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作者:辰冰 内容简介 很久很久以前,城西有个萧二少,不学无术,胡作非为,是有名的废物浪荡子。 很久很久以前,城东则有个谢小姐,天资聪颖,满腹经纶,才名满天下,却因身为女子便无法入仕。 机缘巧合之下,这两个人互换了 谢小姐从小到大都被称作冰美人,常有人说她作为女子,性情太冷淡,美则美矣,纵有才华却不解风情,令男子望而生畏,只怕寻不到好夫婿。 然而变成男儿身后,不知为何男人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还有不少千金要嫁给她。 谢小姐:? 多年后,谢小姐身居高位,回首四望,朝堂之中,已无人可与她比肩。 她的早年经历已成为百姓津津乐道的趣事。无论是她前后两次变换身体、两度身登高位的传奇,还是她以萧二少之身高中状元后求娶自己、后真与对方情投意合结为伉俪的风月故事,都已成为茶馆戏院连讲不绝的趣谈。 有人问她,她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需要哪些东西。 谢小姐回答:一个公平的机会,一个去开拓视野的机会,即使身处险境,内心已感到犹豫和害怕,也不要止步不前。 第一章 “可惜了,是个姑娘。” 谢知秋出生这日,产婆将她从母亲腹下接出,一看她并非男孩的身体,眼底便印着三分遗憾、七分无奈,长叹一声,说出这一句话。 这便是未来名满天下、位极人臣的谢小姐,在开启她波澜壮阔的一生时,在人世间获得的第一个评价。 过了一瞬,产婆才意识到失言,忙挤出笑来,改口道:“夫人,没事,小姐也不错! “这‘好’字啊,女在左,子在右,先有了女儿,便成了一半了。 “大小姐长得标致得紧,一看就是好命相,将来准是穿金戴银、不愁吃穿,还会有许多兄弟护着的! “夫人这么年轻,这才是开始,将来有的是好日子呢!” 夫人垂眸。 她虽刚生产完,但产婆最先那一声轻叹,她却也听见了。 怀胎十月,艰辛分娩。 耗尽气力,九死一生,竟换来一句“可惜”。 她本不失望,所以对产婆话里那种理所当然的惋惜,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不太高兴。 但她生性温婉,这一胎又足足生了大半日,这会儿早已没力气顾及其他,只缓缓抬起手腕,虚弱问:“孩子呢?让我看看。” 产婆忙将孩子抱给她。 夫人不过双十年纪,且素来身体不好,这是她的头一个孩子,怀得十分不易,她又生了这么些个时辰,此刻十分虚弱。 夫人支起身体,浸了汗的乌发还贴在脖子上,她却小心翼翼地去碰这幼小女婴。 女儿很小,身体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她明明扯着嗓子在哭,声音却仍然不大,倒像只猫儿。 夫人摸着她的小手,苍白的脸上总算露出初为人母的笑意。 她道:“她的眉眼有些像我。” * 城东谢家,在梁城中,算是有些头脸的人家。 所以,产婆不慎脱口而出的那句“可惜”里的遗憾,在旁人看来,也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这新生女婴的父亲——谢家老爷谢望麟——眼下虽是个白衣,但论起祖上,却是显赫过的。 谢老爷的曾祖父曾位至宰相,独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达十年之久。 据传,其人才华横溢、足智多谋,而且清廉刚正,体谅百姓,敢于直言上谏,在民间至今仍有“神机清相”之称,可谓一代名臣。 此后,谢家人才辈出、为官出仕者众多。 故而谢氏一族不仅位列书香名门,谢家的年轻男子,还一度有“雏凤”之称,极容易给人以才学出众、谦谦君子的印象。 最鼎盛时,世人见到谢家人,便不禁望而羡叹—— 朱雀蛋里朱雀生,麒麟何愁无麟子? 然而,盛极必衰,乃万物之理。 谢家看似鼎盛一时,但细细一究便能发现,谢家后代入仕为官者虽多,可实际上后面没一个人能比得上当年的宰相曾祖谢定安。 不仅如此,他们还一代不如一代。若是上一辈人还能混上翰林学士,到再下一代,许是就只能当个校书郎了。 到谢老爷这一代,家族已十分衰落。 谢老爷的父亲,是曾祖后代中混得最差的一个。 他运气极糟,第一次去考科举时,自以为十拿九稳,不料放榜之日,竟榜上无名,他便大受打击,一回家就染了疾,没过几日,年纪轻轻一命呜呼,留下妻子和尚在襁褓的谢老爷孤儿寡母。 谢老爷从小被伯父一家养大,虽说同其他谢家子弟一般在家学中读了书,但他着实不像个谢家人,在这方面相当没有天赋。 从小到大,其他堂兄弟在先生面前多得赞赏,唯有他只得叹息。有几次先生讲得来了脾气,还大骂他是个榆木脑袋! 后来长大,谢老爷得到族中资助,也同堂兄弟们一般,去考了两次科举。奈何他资质有限,自然名落孙山。 第二次落榜后,谢老爷便认清了自己,索性放弃了读书入仕这条路,收拾收拾包袱离开伯父家,带着老母亲经商为生。 谁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谢老爷读书不行,但在经商上,居然是个奇才。 他起初倒卖字画古玩糊口,因自身鉴赏能力出众,且经营得当,渐渐起家。 几年后,他已不必再为吃穿衣食担忧,甚至在城东购置了一处相当不错的宅院,遂娶妻成家,安定下来。 只是,士农工商,商排最末。 他一个书香门第的谢氏名门之子,竟外出经商染了铜臭,在谢氏一族其他人看来,实在算不上体面。 谢老爷与堂兄弟们的关系并不和睦,少时他因为诗文不佳,又是寄居,常有冲突,堂兄弟们本就不太看得上他。 而成年之后,谢老爷只得以商贾为业,更是微妙地在族中低了一头。 实际上,这始终是谢老爷自己心里的一根刺。 故而,这回妻子怀孕,他其实多少有些期待,期待这胎会是个男孩。 他身为神机宰相谢定安之后裔,纵使在读书入仕上没什么才能,也是以自己的先祖为傲的。 夫人生的若是男孩,就能教他四书五经,将来再送他科举入仕。 若是这孩子争气,当真能恢复祖上荣光,谋得一官半职,甚至得到一些才名,那谢老爷这个父亲,总算也能在族中扬眉吐气,一扫过往郁闷,让昔日瞧不起他的族中兄弟们也高看他一眼。 但是奈何…… 谢老爷在屋外徘徊数个时辰,终于等到里面的人出来汇报夫人生了。 得知生下的是个女儿,他面上略凝,不禁显出两分失落。 好在,他自认是个宽和知理的人,虽然当初两次科考皆落第,可好歹是书香门第出身,自不能与那些稍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的乡野村夫一般反应。 他知道生男生女皆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干涉。 纵然他也同世人一般,觉得生女到底不如生子,哪怕都是自己的孩子,女儿也好似总有些美中不足,不过,凭道理而言,这也并非夫人所能左右的,他自不该因此责怪夫人。 更何况,这还是他与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未来天长日久,又何必急于一时? 思及此处,谢老爷先前的那一抹失落已经敛起,并未在面上显露,改言问道:“无妨。夫人可还好?” 今日过来帮忙的人里,有夫人娘家来的嬷嬷。她虽是下人,可也是从小看着夫人长大的,也将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儿一般。 听到谢老爷的话,那嬷嬷的心便安下一大半—— 夫人头胎生下女儿,老爷非但没有责怪夫人,反倒第一时间问起夫人的安危,甚至表面上都没显露出太多失望。 到底是清门谢家的儿郎,这样的风度,在别家要上哪儿找呢? 夫人当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如此一想,嬷嬷便对谢老爷愈发和颜悦色,回答:“夫人乏了,但精神尚可,想来好好做坐了月子,就大好了。” 谢老爷说:“解语她向来体弱多病,只怕需多加照料。” “这是自然,劳老爷费心了。不过女人,哪有不经历这一遭的呢?只要能为老爷诞下一儿半女,便是夫人的福分。” 这时,有丫鬟将婴儿抱出来给谢老爷看。 “老爷,夫人想请您给小姐起个名字。” 谢老爷笑了笑。 他更想要个儿子,早在妻子孕中便日夜琢磨孩子姓名,斟酌了不下十页纸,多是给男儿的名字。 不过万幸,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女儿的名字,当然也有所准备。 谢老爷道:“女子常年待在闺中,难以行走天下。这孩子是我的女儿,虽是女子,但我也希望她知事懂理,不负谢家之名。 “传闻战国末年的隐士天机子,深居山中,却能知晓天下事,并称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一壶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此是谓,以近论远。 “我盼吾女也有此等心境见识,日后,便唤她知秋吧。” 是以,谢小姐从此名为谢知秋。 第二章 话说这谢知秋小姐,许是确有几分奇骨。 她继承了母亲温解语的长相,小小年纪已生得如珍珠般标致。 尤其是她一双眼眸儿长得极好,乌瞳明亮,似月光沐润下的黑玉石。 她朝人望来时,总有些岁月静止、秋夜花开的味道。 只是,这漂亮的小大小姐,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她长到两岁时,还从未开口吐字。 明明他人说话她都听得懂,也知道点头摇头,可她脸上总不见一丝表情,又不见出声说话,仿若一尊没有感情的精致人偶。 人们纷纷议论,谢家这小姑娘是个哑巴。 老爷与夫人亦愁白了头,四处寻医问药。 然而名医寻遍,四海大夫却都束手无策,皆说大小姐的嗓子没有问题,但具体为什么会如此,则弄不清楚。 唯有一位自闽南云游而来、传闻身负医术的年迈尼姑,受谢家之邀进入谢府,同样看过这位小大小姐后,斟酌半晌,道:“小姐的嗓子是健康的,也能听懂人言。她一直不说话,似乎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谢老爷急问:“可小女为何不愿呢?” 老尼姑闭目凝神,道:“这贫尼不太清楚,只能说,凡事总有缘由。 “世人总认为孩童无知天真,可实际上,纵是稚子,心中也有千折百壑的想法。大人若是因她年幼,便认为她脑袋空空、什么自己的想法都没有,未免小瞧。 “依贫尼之见,老爷与夫人不必太过担忧,等大小姐自己想要说话之时,自会开口。” 言罢,老尼姑收了诊金,谢过,便手持铁钵,告辞离去。 然而,哪怕诸多大夫都说谢小姐喉咙无恙,可现实仍是,谢小姐从不口出一语。 于是,谢家大小姐是个哑巴的传闻,终是传了出去。 时间长了,谢家老爷与夫人便也放弃了,哪怕女儿口不能言,也照样疼爱她,甚至因此更添几分怜惜。 直到一日,谢家本家举办赏花宴。 谢老爷带着女儿知秋,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谢老爷素来与族中几位兄长不和睦,他读书读得不大长进,堂兄们都对他有些瞧不上。 这日,园中海棠花开得好,一位族兄有意拿谢老爷取乐,便故意一指海棠,道:“望麟,今日这里只剩你还一首诗都没写过了。现在花宴快结束了,要不然,你就以这海棠为题,多少写个一首,就当给愚兄一个薄面。” 族兄此话一出,谢老爷背后便出了一层冷汗。 他倒不是完全不会写,只是在这种事情上,他自小在同族中显得落后,久而久之便生了畏惧之心,觉得自己多说一个字便会丢人现眼。 哪怕他人不真的出言奚落,他也承受不住那种微妙的眼神。 只是族兄已开口,他不作也不行了。 谢老爷嚅动嘴唇,正欲硬着头皮来上一首。 这时,有一只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却听一个小女孩用细弱的声音,生涩地道:“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谢老爷心头一惊,垂首去看。 先前说话的,不是他年幼的女儿谢知秋,还会是谁? 可这孩子从小不说话,纵使是她的亲生父亲,也识不得她的嗓音。 而谢小姐这一开口,不止是谢老爷,连在场的其他人,俱是大吃一惊。 一来,谢望麟这个女儿患有哑疾是众所周知的,她突然说出一句意思如此清晰的话,其震撼程度,无异于铜像突然口吐人言。 其二,这谢小姐今年不过三岁。不要说她,换作任何一个普通小孩,这个年纪,不过是整天玩泥巴,能认识几个大字已是了不起了,有谁能一开口,居然作出一首诗呢? 一时间,万籁俱寂。 众人皆低头看着这个小姑娘,鸦雀无声。 反倒是做出惊人之举的谢知秋姑娘本人,神情仍是淡淡的。 她面无表情,眼睑微微低垂,睫影落在眼底,面对周围一众大人的震惊之色,她竟是波澜不惊。 如此沉稳的姿态,愈发让人心生惊异。 半晌,先前那位族兄才先开口道:“望麟,你家这闺女刚才莫不是……开口说话了?” 谢老爷自己也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他才慌忙矮下/身子,抓住谢知秋的肩膀:“秋儿,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给爹听听。” “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谢小姐身子虽小,吐字却字正腔圆。 她平静道:“大伯出题以海棠作诗,我想到一首,就说了,不可以吗?” “不是……” 谢小姐年方三岁,破天荒第一次说话,就是出口成诗。 出了这样的事,现在谁还会有心情在意当初是怎么出的题? 谢老爷尤是如此。 他内心早已是一团乱麻,自无心流连什么赏花会,当即告辞回家。 其余主人宾客亦皆惊愕,完全能够理解谢老爷之举,忙与他道别。 先前那位族兄专程送他们到门口。 族兄路上几乎没说话,只是抵着下巴琢磨谢小姐作的句子。 “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那族兄低声重复着。 直至临别前,他才深深地看了谢老爷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意境不差,对偶亦佳,难以想象是垂髫幼女所作。 “你这姑娘的哑疾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单论这首诗的文采……说实话,你当年天资只算平庸,可你女儿,却十足像谢家人。” * 待回到马车上,厢门紧闭,车夫抽了马鞭,车轱辘骨碌碌地转起来。 谢老爷抱了女儿上车,仍久久回不过神。 小女儿趴在窗前,淡淡地看着窗外风景,满眼宁静。 终于,谢老爷忍不住问道:“秋儿,你原来果真可以说话,只是不想说?” 谢知秋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未言。 谢老爷一向知道这个女儿沉默,只是以前他是担心女儿的身体,如今,却感到空前的奇怪。 他见女儿仍如人偶一般不开口,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安抚她道:“秋儿,你别怕,这车厢里只有我们父女两人,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为父会护着你。” 谢知秋定定地望着他,随后,微微瞥向别处。 谢老爷试探地问:“你确实一直可以说话?” 许久,谢知秋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 “……” 过了好一会儿,小谢小姐才久违地再次吐字,只是惜字如金:“不记得了。” 谢老爷暗自吃惊,只是怕惊到好不容易开口的女儿,面上并不表现。 他又问:“先前的诗,真是你自己作的?” 谢小姐点头。 “今天你本来也不想说话,但你发现为父为难,担心为父是作不出诗,为了帮我解围,才破例出声了?” 谢小姐又点头。 “可是我从来没有教过你如何作诗,你是如何学会的呢?” 谢小姐再度说话—— “娘每日午后会读两首小诗,我在旁边能听得见。感觉作诗只是将一些好听的词组合起来,稍作对称,另外最后一个字发音需要相近而已,有什么难的?” 谢老爷心里又暗暗吃惊。 作诗所讲究的,自然没有这小女儿说得那么简单,只是她才三岁,且因为哑疾尚未启蒙,能理解到这个份上,已是罕见。 但话说到此,谢老爷心中疑云已密。 他问:“既然如此,你明明可以说话,为何始终不开口?莫不是院中有哪个丫鬟婆子欺负你?” 说到后一句,他话里压不住地带上一丝怒气。 然而谢知秋只是皱眉,说:“我不喜欢而已。” 顿了顿,她才解释道:“我有记忆以来,常听到院中的人聊天,他们说的内容都是王家如何如何李家如何如何。 “这些人喜爱议论,仿佛多生了几双眼睛在别人身上,哪怕是他人一句无心之言,也要被反复推敲猜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别人说的话、做的事,会传到我耳中,那么与之相对的,我说的话或许也会传到别人耳中,说的话越多,越容易落他人口舌。 “祸从口出,多说多错,不如一句不说。” 谢知秋这么一个小女孩,说起这样的话来,神情十分淡漠。 然而谢老爷一听,却愣了。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一个小孩会有这种想法。 谢知秋的想法或有偏颇之处,且她就真因此一句话不说未免太过夸张……可这话中的道理,却一点不错。 世俗有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心存善意。 一句随口之言,指不定就会被存心者歪曲臆测,更有不少无聊看客唯恐天下不乱,尤为喜爱闲言碎语、造谣生事,哪怕无论真假的小事,他们也要添火加柴,只要烧得热闹,便无所谓是非曲直。 然而,一句“祸从口出,多说多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多少英雄豪杰历经沧海,对这些道理心知肚明,仍管不住自己的嘴,折在这逞口舌之快上。 而他这三岁多点的年幼女儿,居然真能想到做到,从小半句话不曾说出口。 原来她果真不是哑巴,反是太过早慧。 谢老爷惊愕之余,对自己这小女儿也多出几分审视,与她说话竟不自觉地认真起来,不再将她单纯当作无知孩童。 谢老爷宽慰她道:“你想得或许不错,可他人若真想生事,并非你不言不语就逃得过。 “你看你自小不说话,就有不少人当你是哑巴,传得到处风言风语。 “这些年,我与你娘可听过不少风凉话,有说你命里带灾的,还有说我与你娘上辈子不积德的……许多人都想找个理由,寻别人的不痛快。” 谢小姐若有所思。 谢老爷想了想,又问:“还有……你先前说的那些喜欢四处论人家长里短的院里之人,莫不是你母亲身边的张妈和院里那些个小丫鬟之类的?” 谢小姐点点头。 谢老爷一叹:“我想也是。” 顿了顿,他道:“秋儿,你不必对她们的做法太过心。自古长舌皆妇人,她们不过是些无知浅薄的粗妇,目不识丁,不堪大用,目光只有眼前三寸之地,每日做些洗洗缝缝的活也就成了,哪里有什么正经的想法远见?她们闲来聊些八卦杂事,也是打发时间,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们若是哪天嚼舌根嚼到你头上,你只管告诉我或者你母亲,她们自会得到惩治。” 谢知秋:“……” 谢老爷说完,思维一转,又连忙叮嘱女儿道:“当然,我刚才说的是寻常粗妇。 “知秋,你是我谢家的女儿,自不可与普通妇人相提并论。嚼舌这等俗不可耐之事,你万万不可做。 “我谢家的女儿走出门去,势必要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谢老爷先前一直以为谢知秋无法说话是疾病,如今得知真相,可谓大松一口。 精神松懈下来以后,他也有闲心琢磨其他事了。 这会儿,他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小小的谢知秋忽然开口吟诗的场景,不免心情大振,尤其是想到那时周围一众谢家兄弟的表情,内心更是涌起一阵难言的快意。 谢家自诩名门世家,一向看重文采,偏偏谢望麟自己在这方面没有赢过,今日他女儿出乎意料地一展头角,竟让他有了扬眉吐气、一朝翻身之感。 此刻细细回忆,仍感舒畅。 谢老爷脸上和颜悦色起来,不由趁热打铁,道:“秋儿,今日你那首诗写得很好,不愧是我谢家的女儿。 “日后,我定会请人对你好生教导……” 谢老爷兴致盎然,眼前仿佛有宏图大业之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然而谢小姐的表情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移目看向窗外。 倏地,她问:“她们,也曾得到教导吗?” 谢老爷正说得兴起,倒不想女儿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两人刚说起的院子里的张妈和小丫头们。 谢老爷一滞,道:“寻常人家,纵是男子也不是人人能识字读书的,更何况女眷。贫家孩子从小多要做活,她们父母要教的话,多半也会教些针线绣活之类的女子之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知秋说:“既然觉得目不识丁、不堪大用不好,那为何不教她们?” “女子学这些有何用?” 谢老爷下意识地说。 “既不可参加科举,又不能入朝为官。” “那为什么又愿意教我?” 谢知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微小的疑问,直到此时,她脸上才显出一点孩童探知世界的神色。 她问:“既然认为这些对她们来说没用,也不觉得有必要教她们这些,那为什么到头来,又要鄙夷她们见识浅薄?” 谢老爷一噎。 他似乎还没想得很清楚,语气迟疑地慢下来,道:“对乡野村妇自然无用,但你不同,你是我谢家的女儿,若是胸无点墨,走出去如何抬得起头? “你将来若是婚配,我与你母亲定会挑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对方多半也会是书香门第。如果你大字不识一个,你未来的夫婿却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你怎能让他觉得和你聊得来?如果他对你说话,宛如对牛弹琴,对方又如何会尊重你? “你不能入仕为官,学识文断字,对你来说可能确实没什么像男子一样的助益。可论天下男子,谁不想寻一个知书知礼的大家闺秀为妻?你唯有婉婉有仪、知事懂理,将来才不会给夫君惹麻烦,方可让他对你有喜爱之情,从此琴瑟合璧、红袖添香。” 说到这里,谢老爷自己也觉察到这话未免有点前后不一,又改口道:“再说,也不是有人愿意教,就人人都乐意学;就算人人都乐意学,也不是人人都学得会的。 “你是我谢家女儿,自然与众不同。但绝大多数人,命里就没这个本事。 “要不然你去问问家里的那些丫鬟小厮,问他们愿不愿看圣贤书,十有八/九觉得枯燥,捂着耳朵就跑了。对他们来说,这还不如寻个地方晒太阳嗑瓜子。” 谢知秋小脸皱了起来,似又要开口。 然而谢老爷却有些怕了她一环扣一环的问题,忙教育她:“女子以柔顺为佳,应清闲贞静,你说话不可如此尖锐,容易引人不快,尤其我还是你父亲。 “子曰,事父母,几谏,谏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你作为女儿,待我这个父亲,应该更为敬重,不可总想挑我的毛病。” “……” 谢知秋默默闭上了嘴。 一套孝道伦理压下来,那作为父亲的一方,有理也是理,没理也是理了。 多说无益,已不必再说。 于是谢小姐又不开口了。 她转过身去,双手扶在马车窗下,安静地望着远方白云,一声不吭,不知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第三章 谢小姐有哑疾的乌龙解开以后,因为小孩子闹笑话算不得什么大事,很快就没有人再议论了。早年的谣言不久就像烟一般消散在人们的记忆里,再无人提及。 而谢老爷果然践行承诺,请来先生,开始认真教导谢小姐。 谢老爷仕途不得志,经商后却不缺钱,这先生一请,就请了两位。 时下梁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为了教导出所谓的大家闺秀,教育女儿的时候,大约起码要饱含两项内容—— 一为妇德,二为文化知识。 妇德不必多说,自然是三从四德之道,以《女论语》《女诫》《烈女传》为教本。 文化知识,以谢小姐现在的年龄,学的也不会深,主要是先将识字写字跟上。将来再根据谢老爷培养一代才女的鸿志,慢慢学上其他的。 世俗有“男忌双,女忌单”的说法,故而谢老爷寻师寻了半年,正好赶在谢小姐四岁生辰刚过不久,让她开蒙学习。 通常来说,哪怕是读书人家,小儿也要五岁七岁才会开始接受启蒙教育。谢小姐这个年纪,已经先人一步,不可谓不早。 谢小姐年幼懵懂,人微言轻,当然对她自己要学习的内容没有丝毫的决定权。 她纵然早慧,但对以前没听说过的东西也无法未卜先知猜到内容,只得大人说什么,她便照着学什么,磕磕绊绊地开启了专为女子量身定制的学业。 却说谢小姐的两位老师,也是各有专长。 谢老爷请来的两位先生,为一女一男,皆是他四处打听后,传闻在启蒙方面颇有心得的“名师”。 女先生名叫林隐素,负责以妇德教之。 因是小姐的老师,谢府皆尊称其为“林先生”。 时下梁城中,女子从教,称为“姆师”,职责多为教导有权有钱之家未出嫁的女儿。 这类教师,其他标准还在其次,唯有道德水平要求极高,须得“年五十无子,出而不复嫁”,方能“以妇道教人”。 林先生亦不例外。 传闻她贞烈守节,夫家落魄也不离不弃,年轻丧夫却不愿再嫁,数十年独守空室,只以教导闺中女子德行维持微薄的收入,是方圆五百里内有名的贞洁贤妇,广受称赞。 据传林先生本也是出身高门大户,早年也曾被称作才女。 所以,不少名门之家都愿意请她教导闺中女儿。 这种事情口口相传,林先生便在名门贵妇中有口皆碑,成了有未嫁女儿之家争相聘请的姆师。 这一回,林先生辗转被请到了谢府,专门教导年幼的谢知秋小姐。 谢知秋初见这位姆师,只见这林先生素衣峨髻、不苟言笑。 她年已过六十,肃着脸,耷拉着眼皮,细长的眉毛画得高起微挑,瞧着略微有两分刻薄相。 谢知秋年幼木讷,还没什么太大反应,可她身后的小丫鬟们却纷纷被吓得一抖,已萌生怯意。 大抵是这林先生的长相气势容易叫她们想起院中最严厉的老嬷嬷,勾起了恐怖的回忆。 林先生没有理会那几个小丫头的反应,眼睑微抬,只看向谢小姐。 谢知秋小小的身板,坐姿挺拔,一言不发。 她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用一双求知而疑惑的眼睛望着她。 二人对视半晌,林先生轻轻一叹。 林先生道:“既然你父母让我教你,那便开始吧。” 谢小姐点点头。 林先生拿起《女论语》,照本宣科读了半页,既不停顿,也没讲解,读完问她:“听懂了吗?” 谢小姐如实点头,依书回答:“但凡身为女子,要以清净贞洁为立身之法。 “行走不能回头,说话不能掀起嘴唇。 “坐的时候不要动膝盖,不可以摇晃裙摆。 “高兴的时候不可以大笑,生气时不可以高声说话。 “身处内外,男女不可以同群相处。 “女子不可以窥探外壁,不可以窥探外庭。对于不是亲属的男子,不可以与对方互通姓名;对于不善良贤淑的女子,不可以与对方亲近……” 谢知秋学东西一向很快,她总是看一遍就记住,听一遍就明白。 自从她愿意开口说话以后,父母长辈,无不为此感到惊奇。 若是以往,第一次见识到她学习速度的成人定会吃上一惊,然而今日,情况却似乎有所不同。 林先生发现她只听一遍原文就能懂得意思,果然大有意外之色。 她撑起眼皮来看她,可眼底除却震惊,其余的感情不像是欣赏或者赞赏,反而是某种一言难尽的复杂之色。 “你……” 林先生筹措语句。 她定定地看了谢知秋一会儿。 谢知秋目光沉静,只是回望她。 她瞧着比寻常孩童懂事早熟,可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全看教育她的人打算如何涂抹。 半晌,林先生将书一合,不动声色地收到背后,肃道:“今日就先到这里,接下来小歇半个时辰,你们自行休息吧。” 谢小姐一愣。 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们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林姆师长得苛刻,本以为她的教导定然严厉,谁都没料到她居然讲了没一刻钟就宣布休息,反而让人茫然。 谢小姐一向不爱说话,她身边的小丫鬟只得怯生生地替她问道:“林先生,小姐尚有余力,不再多教一些吗?” 林先生闭目养神,说:“不必操之过急。” “那休息期间,我们干什么好?” “爱干什么干什么。” “那,要不要提前让小姐预习下功课?” “……不必。小姐年幼,课业不宜太快,循序渐进最为重要。” 小丫鬟们愈发无措。 过了小会儿,有个小丫鬟壮着胆子问:“那……林先生,我们可以带小姐到院子里跳花绳吗?” 这个要求其实有点离谱了。要是小姐自己提议也就算了,但谢小姐性子孤僻又喜静,平日里更爱一个人坐着,摆明是小丫鬟们自己想玩。 不要说这位长相肃杀的林姆师,这被府里的管事嬷嬷抓到,也非得教训她们一顿不可。 然而林先生却不大想管她们的样子,眼也不睁,只说:“可以。” 小丫鬟们差点欢呼出声。 都是七八岁的小姑娘,比谢小姐大不了多少,她们强耐喜悦地对林先生行了礼数,很快带着小姐去了院子。 虽然谢知秋是个千金小姐,还鲜少说话,给人感觉很麻烦,但小姐自闭也有自闭的好处。 在小丫头们看来,谢小姐年纪小身体弱,虽少言寡语,但相应的也没有那些娇惯姑娘喜爱训斥下人的毛病。 其实这些小丫鬟私底下都不怎么怕她,在小姐身边比在别处开朗自在许多。 一出屋子,一个小丫头就迫不及待地道:“太好了,还当这个先生会有多吓人呢。看来是个纸老虎。” 另一个丫头则忧心忡忡:“可是她未免也讲得太少了。若是小姐没学到什么东西,被老爷发现,老爷怪罪我们没有监督好小姐怎么办?” 还有个丫头年长一些,平时常跟着嬷嬷,人也世故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四下没有别人,才煞有其事地道:“我看这林先生是怕小姐学得太快,待小姐将她教的都学会,老爷觉得不再用得着她,决定把她辞了,她就领不着工钱了。这会儿,她是找着由头好明目张胆地偷懒呢。” 小丫头们窃窃私语。 谢小姐并未参与讨论,只是在她们议论时,回头看了一眼。 门扉已关,林先生的身影隐匿不见了。 但隔着半开的窗牖,谢小姐似还能看到她静坐在屋中,素衣平整。 林姆师不知听不听得见这群小丫鬟的议论,但她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泡了壶茶坐着,良久不动。 * 妇德课之后,还有文化教育课。 与严肃的林姆师性子不同,来为谢小姐启蒙的贾先生,倒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他名为贾录,年已近七十,头发花白,眼神好像不太好,看书总是眯着眼凑得很近,半天才看得清,一副老学究模样。 这老先生考试多年也未中举,只是个秀才,但他平时以教育孩童为业,在启蒙一事上很有心得,故而被谢老爷聘来。 贾先生过往被别家请去,都是教导公子少爷的,其中也有几个名门。 谢老爷为此很是自傲,每每有机会,他便要貌似不经意地对外人提起,他给女儿请的启蒙先生,过往都是教导男儿的,从没教过女孩子,以此显示他的女儿与众不同,以及他对女儿教导之用心。 外人听了,也纷纷作出佩服之态。 仿佛只教男孩的先生,天然就比教过姑娘的优秀几分。 不过,这位贾先生,倒真不是浪得虚名。 他教起认字书写来,极有耐心,教学也自有一套方法,很有条理。 旁人一日只能教三个字,他却能教五个。 他整日笑呵呵的,字也写得好。 谢小姐跟在后面一笔一划临摹他的笔迹,很快也写得一手漂亮楷书,字骨初显。 贾先生一日只教谢小姐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他便自己待在屋里读书,说是要备考,多半还是想中举。 抢手的先生脾气大些也正常,再说谢小姐年纪小,字太多也写不动,谢老爷自然尊重对方。 谢老爷学儒多年,严格遵守尊师重道的道理,对府中的两位先生很是敬重。 不仅各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好厢房,平日里两位先生有访客也绝不会拦着,若是两位先生想清静一些,更是严令府中仆从不准打扰。 却说谢小姐性格十分孤僻,哪怕误会解开,她现在不会假装哑巴了,性子也没改。 有时候,她不喜与人相处,便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自己悄悄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人又小又瘦,还闷声不吭,乘人不备随便找个阴着的角落一藏,就很难被发现。 这日,她见着人多又有点不舒服,逮着机会藏了。左躲右躲,她发现唯有先生们的院子清净又人少,便偷偷猫进去,绕着墙躲到窗下。 谁知她刚刚躲好,还不待休息,就听到贾先生的声音响起—— “……年年都以为会中,还不是年年不如意。我怕是老了,今后就算是请人教小孩,说不定也不会有人找我这种老骨头。 “往年我教,好歹也都是教导男子,现在……竟沦落到只能教教闺阁中的小姑娘。” 贾先生今日似在待客。 贾先生说过话后,就有另外一个客人接话—— 客人道:“教女孩儿也不坏啊。这种有名望的人家教导姑娘,多半是想给小姐抬抬名声,运气好可以博个才女的名头,再不济看着也能像个大家闺秀,将来想让她们嫁个好人家罢了,不用真的去考科举,教不出也没事,压力小。 “你看你现在比教儿郎时还清闲,能有空多写写文章。” 贾先生又是一叹,道:“话不是这么说。教那些个小子,他们将来出人头地了,若还能记得我、叫我一声先生,我面上也有光。 “姑娘就不同了,日后左不过是嫁人,就算是嫁进高门大户,我堂堂七尺男儿,说自己早年当过一妇道人家的老师,算怎么回事儿?” 屋里传来研墨之声。 贾先生道:“不过反正是小姑娘家家,我也教得随意些便是了。” * 这日,温解语回到屋中,只见女儿蜷成小小一团,安静地缩在角落里。 “秋儿?” 她诧异地走过去。 “你怎么躲在这儿?大家正四处找你。” 待温解语靠近,谢知秋竟忽然跑向她,一下子抱住她的大腿,将小脸贴在她身上。 温解语微诧。 这个女儿一向不太撒娇,虽不至于连她这个母亲都不亲近,但平常绝没有这么粘人。 许是母亲的直觉,温解语感到女儿今日似乎有些难过,只是知秋好像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不像寻常孩子会恣意哭闹。 “怎么了?” 温解语不由放柔了自己的语调,声音轻了五分,抬手缓慢地抚摸女儿的软发。 “娘。” 谢知秋轻声道。 “我与男孩,有什么不同?” 温解语一愣,旋即浅笑着将她的长发顺直,道:“唔,我想想……男孩的性别和你父亲一样,而你和我一样,你更像我。” 谢知秋抬头凝望母亲的面颊。 她的母亲如同一道月光,宁静而美丽,柔和地守护着她。 谢知秋道:“我喜欢像母亲。” 温解语微笑。 她坐下来,用宽大的袖子拢住娇小的女儿,让女儿伏在她膝头上。 只是谢知秋仍然愁眉未展。 半晌,她又问道:“母亲,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生的若不是我,而是个男孩就好了?” 温解语一愣。 她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 然后,她仍旧温和道:“不会,怎么会?若没有你,我上哪儿再找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呢?” 听到这话,谢知秋似乎放心不少,呼吸和缓下来。 只是,她仍然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袖。 “我知道祖母、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嬷嬷她们私下总催母亲,早日再生个弟弟。” 谢知秋慢吞吞地说着,声音很细小。 她说完,又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问道:“若是将来母亲真生了弟弟,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吗?” 温解语一怔。 她知道一个小姑娘需要在内心做许多努力才能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她们会害怕问题的答案。 有时候答案是如此显而易见,他人不经意的话语、周遭的环境、习以为常的观念,早已将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们面前。 对一个尚未存在之人的过度期待,实际上就是对已经存在之人的贬低。 这些露骨的事实如此伤人,一旦从最为依恋的父母口中说出,就可以轻易击碎她们微不足道的自尊。 说实话,温解语对女儿的爱发自真心,但她偶尔也会觉得歉意,成婚多年,还未能替夫君诞下宗嗣。 但此刻,她对女儿回答:“不会。” 她说:“娘会永远像现在这样爱你。” 她伏低身体,将自己的脸放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 “秋儿别担心,我不会让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谢知秋不太懂母亲的话,但她松了口气。 她搂住母亲的脖子,说:“我也爱母亲。” 稍稍一停,她又说:“将来我会好好照顾母亲,不输给其他人。” 温解语失笑,抚摸女儿的后背。 这时,谢知秋想了想,又道:“娘亲,我想每天多学几个字,现在学到的太少了。” 温解语吃惊道:“可是贾先生说你学得已经很快了。况且贾先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他还要准备乡试,已经腾不出更多时间教你了,这也是当初聘他时便说好的。” 谢知秋抿着唇,小眉头蹙起,看不出是在与什么较劲。 温解语见状,又笑。 她考虑片刻,将女儿抱进怀里,说:“这样的话,我来教你吧。我文墨学得不算多,但只是写几个字,还是能做到的。” 第四章 谢知秋五岁这年春末,母亲怀孕了。 起先的迹象,是母亲小睡时睡得沉了,有时晨起,还会恶心干呕。 一日,祖母为母亲请来大夫,大夫把了脉,在万众瞩目下向老爷和夫人道贺后,谢府上下顿时洋溢起一种欢喜的气氛。 “我前些日子就做梦,有一道金光照进夫人的院子,落在夫人的腹部。夫人这回怀的,准是个儿子!” 张嬷嬷喜滋滋的,一边说,一边又将一大盆汤端出来,放到小桌子上。 “来,这是老夫人清早命厨房炖的排骨汤,夫人快喝了吧。” 这年头所谓的养胎招数千奇百怪,各家各有各的“秘方”,都是老人家祖上传下来的,不用还不行,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但温解语近日时常会泛恶心,一见那排骨汤表面浮着一层油光,顿觉肥腻,下意识地掩袖后退,闻到味道已忍不住干呕。 温解语问:“一定要喝吗?” 张嬷嬷果断道:“当然了!夫人若是不喝,腹中孩子吃什么?若是没吃的,怎么长得壮、长得好呢?不止今天,明天、后天都会有!我看夫人这回的孕相与上回不同,这腹中的孩子准是个小公子呢!” 温解语像是没听见张嬷嬷的话,面上半分喜色都无,只蹙着柳眉,面色苍白,看上去仍是想吐。 谢知秋年纪虽小,却能看得出母亲脸上的痛苦。 她性子孤僻,可有一种本能想保护难受的母亲。 等回过神来,她已张开双臂,小小的身板挡在母亲身前,道:“嬷嬷,娘不喜欢。” “小孩子懂什么?” 张嬷嬷轻描淡写地将年幼的谢知秋挡到一边,又将排骨汤往温解语面前推了半寸。 她耐心对夫人道:“身为女子,最要紧的就是早日为夫婿诞下后嗣。唯有早日生下儿子,在夫家的地位才会稳固。一个还未必保险,将来最好要多生几个才好。” 说到这里,张嬷嬷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又说:“再说,这是老夫人亲自让人给夫人炖的汤。 “老夫人当年孤身一人将老爷带大,老爷一向敬重老夫人。 “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她给夫人炖的汤,夫人一口没喝还觉得恶心,她该怎么想?只怕心里难免要嘀咕的。 “老夫人往日都对夫人不错,但媳妇毕竟不是亲儿子,宽容有限。夫人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坏了婆媳间的关系?只是一口汤而已,夫人就算不喜欢也忍一忍吧,这一点小苦,稍微忍忍就过去了。” 温解语抿唇不语。 谢知秋却不愿意母亲受哪怕一点苦,她就算被嬷嬷挡到一边,也还是回来扯住母亲的袖子。 她素来少言,久而久之也不是很擅长争论和辩解,只拧着小小的眉头,似乎又欲开口。 但这时,她却感到母亲摸了摸她的发顶。 母女连心,这一刻,谢知秋只觉得母亲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制止了她。 温解语轻轻一叹,语气却温和,道:“说得也是。” 言罢,她拿起嬷嬷替她舀好的汤,斯文地喝起来。 张嬷嬷喜道:“夫人这样就对了,等生下小公子,夫人就苦尽甘来了。” 言罢,张嬷嬷又强行拉过谢知秋的小手,放到夫人的肚子上,道:“小孩子的话里是有灵的,最准了。来,小姐摸一摸,跟我说——夫人的肚子里,准是个弟弟。” 谢小姐本来就不爱说话。 此刻,她摸着母亲尚未显怀的腹部,分明什么都没感觉到,而嬷嬷现在却要让她说她根本不理解的谎话,她更不愿意开口了。 张嬷嬷不死心,又诱导道:“小姐说,妹妹去,弟弟来。” 温解语听不下去了。 她喝了不喜欢的汤,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异感仿佛下一刻就要直直涌上喉咙口。而张嬷嬷的话,更凶猛地加剧了这种感觉,让她连耳畔都嗡嗡作响。 温解语难得地露出怒色,厌烦道:“我汤也喝了,够了吧?张嬷嬷,你很闲吗?要是这么闲,就去厨房将这些碗刷了如何?” 张嬷嬷一愣。 温解语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向来待人宽容,院子里几乎没谁见过她的怒色,因此她现在哪怕只是稍微说了重话,也将张嬷嬷吓了一跳。 张嬷嬷按捺下来,不敢说了,只是夫人呵斥她,她反而一阵委屈,问:“我只不过是想让夫人听几句祝福的话罢了,夫人怎么还生气了?好了好了,夫人今天心情不好,老奴少说两句就是了,但老奴所言,可是句句为夫人好。” 说着,张嬷嬷果真收拾好桌子,老实退出去了。 张嬷嬷走后,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温解语半晌未语,只是抱着谢知秋,轻轻抚摸她的头。 谢知秋十分乖巧,一动不动,任由母亲摸着,像一个不哭不笑的人偶娃娃。 过了许久,温解语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才对女儿道:“秋儿,张嬷嬷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谢知秋抬眸望她:“什么话?” “他们整天念着男孩男孩,我怕你觉得……” 觉得自己身为女儿,是不被需要的人。 温解语一凝,话没有说下去,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 纵使她这女儿平时不笑不语,可温解语能感觉得到,这小女儿只是不喜欢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实际上对许多事情都十分敏感。 然而,谢知秋已经摇摇头。 她不介意。 母亲说过,母亲永远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 她相信母亲。 只是…… 谢知秋看向母亲的肚子,问:“许多人都希望母亲腹中是我的弟弟。” “……” 她又问:“那母亲自己呢,这样希望吗?” 温解语静默了很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主动打破寂静。 “我不知道。” 温解语出神地抚上小腹,缓缓说。 “无论是你,还是我腹中孩子,都是我的亲生骨肉,与我血脉相连。我希望你们一生健康平顺,不必多么聪慧能干,只要能一辈子无忧顺遂,就是最大的福分。” “我讨厌其他人像点评货物一样对我的孩子品头论足,讨厌他们随意按照自己的想法给我的孩子分三六九等,讨厌他们高高在上地随便决定我的孩子够不够好,但是……” 但是世俗的观念如此根深蒂固,并非她一个人的想法轻易能够撼动。 其他人皆在其中沉沦,习以为常地按照约定俗成的观念走下去,没有人觉得不妥。 如果她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儿,她的处境真的会变得更轻松。 长辈、夫君,甚至是旁人眼光压给她的担子,能够卸下一大半。 她如此厌恶这样的环境,可是想到未能完成理所当然的任务、走向离经叛道的道路会付出的代价,她又感到恐惧。 包括张嬷嬷在内的其他人,或许也是知道如此,或许也是不希望她过得太苦,才会将那些她觉得恶心的话,当作是祝福。 温解语的眼神充溢着谢知秋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觉得母亲眼中的光似乎在逐渐变得黯淡。 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凭着直觉,慢慢爬到母亲怀中,趴在母亲胸口。 她问:“我要怎么做,才能保护母亲?” 温解语回过神来,先是错愕,继而噗嗤一笑。 “傻姑娘。” 温解语轻轻刮她鼻子。 “我才是你娘,你这么小一个,该是娘保护女儿才对啊。” 言罢,她也知道是自己的话惹得女儿担心了,忙调整神情,说:“秋儿不必担忧,麻烦的事娘会处理的。” 她抚摸着女儿的长发,笑道:“只要秋儿每天开开心心的,娘就满足了。” 谢知秋闷声窝在母亲怀里,一言不发。 * 怀孕以后,母亲反而日益清瘦,笑得也少了。 如今,谢小姐唯有在母亲教她写字的时候,她才能再见母亲露出过去那般温柔无虑的笑颜。 自从谢小姐提出想每天多学一些东西以后,温解语就亲自开始教她写字。 谁知这一教,她就越来越有兴致,现在正在兴头上,哪怕怀孕了,也压根不愿意停下。 温解语腹部逐渐明显,身子重起来,她站得久会很累,就坐着教。 她握着女儿的小手,一笔一划领她写字,口中念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等写完整首诗,温解语单独持笔,一顿一弯,在宣纸上画了一扇窗户,窗外有一轮小月亮。 她笑眼弯弯,说:“这就是秋儿家里的小月亮。” 谢知秋抬眸看着母亲画的画,又去看母亲。 窗棂覆着薄纱,母亲含笑的容颜被和煦的暖光印得朦胧,母亲抱着她,眼底是无边暖风似的温柔。 谢知秋很少说话,通常安静得不像小孩。 她凝视母亲的侧脸,想了想,用毛笔也慢吞吞地在母亲的胳膊上画了一个圆。 她说:“娘亲像是我的月亮。” 温解语失笑,一把抱起女儿,去挠她的咯吱窝。 谢小姐不爱笑,但是怕痒。她力气小,挣不开娘亲,很快被挠得脸蛋通红。 母女二人玩作一团,不久,屋里传来小女孩憋不住的“咯咯”笑声。 * 午后。 温解语怀孕以后易乏,小歇去了。 谢小姐照例去见林先生。 林先生一向仿佛有心事,教她漫不经心。 这回亦是如此,不过一刻钟,林先生便让她休息,自己闭目养神。 小丫鬟们对这一套流程已经很熟,早已迫不及待,拿上绳子毽子便出去玩。 谢小姐并未跟着一道出去。 她见林先生不准备继续上课,便取出事先准备的字帖和宣纸,趴在桌上练字。 她写得专注,并未注意到林先生不知何时睁开假寐的双眼,正瞥向她。 林先生先看了一会儿她写字,然后,又移目看向她用来对照的字帖。 谢知秋正写着字,忽然,一只素手从她耳畔伸出,越过她,从桌上厚厚一叠字帖里,取出一张纸来。 林隐素低头看着这张纸,问:“这也是你的字帖?” 谢知秋一愣,道:“不是。” 林先生手中的那张纸,上面字写得密密麻麻,字迹一气呵成、略显潦草,而文辞艰深晦涩,一看就不是适合小孩子拿来临摹学字的东西,可偏偏夹在里面。 谢知秋想了想,道:“这些字帖里有不少是贾先生给的,让我自学用。 “父亲说贾先生马上要参加乡试了,最近都在备考。 “先生最近好像写了很多文章,因此室中相当杂乱。许是整理给我的字帖时一时不慎,将这篇自己的文章也夹了进来。” 林先生眼睑低垂,目光随意地从文卷上扫过,似乎在看那文章的内容。 谢知秋坐得笔直,问:“我是不是该拿回去还给贾先生?” “嗯。” 林先生低低应了下,便将纸放回桌上。 * 数日后,林隐素在院中待客。 女客望着窗外落叶微黄,笑而谈道:“隐素,乡试的日子快到了吧?” 林隐素一边点香,一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女客又道:“我过来的时候,远远瞥见这府中的另外一个先生,他一边走路一边背书,结果一头撞到树上。” 女客掩唇轻笑一声。 “听说这老先生在教导幼童上还是有些名声的,这些日子下来,你看如何?他这么用功,今年是不是总算有机会中个举人了?” 林隐素点的香线缓缓燃起,香头浮起一缕细烟。 林隐素面色寡淡。 “不太可能。” 她道。 “我前几日凑巧看到他写的文章。这贾录四书五经背得是熟,但文章细看下来,满篇之乎者也的空话,大道理一套一套,却不见得有什么深入见解。 “他擅长掉书袋子,当个启蒙先生不错,可想登科为官,火候还差得远……除非撞上滔天大运,不然只怕还是会落榜。” “既然是隐素你这么说,想来结果也就是如此了。” 女客摇了摇手中蒲扇,懒洋洋地接口。 但接着,她脸上浮现隐约遗憾之色:“想当年你在闺中的时候,才学从不逊于兄弟。你父亲乃太学五经博士,你自幼聪慧,又耳濡目染,想来真要当先生,便是正经学子也教得,比拼学识,必不会输给一个启蒙先生。” 林隐素望着香线青烟,静默半晌。 “没有那么容易,没人会聘一个夫家落魄的寡妇去教经学。更何况那些东西……我许久不读,早忘光了。” 女客叹道:“若是三十年前,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教起妇德妇容来。小时候,你是我们之中,最倔、最不愿屈服于这些规矩的了。” “谋生罢了。” 林隐素道。 “可容女子谋生的行当屈指可数,我既无田产,又无积蓄,娘家早已不可归,夫家已是一座空屋。难道果真一辈子赖着你们这些好友接济?我唯一的特长便是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于我而言,这已是难得的好出路。有人聘我教什么,那就教,没什么可挑的。” 说到这里,林隐素眼神微锐,显出几分不经意的讽刺之色来。 她道:“当年夫家败落之际,我对亡夫已心灰意冷、不报期望,便自行寻方法谋取收入,不过是不想自己饿死罢了,阴差阳错之下,倒被称赞是愿意在困境中支持夫婿的贤妻; “后来亡夫病故,历经当年种种之后,我早已与他形同陌路,又觉得天下男人都是一回事,何必再跳第二回 火坑,便维持现状,并未改嫁,没想到又被称赞贞烈。 “我心里觉得滑稽至极,可偏偏……这些我不屑的东西,反倒为我开了如今的生路,令我衣食无忧。” 林隐素目色黑沉,面色平寂,眼底却隐有暗涛汹涌。 女客听得有些怕,将手指往唇边一竖,“嘘”了一声,提醒她道:“这些话你还是少说为妙,万一被什么人听到,以后怕没人敢聘你了。” “……” 林隐素未言。 须臾,她将手边的《女论语》用力一丢,甩到烛台边上,只见火光一晃。 这书扔得凶险,再偏半寸,只怕就会碰到烛火。 林隐素瞳底印着那烛台的火光,似是压抑着怒意,许久,她却自嘲地道:“可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为了这一口饭,连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我居然要拿来教别人。” 第五章 大寒已过,便是立春。 这半年来,谢小姐身边发生了两件大事。 若按时间顺序来说,第一桩事,应当是贾先生又落榜了。 这一回的乡试照例在八月举行,分别于初八、十一、十四这几天大考三日。 那小半个月,贾先生整个人都焦躁起来。 谢小姐几乎完全见不到他的面,偶尔见到几次,他也完全无暇顾及旁人,都眯着眼在苦读。 短短数日,贾先生眼见着清瘦许多。 放榜当日,贾先生支着一把老骨头,一大早就去等榜。 然后,他直到入夜才归,喝得酩酊大醉。 据家中仆从的说法,当晚,贾先生院子里哀苦的老人哭声贯响整夜。 “为什么——为什么——” “苍天无眼——” “寒窗苦读五十余载,难道当真只落得这样的结果——” “明明——明明——人人都说我的文章好,这回定能上榜,可是为何还是——” 快七十高寿的老先生哭得嗓子都哑了,后来连院中仆从都听不下去,上去安慰他—— “老先生,别哭了,三年后还可以再考啊!” 谁知这话半点都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 老先生满身酒气,却又是一口老酒灌下,哭道:“三年复三年,我都快七十岁了,还能有几个三年?” “年轻人,你们不懂啊!” “我十六岁中了秀才,踌躇满志,梦想日后能进仕途,一展拳脚,改变这个国家内忧外患的状况。” “头悬梁,锥刺股。买不起灯油点灯,夜半算着月亮升起的时辰看书;只得借一天的书籍孤本,彻夜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手头稍有余钱就去换笔墨,一把年纪居无定所,一件长衫十年不曾换过。不知何时熬坏了眼睛,读驼了背。” “事到如今,到了这把年纪,我早已不奢望当什么官、成什么大事,更不想什么名垂青史了。” “我只是想中个举,只是想中个举而已啊!” “我只是想过几年,去泉下见我父母兄弟的时候,能跟他们说,我身上好歹是有点功名的,当上举人了。近六十载的努力,不是一场空!” “不是一场空啊!” 说到最后,贾先生再度哽咽。 他用宽大陈旧的长衫袖子遮住双眼,低低地哭起来。 漫漫夜色中,只余一位老者孤寂的哀泣。 贾先生一连闷在屋中几日,至到半旬后,谢小姐才再次见到他。 贾先生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更差了,有时连谢小姐写的拳头大的字都要许久才能认清。 他还是没有中举,便像过去那样继续教她读写。 经过一年多的学习,谢小姐如今已识得不少字,也读得懂稍微复杂的书了。 只是,她觉得贾先生时常拿着书发愣,反应好似比过去慢了许多。 * 此外,谢小姐身边的另一桩大事,便是新年春节刚过,母亲终于生产了。 温解语这一胎是足月,许是孕期补得太足,很是不好生,比生谢知秋当年更为艰难。 当夜,直到寅时,屋内才传出婴孩的啼哭声。 谢老爷在屋外徘徊了半宿,见有人出来,忙上去问:“夫人可还好?孩子是男是女啊?” 嬷嬷眼神躲闪,难以启齿地道:“是女孩。” 长廊上一时静默。 良久,只听谢老爷轻轻叹了一声。 他道:“罢了。” 然后,他看了一眼天边满月,随口道:“这个孩子,便唤她知满吧。” 言罢,也没解释名字是不是有什么寓意,就结束了。 * 妹妹出生后几日。 冬寒未过,屋内烘着炭火。 谢知秋裹着厚实的棉袍,偏着头,好奇地望着床上的妹妹。 妹妹还小,整天不是哭,就是在睡觉。 世上婴儿好像都是一个模样,脑袋大大的,眼皮肿肿的,并不是太好看。 但许是血脉相连,她倒意外地觉得这女婴可爱。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熟睡中的妹妹粉色的小脸。 温解语将小女儿护在身侧,见到大女儿的动作,不免失笑,道:“软软的,还有点温暖,是不是?” 谢知秋一本正经,点点头。 她不讨厌妹妹。 不过,她有些担心其他人的反应。 毕竟在妹妹出生之前,人人都希望是弟弟。 * 果然,妹妹出生以后,长辈们的反应皆微妙的怪异。 当初谢小姐出生,因是女孩,已有些美中不足,但她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对父母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新鲜。 而妹妹则不然。 既不是长辈们心心念念的儿子,也没有占得先一步踏入父母心房的先机。 若说第一个女儿还算有趣,那么第二个女儿,便像抽签抽中了同样的签文,读来已有些乏味。 父亲每日会来看看,但亲手抱妹妹的次数却不多。 第一次来看的时候,他居然站在床边卡壳了许久,问:“我之前给她起了什么名字来着?” “知满。”母亲提醒他,“你说唤她知满。” 父亲恍然大悟:“对了,是这个。知满,知足知满,挺好的。” 不久,祖母送了妹妹一把平安锁。 一把银锁,寓意平平安安。 好东西是好东西,只是谢知秋知道自己也有一把类似的锁。 她自己的锁是祖母出生前就备下的,正面雕着精巧的花纹,无论男女皆可配,反面后来加刻上了她的小名,下方还坠着三个小铃铛,比妹妹的要精致得多。 她明明记得母亲在怀孕时,祖母已经提前打了一把金锁,但此回竟没有给妹妹。 母亲娘家的人只是来瞧了瞧,不久就离开了。 妹妹年纪尚小,还不太明白这些,每天只是靠着母亲的胳膊呼呼睡觉。 如今,当真像妹妹出生之前那样喜欢妹妹的,好像只有母亲。 她温柔地将妹妹抱在怀里,为她哺乳,哄她睡觉。 等妹妹稍微大一点,她笑着让妹妹在床上爬来爬去,然后又教她走路、说话。 快满一岁时,妹妹可以咿咿呀呀地开口了。 和当年沉默的谢知秋不同,妹妹显然是个话痨。 她先会喊娘,然后又跟在谢小姐后面,轻轻喊:“姐姐,姐姐。” 谢知秋经常会读书、写字,这种时候,她常会发现妹妹在拽她衣服。 于是,她便会停下笔来,摸摸妹妹的头。 妹妹其实很调皮,很喜欢故意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有时见谢知秋有空档,立刻就伸手想去抢她桌上的纸。 谢知秋熟练地一手扯住她的后领,一手压住自己的纸。 妹妹被抓住,一点儿都没不高兴,反而咯咯笑出来。 * 一日,母亲得闲,在屋中领着知秋知满姐妹两人做手工。 一张普通的正方形素纸,对折几次,再沿对角线裁开三分之二,将边角压向中心,用木针固定住,轻轻固定在小棍上,就能做成一个简单的小风车。 谢小姐一板一眼地做,她的风车也同她人一般标准端正。 妹妹年纪虽小,但手很巧。 她速度很快,在姐姐还在细细折纸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第一个,只是很不注意细节,力气又小,风车歪歪扭扭的。 谢知秋余光瞥见,问她:“要我帮你调整一下吗?” “不用!” 知满豪气地道。 说着,她吸了口气,对着风车一吹,风车呼啦啦地转出来。 她欢喜地抬头看向姐姐,脸上满是自豪的灿烂笑容:“姐姐你看!能转!没掉!是好的!” 谢小姐抿唇,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浅笑。 知满粗心大意,没注意到姐姐对她笑了,一门心思又扎进手工里。 她学会以后举一反三,没多久就用多余的材料,大大小小做了十几个小风车,有些她还修了边角,让风车看起来是不同样式的。 材料用完后,温解语将她自己做的风车、大女儿做的漂亮风车还有小女儿的十几个奇形怪状的风车都装饰到窗外。 风一吹过,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风车就一起呼啦啦转起来。 知满手里攥着一个自己做的风车,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疯跑,一边跑一边叫:“啊啊啊!姐姐看我,我跑得好快!啊啊啊啊啊!姐姐!你也过来!和我比赛谁尖叫叫得响吧!” 谢知秋在窗边看书,听到妹妹的声音,抬起头来,还未回应她,却听到一声怒喝—— “成何体统!二小姐,你这样一边跑一边叫,还有个女孩儿样吗!” 知满被这样大吼一声,脚下一滑,头撞到院中的花盆,额头红了一大块,还摔得满身泥。 