桂在一边干着急。是叫你去勾引他,不是叫你去杀了他呀。 长剑与长剑碰撞,如同金石相撞,声音清越。谢离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郗真,忽然问道:“你身上什么味道?” 郗真一愣,那股子狠辣之意顷刻间消失了,他眼珠子转了转,笑问:“什么味道?”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春风和煦,花开满山。郗真就是一只花海里的蝴蝶,或许比花还要鲜艳。 郗真挑眉,又问道:“好闻吗?” 谢离一挥长剑迫使郗真退出去几步,道:“我不喜欢。” 他不说好不好闻,只说他不喜欢。像是知道郗真身上的味道就是为了他似的。 郗真停在原地,兀自琢磨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 扶桂走到郗真身边,问道:“怎么样?” 郗真把香丸抖露出来,“他说他不喜欢。” “不喜欢?”扶桂道:“我还有别的味道,檀香,沉香,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可以为你单独订制。” 郗真看着他,“你......” 扶桂道:“我怎么?” “你不会是和谢离一伙,专门卖我东西的吧。” 天色阴沉到中午,到底还是下了雪,雪花纷纷扬扬,顷刻间地面屋顶都花白了。谢离回到院子,院中有个人在等他。这是山下客栈的白掌柜,约摸三四十岁,一身不起眼的灰衣,下盘很稳,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见谢离进院子,白掌柜忙上前道:“百斛珍珠和一箱蜀锦都已经收到了。” 谢离点点头,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珍珠留下作为你们日常花销,把那一箱蜀锦送回去。” “是。”白掌柜应了一声,却没有走。 谢离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道:“还有何事?” 白掌柜犹豫了一会儿,便道:“家主很想念公子,每次都要交代我,请公子多写信回去。”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叫父亲保重身体,不必挂念我。”话虽如此,谢离却并没有要写信的意思,白掌柜无法,只好离开了。 谢离一进屋,就看见桌上放着一个锦盒。他上前打开,里面是一套象牙白的蜀锦衣裳,上绣青绿如意,光华绚烂,巧夺天工。另有玉冠绶带,浅碧色的宫绦系着一枚白玉凌霄佩,玉佩中间镌刻了一个小小的“真”字。 谢离挑眉,他本以为这套衣服是白掌柜给自己留下的,看到这个玉佩才发现,这似乎是郗真的手笔。 谢离拿起那玉佩,摩挲那小小一个“真”字。 郗真屋里,两个人对坐调香。扶桂不停地念叨他,“我早同你说过了,男人都喜欢柔弱可怜的,叫你把脾气放软和些。但是你看看你,上午比剑的时候,那么咄咄逼人,恨不得要杀了大师兄似的。他怎么会喜欢你?” 郗真撑着头,一只手懒散地搅弄香粉,道:“我也给他赔罪了呀,送了他一套衣服呢。” “还送了人家一块玉佩,上头篆刻你自己的名字。”扶桂凉凉道:“你这是赔罪还是挑衅?” 郗真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送他一个刻着我名字的玉佩,这样才能叫他时时刻刻想着我呀。” 扶桂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但看着郗真那得意的样子,便道:“时时刻刻扎你草人还差不多。” 郗真哼了一声,屋子里香粉太多,郗真已经闻不出什么了,索性撂在那里,换衣服去上下午的课。 下午是数术课,数术夫子发了厚厚一摞习题让他们做。不少弟子焦头烂额,咬着笔翻着《九章算术》,头发都要薅掉一把。 郗真撑着头,心里算得飞快,笔下也不停。数术一门最是有规律的,摸准了规律解题其实不难。 郗真前面是谢离,谢离依旧身形挺拔,坐的端端正正。但是郗真注意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往纸上写字了。 郗真心里一喜,戳了戳谢离,问道:“最后一题你会做吗?” 谢离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郗真忽然想起扶桂的话,把原本的炫耀咽下去,睁着明亮无辜的一双眼,问道:“我不会做,大师兄教教我吧。” 他趴在桌子上,歪着头,墨发自他耳边垂下几缕,看去乖巧又伶俐。 “这都不会?”谢离撩起眼皮子看他,“你的数术考试都是抄别人的吗?” 作者有话说: 郗真:看来装蠢对于我来说还是有些难度 谢离:并不是 第7章 下午阴沉得厉害,窗外纷飞的大雪模糊了人的视线,一眨眼的功夫天就暗下来了。郗真回到自己屋子里,将身上的披风摔在榻上,骂谢离不识抬举。 “我的数术成绩可不比你差,”郗真愤愤道:“还敢说我抄别人的,真是笑话!” 他去炉子上取了些热水洗手,随后脱下外袍走至里间床上睡觉。这会儿还没用晚饭,但是郗真有些困倦了。床榻上铺着厚实的雪狼皮,郗真躺在雪狼皮上,一抓就是一把绵密厚实的毛毛。他蜷在锦被里,很快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完全暗下去了,雪还在下,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郗真蹭了蹭雪狼皮,又想起谢离。 他觉得现在这样不行,虽然从谢离那里拿到了雪狼皮,但是始终不见谢离对他有什么好脸色。这样下去,谢离得什么时候才能喜欢上自己? 郗真不自觉的摩挲着戒指,该想个什么办法呢? 房门忽然被敲响了,郗真下了床去开门。门口站着陈松,手里提着食盒。 “师弟,”陈松道:“一直没见你去吃饭,我就点了几样菜给你送来。” 陈松与宣云怀一样,也是郗真的跟班。不过先前宣云怀霸道,不许别的人接近郗真。现在宣云怀一倒,陈松才有机会在郗真面前露脸。 郗真让开了身子,道:“进来吧。” 他只穿着中衣,殷红的绸缎包裹着白皙的手脚,头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如缎子一般光滑。郗真才从床上起来,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红晕,越发神如秋水,风情动人。 陈松一见他,就红了脸。但他知道最近郗真有些忌讳这种事,忙低下头不敢让他发现。 郗真一贯是目无下尘的,才不会在意陈松的神色。他在矮榻边坐下,陈松便将吃食一样一样拿出来。 “外头雪下得不小啊。”郗真懒洋洋道。 “是,”陈松忙道:“一下午雪都没有停,山上都下白了。” 郗真接过陈松递过来的杯著,道:“有件事交代你做。” 陈松坐直身子,“师弟尽管吩咐。” 郗真夹了一筷子鱼羹,道:“你想个办法将谢离引到后山,将他困住。” 陈松一听,当即有些犹豫,“困住大师兄......这......我们都不是大师兄的对手。” “不是让你们杀了他,只是困住他。”郗真有些不耐烦,“硬碰硬不行,就耍些诡计。”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山下有个客栈,客栈里的白掌柜是谢离的旧识,你试试用这个约他出来。” 陈松应下,道:“我这就去安排。” 郗真点点头,摆手让他走了。 用罢饭,郗真翻出个手炉,往里添了些炭火与香料,便走向书房。他将手炉抱在怀里,研墨抄书。抄着书,郗真忽然想起了谢离,心道,要再准备一个手炉拿去给谢离,时时在他面前献殷勤。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郗真起身去开门。陈松站在门口,神色有些激动,“大师兄已被困住了!” 郗真挑眉,笑道:“干得不错,叫你的人都撤了吧,剩下的事不用你管了。” 郗真回到里间换了衣裳,将大红斗篷穿在身上,兜帽掩去半张脸,抱剑踏进风雪中。 据陈松所说,谢离接到以白掌柜为名的传信之后,立刻就下山去了。半路上被陈松带人堵截,眼见就要被他突围,没想到谢离竟不小心落入了陷阱中。山下的林子里时常有村民上山打猎,挖的陷阱又大又深,还格外隐蔽,谢离就这么中了招。 天助我也,郗真想,谢离被困,我去救他,好一招英雄救美,不怕谢离不对我倾心。 陈松想跟着郗真一起,郗真不耐烦地让他离开,自己一个人去山下林子里找谢离。 下着雪的林子格外寂静,偶尔有些枝桠被雪压折的声音,扑簌簌的,回荡在林子里。郗真一身红衣,与林中穿行,妖魅得如同精怪。 谢离很远便听见了声音,陷阱中做了竹箭,谢离掉下来的时候不小心伤了腿,因而没办法爬上去。雪越下越大,几乎将谢离身上铺满了雪。 谢离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握紧了手中的剑。 忽然,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谢离看去,竟是一根绳子。 谢离眸光微闪,抓住了绳子,接着力爬了上来。 他出了陷阱,一眼就看见树边的红色身影。那人转过头,一脸惊讶,“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 谢离不动声色地打量郗真,道:“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郗真道:“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郗真打量着他,看见他雪白的衣服上染了斑斑鲜血,看去如绣上的红梅一般。这个人,不管落到如何境地,总不见一点狼狈的样子。 “你......”郗真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谢离幽幽地看着他,“我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你还不知道吗?” 郗真皱眉,“关我什么事?你别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谢离看着他,见郗真面上没有一点心虚之色,便收回目光,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方才下山了一趟,刚回来,看到附近打斗过的痕迹,所以来看看。”郗真道:“要是我不来,你在这里待上一夜,冻也冻死了。” 谢离顿了顿,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谢离眼见郗真眼中雀跃的神色藏不住,也没多说什么,招手让郗真过来扶他。 郗真上前去扶住谢离,身侧一沉,谢离整个人都歪在郗真身上,把他坠得一个踉跄。 “伤得这么重?”郗真有些惊讶。 谢离面色苍白,似乎很虚弱,道:“有劳你了。” 郗真没办法,只要咬着牙扶起谢离往山上走。 风雪真大,吹的衣襟寒透。郗真这会儿才觉有得些不容易,带着谢离这个累赘穿行在林子里,冻得手都要麻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郗真将谢离送回他的院子,屋里炭火已经熄灭,比外面还要冷呢。郗真将谢离放在榻上,自己去生火烧水。他端着热水进了内室,谢离已经将腿上的伤口处理好了。 真可惜,郗真道,他还想看看伤得重不重呢。 谢离去到屏风后面,就着热水简单地擦了擦身子。郗真趁着这个时候去书房翻了翻谢离的课业,赶在谢离出来之前回到位子上。 谢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身中衣雪白,领子妥帖的包裹着脖颈,玉簪挽了头发,从头到脚无一不规整。郗真看着他,谢离眼眸深邃,眉骨端庄,明明是多情的长相,偏生了一颗冷酷无情的心。 他 会有失控的时候吗?郗真不自觉的想,他不会在床上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吧。 灯下,谢离身影越发修长,他回过头看了郗真一眼,道:“你还不走吗?” 郗真回过神,懒洋洋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再叫我冒着风雪回去吗?” 谢离沉默了一会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我已经没有了雪狼皮,你还要住在这儿吗?” 郗真勾起嘴角,眼波流转,“这儿有比雪狼皮更吸引我的东西。” 谢离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那眉间一捧雪倏地化成了春水,直流到郗真心里。 郗真迷迷糊糊在竹榻上睡下了,仿佛怀抱了什么宝贝一样,睡得满足极了。 次日清晨,郗真颠颠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扶桂来找他,神神秘秘的,道:“听说了没有,昨夜大师兄被人伏击,受了很重的伤。” 郗真给自己倒了茶,道:“就是我让人做的。” “啊?”扶桂不理解,“为什么?” 郗真将事情全盘托出,道:“英雄救美,多高明的招数,昨儿谢离还对我笑了呢,这一招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扶桂皱着眉,“你说大师兄落进了猎户的陷阱里,还伤了腿爬不出来?” “是啊。”郗真道:“昨天那么大的风雪,要不是我去救他,他肯定就死定了。” 扶桂看着他,“你......你为什么要救他呢?要是谢离真的死了,谁还跟你抢第一呢?何况那还是在山下,就是门规就无法约束你啊!” 扶桂的话如同当头一棒敲醒了郗真,郗真端着茶的手停在半空中,简直后悔莫及。 作者有话说: 郗真:这这这 第8章 谢离受伤了,干脆请了假,课也不上了,剑也不练了。可怜郗真,昨夜忙了半宿,今早还要听徐夫子讲《史记》。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郗真撑着头,眼睛怎么都睁不开。 原本谢离坐在郗真前面,总是身形挺拔,可以将睡觉的郗真挡住。如今谢离不在,郗真就在徐夫子眼皮子底下。徐夫子转个头的功夫,郗真已经伏在案上,昏昏睡去了。 徐夫子很生气,竹简“啪”的一声敲在郗真桌子上。郗真一下子坐起来,如惊起芙蓉,眼中还带着未散去的茫然。 徐夫子气不打一处来,“昨天是没有睡觉吗!半夜干嘛去了!现在在学堂里睡!你给我站起来。” 郗真便站起身,低垂着眉眼,酥骨头似的,浑身慵散。 后半节照例是练剑,悬崖之上,大家都在两两对招。郗真一身红衣,坐在崖边的山石上,身边是一株矮松。矮松上头落了积雪,郗真拉扯松枝,看着积雪簌簌随风落下崖去。 陈松远远地看了郗真好一会儿,听见身边几个弟子说话。 “前两天,我瞧见小师弟往大师兄院子里,今早也有人看见小师弟是从大师兄院子里回来的。”那弟子挤眉弄眼的,“你说,小师弟是不是......” 另一个道:“这怎么可能?小师弟与大师兄一贯是针锋相对的,小师弟去大师兄院子里,八成是有什么诡计吧。” “你这就不懂了吧,”那人道:“先前小师弟是针对大师兄,但这一阵儿小师弟的态度好多了。” 另一个人也加入聊天,“你们知道是为什么?还不是宣云怀那件事,似乎是大师兄出手救了小师弟,这才让小师弟转变了态度。” 一个人嘿嘿笑道:“小师弟刻薄的时候是真刻薄,可是他好看起来也是真好看,这样一张脸去讨好大师兄,我不信大师兄能把持住。” “还得是大师兄啊,”那弟子幽幽叹道:“山上的好东西都是他的,如今小师弟也先叫他得了。” 陈松面色淡淡,道:“你们再说下去,就不怕和宣云怀一样的下场?” 几个人都噤了声,各自散去练剑了。 陈松理了理衣衫,走到郗真身边,笑问:“师弟,你怎么不去练剑?” 郗真回头看了眼崖上众人,懒洋洋的,“跟这一群庸才对招能有什么进益。” 顿了顿,他看向陈松,眼波流转,笑道:“昨天做的不错。” 陈松喜笑颜开,在郗真身侧俯下身子,道:“师弟满意就最好了。” 郗真点点头,道:“还要劳烦师兄,昨晚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那是自然。”陈松看着郗真的脸,试探道:“昨晚,是师弟将大师兄救回来的吗?” 想起这个,郗真还觉得可惜。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陈师兄,昨晚多谢你,若你现在无事,不如我陪你练剑吧。” 陈松立刻笑了,道:“好。” 郗真于是起身,陪着陈松练了一晌的剑。山崖上的许多人都在悄悄看他们,流言又变成,陈松入了郗真的眼。 一直在午时,风雪也不见消减。谢离在书房写字,忽然听见院中传来嘈杂的动静。他抬眼,看见郗真大大咧咧走进来,指使几个弟子将东西搬进谢离屋子里。 郗真带来了很多东西,竹榻放上了大红洒金条褥,上头扔了几个玉色如意枕。喝茶的陶壶也被换成了描花如意青瓷,一旁还有个花鸟六方茶叶罐。地上铺了地毯,铜丝炭盆里添了没有烟气的银丝炭。谢离的书桌上,笔墨纸砚一概换了新的,一对黄玉镇纸摆在谢离面前。谢离抬眼,看见郗真拿了个插着几支梅花的梅瓶,摆放在花几上。 等到屋子里焕然一新之后,郗真才好心情的走到谢离面前,“怎么样,是不是好看多了。” 谢离看着各色布置,缓缓道:“世家果然底蕴深厚。” “这算什么,”郗真把一个梅花铜丝手炉递给谢离,道:“我小的时候不爱穿鞋,整个府里,凡我所到之处都铺设绫罗,每两个时辰就要换一次,一日耗费不知几许。” 谢离沾了墨,继续写字,道:“如今可还能供你作践绫罗?” 那自然是不成的,郗家位居蜀中,绵延百年,族中百姓安居乐业,家家富足。即使是面对天子,也不过是听调不听宣。而后战乱频发,天下没有一处是桃源,郗家多少受了牵连。 燕帝一统天下之后,郗家家主就料到此人作风强硬,容不下世家,也不允许郗家游离皇权之外。然而郗家人不入朝,在朝中没有助力,与中原众多世家没法比。也因此,郗家家主不得不把聪颖的小儿子送入九嶷山,为家族谋一份生路。 郗真哼了一声,道:“我好心好意帮你布置屋子,你还讽刺我!” 谢离看都不看他,道:“我没让你给我布置屋子,而且,是你闯进来的。” 郗真眉头皱起,走到谢离身边,“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的态度能不能好一点?” “救命恩人?”谢离抬起头,缓缓看向郗真。 郗真肩背微微拱起,声音不自觉放高了些,“怎么,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谢离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对你的态度好点,就算抵了你的救命之恩了?” “当然不行!”郗真道,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利用这个救命之恩,但绝不能浪费在这里。 郗真歪在榻上,将一个如意枕放在脑下,问道:“你这个竹榻还是太简陋了些,不如我屋子里的檀木床。” “你打算在这里长住?”谢离问道。 “怎么会!”郗真道:“我放着我的高床软枕不要,住你这里的硬板床破竹榻?” “那就不必换了,”谢离淡淡道:“我很喜欢。” 郗真翻身,趴在枕头上看向谢离,忽然道:“我这两日都在你这里,你知不知道人家说我什么?人家说我夜里做鬼去了。” “是吗。”谢离神色淡淡,还是平静无波的一张脸。 郗真撑着头,玉白的指尖落在脸颊上,声音里含着笑意,“我就是做鬼,也是艳鬼。” 谢离笔尖顿了顿,他换了一张纸,道:“你倒是坦然。” 郗真就笑,“我名声一贯不好,就是可惜了大师兄,一身冰清玉洁,毁在了我手里呀。” 谢离没说话,合上书,去歇中觉。他伤了腿,慢慢挪到床边,在郗真审视的目光中,亦不觉窘迫仓促。 “师兄,”郗真隔着帷帐看着他,“你伤得很重吗?若是严重,还是要请药长老来看看。” 谢离阖着眼,道:“已经找人来看过了。” “哦,”郗真慢慢靠近谢离,“药长老怎么说。” “只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伤口愈合了就好了。” 郗真盯着床上的谢离,“既然如此,师兄怎么不去上课呢?” 郗真与他几乎近在咫尺,谢离默了默,开口道:“因为我不必如此刻苦,即使不是每节课都上,我也照样能拿到第一。” 郗真笑意一下子凝固了,嘴角落下来,神色几乎扭曲。 “大师兄,”郗真深吸一口气,“不愧是天纵英才。” 郗真甩手离开了,谢离只听他的脚步,都能感受到他无处发泄的怒火。 午睡醒来,雪已经停了,但是天色依旧阴沉,谢离躺在床上,竟有些不知时间之感。 山上的钟声响过一遍,该去上课了。谢离听见外头传来动静,是扶桂来找郗真。 “走呀,去上课呀。”扶桂道。 郗真坐在榻上,小木几上摆满了竹简纸笔。 “我不去了,”郗真道:“我要照顾大师兄。” 扶桂一脸惊奇,“这话是你能说出来的吗?” 郗真哼了一声,“谢离受了伤,要耽误很多课程。就算下一次的争花日我赢了他,别人也要说是因为谢离受伤了的缘故。” 扶桂点点头,“这倒是,如果大师兄受了伤还赢了你,那你岂不是更没有面子!” 郗真“啧”了一声,扶桂忙道:“这样就很好,你为照顾大师兄而疏忽了功课,山主也不能说你什么。” “不过,”扶桂问道:“你不是答应了陈松要陪他练剑的吗?” 郗真眉眼慵懒,“上午不是已经陪他练过了?只是给他些甜头罢了,整个九嶷山,也就一个谢离够陪我过招。” 扶桂笑了,道:“那陈松一定很不高兴。” 郗真不在意他高不高兴。 “对了,”郗真对扶桂道:“这几天夫子上的课,你帮我记下都讲了什么。” “给你做笔记?”扶桂道:“也不是不行。”他伸出三个手指头,目露期待。 郗真从荷包里掏出金珠,交给扶桂,叮嘱道:“还要帮我盯着,不许其他人给谢离做笔记。” 作者有话说: 郗真:内卷的神 谢谢阅读 第9章 谢离很安静,给他笔墨纸砚,他能一下午都坐在书案后。他大概是郗真见过的最严于律己的人,即使是在卧室里,谢离仍然衣冠齐整,坐姿挺拔。 郗真盘腿坐在竹榻上,竹简堆满了小几,宣纸零散的落在榻上,郗真也没有去整理。他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拿着笔,转来转去的。一个不小心,手上就沾了几点墨。 两人之间仿佛有楚河汉界一般,谁也不理谁。郗真说是要照顾谢离,可一下午,连盏茶都没有给他端。 钟声敲过第三遍,天色暗下来。郗真揉了揉眼睛,起身去点了蜡烛。他用的是自己的蜡烛,烧起来明亮没有烟气。回去的时候瞧见谢离,想了想,也给他点了一盏。 谢离抬眼,客气道:“多谢。” 郗真也没在意,他刚回到竹榻上,就听见门口传来敲门声。谢离停住笔,道:“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怯生生的白衣少年。这人生的十分清秀,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眼尾下垂,平白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意思。 他拎着食盒,瞧见谢离,眼睛亮亮的,道:“大师兄,我来给你送饭。” 郗真闻声望去,他对这个人有几分印象,这人叫程涟,时常跟在谢离身后。他是个性情软弱的人,总是被人欺负,郗真撞见过谢离为他出头。 等进了屋,程涟才发现郗真坐在竹榻上,他面色一白,不自觉退了两步。 郗真挑眉,“你很怕我?我以前欺负过你?” 程涟一声不吭,咬着嘴唇摇摇头。 谢离放下笔,道:“有劳你了。” 程涟忙走到谢离身边,道:“不麻烦的。” 他把食盒放下,打开来看,里头是几样新鲜菜蔬并几样白羊肉,底下还有一大碗鲜鱼汤。程涟一样一样端出来,献宝似的送到谢离面前。 郗真看着这两个人,不咸不淡道:“大师兄高山仰止,多少师弟对你敬佩追随,侍奉茶饭这样的小事也亲自来,就差喂到你嘴里了吧。” 程涟闻言,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谢离从他手中接过饭食,看向郗真,道:“今日怎么没人给你送饭?” 我怎么知道,郗真心想,扶桂死哪儿去了,不给我送饭,害我在谢离面前丢份儿! 谢离看着他,问道:“你要不要吃一些?” 郗真嗤了一声,不理他。程涟见状,便道:“小师弟,你也吃一些吧。我方才瞧见陈松师兄下山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没人给你送饭了。” 郗真看向程涟,他还没说话,谢离忽然开口,“陈松给你送饭?” 郗真不明所以,道:“他是给我送过饭。” 谢离道:“你是腿断了吗,非让人给你送饭?” 郗真眉头紧皱,“你什么意思?” 谢离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道:“我这院子不是谁都能进来的,以后若有人找你,叫他们在院外等着吧。” 郗真气笑了,“枉你还有个贤名儿,没想到对人这么刻薄。” 程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将谢离没动的那碗鱼汤端出来送给郗真,道:“小师弟,大师兄不是这个意思。” “我管他是什么意思!”郗真一甩手,不妨碰到了程涟,汤碗翻在郗真身上,手背立刻就被烫红了。 郗真倒吸一口冷气,连谢离也被惊动了。 好在饭食从外头拎到这里,已经不是滚烫的了。郗真并没有被烫伤,只是汤汤水水撒了满身,连竹榻上的纸张都被波及了。 郗真面色难看,程涟被吓得不敢动。 谢离见状,便放下筷子,对程涟道:“你先去吧,叫人送些热水来。” 程涟连忙点头,推门跑出去了。 谢离看着郗真,道:“过会儿热水到了,你在沐浴换衣服吧。” 郗真青着一张脸去了屏风后头,谢离则慢慢站起身,把一片狼藉的竹榻收拾了。 天色很快暗下去了,谢离拨弄着灯芯,等着屏风后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水声。郗真换过一次水,身上的黏腻感才消退。他坐在浴桶里,热气氤氲着,在他身上蒙上一层粉。 “程涟是不是喜欢你?”郗真忽然问道。 谢离神色依旧平静,“何出此言?” “他任劳任怨地跟在你身边,替你做这些端茶送水的事,不是喜欢你,还能是为了什么?” 谢离放下剪刀,道:“宣云怀,陈松,还有很多弟子不也是任劳任怨地跟着你,他们都喜欢你吗?” 郗真想了想,大言不惭道:“一大半吧。” 谢离顿了顿,没说话。 郗真催促道:“问你呢,程涟是不是喜欢你?” 谢离道:“这你应该去问他。” 郗真道:“那你呢,你喜欢程涟这样的吗?柔柔弱弱,惹人怜爱。” 谢离沉默了一会儿,道:“只是同门师兄弟。” 郗真不知道信没信,他看向浴桶边的铜镜,里头映照出了一个出水芙蓉般的美人。郗真的美从来都是锐利扎人的美,一眼就能看出这人不好相与。便是故作柔顺,也没有程涟那样的浑然天成。 他有些烦,拍打着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谢离的声音淡淡传来,“天气寒冷,水一会儿就要凉。” 郗真撇了撇嘴,“哗啦”一下站起身,水珠子从郗真身上滚落下来,溅得到处都是。 谢离听到郗真脚踩在地上的声音,听到他扯过衣服,布料之间的摩挲之声。 郗真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他穿着谢离的宽大的寝衣,湿润的鬓发贴着脸颊,黑色的长发殷红的嘴唇,浑身的水气中夹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被热气一蒸,迅速弥漫了整间屋子。 谢离看见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脚背雪白,脚踝伶仃,落在灰色的毡毯中,分外显眼。 竹榻被谢离一整个掀掉了,郗真就不客气的径直走到床榻边,叫谢离给他拿一床新被子来。 谢离看了看他,当真起身去给他拿了。郗真盘腿坐在床上,歪着头擦头发,宽大的衣袖顺着他的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皮肤。谢离给他拿了床新被子,他就用那被子把自己围起来。 “你这里一点都不暖和,”郗真道:“我的屋子里,沐浴过后必定得是温暖如春,就是一件衣裳都不穿也不觉得冷。” 谢离没搭腔,照旧回到书案后面。两人之间隔了个明间,遥遥相对。 郗真看着他,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些。 “说真的,”郗真道:“你真不喜欢程涟?平心而论,他长得不错,气质也舒服。” 谢离翻开竹简,道:“不喜欢。” 郗真停下动作,兀自思考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谢离一顿,抬头看向郗真。郗真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往回找补,道:“我是说,我这个样子的。” 郗真紧紧盯着谢离,房中的烛火忽然闪烁了一下,连带着谢离的影子也忽闪忽闪。郗真看不分明他的神色了。 谢离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郗真,你在吗?”是扶桂。 郗真忙跳下床去开门。 扶桂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看见郗真这样的穿着,还惊讶了一下,道:“我今天下午下山了,忘了叫人给你送饭......” “我知道了,这就走!”俩人的对话驴唇不对马嘴,郗真风一样的跑回屋子里拽了自己的大氅,披在身上跑出去了。 郗真心里很后悔,他真不该问那个问题,没想过谢离的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回到自己的院子,扶桂一个劲儿的问他怎么了。 郗真沉默了好半晌,才把事情简单的跟他说了。 “这有什么的,”扶桂很不以为意,“不管他喜不喜欢你,你就直接说你喜欢他,表露真心就好了。” “凭什么?”郗真道:“他都不喜欢我,我还要说我喜欢他!” “这你就不懂了吧,”扶桂道:“人对于喜欢自己的人,多多少少会有些在意的。他开始在意你,你们才有别的可能呀。” 扶桂抿了口茶,道:“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你以后的行事找个由头。任何事情套上了喜欢二字,就能把恶意淡化不少。你信不信,就算现在你杀了谢离,我也能说成是因爱生恨,可怜可叹。” 郗真一脸惊奇,若有所思。扶桂拍拍他的肩,道:“道阻且长呀。” 作者有话说: 郗真:懂了,我要向他表白,为以后杀掉他做准备! 谢谢阅读 第10章 山主单独住在一栋小楼中,前后俱被风雪覆盖。谢离站在正厅中,给山主回禀近来的课业。 檀木小几上摆放着一个梅瓶,看起来像是郗真孝敬给山主的那个。山主翻看着书卷,道:“做得不错。” 谢离微微颔首,“谢师父夸奖。” 他眉眼波澜不惊,看上去没有一点被夸奖的高兴。山主也不在意,放下课业,道:“郗真生病了,你知不知道?” 谢离摇摇头,不过想想也是,郗真才沐浴过就经了风,会生病也不奇怪。 山主知道近来郗真与谢离关系有些缓和,乐得见他们师兄弟和睦,于是道:“你替我去瞧瞧他,看他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他生着病,难免娇气些,你莫与他生气。” 谢离道:“是。” 山主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谢离前几日受了伤,便问了一句,“你的伤势如何了?” 谢离道:“只是皮外伤,已无大碍。” 山主也不甚在意,道:“去吧。” 谢离出了小楼,便往郗真的院子里去,山中弟子很勤快,雪一停就将路扫了出来,路两边被扫起来的雪已经脏了,灰扑扑变成了一滩污水。 谢离走上台阶,抬手敲门。是扶桂来给谢离开的门,他看见谢离,有些惊讶的样子。 房间里有人,陈松也在。他伏在床边,低声对床上的人说着什么。 谢离看过去,郗真就躺在床上,被子裹得很严实。 “大师兄来了。”扶桂跟他客套。 谢离进了屋,道:“师父叫我来看看小师弟。” 扶桂把人迎到里间,“看,随便看。” 见郗真没有动静,扶桂上前给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推了他一下,低声道:“大师兄来了。” 郗真被子拉下来一些,露出憔悴的一张脸,道:“我知道了。” 扶桂起身让出位子,叫谢离上前去。陈松却仍站在床边,看着谢离的目光谈不上善意。 扶桂把陈松拉过来,道:“咱们先出去。” 陈松不动,警惕地看了眼谢离,道:“我们走了,他对小师弟下毒手怎么办?” “你说的这是郗真能干出来的事。”扶桂推着陈松,道:“走吧走吧,走得慢了郗真才要生气呢。” 陈松被扶桂拉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谢离与郗真两个。谢离在郗真床边坐下,打量着他。他发了高烧,面颊绯红,艳若朝霞。双唇有些干,微微张着口,一幅情态可怜又可爱。 谢离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拨弄他的衣领。郗真拽着被子角,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拉我衣裳做什么?” “发高烧不能闷着,”谢离道:“你把被子掀开点,热才能降下去。” 谢离要掀开他的被子,郗真拽着不给,谢离手上使了点力气,一下子把被子打开。暖香被热气一蒸,馥郁幽香扑面而来,说不出的香甜软腻。 谢离顿了顿,听见郗真小声抱怨,“我冷。” 谢离只好抖开被子松松搭在他身上。他雪白的脖颈因为高烧而微微透着些粉,想必全身上下都是如此。 郗真看着谢离,忽然道:“我头疼,你给我揉一揉。” 谢离抿了抿嘴,真地伸出手给他揉按着太阳穴。 郗真心里一喜,心说差不多了,道:“谢离,我......” 他的声音很沙哑,伴随着偶尔的咳嗽,“我...我喜欢...咳咳...我喜欢你...咳咳——” 话没说完,郗真就剧烈的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几乎声嘶力竭。谢离要起身给他倒杯水,他却死死抓着谢离的手,话都说不利索了还要说,“你...你喜欢...咳咳...喜欢我吗?” 谢离几乎笑了,瞧他凄凄惨惨的样子,知道的说这是表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生离死别呢。 郗真把话勉强说完,声音彻底哑了,张口只能叫出两声气音,惨兮兮的,好不可怜。 谢离起身去倒了热茶来,扶着郗真的脑袋小口小口地喂给他。 郗真大概也觉得这个表白弄得很不体面,喝过水后就一转身背对着谢离去了。 谢离也不恼,放下茶杯,问道:“头还疼吗?” 郗真回身看了他一眼,恼羞成怒,似嗔非嗔。 谢离伸出手,缓慢而有耐心的揉着郗真的太阳穴。头痛欲裂的情状在谢离舒缓的按压中渐渐褪去,郗真终于愿意转过身面对着谢离。他还生着病,弄这一出根本受不住,不多会儿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睡梦中,他倒是没有了平常的扎手,枕着谢离的手掌,小猫儿似的蹭着他的手心。 谢离手指微微蜷缩,好半晌,才抽出手掌起身离开。 这病中发生的事儿如大梦一场,郗真都说不好谢离是不是真的给他揉了半响的脑袋。但表白的事儿是实实在在的,他本不想再去找谢离,无奈有个扶桂见天儿地催促他,叫他不能前功尽弃。 郗真也觉得有道理,如果拿不下谢离,他先前做的那些不都付之流水了?于是挑了个晴天,郗真去找谢离了。 谢离在藏经楼,在藏经楼看书,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 九嶷山的藏经楼依山而建,底下几层是木质结构,再往上就借用了一部分山体,如同嵌在山石中的一座楼。 今儿不是藏书楼开放的日子,只有长老们的亲传弟子在,零星几个人分布在一楼二楼三楼。有人给郗真指路,说谢离在六楼。 六楼上都是山石结构了,因嫌阴冷,平时少有人往那里去。只有谢离喜欢清静,才会到六楼看书。 郗真径直上了六楼,古拙的石阶坑坑洼洼,仿佛天然形成的一样。楼上放着许多炭盆,一来取暖,二来祛湿。 郗真在窗边找到了谢离,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子闯进藏书楼,将整间屋子分成一明一暗。谢离就在明暗的交界线上,阳光勾勒出谢离优越的侧脸轮廓,在他的眼睫上洒下一片光尘,神圣而端庄。郗真看着,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谢离听到动静,朝这边看过来。郗真慢吞吞走到谢离面前,斟酌了一下,道:“我病中的时候,多谢你照顾我。” 谢离抬头看他,日光洒在他脸侧,好像他整个人都发着光,“身体好了吗?” 郗真点点头,“已经好全了。” 还躲了他好几日,不知道怎么圆病中表白一事。 好在谢离还算善解人意,并没有提当日之事,只点点头,继续看书了。 这让郗真心里怪不舒坦的,他一面希望谢离不提当日之事,一面又希望谢离能开口问问他。不然,像是只有郗真一个人为那天的事辗转反侧似的。 郗真站在书架边,随手拿了本书翻着,目光却一下一下地落在谢离身上。 谢离抬头问他,“还有事吗?” 郗真抿了抿嘴,看着他,道:“那天的话,我不是说着玩的。你要不,考虑考虑?” 谢离顿了顿,刚要说话,就听见楼上传来“咯吱”一声响。 郗真抬头看向楼上,问道:“楼上有人?” 谢离道:“不应该。” 九嶷山弟子们最多只能到六楼,去七楼需要山主特许,谢离没听说最近有谁获得了特许。 郗真眉头紧皱,他怕有人偷听他与谢离说话,于是立刻丢下书往七楼去。 摆满书的书架安安静静地放在七楼,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影。郗真缓步往里头,一些细碎的声响越来越清晰。他以书架掩饰自己的身形,往里头看了看,只见最里面的书架后头,一张小几翻倒在地,地上两个人影,肢体纠缠,喘息声阵阵。 郗真睁大了双眼,还不等他反应,身后忽然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迅速将自己带下了楼。 郗真挣扎了几下,忽然闻到这人身上传来熟悉的气息,他把那人手拽下来,道:“你干什么?” 谢离松开他,道:“那是教围棋的韩夫子。” 郗真瞪大了眼睛,“是夫子?”他还以为哪个不知规矩的弟子呢。 “就这样的人还做夫子呢,”郗真不屑一顾,“你看我不去师父那里告他一状。” “你告不倒他,”谢离理了理衣衫,道:“这样的事情山上并不少见。” 郗真目露惊讶,谢离看着他,“你不知道?” 郗真摇摇头,谢离便道:“山上的弟子,似你我这样的,是为了争夺嫡传弟子之位。似扶桂那样的,不想着争第一,只是来学一技之长,日后下山有个营生。还有些,就是宣云怀这样的世家子弟,他们被世家送来学艺,以大批钱财换取山上的资源与人脉。” 郗真道:“这些我都知道。” 谢离看他一眼,“这些世家子弟出身优越,娇生惯养,受不了山上清苦,自然变着法的找乐子。先前有个弟子叫山下的妓女扮做男装,装作杂役弟子上山,同他们玩乐......这件事你也不知道?” 郗真摇摇头,他在山上的时候只盯着谢离了,这些个事还真的很少听说。 “韩夫子的妻子出自宣氏,”谢离道:“你先前废了宣云怀,已与他结了仇。这会儿再坏了他的好事,他更要记恨你了。” 郗真嗤之以鼻,“那又如何,便是告到师父那里,占理的是我,还怕他么?” 谢离打量着他,“以往跟你对峙,我占理的时候也没见讨什么便宜。” 郗真抬起头,喊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多欺负你一样!” 他心虚的时候,声音不自觉拔高,眼睛总是睁得圆圆的,透着股子无辜可爱。 谢离看着他,忽然笑了,伸出手,指节蹭了蹭他的侧脸。 郗真一下子愣住了,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看着他,道:“你,你摸我干什么?” 谢离从容自若地收回手,“不干什么,想摸就摸了。” 作者有话说: 谢离:不干什么,只是摸摸 谢谢阅读 第11章 又是一月争花日,扶桂早起来找郗真,看着他穿戴了一身暗红窄袖胡服,墨发高束,束冠的金色流苏混进长发里,越发显得少年意气,英姿飒爽。 扶桂在一边看着他,道:“今年骑射一项改规矩了,你知不知道?” 郗真摇头,扶桂道:“原本的骑射只是命人竖个靶子,算谁能命中红心。这一次的不一样,他们准备了一批猎物,在山上圈了块地方,叫你们打猎。猎物上做了标记,甲乙丙丁分别代表十分,五分,三分,一分。最后谁打的猎物多,谁拿的分多,谁就是这一场的第一。” 郗真道:“古古怪怪。” “谁说不是呢,”扶桂道:“而且场中还有一只猎物身上带着金环,这一只猎物值二十分,基本谁能拿下了它,谁就是第一了。” 扶桂看着他,“所以你进场之后,要注意一些,别因小失大,错失了这二十分。” “知道了。”郗真整好衣裳,抬步出门。 围猎场外,都是打扮得干净利索的少年,每个人都牵着马,只等一声令下,众人翻身上马,呼啸而去。山林一时喧闹起来,惊飞不少鸟雀。 郗真慢慢在山里晃,马上也背了不少猎物,他看不上兔子野鸡之类,所以猎了不少獐子,花鹿,和狐狸。 忽然,郗真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他立刻转身看去。只见丛林掩映之间,一头花豹弓起了脊背。 郗真心里一惊,这山里竟然有豹子。又仔细一看,郗真发现那花豹颈下勒着金环,后腿受了伤,还流着血呢。 他立刻想起来,这就是扶桂所说的那个猎物了。它应该是被人伏击过了,慌乱逃窜中撞到郗真面前。 郗真勾起嘴角,立刻引弓搭箭,赶在那花豹暴起的一瞬,羽剑“铮”的一声射出去,扎穿了那花豹的脖颈。 鲜血咕噜咕噜流出来,花豹栽倒在地,郗真乐颠颠地走过去,捡起了豹子。 他从花豹脖子拿下摘下金牌,拿帕子擦了擦,放进自己随身带着的包里。忽然,他察觉到了什么,往旁边看了一眼。不远处,谢离背对着郗真,收拾了自己的弓箭,翻身上马。 郗真看了看花豹的伤口,又看了看远去的谢离,才发觉自己截了谢离的猎物。 待到众人收拾了猎物计算分数的时候,郗真凭借这只豹子以十分之差压了谢离,成为骑射一项的第一。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扶桂忙给他倒茶,道:“总算赢了谢离一回,该好好庆祝!” 郗真端起茶杯喝茶,扶桂又殷勤问他,“你那些猎物怎么处置啊?不如拿给我,我叫人带到山下去卖。” 郗真捏着茶杯,道:“我用不着,都给你拿去吧。” “多谢多谢!”扶桂喜滋滋地搓了搓手,他看了看郗真的神色,道:“怎么觉得你不那么高兴呢?” 郗真放下茶杯,道:“那只花豹,原本是谢离的猎物,已经受伤了,是我截了他的。” 扶桂想了想,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那豹子正好撞在你面前,是你运气好。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 郗真摇摇头,“是谢离让我,他都已经搭上箭了,但是没有射出去。” 扶桂看着他的神色,道:“你这是觉得胜之不武,不开心了?” “不,”郗真看向扶桂,眼中燃烧着热烈的野心,“我在想,美人计真的有用!” “......”扶桂一时有些无语,道:“那你还有什么问题?” “太慢了呀!”郗真道:“这一个月我废了多少心思,也才叫他让了我一门第一,想要得到嫡传弟子之位,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扶桂给自己倒了杯茶,“那还能怎么快,你虽向他表明了心意,但是他又没答复你。人家相好的,都是亲亲摸摸之后才说些甜言蜜语,许些海誓山盟。你这边,还早着呢。” 郗真不知想起了什么,道:“他也摸过我呀!” 扶桂一口水呛出来,“他摸你,摸你哪儿?” “摸我的脸。”郗真道。 “这算什么,”扶桂平复了心情,道:“你打宣云怀一巴掌,宣云怀还觉得是你在摸他呢。” 郗真面露嫌恶。扶桂悠悠道:“要我说,男人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是最好说话的。” 郗真看着他,“真的吗?” 上次扶桂提起这档子事郗真还很生气,这会儿态度明显软化了,扶桂立刻来了劲,道:“当然啦!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的!怎么样,要不要买我的催情药?看在你把你的猎物都给了我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便宜点。” 郗真不以为然,“我这么好看,还用得着你的药?” “以备不时之需嘛!” 郗真想了想,道:“好吧,你给我来点。”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扶桂数着手里的金珠,道:“这药不烈,或者吃进腹中,或者吸进口中都有用,味道也好闻,跟香丸似的。” 郗真见扶桂那忙着数钱的德行,顿时觉得自己被骗了。于是随手将那小药瓶塞进了荷包里,看也没看一眼。 争花日的第二天休息,但对于谢离来说,是没有休息日的。他练完剑回屋换了衣裳,刚要坐下喝茶,就听见窗台被敲响。谢离走过去,郗真忽然从一旁蹦出来,歪着头看着他,“大师兄好呀。” 谢离顿了顿,问道:“有事?” 他还是那幅不咸不淡的样子,郗真倚在窗台边,道:“昨天那只豹子,多谢了。” “是你自己猎到的,与我无关。” 他不承认,郗真也不在意,道:“今日下雪,又没有课,我请你去泡温泉吧。正好昨日跑了一天,松快松快。” “不去。”谢离说着,就要关窗。 “你不能不去。” 谢离挑眉,“为什么?” 郗真朝他笑,笑意恶劣,“因为如果你不去的话,我就会缠着你,一直缠着你,烦死你不可。” 谢离顿了顿,他对于郗真这种胡搅蛮缠倒真的有些束手无策。 “走吧走吧。”郗真拉着他的衣袖,“看在我这么诚心地来请你的份上,给师弟一个面子吧。” 谢离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同意。 九嶷山上有温泉,就在山顶的一些山洞里。雪花通过上方的洞窟落进来,又被温泉的热气蒸腾着化掉。这里被山门中人修缮过,砌了石阶,铺设了木几屏风,打扫得也格外干净。 郗真脱掉了外袍,只穿着中衣坐在温泉池边,白皙的一双脚踩着温泉池里的水,时不时的拨弄两下。 谢离自屏风后头出来,他还穿着雪白的寝衣,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郗真正给自己倒酒呢,瞧见谢离出来,挑了挑眉道:“师兄,怎么泡温泉还穿着衣裳啊,太见外了吧。” 谢离看他一眼,“你不也穿着吗?” 郗真是想使美人计,可没想把自己搭进去。他状似惊讶道:“什么,师兄想叫我把衣裳脱了?这传出去,师兄的名声可怎么好啊。” 谢离没理他,缓缓沉入温泉池中,温暖的雾气萦绕在他周围,衣裳沾了水,顷刻间便湿了,贴着身躯,越发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郗真暗地里和自己比,越比心里越酸。他以为自己只是比谢离矮一些,没想到衣服下面差了这么多。 谢离忽然抬眼看向郗真,缓缓问道:“你不下来吗?” 一瞬间,郗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住了一样,后背有些发毛。 “下来,当然下来。”郗真也沉入水中,温热的泉水妥帖地包裹着身躯,整个身体都舒展开了。 郗真娇贵,身上皮肉细嫩得很,被温泉池子里的热水一泡,立刻就泛出了淡淡的粉。从脖颈慢慢到耳尖,再到脸颊,一整个都是粉的了。 郗真把温泉水面上的浮盘推给谢离,道:“上好的女儿红。” 酒味香醇,飘散在空气中。然而浮盘上只有一把白玉壶,一盏白玉杯——那是郗真用过的杯子。 谢离还在犹豫,郗真忽然游到了谢离面前,带起的水波一层层泼在谢离身上。郗真湿漉漉的黑发,红滟滟的菱唇,歪着头看谢离,带着又纯真又恶劣的笑,“大师兄,你不会是不敢吧。” 谢离抬起手,却不是去拿那酒杯,而是忽然捏住了郗真的后颈,压着他,迫他靠近自己,“我敢不敢不重要,小师弟胆子倒是大得很。” 郗真不妨他猝然发难,眼睛都睁大了,喉口紧张的吞咽,一动也不敢动。 离得近了,郗真才发现谢离的眼睛是真的好看,眼尾微微上扬,眸子却黑沉沉的,很摄人。 后颈处的手掌越来越用力,郗真忍不住叫起来,“疼。” 谢离松了手,郗真一下子滑开很远,警惕地看着谢离。 谢离这会儿倒是从容起来了,伸手倒了酒,用那个郗真用过的白玉杯,自斟自酌起来。 他果然不是个好人。郗真又一次确认。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 第12章 温泉池子的雾气熏红了郗真的脸颊,分明寒冬腊月里,他却觉得有些闷热。那一壶女儿红快被谢离喝完了,郗真看着,不由得道:“你少喝点。” 他往酒里下了药呢,虽然只有一点,但架不住谢离把一整壶酒都喝了。 谢离抬眼,雾气缭绕之间,那双眼直勾勾盯上郗真。他冲郗真招了招手,叫他过来。 郗真犹豫了片刻,双手浮在水面上,慢慢往谢离那边挪过去。 他游到谢离面前,道:“我是说,你别喝完了,给我留一点。” 谢离送到嘴边的酒停下了,随后,那酒杯直直地递到郗真嘴边,郗真伸手去接,却被谢离躲开了。 谢离捏着酒杯要喂他,郗真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嘴唇碰着那白玉杯。 他就着谢离的手把那杯酒喝了,谢离很满意,指节蹭了蹭郗真的侧脸。 他平日不会做出这样的轻浮举动,郗真探究地看着他,“谢离,你醉了吗?” 谢离没说话,眼睛微阖,一派慵懒之相。 在他抽回手之前,郗真一把抓住他的手掌,贴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一双含情眼脉脉地看着他。 “谢离,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郗真问他,“我这么好看,我不信你不喜欢我。” 谢离没回答,一只手忽然揽上他的腰,将他拽进怀里。郗真仰着头看他,粉白的脸儿,水红的唇。谢离揉搓着水波潋滟的红唇,低下头就想亲他。 郗真不乐意,歪着脑袋躲,湿热的吻就落在了郗真颈侧。一股香甜馥郁的暗香钻进谢离鼻子里,几乎叫人欲罢不能。 郗真还在催促,“你还没说呢,你喜不喜欢我?” 谢离没说话,伏在郗真颈间,细碎的吻从脖颈吻到肩膀,衣领都被揉乱了。 他大概是喝醉了,又有酒意又有药劲儿,行事越发肆意。 谢离的手臂越收越近,两人越靠越近。郗真心脏砰砰地跳,他感受到谢离身上的变化,一下子不敢动了。 谢离一只手揽着郗真的腰,隔了一层薄薄的中衣,在他脊背上游移。另一只手更不老实了,抚着郗真的脖颈,放肆地往衣领里边探。 郗真憋红了脸,一动不敢动,半晌才道:“谢离,你真的不是个好人。” 