谢知秋同被这呵斥声吓了一跳,顺着声往外看去—— 先前出声斥责知满的,是谢家一位姓绍的老嬷嬷。 她当年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鬟,如今年纪也很大了,平时都陪祖母生活在宅院深处,鲜少到这里来。 眼下,绍嬷嬷既然会出现在此处,那么就说明…… 只见小院外,祖母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祖母被绍嬷嬷搀扶着,苍老的面容冷冰冰的。她的视线落在知满身上,眼底并无慈祥之色,反而因为知满先前不庄重的行为,显得有些不满的样子。 祖母自己并未说话,但绍嬷嬷会出言训斥小姐,显然是祖母本人的授意。 温解语见女儿摔跤,连忙小跑过去,将无措的小女儿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沙土。 温解语见是婆婆到此,暗吃了一惊,但还是解释道:“母亲,满儿年纪还小,由着她玩儿罢了,我看着的。” 老夫人没说话。 反而是绍嬷嬷回过头,去看老夫人的脸色。 见老夫人面色并未缓和,绍嬷嬷便对温解语道:“二小姐现在年纪尚小,这么疯还没什么,可若是大了还这样,今后还怎么嫁人呢?她嫁出去若是出了差错,丢的可是咱们谢家的脸。 “夫人平时对两位小姐,还是严格些好。大小姐端庄,不用担心,可二小姐瞧着是个多动的,就怕她心野了,将来也收不回来。” 绍嬷嬷话里,隐隐有谴责之意。 温解语一顿,接话道:“我明白了。” 她像是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停留,立即看向老夫人,问:“母亲今日怎么过来了,是有事吗?” 这时,老夫人方才开口了。 她沉声道:“有点事,来看看你。” 言罢,她扫了眼院里的两个小姑娘,没继续讲。 绍嬷嬷则貌似有所顾忌,她代老夫人道:“请夫人陪老夫人到屋里聊一会儿吧。两位小姐先交由我照看,在院里稍等片刻。” 言下之意,是祖母有话要单独与母亲说,不便有旁人听着。 谢知秋有些不安,但眼下她没有反对之能,只能安静地留在绍嬷嬷身边。 旁边的妹妹则像是被祖母看她眼神吓到了,缩到姐姐身旁,半天没怎么说话,不似往常活泼。 须臾,母亲与祖母进了屋,在里面交谈。 谢知秋和妹妹则被安置在屋外,由绍嬷嬷照看。 谢知秋担心母亲,她起先安静,但过了小会儿,趁绍嬷嬷走神的功夫,她一个人偷偷绕到院子后面,跑到母亲与祖母所在的屋外,将耳朵贴在窗下,偷听里面的话。 她待的位置不好,祖母和母亲说话声音也轻,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几句话,内容不太清晰—— “母亲,这是……?” “解语,你是个好媳妇,性子好,平时与望麟感情也好。我知道你身体虚弱,平时也尽量不催你,但你也知道,我先夫去得早,望麟是家中独子……” “母亲……” “不是说知秋和知满不好,但她们两个女娃,将来能顶什么事儿呢?” “我……” “这是我特意上山寻了名医,给你求来的秘方。你明日可以找人去药铺抓药,只要按时服用,三年之内,必能得子……” “……” 谢知秋蹲在屋外,她静悄悄得像一团空气,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 谢老爷兴致来的时候,偶尔会亲自检查谢小姐的功课,有时他心情特别好,还会顺便教女儿一些两位先生不教的知识。 今日,便是这样一个日子。 他特意将大女儿叫到书房,说要考她有没有进步,让她写几句诗,而且不能像以前那样空口说,还得在纸上写出来。 谢小姐似有些心不在焉,但父亲考她,她还是提笔迅速完成了这个任务。 谢小姐行笔流畅、不假思索,仿佛对她而言,这很简单。 谢老爷看得啧啧称奇。 谢知秋的字写得很不错,远胜于一般孩童的水平,而且小小年纪作出诗句,竟颇有意趣。 最难得的是,只要谢老爷出题,她就能当真能在规定时间里写出来,且写得不错。 谢老爷回忆往昔,犹记自己在先生面前抓耳挠腮半天也写不出半个字,再看这聪明伶俐的女儿,不由感慨万千,也愈发骄傲。 谢老爷看着那诗篇,十分自豪,十分欣赏,可品味半晌,他却不禁惋惜地感叹道—— “知秋儿,你若是男儿该多好。为父此生,便无憾矣。” 谢知秋毛笔一停。 这话,谢老爷已不是第一次说。或者说,每每到这种时候,他总会这么慨叹一句。 谢知秋问:“对父亲而言,我与男孩,真有那么大区别?” 谢老爷道:“你身为女子,书读得再多,字写得再好,也无法像男子一般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啊!” 谢知秋眉头一蹙,没有吭声。 若是以往,她或许会保持沉默,但今日不知为何,她竟像是与这个问题较起了劲,居然刨根问底起来。 须臾,谢知秋又问:“为什么?女子便考不出、做不了官吗?” 谢老爷看了女儿一眼,摇头:“从没听说过有女子参加科举的。再说,若真让女子当了官,怀孕如何养胎?家中事务、孩子又由谁来操持?为官责任重大,公务又繁忙,小小女子如何承受?男主外,女主内,此乃天理伦常也。” 谢知秋仍拧着眉头不言。 谢老爷看出女儿似有不甘之色,不由一笑,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服气了? “知秋儿,你的确聪慧,可也别小看男子,男子要学的东西之深奥,远不是闺中小姑娘接触的玩意可比拟的。 “你是我谢家的女儿,的确颇有天资,我也从未放松对你的教育,不谦虚地说,以你之慧,确可胜过大多数凡夫俗子,但若是男儿中的佼佼者,你还差得远。 “再说,男子中有许多人发力晚,成年后进步才快,你若是非要和男孩较劲,可吃力得很。” 谢知秋没接父亲的腔,脑中浮现出贾先生落榜那日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们口中的功名,就真那么重要吗? 说起来,贾先生是男子,但他一生至今也未中举。 依谢知秋眼中所见,男子中碌碌无为者也是十有八.九,并不见得人人都有出息。既是如此,为何人人都还想生男儿? 她同样从小读书,难道果真只因身为女子,就怎么也比不过男子? 谢小姐心中满是疑惑,只是她长居闺中,性子又偏内向,与同龄人交往甚少,更不要说同龄的男孩。 她对自己的全部认知,都来自于周围人的主观评价和世俗观念。 可是,谢小姐并不信人言。 人言太容易被影响,也太容易编造谎言。 她只相信眼见为实的结果。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以真正公正的方式,与其他人比较一番,称称自己的斤两。 谢小姐嘴唇微抿,认真思索起来。 然而,这个时候,她还没有预料到,不必她绞尽脑汁,马上就会有一个这样的机会,被送到她眼前—— 第六章 这年开春,母亲的娘家来了人,跟随长辈同来的,还有一个比谢知秋年长两岁的男孩—— “秋儿,这是你二舅舅的儿子,名唤温闲。你与满儿,该叫他表哥。” 母亲久违地见到娘家人,看上去心情颇好,笑如春风,特意将两个女儿唤来,向她们介绍。 谢知秋闭口不言,身体向前微倾,算打了个招呼。 知满则好奇地望着对方,眨巴圆圆的眼眸。 二人面前的所谓表哥,身条瘦长,束发细眼,已初露少年之貌。 这温表哥穿着一身霜色薄衫,初春时分居然不嫌冷,被父亲带来见人的时候,他坐不住似的,一直左动右摆,像只被强行制住的不安猴儿。 直到被父亲在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表哥被打得猛一声咳嗽,才漫不经心地拉长声打招呼:“两位表妹好——” 话音未落,他已经又被自家父亲猛打了一掌。 温闲“噗——”得一声往前一倒,差点被拍在地上。 他回头控诉道:“爹!你干嘛!” 温家舅舅恨铁不成钢:“来别人家做客,还是有求于人,你这么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温闲大为委屈:“这算什么理由?你就因为这个打我?等回家了,我告诉娘去!看娘不让你跪搓衣板子!” “小兔崽子你——” 父子俩眼看要吵起来,温解语笑着打圆场:“没关系,闲儿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 温闲见有人向着他说话了,当场蹬鼻子上脸,高高翘起鼻子,给他爹一个“你看,姑姑都这么说”的眼神。 温家舅舅愈发懊恼,又上去嘴道:“你怎么不看看你两个妹妹!秋儿一向稳重懂理,满儿不到三岁都坐得这么端正,个个都比你懂事乖巧!” 言罢,他又对温解语说:“姐,你千万别惯着这个皮小子,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过两天你就晓得了,该揍就揍,一点儿都别手软!姐夫是谢家人,说来也是高门大户的,可别让他给你丢脸。” 温解语性情一向温和,听弟弟让她该打就打,反而露出为难之色。 * 这回这表哥温闲被送到谢家来,不光是做客,而且要长住的。 方国贤者有言,男子十岁,可出就外傅,居宿于外。 说白了,就是按照习俗,男孩子年满十岁就可以外出读书,学点难度大的东西,正式为将来考取功名做准备了。 这年头,谢小姐这样的深闺小姐,若想学到知识,只能在家学习,大多不是父母亲自教,就是请家教。放眼大环境的话,闺中女儿若是能够识文断字,就算难得了。 但若换作是男孩子,选择就多了。 除了和女孩一样请家教之外,大家族通常会有专门供自家孩子读书的族学,国家则一级一级往下设置了各种形式的地方官学,就算进不了官学,还有形形色色的私塾。 不仅如此,为了让付不起束脩的贫家子弟也有学上,民间还有不少富人赞助的义学、义庄,专门供寒门子弟读书。各类官学内也设有学禀补助,帮助经济有困难的学生。 总之,只要男孩真心向学,总有办法读书,要是凑巧有钱一点,甚至可以选到眼花缭乱。 温解语的娘家,其实与谢家的情况有不少相似之处。 她祖父混了点芝麻官做,家中男子也代代读书,只是小辈们目前看来都没什么大出息。 若论门第,温家比不上谢家,微微高攀了点,但若要说天壤之别,也不至于。 温家舅舅对儿子的最大要求,当然也是读书。 这温家二舅舅,在家中算念书好的,虽说也没太显眼的功名,但他另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性格不错,与谁都处得来,朋友不少。 如今他在外地寻了个差事,不住在梁城中,最近他抱着试试的心态,广求人脉,想让儿子留在梁城读书。 梁城作为方朝之国都,名士齐聚,书院遍地。若能在梁城拜到名师门下学习,自是比在外地要好的,更不要说还能结交人脉,万一将来进入官场,也会有助益。 别说,温家舅舅运气很好,还真让他得了贵人相助,给孩子拿到一个名书院的学童入学名额。 温家舅舅对自家的孩子能捡到这种便宜,显然是喜出望外的。 倒是温闲本人好像对这份好运没有深入的理解,他一直茫然地抓脸抓手,打打哈欠,一副地主家的傻儿子样,让人看了来气。 但毕竟是亲儿子,温舅舅再气也只能养着。 对温家舅舅来说,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与家眷目前并不住在梁城。温闲毕竟年纪还小,性子又不安分,温家舅舅其实不太放心这个儿子在书院中当住宿生。 思来想去,他决定求助于嫁在梁城的姐姐,若是温解语愿意留温闲寄宿几年的话,那当是最好不过。 温解语性情宽和,她是不介意的,见谢老爷也不反对,便答应下来。 不过,两人聊起这事时,谢老爷主动问起:“闲儿他去的哪家书院?” 温解语有些惊讶他关心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说是鹭林书院。” 谢老爷回忆了一下,说:“还不错。” 但他又道:“但远不如白原书院。” 言罢,他便埋头算账,不再过问此事了。 * 没多久,温闲就带着书童和大包小包,住进谢家的厢房,开始早出晚归的学童生涯。 往后,谢知秋带妹妹在院子里玩时,偶尔会碰见温闲与书童一道出门或者归来。 书童背着装书的褡裢,温闲则老大不情愿,每到去上学的时辰,他便双手背在脑后,满脸不高兴。 妹妹新奇地问:“姐,表哥每天都要去做什么啊?” 谢知秋没说话。 妹妹已经习惯了姐姐少言的性格,并不在意,反而继续拉她袖子:“姐姐,为什么表哥出门和回来的时候,你都要盯着他看好久,你也想跟他一起出门吗? “表哥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样每天待在家里呀?我看他可想和我们一起玩了,见我们不用出门都很羡慕的样子。” “……” 谢知秋仍是不言,只是眼神深邃了几分。 * 是夜,温闲在厢房中读书。 忽然,他背后一抖,猛打了个寒颤,问:“小五,你有没有一种一直被人盯着看的感觉?” “没有。” 书童不以为意,一边倒茶,一边回答他。 他熟练地晃晃茶壶,将茶壶盖盖上。 “少爷,自打我们住到谢家,你怎么一天到晚这么说?” “呃,因为我一直觉得背后毛毛的?” 说着,温闲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贴在他背上似的。 一转眼,他入学鹭林书院,已有月余。 温闲不大爱读书,更不太乐意乖乖坐着,他之所以去书院里老老实实学习,一大半原因是被父亲逼的。 如此一来,每天听课写功课,对他来说,简直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他宁愿空口吞五条蚯蚓,都不愿意上学。 奈何这事由不得他做主。 他几乎天天在课上开小差,回家以后天天唉声叹气,两个时辰写不了几个字的作业。 温闲强忍着翻了几页书,又怒而拍桌站起,道:“不行!这个屋子绝对有鬼!我真的觉得有怪东西一直盯着我!我根本静不下心读书!” 小五同情地看着他,只道:“少爷,别找借口了,您每天都这么说。您别忘了,您今个不止要背书,还有一篇论述要写呢。 “您这个月已经被先生发生上课打瞌睡二十一次,忘带课本十二次,违反院规八次。 “因为这些,少爷现在已经是先生的重点关照对象了,先生每回抽人背书,都第一个抽少爷。少爷若是明日再交不上作业,只怕先生又要拿戒尺打少爷的手心了,少爷忘了吗?” 小五之言正中他的死穴,温闲顿时萎靡不振。 书院里的先生打他比他老爹打得还狠,他这段时间手掌心被抽得都快没纹路了。 书童小五好心好意地提醒道:“少爷,这会儿已经快子时了,您若再不动笔,今晚恐怕就没得睡了。” 温闲彻底绝望。 他认命地拿起毛笔,沾了点墨水。 “好吧,不就是写功课嘛!看小爷我这就给你露一手!千万不要被小爷的才华吓到!” 他一撩头发,趴在书桌前,开始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往外挤文章。 …… 一刻钟后。 “呼……呵——呼……呵——” 趁着书童去解手的功夫,温闲用笔撑着下巴,睡着了。 夜深人静,四下无人。 忽然,他床下有阴影一动。 温闲之前一直坚持这屋里有鬼,而小五不以为意,可眼下,这话却不像危言耸听了。 幽暗之中,竟真有一个小身影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那身影幼小单薄,顶多七八岁,是个小姑娘。 这女孩精致的小脸面无表情,不是谢家大小姐谢知秋,还会是谁? 谢小姐步子很轻,走路几乎没有声音。 她静悄悄地走到温闲身边,将之前揣在肚子里的一本书放到他桌上,又在他桌面上翻了翻,挑了一本感兴趣的课本,藏回肚子底下。 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而且从这一套动作的熟练程度看,她也绝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谢知秋对所谓的“书院”,有许多迷惑与好奇。 温闲不屑一顾、习以为常之物,却是她此生都无法触及的远方。 所以,最近,她每回都等嬷嬷丫鬟以为她熟睡以后,再偷偷溜出来,躲到温闲屋里。 谢知秋从小就很擅长藏匿躲避。她人小,动静轻,一旦藏进阴影里,简直和隐形一样,难觅踪迹。 温闲几乎回回看书都睡着,他身边的小五也不太坐得住,动辄便以解手的借口出去摸鱼,这便给了谢知秋机会。 她趁着他们两人都不留神的功夫,出来拿温闲的“男子所学之物”,然后躲回床底下,借着屋里的灯光读,等到温闲打算休息了,她再出来归还回屋。 谢知秋是偷偷摸摸进来的,之后还要偷偷摸摸回去,中间又是摸黑,行事难免有疏漏,温闲这人又粗心大意,所以谢知秋每回还书,温闲总有十之三四的可能性会找不到。 故而,温闲这些日子频繁忘带课本的罪魁祸首,还有温闲总在屋里感觉到的“鬼”,实则通通都是她。 谢知秋通过这种方法,这段时间看了不少书。 男子学的东西的确与她不同,书籍给人的感觉也不同。 昔日家里让她学的《女论语》什么的,无一不是教她要恭顺贤淑,不要给人添麻烦。 可是表哥的书,却教他大丈夫志在四方,莫要局限于一隅之地。 谢知秋有些新奇。 她并未觉得这些功课像父亲先前告诉她的那样难,反而感到有趣。 不过,鉴于这事是她自己的秘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纵使有时碰到艰涩的文字,她也不敢去问先生,更无人可以讨论,所以,谢小姐其实不太确定她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那般读懂了,倒更像是自娱自乐,享受乐趣而已。 小五看上去还会有好一会儿才回来。 谢知秋抱着书,本想回到床底下去,可正待转身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温表哥桌上的东西。 那是他今日必须完成的功课。 温闲只写了个题目,就写不下去了。 凭谢知秋这段时间对这位表哥观察的了解,他今晚多半是写不出这篇文章的。 忽地,谢知秋内心深处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 这种冲动,就像有一个被长久压抑的小火苗,在邪风的煽动下,忽然燃烧起来。 父亲说,就算她再怎么天资聪颖,也难以比得过男儿。 她一直想知道,自己和男孩究竟有何不同,也想知道,若是没有被限制于这小小的一方院落,她在这世上究竟有几斤几两。 这文章,表哥多半是写不出的…… 而她,看到题目以后,已有了头绪…… 表哥想法简单,他多半不会多想…… 鬼使神差地,谢知秋走过去,随便推了几本书过去撑住温闲的头,然后从他手中抽出毛笔。 谢知秋花了一点时间端详温闲的字迹。 因为她平时常看温闲的书,对他的笔记也熟悉,稍作考虑,她便判断这字迹应该可以模仿。 谢知秋果断落笔。 烛火摇曳。 夜深。 屋室之中,只见一个八岁小女孩站在桌前,奋笔疾书,冷静地在写一个十岁男孩的功课作业。 一整篇数百字的文章,她挥笔而就,中间全未停顿,前后不过半刻钟。 等全部完成,谢小姐来不及仔细看自己的作品,忙将毛笔塞回温闲手里,摆了一下他的头。 然后,她将身体缩得极小,跑到门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不敢惊扰任何人,回自己屋子去了。 一盏茶功夫后。 小五嘴角带着点在厨房偷吃东西的碎屑,手里提着灯笼,嘴角哼着歌轻快地回了屋。 他一开门,看到少爷果不其然在睡觉,并不意外,便想去把少爷叫起来去床上睡。 谁知,小五刚走到桌边,眼一瞥,居然看到了温闲手底满满一张写完的文章,墨迹还是湿的。 小五从未见过少爷写完作业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一时震惊,熄灭的灯笼脱手掉在地上,他脱口而出道:“少爷你、你、你写出来了?!” “谁?!天亮了?!” 小五发出的声音惊醒了温闲,他一看室中灯光,吓了一跳。 “对了我的文章还没……” 他猛地直起背,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空白一片的文章—— 下一刻,他看到了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卷。 温闲反应比小五还大,直接惊恐将笔甩了出去:“我靠!” 第七章 夜半厢房中,两人面面相觑。 小五被甩了一脸墨水,但整个人大为震撼:“少爷,原来你说要让我见识你的英姿是真的!” 谁料温闲居然比他更大为震撼:“我、我怎么知道是真的?!” 半晌,他不可思议地拿起卷子,难以置信道:“这、这是我写的?” 卷面上的字迹端正流畅,和他平日里的字很像,但微妙得比他正常写的更好看一些。 这文章一气呵成,中间全无修改考虑的痕迹,竟像是一提笔便写到尾,十分顺畅。 温闲第一反应,是他睡前好像只写了题目,并未写出过这么一篇东西。 但他转念又想,深更半夜,这屋里除了他,还会有谁?世上难道有什么神仙这么好心,平白无故喜欢帮人写作业吗? 思来想去,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人能写出这篇作业了。更何况,上面的确是他的字。 想来是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出于被先生抽手心的恐惧,激发出了隐藏在身体里的潜能,能力爆发写出了这篇文章,而且他写完就立刻睡着了,所以才没有这段记忆。 这样一想就合理了,写出文章的,果然还是他自己! 思及此,温闲连忙抖了抖卷子,细细去看文章写得怎么样、交上去会不会被先生骂。 谁知这一看之下,他更震惊了! 只见这文章语句通顺,立意高深,还能引经据典,有些地方措辞行句之高深风雅,连他这个作者本人都看不懂。 温闲仔细将文章读了三遍,然后完全被自己潜能中的文采折服了。 虽然很多地方他没读懂,但看上去挺完整的,用词还很漂亮,应该是好文章! 温闲不免惊叹—— 原来他的身体里竟有这等才华? 绝对是天才啊! 看看这引用的典故,他清醒以后完全没印象,就像第一次听说一样,但睡着以后,居然不仅能想起来,还能写进文章里论证自己的观点! 早知道打瞌睡能有这种效果,他还每天熬什么夜,就该早点犯困进入这种神乎其神的状态啊! 等等,那他要是下次考试的时候努力睡着,醒来岂不是能得头名? 温闲越想越美,喜滋滋地将作业收起来,只等天亮去书院交给老师。 * “今日截止的文章,人人都交上来了吗?” 温闲所在书院的先生,年约三十五六,正是壮志在胸的盛年。 他前些年已经中举,虽未有官职,但已然一脚跨入了体面的阶层。如今,为了今后参加春闱方便,也为多得几分收入增加家用,他栖身在这梁城的鹭林书院中,一边继续苦读备考,一边也教一教书院里的学童。 他其实颇喜欢小孩,但他深信知识改变命运,故对这群尚不懂事的男孩铁面严厉,鲜少娇惯。 他长衫直立,慢悠悠地在斋中转了两圈,故意皮笑肉不笑地催促这帮小孩:“这篇题为‘今世之仁道’的文章,我可是两旬之前就布置下去了,时间非常充裕,这么长时间,连山猿努努力都能写出来了,应该不会有人到今天都没写好吧?” 言罢,他的眼神貌似不经意地落在温闲身上,然后对他微微一笑。 温闲被先生这视线看得毛骨悚然,正在褡裢里掏作业的手都抖了一下。 他忙将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放在桌上,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先生笑容更浓,道:“应该不会有人是昨天晚上才匆匆赶出来的吧?如果写得不用心,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啊。” 温闲:“……” 温闲昨夜毕竟睡得晚,好不容易拿得出作业,正想放松一下打个哈欠,被先生这一句话一说,瞬间不敢打了,像鹌鹑一样缩着。 话说先生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他啊?太恐怖了吧?! 先生恐吓完平时不老实的学生,心情很好。 这时,也有小学童帮他将功课卷子都收上来了,他熟练地点了一下数量,放在讲案上掂了掂,又自言自语说道:“‘今世之仁道’这个题目,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主要是考察你们读书这些年,对儒家所宣扬之仁道,究竟有多少理解。 “这些我今晚散学后会批改,但愿没有人糊弄了事。你们可都要记得,学习乃是为自己而学,莫要辜负父母为你们交的束脩啊。” 温闲:“……” * 是夜。 月升当空。 那书院的先生稍感困倦,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里的书,转而拿起学生的作业,开始批阅。 他三年后打算参加春闱,故眼下还是以自己专心读书为首要之任。 他之所以会在书院里教学生,一来是谋个方便读书的差事,二来也是想教书育人,将自身所学传授给年幼的学子,有时看看小孩子们不受拘束的奇思妙想,他也会暗自觉得有趣,甚至灵光一现,产生些有趣的感悟来。 他这回布置的文章,以“仁”为主题,可谓是个再正统不过的作业。 方朝独尊儒术,这以仁之道为题的文章,只要是个以科举入仕为目标的读书人,在求学之路上,起码也要写上三四十篇。不少学子格外发奋刻苦,每日对着书苦读,简直要将这个“仁”字看出洞来。 先生对这些刚开始学《论语》《春秋》的小学童如何看待儒学的“仁”颇有兴趣,津津有味地批着文章,随之给出从乙等到丙等不一的成绩。 “这回有没有人能拿到甲等呢……” 先生饶有兴致地嘀咕。 他一边想,一边将卷子翻到下一张,瞥到卷面上“温闲”的名字,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回字倒写得认真。” 言罢,先生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谁知这一读,却让他的瞳孔猛得一缩,胃里涌上一股突如其来的不适之感,下一瞬,他竟已惊怒地拍案而起—— “这是什么玩意儿?!” 灯火猛晃,长夜孤寂。 先生这一下桌板拍得极重,不止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还将他的掌心也狠狠震到发麻。 先生“嘶”地收了手,看到掌心通红,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了。 只是,这篇文章给他带来的情绪波动如惊涛骇浪,他内心的震惊还远不止于此。 他不禁反复确认这卷子上“温闲”的名字,生怕自己搞错。 他现在教的都是学童,毕竟年纪都小,对书卷之理解,大多浅显,故他们上交的文章,在成人看来好的不多,还常有牵强附会、东拉西扯之作,颇为好笑。 然而这一篇文章,却与先生过往看过的所有学生文章都远远不同,若非是他亲手收上来的卷子,他绝不会信这是学童之作。 若论文采,这篇文章绝不能说写得不好,可是其内容…… 这、这…… 大愕之后,先生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半晌,他居然又坐回桌前,带着翻滚未平的心境,不自觉地从头读起来—— 只见卷面之上,这学童字迹干净连贯,文章大意如下—— 【古之圣贤有言:“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圣贤之本意,乃欲为君子者,应心怀仁心,慈悲爱人,以礼待人。】 【此君子,仁乃真心为之,非外力所驱也。】 【然而,今之世道变矣。】 …… 【南有一学者,头悬梁锥刺股,以求孔孟之道。】 【苦读数十载,满腹仁义圣人之言也。】 【秋闱过后,其人痛哭不止。】 【其所哭者,非为所学仁道不精也,而为落榜矣。】 【其之所以学孔孟之术,非为提炼自身、惠及世人,而为求功名也。】 …… 【北有一国君,立国欲有所为,然恐为臣子百姓反对。】 【国君微露其意,便有体察圣心者上前,主动为国君排忧解难。】 【此徒寻遍古籍,东拼西凑,寻到差强可用之言,便呈之于圣上,言道:“圣上所欲,自古有之,乃圣贤所言也。”】 【若无可用之言,便寻到古言,赋之以新解,再谓之老夫子所言也。】 【此后圣颜大悦,改其说为正统,赏赐以千万记也。】 【此所谓圣贤所言,非圣贤真口言也,乃统治之器物耳。】 …… 【今之世人之所以苦学仁道,非因真心想为君子,是因科举必考也。】 【今人之行仁,非真心所欲,而为利欲所熏也。】 【今之王侯推广仁道、以儒学为正统,非因真心想令世人为正人君子,实为儒学所论之言可为之所用,有利其统治,可令君永为君、臣永为臣。】 【故一日为君,千秋万代即正统也】。 …… 【是以,依学生之见,今世之仁道,已非圣人所言为人治世之道。】 【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 第八章 夜色之中,烛灯被风吹得一晃,人影忽暗忽明。 先生身披薄衫,手指收紧,手腕轻颤。 他眼底难掩惊色。 纸卷上的文字如有生命一般,随着摇曳的烛光,在他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今世之仁道,已非圣人所言为人治世之道。】 【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 这样的言论,可谓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如果这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作业,而是在公开的考试中,真被这学生当作答案交上去,那恐怕这就不是考试成绩如何的问题了,若是运气不好,甚至可能会被以涉嫌谋逆之罪抓起来。 可是…… 这、这真是十岁小孩会写出来的东西? 先生彻底凝住,反复将这篇文章读了几遍,竟仍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怀疑会不会是代笔,可又转念一想,谁给小孩代笔会写出这么危险的东西来? 他不由去看文章的署名。 他将目光长久凝在“温闲”这两个字上,还是难掩内心之惊骇。 说实话,先不论其内容,这篇文章风格之老辣精练,其实远超温闲平常之水平,也远超过班里其他学童。 只是,温闲平时就不太交作业,见到先生就跑,先生只当他是调皮捣蛋、不知读书重要性的小皮孩,直到此刻,先生才意识到,他可能其实不太了解这个男孩。 ……原来温闲内心深处,有这么叛逆的思想吗? 难不成他平时心不在焉、玩世不恭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一直是在用这样的表象,来逃避内心太过早慧的痛苦? 如此一想,先生愈发为难起来。 他觉得自己作为先生,该对这孩子说些什么,或许可以以评语的形式来说,这非但是教育,搞不好将来还可以救他一命。 可是踌躇许久,他竟不知该从何劝起。 坦白来说,温闲这文章中所写的,难道不是实情吗? 这世上的读书人整天摇头晃脑地背诵孔孟之言,有多少是真心对这些晦涩枯燥的思想感兴趣,有多少不过是为了寻条路做官? 这世上的官员,一个个都是读着圣贤长大、写着圣贤之言考上进士的,可到任上以后,有多少人真心为百姓为江山考虑,有多少人不过是算计着那庸俗不堪的黄白之物? 每年的考生,钻研的究竟是圣贤之道的真谛,还是科举会出什么考题? 包括他自己…… 先生在室中徘徊数圈。 他走回桌前,想姑且先评个成绩。 可是他笔划一横,想打个乙等或者丙等,然而笔落下,又想改成甲等,然而刚改了两笔,他又想涂掉,改成丁等。 他从来没有批到过这种作业。 学童多是十岁上下的少年,想法都是很简单的,往往写一篇小论,就跟要他们命一样,一个个不是掉书袋子、写些迎合先生的粗浅之言,就是大道理一套一套反复写十遍,能把结构写完整就算好的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一篇真正有自己思考的东西。 况且,温闲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全然想不到他会有这等深沉的想法,尤其他对世事有如此体察,着实令人惊异,可谓以微见大、一叶知秋。 温闲这回愿一改平时的腔调,将自己的想法真实地写出来给他这个先生看,未尝不是对他这个先生的极大信任。如此一来,他为人老师,又怎能轻易践踏学生的信任呢? 百般纠结。 几乎到了后半夜,先生才终于下定决心,在这份作业上,用朱笔批下成绩…… * “姐姐,你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这日,妹妹自己一个人无聊,便跑来找谢知秋。恰逢谢知秋课间小歇,她就高高兴兴地留下来,在姐姐身边折纸玩。 不过,她很快注意到,谢知秋今天有些不同寻常。 以往,姐姐休息的时候多半在看书或者练字,可是今天,她眼见着谢知秋手持一本书,却半天没有翻上一页,即使听到了她的声音,也像是没回过神来。 知满伸出小手,拽了拽姐姐的袖管。 “姐姐?” 谢知秋一顿,思绪重回人间。 她看向妹妹,说:“抱歉。” 知满疑惑地眨巴双眼:“姐姐今天在想什么?” “我……” 这时,远处有隐约的喧嚷声,谢知秋后背一直,移目往窗外看去,似乎希望看到什么。 知满一愣,也跟着往窗外看。 说起来,姐姐今天不止心不在焉,好像也时常看向窗外似的。 这个时辰,正是温闲平常放学归来的时间。 不久,就有在外面玩的小丫鬟开门进来说:“温少爷今日,好像格外高兴呢!” 谢知秋立即开口问:“出什么事了?” 大小姐素日里不爱说话,今日居然会主动问起温少爷的情况,实在有些令人意外。 哪怕她脸上仍是淡淡的,也算破天荒头一遭了。 小丫鬟们吃惊地互相看看,便是一直闭目凝神的林先生,也微微抬目瞧了她一眼。 一个丫鬟回答道:“小姐,是这样的!温少爷前些日子交上去的功课,今天好像拿到了比平时好很多的评价,所以温少爷高兴得紧,正在院里打赏小厮丫鬟!” 说着,小丫鬟们满脸跃跃欲试,显然是想得到小姐的批准去凑热闹。 而谢小姐在听到“拿到比平时好很多的评价”这一句时,沉夜般的黑眸微微一亮。 她问:“什么评价?” “什么?” “他的功课……拿到什么评价?” 矮桌底下,谢小姐有些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角。 小丫鬟们则是惊讶冷淡的小姐竟会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为首的小丫鬟还是老实地回答道:“乙等!温少爷上回的功课,拿到了乙等呢!” 谢小姐眸中的光亮,蓦地黯淡下来。 她低声自言自语:“只有乙等啊……” 丫鬟莫名:“乙等还不好吗?听说温少爷的那个先生,给甲等给得可严了,一般总共也不超过三个人,乙等最多也就十人。 “温少爷以前可从没拿过丁等以上的成绩,这回一下子升到乙等,他都高兴坏了呢!” “……” 谢小姐未言。 她恢复了平日的沉寂安静,双目中的星光亦随之消散。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 ……是她期待过高了吗。 谢知秋不由想。 她眉头蹙起,双手放在膝上,将裙摆拽得起皱。 ……原来父亲说的是真的。 她或许在同龄女子中是佼佼者,但若是真与一众男子相争,便只能说是上佳之资。 那片她难以参与的天空如此高远,其中可称龙凤之人如此之多,绝非她一介小小女子轻易可以逾越。 她自以为聪慧,自以为受过教育,自以为那篇文章写得不错,自以为可以驳斥父亲。 可实际上,她真的借着表哥的身份将自己写的东西交上去,妄图以公平的资质与男子相较,也不过是获得乙等罢了。 是她太自负了。 谢知秋低下头,嘴唇抿起,不自觉地将唇瓣抿得发白。 她觉得…… 好不甘心。 这时,当谢知秋一声不吭地将自己的视线藏在阴影之中时,一旁的林先生却将目光静静地放在她身上。 林先生一双眸子细长肃然,她注视着谢知秋深深低着头的模样,若有所思。 * 傍晚时分。 谢知秋手捧一盘荷花酥,敲开表哥温闲的门。 温闲今日兴奋得很,根本没心思读书,正活蹦乱跳地在屋里拿着把扇子像剑一般比划。他一会儿自诩文武双全,一会儿假装话本中的正义侠客,高声念着“我当年作业可是能拿乙等”之类的戏词,跳得满头大汗。 他一开门,见是这个平常向来少有交集的文静表妹,不由意外:“知秋表妹,你怎么来了?” “娘说厨房做的荷花酥好吃,我拿一盘来给你。” 谢知秋一本正经地将荷花酥放到书桌上,目光顺势一扫,便看到那篇被评了乙等的文章。 谢知秋抬手一指,问:“闲哥哥,这个有评语吗?” 温闲摸不着头脑:“有啊。” 谢知秋问:“能给我看看吗?” “好啊!” 温闲一听这个就来劲了,他一回来就拿着这个乙等卷子满屋子显摆了一遍,正愁没有别人让他炫耀,哪怕是这个没表情的大表妹也好。 温闲将卷子一扯,大方地递到谢知秋手上。 温闲话中不乏显摆地道:“这篇文章是你表哥我梦中偶得的,怎么写出来的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这恐怕就是天才吧……不过,因为这个,先生的评语我也没看太懂……” 谢知秋没搭理温闲,径自翻到后面的评语上,快速阅读起来。 温闲体贴地说:“表妹,你要是有字不认识读起来吃力,拿回去慢慢看好了,反正这篇文章也不用拿回学校了。先生让我自己好好将文章收起来,然后再随便写一篇同题目的拿回去交回去。” “——!” 谢知秋立即抬头。 她问:“为什么?这篇文章哪里不好吗?” “当然不是了!我的文章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温闲脸上又得意起来:“其实,先生今日特意将我叫去,私下跟我说,如果纯粹按照他自己的意思,这篇文章理应评为甲等第一的。” “——!” 谢知秋不禁一惊,眼里散去的光又一点一点亮起来。 她问:“那为什么……?” 温闲挠了挠头:“我也不太清楚,先生只说这篇文章最好不要在书院里留下出现过的痕迹,不然,虽说我是小孩儿,多半没人会当真,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是碰上糟糕的情况,可能会给我乃至是家人惹上麻烦。” 谢知秋微愣。 “……为何?” “我也不太清楚。” 温闲看上去没怎么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肃性。 他道:“其实你来之前,负责教导你的那个林先生也专门来了一趟,还问我要了卷子看。她看完以后,表情有点奇怪,她像是想了一会儿以后,还直接让我找个月黑风高的时候趁没人将卷子烧了。” 温闲的头脑比较简单,可谢知秋却不傻。 两个大人都这么说,那估计是这文章真有大问题。 温闲书院里的先生她不认识,不太了解,可是林先生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听到这里,她当机立断,毫不迟疑地低头一目十行地将评语看完记住,然后一步上前,将卷子放到烛火上,用火苗点燃。 橙色的火焰一触到脆弱的纸面,迅速燃烧起来,试卷几乎立刻被火舌吞没。 “你——你干什么!哇——这火,知秋妹妹小心!” 温闲被谢知秋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见她一个小姑娘居然敢点火,慌了神,立即冲过去帮忙。 只见他熟练地抢过谢知秋手里被烧了大半的卷子,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卷子上的字已经要么被烧得七七八八,要么被熏得看不清楚,完全没用了。 温闲见谢知秋没事,松了口气,但回过神,忍不住大声教训她:“你干嘛啊!小小年纪,还是个女孩子,居然敢玩火!烧伤了怎么办?” 谢知秋一看温闲刚才灭火动作反应之快,就知道他私下里绝对偷着玩过什么需要点火的东西。 谢知秋抬目望向他,问:“林先生让你烧掉这文章,你怎么不立刻烧掉?” 温闲被谢知秋这目光盯得一惊,只觉得这妹妹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但他仍嘴硬道:“她谁啊?凭什么她让我烧我就烧?我难得拿一个乙等,还打算贴在墙上多看两天呢。” 谢知秋的视线则移向地上那篇已经烧焦的文章。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道:“闲哥哥,对不起。” “啊?” 温闲听到谢知秋道歉,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他大度道:“算了算了,一篇文章而已,烧就烧了吧,谁让我是你哥!我哪天做梦再写一篇好了,你人没事就行!” 然而,谢知秋之所以道歉,却不是因为烧这篇文章。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太多事情她不明白。 她只不过是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罢了,可没想到,一个弄不好,差点就给表哥惹上麻烦。 下一回,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 谢知秋沉思良久。 然后,她问道:“闲哥哥,那你下回去书院时,能拿几篇先生说可以公开的甲等范文给我看看吗?我想研究一下有什么区别。” 温闲不太明白谢知秋问她要这种东西是做什么。 不过,他倒也清楚,这个妹妹和他不一样,是喜欢念书的。既然她是他表妹,又是难得提一次要求,温闲不疑有他,便拍拍胸脯答应下来。 谢知秋向温闲道了谢。 只是,她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像是这桩事还有哪里没处理完似的。 ……说起来,林先生为何会专程来温表哥这里向他要卷子看? 林先生平日里除了教她以及偶尔接待客人,几乎足不出户,不像是对这种事情有兴趣的样子。 * 是夜,谢知秋返回自己的住处。 然而,刚走到院落外,她便看到门前有个人。 由于种种插曲,谢知秋回来时,天色已全然沉了。 幽静夜色之下,那人手中提着盏灯,靠在墙上,借着微光单手持书卷看着,似是特意守在这里等她。 听到谢知秋归来的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 月光与灯笼共映着那中年女子的面庞,她的眼神如平时一般冷肃。 她直起身子,淡然地抚平衣袖。 谢知秋心头一紧。 随着那女子站直的动作,光线从她面容上掠过,清晰地映照她的相貌—— 是林隐素先生。 考虑到温闲那边发生的事,她居然觉得在此处见到林先生,并不是特别意外。 她恐怕是专门在这里守她。 谢知秋内心一沉,外表却按兵不动。 她故作寻常地缓步上前,对对方恭敬地行礼道:“夜安,林先生。” 林隐素淡淡一颔首。 她的视线落在谢知秋身上,似带着某种审视。 谢知秋微凛,却不敢动。 不知为何,林先生今晚给人的感觉与寻常不同。 这两年来,林先生的眸子总是半开半阖,一副对俗世浑不在意的模样。可今夜,她静默地凝望着她,那眼神竟无比清亮,带着萤火般的幽光。 原来,林先生认真起来的时候,她的气场竟如此锐利而年轻,浑然不似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妇。 林隐素未有与她周旋之意,开门见山道:“温闲那篇文章,其实是你的手笔吧?” “……” 谢知秋一闷,但还是应道:“是。” 她问:“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林隐素神情并无意外,只说:“我看你上课时的反应,就觉得有异样,所以去找温闲问了一下,看了他所谓的卷子——那不是温闲能写出来的东西。” 说到此处,她稍作停顿,话语多了些意味深长—— “不过,在实际看到以前,我也没想到你会写出这样的东西。” “……” 谢知秋没吭声。 但她感到林先生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意味,那视线漆如深渊,难以琢磨。 林先生又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温闲看上去完全不知道那篇文章的来路,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写的。” “……” 谢知秋静默一瞬,含蓄道:“表兄为人单纯,破绽不少。他夜间写功课常会打瞌睡,我趁他不注意,尽快为之。” 林隐素道:“也就是说,你深更半夜还不打招呼孤身藏在一个同龄男子屋中,一个人将他的习惯举动摸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他写文章……你们现在是还算小,但但凡再过两三年,你们二人长个半大,你可知你这样的举动,会造成何等后果!” 林隐素话说到后面,语气渐渐严厉起来。 谢知秋默默挪开目光,并不看她。 林隐素训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教你的东西,我看你是忘光了!” 谢知秋仍不吭声。 半晌,她默默抬起手,将掌心放到林隐素面前。 她问:“按照闺训,犯这样的错,应该领多少家法?请先生教训。” 林隐素定定直视她。 谢知秋知道,林先生是专讲妇德的先生,自己犯了这样的错,在林先生看来,想必是滔天大罪、罪无可赦。 然而,正当谢知秋以为林先生会继续兴师问罪的时候,林先生一声不吭,提着灯笼迈步,与她错身而过。 她走到谢知秋背后,又定住脚步。 谢知秋不解其意。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夹着早春料峭清寒。 伴随着微风,谢知秋听到身后传来林先生的声音—— “罢了。谁小的时候,没想过要破釜沉舟一回?错的不是你,是这世道。” 还没等谢知秋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林隐素又缓缓地道:“……你其实,只是想和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去书院念书,是不是?” “……” 谢知秋垂下眼睫。 冷月之下,两个女子的身影一高一低,一年迈,一年幼,彼此背对,两人都没有回头。 谢知秋轻轻地说:“……是。” 这一刻,某种始终被压制的情绪冲破她一贯用以示人的冷面,透过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向另一个人打开一线有限的心扉,泄露了一丝她真实的内心世界。 另一侧,林隐素闭目凝思。 在她脑海中,尽是今日所见之文章。 那样的文思,说是十岁小童所写已经令人不可置信,然而它真正的作者,却是她身后这个八岁女童。 如此之才,若是就此埋没,如何不可惜? 谢知秋一动不动地等着,任凭风声穿过她的衣袖裙摆,正当长久的寂静令她怀疑林先生是不是早已消失之时,她才听到身后离去的脚步声。 林先生离开时,留下一句话:“可以,我帮你。” 第九章 次日,林先生在谢老爷归宅后,敲开了对方的门。 谢老爷今日做成一桩大生意,心情颇好,遂诗兴大发,回家大笔一挥写了一幅对联,自觉写得不错,正站在桌前欣赏。 他看到来人是大女儿的妇德先生,并不怎么上心,只问:“林先生?怎么了?可是小女的功课有什么问题?” 林隐素站在门前,先恭敬地行了个礼,方抬步进屋。 她道:“小姐功课没有问题。不过,关于知秋小姐,老身确有事想与老爷商量。” “嗯?” “老身敢问老爷,如此精心教导大小姐,可是对大小姐的将来,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 谢老爷未语,似是对她的说法有所不解。 林隐素安静地立在屋中,她身姿端正,衣衫整洁,如寒松挂雪静立。 她没有急着解释,反倒不慌不忙地又行一礼,才不卑不亢地道:“老身斗胆出言……老爷之所以如此看重大小姐的教育,无非是因为不希望谢家的姑娘将来辱没谢氏一族的门楣,且大小姐聪颖,老爷格外偏爱于她罢了。 “但是,依老身之见,大小姐的界限远不止于此。只要老爷妥善安排,大小姐未来能给谢家带来更大的荣耀。” “——!” 林隐素的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谢老爷内心深处的某个位置。 他确实一向觉得,自己这个女儿有点与众不同,只是女孩子未来出路不多,他没想到什么特别好的安排,便姑且耽搁着罢了。 这林先生主动来提想法,也不是不能听听。 谢老爷直起身体,虽没有完全信她画的大饼,但似被勾起几分兴趣,道:“你继续说。” 林隐素缓缓道:“恕老身直言,先前几回府中有客来拜访时,老身也有幸见过谢家其他小辈。 “谢家乃是一代书香名门,子嗣自然皆是人中龙凤。只是可惜……依老身之见,除了大小姐之外,谢家其他孩童,多只是中上之才,还远算不上出类拔萃。 “但大小姐不同……大小姐,身赋之天资,即使在谢氏一族中,也算难得一见。只要老爷妥善安排,大小姐绝对有机会成为谢家小辈之中,最为出色之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谢老爷的眼神微微一亮。 不得不说,这是他喜欢听的话。 谢老爷过往自己在同辈兄弟中并不出众,又以自己是谢氏一族为荣,生平最怕别人私下议论他不像谢家人。 在培养知秋这件事上,他也的确如林隐素说的那般。 一方面,知秋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难免偏爱些。何况,她幼时那般不爱说话,性子又有些古怪,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也最多。 另一方面,知秋的天赋也是有目共睹的,他自然希望她能知书达理,为谢家、为自己长脸。 但在林隐素向他提起之前,他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了,并没有更大的打算。 最多是偶尔会想想,知秋这般聪慧,相貌又美,若是将来运气好的话,会不会有机会嫁入高门大户? 不过,这种事情说不准,也就是想想罢了。他还是更在乎自己在谢家的声望。 若是真如林隐素所说,能让知秋成为谢家同辈中最出色之人,那么于他而言,无异于翻身之仗。 能一口气扳回他这些年在堂兄弟那里受的憋屈,对他来说,这比培养女儿本身还要有吸引力得多。 林隐素端详着谢老爷面上细微的变化。 她看到谢老爷面有斟酌,便知道他已被自己说动。 林隐素趁热打铁,继续说:“此事的关键,除了大小姐本身的能力以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即是‘他人的认可’。 “大小姐生活在闺中,光是家中父母先生知道她聪颖过人,并无大用。 “大小姐作为晚辈,若是在整个谢家没有话语权,任她再怎么聪慧,最多从其他谢家长辈口中得一句居高临下的夸赞,不会认真将她这个小姑娘当回事。 “但是,若是人人都知晓大小姐聪慧,人人都认可大小姐才华罕见,今后每当提起谢家,世人第一个便想起大小姐的名字,让其他人的名气难以与她相较……那又如何呢?” 谢老爷心中一动,转过弯来。 在谢家的范围内,他们自己议论谁第一谁第二,那都是自己排的,没什么意思。 唯有外面的人都如此认为,那才是公认的。 若是人人都承认谢知秋乃是第一,那么他那些兄弟即使不服气,又能如何? 谢老爷有所意动,道:“你的意思是,想办法给知秋推一个才女的名声?” 林隐素颔首:“世人对女子的期望不高,正因如此,女子中若是出了格外出类拔萃之人,会引得世人惊奇,即使不在官场纵横,也可以获得与男子比肩的名望。” 谢老爷以手点桌,斟酌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踌躇地说:“可此事本该自然而为,强行为之,只怕不好。况且女子本该待在闺中,若想要他人承认她的能力,难免要刻意地时常抛头露面,这不合适吧?” “不必如此。” 林隐素显然早有考量。 她道:“强行为之,当然不好。但大小姐本有真才实学,何畏之有?我们只需要推波助澜,为之保驾护航即可。 “况且,人各有想法、各有心思,文人更有互轻之心,要让人人喜欢、人人认同,本就是极难之事。老爷可有想过,这世上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方式,能让一个人的才华与名声,成为公认的?” 谢老爷苦思冥想,却并未领会。 林隐素揭晓答案:“——不必人人承认,只需有权威承认即可。” “——!” 谢老爷眼神一动,恍然大悟。 林隐素神情微定,终于揭开她此行的来意:“老爷应当也听说过,甄奕这个人的名字?” 谢老爷身躯一震,竟下意识地正襟危坐,道:“甄老之名,如雷贯耳,望麟自然听过。” 甄奕,乃是如今梁城……不,放眼整个方国,也是赫赫有名的学者。 他不但著作等身,且襟怀坦荡、光明磊落,一度官至礼部尚书,又不留恋权势,急流勇退而辞官,改以教书育人为业,连先帝都对他称赞有加,在现今读书人中有极高的声望,甚至被称为“活着的圣贤”。 倒不如说,林隐素这个长居后院教导女眷的妇德先生,在这个时候会提及甄奕之名,反而更让谢老爷吃惊。 林隐素见谢老爷知道,便不费口舌多说,只道:“我父亲仙逝之前,乃太学五经博士,一生育人,桃李满天下。 “甄奕当年在太学读书时,曾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师徒二人感情甚好。那时,他常来我家拜访,也愿称我一句‘小师妹’。 “前几年,他告老还乡之后,仍不太闲得下来,故受昔日友人之邀,赴白原书院任教。这既是他本人有意传道受业,亦是打发闲暇时光。 “他妻子颇善棋术,亦是梁城中有名的贤妇。 “不如让大小姐借想学棋术之名,同拜他们夫妻二人为师。如此一来,既顺理成章有名师弟子之名声,又可以此为名目,让大小姐每年赴白原书院学习九个月。 “大小姐身为女子,虽难以与同龄男子同室学习,但身为先生弟子,势必可以广览书院之藏书,亦有机会向诸多名师求教。若是时机合适……我想允许她隔墙旁听,也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甄奕其人,一向敬重老身之父。老身丧父丧夫之时,他也曾顾念早年我父亲的恩情,多次让他夫人私下接济于我。 “我想,若是我以昔日小师妹之名义,斗胆向他引荐大小姐,他应当会考虑一二。 “接下来,以大小姐之天赋,甄师兄他见了,想来会愿意收下这个女弟子。” * 得到谢老爷的首肯后,次日,林隐素当即一封书信送去白原书院。 没多久,回信送到,林隐素便专程领着谢小姐,去见了多年未见的甄师兄夫妇。 谢小姐再回家时,便已成了名士甄奕的亲传弟子。 此事,甚至惊动了谢家本家。 甄奕一度官至礼部尚书,绝对属高官之列。 更重要的是,他为人宽厚风趣、平易近人,极少与人结仇,身居高位,却并不执着于功名利禄,连先帝都曾赞他“浮云不系一仙翁”。 前年他并未贪恋权势,反而主动辞官退隐,十分符合当下文人傲骨不折的价值观,于是显著增加了他的声望。 如今,甄奕正被奉为文人之表率,受一众学子称颂,以至于一大批人都以入白原书院读书为荣,风头正劲。 这样的甄奕,竟忽然收了一个八岁女童作弟子,任谁都会觉得惊异。 谢老爷如今腰也挺了,背也直了,见谁都满面春风。 别人恭喜他,他表面上说着没有没有对小女是过誉了,可眼里的兴奋却压抑不住。 不过,当谢府一片喜气洋洋,人人都在恭贺谢老爷、谢小姐的时候,主角谢知秋本人,倒是一声不吭地溜去后面的厢房,敲开了林先生的门。 相比较于外界庆贺的热闹,林先生本该是最大的功臣,可她本人却未露面,反倒一个人留在屋中喝茶,倒显得十分素净寂寥。 谢知秋一句话没说,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向先生行了一礼。 屋内一缕淡烟升起,林隐素放下茶盏,冷目瞥她,问:“外面人人都在为你庆祝,你反而跑到我这老太婆这里做什么?” 谢知秋并未被林先生尖利的眼神吓退,反道:“我来向先生道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是林先生说服我父亲的。” 林隐素垂下眼睫,不以为意:“随口讲几句话罢了,我也没做什么。” 谢知秋睁着一双幽黑的乌眸,仍望着她。 林隐素淡淡一瞥,问:“怎么,还有事?” 谢知秋说:“我听说,先生之所以能在甄大人那里说上话,是因为甄大人早年是先生父亲的学生,林先生可以与甄大人师兄妹相称。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自己教我?” 林隐素听了她这番话,移开目光,呷了口茶。 然后,她对谢知秋招招手,道:“过来。” 谢知秋迟疑地走过去。 然后,林隐素将手放到她头上,轻轻一抚。 林隐素道:“若由我来教你,我能给你的,只有学识。 “我不能说学识在世上完全没用,但从我的经历来看……这东西的作用不过如此罢了。 “而甄师兄不同,他真的做过官,曾身居高位,他不只有学识,还有名望、人脉、官场经验……他能给你许多我远远给不了的东西。我不清楚这些对一个女子会不会有用,但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吧。” 谢知秋低下头来,没有吭声。 林隐素放下手,闭上眼,道:“好了,你走吧,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你,不要老把时间花在我这个老女人身上,我也不喜欢和太聪明的小孩太亲近。” 谢知秋没有说话。 她只是跪下来,将额头伏到双手,对林先生深深一拜。 然后,她起身离去,果然没有再回头。 * 能够跟随甄奕学习,绝不是小事。 谢老爷因此足足兴奋了数日。 为了让尚不知事的女儿到白原书院后能够落落大方、千万不要表露出孤陋寡闻的模样,几天后,谢老爷专门将谢知秋抓来,亲自为她介绍—— “白原书院乃百年前由大儒方匀亲自创办,至今仍是方国有名的读书圣地,可谓人才济济。” “它不似国子监那般,只招收王公贵族高官子弟,亦不似县学之类,须得有功名有推荐才能入读。它招收学生的范围更广,是谓有教无类,且设有小学之科目,学童只要满七岁即可入读学习基础知识。” “不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入内学习,也是破格第一遭。虽然你严格来说是甄奕的弟子,而不是真正的学生,但也算罕见情况。” “白原书院不只创立人是赫赫有名的大儒,书院如今的山长、副山长及讲书先生们亦有不少是有名的学者。比如说你拜的老师甄奕,便是其中声望极高的先生之一。” “这些人多半不教小学之学,但若有机会得到他们三言两语的指点,已是有幸。” “到时候,你会与甄学士的夫人一同生活在书院的内院。你切记要时刻恭顺守礼,万不可有失仪之举,莫要辜负他们破格收你为徒的期望,莫要辱没谢氏门楣。” “白原书院虽不似国子监那般是专供高官之子就读的学府,但因为历史悠久且素有名声,这些年时不时也会有家境颇为显赫的学生入学。你前往白原书院以后,万事小心,万一碰上这些人,尽量不要冲撞他们。” 谢知秋乖顺地点头。 然后,她略定神,问:“家境颇为显赫的学生?” 谢老爷颔首。 纵然谢家说起来也是世代书香,但不可否认,这数十年来代代衰微,而谢老爷自己又是个白身,就算家中颇有余财,他们比起如今风头正盛的真正官宦之家,还是有些弱气。 他道:“我先前稍微去打听了一下,现下在白原书院,与你年龄相仿的学童里,似乎有御史秦多龄之子秦皓,还有前将领萧斩石的次子萧寻初。” “……秦皓?” 谢知秋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谢老爷微微一笑,道:“对,你小时候应该见过他的,不过当时太小,你大概不记得了。 “他们秦家与我谢家是世交,我们两家先祖早年一同读书,后来我谢家先祖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时,秦家先祖任大理寺丞,两人一直是至交好友,情谊代代存续……虽说近十年来,秦家日益显达,谢家却有些颓靡之势,我们双方来往也逐渐少了,但认真算起来,关系还是比别家要好的。 “秦家与我们同是书香门第,且世代清廉。秦皓那孩子,我印象中,也是个颇为得体的少年。 “你到白原书院后,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差人寻秦家帮忙。他们多半不会拒绝。” 谢知秋点点头。 原来是世交,难怪有点耳熟。 不过,既然她这么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对方,想来这份所谓世代的交情,实际上也有限。 这时,谢知秋想起刚才父亲口中还有一人,又问:“那萧家呢?” 提及此家,谢老爷轻哼一声,面露不屑之色,言道:“这家你不用太在意,一家子兵痞而已。 “他们官职说起来是高的,祖上还有封爵,但当初都不过是目不识丁之徒。 “如今圣上疏远武官,以高官厚禄换了这些武官手上的兵权,说是武将,也有名无实了。 “现在这萧斩石的孩子居然在白原书院,想来他是想效仿梁城的士人,也送孩子读书吧……不过是附庸风雅。 “你若是见到对方,注意不要与之冲突即可。” 第十章 谢知秋离家这日,妹妹拽着她的衣袖哭了很久。 “姐姐,你为什么要离家?可不可以不去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妹妹哭得两眼通红。 谢知秋握着妹妹的小手,为她擦干眼泪。 她也不舍得妹妹,但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谢知秋对她道:“知满,你好好留在家中陪着母亲,我每月月末都会回家几日,到时候便教你读书。” 知满见状,知道自己留不住姐姐,眼神微黯,一寸一寸松开了拽着姐姐衣裳的手。 她委屈地说:“姐姐,你要早些回来,不要忘了知满。” “好。” 谢知秋抱了抱她,算是道别。 不久,谢知秋坐上小轿,远去了。 知满见姐姐走远,愈发憋不住眼泪,抽噎愈多,呜呜落泪。 这日,谢家祖母也来送孙女远行。 她与两个孙女都不是很亲,大孙女也就算了,若骂这个大孙女,儿子会不高兴,可这个二孙女,看着总觉得心烦。 她还不停地哭,小姑娘的哭声听着刺耳,令人不悦。 “别哭了!” 祖母站在门前,骤然呵斥。 她声音不大,可语调却十分严厉,冷淡道:“小姑娘总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知满被祖母这一声怒喝吓懵了,怔怔地抬头,正对上祖母的眼睛。 祖母年迈干瘦,许是年轻时不太容易,看着比同龄人老迈。 她生着一双吊眼,隐藏在层层皱起的眼皮里。知满一与她对视,便身上一冷,只觉得那双眼眸中隐藏着万丈刺骨冰寒。 祖母好像不大喜欢她。 祖母本就鲜少露面,两人交谈甚少,如今祖母一开口就是教训,知满不免生怯。 这时,绍嬷嬷得了老夫人的示意,代她开口道:“二小姐,大小姐生得漂亮,脑子又好用,是不必人担心的。相比之下,二小姐您若总一点小事就哭成这样,日后只怕要嫁不出去了。” 绍嬷嬷态度客气,可话里却夹着三分威吓之意。 知满还小,其实不太懂嫁不嫁得出去是什么意思,比起嫁出去,她更想留在家里,和娘跟姐姐在一起。 但是从绍嬷嬷的语气里,她隐约觉察到这似乎是一种严重的诅咒和惩罚,所以对方才会拿来恐吓她。 小孩子天生的本能就是会讨大人欢心的,因为他们自己没有生存能力,必须依靠着大人活着。 祖母的眼神,还有绍嬷嬷的话语,对她来说都难言的恐怖。 知满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温解语忙将女儿掩到身后,道:“知满只是和知秋关系很好罢了,娘何必因此动怒。” 老夫人显然仍旧不悦。 “绍嬷嬷说得也不算错,小姑娘总该比男孩文静懂事些,成天吵吵闹闹,日后丢的是谢家的脸。” 老人淡淡地说,只是再对温解语说话,也难免带了点责怪—— “满儿会如此,多半还是教得不够。你平时不能总惯着,也该好好管管她。” 言罢,她未给二人眼神,挪开脸,扶着嬷嬷的手,缓缓归去。 * “好孩子,以后你就跟我住在这儿。” 谢知秋抵达白原书院后,甄奕的妻子李雯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招待她。 “除了学业,有什么别的事,也尽可以来找我,反正我没什么事做,每天都很闲。” 谢知秋有些紧张,恭敬地行礼应下。 谢知秋之所以能出来求学,打的是向甄奕夫妇学棋的旗号。 甄奕和李雯夫妻二人都颇有名望,虽然谢老爷逢人更爱说谢知秋是甄奕的弟子,而不太提李雯,但其实真说棋术,有造诣的是李雯。 李雯的祖父当年是围棋国手,她自幼跟在祖父母身边学棋,在与甄奕成婚之前,也曾一度因棋显名,只是成婚之后,愈发减少了公开与人对弈的次数,声望渐渐不如丈夫。 谢知秋毕竟是第一次离家,又要由这样厉害的人来教导她,谢知秋生怕自己表现不佳,让师父们失望,难免拘谨。 然而,李雯却待她格外慈蔼。 据说甄奕与李雯夫妻二人原本也有过一子一女两个孩子,只可惜两个孩子都未能活到成年,一个十岁染了天花,另一个八岁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皆早早去世了。 如今谢知秋被送到两人身边学习,她的年纪正与李雯夭折的女儿当年一般大,李雯看到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便觉得难过,可又忍不住对她好,没有寻常师父的严格,反而更像对孩子。 谢知秋感恩两位老师给了她难得的机会,自然对他们二人十分敬重,如此一来,她亦更得两人怜爱。 不过,谢知秋虽然打着学棋的旗号,但实际上并不是来学棋的,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蹭甄奕的名气这种目的,真讲出来并不光彩。 但李雯并未因为自己被当作幌子而生气,也并未因为大人们的刻意安排而迁怒一个年幼小孩。 相反,她在亲眼见过这女孩后,对谢知秋的才能十分欣赏,有意地给她留出时间、安排机会,好让她能顺利去学堂后面隔着墙听学。有时丈夫没有空,她也会帮着提点谢知秋的文章。 谢知秋平时随李雯住在内舍,不可以去前来求学的男学子们的舍房,但书库、花园、后山之类公共的区域,只要有丫鬟陪同,她都可以走动。 她年纪还小,还没到男女之防最严格的时候,又有甄奕弟子之名,相对来说比别人自由。 除了她与师父一家之外,书院还有几位先生也携眷住在书院内,人口都不多,但谢知秋也有同龄人可交流。 在书院的生活,谢知秋起初忐忑不安,总担心做错什么事。 但日子长了,也就逐渐安定下来。 她白日看书,或者去书斋后面听先生们讲习,晚饭后随李雯师父一同学习棋术。 甄奕则隔三差五笑眯眯地看她写的文章,提点她学业上的困难。 谢知秋由于先前冒表哥之名写的文章得到的评价太奇怪,她便多长了个心,向温闲表哥要来许多在鹭林书院能拿到甲等的文章。 来到白原书院后,她立即抽空读起来,待读完十余篇,心里多少有了分寸。 谢知秋发现,那些拿到较高成绩的文字,大多确有文采,也有自己的思考,但说起主基调,都是遵照书本的圣贤之言、为当今王朝歌功颂德的。 绝没有像她这样,真将自己心里想的东西毫无遮掩地写出来,甚至在质疑权威之言。 如此一来,谢知秋便明白,原来写得好不好、真不真尚在其次,最关键的地方,是绝不能触及上位者的逆鳞,即便真要写出来,措辞也要委婉才行。 谢知秋一贯聪明,心里想明白,手上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此,她再写作,内容就圆滑了不少,必不去碰敏感的地方。 有时候比起言辞尖锐的文章,倒不如写些赏风赏月、观花观景的诗词来得安全,还更容易博得赞赏。 甄奕先生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是个乐观豁达、与人为善的人。 他白天教书,晚上回来,就看谢知秋与李雯下棋,有时还陪两人一起下。 另外,他也喜欢看谢小姐的文章。 甄奕先生为人宽容,并不会因为谢小姐年纪小、写的文章缺乏阅历而批评她,反倒十分乐于夸赞—— “噢?这个句子写得不错,意境很美。” “小知秋很不错,这篇论述,已然写到了精髓。” “很好很好,进步很大!不过这个地方,若是再加上一两段典故,会不会更好呢?” 甄奕不同于原来在谢府中的贾先生。 甄奕一度功成名就,如今已不将功名放在眼里,故教书于他而言,不是谋生手段,而是意趣,故而他应教尽教、随兴所至,也不会因为谢知秋是女孩,就对她有所敷衍。 谢知秋勤奋好学,先生提出来的地方,她自会努力思考,力求精进。 两者相辅相成,兼之在书院的其他方便,谢知秋自觉在书院两个月,学到的比过往两年还多。 不过,甄先生有时看了她的文章,也会抚着她的头,温和问道:“小知秋,你觉得文人作文章,是为了什么呢?” 谢知秋不解其意。 甄先生微笑,道:“赏风吟月的辞藻固然美好,可于士人而言,将自己的才学为国家所用,方为经世致用之大任。 “当下科举考试看重诗词写作之比分,不少学子为迎合举业,确有大将精力放在钻研华篇美句之上而忽视真正有用之经论之嫌,但于国家而言,一个能理解国事、思维理智变通的官员,远比满口华而不实诗文的所谓著名诗人有用。 “我看得出来,知秋儿,你年龄虽小,但胸中自有沟壑,为何小小年纪便压抑自己,装作浅薄之状呢? “若是一味地为了迎合他人而压抑自己的内心,再罕见的天赋,也终会失了灵性。” 谢知秋一愣,便明白甄先生是看出她一直在模仿那些所谓的“甲等文章”,而没有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写出来。 她尊敬甄先生,故也听从对方的建议,从此少看那些风花雪月,反倒多钻研起《尚书》《律法》之类的书籍来。 慢慢地,她的文风又转向了实际干练的风格,只是避开易惹来危险的敏感之处。 谢知秋隐约感觉到,甄先生并未像平常人家培养女儿一般,只让她学陶冶情操的东西,反而当真将她当作一个弟子、当作一个未来有可能为官的士人来培养。 偶尔,谢知秋望着窗外的落叶,也会犹豫,她身为女子,学习这些东西,将来真的会有用吗? 会不会像父亲理想的安排那样,专心学些诗文,只当个品味高雅、有些才名的淑女会更好?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喜好。 她对这个世界有非凡的好奇,绝不只限于吟风赏月。于是,她一旦真的投入到书中去,便无暇再多想了。 唯有她指腹间长久握笔长成的茧子越积越厚,读过的书越来越多。 * 另一边,在白原书院的另一侧、与谢小姐相隔数堵墙的地方,有一群将来真正可以科考入仕的男性学童正在学习。 “……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 “……君子以督为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 一书斋内,一群学童举着书摇头晃脑。 他们如今正学到《春秋》,古老之言甚为晦涩,他们也不管口中所念自己懂不懂,反正先生让读,他们便必得大声读出来,课上还得抽背。 在一众学童中,却有一人将书竖起立在桌上,自己伏案在书后。 借着书本的遮掩,他非但没有听课,反而一手拿刀,一手拿一块形状怪异的木头,雕得专心致志。 其他学童发现了那人的小动作,又发现这节课的先生没发现,纷纷窃笑起来。 学童们一贯对这种捉弄先生的事情感到有趣,纷纷借书遮掩、口口相传,一会儿偷偷指指那在雕木头的少年,一会儿又指指先生,捂着嘴偷笑。 那少年浑然不自觉,自顾自雕得投入,不久,手中的木块居然成了个模糊的人形。 课上到中途,忽然有人将宣纸揉成一团,扔过去往那少年头上一砸! “——!” 少年被砸中,拿着刻刀,转过头来。 只见这少年披散长发,小小年纪竟生了双风流的桃花眼。 他皮肤白皙,五官俊俏,一双眼睛天生带着春困未醒的倦意,似有些懒散。 砸他的是坐在他斜对角的一个小学童。 那人与旁边人嬉笑两声,因还在上课,他压着声,用气音喊话:“萧、寻、初,你、在、干、什、么?” 被唤作萧寻初的少年懒洋洋的,他见有人问,就拿起手中雕了一半的木头人,对那学童晃晃。 小学童没看明白,正要再问,背过身去讲课的先生却忽然回了头,正好看到两人交头接耳。 先生一见有学生不专心,眼神当即就凶狠起来,目光如同两把带钩的飞刀,直直剜过来。 小学童一惊,忙将脑袋缩回去,假装在专心听讲。 那俊美少年倒十分淡定,反倒大方地与先生对视,半晌,他才意思意思地慢吞吞收起木人,拿起书来。 那先生仿佛憋着一肚子火要发,但见那少年,又好似有所顾忌,最终没说什么,只瞪了他几眼,方才继续讲课。 须臾,到下课的时辰,先生将书卷一捞,头也不回地出了讲习室。 那少年后来没继续雕木人,但他好像也没专心听课,不知何时又将书支在桌上,趴在后面睡着了。 先前那几个小学童笑笑闹闹,忽又有人揉了纸团扔过去,正中他的肩膀。 “——!” 少年醒过来,但仍睡眼惺忪,他缓缓打了个哈欠,看向那几人,问:“干嘛,有事?” 其中一人道:“萧寻初,你胆儿也太大了!都被先生瞪了,居然还敢睡觉! “那个朱先生平时最凶了,上回文云在他课上看话本,被朱先生发现,结果朱先生直接将他书撕了,而你居然比文云还过分! “要是让先生发现你先是玩木头,后面又睡觉,恐怕都不是你以往那样头顶水桶站一下午能应付过去的了!” 名为萧寻初的少年不甚在意,心不在焉地问:“有吗?” “有啊!看书好歹声响小呢,而你雕那木头,动作大不说,还有声音!刚才先生那眼神……啧啧,我猜若不是顾忌你父亲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你东西已经被砸了。” “我已经尽量轻了。” 他说。 少年看向窗外,似被午后暖阳激发困意,又打了个哈欠,道:“而且我也没办法,这先生同样的内容要讲好多遍,听得实在太困了,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做,恐怕睡得更久。” “萧兄,那是你太容易困了!” 萧寻初没理会同窗的拆台,经过先前那番对话,他好像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大作”,将木人从桌下拿出来,用手指细细摩擦表面后,又拿刀修整起来。 那学童有些好奇,凑过去看他,问:“萧兄,你雕的这是什么?” “人。” 萧寻初手上不停,随口回答。 他顿了顿,看向对方,道:“其实我还没做完,但你要是有兴趣的话……” 说着,他当着同窗的面将手里的木人举起,随后手指一动,那小木人的关节也随之居然活动起来,很快随着他的操纵,摆出各种僵硬的姿势。 “哦——?” 小学童眼睛一亮,稀奇地将木人从萧寻初手上接过。 很快他就发现,萧寻初无师自通地给木人做了关节活动的机关,令其四肢灵活。虽说做得不算很完美,但想法却很大胆新颖。 真要说的话,这世上有趣玩具不少,可这木人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从头到尾都是萧寻初独自做出来的,顿时显得格外不同。 小学童感兴趣地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问:“你这怎么想到的?怎么做的?” 萧寻初正要回答。 这时,一个学谕模样的男人走进斋室里,环顾四周,问:“萧寻初是谁?” 萧寻初被打断讨论,主动回头应道:“是我,怎么了?” 学谕是书院中负责协助先生教学的学官,一般都没什么功名,在书院中地位也一般。 这个学谕尤是。 这人瞧着有些穷酸,常着褐衣、穿草鞋,总低着头,长发总遮住脸,说话也少。 他似乎在白原书院待了很久,因为踏实勤快,平常有好几个先生都喜欢用他,不过他却甚少与学生有交集,存在感不高。 只听他简明扼要道:“王先生寻你过去。” 学谕话音刚落,一群学童皆是取笑道:“萧兄,你又犯了什么错,这下连脾气最好的王先生都要找你了!” 少年一副困意未散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想了想,却想不出来,道:“不太清楚,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言罢,他没要回自己的木人,只转头对学谕道:“我这就过去。” 说完,他便慢悠悠地往先生舍房去了。 待萧寻初离开,这群学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一人道:“来!大家都猜猜萧兄这回被先生骂多久能回来!” “我猜两个时辰!” “那我猜到傍晚!” 众人正嘻嘻哈哈地打赌,忽然,最后一个学童话音未落,却见那缄默学谕毫无预兆地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下子逼得极近。 “——!” 学生们顿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吵闹。 这学谕平日给人阴沉的印象,虽说不像个有出息的人,但毕竟是个成年学官,学生们还是有些怕他,见他过来不敢吭声。 谁知,他倒不是来抓他们言行规范的,反而一下将视线集中在小学童手中那个萧寻初留下的木人上。 他颇有兴趣地从学生手里拿过木人,细细端详。 他问:“这是你自己做的?” 那学童懵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学谕在跟他说话,回答:“不、不是,是萧寻初做的。” 学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学谕看着怪怪的,他将萧兄的名字说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对方惹上麻烦,早知道说是捡的不就好了? 然而,那学谕倒拿着木人看得专注,口中自言自语道:“不错……手用得不错……不过……” 只是过了一会儿,那学谕望向萧寻初离开的方向,又想到什么似的摇摇头。 他将木人还到学童手上,将有些受惊的学生们抛到脑后,自顾自离开了。 * 与此同时,萧寻初正往先生的院舍去。 他知道自己被先生唤去,十有八/九要挨训,可却不太紧张,反倒在经过荷塘边时,发现春季的柳枝长得不错,便随手折下一条,拿在手里边玩边走。 不过,他走到中途才发觉,自己平时罚站罚得多,但被叫来内院却少,他不大熟来这边的路,经过几次又弯又拐的长廊,已经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他沿途没碰上人,也问不了路,又向前走了一段,没见到王先生的院舍,倒看见这花园的小亭里晾了一幅未干的书法,书法最末小小提了一个潇洒飘逸的“甄”字。 白原书院里只有一位姓甄的先生,那便是鼎鼎大名的学士甄奕。 原来他七弯八拐,没找到王先生,倒闯进了甄先生的院舍。 萧寻初步调一顿。 甄奕先生现下是白原书院中最德高望重的学者,是不教他们这些初学小学的学童的。故而,就算萧寻初的父亲算是名将,他也久闻对方大名,但从未真与对方说过话,算不认识。 萧寻初见状,本想退出去再寻别路,但他转念一想,这书法墨迹未干,说明甄先生人未走远,或许就在附近。 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瞎转,又找不到人问路,与其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跑,不如直接问问甄先生。传闻甄先生为人友善,他只是误闯问个路,应该不算冒犯。 如此一想,萧寻初便往深处走去。 他沿着长廊靠窗而行,一边玩着手里的柳条,一边往窗口张望,找寻甄先生的身影。 小院深邃,落花映入池塘。 甄先生生活朴素,在书院中少用仆从,一路无人,四下无声。 忽然,在经过一小舍时,萧寻初听到里面传来围棋落子之声。 他早听闻甄奕夫妇二人都是棋痴,平日甚爱对弈。 说来也巧,他以往干什么都懒洋洋的,但对下棋还有几分兴趣,平时在家里也和兄长一起下。 萧寻初闻声,以为或许是甄先生在里面,便举目往屋内望去—— 一树桃花之下,窗棂半掩。 只见小室之中,木质棋具摆在正中央,室中并无他人,唯有一杏裙少女端坐于其中。 她两指夹着黑子,正在钻研棋盘中的棋势。 听到声响,少女转头望来,萧寻初倏然对上一双黝黑的明眸。 只见那少女之眸静如秋夜平湖,似雨水洗过的暮色,无悲无喜,却说不出的清亮灵性,有如沐月灵珠。 萧寻初手中的柳条掉到地上,身体猛然后退两步,却撞到窗框上,痛得他“啊”了一声。 萧寻初没想到会见到一个女孩子。 他家中只有兄弟二人,平常亲戚走动也少,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年龄相仿的女孩,不等他自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已忽地慌了神。 一时间,他脑海中只疯狂窜出“男女有别,礼不亲授”、“男女八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封建礼教,他平常压根不觉得不遵守院规乱闯是什么大事,这一刻却突然后悔起来,顿有一种偷窥女孩被发现的窘迫。 而且不知为何,一见对方的脸,他就突然说不出话了,不如说连直视都不好意思,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满面通红,连剧痛的后脑勺也顾不得。 这一刻,他已经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了—— 谢知秋。 这个称呼出现在脑海中。 外人没法知道太多深闺姑娘的事,但他先前也听说过名士甄奕收了个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女孩作弟子。 这件事实在稀奇,甄先生在学生中口碑又很好,他们在外面的书斋内已经议论过很多轮了。 他知道很多同窗都异常好奇谢小姐的长相,还有人起过偷溜进内舍看看的念头,只是学正管得严,这种计划大多夭折,他们中途就都被抓住赶回去了。 萧寻初之前也并非完全没见过谢小姐,偶尔有几次,他在花园和书斋外瞥到过谢小姐的身影,只是对方多戴帷帽,根本看不清楚。 可此刻,对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眼前,两人不过一窗之隔。 萧寻初慌乱至极,自觉犯错,本想道歉,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道:“你手上那一子应该落在东五南十一路,十五步内,必斩敌之大龙。” 谢小姐闻言一顿,低下头,真依他所言去看棋盘。 萧寻初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只觉得莫名想在对方面前表现一下。以往他与其他同窗之间玩闹也会有争强好胜的情况,可今日似与先前不同。 他不是想赢对方,只是想表现得自己很聪明。 可是过了一会儿,谢小姐皱起眉头,淡淡地反驳:“不,走东四南十二路更好,棋更活。” 萧寻初下意识地争辩道:“东五南十一路赢得比较快,局势也比较稳。” “不,这样走有破绽,会死局。” “可以的,我有方法,必能活棋。” “不行。” “可以。” 两人一来一往,居然吵了起来。 谢知秋看似清冷,实则要强,她平日里就听多了什么男子学东西快过女子、男子思考更为理性的论调,这个时候莫名其妙有个少年跑来和她较量棋术,她当即便起了好胜之心。 谢知秋一定,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碗中,将两碗一调,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道:“你进来,我和你下完这局。” 第十一章 两刻钟后,谢知秋手执白子落盘,杀得落花流水,区区十二手之内,便堵死黑子所有活气。 谢知秋收手放在膝上,后背挺得笔直,闭目淡然道:“你输了。” 萧寻初出神地垂首盯着棋盘,好像尚沉浸这一局棋中。 谢知秋偏头看对方的反应。 两人先前争吵过,她担心对方会恼羞成怒,在心里斟酌着应对方法。 然而,约莫半刻钟后,面前那少年抬起头,脸上竟全是豁然开朗的笑意! “好厉害!” 他毫不吝啬夸赞。 少年看向谢知秋,嘴角弯弯带笑,一双桃花眸睁得清亮,眼底有明光熠熠。 他道:“原来还有这种思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棋下得真好!” 谢知秋看着对方率直的笑脸一怔,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这人跟她吵归跟她吵,却并不是个输不起的人。 谢知秋肩膀一松,原本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那少年还饶有兴致地钻研着棋局,他说:“若是先前我先下在这里的话……不,这样的话,你从侧面进攻仍是无活路,那若是走这里……” 谢知秋见他想得专注,没有打扰,反正这一局棋也下完了,她就自顾自转到一旁,低头取了书看。 萧寻初本在研究那盘棋,由于太过投入,全然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原本来这里的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谢小姐的模样倏忽又映入眼帘。 斜光之下,她斜倚在窗边读书,乌发与赤色发带落在肩上,长睫低垂,面容沉静,如仕女画一般。 萧寻初以前不太清楚女孩子该是何等模样,但今日这般画面映入眼底,从此他再看到女子一词,想到的,都是此刻的景象。 萧寻初的视线落在女孩手中的书卷上,只见其书名为《东观汉记》几个字,像是史书。 在少女身侧,高低不一地堆放着各类书籍,看书名有《太平寰宇记》、《事文类聚》、《证类本草》不等,居然从史学地理乃至药学都有涉猎,其中不少都是晦涩难懂的厚重大书。 萧寻初暗吃一惊,道:“这些都是你看的,而且你能看得懂?” 萧寻初大致知道,谢小姐应当比他小上一两岁。 谢小姐住在内院,可是她脚边这堆书,难度和广度却远超他们这些外院的学童。 谢小姐扫了他一眼,回答:“有甄先生给我看的,也有从书库里借来的。我不是全看得懂,看得懂就看,看不懂或不感兴趣就放下还回去。” 尽管谢小姐这样回答,但萧寻初看到桌上厚厚的手记,直觉她多半看得懂得多,并非是装样子。 萧寻初一向不太坐得住,也嫌先生讲的东西无聊乏味,可是这谢小姐居然能长久地坐在这里,也不嫌看这些书枯燥。 他心底莫名生出些许钦佩来,不由自主道:“你真厉害……” 说着,他不禁上前一步,想去拿谢小姐手边的一本书册。 这时,忽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见屋内除了谢知秋居然还有别人,大吃一惊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萧寻初立即缩了手,回头见来人是李雯,忙行礼道:“李师母,抱歉,我……” 李雯认出萧寻初。 她知道外院那帮小子总对住在内院的谢知秋好奇,总有人想方设法要溜进来,立即将萧寻初当作屡教不改的小混球之一,怒喝道:“你怎么溜进来的?未经允许擅入内院,绝非君子之行!还不快出去!” 萧寻初其实并非刻意闯入,更像误入,但他居然没有辩解,反而面红耳赤,乖乖就往外走。 只是他走到一半,才想起他知道谢小姐是谁,可谢小姐大概不知道他,忙又回头,说:“谢师妹,我叫萧寻……” 李雯随手操起架子上一卷竹简,作势就要赶他:“还不走!” 萧寻初自知理亏,忙不迭跑了,只是跑到长廊末尾,他才莫名有些遗憾——还是没有留下名字。 他认识谢小姐,谢小姐不认识他。 这样好像不公平。 另一边,李雯将小学童赶走以后,双手往腰间一插,嫌弃道:“真是。” 谢知秋则望着棋盘上那盘大局已定的棋。 她记忆力很好,记事以后,只要听过一次,就不太容易忘记。 那少年没把名字说全,可光听一半,她已经意识到对方是谁了。 来白原书院之前,父亲曾对她提过两个人,一个是与谢家世代交好的秦家人,另一个是…… 原来,他就是那个前武将之子萧寻初。 谢知秋又看了眼棋盘。 好像…… 这人也没有父亲说得那么粗野。 谢知秋在心里给那少年定了个印象,可并未十分上心。她很快又拿起书卷,沉浸到文字中去了。 * 次日,书斋中。 又是一个勤学日,旁人都在摇头晃脑地苦读,萧寻初支着书混在其中,却打了个哈欠,撑着头望向窗外。 窗外,一只蜜蜂收起翅膀落在桃花的花蕊上,令桃花枝轻轻颤动。 不知为何,昨日从内院回来后,他眼前总是浮现谢小姐看书的样子。 她看书时很安静,亦很和谐。 她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可又不像许多埋头苦读的老学究,一辈子死气沉沉的。 谢小姐很有灵性。 像她那样的人,为什么平时只能待在内院呢? 若是她可以走出来,可以与更多人交流,可以将她的才华展示在外面…… 也不只是这个小小书院,父亲说过,梁城也不过是一方小天地,千里之外,还有漫漫大漠、滚滚江海。 那些遥远的地方,浩瀚烟云,百里黄沙,稀奇的东西,看也看不完。 萧寻初正发着呆,忽然,只见一卷书重重砸在他桌上—— “萧寻初!不跟着背书,你又在干什么!” 这堂课的讲习先生又是朱先生,他大约是忍了萧寻初许久,忍无可忍,才出言训他。 只听对方怒喝道:“萧寻初,你究竟有没有将我们这些先生放在眼里!” 萧寻初如梦初醒。 朱先生向来看他不太顺眼。 此刻见对方怒气冲冲地来找他兴师问罪,萧寻初一愣,倒是回了神。 但他似乎并未因为对方的愤怒而心生畏惧,反而梦游般慢吞吞地道:“我在想《三字经》。” “三字经?你照理都应该学到《诗经》《礼义》了,你跟我说你在想三字经?!” 朱先生怒极。 周围的学童则是觉得这场面有趣,纷纷窃笑。 萧寻初则不在意,道:“三字经有言——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先生敲着手里的书,不耐道:“这说的是汉末的蔡文姬和晋朝的谢道韫,皆是难得的才女。我看你是要好好想想这句,人家女孩子都知道读书,你一个男孩子整天不务正事,将来真要连女孩子都不如了!” 先生话音刚落,室内又是一阵哄笑。 萧寻初却像是专门等着他这句话一般,困惑道:“先生此言何意?为何说‘连’女孩子都不如?” “……啊?” 萧寻初又自言自语道:“我在奇怪,这个‘彼女子,且聪敏’的句子,聪颖前面,为什么要用一个‘且’字?”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谢小姐捧卷而读的模样。 莫名地,他觉得那样的谢小姐身上有种别样的气质。 谢小姐无疑很聪明,这种聪慧如此鹤立鸡群,以至于只要见她一面就能轻易地感受到。 而他……似乎觉得这种聪慧很好,很吸引人。 以至于对这世界都生出疑窦来,感到奇怪。 萧寻初说:“天下之人的天赋本就参差不齐、各有所长,有人过目不忘,有人力大无穷,有人心灵手巧,有人伶牙俐齿。 “有人聪明,有人笨拙,再正常不过。 “男女中各有聪明人,就像同品种的树也是有高有低的一般,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要写上这个‘且’字,说得好像男子天生就该比女子聪明,男子中有聪明人就是理所当然的,女子若是有人聪明,就是稀奇事一样?” 萧寻初是真心感到疑惑,可是先生丝毫没有将他的疑问放在心上,反而嗤笑道:“既然你觉得自己不如女子聪明,那你就不如女子好了,但你看其他人同不同意?” 书斋内又响起笑声,谁都没有将这些话当真。 好在萧寻初原本就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像样的解释,他见其他人不以为意,也就不说了,只撑着头看向别处。 朱先生“嗤”了一声,摇头晃脑道:“朽木不可雕也。” 说完,朱先生拿着书又继续念起经来。 偏在这时,萧寻初猛然感到背后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似与其他人不同。 萧寻初一个激灵,回过头去,却发现是先前那个阴沉的学谕。 那学谕本来在教室后面整理书册,在他与先生争论的时候,学谕不知何时看了过来,似乎在端量他。 他与学谕对视,那学谕倒也没有回避,反倒直直正视他。 半晌,那学谕仿佛看够了,慢慢移开视线,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萧寻初有些搞不懂对方的意思,眨眨眼,也转了回去,聊无趣味地翻手里的书。 * 傍晚,萧寻初照例上完课,回到书院宿舍中,就拿起他的木工工具,打算再随便做点什么。 以往,他总是能很快进入状态,忘却世间烦忧。 可这回不知怎么的,他才动了几刀,就不自觉地停下来。 这几日,萧寻初仍总想到与谢小姐的那局棋。 人大抵对没能得到理想结果的事情,就会一直惦记。 而与谢小姐下棋,是他最近遇到的最有趣的事。 他想,那局棋,就当真没有破解之法吗? 若是他换一种走法,谢小姐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他能下得更好一些,甚至想到她没料到的棋路,谢小姐见了会惊讶吗? 他总觉得不甘心,还想再与她较量一局、谈一谈、切磋一次。 现在对他来说,这桩事的吸引力似乎胜过了世间其他,令他难以集中精神。 谢小姐这个人,还有她的内心世界,于他而言,像一座缥缈在梦中的蓬莱岛,令人好奇,可又难以企及。 萧寻初放下手中的东西,在脑中复盘下了几局棋,然后又情不自禁开始走神—— 如果她是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他必定会希望成为对方的朋友。 他可以直接上门拜访,问对方能不能与自己结友。 可谢小姐却是女孩。 她既难以离开四四方方的围墙,外人也难以进去探望。 想到这里,萧寻初内心忽然又生出一种不平来。 这一堵厚墙之隔,令他很不痛快。 将男孩都隔在外面,将女孩都关在里面,搞得好像男女之间一见面就立即会搞出情情爱爱的事似的。 难道两个人只因为性别不同,彼此之间就非得有风花雪月? 他们就不能只是单纯地下下棋、聊聊膳堂今日烧什么菜之类的国家大事吗? 为什么世人对待女孩子,就像对待尚未卖出手的胭脂,将她们小心翼翼地封在木盒中,打着所谓要嫁人的旗号,从一开始就将她们视作是某人的所有物,不让她们与外人接触,仿佛一旦启封过,就会掉了价。 萧寻初一向不算是个听话的人,一旦产生疑惑,就会不再循规蹈矩。 但是,他同样清楚,如果再擅闯一次内院,他可能只是挨一顿罚,而对谢小姐,影响可能更大,也更难以承受。 萧寻初想到这里,不禁却步。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两全其美的方法,既不要影响到谢小姐,也可以尝试与她交流……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手边放着的、他一贯喜欢的木材和小刀,他一愣,福至心灵,忽然有了计较。 * 这日,谢小姐正在原先的棋室中读书,忽然,只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外面。 她下意识地往院中看去,本以为是只鸟之类的,谁知,竟有一根细细长长、怪模怪样的竹签似的东西落在地上。 谢知秋眨眼,拿着书起身走出去,将那东西拾起来。 是一根竹蜻蜓。 这是小孩子常见的玩具,拿在手中一搓,就能飞起来。 谢知秋喜静,这种东西玩得少,但并非没见过。 只是,她拿着竹蜻蜓左看右看,却没见到其他人。 这好像是墙外面飞来的,甚至是从更远的地方,说起来……普通的竹蜻蜓可以飞这么远吗? 正当谢小姐疑惑的时候,她又看到那竹蜻蜓上绑着一小节折起来的纸片,似乎是有意扎在上面的。 谢小姐一顿,将纸片解开,展开—— 大约是因为纸片实在太小,内容有限,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画了一张小棋盘。 棋盘上的残局,正是那日她与那个名为萧寻初的少年对阵之局。 这一回,黑棋已经落子了,正等着白棋的下一手。 谢小姐一顿。 不必多言,是谁放了这个竹蜻蜓,答案已经十分明了。 但她环顾四周,却没见附近有人。 谢小姐捏着纸棋盘,稍作琢磨。 对方将棋局停在死局前几手的位置,俨然是不甘心,还想再与她复盘一次。 谢小姐不认为对方能下得过自己,不过,对方这求战的方式稀奇,而她这会儿正好不忙,再下一局棋,也只是举手之劳。 到书院以后,她整日读书,与其他学子交流甚少,能以这种形式交锋,倒也不失为打发时间的趣事。 谢知秋下定决心,便回屋执笔,在棋盘上画下白子。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将竹蜻蜓还给对方。 既然对方选择以这种方式送信给她,总该有点线索。 谢知秋将竹蜻蜓拿起来,细细端详,却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她想了想,又重新拿起那张纸。 这实在是张很薄的纸,大抵是要让竹蜻蜓飞这么远,只要载的东西稍微重一些,就飞不动了。如此一来,就连多一点点墨迹也会显得累赘。 在这种情况,如果想在上面留下字,那么…… 谢知秋举起纸片,对准窗外阳光。 在棋盘一个个方格子的空间中,很细很细地,能隐约看到几个小字,像是用小刀隔了数重纸刻上去的,才能在让如此薄的纸不破的情况下,仍在上面留下痕迹。 只见那格子中书道—— 【放飞东墙外】 第十二章 当那只竹蜻蜓从东墙内飞出来的时候,萧寻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实话,他原本只能说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放飞这支自制竹蜻蜓的。 尽管他已经花费了许多时间来研究飞行路线与飞行高度,以纠正竹蜻蜓的落点,但他仍然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这支竹蜻蜓一定能飞到谢小姐的棋室那里。 退一万步说,即使竹蜻蜓真的飞到了,他也不能确定谢小姐一定在棋室里,或者捡到竹蜻蜓的一定是谢小姐。 即使真的极为好运,这所有的条件全部得到满足,他还是无法肯定……谢小姐一定会愿意回复他。 这是一件希望十分渺茫的事,他几乎没抱什么期待。 可是……这一刻,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萧寻初呆了一刻,连忙举起早已准备好的网兜,将尚未降落的竹蜻蜓摘下来,然后将纸片从上面解下。 这样小的一张纸,当作棋盘已是勉强,实在做不了什么传话的作用。所以,萧寻初没有在上面找到什么留言,只看到白子选好了落点,在等他进行下一步。 尽管只是很小的一个变化,可这一刻,一种陌生的惊喜伴随着血液涌进他的头脑,顷刻过遍全身,这令他不得不连忙将纸片收起来,生怕自己太过用力会将这过于单薄的棋盘扯破。 ……好奇怪的感觉。 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直觉—— 谢小姐在某些方面,或许想的与他一样,她看似沉默,其实并非墨守成规的人。 光是这一点点变化,就让他感到了两人之间的共同点,细微地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谢小姐兴许还在对面,只是两人被墙阻隔,他瞧不见她。 萧寻初对着墙面张了张嘴,可半天不知从何开口。 良久,他试探地道:“……谢谢。” 墙内是一片静默。 他听说过谢小姐淡漠少言,所以也没有期待回音。 可是,一段寂静后,他听到谢小姐有些困惑的声音:“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再陪我下棋。” 萧寻初说。 “我明明已经输了,却还来找你纠缠。” 里面仍是无声。 正当萧寻初以为谢小姐恐怕不会再开口的时候,里面之人又道:“不会。” 她的语气平静淡然,仿佛与他这样下棋,是一桩穿衣吃饭一般随意的事。 谢小姐说:“我每天看书也有点无聊,偶尔切磋棋术……挺有趣的。” 萧寻初因为她这一句“有趣”,松了口气,放下大半的心。 他知道谢小姐多半该离开了,突然,他鼓起勇气道:“我明日卯时三刻过来放竹蜻蜓,还是会放到棋室那里。到时候,你多注意一下,可以吗?” 在萧寻初看来,他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之间安静的空档,格外漫长。 接着,谢小姐回答他:“可以。那么每日酉时三刻,我来这里送还。” 说完,墙内脚步声渐行渐远,是谢小姐离去了。 * 这日,在膳堂,萧寻初一个人就着酱油便吃光了三碗饭,看呆旁边一众小同窗。 他将碗筷一丢,道:“我先回去了!” 其他人动作一致目瞪口呆地举着筷子,见萧寻初真要跑了才回过神来,忙阻拦道:“萧兄,你不吃点菜?今天有烧鸡呢!” 萧寻初回头笑道:“不吃了,烧鸡有什么好吃的,走了!” 萧寻初相貌生得不差,但平日里懒洋洋的,不是打哈欠就是发呆睡觉,少有人见他这么精神的样子,倒让其他人呆了呆。 萧寻初说完头也不回就走,徒留三个同窗对着烧鸡面面相觑。 一个同窗大为费解道:“他疯了?!连烧鸡都不吃?!烧鸡不好吃难道酱油好吃?!他忘了膳堂多久才给我们做一次烧鸡吗?!” 另一个同窗连忙伸长筷子去夹烧鸡:“太好了,他不吃我们吃!快快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烧鸡都吃光!” 最后一个同窗赶快手忙脚乱地从饿虎扑食的同伴手中抢烧鸡,可是他一边抢,一边又忍不住去望萧寻初离开的方向。 他若有所思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萧兄,今晚心情好像特别好?怪了,他以前不只对木头感兴趣,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不成?” * 这个时候,萧寻初根本无心顾及膳房最近上的是什么菜,他满心只想着快点钻研谢小姐的棋局,还有将竹蜻蜓修改得更稳定。 这两件都是他喜欢的事,令他欲罢不能。 他离开膳堂就一头扎进屋里,将木质棋盘摆开,在上面一子一子推敲。 他每每兴奋地放下一子,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将棋子收回来,重新再考量。 如此这般,这日,他直到深夜,方才在棋盘上落下最佳的位置。 萧寻初选完落子位,仍兴奋不已,在屋里徘徊了两圈,又坐下来,重新选了木条和小刀,对着图纸修改一番,又忙碌起来。 萧寻初的手指十分灵巧,做出来的材料既规整又干净, 他忙着修改竹蜻蜓,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它改得更好些,飞行能更稳定,不知不觉,便入了神。 萧寻初的眼神凝肃,此刻只怕有人唤他名字,他也听不见了,若进入万里无人之境界。 待全部完成,已是清晨。 次日天蒙蒙亮,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避开守夜的师长与起得早的学官们。 待来到内院墙外,他感知了一下风向,然后双手将竹蜻蜓一搓—— 竹蜻蜓轻盈地高飞起来。 它乘着清风,如同一只被寄予了自由之期的蝴蝶,越过重重阻碍,飞入那幽闭的高墙之内。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一局棋,萧寻初终究还是没有赢,但他做出了有史以来最稳定完美的竹蜻蜓,方便两人通信。 在棋局上,他并未气馁,反而再接再厉,不断向谢小姐发起挑战。 谢小姐亦丝毫不畏,从容迎战,游刃有余。 不过有时候,在萧寻初看不见的内院墙内,她也会一个人摆弄那越来越进步的竹蜻蜓。 谢知秋面上看不出表情,可内心却在意外墙外那人的手艺精进之快。 如此每天各一手,一来一往。 到秋来黄叶堆满远山之际,两人已经下完许多局棋。 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开始不局限于下棋。 萧寻初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对竹蜻蜓进行改良,好让它承载更重的纸张。直至如今,两人除了下棋以外,也能进行十个字以内的笔谈。 【秋高气爽,昨日踏青归。】 【读书。】 【秋月甚好,与友赏月。】 【读书。】 【秋假将至,归家可有安排?】 【读书,下棋,陪妹。】 谢小姐回信的字总是很少,而且大抵是女子少有机会出门,信的内容大多单调。 不过,从谢小姐愿意回答他的问题这件事上,萧寻初判断谢小姐大概并不讨厌与他通信。 有时候,萧寻初也会好奇谢小姐的生活—— 【令妹性情何如?】 【尚小,甚缠人,颇乖巧。】 从谢小姐的回信之中,萧寻初莫名读出一丝宠爱之情。 出乎意料的是,谢小姐偶尔居然也会主动问他问题—— 【可有同怀?】 【有一兄,长三岁。】 【性何如?】 【文武双全,人皆赞之。】 【少听提及。】 【其随父远行,久不见矣。】 这一回谢小姐的回信,比以往要长几分—— 【甚羡,女子限足,不可远行。】 萧寻初见信一愣。 这是第一次,谢小姐在书信中提及自己身为女子的限制,亦是第一次,她说自己羡慕什么事。 萧寻初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谢小姐的时候,也曾遗憾过以她的处境,难以踏足别处。不知这算不算默契,原来谢小姐自己,也有与他一样的想法。 然此刻,萧寻初从她这十个字中,觉察出淡淡的落寞。 这一次的回信,萧寻初考虑了很久,才写道—— 【父言,西有大漠,孤烟日圆。】 谢小姐回到—— 【书中读过,未曾见,不可见。】 【如何可令汝见之?】 【不知,或此生不可。】 【既在书院读书,或有机会。】 【不可。】 【何以言之?】 【年十二,将催归,不可久留。】 看到这封回信时,萧寻初怔住。 是了,尽管谢小姐拜了甄奕为师,可以破格在书院中长住学习,但她终究是谢家的闺女,待到一定年龄,便该回家议亲了。 尽管谢小姐这封信没几个字,可他仍能猜到这一行文字背后的种种。 谢小姐之所以能来到书院,除了她是甄奕的弟子之外,多半还有她年纪尚小的缘故。 等她再长大一些,外表越来越接近于真正的女子,作为一个未婚少女,哪怕是只生活在内院,恐怕也不适合继续待在书院这种大把年轻男子的地方了。 不要说谢小姐这样的外来者,即使是书院中先生和学官的亲生女儿,在姑娘长到一定年龄后,大多也会考虑暂另寻住处,搬出此地。 谢家终究是书香门第,家规森严,为了谢小姐的声誉,必会令她归家备嫁。 谢小姐今年已经十一,若信上所说的十二岁是她的归限,那么距离她离开,只剩下一年。 萧寻初生出一种难言之感。 说实话,他一直知道谢小姐是女子,但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件事在她身上的影响。 他总以为这种隔墙通信的事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两人长大。 没想到,原来分别会来得比想象更早。 萧寻初抿住嘴唇,不知所措。 * 另一头。 一日,李雯师父与谢知秋对弈。 棋局过半,谢知秋落下一子,李雯眼前一亮:“哎呀,竟还有这一手!” 她话语中满是赞赏之色,抵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才予以回击。 同时,她不忘称赞谢知秋道:“小知秋,你的棋路好像越来越丰富了!女子学棋的少,这些年来,你的对手几乎只有我与奕哥两个,我还担心你会应付不了复杂的变化呢。” 谢知秋恭顺地垂着头,并未言语。 她手握棋子,脑中则想起,她的对手并非只有两位师父。 “那个人”下棋时有点粗心大意,总犯顾此失彼的错误,可他的头脑却出乎意料灵活多变。 普通人通常会有自己惯用的招数,可那个人却不会拘泥于某一路数,反而始终在变化,甚至突破常规。 有时候,连谢知秋都会被他的下法吓一跳。 虽说目前通常是她棋高一招,可这种不断推陈出新的下法,对她来说,是新鲜的。 说起来,不久书院就该放长假了,待明年归来,对方的棋力会不会有进步、能不能想到新的棋路呢? 想到这里,谢知秋微微一笑,手中黑子落盘,走了一步超出常理的险棋。 她看到李师父被她这一步惊到的表情,淡然道:“还望师父赐教。” * 这一年冬假,萧寻初在家过得食不知味。 以前他从未料到,原来自己也会有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书院待着的一天。 于是,冬假一过,他立即返回白原书院。 谢小姐也才刚回内院,今日无法像那样按固定时间给她送信,但光是她身处此处,已让萧寻初感到安心许多。 于是,他决定今日早日回屋,重做一个竹蜻蜓,然后准备明日送给谢小姐的信。 谁料,他在膳堂吃完米饭,刚欲回屋时,就听到身后传来这样的对话—— “谢小姐好像回书院来了,今晚负责守夜的学正正好闹肚子,内院进出多半没有平时严。不如咱们趁机溜进去看看,见识见识甄奕破格收的女弟子到底长什么样如何!” “行啊!去瞧瞧她好看不好看。” “要是长得丑,日后就给她起个绰号。” “罗兄,你耳朵灵,你先在外面望风,等我们看完了,就换你进去!” “凭什么你们先进——” 萧寻初头皮一麻,定住脚步。 他回过头,只见正在说话的三人,是与他同批入学的学童,皆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们平日不在一道上课,因此萧寻初与这三人不是很熟,但在同一个书院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也知道名字、偶尔会打招呼。 这年纪的男孩子上房揭瓦的多了去了,这三人未必真有什么巨大的恶意,可是这些话落到萧寻初耳中,却当即生出极大的不适来。 他压着那隐约的一点火气,上前制止道:“你们这样不合适吧,她身为女子,能来书院已是破例。你们这般随意地闯入内院,万一惹出事情来,让她父母担心她在这里的状况,强行接她回家去怎么办?” 那三个男孩抬头一见是萧寻初,知道他平时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家里又有权势,便欲与他勾肩搭背—— “有那么严重吗?我们偷偷看一眼,然后再偷偷出来便是了,谁都不会发现的。” 言罢,他又对萧寻初挤眉弄眼:“萧兄,你不好奇吗?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 萧寻初撇开对方想搭他肩的手,问:“就算谁都不会发现,谢小姐自己的意愿呢?她根本不认识你们,你们凭什么擅自闯进去?” 男孩的手被萧寻初挡开十分尴尬,也有些恼了,道:“你做什么?你自己不去看就不去看,还管我们?她自己跑到都是男人的地方来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看?难道看两眼,她还能少块肉吗?” 萧寻初反唇相讥:“人家女孩子只是想读书罢了,她长成什么样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你们想知道就一定要让你们看见?还要任由你们对她的相貌品头论足?” “你——” 那学童下意识地做出样子威吓对方,可上前一步才发现,萧寻初长得比他高。 尽管萧寻初的父亲如今已经没有兵权,还把儿子送进书院跟书生似的念四书五经,可萧斩石还从戎的时候,是出了名的个高力大。 方朝开国以来,萧家世代都是武将,萧寻初是武将的儿子,哪怕没习武白白净净的,仍自小在同龄人中就显得十分修长。 那学童怂了,不敢直接攻击萧寻初,可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后退一步,故意大声道:“算了,不去就不去!你这么维护对方又怎么样,对方八成也不晓得你是谁!再说了,传闻里那谢小姐从小不哭不笑不说话,小时候还差点被误以为是哑巴,这种人能是什么美女?搞不好王八眼蒜头鼻,难看得要命。你费这么大劲,也不过是在维护一个丑八——” 这人话音未落,只感到自己的领子被用力一扯—— 伴随着膳堂里骤然响起的惊叫声,他只感到一道拳风狠狠朝他脸上涌来—— * 这天傍晚,谢小姐才刚回到书院,堪堪整理好行礼,尚未用膳,便听到外面一阵喧闹。 那喧嚷之大,连她隔着重重园墙都能听见,其中还隐约可闻先生的怒喝声。 谢知秋奇怪地往外面望去。 须臾,她的小丫鬟端着饭回来,谢知秋便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姐!你不知道!” 小丫鬟明显是在外面看了热闹才回来的,见谢知秋问起,当即想告诉她。 她道:“膳堂那里,有几个学童打起来了!” 谢知秋一愣:“为什么打起来?” “不知道。” 小丫鬟摇摇头。 “先生赶过去以后,那几个人都咬死了不肯说。但能确定的是,先动手的是那个萧家的次子萧寻初。” 谢知秋动作微微一顿。 小丫鬟未觉察小姐的异状,反倒感慨地道:“想不到这种文人的地方,还会有人主动打架。看来老爷说得果然没错,武将家的孩子确实比较粗鄙。” 第十三章 听了丫鬟的话,谢知秋没有搭腔。 她双手放在膝上,微微垂下眼睫。 小丫鬟眨眨眼,唤道:“小姐?怎么了?” 谢知秋定了定神,说:“没事。” 她拿起筷子,淡淡道:“吃饭。” * 黄昏时分,明暗交界,橙透的晚霞将天云渐染成昏绯色。 尽管她今日并未收到可以放飞的竹蜻蜓,但在两人平常约定的时间,谢知秋还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走到东墙边。 鸦雀无声,只余风过树隙之沙沙响。 谢知秋想了想,拾起一根落下的树枝,敲了敲厚实的墙面。 啪啪。 “你在?” 出乎意料地,墙对面响起少年惊讶的声音。 谢小姐一顿,须臾,“嗯”了一声。 她不太清楚萧寻初本人是怎么想的,但在她看来,对方于她而言,或许并不只是一个棋伴那么简单。 他们通信近一年,平时下棋、较劲、聊各自的兴趣和生活环境。 谢小姐本人个性比较孤僻,过去,除了妹妹和母亲,几乎没有人主动亲近她,也没有亲属以外的人与她关系亲密。 而萧寻初不太介意她沉默寡言,两人之间居然意外的谈得来。 逐渐地,谢知秋自己也感到和他聊天很舒服自在,仿佛可以畅所欲言一般。 这种关系,她在书中读到过,一般称作“朋友”。 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朋友,即使来到书院后亦是如此,萧寻初或许是第一个。 她不太清楚萧寻初那边是怎么看待她的,但在她眼中,便是如此。 既然如此,萧寻初与人发生争执、与人打架,她自然会在意、会担心他的情况。 所以,即使今日其实无约,她也因担忧他的情况,到可能见到他的地方来看看。 谢知秋问:“听说,你在外面与人发生了冲突,出什么事了?” “你听说了?” 外面的少年有些意外。 在墙的另一面,萧寻初擦了擦嘴角的脏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事,普通的口角而已,我本来就经常和其他人合不来。” 谢知秋还欲再问。 但在她开口之前,少年兴致勃勃地道:“对了,你来得正好,我带了东西给你!” “……?” 对方话音刚落,忽然,只见一支稍小的竹蜻蜓一纵飞上天空,越过高高的东墙,降落在谢知秋面前。 谢知秋忙将它接住,只见这竹蜻蜓似做得匆忙,有些粗糙。不过,在它纤细的竹身上,用细绳小心地绑了一朵小小的干花。 那花极小,只有孩童的指甲盖大,一簇簇挨着,一根茎上长了两三朵。同时,它的颜色竟是花卉罕见的浅青色,中间色深,周围色浅,通透如晶石。 “此物名为琉璃草。” 墙外,萧寻初如此说道。 “过去我父亲披甲时,驻守边疆,生活在一个叫作雍州的地方。” “那里海拔极高,风光人情都与梁城不同。” “父亲授诏回来之前,感念生活在梁城这等天下脚下之地,许是不如边关自在,所以特意从山上采摘此草,做成压花带回来做纪念。” 说到这里,萧寻初的声音低了几分。 他道:“先前你在信中说,想看看塞外的风光。我……没有办法带你去。但是,若将此草赠你,或许也能算窥得一二。” 他顿了顿。 “父亲说,在雍州,当地人认为此花象征友谊与勇气。” “他们会将它送给身处逆境之中、即将离别的好友。这意味着,勇往直前,但莫忘知己……吾友。” * 是日,谢小姐静坐在庭院凉亭中。 她既没有看书,亦没在下棋,反而手中拿着一支淡青色的压花,入神地看着。 随谢小姐一同来书院的小丫鬟纷纷议论道—— “小姐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呢。” “眼神很温柔,没有平时那么不好亲近。” “是因为那支压花很漂亮吧?难不成是李先生给的吗?” 谢知秋并未注意到小丫鬟们的议论,她只是专注地瞧着手中琉璃草的压花,将其置于指尖旋转。 溢满胸口的情感有些陌生,可是似乎……并不坏。 谢知秋垂眸,她自己都未觉察到,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微弯,连素来清冷的眼梢都带上三分温暖的笑意。 她整个人气质和煦起来,颇有清雪消融、春满梢头之意。 ——同一时刻。 长廊的另一端,正有人携书童趋步而来。 “少爷,今日那位谢小姐可算回书院来了。” “老爷忽然让我们借照顾世交之女的名头,去接近甄大人。可惜这谢小姐性子实在独得很,来书院这么长时间,居然从未主动求助过我们。” “幸好今日书院里闹得很,总算有了机会。一会儿拜访,我们就说担心谢小姐因为外面的喧闹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情况。秦谢两家本是世交,理应互相照拂。” “若是能凭此给甄先生留下更深的印象,可就太好了。” “说来真是奇怪,若说门第,我们秦家才是正经的书香名门。谢家说是早年显赫过,可这些年来代代衰落,怎比得上我秦家步步上升?少爷您又自幼勤奋聪颖,自从到白原书院,已经特意在甄先生面前晃了这么久,文章还常得甄先生的夸赞……甄先生若想收亲传弟子,怎么不先考虑您,反而收了那么个谢家的小姑娘?” 那书童说到后面,语气颇有些义愤填膺。 被他称作少爷的小公子,身着青衣,作学童打扮,只是春寒未过,他在外面披了件毛绒大氅,衬得颇为厚重。 小公子面容凝肃,他并未接书童的气话,反道:“如今多说这些无益,先生想必有自己考量,还是完成父亲的叮嘱要紧。” 书童又有些奇道:“说起来,那谢小姐到白原书院,也有两年多了。我们秦家虽然说起来与谢家是世交,可谢家如今大不如前,关系实则也没有那么亲密。 “至少两年来,老爷从未主动叮嘱少爷去与那谢小姐打好关系过,这一回,怎么忽然起这样的念头了?” 小公子一本正经道:“以前并无太大必要。但三个月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是甄先生昔日好友,两人关系极好,可谓知音。 “御史中丞一职,说来是父亲的顶头上司。若是我能获得甄先生的好评价,父亲或许也能以此为契机,改善与御史中丞大人的关系。” 书童恍然大悟:“难怪!老爷真是深谋远虑!我差点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是公子与那谢小姐年纪相仿,老爷有意让你们二人结亲呢。是我太肤浅了。” “……” 那小公子一僵,面上一红,同时流露几分不乐意的神情来。 他道:“不要胡说,大丈夫当以学业为重,岂能轻易被女子干扰?亲事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我日后考取功名,父母自会为我安排,在此之前,不必多想。” “少爷说的是。” 书童立刻配合。 “更何况,听说那谢小姐性子古怪得很,不笑又不说话,碍于父母之命敷衍一下也就罢了,真要每天对着看,估计累得够……” 书童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少爷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秦皓顿在原地,这一刻,饶是书童在他耳边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悠悠晴空下,清池映长檐。 只见小院之内,一个少女安静地坐在凉亭中。 传闻中的谢小姐不笑不言,每日只是看书,整个人人偶一般毫无生气,十分不好相处。 可此刻,眼前的少女笑得眉目弯弯,颊边浅浅的酒窝仿若灌满甜米酒,甜美中带着三分醉人轻柔。 她拿着一支细小压花,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甚至并未注意到来人。 秦皓呆怔在原地。 头一次,他竟平白产生了想要为某个人重整衣冠的冲动。 原来……这便是众人口中冷冰冰的谢姑娘?那位差点被当作哑巴的谢小姐? 究竟是传闻太不可信,还是九天冰雪一旦消融,反而会更令人觉得温柔? 恰在此时,谢小姐身边的丫鬟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去向小姐通报。她听到动静,收敛面上的浅笑,抬眸向他们望来。 那双乌眸清亮而通透,宛如皎月明照的夜色。 秦皓被她望得一惊,哪怕他一向自认冷静,此时也乱了阵脚,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怕冒犯对方。 谢小姐已经不笑了,可先前那般容颜气质,仍映在他脑海中。 半晌,秦皓才勉强找回镇定,遥遥作揖,彬彬有礼道:“谢妹妹,我先前受家父之托,需在书院中多关照你的情况。今日外院有人斗殴,颇为吵闹,我怕你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不知你可还安好?” * 另外一边。 萧寻初将琉璃草送给谢小姐之后,七弯八拐,避开人群,又翻窗回到自己房中。 周围没了人声,回到空无一人的小室,未免略显寂寥。 萧寻初掩上窗户,坐下,撩了一把头发,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在谢小姐那里尽力不展现的疲倦来。 天色暗了,室外已点上灯笼,余光透入屋内,照出室中一片狼藉。 无数竹蜻蜓被翻出来、折断砸碎,留下满地木屑。 棋盘被掀翻,棋子碎落满地,棋谱尽数没收。 耗费多日钻研出来的竹蜻蜓改良图纸自然也都被撕光了,都被扔在地上,如同散落一地的月光,已无法黏合。 白原书院内严谨斗殴,他犯下这样的错,自不会完全没有惩罚。 目前他已经被禁足,若非他自己撬开窗上的锁,是不能外出的。 接下来,书院多半还会通知他家里,还会有什么惩罚,尚且不知。 萧寻初想得有点头痛,闭上眼,先前的场面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与同窗争执,互相打得鼻青脸肿。 后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平常与他不睦的朱先生。 朱先生赶过来时,本已一脑火气,待将他压回房间禁闭时,一开门,见他平日里没怎么读书,反而都在摆弄竹蜻蜓和棋盘,顿时怒火中烧。 萧寻初以往上课经常睡觉,之前还问怪问题挑衅先生,给朱先生的印象本来就不好,这一回又与他人发生严重冲突,周围人都看见是他先出的手,先生当然认为是他的错,便终于决定给他一次教训—— “玩物丧志!不知道好好读圣贤书,就知道弄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你日后怎有脸回家见父母!” “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你是不是以为你父亲有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头衔,你便可以作威作福、安享富贵了?” “然而,你入学之时,你父亲便亲自叮嘱过,让书院对你严格教导,万不可随你性子!” “来人,这些并非正业之物,必不可留!” “你莫要觉得我们不近人情,待将来你长大知事,便知师长们乃是用心良苦!” 朱先生大抵认为,这些竹蜻蜓、木蝴蝶之类的东西,说白了也只是竹条和木杆子,一来不值钱,二来只是小玩意,与正统学业无关,将之毁去,乃是将他引回正途的用心良苦之举,是希望他不要再执迷不悟,改邪归正,从此踏踏实实读书。 对待棋谱,他就大度一些,只是先没收了,说等他念好书再还他。 其实这其中大概确有萧寻初自己的不是,如果他平时老老实实念书,只将这些当作闲来的消遣,先生们大概也不至于如此生气。 换作是平时性格认真听话一点的学生——例如秦皓之类的——多半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只不过…… 他确实不喜欢这些先生们讲的东西。 如果他当真如他人所想的那样背下来,然后在考试时按照书本的逻辑答上去,那绝不是他真实的想法,只不过是假惺惺地想得一个好成绩罢了。 更何况,学习不本该是拓展自己的想法和知识吗? 将别人的观点强行灌进自己的脑子里,无论缘由只要一味附和即可,是否真的可以当作是学习知识? 许多书上写的东西,许多先生说的话,他其实都有疑虑,都不认同,可是但凡他一问,别人就回你怎可挑战圣贤之言,没有半点质疑的余地。 他并非觉得念书不好,若不然的话,他也不会钦佩谢小姐那般能坐得住的人。 只是觉得……眼下这些不是他想学的东西,也未必是他应该学的东西。 可是……是否真如先生所言,他这样的人是玩物丧志、没有出息,还是应该更循规蹈矩一些,才能活得更好? 萧寻初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想想至少应该把房间收拾一下,便摸了下后脑,打算起身。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咔嚓”一声。 “……?” 萧寻初一愣,望过去。 为了关他禁闭,先生们之前在大门外上了一把大铜锁,那个撬起来太醒目,萧寻初没有动它。 但现在,好像是有人用钥匙打开了。 ……是谁? 总不能是刚关了他,又决定把他放出去吧? 还不等萧寻初想明白,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而进来之人,却令萧寻初意外。 来者并非书院的先生,而是那个阴沉穷酸的学谕。 他仍旧是一身粗衣,穿着破旧的布鞋,乌黑的头发有些散了,挡在眼前,以至于看不太清脸,只让人觉得落魄。 “……邵学谕?” 萧寻初想起对方的名字,意外地道。 “先生派你过来?” 学谕是先生的助手,地位远不及先生,被派遣跑腿也是常事。 不过,邵学谕却摇了头,说:“我自己来的。” 邵学谕没怎么看萧寻初狼狈的模样,自顾自走进屋里,现在这个屋子前所未有的混乱,可这邵学谕却对这片狼藉视若无睹,反而走得自在。 他在一堆被撕破的图纸前定住脚步,然后蹲下,将破碎的纸片拾起,考虑了一下,开始一片片拼起来。 这邵学谕颇为手巧,被撕得毫无章法的纸片,经他的手,居然一小会儿就展现出全貌来。 “我听其他先生说,在你房间里发现了奇特的东西,所以特意过来确认一下。” 邵学谕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寻初以前画的竹蜻蜓图纸。 他问:“……这都是你自己设计的?” 萧寻初还是第一次在书院里碰到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人,虽不解对方的来意,但还是点了下头。 对方道:“对风向、重力、受力、时间的概念都掌握得很好,还有我之前就注意到的……” 他拾起一片竹蜻蜓的叶片,那叶片表面曾被精心打磨得很平整。 “……你的手很巧。” “谢谢。” 萧寻初下意识地说。 这时,对方看向他。 萧寻初一惊。 因为对方常年低着头,萧寻初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阴沉诡异的邵学谕,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 邵学谕说:“以前,我还见过你当面质疑先生。” 萧寻初一顿,问:“你要教育我?” “不。” 那人说。 “只是这种想法很少见。大部分人读书都是为了功名,只要知道如何在科举中中榜即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冒险去得罪先生。” 萧寻初:“……” 两人半晌都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萧寻初都觉得月亮快升到天顶了,他才听到对方开口。 邵学谕问他:“萧寻初,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除了所谓正统的孔孟之道,还有别的思想学说?” 少年道:“呃,比如说老子庄子?” 邵学谕摇了摇头。 他将手探入袖中,从里面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竹简来。 “是更惊人,也更不容于世的东西。” 言罢,他将竹简一寸寸展开,并萧寻初靠近点。 “孩子,你过来看。” 萧寻初略显迷惘,但还是走了过去。 他坐在邵学谕身侧,看向竹简。 借着屋外灯笼的微光,他看到这古老竹简的开端,刻着一个陈旧斑驳的“墨”字。 第十四章 六年后。 “美娇娘,发儿长。镜前坐,候君郎。” “好年华,何人赏?花开年,可不长。” “窈窕淑女,坦荡君郎,恩恩爱爱到天长。” 小室中,纱帘微掩,将难得的好晨光挡在窗外。 铜镜前,一娴静少女乌发披散,手持书卷,正低头看得入神。 而在她身后,小丫鬟拿着木梳,边唱民谣,边为她梳头。 半晌,小丫鬟望着镜中人垂首低睫的倒影,艳羡地发出一声叹息,道:“小姐生得真美。” 只是,接下来,她又遗憾地道:“要是大小姐再多笑笑就好了。大小姐如今才名满天下,推崇大小姐才华、将大小姐视作淑女典范的学子不知凡几。 “若是小姐平常愿意温柔和善一些,只怕想向大小姐求亲的公子少爷都要踏破谢家的门槛,这样一来,老爷夫人还有老夫人,也不必整日为小姐的婚事担心了。” 然而坐在镜前的少女,只自顾自翻着书。 书页沙沙响,她头也不抬。 小丫鬟轻轻推她肩膀,问:“小姐,你觉得呢?难道小姐从不会想这些问题吗?小姐自己,可有想过将来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说到这里,小丫鬟不禁红了脸,声音也轻了许多,仿佛与小姐偷偷讨论这样的问题,已经是足以让她羞涩的离经叛道了。 那少女被她推了推,才如梦初醒般地从书中抬头,借着铜镜的倒影,蓦地与身后的丫鬟对视。 少女生了双极好看的眸子,一对眼珠乌黑透亮,如夜染出的黑宝石,她眼底澄澈深邃,似潭水映染夜光。 少女面无表情,但骤然看向他人,这眼神竟似能照透人心的明澈。 丫鬟被她望得心中一悸,饶是她每日对着小姐,早已看惯了大小姐的美貌,倏忽被这样的眼神一望,仍不禁有片刻失神。 谢家大小姐谢知秋,年十七,正值适婚年华。 尚未婚配。 谢知秋望了那小丫鬟一眼,没说话,兀自翻书。 她道:“许多人吹捧我,未必是当真能看懂我的文章、真心觉得我有多了不起,只是因为我的先生是名士甄奕,他们想通过捧我,来奉承我的先生甄奕。 “还有些人称赞我,也未必是多么欣赏我这个人,而是看上了我的名声,以及他们想象中那个知性雅致、与众不同的才女形象,以为赞赏这样的女子,能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小丫鬟一呆,有些不安道:“小姐说得好无情。我看那些学生人都挺好的啊,夸赞小姐时的神情也真情实感,未必有小姐说得那么功利。”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说:“那么,若这么多人真如他们口中所说,如此真心推崇我的才华,那么他们为何不支持我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好让我将我的才学发挥在它们应该被发挥的地方? “至今为止,我还从未遇见这样的人,倒是更多人关注着何人能娶我为妻。所谓崇拜者的议论,比起我的文章,好像也更关注我的私事。” 谢知秋这段话说得实在锋利,小丫鬟哑口无言,答不上来,忽然觉得小姐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只是,小丫鬟望着小姐镜中无暇的容颜,既担忧又惋惜:“可是,小姐为什么总想当官呢?其实和普通女子那般,寻一个体贴善良的夫君,生几个孩子不也挺好的吗? “小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若不谈婚论嫁,岂不可惜?女子花期有限,若是长久蹉跎下去,落得两空怎么办?更何况……” 说着,小丫鬟掩嘴轻笑:“小姐面前,正好又不是没有绝佳的人选。” 谢知秋正在翻书的手停在半空中顿,眉间却蹙起来。 她知道小丫鬟口中说的是谁。 果不其然,小丫鬟略带神往地道:“秦公子嘴上从来不说,怕有损大小姐的声誉,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谁看不出他的一片真心?” 小丫鬟口中所言的秦公子,正是秦皓。 谢知秋当年与秦皓在白原书院有交集之后,秦皓作为世交之子,便时常会关照她的生活。 后来谢知秋年满十二,离开书院回家,便少与其他同龄人交流。 唯有秦皓,因着秦谢两家的关系,还时不时会来拜访,并未与谢知秋完全断开联系。 二人年纪小时还好,但自从他们双双长大,就连谢知秋也能觉察出,情况似乎开始有所变化。 小丫鬟开心地说着:“秦皓少爷他相貌堂堂、才华横溢,是梁城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且他年纪轻轻、第一次参加秋闱就中了举人,人人都说,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而这般好的秦公子,素来只对小姐一个人与众不同。 “这些年来,倾慕过秦公子的闺中小姐不在少数,但都被秦公子以学业为重婉拒了。 “他对其他淑女拒之千里,可这些年来,却频频拜访我们谢家,对老爷也恭敬有加。 “偶尔有几次,小姐被允许与他隔着帘子说话,秦公子对小姐说话的语气,简直温柔得能淌出水来,和传闻中那个一板一眼的疏离君子大为不同。 “上回还有几个丫鬟偷偷跑到帘子对面看了!据那些姐姐们说,帘子外面,秦公子其实脸都红透了,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让大小姐觉得不高兴呢!” 说到这里,小丫鬟忍不住捧住自己的脸,道:“大小姐与秦公子自幼相识,算是青梅竹马; “我们秦谢两家世代结好,乃是百年的友谊; “秦公子君子温如玉,大小姐才名天下知。 “大小姐若是与秦公子永结同好,那才真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啊!在这世上,还能找到哪两个人比小姐与秦公子二人更为相配呢? “以秦公子对小姐之心,只要大小姐肯稍微对他和颜悦色一些、肯稍微表露些许好意,不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秦公子只怕早就上门来提亲了!” 小丫鬟说得兴奋,仿佛恨不得代小姐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再亲自送两人成婚。 然而谢知秋面色仍是淡淡的,半晌,她抬起头,向后看向小丫鬟。 “——!” 小丫鬟与大小姐对上视线,迎上大小姐那双清如明镜的冷眸,她突然忐忑起来。 接着,她忽然感到脑袋一沉,被人摸了头。 落在她发顶的掌心,力道十分温柔。 居然是大小姐。 她居然被大小姐摸了头。 大小姐问她:“你喜欢秦皓那样的男子?” 小丫鬟被这样一问,当即慌乱起来:“没有没有!我怎么敢!” 但在谢知秋坦荡的注视下,她忸怩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羞涩地对了对手指承认:“其、其实有一点点,像秦少爷那样的人,谁会不心怀向往呢?” 说到一半,她又意识到这样说有些不对,忙慌张地解释:“但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知道秦公子对大小姐一往情深,绝对不是想要高攀的意思,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没有关系。” 然而谢知秋脸上未有波澜,完全没有因为她的例子生气。 谢知秋只是又抚了抚她的发顶,道:“秦皓并不是个坏人。” 然后,她顿了顿,又解释说:“但就像你喜欢秦皓那样的男子一样,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择的命运。” 说着,她缓缓扭开头,看向遥远的远方—— 谢知秋轻轻地道:“对你来说,秦皓那样的人,或许就是望而不得的明月。而对我来说,我渴望的命运,也同样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 不久,小丫鬟跑回到其他丫鬟中间。 她有些走神地炫耀道:“大小姐今天摸我的头了!”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跑来打听详情—— “真的吗?!那个从来不笑的大小姐?!” “大小姐为什么会摸你头?” “真好!我也想做给大小姐梳头的差事!” “难不成是因为你给大小姐唱歌吗?” “那我也会唱!而且我嗓子可好了!” “那我也想——” 议论着议论着,众人竟然竞争起来。 这些年来,谢小姐的名望和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她十二岁那年,在离开白原书院前夕,与甄奕的其他学生写了同一篇命题文章,题为《梁赋》,写梁城百年历史的盛衰兴败。 此文长达上千字,构架宏大,酌古准今,简直难以想象出自豆蔻少女之手。 甄奕看过后,将文章作为范文拿到课堂上跟其他学子分享,当即引起极大反响,据说人人拍案叫绝、自愧不如。满座十年寒窗的文人,竟无一人能及她半分。 从此,谢知秋之名传遍梁城内外,“才女”二字已牢牢绑在她身上。 后来,她因年龄渐长,离开白原书院,但十三岁又作《远林赋》,十五岁作《秋夜思》,十六岁作《正月十二登云月台有感》…… 其中她十五岁所作的《秋夜思》乃是一首七言格律,可谓传遍大江南北,孩童皆闻而诵之。 如此种种,凭着甄奕亲传女弟子之名,兼之以谢老爷本人为首的谢家势力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谢知秋的名声如野火蔓延般疯长。 时至如今,她已完全称得上一声“名满天下”,不仅完全达到了谢老爷最初与林隐素先生商量时渴望的目标,甚至更甚,连谢家本家的长辈见了她,都不得不敬上三分。 谢家的仆从,不少人在进谢府前就听说过大小姐谢知秋的才名,故对她格外敬重。 尤其谢小姐不苟言笑,能得到她的夸赞,在整个谢府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只是,当其他人都在表示羡慕的时候,那个真被摸了头的小丫鬟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发觉她的异状,轻撞她的肩膀,取笑道:“你怎么了?被大小姐摸了头还不高兴,是乐傻了?” 小丫鬟回过神,可反应仍是呆呆的。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尽是谢小姐与她说话时的神情—— 小姐说—— “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择的命运。” “我渴望的命运,也同样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谢小姐说这些话时,眼神望向窗外,唯有侧脸面向她。 那一瞬,她觉得小姐的面容宛如天边清月,有着外人难以理解的落寞。 她不太懂那神情,却不自觉地被触动心弦。 小丫鬟下意识地道:“我在想,小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她今天有一刹那看起来好忧伤……” 若是有什么她能做到的事,可以帮上小姐的忙,让小姐开心一些就好了。 但她话未说完,已被旁边的大丫鬟轻轻打了下额头! “啊!” 小丫鬟泪眼汪汪地捂住自己的头。 大丫鬟双手叉腰,笑道:“你真是乐傻啦!小姐那么聪明,是文化人,她想的事情肯定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怎么理解得了?再说小姐一向是那种石头脸,哪儿有什么忧伤不忧伤的?你不要总想这些有的没的,有这时间,不如好好干活了!” 小丫鬟年纪小,丫鬟姐姐这么一说,她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 她仍有些在意大小姐先前的模样,但听了大丫鬟的话,不敢再说了,只收拾收拾东西,连忙乖乖做事去。 * 另一边,谢知秋喜静,尤不喜人多,故挽好长发,便让屋中侍女都去休息。 她独自一人拿了本书,坐在窗边浅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外传来咚咚咚三下规整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谢知秋翻了一页,随口道:“进。” 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她抬目望去,只见门口笔直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纤细少女。 那少女外貌与谢知秋有三分像,只是未长开。 她梳着整齐的双髻,藤黄色裙衫端庄典雅,衣带发簪均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失礼的懈怠之处。 只见她端端正正地对谢知秋行了一礼,小小年纪,举止却十分端重。 然后,只听少女措辞恭敬、字正腔圆地道:“姐姐,早安。家中稍后会来客,祖母让我过来,请姐姐半个时辰后去前院品茶。” 谢知秋乌眸往门口一瞥,对少女招招手,示意她靠近自己。 稳重的少女迟疑一瞬,踏进屋里,走到谢知秋面前,问:“姐姐,是何事要吩……呜!” 少女话音未落,只见谢知秋抬起手腕,两指一并,“咚”地一下弹了她的脑门! 少女苦心营造出的矜重形象瞬间就破功了。 知满委屈地撅起嘴,双手捂着额头,跺了跺脚,撒娇般地埋怨道:“姐!我表现这么好,你干嘛还打我!” 谢知秋缓缓收回手,淡淡道:“亲妹妹在自己面前这么一本正经,看着怪怪的。” 知满:“……” 知满:“姐,我讨厌你!” 谢知秋看她,语气略显安心:“现在正常多了。” 知满:“……” 知满:“哼!” 小姑娘裙子一撩,满脸不高兴,却在谢知秋对面坐下来,熟练地往她桌上一趴,闷声不吭地开始捞姐姐的花糕吃。 第十五章 谢知秋又拿起书来准备看,眼睛尚未黏到书页上,先瞥见知满偷偷摸摸地在桌边啃花糕,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 谢知秋一顿,右手一伸,将盘子往知满的方向推了推。 知满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很容易饿,动不动就想吃东西。 谢知秋现在偶尔会在房中备些点心,她自己食欲淡薄,并不贪图口腹之欲,所以这些其实大半是给妹妹准备的,怕她过来玩的时候肚子饿。 知满果然食欲很好,一口气吃了五六块花糕,似乎还没饱。 不过,她还想再去拿的时候,面上却露出犹豫的表情,然后,竟强忍着将糕点推远了。 谢知秋本在看书,余光瞥到妹妹的小动作,扫了她一眼,问:“不想吃了?” 知满摇摇头。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强忍着不去看剩下的糕点,说:“算了,还是不吃了。祖母说女孩子不能长得太胖,要不然的话,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说着,知满仿佛又想起什么,默默调整自己的坐姿,仪态端正许多。 然后她从姐姐的桌上挑了只细毛笔,沾点墨汁,撩起袖管,认真在手腕内侧写字。 谢知秋见状有些在意,偏过头去看,只见知满在袖管内侧写道—— 今日要事—— 第一,温习礼仪,万不可出错。 第二,织布二丈。 第三,学习新的绣花花样。 第四,向母亲讨教管家之学。 第五,向祖母请安,傍晚为祖母抄一卷经。 第六…… 谢知秋问:“……这些是什么?” 知满严肃道:“今天的学习规划。” 谢知秋:“……?” 知满见谢知秋没太明白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姐姐聪明一世,观一叶而知天下,却反而看不清这些小事。” 知满并拢双腿,让长裙自身侧垂下,将鞋袜遮得严严实实,仪态一板一眼,再得体大方不过。 她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再过两年,父母就该考虑给我议亲了。 “我与姐姐不同,既无惊世之才名,亦无闭月之美貌。女子成婚,无异于第二次投胎,我若想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自然要早做准备。 “琴棋书画之类的事情我不太擅长,若是学姐姐的样子,以谢家女之名自诩有才风雅,有姐姐珠玉在前,我无异于自曝其短。 “所以,我打算从其他方向努力,尽力给自己博一个贤德孝顺的美名。 “在姐姐的名声之下,我也能沾光得到一些关注。日后等姐姐出嫁了,以我在闺中积累的好口碑和姐姐带来的名声,我想,我或许也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姻缘。” 知满讲得认真,显然是考虑许久得到的结论。 说到这里,知满有些高兴地道:“我觉得我想的应该是对的。最近一段时间,有好多长辈见了我,都夸我说我适合做媳妇。而且,自从我每日去帮祖母抄经以后,祖母对我也比以前好多了,有时还会让我在她屋里多坐一会儿呢!” 然而,谢知秋听完一顿,许久未言。 半晌,她说:“满儿,你小的时候,好像要更活泼些。” 犹记当年,小小的知满拿着风车满院子疯跑,滚得满身是泥,恣意大笑。 谢知秋已记不清妹妹是何时起的变化。 似乎是她离开家读书的那几年,妹妹说话的方式逐渐变了。 那时谢知秋忙于学业,两人相处的机会不多。她只记得知满起先与过往差别不大,但后来,她常被祖母叫去身边教养,慢慢地,妹妹便顽皮得少了,一日日规行矩步,常将温良贤淑挂在嘴上,与此同时,她被祖母夸奖的次数倒真多起来。 此刻,眼前的知满年芳十二,已是豆蔻少女模样。 她神情凝肃,坐姿大方端正,已然有大家闺秀的架势。 知满正色道:“姐姐说得都是多久以前了?那时候不懂事,姐姐快忘了吧。我现在,已成熟多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太学诚心堂内。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啊!” 此时,一青年学生正将自己的文章呈给夫子看,那老夫子一口气看完,赞赏地连连捋胡须,不住地道:“到底是当年甄学士亲自指点过的学生,已得当年甄学士五分风骨,如此看来,待明年春闱,秦家又能多添一名进士了!以天佑你的才德品貌,便是前三名,也未必不能搏一搏。” 那青年青衣乌冠,容貌清俊,生得一表人才。 虽说长得好看不能当文章来写,但如果进了殿试、得以面圣,出众的相貌和一身脱俗的气质,将会是很有优势的。 那青年听到夫子的高评价,并未显出丝毫骄横之相,反倒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学生秦皓,多谢先生称赞。” “哈哈哈哈哈,谢什么?是你写得好,我才夸你的,倒是我要谢你,让我看到这等佳作!” 但接着,青年面露迟疑之色,又问:“夫子当真觉得我这文章好吗?” “当然,否则我为何如此夸你?我可以保证,近三年之内,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有才华的学生。天佑,你怎么反而自己这么没有自信?” “不是……” 青年顿了顿,才道:“其实半个月之前,我曾将这篇文章,送去请甄先生请教。” “哦?甄先生好像再过不久就要回乡归隐了吧?” “是,再过五日,我们这些曾受甄先生指教的学生,打算一同去送他。” “那你是赶巧了啊!怎样,甄先生是如何夸你的?” 青年摇摇头:“甄先生并未夸我。”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另外一卷文章来,道:“甄先生给了我这个,说是他的另外一名弟子三年前所写,题目与我相同,立意思路也与我的想法十分相似,只是……构思精巧于我数倍,文采深度更是远胜于我。” 夫子听得将信将疑,抬手将青年手中的文卷接过,草草读起来。 谁知这一读,他就瞪圆了眼,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这是……” 惊天文采如奔泉涌入眼中,一时眼前犹如万千花卉盛放而出,乱花迷眼,文芳扑鼻,读之畅快不已。 夫子道:“这、这是何人所写?甄先生还有这样出色的弟子?莫不是出自甄学士本人之手?” 青年神色复杂,揭晓答案:“夫子忘了,甄先生当下最有名的弟子,当属天下第一才女谢知秋。” “——!” 夫子脸色微变,这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看着这文章满脸扼腕,叹着气连说三声太可惜。 他见青年略显沮丧的样子,又安慰他道:“天佑,你不必将此放在心上,女子整日待在家中,此文许是她琢磨数月所作。再者,女子临危反应也及不上男子,若是你们同上试场,她未必比得过你。” 谁知,青年听到这里,反倒笑了:“夫子多虑,我与谢妹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怎么会与她计较?” 夫子见青年豁达,感慨万千,不由又对他多了两分赞赏。 这时,他细细端详这青年学生,只见他面如冠玉、身直如松,这段时日接触下来,他也能感觉得出对方为人正直可靠,是个难得的人才。 夫子斟酌片刻,试探着问:“对了,天佑,先前还未问你,你今年也十九了吧,家中可有给你张罗婚事?” 青年一顿,回答:“尚未。” 夫子微笑,道:“哦?当真?其实不瞒你说,我家中小女,今年刚满十五……” “先生!” 谁知夫子话未说完,已被对方截住话头。 这青年身直神肃,面色刚正,他礼貌地行了一礼道:“其实前年我父母便有意为我说亲,是我自己婉拒了。 “学生以为,大丈夫志存高远,应以学业为重,婚事不急于一时。 “我如今才中举人,明年还要参加春闱,当以读书为重,暂无意将心思放在风月之事上,即便娶了亲,想必也难顾家中,倒不如不娶,免得误了人家姑娘前程。” 夫子听完恍然大悟。 这是想先立业再成家的意思了。 夫子被如此婉拒,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欣赏他,捋着胡子道:“好一个大丈夫志存高远!说得好!”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道:“秦皓,别担心,你天赋颇佳,家中是书香门第,又有支持,早年还得过甄学士的教导,只要沉得住气,未来必定前途无量的。” * 青年请夫子评完文章,从太学出来,乘着马车回家。 路上,他瞥到有家小店沿街卖着饰品,忙叫停马车道:“等等!停一下车!” 他自行下车,精挑细选了一番,不久,付了二钱银子,拿回一支兔子发簪。 青年心情很好的样子,叮嘱车夫道:“先不回家了,转道去谢府,我们去看看谢妹妹。” 车夫回头看了对方一眼,但显然这种半途改道的事不是一回两回了,车夫没说什么,熟练地默默改道。 青年嘴角弯着笑,把玩着手中发簪,道:“这发簪不错,虽不算贵重,但兔子很可爱,想来衬她。” 小厮在旁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不久,马车行到谢府门口,谢府守门的家丁显然认识这马车的主人,一见对方,行了个礼,忙进去通报—— “老爷!秦家公子来了!” * “姐姐!秦家哥哥来家里了!” 这一边,知满欢天喜地地跑进屋里,连她最近正在严格执行礼数的事都忘了。 家中人人都喜欢秦皓,知满也知这对姐姐来说是大好亲事。 她一把挽住谢知秋的胳膊,笑道:“爹说前面的点心吃完了,让姐姐你送一盘过去呢!这是给你制造机会呀,搞不好可以隔着屏风说几句话呢,姐姐快过去!” 谢知秋:“……” 谢知秋本来正读着书,听到第一句秦皓来了,已微微皱起眉头。 * 须臾,知满端着点心去了前院。 知满不好进屋,但秦皓看到门前小小一个顶多十二岁的影子,已猜到不是谢知秋,不禁有三分失望。 知满结结巴巴地解释:“姐姐说她今天头疼,手疼,脖子疼,还扭伤了脚,所以来不了,绝对不是不想来。” 秦皓听这解释反而一笑,道:“二妹妹不用解释了,但凡我来,知秋妹妹总要伤点什么地方,搞得我都担心起来了,倒不如不要找借口,我不介意的。” 知满像个鹌鹑似的乖巧缩在门口。 秦皓想了想,从袖中摸出先前那支簪子来,递给一旁的丫鬟,示意对方拿到门口去,问:“二妹妹可以将这个替我转交给知秋妹妹吗?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还算个可爱的玩意,可以打发打发时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当是哥哥赠给妹妹的。” 门口的知满一见到簪子已经高兴起来:“好可爱!” 秦皓一笑。 知满打包票:“秦哥哥放心,我这就拿去给姐姐!” 说着,她忘了礼数,哒哒哒地跑走了。 然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知满又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回来,将兔子发簪交还,道:“秦哥哥,姐姐说她不喜欢,请你转赠给别人吧。” 秦皓收回发簪,目光黯然。 * 从谢府离开,天色已暗,灯火阑珊。 秦皓没见到谢知秋,便陪着谢老爷聊了大半天,又是看书法,又是品画。 谢老爷对他很是向来欣赏,兴奋得连连夸他、拍他的背。 等秦皓从谢府出来,小厮早已候他许久,忙赶来扶他上车。 在回程路上,小厮驾着车,却数度回头,将言又止。 秦皓觉察,放下手中书卷,道:“怎么了?你不妨有话直说。” “少爷,天下女子这么多,你为何偏偏执着于这冷冰冰的谢小姐?” 小厮长久陪在秦皓身边,这些年眼见着出了门人人称赞的少爷、却在谢大小姐这里不断碰钉子,早已愤愤不平。 这郁气不吐不快,既然今日少爷主动问起,他索性全都说了出来:“这谢小姐是有点才华,据说长得也不错,可明明生了嘴却像个哑巴,成天板着个脸,跟别人欠了她二五八万似的,整天给少爷你脸色看,有什么好的? “这天下漂亮女人多的是,也不缺读过书的。再说,女人嘛,还是温柔贤惠的好,她们本来也不能做官,书读得多了,还自以为是起来,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 “说句老实话,凭少爷您的家境相貌才学人品,这世上的环肥燕瘦,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也就这谢小姐,仗着您喜欢她,反而对您不冷不热的,您何必总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要是您将来真娶了这女人,然后一天到晚对着她一副棺材脸,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秦皓闻言,书卷抵袖,浅浅一笑,道:“庸人之言。” 小厮:“……” 小厮:“得,少爷您见多识广,当然是圣人,咱就是庸人呗。” 秦皓说:“自古夫妻一体,只贪图女子美貌而娶无才无德之女子为妻的男人,实乃短视。 “所谓婚姻,男子主外,担家之脊梁;女子主内,承相夫教子之职。 “若是娶了肤浅女子,初时许还能因美色蜜里调油几年,但日子长了,与妻子交谈,如对牛弹琴,感情上味同嚼蜡不说,愚妇必闹得家宅不宁。小打小闹许还得以容忍,但纵观方国历史,多少人因娶了目光短浅之妻,落得家破人亡、多年基业毁于一旦的下场? “且日后若有孩子,还需家中主母教导。 “一位愚笨无能的主母,又如何能教好孩子?古有孟母三迁,成就一代圣贤,已足见一位聪慧母亲之必要。相反,若是娶了愚妇为妻,许是三代都要为之拖累。 “谢妹妹若论才学聪颖,这世上少有人能与她相较,纵是男子亦少有能出其右者。她必不会同寻常女子一般,愚昧无知、见识狭隘。 “我们二人皆嗜书,可谓志趣相投。夫妻间有共同话题,方能琴瑟合璧、红袖添香。将来有了孩子,如同谢妹妹这般的母亲,必能将他们教导得很好。更何况……” 说到这里,秦皓稍稍停顿。 他头脑中浮现出多年前那一幕。 小院凉亭中,青涩少女手持青色压花,眉目柔和,莞尔而笑。 那是唯一一次,他见到谢妹妹笑的模样。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同样的情形。 不过当时那秋水映月般的清灵温柔,始终印在他心间,他从未忘记。 秦皓的面容亦不自觉地温和起来,俊秀的眉峰间起了一丝怀念。 他道:“更何况,外人说谢妹妹是冰美人,不过是不够了解她、没有看到她的好。只要有什么契机,融化她内心的坚冰,她也会柔情似水,成为一位贤妻的。” 第十六章 秦皓离开后,谢知秋则独自坐在窗边。 她托腮望着窗前池水中倒映的摇曳灯火,脑海中浮现出久远的回忆—— “——知秋,若是我人还在朝堂,定会向圣上谏言,破例让你以女子之身参加科举,然后入朝为官。” 谢知秋离开白原书院后,有时,甄奕夫妻二人还会来探望她,甄奕也会看看她新作的文章。 有一回,甄奕看完她的文章,便如此感慨。 他说:“事实上,我前段日子去寻了尚在朝堂的友人,问他能不能试着帮你。破格设个小女官的职位,或者让你当个幕僚,亦或是想办法允你参加童试,什么都可以。不过……” 甄奕叹了口气,再看谢知秋的眼神,便充满歉意。 “你一向关心时事,应该也知道,当初圣上年幼,凡事都由顾太后垂帘听政。后来太后权势渐大,竟一度起了自立为女帝的心思,甚至穿起龙袍来。” “虽然最后太后在百官劝阻下罢手,且陛下年满二十五岁之后,太后也还政于官家,但在当下的朝廷里,对女子涉政是很敏感的。” “如今,即使太后早已退居幕后,参外戚干政的奏疏还三天一本。 “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议任用女官,难免会被联想到当年太后干政的事。不光你要被当成靶子,上疏的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谢知秋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根本没有丝毫的期待,但饶是如此,听到师父当真如此说,仍不禁失望。 她问:“依师父之见,这等局面,何时可以改善?” 甄奕叹气:“起码三百年内,没有改善可能。” 谢知秋:“……” 她停顿了一下,说:“师父,顾太后当年……” “知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该说的话,绝不要说出口。” 甄奕面色凝重。 他道:“人人都道我无欲无求,权势富贵举重若轻,说放便放,唯有我自己清楚,官场上的路走来有多凶险。 “知秋,你知道,这一百年来,官职与我相当的人,死于非命者多,寿终正寝的少。我能急流勇退,凭的就是一个‘稳’字,尽可能不要去掺和麻烦的事,尽可能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后来大家看我年纪大资历高口碑好,德高望重,对其他人威胁又小,能够四平八稳保持局面,当两派人相持不下时,便折中将我这个中间人推到高位上,算是权衡之举,让我赚这个便宜。 “当年我之所以主动辞官,是我见朝中又暗潮汹涌,继续留在其中难免要站队,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祸及家人,这才当即明哲保身,退隐辞官,这就叫小心谨慎,方得始终。 “知秋儿,你也要记得,天大地大,小命最大,唯有青山在,方有前路行。” 谢知秋便止了口。 其实她本来就话少,即便师父不提醒,她也不会真说出来,只是想提个引子,看看师父的想法。 现在看来,师父的想法和她差不多,只是不敢说。 顾太后掌权的二十年,方朝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经济发展极快。 顾太后当年是典型的民间皇后,市井出身,从一个签卖身契的丫鬟一路向上爬,最终掌管凤印、成为凤宫之主。 她不同于那种在深宫长大、读了一堆政论书却连半个真百姓都没见过的纸上谈兵皇帝,她真的在民间生活过,真的种过地、卖过菜,对世情十分了解,因此对平民的共情能力很强。 顾太后垂帘听政期间相当勤政爱民、待民如子,多年经营下来,搞得比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先皇丈夫好多了。 所以,真要说的话,即便顾太后真的当皇帝,对普通人也没什么大影响,甚至还生活得更开心。 而现在之所以对这个话题如此忌讳,主要是因为当朝皇帝被他这妈压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拿回权力,自然要死死掌握在手里。 以“女子不得干政”这种理由来打压太后,既方便又轻松,一下子就牢牢把握住了自己的正统性。 只是在当下,谢知秋本就渺茫的前路,变得更为灰暗。 她道:“师父,那我……” “知秋,我知道你很委屈,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甄奕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觉得你可惜,可这世上怀才不遇的人不少,也不只有你一个。人生在世,活下去的方法很多,无非是平庸一些罢了。” 谢知秋:“……” 甄奕又道:“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像顾太后当年那样,寻一个可以给你带来权势的丈夫。你借他的力,去施展你的抱负。但这条路……我知道依你的性格,恐怕不喜欢。” 甄奕面露哀色。 他知道这些话很残酷,他本想摸摸对方的头安慰她,可谢知秋日益长大,也过了可以被随意安抚的年纪。 最后,甄奕劝她:“实在不行,知秋儿,你便寻个你还算喜欢、人也还不错的年轻人,成了婚吧。 “有时候,人放弃一些东西,不要想太多,可能可以活得更开心。 “我看那个秦家小孩……他是不是很喜欢你?那孩子其实挺好的,他虽然不是我的正式弟子,但在书院的时候,总捧着自己的文章来让我指教,是个好学的小子,家境殷实,人也善良正派。” 谢知秋:“……” 谢知秋记得,她最后没有回答,而对师父一拜。 师父明明已经离开朝堂,明明一向是个以稳为重的人,却仍愿意为了她,在这样危险的局势中,去求昔日的朋友。 师父已经仁至义尽了,没有理想的结果,是因为这件事太难。 时间回到现在,谢知秋仍坐在房间里,看着池水中倒映的明月。 忽然,她听到外面响起慢吞吞的敲门声。 这敲门的节奏不像是知满。 谢知秋稍一停顿,道:“进。” 下一刻,门便推开了。 门外站的,竟是祖母本人。 谢知秋还未来得及吃惊,却见祖母板着一张脸,忽然膝盖一弯,噗通就要给她跪下! “祖母!” 谢知秋大吃一惊,连忙跑去,手忙脚乱地和旁边的绍嬷嬷一起将祖母搀住。 谢知秋问:“祖母,您这是做什么?” 却见祖母眼眶一红,问她:“秋儿,我听说皓儿今日特意过来见你,你又连他的面都不肯见。 “秋儿,你告诉祖母,皓儿到底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你若不要他,到底想要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 谢知秋没有答话。 说白了,她其实并不是对秦皓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只是不甘心于这样的命运。 她确实对秦皓没有意思,但无论喜欢她的是谁,她大概都不会对对方感兴趣。 然而祖母显然快为她的婚事急疯了,道:“知秋,祖母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读过书,还曾被了不得的学士收作弟子,是个有名的才女,和我们这些没见识的老女人不一样了。但你无论如何是个女孩子,若是不成婚,你和你的父母家人,都会被其他人笑话的啊! “你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七岁!女子青春有限,若是再蹉跎下去,不要说皓儿这样的好孩子,连普通门当户对的亲事都难寻了!” 谢知秋:“……” 祖母这些话,这几年来,谢知秋感觉自己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连晚上睡觉闭眼,耳边仿佛仍在嗡嗡响彻。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有名气,所以祖母对她说话都比对旁人小心很多,可随着她的年龄逐渐增长,祖母的焦虑也日益明显。 祖母不敢像教训别人那样教训她,便改为求她。 “知秋,秦皓明年就会参加春闱,到时若是中第,便是二十岁的进士!全天下的女子都会想招他为婿。那个时候,谁也说不准皓儿还会不会像这样死心塌地地喜欢你了!” “错过这么好的人选,你当真就不会可惜?” 谢知秋闻言垂眸,她说:“祖母,师父说过,我也有才学,且未必在秦皓之下。若是祖母这么想要进士,若不然,我女扮男装去考,看能不能亲手捧个进士回来给祖母。” “你就算真能考中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自己娶自己吗?” 祖母显然不能理解。 “秋儿,算祖母求你,你父亲就你和满儿两个女儿,祖母这一生,只要看你们两个都嫁得好,任务也算完成了。” “这世上有才学的人那么多,难道真就差你一个吗?你就算当真科考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还要继续去做官吗?” “你们作为谢家的女儿,唯有嫁得体面,我、你父亲、你母亲还有整个谢家,脸上才会有光。” “秋儿你想想,你下面还有满儿,你若是一直不定亲,满儿怎么办呢?” 小丫鬟本在外面值班,是跟着老夫人过来的,看眼下这个架势,吓得不敢抬头,却又忍不住瞥向谢小姐,怕她不高兴。 谢知秋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老夫人却道:“秋儿,算祖母求你了!不要再任性了!你非要让祖母真跪下来不可吗!” 言罢,老夫人又要弯下膝盖。 谢知秋赶忙一把把她搀住。 谢知秋嘴唇微抿,脑袋有些混乱。 祖母求她,她又何尝不想求祖母,多给她一点机会呢? 只是多年拉扯,她已完全明白,说理是说不清的,祖母多年的经历、她所见之事、所学之道,都为她如今的想法定了型,在祖母看来,这就是普世唯一的真理。 说实话,事到如今,她自己也开始有些犹豫了。 理想是很重要,但若是理想毫无希望,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若是当真不会有她想要的结果,会不会就像祖母、父亲和师父他们所说的,识时务一些,顺应世俗的希望那样活着,反而会更轻松一些? 再说,她这样坚持下去,真的能证明什么吗? 正像祖母所说,这世上有才学的人那么多,会不会……即使她继续坚持,日月仍旧照样运行,不会有任何变化?说到底,她不过一人之力,何以倾覆乾坤呢? 不知道。 看不清前路。 祖母紧紧盯着她,仿佛只要谢知秋说出一个“不”字,她下一刻就真的跪下。 半晌,谢知秋嘴唇一动,道:“好吧。” 祖母愣住,像是自己都有些意外孙女的回答。 但谢知秋说:“不过,不是现在,请祖母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内心的火焰仍在燃烧,她仍怀有一线希望,人人都说不行,但她渴望一个机会去证明她自己。 或许是飞蛾扑火,但如果现在放弃,她绝不会甘心。 祖母忙问:“你还要多少时间?总不能是十年吧。” “不会太长的。” 谢知秋垂下眼睫。 “祖母担心秦皓明年春闱后会改变心意是不是?那么,就到明年夏天吧。” 她说:“我还想再争取一段时日,若是那时我还没有办法,我就答应祖母,接受议亲。那时秦皓还喜欢我,我便接受秦皓,即便秦皓改变主意,我也会考虑其他人。” * 当月十五。 谢知秋坐在马车里。 马车晃晃悠悠,往城西行去。 今日是她的两位师父甄奕夫妇离开梁城回乡的日子,她作为甄奕唯一的亲传弟子,被特许前去送他们。 当然,谢知秋肯定不能向其他男学生那样,送师父走远,大抵只能在后院与他们夫妻二人说几句,待两人出发,她在门口目送过,便也该回程了。 临行之前,祖母特意拄着拐杖过来找她。 因着前两日两人之间闹得有些不愉快,祖母面色有些尴尬,但她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块黑色的石头,挂到谢知秋脖子上。 “这是我前段时间上山,求来的姻缘石,据说十分灵验。” 祖母道。 “我听说你今日会去城西送师父师母,若是后面时辰有余,你听祖母的话,顺道去一趟临月山月老祠,好一好拜一拜,为自己求一个好姻缘。” “那庙里人说,你只要拿着这块姻缘石,心怀强烈之愿望,恰到有缘之处,再遇上心意相通之人,便能心想事成。” “说来,听说今日与你师父关系亲近的一些学生都会去送别,秦家小郎也会去,你若是遇见他,温和一些,别像以前那样不冷不热的。” “……” 谢知秋不信神佛,更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 饶是祖母如此说,她多半也不会去,但祖母一路盯着她,所以祖母亲手挂到她脖子上的石头,她不能不戴。 如此,谢知秋便出了门。 坐在马车上,谢知秋望着窗外心不在焉,不像以前那样坐在马车里也照旧看书,似乎心情不太好。 一旁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盯着她,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此时马车已过了最繁华的闹市区,临近入山处,道路虽还平坦,但两边商户寥寥,行人亦少了许多。 不远处,就是临月山。 其实谢小姐去送师父,确实会经过临月山月老祠,不过她压根没有停车的意思,更无意参拜。 这个月老祠乃两年新建的,在过去,临月山不过是座荒山,并无人气。若非前往白原书院会经过此地,谢小姐恐怕不会注意这座山。 临月山山势连绵,马车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周围已是树林,甚为静谧。 忽地,谢小姐看到山路旁有一条狭窄崎岖的上山小道,沿着隐隐约约的路径往上看,上方平坦之处,隐约有户人家住的小草庐。 小屋盖着茅草顶,有个人形的身影在屋子外头似乎在摆弄什么,发出硬物碰撞的声响。 谢小姐本以为是寻常山户,可看到那敲打的人影,又隐隐觉得不像。 那人离得远,看不清脸,不过,谢小姐能瞧出他闲散地披着长发、肤色偏白。 那人穿的虽是粗布衣裳,但肩上搭了件霜色薄外衫,瞧着居然像是殷实人家公子才穿的样式,同一个人身上的内外服装对比如此强烈,倒有些古怪。 谢知秋下意识地凑近去看,结果锁骨一痛,竟是靠近窗时,脖子上的姻缘石磕到了窗边。 她不得不低头调整了一下,待再抬头,却见山上那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注意到了山下马车,朝谢小姐所在的方向望来。 不等谢小姐细看,却听小丫鬟紧张道:“不好!小姐快放下帘子,别让山上的人瞧见!” 谢小姐稍有迟疑,但稍作斟酌,还是将布帘放了下来。 她问:“你知道那人是谁?” 小丫鬟满脸紧绷地点头。 她左右环顾,小心翼翼地凑到谢知秋耳边,像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似地小声道:“山上那个草庐里,住的是城西萧将军家的次子,叫萧寻初,是个大怪人。” 谢小姐一滞。 城西萧家……萧寻初,这个名字,已多年没有听过了。 她缓声问:“怪人?” 第十七章 小丫鬟神情凝重,大力点点头,为了强调“怪人”两个字,她特意咬重了话音:“据说这个人特别古怪!非常怪!极其怪!” 接着,小丫鬟竹筒倒豆子般地开始叙述:“我听府里的姐姐们说的,这个萧家二公子,从小就很不要好,不好好读书不说,还时常找别人麻烦。 “这人以前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就成天睡觉,上课还顶撞先生,书不好好念,倒是整日游手好闲地捣鼓些木头铜铁之类的玩意。 “后来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和父母闹翻了,连学都不上了,一个人跑到临月山上,就住在那个草庐里,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那时临月山还没有建这月老祠,是座荒山,附近的居民都说,自从那群人聚到这里,山上整天发出砰砰锵锵的怪声,有时还会有爆炸声,比过年放鞭炮都响! “那群人个个都不修边幅,有时听到爆炸声还会发出笑声,可渗人了!” 谢小姐一听,却没有太大反应,只道:“这便是怪人?” “这难道还不够怪?” 小丫鬟一双眸子睁得滚圆。 “若不是怪人,一个好端端的富家少爷,成天住在山里,摆弄这些泥啊树啊的干什么?” 她见小姐不以为意的模样,生怕小姐不站在自己这边,连忙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在家仆们聚众闲聊时听来的小道消息:“而且!我还听说,这个萧二少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就跟其他学子打架!一拳打得别人满脸是血,好像还是为了女人什么的! “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呢,小小年纪就如此浮浪作派,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就胡作非为,这不是纨绔子弟是什么?” 这小丫鬟年纪不大,是这两年才被挑到谢知秋身边的,没有跟谢知秋去过书院,倒不知道谢小姐曾经与她口中这纨绔子在同一处读书,对她口中这些事,许是比她更了解。 不过,这些都已是陈年旧事。 谢知秋与萧寻初的来往本就隐秘,不为外人所知。如今,两人都已是适婚男女,再提这些往事愈发不合适,谢知秋自不会主动说出来。 她只是默默又撩起车帘,望向先前那方向。 那人还未离开。 但两人间距离离得远,他面容模糊,令人看不清脸庞,只隐约可见一身霜白外袍。 谢知秋脑海中浮现出两人仅见的那一面,那个一双桃花眸的白净少年。 然后,她又想起隔墙飞来的琉璃草。 谢知秋眼神微闪,说:“我倒觉得,他或许不是个像传闻那么坏的人。” “小姐,知人难知心啊!” 小丫鬟有些着急。 “反正小姐得离这种浮浪子弟远一些,要不然,实在太危险了!” 谢知秋未言,只是默默闭上了窗。 实际上,以现在的状况,即便她想与萧寻初再说一两句话,了解了解数年不见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也是绝无可能的。 她能有什么选择权呢? 谢知秋安静地坐在车内,只等车马行到白原书院,不再说话了。 小丫鬟见小姐关窗,松了口气。 不过,她仍忍不住偷瞥谢知秋。 从今日一上车,她就一直如此,谢知秋并非完全没有注意到。 谢知秋眼珠一转,望向对方,主动问:“怎么,还有事?” “不、不是!” 小丫鬟被小姐的目光逮个正着,猝不及防对上小姐幽沉的眸子,一慌,避开视线,红了脸。 这小丫鬟名叫雀儿,年纪与知满相仿,平日里人也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个子不高,但个性颇为欢悦灵巧,一向天真烂漫的样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般期期艾艾,反而少见。 过了半天,雀儿忸怩地挪了挪膝盖,说:“只是前些日子,小姐与老夫人吵了以后,小姐一直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 谢知秋不言。 雀儿一向是喜欢谢知秋的,看着小姐心情不好,她心里也着急。 其他姐姐让她凭自己的脑子却揣测小姐的想法,可她却忍不住。 雀儿总觉得,想帮上小姐的忙,得先弄明白小姐在想什么才行。 雀儿想了想,鼓起勇气道:“其实,上次小姐跟我说了关于命运的话以后,我回去想了很久。但雀儿脑子笨,要是想错了的话,小姐能不能不要怪我?” “……?” 她这样说,谢小姐反而有了些兴趣,定睛看去。 这些年来,会认真思考她说的话的人很少,在小丫鬟里,雀儿好像还是第一个。 谢知秋淡淡道:“没事,你说。” 得到小姐的许可,雀儿眼前一亮。 她说:“其实……我还是在想小姐的婚事。” 雀儿扭着自己的手指,努力地一点一点分析:“秦少爷很好,可小姐一直拒绝他。我本以为小姐是不喜欢秦少爷,可先前老夫人求小姐成婚的时候,小姐说起议亲,又没有明显排斥秦少爷。 “所以我想……小姐该不会,其实不是讨厌秦少爷,而是压根就不想与人成婚吧?” 雀儿说得不算错。 谢知秋看她还没说完的样子,便耐心等着。 雀儿从大小姐的眼神中受到鼓励,继续道:“于是我就又开始想,小姐为何不想与人成婚呢? “我想到小姐从小就和别人不同。 “小姐既聪明,性子又冷漠,对感情的事情不感兴趣,整天只看书,还说过想做官……小姐你是不是其实……其实……” 然而,剩下的话,雀儿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来。 谢知秋瞥她,问:“什么?” “小姐你是不是其实……” 雀儿深呼吸一口,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凑到谢知秋耳边—— 雀儿的声音更轻了,几乎细不可闻。 终于,她问了出来—— “小姐是不是其实……想当一个男人?” 谢知秋一动。 随着她的动作,脖子上的姻缘石又磕到锁骨。 谢知秋嫌其碍事,随手一拨。 她的注意力集中到雀儿身上,目光深邃清凛。 雀儿一向对小姐的眼眸心怀敬畏,被她这样注视,当下就不禁生怯。 她的话,显然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小姐的感情,但小姐的回答却很果断:“不是。” “不、不是吗?” 雀儿有些无措。 “可是小姐总说其他女孩子听不懂的话,也不喜欢情情爱爱的话题,还说过想当官。说实话……” 雀儿垂下眼睫,低低道:“有时候我会觉得,小姐这样的人,和我一样生作女儿身,有点可惜。” 如果小姐不是女孩,她就是府中的大少爷了。 以小姐这样的头脑,这样的才能相貌,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能获得远比现在更多的重视,远比现在更多的名望。 她会比秦公子更有前程,她能金榜题名、加官进爵,谢家的背景作她的后盾,老爷的金银为她护航,老夫人不会担心她过了年纪就嫁不出去,反倒要高坐钓鱼台,选高门贵女作她妻,温顺听话的作她妾。 她该是风度翩翩的谢家郎,如同当年的神机宰相谢定安,天下人应为之拜服倾倒。 谢知秋看向雀儿。 她那双秋夜般幽静的眸子,望得雀儿心头一悸。 “可惜?” 谢知秋重复这个词,嘴角竟微微上扬,说不出的玩味。 她道:“我确实有些地方像你说的那样,但我从未想过要当男人。” 在方国,女子行动生活远不如身为男子方便,但她从未怪罪自己的性别,从未怪罪母亲赋予她的身体,从未认为与母亲生作同样的模样是什么坏事。 她只是不满意这个世道,不甘心,不愿意就此接纳她不认同的世俗观念。 雀儿没有完全猜对,但她确实在尝试理解她。 正像当年林隐素出现在她面前时那般,谢小姐坚如磐石的内心被破开一条细缝,她独自封锁多年的真实欲望,也随之展露出一线—— 谢小姐回答:“我不想成为男人,我对自己的身份并无不满,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平等公正的机会。只要一次也好,我——” 一瞬间,强烈的渴望熨得她心口发烫。 没错,这才是她真正渴望的东西。 她不想成为别人,不想改变自己的性别,不想要更强的体力,不想要所谓更高的身份地位,不想要三妻四妾佳丽三千。 但她想要站在她真正想站的赛场上,获得一个公正平等的机会,一个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不是随波逐流,不是人云亦云,她不想活在别人的要求里,不想活在他人的眼光里,不想活在社会定好的模板里。 