埋首与郗真颈间的谢离蹭了蹭他的侧脸,声音沙哑吐息滚烫,“为什么这么说?” 郗真支吾了一会儿,道:“你都没答应我,就想着弄我。” 谢离笑了,郗真雪白的颈子上被吮吸出点点红痕,谢离犹在流连忘返,问道:“我答应了你,就可以弄你了?” 郗真当然不愿意,他是想拿捏谢离,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郗真双手撑住胸前,暗暗使劲想推开他。谢离见他不老实,在他后腰上掐了一把,立时叫他松了劲,险些站不住。 “你......”郗真委屈道:“你不是真心喜欢我,你就是想弄我。” 谢离抵着郗真的肩膀,低低地笑出声,“真心?你是真心的吗?” 郗真想说我当然是真心的,可是看着谢离幽深的眼睛,他不自觉的就心虚了。 谢离抚抚摸他修长的脖颈,郗真偏着头躲,“我...我不泡温泉了,谢离,你松开我吧。” 谢离没有松开他,拇指按着郗真颈下的血管,感受着那里的跳动。 郗真有些害怕了,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你放开我,我想回去了。谢离!你松开我,我要回去!” 他真地怕,挣扎得也厉害。谢离松了手,郗真转身就跑。刚摸到岸边的衣裳,身后谢离忽然之间欺身上来,掐着郗真的后颈将他压在岸边。 “争花日的第一你不想要了?嫡传弟子之位,你不想要了?”谢离声音轻轻的,吐出的气息打在郗真后颈上。 郗真一下子愣住,嫡传弟子之位,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一瞬间,野心盖过了恐惧,郗真被摁在岸边,闷闷道:“想要。” 谢离将他拉起来,圈进怀里。郗真这会儿也不挣扎了,抓着他的胳膊问道:“我给你弄一次,你就把嫡传弟子之位给我?” 谢离嗤笑一声,撩起郗真胸前湿漉漉的长发,道:“你自己觉得这个买卖合算吗?” 郗真立刻翻脸,“那我不要了,你松开我。” 谢离气笑了,他把郗真拉回来,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谈判也得一步一步来。眼下,就当做昨日的谢礼吧。” 他抓着郗真的手伸到水下,郗真猛然间颤了颤,想挣脱却被死死抓着。 “你才说了,我得第一与你无关的。”郗真咬着牙道。 谢离不理,他咬着郗真的后颈,牙齿研磨着细嫩的软肉。郗真浑身滚烫起来,酒里的那点药劲这会儿才上来,郗真仰起头,微微张着嘴呼吸。 他这点变化很快被谢离察觉到了,谢离亲了亲他的耳朵,道:“你看,你也得了乐子不是?” 水波一层一层地漾开,郗真垂着头,漂亮的眼睛上挂着泪珠子,他头一次发现世上还有这样折磨人的手段。谢离还在亲他,从眼睛到脸颊,几乎爱不释手。 郗真缓过劲儿,一把推开谢离,手脚并用地爬上岸。他还有些脚软,上去的时候差点摔下来。 “你死定了谢离!”郗真背对着他穿衣服,“今天的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非得让你身败名裂不可!” “你敢叫人知道?”谢离笑出声,他倚在岸边,语气狎昵,“翻脸不认人的东西。” 郗真狠狠剜了谢离一眼,起身跑出去了。 扶桂晚间来找郗真,他白日里来见郗真不在,所以晚上又来了一趟。 郗真坐在书房里,案上摆满了纵横家的典籍。扶桂拿出一卷翻了翻,道:“你在这儿挑灯夜读,就是看这个的。这是下一次考试的重点吗?” 郗真摇摇头,道:“我要学学怎么跟人谈判?” “谈判,为什么学这个?”扶桂不解。 郗真抬起头看扶桂,嘴角向下一撇,委屈地不得了。 “哎哟,”扶桂忙道:“怎么了这是?” 郗真就把今天温泉池子里的事情简略地跟他说了,末了哭诉道:“他都这么弄我了,我还什么都没捞着!” 扶桂哑口无言,“那......是该学一学。” 郗真哼了一声,目光继续回到书上,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有你的破药丸子。” “这,这怎么怪得了我?”扶桂摊手道:“何况,不是没成事吗?” 郗真横了他一眼,扶桂忙道:“好好,都是我的错。” 他坐在郗真对面,抄着手看他。 郗真虽然发愤图强,但是脖子上的印子还是明显了些,都快连成一片了。扶桂靠近郗真,神神秘秘道:“我那儿有些药膏脂膏,还有些春宫画儿,你看你需不需要,我给你便宜点。” 郗真抄起一卷书将他打了出去。 扶桂一边揣摩这件事一边往外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收拾出了一匣子的东西,两瓶脂膏,两瓶药丸,还有几卷他珍藏的春宫画儿。 扶桂叫来一个小弟子,交代他,“你把这些拿去大师兄处问他要不要,大师兄要是需要的话,就给十两金,你记住了,是十两金。” 小弟子脆生生地应了声,跑着去了。不多会儿,小弟子回来,道:“大师兄都收下了,还说,他有些东西托你寻。” 说着,小弟子拿出一张纸,扶桂看过上头的东西,咂舌称叹。 小弟子把二十两金子交给扶桂,道:“多的十两是定金,大师兄说不必着急,但一定要寻好的。” 扶桂接过金子,笑的牙不见眼,“好说好说。” 作者有话说: 扶桂:一个优秀的商人要善于发现商机 第13章 先天崖今日没有风雪,碧蓝碧蓝的天空,晴得不像冬天。郗真坐在树上,倚着树干,胳膊枕在脑后,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上的戒指。他红色的衣角垂落下来,随风轻摆。 “小师弟,”陈松走到树下,“下来练剑啊。” 郗真懒懒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去吧,我不想练。” 陈松没有走,笑道:“小师弟不开心吗?” 郗真看都没看他,道:“没有啊。” 他神色懒散,显然不想与陈松多说话。陈松也不生气,道:“那好吧,我先去练剑了。” 陈松走向弟子们聚集的地方,迎面对上谢离,见他与自己错身,往郗真那边走去。陈松站住脚步,转过身远远地望着。 郗真所在的树很高,枝干漆黑,树上一个红色的身影便格外显眼。谢离站在树下,道:“下来练剑。” 郗真睨了他一眼,神色冷下来,“滚。” 谢离眸光微动,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打在郗真腰上,郗真吃痛,从树上翻下去。 一大团红从空中落下,衣袂翻滚着,如波浪一般。陈松下意识就要上前去接,可不等他动作,郗真就轻盈地落了地。 “谢离!”郗真的声音中饱含怒火。 谢离神色依旧平静,道:“我今日陪你练剑,不还手。” 郗真狐疑地打量他,“你有这么好心?” 谢离的目光落在郗真颈间,那里的红痕还没有完全消去。 郗真一看见他的眼神就恼羞成怒,道:“好啊,我跟你练剑,可是你说的不还手!” 谢离点点头,看着郗真抽出佩剑。 山崖上的弟子们都被两人吸引了目光,素来郗真找谢离麻烦的时候多,很少见谢离主动找郗真。 两人开始对招,郗真的剑法锐意十足,一招一式都透着杀意。谢离且战且退,步伐从容,却没有叫郗真碰到一点。 郗真目光愈深,剑锋一转冲着谢离下三路而去。谢离身形微顿,不得不抽出剑,转守为攻。几招下来,他站了上风,剑背轻轻敲在郗真手腕上,带起一阵酥麻。 扶桂在不远处看着,心道,这才是调情的样子嘛。 郗真握着手腕,道:“你还说不还手!” 谢离神色自若,道:“是你太促狭。” 郗真冷嗤一声,转身欲走,却被谢离一把拉了回来。 “干什么!”郗真恶声恶气道。 谢离拍了拍他的腰,道:“下盘功夫足,腰却无力,以致剑势滞涩,这是你的弱点所在。” 郗真看着他,不知怎么脸就红了,手忙脚乱的拍开谢离,“你,你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摸我!” 谢离瞧着他这纯情劲,很是稀罕,“你怕谁看见?” 他怕被人知道自己以美色勾引谢离,没有面子。但郗真没必要对谢离解释,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扶桂见状,忙跑到郗真身边,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欲擒故纵吗?” “什么意思?”郗真有些不耐烦。 “大师兄来找你了,你不理他,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 郗真停住脚步,看向扶桂,“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讨厌他呢?” “糊涂!”扶桂道:“你忘了你的目的是什么了吗?之前都是你追着他跑,现在他来找你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要踏进你的陷阱里了呀!” 郗真陷入沉思,扶桂道:“不如你试试提出什么要求,看他会不会满足你。” 第二节 是史课,郗真撑着头,看着面前之人的背影,夫子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看就在跑神。徐夫子讲了一会儿,叫学生由张良此人做一篇论述,他自己则坐下歇息了。 屋子里一阵翻纸磨墨的声音,郗真幽幽地看着谢离的背影,道:“谢离,你知不知道我很不高兴?” 谢离动作微顿,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郗真不高兴,以郗真高傲的性格,被他戏弄了一回,怕不是要把这个仇记到棺材里去。 “我可以原谅你,”郗真道:“你帮我把今天的史课作业做了吧。” 谢离想了想,点了点头。 郗真勾起嘴角,道:“要先给我做,免得你江郎才尽,后写出来的不好。” 谢离依旧点头。 郗真就趴在桌子上假寐,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谢离就写好了一篇。他递给郗真,郗真细细看完,心里揣摩了一会儿,面上却道:“写的什么呀!你只有这个水平吗?怕不是在敷衍我吧。” 谢离也不反驳,自己拿过那篇文章去修改。 如此两次,郗真还是不满意。恰在此时,徐夫子站起来,道:“时辰差不多了,来个人下去把作业收上来。” 郗真一把抓过谢离改好的文章交了上去。那弟子走到谢离面前,道:“大师兄,你的呢?” 谢离摇了摇头,郗真暗地里笑。 徐夫子得知谢离没有写完,十分惊奇,道:“半个时辰,不够你写一篇文章?是写不来,还是不愿意写。” 徐夫子扫视众人,“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天资聪颖,但若因此自满自骄,免不了落得个伤仲永的下场,好自为之吧。” 徐夫子走了,弟子们相继散去。谢离转过头看向郗真,道:“满意了?” 他知道郗真的打算,也不是没有办法再做一篇,只是不让郗真出了气,还不知道他要弄出多少事端。 郗真挑眉,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道:“师兄这话说的,好像我故意刁难你一样。” 早起下了霜,远看雾气蒙蒙的,又湿又冷。谢离一早便来找郗真,他走进院中,自窗户里看见郗真穿着寝衣,躺在房中的躺椅上背书。 他刚起床,头发也不束,黑色的、缎子般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暗红色的寝衣宽大柔顺,正垂在脚边,半遮半掩地露出白皙的脚。 屋外寒冷,呵气成冰,而屋里却温暖如春,叫他衣裳都不好好穿。 谢离走上台阶敲门,随后耐心等待,他听见里间摇椅挪动的声音,那是郗真正从摇椅上起身。他听见地上传来窸窣的声音,那是郗真赤着脚踩过地毯。“吱呀”一声,门打开了,谢离抬眼,正对上郗真的眼。 “是你?”郗真有些惊讶。 谢离不动声色,“你以为是谁?” “陈松啊,”郗真道:“我还等着他给我送早饭呢。” 开着门着实冷,郗真拢了拢衣裳,问道:“你呢,你来干什么?” “陪你练剑。” “陪我练剑?”郗真挑眉,眼中饶有兴致,“我何德何能啊,叫大师兄陪我练剑。” 谢离神色淡淡,道:“去不去。” 郗真轻嗤一声,道:“去,当然去!” 整个九嶷山,谁堪为郗真的对手?也只有一个谢离了。 郗真换过衣裳,与谢离一起去先天崖练剑。这会儿天色尚不明朗,崖下翻滚着雾气,扑面而来的风落到人身上就是一串潮湿的水珠。 郗真从没有这么畅快过,谢离对他对招,不单单只是为了打败他,还照顾着他的剑势,引导他完善剑招。 霞光破晓之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来,看着崖上升起一轮红日,驱散潮湿的雾气。 谢离安静地看完日出,将剑收起来。 郗真问他,“明日还来吗?” 谢离看着郗真,“你想我来吗?” 郗真不说话,但是眼中的笑意藏不住,几乎要溢出来了。 “去吃早饭吧。”谢离声音温和下来。 “不去,出了一身的汗,我要回去洗澡。”郗真眼波流转,“大师兄,你给我带一份饭吧。” 谢离看了他一眼,道:“陈松不是会给你送饭吗?” “那怎么能一样?”郗真背着手,转到谢离面前,歪着头笑道:“师兄的饭格外香甜呢。” 谢离不说话,只看了郗真一眼,转身走了。 郗真回去洗了澡,等他擦着头发从屏风后面出来时,瞧见书房熏笼上放着一个食盒。郗真走过去打开,里头是一碗清粥,几样小菜,都是素日他喜欢的几样。 郗真挑眉,嘀咕道:“真不给我送啊。” 他把饭食拿出来,刚要用饭时,门口忽然被敲响,是陈松推门进来。 “小师弟,我给你送饭来了......”陈松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郗真正在用饭。 郗真反问他,“这不是你送来的?”郗真看餐盒里都是他素日爱吃的菜,还以为是陈松送来的。 陈松摇头,“不是我。” 郗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了,眼眸明亮如朝阳。 “你以后都不用给我送饭了。”郗真道。 陈松皱着眉,笑问:“为什么?” “有别人给我送了,”郗真道:“以后就不麻烦你了。” 陈松还想再问什么,郗真却摆摆手,迫不及待地打发他走了。 作者有话说: 来点日常 谢谢阅读 第14章 扶桂屋子里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满了纸灯笼。扶桂正拿着画笔,细细画出图案。屋子里面各处都挂着灯笼,这是描好了画的,正在晾着。 郗真推门进来,被满屋子的灯笼吓了一跳,道:“你干嘛呢!” 扶桂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给灯笼画画啊。” 郗真跨过满地的灯笼在扶桂对面坐下,扶桂问他:“你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了?”郗真问道:“反倒是你,最近都不来找我了。” 扶桂仍在专心致志地作画,道:“我找你干什么,你整日跟大师兄形影不离的,吃的喝的都有人家伺候,哪里还用得着我?” 郗真端起茶杯喝茶,眉眼之间显见的有些得意。 扶桂看他一眼,问道:“最近怎么样了,大师兄可有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对你百依百顺啊?” “这个......”郗真把玩着桌上的茶杯,道:“还没有。他虽陪我温书练剑,也愿意听我使唤做些杂事,却不提争花日和嫡传弟子的事情。” “啧,”扶桂叹道:“到底是大师兄,不是那么好哄骗的。你不给他点甜头,想从他那里拿到些实际的好处,难着呢。” “还要什么甜头?”郗真道:“我最近都没有背地里骂他了。” 扶桂看了郗真一眼,“什么甜头,你说什么甜头?” 郗真眉头皱起来,扶桂知道他不乐意,一边继续描画,一边道:“也不是叫你真的委身于他,不过就是亲亲摸摸,甜言蜜语。勾搭人嘛,还不都是那么回事。” 郗真兀自想了一会儿,不知道作何想法。他看着扶桂把画好画的灯笼挂在一边,另取了一个继续画,问道:“你做这些灯笼有何用?” “过两日山下有灯会,年轻男女多在这个时候出来行走,我打算做一批花灯出去卖。”扶桂道:“山上的弟子一年到头不下山一次,到时候我就守在山门口,把花灯卖给他们。” “这能卖几个钱?”郗真道:“山上拢共才多少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扶桂把灯笼拿给郗真看,只见上头除了画还有诗,譬如他手里拿的那一个,写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郗真扫了一圈,屋子里好些灯笼都写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卖给咱们弟子的,是上句,下句拿到山下去卖。那些个看上咱们弟子的,自然要来我这里买成对的下句。”扶桂道:“更有甚至,不愿意自己的意中人与旁人相配,会把所有的下句都买了。” 郗真咂舌,“你真是对得起你的名字。” 扶桂得意洋洋,道:“你下山去玩吗?走的时候记得来找我买花灯,你一买,咱们山上的弟子们就跟跟着买了。” “知道了。”郗真摆摆手,出去了。 出了扶桂这里,郗真绕去厨房,取了几份点心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让谢离帮他抄一卷书,趁这个空跑出去找的扶桂,回去的时候才想着带着吃的糊弄谢离。 一进门,郗真就往书房看,却见那里空无一人,笔墨纸砚都放得好好的,就是不见谢离。 “谢离?”郗真走向书房,把食盒放在桌上。 书房不见谢离,却有一道低沉慵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郗真转身望去,床榻的帐子放了下来,里头正躺着一个人。 郗真大怒,快步走过去,“谁让你睡在我床上的!” 他“唰”的一下掀开银红色的纱帐,只见谢离合衣躺在床上,撩起眼皮子,轻淡地看了他一眼。 “抄书抄累了,歇一歇都不行?” 谢离身下正是郗真想方设法得来的雪狼皮,郗真气死了,拉着谢离的胳膊,“不行!不行!从我床上下去!” 谢离任他拉扯,纹丝不动,“只是在你床上躺一躺罢了,你我什么关系,何必如此生分。” “什么关系!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谢离,你给我滚下去!” 谢离眸光微动,反手拽住郗真,一把将其拽到床上。 天旋地转之间,郗真已经栽倒在床榻上,银红色的纱帐轻飘飘地落下,掩去外头的光。 谢离掐着他的下巴,压在他身上,慢条斯理地问道:“我们什么关系,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郗真感受着谢离微凉的指尖落在自己颈侧,理智稍微回来了些,甜着嗓子道:“我们,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是我嫡亲的大师兄呀。” 谢离没说话,昏暗的帐子里,郗真看不大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的拇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谢离手下动作很重,碾的郗真有些疼。他心里想着,如果谢离再不松手就要咬他。就在他准备张嘴的前一瞬,谢离松开了对郗真的禁锢,躺在了郗真的身侧。 郗真赶紧摸了摸嘴唇,他差点以为流血了。 身边的谢离阖着眼假寐,郗真有些恨恨,面上却还笑道:“师兄,我带了几样糕点,你下去尝尝吧。” 谢离不动,“我不想吃东西。” 郗真再接再厉,“你看你,这么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吧。我这儿的床小,躺着不舒服。” “我觉得挺舒服,”谢离伸出手,抚摸郗真的侧脸,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郗真,“温香软玉在怀,哪里的床榻也比不了这里的舒服。” 郗真拍开谢离的手,道:“你也会说这么孟浪的话。” 谢离似乎是笑了,一声轻笑回荡在郗真耳边。郗真揉了揉耳朵,侧着身子看向谢离。他们离得近,郗真闻到谢离身上的气息,似先天崖风雪一般,干净,冷冽。 郗真慢慢靠近谢离,安静的帐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用力地嗅了两下,却找不到那种味道了。 郗真抬起头看向谢离,想了想,问道:“过几日山下有灯会,你去玩吗?” 谢离声音懒懒的,“你想去?” “我想去,”郗真道:“你陪我一起去吧。” 谢离想了一会儿,道:“好。” 郗真点点头,又道:“那你现在,下去呗。” “不行。” 郗真哼了一声,重重转过身,背对着谢离。 他们约好了傍晚下山,山门各处已经亮起了灯,山上的弟子也三三两两的出了山门。这次灯会很热闹,除了这边的男弟子们,北苑的女弟子们也可以自由活动。女孩子们总是鲜艳明媚,一个个穿着大红色的斗篷,到扶桂这里买了各色图案的灯笼,提着便下山了。 这是九嶷山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然而,倏忽一团火闯进了众人的视线。看去,原来是一身红衣的郗真。他墨发高束,金冠坠下的流苏在耳畔晃来晃去,郗真踏雪而来,身披暗红妆花云锦缎面的狐裘,通身金贵,世家大族里的小公子不外如是。 他身边站着如皑皑白雪一般的谢离,雪白的鹤氅不染纤尘,月光见了也要退三分。他身上,腰束玉带头戴玉簪,长发泼墨一般。远远看去,整个人优雅从容地像幅水墨画。 郗真走到扶桂的摊子前,“卖出去多少了?” 扶桂嘿嘿一笑,“快卖完了。” “我也要,给我一个。”郗真扔给他一个金珠,扶桂从一边拿出一个灯笼,上写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见谢离在一边,他又给了一个“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谢离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其中关窍,道:“很有巧思。” 扶桂道:“多谢大师兄夸奖。” 郗真拉着谢离,“好了好了,快走了。” 山下城里,说不清的灯火渲染出一座不夜城,把大街小巷照得犹如白昼一般。集市上,两边挂着的彩色丝带随风飘扬,底下人来人往,接踵擦肩。大冬天,人人都穿着很鲜艳,独郗真一个,在人群中最为耀眼。 他这会儿,并没有了山上的矜贵,穿梭在人群里,一会儿看人家杂技,一会儿看人家舞狮,没过一会儿又凑到小孩子堆里,看卖糖画的老人画糖画。 谢离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视线始终注视着他。他真热烈,比满天的烟花,满街的灯火还要热烈。 郗真手中抓着一串糖葫芦,回到谢离面前,道:“给你吃。” 谢离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张口咬了个果子。刚咬下去,只觉一阵酸苦。那山楂的酸苦与糖浆的甜没有融合在一起,酸是酸,甜是甜,味道诡异。 郗真大笑起来,顽劣如幼童一般。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拦住了郗真,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给郗真画张画。 他是以买画为生的,摊子上零星摆了几幅画。 郗真想了想,“行吧,正好我走累了。” 郗真在小木板凳上坐下来,瞥见谢离还站在一边,顿时觉得怎么都不自在了。 “谢离,”郗真叫他,“我看前头有卖冰碗的,你去给我买吧。” 谢离挑眉,“大冬天的吃冰碗?” 郗真点头,“我要吃。” 谢离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去给他买冰碗了。 郗真将手中零碎的东西放下,拎着灯笼闲适地坐着,那书生道:“这个姿势就正好!” 他一面说,一面画起来。 没多会儿,谢离回来,郗真却已经不在这里了。书生给谢离指了方向,只见不远处的石桥上,郗真站在那里,看着湖面上滑冰的少年。 一转眼的功夫,郗真手里拎了好些个灯笼,有些是出自扶桂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还有些就是溢美之词,“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谢离寒着一张脸走上去,“谁给的花灯?” 郗真看见他,道:“别人塞给我的呀。不过我看过了,都是好看的小公子,不好看的我都没要。” “你这么随便接人家的花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谢离凉凉道。 “知道啊,”郗真一脸不以为意,“可我没答应他们,他们自己会错了意,与我何干呢?” 谢离嗤笑一声,“好一个无情无义的美人。” 郗真哼了一声,不在意谢离的挤兑,道:“师兄,你把你的也给我吧。” 谢离看他一眼,“除非你把你手里的都扔了。” 郗真想要谢离的,但又不舍得扔手里的。这么多灯笼在一块多好看啊,一枝独秀不是美,万紫千红才是春呢。 “花灯越多越好看啊,”郗真道:“热闹。” 谢离眉眼寒意更重,“你不扔掉你手里的,就拿不到我的这个。” 郗真想了想,“好吧好吧,我现在就去扔。” 不等谢离说话,郗真便提着一把灯笼跑到河对岸。扶桂这里摆摊,一见到郗真还有些惊讶,“你不是跟大师兄一起去玩了吗?” 郗真把灯笼都放在扶桂这里,道:“谢离真是烦死了,非叫我扔掉这些花灯,不然就不肯给我他的那个。我先寄存在你这里,等回了山上我再找你拿。” 扶桂说好,伸出手道:“托管费。” 郗真扔给他两个金珠,“无奸不商!” 郗真回到谢离身边,手中只有下山时带的那个,“都没有啦,都扔掉啦!” 谢离面色总算好了些,把手中的灯笼递过去,郗真要去接,谢离却又往后收了一下,目光示意郗真。 郗真撇撇嘴,只得将自己手里的花灯也送出去,如此才换回来谢离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作者有话说: 灯会营销套路太烦人,扶桂或成最大赢家 第15章 前头是几座临湖的花楼,每一层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倒映着湖水,叫人眼花缭乱,不知道看哪里好。 郗真跟着人群往那里走去,谢离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花楼门口,几个衣着鲜艳的女子在揽客。看见郗真,姑娘们娇笑着近前来,郗真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进去。姑娘们顿了顿,又看上了他身后的谢离。 “他也不去!”郗真拦在谢离面前。 姑娘们悻悻的,只得去招揽别的客人了。 花楼上,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从中溢出一首断断续续地小调。郗真听到声音,往上看,正对上一张风情万种的美人面。 大冬天的,那姑娘穿的还是纱衣,露出雪白的脖颈和锁骨。因为开着窗,外头寒风进去,姑娘觉得冷,随手捞了一条雪白雪白的狐狸围脖。雪白的皮子围绕着姑娘的脖颈,姑娘一颦一笑之间,惑人得紧。 谢离顺着郗真的目光看去,只觉得这女子的眉眼与郗真有些相似,只是一个人的风情流露得自然而老练,另一个却尚且青涩,眼中总显露探究懵懂的模样。 那女子看着郗真,忽然笑了笑。眼波流转间,一条水红色的帕子从手中飘下去,飘飘悠悠的,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郗真伸手一捞,正好被他抓在手中。 谢离走到他身边,凉凉道:“别人给的花灯你要,给的帕子你也要,就不问问这东西是不是白来的?” 郗真自顾自的将帕子系在手上,道:“你就是嫉妒,人家给了我没给你。” 谢离嗤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郗真站在原地,听着花楼里传来的小调,他跟着哼了一会儿,转眼看见谢离已经走远了。郗真连忙提着灯笼去追,他走到谢离身侧,左一句右一句地哼唱他才学的曲子,歌词也含糊不清。他不比人家姑娘声音婉转,倒是清唱的时候,别有一番空灵韵味。 谢离忽然停下脚步,郗真躲避不及,撞了他一下。曲子由此中断,郗真带着促狭的笑意,明亮的眼睛看着谢离。 “怎么不走啦?”郗真问道。 谢离看向他,“你知道这首曲子唱的什么吗?” 郗真摇摇头。 谢离道:“是唱给情郎的。” 唱给情郎的求欢之曲。 郗真想了想,咬着指尖笑起来,“那也没唱错啊。” 谢离的目光倏地变深了,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郗真。 郗真站直了身子,目光有些警惕,“谢离,你想干什么。” 谢离盯着他,“我想亲你。” 郗真面色变了变,有些羞恼,有些愤愤,“不行!” 说着,他转身就走,却被谢离一下子抓住了手腕,半是拉扯半是强迫的将人带去了花楼边的小巷子。 巷子里阴暗,残雪都是脏污的。郗真手里提的灯笼能照见两人的衣衫,却看不见谢离的神情。 郗真扭着手脚,恼怒道:“谢离!” 谢离掐着他的下巴,不等他的反应,微凉的双唇便吻了上来。 这是一个轻轻的吻,郗真的嘴唇柔软湿润,然而两人只是一触即分,谢离不得不退开来,镇压郗真不安分的手脚。 “给我亲一下。”谢离的声音沙哑,笼罩着郗真。 郗真冷哼一声,道:“亲过了,放开我吧!” 谢离仍不满意,道:“再亲一下。” 郗真不愿意,可他挣不开谢离,想了想,不情不愿道:“不白亲的哦。” 谢离气笑了,拇指碾过他的唇,问道:“想要什么?” 郗真眼睛一亮,“我要嫡传弟子之位。” 谢离低下头咬了郗真一下,道:“太贪心了。” 郗真吃痛,骂了谢离两句。谢离没理,低着头解开郗真手上的帕子。水红色的帕子悄么声地落在雪地里。 “那我要争花日做第一。”郗真又道。 谢离仍然道:“不行!” “这都不行?!”郗真喊道:“那你想怎么样。” “只给你一门的第一。”谢离亲了亲郗真的下巴。 郗真嘴角撇了撇,有些委屈,但是谢离态度强硬,似乎郗真不同意也不打算放开他。郗真只好道:“好吧好吧,一门就一门吧。” 话音落下,谢离便含住了郗真水光潋滟的唇。 郗真的一张嘴最是刻薄,但是味道出了奇的好,甜津津的,像谢离吃过的梅子干。他有些食髓知味,手指掐着郗真的下巴不许他躲。 郗真吃痛,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听着便可怜的紧。 郗真紧紧抓着谢离的衣裳,手中的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灯烛倒了,烧掉了糊灯笼的纸。 巷子深处传来叱骂声,“哪来儿的野鸳鸯!一间房钱都付不起啦?” 郗真大梦初醒一般推开谢离,含水的眼眸似嗔非嗔,狠狠瞪了谢离一眼后跑走了。 谢离怀中一空,兀自捻了捻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雪,郗真站在长阶上往山下看,山下万家灯火汇聚成灯海,看去一片繁华太平。 郗真顿住脚步,有些羡慕。他的故乡也曾如这灯海一般繁华。这样美好的景象,却只消一场战争便能毁了个干净。 “怎么不走了?”谢离身后是万家灯火,他背着光,一步一步走到郗真身侧。 郗真看着他,眼中已无羞恼之意。他想了想,对谢离道:“我走累了,你背着我吧。” 谢离也想了想,竟然真地点头了,道:“好。” 郗真受宠若惊,看着背对着他俯下身子的谢离,毫不犹豫地跳到他背上。 郗真并不重,少年虽然个子不低,但是身形单薄,谢离有时候摸他,都能摸到分明的骨头。 谢离背着郗真,在下雪的夜里,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谢离累不累郗真不在乎,他谨慎地在谢离耳边小声道:“这个可是没有报酬的哦。” 谢离笑了一声,颇有些无奈,道:“好,不算报酬。” 郗真于是放松下来,环着谢离的脖颈,脸颊靠在他肩背上,心道,他这会儿又这么好说话了。 回到山上,弟子们人来人往地便多了。郗真从谢离身上下来,道:“你先回去吧,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呢。” 他的花灯还在扶桂那里寄存着呢。 不等谢离说话,郗真就跑走了。 谢离回到郗真的院子,院中漆黑一片。他走进屋,点上屋中的蜡烛。蜡烛一根一根点燃,屋子里也重新明亮起来。 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一幅画。谢离走过去,只见画中人一袭红衣,站在先天崖练剑,英姿飒爽,一眼惊鸿。 画上有两句题诗。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这是《越人歌》的前两句,比起这画中所提的诗,更广为流传的是《越人歌》的后两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谢离面色微寒,他往下,看到了画卷的题名。 如茂,陈松,字如茂。 那边郗真跑去找扶桂,扶桂正在屋子数今晚的进项,满桌子的铜钱中,郗真给的几枚金珠十分耀眼。 乍一看见郗真推门而入,扶桂连忙拢住满桌钱财,道:“你想干什么?!” “不是来找你要钱的。”郗真道:“我的花灯呢。” 扶桂放松下来,收拢着铜钱,道:“路上遇见大师兄,他说给你带回去了。” “什么!”郗真道:“我托你寄存就是因为谢离让我扔掉那些花灯,你倒好,给我送回去了。” “哎哟!”扶桂也面色严肃起来,“我给忘了。” 郗真气死了,扶桂给他倒了杯茶,解释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回来的时候好多人找我买花灯,我有点烦了,正好碰见大师兄,他说给你带回去,我就给他了。” “他肯定给我扔掉了!”郗真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面上。 扶桂道:“那不然,我把你给的托管费还给你。” “算了,计较那点钱呢。”郗真摆摆手,“先走了。” 扶桂送郗真离开,摇头晃脑地回来,把钱收进带锁的小匣子里,美美地去睡觉了。 郗真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将屋中灯火通明,眼中有些疑惑。郗真推门进去,见谢离坐在书房翻书,便道:“是你?” 谢离抬起眼皮子看他,“不然还能有谁?” 郗真没接话,只道:“你怎么不回去睡觉呢?” 谢离翻了一页书,道:“你这里高床软枕,与我那里竹榻板床怎么比,我自然更乐意睡在你这里。” 郗真哼了一声,道:“你想得美。” 谢离淡淡道:“我可以再让给你一门第一。” 郗真眼珠子转了转,道:“不然你睡榻上吧,我不习惯跟人睡在一起。” 谢离不勉强,道:“可以。” 郗真点点头,脱掉狐裘,仍在一边。 “不过我有个条件,”谢离忽然道:“我不习惯让别人进我的屋子,你这里也不能再让别人进来了。” 郗真道:“我也不喜欢人进我屋子,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人进来的。” “陈松不是经常给你送饭吗?”谢离漫不经心道:“他进不进你的屋子?” 郗真想了想,道:“偶尔。” “只是偶尔?”陈松能趁郗真不在,在他屋中放上这样一幅画,怎么都不会是偶尔吧。 郗真看了谢离一眼,“那你想怎么样?” 谢离看向郗真,“不许他再进你的屋子。” 郗真无所谓地点点头,“知道了。” 谢离的目光仍然紧盯着郗真,“你亲自去跟他说,不许他再进你的屋子。” 作者有话说: 陈松:我真的无语 第16章 陈松得知郗真找他的时候,眼中有些掩不住的雀跃。他回到房间,换了件宝蓝的长袍,站在铜镜前整理衣着。同寝的人问他,“又去给小师弟献殷勤?” “去!”陈松呵斥了人一句,收拾干净出门了。 在离郗真院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陈松就看见了郗真。他一身红袍,站在院子外头,百无聊赖地在雪地上踩雪。 陈松一见他,便笑了,远远地喊道:“小师弟!” 郗真抬起头看向陈松,陈松理了理衣服,走过去,“小师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郗真把一个荷包给了陈松,陈松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对龙眼大的合浦珠,明亮圆润,十分珍贵。 陈松看向郗真,郗真道:“往日劳烦师兄照顾,一点小小的礼物,还请师兄不要推辞。” 陈松一颗心慢慢落了下去,“师弟的意思是......” “往后就不麻烦师兄了,”郗真道:“师兄若要寻我,院门口叫一声就是了。” 陈松捏着那一对明珠,犹如大冬天里被泼了一盆冷水,手指都有些麻了。 “我知道了。”陈松勉强笑了笑,“我明白师弟的意思了。” 郗真点点头,转身回了院子里。 墙角长了几株络石藤,大冬天里也长着绿叶子。谢离舀了水洒在叶子上,姿态闲适。 郗真走上台阶,刚要推门进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动作看向谢离。 “现在你满意了?” 谢离不说话,仍然仔细地给络石藤浇水。 郗真哼了一声,推门进屋去了。 又是一月争花日,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争花日,郗真极为看重。遥想年初,他立下雄心壮志,一定要打败谢离,成为九嶷山最优秀的弟子。然而一年下来,他只偶尔在一些课目上赢了谢离。一年十二个争花日,谢离就得了十二个魁首。 争花日的第一场是剑术,郗真赢了谢离。场下扶桂惊讶不已,跟着郗真回来,道:“你竟能打赢大师兄!” “是他让我。”郗真拆下手上的护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灯会那会儿,他答应我要让我一门。” 扶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不过,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得个第一。”郗真眼神明亮,拉着扶桂给他参谋,“骑射我不如他,围棋他不如我,数术我们勉强打个平手,唯有经学和史学两门,我没有把握。” 扶桂沉吟片刻,道:“我听说,史课的徐夫子对大师兄有些不满,这事你知道么?” 郗真点头,“徐夫子曾在课堂上训斥谢离。” “这就是了,”扶桂道:“你与谢离的史课成绩一向差不多,徐夫子对谢离不满,自然会往你这边倾斜。至于经学,大师兄是经学夫子的得意门上,这一门上,你没有胜算。” 郗真眉头紧皱,这时候,外头钟声响起,下一门开始了。 晌午吃了饭,匆忙得又开始下午的考试。史学考完之后,郗真着急忙慌地来找扶桂,道:“如我想的一样,剑术、围棋我赢,骑射、数术他赢。方才徐夫子说,我的史论大有长进,将史课第一给了我。如今就剩一门经学了,只要我经学还是第一,争花日魁首就是我的了!” 扶桂喜道:“好呀!只差一步了!” 郗真急道:“你快帮我想办法啊!” 扶桂也急,“这,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就是去给你偷题也来不及了。” 郗真面露焦躁,“我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赢谢离了!” 扶桂兀自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道:“偷题还不如找大师兄,你去找他吧,让他把这一门也让给你。” 郗真眉头紧皱,“这行吗?” “不行也得行!”扶桂神情严肃,“你还想不想得第一了。” 扶桂把郗真推出门,一边还在叽叽咕咕跟他说话。谢离正好从前头过去,一身窄袖白袍,玉簪子挽着头发。 “谢离!”郗真高声叫他。 一同望过来的,还有很多师兄弟。扶桂使劲推郗真,“祸国妖姬,祸国妖姬!” “我知道了,别推我了!”郗真暗地里咬牙,他整了整衣衫,扬声道:“大师兄,我有事找你。” 他走到谢离身边,周围的师兄弟脚步都慢了下来,余光偷偷往这边看。陈松也跟着看过来,却只看了郗真一眼就转过了头。 大庭广众的,郗真觉得如芒在背。他拉着谢离,躲在了假山后的雪洞之中。洞口缠绕着爬藤,里头却干干净净的,不见任何虫蚁。墙面以花椒香料混着的涂料粉刷过,散发着微微的香气。 谢离看着郗真心神不宁的模样,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何事?” “没什么,找你说说话。”郗真道:“史学的徐夫子点了我为第一,这还多亏了师兄前段时间陪我温书。” 谢离点点头,郗真又问:“最后一门经学,师兄有把握吗?” 谢离不说话,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郗真咬咬牙,靠近谢离,道:“师兄,我已赢了三门了,只差这最后一门,你行行好,把这一门让给我吧。” 谢离挑眉,仍不说话。郗真劝他,“你只赢了两门,就算这最后一门你是第一,咱们也极有可能打个平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送给我呢?” 谢离慢条斯理地开口,“如果我说,不行呢。” 郗真立刻变了脸色,“好啊谢离,这么点要求你都不满足。先前说的果然都是哄我的,你就是想弄我!” 谢离挑眉,伸手蹭了蹭郗真的脸颊,道:“不错,还学会倒打一耙了。” 郗真烦死了,狠狠咬了一口谢离的手腕,“谁让你摸我!不许你摸我!什么都不答应就想摸我!” 谢离笑了,他勾引人的手段着实不高明,那么着急地明码标价,可爱又好笑。 谢离问他,“答应了你,就可以摸你了?” 郗真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看起来很生气,可是没一会儿,他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想摸哪儿?” 谢离反问,“你愿意让我摸哪儿?” 郗真谨慎地想了想,伸出一双手,道:“一双手?” 他看着谢离面色不善,于是赶紧道:“再加一双脚好了。” 谢离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就一双手脚好了。” 最后一门的钟声响起的时候,谢离终于松开郗真。郗真哭花了脸,面颊红红,眼睛红红,抽抽啼啼地整理衣裳。 谢离拿出帕子,给郗真擦手脚。郗真一动不敢动,就一直哭。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单单手脚也能有这么的玩法。 谢离倒是一脸爱怜之色,伸出手去摸郗真的脸。郗真躲开他,哭着道:“你不许碰我了。” 谢离收回手,神色自若地系上腰带,看着郗真站起来。 他跑出雪洞,忽然停住脚步,站在外面骂谢离,“谢离,你这个衣冠禽兽!卑鄙!无耻!” 谢离施施然撩开藤蔓走出去,却见郗真一溜烟儿跑了。 郗真跑出去,找个地方洗了把脸,收拾整齐了才去参加最后一门考试。谢离姗姗来迟,经学夫子假模假样训斥了他两句,就让他入座答题了。 答题时间一晃而过,郗真将答卷交上去,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肩膀。 他刚要起身离开,却忽然听见经学夫子一声暴怒。 “你这写的是些什么,离经叛道,不知所谓!”夫子拿着一张答卷,摔在谢离身上。 谢离站着,不卑不亢道:“夫子恕罪,不知学生错在哪里?” 夫子厉声诘问,“儒学乃国之大道,你却说‘尊古’乃迂腐,说什么‘不法古,不循今’!你可知法家不过九流之学,焉能与儒家并称!” 谢离并不反驳,只淡淡道了一句,“学生不以为然。” 夫子更生气,道:“你的答卷,作废!” 谢离便接过答卷,收拾完东西,转身离开了。 他走到郗真旁边,郗真立刻躲开他,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跑走了。 作者有话说: 猜一猜谢离对郗真做了什么 第17章 这一次争花日之后,山上停课,开始预备过年了。不上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除夕。 除夕上午,扶桂拉着郗真在日月台上卖春联。郗真写一张,他卖一张,来买的人大多是抱着见郗真一面的目的来的。北苑的女弟子们也来凑热闹,围在扶桂摊子前,悄悄看郗真。 扶桂数着铜子,满脸含笑,道:“郗真,你以后就是家道中落了,也能出卖美色,靠着这张脸吃喝不愁。” 郗真哼了一声,沾了墨的笔重重地落在红纸上,道:“我出卖美色的时候还少吗!” 扶桂看了郗真一眼,他知道争花日谢离最后一门成绩作废,当日还觉得郗真有手段,如今看来他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摊子前忽然站了一个人,扶桂看去,竟是谢离。他连忙站直了身子,赔着笑道:“大师兄想看点什么?” 郗真闻声抬起头,一见谢离,他神色大变,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如果郗真是只猫,现在肯定全身的毛都炸了。 “要一幅对联。”谢离声音沉静。 扶桂看向郗真,郗真扔给他一幅对联,道:“快滚!” 谢离没有动,他仔细地将对联收好,道:“师父命我叫你过去,今晚我们一起守岁。” 郗真紧绷的身体缓和了些,道:“我知道了。” 谢离也没多待,收好了对联就离开了,临走时淡淡说了一句,“字不错。” 郗真哼了一声,“用你评价。” 谢离走了,郗真自己磨墨写字,抬眼看见扶桂,扶桂一脸促狭。 郗真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扶桂拍了拍郗真的肩膀,道:“不错不错,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了。” 郗真面露嫌弃。 下午郗真给自己院门口和房门口贴了对联。白粥熬得浓浓的,加一把面粉就变成了浆糊。扶桂沾了点浆糊递给郗真,郗真在门口刷两下,将春联贴上去。 从梯子上下来,郗真一边放下卷起的袖扣,一边看着门两边的对联。 “这是我在九嶷山过得第十个新年了,”郗真道:“十年来,家族每况愈下,去年这个时候,我家里人传来消息,说我家附近在打仗,烧了几个城镇,十多个村庄。” 扶桂在阶上坐下,道:“往好处想,如今燕帝平定天下,战火早晚有一日要结束。” “可是我家是盘踞一方的大世家,燕帝恐怕不容。” 扶桂看向郗真,道:“不是还有你吗?等你成了嫡传弟子,下山辅佐重明太子,还怕保不住你的家族?” 郗真深吸一口气,“我一定要成为嫡传弟子。” 扶桂站起身,跟他一起看着对联,道:“你还是幸运的,乱世里,多得是命如草芥的人。就咱们山上,多少人都是捡来的孤儿,我无父无母活到现在,不也挺好?明年就要下山历练了,没了门规的约束,不知道到时候要死多少人。” 郗真看了扶桂一眼,“难道你想永远待在山上?” “有何不可?”扶桂道:“山上有吃有喝有钱拿,我是真不想下山。” “没志气,”郗真道:“不过,如果你真的只想谋条出路,可以去各大世家逛逛。你好歹是咱们山上出来的,怎么着也能混个客卿。或者直接去我家也行,锦衣玉食是没问题。” 扶桂笑嘻嘻道:“多谢多谢,那我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要叫你小主人了。” 郗真骄矜地抬了抬下巴。 天色昏黑的时候,郗真拎了几壶好酒去了山主的小楼。里头谢离已经到了,正与山主对坐谈话。 见郗真进来,山主面色一下子和缓下来,道:“真儿来了,快进来,外头冷。” 郗真便走进屋子里,道:“知道师父爱酒,我特地寻的二十年的女儿红。” 谢离起身,在一旁的高凳上坐下。郗真却与山主一起坐在罗汉榻上。 “正好,你师兄带了一筐蜜桔,是你喜欢吃的那种。”山主叫郗真脱掉外头的厚衣裳,坐在榻上,靠着火炉子取暖。 山主有事要忙,刚坐下没多会儿就去外间见客了,郗真与谢离待在里间,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凳上,看起来井水不犯河水。 “你要与我置一辈子的气?”谢离忽然开口。 郗真剥着橘子,道:“谁跟你置气了?” “那你为何半个月都不理我了?” 郗真看了他一眼,道:“因为你是个无耻败类。” 谢离轻笑,道:“是你说的,手脚给我摸。” “是摸,不是让你......”郗真把剩下的话咽下去,道:“肮脏!龌龊!” 谢离笑起来,寒霜冰雪一般的眉眼顷刻间化为春水,含笑看着郗真, 郗真被他看的脸红,一时间竟也没有再骂他,只背对着他,拿蜜桔在小几上滚来滚去。 山主见完了客人,回到里间,与谢离郗真各自谈论了些课业上的事情。他有意考校二人,而这两个人都是天资聪颖又刻苦努力之辈,自然不会被山主问住。师徒几个其乐融融,氛围很融洽。 夜色渐深,山主年迈,又饮了些酒,实在撑不住了,和两个人说着话说着话,便倚着迎枕打起了盹。 郗真捏着酒杯,斜着眼瞥谢离。谢离还是那副端方样子,修长的手指剥开橘子,又慢条斯理地撕扯着橘络。 郗真一双眼睛都盯着他那双手,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脸颊慢慢红起来。 郗真拿手背贴了贴脸颊,正要喝酒,酒杯却被谢离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整的橘子。 “冷酒吃了肚子痛。”谢离声音压得低,取过白玉酒瓶放在热水里温着,香醇的酒气漫出来,闻着便有些醉人。 郗真拿过橘子,一瓣一瓣掰着吃了,橘子冰冰凉凉,还甜津津的。 “好吃吗?”谢离拿着温好的酒过来了。 郗真点点头,道:“好吃。” 谢离道:“给我吃一瓣。” 郗真看他一眼,掰了一半给他。谢离不接,道:“喂我吃一瓣。” 郗真嘴角蠕动两下,到底没有说话,掰了一瓣橘子喂到谢离嘴边。 谢离张嘴含住,不止是橘子,还要郗真微凉的指尖。 他剥过橘子,指尖有橘子皮的酸苦,谢离含着他的手指,目光越发幽深。 郗真连忙收回手,看去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意。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巨响,“砰”的一声,烟花在夜幕里炸开,一瞬间,将整个九嶷山照得犹如白昼。 山主醒了,道:“是子时了?” 郗真忙道:“是,到子时了。” 山门接二连三地炸开烟花,外头一瞬间喧嚣起来,嬉笑声,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 郗真看向谢离,谢离已经坐回了凳子上,自若地斟着酒。 山主从一边的小柜子中拿出两个匣子,道:“你们的压岁钱。” 郗真笑嘻嘻地接过,道:“谢谢师父!” 谢离也接过,道:“多谢师父。” 郗真打开匣子,见是半枚玉佩,他不解其意,探头去看谢离的匣子,里头是另半枚玉佩。两块玉佩合在一起,是一枚完整的孔雀衔花佩。 “这块玉佩与和氏璧同源,是九嶷山第一代山主所得,为九嶷山历来山主的信物。”山主道:“如今我将这玉佩一分为二赠与你们两个,是希望你们同心同德,记住今日同门之情。” 郗真与谢离对视一眼,两人面上并没有什么感动之色,郗真反而觉得古怪。历来九嶷山山门弟子争夺嫡传弟子之位,大都非死即伤,不死不休。越是同门,越是要下杀手。如今山主却劝二人同心同德,未免太可笑了些。 谢离沉吟片刻,率先拱手道:“弟子明白。” 郗真跟着也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山主点点头,道:“我年纪大了,熬不住,你们两个玩吧。天明之后去给各长老拜年,不要忘了。” 郗真与谢离都称是。山主去后头休息了,郗真翻来覆去看那孔雀衔花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看见身边的谢离,想了想,道:“师兄,你给我的压岁钱呢?” 谢离看了郗真一眼,从袖中掏出一枚缠了红线的铜钱。 郗真挑眉,“一枚铜钱,这算什么?” 谢离摩挲着那枚铜钱,道:“我出生之时,正值我父亲远行,我家那时家徒四壁,连我母亲坐月子的红糖都是赊来的。他临走之时,就给了我这么一枚铜钱,那是他仅有的一枚铜钱。” 郗真看了看那枚铜钱,道:“一枚铜钱,能买什么?” “两个馒头,或者一个包子。”谢离道:“可惜那个时候这样的铜钱已经不流通了,连两个馒头都买不了了。” 郗真哑然,谢离把铜钱交给郗真,道:“算是个好意头。” 郗真握着铜钱,不大的一个铜子,硌得他手心生疼。 作者有话说: 郗真:他好可怜哦 第18章 新年刚过,山上的弟子有些下山去寻亲访友,有些就窝在山上过节,当然也有人这个时候仍笔耕不辍,用功读书。 阳光出奇得好,金灿灿的,连风都和煦了些。扶桂提溜着钱袋去找郗真,一进院子就见门口放着个躺椅,郗真歪在躺椅上晒太阳。 扶桂看了看天色,这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时间都静谧了。 “你倒是会享受。”扶桂走过去。 郗真抬起头,微微眯着眼,跟只大猫一样慵懒。他手上拿着一块上好的玉料,洁白莹润,一丝杂质都没有。 “你干什么呢?”扶桂探头。 “刻一支簪子。”郗真道。 扶桂很惊讶,“你还会雕刻玉器?” “当然!”郗真慢悠悠道:“我小时候没有耐心,师父让我磨珠子,一块迦南木,磨成一百一十二颗珠子。我磨了一年多呢,后边又学了点篆刻什么的。” 扶桂站在一边看,啧啧称叹,“昂贵的爱好。” 他看了一眼郗真,道:“不过你平时不怎么带玉簪子啊。” “这是给谢离的,”郗真道:“除夕的时候他送了我一份礼物,我想,该还他一份。” “哟!”扶桂喜道:“都已经到了交换定情信物的环节了?” “什么呀,”郗真嘟囔道:“我就是觉得......” 就是觉得谢离可怜罢了。 郗真心里嘀咕,但是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告诉别人谢离的悲惨过往,也不乐意看到别人可怜谢离。 扶桂没在意,专注地看郗真手上的活计。郗真沾了点茶水,擦了擦簪子,几朵交叠着的芙蓉花显现出来。 “你这手艺不错啊!”扶桂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芙蓉花,道:“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这玉芙蓉正如大师兄高洁出尘,翩若谪仙。” 郗真嗤笑,“他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郗真看着白璧无瑕的芙蓉簪子,喃喃自语道:“就是再好看,也掩盖不了他是个混蛋的本质。” 傍晚时分郗真的簪子总算雕刻好了,他拿一块素帕子将簪子小心包好,放在胸前,随后溜溜达达去找谢离。 谢离的院子漆黑一片,郗真问了个路过的弟子,那弟子说大师兄下山去了,还未回来。 郗真想了想,撩起衣裳跳进院子里,径直推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黑黝黝的,郗真赶紧拿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屋子里渐渐亮堂起来,郗真走到书房,翻了翻谢离最近看的书,又去桌边,茶壶里的茶早已经冷了。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随后大咧咧地躺在铺设了锦缎的竹榻上。 他靠在迎枕上,翻着从谢离书房顺手拿来的书。 天色渐深,外头起风了,风刮过树枝和窗户,“哗——哗——” 郗真不喜欢这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他起身去查看窗户,看是不是窗户没有关紧。郗真的手刚放在窗口,就感受到从缝隙里挤进来的风。他用力开合了一下窗户,一阵风袭来,房间里的蜡烛全灭了。 郗真吓了一跳,后背汗毛立刻根根立起。他转过身,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呼啸。 郗真定了定神,拿出火折子要去点蜡烛,刚从里间走出来,忽见门口站着一个黑影,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 郗真急促地叫了一声,火折子从手中滑落,一路滚到了那黑影面前。 郗真几乎要闭上眼睛不敢看,那黑影拾起火折子吹亮,不甚明亮的火光照出谢离的一张脸。 谢离听见郗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是你啊。” 谢离走过去,将蜡烛点亮。他转头去看郗真,见郗真还一脸心有余悸。 谢离挑眉,“你怕黑?” 郗真立刻反驳,“谁怕黑!” 谢离想了想,道:“那就是怕鬼?” 郗真不甚明显的打了个哆嗦,摇着头,道:“不是,不是。” 谢离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郗真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他把怀中的东西掏出来,道:“除夕那日你送我一件东西,我是来还礼的。” 谢离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素帕子四角落下去,露出一支细腻通透的白玉簪子。谢离有些惊讶,他拿起那簪子,玉簪子上还带着些余温,触手温润,白璧无瑕。 郗真看向谢离,目露期待。谢离略一思索,问道:“这是你亲手雕刻的?” 郗真点点头,问道:“不错吧。” 谢离素来平静的眼眸泛起涟漪,他的声音和缓了下来,道:“很好看。” 郗真就高兴起来,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愉快,“那我先走了。” “路上慢些,”谢离垂眸,把玩着那簪子,道:“外头起风了,刮得路边的树影子摇摇摆摆的。我回来的时候路上一个人影也不见,灯也给吹灭完了,你一个人回去务必小心些。” 郗真的脚步停在门前,他转过身,道:“既然天色已晚,今日我就歇在师兄这里吧。” 谢离看向郗真,郗真理直气壮的看回去,“不可以吗?” 谢离点点头,“当然可以。” 郗真还是睡在竹榻上,谢离从柜子中拿出来床褥给他铺床,郗真则一直站在窗户边,摆弄着窗户。 “谢离,”郗真问道:“你这窗户怎么关不严,老能听见外头刮风的声音,鬼哭狼嚎的。” 谢离头也不回,“窗户年久失修,一时半会儿关不上的。” 他站直身子,道:“床铺好了,休息吧。” “好。”郗真坐在竹榻上,竹榻上铺了几层褥子,软倒是很软,只是正对着窗户,叫郗真有些不自在。 忽然一下子,谢离吹灭了灯。外头的树影子映在窗户上,摇来晃去的。 “谢离!”郗真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走到床边,道:“我要跟你一起睡!” 不等谢离拒绝,郗真就钻上了床。他还不睡外面,从谢离身上爬过去,躺到里面。 一把泼墨般的长发落在谢离身上,谢离伸出手,还未抓住,长发就如流水一般淌走了。抓不住的感觉让谢离蓦地生出一股郁气,他伸手去拉郗真,却不小心拽到了郗真的头发。 郗真急急地叫了一声,“疼!” 谢离松开他的头发,却一把将郗真揽进怀里。 郗真挣动,道:“干什么,放开我!” “嘘——”谢离阖上眼,道:“你听,外头什么声音。” 外头的风刮得越来越厉害,从窗户的缝隙中传进来,呜呜咽咽的,像是有人站在窗边吹笛子一样。 郗真这么一想,立刻觉得浑身上下毛毛的。他不挣扎了,很积极地将脑袋埋在谢离怀里。 郗真很瘦,谢离怀抱着他,几乎不费一点力气。他的肩膀单薄,脊背也是,薄薄一层绸缎下,谢离抚摸到他颤动的蝴蝶骨。 “以后还是要多吃些。”谢离忽然道。 郗真一头雾水,“什么?” “你太瘦了,”谢离的手掌游走在郗真脊背上,“一摸都是骨头,硌手。” 郗真不乐意,道:“谁叫你摸了?” 他要挣扎,但是手脚都被谢离紧紧锢着。谢离没有停下动作,一双手肆无忌惮地抚摸郗真的身体,手掌滑过绸缎,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 郗小公子金尊玉贵的长大,身上皮肉细嫩的很,隔着寝衣都能感受到谢离手上的茧子。 郗真呼吸忽然重了些,他被谢离摸得浑身发烫。 他们紧紧挨着,谢离很轻易地察觉到了郗真身上的变化。他有些惊讶,“你......” 郗真不想听到谢离的声音,他有些恼羞成怒了,一下子推开谢离,背过身子,像虾子一样蜷缩起来。 谢离低低的笑了,一个轻吻落在郗真脖颈间,叫他打了个哆嗦。 谢离将郗真拢进怀里,亲吻他的后颈,隔着寝衣亲吻他的脊骨。那是没有别人触碰过的地方,郗真一下子绷紧了身子。 谢离从后边伸出手,摸了摸郗真的脸。郗真的脸颊滚烫,比白玉细腻。 谢离扭过他的脸颊,同他接吻。 昏暗的帐子里,渐渐闷热起来,喘息声愈浓。郗真慢慢舒展了四肢,他转过身子,双手搭在谢离的脖颈上,眯着眼睛,轻轻喘息。 这时的谢离不似上次野蛮,反而十分耐心,专为伺候郗真似的。 谢离咬了咬郗真的下唇,低沉着声音问道:“只是亲一亲就这么舒服了?” 郗真哼哼了两声,眯着眼睛,眼眉透着餍足。他舒服了,也不管谢离,舒展开手脚,拢着香衾软枕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郗真:比上次舒服 谢离:那就好 第19章 初七刚过,山上便恢复了授课。过年的那点喜庆很快被上课冲散了,人家山下正月十五过元宵节,山上正月十五是开年第一次大比。 扶桂想了个法子,请假下山卖东西去了。等他傍晚回来的时候,从师兄弟口中得知,这次争花日是郗真得了魁首。 他有些惊奇,拎着山下买的小食去找郗真。 郗真院子里收拾得干净,门前挂了两盏灯笼,墙角几簇络石藤爬满了墙面,很有欣欣向荣之意。郗真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房中灯火通明,他歪在摇椅上,一面翻书,一面吃着东西。 “我给你带了城东头的五味脯,快来尝尝。”扶桂进屋,在八仙桌边坐下来。 郗真放下书,给他看了看手中的肉脯,道:“我已经在吃了。” 扶桂惊奇,“你哪来的?” 郗真颇为得意,“谢离下山给我买来的。” “大师兄?”扶桂眼珠子转了转,凑到郗真身边,道:“我还听说今日争花日是你夺魁呢。” 郗真挑眉,眉眼摇曳,“这也算不得什么,我只要说,谢离怎么可能不依我。” 扶桂笑眯眯道:“不错不错,很有祸国妖姬的样子嘛。” 郗真骄矜地抬了抬下巴。 过了年,虽然偶尔还下两场雪,但是山下的草木已经冒了绿芽,脆生生的,叫人眼前一亮。 那一日早上第一节 课,是围棋。这门课不大要紧,学生们都东倒西歪地昏昏欲睡。郗真拉着前头的谢离与他说话,在他手心里写一个字的几样写法。 外头忽然进来个人,一身宝蓝锦袍,捧着棋秤棋子,走到上首,归置书案上的东西。 郗真抬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紧皱起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已被贬做杂役弟子的宣云怀。 谢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他与韩夫子有亲,如今是韩夫子的助教。” 郗真嗤笑一声,“这是九嶷山,不是他们宣氏的家学。” 教围棋的韩夫子,就是那个在藏经楼鬼混的人,郗真也不大看得上他。 “这课,不上也罢。”郗真将书撂在书几上,宣云怀听见动静,往这边看过来。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周身一股阴郁之气,仿佛真是个平平无奇的书童。 郗真面露嫌恶,他想了想,又拉起谢离,“你也不许上!” 两人众目睽睽之下跑出学堂,宣云怀还是那个样子,只用那双阴沉的眼睛看着郗真的背影。 郗真带着谢离逃课,跑过鳞次栉比的屋舍,跑过空无一人的日月台,跑过长长的青石砖路,一直跑到先天崖上。郗真热烈的像一团火一样,谢离看着他,就觉得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九嶷山难得有了鲜亮的颜色。 先天崖没有人,郗真跑上去,崖下刮来的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悬崖边有一棵青松,树冠伸出悬崖外,枝干苍劲挺拔。每逢下雪,青松的树冠上都蒙上厚厚一层雪粒子,偶尔一阵风,雪粒子就刮成一场雾。 郗真在悬崖边坐下来,双脚荡来荡去。谢离坐在他身边,看向山谷那边。雪还没有化尽,远处的山峰仍是银装素裹的模样。而在有些地方,草木已经发了新芽,鲜嫩鲜嫩的绿色,一眼就打破了冬日的沉闷。 郗真忽然转过头,看向谢离。他看着谢离的侧脸,纤长的眼睫在他眼下落下一片阴影,他的骨相十分漂亮,眉骨高高的,眼眸深邃。眼尾下垂的时候,无端一种垂怜众生的清冷菩萨相。 郗真忽然靠近谢离,轻轻吻了他的眼睛。谢离下意识闭上眼,感受到郗真微凉的双唇。 “谢离,”郗真忽然道:“如果我现在把你推下去,那就没人跟我争嫡传弟子之位了。” 谢离睁开眼,看向郗真。郗真跪坐在谢离怀里,捧着他的脸,问道:“你敢跳下去吗?你愿意为了我跳下去吗?” 谢离看着郗真的眼睛,轻轻道:“不愿意。” 郗真皱起眉,眼尾低垂,可怜中又有一种娇痴之态。 “你是个骗子,”郗真道:“你说喜欢都是骗我的。” 谢离笑了,他捏着郗真的下巴,咬了咬他的嘴唇,低低道:“是你在骗我,你什么都没有给我,就想让我为你去死。” 谢离低头,含住他的双唇,肆意蹂躏。郗真也不躲,伸手抱着谢离的脖颈,给予他青涩的回应。 良久,谢离抚摸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若愿意陪我一起,我会跳下去的。” 谢离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已近中午。还没进屋子,程涟慌里慌张跑来找他,道:“大师兄,大事不好了,山主叫你过去!” 谢离转过头,问道:“什么事?” 据程涟所说,他与郗真逃课之后,韩夫子大发雷霆,不仅找来了执法长老,还告到了山主那里。山主找郗真问话,郗真却都推到谢离身上,说是谢离带着他逃的课。 谢离沉吟片刻,随程涟一起去了学堂。学堂外头围着很多师兄弟,一见谢离,大家瞬间散开,让出了一条路来。谢离走进学堂,一眼就看到了一边站着的郗真。 郗真挑起嘴角对他笑,是那种夹杂着得意的,等着看好戏的笑。谢离垂眸,眼中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上首的山主端坐,看不出什么神色,只问谢离,“韩夫子所说,是否属实?” 谢离道:“弟子确实逃了课。” 山主点点头,道:“那就罚你去山上,砍二十棵枯木,以儆效尤。” 外头的弟子们窃窃私语起来,郗真面色也变了变,怎么也想不到会罚得这么重。 “至于郗真,”山主道:“罚抄门规十遍。” 韩夫子仍不满意,却被山主淡淡地看了一眼,不得不闭上了嘴。 山主走了,师兄弟们渐渐散去,郗真想跟谢离说什么,但是谢离没理他,自顾自地离开了。 山林静谧,地上还残留着积雪与枯叶。谢离的外袍扔在一边,只着了件单衣。他胳膊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斧子劈在木头上,谢离身上的肌肉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郗真站在一棵树后头偷看,天色渐晚,谢离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劈着树,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裳,丝绸紧紧贴着他的肩背,越发显出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枯木轰然倒下,里头还滚落下来几个松果。谢离停下动作,一双眼睛倏地看向树后的郗真。 郗真一个激灵,从树后面走出来,讪讪地笑了笑。 “天色晚了,我来给你送饭。” 谢离手撑着斧子,看着郗真,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种野蛮的,强横的气息,叫郗真望而生畏。 “过来。”谢离道。 郗真警惕地看着谢离,“你不会是想打我吧。” “我想......”谢离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缠绕着郗真,“我想掐死你。” 郗真在他的目光中无所适从,觉得被他的眼神冒犯了似的。 “对不起嘛,我也没想到师父会罚得那么重。”郗真嘟嘟囔囔的,向谢离讨饶。 谢离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忽然一把将他拽了过去,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郗真叫了一声,使劲推着谢离,“疼,疼死了!” 谢离松开郗真,他脖颈上的那个伤口见了血,雪白的肌肤上沁出血红色,郗真越发大呼小叫起来。 谢离低头,舔了舔伤口,舌尖将殷红的血珠子卷入口中。 郗真一下子没了言语,呼吸都放轻了,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被谢离吞吃入腹一般。 “知道错了吗?”谢离声音沉沉。 郗真连忙点头,道:“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谢离这才松开郗真。郗真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见谢离坐在倒下的树干上歇息,他也跟着过去,将狐裘拿给他,道:“快穿上衣服啊,一冷一热要生病的。” 谢离只随意披在身上,道:“一会儿还要继续砍树。” “还砍?”郗真道:“差不多就行了吧,我的十遍门规都没抄呢。” 谢离看他一眼,郗真立刻端正地坐好,道:“我给你带了吃的,你吃点东西再继续吧。”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只有星子透过树影零星洒下一点光,郗真撑着头,看着谢离慢条斯理地用饭。 谢离虽然出身寒门,但是各样礼仪学的极好,一举一动极为优雅。 用过饭,谢离要继续砍树了。郗真撺掇他放弃不成,反被谢离问道:“不如你留下来陪我,将功赎罪。” 这个郗真是不大愿意的,他嘟囔道:“我的十遍门规还没抄呢。” 谢离想了想,道:“你不怕鬼了?这么晚了,路都看不清楚,山上都是树,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你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藏了多少孤魂野鬼呢。” “山里怎么会有鬼呢?”郗真皱着眉,看向谢离,“你真笨呐,山里有山神,鬼魂怎么敢在山神面前出现呢?” 谢离一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郗真:合理 谢离:无语 第20章 昏暗的帐子里,温度越来越高了。郗真躺在雪白的狼皮毡子上,暗红色的中衣领口大开,两袖褪到臂弯中,柔软的绸缎几乎都堆在腰间,露出光滑白皙的脊背。 谢离伏在他身上,一寸一寸亲吻他的脊背。 他是个被安置在绒缎上的宝物,由着谢离赏玩。 郗真费劲地抬起了头,他面上潮红,双手被谢离反绑着在背上,一动不能动。 “谢离。”郗真声音有些哑,“松开我。” 谢离留恋地亲了亲郗真的后颈,将他手上绑着的绸带解开。 郗真得了自由,翻过身子,躺在床上喘息。 谢离仍不满足,拉过他一只手,细细亲吻他的指尖。他手上有一枚从不离手的红翡戒指,谢离亲了亲那枚戒指,动作十分温柔。 郗真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说好的只是亲一亲,谢离快把他浑身上下亲了个遍。 “谢离,我渴了。”郗真出了一身的汗,嗓子干得厉害。 谢离下了床倒了杯温水,回到床上,郗真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唇色渐渐变得湿润。 谢离重新躺下,伸手将郗真揽进怀里。郗真也不躲,翻了个身滚进谢离怀里。 窗外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开始只是一下两下敲打着屋檐,次后声音急促起来,屋棚草木无一不响。 郗真听了一会儿,道:“外面下雨了。” 谢离慵懒地应了一声。 郗真继续道:“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 “天气回暖了,自然该下雨了。”谢离阖着眼,缓缓道。 郗真勾了勾谢离的头发,“说好的,你帮我抄经书,别忘了。” “你半个月前就说要抄经,到现在了一个字也没写。”谢离道:“你要是早开始抄,现在估计都抄完了。” 郗真不乐意了,“说好的我给你亲,你就替我抄经的。你现在又不愿意了?” 谢离不说话。 郗真哼了一声,“你不愿意,我就去找别人,不过以后你再想做些什么,可不行了。” 谢离倏地睁开眼睛,眸光沉沉,他掐着郗真的下巴,“你想去找谁?” 郗真觑着他的神色,连忙改口,“没谁。” 在床上不能提别人,郗真却总是记不住。 谢离低头咬了咬郗真的唇,算是放过他了。 雨下了一夜,山上湿冷湿冷的,院里院外一片泥泞,只有墙角谢离精心照顾的几株爬藤焕发了生机,叶子一层又一层,茂盛得不像样。 天色阴沉,光线透过宣纸糊的窗户,落在谢离身上。一支白玉簪挽了如瀑般的长发,谢离眉眼低垂,坐在罗汉榻上。他手执一支细细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工整的小字。 郗真身着一件朱红色长衣,不系腰带,浑身慵散。他站在香炉前,手里拿着一个香盒,正用银匙舀了香粉,洒在香炉里。 顷刻间,屋里弥漫起沉水香的味道,浓郁地呛人。 “你在做什么?”谢离看向他。 “屋子里湿气重,点上香熏一熏。”郗真说着,又撒了一勺下去。 谢离看着他恨不得全倒下去的阵势,道:“屋子里太暗了,你去点一盏灯。” “哦。”郗真放下香盒,拍了拍手,从里间拿了一盏玉勾云纹灯来。 他端着灯坐到谢离对面,沾染了一身浓郁的沉水香。 郗真伸出手,拨弄灯芯。衣袖之下,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青痕,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伤痕,很能刺激人的凌虐欲望。 谢离微微晃神,这细微的变化被郗真看在眼里。他收回手,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离,问道:“大师兄,你往哪儿看呢?” 郗真戴着戒指的手指点在谢离笔下的宣纸上,眉眼中流转着笑意,“你抄着经,心却不静。” 谢离淡淡地收回目光,道:“佛经面前,休要嬉笑。” 郗真嗤了一声,“道貌岸然。” 他们两个在屋里说话,宣云怀站在院子里,只能听见低低的絮语。他捧着拜匣,走上台阶,敲响了房门。 郗真过来开门,他还跟谢离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没有褪去的笑意。一转头,看见宣云怀,笑意倏地消失了,只剩下不加掩饰的嫌恶。 “你来干什么?”郗真倚着门,也不让他进来。 宣云怀送上拜帖,道:“下月初十我宣家嫡女出嫁,请郗少主出席。” 他用的不是师门中师兄弟的称呼,郗真面色微变,站直了身子。 “宣家嫡女......”郗真问道:“嫁的是谁?” 宣云怀道:“当今圣上。” 郗真眉头微皱,“皇后?” 宣云怀摇头,道:“贵人。” 皇后之下,置三夫人,贵妃、贵嫔、贵人。其下置昭仪,昭容,昭华,后又有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宣氏也算一方大族,族中嫡女大多嫁入别的世族做宗妇,也不乏嫁入皇室做皇后者。而今,宣家嫡脉的嫡女嫁给皇帝,竟然只是个贵人。 郗真面色复杂,看着宣云怀,讥讽道:“看来你们宣家真是日暮西山了。” 宣云怀不反驳,只道:“还望郗少主准时出席。” 郗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拜帖,虽然宣家嫡女只是封个贵人,但是宣云怀把这帖子送到郗真面前,郗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有劳。”郗真懒散道。 宣云怀拱手,郗真却看都没看,转身关上了门。 回到里间,郗真把拜帖仍在小几上,他撩起衣袍坐下,看见谢离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抄完了?”郗真问道。 谢离没回答,只问道:“燕帝的后宫进新人了?” 郗真点点头,指着拜帖道:“这是宣家人送来的,宣氏嫡女入宫只封了贵人。” 郗真沉吟片刻,道:“不过我猜,应该不止宣家女一人入了宫。想必各大世家都送了人进宫,这下,燕京城可热闹了。” 谢离眸色沉沉,没有说话。 午后扶桂来找郗真,一见面便道:“听说了没有,各大世家都选了好女入宫!” 郗真道:“我早知道了,宣云怀还给我送了帖子。” 扶桂跟着郗真进门,道:“听说长老们和山主商议,叫山上也送个女子入宫呢。”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了里间的谢离,立刻束手束脚起来,叫了一声,“大师兄。” 谢离点点头,问道:“然后呢。” 见谢离也有兴趣听,扶桂忙道:“山主拒绝了。” “为什么?”郗真问道。 扶桂凑到郗真身边,嘿嘿笑了两声,“因为咱们九嶷山不走寻常路,人家都选女子送给燕帝,咱们选嫡传弟子送给重明太子。” 郗真眉头一皱,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个理,他心里暗暗骂道,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 扶桂问郗真,“你们家有人入宫吗?” 郗真摇头,“我没收到消息。” 扶桂道:“这样也好,省得去趟那个浑水。” 他搬了个凳子在郗真身边坐下,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一次这么多贵女入宫,全都自带嫁妆,按照嫁妆丰厚的程度给予位份。” 郗真皱眉,扶桂告诉他,“燕帝的后宫之中没有皇后,只有一个贵妃,贵妃与先皇后是亲姊妹,重明太子就是贵妃养大的。燕帝即位之后,世家不止一次请求燕帝选妃,燕帝推辞了很久,结果想出来个损招,让这些世家拿钱换位份。” “太原阮氏出了四十万石粮食,为他家的大姑娘换了个贵嫔的位份。西河宣氏出了二十万石粮食,才给他家的姑娘换了个贵人。余下就是汝南叶氏,他家的姑娘是昭仪,其余或有十万的,或有八万的,也都入宫了。”扶桂道:“可惜陛下不肯立后,否则别说四十万石,一百万石也有人出。” 郗真听得啧啧称奇,“我还以为宣氏不行了,家里的姑娘只能做个贵人,没想到他们家的实力仅次于阮氏。” 谢离坐在一边喝茶,并不发表看法。 郗真道:“你说,那这么多钱粮,换这么低的一个位份,有什么用啊。” 谢离不说话,扶桂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燕帝膝下只有一个重明太子,只要能入宫承宠,有朝一日生下皇子,那就是皇位继承人的预备人选。重明太子母家无权无势,燕帝又正值壮年,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呢。” 郗真转着手上的戒指,道:“如此说来,重明太子现在的地位岌岌可危啊。” 扶桂笑道:“正是需要人辅助的时候。” 郗真看了眼扶桂,扶桂对他们道:“我偷偷告诉你们,下山历练的日子提前了。” 清明之日,所有弟子下山历练。山主发放十二枚争花令,由山门中人带下山藏匿各处,拿到最多争花令并在规定期限内回到九嶷山的人,即为本代嫡传弟子。 第21章 清明那日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微风和煦。扶桂背着一个青布包袱,去向自己师父辞行。 药夫子的药庐里晒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空气里都漂浮着草药的苦香。草棚下面,一个黑布衣裳的中年人正在碾药。 扶桂上前,道:“师父,弟子来了。” 药夫子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头也没有抬。 “今日是清明,弟子要下山了,特来向师父辞行。” 药夫子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扶桂。他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面容严肃,眉峰之间有深深的沟壑,好像从来没有笑过。 “现在就走?”药夫子问道。 扶桂点点头。 药夫子沉吟片刻,丢给他一个荷包。扶桂摸了摸,荷包里面是一块硬硬的牌子,不知道是什么。 “去吧,下了山就别再回来。” 扶桂收了荷包,拱手道:“弟子拜别师父。” 药夫子重新埋头碾药,没有再说话。 山门前人山人海,各大家族的马车停在山门前,来接他们家的公子或姑娘。 扶桂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郗真,他身披一件红色的斗篷,站在一座檀木车架旁,回头望着什么。 扶桂挤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还没走啊。” 郗真看见他,问道:“你见到谢离了吗?” “大师兄?”扶桂道:“他好像被山主叫去了。” 郗真眉头微皱,扶桂问道:“你要等大师兄吗?” 郗真沉默,今日下山之后,同门之谊不再。再见面,他们就是抢夺争花令的对手,非死不能罢休。 郗真深深呼出一口气,道:“不等他。” 他看向逢辛,道:“走吧。” 逢辛点头,命令家仆整装,预备启程。 郗真看向扶桂,“跟我回我家吗?” 扶桂摇头,“我山下还有生意没做完呢。” “那好吧。”郗真道:“后会有期了。” 扶桂摆摆手,“后会有期。” 他看着郗真钻进马车,帘子放下来,掩去郗真的身影。前面逢辛翻身上马,领着长长一队人马下山去了。 大殿之中,寂静无声。山主站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中的谢离。 “山下可有人接你?”山主问道。 谢离摇头,“没有。” 山主应了一声,又道:“京中风起云涌,你孤身一人回去,需得小心。” 谢离称是。 山主与谢离并不算亲近,此时此刻,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这些客套话。 谢离入山门之时只有八岁,因为母亲去世,所以穿了一身丧服。然而,即使裹着粗糙的麻布衣裳,年幼的谢离仍然展现出了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静。 一晃十年过去了,谢离长成了如今皎皎明月的模样,他站在殿中,真如芝兰玉树,满庭生辉。 山主看着他,神色渐渐变得复杂,“当年她下山之时,也不过是你这般年纪。” 谢离倏地抬起头,正对上山主情绪难辨的一双眼。 “你的母亲,她是九嶷山不世出的天才,是九嶷山几百年来,最优秀的一个嫡传弟子。”山主凝望着谢离,似乎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故人。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姑娘下山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灿烂明媚。 “可惜,”山主敛眉,“凭她一人之力,难以挽大厦于将倾。她不得不放弃自己毕生所愿,转而辅佐你父亲。后来,更是因为生下你,伤了根本,以致心血两枯,年岁不永。” 谢离看着山主,他敏锐地从山主的话中察觉到了山主对于他的不喜。 果然,山主端详着谢离,良久,叹了一声,“你是她唯一的血脉,却同她完全不像。” 谢离垂眸,想必山主眼中的她是个郗真式的人物,明媚,肆意,耀眼得如同清晨的太阳。 谢离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不好,那是他的母亲,但他却只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敲她的形象。 “山主说的这么可惜,然我母亲当年举步维艰之时,山主在哪里?” 山主望向谢离,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 谢离不躲不闪,坦然地与山主对视,“这二十多年,山主一直待在九嶷山作壁上观,眼看着我母亲一步步死去。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摆出一副惋惜追忆的模样。我母亲情愿为我父亲诞育后嗣,难道只是因为我父亲花言巧语哄骗了她吗?” 山主阴沉着脸色,“是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 “不,”谢离看着山主,“是因为我父亲与我母亲风雨同舟,甘苦与共。” 山主倏地绷紧了神色,像是被冒犯了一般,冷冷地看着谢离。 谢离最后看了山主一眼,“你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却在这里妄做深情。” 谢离转身离去,大殿里传来山主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以为她真的喜欢你父亲?!她只是没有选择!就连你,也不过是她与你父亲缔结盟约的一种方式罢了!” 谢离脚步顿了顿,到底没有回头,径直出了大殿。 山门前人已经不多了,一个背着包袱的弟子正要走,被谢离叫住,问道:“郗真呢?” “小师弟?”那弟子道:“小师弟早就走了吧,他家里来人接他,队伍浩浩荡荡的,早就下山了。” 谢离面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弟子在一旁看着,他分明还是俊美无双的长相,可眉眼之间却无端染上几分阴沉戾气。 马车晃晃悠悠下了山,山下已是万物复苏,草木郁郁葱葱。 “走到哪儿了?”马车之中传来郗真的声音。 逢辛驭马行至马车一旁,回道:“刚到山脚。” 郗真掀开帘子,眼前正有两条宽敞的大路,一条南下回蜀中,一条进城。 逢辛感叹道:“少主出外求学十多年,这下总算可以回家了。” 郗真看着眼前进城的这条路,道:“逢伯,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 逢辛一惊,道:“还有什么事情?家主来之前交代我,一定要将您平安带回去。” “我已经是个大人,就是自己一个人也能平安回去。”郗真从马车上跳下来,道:“你们先去,我办完了事情会去追你们的。” 逢辛劝不住他,眼看着他从马车里拽出一个包袱,戴上暗红色的兜帽,拎着剑大踏步去了。 逢辛无法,只好留下几个人接应郗真,剩下人散开,搜寻争花令的痕迹。 郗真抄小路进城,越走越荒凉,路两边都是经冬枯败的荒草,只有草心里泛出点点绿色。郗真一袭红衣走在小路,天色渐晚,风吹起了他的衣袍。郗真抬眼,迎面对上一辆马车。他眸光闪了闪,掩着兜帽让到一边。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郗真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道声音。 “我可是九嶷山的夫子,宣氏就派你们几个人来接我,简直欺人太甚!” 马车旁骑马的一个男人道:“我劝你安静些,宣氏子弟在你的看护下被九嶷山除名,家主不治你的罪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寥寥几句话,郗真就猜出了马车里的人是谁。 风吹起马车窗帘,露出韩夫子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他同样看见了兜帽下的郗真,面色倏地变了,惊叫出声,“你——” 前后护卫勒马停下脚步,然而郗真的剑比他们所有人都快。眨眼之间,所有的护卫都摔下了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郗真一把将韩夫子从马车里拽出来扔在地上,脚踩着他的胸口,长剑横在他脖颈。 “韩夫子,好久不见。”郗真眉眼含笑,愈加恶毒艳丽。 韩夫子抖似筛糠,道:“郗真,我可是夫子,你想对我做什么?” “夫子?”郗真剑背拍了拍他的脸,“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了。” 自弟子下山的那一刻起,厮杀就开始了。 郗真打量着他,道:“我还想问问你呢,你不在九嶷山待着,下山干什么?” 韩夫子目光游移,没有说话。 “难道......”郗真目光渐深,“你身上有争花令?” 韩夫子面色微变,显然被郗真说中了。 郗真笑意褪去,在昏暗的天色下,秾丽的一张脸越发阴森,“把争花令交出来!” 韩夫子道:“我....我没有争花令。” 剑光一闪,韩夫子腿上血如涌出,他惨叫一声,道:“我真的没有争花令!争花令被别人抢走了!” “争花令被抢走了,你还能活着?骗谁呢!”郗真说着,就要再给他一剑。 “别,别!我说!”韩夫子疼得满头大汗,“我身上的那枚争花令,交给了宣氏。” 郗真皱眉,“宣云怀早被除名,他没有资格竞争嫡传弟子,要争花令做什么?” 韩夫子没回答,他疼地抽搐,只道:“总之,争花令不在我手上,你要是想要,就去找宣家人要吧!” 郗真心思回转,“宣氏想扶持一个嫡传弟子?” 韩夫子一下子不说话了,目光游移着,不敢对上郗真的眼睛。 “看来我猜对了。”郗真松开韩夫子,陷入沉思。 世家掺和抢夺争花令,这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郗真并不害怕。他讥讽地看着韩夫子,“燕帝草莽出身,他的皇位是他一仗一仗打出来的,不是这些世族们扶上去的。你们若还当他是先周那些懦弱无能的皇帝,可是打错了算盘。” 第22章 扶桂进城的时候还未察觉到不妥,山下的城镇一如往昔。热闹的集市尽头,扶桂背着包袱走到自己做生意的小摊子边。他支起一个杆子,上头写着极为蛮横的‘算命’二字。 他刚坐下,就有人围上来,穿着粗布衣裳,面色蜡黄。这些都是做生意的摊贩,不是来找扶桂算命的,是来找他看病的。医馆里的大夫贵,卦摊上的扶桂大夫,每次只要三个铜板,说是算命,却能把你身上患病之处都说清楚,比去医馆划算。 扶桂摊开笔墨,道:“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 扶桂开这卦摊子,本来也不为算卦,只做一个联络点,有人想找扶桂买东西,就来这里找他。而那个时候扶桂卖的就不是治病良方,而是自己的老本行,穿肠毒药了。 他正给人看着病,忽见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往这里走来,为首的那个膀大腰圆,一脸恶相。 “都走开都走开!”几个打手将人群驱开,露出扶桂的小摊子。 扶桂站起身,笑脸相迎,“这位大人,你要算一卦吗?” “算什么卦!”那恶霸“啪”的一声将一把杀猪刀拍到扶桂面前,道:“你这个摊子,老子要了!你,趁早滚蛋!” 扶桂道:“这位大人,我这摊子是交了摊位费的。你要是需要摊位,不如去......” 他话没说完,就被恶霸一把推倒在地。 他挂在腰间的荷包“啪”得一声掉在了地上,荷包里头的东西露出了一角。 扶桂目光一凝,捡起荷包,一枚刻花的令牌便出现在他眼前。 那恶霸还在叫嚣,叫几个跟班掀了摊子,笔墨白纸丢得到处都是。 围观的人冲着几人指指点点。 “这样欺行霸市,就不怕遭报应!” “可不敢这么说,这一整条街的人都不敢得罪他。” “人家小扶大夫多好的人,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煞星。” 人们这么说,却没一个人上来帮扶桂,就连来找扶桂看病的那些人,也只是围在一边,一声不敢吭。 扶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笑道:“这位大人,您别生气,这摊子我就送给您了。我身上还有一块牌子,是掺了金子的,只要您能放过我,这牌子我也送给你。” 一听牌子是掺了金子的,恶霸立即道:“快拿来!” 扶桂将牌子递过去,自己弯下腰收起行李包袱。那恶霸见扶桂如此识时务,便挥挥手道:“滚吧。” 扶桂面上含笑,还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恶霸看不懂那礼节是什么意思,只把那牌子翻来覆去地看。 他拎起包袱转身离开,有人来劝他,“小扶大夫,真的走吗?再留一阵子吧,会有办法的。” 扶桂笑着摇摇头,背着包袱去找投宿的地方了。 他还没走远,人群忽然传来惊叫声。扶桂回头,见原来的摊子边,那恶霸已经被杀,拿着牌子的手被人齐齐削下,跟着牌子一起不翼而飞了。 人群四散而逃,扶桂眸色渐深,隐入人群里。 药夫子将争花令给扶桂,或许是存了偏袒他的心思。可是扶桂志不在此,也很快意识到,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早知道卖给郗真了,扶桂想,肯定能大赚一笔。 离他不远处,一抹红色的影子跟着人进了小巷子。 那拿到争花令的弟子行至尽头,才发觉身后跟着人。他转过身,身着红色兜帽的郗真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中,抱剑而立。 郗真看见他,也颇为惊讶,“程涟?” 在山上的时候,程涟一贯是怯懦畏缩的,如今到了山下,杀人夺令时也眼都不眨。 “是你自己把牌子拿出来,还是我杀了你,再把牌子拿过来。” 程涟显然是个识时务的人,没有多做犹豫就将手中的牌子抛向郗真。牌子上还有溅上的干涸的血液,郗真面露嫌弃,自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将牌子擦干净。 程涟警惕地看着他,“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郗真将牌子收起来,抬眼看向程涟,程涟心狠手辣,善于伪装又极识时务,往常郗真竟没有注意过他。 “谢离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吗?”郗真忽然道。 程涟勉强笑了笑,道:“人都要为自己做打算,就算大师兄知道了,想必也不会说什么。” 郗真面色倏地沉下来,他冷笑两声道:“这话倒是不错,你在他面前买卖可怜,他会放过你的。” 程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他知道郗真喜怒不定,自己与他的武功又相距甚远。 “城中还有一块争花令,”程涟当机立断,“就在落春湖边。” 落春湖边聚集着城中花楼,花楼临水而立,时有画舫泛舟湖上,远远地,便能看见花娘们在窗边闲倚栏杆,揽镜梳妆的模样。 时值黄昏,一道残阳铺在水中,满湖落日,美不胜收。 谢离负着剑,从街那头转过来。花楼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今日是名妓罗衣出阁的日子,城中城外,远近的有钱人都来凑这个热闹。 人群忽然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叫喊声,罗衣出来了。她站在二楼台上,一袭拖地长裙,手中拿着一个绣球。 她要玩绣球招亲那一套,谁拿了绣球,谁就是她的夫君了。 谢离抬眼,正对上罗衣的眼睛。她有一双同郗真相似的,风情的眼睛。 谢离想起来了,去年冬日,他与郗真下山,曾见过这个女人。 罗衣眼波流转,媚眼如丝,而谢离不为所动。他刚要挪开眼睛,就被罗衣腰间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块通体漆黑的牌子,背面刻着繁复的花纹,底下缀着穗子,像是个装饰一样挂在罗衣的腰间,古拙又华丽。 罗衣的目光扫视众人,手中的绣球如一团火,砸向楼下的众生。 谢离身形如风,越出人群,于半空中拿到绣球。众人只见一抹白色的影子,转眼便将那一团火收入怀中。 楼下聚集的人群里,不知道多少人对令牌蠢蠢欲动,然而当他们看到谢离拿到绣球之后,便都悄悄退去了。 花楼里跑出来几个年轻的姑娘,簇拥着谢离进去。罗衣也回了屋子,人群渐渐散去,那接了绣球的年轻公子,又不知要成为多少人的趣谈。 花楼中不见多少客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簇拥着谢离上了楼,房间里香气弥漫,屏风后面氤氲着水汽,一个姑娘说:“热水已备好,请贵客沐浴更衣。” 谢离没说话,一个姑娘上来要取下谢离的发簪,伺候他沐浴。谢离轻轻躲过了,道:“我不用人伺候。” 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为首的那个姑娘道:“那我们将衣服放在这里,请贵客快些更衣,不要误了吉时。” 不知过了多久,花楼里响起丝竹管弦的乐声。谢离推开门走出来,来找他的姑娘们都看愣住了。 他身着红色的喜服,暗红色的刺绣滚边,头上仍是那枚白玉簪,缎子般的长发披在身后。红衣墨发,浓墨重彩中勾勒出一个矜持清贵的公子,堪称天下无双。 姑娘们引着着谢离来到一处门前,合着乐声,说不完的吉祥话。 “新郎官,进去吧。” 谢离推开门,屋中红烛高照,窗户上贴着双喜字,各处挂着红绸,入目所见,全都是昏昏的红色。里间床上,红色的帐子分挂两边,帐子下,坐着一个身着红嫁衣,蒙着红盖头的人。 谢离扫了一眼,发现那人腰间并没有争花令。 一个年长的女人端着东西进来,见谢离坐在桌边,新娘子坐在床上,笑道:“哎哟,新郎官怎的这么冷淡,还不揭了新娘子的盖头?” 谢离没说话,看着这个女人。年长的女人一面把东西放下一面道:“罗衣是我最疼的女儿,她今日出阁,我为她备了一份嫁妆,只要郎君好生对待她,这嫁妆就归郎君所有。” 她掀开红绸,托盘里就放着那枚争花令。 谢离目光微凝,伸手去拿争花令。一旁忽地伸出一只手,也冲着争花令而去。 谢离看向抢争花令的新娘子,手腕一转,将新娘子的手压在争花令下。 新娘子另一只手微动,数枚暗器直冲谢离而来,谢离躲开了暗器,在人拿走争花令的一瞬抓住了争花令的穗子。 暗器没有打中谢离,却叫屋中灯烛尽灭。那年长的女人见势不好早跑了,黑暗中,新娘子与谢离都抓着争花令,手上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 新娘子死死抓着争花令,谢离出手迅如闪电,直逼新娘子面门。新娘子闪身躲避,红盖头掉落在地上,露出郗真那张秾艳的脸。 看见眼前人是谢离,来势汹汹的郗真愣住了,“谢离......你......” 他没说完,一下子被谢离掼在床上,脑袋磕在了床头,疼的他倒吸一口冷气。 “谢离,是我!” 谢离知道是郗真,他欺身而上,掐着郗真的脖颈,黑沉沉地一双眼睛盯着他,“为什么没等我?” 作者有话说: 中秋节快乐呀 第23章 落春湖上灯火连成河,湖边的画舫中传来靡靡的乐声,随风吹进屋子里。床帐随风轻摆,借着外头零星透来的一点光,照见床上交叠的人影。 郗真被谢离压在床上,听着他的质问,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我为什么要等你?”郗真别开眼,“你可是我抢夺争花令的对手。” 谢离黑沉沉的一双眼看着郗真,“争花令就那么重要?” “当然。”郗真道。 “比我重要。” 郗真不回答,也不看他,只道:“你什么意思嘛。” 谢离掐着郗真的脖颈,微凉的手指按在跳动的血管上。郗真皱起眉,一双手推拒着谢离。可是谢离纹丝不动,在逼仄的空间中,郗真反倒生出一股郁气。 “谢离,你松开我!我又不欠你的,我凭什么非要等你!山上也就罢了,下了山,你我本来就是不死不休!” “这是你的真心话。”谢离冷笑一声,“山上那些甜言蜜语也都是骗我的。” 他骤然收紧了手,扼住郗真的脖颈,伏在他耳边,几乎咬牙切齿,“你可真无情。郗真,你拿到争花令了吗?你成为嫡传弟子了吗?这个时候就过河拆桥,你怎么不怕淹死你自己。” 郗真拍打谢离的手,谢离松开郗真,拉过他的一双手摁在床头,低头狠狠地咬在他纤长的脖颈上。 郗真疼的哆嗦了一下。不知是谢离的话点醒了郗真,还是谢离的举动吓住了郗真,郗真咽了咽口水,决定服个软。 “我不是没等你,”他道:“我这不会回来找你了吗。你以为我为什么在城里徘徊,不就是为了你。” 谢离抬眼,看向郗真。 “我也不是不想等你,我家里人都催着我要我回家。我是背着他们来找你的。”郗真越说越委屈,“我本来是要走的,不知怎么的就又回来了。我很为难,谢离,因为你,我要为难死了。” 谢离大半身形隐在阴影里,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只有目光一直落在郗真身上。 他伸出手,抚摸郗真的脸颊,修长的手指顺着脖颈往下,摆弄他身上繁复华丽的嫁衣。 “我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嫁衣外袍散落下来,腰间的腰带摘下,领口就松散了。 “谢离。”郗真拿不准他的态度,伸手去拉自己滑下去的衣裳。这样一个动作,却让谢离勃然大怒。他蛮横地抓过郗真的双手,用腰带绑在床头。绸布勒得郗真手腕疼,他试着动了动,没有挣开。 “谢离,”郗真皱眉,“你想干什么?” 谢离没说话,他依然在解郗真的衣服,窗外浮动的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竟有些冷酷的神色了。 郗真心里不安,他还指望能说两句好话就过去了呢。 谢离脱掉外袍,欺身而上,湿热的吻流连在郗真脖颈之间。他将郗真从层层的嫁衣中剥出来,一身骨肉匀停,雪白的肌肤如上等的无暇美玉。 这样好的皮肉很快布满了青紫吻痕,郗真喘息声很急促,一声接一声,弥漫在昏暗的红帐中。 谢离的手掌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逡巡 郗真大概是哭了,颤着嗓子叫了他一声,“谢离。” “我在这。”谢离掐着郗真的下巴,亲了亲他的唇。他的声音很轻,甚至称得上温柔,“你想让我做你的手中刀,裙下臣,总要将报酬给够。” 枕席初开,红帐轻摇,一夜春宵。 次日天晴,阳光灿烂而明媚,微风吹过湖面吹进屋子,床幔随风轻摆。 房门被敲响,侍女推门进来,问道:“客人醒了吗?” 谢离从床下下来,捡起床边的衣服。他一身雪白的中衣,墨发如缎子般从他肩头倾泻而下。满屋子的红绸,他却仍是清冷如雪的一个人。 侍女站在外间,往里张望。红帐遮掩着的床榻,一只雪白的胳膊搭在床边,手腕上一圈青紫,还有些不甚明显的咬痕。 侍女只看到了一点,谢离很快将郗真的胳膊放回帐子里,红帐里隐约一个身影,却十分模糊。 谢离走出来,侍女便道:“我家主人有请。” 谢离点头应下,随侍女去见此间主人。 白日的城镇十分热闹,街面上传来卖花女的叫喊声,罗衣坐在二楼窗边,叫住楼下的卖花女,要了一枝桃花。 侍女将桃花送上来,不多会儿,谢离也到了。 他站在外间,打量着罗衣。罗衣一身绯色长裙,手中一枝明媚的桃花,风情不可尽说。 罗衣瞧见谢离,挑了挑眉,“只有你一个?” 谢离没说话,罗衣笑道:“那个还没醒吧。也是,折腾了一夜,现在怕是起不来身呢。” 她故意说这话臊他,谢离却神色自若,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罗衣撇撇嘴,这两个人昨晚折腾了一整晚,直到天蒙蒙亮才安静下来。前半夜动静尤其大,床榻都快叫他们晃塌了,又哭又叫的,楼上楼下都听见了。后半夜倒是动静小点,叫声细细弱弱的,跟发情的猫儿似的,磨人。 “我对你们没有恶意。”罗衣开门见山,“你可能没有见过我,往常我只在北苑,教授女弟子。” 谢离挑眉,“你也是九嶷山的人。” “当然,否则我哪里来的令牌?”罗衣放下桃花,“我设这个局,本想和你做个交易,不曾想又引来了郗真,还看了一出好戏。” 罗衣眉眼含笑,促狭地看着谢离。谢离不动如山,“昨晚你送去的令牌是假的。” 罗衣点点头,将腰间的令牌放在桌边,“真的在这里。” 谢离目光一凝,看向罗衣,道:“说你的条件吧。” 罗衣笑意渐收,缓缓道:“山上的女弟子,大多出身寒微,却美貌动人。她们虽与你们学的东西一样,可处境却艰难得多。一旦无法成为嫡传弟子,免不了会被各大世家追逐,既做幕僚也做姬妾。” 对于世家来说,九嶷山的女弟子是比男弟子更好用的资源,他们可以用恩宠或者子嗣拴住这些女人,比将男弟子奉为上宾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 “我可以将争花令给你,”罗衣道:“代价是,你帮我安置这些女弟子,不得将她们为奴为婢,为人姬妾。” 谢离只沉吟了一瞬,便道:“可以。” 罗衣有些惊讶,追问道:“你有这个能力吗?你能保证吗?” 谢离自袖中取出一枚龙纹白玉佩,递给罗衣。 罗衣接过玉佩,顿时大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 谢离看着罗衣,道:“现在可以将争花令给我了吧。” 罗衣不再言语,收下龙纹佩,将争花令双手奉上。 交代完这里的事情,谢离回到房间,侍女带来了饭食衣物,还有些瓶瓶罐罐的药。 里间床上,郗真仍在睡着,鸳鸯锦被掩了大半个身子,肩背却赤条条地露在外面。 谢离拿了药,处理郗真身上的咬痕和掐痕。 他几乎称得上惨不忍睹了,自脖颈往下,没一块好地方。一把细腰,指痕清晰,后背青了一片,这是趴在桌子上时弄出来的。 谢离是第一次,又夹杂着怒气,下手的时候根本没有轻重。这会儿气消了,看着郗真这般模样,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又有些说不出的爱怜。 他上药的动作很轻,但是郗真还是被他吵醒了,眼尾红的像抹了胭脂。他看清眼前人是谢离,于是张口便骂,“谢离,你这个衣冠禽兽!卑鄙!无耻!” 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神态还是张牙舞爪的。 在他眼里,谢离的罪名几乎是罄竹难书了。但是谢离丝毫不生气,还端了温热的茶水来给郗真润嗓子。 郗真趴在床上,身下柔顺的绸缎也磨得他难受。谢离给他上完了药,又问他要不要吃些东西。 郗真闭着眼睛,不看谢离。 谢离想了想,道:“我拿到争花令了。” 郗真倏地睁开眼睛,眼睛明亮亮的。 谢离拿出争花令,问道:“不生气了?” 郗真从他手中抢过争花令,道:“给我我就不生气了。” 谢离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任劳任怨地给他按腰。 郗真拿着牌子,翻来覆去地看,眼睛滴溜溜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离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面向自己。郗真瞪大了眼看着谢离,还有些警惕。 谢离亲吻郗真的眼睛,亲吻郗真的脸颊,也亲吻他湿润的双唇。他的动作真温柔,与昨天晚上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谢离抚摸着郗真的脸颊,道:“争花令可以给你,嫡传弟子之位也可以给你,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只要你......” 只要你爱我。 第24章 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谢离提着油纸包拐进一家客栈。客栈里掌柜里站在柜台之后,伙计们穿梭在桌椅之间,店里的客人各自坐着吃喝,瞧见谢离这样的容色出色之人,都不免多看两眼 谢离上楼,一推开门,就看见郗真骤然收回的手,和脸上故作镇定的神情。 谢离合上门,“想走?” 郗真面色讪讪的,他回到桌边,一边喝茶一边看谢离的神色,道:“怎么,我不能走?你还打算关我一辈子不成。” “我没有关着你,”谢离将油纸包放在桌上,道:“你身子还没好全,需要好好修养。” “装模作样。”郗真嘲讽他。 谢离神色平静,道:“我去买你爱吃的五味脯了,路上瞧见有人卖桑葚,也买了一包。” 谢离拿出桑葚,递到郗真面前。 郗真哼了一声,酸甜的果子含在嘴里,他心里的气才稍稍平了些。 谢离给自己倒茶,道:“我出去看过了,城中的九嶷山弟子所剩不多。我们耽搁了两天,就是身上有争花令的人,也早已经带足补给,离开这里了。” 郗真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离看向他,“你有什么打算?” “回家呀。”郗真语气轻淡。 谢离眉头微皱,“你不找令牌了?” “着什么急?”郗真道:“明年的清明才是回山交令牌的日子。况且,眼下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回去的路上再慢慢打听吧。” 谢离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呢,你有地方去吗?”郗真看他一眼,慢吞吞道:“你要是没地方去的话,我勉为其难可以带你回家。” 谢离倏地抬眼,看向郗真。郗真清了清嗓子,道:“你说了要帮我找争花令的,想说话不算话?” 谢离笑了,眼中漫上清浅的笑意,如和煦的,拂过面颊的风。 “好。” 郗真就此与谢离结伴而行,平原被连绵不绝的山峰截断,草木迎风见长。郗真与谢离一人一匹马,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 马匹在荒野中奔腾,踏断草茎无数。郗真一身红衣猎猎作响,他在马背上起伏,矫健的像一抹流光。谢离紧追不舍,牢牢守在他身边。 太阳落山了,他们没能走到下一个城镇,不得已,只能留在山中过夜。 明月皎洁,洒下满地月光,山林蒙上一层银纱,静谧安详。谢离将两匹马拴在一棵树上,在周围拾柴火。 郗真懒散地坐在一棵树上,月光散落在他红色的衣服上,他如同山野中长出的精怪,清冷与艳丽在此刻交融。 谢离抱了很多干草回来,上面铺一层火浣布,又在不远处点起一堆火。 郗真一面咬着果干,一面看谢离在下面干活,时不时地还指指点点。 “下来。”谢离抬起头看他。 “你让我下我就下?”郗真声音懒散,非要跟他犟嘴,“那我也太没面子了。” 谢离不多话,一枚石子打在树干上。郗真身形一歪,像一朵芙蓉花一样,扑簌簌从树上落下来。 谢离站在树下,伸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郗真还余惊未定,看见谢离,挑着眉喊道:“你想害死我!” 他越是生气的时候,越是容色摄人。谢离将他抱在怀里,凑过去亲他的嘴巴。 郗真胡乱躲着,被谢离亲了几下。 他不高兴了,拍打谢离的胳膊,从谢离怀里跳出来。 “夜里凉,下来取暖。”谢离算是解释了一句。 郗真哼了一声,自顾自走到火堆边坐下。他拿了根木棍,对着火堆戳戳点点。谢离走过来,坐在郗真身边,他身上有柴火燃烧过的烟气,还有一股十分好闻的木材香气。 “你的柴火里肯定混入了价值不菲的木材。”郗真道。 “是吗。”谢离神色淡淡,全不在意。 他总是一副淡泊出尘的样子。郗真不喜欢他这样,他学着谢离的样子,捏住谢离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出来看着自己。 “你永远都这么波澜不惊的?”郗真的手指划过谢离的侧脸,挑眉笑道:“床上的时候怎么不这个样子?” 谢离的眼神蓦地变深了,沉沉的目光紧盯着郗真。 他忽然伸出手,摁着郗真的后颈与他接吻。这个吻里夹杂着浓重的欲望,不知满足,不容拒绝。 “你疯啦!”郗真推拒着谢离,“这是外面!” 谢离拉扯郗真的衣领,精致的锁骨裸露着,谢离在上面吮吻出痕迹。 “有什么关系?”他微微喘着,声音沙哑,“又没有人。” 郗真睁大了双眼,谢离真是不知羞耻,这还穿着衣服呢,就不做人了。 他与郗真接吻,极尽温柔缱绻。郗真在这事上可没什么见识,他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谢离。而只要谢离想,他能让郗真很舒服。 郗真双眼微阖,手脚发软,几乎沉溺在这亲吻里。 谢离将郗真压在身下,一边抓住他的双手,一边扯开他的腰带。 “谢离......”郗真叫他,他这会儿连反抗的气力都消了,谢离亲了亲他的眼睛,道:“我会轻一点。” 他真的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比起第一次的疯狂混乱,他这一次确实温柔了很多。 郗真双手攀着谢离的肩,承受谢离的亲吻。他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记不得。 火堆渐渐弱下去,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一夜漫长,阳光透过林子落在两人身上的时候,已然天光大亮。郗真黑着脸爬起来,自顾自去找水洗漱。 荒郊野外,席地幕天的就滚作一团,郗真穿上衣裳想一想,简直羞愤欲死。 因为这点过不去的心思,郗真一整天都恹恹的,不愿意跟谢离说话。 晌午刚过,他们寻了个城镇落脚。郗真沐浴后径直倒在床上,谢离换好衣服,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郗真摆摆手,“这两日在马背上颠簸,弄得我腰酸背痛,我一步也不愿意再走了。” 郗真蒙在被子里,转眼就要睡过去。谢离见状,只好自己出门了。 镇子不大,还算繁华,街头巷尾栽着绿油油的树,树下有玩闹的孩子和做生意的小贩。 谢离站在一个摊子边,让小贩包一包鲜樱桃。 “公子!”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谢离看去,原来是白掌柜。 白掌柜原名白岳,是谢离父亲给的护卫。多年来,谢离在九嶷山上求学,白岳就在山下照应。 “公子,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家主还等着你回去呢!”白岳总算找到了谢离,一颗心这才放了回去。 谢离看向白岳,道:“我要迟些日子回去。” 白岳不解,“这是为何?” “我有事,要去一趟蜀中。” “蜀中?”白岳一惊,随即有些忧心忡忡。 谢离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 “蜀中不太平,与咱们有过节。”白岳劝道:“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谢离挑眉,“有过节?” 白岳讪讪一笑,道:“当年大军南下,军费匮乏。路过蜀中之时,同郗家家主借了不少钱粮。” 这一借,自然是有去无还。 谢离沉吟片刻,道:“无妨。” 谢离转过身,接过小贩包好的樱桃,去了另一个摊子买蜜糖。 白岳跟在谢离身后,打量着他的神色,道:“难道公子此次入蜀,是想代表陛下与郗家家主化干戈为玉帛?” 谢离古怪地看了白岳一眼,白岳会错了意,认为谢离的确有这个打算。他思索片刻,道:“也好,公子平定蜀中,领此大功回朝,再无人能撼动公子地位。” 谢离想了想,道:“既如此,你去准备一艘船,我们走水路,尽快入蜀。” 白岳领命,立刻着手去办。 谢离又买了些当地的小吃,回客栈的时候,手上拎满了纸包。 他把郗真叫起来,郗真一脸困倦,明摆着人起来了,心还在睡。谢离牵着幽魂一样的郗真上了船,郗真摸到床榻,一头栽进床褥中,昏昏睡去了。 他是被一阵笛声吵醒的,笛声悠扬,宛如天籁。郗真完全清醒过来,舷窗外已是傍晚,星子布满夜空,又全倒影在湖面上,水天一色,美不胜收。 郗真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一身窄袖红袍,腰间两圈细金链。他长及腰间的长发束了冠,金丝流苏掺在长发里,浑然精致尊贵的小公子。 谢离站在船头,手中拿着一支竹笛子。郗真望着他,听着悠扬的笛声。 笛声戛然而止,郗真犹在回味,他走到谢离身边,道:“你还会吹笛子?” 竹笛在谢离手中灵活地转了转,他反问,“你没学过?” 九嶷山上有很多乐曲课,但是对于郗真来说,乐曲不是考核的课目,他自然不会在这上头费心。 “我可没时间,”郗真闲闲道:“我们这些普通弟子,为课程已耗费全部力气,不比大师兄天资聪颖,还有闲心去学笛子。” 他还记得谢离嘲讽他天资不够的事情。 谢离笑了笑,看向郗真,“你想学吗?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他的眼睛很好看,比漫天的星辰都好看。郗真心里的气儿一下子都没了,只看着他那双好看的,引人沉溺的眼睛。 “我不学,”郗真歪着头道:“我想听笛子,叫你吹给我听就好了。” 谢离挑眉,眼中漾出笑意,道:“好,你想听,我就吹给你听。” 郗真也笑了,“不过我会跳舞,是祭祀的舞蹈。” 在郗真家里,山川日月,天地星辰乃是草木虫鱼,都是要认真祭祀的。 他脚尖转了转,纤腰柔韧,宽大的衣摆旋成一朵花。郗真回忆着自己见过的祭祀舞蹈,在甲板上踩着拍子跳出来。 腰间的细金链随着郗真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回忆着舞蹈,嘴里哼着谢离听不懂的调子,整个人灵动非常,连他秾丽的眉眼都透露着宁静。 他在星夜里向神献上一支舞,如果真的有神,神也会为他垂眸。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后天入v。入v当天双更6000字,谢谢支持。 最近隔壁刚完结,又赶上开学返校,事情比较多。等入V之后会稳定更新,一周五更这样子。 第25章 船行到一处码头,白岳敲门告知谢离,要在码头暂停半日,问谢离要不要下船逛逛。 谢离回到屋里,问郗真:“要下船去走一走吗?” 郗真趴在床上,阖着眼,懒洋洋道:“不去,逛不动。” 谢离笑了笑,回到床边给郗真揉腰。郗真越想越气,拉过谢离的手张嘴就咬了一口。 谢离有咬人的破毛病,郗真身上从脖颈到脚踝都有他的咬痕。 谢离也不生气,温声哄着郗真,道:“腰还疼吗?” 郗真看了他一眼,道:“酸得很呢,你还......”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甲板上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 郗真与谢离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起身上了甲板。 甲板上,一群衣绣暗纹的人与船上白岳等人打了起来,为首的那人正是逢辛。 逢辛看见跑上来的郗真,叫了一声,“少主!” 郗真皱眉,“都住手!” 白岳看了眼郗真身后的谢离,停下了与对方的打斗,却没有退开,仍警惕地望着逢辛等人。 “你们在干什么?”郗真问道:“怎么打起来了?” 逢辛看向白岳,道:“我得到消息,说少主在这艘客船上。这艘船怪异得很,没见人进出,也没有载货。我们想上船找少主,这些人却执意不肯。” 郗真皱眉,看向谢离,“你不是说,这是你找的客船吗?船上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谢离不语,走到郗真身边,略一摆手,白岳等人便收起刀剑,退回一边。 这样令行禁止的架势让郗真有些惊讶,“这艘船上的人,都是你的人?” 谢离点点头,郗真挑眉,上下打量着谢离,好像第一天认识他。 “大师兄,深藏不露啊。”郗真意味深长的看着谢离。 谢离神色自若,道:“不然,怎么能帮上你的忙呢?” 郗真哼了一声,与其说是帮郗真,还不如说是谢离有意显示自己的势力,震慑郗真。 误会解开,白岳等人便将逢辛视为客人,态度也客气起来。 船舱里,郗真与逢辛对坐着坐下,家仆守在门口,屋里屋外都有人。 “你们怎么来了?”郗真问道。 “我等跟着少主留下的痕迹一路寻来的,”逢辛道:“有要事禀报少主。” 郗真倒了杯茶,道:“说。” 逢辛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帕子打开,竟是两枚雕花刻纹的争花令。 郗真手一抖,差点摔了茶杯,“哪儿来的?” 逢辛道:“我们在路上遇见了宣家人,这两枚令牌是从宣家人手中截下来的。” 郗真接过争花令,仔细看过后发现都是真的。 “宣氏真是了不得,这才多久,就拿到了两枚令牌。”郗真喃喃,还有些不敢相信。 “还有一件事。”逢辛面色为难,道:“我们收到家主的信,过几日就是宣氏女入宫的日子,叫我们顺便将贺礼送去。我们这边才截杀了宣家人,那边又要去送贺礼,这......” “无妨,”郗真道:“贺礼我去送。” 他抚摸两枚令牌,勾起嘴角,道:“逢伯,你立了大功。” 逢辛笑起来,道:“能帮上少主的忙就好。” “还有一件事,”郗真道:“你帮我查一查,谢离到底是什么人,他身边那些人又是什么来路?” 逢辛应下,带人出去了。 郗真摩挲了两下令牌,刚刚将令牌收起来,谢离就推门进来。 他吓了一跳,道:“你不会敲门啊!” 谢离看了他两眼,道:“背着我做什么事了,这么心虚。” “我心虚?”郗真冷笑一声,“我还没问你呢,整个船上都是你的人,你是想跟我回蜀中,还是想卖了我呀。” 谢离笑了,道:“不是你说的,不想骑马了。” 郗真哼了一声,没再多问。他质问谢离本来就是为了转移话题,谢离想必也明白,两人都没有多问,这个事情都到此为止了。 “我要去一趟宣州,”郗真道:“宣氏女出嫁,我去送一份贺礼。” “宣氏女出嫁?”谢离眉头微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少顷,他道:“我跟你一起去。” 郗真没有拒绝。 众人先是乘船,随后换马车。因为随行者众,倒不像先前那样风餐露宿,而是车马仆从一应俱全,安安稳稳地到了宣州。 逢辛早命人在宣州赁了座别院,三进的大院子,一应家具全都换新的,只伺候的下人就有上百个。 白岳在谢离身边嘀咕,“到底是世家,够有钱的。” 逢辛却感叹道:“还是简陋了些,只做下脚之所。若是少主长在家中,也不必吃这样的苦。” 郗真无所谓,道:“舟车劳顿,都去歇息吧。” 众人休整几天,各自出去打探消息,没多久,城中就开始遍布红绸,预备宣氏嫡女出嫁了。 婚礼那一日,算得上是十里红妆。城中人都来宣府吃席,流水席三日不断。六十以上的老人赏一枚“吉祥如意”的银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赏一枚“福寿绵长”的金锭,门口终日有人散钱,铜板哗哗的往外撒,小孩大人争相抢夺,时不时就有人被踩踏受伤。 一个孩子被挤出来,撞到郗真脚下,郗真将人扶起来。看着百姓争相抢钱的情形,郗真心里颇为不满。世族总爱用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高贵。 宣云怀亲自出来迎接郗真,不期然看到郗真身边的谢离,他顿了顿,道:“大师兄也来了。” 谢离还没说话,郗真就道:“他跟我来的。” “哦?”宣云怀笑道:“难道大师兄做了郗家的客卿?” 郗真笑着看向宣云怀,道:“关你什么事?” 宣云怀面色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道:“郗少主,请入席吧。” 郗真负着手,同谢离一起进府。 院中坐满了人,郗真刚一踏进来,数不清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这些人看他,一是因为他生的好,二是因为他的身份。 “这就是郗家的少主?听说一直长在外头,不在本家。” “这是他头一次露面吧,看着年岁倒是不大。” “年纪不大,排场不小,你没看是谁亲自迎进来的?” 郗真不在意人群的议论,径直入座。他在山上长大,这些人里他不认得的占一大半。好在逢辛早安排了人跟着郗真,帮他认人。 厅堂之上,坐着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人,肩背挺直,虎背熊腰,一看就是行伍出身。郗真身后的家仆立刻道:“这是安南将军,奉皇命护卫贵人入宫。” 郗真看着府中各处的兵甲,道:“这是来接贵人的?来接粮食的还差不多。” 谢离眸光微闪,他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我听说,蜀地众世家,以你郗家为首,都对陛下不满。你们是有什么过节?” “过节,倒也谈不上。”郗真道:“听我父亲说,当年燕帝过蜀地时曾要挟各大世家出粮食,很是搜刮了一笔。后来陛下即位,蜀地世家仗着天堑,对陛下的态度也颇为含糊。” “原来如此。”谢离捏着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搜刮点粮食,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足以使世家伤筋动骨。”郗真继续道:“我父亲不满的,是他在蜀中开战,战火波及了很多地方,一两年都无法恢复生产。这才是我父亲深恶痛绝的。” 谢离想了想,道:“战火连绵不断,若他不一次将天下打服,哪里来的以后的太平日子呢?” 郗真挑眉,端详着谢离的神色,“你很少会为别人辩护。” 谢离顿了顿,“是吗。” 郗真不依不饶,“谢离,你见过燕帝吗?” 谢离垂下眼看着酒杯,道:“立储大典的时候我见过陛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郗真追问,“重明太子呢?你见他了吗?” “只远远地看了一眼,没大看清。”谢离道:“你问重明太子干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郗真道:“说不好,重明太子就是我以后的上司了,我不得打听打听他的喜好。” 谢离失笑,他看着郗真,道:“重明太子,应该会喜欢你。” 郗真一愣,随即笑开了,眉眼洋溢着得意,道:“那是自然,谁会不喜欢我呢。” 谢离垂眸饮酒,轻轻笑了笑。 宴会热热闹闹的,忽有一个男人站起身,径直往郗真这边来。 他很年轻,身着广袖长袍,素底上绣满了繁复的隶书,郗真瞥了两眼,像是《楚辞》里的句子。他是风流的长相,眼尾上挑,眼眸含笑,这样的场合也没有束冠,头发松散着,一派纨绔之相。 “这是阮玉英。”郗真知道这个人,对谢离道:“出身太原阮氏,嫡脉长房一支。但他是出了名的浪荡子,与他的孪生哥哥,人称‘金玉阮郎’的阮同光不能比。” 谢离点点头,抬眼看去,阮玉英已到跟前,拿着一杯酒笑嘻嘻地敬郗真,“在下阮玉英,不知美人名姓?” 郗真眉头皱起来,却仍旧笑着,道:“在下郗真。” “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阮玉英拉着声调,赞道:“好名字。” 郗真拿不准这人的目的,却见阮玉英自顾自倒了杯酒,道:“吾平生最爱美人,今一见真弟,才知平生所见美人都为庸脂俗粉!” 作者有话说: 郗真:??调戏我! 第26章 郗真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宣云怀一个没看见,竟让阮玉英跑到了郗真面前。他知道阮玉英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也知道郗真脾气大,所以生怕他们两个人闹起来毁了宴会,忙忙地从那边赶过来,拉过阮玉英,道:“阮兄,你喝醉了。” 他将阮玉英交给阮家家仆,阮玉英也不反抗,任由他们拉扯来拉扯去的,仍旧笑嘻嘻地走了。 郗真冷嗤一声,起身对宣云怀道:“贺礼已经送到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宣云怀也不拦着,命人好生送走了郗真。 登上马车之时,郗真又见到了阮玉英。仆人想扶他上马车,但是他甩袖挥开仆人,也不上马车,沿着青石板路,自顾自地走远了。 隔日夜里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房前屋后全都湿润了,院子里栽的草木经雨之后越发翠绿。 窗子里灯烛微微,房中喘息声渐平。床边凌乱地扔着衣裳,被子一角搭在脚踏上。床帐之中,郗真无力地伏在枕头上,他像淋过雨的树,全身湿漉漉的。 谢离打开床边的匣子,拿了样东西出来。郗真瞥见他手里的东西,胸口哽了一口气,蜷缩着身子往角落里躲。 谢离抓住他的手,“是对你好的东西。” 郗真声音沙哑,“我不信,你就是想在我身上玩花样。” 谢离耐心地同他解释,道:“确实对你有好处。男子身躯毕竟不易承欢,年轻之时还无妨,年纪大了总有说不出的苦处,所以要早些保养。” 郗真道:“既然如此,你别再碰我了。” 谢离默了默,道:“快过来。” 郗真冷笑一声,骂道:“谢离,你个伪君子!” 谢离抓着郗真的脚踝,将他拽过来,“你难道不舒服?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得了趣。” 郗真抵抗不得,手脚挣扎着骂道:“谢离,你就是个骗子!你说好了轻一点的,只有那一次温柔了!后面你就肆无忌惮,我说什么你都不听我的!” 谢离只当听不到。 雨一直下到了清晨,仆人在院子里扫昨晚的落叶,抬眼便看见郗真从回廊上走来,气冲冲的模样。他身后跟着谢离,谢离快步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郗真把他的手一把甩开。两个人拉拉扯扯,吵吵闹闹。 逢辛带着一个蒙着面的女子走到两人身边。看见逢辛,郗真停止与谢离的打闹,问道:“有事?” “府上来了位客人,”逢辛看向谢离,“是找谢公子的。” 郗真看向谢离,谢离眉头微皱,看向逢辛身边的女子。 那女子对着谢离,娉娉袅袅地行了一礼,道:“公子,夫人在南雅阁等你。” 谢离眸色微动,那女子随即向郗真递上一张拜帖,道:“我家夫人也请郗少主一会。” 郗真接过拜帖,打开来,入目是一手漂亮秀气的字体,邀请郗真去南雅阁见面,落款是白露夫人。 郗真看了看谢离,又看了看帖子,一头雾水的模样。 南雅阁是城中的一处高楼,临水而立,风景美不胜收。湖边有一个水榭,水榭连着小楼。游廊上,每十步站着一个素衣蒙纱的侍女,水榭中,四面帷幔随风轻摆,各有一名侍女侍候在侧。石桌边,坐着一位女子,那女人身着藕荷色长裙,头戴帷帽。虽看不清面容,但观她身形窈窕,坐姿端庄,气度高华,不同凡响。 谢离与郗真一同来到水榭,谢离拱手行礼,道:“姨母。” 郗真惊讶地看了眼谢离,随他一起行礼,“夫人好。” “不必多礼。”白露夫人的声音清冷如雪山幽泉。 她是不折不扣的冷美人,帷帽摘下来后,肤色雪白,眉眼清冷,蕴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谢离站直身子,问道:“姨母怎么来了?” 白露夫人将帷帽放在桌上,“你迟迟未归,我心担忧,所以出来寻你。” 即使面对家人,谢离仍是一样的平静神色,道:“让姨母担忧了。” 白露夫人摇摇头,道:“你平安无事就好。” 她看向郗真,道:“这位就是郗家少主吧,你往常寄回来的信中提到过他。” 郗真上前一步,“郗真见过夫人。” 白露夫人点点头,道:“楼中已备宴席,郗少主若不嫌弃,不如一同入席。” 郗真道:“恭敬不如从命。” 侍女扶着白露夫人,一行十几人跟在她身边。 郗真站在谢离身边,悄悄问他:“你在家信里提起我了?说我什么了。” 谢离没理他,郗真哼了一声,道:“好你个谢离,骗我一次又一次。” 谢离瞥了他一眼,道:“我怎么骗你了。” “你之前明明说你出生寒微,一文钱两个包子都买不回来的!” “我是说我父亲出身寒门。”谢离声音平淡。 郗真皱眉,“什么意思,你母亲是低嫁,所以你姨母才有这么大排场?” “差不多吧。”谢离道:“我母亲家道中落,嫁给我父亲时还带着她的小妹妹。那时候我姨母不过十一二岁。后来我母亲操劳去世,也是姨母将我送上九嶷山。” 白露夫人一看就是出身不俗,不管是宴会布置,还是行为举止都透露着一种高雅从容。这样的从容无关衣着打扮,也不是钱财珠玉堆砌出来的,郗真只在谢离身上见过。 宴会宾主尽欢,郗真离开后,白露夫人与谢离站在楼上,目送他的背影。 “是个有趣的孩子,”白露夫人笑道:“没有你信中说的那么恶劣。” 谢离笑了笑,道:“装模作样罢了,长辈面前,他一向是乖巧的。” 白露夫人不以为然,她对郗真是很满意的,“况且他还是郗家的少主,日后辅佐在你身边,整个郗家都能为你所用。” 谢离眉头微皱,笑意也渐渐收敛。 白露夫人看了他一眼,道:“你留他在身边,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谢离顿了顿,道:“当然,郗真是我看中的嫡传弟子,所以我才将他留在身边。” 白露夫人点点头。 “只是,”谢离淡淡道:“他如今只是郗家少主,想要掌控一个家族还是着急了些。” 白露夫人皱眉,听见谢离继续道:“不过也无妨,我本来也不是冲着郗家去的。” 白露夫人看着谢离,冷静地审视着他。片刻后,她笑了,道:“你也太小看他了。我刚得到消息,宣氏手中的两枚争花令,前段时间被人劫走了。在这个地界,又有这个能力的,除了郗真还能有谁?” 谢离不知道这件事,他随即意识到,郗真有意瞒着他。 白露夫人看着他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嘴角微微勾起,道:“巧了,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机缘巧合也得到了一块令牌。” 她将令牌递给谢离,道:“想要郗真这样的人为己所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将令牌交给你,希望你回朝之时,能平定蜀中,带回一个得用的能臣。” 谢离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府上各处挂起灯笼,连下人们,除了守门的人都已经回去睡了。 屋中灯火通明,却不见郗真的人影。谢离走进去,听见屏风后头传来水声。 郗真在沐浴,丝绢屏风透过灯光露出一个人影。谢离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桌子上放着一张桃花笺,谢离看起来看。桃花笺是阮玉英送来的,他说他手上有争花令,邀请郗真一聚。 郗真手上已有四枚,阮玉英有一枚,谢离有一枚。如果他拿到这六枚,嫡传弟子之位几乎板上钉钉了。 谢离捏着花笺,双眸在夜色里越发深邃,看不清其中情绪。 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头。郗真倚在浴桶边,小几上放着美酒鲜果。长发沾了水,湿漉漉地披在他的脊背上,黑色的长发,雪白的肌肤,浓墨重彩的一副美人图。 郗真见他进来,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留在你姨母那里了呢。” 谢离不答,只问道:“阮玉英邀请你赴宴,你要去吗?” 郗真看着他手上的桃花笺,道:“当然要去,他手上有争花令。” 郗真伸出湿淋淋的胳膊,给自己倒了杯酒,翻身倚着浴桶,悠闲地品着美酒。 “虽然不知道他手中的争花令是真是假,但总要过去看看。” 谢离又问:“如果他手上的争花令是真的,你打算拿什么换回来?” 郗真皱眉,看着谢离,“你什么意思?” 谢离忽的笑了,“阮玉英爱美人,你就送上门去。是不是谁有争花令,你就会跟谁走?” 他这话刻薄得近乎恶毒了,郗真面色沉下来,一杯酒泼在谢离脸上。 “滚出去!”郗真摔了酒杯,胸口剧烈起伏着,被谢离的话气得不轻。 一滴酒液从谢离眼睫上落下,他睁开眼,沉沉的目光紧盯着郗真。 沉默到近乎滞涩的气氛里,郗真抓起屏风上的衣服,打算起身离开。 谢离骤然出手拉住郗真,“哗啦”一声,郗真跌回浴桶里,热水飞溅,染湿了谢离的衣服。 郗真呛的咳了两声,双手攀不住桶壁,只能挂在谢离身上。 地上的水越来越多,漫出来浸湿了地毯,屏风后头,郗真像被扼住了喉咙一般,一声也叫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谢离:生气,难过,委屈 郗真:脏话.jpg 小情侣就是要打打闹闹 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啦~~ 第27章 四面是波光潋滟的水面,岸边垂柳婀娜。船行至正中,便见一座高楼,四面悬水回廊,却与岸边不接,看去如悬在湖中的一座仙境宝岛。 郗真站在船头,慢慢靠近高楼。这是阮玉英的地方,名叫素沉水阁。工人们填湖造路在湖中心修建水阁,水阁修建完成后再将路拆除,过后看去浑然天成,真正巧夺天工。 水榭中,阮玉英斜倚在榻上,半阖着眼,墨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他对面坐着几个琴女,琴声袅袅,清风徐来,吹起一片酒酣香浓。 郗真撩起帷幔进了水榭,道:“好精巧的水阁。” 阮玉英睁开眼,笑道:“郗公子就只看见了这精巧的水阁?” 郗真看向阮玉英,“还有椟匮中的宝珠。” 阮玉英一愣,忽然大笑出声,道:“你真有趣,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郗真眉头几不可微的皱了一下,面上却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笑,道:“阮二公子,我想你知道我的来意。我也是个有诚意的人,只要你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阮玉英目光在郗真身上转了个圈,折扇唰的一声打开,笑道:“我爱美人,却无抢占之心。” 郗真愣了愣,一下子尴尬起来。 都怪谢离,说些有的没的,明明没影的事,叫他说得跟真的似的,连带自己也想岔了。 阮玉英看出了郗真的尴尬,道:“坐下来喝杯茶吧。” 郗真只好入座,道:“多谢。” 这一打岔,两人之间的生疏之意也淡了很多。 郗真问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想要争花令,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要求?”阮玉英撑着头,“我想听你讲讲九嶷山的事情。” “九嶷山?”郗真皱眉,“问这个干什么?” 阮玉英嬉笑的神色渐渐收敛,道:“我当年差一点就去了九嶷山。” 郗真不解,一般来说,世家子成年后就可凭着世家荫封入朝为官,只有资源不够的旁支子弟才会送去九嶷山换资源。譬如宣云怀,他对外自称嫡脉,其实是庶子,宣家只有宣云月一个嫡女。 “你虽不如你哥哥,可也是正经的阮氏嫡子,日后入朝也不费什么劲,何必要去九嶷山呢?” 阮玉英敛眉,他捏着酒杯,指节几乎泛白。 “我不欲与世家同流合污。” 郗真听罢,一下子愣住。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世家公子,竟然说不欲与世家同流合污? 阮玉英望向湖边,“平康四年,太原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卖儿卖女者众,易子而食者屡见不鲜。那年我六岁,外出归家,看见门房小厮拎着一只鸡逗弄门外的野狗。一个幼童饿得面黄肌瘦,上来抢夺烧鸡,被野狗活活咬死。” “他就躺在门前的台阶上,污血流的到处都是。门房说晦气,盖了张破麻布,将人拖出去了。”阮玉英道:“你说这是为什么,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仆从成群,有的人生来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阮玉英看向郗真,“世家不是没有粮食,仓房里的谷子多得生虫子,金银扔进水里,绫罗踩在脚下,即便如此,他们都不愿意拿出一星半点去给那些终日劳苦的百姓。” 郗真哑然,说不出话,他也干过作践绫罗的事情,也是这些世家中的一个。 “为此,我欲求学九嶷山。” 阮玉英忽然停了下来,沉默是戛然而止的故事结局,“可惜,我哥哥不允许。” 为了补偿他,阮同光命人建造了素沉水阁。可这样耗费人力建造的高楼,对于阮玉英来说,更像一个警告意味的牢笼。 一瞬间,阮玉英眼中的壮志全部散去,他躺在锦屏绣帐之间,又变成了那个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 郗真沉吟片刻, “这就是为何,你一个少年天才,长大后却变成了泯然众人的模样。” 他无力反抗家族的摆布,所以只好放浪形骸,不肯为家族出力。 “什么少年天才,沽名钓誉罢了。”阮玉英玩世不恭地笑道:“我家只有一个天才,那就是我的哥哥。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索性做个纨绔好了。” 这话半真半假,却把阮玉英的痛苦与无奈藏得很好。 郗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有个师兄,也是处处压我一头。” 阮玉英抬眼看向郗真,眼里带了几分兴味。 “他......”郗真斟酌了很久,想不出该怎么形容谢离,“他很厉害,也很讨厌。” 郗真看着茶杯中飘浮的几片叶子,“小时候所有人都愿意陪我玩,只有他,冷着一张脸。我想着,讨好讨好他吧。可是他却觉得,我不过是仗着一张讨喜的脸,一直到现在,都很看不上我。” 郗真说着,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阮玉英劝道:“他既如此难相处,你也不必在他身上多费心思。” 郗真沉默了,良久之后,他轻轻叹了一声,道:“其实九嶷山没什么好的,人很多,夫子很严厉。也别指望有什么同门情谊,大家在山上还能过得去,下了山,就都是敌人。” 他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也不知道山主怎么想的,明明日后都是要撕破脸的,偏偏又要将人放在一起养大。” 阮玉英察觉到了郗真低沉下来的情绪,道:“听你话中的意思,你好像很不愿意与你这位师兄为敌?” 郗真没有回答,只摸了摸脖子。为了遮挡脖子上的痕迹,他今日穿的是件立领长袍,微微挺括的领子磨得他难受。 他看向阮玉英,转了话题,道:“阮公子,如果你想听九嶷山的事,可以随时来找我。但是争花令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拿到它。” 阮玉英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道:“其实,这块令牌于我并没有用处。只是我哥哥见我向往九嶷山,所以寻来给我解闷的东西,你若要,就拿去吧。” 郗真喜出望外,眉眼都生动了起来。 “且慢。”突然而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郗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锦袍男子与谢离一同走上水榭。那男子与阮玉英长得一模一样,却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阮玉英风流,这个人却周身上下规规矩矩的,再沉稳不过。 阮玉英起身,拱手行礼道:“哥哥。” 这就是阮玉英的同胞兄长,阮同光。 “你的那枚令牌,我有用处。”阮同光道。 阮玉英面色为难,“可我刚刚答应,要将令牌送与郗公子。” 阮同光看向郗真,郗真却死死盯着自己身边的谢离。 阮同光沉吟片刻,道:“吕梁的矿山可以开采了,父亲有意让你督办此事?” 阮玉英十分惊讶,“陛下不是派人接管了矿山吗?” “多亏了谢公子献计,”阮同光道:“陛下虽未归还矿山,但仍命我等开采,承诺十中之三归我们所有。” 阮同光看向自己的胞弟,“开矿是大事,稍有不甚便会造成矿工伤亡。你总说要为生民立命,就从恩泽那些矿工开始吧。” 这是个让阮玉英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为难地看向郗真。郗真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道:“无妨。” 阮玉英便将争花令给了阮同光,随后他向郗真一揖到底,“他日若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郗公子只管开口。” 郗真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客气了。” 说罢,郗真不愿多留,几乎是立刻就起身离开了。 谢离拿过令牌,跟着也离开了。 湖岸边杨柳依依,却吹不散郗真心中的怒火。谢离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忽然,郗真停下了。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谢离,冲天的怒火在他眉眼之间绽开盛极的艳色,“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谢离出尘的一双眉眼仍旧很平静,他问道:“你不想要令牌了?” 郗真冷笑一声,“我要你就会给我?” “当然。”谢离很干脆。 郗真微微愣了一下,谢离走到他面前,将令牌递给他。 郗真没有接,神色冷淡,问道:“这算什么?昨晚的嫖资吗?” 谢离眉头微皱,“别这么说。” 郗真哼了一声。 谢离拿起郗真的手,将令牌放到他手中。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谢离道。 郗真依旧冷淡,“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厉害,还说我讨厌。”谢离看着郗真,深邃的眼中倒映着一抹红色的影子。 郗真微愣,道:“你本来就讨厌。” 谢离眉间的霜雪似乎一下子化开了,变成无奈的缱绻。 “对不起。”谢离低声道:“我不该那样说你。” 郗真的手还在谢离手中,令牌硌着手掌,像是硌在心上,又酸又疼。 他真委屈,平白被谢离骂了一顿,还折腾了一整晚。眼见争花令到手,却又被谢离抢走了。他看着眼前的谢离,恨不得把世上最恶毒最难听的话都堆在谢离身上。可他到底只是抿着嘴,嗔怒地看着谢离。 “我从来不否认你的能力,”谢离抚上郗真的眉眼,细数自己的罪过,“是我不好,是我多疑,是我患得患失。” 他温柔地,甚至恳求地看着郗真,“真儿,原谅我吧。” 第28章 从南雅阁上望出去,湖面烟波浩渺。白露夫人临窗而坐,面前小几上,沸水咕嘟咕嘟响。她亲手冲泡了一杯热茶,满屋弥漫起清香。 谢离坐在她对面,白露夫人给他倒了杯茶,“阮氏矿场的事情,你办的不错。陛下借此拉拢阮氏,打压宣氏,离间几个世家。便是一时半刻不能将他们清除,也能叫他们安分好些时日。” 热茶氤氲起的烟气后,谢离的眉眼仍是一贯的平静淡然。 “不过,还是要以郗氏为重。”白露夫人道:“蜀中百姓殷富,鱼米丰肥,使其粮米接济天下,则国朝安稳,帝位无忧。” 谢离垂眸,道:“我知道了。” 白露夫人点点头,抬手品茶,一举一动优雅端庄。 “这里的事情已了,姨母是不是该回去了?”谢离问道。 白露夫人点头,“我这次出来是极不规矩的,若不是你陛下挂念你,他也不会许我出来。” 谢离沉吟片刻,道:“叫白岳带人送你回去。” “白岳还是留在你身边吧,”白露夫人道:“你孤身一人在外,总要有人照应。” “不必。”谢离拒绝,顿了顿,他解释道:“不方便,我跟着郗真入蜀,身边人太多会引起他的警觉。” 白露夫人算是接受了他这个解释,道:“那好吧,你一个人多加小心。” “是。”谢离喝了茶,起身准备离开。 白露夫人凝视着谢离,忽然轻声道:“郗真很漂亮,是不是?” 谢离顿了顿,却没有说话,行了礼离开了。 白露夫人从窗子里目送谢离远去,侍女上来收拾茶盏,听见白露夫人问道:“阮家的争花令,他是不是给郗真了。” 侍女回道:“是。” “我带给他的那枚呢?” 侍女道:“这枚尚在公子手里。” 白露夫人挑眉,笑道:“这两个人,也不是那么亲密无间。” 侍女安静的侍立一旁,白露夫人笑意渐渐收敛,又变成了那个冷如霜雪的冷美人。 “吩咐下去,宣氏若是再送帖子来,就收下。” “是。” 宣州事了之后,他们又为阮氏两位公子耽搁了些日子,天气渐渐热起来,就快入夏了。郗真越来越不着急回家,跟着谢离游山玩水,颇有些乐不思蜀之意。 他们在船上过的夜,船舱低矮,晃晃悠悠就是一夜。 郗真先醒来的,他推开窗户,趴在舷窗边往外看。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湖面漂浮着一层薄雾,连远处的青山都若隐若现的,如至仙境。 郗真跪坐在窗边,赤裸的手臂伸出窗外,潮湿的水雾立刻扑在他的皮肤上,变成细小的水珠。 锦被围在腰间,郗真上身不着寸缕,漂亮的蝴蝶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回过身,趴在谢离身边。 谢离还睡着,头发散在枕边,肩膀上有郗真咬的齿痕,重重叠叠的,都是血印子。 这样深的痕迹,一看就是郗真有意报复。 郗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了谢离几缕头发,在他耳朵边编小辫。 如果谢离是个女孩子就好了,郗真心想,那他就可以把谢离娶回家,他们两个还可以生小孩儿。 生小孩儿,生小孩儿......郗真嘴里嘟嘟囔囔,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干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手中的头发掉下来,掉在谢离耳边。 谢离拿在手中看了看,道:“你还会编头发?” “那当然。”郗真道:“你不要乱动,一会儿缠乱了解不开。” “解不开才好。”谢离刚醒,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听在郗真耳中,十分磨人。 谢离抓过郗真的头发,与自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他抓得紧,郗真吃痛,叫道:“不闹了,快松开!” 谢离不愿意,他拿出刀,将两个人的头发斩断。两缕头发缠绕在一起,落在谢离手中。 “你干什么!”郗真气死了,一边掐谢离一边看自己的头发。 谢离躲开他的手,倚在床头,将两缕头发编在一起。 “你在做什么?”郗真看着谢离的动作,歪头整理自己的长发 谢离声音缓缓,道:“这才叫,结发同枕席。” 郗真一愣,抿起嘴,笑意都从眼睛里漫出来。 门口传来敲门声,郗真与谢离各自穿了衣服下床。谢离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逢辛。 逢辛收回敲门的手,目光上下打量着谢离,算不上善意。 谢离微微顿了顿,随即越过逢辛,走出去了。 逢辛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凌乱的床榻。郗真正挽着袖子在铜盆边洗脸,身上宽松的寝衣掩不住欢爱的痕迹。 逢辛低下头,道:“少主,属下有事回禀。” 郗真拿起布巾擦手,道:“说。” “先前少主吩咐我去查谢离的身份,”逢辛道:“我便让人去了九嶷山一趟。” 郗真在桌边坐下,道:“如何?” “查不出来。”逢辛道:“属下无能,只知道谢公子年幼便上了九嶷山,此前的事情都无迹可寻。” 郗真皱起眉头,“那白露夫人呢?” 逢辛摇头,“这位白露夫人更是好似凭空出现的一般。” 郗真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不过,属下并非一无所获。”逢辛道:“白露夫人身边的侍女,似乎与先周有些关系。” “先周?”郗真更惊讶了。 大概二十多年前,大周的最后一任皇帝被人毒死在宫中,自此开启天下无主,众杰逐鹿的乱世。大周的皇族四散而逃,如今不过偏居一隅,仗着所谓正统的名头,骗吃骗喝罢了。 “难道白露夫人是大周皇族?”郗真沉吟道:“怪不得谢离说他母亲是低嫁。” 逢辛见状,便道:“少主,谢离很可能是先周遗族。他上九嶷山学艺,争夺嫡传弟子之位,其中缘由,不堪深究啊。” 他原本以为谢离不过是郗真的玩伴,是他的娈宠,不曾想,谢离此人身份如此复杂。