哪怕前方遍布荆棘,她也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水平、走到什么地步。 只要有一次这样的机会,突破这个社会的陈规,她想要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许是愿望强烈,这种感情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得她胸口发麻。 这时,谢小姐意识到,这种滚烫好像不只是她的感情,她的皮肤好像也真的在发烫,而且就在胸前的位置。 谢小姐一愣,摸向自己胸前,却发现滚烫的是祖母转交给她的那块黑石头。 此刻,这块黑石已烫如烙铁,乌黑的光泽之下隐隐发着红光,徒手几乎握不住它。 谢知秋今日总觉得这块石头碍事,可这一刻,它竟真呈现出无比诡异的样子。 谢小姐瞳孔一收,道:“这是——” 猛然间,地动山摇。 雀儿本认真在听小姐说话,此刻却感到了大地的摇晃,她万分惊慌地抱住谢知秋,喊道:“不好,地震了!小姐小心!” 然而谢知秋手握滚烫的姻缘石,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 在意识消失前一刻,她听到雀儿慌张地唤道:“小姐——” 第十八章 大地的震动持续的时间?不长, 过了片刻,说停就停了。 雀儿紧张地抱着小姐,努力护在?小姐上方, 心想若是山上有石头掉下来, 可以?砸在?她身上,就不会伤到小姐。 不过, 直到摇晃停止, 这种坏事也?没有发生。 反而是外面的车夫发出了询问的声音:“里面没事吧?怎么发出这么大动静?” 马车还在?前行, 方才地震得这么厉害,车居然丝毫没有减速。 雀儿有些发懵:“刚才地震了呀,你没感觉到吗?” 车夫反问:“地震?哪儿有地震?难道是刚才车轮压到石头了?” “——?” 雀儿脑袋空了一下, 刚才摇晃得这么厉害, 绝不是车子碾到石头能?解释的。 再说不只是她,小姐应该也?感觉到了! 想到这里,雀儿顾不得其他, 连忙去查看小姐的状况。 只见小姐双目紧闭,秀美的面容一片苍白,似是晕过去了。 雀儿连忙上前摇晃, 急道:“小姐!小姐!快醒醒,你没事吧?” 随着雀儿的呼唤,“谢小姐”眼睑轻颤, 浓密的睫毛缓缓抬起,乌眸雾色朦胧。 “她”像是有些迟疑:“这里是……?” 雀儿见小姐转醒, 眉开眼笑, 忙道:“太?好了!小姐你没事!这里是在?马车上呀!我们正要去白原书院, 为?甄大人送行,你忘了?” 那“谢知秋”原本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头疼地扶着额,听到雀儿这些话,脸上却是一惊。 “……小姐?甄大人?送行?” 只见“谢小姐”脸色一变,不再与雀儿说话,反倒猛地转头,一把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临月山—— 窗外是熟悉的山景,山树吐翠,草木葳蕤,树影丛丛之中,还隐约可见他朝夕生活的草庐—— 可是,他已不在?山上,而在?山下。 这时,小丫鬟在?他耳边着急地叫道:“小姐!还是将帘子关上吧!虽然您说您不觉得,但那个萧二少真的很奇怪的!要是被他看到就不好了!” 可是这个“谢小姐”丝毫不会害怕山上那个“萧二少”。 若要问为?什么……因为?,他,现在?在?谢小姐身体里的这个灵魂,就是如假包换的萧寻初本人。 萧寻初此刻混乱无比,他震惊地捂住自己的脸,缓缓整理思路—— * 时间?回到半刻钟以?前。 临月山山脚的一个小坡上,一霜衣青年双手拢袖,居高临下,遥遥望着山下道路经过的车马。 青年五官俊逸,尤其生就一双桃花目,天生夹着懒倦之意。 他长发披散,未着簪冠,许是自以?为?身处人迹罕至之地,就可不必遵循世俗所定的虚礼。也?正因此,一缕半长黑发从他额边垂下,松散之中,倒多了几分魏晋风流之士那般风流不羁的味道。 萧寻初居在?此山中已有四年。 两年前山脚的月老祠建好,从这里通行的车马就多了一些,对此,他也?早已习惯。 若是平常,他不会对途径此处的过路马车起兴趣,反正左不过是来求姻缘的年轻男女或是对儿孙婚事担忧的老人。 然而今日,他一瞥,倒觉得这车上的徽纹有几分眼熟,便?不自觉地起身来仔细看看。 车内似是个年轻女子,只是离得远,别?的瞧不清楚。 萧寻初唤来小厮,道:“五谷,你来帮我看看,你对经过的这车有印象没有?” 萧寻初已许久不离临月山,近乎与世隔绝,自从师兄弟们都离开此地后,他与外人接触更少。 但五谷与他不同,五谷大多数时候都在?山下,偶尔还会去市场买点东西什么的,对外界更为?了解。 五谷记忆力出人意料得好,果不其然,他扫了一眼,便?正经地回答道:“少爷,那是城东谢望麟老板家的马车。” “……谢望麟?” “对。” 五谷不卑不亢地回答。 “不过,要说的话,这谢老爷的大女儿比他本人有名,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谢知秋小姐。” 谢……知秋。 萧寻初微微一愣,道:“是她啊……” 久远的记忆顷刻间?涌入脑海中,如惊涛骇浪而不可敌,他眼前当即就浮现出那个在?小棋室中落子下棋的少女,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昨日才经历过。 蓦然回首,竟已是六年前。 小厮觉察出萧寻初的异样,问:“少爷认得她?” 萧寻初一顿,回答道:“以?前在?白原书院的时候,她正好在?内院跟随甄奕先?生学?习,我听说过她的名字而已。” 两人通信的事,他自不会说出口?。 以?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今后亦不会。 然而五谷这小厮的直觉偶尔会像野兽一样敏锐,他细长的冷目中寒光一闪,试探地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真的就这样?” “……你为?什么很不信任我的样子,就这样而已,还能?有什么。” 五谷说话毫不拐弯抹角,道:“少爷以?前不是喜欢过谢小姐写的《秋夜思》吗?还专门抄下来裱了框,挂在?墙上好些年。” “那是……” 萧寻初似并未料到五谷会提起这事。 他看向?别?处,敷衍道:“梁城中有谁不喜欢《秋夜思》?连师父这样的人,当年都天天在?院子里吟诵。” “也?是。” 小厮反应寡淡。 “但我还以?为?,少爷见到诗作者本人,会更激动一些。” “……不必。” 萧寻初不与小厮对上视线。 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自己的。 谢知秋名扬天下,他私底下为?她高兴,这是她应得的,至少世人都晓得了有她这么个人,没有将她完全埋没。 但是……他对自己现在?在?梁城是什么名声有数。 像他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再与她有牵扯为?好。 *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的记忆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片段,接不起来。 萧寻初仍感到头痛欲裂,“嘶”了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 雀儿担心至极,又上去想要扶她:“小姐,你要不要紧?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那地震那么剧烈,可车夫居然说感觉不到,吓死我了!您要是实在?不舒服,要不我们改道回府吧?” 萧寻初闻言一顿:“地震?” 雀儿连连点头:“对啊!摇得可厉害了!小姐您当时正好握着脖子上那块姻缘石,那可是老夫人专门给您的,也?不知道刚才那一晃,石头有没有碰坏。” 萧寻初一听,连忙去摸自己脖子,果然发现上面挂着什么东西。 他迅速一捞,将那块石头拿了出来,然后,眸色一变。 他隐约记得,自己晕过去以?前,也?感觉到了震动,同时手里也?拿了一块与此一模一样的石头,不过不叫姻缘石,而是这临月山上的一种无名黑石。 那石头起先?还是师父考察本地地质时发现的。 据师父说,他年轻时行遍四海,见过无数奇怪的矿物异石,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黑石,而且似乎只在?临月山上才有,十分怪异。 师父一向?好奇心重?,对这种罕见的东西有兴趣,便?想研究研究,之所以?会将草庐建在?临月山上,也?有这种黑石的原因。 这些年,萧寻初和师父师兄弟们一直在?试图发掘这种石头的用途,还专门从岩洞里凿了几块下来,当作样本用。 只可惜这种石头,导热塑形都不行,暂时还没有发现特别?好的用途,倒是前段日子听说有些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一流,看重?这石头材质稀奇,就拿去卖了号称姻缘石……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卖到了谢家老夫人手里,然后到了谢小姐的脖子上。 原来他与谢小姐,之前几乎在?同一时刻、拿了同一种材质的石头。 萧寻初扶住额头思索。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理,但现在?看来,眼下的异象恐怕与这石头脱不了干系。 他现在?在?谢小姐的身体里,那谢小姐呢?会不会在?他的身体里? 萧寻初隐约记得,他感到那剧烈摇晃的时候,脚一滑从山上摔了下去,那山坡不低,若是谢小姐当真在?他身体里,恐怕要狠狠摔一跤。不知她现在?有事没有,不会摔伤吧? 萧寻初心急如焚,可眼下他极为?头痛,转不动脑子,正急于?想办法,却听马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 小丫鬟道。 萧寻初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这个时候马车居然就到了地方,无论是时机还是情?况都糟糕透顶。 他本想先?下车且走且看,但这时,那小丫鬟手忙脚乱地取出一顶帷帽,一把罩到他头上,忽然将他整个人遮了个彻底—— “——?!” 萧寻初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抵挡—— “这是什么?” 萧寻初这辈子出门也?没戴过这种东西,刚被罩住就懵了,只看到眼前一白,视线被蒙上一层软纱。 他十分抗拒,第一反应就想摘下来。 然而他刚抬起手,不过将帷帽碰歪了一点,小丫鬟就急忙又帮他掩上,还奇怪地道:“小姐,怎么了?这是帷帽呀,您刚才没看见吗?还是我之前没帮您戴好,让您不舒服了?” “我——” 萧寻初去掀帷帽的手顿住了。 小丫鬟如此小心谨慎、动作如此熟练,给小姐戴帷帽的样子如此理所当然,都令萧寻初错愕。 然后他就想起,他现在?不是萧寻初,而是谢知秋。 在?他记忆中,谢小姐当初在?书院中的那几年,确实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 他觉得一层纱挡在?眼前搞得人头晕,可当年读书的时候,偶尔在?外院碰到谢小姐,她无一次不是严严实实地戴着帷帽,在?丫鬟陪同下,行色匆匆地低着头走。 记忆中的画面笼上一层阴沉的雨幕,萧寻初心头蓦然涌上酸涩之情?。 萧寻初一向?知道谢小姐想走在?世间?比之男子困难重?重?,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 小丫鬟一边帮他整理帷帽,一边担心地叮嘱道:“小姐虽是甄大人的弟子,特许来送行的,但毕竟是女子,出入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行,万一被人抓到话柄,坏了名声就不好了。来,小姐,我们从侧门进去,尽量避开外人。” 萧寻初想了想,默默放下本想捧帷帽的手,沉默地掩住自己的面容,走下马车。 但他下车的时候,又听小丫鬟轻轻“呀!”了一声。 萧寻初问:“又怎么了?” 小丫鬟有些慌张的样子,踮起脚,凑到萧寻初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小姐,你鞋子从裙子下面露出来了,是不小心吗?你还没定亲呢,要当心不要让人看见脚呀。” 萧寻初:“——?!” 小丫鬟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侧身帮他掩着鞋尖,然后悄悄帮他盖好裙摆。 等?萧寻初在?地面上站定,小丫鬟又跑回车里,不久,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玉环来,帮他压在?裙子两侧,防止裙幅散开。 “这样就好了。” 小丫鬟松了口?气的样子。 萧寻初走起路来却束手束脚了很多,装束也?变累赘了。 他盯着自己身侧那两个玉环,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心绪难言。 谢小姐她,这些年到底…… 光是这两件小事,萧寻初就有很多意见想说,但眼下显然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 目前,还有更棘手的问题要解决。 ——谢小姐今日,据说是来和她的师父甄奕和李雯送别?的。 站在?白原书院前,萧寻初轻轻将雪白的帷帽打开一条缝隙,望着那书院门口?已四年不曾见过的匾额,一时间?,感慨万千,六年来的种种往事、悲欢离合,伴随着无数思绪一同涌上心头—— 第十九章 六年?前。 萧寻初赠予谢小姐琉璃草的那?个夜晚, 邵学谕来到他的房间,给他看了一卷据说是上千年?前的古学遗卷。 “此乃墨家学派之书。” 昏暗的灯光下,邵学谕坐在他身边, 耐心?地向?他解释。 “墨家, 在东周时期,也是诸子?百家之一, 一度可与?儒学相抗衡, 可并称‘世之显学’。” “此学一派, 主张兼爱、非攻,研究自然规律,专著有《墨经》一论?, 以记录力学、光学、数学、逻辑等百姓经验智慧之结晶。” “创始人墨翟, 精通工匠之学,可与?巧匠公输班齐名,善做攻城器, 曾率弟子?三百,以机械为守城策,制止楚王伐宋。” “然而?西?汉时期,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学派与?当时的墨者?均遭受打压,且当时的墨者?团体结构确有过?于艰苦激进之处, 人数渐少,此学终绝于世间。” “此书, 是我师父之师父, 师父之师父之师父的先祖, 将墨学之论?整本?背诵下来,隐匿于心?中, 待朝廷搜查风声过?后,再私下默写下来,一代代藏于地板暗格之中,如?此方避免摧毁,勉强保存下来。” “如?今,此书已是绝书。” “今之士人,普遍认为我们研究技术、钻研器物,乃‘匠人之作,奇技淫巧’。但我不?这么看,墨学也不?这么看。” “你很有天赋,这种天赋再辅以知识,必有改变这个国家……不?,是改变这个世界之能!” 那?一晚,在暗夜的烛火下,萧寻初那?双懒散的桃花眼中,原本?天生的倦怠被?邵学谕的话语一点点驱散,星火之光似被?点燃。 后来,他选择拜邵学谕为师。 再后来,他又选择跟随邵学谕离开。 在那?时的萧寻初看来,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他根本?不?必有所犹豫。 不?过?,多年?后,他再度回想却觉得,他当时之所以能如?此果断,或许不?仅是因?为邵学谕教给他的知识。 ……也是因?为,师父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对他说他的天赋很了不?起,对他说他的才能并非玩物丧志,对他说他会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 * 跟随邵学谕学习以后,在师父的引领下,萧寻初很快见到了许多志向?相同之人。 师父这些?年?在白原书院当学谕,除了谋生糊口之外,也一直在观察是否有天资和思想适合学习墨家学说的学生。 在萧寻初之前,他已经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名为叶青,比萧寻初年?长五岁;另一人名为宋问之,比萧寻初年?长两岁。 在萧寻初拜师后两年?,师父又带回一个铁匠家的孩子?,名叫邱小安,说是为人老实好学,很适合学习墨学,他年?纪最小,跟师父上山时只有十二岁。 如?此,包括萧寻初在内,四名弟子?便一同追随师父,学习墨家学说。 他们早晨同在书院读书一般,读学墨家经典著作; 到了晚上,他们则会动手实践,师父从基础开始一点点教他们,最终目标是要让他们能像当年?的墨子?及其门人一般,真正做出有用之物,甚至包括武器。 师父对残存下来的墨家学说残卷倒背如?流,时常拿着书,笑呵呵地教导他们—— “平等地包容万物,不?因?等级地位而?有所区别,是谓‘兼相爱’。” “人们相互合作、相互帮助,共同创造未来,而?不?要互相争斗,是谓‘交相利’。” “统治者?为了争夺利益而?引发战争,令百姓遭受痛苦,使死者?遍野,民不?聊生。因?此要避免无意义的战争,是谓‘非攻’。” “这世上的贫富安危,都不?应该是由命运决定的,而?应该是由‘人’自己的努力决定的,事在人为,是谓‘非命’。” “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以一个位置为支点,两边的杆子?长度不?等长,同时在杆子?两边施加同样?的重量,那?么离支点较远的那?一边一定会下落,因?为这一边的物体力臂更长,能产生更大的力。” “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 “由于光线是直线传播的,所以将一个物体放在一边,让光线穿过?小孔投射到另一边,它的影子?将会颠倒过?来。” 师父很喜欢跟他们讨论?这些?,所以每到讲课的时候,他整个人会一下子?精神起来,看起来也没有平时那?么邋遢了。 无光的夜晚,他悄悄将四个弟子?都叫起来,在一块木板上钻一个小孔,然后点起蜡烛,让他们看蜡烛投射在木板另一边倒过?来的影子?。 分别移动蜡烛、木板还有投影位置的距离,影子?的大小都会发生变化。 当弟子?们发出惊叹之声时,邵学谕的嘴角会勾起来,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 萧寻初与?师父、师兄弟在一块很自在,然而?研究此学,却绝无可能一帆风顺。 师父是个很有精力的人。 他白天在书院坚持学谕的工作,清晨和晚上还要额外传授他们墨家学说。 另外,师父似乎还在研究进步的攻城器,他们这些?弟子?平时学习需要的器具,也都是一一由师父亲自打造。 后来,待弟子?四人都掌握了大量的知识,为了做事方便,师父将他们的大本?营搬到了临月山。 此地是师父的旧居。 他年?轻时在山洞里发现了那?块不?同寻常的大黑石后,因?发觉此石有不?同于磁石之磁性,且查遍文?献都无记载,为了研究磁石,就在这里造了个草屋,久而?久之就住了下来。 虽说他至今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但这块地方荒远僻静,少有人居,倒是正适合他们搞隐世之学。 师父最大的野心?,是像千年?前的墨子?那?般,制造出无人可敌的御敌之武器,从此令外敌不?敢再进犯方国,结束方国边域常年?被?周边邻国之骑兵骚扰、还要向?邻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的现状。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像墨子?那?般周游列国、止楚攻宋那?样?,带着自己的武器,制止其他统治者?为了一己之私而?对小国的侵略,从此令天下之民,都可不?再被?战乱所扰,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 然而?,纵使他们已经尽可能在荒郊山间活动,但由于平时的行为异于常人,仍免不?了与?周围住民发生冲突,甚至遭人白眼。 那?日,师父从山下回来时,就见四个弟子?正被?人点着鼻子?骂—— “拿你们两根木条怎么了?我怎么知道这么奇形怪状的木头你们还会要?还不?如?我拿回家烧柴!你们把好端端的木头切成那?样?,简直是糟蹋东西?!” “我都还没说你们呢,一天到晚在山上砰砰锵锵的,搞得人午睡都睡不?好,我忍你们很久了!还有后山那?边,隔三差五就飘黑烟,难看不?难看啊!” “一群十几二十岁的人了,正事不?干,整天就搞没用的东西?,有毛病!” “改良?什么改良?谁要你们整这种东西??不?要说卖钱了,这些?没见过?的破烂,送我我都不?要!” “就知道没事找事,闲得吃屁!老农具用用不?是蛮好的,我家锄头我都用了几十年?了,一点事儿都没有!” “像你们这帮不?务正业的,一辈子?没有出息!说是读过?书认识字,还不?如?村口要饭的!” 那?老头指着弟子?们骂了一通,回头看到邵学谕回来,冷笑一声,又道:“老闲汉带一群小闲汉!还说是读过?书的,有功名吗?一个不?务正业的穷秀才,还当自己有什么本?事呢。 “真有本?事,拿你们的破烂去说服皇上,让你们当个官老爷啊!要当了官,这山头你们想怎么炸就怎么炸,想什么人跪就让什么人跪!” * 当晚,萧寻初晚上发现师父还没有回屋,便去寻他,最后却发现师父独自在山后喝闷酒。 师父不?知一个人喝了多久,已然醉了。 他见萧寻初过?来,便拉住他:“忘忧,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教了你们这么多东西?,却害你们没权没势,被?人瞧不?起,还穷得叮当响。” 忽然,师父又一个人耍起酒疯来,他将酒杯高举过?头顶,豪情万丈地道:“待我与?弟子?新?的攻城器做成之际,我方国军必可以一敌百!到时候,又何必再怕辛国进犯!何必再怕什么辛国骑兵大军!” “只要不?用向?辛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税收便能降下来,国之财富也能用之于民。” “届时,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疆域兵将也都可以安全回家,不?必再忍受朝不?保夕、生死相隔之苦……” 萧寻初扶住师父,打算将他带回草庐。 在回去的路上,师父逐渐安静,然后,低低地哭出了声。 泪水染湿他半边衣裳,却听师父无助地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呢。” “我明明觉得这些?……是有用的啊……一定是有用的啊……” * 师父醉酒这一夜染了风寒,之后久病不?愈,卧床难以起身,半年?后,便去世了。 萧寻初与?师兄弟们一同将师父安葬在临月山上,为他立了一座坟,上书【恩师邵怀藏之墓】。 师父孑然一身,除了他们之外,世上便了无牵挂。 这时,萧寻初早已从萧家离开。 起初,他仍与?师兄弟们住在山上,继续过?去的研究,可是过?了三个月,师兄弟之间竟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那?日萧寻初回到草庐,就看到一贯好脾气的大师兄叶青居然勃然大怒,正狠狠拽着二师兄宋问之的领口,咆哮着质问:“问之,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改进的突火.枪是我们近三年?来的成果,是师父一生的心?血!就为了区区一百两白银,你居然将图纸卖给辛国的商人!” 二师兄颓着身子?,任由大师兄拽着他的衣服摇晃,却别开视线,并未看他。 小师弟在旁边看得着急,不?知道该帮谁,手足无措地劝架:“叶师兄,宋师兄,你们别打了。宋师兄卖都卖了,再吵也于事无补,不?如?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咱们有钱了,下个月可以不?用愁饭钱了。” “小安,你闭嘴!” 大师兄瞠目欲裂,死死瞪着宋问之。 “问之!这些?年?来,你钻研学问的时间比我们谁都长,不?会不?知道辛国意味着什么!” “辛国与?我方国接壤,三十年?前昌平川一战,方国大败,辛国占走我国北境十二州之地,要求方国年?年?岁贡,以数十万金计数!”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对我国疆域虎视眈眈,多年?来仍以其强悍之骑兵骚扰我国边境,可谓居心?叵测!” “师父领着我们改进多年?的突火.枪,已经比现在军中常用的版本?稳定了许多,火力也更强,是有实战价值的!” “你将这种东西?的图纸卖给辛国商人,若是辛国人照着你的图纸做出我们改进的突火.枪来怎么办!那?些?炮火,最后肯定会落在我们自己的将士身上!” “萧师弟人都还在这里,他家里世代从戎,你卖图纸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家人!有没有想过?其他边关的将士!” “方国兵力松散,军事力量远不?如?辛国。若是再让辛国改进武器,到时我们的国民,我们的土地!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百姓生死离散、家破人亡!” “这些?事情,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想看吗!” 宋问之先前一直只是承受着叶师兄的质问,沉默地不?出声,但这时,他却忽然来了情绪。 宋问之转过?头,看向?叶青,哀道:“师兄!我想过?的啊,师兄!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想过?!” 叶青被?宋问之的目光直视,惊于他眼底浓烈的哀伤,一愣,竟松开了拽着对方领口的手。 宋问之生得文?质彬彬,在师兄弟四人中,除了萧寻初,便数他长相最好、最为斯文?。 然而?此刻,他却使出了浑身力气,竭力道:“师兄,你仔细想想,方国的军队这么弱,是我们的错吗! “我们费尽心?力改造好了突火.枪,是我们不?想让自己国家的军队使用吗! “有多少次,师父低声下气地到处求人,希望能让有势力的人看看我们的东西?,结果呢!最后受了多少白眼,多少侮辱和嘲讽?!有没有哪个官员正眼看过?我们哪怕一次?!” 叶青忽然哑口无言。 宋问之的语调冰冷了三分,他看向?萧寻初,道:“正好萧师弟也回来了,便让他来说。自方国立国以来,对武将有多忌惮,想来没有人比萧师弟更清楚。” 萧寻初:“……” 萧寻初一时难以开口。 坦诚而?言,宋师兄说得没错。 方国的开国皇帝乃武将出身,背叛旧主而?称帝,因?此方国的代代皇帝,都对武将十分忌惮。 只要武将的势力稍大、战功稍多,立刻就会引来朝廷的猜忌和打压,不?仅如?此,连兵权都被?不?断切割分裂,使将领在战场上束手束脚,根本?无法灵活作战。 他的父亲就是典型,作为开国元勋的后代,在边关稍有声望后,立即就被?一纸诏书叫回梁城,然后被?迫交出兵权。现在,他父亲表面上高官厚禄,实际空有节度使之职,半点没有实权,更不?要想再拿到兵权回去作战了。 这一切,都是怕怕有人效仿祖皇帝,再度改朝换代。 然而?,这种时候,他却不?能说这些?实话来附和宋师兄,这无异于是给他们的争吵火上浇油。 不?过?,不?必他多说,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宋师兄冷笑一声,道:“那?些?在金銮殿里的人,不?是不?知道怎么让军队变强,而?是根本?不?想让军队变强! “他们害怕,害怕强大的武器非但没有为他们所用,反而?成为百姓和军队手里对抗他们的工具! “所以,他们宁愿让活生生的将士在边关战死!活生生的百姓被?折磨侮辱!也不?愿意改善军备,不?愿意让将领有正常的指挥权! “待在这里,我们像这样?等,就算等到死,也不?可能有人重用我们的才学,重用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 “他们自己在宫里吃得满嘴流油,却让平民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无情的冷剑刀枪!” 大师兄的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有底气。 他说:“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 “师兄。” 宋问之唤他。 “我和你不?同,你还是一个人,但我已经成家,我的孩子?都快四岁了。你知道上一次回家,我女儿对我说了什么吗?” 叶青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出话。 宋问之自顾自讲了下去:“那?天萧师弟的小厮送了我半袋米,我拿回家给妻子?孩子?煮了粥喝。 “我女儿问我:‘爹爹,米汤里有这么多米真好喝,下次煮米汤,还能放那?么多米吗?’” 说到这里,哪怕宋师兄一直使劲让自己绷着脸,仍不?禁红了眼眶,他别过?脸去,用袖子?掩着表情,干硬地擦了擦眼角。 另外师兄弟三人俱是无言。 半晌,宋师兄捻了下通红的鼻子?,回过?头来,语气已十分冷静。 他道:“师兄,我们需要钱。照顾家里人需要钱,吃饭需要钱,这里的每一斤火药、每一块铜铁都要钱。 “可是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要我们做的东西?。 “当初师父给我们留了些?东西?,都是他数十年?来省吃俭用、早出晚归,在书院里当收入微薄的学谕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师父也不?富裕,你觉得靠师父留下来的东西?过?活,我们还能过?多久?” 叶青看着宋问之的脸,实在无法像以往那?样?,说出只要大家都去山下找点临时活、然后省一点再省一点之类的话。 叶青说:“再下山试试看,或许会有哪位官员比较有良心?……” 宋问之道:“上一个愿意任用工匠的高官,还是上百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你看现在哪儿有这样?见识和胆识的官员? “还是说你在指望老天忽然大发慈悲,在下次春闱时突然天降一个才智气魄堪比谢定安的奇才,短时间内升至高位,然后来任用我们这些?方圆百里都有名的怪人?” 叶青:“……” 邱小安问:“要不?然我们自己去考吧?万一考上了呢?” “可以一试,不?过?大家都知道我们平时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 宋问之一指他们满屋子?的工匠器物,道:“我们是都识字,但我们平时学的东西?,哪一样?科考会考?科举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桥,无数学者?头悬梁锥刺股专门研究儒学三四十年?都考不?中,你我可有这个本?事?可有这个精力?” 邱小安也萎靡下来。 宋问之又看向?叶青,道:“大师兄,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想让我的家人每天都能吃上三菜一汤,我想让我的孩子?每年?能穿合身暖和的衣裳,我想让他们住在正常的屋子?里!不?要让人瞧不?起!” 他又擦起眼角来。 “大师兄,你放心?,那?图纸我只卖了我自己负责的部分,你们和师父的我都没给。做不?做得出来,看辛国人的本?事。” “但是若没有你们,没有师父的教导,我绝无可能有现在的本?事。所以卖来的一百两白银,我打算分成四份,我们每个人分一分。” “方国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但是那?个辛国的商人跟我说,如?果在辛国,像我这样?知识和手艺的匠人,每年?至少可以赚到上千白银。” “我……还要再想一想。但是,今后,我绝无可能再留在这山上了。” “师兄,两位师弟,我们就此别过?吧。” 萧寻初试图挽留他,道:“宋师兄,如?果是钱的问题,我……” 宋问之拍拍他的肩膀,说:“忘忧,你和家里断绝关系这么久了,其实身上也没什么钱吧?就算你去求你父母又如?何呢,难道从今往后,我们这么多人,就央着你和你父母来养我们全家吗? “更何况,你父亲本?就受朝廷忌惮,若是知道他资助一群人研究火器,会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知道的人自然知道我们穷得连造一把突火.枪都够呛,根本?没有办法量产,但若是被?有心?人听说,会不?会说这是军械?” “师弟,你这人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其实心?里门清。师兄问你,你当年?那?么坚决与?家中断绝关系,闹得满城风雨皆知,当真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你玩物丧志吗?” 萧寻初:“……” 宋问之摇了摇头,道:“我这么大个人了,想靠自己的手艺为生,不?想再依赖他人下去。” 说完,宋师兄叹了口气,当天就收拾东西?下了山。 临行前,师兄弟几个都几乎没说话,山上静得可怕。 反而?是宋师兄又道:“我劝各位也想一想,我们这些?年?来这么努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指了指山下:“是保护血浓于水的家人,让他们免于磨难痛苦?” 他又指指皇宫的方向?:“还是保护那?个谁都没见过?的皇帝老子?,让他可以继续安稳地住在皇宫里吃香喝辣,拿百姓的税负修葺高阁楼台、养后宫佳丽三千?” 三人鸦雀无声。 宋师兄对他们作了个揖,下山去了,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 宋师兄走后,临月山上的气氛明显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师兄话少了,邱师弟亦萎靡不?振。 在这种情形下,萧寻初也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好。 过?了一个月,邱师弟也说,他想下山了。 邱师弟年?龄最小,跟随师父学习的时间最短,想法本?就不?是十分坚定。 他想要下山的理由也很简单,简单到无从劝起。 那?就是他们真的没有钱了,不?能再入不?敷出,必须下山另寻差事谋生,至于将来还回不?回来,那?没个准。 邱师弟家里本?就是铁匠,只要继续回家打铁就好,这些?年?他也不?算没学到本?事,技术是对口的。 邱师弟将从宋师兄那?里拿的钱当作盘缠,下山时看起来很轻松,没多久就走远了。 山上只剩下叶师兄和萧寻初两人。 又过?了一个月。 有一天,叶师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将草庐内所有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来找萧寻初说话。 相比半年?前师父还在时,叶师兄瘦了很多,眼底光辉亦不?复从前。 “师弟。” 他有些?迟疑地说。 “我可能……也要下山去了。” “大师兄——?” 萧寻初吃惊不?已。 大师兄是最早跟着师父的人,早在他们还只将师父当作一个阴沉的学谕时,他就跟着师父学习制造机械和机关,学各种道理了。 这些?年?来,大师兄从未表现出过?任何对墨家学派的犹豫质疑,还经常在其他人迷茫时鼓励大家,说贫穷的生活也有贫穷的好处,这符合墨者?“节用”的思想。 他既温和又有耐心?,像一个风向?标似的站在前面,引领他们这些?后入门的师弟。 萧寻初不?得不?问:“师兄……你怎么会……?” 叶师兄扶住自己的额头,难以直视萧寻初的眼神,他情绪复杂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宋师弟的那?番话,对我……也是有影响的吧。” 他顿了顿,说:“其实这些?年?来,我父母屡次给我寄信来,劝我回家,我都没有回去。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理自己的思路。另外,我祖父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又染了重病,许不?久于人世……我想我可能也是时候,回家尽孝了。” 萧寻初张了张嘴,但最后也没将话说出口。 叶师兄道:“萧师弟,对不?起啊,最后居然留你一个人在山上。” * 叶师兄离开那?天,是个雾霭沉沉的阴天,就像师父喝醉酒的那?个日子?一样?。 叶师兄当初没有要宋师兄给的钱,他走的时候,身上带的东西?很少,包袱空荡荡的。 叶师兄在这里耗了十年?,将自己的全部心?血耗在这里,走的时候,他拥有的所有财物,却只有一卷草席,一袋山上采的野果,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萧寻初的旧物。 临行前,他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愧疚地道:“萧师弟,这身衣服,等我回到家乡以后,再想办法寄给你。 “以前住在山上不?讲究,就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没想到要走了,连件得体的衣裳都找不?到。” 萧寻初忙道:“不?必了。师兄,你知道我不?缺衣服。” 叶师兄腼腆地笑笑说:“也对,你父亲对你其实还是不?错的,说不?管你,可认真想来,也没真短了你什么。五谷每回从萧府回来,总各种由头带着东西?,一会儿是地上捡的,一会儿是别人不?要的,一会儿是他家老娘非要塞给他。”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现在再说这些?,许是像风凉话,但萧师弟,其实我真心?羡慕你,有个面冷心?热又有背景的父亲,虽说已经被?夺了权,但你总有一条后路在下面兜着。” “像我们这样?普通的人,便没有太多时间再蹉跎下去了。宋师弟是如?此,邱师弟是如?此,连我……也是如?此。 “所谓的理想,或许终究只是一场梦吧。” “师兄……” 萧寻初不?知该说什么。 他问:“师兄果真……不?会再回来了吗?” 叶青回答:“我不?知道。也许还会,也许……不?会。” 他反问萧寻初:“倒是你,我们都走了,你还要一个人留在山上,不?回家去吗?你父亲希望你和你兄长都改武从文?,不?要再管军队的问题。你只要肯回去读书,你父母定会高兴的。” 萧寻初想了想,道:“不?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能守着师父留下的东西?了,他还想再坚持一下。 他们着手在做几件火器,很多都有改进空间。 而?且,他也相信师父说的,这些?东西?是有用的。 他是武将的孩子?,比其他人更清楚强大的武器在战场上的价值。 叶青叹了口气,却有些?欣慰道:“也好,那?至少还有你可以继续陪着师父。” 随后,萧寻初送叶师兄下山。 叶师兄走得很慢,几步石阶的路要走好久,就像已经忘了该如?何下山一般。 待走到半途,叶师兄又回过?头来,在长阶半道对他挥了挥手。 “师弟。” 他说。 “我走了,但我希望你我并非永别。” 他对萧寻初笑笑,开玩笑似的道:“说起来,宋师弟还有一句话也说得很对,世道变得这么快,万一真有一天,又天降了一个神机宰相谢定安呢?” “忘忧,要是那?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出现了一个愿意重用我等学说技术的高位之人,你写信给我,我定会跋山涉水,回来找你。” “然后,我们再继续一起做这一场千年?大梦。” 第二十章 话分两头。 当萧寻初被谢家马车带往白原书?院的时候, 临月山上,也有一人缓缓苏醒。 那人睁开眼,一入目便是毫无遮掩的、从?树叶缝隙洒下来的点点碎光。 “他”似是不太适应这样直接的光线, 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 那人撑起身体?, 扶着额头适应环境。 “少爷!” 萧寻初的随从?五谷从?坡上匆匆赶来。 而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少爷身披白衫, 已经自己起了身。 他屈膝半蹲, 乌发覆面, 面染赤血。 这时,只见?他抬手撩起落在眼前的长?发…… 然后—— 露出一双寒冰般的眸子?来。 五谷心头一惊,双脚突然被钉在原地?, 寸步不敢上前。 五谷是个矜矜业业、踏踏实实、对离家出走的少爷仍旧不离不弃的模范小厮。 今日他本是上山来给少爷送日常用品的, 谁知上山没多久,才转个头的功夫,他就听到背后一声闷响, 身后的少爷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突然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却说一般人失足从?高处跌落,好歹会下意识地?发出惊呼, 可今日这一点也很?诡异,少爷摔下去时闷声不响,既无呼救, 也无惊声,像整个人失去意识一般。 五谷自然立即下来救人, 倒不想, 少爷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 却整个人气质大变! 此刻,少爷这眼神, 该如何形容?竟似千里冰霜、冷剑出鞘,凛冽寒意之中夹带些?许高深莫测的智慧,令人一见?,便感心惊。 五谷整个人凝在原地?。 少爷以前……是这种气质的吗? 而且,少爷以前……有这么英俊吗? 难道说,这就是老爷常说的,男人身上必须带点血,才能有气势? 五谷一时被这目光震慑,竟难移寸步。 这时,少爷似是意识到了他的存在,那寒霜般的冷目一侧,向他瞥来。 五谷浑身一凛,竟不自觉站直三分。 他此刻才反应过来少爷受了伤,忙冲过去:“少爷,你没事?吧?你刚才是头先着地?的吗?怎么满脸都是血? “走,我先扶少爷回屋,上了药再说……幸好,这回上山之前,我正好在地?上捡到了一瓶别人不要的陈年旧月金疮药,一道顺来了,没想到真用得上!” 这山坡严格来说不算很?高,但也不低,摔不死人,但伤筋动骨大有可能。 五谷见?少爷头上有一处显伤,便想尽快为他治疗。 少爷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知是不是五谷的错觉,他总觉得少爷今日的目光不光冷飕飕,似还有些?疑惑。 须臾,少爷没有做声,只点了点头,示意他带路。 五谷连忙扶住比平时话少的少爷,两人一瘸一拐地?上了山路。 * 待回到草庐,五谷立即去取金疮药。 而“少爷”则在屋中坐下,那双幽深的眼眸四处观察着,像在探究什么。 屋子?不大。 少爷离家后,因为收入来源极少,室内几乎没什么东西?,仅有些?石头木料工具之类,显得很?空旷。 不过,这么一贫如洗的屋子?里,倒也有点装饰物—— 屋室的墙上,墙上挂了一幅少爷亲手写?的、方国才女谢知秋所作?的《秋夜思》。 今日,少爷一进屋,就瞧见?了这幅字。 他似是微微一怔,盯着那幅字看了片刻。 五谷未觉有异,心说少爷多半是撞了脑袋还没恢复过来,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去找金疮药。 金疮药是他刚从?山下带上来的,并不难找。 五谷本欲立刻给少爷上药止血,谁知一开小瓷瓶,他倒先愣了—— “怪了,这药怎么和平时见?到的不大一样,这怎么用来着……” 只见?瓶中之药,质地?和气味都和寻常常见?的金疮药有微妙的区别,是五谷从?没见?过的。 五谷拿着瓷瓶僵住,弄不懂情?况的药,他哪里敢拿给少爷用。 这时,“少爷”视线余光察觉他的窘迫。 少爷没说话,只是瞥见?五谷打开的那个包袱里还有一张处方纸,便伸手拿过来,快速读了一遍。 然后,“他”对五谷伸手,道:“药给我,我看看。” 五谷忙不迭将药递过去。 “少爷”将这金疮药放到鼻前轻嗅,嗅完,“他”再看五谷的眼神,就怪了很?多。 “怎、怎么了?” 五谷顿感不安。 少爷问他:“你刚才说,这药是你在路上捡的?” “对啊。” 五谷信誓旦旦。 “我从?一个坑里挖出来的,好不容易才擦干净。其实用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不好,但少爷咱们现在囊中羞涩,有什么就用什么吧,别挑了。” 谁料少爷瞥着他,问:“……从?坑里挖出来的金疮药,旁边还正好放着处方?” 五谷:“……” 五谷:“可能是凑巧吧,比如说哪个倒霉蛋刚从?药铺里开完药出来,手一抖就掉了,想想药上带了泥,也不值几个钱,就干脆算了。” “少爷”淡淡道:“是吗?不过从?处方来看,此药之中含有龙骨,那是指甲盖大小便价值连城的罕见?药材,唯有名贵的上品金疮药中才会用到。 “而寻常百姓常用的止血药物中,通常会将此味药用效果稍差的廉价草药代替。 “所以你刚才一看,才会觉得它和平时常见?的金疮药不同?。 “这样的东西?,你是如何从?路上捡到的?” 五谷:“……” 五谷背上冷汗瞬间下来了。 这药当然不可能是他捡的。 少爷这些?年虽与老爷夫人闹得不愉快,但到底是亲生的孩子?,少爷一个人住在外头,老爷夫人不可能当真半点都不担心。 这金疮药的主人并非旁人,正是萧寻初的父亲萧将军。 原来萧将军嘴上没说,实际却将自己用的好药给了少爷。 萧将军嘴硬心软,没有提醒五谷这药和普通的不同?,五谷便没发觉。 至于药方,那是将军夫人给的。 她怕少爷整天捣鼓那些?敲敲打打的东西?受伤,特意将处方也抄下来塞在他包裹里头,让他万一用完就去药铺抓药。 大将军本人自己用的伤药,难怪与寻常不同?。 以往五谷都将这些?东西?用种种理由搪塞过去,少爷沉迷墨家学?说,对这些?琐事?没那么上心,所以对半不会起疑。 而此刻,五谷心头莫名涌上些?许异样感来—— 少爷何时这样敏锐了? 竟然只是看了药方上的一味药,就瞬间从?他话中抓出破绽。 以往的少爷,绝没有像这样咄咄逼人。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少爷可能已经觉察到了老爷和夫人对他的暗中照料,只是看破没有说破,可眼下,看着少爷那淡漠的脸,他又不确定了。 说起来,少爷平日里看的书?多是数算墨学?一类,他什么时候,竟然连医书?都看过了? 五谷心慌意乱,答不上来。 那“少爷”看他半天答不上话,顿了顿,将金疮药放回桌上,道:“这药我不用。你若真是捡的,从?哪里捡的,就放回哪里去。万一是人遗失之物,他们丢了这样名贵的药物,找不到,想来会着急。” 五谷听得大急,正要劝劝,却见?这少爷站起身来,环顾一圈后,就开始往外面走。 “他”头上的伤不轻,因着金疮药的变故,血都还未止上,清理得也不算干净,模样狼狈。 可就算如此,他竟还是撑着身体?,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少爷!你要去哪儿??!” 五谷本想阻拦少爷,却被少爷轻轻挡开。 对方捂着额上伤口,许是由于失血,“他”脸色略有苍白,可饶是如此,“他”一双眸色却异样坚定。 “你先去还药,莫要跟着我。” “少爷”显然未从?高处跌落的状态中恢复出来,瞧着像是还在头晕。 “他”看了眼白原书?院所在的方向。 饶是吃力,“他”目光仍是执拗,道:“我要去个地?方……再不走,会来不及。” * 却说另一边。 萧寻初领着小丫鬟进了白原书?院。 萧寻初好歹在白原书?院读过几年书?,还时常摸去墙外给谢知秋飞竹蜻蜓,对路很?熟,走到内院没问题。 他本以为可以轻松过这一关?了,本想松一口气—— 谁料,他刚要从?自己惯常走的道上过去,又被小丫鬟轻轻拽住袖子?。 这小丫鬟看年龄,当年多半没陪谢知秋来过白原书?院,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她瞧着颇为忐忑。 “小姐。” 小丫鬟怯生生地?说。 “那边是男子?走的路,我们女眷还是从?边上绕吧,太打眼不好,而且也容易碰上人。” 萧寻初:“……” 他默了片刻。 若说先前帷帽和裙角之类的,他还是苦涩多过其他感情?,现在一而再再而三,他已经对这些?破规矩感到恼火。 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有半点意义没有? 可仔细想想,以前谢知秋好像还真是这样的,深居简出,即使偶尔外出,也会头戴帷帽,尽量避开人,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萧寻初顿时感到胸口闷了起来,像堵了一口气,满肚子?火没处发。 可他和谢知秋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万一突然又换回去,他这里闹出什么动静,要受责难的仍旧是谢知秋。 萧寻初唯有停顿半息,再度硬忍下来。 他将帷帽一压,利落地?调转方向,往少人幽静且不熟悉的小道去了—— …… 一刻钟后,萧寻初发现自己迷路了。 以往在书?院的时候,他从?没走过这么偏僻的路,要不是小丫鬟指出来,他甚至都没见?过这条小道。 路里面也七弯八拐,有些?地?方因为远离人气而久不修缮、已被荒草淹没走不过去,还有些?地?方干脆就是死路。 萧寻初凭着方向感来走,但一来没走过,二来离开书?院四年,他对这里也没有当初那么熟悉了,一来二去,居然绕了快一炷香功夫,还没有走出去。 小丫鬟拽着他的袖管,已有些?害怕:“小姐,走这里真的没问题吗?你是不是太久没回来过,已经忘了怎么走了?” 萧寻初本来走得烦躁,可听到小丫鬟这一句话,反而忽然冷静下来。 是了。 他离开书?院四年,可谢小姐也差不多。 他当初是主动选择走的,而谢小姐明明那么喜欢念书?,反而走得比他这个问题学?生还早。 当年谢小姐才刚满十二岁,就被父母接回了家,若非甄奕要回乡,她破例被允许再来送一送,只怕连再踏入一次此处的机会都没有。 萧寻初想起他与谢知秋交流过的那些?信件。 从?信中的内容来看,谢知秋与甄奕、李雯夫妇二人关?系亲密。 甄奕李雯二人年事?已高,这次回乡,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若非中途出了这种谁也想不到的变故、他越俎代庖进了谢知秋的身体?,谢知秋本人,应该是很?想亲自来送别他们的吧。 不该急躁,不能急躁,为谢小姐考虑,集中精神解决问题才是要紧。 萧寻初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重新开始寻路。 …… 又是一刻钟,这一回,他总算是越过树木看到了内院的飞檐,再朝屋檐的方向走,终于顺利找到出路。 然而,尚未迈步出去,倒先听到绿墙外传来人声—— “都快巳时了,车马也都备好,甄先生怎么还不提出发呢?若再不走,可赶不上今日去金陵的船了。” “好像是人没到齐,还有本该送甄先生的人没到。” “谁还没来,脾气这么大,居然让甄先生等他?!我看平日里常得甄先生指点的学?生,都已经在这里了啊。” “你平日里能见?得到的是都到了,但还有见?不到的呢。你忘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平时向甄先生请教?较多、关?系较好罢了,甄先生真正看重的关?门弟子?是何人来着?” “谢知秋?!” 最着急的那个学?生闻言顿悟。 意识到是这个名字,他先是错愕,有点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头。 待回过神来,他语气则带上了一丝匪夷所思的味道:“别人迟到也就算了,谢知秋怎么敢迟? “有多少人求着想让甄先生收为弟子?都做不到,她以女子?之身破格获此殊荣,居然不知珍惜,这等重要的场合,还让甄先生专门等她?” 萧寻初听到里面的人在议论谢知秋时,已止住步子?。 他不方便直接露面,正琢磨着该怎么办,这时,有一个先前并未说话的人插话道:“谢妹妹向来守时,这回迟来,恐怕是有什么原因耽搁了。” 这个人的声音,倒有些?耳熟。 萧寻初一顿,略微侧首,去看说话那人。 只见?那青年一席青衫,长?身玉立,说起话来微微蹙眉,一派正气。 萧寻初离开书?院的四年,正是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的时期,昔日同?窗几乎都变了样貌,但萧寻初一看此人气质相貌,居然颇为容易就将对方认了出来。 ——秦皓。 今日会专门来送甄先生的,多半是平日里与甄先生关?系较好、比较努力的好学?生。 萧寻初对秦皓的印象,大抵就属于此类。 不过,秦皓即使在这群人中,也属于鹤立鸡群。 他自幼聪明,品行端正,而且很?会读书?,一入书?院,就在学?童中拔得头筹,还常得诸位先生赞许。 如果要从?一众学?子?中选一人作?为模范,那么秦皓想必会是众望所归。 当然,像这类人,自然和萧寻初这样的纨绔子?弟不熟。 萧寻初对秦皓不太了解,听到他主动为谢知秋说话,有些?惊讶。 还有……他将谢知秋称作?谢妹妹? 而这时,秦皓一出言,其他人便调转话题—— “秦兄真是好风度!” “难怪连甄先生都对秦兄你青睐有加,秦兄果然是真君子?啊。” “说来,甄先生明明也一直很?欣赏秦兄,为什么一直没将秦兄收作?弟子?呢?” 秦皓与这群学?子?多年同?窗,众人知他有背景又有前途,自会给他面子?。 在众人的夸赞之中,秦皓反而显得不卑不亢。 他道:“诸君过奖了,不敢当。” “若是当初,甄先生将秦兄收为弟子?就好了。” 先前那不耐烦的人也一同?感慨。 话到此处,那说话之人口气里便夹了一丝酸溜溜的味道:“都说甄先生不慕名利不错,但他将这些?年的心思来都用来着力培养这样一个女弟子?,想想还是不值。 “他当初但凡收的是个男子?,凭借甄先生弟子?之名与多年跟随甄先生学?习得来的才学?,如何能不功成名就?如何能不对国家有所助益?” 说话的学?生话语不由激昂三分,仿佛得了这个机会的若是自己,早已大有建树。 “就像现在,女子?困于家宅之地?,出一趟门都困难,还谈什么其他?” “那谢知秋就算来了,也不过是在内院门前送送罢了,不能像我们一样一直送先生到码头啊!现在还要先生专门等她,哪里像是来送别老师的,倒像师长?要送她。” 最后,他又叹道—— “现在甄先生将这些?年的心血都花在一个小女子?身上,临了到归乡时,连让她多送几步都不可能,这是何苦。” 另外两个学?生闻言,对视一眼,虽并未全然附和,但说起甄奕要离开居住多年的梁城时竟不能得关?门弟子?相送,也不免叹息。 萧寻初以帷帽覆面躲在园墙后,将这些?非议尽数收入耳中。 想想女子?外出本就困难重重,他以谢知秋的身份光是行了半路,又要戴帷帽,又不能露脚,来个内院还七弯八拐地?绕了大半条路,而她不能一路去码头相送本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的限制,竟还要被当作?“不值当”的理由来说。 一旁的小丫鬟也听见?这几个学?子?的议论,却并未感到愤怒,反而羞愧地?低下头。 “小姐,我们快进去吧。” 她拉了拉萧寻初的袖子?,难过地?道。 “都怪我,路上喊什么地?震的耽误了马夫的速度,若是再来得早些?就好了。” 萧寻初“嘘”了一声,示意小丫鬟先别说话,自己挪到墙边,往外看出一线,将那几人的长?相记了下来。 那几人又开始聊别的话题,正当萧寻初琢磨着该找时机进内院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一慈蔼女声唤他道:“知秋!” 萧寻初一惊,猛一回头。 身后女子?年约五十余,乌髻夹杂白丝,着雅致檀色裙衫,面容和蔼。 萧寻初一眼认出,这是甄奕学?士的妻子?李雯,当年因为他擅闯棋室,还曾赶过他。 李雯对他们这些?皮学?生不假辞色,原来私下对谢知秋如此温和。只是四年过去,李雯看上去又比当年老了几分。 萧寻初下意识地?作?揖唤人:“师——” 他本想喊师母,但琢磨了一下李雯和谢知秋的关?系,又觉得可能不对,声音一转,试探地?道:“……师父?” 李雯果然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她说:“知秋儿?你向来守时,今日却来得迟,我想起你已经好几年没回过书?院了,这段日子?书?院修葺改路不少,许是忘了怎么走了,特意过来寻你。怎么了,可是路上有遇上什么困难?” 听李雯这么说,萧寻初顿时大松一口气。 看来他迷路一会儿?也是合理的,不必再多找借口解释了。 他不觉对李雯一笑,道:“我确实是有些?认不出路了,多谢师父专门过来寻我。” 谁料,他这一笑,反倒让李雯怔愣。 萧寻初看到李雯脸上错愕的神情?,顿感不妙,他现在毕竟是在扮演谢知秋,莫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 萧寻初问:“师父,怎么了……我有什么问题吗?” “不,倒不是。” 李雯愣了愣,便笑起来。 她慈蔼地?拉住萧寻初的手,笑言道:“只是当你的师父这么多年,我好像还是头一次见?你笑呢!” “——?!” 萧寻初心头一惊。 他是一直听人说谢知秋是个冰美人,萧寻初和她通信期间,也能感觉到她话很?少。但两人毕竟只是隔墙通信,萧寻初没怎么见?过她的脸,便不太清楚谢知秋的表情?。 难道说,谢知秋平时连对着与她关?系亲近的李雯都是从?来不笑的?!这么夸张吗?! 萧寻初一懵,顿时不知该摆个什么表情?才好,在心里提醒自己数遍之后要更谨慎。 但李雯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说:“上回与你分别后,我与奕哥本还担心你会闷闷不乐,现在看来,你确比旁人坚强。既然如此,我与奕哥也可以放心了。” 上回? 上回是什么事?? 萧寻初心里打着鼓,但面上不敢有丝毫暴露。 他控制着面部的神态,揣摩着谢知秋可能会有的样子?,尽可能表现得凝肃。 这招似乎见?效,李雯一点都未起疑,反而拉起他的手笑道:“来,快进来吧,我与奕哥等你可久了。” 说到这里,李雯回头,对萧寻初眨眨眼睛:“你甄师父特意准备了东西?要给你,虽不一定能帮上忙……但希望能对你有些?用处。” 萧寻初听得不明不白,只得跟着走。 两人一转,很?快进了棋室。 李雯夫妇行李都整理好了,棋室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已找不到什么杂物。 萧寻初犹记他第?一次见?到谢小姐便是在这里,故地?重游,不免失神。 此刻,甄奕单取了本书?在棋室里边看边等,见?李雯带着谢知秋过来,笑眯眯地?捋了下白胡子?,对她招手。 萧寻初在甄奕面前有些?紧张。 他以前也是白原书?院的学?生,但十五岁就离开了此地?,以前也没怎么将功夫花在学?习四书?五经上。对甄奕这等德高望重的学?士,萧寻初虽久闻其名,可从?未真得过对方教?导,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谢小姐却是对方引以为傲的真传弟子?,他该说点什么? 然而,不等萧寻初斟酌措辞,却见?甄奕先拿出一封信来,笑呵呵地?递给萧寻初。 “这是……?” “呵呵,知秋儿?,你且打开看看。” 萧寻初迟疑地?将信接过。 这信封是崭新的,没写?何人收寄,也没封口,唯封里放着一张折好的信纸。 萧寻初将信纸取出来,打开,发现纸上一片空白,只在末尾留有甄奕本人的印章与落款。 他颇为茫然,下意识地?前后翻翻,可还是没有正文,遂抬头看向甄奕。 甄奕和李雯并肩坐在一起,两人都笑盈盈地?看着他。 萧寻初问:“……这?” “知秋儿?,以你平日的聪慧,或许已经猜到了。” 甄奕和蔼地?道。 “我与夫人商量过了,这信留给你,我盖了章,签了名。你知道如何模仿我的笔迹,信的内容就由你自己斟酌,待你想到何时的做法,就自己将信完成,然后将信交给你认为能对你有所帮助的人。” 说完,甄奕像是身体?有些?虚弱,咳嗽了两声。 他面上挂着与世无争的笑容,可萧寻初注意到,甄学?士瞧着也比四年前老了许多。 甄奕道:“知秋儿?,我老了,连书?也不太教?得动了,现在只想回到家乡,去安度晚年。 “我知道你内心还有许多抱负没有施展,还有很?多才华未能给世人展现,可是以时下的情?况……我想帮你,也试过了,却无能为力。 “或许是我年纪太大,才能已经到了尽头。但你还年轻,又颇为聪慧,可能能等到局势变化的时候,可能能想到我想不到的办法。 “我决定就以这封信,给你最后一次助力,为你留下一线机会。 “待你想到主意,不必有顾虑,尽情?拿去用吧。” 第二十一章 萧寻初手握信函, 指尖轻颤。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大致能猜到谢小姐这些年都在想什么,还有李雯之前说?的?“上回”是什么事了。 原来?谢小姐, 一直想要入仕为官。 并且, 她当真在为此努力?。 甄奕似乎也有意帮她,只是在当前的?局面下, 这并不?容易。 甄奕虽辞官多年, 但凭他的?声望, 在朝中仍有影响力?,想要说?上几句话是不?难的?。 如果他真心?想要举荐一个人才,只要给昔日?的?好友或者学生写信, 不?说?这人才立即被重用, 想来?得?到一个机会、谋取一官半职是不?难的?。 只可惜,谢知秋的?情况太过?特殊,这世上尚没有先例, 像重用男人一样?去重用一个女人为官。 几乎一瞬间,萧寻初就联想到他自己的?师父还有师兄们多年来?的?碰壁。 他们与谢知秋的?处境并不?完全相同,但萧寻初似乎能理解这种无望的?绝境会带来?的?痛苦。 如今, 甄奕决定回乡,只余下谢小姐独自孤军奋战,局面只会更为艰难。 所以?甄奕给谢小姐留下这一封空白信, 任她书?写,作为最后?的?支持。 “师父……” 萧寻初握紧信函, 心?神动荡。 甄奕一生不?曾有大错, 在士人眼中威望很高, 只要他现在退出涡流安度晚年,必然能成为一个史书?上人人赞颂的?完人。 这件事, 即使他不?做,也不?会有人怪他。 可是,在最后?,他却愿意为了爱徒,参与一件会有争议的?事。 官场动荡,稍有踏错,就会留下致命的?话柄。哪怕已经退出暗流,都未必能独善其身。 甄奕给出这样?一封信,必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赋予谢知秋极大的?信任。 此刻,纵然他不?是谢知秋本人,萧寻初仍不?禁对?甄奕这位老师产生了由衷的?感谢之情。 哪怕未必有用,这也是难能可贵的?希望。 原来?甄先生便是为了这个,特意留在这里等?谢知秋。 萧寻初伏下/身,对?甄奕一拜道?:“多谢先生。” “无事。” 甄奕笑呵呵地应道?。 他撑起身子?,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去乘船了。” “我送您。” 萧寻初忙跟上去。 不?过?这时,甄奕像又想到什么,回头问他:“对?了,我上次有跟你提过?秦家小子?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诶……?” 甄奕笑眯眯的?,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这些年,我与夫人都是将你当自己的?孩子?照看的?,现在我们都要走了,你总不?介意师父们再关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吧? “秦家那孩子?,我虽并未收他为徒,但他瞧着确实像是个牢靠的?。你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感情想来?也和寻常不?同。如何?你们家里人,可有说?点什么?” 萧寻初头脑懵了一瞬。 他本还沉浸在空白信函的?震撼中,没想到甄奕学士一回头会提及这样?的?事,被问得?措手不?及。 秦家那孩子?? 难不?成是指秦皓? 原来?谢知秋……与秦皓是青梅竹马吗? 难怪先前在院口,他听?到秦皓可以?将谢知秋叫作谢妹妹…… 萧寻初整个人都有些钝住,他后?知后?觉地回答:“没、没有,我不?是特别清楚。” 甄奕笑着对?他道?:“我知道?你平时不?爱谈这些,不?过?……学业有追求是好事,但若有好姻缘摆在眼前,也莫要错过?了。” * 甄奕与李雯马上要去乘船,不?可再久留。 萧寻初顶替着谢知秋的?身份,去送他们二人。 只是,听?到甄奕的?最后?两句话后?,他一路都莫名心?不?在焉。 ……说?来?也是。 若按寻常来?说?,谢知秋她……早到了就算定亲也不?奇怪的?年纪。 倒不?如说?,她至今仍未婚配,才是反常的?事。 而且她与秦皓…… 书?香门第?,世代之交。 二人都喜爱读书?。 秦皓也是他们这一辈中出众的?佼佼者。 萧寻初尚未与家中闹翻时,逢年过?节,都会常听?到有长辈夸赞秦皓年纪轻轻便知节守礼、求知好学。 既然连甄奕学士都这么说?,那么谢知秋与秦皓……想来?果真是十分相配吧。 而且甄奕还不?避讳地当着谢知秋的?面提起,意思是不?是说?……谢知秋可能也对?秦皓并不?反感,甚至有点好感? 他们都是会读书?的?人,想来?很谈得?来?。 若真如此,那这对?谢知秋……不?是好事吗? 萧寻初觉得?,自己作为朋友,得?知昔日?好友会有好姻缘,理应为她感到高兴、理应祝福她才是。 可说?来?奇怪,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开心?,反而有些闷闷。 他皱起眉头,晃了晃头,想甩掉这不?合常理的?念头。 “甄先生!李师母!” 不?知何时,三人已快走出内院。 学生们早已守在马车边上,就等?着先生与师母出来?。 为首的?正是先前聚在园外聊天的?几个学生,秦皓亦在其中。 之前对?谢知秋义愤填膺那人一见甄奕与李雯,当即眼前一亮,其他学生也都表现得?很高兴,纷纷对?二人作揖行礼。 甄奕和李雯夫妇二人笑着受了一众学生的?礼。 这时,李雯回头,未等?萧寻初走到会被看到的?地方,便友善地对?他道?:“知秋,你便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们自己去就好了。何况你家离得?远,若是天色晚了,你回家也不?方便。” 萧寻初一愣,回过?神来?。 原来?这就是谢知秋能送到的?极限,才这么两步路。 外面的?学生则兴奋地道?:“甄先生,李师母,你们可算来?了,快走吧,车可等?了好久了。” 其他人也赶忙抢着在甄奕面前表现—— “我来?扶先生与师母。” “学生这段日?子?读书?,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不?知可否在路上向甄先生请教?” “先生,师母,我提前在车中备了茶果。” 外面的?男子?们热热闹闹的?。 萧寻初待在谢知秋的?身体里,却独自戴着帷帽,隐在小院石墙后?的?树荫下,唯有目送他们陪伴自己的?恩师远去。 他内心?深处,忽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孤独感。 此处,仿佛并没有他的?位置,亦非他的?容身之处。 这时,他看到簇拥着甄学士上马车的?人群中,有一人回头了。 那正是刚才在内院外,与同窗非议谢知秋的?那人。 对?方先前说?过?的?话,在顷刻间回到脑海中—— “实在等?不?到就别等?了吧,那谢知秋就算来?了,也不?过?是在内院门前送送罢了,不?能像我们一样?一直送先生到码头啊!现在还要先生专门等?她,哪里像是来?送别老师的?,倒像师长要送她。” “他当初但凡收的?是个男子?,凭借甄先生弟子?之名与多年跟随甄先生学习得?来?的?才学,如何能不?功成名就?如何能不?对?国家有所助益?” “现在甄先生将这些年的?心?血都花在一个小女子?身上,临了到归乡时,连让她多送几步都不?可能,这是何苦。” 此刻,对?方看谢知秋的?眼神,也有一种微妙的?轻视和不?屑,仿佛赢得?了某种胜利。 一时间,某种怒火涌上心?头。 萧寻初不?觉握紧拳头,然后?,他摸了摸袖中,那封甄奕给予谢知秋的?信。 这时,小丫鬟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小姐,甄先生他们已经走了,咱们也回府上吧。李夫人说?得?对?,若是等?到天黑,我们在外就没那么方便了。” 萧寻初身体一动,仿佛要随小丫鬟一起,沿刚才的?避人小路默默离开。 若是不?惹事的?温顺之人,想必就会如此选择。 然而。 下一刻,萧寻初脚尖点地一转,改变主意,竟反而往内院中走去! “不?回去。” 萧寻初眉间蹙起,声音坚定。 “我们都还没有送两位师父到码头,凭什么回去?” “小姐?!” 小丫鬟被“小姐”的?话吓得?魂不?附体,她知道?小姐一向和普通人不?同,但光听?这句话,完全料不?到她今日?会做出什么来?:“小姐,小姐你可别冲动啊!若是坏了名声,日?后?的?路可就难走了,老爷和老夫人也会责怪您的?!” “坏不?了。” 萧寻初道?。 若是谢小姐本人真身在此,她无法送甄奕和李雯去码头,定会留下遗憾。 萧寻初当初没能阻止叶师兄和宋师兄下山,也没能帮上邱师弟,他知道?留有遗憾是什么感觉。 难道?他如今暂且顶替了谢小姐的?身体,却还要眼睁睁地随波逐流,令谢小姐也留下遗憾吗? 他要替谢小姐送,不?仅要送,还要送得?比谁都久、比谁都远。 他问雀儿:“甄先生他们留下来?没带走的?东西,应该都是不?要的?了吧?我拿来?用用,应该不?要紧吧?” “啊?” * 却说?甄先生那边,因为等?谢知秋略误了一点时辰,为了赶上今日?回金陵的?船,马车行得?飞快。 好几个学生骑着马在旁边跟着,不?时与车内的?甄奕夫妇谈笑风生,笑声不?绝。 忽然,不?知谁说?了一声:“甄先生,您看后?面!”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回头。 甄奕夫妇亦感疑惑,李雯先探出头去,看到窗外光景,惊喜地“啊”一声,道?:“奕哥,你快看。” 甄奕慢腾腾地将脑袋探出窗外。 只见白原书?院方向,无数盏大大小小的?孔明灯自地面升起,已腾飞至半空中。 最大的?几盏灯悠然升起,越升越高,在其灯面上,以?墨色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愿吾师安归,一路顺平。】 是没见过?的?字迹,但写在灯面之上,与平时有变化也再所难免。 这些灯,是在为甄奕与李雯送行。 而此时还在白原书?院中、不?能亲自送二人前往的?学生,不?必多想就能猜到是何人。 甄奕一把年纪了,在看到这些灯的?瞬间,竟还是不?禁红了眼眶。 “千里难送行,放灯伴相归……吗。” 他以?袖拭了拭眼角,长长叹了口气。 “知秋儿这孩子?,有心?了。” 不?断升起的?孔明灯很快犹如银河逆行,铺满半面天空。 这样?的?高度和距离,纵使走到码头,也能一路看见了。 甚至直到甄奕夫妻二人上船,还能一直看见,等?到了夜晚,灯火还会更为清晰。 看到甄学士的?神情,众人心?神领会,纷纷开始附和甄奕、称赞谢知秋有情有义、情真意切,不?仅真诚,还有巧思,真不?愧是一代才女。 反倒是先前那个因为谢知秋没法出来?送行而阴阳怪气的?学生尴尬起来?。 虽说?先前听?到他说?话的?人里,也没人主动来?寻他的?不?痛快,但他自己却忽然觉得?脸上臊得?慌。 当聊天风向逆转以?后?,他默默拉紧马鞍,自己落到队伍的?最后?面,不?敢吭声了。 * 另一边。 谢知秋本人操控着萧寻初的?身体,正跌跌撞撞、满脸是血地走在路上。 当萧寻初进到她身体中的?时候,谢知秋确实也进了萧寻初的?身体。 不?过?,她一清醒,许是因萧寻初的?身体从高处落下的?关系,她打一开始状态就要差很多。 她起初头痛欲裂,只隐约知道?自己对?周围的?环境不?熟悉,却想不?起自己是谁。 直到看到萧寻初房间墙上那幅《秋夜思》的?字,她才慢慢有了记忆,想起这好像是她作的?诗句。 只是,她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变成萧寻初,仍然是个迷。 她后?来?逐渐记起自己今天本来?应该是要去给两位师父送行的?,便在抓到机会后?,立即支开小厮,走了出来?。 ——虽说?那小厮现在可能还偷偷跟在她后?面,但时间紧迫,顾不?了这么多了。 今日?是两位师父留在梁城的?最后?一日?。 甄奕和李雯二人,教导她多年,因为她的?野心?,二人倾尽全力?为她谋划,纵使尚无结果,也对?她恩重如山。 无论如何,她都得?亲自去送行。 哪怕不?是用自己的?身体,哪怕眼下还有许多其他事甚为迫切。 谢知秋一步步走在路上。 她仍头晕得?厉害,先前头上摔破的?伤本来?就只是经过?了简单的?处理,她硬撑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只怕伤口又裂开了。谢知秋唯有单手捂着,一边评估自己的?状态,一边咬牙继续前行。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漫天升起的?灯火,还有孔明灯上书?写的?字迹。 同一时刻,一辆有多人策马相伴的?马车从她身侧驶过?。 谢知秋用袖子?遮住半边脸, 不?过?,这些人的?注意力?好像都被别的?事吸引,没有关注到正在路边行走的?她。 但当马车掠过?时,她竟听?到一句熟悉的?声音—— “知秋儿这孩子?,有心?了。” 谢知秋猛然回过?头。 她意识到那便是甄奕和李雯的?马车。 原来?已经错过?了。 算算时辰,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意外。 不?过?…… 谢知秋又转头看白原书?院的?方向,还有那如星空初升般上跃的?孔明灯海。 要说?的?话……好像,也不?算错过?? 谢知秋想了想,转过?身,原地对?甄奕他们离去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稍作斟酌,却没有掉头回临月山,反而继续往白原书?院的?方向前行。 * 白原书?院中。 萧寻初跪在地上,身边堆满各种杂物?—— 木条、竹条、纸张、笔墨、浆糊…… 他口中横咬一支毛笔,手上则飞快地将木条交叉绑紧,做成框架的?形状,糊上薄纸,一盏孔明灯迅速诞生。 雀儿在旁边抱着小姐要求她找来?的?杂物?,看到小姐利落的?动作,简直惊呆了。 小姐的?手简直巧到让人震惊。 她以?前光知道?小姐头脑聪明、会写诗写文章,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姐连做起这些手工制品来?都如此灵活迅速。 要知道?,这些几乎都是用甄先生他们留在小院中不?要的?旧物?做的?—— 从破灯笼里拆出来?的?竹条、应该更换的?窗纸、剩下半块的?旧墨…… 小姐简直看到什么都能拿来?用,要是找不?到毛笔的?话,她搞不?好也会自己当场做一支出来?。 这时,小姐草草清点了一下满地尚未放飞的?孔明灯的?数量。 “好像差不?多了,还差二十盏左右。” “小姐”自言自语似的?喃喃。 然后?,“她”看向雀儿道?:“你能不?能再去别处找找,看看能不?能再拿些能用的?材料过?来??如果真找不?到,就付钱向学生买些便宜的?宣纸之类的?。 “等?材料凑齐以?后?,你再付钱叫三五个年纪小的?学童过?来?,让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到这里替我们继续放灯,一直放到戌时四刻。 “等?我们再将灯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雀儿已经想象不?到小姐的?想法,只得?忙不?迭点头,咚咚咚地跑了出去。 当雀儿往外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影悄悄守在内院墙外。 “他”观察到雀儿离开,便绕着墙走,直到寻到孔明灯升起的?源头之处—— * 萧寻初正专心?致志地做着孔明灯,希望能让“谢小姐”在入夜前按时回家。 正当他埋头刷着浆糊时,忽听?“啪”的?一声,有一物?落在墙边不?远处。 他抬目望过?去,待看清那是何物?,却不?由出神片刻。 墙边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支旧的?竹蜻蜓。 这竹蜻蜓,瞧着竟有点陌生,又有点眼熟。 若没猜错,这似乎是当年为了与谢小姐通信,他亲手在书?院里做的?竹蜻蜓。 四年前,他离开书?院时相当匆忙,有不?少家当没来?得?及带走,此物?大抵也是随那些旧物?一起,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它竟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不?过?,既然它能被取出还飞过?来?,那就说?明…… 萧寻初一惊,将毛笔从口中吐出,站起走到墙边,试探地对?墙外说?了一声:“……谢知秋?” 半晌,墙外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嗯。” 此去经年,二人还是用竹蜻蜓来?联络。 只不?过?,这一次情况调转了。 他在墙内,而谢小姐在墙外。 第二十二章 久别重逢, 二人似乎都不知?该说什?么,维持了片刻的静默。 萧寻初不太擅长应对?这样安静的场合,尤其墙对?面还是久别的谢知?秋。 他?不自?觉地用浆糊笔的后端搔了搔头?发, 烦恼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才?能不要?给谢知?秋留下坏的印象。 但这时, 反是谢知?秋率先开口?了—— “雀儿或许不久就会回来,时间?紧迫, 我们见一面如何?” 萧寻初回神。 以他?和谢知?秋两人的情况, 现下见一面明显是很有必要?的。 他?当即应道:“好, 哪里见?” 谢知?秋对?这个后院显然比他?更了解,且已有主意?:“你走后面那条小路,后面有个偏院。师父搬走后, 这个院子应当暂时不会有人过来, 比较安全,且它出口?多?,可有退路。我从侧面绕进去, 须臾便?到。” “啊、噢,好。” 萧寻初答应下来,但同时又忽然紧张。 他?与谢小姐虽然通信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真?正面对?面说话却只有初次见面那一次。 如今见面,岂不是要?单独相处? 不过眼下顾虑不了这么多?了。 萧寻初也知?道雀儿随时都会回来找她的小姐,时间?有限, 耽搁不得,于是迅速往谢知?秋所说之处赶去。 片刻后。 相隔多?年, 谢知?秋与萧寻初二人, 终于再度碰了面。 而这一见, 两人当即一同顿住,萧寻初更是发懵—— 萧寻初本以为, 他?和谢知?秋扎扎实实地换了身体,他?很可能会以谢知?秋的视角看到自?己?的身体跑过来。 但,真?实情况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山色空濛,天色将阴未阴。 漫天升起的孔明灯下。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清傲的少女。 ……是谢知?秋。 没错,他?看到的是谢知?秋。 他?确实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可是与此同时,他?眼中看到的,好像又是谢知?秋。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状态。 他?和谢知?秋应该都很清楚自?己?在对?方的身体里、很清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头?上摔破了,才?勉强止血。 可是他?眼中实际看见的,却是谢知?秋的容颜、谢知?秋的身形,完全的窈窕少女模样。 与当年不同,如今的谢知?秋已过及笄之年,褪去小女孩的稚嫩后,她身段逐渐成形,容颜亦日益显出锋芒。 眼前的谢知?秋,在女子中大约算中等个子,她并不是太高,但背脊挺得笔直,看上去便?比一般人更为挺拔修长。 她坚定地站着,少女年华,容颜清美,一双乌眸沉静幽然,人如雪中傲梅,低调不显,却在霜雪中绽放,寒霜折不弯其脊梁。 萧寻初本想着看看自?己?的脸也算不了多?大事,顶多?就是情况诡异一点。 万万没想到这情况比他?想得还怪异得多?,他?反倒猝不及防地正面见到了已过及笄之年的谢知?秋。 他?自?觉失礼,先一步转开视线,免得冒犯。 他?不觉得女孩子被人看到脸就是什?么失节的事,但这不意?味着他?自?己?就可以仗着这点道理随便?乱看了。 万一对?方介意?呢?万一因为他?草率的行为,给对?方惹了什?么麻烦呢? 不过,凭借先前那一眼,他?也发觉谢知?秋身上的衣着似乎有些古怪。 那既不是两人交换时她本该穿在身上的衣裳,也不是两人初见时谢知?秋穿过的衣裳,而是一身利落的素衫红裙,款式奇特,裙裳并未盖脚,只与男子的下摆长度相似,活动方便?,像个读书人,却衬得她眼底盛气?逼人。 这好像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衣裳。 而这件衣裳的样式,也泄露出一个线索—— 他?们眼中所见,并非外人所见的客观事实。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本质? 因为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真?实的身份, 所以眼中看到的也是对?方本质的模样? 当萧寻初还有些惶恐的时候,谢知?秋一顿,已从短促的错愕中回过神来,似是掌握了状况。 她想了想,下定论?道:“看来即使见面,也不会自?然换回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 她之前确实有“或许见了面两人就能换回去”的念头?,但她内心也清楚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乐观愿望,能实现的可能性很小。 萧寻初听到谢小姐说话,也回了神。 他?忙分享自?己?的想法:“我醒来时,经?你身边侍女提醒,看到了你戴的姻缘石。 “其实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手里也凑巧握着一块材质一致的石头?,不过我和师兄弟们不管它叫姻缘石,就根据颜色叫黑石。 “如果没猜错,我们之所以会遇上这种奇事,多?半与这石头?有关。” 谢知?秋颔首,表示同意?。 其实不必萧寻初说,光是两人交换前她遇到姻缘石发烫这种异象,就足够她怀疑那破石头?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萧寻初问。 “……” 谢知?秋没有回答。 遇到这种违反常识的事,两人都需要?一定时间?来消化?现实。 哪怕思维敏捷如谢知?秋,这时头?脑也有些空。 万幸她最大的优势,不是聪明,而是冷静。 这时她逼迫自?己?沉静下来,将精力放在最紧要?的事上。 “石头?的事先放一边。” 她说。 既然两人没能一见面就换回去,就说明这不是一时能解决的问题,继续纠缠、责怪石头?也无济于事,那无异于浪费宝贵的见面时间?。 谢知?秋问:“你代替我见两位师父,中间?可有露馅?” “李师母有感到我性格和你有点不一样……但总体应该没露馅?” 萧寻初回答。 他?的确感觉扮演谢知?秋,无异于蛛丝行步,但好在一般人想不到灵魂交换这种事,稍有破绽,也不会立即出问题。 谢知?秋颔首:“很好。” 她说:“我们一时半会儿换不回去,这种事以后不会少。现在,比起其他?事,我们最优先的应该是了解对?方的事,这样以对?方的身份生活,才?不容易露出破绽。” 而他?们许久没有联络,对?彼此的现状几乎一无所知?。 萧寻初明白过来,当即同意?。 谢知?秋回忆了一下,抛砖引玉:“我记得你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位兄长。” 萧寻初听到谢知?秋如此清晰地说出他?家里的情况,反而愣了愣。 谢知?秋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他?以前在信中提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信的字数受限,也没聊过几句,没想到谢知?秋还能记得。 不过她本就聪慧,想来是记忆力超群。 萧寻初回答:“对?,但我现在独居山中,几乎和家里断绝关系。除了我以前的随侍五谷偶尔还会上山,与外人没有接触,也没有人会管我,你不太用担心这些。” 谢知?秋之前猜也是这样,萧寻初此前如此离群索居,她短期内扮演萧寻初,应该比萧寻初扮演她要?容易得多?。 不过保险起见,谢知?秋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你刚才?说的师兄弟是……?” 听到这个问题,萧寻初下意?识地想回避。 他?简明扼要?地道:“师父去世以后,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弟都下山了……应该不会再回来。师父的墓就在草庐后面不远,你若是有空,可以偶尔帮我上柱香。” 这就是不会有影响的意?思了。 为他?去世的师父上香这点小要?求,谢知?秋自?然答应。 只是,萧寻初提起师兄弟的态度令人在意?,他?口?中的师兄弟全下了山似乎也不太正常。 谢知?秋多?看了他?一眼,但碍于时间?,来不及多?问。 萧寻初这里居然就算结束了,接下来,就轮到谢知?秋。 谢知?秋一顿,道:“我家中人很多?,你最好拿笔记一下。” 萧寻初之前在做孔明灯,赶来的时候正好拿着浆糊笔和毛笔没放下,闻言,他?当即撩起袖管,跟随谢知?秋的叙述,直接往自?己?手腕上写字—— 谢知?秋道:“我家中现有五口?人,除我之外,有祖母、父母还有妹妹。 “祖母娘家姓曾,她本名单字一个莲;父亲谢望麟,字天盼;母亲温氏,名解语;还有我妹妹,名唤知?满,年十二,与我关系亲近,可能会经?常去找你,你可以备点东西给她吃。 “我身边的小丫鬟名叫雀儿,她早上会来为我梳头?更衣,她年纪小且性子单纯,你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太清楚或者忘记,可以委婉地向她打听。” 萧寻初落笔如风,只记关键,几乎谢知?秋语落时刻,他?亦同时写完。 谢知?秋觉得这些信息萧寻初未必都用得到,但提一句总比完全不说好,以防万一。 随后,她稍作停顿,主动说:“还有一件事,恐怕会比较麻烦,我必须得对?你说一声。” “什?么?” “我现在正在议亲的时期,祖母与父亲那边催得很紧,他?们可能会经?常提起。” 萧寻初的头?脑空了一瞬,笔尖悬空。 他?没有抬头?,口?中有些不知?味,但表面尽力没有表现出来,只问:“这我好像从甄先生那里听说了一些……是要?和秦皓,是吗?” 谢知?秋略显惊讶:“师父提了这个?” “嗯。” 萧寻初仍低着头?。 “听说你们两家是世交,你们二人还是青梅竹马。” 谢知?秋并未否认:“算是。” 萧寻初问:“所以,若是遇上秦皓,我该如何应对??需要?代你对?他?友善一些吗?” “不必。” 谢知?秋回答。 她稍作斟酌,详细解释道:“其实之前,我与祖母定下一年之约。 “秦皓目前可能确实对?我有点好感,我家人也都很满意?他?。 “但我另有理想,也对?他?无意?。 “我本不想这么快定下来,但家中见我年龄渐长,颇为着急。在权衡之下,我便?与祖母约定,若是明年春闱以后,我的想法还是难有起色,就听从家里的安排,开始议亲。 “若是秦皓那时还对?我有意?,我便?答应与秦皓的亲事;如果秦皓那时已经?改变主意?,我便?另择他?人完成终身大事。” “——?!” 这事情的发展的确超出了萧寻初的意?料,而且的确非常麻烦。 但不知?为何,在得知?谢知?秋对?秦皓无意?后,他?并未觉得很难办,反而心情比刚才?好了一点。 他?问:“那我该……?” 谢知?秋理智地回答:“以你我当下的情况,此约定定然不能再履行。 “若不然,如果你我一年后都没有换回去,难道令你代我出嫁? “如果我祖母问起你这件事,你就逐渐改口?,不要?再提秦皓,实在不行,就说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 萧寻初离家出走多?年,对?被催婚这种事情很没有经?验,确实不太会处理。 他?问:“那如果你祖母非要?问心上人是谁,我要?用谁来搪塞?” 谢知?秋显然对?这个问题也早有考虑,面不改色地回答:“当然是你。” “…………?” 谢知?秋见对?方好像没明白的样子,进一步道:“就回答你自?己?,你萧寻初的名字。” 她稍作停顿,解释:“祖母这些年一直希望我尽快成婚,这种时候无论?你说出的是谁的名字,都只会加快祖母给我订婚的速度。唯有将此事困在你我彼此之间?,才?有周旋的余地,我们才?能互相配合。” 谢知?秋的说明十分客观而且清晰,萧寻初也能理解,但这不妨碍他?表现得有些无措。 他?知?道谢知?秋多?半没那个意?思,可光是想到这件事在别人看来会是如何的,他?就控制不住脸红。 然而谢知?秋的思维好像并不只想到这里。 这时,她安静地看了一眼萧寻初一眼。 谢知?秋说:“其实,这样也只能再短暂拖延一段时间?,而且此言出尔反尔,可能会让祖母更为不快,在你身上的压力也会更大。 “纵使能多?拖数月,在此期限内,我们仍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换回原本的样子。 “所以在来的路上,我考虑了很久,认为眼下,唯有一个办法可以令你我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不过,此法我一个人无法完成,也不能不征求你本人的意?愿。” 萧寻初对?谢知?秋的头?脑十分信任,便?问道:“是什?么?” 谢知?秋抬眸,她的双眸如沉寂的夜波,淡然而宁静,印染一片晚空色。 她定定地注视萧寻初,说:“你与我成婚,如何?” 第二十三章 她, 还有萧寻初,两个人成婚。 这是谢知秋短时间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容易, 也最没有后患的策略。 只要?成婚, 他们两个人就再也不?用担心怎么见面?的问题。 她可以永远解决祖母和父亲的催婚。 萧寻初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归自己原来的生活,甚至面?对萧家的长辈, 他还可以像他原来那样直接喊爹娘。 他们如果要?讨论换回去?的问题, 这样无疑也会方便很多。 当然这不?是谢知秋一个人能决定的, 必须要?萧寻初也同意才?行。 而且,此路也不?是前?方定然畅通无阻了,两人的家庭环境可能都会有些问题—— 谢家自诩书香门第, 谢父不?喜欢萧家这样的武将世家; 而谢老爷只不?过是白身?, 萧寻初就算离家出走了,也是萧将军次子,门第比谢知秋高得多, 谢知秋琢磨着萧家只怕也未必愿意讨这么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媳妇。 但这两点,从其他角度来看,并非没有克服的可能性, 也没有他们当下面?临的其他问题那么严峻。如果成功,收获会远远大于付出。 总之,先看看萧寻初怎么想?的。 谢知秋坦荡地看向萧寻初。 然后, 她就看到萧寻初的面?颊,一寸一寸地变红了。 ——正像萧寻初眼?中的谢知秋仍是谢知秋的本来面?目一般, 在?谢知秋眼?中, 萧寻初也是一种?接近其本质的模样。 他比六年前?要?高了, 样子褪去?青涩,成为一个俊美青年。 但是, 萧寻初脸上那种?坦然逍遥的神情、清冽明澈的眼?神,却和当年两人初见时没什么变化。 或许是因为表里如一,他连衣冠打扮甚至都和实际差别不?大,仍旧是未加簪冠、长发?披散,宽宽松松地披着浅色衣袍。 只是此刻,他面?红耳赤,然后似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反应失态,忙别过脸,用手?背抵住面?颊。 慌张之中,萧寻初无措道:“你和我?……这、这不?太好吧?” 谢知秋将这句话?当作是委婉的拒绝,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睫。 “你不?愿意吗?” 谢知秋道。 她问:“为什么不?愿意?莫不?是你已有婚约?” 萧寻初结结巴巴:“没、没有。” 谢知秋又问:“那你难道……已有心上人?” 萧寻初愈发?窘迫:“也、也没有。” 萧寻初自认一直将谢知秋当成朋友,但这时他才?发?现,和谢知秋讨论这种?问题,与以前?跟男性朋友讨论,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至少当谢知秋直截了当地问他意见的时候,他却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 话?说回来,还什么心上人,与他关系还算好的同龄女孩,不?就只有她谢知秋一个吗? 然而谢知秋不?太理?解萧寻初的崩溃,听?到这里,饶是冷静如她,也未免有点受到打击。 “这样说来,你是单纯的不?愿意了。” 谢知秋微微蹙眉,像是有点缓慢地开始考虑自己身?上的问题。 她迟疑地问:“是不?是因为我?性格呆板,既不?常笑,也不?太通风情,不?太会那种?大家希望女子身?上有的温柔体贴,所以你不?愿意将此等终身?大事,浪费在?我?身?上?” 这些是谢知秋时常听?到的评价。 祖母和父亲都时常让她多笑一点、说话?柔顺一点,尤其是对秦皓,生怕她一直将脸摆下去?,会磨尽秦皓的耐心,让他对她不?再喜爱。 谢知秋知道自己多半是有这些问题,但她以往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她根本不?想?成婚。 而眼?下,她有意凭此来达成目的,却被萧寻初拒绝……思及理?由,她难免去?想?是不?是就是这些原因。 然而萧寻初听?她这样说,大惊失色:“不?、不?是!怎么可能!和你没有关系!你明明就非常有女孩子的……” 萧寻初说着说着又脸红了,他讲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匆忙停住。 他以前?对谢知秋,是绝没有友谊以外的感情的。 因为他觉得谢知秋读书不?易,如果在?那种?时候还对她产生多余的情绪,完全是一种?亵渎。 可是此刻,谢知秋说出来的提议,却一口气打破了他一直以来自设的界限,模糊了两人之间原本纯粹的关系,迫使他不?得不?去?思考他们两人之间的可能性。 而他在?这种?可能性面?前?产生的剧烈动?摇,令萧寻初自己都有点害怕。 萧寻初轻咳一声,正色道:“总之,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问题。我?在?外面?的口碑,其实我?自己多少也有自知之明。”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这些年,他和师兄弟们经历过的鄙夷和轻视。 他眼?神一黯,但尽力没让谢知秋觉察这细微的情绪,只说:“我?听?说谢家祖上乃是名门,极为看重年轻一辈的德行品质,反而看轻常人所重的门第财富。像我?这样的人,恐怕入不?了谢家长辈的眼?吧?” 不?要?说谢知秋,任何一个良家女子,但凡听?说他的名声,只怕都会退避三舍。 谁会将女儿嫁给这样的怪人? 更何况,他也无意成婚,既然走了这样的道路,又何必拖累其他人。 果然,谢知秋闻言,也露出犹豫之色,并未否认:“确实会有点问题。” 谢知秋这话?,并非是否认萧寻初本人,而是从客观情况来看,这对两人的婚事是个难题。 不?要?说当年谢父在?见都没有见过萧寻初的情况下,就对武将之子多有鄙夷,谢知秋光是回想?之前?雀儿在?马车上对萧寻初的评价,就知道以萧寻初如今的名声,他绝对没法过谢家那一关。 萧寻初耸了耸肩。 谢知秋则快速思考起来。 其实说起谢家长辈,母亲那里多半不?会有问题,只要?她表达自己的意愿、说清楚理?由,很容易就能让母亲支持她。 可是关于她的婚事,父亲和祖母都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只得到母亲的支持,还是不?可能成功。 祖母那里……说到底她是愿意听?儿子的,只要?父亲同意,祖母不?会是问题。 关键还是谢老爷。 谢知秋考虑了一下父亲的性格,说:“目前?虽有困难,但并非全无可能。” 她问萧寻初:“你现在?身?上有功名吗?” 萧寻初微怔,回答:“离开书院之前?,凑巧过了童试,之后就没有再考了。” 他对谢知秋说这个,多少有点赧然。 时下男子是以有功名为荣的,其实他这个年纪,只有秀才?也不?算差。 但是,谢知秋是甄奕的学生,平时与甄奕来往较密切的学子,大多都已过了乡试。 特别是秦皓,十六岁便中了举,可谓年轻有为。 如此一较,他便相形见绌。 萧寻初有些耻于在?她面?前?说起这个。 但谢知秋并未去?比较他们,反倒在?听?闻他已过童试之后,略一思量,便道:“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 “明年之前?考中进士,还来得及。” 谢知秋眼?神沉静下来,已有计较。 她乌亮的眸子有如漩涡,这是她思考时会有颜色,深邃得似能将人吸入其中。 “今年八月有一场秋闱,只要?通过,明年就有参加春闱的资格。我?父亲看重功名才?学,若是能够金榜题名,便有了能改变他想?法的筹码,到时再上门去?,他定会有所动?摇。” 谢知秋说得果断,没有丝毫疑虑,反而是萧寻初惊呆了。 在?今年八月份中举,然后明年立即去?参加春闱,还要?考中。 这种?事情,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可是,他想?想?谢知秋的才?学,又觉得这似乎不?是不?可能。 谢知秋心意已定,目色逼人,她望向他问:“你意下如何?” “我?……” 萧寻初远没有谢知秋反应那么快,而他今日遇到的事情已经太多,再加上两人交换以后,他一直有些头痛,听?到谢知秋得出这样的判断,他顿觉有些思考不?过来。 他道:“这有可能做到吗?” 谢知秋淡淡回答:“若不?试试,就无法知道结果。” 半晌,萧寻初想?得有些晕,问:“我?必须立刻回答吗?能否多给我?些时间,再作答复?” 话?说谢知秋若去?考试,恐怕只能用他的名字,如果谢知秋当真考中,那换回去?以后,他岂不?是占了谢知秋的便宜? 还有,谢知秋一旦高中,他们岂不?是真要?……成、成婚? 可眼?下两人连能否换回去?都说不?准,若是纠结于这些表面?形式,只怕更难有进展。 只是科举变数极多,哪怕是聪慧如谢知秋,也未必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也好。” 谢知秋十分宽容,表示愿意给萧寻初时间考虑。 她说:“这终究是你的身?体,你才?有决定权。我?办法也考虑得匆忙,未必周详,不?如我?们各自都先好好想?想?,等你我?下次见面?时,再作商量。” “好。” 这时,谢知秋看了眼?天色,道:“雀儿许是快回来了,我?不?宜久留。” “等等!” 萧寻初见谢知秋许是要?走,当即想?起要?事。 因为两人交换身?份需要?的信息太重要?,他之前?竟没找到机会说。 此刻,他忙从袖中取出甄奕给的空白信函,道:“甄学士特意留了东西给你。” 谢知秋一顿,取信拆开。 萧寻初在?旁边解释:“甄学士说,他很遗憾之前?没能帮上你,所以和李夫人商量以后,留给你这封信,你可以模仿他的笔迹书写,如果你能想?到值得一试的办法,便用这封信,尽可以一试。” “——!” 其实不?必萧寻初多解释,正如甄奕预料的那样,谢知秋一看到只有印章和落款的空白信,就完全明白了。 谢知秋乌眸逐渐睁大,随后,眼?底似有动?容之色。 她轻轻抿唇,明白了萧寻初为何会在?替她送甄奕夫妇这件事上如此卖力。 她将信收入袖中,道:“我?知道了。” 言罢,她将手?放在?身?前?,先向萧寻初行了一礼,道:“多谢你。” 萧寻初笑笑:“信本来就是给你的,我?代收了一下而已,谢什么?” 谢知秋道:“不?止是信,还有多谢你,替我?送了师父。” 她顿了顿,说:“甄师父与李师父于我?有恩,我?本该亲自送他们二人。本来出了这样的事,已经以为不?行,但没想?到……” 她直视萧寻初,真诚地道:“谢谢。” “这……没什么。” 萧寻初本觉得这是举手?之劳,谢小姐现在?这么认真地向他道谢,他反而有点难为情起来,下意识地想?摸后脑。 他解释道:“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做,只是凑巧听?到有人说你是女子没法为恩师送行之类的混账话?,一时来气,就冲动?了……你若是喜欢这个想?法的话?,孔明灯前?院还有很多,本来我?想?留下一些让书院里的学童替我?放到晚上,但既然你来了……愿意的话?,不?如由你亲自来放。 “若你不?愿在?这里留到太晚,也可以等回到临月山以后,让五谷帮你做几盏,自己在?山上放。这个很简单,他见我?做过好几次,应该做得出来。” 谢知秋淡淡垂眸,道:“好。” 这时,不?远处忽而响起脚步声。 谢知秋知多半是雀儿回来了,这下真不?可再聊,便侧身?一隐,打算离开。 萧寻初忙问:“等等!我?们下回,什么时候见面??” 谢知秋停步,迅速一想?,说:“三日后。你对祖母说想?去?祭拜月老祠,祖母定会同意。届时,我?们便在?月老祠中碰面?。若有变数,我?去?谢家放竹蜻蜓给你。” “好。” 萧寻初应下。 萧寻初稍作思索,又道:“我?床边箱子里有一个紫色香囊,里面?放有香米,下次见面?,你拿一下! “其实我?前?些年训练了几只麻雀,等拿到香米以后,你我?便不?需要?用竹蜻蜓了。” * 戌时。 小厮五谷捧着一个大木箱,匆匆赶回先前?少爷与他约定的会合之处。 少爷果然等在?那里,只是身?边不?知为何多了许多孔明灯。 少爷身?披薄衫,茕茕独立。 他一手?拿着火烛,一手?托着一盏孔明灯。 少爷将孔明灯点亮,让其升起,然后,又弯腰取一盏,再度点上火苗,任其上升。 此时已经入夜,少爷那双桃花眼?幽幽的,漆黑瞳色中倒映着一点孔明灯的火光,那明光悠然跃动?,令人看不?清少爷心底在?想?什么。 五谷捧着木匣,遥遥望着少爷的身?影,有些愣神。 少爷自从摔了那一下以后,给人的感觉,真的完全不?一样了。 不?仅是气质、气场,还有行事方式,全部都有变化。 ……先前?,少爷让他把那金疮药还到原来的地方去?,还让他不?要?跟着他。 但五谷心里清楚,那金疮药根本没有失主,也不?必归还,况且少爷还受着伤,他自然不?能放着不?管。 所以,他假装去?还金疮药,实则少爷一下山,他就悄悄跟在?后面?,竟发?现少爷竟是回白原书院。 而且,行到中途,竟有无数孔明灯从书院里飞起来。 然后,一到书院,少爷就忽然折返回来,一下子抓到偷偷跟在?后面?的他。 少爷就像是早已猜到他会跟着一般,跟他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回书院,是想?拿回以前?放在?书院中未能带走的旧物,让五谷帮忙去?问。 少爷数年前?就离开了白原书院,且是中途退学、不?告而别。 这事和书院闹得很不?愉快,而且少爷当年的屋舍也早换了别的学生住,五谷听?到少爷时隔这么久居然还想?拿回东西,简直不?可思议,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谁还会保留那么久以前?的退学学生之物?只怕早就被书院的学官扔了吧? 然而,少爷让他不?必多想?这些,只管去?问。 结果,还真找到了。 说实话?,在?看到那堆旧物时,五谷简直目瞪口呆,不?得不?承认少爷料事如神。 原来,少爷虽离开了书院,但他毕竟是节度使之子,书院的人不?敢乱扔他的东西,纵然觉得都是垃圾,他们也全都将之好好地存放在?库房里。 于是,少爷差人一问,立即就有人帮他找出来了。 在?找到所有旧物后,少爷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根本就没想?过自己的猜测可能有误。 但他看都没看其他东西,只从其中拿走一支竹蜻蜓。 然后,少爷差他留在?库房继续收拾东西,自己则说久不?回书院,想?去?转转,就暂且离开。 两人再见面?,已是现在?。 在?此期间,少爷去?做了些什么,五谷全然不?知。 他看到少爷身?边多了这么多孔明灯很是吃惊,抱着匣子上前?,问:“少爷,这些不?是听?说是谢小姐送甄奕学士放的孔明灯吗,怎么是您在?放?” 少爷扫了他一眼?,淡淡回答:“谢小姐要?在?天黑前?归家,但她希望孔明灯能放到夜晚,好让甄学士在?前?往金陵的船上仍能看得见。 “她本打算雇学童来放灯,但是……我?们不?是缺钱吗?我?遇见,就接下了这个活。” 五谷听?了这个解释,内心顿生佩服—— 少爷果然头脑变通,在?等人的功夫,居然还能给自己找到个差事赚外快! 五谷问:“这么说来,少爷遇见谢知秋小姐了?说上话?没有?少爷不?是一直很喜欢谢小姐的《秋夜思》吗?有没有趁机与她聊聊?” “萧寻初”垂眸回答:“没有,只不?过和她身?边丫鬟聊了几句罢了。” 这时,少爷像有什么在?意之处,忽问:“我?很喜欢《秋夜思》?” 五谷笑着打趣:“少来!少爷你连这都忘了?那诗不?是你亲自抄下来挂在?床头的吗?还嫌自己字不?好看,反复写了好多遍呢!平时可从没见您这么认真。” “少爷”稍有停顿,然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浅浅地笑了下。 过了一会儿,少爷将拿出来的灯放完了,又走回前?院,将留在?里面?的孔明灯也一一放飞。 在?少爷放最后一盏灯时,五谷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只是他离得远,少爷声音又太轻,他没有听?见。 其实也不?是什么与他有关系的话?,但如果他能听?见的话?,他会听?到自家少爷当时如此说道—— “师父,多年教诲之恩,知秋没齿难忘。今日未能亲送,万分抱歉。愿两位师父顺利归乡,余生平安顺遂。” * 孔明灯直到深夜才?放尽。 谢知秋放完孔明灯,感觉像亲自送过师父,了却了一桩心事。 她回头对小厮道:“走吧。” 萧寻初的小厮五谷不?知她的心事,眼?看着她在?放完“谢知秋”留下的孔明灯后,居然还自己亲自动?手?做了几盏去?放,于是在?旁边直呼少爷真是个良心雇工,还说这种?职业精神世间难寻,若他不?是天生就是个少爷,光凭这种?良心恐怕也能从小厮一路当到管家了。 谢知秋没有接腔。 放完灯后,二人从书院借了辆马车,返回临月山的草庐。 谢知秋是此生第一次这么晚还在?外面?赶路,而且还不?必戴帷帽,所以她索性没有进车内,直接和小厮一块儿坐在?前?面?,一路仰头望着星空。 五谷见她看得入神,笑道:“少爷一直看天空,是想?起当初和邵学谕、叶公子、宋公子他们一块儿在?山上赏月观星的日子了吗?” 谢知秋没有否认,轻轻附和:“是啊。” 她和萧寻初还没有定下到底要?不?要?为了日后方便而成婚,但谢知秋打算趁这段日子再观察一下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故而快到临月山时,她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五谷,如果我?今后改变主意,打算去?科考入仕了,你觉得我?父母会怎么说?” “少爷要?改变主意了?!” 谁知,她话?音刚落,五谷的反应当即热烈起来,简直可以用两眼?发?光来形容。 他夸赞地道:“那老爷和夫人可要?高兴坏了!恐怕要?连夜接少爷回家,然后敲锣打鼓放鞭炮地庆祝呢!” “……” “少爷?怎么了?” “……没事。” 谢知秋只是走了一下神。 她没想?到五谷会表现得这么高兴。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当她提起自己想?做官的时候,有人如此理?所当然地表示喜悦,并且立即就支持了她。 这种?感觉,有点陌生。 谢知秋看向远处,回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第二十四章 谢府。 萧寻初如今顶替谢知秋的身?份, 门禁甚严,不能天黑以后还在外面,所?以他?将孔明灯交给真正的谢知秋后, 就先一步回到谢府。 车夫紧赶慢赶, 总算是在太阳落山前将他?们平安送了回来。 萧寻初虽从谢知秋口中听说了不少她家的情况,但毕竟是第一回 真正来。他?不敢在摸透状况前轻举妄动, 所?以一到谢府, 他?立即关门闭屋, 尽量不与其他?人接触。 万幸谢知秋孤僻不是浪得?虚名,萧寻初这么做,似乎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尤其大家都知道她今日是去送两位师父的, 多半心情不好, 更体贴地不去打扰“她”。 唯独萧寻初本?人,一关上门,就捂住脸, 长长舒了口气。 今天遇到的怪事实在太多了,他?从身?体到精神都无比疲惫,可?是偏偏在这样的时候, 由于内心事情太多,他?连躺下休息都难以做到。 不过要?说对他?心神扰乱最大的,果然?还是—— “你与我成婚, 如何?” 漫天升起的孔明灯下,谢知秋乌黑的眼眸倒映他?的影子, 目光坚毅而?坦率。 想到这里, 即使四下无人, 萧寻初仍不禁又开始脸红。 他?单手捂唇,试图尽快降下这热度。 说实话, 萧寻初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天性也比较乐观,他?不会像谢知秋那样一口气想到一年以后换不回来怎么办、今后一直换不回来怎么办。 相反,他?觉得?两人交换的原因很可?能是那块黑石,线索已经很清晰明确了,只需要?解决问题即可?,所?以他?相信两人总有?一天是可?以换回来的,对此并不太担心。 比起两人灵魂转换,反而?是谢知秋的求婚对他?影响更大。 他?知道谢知秋之?所?以会那样提议,并没有?多余情愫,这很可?能只是她凭借头脑,想到的最无后顾之?忧的策略罢了。 可?萧寻初却做不到她那样隔绝世俗情感,做不到她那样公私分明,他?非但难以克制住复杂的感情,脑子里的画面还越来越多—— 谢知秋说这话时的神情。 谢知秋说这话时的语气。 她看着他?的模样。 她有?些迟疑时的面容。 她在他?面前,仍旧是真正的女子模样。 当她望过来的时候,那双安静而?执着的眸子,有?着扣人心弦的力?量。 萧寻初反而?好奇,要?多么铁石心肠的人,面对那样的谢知秋,还能说出一个“不”字? 他?当时出于仅存的理智,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但如今越是回想,他?越是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烧着沸水的茶壶,蒸气不断从头上冒出来。 哪怕平时还能冷静思考,现下也不太行了。 * 知满过来的时候,从窗口望入室中,就见?自?家姐姐呆呆地坐在桌边,手背轻轻遮着半边脸,满面通红。 姐姐向来冷淡,素日里连表情都很少,知满何曾见?过她脸红的样子? 知满当场呆住。 然?后,她顾不及其他?,连忙冲入屋中:“姐姐!你发烧了?没事吧?!” 萧寻初本?走着神,谁料忽然?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冲进他?房间,不由分说地一把将手贴上他?的额头,认真比较起体温来。 小姑娘刚一贴手,就惊讶道:“不得?了,真的比我烫好多!我听雀儿?说姐姐你今日在马车上晕过去了,特?意来看姐姐,没想到姐姐你居然?已经病得?这么严重!这得?找大夫吧!” 萧寻初一慌,赶忙避开对方的手。 电光石火之?间,他?隐约猜到了这人是谁,但还不敢肯定。 这时,只见?对方一副真要?去叫人的样子,萧寻初急忙出言阻拦:“等等,这并不是发烧!” “……?那是什么?” “这……” 萧寻初轻咳一声,敷衍道:“天气热,所?以普通的脸有?点烫罢了。” 小姑娘狐疑地盯着他?。 趁这个机会,萧寻初开始观察对方。 眼前的小姑娘瘦瘦小小,年纪不大,只能说还是小孩子。 她和年幼时的谢知秋有?两三分像,气质则不大相同。 从对方对谢知秋的称呼来看,她对半就是谢知秋过去常在信中说起的小妹妹谢知满。 不过,若真是如此,萧寻初反倒会惊讶。 虽时隔多年,但他?仍旧记得?,谢知秋口中的妹妹,是个有?些顽皮、有?些机灵、还爱惹人注意的小女孩。 可?眼前这个小姑娘,虽还是个小孩子,但不知为何衣着打扮相当老气。 她竟穿了条紫棠色的裙子、披着靛青色褙子,衣裳上没半点花纹,且发上只着木簪。 这死气沉沉的装束,将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鲜活气都压住了,让一个小女孩瞧着倒像返老还童的老太太。 二人对视片刻。 这时,那小妹妹盯着“谢知秋”的脸,好像一下子想起什么。 忽然?,她后退一步。 小姑娘一惊之?后,忙收敛起原本?丰富的表情,摆出一副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的模样。 她端端正正地对萧寻初福了一礼,恭敬道:“抱歉,姐姐,妹妹先前太过着急,所?以逾矩了。正常来说,进屋以后,妹妹应该先向姐姐行礼道安才?是。姐姐,夜安,不知姐姐今日过得?可?好?” 萧寻初:“……?” 萧寻初被?搞蒙了。 为什么这小孩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突然?摆出和她这身?衣服一样老气横秋的样子? 谢知秋明明说过,她和妹妹关系是很亲近的。 可?是现在……这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一般关系好的姐妹会互相这么客气吗? 萧寻初搞不清状况,决定姑且以不变应万变,既然?妹妹行礼,那他?也依样回了一礼,道:“我还不错,夜安,妹妹。” 萧寻初自?以为将谢知秋那适当的淡漠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谁知一抬头,却见?那妹妹瞪圆了眼睛诡异地看着他?。 “……?!” 萧寻初一惊,顿感不安—— 怎么回事?难道是哪里表现得?不对劲? 他?岂料同一时刻,对面的知满其实比他?更不安—— 好奇怪,今天我这样姐姐怎么没打我,难道还有?后招? 二人各怀鬼胎,眼神间来回试探。 萧寻初想,可?能是他?表现得?太过于冷漠了。从以前谢小姐展现出的情况来看,她对大部分都拒之?于千里之?外,可?唯有?这个妹妹,谈起时却时常泄露出几分温情。 或许就算是谢小姐,也不是对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吧。 这样一想,萧寻初调整神态,对那小姑娘淡淡一笑,然?后摸了摸对方的头。 谁知他?不摸还好,这样一摸,小妹妹瞬间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脱口而?出:“姐姐!你疯啦?!” 说完这句,知满忙捂住自?己的嘴,想起自?己正在培养自?己的气质,忙改口,用文雅的语言又问了一遍:“姐姐,你今日脑子无恙吧?” 萧寻初:“……” 萧寻初彻底搞不懂了。 幸好知满的话提醒了他?,给了他?一个借口。 弄不懂这小姑娘什么情况,还是先拖一拖为好。 于是萧寻初只得?扶住额头,假装虚弱地说:“你今天别和我说太多话,我今日晕过以后一直头痛,还没有?好。” “!怎么会这么严重!” 这一刻,知满对他?的怀疑当即转成担心,关心地问:“姐姐你要?不要?紧,要?不还是叫大夫来吧?” 萧寻初松了口气,遂摇摇头:“不用,我想先睡一觉试试。” “姐姐千万保重身?体,就算甄学士离开了梁城,也不要?过于思虑伤神。” 知满担忧地说。 她问:“不知有?什么是我可?以为姐姐做的吗?” “……不用了,我今晚想静一静,早点休息。” 知满见?姐姐果然?满脸倦容的样子,知她需要?歇息,不敢再?烦她,忙道:“那姐姐,我先回去了!早些安睡,等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你若是身?体实在不适,早点叫人,千万别硬撑。” 萧寻初点了点头。 如此一番,知满总算乖乖回去了。 萧寻初将她送走后,忙关紧门窗,怕再?有?意外。 待屋中只剩下他?一人,萧寻初长出一口气。 这下,他?终于可?以静一静脑子,仔细整理当下的状况,还有?谢知秋的提议了。 谢知秋的提议…… 两人的……婚事…… 想到这里,萧寻初头痛之?余,又开始脸烫脑热。 他?捏了捏鼻梁,长长一叹。 * 另一边。 临月山草庐中。 谢知秋不像萧寻初那么健康,一回家就可?以活蹦乱跳。 她身?体一换,就摔伤了头,然?后强撑着身?体一路走到白原书院,又放灯到半夜才?回临月山这个陌生的草庐。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头上的伤口不负众望地恶化了,再?加上可?以想见?的疲劳过度,谢知秋几乎一沾枕头,就开始发烧。 她烧得?意识朦胧、糊里糊涂。 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开始做梦。 她梦到过去有?一日,母亲将她拉到房中,为她梳头。 温解语望着镜子,欣慰地笑道:“女儿?长大了,不知何时,已如此亭亭玉立了。” 光洁的铜镜倒映着母女两人的身?影,她们一个年长,一个年少,但相貌却有?七分像。 那回她大抵又与父亲因为婚事而?争吵,闹得?很不愉快,是母亲来做和事佬。 她可?以和父亲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可?对向来陪着她、站在她这边的母亲,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以生硬的话语相向。 她想,这或许便是道教?所?说的以柔胜刚,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化之?。 母亲这般如水的女子,就连她这样冷硬的性子,亦不觉柔和下来。 谢知秋问:“母亲也希望我与秦皓成婚吗?” 温解语想了想,轻轻摇头。 “我觉得?秦皓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你若当真这么不喜欢,也就算了。” 温解语拉过谢知秋的胳膊,让她转过身?来。 她嘴角含笑,眼梢温柔,两人明明一般高了,她却将谢知秋当个小孩儿?似的,仔细地为自?己的女儿?整理发簪、衣裳。 “我原先在闺中的时候,十四岁开始议亲,十六岁成了婚,二十岁有?了你,二十五岁有?了满儿?。如今待在谢家的岁月,已比在娘家还长。” “我当年并未想过太多,只知道世上女子命数皆是如此。故而?媒婆踏上门后,我便看中风度翩翩的谢家郎。再?后来,嫁作人妇,便有?了你。” “我本?以为我的女儿?,性子多半与我相似,却没料到,你生来便与旁人不同。” “你十分聪颖,十分内敛,心里想的事情很多,却不愿让人知道。” “你求知若渴,足智慧心,随着你读过的书越来越多,有?时候说出的话、看问题的角度,为娘已听不懂了。” “但是,为娘比任何人都盼着你能活得?开心。” 温解语让谢知秋坐到椅子上。 谢知秋平常不喜欢在梳妆打扮上费时间,饰品都是让丫鬟挑一支了事,十分随便。 这会儿?,温解语打开自?己做姑娘时的旧箱盒,亲手拆下女儿?头上的发簪,重新一支一支为她试。 她一边试,一边继续道:“我之?所?以中意秦皓,是因为我看得?出来,他?为人不错,且踏实努力?,是读书人,与你谈得?来,家庭也殷实和善。你与他?相处,日后吃的苦最少。 “而?你父亲、你祖母之?所?以如此着急想你成婚,也不是不想顺你的心意,只是怕你承受不了与世俗脱轨太远的代价。 “这世上人人成婚,不是因为成婚真有?多好,而?是因为这是一条最为保守传统、最为安全的道路。只要?走在这条路上,便与千年来、万年来的祖先一样,乃自?然?天理,一眼望得?见?结果,饶是中间种种波折,也都早有?前人试过。 “而?人言如刀,若逆大流而?行,难免遭遇流言蜚语。 “你年纪尚小,不知世道凶险,爹娘都不希望你脱离道路太远,走到我们无法为你引路的地方。那样的话,哪怕我们明知你会遭遇更多风雨,我们仍不知怎么帮你,亦可?能根本?无法帮你。” 这时,母亲终于选中了满意的簪子。 那是一支乌色木簪,云纹中间嵌着绿珠,珠下坠青色流苏。 比寻常少女戴的首饰要?朴素稳重,有?种超脱的冷淡之?感,但意外地正衬谢小姐气质。 温解语扶着女儿?的肩膀,感慨地望着镜中,道:“秋儿?,娘知道你想要?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机会,娘没有?大的力?量,给不了你这个机会,但希望你能有?一条后路。 “这世上留给女子的机会很少,哪怕只是落水被?人拉上岸,也要?砍去一条胳膊以证清白。 “一步踏错,许是就再?无试错的可?能性。” 温解语说话,是谢知秋少有?的能听进去的时候。 谢小姐微微垂眸,低声自?语道:“逆流而?行……吗。” 温解语笑着说:“当女儿?家的时候,总将爱情想得?很美好,向往着天长地久,得?一人心、与之?携手白头。可?实际上真踏入这局中,才?发觉这红尘事远不像想象中那么单纯简单,鸡毛蒜皮的麻烦事数不胜数。 “但即使如此,娘仍相信,并非所?有?姻缘都会不堪。 “若这世上真有?与众不同之?人,而?你遇见?了这样一个人,娘一定会为你开心的。” 