这样一个危险的人,怎么能让他继续待在郗真身边! “少主,”逢辛道:“咱们不如擒了谢离,送给燕帝和重明太子,当做您的投名状。” “不行!”郗真立刻否决了。 逢辛心中微沉,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两人又朝夕相处不知餍足,若这时候动了真感情,该如何是好? “少主......”逢辛还想再劝,郗真面色却沉了下来,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逢辛无奈,只好道:“少主,你可不要忘了,咱们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 郗真面色微微缓和,道:“我心里有数。” 船行至一处山口,便停了下来。逢辛说再往前走水流湍急,行船危险,所以只能从船上下来,翻山而行了。 众人在山林里辟出一块地方稍作休息,蜀中多山川,逢辛和他手底下的人都是山林生活的好手。 谢离独自坐在一边,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根竹子,正用匕首削着。 郗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道:“你折腾这根竹子干什么?” “做根笛子。”谢离道:“我在山里找到了一片紫竹,这是做笛子的上好材料。” 郗真点点头,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戒指。谢离看了眼他的左手,没有做声。 “你身边白岳那些人呢?” “我让他们送我姨母回去了。”谢离道。 郗真看向谢离,“你姨母回去了?回哪里去了?” 谢离看了他一眼,“问这个干什么?” 郗真撑着头,笑道:“我都不知道你的事情呢,要不是宣州见了你姨母,我还当你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谢离笑了笑,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了。” 郗真挑眉,“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你保证不骗我?” 谢离顿了顿,道:“你回答你一个,你也要回答我一个才好。” 郗真有些警惕地看着谢离,但还是敌不过心中的好奇,道:“行吧,你问吧。” 谢离看向郗真,眸中清晰地映出郗真的倒影,“你手里有几个争花令了?” 郗真顿了顿,笑道:“三个呀,一个我从程涟那里得来的,另外两个都是你给的。” 谢离定定的看着郗真,半晌收回目光,道:“该你问了。” 郗真立刻问道:“你是先周皇族吗?” “是。”谢离承认的很干脆。 郗真倒吸一口冷气,问道:“那你争夺嫡传弟子之位,是为了接近燕帝,然后复仇吗?” 谢离没回答,反而问道:“那天你说我笛子吹的好听,是真心的吗?” 郗真愣了愣,“是真的。” 谢离低下头笑了笑,像是微风掀起了一池春水。 郗真看得愣愣的,半晌才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没打算复仇,”谢离一边削竹子一边道:“周朝分崩离析的时候,燕帝还籍籍无名呢,与他何干?” 这话也有道理。 “那你上山学艺是为了什么?” “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谢离的回答点到即止,他问郗真,“争花令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 谢离望向郗真,“比我重要吗?” 郗真哑然,他张了张口,道:“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谢离也无所谓,道:“好啊,你继续问吧。” 郗真心烦意乱,哪里还记得自己想问什么。他看着眼前的谢离,心里总有一股抓不住他的感觉。 “你之前说会帮我找争花令,是真的吗?” 谢离削竹子的手微微顿了顿,看向郗真,微微笑道:“当然。” 郗真看着他,一颗心渐渐落回远处。 谢离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争花令比我......” 他没说完,郗真忽然探头,亲了亲谢离的脸颊。谢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面前的郗真。郗真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笑盈盈地看着谢离。 谢离说不下去了,他挪开目光,看向自己快要完工的笛子。而即使他不看郗真,眼里的笑意也做不得假。 郗真歪着头看谢离,道:“你给我吹首曲子吧,我想听你吹笛子了。” 作者有话说: 提问:谁说了假话 第29章 天色将晚,逢辛搭起帐篷升起火堆,仆从里的好手逮了几只野鸡野兔,架在火上烤地滋滋冒油,只是撒些粗盐便已经香的不得了。 逢辛将烤好的肉片下来,放在盘子里,加上烤软的面饼,与果酒一道递给郗真。即使在荒郊野外,他们用饭时也格外讲究。 郗真要分一半给谢离,逢辛先他一步,送了一份给谢离。随后,他顺势在郗真与谢离两人中间坐下,与郗真说话。 郗真一边应着,一边越过逢辛看向谢离。跳跃的火焰映在谢离脸上,他的眉眼越发深邃了。 吃过饭,逢辛手底下的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安排守夜事宜。 郗真起身,往林子去。逢辛见状,便道:“叫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郗真从谢离身边走过去,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逢辛目送郗真的身影隐入夜色中,看起来十分不放心。 过了一会儿,谢离也站起身,走进林子里。他不是郗家人,逢辛没立场盘问他。 火光渐渐落在身后,月色倒是越发明亮了。谢离走出林子,眼前是一片宽阔的长河,月亮倒映在湖中,被略过水面的飞鸟扰碎。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谢离眸光微动,他一转身,一抹红色的影子就扑进了他怀里。 月色下,郗真秾丽的眉眼添了两分出尘,他歪着头,眼眸笑意盈盈,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离。 “逢伯不让我跟你混在一起。”郗真双手环着谢离的脖颈,仰着头亲吻谢离的嘴角。 谢离俯下身,手掌抚着郗真的脸颊,勾着他深吻。 郗真面色绯红,伏在谢离肩头,微微的喘,眼中一派动情之色。 谢离咬了下郗真的脖颈,微哑的声音缠绕在他耳边,“这算什么,偷情吗?” “什么话!”郗真有些恼,但是眼中一片潋滟水波,美得勾魂夺魄。 谢离爱怜的亲了亲他的眼睛,几乎为他着迷。 郗真在他怀里,一颗心不自觉就安稳下来。谢离会因他迷恋,会为他动情,那么他当然会永远追随自己,永远被自己所掌控。 夜色渐深,逢辛等在火堆边,看着郗真与谢离一前一后回来。谢离照旧没与他说话,郗真心情倒是不错,嘴里哼着含混的调子。 次日清晨,一大早,大家就开始整顿行囊准备出发了。谢离围着营地转了一圈,也没见到郗真。 忽然,他背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他眼眉一低,伸手一抓,一颗松果就落入了谢离手心。 谢离转过身,看见郗真坐在一棵矮树上,正百无聊赖地望着他。 谢离走到树下,郗真的衣袂随风轻摆,就在他眼前飘荡。 “下来。”谢离道。 郗真摇头,神色冷淡的看着他。 谢离挑眉,“怎么了?” 郗真咬了咬牙,“你知道昨晚逢伯跟我说什么吗?他委婉地跟我说,不要纵欲无度,要爱惜身体。” 谢离一顿,忽地笑了。 “你还笑!”郗真更生气了,手里的松果一下接一下地砸向谢离,“都怪你谢离!我都被你教坏了。” 谢离接住他砸来的松果,低低地笑道:“那我还真是荣幸。” 郗真几乎恼羞成怒,谢离伸出手,刚好可以抓住郗真的脚踝。 他摩挲着郗真纤细的脚踝,道:“那你说,要怎么样才消气。” 郗真踢了踢脚,没有甩开谢离,道:“我想要争花令。” 谢离顿了顿,道:“我现在哪里给你找争花令。” 郗真当然也知道,他坐在树上远眺,只见对面山巅上有一簇红花,明晃晃地映着日光。 郗真便道:“那花真漂亮,你去替我摘朵花吧。” 谢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好,你等我。” 他这样甘心受郗真的指使,没有一点犹豫。 郗真慢慢笑起来,“等等。” 谢离转身,郗真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矮下身子,在他耳边道:“晚上再回来,拿着花来找我。” 谢离看了眼郗真,郗真眉眼多情,含笑不语。 山林中传来阵阵山雀的叫声,逢辛放飞一只黑冠山雀,走到郗真身边。 “谢公子呢?”逢辛问道。 郗真轻咳了一声,道:“我有事要他去办。” 逢辛神色有些严肃,道:“有争花令的消息了。” 郗真神色一震,“在哪儿?” 逢辛将字条拿给郗真看,道:“不知道是谁给的消息,说争花令在谢公子手上。” 郗真眉头紧皱,“不可能。” 逢辛猜到他不会信,继续道:“我们的人也查到点消息,说有一个神秘女人带走了一枚争花令,听他的描述,像是白露夫人。” 白露夫人后来见了谢离,将令牌交给他,顺理成章。 郗真紧紧抿着嘴,道:“都是些捕风捉影之谈,没有真凭实据。” 他虽这么说,可眉头却紧紧皱着没有松开,心中不知为何慌乱起来。 他对谢离说了谎,那么谢离会不会对他说谎呢? 逢辛想了想,道:“不如等谢公子回来,少主亲自问他?” 郗真几乎将手中的字条捏碎,道:“好。” 逢辛不再说话,只守在郗真身边。他将郗真的心烦意乱看在眼中,连郗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样的不安。良久,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去找谢离。” 逢辛当然要拦着他,道:“山林危险,少主……” 他话没有说完,林中忽然传来尖锐的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数支弩箭从林中射出,顷刻间便射杀了几个家仆。 逢辛面色一变,立刻护在郗真面前。四散的家仆迅速围起郗真,迅速往相反的方向移动。 围杀他们的人很多,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弩箭。弩箭杀伤力极大,间或有人中箭倒下,连郗真都有些束手无策之感。 无奈之下,剩余的人只好护着郗真奋力逃脱,在林中慌乱地穿行了半晌,总算甩掉了身后的人。 “是宣氏。”他们停下休息,逢辛拿着一支弩箭,走到郗真面前,“宣氏以连弩出名,这是他们家特有的弩箭。” 郗真面色沉下来,浑身冷肃,不可直视。 忽然,郗真面色一变,道:“谢离!谢离还在山上!” 他即刻率人去找谢离,逢辛却拦住他,道:“少主,山林危险,尽快离开为好!” “不行!”郗真执意道:“我要去找谢离!” 逢辛拦不住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去找谢离。 山林里格外寂静,连鸟雀声都没有。郗真越往山上走,越能闻见浓重的血腥味。 山崖之上,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具尸体,暗沉的血渍混在泥土里,弩箭丢在一边。遍地芙蓉花都被碾成尘泥,雪白的花瓣上染了鲜血,浓重的颜色格外刺眼。 谢离倚在山石边,撑着剑阖着眼。他的右腿横贯一根弩箭,鲜血染红了衣襟。 “谢离!”郗真扑到他面前,“谢离!” 谢离的眼皮颤了几下,睁开了眼睛。他面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郗真骤然松了一口气,“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郗真要扶谢离起来,逢辛却拉开他们两个,将郗真拉到身后。 “谢离,”逢辛的长剑横在谢离面前,“交出争花令!” 郗真眉头紧皱,“逢伯,你做什么?” 逢辛道:“少主,他身上有争花令。” 谢离闻言,抬眼看向郗真。 郗真哽了一下,道:“我们,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逢辛看向郗真,眼中罕见地流露出失望,“少主,你忘了家主的交代吗?” 郗真倏地愣住了,他像是被逢辛眼中的失望烫伤了一样,一下子没了言语。 “谢离乃是少主最大的威胁,除掉他,拿到争花令。九嶷山那么多弟子,还有哪有谁能与少主相争?”逢辛声音里透着狠意,“少主,不要做优柔之态!” 郗真让逢辛失望了,让郗家众人失望了。这个认知让郗真骤然无措起来,他惶惶地避开逢辛的目光,却骤然撞进谢离的眼中。 郗真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恐惧。 “谢离,”郗真自己察觉不到,他的声音几乎在发抖,“你有争花令是不是?” 谢离黑沉沉的一双眼睛看着郗真,反问道:“争花令与我相比,哪个更重要?” 他们都回答不上来,也就都明了了对方的答案。 他想问谢离,你怎么能骗我。可是在逢辛的目光中,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把争花令给我,”郗真身体紧绷到了极点,几乎是声嘶力竭道:“把争花令给我!” “我如果说不呢?”谢离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格外突出,他死死地盯着郗真,“如果我不愿意把争花令给你,你会杀了我吗?” 残阳如血,郗真站在谢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狂风卷起郗真的衣衫,他抽出长剑,兵刃与剑鞘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会。”郗真道。 谢离眼中的光倏地黯淡了,他的眉眼之间重新布满化不开的霜寒。一瞬间,郗真仿佛回到了九嶷山。先天崖上,谢离远远地看着他,像看着一粒尘埃。 谢离自袖中抽出争花令,扔到了郗真脚下。 争花令上黏着血,混着泥土,脏污不堪。可是郗真不在意,他俯下身子捡起争花令,紧紧握在手中。 变故就在一瞬间,众人身后一支弩箭冷不防地射向谢离,将他直冲冲射下山崖。 郗真面色剧变,不顾身后人的阻挠扑上前去。 悬崖边,谢离紧紧抓着悬崖边的枯藤,粘稠的鲜血一滴滴落在风里。 逢辛等人立刻戒备起来,背对郗真,将他围起来。 “谢离!”郗真向他伸出手,“抓住我的手。” 谢离抬眼,眸中清晰地映出郗真焦急的神情。想要杀他的人是郗真,想要救他的人也是郗真,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谢离笑了,眼底一瞬间迸发出浓烈的恨意。 “郗真,你是个骗子,我早该知道。” 郗真愣住,张了张口,颤抖的喊道:“谢离。” 山崖上起了风,落在地上的芙蓉花瓣被风卷起来,跌跌撞撞地飞下山崖。 郗真伸手去抓谢离,谢离却倏地松了手。微凉的指尖擦过郗真的手背,郗真看着他,如凋零的芙蓉花一样,坠入悬崖。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看着亲密无间,其实这种关系是不堪一击的。郗真和谢离都很年轻,就连谢离都不够成熟,所以都会犯错,并且意识不到,有些错误会造成多严重的结果。 求求海星求求评论~~~ 第30章 郗真打了个寒颤,从睡梦中醒来。学堂外大雪纷飞,徐夫子还在上头滔滔不绝的讲着秦史,屋子火炉子烧的旺,很多弟子都在打盹。 郗真刚睡醒,眉眼倦倦的,半张脸埋在风毛里,目视前方发呆。 他前面坐着谢离,谢离身形挺拔,白玉簪挽了头发,脖颈至肩膀的线条流畅。他的肩膀宽阔,所以穿衣服很好看,即使是素净的弟子服,他穿着也自有一种英隽之意。 郗真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里的衣服上溅上了一滴墨点——只能是郗真弄上去的。 郗真盯着那墨点,半晌,拿起毛笔,小心翼翼的就着那墨点画了一只乌龟。 他偷偷地笑,前边的谢离忽然转过头看他。郗真吓了一跳,笔掉在砚台边,溅了他满身。 他的袖子和前襟都沾了墨汁,连脸上也溅上了几滴。 谢离看着郗真,道:“笨死了。” 他拿出帕子,给郗真擦脸。 谢离的手指很凉,郗真不自觉蹭了蹭他的手指,道:“你的手好凉啊。” “是吗?”谢离笑了笑,眼眸温柔的看着郗真。 “真的好凉。”郗真抓住他的手,道:“我给你暖暖吧。” 他将谢离的手包在双手之中,不住的呵气摩擦。可是谢离的手始终暖不热,指尖冰凉,像一块石头。 “谢离,你的手怎么暖不热......”他抬眼看向谢离,话语戛然而止。谢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笑了,一双眼睛,静默的凝望着他。 “郗真,你这个骗子。” 郗真倏地从床上坐起来,耳边细碎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侍女在外间问道:“少主,您起了吗?” 郗真捂着眼睛,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起了。” 外间的侍女鱼贯而入,伺候郗真穿衣洗漱。 他站在屏风后,看向窗外,道:“外头还在下雪吗?” “昨晚夜里就停了。”侍女道。 郗真愣神,道:“那也没下多久。” 跟九嶷山上的雪不一样,九嶷山上的雪下起来就没个完。 郗真换了身窄袖短打,起身去院中练剑。 自外头回家已有半年,秋与冬一晃而过。而清明近在眼前,是时候启程去九嶷山交争花令了。 院门口走进来一个身着玄色团花长袍的男人,他比郗真年长,眉眼与郗真相似,通身的威严压过了他容貌的出色,令人不敢轻视。 郗真停下动作,拱手道:“父亲。” 郗缙缓步走进来,道:“这么早就起来练剑?” “习惯了。”郗真道。 郗缙点点头,“启程去九嶷山的行囊已经准备好了,你看看可有什么缺漏。” 郗真神色淡淡,道:“不必准备那么多,只带上争花令就够了。” 郗缙看着郗真,“还让逢伯送你?” 郗真顿了顿,道:“逢伯年纪大了,不必叫他同我跑这一趟。” 郗缙端详着郗真的神色,道:“为何自外头回来之后,你便不愿意见逢伯?” 郗真沉默,郗缙问道:“是逢伯有何不妥?” “不,”郗真道:“逢伯很好,只是我......” 郗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郗缙锐利的目光似乎能透过郗真的面容看清他的心,郗真避开郗缙的目光,只道:“不要叫逢伯了,换别的人吧。” 良久,郗缙道:“好吧,就依你。” 出发之前,郗真在屋中收拾自己的行囊,他所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七枚争花令。带着这七枚争花令,在清明之日回到九嶷山,那么嫡传弟子就非他莫属了。 郗真的目光略过这七枚争花令,草草将它们收进背包中。侍女进来通报,说逢伯求见。 郗真垂眸,道:“不见。” 侍女下去了,院中寂静片刻,自窗外传来逢辛的声音。 “少主可是怨恨我?” 郗真顿住,胸口梗着一块石头般,难受得他说不出话。 逢辛声音平静,“即使少主怨恨我,我也不后悔我当日的所作所为。” 郗真深深呼出一口气,道:“你没有做错,我也不怨恨你。但是我,不愿意再见你。” 逢辛沉默良久,最终隔着窗,在院外行了大礼,“逢辛拜别少主。” 九嶷山上,长长的石阶如一条飘带嵌在碧绿的山体之间,浮云飘浮在半空,看着百年如一日的山峦。 郗真缓步走在台阶上,他穿着一身灰色素裳,外有一层黑纱长袍,山风呼啸,卷起他长发飞扬。多情秾丽的眉眼笼罩着一层冷清的意味,无端透出几分哀伤。 守山弟子远远地看见郗真,立刻跑回去禀报,“回来了,回来了!” 长老们问道:“是谁?” “郗真,是郗真!” 长老们神色各异,窃窃私语。 郗真缓步上了正殿,却见殿中上首之人不是山主,而是陈松。 郗真皱眉,“我师父呢?” “荆苍背弃山门,所犯之罪十恶不赦,不堪为我九嶷山山主。”执法长老老神在在。 郗真眉眼冷淡,“我师父犯了什么错,仔细说清楚。” 执法长老并不回答,道:“与你无关。” 前任山主不在,没人镇得住郗真。几位长老早已不想面对郗真,几句话糊弄过去,便说要去商议别的事情了,只留陈松一个面对郗真。 郗真看向陈松,陈松从上首下来,与郗真一道在椅子上坐了。 他面对这郗真,还有些拘束,将这一年来的事情慢慢讲给他听。 前任山主违背九嶷山门规,离开九嶷山,后被山门中人追杀,如今下落不明。 “不过,”陈松道:“据执法长老所说,他们并没有抓住山主,只是找不到他。” 郗真这才放了心。 陈松道:“也是巧了,我就在这个时候带着一枚争花令回了九嶷山,便被他们选为山主的继任人选。” 山主之位与嫡传弟子不同,这是个苦活儿,做了山主的人要一辈子待在九嶷山,再也不能离开。 “那你为何同意?”郗真问。 陈松笑了笑,道:“对我来说,不算件坏事” 陈松是陈氏的旁支,父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寡母。他被家族送到九嶷山,家中便会按照约定奉养他的母亲。他这次下山,母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陪母亲走完最后一程,又为她料理了后事,此后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好这个时候,他们叫我做山主。我想一想,觉得也不坏,就答应了。” 郗真点点头,道:“如此看来,一辈子待在九嶷山也没什么。” 他垂下眼,看着杯中的茶水,道:“总比没了命强。” 陈松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郗真此次回来,沉默了很多,周身萦绕着化不开的悲伤。 “山上已经将你是嫡传弟子的消息发完各地,”陈松道:“想必再过不久,你就闻名天下了。” 郗真笑了笑,却不见多开心。 陈松试探地问道:“大师兄......你在山下的这段时日,见过他吗?” 郗真面色忽然绷紧了,他摇摇头,没有说话。 “或许师兄有别的事情吧。”陈松道:“对了,你若不忙的话,不如在山上多留些时日,好歹是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 郗真沉吟片刻,点头应下。 郗真去了他居住的小院,还没到跟前,远远的,他就看见院门口一侧的墙上爬满了络石藤,深绿的老叶嫩绿的新叶渐次铺开,中间点缀着细小的白花,郁郁葱葱的,蛮横的,长满了院里院外。 这是谢离种下的络石藤,原本只在墙角,细细地一根藤蔓,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郗真站在门前犹豫了很久,才推门进去。房中的景象与他离开之时并无不同。书房的桌子上,放着谢离抄了一半的古书,小几上,收着他们没有下完的棋。床上的红帐子落在榻边,里面铺着那张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狼皮。 那张雪狼皮,他们在上头手脚纠缠过,耳鬓厮磨过的雪狼皮,郗真连看一眼都不敢。 这整个屋子,到处都是谢离的痕迹。生活在这个屋子里,他会梦到谢离吗?梦里的谢离是会同他纠缠,还是会找他讨命呢? 郗真站在屋子里,谢离的气息将他团团围住,他几乎忍不住颤抖起来。 外人哪里知道,这个看起来哀哀欲绝的痴情人,几乎是亲手将谢离打落山崖。他如今这幅痛苦的模样,是因为失去了心爱之人而悔恨,还是因为害死了谢离而恐惧呢? 郗真不敢在这里在待下去了,他几乎是夺门而出,狼狈的逃出了九嶷山。 第31章 天气才转暖,倏忽一场冷雨,将才开的梨花杏花打落成泥。倒春寒的天气,一下子回到冬天,让殿外刚换上春装的小太监直哆嗦。 汤致引着太医走进东宫,小太监瞧见,忙肃然正立,道:“汤公公好。” 汤致没工夫搭理他,一心给太医引路,道:“昨儿忽下了场冷雨,殿下在外头站了半晌,晚间就有些不痛快。咱们殿下的性子你也知道,一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我只怕回头传到陛下耳朵里,届时咱们这些伺候的,都讨不了好。” 汤致同太医进了寝殿,瑞兽金炉中燃着袅袅的沉水香。外头在下雨,殿内早早便点起了灯,沉水香驱散了殿里的潮湿气,甚至有些过于浓郁了。 花梨屏风之后,雕花罗汉榻上,坐着一个懒散的身影。 重明太子穿着玄色描金长袍,衣袍层层叠叠,露出来的皮肤冷白。他的长相与陛下相似,骨相分明,眉眼幽深。 叶太医不敢抬头直视太子容颜,只伏在地上请了安,随后便在一边鼓凳上坐下,规规矩矩地给太子请脉。 汤公公在一边问道:“叶太医,太子殿下如何了?” 叶太医收起脉枕,道:“殿下身体尚好,只是风寒入体,几剂药发散出去,也就好了。” 汤致道:“那就好。” 他引着叶太医去了偏殿写药方,又吩咐小太监去拿药煎药。 不多会儿,汤致端着散发着苦香味的汤药回来,寝殿内找了一圈,却没见重明太子的身影。他想了想,又转去了后殿。 后殿的回廊曲折,建在流水之上,回廊边有怪石嶙峋,细水自石中流出,各色游鱼游曳其中。 重明太子站在廊下,手中拿着一个盛鱼食的玉碗,修长的手指抓了一把鱼食,撒进潺潺的流水之中。远远看着,自然流露出一股矜贵散漫。 汤致走上前,将药端上去。 太子淡淡的看了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汤致又端上漱口的清水,伺候着太子喝过药,才送上来一张黑底洒金的拜帖。 “九嶷山选出的新的嫡传弟子,乃是蜀中郗家的少主,这是他们送来的拜帖。”汤致将拜帖呈给太子。 太子拿过拜帖,平静幽深的目光落在拜帖“郗真”二字上,良久没有说话。 汤致道:“这位郗公子如今正被各大世家争相拜访,陛下的意思是,让您也下个帖子,请他入京。” “啪”的一声,九嶷山的拜帖被扔回漆盘上,太子重新看向流水的游鱼,一派漫不经心之色。 汤致为难道:“若是殿下不愿意的话,陛下就替您下帖子了。” 太子启唇,声音低沉,“他已经安排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汤致不敢吭声,只守在太子身侧。重明太子垂眸,溪水中,有条通体鲜红的鲤鱼,正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动。 郗真入长安之时,已近初夏,天气渐暖,海棠花似胭脂粉白轻软,格外漂亮。他是东宫太子亲自下帖请来长安的,八人抬着一座撵轿,前后跟着数十个羽林军。 撵轿四面垂着轻纱,郗真坐在其中,他一身素色长袍,外披黑纱,端正地坐在撵车之中。他的容色艳丽,眉眼却透着冷清,只容远观,不容轻亵。 长安百姓早听闻郗真姿容绝色,他入长安那一日,众人争相观看,观者如堵,万人空巷。 郗真安置在兴华街的一处别院,这也是重明太子赏赐的地方。郗真入府的时候,府中上下都已经收拾好了,数十个侍女家仆各司其职,看去一片井然有序。 郗山在前头领路,将郗真迎至正堂歇息。 “少主一路颠簸辛苦了,”郗山端上茶,道:“请先歇歇吧。” 郗真接过茶,润了润口,问道:“京中都安置妥当了?” 郗山先于郗真进京,听见他问,便道:“都已经安置好了,只是......” 郗真抬眼,“怎么?” 郗山犹豫片刻,道:“我奉少主之命向东宫递拜帖,求见重明太子。可是东宫没有收咱们的拜帖,帖子给退回来了。” 郗真眉头紧皱,将拜帖退回,这已经是明摆着不待见了。 “重明太子请我入京,又不见我,是何意思?” 郗山道:“属下打听过了,重明太子的帖子是陛下替他下的,这院子也是陛下赐的,太子殿下并没有什么表示。” 郗真了然,“看来,重明太子对我这个嫡传弟子,不大满意啊。” 郗山看向郗真,道:“少主,那咱们该怎么办?” 郗真转了转手上的戒指,道:“我自有办法。” 东宫,汤致一面命人将几株芙蓉花放在廊下,一边捧着一个匣子进了殿。 重明太子倚在榻上翻书,看见汤致进来,问道:“何事?” 汤致道:“这是郗公子命人送来的。” 重明太子顿了顿,道:“什么东西?” 汤致顿了顿,道:“是济阳蔡氏这些年的账目,包括他们买卖官职,贪污受贿,将重重杂税加之百姓的证据。还有,今春因夺一户人家的三十亩田地,将人家一家十二口*活烧死了。” 重明太子翻了一页书,没有说话。 汤致道:“郗公子此举,是送了一张投名状给殿下。殿下,咱们是不是......” “外头的芙蓉花哪来儿的?”重明太子忽然问道。 汤致一愣,道:“陛下看殿下喜欢芙蓉,就命人在温室里养了这些反季芙蓉花,送与殿下赏玩。” “我不喜欢芙蓉花,”重明太子道:“搬走吧。” 汤致不明所以,道:“是。” 重明太子重新埋头于书卷,汤致问道:“殿下,这罪证该如何处置?” 太子随意道:“交给陛下定夺。” 汤致应下,又试探地问道:“那郗公子......” “不见。” 蔡氏的罪证送去东宫,没过多久,这事便在朝中闹了起来。陛下亲命大臣料理此事,不过一月之间,蔡氏宗族上千口人全部下狱,济阳本家连带各处的几十座宅子全部被抄。一个百年大族,被燕帝这般快刀斩乱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世家震动,这燕帝这番动作吓住,全都团结起来,明里暗里地对抗燕帝的政令。连郗真也受到了影响,先前那些设宴请他的世家全都没了动静,暗地里称他为世家的叛徒。 然而,尽管如此,重明太子依旧不见郗真。 那日清晨下了雨,宣云怀下了帖子请郗真出游。 当初宣氏带人在山中伏击郗真,与郗真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郗真后来屡屡针对宣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没过多久,宣氏家主便去世了。可他万万没想到,新任家主的位子,居然便宜了宣云怀。 说起宣云怀,这人也颇具传奇色彩。他最初只是宣家的庶子,被嫡母逼地不得不去九嶷山以保全性命。偏在山上得罪了郗真,被除去了弟子之名,回到宣家之时,处境更加艰难。如今不过一年的光景,他的父亲去世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宣氏家主。 蒙蒙细雨落在湖面上,宣云怀站在亭中,等着郗真。 郗真去得迟,见了宣云怀也没什么好脸色,直接问道:“何事?” 宣云怀笑道:“你这些日子可是大出风头,我想见你一面难得很呐。” 郗真冷淡地看着他,细雨在他外披的黑纱上蒙上一层水汽,道:“你只有这些废话可说吗?” 宣云怀抿了抿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帮着陛下对付世家,已然成了世家的叛徒。” “那又如何?”郗真道:“我本来与你们就不是一路人。” “言之尚早吧。”宣云怀笑道:“你别看陛下如今拿下蔡家雷厉风行,可实际上,这件事给世家们提了醒,往后陛下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郗真沉默片刻,道:“说完了?” “说完了。”宣云怀道。 郗真转身就走,丝毫没有停留之意。 “听说重明太子还没有见你?”宣云怀道:“这位重明太子一向深居简出,神秘的很。我想,会不会是他当年见过大师兄,和大师兄有些交情。如今见嫡传弟子是你,所有有些不满。” 郗真顿住脚,宣云怀看向郗真的背影,道:“你若与大师兄还有联系,不如叫大师兄来帮帮你?” 郗真回过头,冷冷地看了宣云怀一眼,道:“不必再试探了,谢离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掉下悬崖的。” 宣云怀不再说话,看着郗真走进雨幕。 回去的路上,郗真坐在马车中。外面传来集市的叫卖声,热闹的钻进郗真耳朵里。郗真掀开轿帘,看向沿途的集市。大街上的人都撑着伞,有单调的油纸伞,也有画着各色水墨画的竹骨伞,交相辉映,十分好看。 这里不愧是天子脚下,百姓安居乐业,生机勃勃。 忽然,人群中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撑着伞,身影挺拔,墨发缎子一般垂在身后,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人。 “停车,停车!”郗真从车子里跳下来,不顾郗水等人的叫喊,追着那个人的身影冲进人群里。 他逆着人群走,跌跌撞撞地追到那个人,喊道:“谢离!” 那个身影顿了顿,转过头,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郗真一愣,“抱歉,认错人了。” 那人点点头,转过身走了。 郗真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中央,来往的人撑着伞从他身边路过。雨越发大了,打湿了他的衣裳,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往哪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 第32章 雨越下越大,殿外的宫女太监全都躲去檐下避雨了。重明太子回到东宫,径自回到寝殿。 汤致进殿的时候,太子正在水盆边洗手呢。 “哎哟,我的太子殿下!”汤致着急忙慌道:“您怎么又一声不吭地就出宫去了,外头下着雨,您又受了凉可怎么好?况且您出去也不叫人跟着,倘若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呀!” 重明太子不耐烦听他的聒噪,将擦手的布巾扔回水盆里,自去换衣裳。 汤致又命人预备了姜汤驱寒,快五月的天色,还把汤婆子拿了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重明太子身边,道:“您的腿可有不舒服?叶太医交代了,您可不能受凉。” 重明太子喝了姜汤,拿起榻边的书翻看着,道:“早已经好了,不必多事。” 饶是如此,汤致还是拿了个薄毯子给他。 “郗家又送帖子来了吗?”重明太子忽然问道。 汤致道:“前儿还送了张帖子来。” 重明太子翻了一页书,道:“明日叫他来东宫见我吧。” 汤致一喜,太子终于愿意见郗公子了。郗公子是九嶷山的嫡传弟子,下山就是为了辅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愿意接纳他,自然是再好不过。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隔日天色转晴,宫道上还残留着未晒干的积水。汤致亲自引着郗真入东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郗家少主。 郗真今日换下那套素净的衣裳,穿了一身鸦青蜀锦的长袍,衣袍上一丝花纹也没有。这样低调的衣裳压下了他眉眼的艳色,显得庄重,不轻浮。 汤致引着郗真去了花厅,花厅布置的华贵典雅,春瓶里插着早荷,案上供着清玩。郗真进去,一眼便看见一张紫檀丝绢屏风,丝绢上绣着山水楼阁。透过屏风,郗真隐约看见上首有一张长榻,榻上懒散地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色织金暗花绫长袍,闲闲地倚在迎枕上,一道漫不经心地目光透过屏风,落在郗真身上。 汤致在一边笑道:“太子殿下受了风寒,太医吩咐了,见不得风。郗公子不要见怪。” 郗真抿了抿嘴,道:“自然不会。” 他拱手,向重明太子行跪拜大礼。他态度很尊敬,没有任何被怠慢的不满,也没有恃才傲物之意。 几乎都不像他了。 “不必多礼。”屏风后传来一道低沉优雅的声音,“郗公子是孤的贵客,倒不必在孤面前,行此大礼。” 郗真顿了顿,顺着他的话只拱了拱手,道:“多谢殿下。” 重明太子道:“请入座吧。” 郗真撩起衣袍,端正地跪坐在几案前。他能感觉道,重明太子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但是郗真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之前送来的东西派上了用场,孤还没有谢谢你。” 郗真道:“能对殿下有所助益就好。” “哦?”重明太子问道:“你就不想要些赏赐?” 郗真笑了,“太子殿下今日肯见我,不就是赏赐了吗?” 重明太子反问,“孤见你一面,就是赏赐了?” 郗真想了想,道:“若是能亲眼看见殿下仪容,就更好了。” 重明太子轻笑一声,不辨情绪,“孤竟不知,孤对你来说,如此重要。” 郗真眉头微皱,这话说着倒不像夸奖。 他斟酌片刻,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基石,自然重要。” 重明太子的目光几乎瞬间就沉了下来,他紧盯着屏风后的人,忽然道:“听说你们九嶷山选拔嫡传弟子,都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为了争花令,同门师兄弟亦可互相残杀。郗公子,你是怎么成为嫡传弟子的,你杀过你的同门吗?” 郗真倏地抬眼看向他,眼中惊疑不定。 难道真的被宣云怀说中了,重明太子和谢离有交情?这些日子晾着自己,眼下又问这样的话,都是因为谢离? 郗真神色复杂,谢离啊谢离,怎么我离了九嶷山还是逃不开你,怎么你死了都能给我使绊子。 重明太子看向骤然沉默的郗真,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将手中的书撂开,道:“孤累了,你先......” “杀过。”郗真忽然道。 重明太子看向郗真,郗真面色沉静。他大概还没有修炼出喜怒不行于色的本领,每每心神激荡,便敛眉垂眸,掩去眸中情绪。 “那,”重明太子问道:“你后悔吗?” 郗真交叠着双手,紧紧捏着手上的戒指,“不后悔。” 重明太子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坐直身子,目光钉子一般扎人。 “孤才发现,郗公子生的如此貌美。”重明太子忽然出声。 郗真愣了愣,不明所以。 “孤知道你的来意,你若想留在东宫,也不是不行。”重明太子冷冷地看着郗真,“孤身边不缺谋士,倒是缺个伺候枕席的人,郗公子意下如何?” 郗真像是才反应过来重明太子话里的意思,他面色沉下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开口,只是冷笑两声,起身道:“告辞!” 郗真大步离开了东宫,汤致从外头跑进来,道:“怎么了?郗公子怎么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重明太子抿了一口茶,道:“等着他一会儿掀桌子吗?” 郗真沉着脸从东宫回来,一连几天的心情都很差。有天傍晚,他回到房间,屋子刚好有个打扫屋子的小侍女在点灯,郗真一见,面色当即沉下来,道:“我屋子不许人进。” 郗山见了,便训斥道:“还不快出去!” 小侍女忙不迭地出去了,郗山看向郗真,解释道:“这是院子门原有的小丫鬟,跟宅子一块都是陛下赏赐下来的,倒不好随意打发了。” “知道了。”郗真不耐烦地摆摆手,叫人都下去了。 屋中清淡的熏香萦绕在郗真鼻尖,他走到水盆边洗了手和脸,随后脱下外袍,上床歇息。 夜色渐深,郗真却睡得并不安稳,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着,睁开眼却见床边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是谢离,他就坐在床边,看着郗真。他像是没想到郗真会睁开眼,身形一下子就紧绷起来。 “你又来了。”郗真道,他似乎对于谢离的出现并不惊讶,还扯了扯枕头,更加专注地看着谢离。 谢离微愣,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郗真看着他,轻叹一声,道:“谢离啊谢离,你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他歪着身子看谢离,墨发都散在枕上,“我前两日见重明太子,他知道是我害死了你,为了给你出气,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刻薄的厉害。” 说着,郗真嗤笑一声,“就这样的,还当太子呢,也不怕亡国。” 谢离挑眉,看着郗真,仍然没有说话。 不过也没关系,郗真梦中的谢离本来就是不说话的。 “你呢,”郗真看向谢离,“你是不是也特别恨我?” 谢离没回答,郗真自顾自道:“我知道你是恨我的,不然不会每天每天都出现在我梦里。”他轻轻叹了一声,道:“谢离,你别出现了。我每天每天梦到你,睡都睡不安稳。谢离,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谢离皱起眉,似乎是实在忍不下去了,恨恨道:“郗真,你有没有良心。” 郗真忽然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谢离吗?” “不然呢?”谢离道:“你还想梦到谁?” “那,”郗真愣愣的,“你是我的梦吗?还是鬼啊。” 谢离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拂过郗真的脸颊,“你说呢?” 郗真忽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睛里流出来,眼尾像抹了胭脂一样红。 “这就吓哭了?”谢离凉凉道。 他伸手拭去郗真脸颊上的眼泪,道:“你看你,还是那么怕鬼。我早就告诉过你,不做亏心事,才不怕鬼敲门呐。” 郗真哭得更厉害了,他是小孩子的哭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有天大的委屈,要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 谢离的身影渐渐模糊了,郗真再一次睁开眼,眼前空无一人,只有几乎被泪湿透的枕头。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 明天不一定更 第33章 郗真做了一夜梦,哭着醒来又哭着睡去,第二天早起便觉得头疼难忍。他按照多年的习惯起床去练了会剑,沐浴过后又去书房处理了些各地发来的信件。 如此过了半晌,他的头疼仍未减弱。郗水奉上茶,跪坐在郗真身边,给他揉脑袋。 “少主,歇息片刻吧。” 郗真阖着眼,倚着凭几闭目养神。 他才刚闭上眼,外头郗山匆匆走进来,道:“少主,东宫来人了。” 郗真的眼睛倏地睁开,道:“去看看。” 庭院四角种着几株青松,回廊边上放了几盆大如手掌的芍药花。郗真一身黑纱,骤然闯进花团锦簇之中。 满院子都是东宫送来的礼品,从金银玉器到书画典籍,还有些珍贵的药材。东西是汤致亲自送来的,见郗真露面,汤致满脸含笑,道:“郗公子好。” 郗真勾起一抹得体的笑,问道:“汤公公,你这是何意?” “这是殿下的意思,”汤致道:“郗公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太子殿下作为东道,总该好好招待才是。这些个东西,公子看看可有得用的,能留下一两件,便是这些东西的造化了。” 郗真拿不准重明太子的意思,只道:“公公客气了。” 汤致笑了笑,与郗真寒暄了两句,这才离开了。 郗山将礼单呈上来,郗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发现有何不妥。 想了想,他把礼单扔给郗山,吩咐道:“把东西仔细收好了,预备些东西回礼,添上些蜀锦。” 郗山称是,下去准备了。 郗真实在没有心力去探究重明太子到底是何用意,昨夜梦见谢离,让他想起了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谢离的忌日要到了。 午后起了风,郗真午睡起来,云彩将太阳完全遮住了,金灿灿的阳光消失不见,天色倏地暗下来。 郗真在房中坐了半晌,临到晚饭前,他吩咐郗水准备些灯烛纸钱,将后院所有的人都遣走,不许任何人进来。 后花园种了许多藤蔓,缠绕着假山老树,一入夜就变成了黑黢黢的一片。假山边,郗真在空地上摆了一只香炉,他用火折子点了蜡烛,取了三支香插进香炉里。 谢离掉下山崖,几乎尸骨无存。郗真在山下为他立了碑,随后便跟逢辛回到了家。郗真对此事讳莫如深,逢辛也不敢再提。因而现在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这些往事。 郗真不设牌位,是因为他根本不敢对着谢离的牌位。他怕谢离,愧疚演变成恐惧,随着时间而不断加深。 郗真将黄纸拿到蜡烛边,黄纸倏地一下便烧了起来,明亮的火焰照出郗真的面容。 “我昨晚梦到你了,”郗真道:“但是跟往常的梦不太一样。” 他最经常梦到的是九嶷山上的往事,也会梦见他坠落山崖,满含怨恨的眼睛。但像昨晚那样和他对话的,还是头一次。 郗真小声道:“不会是你在下头给我托梦吧。” 香炉里的三支香仍在袅袅地散发着烟气,郗真跪坐在席子上,又道:“你,你是缺什么东西了吗?你想要什么?衣裳,吃食,房子,轿子,不然再给你烧几匹马好了。” 当然没有人回答郗真,郗真讪讪地笑了笑,又抓了一把纸钱,道:“我多给你烧点钱,你自己去买吧。” 黄纸燃烧的气味很快盖过了檀香的味道,郗真想了想,往香炉便靠了靠,“谢离,你现在还在下面吗,投胎了没有?” 他慢吞吞的,一边斟酌一边道:“我明日找人给你念往生咒,在寺里给你立个长明灯,保佑你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他话音刚落,后花园狂风大作,掀起黄纸漫天纷飞。郗真心里一突,顿时觉得身上有些毛毛的。 “谢离,别生气啊。”郗真抓着纸钱,有些紧张,“都做鬼了,脾气还这么大。” 起风了,缠绕在山石的藤蔓叶子被风刮起,夜里看着,像是什么东西在黑暗里起伏。远处的树影婆娑,郗真一错眼,竟在那里看见一抹白色的影子。 他仔细看去,那里又变成一片树影,窸窸窣窣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又似乎站满了人影。 郗真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他将面前的火盆倒扣着灭掉火,连香也来不及掐就跑回屋里去了。 跑回屋里还不算,一定要跳到床上蒙上被子,才算安全。 郗真蒙着被子,满心惊惶地睡去了。夜半时分,灯烛燃烧殆尽,郗真倏地从梦中惊醒。他侧躺在床上,背后一只手搭在腰间,叫他惊起满身的冷汗。 “郗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谢离从身后环抱着他,冷冽的气息直钻入郗真口鼻之中。 “谢离,”郗真颤着嗓子道:“你是人是鬼?” “你说呢?”谢离的气息呵在郗真后颈,他微凉的手掌抚上郗真的脸颊。郗真不敢看他,直挺挺地瞪着帐子。 “我不但是鬼,还是孤魂野鬼。”谢离的吐息游离在郗真颈间,“你不是问我,在下面缺什么吗?我缺什么,你想不到?” 郗真几乎颤抖了,“谢离,我,我不是故意害死你的,我知道错了。” “既然如此,”谢离凉凉道:“那我把你带走吧。” “我......”郗真张了张口,委屈道:“可我才刚成为嫡传弟子,连重明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呢。” 谢离眸色一下子沉下来,他掐着郗真的下巴,“重明太子!你知道重明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都不认识他,你都没见过他!就因为他是太子,就为了得到他的赏识,你就抛弃了我!” “不是,不是!”郗真慌张道:“我有苦衷的,我有我的不得已。” 谢离神色渐深,他平复了心情,沉声问道:“如果重明太子以入朝要挟你同他好,你会答应吗?” 郗真心中一跳,谢离这个鬼做得还真神通广大,连这件事都知道。 见郗真犹豫,谢离身上的气息立刻冷了下来。 郗真见势不好,忙道:“不会,不会!我只跟你好过,谢离,我只跟你好!” 谢离注视着他,追问道:“以后呢?我都死了,你还只跟我好吗?” “我,我,”郗真强自镇定,道:“当然,我只喜欢你一个啊。” 谢离凝视了他许久,收回了掐着他脖颈的手。 不知怎的,郗真心里一酸。谢离从生前到死后,总会因为他这一句话就放过他。 “我还能相信你吗?”谢离冷冷道:“你也就对重明太子真诚些。” “与他何干。”郗真想不通为何谢离跟重明太子过不去,他干脆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谢离修长的手指挑开郗真的寝衣,凉凉道:“我还是想带你走。” 郗真倒吸一口冷气,抓住谢离的手指,道:“我给你守孝!” 谢离一顿,“你说什么?” 郗真抓着他的手不许他动,“我给你守孝,我作为你的妻子给你守孝三年。” 他顿了顿,继续加重筹码,“如果你三年之后仍没有走的话,我就跟你一辈子,我一辈子都不会让别人近我的身。” 谢离沉默了,郗真慌的不得了,鼓噪的心跳声充斥在两人之间。 “可以。”谢离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似乎是给郗真下了终身判词。 郗真还没有放下心,就发觉谢离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冰凉的手指游走在细腻的皮肤上。 “谢离!”郗真有些慌,“你,我,你一个鬼,你......” 谢离慢条斯理地将郗真的手脚都绑上,他想了想,用一条黑色的绸带蒙上了郗真的眼睛。他不许郗真碰他,也不许郗真看他。明明是黑纱披身,偏偏一身皮肉雪白,透着禁欲的,禁忌的美。 这是一个迷乱的,疯狂的夜晚,郗真拼命地往床角缩,却被谢离拽着双腿拽回来。郗真的身体是一场饕餮盛宴,不管是饿虎扑食般的野蛮,还是细嗅蔷薇般的轻柔,都将他折磨得不轻。 他向谢离哭求,但是没有用,谢离看见他哭,就忍不住弄他。郗真哭的真惨,昏过去又醒来,外头天光大亮,床边空无一人,如大梦一场。 东宫,重明太子这几日心情不错。 小太监跟汤致说道:“昨儿陛下那里的高公公问候殿下,我帮着通报。殿下心情好,不仅没为难人家,还好声好气的问什么答什么,高公公出来的时候很高兴,赏了我一小块金子呢。” 汤致点点头,道:“殿下这几日的心情都不错。” 里头叫人,汤致忙进去伺候。重明太子在窗边写字,见汤致进来,便道:“兴华街那边可有消息?” 汤致便道:“郗公子早起练了剑,早膳用了半碗米粥,几样小菜。宣家家主送了拜帖,但是被郗公子扔掉了。郗公子午膳用的也不多,而且今日没有午睡。” “还有,午后郗公子请了不少道人和尚,听说是要超度恶鬼。” 作者有话说: 谢离:??连鬼都骗? 第34章 院中的空地上,四面青松苍翠。