母亲其实也是希望她成婚的,但不知为何,这话由母亲说来,就比其他?人说得?好接受许多。 在现实里,那是她是怎么接母亲话的,谢知秋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但此刻,她忽然?脱口而?出:“母亲,若是我真的得?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机会……虽不是直接改变我自?己的命运,也与姻缘无关,但或许可?以有?一点点契机,借此间接影响到我自?己的命数,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母亲温柔地对她笑着。 但这是梦里的母亲,自?然?无法给她一个真实的回答。 恍惚之?间,谢知秋感觉有?人摸了摸她的头。 她仿佛了听到母亲的声音,又仿佛是她自?己的心声。 她听到有?人道:“秋儿?,我愿你能有?无悔的一生。” *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梦中的白雾悄然?散去。 谢知秋从梦中苏醒。 她看到草庐有?些破旧的屋顶,看到空荡荡的屋室,还看到…… 有?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凶神恶煞地坐在屋子里。 “——!” 谢知秋骤然?惊起,说时迟那时快,立即去找可?以防身?的东西。 萧寻初的住处什么都没有?,唯有?敲敲打打的工具特?别多,谢知秋随手一拿,正好摸到床边有?个不知道敲什么的锤子,她当机立断地拿在手中。 谁知下一刻,就听该男子怒道:“好啊,你果然?是故意气我!一个人在这破地方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摔得?一脑袋血不说,一睡就是一天两夜,发烧烧得?小命都快病得?没了半条,结果醒来见?到我,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拿起你的锤子向我证明你要?一辈子当个破工匠绝不回家的决心!好,很好,翅膀是长得?很硬啊!” 谢知秋:“?” 第二十五章 出现在草庐中的男子, 年?约五十许,留着关公似的长胡子,黑发直髯, 人高马大。 他若年?轻个二十多岁, 或许能称得上一句英俊刚毅,只是如今, 他脸上已有两道骇人的伤疤, 一道横眉而过, 一道从右脸眼梢竖着划下,一直延伸到脖子的衣襟之下。 不?止面颊,他的手、胳膊以?及身体上其他裸露出来的皮肤, 也都?有陈年?旧月留下的累累刀口, 让人一见?,就觉得这?人许是从腥风血雨中活下来的,见?则生畏。 说实话,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荒山野岭的草庐内,谢知秋第一反应,生怕他是哪里来打劫的山贼头?子, 但听到他对“自?己”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又?发觉不?是。 她对这?个男子的身份多少有了猜测,但出于谨慎, 没有立即开口。 谢知秋看人的眼神一向?是疏离中带着些许冷漠,但眼下, 该男子看到她这?样的眼神, 似乎更加生气了—— “干嘛?怎么光盯着我不?说话?还用这?种眼神?” “难道你对我出现在这?里有意见??” “哼, 你以?为我想过来?要不?是你娘许久没你的消息,怕你真死山里了, 非要我来看看,我才懒得管你死活!” 凶煞的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摘下谢知秋额上冷敷的帕子,放水里洗了洗,然后又?给她更换包扎头?上伤口的伤布,动作还挺温柔。 谢知秋:“……?” 这?凶煞男子看着可?怕,可?处理伤口出人意料的熟练,简直像真正的大夫。 他先摘掉原本的伤布,几乎没有牵扯到谢知秋头?上的伤。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抹了点金疮药,给谢知秋涂上。 谢知秋瞥了那瓷瓶一眼。 只见?瓶中之药,正是五谷先前?拿上山的、含有龙骨的名贵上品金疮药。 谢知秋心中有了计较。 这?时,那男子用的力道重了一些,正好触到谢知秋的伤口,谢知秋一痛,不?由“嘶”了一声。 “哦?知道痛了?” 男子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冷嘲热讽。 “我萧家的男儿,有为了保护重要物件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有从敌人刀枪下闯过去的,有被敌军俘虏却宁死不?屈自?刎的,再看看你,是第一个好端端从五岁小孩都?能爬的矮坡上掉下去砸破脑袋差点摔死的!真是了不?得啊,差点创造了从未见?过的死法,真给祖宗长脸!” 谢知秋:“……” 如此一来,她可?以?十成十地确定了。 这?个男人,果?然是萧寻初的父亲—— 传说中的名将萧斩石。 * 若说谢家和秦家是书香门第,那么萧家则是另一个方向?的名门—— 武将世家。 方国乃是武将开国,祖皇帝本是前?朝末帝麾下干将。 那时天下动乱,四方割据,祖皇帝在南征北伐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拥有了比年?幼的正统皇帝更高的威望。 一夜,尚是将领的祖皇帝打算回屋休息,却见?房间门口,他的部?下与战友跪了一地,而跪在最?前?面的,是他平常最?信任的副将。 那副将手捧黄袍,伏身下拜。 祖皇帝大吃一惊,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副将带头?回答:“主上幼弱,天下形若无主。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将军不?畏生死,率兵护国冲锋在前?,拯救天下黎民,乃众望所归。还请将军从此率领天下,重振我华夏荣光。” 祖皇帝道:“叛主称帝,乃不?忠不?义之行,我不?可?为之。” 副将携众将叩首:“将军若不?为天下之君,乃天下之憾,我等宁愿长跪不?起。” 祖皇帝相劝不?得,无奈之下,只得披上黄袍,从此改朝换代,天下异姓。 登基后,祖皇帝犒赏功臣,当日跪拜求祖皇帝登基的武将皆为开国元勋。 萧家的先祖,就在此列。 此事,按照方国正史所记载,祖皇帝是受自?己的将士拥护,情不?得已之下,被迫登基的。 由于年?代久远,事实是否真如史书所载,已不?可?考证。 不?过,祖皇帝登基后,他和他的后代们显然都?很怕新朝代的将领们某一天也会像祖皇帝一样深受部?下爱戴,导致历史再度重演。 从此,方国开始了一代又?一代对武将变本加厉的牵制。 其目的就在于不?让武将有太忠诚的士兵、不?让武将有太大的兵权,以?及不?让武将有太显赫的战功。 却说这?萧寻初的父亲萧斩石,他已是方朝开国后,萧家的第三代后裔,是萧寻初祖父的第五子。 他自?小就展现出非凡的作战天赋,十二岁便跟随父亲上战场,第一次作战就冲锋在前?,成功砍下敌军的头?颅,可?谓一战成名。 十六岁时,他已可?独自?领兵作战,是军中不?可?或缺的少将。 再后来,他二十岁那年?,辛国与方国之间的摩擦与日俱增,昌平川一战爆发,他的父亲兄弟全部?死在战场上,边疆血流成河,土地被染成鲜红色。 他一个人从尸体如山的地狱里爬回来,独自?接下萧家军的重担,重整残军。 从那以?后,萧斩石的戎马生涯就剩下一个字—— 杀! 杀光敌人。 一血前?耻。 夺回昌平川失去的北地十二州。 为死去的父兄报仇! 他也真的很猛。 首先萧斩石身高九尺有余,比绝大多数男人高一个头?多,且手长脚长,很有力量,身体素质远超常人。 其次,他熟读兵法,自?幼随父出征,积累了大量实战经验,并非所谓的蛮将,是个会动脑子、有策略的人。 种种条件合在一起,终于造就了这?个罕见?的战争天才。 从此萧家军出征,所向?披靡。 光是看到萧家军的旗帜,敌人就会闻风丧胆、丢盔弃甲。 萧斩石只顾冲锋,只顾保卫疆土,只想着夺回故土,没有理会朝中的事。 那时候他还年?轻,又?从小生长在战场上,不?懂朝堂中的弯弯道道,不?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百姓自?然是希望收复故土的,而且胜仗的消息总能让人热血沸腾。 萧斩石每取得一场胜利,他在民间的声望就会高一分?。 随着他的名字在百姓中越来越响亮,小孩开始为他编诗歌,茶馆开始讲他取胜的故事。 而这?个时候,朝廷也终于开始忌惮他。 要知道,方国的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亲征了。 人人都?赞美萧斩石,那帝王由谁来赞美? 如果?天下最?厉害的是他萧斩石,那堂堂皇帝又?将被置于何地? 如果?萧斩石威望如此之高,手上又?有忠心耿耿的萧家军,那将来……他会不?会效仿祖皇帝? 光是想到这?些,金殿里的先帝就寝食难安。 朝堂里的文?官们离天子近,最?能察觉天子的心意。众所周知,只要站在帝王这?边,迎合帝王的心意,就能获得升官发财的机会。 于是,弹劾萧斩石的奏疏如雪花一般飞进金殿。 有说他急功近利的,有说他好大喜功的,有说他傲慢无礼的,还有说他在战场上冒进不?听令的。反正只要能说进天子心坎里,想写什么写什么。 这?个时候,被打得满地找牙的辛国也隐隐察觉到了方国君主的为难之处。 他们趁机提出议和,希望方国君主尽快撤军。 如果?方国打了胜仗,夺回十二州,那么功劳全是将领萧斩石的,萧斩石的名望会一步登天,无人可?与他匹敌。 如果?方国与辛国议和,那么功劳就是他方国天子的,将领只不?过是略微协助了一些罢了。 在这?个问题上,本国君主和敌国的利益,居然是一致的。 * 萧斩石远在前?线浴血,不?知道前?朝风云变幻。 第一次他收到朝廷的急令,让他立即撤兵准备议和,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朝廷是疯了? 他们离夺回北地十二州只剩下八十里路了! 这?种时候议和,千里之功毁于一旦!多少将士献出的性命将毫无意义! 萧斩石居然没理这?令,断言是伪造圣言,继续冲锋。 谁知很快,梁城中又?来了三道金令,催他班师回朝。 萧斩石还是没理。 然后,朝中又?来了最?后一次诏令,严厉申明若他再不?回朝,便判他抗旨谋逆之罪,全家问斩。 那年?,萧斩石已娶妻室,并生下长子萧寻光,这?孩子刚满周岁。 他拿着送来的金令,骑在马上,望着只剩下最?后十里路、近在咫尺的北地十二州,目眦欲裂。 * 萧斩石班师回梁,两次抗旨果?然给他惹来了大麻烦。 他刚一回来,先帝迫不?及待地以?抗旨为名将他下了狱,一大群等着天降功名利禄的官员迫不?及待地开始上书,迎合先帝,准备给他按各种罪名。 万幸,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的良心都?给猪吃了。 另有一群官员或因利益冲突,或因看不?过眼,见?形势不?好,冒着被先帝疏远的风险,奋力上书,开始营救萧斩石。 整整三个月,整个朝堂剑拔弩张,腥风血雨,每天都?是唇枪舌战,简直要大打出手。 谢知秋当时还没出生,但她隐约记得家中长辈提过,谢家人虽然不?太看得起武将,可?当时谢家与秦家在朝中为官的长辈们,全都?在上书营救萧斩石之列。 谢家甚至上了死书。 若是圣上赐死萧斩石,他们这?些谢家的文?官也当场一起去死。 谢家的小爷爷如此说道:“我不?喜欢萧斩石这?人,没见?过,也跟他们武人聊不?来,但基本的道理我清楚。 “若是没有他们这?些武人,辛国兵马早已攻入梁城,从此男为奴,女为娼,我等何来如今安居乐业的踏实日子? “若是圣上杀了萧斩石,边境其他将领如何能安心在外作战、继续保家卫国?日后国境如何能安稳?只怕要人心惶惶,一个不?好,乱世又?要卷土重来。 “所以?,唯有杀萧斩石一事,哪怕老夫拼上这?条命,也决不?能让他们成功。” * 此刻,这?个谢知秋只在传闻中听说的一代名将,正活生生的在她面前?。 他满脸刀疤,大手里捧着一碗粥,正小心翼翼地吹着,似乎是打算喂给她这?个伤病未愈的“儿子”喝。 他一边吹,一边嘀咕:“你这?山上的米怎么回事,怎么都?潮了?你整天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把自?己搞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吗?” 谢知秋端详着对方的脸,揣度了一下萧将军和萧寻初之间的关系,毫不?犹豫地以?萧寻初的身份道:“我早已和家中断绝关系,现在吃什么米,和你无关吧?” “我——好你个小兔崽子!你这?是和爹说话的态度吗?!” “我又?没有求你上山来和我说话。” “你——” 谢知秋大大方方地直视萧斩石的脸。 如今二十余年?过去,这?位昔日大将身上伤疤犹在,但看上去已经没了传说中大杀四方的气场,反而像个笨拙的老父亲。 先帝的策略,最?终是奏效的。 由于没有夺回十二州,萧斩石本应得到的声望大打折扣。 当然有人同情他的遭遇,但也有人将没得到十二州的结果?归罪于他,迁怒他当时没有抗旨,认为他当时就应该硬夺十二州,等回了梁城再夺位,那才是一代英雄。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百姓习惯了如今的安稳太平,年?轻一代也不?在意要不?要收复遥远的十二州了,于是关于萧斩石的讨论渐少,颇有英雄迟暮之感?。 待风头?过去,先帝看着收敛锋芒的萧斩石,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收了萧斩石的兵权,补之以?高官厚禄,算安抚民心,也算补偿萧斩石。 后来先帝见?萧斩石挺老实的,偶尔也会召见?他,装模作样地聊聊天叙叙旧,感?念一下当年?祖皇帝与萧家先祖之间的过命友谊。 那一场风波后,萧斩石也不?是完全没有再带过兵。 现在方国能用的将领少,有时候情况危急,实在不?能不?用他。不?过,君主再也没有让他长久带过相同的军队,基本就是用一下又?赶紧召回来,生怕再赢得太快。 好在萧斩石人也配合,年?纪大了以?后,他圆滑许多,不?仅不?再有过激举动,甚至让两个儿子都?从了文?,算是彻底投诚。 此刻,谢知秋嘴皮利落地和萧斩石父子斗嘴。 她以?前?很少说话,但毕竟是个聪明人,真要吵架思路很快,还非常刁钻,一下就把萧斩石吵得吐血。 待吵得告一段落,谢知秋若有所思,看了看自?己的手。 没记错的话,萧寻初比她大两岁,今年?十九,和她一样,是在萧斩石那场风波后才出生的小孩。 萧寻初从小在梁城长大,养尊处优,又?被扔去读书,生活的环境应当相对舒服平稳。 不?过,萧家自?己的事,萧寻初不?可?能完全不?知道。 萧寻初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为何……他既没有从武,也没有按父亲的意愿从文?呢? 当谢知秋思索的时候,萧斩石缓了缓,也决定暂时不?跟这?儿子斗嘴,给自?己找气受了。 他给儿子换了伤药,又?见?对方喝了粥,基本放心,便在他屋里转起来。 “你平时就住在这?儿?我们当年?出征,住得帐篷都?比你这?屋子牢靠一点。” 萧寻初的草庐上确实有个洞,如果?是萧寻初自?己,大概是可?以?补的,但谢知秋不?会,而且她尚且病着,还补不?了。 谢知秋没吭声。 萧斩石又?拿起她桌上一物,那东西像是个机关。男人用粗糙的手指一扳,就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他又?皱眉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用吗?” 萧将军笨拙地扳着那个机关,像一个小孩在摆弄没见?过的复杂玩具。 说老实话,这?东西谢知秋也不?认识。 她和萧寻初交换不?久,基本不?清楚萧寻初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万幸,萧将军也一知半解的样子,应该能糊弄过去。 她故作镇定,只道:“是重要的东西,你不?懂,别乱动它。” “重要的东西?我不?懂?” 父子之间关系不?好,萧斩石到萧寻初这?里来,显然也是憋着口气,此刻一点就燃。 他指指屋子里的一堆杂物,还有屋顶上那个洞,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听说你那个所谓的师父死后,师兄弟也都?下山了,就你一个还硬要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结果?你没两天,一个人都?能把脑袋摔这?么个大洞!若不?是我凑巧上山,若不?是这?两天恰巧有五谷在,你以?为你还能有命在?! “这?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让你书也不?读了,家也不?要了,非要留在这?山上受苦?!” 谢知秋抬眸,迎上萧将军的目光。 说实话,谢知秋对萧寻初在钻研的东西一无所知,而且听萧将军这?么一说,她也有点好奇。 要知道,不?止是众叛亲离,萧寻初为了这?山里的东西,还被整个梁城的人叫作怪人。 谢知秋所认识的萧寻初,虽然做事的确有点随性,但并不?是一个没道理的人。 她目前?没机会去搞清楚,但她隐约觉得,萧寻初可?能也是有什么理由的。 不?过,她现在就是萧寻初了,这?种疑问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反而得表现出很有底气的样子。 谢知秋道:“我自?然有我的原因,待我取得成果?,父亲自?会明白。” “成果??你还想取得什么成果??” “将来自?有分?晓。” 谢知秋说。 她望了萧将军一眼,问:“倒是父亲,你本来是武将,自?己都?没读过那些个科考的东西,为什么非要逼我去学??” 萧将军对上谢知秋的视线,竟是一凛。 “我……” 他一时没接上话。 这?时,谢知秋身体一晃。 谢知秋本想一直保持气势,可?她毕竟是大病初醒,身体不?是很好,忽然便一阵晕眩,不?得不?吃力地扶住墙壁。 萧将军本被她一句话问住,见?她这?一摇摆,当即就想去扶她。 但看“萧寻初”倔强的眼神,萧将军想了想,最?终没动。 “你……唉,罢了。” 他皱着眉道。 “父母本为你铺好了路,你非不?走,宁愿留在这?山上吃苦,这?倔脾气……真不?知道像谁。” 他摇了摇头?,起身道:“算了,我还是回去了,留在这?里,我们两个都?生气,不?利于你养病。你自?己待着吧,要是在山上熬不?下去了,记得叫五谷下山来寻我。” * 城西萧府。 萧将军回到家中,将军夫人正在园中舞剑。 将军夫人名为姜凌,她原是边域汉民,在萧斩石还是少将时,她便在机缘巧合下与他相识。 姜凌虽是汉族女子,但由于生在所谓的胡汉交融之地,身上难免沾染了些外邦的少数民族习气。 她会骑马,会使剑,会使弓,甚至还会用飞刀。 若去问以?前?的萧家军,不?少人都?知道将军夫人的光荣事迹—— 将军夫人当年?随军时,有一回与将军大吵,心情极差,当晚营地不?巧遭遇偷袭,将军夫人暴怒之中比将军先一步暴起,抢了一匹马拿了把大刀就冲出去,穷追敌将三十里不?舍,最?后砍了两个人头?拎回来,将一众士兵吓得够呛。 不?过,这?些在关外能受人尊敬的特长,一到梁城就成了女子中的异类。 姜凌在萧斩石被飞令召回之前?,从没来过梁城。 她不?知道那些在梁城长大的文?官武官的妻子,接受的教育都?与她不?同,还以?为自?己和其他人没多大区别,自?以?为凭着一知半解的汉礼和一颗赤诚的真心,就能在梁城交到朋友。 结果?当然是处处碰壁,她那天然直率、未经雕琢的言行被其他圈中女子认为是粗鄙不?堪,气得姜凌再也不?和其他人社交了,要么在家里练剑练飞刀,要么去远郊骑马。 这?时,她见?丈夫回来,爽快地收了剑,跑过去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儿呢?” 萧将军两手一摊:“你的儿子,你还不?了解?那小子,一不?小心就倔得跟牛一样,怎么可?能拉得回来?” 姜凌“啪”地打开他的手,嫌弃道:“真没用!” 她扫了扫萧斩石吹胡瞪眼的样子,又?问:“那初儿现在如何了?伤势没事吧?看样子,你们又?吵得很厉害?好几年?没见?了,他瘦没瘦,身体还好吗?” “哼,当然还是老样子,依旧是那个逆子。” 萧将军毫不?客气地道。 但转眼,他稍作停顿。 “不?过……” “嗯?” “那小子……一个人在外面几年?,眼神倒比以?前?有骨气不?少。” 萧斩石想起今日“萧寻初”那犀利的眼神,面上逐渐浮上不?明显的欣慰之色。 “终于,他也有点男子汉的样子了。” 姜凌:“……?” 这?人怎么好像不?仅没生气,反而有几分?欣赏? “但是,逆子总归是逆子!” 萧斩石明明是有点高兴的,可?要他就此承认,又?心有不?甘,于是马上又?板起脸来,作出严父的样子:“一见?面就跟我吵架!没大没小!” 第二十六章 “你还好意思说孩子!” 姜凌听丈夫这么说, 反倒要拧他耳朵。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纪了?,还闹小孩子脾气?!” “是他跟我闹脾气?!” 萧斩石反唇相讥。 不过, 若是往常, 他难免要多抱怨几?句,今日?却出乎意料的, 只说了?这么一句, 就偃旗息鼓了?, 反倒坐下来,定定地看着前面,一动不动。 姜凌见他这样, 有些疑惑, 问:“怎么了?,你们还出什么事了??” “初儿今天道……” 萧将军刚讲了?一句,旋即又摇摇头:“算了?, 没事。” “怎么回事,对我,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 “不是。” 萧斩石筹措语句, 终于还是开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初儿开口问我,我自己当初都没读那些什么四书五经, 又为何非要他读。” “这有什么。” 姜凌不以为意。 “他问,你就告诉他呗。” “……” 萧斩石捏了?捏鼻梁。 良久,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擅长和?人?谈心, 尤其还是对自己的儿子。” 那些话, 要从何说起呢? 他眼?神深邃了?三分?,只对妻子道:“我萧家代?代?习武, 我萧家的男儿,从未有过不上马背、不拿刀戬、不与敌人?作?战的。光儿和?初儿,本来也都应如此。” “当年我父亲共有七子,其实也不是人?人?都天生好战骁勇。我二哥就性情温和?善良,不喜争执。他生来悲天悯人?,怜悯世间所有生灵,战场上血肉之躯的杀戮对他来说过于残酷痛苦。他曾对父亲说,他不想?习武,也不想?杀人?。他对丹青之术有兴趣,日?后想?当个画家。” “我父亲拿棍子打他,拿皮鞭抽他,逼他上战马。” “后来二哥死在昌平川一战中。他依照圣令率军杀入敌营,可朝廷却临阵退缩,原本说好的两个增援都没有来,导致他被孤军困在敌阵里。” “道尽途穷之际,他带着仅存的十五个将士,提刀死战,断臂仍杀敌二百,誓死不让敌军过最后一道关卡。” “后来他被敌将擒住,任对方威逼利诱,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反往敌将脸上吐了?唾沫,最终被乱剑砍死。” “若不是二哥当时极力支撑,托住敌军,我苟活不到今日?。” 萧斩石叹了?口气?,又说回自己的两个孩子—— “光儿在沙场上出生,我后来几?次短暂的出击迎战,也次次都带着他。” “他自幼跟着我走南闯北。他很聪明,枪和?刀都用得好,还很像你,擅长射箭,小小年纪已?经开得动近八十磅的弓,骑在马上仍能百步穿杨。” “十二岁那年,他忽然?跟我说,他将来想?要继承祖上衣钵,当个保家卫国的将军,重振萧家军。” “我二话没说,拿起马鞭就抽了?他一顿,逼他从马背上滚下来。” “当年的事,对我影响太大了?。”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武将不是只管把仗打赢就好的。如果在朝堂上没有后盾,没有信得过的盟友支持并保证安全,那在遥远的边关作?战,犹如将毫无防备的后背露给毒蛇,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捅刀子。” “唯有先扎根于前朝,才有可能在远方作?战,才能保证自己离开时没有后顾之忧。若是前朝没有改变,那在战场上表现得再?英勇,杀得敌人?再?多,也只不过是更快招致杀身之祸而已?。” “我等一生杀敌无数,只为保卫家国,令同族可以平安。若死在敌人?手?中,算死得其所,问心无愧;但若死在自己人?手?中,那实在是含恨而终,死不瞑目!” “所以,在保证前朝无忧之前,我决不允许我的孩子再?从戎!” “但坐以待毙不是我的性格,我不想?等。我要送我的孩子去稳定前朝,正好圣上重文抑武,走仕途反倒能走得更远。如此,我便将他们都送去读书。” “没想?到光儿着实是个倔脾气?。我揍他、打他,他居然?能硬咬着死不松口,反而试图还击。” “好在他后来渐渐大了?,逐渐能看得清朝中局势,看得清武将的处境了?,这才屈服,老老实实地去了?国子监,如今也有点文人?的样子了?。” “倒是初儿……” 说到这里,萧将军一副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 “初儿他自小在梁城长大,养尊处优,性子也不太像我,倒常让我想?起当年的二哥。” “我本以为他这样,让他读书能容易一点,最初将他送去书院,他也没抵抗,老老实实去了?。虽说他书一直没读得太好,反而总摆弄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但我本来也没指望太多,只要他能读个大概,将自己搞得像样点,以后我总能走走门路,给他荫个官做做。” “万万没想?到,这么个懒散随便的小子,为了?他那些小玩意,居然?能叛逆成那样!” 想?起当年,萧将军的语气?不由?激烈—— “这小子和?他哥不一样,他知道自己不禁打,不能和?我死磕硬撑,就当起游兵来!居然?跟我大吵一架就跑了?,一溜烟跑到山上,抓都来不及抓,像根滑不留手?的泥鳅!” “也是我的失误。我一开始以为他没吃过苦,在山上撑不了?两天就会自己下来,便摆着架子没去找他。谁能想?到这逆子还真能凭自己在外面住下来,还一住好几?年!” “我这才意识到,是我小看了?这小子,他也是根硬骨头。” “只是这时再?要去逮他,实在有些难了?。” 说着,萧将军捏紧鼻梁,闭上眼?,满脸痛苦的样子。 夫人?拍拍他的胳膊,毫不犹豫地数落他道:“要我说,就是你的错!这也要那也要,可不把孩子都逼坏了?!” 萧将军:“……” 姜凌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地说:“你们关内的人?真怪,总想?事事都计划好,偏离小半寸都要气?个半死。但人?的命运哪儿能是计划得出来的?我小时候还以为自己会一直牧羊,长大再?找个有羊的异性,把羊群扩大一倍,我们再?生几?个小孩,帮着一起牧羊,把羊群变大变多呢。” 萧将军:“……你怎么从小就满脑子都是羊。” “我很喜欢羊啊!从小就喜欢,现在还喜欢!要不是我也喜欢你,而且现在暂时喜欢你胜过喜欢羊,我才不会来这里。” 姜凌耿直地说。 “如果日?后我哪天不喜欢你了?,我就找匹马,骑回雍州去牧羊。” 饶是二人?早已?一把年纪,老夫老妻了?,萧将军听到妻子这么露骨的说话方式,还是不禁老脸一红,一时憋不出话来说。 姜凌倒并未感到哪里不对,反而搭上他的肩膀。 “你不要想?太多了?。” “在我们那里,小孩子就像牧草一样,太阳一晒,雨一浇,自己就能长出来。一开始可能长得不太好,但草碰了?树,自己就会拐弯,碰了?石头,自己就知道换一个方向扎根,哪怕长得再?奇形怪状,最后总能见到阳光的。” “人?干预得太多了?,草长不成原来的样子,人?也累得慌,有什么意思呢?” * 另一边。 “少爷,你要的书,我都给你搬来了?。” 临月山草庐内,五谷抱着大堆的旧书进来,因为太沉,他搬得满头大汗,放下时还“嘿”了?一声。 谢知秋“嗯”了?一声,走过去看五谷搬来的藏书。 萧父的突然?来袭,为谢知秋敲响了?警钟。 她本来相信了?萧寻初的说法,以为住在这山上,短时间内是不用见外人?的,至少绝没有这么快。 可是萧父突然?上山,证明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日?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需要以萧寻初的身份去应对过去认识他的人?,这次是顺利混过去了?,但下次不一定,必须未雨绸缪。 首先,她必须弄清楚,萧寻初这些年在山上,到底是在搞什么。 这简直是萧寻初身上最大的标志和?谜团,但凡是个人?就要说一说,若是她对此一问三不知,未免太可疑。 除此之外……其实谢知秋自己,也有点好奇。 在谢知秋看来,要了?解一个人?,莫过于去看对方的藏书。 从藏书里,可以充分?了?解其主?人?的性格、兴趣、生活习惯等等,尤其是萧寻初做这些事,他不可能一点书都不看。 谢知秋绕着书籍走了?一圈。 这草庐里书的数量,远比想?象中多。 传闻萧寻初和?住在这里的怪人?们都不学无术、无所事事,但看这堆书的数量,倒不像如此。光是这个藏书量,就不是所谓的纨绔子弟会有的,更何况这些书大多破旧,显然?是经常有人?在翻的,并非拿来撑门面的装饰品。 而且,令谢知秋格外惊讶的是,这里的书籍,她竟大多没见过,极有可能是孤本,且其中竟有不少是竹简,一看便知年代?久远。 要知道她自幼嗜书,有名门谢家背后的百年藏书做支撑,又曾赴白原书院读书四年,在书籍方面,她是有一定自信的。 谢知秋心里惊讶,但表面并未显露,反而从容地摸了?摸书皮,对五谷道:“确实都在这里了?,多谢你,你去歇着吧。” “少爷对我还谢什么?” 五谷一笑。 他看着那些书,略有迟疑:“不过……” 谢知秋问:“不过什么?” 五谷道:“现在邵学谕病逝,叶公子宋公子都下山了?,光凭少爷一个人?守着这堆书……” 他面上欲言欲止,但说到一半,最终没有说下去,只摇摇头,改笑道:“没什么,少爷先好好休息吧。” 言罢,他走了?出去。 谢知秋盯着他的背影。 这些日?子,谢知秋也差不多摸透了?五谷的性子。 这小厮尖眉细眼?,相貌平平,但做事很快,乍一看是个没什么特色的普通人?。 但实际上,他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问的事一句不问,平时明明会和?“萧寻初”开玩笑打趣,像关系大大咧咧的主?仆,可谢知秋观察下来,却发现他绝不会真的说出任何一句冒犯萧寻初的话,无论吩咐他什么,他都会尽快尽善地完成,在大事上口风也很紧,恐怕实际长了?七巧玲珑心,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用这样的人?,平时应当会相当舒服。 只要他真的站在自己这边。 谢知秋收回目光,又去看五谷搬来的书。 她是爱书之人?,很容易就会被书吸引。 她的手?一一抚过书面,粗粗翻了?几?本。 这些书她大多未读过,只浅浅一翻,便发现其中理念高深。 谢知秋其实对这有些兴趣,但细读需要时间,目前只能先搁置。于是她读几?页便放下,又换下一本。 这时,她的手?定在其中一本线装簿子上。 只见这书书面破旧,书籍上的线绳都起了?毛边,与其他书想?必,它明显被使用的次数更多,看磨损情况,只怕是其主?人?日?日?在读的。 谢知秋心间一动,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便将它拿起来,翻开—— 书页上,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几?乎一瞬间,便让谢知秋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每天守在棋室外面等待书信飞入墙中的日?子。 ——这是萧寻初的字。 她本以为多年不曾来往,当年情感早已?稀薄,可这一刻,她才发觉,这段回忆在她内心所占的分?量比她想?象中要大。 谢知秋微微走了?下神,然?后眼?神一晃,集中精神,去看这本簿子上的字—— 果不出她所料,这本书,正是萧寻初本人?的手?记,记录了?他每日?所谓的“钻研”成果,也就是这些年在外人?口中,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 了?解一个人?的生活,还有什么比看他本人?的记录更好呢? 她就地坐下,一目十行地阅读—— 谁知,这一读,谢知秋脸上就露出惊讶之色。 她本是想?从这手?记内容中找到萧寻初本人?生活的蛛丝马迹,可看着看着,反倒被其中内容所吸引,愈发认真起来。 …… * 三日?后,谢知秋和?萧寻初如约在月老祠见面。 果然?不出谢知秋所料,萧寻初一说要参拜月老祠,祖母便觉得“她”是有了?改变主?意的征兆,欢喜地同意了?“她”出门的要求。 剩下的就容易了?,等进月老祠后,萧寻初借口想?单独入内参拜,暂且支开雀儿。 而谢知秋则提前唤走月老祠中的修士,两人?获得了?短暂的说话时间。 一见面,萧寻初就说了?他的决定,道:“我答应你,我们就按你的想?法走吧。” 这并非是一时冲动,亦或是没有主?意下的顺手?推舟。 萧寻初仔细思考了?三天。 其实他现在想?到按照这条路走下去、意味着他和?谢知秋最终会成婚的时候,面颊还是止不住要冒热气?,但是他趁自己头脑没有发热的时候,也进行了?深入地考量。 不得不承认,谢知秋一开始提出的就是最好的主?意。哪怕这一路未必没有困难要克服,但一旦达成,就能最大限度规避未来的风险。 她可以说是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为两人?平安的将来铺路。 萧寻初自觉自己在这桩事上占了?便宜,可他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故在注视谢知秋时,内心充满敬意。 然?而谢知秋反应淡淡的,只是“嗯”了?一声,仿佛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说:“既然?如此,我要尽快开始准备八月的考学。 “我看了?一下,你留在草庐中的书,可以用于准备科举的不多。你身边钱财也少,难以用于购书。 “下回见面时,你能否从家中带几?本出来给我?” 这样的要求,萧寻初当然?答应,忙问:“你需要哪些?” 两人?见面不能引起外人?注意,萧寻初带书,自然?带不了?多。 谢知秋报了?三本书名,都是她现在最急需的,萧寻初当场记在手?腕上。 待萧寻初记时,谢知秋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物来,安静地递给对方。 萧寻初记完最后一笔,一抬头,就瞧见谢知秋递过来的册子。 那是他过往不离身的手?记。 “这……” 萧寻初略显错愕。 上回见面时,他记得自己并未提起此物,没想?到谢知秋居然?会帮他拿来。 谢知秋说:“这应当是你常用之物吧?我看了?里面的内容,后面的笔迹很新。我想?你在我家中也无聊,拿来给你,或许能有些帮助。” “原来如此,多谢。” 萧寻初双手?去接。 这时,只听谢知秋说:“原来你一直喜欢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 她的语调如一道轻柔的秋风,卷起久远的回忆,清冷,但竟也温和?。 话语吹入萧寻初耳中,令他微微出神。 他抬头,去看谢知秋。 上回重逢的时候,二人?相见匆忙,聊的都是最紧要的事,几?乎完全未提二人?过往有过的友谊。 萧寻初也清楚,自己不过是谢知秋人?生中一名匆匆过客,对方或许只还记得他的名字。 然?而,这一句话,却将两人?瞬间拉回当年。 仿佛他们还应当是朋友,仿佛他们不曾长久分?离,仿佛她本应知道他的喜好兴趣。 萧寻初与谢知秋彼此凝视。 他看到谢知秋的乌眸如秋夜镜湖,澄澈而波澜不惊。 他莫名感到窘迫,道:“只是随意写写而已?,上不得台面。” 毕竟是不被大众认可的思想?,他有些羞于在谢知秋面前展示。 然?而谢知秋摇了?摇头。 “看上去不像是随意写写而已?。” 她说。 “其实这些日?子,我读了?你草庐里的书。” 萧寻初骤然?紧张,连握着簿子的手?都僵硬了?许多。 谢知秋想?了?想?,由?衷地说:“不得不说,那些是了?不起的思想?见地,了?不起的知识。难以想?象曾经有这样的学派诞生于上千年前,今日?反倒不为人?所知。” 第二十七章 谢知秋回?想起她在萧寻初的簿子中看到的内容。 火炮、突火.枪、□□…… 这些东西要是能做出来, 想必会很不得了,能应用的地方也会相当多。 谢知秋没有实权,但她若是为官…… 她只是稍作思考, 轻轻松松就能为萧寻初手记中这些器物找出不下百种用途。 方国的局面或许也会因此大有变化。 人人都说萧二少这人不学无术、玩物丧志, 可在谢知秋看来,这些话实在偏颇了。 谢知秋垂眸, 不由遗憾道:“你手记中这些器械, 若是真能问世?就好了。只要能有人赏识、得到应用, 必能改变世?间之面貌。” 谢知秋本只是真心表达想法,她一介平民女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她说完一抬头, 竟见萧寻初吃惊地看着她。 谢知秋:“……?怎么了?” 萧寻初似乎有点愣愣的, 直到和谢知秋对上视线,他才慌忙收敛起自己的神态,可在他自己来不及注意的时候, 语调已不经意变得更温柔。 “你……当真这么想?” “我?为何要骗你?” “不,我?只是……” 有一刹那?,萧寻初的头脑是空白的。 在谢小?姐说出赞同之言的时候, 他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我?只是……” 自从?他学习墨家?知识以来,除了自家?师父和师兄弟,几乎从?未得到他人的认可, 他也早已不抱希望。 可是谢小?姐,她竟又与旁人不同。 萧寻初转过头, 轻咳一声, 以遮掩自己几乎抑不住要过分上扬的嘴角, 说:“我?只是……有点高兴吧。” 细细想来,这么多年?里, 谢小?姐竟好像还?是除了师门?中人外,第一个?赞赏他的人。 而?且,由于这个?人是谢小?姐,他似乎比起普通的高兴,还?要更欢喜一点。 当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他和谢小?姐表面上毫无共同点,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们又总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去。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自幼学习正统知识,可能不会对这种歪门?邪道感兴趣。” 谢知秋否认道:“只要是书,我?基本都看,但不是我?看了什么,就全都照单全收的。 “儒家?经典我?确实都看了,甚至能背出来,这门?学问能至今受到推崇,自然?有其优秀之处,但其中内容,我?绝不是篇篇认同。 “而?且,这一门?学有出彩之处,不意味着别家?就不值得一看了,何必只拘泥一门?学说之内? “其实不只是我?,这世?上那?么多读书人,大部分也不是因为完全认可儒学的理念、认为这是开?天辟地绝无仅有的圣贤之言才寒窗苦读的。” 萧寻初有些迟钝:“那?为什么?” 谢知秋回?答:“当然?是为了功名,为了做官,为了当人上人,不得不读。” 她眼睫低垂道:“包括我?。” 萧寻初怔住。 谢知秋回?答得如此果断,如此理所当然?,她的表情波澜不惊,如同早已知晓这才是普世?不变的真理。 她先?前并没有机会科考,但纵然?如此,她仍抱着一线希望,在这种“有用之事”上多费了许多功夫。 谢知秋定了定神,似是觉得这个?话题有碍氛围,便改了话题。 她拿出一个?紫色的锦囊,交给萧寻初,道:“你先?前说的香米,我?找到了,是这个??” 萧寻初一见,眉开?眼笑:“对,就是这个?。” 他伸手去拿。 就在这时,一阵烈风吹过,谢知秋被萧寻初身体披散的长发?挡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识地眯眸,身体前倾—— “小?心!” 萧寻初一直很关注谢知秋的情况,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以为她要摔倒,急忙一步上前,待扶住她。 下一刻,萧寻初发?觉入手的触感不太对劲,才想起来,谢知秋现在实际用的是他的身体,没有他眼睛里看到的那?么单薄。 然?而?这时两人已经离得很近。 萧寻初抬起头时,对上的是真正属于谢知秋的眼眸,那?双静夜秋水一般的乌瞳。 他仿佛被烫到似的,匆忙松开?她,一连后退三步,口中道:“对不起,对不起。” 谢知秋本未觉得这有什么,萧寻初的反应,反而?令她意外。 她问:“何必道歉,你不是怕我?摔倒吗?” 萧寻初说:“但你并没有摔倒,我?做出这样的举动,多少有冒犯之嫌。” “这本就是你自己的身体,碰一碰有什么冒犯的?” “……话虽如此,但我?看到的不是……” 说到这里,萧寻初像是想到什么画面,掩饰地躲开?她的目光。 谢知秋一顿。 谢知秋想了想,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主动抓住萧寻初的手腕,将他先?前未拿的锦囊塞到他手心里。 “——!” 萧寻初似乎愣了下神。 “你如果是介意我?的女子身份,才避免和我?肢体接触,那?么大可不必。” 谢知秋直截了当。 “且不说我?不介意这种程度的触碰,你我?现在使用彼此的身体,本就不同于寻常关系。你对我?,可以不必如此拘礼。” “……!” 谢知秋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萧寻初也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 他愣了愣,道:“我?明白了,那?我?……尽量吧。” 谢知秋观他的神情,只觉得这个?“尽量”好似有些勉强。 不过,两人过去都没什么与异性相处的机会,又是交换不久,老实说,其实谢知秋自己也没有完全习惯萧寻初的身体。 这种情况,大抵在所难免,只能慢慢适应。 如此一想,谢知秋便没有再逼迫对方,将此事暂且搁置。 萧寻初好似也感到尴尬,为了遮掩自己的情绪,他打开?锦囊,确认里面的香米。 谢知秋见状,也看过去。 这是两人接下来的重要通讯方式,他们真正能够定亲之前,见面恐怕没法频繁,掌握一种稳定的交流工具,在短期内或许比见面、搞清楚那?黑石头之类的事都更重要。 这令谢知秋有些在意。 “你之前说,这是训练麻雀的?” “……对。” “为什么是麻雀?送信的话,用信鸽不是更好?” “这个?……其实说来是凑巧。” 提起这个?,萧寻初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大约是两年?前吧,我?们草庐前面,有一窝麻雀从?树上掉下来了,正好被宋师兄捡到。 “这种从?树上落下的幼鸟,若是无人照顾就活不了了。宋师兄他向?来容易心软,便将那?窝麻雀端了回?来,我?们一起养着。 “谁知这窝麻雀大了以后,居然?会恋家?。它们白天飞出去觅食,晚上还?都知道飞回?来。 “这种特?性与信鸽有点相似。说实话我?们当时也是闲着无聊,就抱着试试的态度训练它们送信——白天用它们爱吃的香米引它们,在它们身上绑上信函,等它们回?巢时就能顺便带回?去。反向?也是同理。 “没想到这窝麻雀天赋异禀,还?真成功了!” 萧寻初说到这里,自己都表现得很稀奇的样子。 萧寻初说起以前的事,一双眸子会发?亮,熠熠生辉,仿佛整个?人都被有趣的事所吸引,对其他事都不再有顾虑。 谢知秋问起这个?,本是有意分散他注意力?、让他放低对两人性别的戒心的,谁知看着萧寻初投入的神情,反是谢知秋不知不觉听了进去。 她问:“所以我?们接下来,就用这种方式联络?” “对。” 但说着,萧寻初又摸了摸脖子。 “不过毕竟是麻雀,不是信鸽,时灵时不灵的,十回?里会寄丢三四回?吧。而?且之前我?们都在山里,捎信也捎不远,没送过谢府那?么远,未必能成功。 “总之这两天先?试试,我?尝试在谢府用香米引它们,如果不行,我?们再另寻的方法。” 谢知秋应了声“好”。 她想起,这几日住在草庐中,是不时会见几只小?麻雀来窗前叫唤,甚至会进屋来,五谷也会主动喂它们。 谢知秋原以为是山间的常见鸟雀,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由。 思及此处,谢知秋微妙地流露出几分羡慕。 萧寻初注意到谢小?姐的表情变化,问:“怎么了?” “……没什么。” 谢小?姐一定。 “只是忽然?觉得,山间生活甚为有趣。” 只这一句话,便让萧寻初想起,谢小?姐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出过远门?。 在两人隔墙通信那?几年?里,谢知秋不止一次写过,女子出门?不易,女子限足,难以远行。 她并非在抱怨,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么多年?来,谢知秋几乎都生活在一方之地,无非是偶尔能从?一个?小?院,移到另外一个?小?院里。 她性情孤僻,喜爱读书,这么多年?来,她差不多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读书。 那?是她探知宅院以外世?界的唯一方式。 但并非是她不想用其他方式去学习,而?是不能。 她懂很多事,她冰雪聪明,她通过读书学会了很多,她真像她的名字一般,可以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一壶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可是,这不意味着她不需要见识真正的外界,这不意味着,就可以将她关在狭小?的牢笼里。 “你现在也可以了,可以去试试过这样的生活。” 萧寻初脱口而?出。 他的眼睛明亮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种方法。 忽然?有一瞬间,他由衷地高兴,由衷地庆幸他们两个?人交换了。 以前他没有办法带谢知秋去看这天下真正的模样,可现在他可以了。 他或许没办法亲自陪在她身边,但现在比那?更好—— 她可以自己用双脚去看、去体会,去见识以前没有见过的事物,去感受他曾感受过的美好之处。 萧寻初不由兴奋起来,道:“我?桌边应当有一张临月山一带的地图,是师父当年?带着我?们绘制的,上面有附近的地势,还?有一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景点。 “若是有空,你可以拿着地图去转转,你如今顶替我?的身份,理应熟悉那?周围的环境。 “等比较近的地方你都熟路以后,还?可以试着走远一点。那?一带人不算多,但风景很好,也没有山贼什么的,很适合游山玩水。” 谢知秋听到萧寻初所言,怔了怔。 她好像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从?小?到大,好像很少有人对她说“你多出门?走走吧”。 谢知秋指尖稍稍一动,似有动摇。 “这……可以吗?” “当然?当然?,完全可以!我?本来就不是那?么闲得住的人,要是一天到晚都闷在草庐里,反而?不太像我?。” “……我?明白了。” 谢知秋眼神微晃,似被说动。 不,与其说被说动,不如说,她自己也有点期待的样子。 只是谢知秋稍稍考虑,又道:“但最近一段时间还?不行,秋闱的时间太近了,这件事对你我?都很重要,我?需要集中精神准备。” “当然?。我?不是强迫你出门?的意思,看你自己的意思。” “嗯。” 萧寻初完全表示理解,要是他可以决定结果的话,他当然?希望谢知秋顺利考中,最好成绩还?名列前茅。 不过,既然?都说到这个?话题了,萧寻初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问道:“说起来,关于科举……” 谢知秋望他。 萧寻初稍作停顿,问:“你是必须今年?和明年?一举成功吗?” “嗯。” 谢知秋垂眸。 “秋闱和春闱都是三年?一考,若是今年?明年?榜上无名,就只能再拖三年?。我?今年?十七岁,若是拖到二十……祖母和父亲那?边,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失败的成本太高,未知性太大。” 萧寻初一静,其实他也猜到多半会是这个?答案。 可是…… 一阵清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卷起不知何处飞来的桂树叶。 萧寻初斟酌着,有些担忧地问:“现在已经五月,离秋闱不过只有三个?月。而?即使是明年?二月的春闱,也顶多九个?月的准备时间。这么短的时间……你来得及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要不要也考虑一下再拖三年?的方法?” 谢知秋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闭目凝神。 萧寻初的顾虑,她完全明白。 而?且,在此之前,同样的问题,她也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 ——科举对读书人来说,可谓人生大事,光宗耀祖还?是碌碌无为,成败在此一举,天下书生数十年?寒窗,不过为夺得功名二字。 然?而?,最终能够蟾宫折桂的,却只有其中少数,可谓千军万马争过独木,绝大多数人都将从?桥下坠下,化作面孔模糊的踮脚泥沙。 准备三个?月去秋闱,再六个?月去春闱,这么短的时间,她做得到吗? 她当真,要将自己的一生命运,悬在如此蛛丝之上? 或许她唯有此一战之机会,一旦失败,再无法回?头。 须臾,谢知秋开?眼,回?答:“若我?是今日想到有此机会,今日开?始准备,那?必然?来不及。 “但我?这十余年?来,不曾有一日不期望有此机遇,日日勤读,日日为此日磨练自身。虽说现在实际情况和我?想象得有点不同,但是……” 谢知秋顿了顿,握紧拳头,道:“我?等候这一天……已算久矣。” 谢知秋眼底已全是坚定,显然?,她愿意为了达成对他们二人而?言最好的结果,去迎击此战。 她接下来的命运,已经画好了弧线—— 先?得举人,再中进士。 ——待明年?春来之际,她将以纨绔浪子萧寻初的身份金榜题名,然?后,迎娶梁城才女谢知秋为妻。 谢知秋道:“你放心,若是当真失败,我?也考虑过后路。 “只是这条后路,对你我?都损伤太大,不到万不得已,我?暂不想用。” 萧寻初下意识地问:“什么?” 谢知秋心知若不明说,她的搭档难免会心有不安,本也没想瞒他。 谢知秋道:“若真到万不得已,我?可以直接去谢府,说你我?二人早已暗通款曲。或者我?找个?机会坏你的名声。再或者,你寻个?机会假装落水,我?游过去救你。 “实在不行,看看能否借你萧家?的势,直接强夺。 “总之,只要真下狠心,总有办法将你我?绑在一条船上。” 萧寻初听得目瞪口呆。 这可真如谢知秋所说,代价太大,纵然?成功,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且说实话,他萧寻初本来名声就是纨绔子弟,再坏一点也没什么,无非多加几条罪责罢了。 而?谢知秋那?边……风险和损失几乎都是她在承担。 哪怕按照谢知秋提出来的建议,“谢知秋”这个?身份其实没做错什么事,也难免要因为所谓的“女子清白”之类的东西,承担大量风言风语。 难怪谢知秋说,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 相比之下,确实还?是走正路顺畅许多。 但谢知秋能说出这种办法来,亦可见她决心之大。 谢知秋见萧寻初惊得说不出话,也没有立即逼她表态。 她垂眸道:“我?们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也还?没有被逼到要走绝路的地步。 “在此之间,你我?也可以多想想退路,以防变故。” “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忧……因为无论如何,无论用何种方法,如果当真失败,那?就是我?自己的责任,怨不得别人。 “现在你尽可能拖延成婚的时间,等换回?来以后,无论结果如何,后果我?自己承担。” 言罢,两人时间相见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对萧寻初行了一礼,旋身离开?。 第二十八章 这日, 五谷来到山上,就见少爷正在打?扫屋子。 他将昔日自己最宝贝的那些工具、金属,甚至是做了一半的器械半成?品, 都分门?别类收了起来, 反倒是笔墨纸砚、蜡烛,还有几本书被留在外头。 草庐本就家徒壁立, 再?将那些东西一收, 顿时成?了个空空的屋子加一个空空的院子, 放眼看去?,除了中间面无表情收拾东西的少爷,居然不剩什么了。 五谷还从未见萧寻初有过这种举动, 茫然问:“少爷, 您在干什么?” “整理杂物。” 少爷头也不抬地将装满工具的箱子合上,目色清冷。 “八月,我?打?算参加秋闱。” 谢知秋说完这句话后, 半天没听到回声。 她转头看去?,只?见五谷背着他带上来的包裹,嘴却张得大大的, 一副大受刺激的样子。 “……?” 谢知秋皱起眉头。 她问:“怎么这副表情,你之前不是说,我?若是改变主意, 其他人都会高兴吗?” 然而,五谷的下巴还大大地张着, 没那么快合拢。 他上次说是那么说, 但打?死?他他也想不到, 少爷居然会是认真的! 而且上次老爷来的时候,少爷不是还死?犟着不松口吗, 怎么说变就变了? 少爷这行动力也很吓人,居然说干就干,现在都五月了,这就要?参加……参加秋闱?! 半晌,五谷道?:“少、少爷,今日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您什么时候又摔着脑袋了?” 谢知秋没接他话,只?说:“那么有空的话,不如过来帮忙。” 这样的要?求,五谷自然不会不答应。 他将东西一放,就赶忙过来搭手,一边搭,一边还忍不住往“少爷”身上瞥。 奇事啊。 自从十五那天少爷从坡上摔下去?以后,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么多年了,老爷夫人书院先生,哪怕是师兄弟全部下山,都没能改变少爷在那什么墨家术的道?路一头走到黑的决心,现在他却一下子“改邪归正”,甚至都愿意参加科举了。 难道?那一跤,真将少爷的死?脑筋摔通了? 还是说,老爷上次上山照顾少爷,多少还是改变了他的想法? * “萧寻初”突然决定要?参加秋闱,已经令五谷大吃一惊。 但五谷万万没想到,会令他震惊的事,这才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一日。 五谷才刚起床,一出来就看见少爷坐在窗边,已研了墨、铺了纸,正在飞速地写些什么。 五谷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却见满篇复杂的文?言,以他的文?化水平不太?看得动。 五谷当即肃然起敬,道?:“少爷这是在练习写文?章?已经在为科举做准备了?” “不是。” 少爷手上未停,落笔如风。 “这不是我?的文?章,是《中庸》的原文?。我?有些感悟想记成?注解,但手头没有书,干脆先自己将原篇写下来,日后也好用。” “……?” 五谷呆怔一瞬,才反应过来少爷口中的“写下来”,是将《中庸》全篇默写一遍的意思。 这、这种事是有可能做到的吗? 他没正经读过书,对这种四书五经的不太?懂,但《中庸》全本全部写一遍,少说也得有好几千字吧?! 五谷呆若木鸡,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少爷,你能默得出来?” “嗯。” “您、您以前背过这个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也没有特意背。可能以前在书院的时候看过,看着看着就记下来了。” 对方回答时的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冷淡的谦逊:“我?也不能保证完全默对,先写下来试试罢了,以后有机会再?找别本核对。” 对方说得很合理,可五谷看着“少爷”想都不想就下笔的架势,却直觉“他”多半只?是在谦虚,默写得这么快,根本就不像是记不清。 五谷唯有傻傻站在旁边,眼看着少爷全凭记忆默完了一整本《中庸》,少爷自己还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的样子。 * 又一日,五谷搬了一大堆书上山。 少爷精神?上是决定要?参加科举了,但他在复习上的物质水平着实还跟不上。 临月山草庐里?的书是有不少,但少爷原本钻研的都是一门?叫墨什么的学问。 邵学谕是说过这是什么高深的上古绝学,可再?厉害的上古绝学,这科举也不考,所?以箭在弦上了,少爷手头竟少有温习可读的书。 万幸,五谷是个神?通广大的小厮。 他在委婉地从少爷口中打?听了他现在最需要?的书后,很凑巧地,五谷迅速就捡到……啊不是,是“正好”就在二手书局里?找到了这几本书。 于?是他一口气以一个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甚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老板,让老板好心地“附赠”了几本。 当少爷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他时,五谷立即摆出他平时最为正直可靠的表情,刚正不阿地解释:“真是老板送的,完全没付钱。许是我?平时与人为善、慈悲为怀,又在那书局老板面前表现得真诚恳切,这才打?动了对方,有这等好运气吧。” 谢知秋定定地看了五谷一会儿。 然后,她移开了视线,没有像之前那样刨根问底。 在见过萧将军和对方的金疮药后,谢知秋对五谷的立场大致有了猜测,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去?看书了。 五谷见少爷没有过度追问这些书的来路,松了口气。 只?见少爷将注意放在崭新的书上,一本一本翻过去?,视线长久凝在其中几本上。 “少爷有兴趣?” 五谷面上不显,目光倒是一直瞟去?。 少爷轻轻回答:“这三本,我?没看过。” 五谷精神?一震,立即来了兴致,解释道?:“少爷若是看过才奇怪,书局老板说他是昨儿才进的新货。” 说着,五谷立即发挥一个小厮的职业道?德,尽责地解释起来—— “先看这两本,作者乃是毕盛,白原书院有名的先生,据说过去?五届科举,他曾压中过两回考题! “再?看这本,作者林大典,当今翰林学士,据说很可能是明年科考的主考官。这书里?写了很多他个人的思想见解,或许就会与明年的考题有关。 “现在全梁城的学子都在疯抢这几本书,很难买的!万幸我?贿……啊不是,万幸那书局老板是萧将军的仰慕者,得知我?是将军府的人,又看我?长得面善,这才特意……呃,送了我?这三本!” 五谷这是一本正经地扯谎了,分明是差点漏了嘴,但谢知秋一看他,他又板起脸来,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好在谢知秋如今也不会在这方面跟他计较。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书上。 数年之前,方朝有位平民,用胶泥制作字印,改昔日雕版印刷为活字印刷,将传统印刷行业的效率大幅提高,成?本大幅降低。 从那以后,方朝的相关行业迅速繁荣,书籍不再?是大户人家家里?才有的一字难求的珍品,得入寻常百姓家,使得寒门?子弟也有机会以低廉的价格享受到知识的眷顾。 相应的,书籍更新换代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几乎每个月都能有新书问世。 由于?科举是现下寒门?子弟最能快速改变自身地位的途径,且方国提倡教?育,读书人很多,这种与举业有关的书籍一经面世,总能迅速被渴望金榜题名的学子抢购一空。 若按谢知秋本人的喜好,她对这类书的兴致并不算高,但正如小厮所?说,既然要?参加科举,只?怕还是有必要?看看。 她遂拿起一本,翻阅起来。 这时,五谷自以为帮了少爷老大的忙,正自鸣得意。 然而,下一刻,当他看到少爷读书的样子,却一下子被吓到了,连表情都僵在脸上—— 只?