和尚们坐在蒲团上,聚在一起念经,道士举着幡和铃四处走来走去。正中一个大香炉,里头烧着手臂粗的香,呛人的檀香弥漫在整个庭院上空。 屋檐下放着一个檀木圈椅,郗真一身黑色纱衣,坐在圈椅里。他撑着头,姿容优雅而闲散,手上的戒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郗真有些心不在焉,他回想起前夜,谢离的疯狂恨不得将他拖进欲海里淹死。可醒来之后,身边却空无一人,若非郗真身上的那些痕迹,他真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 是噩梦吗?还是春梦呢? 眼前的群魔乱舞搅得郗真头疼,他起身,径自回了屋子。郗水见状,便上前跟在郗真身边,道:“少主,您又不舒服了?” 郗真摇头,他回头看了眼,道:“我看这些人大多都是骗子吧。” 郗水顿了顿,道:“这已是各地有名的术士了,了然大师还是金山寺的住持大师,京城中的人都说金山寺灵验。” 郗真想了想,道:“请了然大师在寺中供奉一盏长明灯,其余的人,都打发他们走吧。” 郗水应道:“是。” 郗山从回廊那边过来,道:“少主,东宫下了帖子,请少主去东宫赏花。” 郗真停下脚步,眼眉微挑,“赏花?” 郗山点点头,道:“我奉少主之命向东宫送回礼,正巧碰上太子殿下有空,他见了我,又说请少主明日到东宫赏花。” 郗真看向郗山,“你见到太子的真容了?” “这倒没有,”郗山道:“太子殿下还是隔着屏风见人。不过,我从东宫听到了些传闻。当年陛下起事,为保独子安全,于是将他藏匿了起来。这一藏就藏了十多年,直到后来陛下即位,众人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太子。如今太子殿下深居简出,是因为各大世家虎视眈眈。不要说咱们,就连前朝的很多大臣都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郗水道:“虽说现在太子殿下没有母家的支持,可是陛下爱重,贵妃疼宠,便是以后陛下有了别的皇子,地位也未必能越过他去。” 郗水与郗山一同看向郗真,他们知道上次郗真自东宫回来之后心情变得很差,但是重明太子毕竟是重明太子,便是他有让郗真不痛快的地方,郗真也不得不忍。 郗真沉吟片刻,道:“去准备准备,明日入东宫。” 郗山与郗水称是。 郗真回房去了,郗山看着郗真的背影,问郗水道:“驱鬼的事情怎么样了?” 郗水摇摇头,“少主叫打发那些人走。” 郗山道:“那也罢了,那些人看着也不像是有真材实料的。若是现在方便,真应该请族中祭司给少主赐福。” 这话提醒了郗水,道:“你哪里是不是有个祭司赐下的荷包?” 郗山道:“那是招桃花的,不能驱鬼吧。” “说不定有用呢!”郗水将荷包从郗山身上抢过来,打算一会儿放到郗真房里。 东宫的赏花宴,并不只请了郗真一个。重明太子宴请世家子弟,京中有名有姓的年轻一代都来了,只是郗真是唯一一个被迎往后殿的。 时日风和日丽,郗真随着汤致一起走进东宫,后殿山石林立,流水潺潺。溪水越来越宽阔,水面上朵朵睡莲,清丽脱俗。回廊上摆着数十盆海棠芍药,间或掺杂着茉莉百合。 郗真走到一座蔷薇架边,流水潺潺从下头走过。郗真站定,看着蔷薇花瓣落下来,打着旋随流水去了。 “郗公子觉得孤这花宴怎么样?”蔷薇架后面,立着一个人影。那人一身玄色长袍,上绣织金云纹,华贵非常。 “花团锦簇,美不胜收。”郗真这两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他抬头,想要透过蔷薇架看见那人的面容,但是层层叠叠的蔷薇叶子将人挡了个严实,只模糊地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轮廓。 重明太子笑了笑,问道:“孤先前说的事情,郗公子考虑的怎么样了?” 郗真敛眉,道:“殿下莫要说笑了。” “孤没有说笑。”重明太子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 郗真面色自若,道:“在我这里,殿下就是在说笑。” 重明太子的目光里有了些别的意味,郗真觉得,不像是在生气。 “孤这里花团锦簇,郗公子何以穿得如此素净?”重明太子忽然转了话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郗公子家里出了什么事,为谁披麻戴孝呢。” 郗真今日穿着一件茶褐色的长衫,依旧是偏沉的颜色,一点花纹都没有。重明太子这话,任谁听了,都以为在诅咒郗真家里人。 郗真眉头皱起,语气很差,“我家里人好得很,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重明太子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既如此,换掉你身上的衣裳吧,孤看着碍眼。” 郗真抿了抿嘴,心里嫌重明太子多事,道:“回去就换。” “就在这儿换,”重明太子话中有不容拒绝的威势,“东宫不缺你一身衣裳。” 郗真的脸彻底冷了下来,道:“太子殿下,莫要欺人太甚!” 重明太子低下头,抚了抚衣袖,道:“你若换上孤为你准备的衣服,孤便上书,封你为太子宾客。” 郗真一愣,太子宾客乃东宫属官,位居三品,掌侍从规谏,赞相礼仪,身份清贵,地位尊崇。 重明太子好整以暇地看着郗真,道:“只是换件衣服。” 郗真沉思不语,对于他来说,这是个不亏本的买卖。只是换件衣服而已,便是重明太子有意为难,与三品官职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郗真不懂谈判,他以为换身衣裳就能得到三品官职,可他不懂,这是愿意交换自己的标志。对于重明太子来说,三品官职,就是能让郗真妥协的价格了。 他一向如此,谢离想,当年愿意用几句甜言蜜语换争花日的第一,如今也会同意这桩买卖。 他哪里知道这之后的代价会有多大。 宣云怀在东宫正殿里坐了有一会儿了,重明太子设宴请这些世家公子们赏花,自己却姗姗来迟。 上首一座屏风,掩去了重明太子的面容,只能看见垂在他脚边的柔顺光华的锦缎。宣云怀打起精神,同其他的贵族子弟一起向太子问安。 重明太子虽然冷淡,但总算知礼,并不刻意使人难堪,众人一替一句的说话,气氛竟然还算融洽。 外头阳光金灿灿的,各色鲜花在日光下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娇嫩的枝叶。有人缓步走进殿中,日光给他周身渡上一层金边,他一身红衣,面色渐渐显露人前。霎时间,百花黯然失色。 郗真走到近前,拱手向重明太子行礼。 重明太子的目光凝在郗真身上,半晌才道:“入座吧。” 郗真便在重明太子下首入座,话题继续,众人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郗真身上。 “宣家主,”重明太子忽然开口,问道:“好看吗?” 宣云怀一个激灵,立刻收回目光,道:“微臣失礼了。” 郗真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同人应酬总是很累,何况还有一个捉摸不定的重明太子。 郗真回到院子,抬眼就看见院中一个大香炉,他吓了一跳,道:“这东西怎么还没收起来?” 郗水道:“这是金山寺上百年的大香炉了,放咱们院子里镇镇。” 郗真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绕过香炉,房门口也被人挂上了一个八卦盘,两边窗户上还贴着黄纸朱砂写的符。 郗水又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说不定会有用的。” 郗真没说话,推门进屋,一眼看见正堂中放着一座白玉观音,面前插着三炷香,香气袅袅。 郗真一口气没上来,几乎要气死。 “别的也就算了,这个真不能动。”郗水苦口婆心,“这是祭司送来的白玉观音,头回上香的时候用的是咱们蜀地的香,莫说恶鬼了,便是神仙见了也得退避三舍。” 郗真看了那白玉观音两眼,无奈地摆摆手,让郗水下去了。 夜色渐深,郗真沐浴完,穿着单薄的广袖大衫从屏风后面出去。他拢起长发,躺进摇椅里,随手拿了本书翻看。 桌上的灯烛忽然无风自动,郗真立刻察觉到了,他合起书,房间里里外外都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白玉观音前。 白玉观音面容慈悲,宝相庄严,越是眉眼低垂,越是悲天悯人。郗真看着这菩萨像,不知怎么,想起了谢离。 谢离其实是个冷漠的人,但他有时候低垂着眉眼,无端便有一种悲天悯人之感。 郗真一个晃神,房间里的灯烛渐次灭掉,转眼便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郗真身体僵硬了,不出所料,一双微凉的手落在他肩上,明明是轻飘飘的,偏偏叫郗真觉得重如万钧。 “你穿红色衣裳真漂亮,”谢离在他耳边低声道:“像是谁家的新嫁娘。” 郗真勉强笑了笑,道:“是吗。” “是啊,”谢离手掌自后颈抚上他的脸颊,“谁家守孝穿红衣裳?只有新娘子才穿红衣裳呢。” 他果然是兴师问罪来了。郗真想,还好我早有准备。 他清了清嗓子,道:“我,我也是头回给人守孝,有顾不到的地方不是很正常?” 谢离冷眼看着郗真狡辩,道:“那好啊,我就把规矩给你说清楚。” 郗真闭上了嘴,听着谢离给他立规矩。 不许同人调笑,不许在别的地方宽衣解带,不许再没有侍从跟随的情况下跟别人见面,不许和不相干的男人说话,女人也不行。谢离一条一条给郗真说,恨不得郗真出门都得蒙着面纱。 郗真一边听一边跑神,心想,原来给人做妻子这么惨的呀。 作者有话说: 谢离:是给鬼做妻子 第35章 郗真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他身上依旧清清爽爽的,除了身体略有沉重之外,并无任何不适。 他揉了揉脑袋,披了件衣服起身,叫来郗水,问道:“昨夜你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郗水摇头,道:“昨夜我一直在抱厦里守着,没见任何人进院子,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郗真沉吟片刻,道:“把外头这些香炉和符纸都撤了吧,这两日多派几个人守在院子外。” 郗水称是,郗真拢了拢外衫,转身回了房间。 那白玉观音像仍端坐在壁龛之中,郗真愧疚地给白玉观音上了柱香,命人把白玉观音也拿走了。 “在您老人家面前干这种事,真是罪过。” 郗真去屏风后梳洗穿戴好出来,下人已将餐食送了来。郗真用罢饭,还没坐下,郗山便从外头匆匆过来,道:“宫里来人,请少主接旨。” 郗真放下茶盏,去前厅接旨。 来传旨的是陛下身边的太监高仁,他身着绛红色圆袍。神情整肃,面对郗真态度并不倨傲,也不谄媚。 郗真命人摆上香案,自己撩衣在蒲团上跪下,接听圣旨。 重明太子说话算话,真的为郗真请来了封三品太子宾客的旨意。 郗真领旨谢恩,高仁说了几句吉祥话,郗真也笑着寒暄了几句。 郗水奉命送他们出去,好声好气地将一个荷包拿给高仁,又将高仁身后的小太监们都打点了,妥帖地将他们送走了。 回宫的马车上,小太监们的说话声扰到了高仁,他问道:“说什么呢,那么热闹?” 一个小太监凑上来,道:“干爹,郗家公子可真大方,您瞧瞧给我们的荷包,满满一荷包金子。” 高仁骂了一句,“眼皮子浅的东西。” 他将自己的荷包打开来看,却见里头是满满当当的珍珠,倒在手里,圆溜溜,亮莹莹的。 “瞧瞧,”高仁笑道:“这才是会做人呢。” 高仁回了宫,便去向皇帝回话,道:“郗公子已经领了旨,不日来宫中谢恩呢。” 皇帝点点头,他一边批着折子一边道:“也去回太子一声,他难得向朕要什么东西。你跟他说,他让朕办的事,已经办妥了。” 高仁道:“是。” 出了太极殿,小太监告诉高仁,说太子殿下现今就在贵妃宫中,高仁整了整衣衫,往昭阳殿里去。 一入殿,便见上首贵妃娘娘一身紫色宫装,端坐在案几之后。她身后一架高大的百鸟朝凤丝绢屏风,两边高几上燃着百合宫香,两侧天花板上垂着宫灯,一束浅金色的光芒落在贵妃娘娘身上,端的是仪态万千。 下首,重明太子一身玄鸟纹长袍,静坐在席间。 高仁进来给贵妃和太子请了安,回报了今日去见郗真一事。他知道这事是太子殿下授意,因而在他面前说了不少郗家人的好话。 “那郗家果然是百年大族,行事举动合乎礼仪,一点错都挑不出来。那郗公子更是人中龙凤,除了咱们太子殿下,老奴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了。” 贵妃笑道:“看来郗少主没少给你塞银子。” 高仁嘿嘿笑了笑,一派憨厚之相。 回过话后,高仁便退出去了。 贵妃端起茶盏,目光却看向太子,“三品太子宾客,这官职未免太高了,何况他还那么年轻,容易让朝臣不满。” 重明太子危襟正坐,面色沉静,“他可是九嶷山的嫡传弟子,当以国士待之。” 贵妃笑了笑,道:“你也是九嶷山学艺回来的,自己有本事在身。郗真这个嫡传弟子,有没有都不碍的。” 重明太子抬眼看向贵妃,“姨母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还想着整个郗家吗?” 贵妃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道:“我知道你怨我,当初我同宣氏一起设计将你与郗真二人分开,带你回朝。这段日子,你虽安安分分做着太子,却始终不肯言朝政半个字,是在同我较劲呢。” 重明太子默了默,道:“父皇正值春秋鼎盛,朝政大事,他自有决断,何须我多言。” “那怎么能一样!”贵妃忽然激动起来,“你是我谢氏的血脉,你掌这天下大权才是最重要的事!” 重明太子眉头狠狠一皱,“姨母!” 贵妃愣了愣,神色渐渐收敛。 重明太子一直知道,自己这位姨母,自恃先周嫡公主的身份,一向看不上陛下。可是先周早就亡了。二十多年前,都城被破,那些个龙子龙孙狼狈地逃出京都,却将太后皇后后妃公主这些女流之辈留下殉国。 万年公主是九嶷山最优秀的一位嫡传弟子,饶是如此,她也没法挽救大厦将倾的王朝。当她从九嶷山回到宫中,看见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们如尘泥一般被人践踏,她心中是何滋味? 重明太子对从前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只知道,万年公主最后只来得及救下年幼的妹妹长安公主。她们姐妹二人在乱世中颠簸了一段时间之后,万年公主嫁给了当初的农夫,后来的燕帝。 贵妃沉默片刻,道:“姐姐唯一的心愿便是让天下太平,四海归心。重明,你是姐姐唯一的血脉,你当继承姐姐的意志,不为儿女私情所动。” 她看着重明太子,“那郗家小儿自恃貌美,随性所欲地玩弄感情,根本不会交付真心。他不是真心喜欢你,你也不该与他有什么纠葛。” 重明太子面色微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贵妃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又见面了,他如今对你倒也是百依百顺。可是他顺服的,是未来会继承大统的太子,是生杀予夺尽在掌中的君上,而不是九嶷山上的谢离。重明,倘若你不是太子,甚至你不是得宠的太子,你说他会不会抛弃你第二次?” 重明太子没有说话,一双眼眸如幽井深潭。贵妃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热茶,眼中是稳操胜券的笑。 郗真有了官职,每日需要到东宫点卯。重明太子不再强迫他穿红袍,因为他的官服就是漆红纱袖衫,金玉顶冠。 他来东宫那一日,东宫上下的宫女太监都在偷看他,看这个容貌仪态不输太子的人。 郗真走进偏厅,迎面又见一架屏风。他心里嘀咕,心说多金贵的一张脸,死活不让人看。 重明太子坐在屏风后头,仪态懒散。从郗真见他,他就没有端坐着的时候,或是倚着迎枕,或是把玩酒杯,一派玩世不恭地模样。 反倒是郗真,每每见了他,都要正襟危坐。他端坐着看懒散的重明太子,心里就很不平衡。 不知道当初谢离看坐着跟没骨头似的郗真,心里在想什么。 郗真跑了会神儿,听见面前的重明太子叫他。 郗真抬眼问道:“太子有何吩咐?” 重明太子叫了他的名字,却又不说话了,只隔着屏风看他。 郗真不明所以,“殿下?” 重明太子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先皇后吗?” 郗真道:“是殿下的生母端圣皇后?” 重明太子点点头,“她也是九嶷山出来的,是九嶷山上一任的嫡传弟子。” 郗真愣了愣,这个他却不知道。 “她与父皇相识于微末,后来辅佐父皇成就一番事业。他们二人更是伉俪情深,相互扶持。母后去后多年,父皇都不肯续弦。”重明太子看着郗真,“你有没有想过,同端圣皇后一样?” 郗真愣了愣,斟酌着道:“我自然是希望能辅佐殿下,为殿下鞠躬尽瘁。” “孤说的不是这个。”重明太子目光沉沉地望着郗真。 郗真抿了抿唇,“恕微臣愚钝。” 重明太子端详着郗真,忽然道:“孤能让你做三品大臣,也能将你一贬三千里。” 他语带警告,道:“郗公子,不要装傻。” 郗真咬牙,道:“殿下行事如此随心所欲,就不怕御史台弹劾吗?” 重明太子勾起嘴角,“随他们去。” 郗真心中恨恨,怎么就让这么个人做了太子,这大燕王朝,怕不是要跟秦朝一样,二世而亡了! 重明太子步步紧逼,郗真只是沉默不语。这份沉默并不令太子生气,反而让他安心,好像一份沉默就足以证明郗真对谢离的爱了。 “殿下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郗真终于开口,他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般,满脸为难,“蒙殿下爱重,郗真愧不敢当。只是我早前曾与人定下生死之约,后来他不幸蒙难,我自然要为他守孝,便是改换门庭,也得等上三年。不然先夫魂灵不安,夜夜纠缠。” 郗真说罢,自觉高明。三年之约,糊弄了谢离不算,这会儿竟然还能拿来糊弄重明太子,真是一箭双雕。 重明太子透过屏风,看着故作哀伤的郗真,面上笑意愈冷,“一个死了的人,怕什么。今夜你就歇在东宫,我看哪门子的孤魂野鬼敢动你。” 作者有话说: 谢离:呵 求求海星求求评论~~ 第36章 六月的天儿,殿外的知了叫得正欢,一声接一声,尖锐的声音扰的人心烦。郗真跪坐在席间,眉眼透着肉眼可见的焦灼。 重明太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说出的话叫郗真哑口无言。他总不能真应下来歇在东宫,可此时拒绝未免显得先前的话是胡编乱造的了。 郗真抿着嘴,迫切地思考着该说什么话。 重明太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十分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他垂下眼,声音冷淡,“继续念书吧。” 郗真身形一松,道:“是。” 他这太子宾客目前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每日只用来东宫点卯,与重明太子隔着屏风,念书给他听。 晌午之时,郗真留在东宫用饭,他一个人,待在偏厅。汤致领着奉膳太监,抬着红漆食盒进来,将餐食一样一样端上桌。 当今陛下崇尚节俭,加之世家垄断严重,书籍纸张,乃至一个膳食方子都藏得严实。故而天家尊贵是尊贵,生活却不比世家精致。 郗真一面用饭一面感叹道,皇权与世家之争,便在这细枝末节出体现出来了。 用过饭,郗真稍稍坐了会儿,喝了两口茶,便继续回到花厅,继续给太子讲书。 按照郗真的习惯,午后他是要午睡一会儿的。可这里是东宫,他又是第一天当值,免不了谨慎些,打着精神讲学。 比起他的严阵以待,重明太子就自在多了,他先在榻上坐着饮茶,过后又摆弄着窗边的花瓶,不多会儿走下来,往香炉里撒了些香料。 清淡的熏香合着晦涩难懂的《资治通鉴》,郗真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 恍惚间,重明太子似乎开口说话了,他在屏风后面,专注的看着郗真,道:“你若困了,就先去歇一歇。” 郗真可不愿意歇在东宫,但是他眼皮子越来越沉,觉得自己好像是拒绝了,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东宫后殿,汤致领着一群小太监在树下粘知了,动作静悄悄的,一点脚步声都不闻。 微风吹进屋子里,吹起轻纱微晃。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宣纸窗子,落在榻上的郗真身上,他的侧脸精致,眼睫上跳动着光尘。郗真阖着眼,四肢舒展身段修长,仿佛是生来就住在这雕梁画栋,膏粱锦绣里的人。 郗真的眼皮颤了颤,缓慢地睁开了眼。他刚睡醒,还有些迷糊,揉着脑袋坐起身。 有什么东西从窗边掉在了郗真手边,郗真捡起来一看,是一支粉白的芙蓉花,花心微黄,内瓣透着柔嫩的红。 郗真只看了一眼,面色一下子变了。 他从榻上下来,撩起纱帐,绕过屏风,去寻重明太子。 这是东宫后殿的东厢房,郗真走到门边,一眼便看见廊下站着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脊背挺拔,身上穿着玄金交织的长袍,头戴金玉流苏的头冠,修长的手指在太阳下仿佛发着光。他手中撒下褐色的鱼食,引得流水中的金鱼争相抢夺。 郗真不知道怎么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皱着眉,看着那人的背影,迫切地想看看他的真容。 郗真向他走了一步。 端着东西的汤致从回廊那边走来,道:“郗大人,您醒了?” 那悠闲喂鱼的人微微偏了偏头,却无法让人看清他的面容。 汤致走到郗真身边,道:“郗大人,既然你醒了,那咱还回花厅去?” 郗真心中一阵失落,愣愣地点点头,同汤致一块往花厅去了。 他跪坐在席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重明太子走到屏风后坐下,看着发呆的郗真,问道:“郗大人很喜欢这支芙蓉花?” 郗真一愣,他这才发觉手中还攥着那支芙蓉花。 “我,”郗真道:“算是喜欢吧。” “喜欢就是喜欢,什么叫算是喜欢?”重明太子问道。 郗真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原来是喜欢的,后来觉得心里愧疚。愧疚得久了,就不想再看见,也就称不上喜欢了。” 重明太子凝望着郗真,没问为什么愧疚,只道:“这喜欢好生凉薄。” 郗真兀自愣了一会儿,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先前殿下问我的话,我已经有答案了。” 重明太子眼眸微动,看着郗真。 “承蒙太子抬爱,可郗真是一定要辜负的了。”郗真道:“若太子执意贬谪,郗真也无话可说。” 他这会儿说这话,不是因为愧疚、哀伤或者害怕,他只是平静地、明确地拒绝了太子。 他真是一个复杂的人,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会因为一个恍惚的背影做出堪称功亏一篑的事情。 郗真起身告辞,离开了东宫。 入夜了,初夏的夜晚还有凉爽的晚风。郗真开了窗,侧着身枕着枕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睡意上来,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周身忽然袭来一股冷冽的、与夏日格格不入的气息。 “谢离?”郗真睁眼,眼前却被蒙了一层黑布。 “嗯。”他身后传来谢离的声音,懒散的,还带着些眷恋。 今晚的谢离有些温柔,他与郗真温存了一会儿,静谧的气息流淌在两人之间。 “谢离啊谢离,”郗真眯着眼,哼哼道:“你就做个鬼挺好的。只要你不消失,我真的一辈子跟你。” 谢离没说话,只是亲了亲郗真的后颈。 “但是你不要做人,”郗真道:“你要还是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谢离垂眸,看向怀中的郗真。他怀疑谢离没有死,谢离知道,他已经起疑心了。 郗真等了两日,没等来太子的贬谪旨意,反而收到了家中来信。 这是郗缙亲笔信,信中问候了郗真近况,又说因为先前蔡氏被抄之事,郗家近来被世家孤立,前段时间汝南叶家更是明目张胆的欺到了郗家眼皮子底下。不过眼下这些事情都被摆平了,郗缙告诉郗真,世家的态度不重要,郗氏的靠山是重明太子,是当今陛下,与世家为敌是必然的事情。 郗缙还交代郗真,家里的情况不好,郗真在长安也要小心,防备世家,谨慎行事。 郗真看完信,心情有些沉重。他拿起笔,却不知道要怎么写回信。 正当他犹豫之时,郗山敲门进来,道:“少主,东宫来人了。” 郗真心里一跳,放下笔起身。 来人是汤致,他不是带着贬谪旨意来的,反倒送来了几盆芙蓉。 郗真一身素裳,外披黑纱,连衣服也没有换。汤致见状,非但没有不满,反而笑着迎上来,道:“这是宫中新栽培的几样芙蓉,太子殿下特地让老奴给大人送来。殿下说他行事荒唐,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郗真心中憋着的一股郁气缓缓呼出,面上勾起一个笑,道:“殿下言重了。” 果然太子殿下不会真的将自己贬谪,郗真心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过了这一关,以后也无后顾之忧了。 郗真看了两眼芙蓉花,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明日可方便,我想去东宫向太子殿下谢恩。” 汤致道:“自然方便。” 两人说定,于是郗真照旧每日到东宫上职,重明太子也好似不记得他从前说过的荒唐之语。 那一日下起了雨,郗真给重明太子讲完学之后,雨还没有停。他望着外头的天色,想起郗缙的家书,一时有些惆怅。 “蔡氏已经判了。”重明太子忽然道。 郗真闻声望过来,屏风后头,重明太子拿着香盒,往香炉里加沉水香。 “陛下从蔡家抄出来数不清的金银米粮,比国库三年的税收还要多。” 郗真算了算,很快得知这是多大的一笔钱。 相比重明太子和郗真,陛下的心情更加复杂,他真没见过这么些钱,相比之下,他卖身选妃的那些钱根本微不足道。 “这些钱,一部分填补军费,一部分收入国库,还有一部分要买良种预备下一季耕种。”重明太子道:“今春有些地方遭了灾,虽然发了救济粮,可是到了冬天,还得让他们自行耕种才是。” 郗真想了想,问道:“向谁买?” “除了世家,还能有谁?” 郗真摇摇头,“世家不会卖的,他们的一草一木都藏得严实,何况是良种这样的东西。” 重明太子看向郗真,“孤向父皇提议,向郗家买。” 郗真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件双赢的事情,陛下得了良种,郗家则得到了陛下的支持。 有陛下的支持,郗家的处境会好很多,另一方面,郗家也是个例子,顺陛下者昌,逆陛下者亡。 郗真勾起嘴角,道:“我也正有一件事情想同殿下说。” 重明太子抬眼,“说。” “臣请殿下上书,丈量全国土地,彻查世家土地兼并之事。” 土地是百姓的命,也是世家的根基,唯有丈量土地,均分与民,才是对世家最大的打击。 郗真挑着眉,眼中熠熠生辉。重明太子愿意给郗家体面,他当然也愿意投桃报李。况且,只有尽快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成为重明太子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会如先前一般,任重明太子赏赐或贬谪。 重明太子没说话,厅下的郗真神采飞扬,通身仿佛发着光。重明太子看着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作者有话说: 郗真:努力奋斗搞事业! 谢离:老婆贴贴 第37章 细雨霖霖,落进潺潺流水里,锦鲤从花藤的叶子下跃出水面,溅出一小片水花。 郗真跪坐在席间,侃侃而谈,“天下陷入战乱数十年,百姓们流离失所,多数土地都流落到世家手里。如今战乱初平,正是该休养生息,恢复民生的时候。可是百姓手里没有地,拿什么来休养生息?” 屏风之后,重明太子挽起衣袖,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他端起一盏茶,身边的汤致接过,绕到屏风外面,送到郗真几上。 郗真顿了顿,道:“多谢殿下。” “说的有理,”重明太子道:“可是很难。” “难也要做!”郗真斩钉截铁道:“执掌天下之权,岂能与世家共享!” 话音落下,殿外进来一个小太监,在重明太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郗真看向重明太子,太子道:“今晨早朝陛下提起了分地与民的事,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众臣激愤。” 郗真眉头微皱,道:“我猜到了,会有很多大臣反对陛下。” “不是许多,”重明太子道:“是全部。” 郗真一愣,随即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 重明太子叫小太监回话,那小太监道:“陛下甫一开口,诸位大臣便纷纷反对。有弹劾殿下,说殿下年轻,行事轻狂不堪大用的,也有说天下初定,不宜惹是生非的。还有人说陛下此举是抢夺民财,连蔡氏之事都是有益构陷,目的就是为了蔡家的家财。” “之后,有大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一时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跪下了,一个站着的都没有。”小太监没说燕帝作何反应,但若是换了郗真是燕帝,恐怕他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这件事不成了,”郗真沉吟片刻道:“至少现在不成了。” 重明太子摆手叫小太监下去,神色自若,不见任何焦急惊讶之色。 郗真望向他,“殿下似乎并不生气,是早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重明太子道:“孤只是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窗外细雨不断,殿内重明太子煮水烹茶,一举一动轻缓自如。郗真看着他,心中的烦躁渐渐褪去,道:“此事虽不成,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可以以此为由头,使个声东击西之计。” 重明太子倾倒茶汤,道:“说来听听。” 郗真便道:“如今陛下的困境,是朝中无可用之人,满朝文武几乎全部出身世家。陛下尽管手握兵权,也处处为人掣肘。” 重明太子摇晃着茶杯,“你的意思是,往朝中添一些出身寒门的官员。” “是。”郗真道:“趁着他们现在的目光都在均分土地之上,我们可以往六部填一些不是世家出身的人,日后也好为殿下助力。” “说得轻巧,”重明太子道:“世家子弟天然有用不完的资源,寒门子弟如何可比?” 郗真笑了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我的出身?” 重明太子抬眼看向郗真,郗真笑道:“九嶷山每一代上百弟子,不是只有一个嫡传可用。剩下的那些人里不乏真材实料,胸有沟壑之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出身寒门,无父无母,与世家毫无干系。” 郗真直视着重明太子,“只要殿下给个机会,他们都能为殿下所用。” 郗真的想法与重明太子想的差不多。九嶷山那么多弟子,总不能只因为输了大比便要一辈子老死山上吧。 重明太子点点头,道:“可行。” 郗真神色一喜,道:“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对了,”郗真想起一件事,道:“还请殿下赐一张手书,便于微臣行事。” 重明太子点点头,命人将茶具撤了,摆上笔墨纸砚。太子殿下右手执笔,笔尖沾满了墨水,落在漂亮的澄心纸上。 不多会儿,汤致捧着重明太子亲笔写的书信出来,郗真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是不一样的字迹,郗真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太子是右手执笔,字迹与谢离完全不同。 一封书信,他看得格外久。重明太子也不催他,只隔着屏风,静静地注视着他。 半晌,郗真收起了书信,行了礼离开了。 陛下又一次在朝中提起均分土地之事,众人依旧义愤填膺。陛下见此,只得将此事作罢,另提选拔官员之事。 陛下愿意在均分土地之事上让步,世家自然也不会逼人太甚,同意陛下选拔官员入朝。他们将其视为对陛下的补偿,允许年轻士子入朝,给予六品以下的官职。 除了出身寒门,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士子,还有些女子。大人们高高在上,评价说陛下手下实在是无人了,竟连女子也拉出来做官。他们嘲笑一番,评判一番,还要显示自己的威严,要求女子只能从小吏做起,官职不与男子相同。 “这就足够了。”郗真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秋雨,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早晚要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郗水应和道:“少主英明。” 起风了,汤致自殿中走出来,手中捧着一件披风。 “郗大人,太子殿下身子不舒坦,今日的讲学就免了吧。我让人送您出宫,你带着件衣裳,当心受凉。” 郗水接过汤致的衣服,郗真问道:“殿下怎么了?” “这不是入秋了吗,又下起了雨,太子殿下的腿疾犯了,疼得厉害。” 郗真眉头微皱,“见阴雨天便疼,似乎不是个小毛病。殿下那么年轻,何以会有腿疾?” 汤致道:“这......” 郗真顿了顿,道:“怪我,不该打听这些事。” 汤致笑了笑,道:“郗大人莫怪。” 郗真想了想,道:“正好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夫,改日给殿下送来。” 汤致说好,叫人将郗真送走了。 郗真披着披风,自东宫出来,郗水在一边撑着伞。天色阴沉,朱红色的宫墙上盖着明黄色的瓦,长长的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风雨飘摇。每次走这条路都是在傍晚自东宫出来的时候,日暮西斜,便是有夕阳的日子,也格外寂寥。 还说留宿东宫百毒不侵呢,郗真心想,就这条宫道已经足够吓人了。 如果谢离这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我一定会吓死。郗真心想,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谢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他敛眸,玄色的披风被风刮起,在风中飘飘摇摇。 “......我知道,多谢你。”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郗真闻声望去,只见程涟身着六品官府,跟在一个年轻红袍男子身边,笑意盈盈。 那红袍男子摸了摸头,腼腆地笑道:“客气了。” 程涟撑起伞,撑在那男子身边,道:“我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懂,若没有你帮忙,怕是要闯下大祸了。” 红袍男子道:“别这么说,你出身九嶷山,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该妄自菲薄才是。” 程涟笑了笑,又含蓄又羞涩。 郗真站住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两个。 路那头忽然走过来一个绯袍男子,程涟正笑着,迎面撞上了那个人。 他身边的男人连忙行礼,“见过陈大人。” 程涟也跟着行礼,“陈大人好。” 郗真认得这个人,陈敛,胶东陈氏的嫡长子,官居四品,手握实权。 而因为陈敛与程涟的名字相近,似乎程涟受了不少欺负。 他们说了几句话,程涟身边的那个红袍男子先走了,他将伞也带走了,程涟立刻站在了雨幕之中。 陈敛倒是有伞,但他显然没打算分享给程涟。 “程大人升官了,”陈敛打量着程涟,道:“气色也越发好了。” 雨水很快打湿了程涟的衣裳头发,他整个人湿漉漉的,一派可怜之色。 “托大人的福。”程涟道。 “不敢。”陈敛厌恶地看了程涟一眼,“你虽穿着这身官服,本质却还是个婊子。” 程涟顿了顿,忽然笑了,抬眼看向陈敛,道:“那您这算什么?两边嫖客碰了头,您心里不舒坦了?” 陈敛面色一下子变得阴沉,“程涟,你是想一辈子都做个六品官吗?” 程涟抿了抿嘴,那股扎人的意头褪去了,神色渐渐变得隐忍起来。 陈敛看着他这副样子,面露愉悦,道:“跪下。” 程涟咬着唇,犹豫了很久,还是撩起衣袍跪下。这一跪,仿佛叫他整个人的身形都脆弱了。 陈敛的目光渐深,自程涟身边走过去了。 他走后不久,程涟一改神情,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精彩,真是精彩。”郗真自另一边缓步出来,他看着程涟,道:“叹为观止啊。” 程涟拢了拢衣袖,就是被雨淋了个透,他也不见狼狈,“失礼了。” “怪不得你升官的速度如此之快,”郗真道:“只是,怎么不选个好拿捏的?那陈大人的脾气可不算好。” 程涟笑的得体,道:“你方才不也听见了他说什么。我就是那青楼的妓女,你什么时候见过妓女挑客人的。” “如今客人怕是要变仇人了,”郗真道:“看陈敛的态度,你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程涟摇摇头,道:“这不是什么大事。” “他都撞见了你讨好别的人,这还不叫大事?” 程涟笑了笑,道:“他那么生气不就说明了他在意?” 郗真顿了顿,笑意渐深,“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当初在山上不该扒着谢离,应该来找我才是。” 如果当时自己身边能有这么个智囊团,不早把谢离拿下。 程涟想想,也觉得惋惜,本来觉得谢离会吃自己这一套,谁知道他是那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还不如早早找上郗真,既不用整日演戏,也能有个好前程。 作者有话说: 郗真:相见恨晚 程涟:相见恨晚 第38章 “一碗一碗的苦药汤喝了那么久,连个孩子的影儿都没有,要你们有何用!”内殿里,女子的声音尖利,随即一杯盛满热茶的茶盏扔出来,扶桂不着痕迹地躲开,另一个太医就没有这样的好运,热茶泼了他一身。 扶桂与另一个太医一块跪下,里间宁昭仪的贴身侍女低声劝了几句,叫几个太监出来打发太医们离开。 秋雨一场接一场,满地湿漉漉的。扶桂回到太医院,刚进门,就见屋檐下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暗缎披风,宝光内蕴,正伸手逗弄着笼子里的画眉。 “那是东宫的红人,郗真郗大人。”身边给扶桂撑伞的人殷勤介绍,“听说小扶太医也是九嶷山出身,那你们还是师兄弟呢。” 扶桂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身边跟着的人都走了,扶桂走上台阶,笑道:“稀客呀。” 郗真回过身,眉眼含笑,道:“混得不错,都成御医了。” 扶桂嘿嘿笑了两声,“托福托福。” 两人说笑两句,进耳房里说话,扶桂叫人拿了些热茶点心,郗真道:“不必忙了,我不吃。” “我知道你不吃,”扶桂道:“我吃。” 他咬了一口点心,又喝了一口热茶,这才悠悠地叹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进的皇宫?”郗真道:“怎么不来找我?” 扶桂摆摆手,“我听说你现在是世家的眼中钉,可不敢靠你太近。” 郗真嗤笑一声,道:“就是没有我,你现在这日子也不好过呀。” 听见这话,扶桂又叹了一声,“我也真没想到,做太医这么不容易。后宫的那些娘娘们都牟足了劲儿想要孩子,可是你说,这孩子是我们太医能造出来的?找我们撒什么气呐。” 郗真笑了,道:“所以,我来给你一条康庄大道。” 扶桂顿了顿,道:“说来听听?” “东宫缺一个大夫,”郗真道:“太子身体不好,却不爱用贵妃或者陛下的人。” 扶桂想了想,道:“太子脾气怎么样?” 郗真顿了顿,如实道:“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那我还是......” “不过很大方。” “可以。”扶桂积极点头,“可以。” 二人说定,郗真便不再多留,径自出了宫。车马辚辚,行走了不知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郗山隔着帘子,道:“少主,宣家主请见。” 郗真睁开眼睛,他掀开帘子,见宣云怀坐在另一架马车上,神色有些严肃,“郗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郗真想了想,点头应下。 马车改道,一路驶去了青湖边。郗真从马车上下来,拢了拢披风,走进湖心亭。 宣云怀看了眼郗真,又看了眼郗真身边的郗水,道:“我有些私事与你说。” 他想让郗水离开。 郗水看了看郗真,郗真直接道:“我与你有什么私事可说。” 宣云怀抿了抿嘴,问道:“前段时日陛下说要均分土地,这是你的意思吧。” 他前段时日有事不在京城,这几日才回来,一回来便听说了这件事。 世家中很多人认为,均分土地之事只是幌子,目的是提拔寒门子弟。但是宣云怀了解郗真,知道郗真不会无的放矢。 “是我提的。”郗真神色淡淡,“有何指教?” 宣云怀神色沉下来,“郗真,土地触及世家根本利益。你敢向陛下进言均分土地,将世家置于何地?你可别忘了,你也出身世家,郗氏也是横踞一方的大族!” 郗真眉眼微寒,“宣云怀,你敢威胁我。” “我不是威胁你,”宣云怀道:“我只是提醒你,若有一日,世家群起而攻之,太子护得住你吗?” “不劳你费心。”郗真眉眼冷冽,艳势逼人。 他转身欲走,身后的宣云怀却冷不丁道:“我要成婚了。” 郗真脚步微顿,他回头,“你要成婚了?” 宣云怀负手而立,道:“我的妻子是汝南叶氏现任家主唯一的孙女,我与她的子嗣,日后会继承叶家。” 郗真神色微沉,叶氏攻击郗氏,郗氏反击,为求自保,叶氏与宣氏联姻,还给出了继承人这样的条件。如此一来,相当于宣云怀肩挑两族,地位不与往日同语了。 “那我可要备一份厚礼,”郗真冷笑道:“给叶家姑娘,可怜她一脚踏入火坑。” 眼前的郗真,带着他那一贯的冷诮与不屑,秾丽的眉眼俱是倨傲。宣云怀的面色几乎是瞬间便沉了下来,他咬着牙,盯着郗真,“你还是看不起我,哪怕我已经是一族家主,你仍看不起我。” 郗真嗤笑一声,挑眉问道:“我为什么要看得起你?” 他眉眼满是戏谑,高高在上却又恶毒刻薄。 宣云怀却笑了,“郗真,你不愧是郗真,就只看得上最厉害的。山上的时候我比不过谢离,山下的时候我比不过重明太子,所以你才......” “啪”的一声,郗真甩了宣云怀一个耳光,“跟谢离比,你也配!” 郗真大踏步离开了,披风翻滚着,在风里猎猎作响。 雨终于停了,东宫的庭院里,银杏叶子被雨打落,满地都是。沾了秋雨的叶子扫也扫不掉,小太监们拿着扫帚,一刻不敢停。 郗真与重明太子仍在花厅见面,这才入秋不久,花厅里就点起了炭盆,艾草的味道弥漫在厅中。郗真语气平缓地念着《诗经》,重明太子坐在屏风之后,半阖着眼听。 “殿下?”郗真停下来叫他,他在这儿苦哈哈的念书,重明太子倒是睡得安稳。 “没睡。”重明太子似乎猜得出郗真在想什么,他睁开眼,道:“在想事情?” “在想什么?”郗真合上书,“不知微臣可否为殿下分忧?” 重明太子的目光在郗真身上转了两圈,“昨日宣云怀来找我,同我说了些话。” 郗真微顿,重明太子继续道:“他说,你在九嶷山上时。曾有个相好,后来你为了嫡传弟子之位,害死了他。” 郗真面上还挂着得体的笑,心里早不知道把宣云怀骂了多少遍。 “这件事啊,”郗真顿了顿,道:“殿下不是知道吗?我为了嫡传弟子之位,害死了我大师兄。谢离,殿下应当听过这个名字吧。” “但我不知道他是你的相好,”重明太子道:“你是因为他,才不肯接受孤的?” “不是,”郗真抬眼,直直看向屏风后的人影,“一个死人罢了,谁会在意他呢。” 重明太子沉默半晌,不痛不痒道:“说的也是。” 郗真没能从重明太子身上看出点什么,心里有些失望,他想了想,道:“殿下,微臣有一事不明,请殿下赐教。” 重明太子端起茶盏,道:“说吧。” “殿下为何不肯在人前露面呢?”郗真道:“便是微臣亦不得目睹殿下圣颜,是殿下信不过微臣吗?” 重明太子看了眼郗真,道:“郗大人言重了,孤对郗大人爱重如手足,岂会信不过。” 郗真道:“那为何殿下不肯与微臣见一面。” 重明太子神态懒散,“不为什么,不想见。” 郗真一噎,这回答倒是很符合重明太子的性子,一贯的不守规矩,不循常理。 郗真没话说了,他低头沉吟片刻,道:“前几日听说殿下身子不舒坦,我特地寻了个神医来给殿下看诊。” “不必了,”重明太子道:“不过是些小毛病。” “那怎么行,”郗真道:“殿下虽然年轻,身体却马虎不得。若因不经心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说着,郗真便着人去请扶桂。 重明太子定定地看了郗真两眼,也随他了。 不多会儿,扶桂到了,他上前来,给重明太子见礼。 郗真在一边道:“扶太医是我们九嶷山最好的医师,古往今来的疑难杂症还没有他医不了的,殿下尽南风知我意可放心。” 扶桂古怪地看了郗真一眼,觉得郗真这么捧着他,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扶桂拱手,道:“请许微臣为殿下诊脉。” 重明太子看着郗真,点了点头。 扶桂便背着药箱,绕过屏风,走至重明太子面前。他抬眼,正撞进重明太子沉静的目光之中。 扶桂呼吸一窒,重明太子却挪开眼,望向屏风那边的郗真,“扶太医也出身九嶷山,想必也与谢离相识了。” 郗真一顿,道:“大师兄高山仰止,人品贵重,山门之中自然人人都认得他。” 重明太子道:“既如此,谢离的忌日也当收到不少香火。” 郗真面色倏地一变,半晌没有说话。 扶桂跪坐在重明太子身侧,低声道:“请殿下伸出手,微臣好诊脉。” 重明太子伸出手,扶桂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脉上。 郗真看了眼扶桂,道:“扶太医,你可小心、仔细地看清楚了,务必将殿下的病诊地明明白白,赏赐只会多不会少。” “这是自然,”重明太子道:“你若诊出了孤的病因,叫孤的身子舒坦了,东宫少不了你的好处。” 作者有话说: 郗真:我给钱 谢离:我是太子 扶桂:...... 第39章 外头太阳金灿灿的,风却刮的厉害,明明才是秋天,已经有些寒风凛冽之感。 出了花厅,郗真快步走到扶桂身边,急不可待的问道:“怎么样?” 扶桂想了想,道:“腿上受过伤,一时半会调理不好。” “谁问你这个了,”郗真问道:“我是问他的长相!他到底是不是谢离!” 扶桂睁大了眼睛,“重明太子怎么会是大师兄呢?更何况,大师兄不是已经死了吗?” 郗真一顿,眉头紧紧皱起来,“你的意思是,他跟谢离一点也不像?” “当然了,”扶桂道:“大师兄我还不认识吗?太子殿下也是尊贵俊美的长相,只是与大师兄毫无干系。” 郗真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连秾丽的眉眼都失去了几分颜色。 扶桂看了看他,问道:“你怎么会觉得太子殿下是大师兄呢?” 郗真道:“我见过太子的背影,我总觉得,他的身形与谢离很像。” “就因为这个?”扶桂简直不可思议,“就因为一个背影,你就觉得太子殿下是谢离?” 扶桂目光复杂,“郗真,原来你对大师兄如此情深义重。只是大师兄已经死了,你也尽早放下吧。” 郗真横了扶桂一眼,扶桂笑了两声,又挤到郗真身边,“说真的,如果早知道你现在会这么不痛快,我当初不会怂恿你去找他。” 郗真微愣,他张了张口,避开扶桂的视线,“哪儿不痛快,我好得很呢。” “你就嘴硬吧。”他二人并肩走到路上,路边还有一堆一堆的银杏叶子。 “如果,”扶桂觑着郗真的面色,“如果大师兄还活着,你待如何?” 郗真沉默了很久,道:“如果谢离还活着,他会来找我报仇吗?” 扶桂愣了愣,“大师兄或许会怨你,但肯定不会伤害你吧。” “这谁说得准。”郗真负着手,目光望向远方,“如果谢离没有死,他现在会在何处?如果谢离真的是重明太子,那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就更复杂了。” 扶桂想了想,笑道:“往好处想,如果重明太子真的是与你有过旧情的大师兄,那你岂不是有了个不倒的靠山?太子宾客哪有太子妃来的尊贵?” 他是调笑的话,郗真却倏地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这几句话说得,倒像是在试探什么似的。” 扶桂心头一跳,笑道:“我能试探什么?” 郗真打量扶桂,道:“你这个人,一贯见钱眼开,趋利避害。倘若重明太子真是谢离,他以太子之尊威胁你,你会不会跟他一起骗我?” 扶桂不敢躲开郗真的视线,他咽了咽口水,道:“太子殿下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你倒是有些执念成魔了。依我看,你就是心里不相信谢离已经死了,所以一定要编出个他还活着的想头。如果现在就让你与太子见面,你真的敢去验证吗?” 郗真一窒,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下了许久的雨,天色总算转晴。郗真一早起来,就见郗水指挥着侍女仆从将家具皮子衣裳拿出来晒。外头阳光金灿灿的,只是有风,不然还算暖和。 郗真洗漱过后桌边坐下吃饭,其间郗水拿了几样布料来给郗真挑,预备做冬衣。 “这天说冷就冷了,还没觉出点秋意呢,立时就要入冬了。” 郗真随手指了几样缎子,道:“那是你在蜀中过习惯了,长安以北都是只分冬夏,难有春秋。” 正说着,郗山敲门进来,神情有些严肃。郗水命侍女们退下,郗山将一封密信递上来,道:“是宫中宣贵人的信,她有孕了。” 郗真挑眉,“她有孕,给我送什么信?” 郗山道:“少主不记得了?贵妃性独,不许后宫有子嗣降生。宣贵人这是来找您求救的。” “这更没道理了,”郗真道:“宣家势力如日中天,宣云怀又与叶家联姻,她犯得着找我求救?” 郗水在一旁提醒,“宣贵人的生母是宣家家主夫人,去岁已经去世了。” 郗真挑眉,明白过来。宣云怀是庶子,在宣夫人这个嫡母手下讨生活的时候,没少被欺负。后来他成了家主,第一件事就是逼死了宣夫人。如此一来,宣云月与宣云怀就有了杀母之仇,宣云月当然不会向宣氏求救。 “少主年幼在家之时,也与那位宣姑娘见过面的。”郗水道:“当日咱们家与宣家还未交恶,家主还曾说要为少主与宣姑娘定娃娃亲呢。只是后来少主去了九嶷山,此事也就作罢了。” “我倒是认得宣云月,只不记得还有这档子事了。” 郗真心里其实不大想管这件事。他如今是东宫的人,应当站在重明太子的立场。宣云月肚子里的孩子,无疑是重明太子的竞争者,郗真没有任何理由帮宣云月。 他想了想,还是拆开了信。甫一看见信上的内容,郗真便挑起了眉。这封信让郗真意思到,宣云月是宣家备受宠爱的女儿,还是曾经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女儿。信里,宣云月开出了一个郗真无法拒绝的条件。 郗水问道:“少主,咱们要帮她吗?” “帮,但不能是我出面。”郗真道:“与其说宣云月是向我求救,还不如说宣云月是在想太子求救。” 郗水不明所以,郗真收起信,道:“去东宫。” 重明太子起的比郗真迟,花厅之中,他长发未挽,黑压压的头发散在肩头,垂在他的衣袍之上。 “宣贵人的生母死于宣云怀之手,她与母家决裂之事绝非逢场作戏。若我们在此时帮了她,便可借她之手除掉宣云怀,届时宣家群龙无首,便不足为惧了。” 重明太子撑着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书信,目光在那“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一句上停留了片刻。 “若真如你所说,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之地。”重明太子懒懒道:“只是,孤竟不知道,你与宣贵人还曾有过总角之约。” 郗真眉头紧皱,“此事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只是有感而发。”重明太子轻飘飘地看了郗真一眼,“有个形影不离的宣云怀,还有个年少相识的宣云月,郗大人身边,还真是从来不缺人呢。” 郗真眸光微闪,“殿下这话,倒像是在为谢离鸣不平似的。” 重明太子顿了顿,“就当是孤在为谢离鸣不平吧。” 郗真一愣,冷笑一声,“他有什么好不平的,他一个出身寒门、无宗无族之人,叫我这郗氏少主伺候了这么久,还不够吗?” 谢离出身寒门,无宗无族,重明太子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郗真说这话,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试探。 重明太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道:“此事孤记下了,会办妥的。” 重明太子应下了这件事,于是罕见的,他亲自去了陛下的太极殿。陛下无疑是个勤政之人,他的书案上摆满了奏折,手边的茶也永远都是酽茶。一见太子过来,陛下放下了手上的朱笔,道:“太子怎么有空来太极殿了。” 重明太子走上去,将酽茶递给身边的太监,道:“换杯清茶来。” 太监去了。重明太子道:“陛下日理万机,当保重身体才是。” 陛下笑道:“不妨事,你爹我是刀枪火海里走出来的,身体好得很呐。” “正因如此才更要小心,”重明太子道:“你在外征战多年,不知留下多少暗伤,不可不经心。” 他甚少这么啰嗦,只有在碰上不听他话的陛下的时候。 陛下起身活动了两下,随后在案边的长榻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重明太子则接过他的朱笔,慢慢看着奏折。 “我收到消息,宣贵人有身孕了。”重明太子忽然道。 陛下刚刚还放松的神色渐渐收敛了,沉思之时就有了几分帝王的威重。 “宣氏女的孩子......”陛下眉头紧皱,眼中竟有几分挣扎之色。 重明太子看了看他,“这孩子,你若想要留下,不必顾忌宣氏。宣贵人已与宣氏决裂,宣氏不会保她,她逼不得已找到了郗真,想借郗真向我投诚,以保住她这个孩子。” 陛下眉头舒展了几分,却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姨母那边我会去说,父皇不必担心。”陛下膝下只有一子,他虽然不说,但却很羡慕别人家儿女绕膝,子孙满堂。这些,重明太子都知道。 陛下看向案上的太子,道:“那你呢,你心里可会有不舒服?” 他只有重明这一个儿子,可偏偏父子二人聚少离多。重明一人生活在九嶷山上,同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差不多了,这都是他做父亲的失职。 重明太子笔下顿了顿,道:“若这孩子生下来,我或许不与他们亲近,但会记得长兄的责任。还有,” 重明太子认真地看向陛下,道:“我心有所属,终身都不会再有子嗣。” 第40章 内室里,轻纱掩映,两边的檀木架子上,放着数不清的蜡烛,蜡油顺着蜡烛流到烛台边,长短不一。 上首奉着一座牌位,案前供奉着一盏长明灯。 贵妃不饰钗环,一袭素绸衣,纤长的手指拿着蜡烛,一根一根地将灭掉的灯重新点上。 做完这些,她吹灭了手中的蜡烛,随即走到案前,抽出三支香。贵妃将三支香点燃,仔细地插进香炉里,随后跪坐在蒲团上。 “阿姐,”贵妃道:“陛下前段时间筹措了一些钱粮,今冬虽寒,然百姓大抵无忧了。” 她想了想,轻轻笑了笑,道:“你选了一个好皇帝,比父皇,皇兄都要好。” “重明也接回来了,”贵妃道:“他的太子之位很稳妥,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他的地位。”说着,贵妃的神色温和了一些,“他长得同你很像,举止行事也同你一般。唯一不好的就是性子太冷,与陛下总也不亲近。” “他还有了喜欢的人呢。”贵妃垂下眼睛,“我本来想着,若是他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我必定要亲自为他提亲。这姑娘出身高低不重要,长相脾气也只要重明喜欢就好。” “可他喜欢上了一个男子。”贵妃沉默了很久,“他长大了,管不得了,我说的话总也不听。我叫他不要喜欢郗真,可他偏不听我的,你知道吗?他说他喜欢郗真,情愿为他终生无嗣。” 贵妃的眼中多了些看不清的东西,她凝望着牌位,“阿姐,郗真会毁了他的,郗真一定会毁了他的。” 牌位之后走出来一个人,一瞬间,贵妃又变成了那个高贵端庄的贵妃。 她拱手,端正地在牌位前拜了三拜,随后才站起身,看向来人。 来人是荆苍,或者说,九嶷山前任山主。在郗真拿到争花令成为新任嫡传弟子之前,他叛逃出九嶷山,投入贵妃麾下。也许是为了补偿当年的作壁上观,也许是不愿意留在九嶷山当一座高高在上的石像,荆苍恢复了本名,变成了一个杀手——专为贵妃处理见不得光的事情。 荆苍看着贵妃,“你想杀了郗真。” “郗真不能留。”贵妃脸上是和谢离如出一辙的冷酷。 “郗真是郗家少主,更是嫡传弟子,他一死,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荆苍想劝贵妃打消这个想法。 贵妃看了眼荆苍,“重明本来就不需要嫡传弟子的辅佐。他在九嶷山学艺十几年,就是为了不受嫡传弟子的掣肘。郗真能做到的事情,重明自己也可以做到。至于郗家,是他自己把儿子送到京城来的,纵有不测,也是他们该想得到的。” 荆苍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贵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郗真的师父,你舍不得对他下手。可是我告诉你,郗真一日不死,重明一日不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重明。” “是太子喜欢郗真,难道郗真死了,太子就不喜欢他了吗?” 贵妃抬眼,通身的矜贵,“一个死人罢了,便是再怀念也总会过去。” “过不去!”荆苍道:“你别忘了,我不仅是郗真的师父,也是谢离的师父!我看着他长大,我比你了解他!” 荆苍目光如炬,“你若杀了郗真,等同杀了谢离。便是谢离没有与郗真一同赴死,也不过行尸走肉一具。” 贵妃沉了脸,“可重明是太子,他不能因为一个男人毁了他父母给他打下来的基业!” “他是太子,可也是人!”荆苍看着贵妃,几乎痛心疾首,“你是不是高高在上太久了,忘了人都是有感情的。万年公主死后至今,你释然了吗?你怎么不想想,郗真死后,重明是何等的痛苦?你忍心让他痛失所爱痛苦一生吗?” 贵妃一下子愣住了,那双漂亮的眼中倨傲之意淡去,她陷入沉思,良久没有说话。 冬日的清晨越发冷了,院里山石上的藤蔓都结了一层霜。郗真拢着披风,早起往东宫点卯。路过一重宫门,背风处站着程涟,见郗真过来,程涟忙上前行礼,“郗大人好。” 郗真挑眉,回了个礼,“还未恭贺程大人升职,这半年来连升三品,叫旁人拍马难及啊。” 程涟笑了笑,道:“郗大人说笑了。” 两人一道走在宫道上,郗真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涟也就开门见山,“有件事请你帮忙。” 程涟新进调了职,顶头上司很是看不惯他左右逢源的模样,斥之为下作。程涟无法,这才请郗真帮忙。 郗真挑眉,“能让你觉得为难的,想必不是一般的刁难。” 程涟深吸一口气,“这位赫连大人是九嶷山的同门,山上的时候就看我不顺眼,说我不是没有自保能力,偏要走些旁门左道的路子,对我十分不齿。” “哦?”郗真道:“他也出身九嶷山,如今的官职就比你高了?” 据他所知,程涟算着寒门官员们首屈一指的了。 “他不一样,他是太子殿下安排来的。” 郗真皱眉,“太子殿下如何会结识九嶷山弟子。” “这我不知道。”程涟道:“只听说他做事认真,性情耿直,从不与人逢迎,是个难得的清官” 郗真嗤笑,“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若是他没个靠山,看他还能不能说出不齿下作这样的话。” 程涟看了郗真一眼,有些惊讶。 郗真道:“怎么,觉得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些人?” 郗真出身郗家,又是嫡传弟子,自然与程涟等人不同。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程涟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郗真哼笑了两句,没有计较,道:“要我怎么帮你,不如将他贬为你的下属,也让他尝尝人情冷暖。” “别,”程涟忙道:“将我调走就是了,别招惹他。” 郗真看了眼程涟,程涟笑笑,“说起来,他也是个正人君子,只是看不上我罢了,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郗真又打量了他两眼,道:“我记下了。” 程涟拱手,“多谢郗大人。” “先别急着谢,”郗真道:“我也有件事情托你去办。” “郗大人请说。” 郗真便道:“你素来八面玲珑,我想请你问一问,有没有官员见过太子殿下的真容?或者自宫中入手,找一找能找到见过太子的宫女或者太监?” 程涟问道:“你找这个做什么?” 郗真不语,他不相信谢离已经死了,心里还是觉得重明太子就是谢离。虽然上次借扶桂试探过重明太子,但是扶桂见钱眼开,他说的话未必可信。 程涟见郗真不语,也就不问了,道:“我尽快去办。” 郗真点点头,东宫门口与程涟分开。 他走进东宫,老远小太监就来接他,一路到了花厅,侍女端来热茶点心。郗真没有用点心,只捧着热茶取暖,汤致亲自取了个汤婆子过来,又叫人往炭盆里添了些炭火,笑道:“郗大人辛苦了。” “哪儿的话。”郗真道。他捧着茶,轻轻抿了一口,顿觉满口清香。 “这是江南上供来的顾渚紫笋,宫里拢共也没有多少,都在东宫了。”汤致笑道:“可能入郗大人的口?” 郗真笑道:“这样的好茶还不入口,那也太刁了些。” 他看了眼澄明的茶汤,问道:“太子殿下也爱喝这种茶吗?” 汤致点点头,“太子殿下非顾渚紫笋不饮。” 郗真抿了抿嘴,谢离物欲极淡,山上的粗茶都能入口,可不似重明太子金贵。 这会儿重明太子还没来,郗真放下茶盏,看向汤致,“汤公公,你在太子殿下身边多久了?殿下的喜好您都知道吗?” “老奴可是自小看着殿下长大的,”汤致道:“殿下的喜好我当然是一清二楚了。” “那......”郗真还要再问之时,重明太子走到屏风后,问道:“聊些什么呢?” 汤致笑道:“郗大人正跟老奴说起殿下喜欢的茶。” “哦?”重明太子端起茶盏,看着里面沉浮的茶叶,“郗大人这是在打听孤的喜好?探听内闱可是大罪。” 汤致面色一慌,郗真笑了笑,道:“为臣者自当为君上解忧,微臣不打听打听殿下的喜好,如何讨好殿下,为殿下分忧呢。” “是吗?”重明太子闲闲道:“孤还当郗大人回心转意,打算改换门庭了呢。” 郗真面色微沉,冷笑道:“谢离才死了一年多,我就是有这个打算,也得再等两年。不然谢离化作厉鬼抓我的时候,我总不能指望殿下来救我。” 每次在郗真打消心里的念头时,重明太子都会给这个念头加一把火。他是谢离吗?如果他是谢离,那么他是在费尽心机的掩盖自己的身份,还是希望郗真能认出来呢? 重明太子没有说话,郗真透过屏风,看着太子模糊的身影,忽然道:“殿下可知我为何不喜欢宣云怀?” 重明太子把玩茶盏的手一顿,“为什么?” 郗真勾起嘴角,“我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威胁我,二是欺骗我,宣云怀两样都占了,所以我十分讨厌他。” 重明太子沉默片刻,道:“郗大人可知孤最讨厌什么?” 郗真挑眉,“愿闻其详。” “孤最讨厌,负心薄情,背信弃义之人。”重明太子眼眸深邃,目光定格在郗真身上,“更讨厌被人拿来比较,选择。” 郗真面色一白,双眼死死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几乎要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想。 重明太子看着他,问道:“郗大人,如果现在要你做个选择,孤与你的家族相比,你会选哪一个?” 作者有话说: 郗真:选你 重明太子:所以你看重的是太子之尊而非谢离 郗真:......选我的家族 重明太子:所以我怎么样都会被你放弃 郗真:...... 郗真:你有猫饼吧 第41章 窗外阳光灿烂,却没有任何暖意,寒风吹在人身上,顷刻间寒彻衣襟。 郗真听完他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冷笑起来,“真是荒唐!” 他像看个疯子一样看着重明太子,“你拿你自己与我郗家相比?这算什么?这能说明什么?我选了你,就能说明你的重要了?” 郗真嗤笑一声,“那我问你,我与陛下孰重,我与贵妃孰重?” 重明太子不说话,只抬了抬下巴,眉眼渐冷。 他答不上来,郗真冷笑一声,“我还要问一问殿下,为何非要与我郗家过不去?难道我选了你,就要对我的家族不管不顾了?便是出嫁的姑娘,也总还得照拂照拂娘家吧。” 重明太子眸光微动,抬眼看向郗真。郗真冷冷地看向他,“况且,你口口声声说不愿意被比较,有谁将你拿来比较了?难道不是你自己非要计较,无事生非,无理取闹!” “话说得好听,当年,你可不是这样做的。” 郗真气极,拍案而起,“现在跟我算旧账了?当年我是对你不起,可你就没有骗我?当年的谢离,现在的重明太子,是一个人吗?我问问你,是同一个人吗?” 郗真话音落下,忽觉一阵耳鸣,眼前竟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气死我了,”郗真喃喃道,“都要给我气晕过去了。” 耳朵忽然有什么东西,郗真伸手摸了一把,拿到眼前一看,却是粘稠的温热的鲜血。 周围一切的声音都变得不真切了,血腥气忽然在口中弥漫起来,郗真“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倒下去了,眼睛被血雾笼罩。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朝他奔来的谢离。 “谢离......”他死死抓着谢离的手臂,眼前彻底昏暗下去了。 窗外下着小雪,屋里点着蜡烛,谢离倚在窗边翻书,跳跃的灯火映照在他的侧脸上。 郗真挤进他怀里,怀抱着零食,就着他的手看书。他看的是本游记,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我回家的时候,就是乘船,顺流而下,一日千里。”郗真道:“两岸就是有猿猴叫,叫的人怪烦的。” 郗真喂了块果脯给谢离,道:“我的零食快吃完了,你下山去给我买吧。” 谢离往他的油纸袋里看了眼,果脯还有,肉条吃完了。 谢离捏着郗真的下巴,有些稀罕,“肉条那么硬,你吃着不牙疼吗?” “我就喜欢吃,”郗真拍开他的手,“我拿来磨牙不行吗?” 谢离低低地笑了,手指在郗真的唇上捻了捻,道:“怪不得那么伶牙俐齿。” 郗真哼了一声,一口咬在谢离手腕上,谢离也不躲,只笑着看他。 郗真也笑了,他刚想说话,不知怎么,腹中忽然传来一股剧痛,痛的他几乎颤抖。 “谢离,你是不是有毒啊。”郗真眉头紧皱,“怎么我咬了你一口,就这么疼啊。” 不过片刻,郗真就疼的说不出话,蜷缩着身子打滚。 “谢离,我好疼啊,谢离......” 东宫之中,郗真躺在床上,疼的手脚痉挛,满头大汗。 他的意识并不清楚,口中含糊着叫着谁的名字。黑压压的头发散乱的贴在脸颊边,被汗湿成一缕一缕的。 谢离就坐在床边,他将郗真抱在怀里,禁锢着他的手脚不让他乱动,低声道:“就快好了,真儿,就快不疼了。” 东宫的 侍女太监来来往往,脚步匆忙。太医们跪了一地,商量了半天也拿不出对策。谁都知道郗真这是中毒了,谁都拿不出解毒的法子,甚至止痛的法子也不见起效。 郗真疼的颤抖,眼泪从紧闭着的双眼中沁出来。谢离亲了亲他的额头,“别怕,真儿,别怕。” “哗啦”一声,一个花瓶被毫不留情地砸到了地上,重明太子看着殿中众人,眉眼戾气横生,“扶桂呢!他人呢!” 太医们跪伏在地,噤若寒蝉。难以想象,素来懒散随性的太子殿下也有这样的时候。 “来了,来了!”扶桂背着药箱匆忙赶来,只稍加查看就拿出一瓶药丸,“用热水化开,给他灌下去,多化一些。” 谢离抱着郗真,将一碗一碗的汤药给他灌下去。不过几息,郗真就全吐了出来,秽物里夹杂着污血,十分可恐。 “继续灌。”扶桂一边施针一边叫人继续给郗真灌药。随着他一次次将药吐出来,秽物中的污血也越来越少。 扶桂为他施了针,又喂了两粒药丸,不多时郗真便不喊疼了,惨白着一张脸,沉沉睡去。 扶桂长出一口气,看向谢离,道:“这是一种罕见的奇毒,名叫哀红豆。此毒无色无味,入水即化,中毒者七窍流血,痛苦不堪。只消两个时辰便能毒入心肺,神仙难救了。” 谢离低下头,抚了抚郗真凌乱的头发。他动作虽温柔,但面沉如水,如山雨欲来,便是不说话,也有一股难言的压迫感。 在这样的谢离面前,连扶桂也不敢多说一句。 昭阳殿中,贵妃正坐在榻边在修建花枝。屏风之后,荆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贵妃看见了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她抬手命侍女下去,道:“你怎么来了?” 荆苍深深地看了贵妃一眼,“郗真在东宫被人下了毒,如今生死未知。” 贵妃皱眉,“他在东宫中了毒?东宫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别装了,”荆苍毫不留情道:“难道不是你下的毒吗?” 贵妃微愣,明白了荆苍的来意,她冷笑一声,“你觉得是我下的毒。” 荆苍没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 贵妃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不是本宫做的!” 荆苍皱眉,贵妃一挥衣袖,转过了身,道:“若是本宫做的,本宫不会不认。你与其在这里盘问本宫,还不如去找找到底是谁害了你的好徒弟!” 荆苍面露沉思,贵妃再一转身,荆苍已经不见了。 贵妃回到榻上,已无心修建花枝。恰在此时,宫女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贵妃心里一慌,她站起身,道:“快请进来。” 谢离进了昭阳殿,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他是冒雪来的,雪花落在他玄色织金的长袍之上。 贵妃皱眉道:“外头下了雪,也不穿件厚衣裳?” 谢离不答,一双幽深的眼睛,不知蕴着多少暗涌。 “东宫出事了,”谢离道:“郗真中了毒,现在还昏迷不醒。” 贵妃捏紧了手指,“你也觉得是我做的吗?” 谢离忽然抬眼看向贵妃,在他凝视的目光之中,连贵妃都觉得心惊。 “我知道姨母有这个心思,”谢离道:“但这一次不是姨母动的手。” 贵妃松了一口气,随即悚然。这是不是说明,贵妃所做的事情谢离都知道,连荆苍的存在也没有瞒过谢离。 贵妃不敢再想下去了,她道:“你既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想过杀了郗真,但这会儿已经没了这个念头。” 谢离微微点头。 贵妃这会儿心烦意乱的,还是腾出来些心思关心郗真,问道:“郗真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在东宫中毒呢?” “毒下在贡茶顾渚紫笋里,”谢离道:“今日恰巧被郗真喝了。这顾渚紫笋满宫里只有我那里有,”谢离抬眼看向贵妃,“郗真是替我受过。” 贵妃面色倏地变了,如果真如谢离所说,那就是有人要谋害太子了。 贵妃狠狠拍向扶椅,“查!彻查!东宫上下一干人等全部清查!那茶叶是谁送上来的,其中经过了谁的手,都给我查清楚!宁肯错抓,也绝不可放过!” 这个冬天,注定不好过。出事的是东宫,不仅贵妃震怒,连陛下都发了脾气。宫中上上下下的宫人全部进了一趟掖幽庭,宫门长街上的石砖都染红了,几个太监,一人泼热水,两人扫地,不过扎眼的功夫,便又光洁如新了。 谢离回到东宫,汤致忙迎上来,他是最早洗脱嫌疑的,因太子身边不可无人照顾,所以又回到太子身边伺候,只是越发战战兢兢了。 谢离脱下鹤氅,道:“都出去吧。” “是。”汤致叫所有人都离开了,寝殿十分安静,连窗外落雪的声音都听得见。 谢离走进内殿,一眼便看见床上空无一人。他目光蓦的一沉,随即背上抵住一柄利刃。 郗真一身赭红色的寝衣,鸦羽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窗外雪色明亮,连带他也是明亮的。 郗真手上拿着太子的佩剑,锋芒毕露的剑刃正对着谢离。 谢离转过身,将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看过,才对上郗真的眼睛。 “你要杀我?”谢离问他。 郗真勾了勾嘴唇,他面色仍苍白,眉眼间却结了一层寒雪,像傲雪的寒梅。 “不敢,”郗真道:“你可是尊贵的太子殿下,伤了你,我有几条命还呢?” 谢离看着郗真,忽然向前一步,在利刃就要碰到他的一瞬,郗真松了手,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发出闷闷一声响。 郗真扔下剑,慢慢地理了理衣袖,行了个一丝不苟的礼,“蒙殿下体恤,许留宿东宫,然微臣不敢逾距,先行告退了。” 作者有话说: 郗真: 再您妈的见 第42章 雪花纷纷落下,静谧无声。郗真仔细地端详谢离,目光一寸一寸,如刀子一般划过他的眉眼。 在见到他之前,郗真几乎已经忘记了谢离的模样,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素白的轮廓。可在见到他的一瞬间,郗真脑海中关于谢离的形象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这是郗真第一次见到谢离穿这样的衣裳,玄色长袍,朱红下裳,上下俱有织金绣纹,庄重华贵,气度无双。 郗真看着他,记忆中的谢离与眼前重明太子的形象逐渐重合了。 郗真垂下眼睛,强压着心中的愤怒,自他身边过去,走向殿外。 他推开殿门,寒风和着雪花扑面而来,与此同时,寝殿门口两个铁甲披身的金吾卫拦下了郗真。 郗真挑眉,还不等说话,身后便有人给他披上了一件狐裘。 郗真劈手拍开谢离,问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谢离抬手,两边金吾卫重新站回去。他看向郗真,道:“外头冷,进内室说话吧。” 郗真不动,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怒火,“你想软禁我?” 谢离道:“不是软禁,是因为你的身子还没好,需要好好休养。” “休养自然是在我自己家休养,待在东宫算什么?” “你是在我东宫出的事,我自然是看着你完全好了,才能放心。” 郗真冷笑,“装模作样!” 谢离不说话,只命人将殿门关上。厚重的殿门在郗真面前合上,几乎连天光也被关起来了。 他走到郗真身边,要牵着郗真回到内室。郗真躲开他的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自走向内室。 谢离也不生气,跟在他身后,道:“你身上的毒还没有解,扶桂的药只是暂时压制了毒性。他已经写信去请他师父了,我过会儿让他过来给你看诊。” 郗真没有接话,径自回到床上,狐裘被他扔在脚下,还踩了一脚。他卷着被子,背对着谢离。 殿内没有第三个人,谢离走过去将狐裘捡起来,又往炭盆里添了些炭。 殿内的安静气氛持续了很久,直到被扶桂打破。 扶桂在床边放下药箱,道:“你醒了呀,现在觉得怎么样?” 郗真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盯着扶桂。 扶桂笑意微僵,“那什么,我先给你把把脉?” 郗真不动,仍然盯着他。 扶桂面露苦色,道:“我也不想的,但那可是太子啊,我哪儿经得起他的威逼利诱啊。” “他威逼利诱了吗?”郗真道:“拢共就说了一句话,我看是你心领神会吧!” 扶桂讪讪地笑了笑,拉扯郗真的衣裳,道:“别生气了。” 郗真“唰”地抽回衣裳,冷哼了一声,道:“你就等着倾家荡产吧。” 扶桂苦着脸给郗真诊脉,给他调整了一下药方子,又交代了些忌口事宜,这才走了。 郗真毒还没有解,身子格外沉重,不多会儿就又昏昏睡去了。 他睡着,但是也不大好,蜷缩着身子,眉头紧皱,难受得紧。 谢离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指抚平了郗真的眉头。他想起东宫之外的魑魅魍魉,面色一瞬间沉了下来。 郗真再醒来的时候,外头依旧飘着雪,天色昏沉不辨时间。一股饭香飘到郗真鼻子里,原来已经到了用饭的时候,几个太监抬着漆红餐盒,就等着郗真醒来了。 郗真撑着床起身,郗山郗水立刻过来伺候。 郗真挑眉,“你们怎么来了?” 郗水一面伺候郗真起身,一面道:“是太子殿下叫我们来的,怕少主身边没有得用的人。” 郗真抿了抿嘴,到底没有说话,只是由郗水伺候着洗漱过,往偏厅去用饭。 圆桌便,坐着长袍玉冠的谢离,他抬眼望过来,仍是一派霁月光风君子相。 “跟你一起用饭?”郗真转身就要走,“那可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站住,”谢离垂眼喝茶,道:“你必须跟我一起。” 郗真转过身看着谢离,谢离也看着他。 “呵,”郗真挑眉,“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跟你一起吃饭。” 谢离放下茶盏,道:“阮同光曾为阮玉英建造了一座素沉水阁,你还记得吗?” 郗真当然记得,他们下山之时曾经遇见过这对志不同道不合的阮氏兄弟,郗真也记得那巧夺天工的素沉水阁。 “东宫的湖没有那座湖大,不过尽可以将水阁盖得高些,十几层不是问题。”谢离道:“如果你不好好吃饭,养不好身子,我就建一座素沉水阁,一辈子养着你好不好?” 他语调轻柔,郗真却在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愤愤地走到桌边坐下。 谢离看着郗真,眼中竟然还有些失望。郗真一口郁气堵在心中,恨不得把满桌的饭都盖在谢离身上。 谢离道:“快些吃吧,吃过饭还要喝药呢。” 郗真兀自气了一会儿,拿起杯箸。他中毒伤了肠胃,这会儿根本吃不下去多少。他才喝了半碗老鸭汤,就眉头紧皱,恨不得立刻吐出来。 郗水立刻端了茶来给郗真漱口,郗真漱了口,那股反胃的劲儿压了下去,眼前的饭菜却是一口也吃不下了。 谢离皱着眉看他,吩咐了汤致几句,不多会儿,御膳房送来一罐白粥,除了香米什么都不放,熬的稠稠的,打开来时还冒着热气。 “吃些养胃的米粥,”谢离舀了一碗递给他,道:“吃不下去东西怎么成?” 郗水刚要去接,就见郗真伸出手自谢离手上接过粥碗。他一言不发,慢吞吞地吃了半碗米粥,说吃不下了。 谢离点点头,将郗真吃剩的米粥都吃了。 郗真白了他一眼,先起身离开了。 午后按照惯例,郗真是要睡午觉的。但是他白日睡了很久,这会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窗外大雪纷飞,郗真忍着腹中的不适,抱着手炉站在窗边看雪。东宫占地面积很大,是整个皇宫中建造最精致华美恢弘大气的建筑。皇帝的宫殿只是稍加改建,东宫却是下了大力气修建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精致。 燕帝喜爱重明太子,若非天下不平,他恨不得现在就把皇位给他。 “下毒的人可有眉目了?”郗真问道。 郗水道:“听闻是东宫库房里的一个小太监,因为曾冒冒失失闯到少主面前而被太子责罚,所以心怀不满,蓄意报复。” 郗真嗤笑了一声,“糊弄谁呢。” 郗水微微低着头,道:“东宫上下伺候的人都换了一遍,顺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也只是时间问题。少主莫要费神了,好好养病要紧。” 郗真不认同郗水的说法,有人在东宫,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向太子下毒,还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这不是说杀几个宫女太监,定几个失职不察之罪就可以翻过去的。 郗真看向另一边,雕花落地罩里,谢离坐在几案之后。他仍是那一身华贵庄重的长袍,头戴玉冠,长绳系着红玉珠,垂在他的耳鬓边。 汤致伺候在侧,面前放着四五枚印章。据郗真所看,谢离最常用的是一枚白玉螭虎钮印,那是重明太子印,郗真收到的书信或者拜帖中都盖着这枚印。 太子虽不上朝,但并不是不理朝政,他每日做的这些事,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又让郗真觉得有些违和了,谢离总是无欲无求,不似重明太子要掌天下权柄。 “......昨夜人还好好的,今早去看就已经没气儿了。太子殿下料事如神,昨夜果然有人来,属下已经命人去追了。”有人来回禀事务,郗真在这边听了一耳朵。 “不要打草惊蛇,”谢离声音沉稳,“找到他去了何处,之后再来回报。” “是。”那人又道:“还有,听说陛下去见了宣贵人,宣贵人的孩子留不得了。” 谢离微顿,问道:“这是跟宣贵人有关?” “目前还未寻到证据,但是殿下出事,宣氏女的孩子会成为最大受益者,就是为着这个,陛下也不能留她了。” 谢离沉吟片刻,抬手让人下去了。 谢离若有所思地走进内室,郗真立刻收回目光,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的白雪。 谢离走到郗真身边,郗真甩身走到另一边去了。 入夜,雪终于停了,天上阴沉沉的云散去,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明月皎洁,月光洒在积雪之上,连红尘俗世,都有了似广寒宫般的孤寒。 郗真睡在床上,谢离没来找不自在,自觉地睡在外间。郗真卷着被子,长发泼墨一般散在枕边。透过轻薄的纱帐,郗真看着长榻上的身影。 这仿佛回到了九嶷山,那个寒冷而旖旎的冬天,他们大多数时候就躺在一起,呼吸交织,肢体纠缠。偶尔也有拌嘴吵架的时候,便一个睡床,一个睡榻。 郗真看着谢离的身影,眼睛微涩,他眨了眨眼,慢慢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不是那种火葬场的类型,没有多少追妻环节哈,就是吵吵闹闹,偶尔打打闹闹 第43章 午后出了半晌太阳,将积雪化了些,到了晚间便又冻上了。次日清晨,雪还是白花花的雪,却一点绵软之意都没有了,变成了扎人的冰。 程涟只穿着官袍,也没有件披风斗篷,被冻的瑟瑟发抖。他搓了搓手掌,往东宫走去。 郗真也算是他的靠山,靠山出了事,他于情于理也得去看看。 东宫守卫森严,每隔十步站着一个身披甲胄的金吾卫,来往的宫女太监都是新人,眼里满是惶惶不安。 他向守门士兵禀报了想要拜见太子殿下,士兵进去通报。不多会儿,一个太监出来,引着程涟往花厅去。外头天寒地冻,花厅里却温暖如春,甚至还有两盆盛开的芙蓉花,甚是娇艳。 “太子殿下到。”太监的声音有些尖锐。 程涟连忙提衣跪地,行了大礼。沉稳的走路声自里间传来,一眨眼的功夫,程涟面前便掠过一片华贵的织金锦缎。 “微臣见过太子,太子千岁。” “起来吧。”太子殿下声音沉稳。 程涟起身,一抬眼便看见了上首的太子殿下。 他愣住了,“你,大师兄......” 谢离也不避讳他,径自在上首坐下,吩咐人奉茶。 “程大人,许久不见了。” 程涟面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是惊讶于大师兄的新身份,还是惊喜于他的死而复生。那一瞬间,程涟飞快盘算着要不要借九嶷山的旧事和谢离攀攀交情。 “听说有人来找我?” 里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程涟看去,郗真身着一身光泽明亮的红色绸衣,腰束金玉带,足穿粉履靴,长发只用簪子挽了,一半倾泻在耳鬓两边,身段举止说不出的风流。 他大抵真的是病了,面色很苍白,一双唇却殷红殷红的,带着股子慵懒劲儿。 程涟挑眉,心里的念头全消了——他差点忘了谢离与郗真的那点事。 “郗大人好啊,”程涟拱手笑道:“听闻郗大人遭了歹人毒手,我心里放心不下,所以来瞧瞧您。” 郗真抱着手炉,道:“有劳。” 谢离看了看郗真,道:“既如此,你们两个便在这儿说话吧,我不奉陪了。” 他起身,吩咐人多加两个炭盆,又调来金吾卫围在花厅四周。 程涟忙恭送太子殿下离开。谢离神色是一贯的平静,他自郗真身边擦身过去,郗真眼也不抬,权当没看到。 等太子殿下走了,程涟才直起身,打趣郗真道:“小师弟一如既往地讨人喜欢呀。” 郗真嗤了一声,走到一边椅子上坐下。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大师兄。”程涟道:“他不仅没死,还是重明太子,怪不得不肯在朝中露面。” 他忽又走到郗真身边,道:“那你与他争夺嫡传弟子之事,可能办法善了?” 郗真冷笑,“善了不善了又如何?他若气不过,就让他杀了我报仇吧。” 程涟见郗真这般模样,笑道:“要说厉害,还是你更厉害些。明明是你为嫡传弟子之位害死大师兄,可他不仅不生气,还待你如同金屋藏娇一般。不知道的,还当是他对你不起呢。” “什么金屋藏娇,”郗真皱眉道:“胡说八道。”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程涟道:“朝中为着你中毒这件事,闹得天翻地覆,多少人被下狱。人都说,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的就是你这位美人。连御史台都攻讦你,说你与东宫不清不楚,势必要做邓韩之类的佞幸。” 郗真冷笑,“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盯着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 程涟笑意顿了顿,道:“这就冤枉他们了,近来御史台办了件大事呢。” “什么事?”郗真问道。他那几日昏迷了,对外头的事情知之甚少。 “陈敛陈大人被弹劾,有结党营私,打压异己,收受贿赂,草菅人命,不敬君上等十几宗罪名,证据确凿,抵赖不得。” 郗真眉头紧皱,程涟继续道:“为保陈敛,陈家老大人向陛下谢罪,朝中十几个陈家子弟全部致仕。陈敛虽被免去了死罪,但被贬为庶人,缴纳几万两银子替去了流放之役,如今回老家去了。” 郗真看见程涟,程涟理了理身上的官服,笑道:“顺便告诉郗大人一声,微臣又升官了。” 郗真神色复杂,道:“恭喜。” 程涟走后,郗真独自沉思,谢离自屏风后走出来,道:“你怎么会跟程涟相熟?” 郗真回神,道:“算不得相熟,大家互相利用。” “还是离他远些的好,”谢离在一边坐下,道:“你以为是谁检举的陈敛。” 郗真微愣,“是程涟。” 谢离点点头,“若非亲近之人,如何能拿到陈敛的账本和书信往来。” 他看向程涟离去的方向,“陈敛虽曾为难过他,对他到底也算真心。饶是如此,程涟背后捅刀子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犹豫。只可惜陈敛,一腔深情付流水。” 郗真嗤笑,“陈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三番五次的磋磨程涟,活该他落到今日的下场。” 谢离看向郗真,“难道程涟就没有做错?他最开始接近陈敛就别有居心,为了升官,为了往上爬,等到陈敛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反手就能捅他一刀,将他做为自己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郗真幽幽地看着谢离,半晌,他冷笑一声,“你在这儿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谢离抿了一口茶,道:“我没有指桑骂槐。” 郗真才不信,他冷嗤一声,道:“殿下放心好了,就算我是程涟,殿下也不是陈敛。我爬得再高,总还要尊您为君不是?” 谢离看他一眼,刚要说话,那边郗水过来,给郗真送衣裳。 “少主怎么连斗篷都忘了穿。”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件雪白狐狸皮子,枣红色织金里子的衣裳。 “我可不敢穿红,”郗真瞥了一眼衣服,冷笑道:“我还给人守着孝呢。” 谢离顿了顿,开口道:“不都已经找了人驱鬼吗,还怕什么?” 郗真面色青白不定,他看着谢离,“照太子殿下这么说,我驱了鬼,就能改换门庭了?依太子殿下看,我该找什么样的下家好啊?” 谢离面色微沉,郗真得意一笑,道:“我现在才知道,恶鬼哪比得上人心复杂。这世上鬼神难见,装神弄鬼的才多呢!” 郗真“啪”的一下将手炉砸在桌子上,径自离开了。 午后东宫上下静悄悄的,扶桂背着药箱过来,在殿外头往里看,问汤致道:“这是怎么了,又吵架了?” 汤致做了个几个手势,扶桂当即就想走。可惜他今日来是有要事的,没法转头就走。 扶桂整了整衣帽,抬步进殿。 “我师父给我回信了,”扶桂道:“他给我寄来了哀红豆的解毒方子,还有一味药引子,你身上的毒很快就能解了。” 郗真歪在床边看书,听见他这么说,便放下书,伸出手让他把脉。谢离站在一边,将药方子看过之后,拿给汤致,让他去取药材煎药。 郗真不说话,也不看他,绷着张脸。谢离面色倒是一贯的平静,看不出喜怒。他交代完汤致,便出去了。 扶桂见他走了,才敢说话,道:“你们怎么了,又吵起来了?” 郗真淡淡道:“我怎敢跟太子殿下吵架?我现在只想尽快解毒,尽快离开东宫。” 扶桂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那么生气。” 郗真忍了又忍,还是将先前之事说与他听了,“一人分饰两角,亏他想的出来!怎么,看我进退两难就这么开心?看他被他耍得团团转就这么开心!” 扶桂连忙劝道:“别气别气,气大伤身。” 他慢慢安抚着郗真,又道:“那会儿太子殿下心中也有气,免不了要折腾你。” 郗真冷笑,“那好啊,我害他坠崖,他仗着太子身份戏弄我,我们两个两清了,以后谁也不欠谁的。” “你又说赌气的话,”扶桂道:“难道你看不出大师兄心里多在意你?” 郗真不说话,扶桂劝道:“我头先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大师兄心里有你,他又是重明太子,如此一来,你岂不是有了个不倒的靠山?” “况且,你一定要和他对着干,能讨什么好?他可是重明太子啊,是未来的皇帝,真同他留下化不开的死结,你和郗家以后怎么自处?”扶桂道:“你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这笔账怎么就算不清了。” 郗真一下子沉默了,他面上的生气和愤怒都渐渐褪去,面色逐渐平静,只有眼中还有化不开的情绪。 “不是这么算的,”郗真道:“不该这么算的。” 扶桂愣了愣,他从郗真的话中察觉出了一些东西,就是那些东西让郗真变得不像郗真了。 扶桂叹了口气,道:“好,你要算这个,咱们就算这个。抛开山门旧事,抛开家族身份,我问你,你在看见重明太子就是谢离的那一瞬,心里想的是被愚弄的愤怒,还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作者有话说: 扶桂:平平无奇劝和小天才 第44章 外头又开始下雪了,雪花落在冰上,奔着冰冻三尺而去。郗真站在后殿的回廊之下,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雪白的风毛簇拥在他脸颊两侧,精致又矜贵。 这样的天气,回廊下那细细一条流水早就冻上了,薄薄一层冰,下头是流动着的水。雪花落在冰面上,给冰下的景象蒙了一层雾。 “东宫倒也有几分可赏之景,这里的流水,梅园的红梅,后花园还有一座湖,也都结了冰了。”谢离走到郗真身边,道:“你若无聊,可以四处走走。” 郗真看了他一眼,“我要出宫。” 谢离不假思索道:“不行。” 郗真冷笑一声,“你还能关我一辈子不成。” 谢离沉默不语,郗真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去看谢离。谢离还是那个谢离,可他不说话只看着郗真的时候,压迫感陡然而生。 “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最好了。”谢离笑着看向郗真。 郗真一瞬间有些头皮发麻,他冷淡地抬了抬下巴,道:“你敢。” 谢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郗真不自觉避开了目光,这个动作让他有些外强中干,虚有其表之感。 纷飞的雪花落到冰面上,郗真转过头,不再看谢离。 突兀的,一尾通体鲜红的锦鲤闯进郗真视线之中。游鱼自由自在地随溪水流动,像一幅流动的画儿。 “这鱼这么肥,还游得起来?”郗真嘲笑它。 汤致送来热茶,道:“这可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鱼了。过几日天要是还这么冷,奴婢就打算将他捞起来养在鱼缸里头,免得冻死了。” “太子殿下最喜欢的鱼啊,”郗真捧着茶,挑眉道:“拿去炖汤吧。” 汤致愣住,劝道:“郗大人,这是观赏的锦鲤,不好吃的。” “我知道,”郗真道:“我就想炖汤,不行吗?” 他看向谢离,眼中藏着挑衅。 谢离笑了笑,对汤致道:“捞去炖汤吧,叫厨房做的好看些。” 汤致去了,郗真顿时觉得没劲,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转身欲走。 “下毒之事有结果了。”谢离忽然道。 郗真道:“是谁?” “宣氏,叶氏,甚至阮氏,很多人都牵扯其中。”谢离看着郗真,“宣云怀似乎很讨厌我,山上的时候也是如此,明明是我拦住了你保住了他一条命,他却看我好像不共戴天的仇人。” 郗真眨了眨眼,“兴许就是你讨人厌呢。” 谢离笑了,他掐着郗真的下巴将人扭过来看着自己,“不是我讨厌人,是郗公子太讨人喜欢。” 郗真拍开他的手,“宣云怀对你下手,那是有政治考量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满脑子情情爱爱的。” 谢离哼笑一声,“他的政治考量无非就是宣氏女有孕,杀了我,扶宣氏女的孩子登基,他就是国舅。届时新帝年幼,他自行废立也不是不可能。” 郗真想了想,道:“这孩子还未出生,他怎么就确定是个皇子呢?如果宣氏女的孩子是公主呢?如果这个孩子根本活不下来呢?” “会生下来的,”谢离道:“不仅会生下来,而且一定是个皇子。” 郗真沉思片刻,回过味来,“宣云怀还真是胆大包天。” “只可惜找不到证据,”谢离拢着衣袖,“所有的人都被灭口,唯一的线索也被灭了满门,连房屋都烧了个干净,只剩下几具焦尸。” 郗真道:“真是小瞧他了。” 郗真抱着手炉,在心里盘算,世家与皇权交锋以来,各有输赢,前头陛下雷厉风行抄了蔡家,后头陛下政令被阻,举步维艰。郗真将寒门子弟引入朝堂,今冬税收便多有拖欠。就目前来说,世家先后损兵折将,先有蔡氏后有陈氏,寒门子弟又在朝堂中占去了不少位子,如今的势力已不必先前了。可是陛下那边,均田还未实行。寒门子弟们除了程涟这等善于钻营的,其余人都还在苦苦煎熬,一时半会派不上用场。两相对比,还算平稳。 怎么着也不该做出向太子下毒这样的,狗急跳墙之举。 “到底哪里出错了呢?”郗真想不明白。 “是因为宣云月,”谢离淡淡道:“宣云月向我们投诚,逼得宣云怀不得不做出应对,至于他是如何说动其余几个世家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郗真很快想明白,他嘴角勾起一抹笑,道:“堂堂宣氏家主,竟非宣氏血脉,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宣氏还不大乱一场?” 在宣云月写给郗真的书信之中,提到了宣云怀的身世。他不是宣氏先家主的亲生子,他的母亲是被强抢入宣氏的,在此之前,就已经怀有身孕。 想必宣云怀也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这个消息对自己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因而才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重明太子,从根本上解决了此事。 “宣云怀,”郗真念着这三个字,捻着手指,道:“早知今日,当初一定要杀了他。” 谢离看了郗真一眼,郗真是个很无情的人,这无情落在别人身上,才叫他心里舒坦。 扶桂来给郗真诊脉,两人俱坐在里间八仙桌边。谢离在那边书房写字,时常有人轻悄悄进来又静悄悄出去。 “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了,”扶桂道:“再有几天,你就能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只是这毒伤了肠胃,还要小心养着。” “知道了。”郗真收回手,理了理袖口,“那哀红豆的解药,你多备几份,以备不时之需。” “你害怕还有下次?”扶桂道:“说不好人家下一次就换毒药了。” 郗真眼也不抬,“那你还不快点配些解百毒的药丸来?我死了,你上哪找下一个冤大头啊。” 扶桂嘿嘿笑了两声,道:“凭别人再大方,咱们俩的情分总是不同的嘛。” 郗真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扶桂收拾着药箱,将几瓶药拿出来,道:“这两瓶药丸是你的,胃里不舒服的时候吃一颗。这两瓶药油是太子殿下的,他觉得腿不舒服的时候就揉一揉。” 郗真微愣,“腿,他的腿怎么了?” “你忘了,你最开始找我过来就是给太子殿下看腿的呀。”扶桂看了眼郗真,“当初他摔下悬崖,断了右腿,虽然后来养好了,但是落下了病根,阴天下雨就疼。” 郗真下颌倏地收紧了,半天没有说话。 雪一直下到深夜,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雪吸走了,只有偶尔两声烛火爆开的噼啪声。 半夜郗真忽然醒了,翻了个身才觉得双脚冰凉,被子里一丝热气也没有。脚都暖不热睡觉怎么舒坦呢?郗真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他一下子滚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谢离摸了摸他的头发,郗真能闻见他身上有股温暖干燥的沉水香味儿。 谢离抱住郗真,呼出的热气就打在郗真脸颊上。 郗真默了默,道:“谁让你睡到我床上的。” 谢离的声音沙哑慵懒,“这是我的床。” 郗真声音也很轻,没睡醒没力气似的,“我不管,你下去。” 谢离不下,他将两人之间的那层被子抽出来,伸手将郗真揽进怀里。 郗真的身体越发消瘦了,抱在怀里,也觉不出热气。谢离将他的双脚压在腿弯里,给他暖脚。 两个人越靠越近,几乎耳鬓厮磨。谢离忽然亲了亲郗真的脖颈,郗真呼吸微颤,但是没有推开他。 谢离低下头,伏在郗真颈间,湿热的吻流连在郗真脖颈之间,谢离的发丝蹭着他发痒。 郗真微微仰头,谢离伏在郗真身前,咬着他身上的绸缎寝衣,扯开他的衣领。寒冷的空气接触到郗真的皮肤,叫他不由得颤了颤,可他心里分明是热的,面颊都烧得殷红。 谢离呼吸渐渐沉重,手掌伸进郗真的衣领里,肆意地游走在他滑腻香软的肌肤上。 他身上很白,就是在没点蜡烛的夜里,映着雪色也晃人眼。谢离撑在郗真身上,看他没有一点瑕疵的脊背。 郗真哼哼了两声,或许是冷,或许是别的什么。但等谢离真的覆在他身上时,他又开始哆嗦了。 雪越下越大,屋里却红绡帐暖,春色无边。 郗真手脚都热了,出了一身粘腻的汗,发丝凌乱的黏在脊背上。谢离眼中餍足,透着股子慵懒之意,正有一些没一下的抚弄他的脊背。 郗真趴在谢离身上,枕着他的胸口。他阖着眼,伸手去摸谢离的脸。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他抚摸谢离的喉结,抚摸他温热的脖颈,也听着他跳动的心脏。 谢离抓住郗真乱动的手,放在嘴边亲吻。 郗真睁开眼,借着雪色看谢离。他像是走过了很多很多的路,神色疲惫又眷恋。 “你快逼死我了。”郗真指尖描摹着谢离的眉眼,他这个时候是没有恨的,只有怨。郗真嗔怨地看着谢离,说,“谢离,你要逼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郗真:这不妥妥一辈子的把柄 第45章 天光大亮,冰雪在日光的反射下,亮晶晶的犹如一地宝石。室内温暖如春,郗真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随手扯了件广袖长袍披在身上。鸦羽般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身后,他也不在意,径直走到窗边。 窗边有只梅瓶,独插着一支红梅花,映着雪色天光,鲜艳夺目。 郗真抚着花瓣,似乎还能触到冰雪的寒冷。 门口传来动静,郗真回头,看见一身雪白狐裘的谢离缓步走进来,白玉芙蓉簪子挽了长发。他踏着雪色走进来,通身清冷尊贵,如覆霜雪在身。 郗真看着他,神色倏地就柔软起来。这样的谢离,与记忆中的谢离几乎一模一样了。 谢离走到郗真面前,郗真将瓶中的梅花拿出来,放进谢离怀中,“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谢离微愣,随即笑起来,“我折来的花,反被你拿来献好。” 郗真也笑了,目光总也不舍得离开谢离,神情怀念又眷恋。 谢离将狐裘披在郗真身上,拦腰抱起他,将他抱到榻上。随后,谢离又去里间,拿了罗袜和鞋子来。他坐在郗真身边,握住郗真的脚踝,亲自给他穿鞋袜。 郗真的皮肤很白,脚踝内侧有两个暗红色的印子。谢离摩挲了两下,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郗真眉头皱起来,踹了他两脚。 谢离也不生气,笑着帮他穿好了鞋。 他这个样子,比山上的时候还要温和,几乎对郗真百依百顺了。 “外头雪停了,御花园的梅花特别漂亮,出去看看吗?”谢离问他。 郗真挑眉,“我能出去了?” 谢离笑了笑,道:“身体养好了,当然可以出去走走。” 郗真哼笑了一声,自去换了衣裳,与谢离一道出门。 这是他这段时间第一次踏出东宫的门,长长的宫道上,红墙白雪,漂亮的像一幅画。两人走上石桥,远远地,看见梅园中的亭子有人。宫女太监几乎将亭子团团围住,外圈还有不少侍卫。 “陛下和贵妃娘娘在赏梅呢。”汤致道。 谢离想了想,看向郗真,道:“过去吗?” “当然要去,”郗真道:“那是陛下,又是长辈,岂有不过去请安的道理。” 他猜测,贵妃娘娘他也是见过的,就是当初的白露夫人。 谢离与郗真一道走向亭子,亭中很安静,陛下端着茶站在亭子边,贵妃端坐在石凳上,两人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各自看着梅花。 郗真走进亭子,提起衣袍行了大礼。 贵妃看了郗真两眼,目光在他与谢离身上转了几圈,神色始终淡淡的。 贵妃不喜欢郗真,郗真能感觉得到。 陛下倒是很好说话,抬手免礼,道:“起来吧。” 谢离与郗真站在一起,陛下仔细打量了郗真,又看了看谢离,笑道:“果真玉质金相,姿容不俗。” 郗真拱手,“谢陛下夸奖。” 陛下看向谢离,道:“让我想起你母亲,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神采飞扬。” 贵妃愣了愣,看了郗真一眼。 陛下没有多留他们,见了一面就让他们过去了。 他们走出亭子许久,陛下和贵妃还是那个样子,待在亭子里,也不大说话。 郗真回头看了看他们,道:“当初你说,你母亲嫁给你父亲是低嫁,如今看来,真是一句真话都没有。” “怎么不是真话,”谢离道:“你知道我母亲是谁吗?” 郗真挑眉,“你不是告诉过我,是上一任嫡传弟子吗?” “也是先周的万年公主。”谢离道:“我的姨母,也就是贵妃娘娘,是先周的长安公主。她们嫁给我父亲,自然是低嫁了。” 郗真停住脚步,稀罕地打量谢离,“你母亲是先周公主,你父亲是新朝陛下,你居然身兼两氏皇族血脉?” 谢离笑了笑,道:“如何,可还配得上郗少主。” 郗真说不出话,哼了两声,道:“是我配不上您。” 谢离笑了,他伸出手,指节蹭了蹭郗真的侧脸,“我是重明太子,你说嫡传弟子,你我便是最相配的。” 郗真哼了一声,眼中却漾出笑意。 谢离与他并肩而行,“这天下百姓因先周皇室昏聩而陷入战乱,苦不堪言。我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还天下百姓一个衣食无忧的太平盛世。这也是我上九嶷山学艺的目的。” 谢离回头望了眼亭子,道:“我姨母与我父亲一向是不对付的,姨母嫌弃父亲出身不好,父亲嫌弃姨母脾性刻薄,往往他们两个一见面就要吵架,总要我母亲出面调停。” “可在我母亲死后,他们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谢离道:“偶尔也能心平气和的说说话。” “这是为何?”郗真道:“按说你母亲去后,无人从中调和,他们的关系会更差呀。” “因为他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人,”谢离踩着积雪,道:“这十几年,他们一起承受痛苦,一起思念挚爱,原本针锋相对的人变成了仅有的,可以感同身受的人。” 郗真愣了愣,问道:“那以后呢,他们会一直这个样子吗?” 谢离低头笑了笑,道:“或许。” 郗真兀自沉思了一会儿,道:“好吧,算你这次没骗我。” 谢离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郗真。 郗真转过头看着他,“怎么了?” 在谢离眼中,似乎整个冬天的霜雪都变成了盈盈的春水。他认真地看着郗真,道:“我以后都不会在骗你了。” 郗真一下子愣住,似乎他与谢离之间,总有人在说谎。他骗过谢离,谢离也骗过他,连承诺也是有真有假。 谎话是保护自己的盾牌,他们举着盾,拿着矛,你来我往的试探。可谢离说他以后再也不对郗真说谎了,这就好像在不知道郗真会不会伸出矛枪的时候放下了盾牌,将自己任由他处置。 郗真稀罕地看着谢离,“以后都不对我说谎了?” 谢离点头。 郗真抿起嘴笑,眼中都是得意,神采飞扬地如同三春的桃花。 他眼珠子一转,越发得寸进尺了,“以后都不对我说谎,那以前呢?谢离,你以前都对我说过什么谎话?给我一一交代出来!” 谢离见他这样,也不生气,想了想,道:“除了我的身份,就还有一件事,是瞒着你的了。” 郗真挑眉,“还真有!” 谢离走到梅树边,抚摸漆黑的枝干,繁密的红梅花如云雾一般笼罩在谢离身边。 “当初我们一起下山看花灯,回来之后,我在你屋中发现了一幅画。”谢离道:“那是陈松给你的画,欲向你表明心意。” 郗真愣了愣,他回想起那年的花灯节。那时候,谢离看见了那副画,藏起了那副画,但是什么都没有告诉郗真,只逼着郗真亲自去跟陈松说,叫陈松以后不要再来。 “这......”郗真道:“也不算什么坏事,叫他趁早死了心,总好过一辈子苦恋。” 谢离见郗真不生气,道:“他死心了吗?” 郗真愣了愣,看了眼谢离,道:“这都过去多久了,他得不到回应,早该放下了。” 谢离不赞同,他看着郗真,深邃的眼眸倒映着郗真的影子,“如果是我,我一辈子放不下。” 临近年关,京中出了件有意思的事。宣家家主宣云怀竟然不是老家主的亲生子,老家主白替外人养了几十年儿子。自负簪缨世家的宣氏也成了世族中的笑柄。 宣云怀被剥夺了家主身份,赶出了宣家。他的新婚妻子叶姑娘也与他分割清楚,和离回了家。便是宣云怀如今仍是兵部侍郎,也有些左支右绌之感。 那一日午后,天上的太阳没有一点温度,积雪一层一层化成了冰,偶有寒风吹过,几乎冻彻骨髓。 寒风吹起步撵上的红帘玉珠,宣云怀抬眼,见宫道之上,太子步撵迎面而来。 他退至一边,行了大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环佩叮咚的步撵行至宣云怀面前停下,绣线帘子被太监掀开,里头却不是重明太子。 郗真倚在如意枕上,手中抱着手炉,戏谑地看着宣云怀,“宣大人不必多礼了。” 宣云怀见太子步撵上的人是郗真,眉头立刻皱起来,他站起身,道:“是你。” “可不就是我?”郗真笑起来,容色艳艳,“宣大人看着有些狼狈啊,不知道从宣家出来之后,可有落脚的地方啊。” 宣云怀扯了扯嘴角,道:“多谢郗大人关心。” 郗真哼笑一声,“宣家人的做派深得你的真传,无情得厉害,我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宣云怀不说话,郗真笑道:“我说,不如你过来帮我吧。你如今也不是宣家人了,不如投靠我,除去宣氏,我记你一功。” 宣云怀倏地看向郗真,“谁说我不是宣家人?我就是宣家人!我身上流的是宣氏的血,我是老家主唯一的儿子。宣云月一个女人,她有什么资格继承宣氏!宣氏本来就是我的,也一定是我的!” 第46章 郗真一身朱红泥金锦袍,坐在装饰华贵的步撵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宣云怀。他总是这个样子,挑着眉,含着笑,眼角眉梢都是骄矜。 “姓宣又不是多骄傲的事情,”郗真单手撑着额头,笑道:“听说你母亲是被强抢入宣氏的,你生身父亲还因此送了命,如今这般你还要自认宣氏子弟,岂不是认贼作父?” 宣云怀冷笑一声,“我本就是宣氏血脉,何来认贼作父一说?不过是因为你看不上我,所以巴不得我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平民。” 郗真挑眉,打量了宣云怀两眼,道:“你有病吧,都这个时候了,还觉得世家一定比平民高贵呢。” 宣云怀抬眼看着郗真,“若世家不尊贵,你郗真还是郗真吗?” 郗真挑眉,“原来你看我,不是在看我,是在看我脸上郗氏二字。” “若你不是郗氏少主,恐怕早已为人禁脔。”宣云怀笑了,眼中满怀恶意,道:“不过,没了郗氏少主的身份,你就是再美,也差了几分意思。” 郗真笑意渐冷,“宣云怀,我等着看你是怎么死的。” 绣帘被放下来,郗真的身影掩在帘幕之后,随着步撵渐渐远去了。 刚入腊月,陛下再提均田法。这一次陛下不是说说就罢,而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法。东宫出事,三司查了那么久,随便推出一个人来了事,陛下心里早憋了一股气。加上宣氏大乱,群龙无首,正是推行新法的好时机。 大雪天里,外头阴沉沉的,哪怕是晌午都不甚明亮。谢离自太极殿回来,一进东宫寝殿,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儿。 汤致接过谢离的大氅,谢离走进寝殿,熏炉香暖,红帐微垂。郗真躺在床上睡觉,一截白嫩的腕子搭在床沿边。 谢离走过去,抓起郗真的手腕摩挲了两下。他睡得面颊红扑扑的,嘴唇水光潋滟。 “他喝酒了?”谢离皱眉,“谁给他喝了酒?” 汤致低声回道:“郗大人自己要的,说自生病以来,约有一二月没有碰酒了,实在馋得慌。” 谢离默了默郗真发烫的脸颊,问道:“睡了多久了?” “才刚睡下。” 谢离点头,挥手让汤致下去。 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谢离坐在床边,摸着郗真微红的脸颊,又摸了摸他的脖颈。郗真颈间滚烫,触手滑腻如凝酥。谢离有些爱不释手,顺着郗真的脖颈摸来摸去。 郗真被他弄醒了,将他的手拍开,道:“干什么?” 谢离俯下身,含着郗真的唇瓣,品着他口中甜津津的酒味儿。 “才吃了饭就睡觉,胃要不舒服的。” 郗真睁开眼,迷迷蒙蒙的,眼中一层水雾。谢离对他这副模样爱得不行,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下又一下。 “别睡了,陪我说会儿话。” 谢离脱掉外袍,躺在郗真身边。他随手将帐子放下来,掩住了床榻之上的风光。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衣料摩擦的细碎声音。 谢离抓着郗真的一双手,力气大的要勒出印子。郗真想收收不回来,骂谢离两句他也不理,只抓着郗真的手不肯放开。 郗真索性不看他了,将眼睛闭上。可谢离就在他身边,低低的喘息声钻进他耳朵里,叫他半边脸都烧红了。 不知道闹了多久,郗真彻底没了睡意。他从床上下来,用铜盆里的温水洗了手,才拿起戒指重新戴上。 谢离半倚在床边,衣裳松散。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郗真的身影,眼中翻滚着的情欲叫他少了几分禁欲,多了几分肆意风流。 郗真看他一眼,往一边榻上坐了,道:“照你说,满朝文武有谁能将均田法这件事办好?” 谢离懒散道:“我想让程涟和赫连月一起去。” “他们俩?”郗真道:“他们俩一贯不和啊。” 谢离却道:“赫连月为人正直,能为民请命,他推行均田法可以最大程度地为百姓做事。而程涟,八面玲珑,处事圆滑,他可以处理来自世族和各地刺史的为难。他二人一起,正正好。” 郗真没说话,他才将程涟调离赫连月那里,这会儿两个人就又凑到了一块。 “放心吧,”谢离道:“程涟一心想往上爬,这样好的立功机会他不会放过的。” 郗真点点头,这才罢了。 谢离理了理衣衫,道:“程涟如今也是五品京官了,行事也尊重许多,不再像以前一般处处以色侍人。” 郗真不认同,程涟行事尊重,只是因为他身价不同往昔,所以有了挑拣的资格罢了。 在谢离眼里,程涟以色侍人是很不堪的。但要程涟看来,这就不算什么,只是一种往上爬的手段,同拍马奉承,贿赂交易差不多。 在郗真眼里也一样,不然当初有谢离什么事儿。 谢离看着郗真,忽然问道:“如果换了别人是太子,你是不是也会为了往上爬而曲意逢迎?” 郗真抿了抿嘴,看向谢离,笑的无比灿烂,“那当然啦,比起太子殿下,谢离算什么。” 谢离面色微沉,郗真哼了一声,“自讨没趣,说的就是你了。” 谢离没话说了,半晌,他道:“以后和程涟少来往吧。” 郗真哼笑一声,没有理他。 “说真的,”谢离道:“程涟此人不可信。” “我知道,”郗真摆弄案上的花瓶,道:“但我现在姑且还算程涟的靠山,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对我怎么样。” “说起来,”郗真看向谢离,道:“我在宫里待了那么久,也该出宫去了吧。” 谢离枕着迎枕,道:“我说呢,你今日忽然忽然喝起酒来了。看来想喝酒是假,想出去才是真的。” 郗真走到谢离身边,道:“我也不能总待在东宫吧。” “有何不可?”谢离问道:“兴华街的宅子也不过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你在京中无亲无故,何不留在东宫?东宫上下任你差遣,比在山上还自在。” 谢离伸手去摸郗真的脸,郗真哼了一声,拍开他的手,道:“不许碰我!” 谢离勾起嘴角笑,越发显得风流肆意了。 大雪漫天,阮氏祠堂之中,手臂粗的藤条一下一下落在阮玉英身上。他只穿着单衣,藤条落在他身上一下,就浮起一道血棱子。 上首坐着阮同光,他的神色隐在明灭不定的灯烛之中,看不清神色。 阮玉英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执法的阮氏六叔问他,“你可知错?” 阮玉英张了张口,声音沙哑,“玉英不知。” 阮氏六叔皱眉,藤条又一次落在他身上。 阮同光抬手,阮六叔停下动作。祠堂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阮玉英压抑着痛苦的呼吸声。 “你这又是何必。”阮同光声如叹息。 “我就是不懂,”阮玉英看向他高高在上的兄长,一身的骨头不能弯折,“为何有人生来尊贵,有人生来卑贱?” 他声音沙哑,看着阮同光,十多年的贵族教养给不了他答案,辞藻华丽的锦绣文章给不了他答案,他看向他的兄长,希望他的兄长能给他一个答案。 阮同光无法回答。 外头的大雪扑簌簌落下,掩去了这片土地上的苦难和疮痍。阮玉英俯首,三个响头磕在地上,声声可闻。 “你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阮同光道:“为了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你就要背弃生你养你的家族吗?” 阮玉英没说话,但他的姿态已经给出了回答。 他走出阮氏祠堂,冒着大雪,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阮氏六叔扔下藤条,“阮玉英,你可别后悔!” 大雪纷纷落在阮玉英的肩膀和发梢,在大雪中,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阮玉英,九死不悔。” 作者有话说: 有点少哈,谢谢阅读! 第47章 今日没有风雪,太阳挂在天边,投射下惨白的光。没有雪,但是有风,日光一点也不暖和,冷冷地挂在头顶。 穹顶高悬金碧辉煌,早朝的殿中文武大臣中分站两边,端庄肃穆,一声不闻。 “昨日,阮大人上书,献上二十四条完善均田法的条陈,真乃字字珠玑。”陛下心情不错,悬在眼前的冕旒也掩不住他的愉悦。 底下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了阮同光。 “诸位爱卿看看吧。”陛下面色和煦,将一本奏折拿去给众人传阅,笑道:“阮爱卿金玉阮郎之名天下皆知,如今看来,你这弟弟也是志存高远啊。你二人当得起阮氏双壁之称。” 阮同光面色平静,只拱手道:“陛下谬赞了。”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上书的是阮家那位有名的浪荡子阮玉英。 可不管上书的是阮同光还是阮玉英,总归都是阮家的人。这让许多大臣看向阮同光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先出了个郗真,后又出了个阮玉英,这郗氏和阮氏,是打算和世家们分道扬镳了? “朕欲让阮玉英与赫连月等人一道前往推行均田法,并赐丹书印玺,予以便宜行事之权。” 大臣们没有反对,陛下也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直接拍了板。 大臣中一递一个眼色,打着眉眼官司。 御史台中的一个御史出列,道:“臣有本奏,臣弹劾太子宾客郗真,骄横跋扈,目无遵纪,与太子殿下起卧一处,坐太子步撵行走宫中,令百官伏谒道傍。此巧言令色,傅粉承恩之流,人人得而诛之!” 陛下眉头微皱,另有一个年轻官员站出来,道:“陛下明察,郗大人出身九嶷山,乃无双国士。太子殿下一片爱才之心,尊之重之,是为千金买马,欲招揽天下良才。且郗大人为太子殿下遭受奸人毒手,以致身体病弱。殿下知恩图报,这才让出太子坐撵。何以在叶大人口中,郗大人是以色媚上,太子殿下就成了那宠爱佞幸之流了?” 叶大人反驳不能,宣云怀恰在此时开口,道:“虽则如此,太子殿下与郗大人交往过密,到底与名声有损。依微臣之见,郗大人要自证清白,最好的办法就是身先士卒,令郗氏率先推行均田法,如此一来,郗大人忠诚为君之心天地可表,太子殿下礼贤下士之举也就无可非议了。” 宣云怀此话一出,附和者众,那年轻官员抿了抿嘴,心道郗大人这世家出身还真是麻烦。 说到底,众人的目的还是在于阻挠均田法。那就让郗真这个叛徒去打头阵,他要清算,就先从自己家族开始。不然,郗氏不推行均田法,其余的世家也不会动作。 外头风声呼啸起来,朝中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得意。恰在此时,身形狼狈的传信兵一路奔向明堂,手持血书,口称八百里加急。 “河南河北两地百姓暴动,冲进当地豪族宅院,烧杀抢掠。几大世家的本家子弟全部被杀,族谱被付之一炬,祠堂被捣毁,有几家连祖坟都被人挖开了!”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一个紫袍玉冠的老臣,须发皆白,颤着手,声音沙哑,“百年世家,百年世家啊!” 他话音刚落下,便气急攻心,一口红血喷出来,倒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满朝文武,年轻些的面无血色,年老些的摇摇欲坠,朝堂顷刻之间就乱起来了。陛下眉头紧皱,只能先命太医为这老臣救治,将早朝散了。 今日格外冷,郗真站在后殿廊下,展开郗缙送来的信。 信中说了百姓暴动之事,还说宣氏下面百十家佃户逃往了郗家,各地百姓都有乱象,要郗真多注意。蜀中郗家范围内的百姓倒还好,只是有些郗家本家的子弟也对均田法不满。 郗家与别的世族不同,蜀中道路艰险,几乎与世隔绝。先周末年,皇室动荡不安,中原大乱,无人在意蜀中百姓死活。那时候的郗家家主是在蜀地为官的刺史,他见朝廷不在乎蜀中百姓,无奈之下,只能自己组织百姓抗洪抗旱,赈济灾民,让蜀地百姓休养生息。彼时他还不是一家之主,更像蜀中一地一族的族长。后来又过了近百年,才演变成如今的郗家。 郗缙的来信之中告诫郗真,自有史书以来几千年,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朝代会更迭,世族也早晚湮灭在历史的场合中。郗真身为郗氏少主,要兼顾郗氏一族,更要兼顾蜀中百姓。而只要蜀中百姓们过得好,那就无所谓是郗家带来的好处,还是陛下带来的好处。 郗真合上信,呼出胸口一股郁气。 他走向花厅,正巧碰上谢离的人送来有关百姓暴动的消息。 这个消息只怕如今已经传遍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世家和官员们都在打听这件事。 谢离坐在案后,远远看去淡漠高贵,已有君王威仪。见郗真进来,谢离将一封书帛递给他。 “这是统计来的伤亡,清河张氏,汝南叶氏本家上百人全部被杀,尸体被扔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旧宅被烧,多年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全都被抢走了,族谱祠堂这些搬不走的,也就付之一炬。宣氏一半子弟都不在本家,他们伤亡最少,但也因如此,祖坟被人挖了,陪葬的金银珠宝全部被瓜分,此外还有阮氏,崔氏,张氏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谢离淡淡道:“今日早朝,叶尚书气急攻心,没有救回来。” 郗真翻看着伤亡名单,道:“所谓百年世家,也不过就是一把火的事儿。” “觉得可惜?”谢离问道。 郗真笑了笑,反问道:“你知道一个世家家主下葬的时候,要陪葬多少东西吗?” “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古籍古董,”郗真道:“折合下来,一场葬礼要花费八万到十万两白银。” “一个普通百姓,养家糊口,孝敬父母,供养妻儿,几辈子都花不完十万两。”郗真放下书帛,道:“棍棒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他们也该尝尝家破人亡是个什么滋味。” 谢离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的书帛,陷入沉思。郗真看着他,心里难得涌起一股柔情。 “谢离,”郗真看着他,“你会成为很好很好的太子,也会成为很好很好的陛下。” 谢离微顿,他抬眼看向郗真,倏地笑了,道:“有你陪着我,我会的。” 太极殿中,朝堂四品以上官员都被陛下召见,共同商讨百姓暴动之事该如何处置。 为首的几个大臣义愤填膺,道:“这些暴民杀伤抢掠无恶不作,臣请陛下立即带兵镇压,凌迟贼首以儆效尤!” 他们祖坟都被刨了,恨不得把这些暴民全都五马分尸。 陛下沉默不语,眉头紧皱。 又有御史台纳谏,道:“暴民之祸,究其缘由,在于均田法。臣请陛下暂停均田法,莫要急功近利,酿下大错。” 陛下抬眼,沉沉的望着说话之人,“照你这么说,百姓暴动,都是朕之错?” 御史大夫立刻下跪,“微臣不敢。” 陛下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百十斤的檀木桌竟然颤了颤。 “别以为朕不知道,均田法一经实行,你们就抢占百姓土地,驱赶佃农,逼迫百姓为你们的家奴。今日百姓为何暴动,难道不是因为世家不仁,抢占民田,逼民为奴?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罪!” 殿中大臣呼啦啦全跪了下去。 外头风声呼啸,殿内陛下怒不可遏,这个时候,还是宣云怀站了出来,道:“回陛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择出人选平定暴动。微臣不才,毛遂自荐,愿前去平定暴动。” 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宣云怀,“你想怎么平定暴动,是谈和,还是镇压?” 宣云怀镇定自若,道:“国朝初立,若纵容百姓暴动,后患无穷。” 陛下冷笑一声,没有言语。 恰在此时,大殿的门被打开了。重明太子一身玄色织金长袍,衣上绣着翻腾的龙纹,缓步走进殿中。他身边是郗真,郗真身着朱袍大衫,头戴漆纱笼冠,拱手立在重明太子身侧。 重明太子走至殿中,拱手行礼,“儿臣愿领兵前往,平定百姓暴动。” 陛下看见重明太子,神色稍缓,“你要去平定暴动?” 不等太子回话,大臣中便阻拦道:“太子殿下年轻,如何能当此大任?何况殿下身份尊贵,岂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请陛下三思。” 陛下又看向重明太子,他相信重明的能力,却怕此一去有什么三长两短。 重明神色沉静,道:“平民百姓若不是逼到尽头,也不会铤而走险,走上暴动之路。儿臣以为,平定暴乱,当以安抚为主。儿臣乃父皇亲子,自当代表天家前去安抚百姓,以表诚意,以安社稷。” 这一番话说的甚是妥帖,大家把目光投向宣云怀,却见宣云怀死死盯着殿中的重明太子,几乎目眦欲裂。 他对重明太子的敌意几乎掩饰不住了。 重明太子恍若未觉,他看向宣云怀,道:“宣大人,你觉得孤此举如何?” 宣云怀死死咬着牙关,道:“殿下英明。” 如此,这事便定下了。大臣们眉头紧皱,都不甚满意。但是眼前暴乱一事好歹拖延了均田法,也不算没有收获。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郗真忽然上前,道:“微臣郗真上奏陛下,郗氏,愿行均田法。” 作者有话说: 郗真:都别想跑,一次性解决俩问题! 第48章 昭阳殿中,贵妃同几个宫女一起,为重明太子预备离京的衣物。 “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会儿偏叫人出京,连个安生新年都过不了。”贵妃眉头紧皱,一会儿挑剔这件皮子不够厚,一会儿挑剔那件缎子不够软。 陛下坐在外间喝茶,道:“他是去平定暴动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轻装简行就够了,不必带那么多东西。” 贵妃冷笑一声,“你当人人都是你,重明可比你金贵。” 陛下摇摇头,不说话了。贵妃虽不大情愿重明出京,但也知道,他这次去平定暴动,一来接触兵权,在军中立威,二来在民间扬名,哪一桩事都比在京中过年重要。 贵妃忽然想起什么,“那郗真呢?郗真跟他一起去吗?” 陛下摇头,“郗真要回郗氏,推行均田法。出了京城,他二人便分道扬镳了。” 贵妃兀自沉思片刻,也没说什么。 陛下放下茶盏,走到里间,道:“有桩事要告诉你。” 贵妃看了陛下一眼,“说吧。” “等到宣氏女的孩子出生,朕想交给你抚养。” 贵妃动作微顿,“宣氏女的孩子?” 陛下点头,宣氏女毕竟投诚了重明太子,若真杀了她的孩子,她难免心有怨怼。 何况陛下也舍不得这个孩子。 “她听闻朝中有女子为官,所以想要改名换姓入朝为官。至于这孩子,”陛下道:“她说,孩子是皇子,与她无关。” 贵妃闻言,道:“倒是个心有成算的。” 她看了一眼陛下,“不过,你把孩子给我养,就不怕我把孩子养死了?” 陛下笑了一声,道:“你若不养,那便交给重明。” 说着,他们两个都沉默了。重明一心都在郗真身上,后嗣之事怕是不好说。宣氏女的孩子留下来,也算是有备无患。 贵妃眉头仍然紧紧皱着,倘若重明真的无后,日后是宣氏女的孩子得了皇位,那皇帝就与她姐姐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陛下怎会不知道贵妃的心思,他看着贵妃的神色,道:“那也没办法,重明不会碰别的人,你想要他给你传宗接代,可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除了重明,也就只剩下贵妃了。 贵妃冷笑一声,道:“外头坐着去,挡着我了。” 陛下笑了笑,慢悠悠晃到外面去了。 谢离与郗真去南郊卫所点兵,回城之时,已近傍晚。郗真掀开轿帘,长街之上灯火漫天,来往的百姓们穿着棉袍,或夫妻结伴,或一家子几口,抱着孩子拿着花灯。烛火汇成星河,将这条街照的恍若白昼。 “今日好热闹。”郗真道。 “快要过年了,”谢离道:“他们一年辛苦劳作,只有这几日的松快日子。” 郗真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道:“咱们也下去走走?” 谢离自然应他。马车停在一座桥边,郗真率先从马车上下来,雪白的狐裘扫过积雪,掀起几片雪花。谢离紧随其后,他身着镶毛鹤氅,隐约能看见鹤氅里面的云锦暗花长袍。 夜风很冷,吹在脸上如刀子一般。郗真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率先踏上石桥。 水边的石桥人很少,谢离身份毕竟不同往昔,郗真也就没有往人多的地方跑。 城中只有这一条河,河两岸每隔一段距离都挂着彩绸和灯笼。湖面结了冰,映着河岸边的灯笼,晶莹剔透的,一片冰雪世界。 郗真站在石桥上,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 “除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的那一年,我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郗真忽然道。 山上的时候,他们日日都在一起上课,后来下了山到了京城,两人又是每天腻在一起。除了谢离回京那一年,他们还从没有分隔两地过。 谢离站在他身侧,身形挺拔修长,“我还没有走,你就开始想我了?” 郗真哼笑一声,“谁想你了。” 他看了谢离一眼,谢离眸色沉静,温和地注视着郗真。 “我就是想不明白,”郗真道:“一个人一辈子会遇见多少人?我如今十九岁,足有十二年是和你在一起度过的,孽缘不浅呐。” 谢离笑了,月光下,他的笑意清浅。 “往后的日子也都是我的。”谢离道。 郗真笑了,可随即他又有些闲愁,“往后还有好多好多年呐。” “你觉得长,我却觉得不够。”谢离抚了抚郗真被寒风吹凉的脸,“我看着你,怎么看都看不够。” 郗真笑起来,像小狐狸一样,笑得眉眼弯弯。 月色静谧,却有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逼近石桥。一个人影如幽灵般窜出来,遮住月光,投下一片阴霾。 郗真神色微变,旋身避开暗杀。那人剑锋一转,直直逼向谢离。 岸边守着的护卫立刻上前,可这些杀手的路数诡谲难辨,对上数十个金吾卫也不落下风,谢离看着,竟有些郗真剑法的意思。 郗真的剑法就是以灵动诡谲见长,出其不意,杀人于无形。 眼见金吾卫渐渐不敌,终于有一个杀手突破重围,攻向了谢离。 郗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逼到了石桥另一边,手中持剑,眉头紧皱。 谢离退到石桥边沿,离他最近的金吾卫抽出长剑扔给谢离。谢离抬手接过,长剑反射着寒芒,一如谢离陡然冷峻的眉眼。 郗真神情渐渐缓和,来到京城久了,郗真几乎要忘记,这就九嶷山的大师兄剑术是何等的高超。 谢离自然能察觉出这些杀手的剑法路数,恰好,他最知道郗真剑术的破绽,有他加入战局,局势很快翻转。 杀手全被擒下,为首的金吾卫走到谢离面前接下他的剑。似乎是觉得他这个侍卫的功夫还没有主子好,神色有些愧疚。 谢离神色淡淡,命金吾卫去安抚周边百姓,留下几个人看着这些杀手。 郗真走到谢离身边,谢离看着他,道:“这些人的武功路数......” “跟我很像。”郗真长剑一挥,杀了一个蠢蠢欲动的杀手,道:“留几个活口带回去审问,剩下的都杀了吧。” 谢离拿出帕子给郗真擦手,道:“你知道谁是主使了?” “能偷学到我的剑术,还对你有敌意的人,能有几个?”郗真道:“那一日朝堂上,宣云怀就差没有直接出手掐死你了。” 谢离嘴角勾起,他很享受宣云怀看见重明太子就是谢离时的目光。兜兜转转,郗真还是谢离的,与他宣云怀无关。 “他的罪证已经搜集齐了,不过半月便能料理了他,而且......”谢离话没说完,却见郗真面色骤然一变,抬手将谢离推到一边。 “噗嗤”一声,弩箭穿过血肉的声音清晰地落尽谢离耳中,他抱住郗真,狐裘上沁出鲜红的血迹。 弩箭之后,一柄闪着寒芒的长剑直逼谢离面门。 宣云怀没有蒙面,月色下,他眼中的恨意无比明显。 刀剑相接的声音传来,谢离怀抱着郗真,一只手拿着他的剑,承接住宣云怀手中的长刀。 四散的金吾卫闻声立刻赶来,却见宣云怀状若疯魔,一柄长刀大开大合,只对着谢离劈砍。 谢离抱着郗真,行动之间有些缓慢。饶是如此,他仍步步接下宣云怀的杀招。谢离怀中的郗真强忍剧痛,抽出腰间的匕首,反手一挥,划伤了宣云怀的腰腹。 郗真从谢离怀中躲出来,谢离没了顾忌,目光冷冷地盯着宣云怀。 宣云怀的刀有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叫人看一眼都要胆寒的疯狂。郗真捂着伤口,看着谢离,有些担心谢离会被宣云怀伤到。 可谢离的剑是游刃有余的,纵然他现在怒到极点,他的行事依然沉稳。不出二十招,宣云怀身上已经布满了伤口,鲜血从各处渗出来。 他狼狈的跪在石桥之上,谢离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金吾卫将宣云怀团团围住。郗真捂着伤口走到谢离身边,低声道:“他是个疯子,你别与他硬碰硬,叫人先把他带走。” “不,”谢离眉眼布满霜寒,道:“他今晚必须死。” 宣云怀忽然笑了,他的笑声嘶哑,在寒夜里,几乎能感到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你没有死,谢离,你居然没有死!”宣云怀浑身狼狈,可目光却始终不愿意离开谢离。 他真恨呐,谢离明明是个出身卑贱的平民,他凭什么跟我争!谢离怎么就不能死在那一年的悬崖,他非要变成重明太子。就连郗真,就连眼高于顶谁都不在乎的郗真,也甘愿雌伏与他。 “真不公平,真不公平!”宣云怀躺在地上,眼前的景象渐渐看不清了。 郗真走进一步,挡在谢离面前,看着宣云怀这般模样,他眉头皱起来。 “先把他带走吧。”郗真话音未落,宣云怀忽然暴起,一把抓住郗真的胳膊。郗真手中有匕首,宣云怀就抓着郗真的手,将他的匕首送入心口。 “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要将你据为己有。”宣云怀死死抓着郗真,“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将你据为己有!” 鲜血从宣云怀口中涌出,金吾卫见状立刻将宣云怀的尸体与郗真分开。郗真被弩箭射中的肩膀被宣云怀这么一拉扯,疼的几乎站不起身。 谢离上前一步将郗真打横抱起,命人处理了残局,带着郗真回宫。 金吾卫问道:“太子殿下,这宣云怀的尸体......” 谢离声音冰冷,“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说: 完结预警 第49章 完结章 寒冬雾气茫茫,郗真散着头发,穿着中衣,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扶桂手里拿着纱布,缠绕在郗真伤口上。 “伤口有些深,但好在没有淬毒,好好修养一阵子,再用上我特制的膏药,回头连伤疤都不会留。”扶桂给他包扎好伤口,收拾起自己的药箱。 “陛下得知太子又遇刺了,生气的不得了。”扶桂道:“早朝狠狠申饬了几个官员,又发落了不少人,现在那些大臣都有些人人自危了。” 郗真一边拢着衣裳,一边道:“陛下是想让那是世家的目光落在京城,落在如何自保上,这样一来,就没有闲心掺和两河地区的事情,也算是给太子铺路。” 扶桂点点头,明白过来。 郗真看向窗外,道:“今日是大军出京的日子吧。” 扶桂说是。 郗真便起身叫人来给自己更衣,他想去看看。 这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晨起白雾茫茫,不多时朝霞漫天,一轮红日自云彩后面蹦出来,驱散了寒冬的雾气,洒下一片金光。 陛下登上高楼,校场之上,数千将士整装待发,士气震天。 重明太子缓步登上高楼,他一身戎装,银甲凝霜,身披墨色织金披风,正随风猎猎作响。他一步一步走到陛下身边,年轻而俊美的脸上一片冷肃,有着与陛下如出一辙的深重君威。 郗真站在人群中,跟所以人一样仰望着重明太子。 陛下看着他的儿子,眼中期许又带着担忧。高公公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匣子打开,明黄绸缎上放着一枚通身墨色,漆刻金字的虎符。 众人哗然。 陛下看向重明太子,“朕草莽出身,战场上打下来的天下。你身为朕的儿子,马背上的功夫亦不能逊色。今日朕将这枚虎符交给你,危急时刻可调动两地驻军。” 重明太子在陛下面前跪下,陛下将虎符放进他手中,道:“愿我儿得胜归来。” 重明太子接过虎符,道:“儿臣必不负托!” 重明太子手握虎符,看着楼下的将士们,这些人是第一次跟随他的士兵,日后也会成为他的亲信。 将士们的呼声震天响,一片激荡的呼喊声中,军队缓缓离京。 出城的队列里,混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四面被士兵团团围住,保护的滴水不漏。郗真坐在马车中,肩膀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隐痛。 行至郊外长亭边,该是郗真与谢离二人分别的时候了。 谢离下了马,走到郗真的马车边。帘子掀开,露出郗真那张秾艳苍白的脸。他肩膀上的伤没有好,但是回蜀中的行程拖不得。 谢离摘下狐皮护手,用微凉的手背增了增郗真的脸颊,问道:“疼不疼?” 郗真笑了笑,道:“一点皮肉伤,养一养就好了。再不济还有扶桂跟着我呢,他的医术你还信不过?” 谢离没说话,郗真伸出手,握住谢离的手掌,道:“你这次去平定动乱,身边人可带够了?” 谢离道:“程涟和赫连月都在河北,我带了阮玉英等人,都是信得过的人,你放心。” 郗真点点头,道:“蜀中郗家的事,我会料理好,你不用担心。世家在朝堂上被打压得不轻,百姓暴动一事又毁了他们的根基,你正好可以率兵进入两河地区,推行均田法。” 谢离道:“正有此意。” 郗真便笑了,眼底是熟悉的得意与骄矜。 “安抚百姓,打压世家,推行均田法。”郗真眉眼含笑,“此一去,天下安矣。” 这一年是难得的好年岁,除夕那日又下了场大雪。瑞雪兆丰年,京城百姓们家家户户换上新衣,除旧守岁,正月初一放鞭炮,正月十五放烟花。 两河地区的百姓也一样,经历过堪称惨烈的反抗,他们终于在新年伊始之际,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几亩土地,撒上种子种上粮食,来年便可收获一家子的口粮,老母亲能吃上软烂的肉糜,媳妇能换上鲜亮的新衣,田间地头跑的娃娃也能吃两块糖甜甜嘴。 雪越下越大,覆盖一切,天地一片银装素裹。明日雪霁初晴,又是一年新气象。 长安的二月是很漂亮的,细雨如烟,新草绒绒,像极了一个窈窕的姑娘。谢离便是在这个时节,启程返京。大军在新年前离开,又是得胜归来,每个人都归心似箭。风尘仆仆地走到长安郊外,太子下令,于京郊修整,明日一早进城。 程涟赫连月等人也随大军一起回来,比起体力强悍的兵汉,他们的体力就要弱一些,不耐长途跋涉。直到太子说修整的时候,程涟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赫连月打了水来,道:“山上的时候你就该好好习武,不然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程涟撇了撇嘴,没说话,却起身走到前头太子身边。 谢离不在郗真面前时,总是一副冷淡自持的模样,而自他成了太子之后,身上又多了一份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太子殿下,”程涟笑道:“听闻郗大人蜀中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这会儿也在往长安赶。说不好,殿下与郗大人能同时进城呢。” 谢离看了眼程涟,“有劳你来告知我这个消息。” 程涟笑了笑,自太子身边退来。赫连月问道:“你到殿下身边,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程涟笑道:“你懂什么。” 像他们这些小人,最懂钻营之道,一句话的空子也不能落下。 这一夜过得很快,晨起微寒,草木凝了一层露珠,行军过后,噗噗嗒嗒地落在地上,如下了一场雨。 郊外野草见风就长,偶有两棵桃杏,花瓣绵延,馥郁如云。 当日与郗真分别的长亭里,正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人。他身披殷红斗篷,容貌隐在兜帽之下,玉白的手指上,戴着枚红色的戒指。 他把玩着戒指,背对着众人。 谢离下了马,缓步走进长亭中。 郗真转过身,微风吹起郗真的斗篷,吹开他的兜帽,露出那张秾艳至极的脸。 他的眼眸含笑,一眨不眨的望着谢离,恰似当年。 作者有话说: 剧情到此就完结啦~后续有些番外,都是甜的 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 江湖再见啦~ 第50章 番外一 自重明太子归京之后,便开始入朝参政。世家经过接连打击,势力大不如前。这时候,他们终于想起自己作为臣子的本分,不在试图辖制皇权,而开始为陛下分忧。君臣同心,朝堂于是安稳下来。 重明太子一派的官员,似赫连月,程涟等人接连升官,进入六部,开始真正接触权利的中心。与此同时,各地类似九嶷山一样的学院频出,再也不必担心朝堂无人可用。 而郗真,作为最开始跟随重明太子的功臣,重明太子也不吝啬。郗家家主封安平侯,郗夫人封二品诰命,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往蜀中。郗真封太子少傅,随重明太子入朝参政。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夜宿东宫,许宫中行步撵。文武百官,几乎见郗真如见太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太子威势愈重,大家也就愈看中太子。 那一天早朝,不知道说到了哪里,忽然就有人出列,上书请立太子妃。郗真回头看了一眼,那御史大夫梗着脖子,见郗真看过来,越发视死如归了。 陛下面色和煦,问重明太子,“你意下如何?” 重明太子立在最前头,抬眼看了看那御史,问道:“叶大人可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叶御史有些激动,当即数了几家名门贵女,并道:“太子妃之事非同小可,臣以为,应当取各地才德兼备的女子入京待选。” 重明太子不置可否,他忽然看向郗真,问道:“郗大人家里可有姊妹?” 叶御史一口气梗在胸口,对着郗真怒目而视。满朝文武的目光游离在重明太子与郗真之间,生怕这两人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郗真抿了抿嘴,道:“家中并无适龄姊妹。” 重明太子道:“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怎么个可惜?可惜不能娶郗氏女,还是可惜不能娶郗真? 几个相熟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这事还是不要再提,要是太子妃真出自郗氏,或者重明太子真的离经叛道,娶郗真为妻,这枕边风可比大臣们苦哈哈的上谏简单多了。 太子娶妻之事不了了之,而郗真这样的盛宠显然令人不满。 有御史大夫上书说郗真荣宠太过,弹劾他恃宠生骄。这几封折子换来了赏赐给郗真的芙蓉园和东宫内库,连陛下都对此不置一词。 如此对峙一段时日,有些人敏锐的发现,郗真虽然封无可封,但是却不封后嗣,他的封赏爵位,没一个能留给下一代。这说明什么?就是郗真再荣耀加身,也只在重明太子一朝。 你说这是重明太子不许郗真成婚育子也好,说重明太子深谋远虑也好。总是,有了这样一个说头,朝臣也就不再攻击郗真了。 太子殿下也不是宠人宠得昏了头,连后嗣都不许郗真留,可怜呐。 那一日东宫议事,程涟刚走进东宫花厅,就见季如在同太子殿下说话。季如是个年轻的东宫属官,升官的速度与程涟一样可观。 见程涟到了,季如不再说话,回到下首站在程涟身后,等着其他人。 人到齐了,程涟与季如等人站在一侧,赫连月与阮玉英等人站在一列,大家忠臣奸臣,泾渭分明。 重明太子坐在上首,单手撑着头,眼眸微垂,虽然姿态随意,却叫人不敢轻视。 阮玉英率先出来回话:“荆楚之地均田法的推行很顺利,只是春耕工具不够,耕牛耕犁十户凑出来一样。” 重明太子翻着折子,“工部不是在打造一种新耕犁吗?” 赫连月走出来,道:“回殿下,需要时间,也需要银钱。” 重明太子看向程涟,程涟道:“虽则新农具可以事半功倍,但是如今春耕在即,怕是来不及了。臣请挪出一部分银钱去各地购买,暂时发放给农户使用。” 重明太子看了程涟一眼,道:“可以,但工部那边也得给钱。” 程涟抿了抿嘴,“是。” 他退回去,心里暗骂,到底赫连月才是太子嫡系,要钱要的这么轻松。 众人议事结束,各自散去。程涟走在最后,看见季如又凑到太子殿下面前了。 程涟走着去上值,正巧在宫门口遇见郗真。他想了想,笑着迎上去,“郗大人好啊。” 郗真转头看过来,道:“程大人好。” “昨儿又在芙蓉园过得夜?”程涟也不走了,跟在郗真身边。 郗真负着手,道:“问这个干什么?” 程涟笑道:“今晨去东宫议事,听见太子殿下身边那个...季如,说些有的没的。” 郗真顿了顿,“说的什么?” 程涟抿了抿嘴,笑道:“说,殿下爱重大人,若大人能入东宫,时时刻刻陪在殿下身侧就好了。” 郗真挑眉,“他劝太子纳了我?” “不止,”程涟道:“他说,殿下百年之后,大人当随殿下而去。” 郗真停下脚步,被这个季如气笑了,“他想让我给太子陪葬。” “季如也是投殿下所好,”程涟含笑,“他说,大人若不负殿下爱重,便应当如此。” “好一个办事妥帖,体察上意的好臣子。”郗真冷笑,“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话说到此,郗真与程涟分开,一个出宫,一个去东宫。 花厅里,季如并不在,谢离站在窗前,打理花瓶里的花枝。 郗真走进来,问道:“季如呢?” 谢离看他一眼,“走了。” 郗真站在门边,打量着谢离,“这会儿不说季如是奸臣了?” “我算是知道,为何古来君主都那么喜欢奸臣了。”谢离真心实意道:“人家说话,真是合我心意。” 郗真冷笑一声,“我不会入宫给你当妃子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谢离看了郗真一眼,“我知道,我也舍不得把你拘在宫里。” 郗真狐疑地看了眼谢离,“那你说他说话合你心意,不是为了这个,还......” 郗真看着谢离望过来的眼睛,忽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不是真想让我给你陪葬吧。” 谢离没说话,面上一派无辜。 郗真骂他,“你有病吧!” “生同衾,死同穴,”谢离反问:“难道你不想跟我同生共死?” 郗真抿了抿嘴,本来应该是他质问谢离,这一下子他就落了下风。 可郗真没什么道德,显然不能让人在道德上指责。 “说不好我死你前头呢?”郗真反问:“到时候你来陪我吗?” 赶在谢离说话之前,郗真道:“你如果真为了我殉情,你就是个不合格的君主。你要是不为我殉情,还指望我给你陪葬?” 谢离顿了顿,神色自若的笑道:“说什么死的活的,姨母今日叫我过去,你跟我一起吧。” 郗真哼了一声,同谢离一起去昭阳殿了。 昭阳殿很热闹,除了贵妃和两位皇子,还有一大群的奶母宫女。宣氏女的孩子生下来,是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见过这皇子之后,贵妃就下定决心,要生个孩子。 皇位绝不能落到别人手上,这个孩子要继承姐姐的血脉,成为皇帝。 与此同时,贵妃也怕冷落了重明,隔三差五就要让他过来说说话。 “姨母多年没有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谢离对郗真道:“姨母怕她有孕之后,精力不够,无法照顾我。也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偏心,会变心,会扶持她自己的孩子为太子。” “但其实,我很希望姨母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谢离道:“她太想念我母亲了,如果她有了一个新的亲人,或许就可以从我母亲离去的悲伤中解脱出来。” 殿内,贵妃还半卧在床上,陛下在一边,怀里抱着孩子。 见重明过来了,陛下也不说话,贵妃眉头便紧紧皱起来。陛下知道怎么说贵妃会高兴,便道:“你看,这孩子跟重明多像。” 跟重明像,也就是跟万年公主像。贵妃舒展了眉头,道:“我也觉得同姐姐很像。” 谢离陪他们说了几句话,从内殿出来,看见郗真在逗弄宣氏女的孩子。谢离兀自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郗真一顿,看了眼谢离,“我......” 他没那么喜欢孩子,只希望谢离不要多心。 “别想了,”谢离冷酷无情道:“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的。” 郗真气死了,站起身去掐谢离。 怎么就不能说句软话哄哄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了快五千字,这不得夸夸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