见“少爷”一手持书,一手翻页,神?情凝肃,唯有眼珠晃动。 “他”从左到右看得极快,不过数息即可翻一页。 五谷这辈子从没见过谁是这样看书的,不要?说看书的内容了,普通人这样连看个页码都够呛吧?他不过是在那里?站一会儿的功夫,只?觉得少爷快把大半本书都翻完了。 五谷被这架势惊得瞠目结舌,吓得呆了。 他忍不住问:“少爷,您这……看了能记住吗?” 少爷并未回答。 五谷略微有些不信邪。 他试探地伸出手,将那本书将少爷手上拿过来。 少爷并未抗拒,任由他拿走了书,只?是眼神?略显疑惑。 五谷将书往前翻翻,将拳头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问:“这位大人在这第七十二页提了个古文?,上半句是‘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请问下半句是——?” 谢知秋回答:“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她停顿了下,解释道?:“这是《诗经》里?的《蜀黎》一篇,毕学士在那里?提这首诗,是为了解释怀古诗的思路与情调,并非他本人原创。 “这两年诗赋在科举中的比重较大,他才会花长篇大论在品赏诗歌上。” 不等谢知秋说完,五谷已大惊失色:“所?以您那样扫一眼,就当真看得记住了?!” “……” 谢知秋不置可否。 她看向别处,轻描淡写地道?:“会背无用,领悟更为关键。且《诗经》属于?九经之列,根据前些年的朝廷诏令,日后九经‘只?问大义,不须注文?全备’。” “……所?以?” “所?以你这样的问题,考试不会考的。” 五谷:“……” 五谷:“……少爷,我?要?是知道?科考会考什么,还能来您府上当小厮?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句话的字儿我?全认识,您不要?要?求这么高好不好。” 于?是谢知秋没有理他,继续翻书去?了。 可五谷内心余惊未消,仍不停地偷瞥少爷的侧脸。 说实话,五谷自己也觉得少爷只?是扫了一遍书、他就单拎一句话出来让少爷背,未免太?刁钻了点。 谁料少爷不但真对了上来,还准确说出了书中内容,可见他果真不是随便翻翻而已,是真的在看的。 然而这个认知,却令五谷更为惊讶。 他以前就没觉得少爷很笨,可他打?破头也没想到,少爷一旦认真起来,能聪慧到这个份上。 少爷这不仅是过目不忘,还理解能力超群啊!而且知识储备也不少的样子,虽说完全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学到那些东西的。 不过想想也是,其实少爷头脑一直不错。以前邵学谕讲的那些什么杠杆原理啊小孔成?像的,与天书无异,根本不像人话,可少爷还不是都弄懂了,还学得不错? 现在他只?不过是终于?将这份头脑,用到了正事上罢了。 只?是…… 五谷胆战心惊地凝视着少爷专注读书的模样。 说实话,少爷最初说决定要?参加科举的时候,他心里?根本没当一回事。 少爷很可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说,就算是认真的,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如何能胜过那些寒窗苦读十年的人,如何能高中呢? 当然五谷也没有说风凉话,反而一直支持少爷,但那只?是为了不打?击少爷的积极性罢了,毕竟学学孔孟之道?,瞧着比琢磨那些炮仗靠谱多了,这样将来才有机会劝少爷回家。 至于?少爷是不是真考得上,那是次要?的。 可现在…… 看少爷这个架势…… 五谷惴惴不安地盯着“萧寻初”的侧影,心里?扑通扑通的,怀抱着莫名其妙的期待—— ——少爷该不会,真能一举高中吧? * 谢府。 “大小姐最近,心情是不是特别好呀?” “大小姐最近,好像经常在笑呢。” “没错,上回我?不过帮大小姐洗了毛笔,她便对我?笑了,还是笑着说谢谢!” “上回我?帮大小姐温茶,大小姐也笑了!” “你们这算什么,我?的才叫厉害!上回我?临时被派去?后院除草,正好手边没趁手的工具,就随手拿扫帚绑了块板做成?锄头,大小姐看到了,跑过来仔细看了一番,然后也对我?笑了,还夸我?做得不错!” …… 院子里?,一群小丫鬟聚在一起,讨论得起劲。 屋内,二小姐谢知满头上顶着几本书,双手平举胸前,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走,俨然是在练习仪态。 知满已经很努力了,乍一看姿仪优雅端正、无可挑剔,只?是她上半身一动不动,下半身仍有些不稳,脚尖颤颤巍巍的,也带晃了头顶书籍。 她的贴身丫鬟在一旁鼓劲:“小姐加油呀!已经走了三十多步了,再?转过身,就快要?破记录了!” 知满抿起嘴唇,试图保持面带微笑的样子,毕竟表情也是仪态管理的一部分。 可是她明显感到头上的书已经有点歪了,眼神?便忍不住往头顶瞟去?,嘴角的弧度也僵了,这一下再?转身…… 哗啦。 “哎呀……” 书籍散落一地。 贴身丫鬟赶忙上去?帮着二小姐收拾:“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 知满摇摇头,认真道?:“再?来一次吧,今日要?把三百步走满才行!”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讨论的喧哗声。 贴身丫鬟不禁被那声响吸引了注意力,问:“小姐,那些人还在讨论大小姐呢。下人一天到晚议论主子,要?制止她们吗?” 知满想了想,模仿姐姐平时的语气,摆出小主人的架势:“不必。若是姐姐,想必不会对他人如此苛刻。再?说,她们说的内容,好像是夸我?姐姐呢,应该无妨。” “不过,也难怪她们稀奇。” 丫鬟回忆着说。 “大小姐最近是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她为人和善多了,笑的次数也多了。上回我?代雀儿去?给?大小姐梳头,大小姐还对我?笑了笑呢。” 听到这里?,知满却是愣了愣。 “是啊……” 知满口中附和,可眼神?可不像开心的样子,反而有些迟疑。 “姐姐最近对我?也比以前好了,不仅每回都给?我?准备各种好吃的糕点,还不敲我?头了,每回我?去?找她,她都会夸夸我?。” 知满说出来的都是好事,可看她的表情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贴身丫鬟不免惊讶。 “小姐不高兴吗?这不是说明,大小姐越来越认可二小姐您的优秀之处了吗?” “不……” 说起来好像是不错,表面上看也很好,知满也觉得自己应该开心,可不知为何,她就是开心不起来。 她说:“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姐姐现在对我?更好,可我?总觉得她和我?之间的距离变远了,她对我?笑,也像是刻意装的。 “我?现在有点心吃,有夸奖听,姐姐对我?很好,可是我?……” 还是想要?原来的姐姐。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连知满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这么想? 姐姐明明一直就是姐姐,根本就没有换人呀? 正当知满迷惑的时候,贴身丫鬟也若有所?思。 她说:“不怪小姐奇怪,大小姐最近是有点不同寻常。不止是性情,好像连举止习惯也和以前有点不同。 “大小姐最近总是闷在屋里?,书看得也少了,反而时不时拿着老夫人送的那块姻缘石琢磨。 “大小姐以前最不耐烦老爷和老夫人提什么议亲的事了,现在却隔三差五跑月老祠。 “还有,我?听大小姐身边的雀儿说了一些怪事。 “她说大小姐最近更衣沐浴,全都闭着眼睛! “大小姐还在自己窗边放了一把米,像是打?算养这附近一带的麻雀,所?以近日府里?鸟儿雀儿的都变多了。” 知满皱起小脸。 她迟疑道?:“姐姐最近……难道?遇上什么事了吗?” 贴身丫鬟见二小姐满脸担心的样子,反而笑了。 她故意打?趣道?:“大小姐……会不会是终于?开窍,有意中人了?” 知满大惊:“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 贴身丫鬟哧哧地笑了两声。 “祈祷姻缘、养雀儿、爱笑,这不都是闺中小姐常有的表现吗?虽说大小姐表现得也不是特别明显,但大小姐以前性子就太?冷了,现在这般,也算十分柔和了吧?” 知满没接这话。 只?是她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日偶然看见姐姐时、姐姐一个人面红耳赤的模样。 不知为何,知满感到有些许不安。 * 这个时候。 谢知秋闺房中,小香笼由侍女点上,淡烟袅袅,散发草木香。 萧寻初坐在桌前,面色凝重,正在反省自己。 扮演谢知秋,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认识谢小姐,知道?她喜爱看书,不说话、不爱笑,素日喜静,唯独宠爱妹妹。 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他都能做到。 只?是仿形容易,仿神?艰难,而且许多个人的小习惯,几乎没办法完全改掉。 自从来到谢府,萧寻初已经尽量不说话,也尽量不笑了,他微笑的次数甚至不到以前十分之一。 可纵然如此,每当他在自己认为无关紧要?的时候微微上扬一下嘴唇,对面的人就会立即露出万分惊愕的表情,仿佛他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行为一般。 最近他甚至偶然听到小丫鬟们私下在议论“大小姐最近脾气好到出奇”之类的事。 ……谢知秋以前对人到底是有多冷淡啊。 他和谢知秋相处的时候,明明觉得还好啊。 不过,这种诡异的地方还在其次。 毕竟一般人没那么容易想到灵魂交换这种怪事,还算安全。 而对萧寻初来说,眼下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他没有办法适应谢小姐的身体。 他举起自己的手。 入目的是一双素手,十指纤长葱白,指甲未染,但甲尖修得圆润光滑。 右手无名指中间与虎口都有一层茧,这是手的主人经常握笔留下的痕迹。 他试着将手掌合拢,五指便随之收进掌心。 掌心传来与他昔日截然不同的触感。 这手…… 好小,而且好软。 即便他不断催眠自己去?适应,这种种不同仍在提醒他—— 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这是女孩子的手。 这是……谢知秋的手。 光是想到这一点,萧寻初就不受控制地窘迫,似乎连握紧自己的手,都是一种逾礼的冒犯。 ——谢知秋说得对,她看出来了,他因?为她的女子身份,无论是对看起来像她的身体,还是对她真正的身体,都难免有些拘束。 萧寻初非常不擅长与女子相处。 他没有姐妹,只?有一位兄长。 被送进白原书院学习以后,身边同窗皆是男孩。 在认识谢知秋之前,他对女孩几乎没有概念,而且即使是通信两年的谢知秋,他们也仅在非常年少时见过一面。 以方国的习俗,婚姻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男女互见一面都困难,这在萧寻初看来当然有点过了。 但不盲从规则是一回事,道?德与尊重又是另一回事。 他知道?随意看女孩的身体是不对的,随意触碰女孩的身体更是不对的。 而当这具身体变成?了他自己的身体,道?德和实际情况之间就出现了巨大的冲突。 他必须要?操纵这具身体,他难免会碰到这具身体,可内心的另一端,又在说这是不高尚的行为,他不该这么做。 手还只?是一个很小的方面。 这具身体的每一处地方,都和他原来的身体完全不同。 这身体过于?柔软、纤细,他不清楚谢知秋自己是怎么看的,但在他看来,这身体几乎上上下下都是禁忌,哪怕多看一眼都要?蒙受内心的谴责。 若是萧寻初真的完全光明磊落,真的内心坦荡,他或许还不至于?如此煎熬。 但问题是,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谢知秋对他来说……是很特别的。 他并非真的完全不好奇她的身体,并非真的不会对她产生任何超越友谊的感情,并非真的对她毫无欲望。 他只?是在克制。 而每一次过于?接近她,他都不得不赤.裸地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重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肮脏和龌龊。 他的内心没有他展现给?她的样子那么高洁,他有很多他本该极力避免的想法和念头。 两人见面的时候,尚且还好,因?为他们至少会在视觉上恢复本质的样子。 可当他完全是谢知秋的时候,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面对这种欲望与道?德的拉扯。 纵使谢知秋之前在语言上提醒了他不要?过于?介怀,可事实是萧寻初不敢不介怀,也做不到不介怀。 这是他给?自己设下的枷锁,只?要?他把自己锁得紧一点,谢知秋就能安全一点。 萧寻初捂住眼,叹了口气,试图得到喘息。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有丫鬟在门?口道?:“小姐,老爷请你过去?!” 萧寻初一顿,回神?应道?:“好。” 能到有人去?的地方也好,虽然有暴露的风险,但至少也有人能盯着他,让他能暂时把精神?都集中到“扮演谢知秋”这件事上,暂且忘掉其他。 他调整精神?,模仿谢知秋摆出淡漠的表情,起身外出。 * 一刻钟后。 “姐姐!” 知满抱着本书半跑半走来到门?口,她本是想来与姐姐聊天的,可往窗中一看,却见屋里?一片静寂,居然没有人。 “咦?” 知满有些意外,她以为姐姐这个时辰都会在屋中。 当知满探头探脑地找姐姐的时候,她的贴身丫鬟本意是想帮她一起寻人的,可刚一转头,倒看见了稀奇的东西,眼前一亮,欣喜道?:“二小姐,快看!” 小丫鬟似是怕惊扰到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 知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也不禁“呀”了一声。 只?见侧面廊前窗棂之下,有两三只?小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地啄食。 大小姐近日不知为何起了兴致喂麻雀,总会在窗前留些香米,有些小鸟发现了这个地方常有吃的,就时常过来。 今日这几只?,大抵也是如此被引来的。 这些雀鸟儿精明得很,被人喂得多了,就有点不怕人了。它们瞧见知满和贴身丫鬟了,但还在原地站着,并未立即飞走。 这种圆滚滚的小鸟最招小姑娘喜爱,知满见了,自想凑近看看,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谁知这一步,便是最后的界限了。 知满刚迈步子,小鸟一改之前淡定的样子,呼啦之下,全都振翅飞走! “啊——” 知满眼见麻雀们飞走,发出遗憾的声响。 “二小姐!” 这时,小丫鬟看到一物,疑惑地走上前去?。 “这是什么?好像是从刚才一只?麻雀身上掉下来的?” “什么?” 知满好奇望去?。 丫鬟已经那地上那物捡起来了。 “这是……字条?” 丫鬟一边说,一边将那折起的纸片展开。 “初三,月老祠……?” 丫鬟下意识地将纸片上的字读了出来,眨了眨眼:“月老祠?是大小姐常去?的那个临月山的月老祠吗?初三?可小大姐还没定下回去?月老祠的日子呢。怎么会有这么一张东西从麻雀身上掉下来,倒有点像是……信……” 那丫鬟说着说着,脸色一变,忙捂住自己的嘴。 “胡说!” 谁料知满反应比她还快,她对这种事情无比敏感,丫鬟甚至只?是说了个“像”,她就跳了起来,迅速强行扼住对方话头! 知满面色大变,她最近一直在随老夫人和夫人学管家之学,年纪不大,气势倒是拿出了十成?十,立即呵斥道?:“我?姐姐向来清白守礼,你休要?胡乱编排谣言污她声誉!你这嘴若再?敢乱说半个字,我?便让祖母卖了你!” 贴身丫鬟吓坏了,自知失言,连忙闭嘴站到旁边。 知满则立即抢过她手里?的纸片,自己亲自看。 然后她这一看,便松了口气,气场也缓和下来。 “这是我?姐姐自己的字。” 她一边说,一边将身体探进窗内找了找,拿了一幅谢知秋写的字出来,一起摆在贴身丫鬟面前。 只?见知满拿的那幅谢知秋的书法上有个“月”字,和纸条上的“月”字放在一起,横竖勾都写法都一模一样,绝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知满说:“姐姐上回去?送甄先生时在车上晕了以后,头疼一直没好,许是怕误了下回参拜月老祠的日子,这才找了张纸把想法记了一下,至于?麻雀……麻雀怎么会送信,多半是从我?姐姐桌上将字条带下来了。你可别胡说八道?胡思乱想了。” 贴身丫鬟见此铁证,羞得面红耳赤,连连认错道?歉。 “算了。” 知满扭开头不高兴。 她想了想,说:“姐姐不在,那我?们过会儿再?来吧。” “是。” 丫鬟应声。 两人离去?。 只?是,知满低头的时候,面上并未真的轻松,反而飞快晃过一抹忧色。 她眨了眨眼睛,飞快掩去?异样,挺直后背,以练习多时的淑女姿态离去?了。 第二十九章 初三当日。 “谢知秋”如今一个?月总要参拜月老祠三五回。 大小姐毕竟也到?该成婚的年?纪了, 参拜勤快些也正常,众人都?并未感到?不妥,老夫人还十分支持她。 谢知秋每每外出, 老夫人都?会拉着她的手, 叮嘱她祭祀月老务必虔诚,不可有不恭之举, 要让月老看?见她的诚意, 好给她一个?好姻缘。 “谢小姐”一反常态连连答应, 只是脸上表情有点奇怪。 这日,“她”辰时便出发了,身边只带着雀儿, 还有几本路上要读的书。 马车出发时轻轻颠了一下?, 随后好像行得比往常慢些,但好歹一路平顺。 等到?月老祠,“谢知秋”照例让雀儿在外面稍等片刻, “她”自己则进了大殿。 但这个?“谢知秋”,只是在殿中装模作样地拜了拜,然后一个?旋身, 便从侧门?撤出,熟练地绕到?了大殿后的小花园里。 * 现下?,萧寻初与谢知秋见面, 已经相?当熟路。 他们摸清了月老祠中人的行动?轨迹,找到?了人迹罕至的碰面地点, 已能轻易避开?外人。 雀儿也逐渐对小姐会独自在月老祠中许愿的事见怪不怪, 他们说话的时间亦宽裕许多?。 这回, 萧寻初将他带来的书交给谢知秋,谢知秋则将草庐里的古籍交给他。 为了防止有破绽, 两边书籍的厚度经过严格地比较,彼此?一换,萧寻初手里拿着的书,从厚度上看?几乎没什么差别。 萧寻初觉得现状已比两人刚交换时好的多?了,也略有松懈。 不过,当他一看?谢知秋,就见她眉头未曾舒展,始终浅浅蹙着。 “怎么了?还有什么令你不安的事吗?” 他问。 谢知秋不置可否:“我觉得我们像现在这样见面,还是不能算十成十安全。” “但这里人少?,而?且我出来的理由合理,还能够支开?雀儿。” “还不够。” 谢知秋说。 “我们当初之所以?选在此?地,只是权宜之计,暂找不到?更好的碰面方式罢了。” “这里目前?是不算人多?,但这一两个?月不是旺季,若是到?了七夕或者上元,访客一下?就会增多?。” “我们找到?的这个?小院,被人碰见的可能性是不大,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如果我们能有人把风,或许情况会好一些,但是……” 但是两人交换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使?有小厮和丫鬟,也用不上。 相?反,这两个?经常会跟着的人,也一同成了要避开?的障碍。 如果可以?的话,谢知秋很希望两人见面的地点能换到?更人烟稀少?之处,可最?大的问题在于,“谢知秋”这个?身份是无法独自外出的,“她”特意跑到?人迹罕至之处,也会很奇怪。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被告诫决不能轻易毁掉名声,谢知秋在是否足够隐蔽这件事上,天然就比男性敏感。 谢知秋暂且想不到?更好的主意,眉间皱痕拧得更深。 萧寻初没想到?这个?还不错的地方在谢知秋看?来居然有这么多?安全隐患,愣了愣。 然后,他试图让她安心一些:“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碰到?大问题,谨慎是对的,但也不必杞人忧天。如今先一边维持现状,一边再找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吧。 “现在书给你带的差不多?了,你也要专心准备秋闱,我们过段日子可以?减少?见面,这样更安全一些。” “嗯。” 谢知秋捏了捏鼻梁。 现在也只能如此?。 她道:“若是我们能尽快定亲就好了,那样见面就会方便许多?。” “啊?啊……” 听谢知秋提起这一茬,萧寻初的后背又绷紧了。 与谢知秋成亲这件事,他已经同意了,但对他来说,这仍旧是一个?软肋,每回谢知秋一提,他就忍不住要脸红。 萧寻初咳了一下?,低头掩饰。 然而?,面前?的少?女神情清冷,瞧不出丝毫的情绪,仿佛这件事不会令她的情绪起任何波澜。 当她说起来的时候,冷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反倒是萧寻初那一声轻咳引起了她的注意,谢知秋抬起头时,恰好捕捉到?对方不自在的神情。 谢知秋一愣,想到?什么,问:“上回你说会尽量适应你我之间的肢体接触,现在好些了吗?” 萧寻初微微一僵。 他视线游离,言不由衷:“好多?了。” 谢知秋见他不敢看?自己的脸,却不太信。 她还瞧见萧寻初的耳尖一直染着淡淡的绯色。 她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想尽快定亲”罢了。 谢知秋浅浅颦眉,还想再问,但萧寻初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开?她,已蹲下?/身来,整理谢知秋这回带来的另外一包东西。 那是萧寻初草庐中的各种墨家术工具。 谢知秋准备科考的时候,萧寻初也没闲着。 两人的交换和那块所谓的“姻缘石”脱不开?干系,这是一个?暂时难以?解决,但必须尽快着手处理的问题。 谢知秋这边考试的时间紧张,已无暇再顾其他,而?萧寻初师从墨家学派,对这块黑石先前?也有过了解,手段比较多?,研究黑石的工作就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不过,就像谢知秋备考缺书一样,萧寻初也不能空手完成任务,所以?他上回提了以?后,谢知秋就将他需要的工具从草庐里带了来。 这是个?稍大的包裹,随着萧寻初的整理,里面不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东西有点多?啊。” 萧寻初挠了挠头发,为难地嘀咕。 “不知道能不能一口气带回去……” 谢知秋见他只顾往两边袖子里放,很快就放满了,主动?提醒道:“衣襟里还有位置,放胸口内袋吧。” “……是吗?” 在谢知秋看?来,这是个?好主意。 谁料萧寻初听她如此?提议,竟明显地僵了一下?。 他又挠了挠头,没否认她的话,可也没按照她的建议行事,只说:“我再想想。” 谢知秋眯起眸子。 她问:“你说你对你我之间的肢体接触适应多?了……是真的?” “……真的。” “真的?” “……嗯。” 谢知秋端详萧寻初的表情。 倏然,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扣住萧寻初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萧寻初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谢知秋面无表情,反握萧寻初的手背,将他的手强往自己身上压来—— “等——!” 萧寻初瞳孔猛缩, 当! 萧寻初手中的小铜锤应声落地。 他几乎是使?出了浑身力气,才奋力在中途抽回自己的手。 谢知秋本来也只是作样子,并没有真的抓死,萧寻初真的要挣,她不会不松手。 只是,萧寻初过激的反应,令她愈发眯起了眼。 谢知秋问:“你明知道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碰你自己的身体,还会紧张?” “可……!” 萧寻初惊魂未定。 “你在我眼中,看?起来并不是男人的样子。而?且……你我现在情况异常,我碰到?我自己身体的同时,可能也会碰到?真实的你。” 这是两人上次见面时,他扶住谢知秋的时候发现的。 两种感觉会同时发生。 那种触感很难形容。 就像是他的身体碰到?谢知秋的同时,灵魂也会碰到?真实的她。 谢知秋却十分淡然。 “那只是幻觉罢了。” 她说。 她看?向萧寻初,又问他:“现在的你用的是我真实的身体,若是你连触碰一个?幻象都?如此?慌乱,要如何正常使?用我的身份?” “这……” 萧寻初眼神回避,竟答不上来。 谢知秋心中了然。 她索性不再与萧寻初周旋,下?一个?问题更加直接了当:“所以?,这段时间,沐浴解手更衣,你都?是怎么解决的?” “……!” 萧寻初慌乱无比,他没想到?谢知秋会问得如此?直接。 如果可以?选择,这是他不希望谢知秋问起、最?想逃过的话题。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谢知秋的语言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她像蛰伏在暗处的猎人,而?他这只渺小无知的猎物,早已落入她掌中而?不自知。 这猎人倒未必是有什么恶意,但萧寻初被困在陷阱中,根本别想凭自己那点小聪明逃出她的手掌心。 谢知秋一直停顿着,似乎根本没打算让他跳过这个?问题。 萧寻初面如火烧,面颊上的温度无法忽视,甚至有向脖子蔓延的迹象。 “大、大部分时候就……闭上眼睛。” 终于,萧寻初艰难地道。 “我会减少?吃饭和喝水,降低必须要和你的身体接触的可能性。” 谢知秋垂眸道:“你这样介意,已经影响到?正常的生活了。” 谢知秋原本就猜到?萧寻初对她的身体会有顾忌,但她没有想到?,萧寻初的实际情况竟然比她想得还要严重得多?,已经到?了这种夸张的地步。 她看?着自己对面的萧寻初,心情复杂。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他说:“没关系,只是暂时的。而?且过段时间,可能会适应一些。” 谢知秋却眉头未展,摇摇头:“不行,我不可能让你这样回去,上回你也是这样说的。你若介怀到?这个?程度,对我们两个?都?无益处。我会想个?办法,让你今天就忘掉那些多?余的念头。” 萧寻初过于紧张,却像是没有领会到?谢知秋这句话中的意思,他解释道:“你知道我在学习墨家术,既然连灵魂交换这么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凡事总有解决的方法。 “你放心,等我们交换回去,我立即就开?始找令我消除记忆的方法,将一切都?忘记,这样就不会……唔!” 萧寻初话未说完,他却看?到?谢知秋骤然上前?一步。 她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拉近,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谢知秋靠得比任何一次都?近,他连她睫毛翘起的弧度都?能看?得十分清晰。 凭现实来说,谢知秋用的是他的身体,应该比他现在的样子高,所以?她该是俯下?身来的,可从萧寻初看?到?的“实质场景”来说,她却是踮起了脚—— 然后,他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 *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正躲在墙角的灌木之后。 知满是提前?躲在马车的座位下?面跟过来的。 前?几日她在姐姐窗边捡到?那张字条之后,心里就惴惴不安。 她知道姐姐做不合规矩的事的可能性很低,可是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她又感到?焦虑。 ——姐姐最?近的种种表现不合常理。 姐姐笑容太多?了,对人太温和了,就连她偶尔故意做姐姐不喜欢的事,姐姐都?不会对她生气了。 在比那更早之前?,她还曾目睹姐姐一个?人发着呆、面颊发红。 先前?她误以?为姐姐是发烧了,可是如今回忆……姐姐她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贴身丫鬟打趣的话语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中—— “大小姐……会不会是终于开?窍,有意中人了?” 知满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凭她对姐姐的了解,她觉得姐姐眼里只有书,连最?有可能的秦皓哥哥都?无法动?摇她的心,这样冷傲的姐姐,是不会有心上人的。 可是,那一张不明纸条的存在,却挑战了知满的看?法。 ——没错,那张纸条上的字迹的确是姐姐自己的,看?似并无问题。 可是,知满同时发现了,写?那字迹的墨,并不是姐姐的墨。 谢老爷做的是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的生意。 知满打小跟着姐姐在父亲书房里玩,耳濡墨染,也练就了识笔判墨的眼光,分得清笔墨的好坏,寻常墨水只要拿给她一闻,便能知优劣真假。 那天,知满将纸片拿起来,甚至没有特意去闻,就已嗅到?扑鼻的墨臭味。 毫无疑问,那一定是用非常便宜的烂墨锭写?出来的字。 爹爹一向疼爱姐姐,也乐于维护姐姐才女的名声,谢家的库房里堆满了好用的文房四宝。 一位上品文玩老板的爱女房里,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劣等的墨锭? 知满万分忐忑。 但她不敢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寄希望于只是自己多?心了,或许姐姐只是出于好奇,偶然从别处拿到?便宜的墨、写?了那张纸条,或许是别的什么理由。 可是姐姐这段时间的改变又是真切的,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姐姐变了个?人。 这令她隐隐不安。 最?终,她决定亲眼来一探究竟。 ……看?一眼,只看?一眼。 只要确定姐姐真的只是来参拜月老祠的,那她此?后都?可以?安心了。 知满认真做好了计划。 她提前?拿到?一身小丫鬟的衣裳,一早假装心情不好支开?留在身边的丫鬟,实则换好衣裳,先一步溜到?姐姐要坐的马车上。 她年?纪还小,许多?成年?人进不去的地方,她都?藏得下?。 一路上,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哪怕马车重重地颠了一下?撞到?了她的头,将脑袋撞得生疼,她都?没有吭声。 等车夫停下?马车去休息了,她才偷偷从车上溜出来,假装成陪某个?小姐来的小丫鬟,进了月老祠。 她运气不错,动?作也快,很快追到?姐姐和雀儿。 所以?等姐姐支开?雀儿以?后,她就偷偷跟在姐姐后面,还眼看?着姐姐从侧门?绕了出去。 然后,她发现姐姐竟真是来见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人个?子很高,面容俊美,尤其一双桃花眼,看?起来很风流。但偏偏他本人并非长相?这种气质,反而?眼神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冷漠驱散了那外貌本来的逍遥之感,使?他看?上去与常人不同,极有压迫力。 ……有这种念头或许不合时宜,但有一瞬间,知满感觉这男人和姐姐有一点像,相?貌气度也不错,两人搞不好蛮相?配的,难怪姐姐会喜欢他。 不对不对不对!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 姐姐怎么可能与人私相?授受! 姐姐做事总是有缘由的,说不定另有隐情! 搞不好这男的也是甄学士的学生,是甄学士安排两人见面讨论学业的!没错,就是这样! 知满静悄悄地躲在树丛后面窥探,她胆子很小,所以?一直不敢离得太近,以?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为先。 她能看?见两人在讨论什么、两人交换了书和其他东西,还能看?到?姐姐不停地在脸红,可距离太远,她听不清对话的内容。 ——甚至直到?这时,知满都?怀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自己心存误解。 然而?下?一刻,她看?到?那白衣男人忽然靠近了姐姐。 他抓住姐姐的袖子,强行拉姐姐入怀。 然后,他闭目俯身,竟低头吻了姐姐—— 看?着这一幕,知满瞪圆双眼,在灌木丛后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第三十章 谢知秋主?动亲吻了?萧寻初。 这?一吻并未停留太久。 她只是?浅浅地碰了?碰, 就松开对方。 谢知秋后退一步,眼?睫微垂,她平淡地抬起衣袖, 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唇瓣。 萧寻初整个人?就像被冻住了?, 完全动惮不得。 他浑身?都很僵硬。 谢知秋没有再亲吻他,可她仍离他很近。 她后退的那一小步在萧寻初看来根本没有什么实质作用, 在他的视野中, 谢知秋看起来小小的, 她站在那里?就像靠在他胸前、就像依偎在他怀里?,他只要稍一伸手?,就能将?她抱入怀中。 “你……” 萧寻初后知后觉地抬起手?, 触碰自己的嘴唇。 上面仿佛还有余温。 他面色通红, 这?几?乎是?必然的,连掩饰都显得多余。 但谢知秋表现得很淡定。 她擦完嘴唇,静幽幽的乌眸抬起望向他, 如夜晚波澜不起的湖面。 “你不用想太多。我说过,我们关系不同,你不必太过顾虑与?我之间的身?体接触。” 她解释道。 “我这?么做, 只是?希望帮助你赶快适应现在的状态,也是?展示我自己的决心。你可能不太看得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 谢知秋的眼?神难得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毫无破绽的冰石头裂开一条缝隙、暴露了?里?面的翡翠, 原来坚实的千年寒冰之下, 也藏有世俗的色彩。 她说:“其实我也并不太擅长和男性单独相处。” 萧寻初:“……” “但是?。” 谢知秋语气再度一转, 目光坚毅,如剑光锋锐。 “我知道我必须克服这?一点, 我知道现在做什么事情是?最关键的。” 谢知秋的话语很有锋芒,她的话也像一道清澈的泉流,缓缓流进他心里?,让他跟随她的节奏冷却下来。 谢知秋说:“我不讨厌你。所以我也希望你明白,我不介意那种表面上的名节之类的东西。” “我是?亲吻了?你,但那又怎么样?只不过是?两个人?的皮肤碰了?碰罢了?。只要没有人?看见,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你我都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意义。” “以我们两个现在的关系,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是?必须要适应的。” “不单单是?你能否正?常用我的身?体来生活的问题,还有将?来。” “我们接下来要想办法订婚,还要成婚。不管实际情况如何?,至少在外人?眼?中,我们是?夫妻。” “我们在彼此眼?中,都是?原本的样子。若是?如今你连触碰我的身?体、你自己的身?体都会因我的缘故害羞,日后,我们要如何?正?常地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比任何?人?都要特殊的、不分彼此的关系。” “从交换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命运的共享者,已经无法切割彼此的生活和命运。” “不瞒你说,你的身?体我已经不客气地全都使用过了?,就像使用自己的身?体一样。我不在乎你愿不愿意,也没在乎过你的感受,这?在当?下的情况中,是?必要的。” “所以,你也正?常对待我的身?体即可,不必如此在意。” 谢知秋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如此语重心长。 她是?在亮明自己的态度,也是?在劝说萧寻初。 对二人?而言,这?无疑是?交心之言。 萧寻初起初还在发愣,可听?到后面,他已被触动,也完全明白了?谢知秋如此做的意图。 说实话,谢知秋口中的“将?来”,对萧寻初来说还有点遥远。 他难以想象自己要如何?心平气和地和谢知秋同床共枕地假装夫妻,这?种场景,只是?稍作想象,就令他头脑滚烫。 不过,谢知秋说得对。 她是?通过这?样出其不意的举动,一口气冲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道德束缚,也打破了?两人?之间固有的关系,让他减少对两人?之间男女之别的顾虑。 相当?于一口气掀掉了?屋顶,那样这?屋子还有没有窗户,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萧寻初想到之前的触感,还感到头脑发晕,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但这?一招是?有效的。 谢知秋在他面前成了?一个更真实、更亲密的个体,她的内心世界在他面前更清晰地展现出来。 说实话,他恐怕永远不可能将?她当?作一个忽视性别的个体来看待,她在他眼?中和男人?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但他明白了?谢知秋的决心。 他应该配合她,应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来对待两人?间的关系。 这?是?为了?他们的将?来。 萧寻初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心脏跳得慢一点,正?色道:“我明白了?,今后我不会再有同样的反应……至少不能影响到我们两个的正?常状态,也不能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嗯。” 谢知秋应下。 “不过。” 萧寻初考虑半晌,还是?道:“……维持正?常即可,不必要的试探,以后还是?尽量减少……可以吗?” 谢知秋看着他说这?些话时微微发红的耳尖。 要萧寻初完全把她当?作“自己”,恐怕还是?做不到吧。 不过,说实话……这?一点,她也做不到。 谢知秋并非不懂常识,若不是?她想尽快消除两人?之间影响过大的隔阂,也不会采取这?样的出格手?段。 而能够进展到现在的状态,谢知秋的目的已经完全达成了?。 她大方地答应下来:“好。” 萧寻初看上去松了?口气。 这?时,谢知秋也略微松懈。 两人?在这?里?聊得够久了?,该交代的也差不多交代完了?,若无要事,他们还是?应该尽量减少见面时间。 谢知秋正?想出言道别,但忽然,只听?两人?东面、约莫数丈远之地,灌木竟传来异样的沙沙响动—— 谢知秋神经敏感,与?萧寻初见面更是?相当?小心附近的动静,没想到已是?层层避人?,仍旧会有人?出现在附近,她当?即转过头去,一双寒眸如刀剑锋利—— “谁?!” 那人?被谢知秋发现,也吓了?一大跳,当?即从草丛里?跳出来! 居然是?个小孩。 而且这?小孩不像偶然路过,倒像特意躲在那里?的,还有意保持着不容易被发现的距离,不是?无谋莽夫。 那女孩一副小丫鬟打扮,一被发现,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拔腿就跑! 谢知秋一见对方的背影,却愣了?一下。 电光石火之间,谢知秋已有决断,她身?体一动,毫不犹豫地飞身?去追! 而偷窥者不过是?个半大小孩儿,还是?繁琐的女子装束,哪里?跑得过使用成年男子身?体、衣服干脆利落的谢知秋,还没跑出院子,对方就被谢知秋揪住后领抓住了?。 那小姑娘红着眼?眶、泪眼?汪汪,俨然是?吓坏了?。 她被谢知秋像拎小猫似的被拎回来,吓得拳打脚踢,拼命挣扎! “知满?” 萧寻初看到这?小女孩的脸,也愣了?愣。 这?时,谢知秋主?动松了?手?。 “姐姐!” 小姑娘一挣脱桎梏,当?即哭着朝萧寻初跑去。 她跑到萧寻初身?边,扯住他的袖子,藏在他身?边,哭声还没止住,一抽一抽的,可一双眸子却狠狠瞪着谢知秋,满脸戒备。 谢知秋:“……” 萧寻初暂且护住信任自己的小姑娘,看看谢知秋,又回头看看谢知满,对这?场面感到头痛无比。 最后,他无奈地向谢知秋求助,问:“……怎么办?” 谢知秋不言。 须臾,她大步走向谢知满。 知满显然怕这?个陌生男人?,一见她靠近,抖得十分厉害,一边往后缩,一边还想拽着萧寻初一起躲。 奈何?萧寻初没动。 于是?,知满只能眼?睁睁看着“冷面桃花眼?的陌生男子”走到自己面前。 这?时,谢知秋微微抿唇,抬手?,两指一并,对准知满的脑门,“咚”地弹了?一下! “——!” 知满被这?么一弹就呆住了?。 她好像意识到什么,先看看那冷面男子,再看看过度温柔的“姐姐”。 半晌,她看向男子,不可思议地唤道:“……姐、姐姐?” 第三十一章 跟知满解释完情况, 已是小?半刻钟以后的事了。 “谢知秋”不能?在月老祠留太久,只?能?长话短说,但这?么离谱的事情, 要知满短时?间内接受, 显然没那么容易。 果不其然,她听完以后, 呆呆地?张大了嘴, 一副受到巨大惊吓的模样?。 谢知秋见状, 面无表情地?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壳。 “听明白没有?” 她说。 “听明白的话,就乖乖回去, 这?些事烂在肚子里, 对谁都不要说。” 她定了定,又像平常那般唤她的名字:“满儿。” 姐姐换了个身体,可唤她名字的时?候, 还是以前的语气、语气的腔调。 这?样?亲密的称呼,知满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 知满张了张嘴,然后又张了张嘴, 可她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见着姐姐是真?的觉得时?间紧迫要快点赶她走?,知满才急了:“姐姐!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瞒着?!好歹告诉我一声啊!” 谢知秋瞥她:“怎么告诉你?” 知满:“……” 知满卡了壳。 说来也?是,姐姐和这?个男人之间的事, 说出去谁都不会信不说, 还关乎姐姐的清白, 若说她跟一个男人交换了身体,无论是他?们怎么交换的、换了以后干了什么, 都不好解释,别人脑子里会想点什么,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绝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单是这?件事本身,以前若直接说给她听的话,她肯定都不屑得很,觉得这?种三流话本桥段,真?是骗小?孩都骗不了。 可现在事实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知满从小?和姐姐关系亲密,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认错的。 更何况现在这?个“姐姐”,她前段时?间就开始觉得奇怪了。 可是……可是想到真?正的姐姐被困在男人的身体里,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而一个莫名其妙男人的灵魂反倒待在姐姐身体里,也?不知会不会对姐姐的身体做什么,知满就一肚子担忧、极为不安—— 她委屈道:“就算是这?样?,姐姐你也?不该随便和这?个人见面啊!要是被人撞见,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谢知秋神情淡淡:“这?是迫不得已。” “就算见面是迫不得已,那你刚才亲……亲他?呢!这?也?太危险了!姐姐,这?可是个男人,你亲了他?,他?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万一他?趁机占姐姐便宜怎么办?!” “刚才是事出有因,更何况亲一下而已,不算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吗?!姐姐你都还没定亲呢!要是被我以外的人看见,姐姐的名声就坏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为了应对眼下的状况,我们已经决定要成婚了。如果真?被撞见,那我直接回家提亲。” “啊?成婚?和这?个人?!” 知满又像被雷劈了一次,大惊失色。 她指指姐姐,又指指萧寻初,半晌哑言。 “可是——可他?——” 知满连怎么梳理措辞都忘了。 “姐姐你名气那么大,明里暗里酸你的人不少,还有人知道秦皓哥对你一往情深。要是你嫁得不好、嫁给不如秦皓哥哥的人,那些碎嘴的人,不知要在背后怎么幸灾乐祸、怎么非议取笑姐姐!” 谢知秋反应平静:“那就随他?们说去,被说几句,我还能?少块肉吗?难道只?为了让那些人闭嘴,我便要做出非我所愿的选择?” “可是——” 姐妹两个聊着聊着辩论起?来,主?要是妹妹对这?种状况难以接受,情绪激动。 萧寻初本想劝架,奈何他?在这?件事中处境尴尬,在妹妹看来,这?桩事起?码有一半责任在他?,都已经瞪了他?好几眼,若是他?再?上去掺和,只?怕火上浇油。于是他?只?得老实地?在旁边站着,不时?试图安抚两人的情绪。 而这?小?妹妹也?不见得是真?想和姐姐吵架,看着一身是刺,可说着说着,她鼻子一酸,便抽噎起?来—— “世上人这?么多,为什么非得是我姐姐遇到这?种麻烦事。” “姐姐现在居然要一个人住在什么都没有山上,晚上说不定都会有狼跑出来,太危险了,呜呜呜……” 知满眼眶通红,一旦开了哭腔,眼泪就止不住了,吧嗒吧嗒掉下来。 她毕竟还是小?孩,遇事容易没主?意,虽说她很快就相信了两人交换的事,但显然也?被谢知秋的处境吓到了,六神无主?。 谢知秋见状,眼神不由柔和下来。 她抬起?手,摸了摸妹妹的头。 知满翻来覆去说的话,无非就是“危险”“会被非议”。 于是谢知秋道:“这?世上人人想法不同,无论做什么,总是有人不认同,若是畏惧人言,唯有什么都不做。 “更何况,想要得到最理想的结果,总归是要冒一点风险的。如果这?也?怕,那也?怕,什么都不愿意付出,那永远只?能?走?最保守的道路,困限在难以突破的规则里。 “满儿,你知道我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以前便敢独自去书院读书,也?敢辩驳父亲,我渴望做无人做过的事情,我会敢去做这?第?一人,而不是事事都等别人淌过了水再?去走?安全的路。在当下的情况之中,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再?说……” 说到这?里,谢知秋居然笑了一下。 她平常不常笑,现下用的是又是萧寻初的身体。 在知满看来,那便是先前冰冷的男人忽然牵起?嘴角,俊美的桃花眼微微弯起?。 不知为何,她觉得姐姐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十分高兴。 谢知秋道:“满儿,既然你觉得危险那么可怕,又为何和扮成丫鬟的样?子跟着萧寻初到这?里来?” 知满看到姐姐这?一笑,有些怔住了。 从小?到大,谢知秋都很少笑,这?样?的笑,更是第?一次。 姐姐现在用的不是她真?正的身体,但知满似乎可以想象这?一笑展现在姐姐脸上的样?子。 知满结结巴巴:“这?、这?是……” 谢知秋说:“你是担心我,对吗?” 知满一呆,用力?点头。 谢知秋则自言自语般地?道:“因为我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哪怕你平时?逼自己表现得那么听话守礼,为了我,你还是冒着风险,偷偷跟到这?里来了。” 知满的眼里浮上一层眼泪。 “姐姐……” “你愿意为我这?么做,我很高兴。” 谢知秋含笑。 她轻抚妹妹的发顶,说:“而我也?是一样?的。为了达成重要的目的,我甘愿承担一点风险,不用太为我担心。 “你若真?在意我的安危,便答应我,为我保守秘密,好吗,满儿?” 知满使出力?气点头,郑重地?答应下来。 她做了个封嘴的动作,表示谁问都不会说。 * 与谢知秋多说了一番话后,知满总算愿意老实回家了。 经过这?么一番变故,他?们已经在月老祠逗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以至于雀儿重新看到“谢知秋”出现的时?候,都着急了起?来。 “小?姐!您到哪里去了?我中间见你没出来,就进?殿里找你,结果你人居然不见了!” “没什么,只?是这?祠里的女修士今日?有空,我就到后面与她聊了几句,也?没多久。” 萧寻初随口?扯谎。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雀儿身后知满的动向?,见那小?姑娘趁车夫和雀儿都不注意的时?候顺利溜上了车,才松了口?气。 知满照例躲在座位下面。 在两人的配合下,知满的回家之路顺畅了许多,没多费功夫,她就平安溜到家了。 只?是,回到谢府以后,知满仍跟在萧寻初后面。 经过姐姐一番开导以后,知满暂且接受了姐姐和这?个男子交换的现实,可她对萧寻初的敌意,却没那么容易完全消失。 知满一路跟着萧寻初回到姐姐屋里,等进?了屋,她将门窗谨慎地?关上。 等只?剩下他?们两人,知满将手往腰间一插,便面向?萧寻初。 她明明对陌生人怕得要死,却极力?摆出一副很有气势的样?子,道:“你、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再?说一遍。” 萧寻初看着这?个满脸警惕的小?姑娘,老实地?再?次回答:“萧寻初。城西萧家的次子,不过已和家里人断绝关系多年,一直一个人单独住在临月山上。” 知满先前注意力?都在姐姐身上,对萧寻初这?个名字是左耳进?右耳出的,这?时?听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身份,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难、难不成你就是传言中那个……山上的怪人?” “……对。” 萧寻初有些无奈地?摸摸后脑勺。 他?有点没想到连这?么小?的姑娘都知道他?,不由心道他?的名声这?些年究竟是有多坏啊? 知满咋舌。 ——其实倒不是萧寻初的名声真?的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而是知满消息比较灵通。 知满平时?对自己和姐姐的婚事都很上心,因此当小?丫鬟们议论梁城中各种青年男性的八卦时?,她会装作不在意似的去听一两耳朵。 当然,像萧寻初这?样?的人,在知满这?里,是属于她和姐姐绝对不能?接触的,生怕被对方缠上。 纨绔子弟,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怪人,不堪大用,萧将军的废物小?儿子。 ……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和姐姐交换了。 姐姐还说,出于安全考虑,未来她还得和这?个人成婚。 想到那些贴在“萧寻初”这?个名字上的标签,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因为身体交换这?种难以形容的理由,就可以娶她惊才绝艳、皎月明珠般的姐姐,知满鼻尖一酸,又想哭了。 但她抽了抽鼻子,硬生生将泪意忍下来。 不行,她不能?哭,她必须要坚强起?来,姐姐现在只?有她了。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姐姐的处境,也?只?有她一个人能?看住姐姐的身体,所以,在家里,只?有她可以保护姐姐。 知满抿住嘴唇,装作眼睛痒用力?擦了擦双眼。 然后,她鼓起?勇气,看向?眼前这?个藏在姐姐身体里的“陌生男子”,郑重地?开始与他?谈判—— “虽然姐姐说她不在乎,但我和姐姐不一样?,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对我姐姐的身体行什么不轨之事,也?绝不会让你玷污姐姐的名声!” “以后,我会严格地?盯着你!” “从今日?起?,你睡觉不准脱衣,洗澡不准睁眼,解手不准超过半刻钟!” “如果没有我在场,也?不许你说话超过十句……不!五句!以防你说错话败坏姐姐的声誉!” “但凡哪一条被我发现违背,下回见面时?我就会全部告诉姐姐!我没有办法惩罚你,但姐姐很聪明,她肯定有办法让你付出代价!” 小?姑娘气势汹汹,眼里写满坚定,萧寻初听得一愣一愣的。 说实话,虽然谢知秋这?个妹妹一直在摆架子给他?看、试图威吓他?,但他?一点都没觉得难受,反而松了口?气。 这?下终于有人可以看着他?了。 而且,这?妹妹一定了解姐姐,他?也?能?更好地?扮演谢知秋,免得露出破绽。 尽管今日?在谢知秋的刺激下,他?应该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完全无法自由行动,但比起?完全没人约束,有个人来帮助他?提高自己的道德底线,好像也?不是坏事。 若是这?小?妹妹早点出现,或许谢知秋就不会因为他?太拘束而吻…… 想到这?里,萧寻初微微晃了下神。 见他?发呆,知满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出于某种直觉,她连忙又加了一条:“也?不准随便发呆!尤其不准偷偷想我姐姐的事!” 萧寻初:“……” 好敏锐。 确实管用啊,这?个妹妹监管人。 不过,知满说完这?一条,自己也?觉得这?一条似乎有点太没道理了,而且不好监视,便有点尴尬。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又稍微软化下来,说:“不过姐姐也?勒令我不准太影响你的生活。 “……可能?是因为我干涉太多的话,容易让你表现出更多异常,导致你们的情况暴露吧。 “嗯,不愧是姐姐,果然心思缜密,很有远见。 “总之,姐姐这?么聪明,她的想法肯定没错,所以我也?不会太为难你。只?要你相对老实,不要乱碰姐姐的身体,我们就能?相安无事,共同保护姐姐。” 知满的语调戒备,显然对他?没有多少信任。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提出的这?些条件,萧寻初居然并没有大意见的样?子。 他?只?是想了想,就爽快地?点了头,道:“好,我都记下来了,可以。还有别的注意事项吗?” “……诶?” 知满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说辞来警告他?,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的纨绔居然轻易同意了她的条件,反而让她有些傻眼,肚子里的话也?没处说了。 知满磕磕绊绊地?道:“暂、暂时?没有了,等想到再?告诉你!” “好。” 萧寻初应下。 知满疑惑地?盯了盯他?,但显然不打算因为这?点事就对萧寻初放松警惕。 只?见这?小?妹妹闭嘴不说话,严肃地?拉开椅子,坐在萧寻初对面,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同时?不失戒备地?注视着他?。 显然,监视已经开始了。 萧寻初:“……” 尽管他?不介意被人盯着,但不得不说,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一开始还是会有点不习惯的。 萧寻初动了动肩膀,稍作适应。 干坐着跟谢知秋的妹妹大眼瞪小?眼也?挺无聊的,如今谢知秋正在勤苦地?准备考试,为他?们两个人争取平安的未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自不该坐着干等,也?该做点什么才是。 于是萧寻初起?身,从袖中取出今日?丁零当啷带回来的各种墨家工具,又取出那块“姻缘石”的样?本。 他?取出一小?片水晶透镜,用自制的细丝头套套在头上,那一片透镜正好可以对着右眼。 然后,他?又拿出几把不同的小?锤子,不时?敲敲那姻缘石的表面,一会儿滴水上去,一会儿又不知用什么材质的砂纸去擦拭这?石头。 萧寻初在这?种事情上很容易投入,一旦沉浸进?去,就会忘记外界一切干扰,也?会忘记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萧寻初这?边告一段落,虽没什么进?展,但他?眼睛干涩,必须休息一下了。 他?舒了口?气,直起?身体,但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他?旁边。 萧寻初一愣,转过头,便见知满不知何时?没继续坐在椅子上,反倒走?到他?身边来了。 知满也?没盯着他?,反倒是盯着他?放在桌上的那些小?工具。 “这?些是什么?” 知满见萧寻初不继续摆弄了,便眨巴眼睛,好奇地?问他?。 萧寻初回答:“是我和师兄弟们平时?在山上用的工具,都是师父教过我们制法和用法以后,我们自己动手制作出来的。” 知满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原来你们在山上,整天就是玩这?些东西呀!” 萧寻初先前直觉知满大概是有点讨厌他?的,尤其是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后,这?种讨厌之情更为强烈。 不过,这?时?,知满见到他?平时?用的工具,倒意外得没有表现出负面情绪。 萧寻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谢知秋这?个妹妹看起?来……好像还有点羡慕? 萧寻初一滞,问:“……你感兴趣?” 知满挪了一下脚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小?时?候,娘经常会教我和姐姐做点小?手工,小?风车、小?花灯什么的,这?些工具,感觉和当时?用的有一点点像……但更复杂一些。” 萧寻初心念一动。 “你觉得做那些好玩吗?” “还好吧。” 萧寻初拿起?一个小?铜锤,试探地?递过去给她:“……你要不要拿去试试?” 他?递过去的时?候,有一瞬间,知满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但当她正要伸手拿的时?候,知满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表情一变,又后退了三步! “不行!祖母说过,女孩子不该玩这?种敲敲打打的东西。” 萧寻初说:“没事,你祖母现在又不在,只?是借你一下而已。” 然而知满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看了那小?锤子一眼,定了定神,突然直身站定,摆出十分端庄贤淑的模样?,故作成熟地?说:“小?时?候玩玩也?就罢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再?玩这?些。” 言罢,她又郑重道:“时?间已晚,我也?该告辞离开了。萧……哼,萧公子,我先告辞了。” 知满摆明还是不喜欢他?,可不知为何,又忽然恢复礼数,不情不愿地?叫了声萧公子。 说完,她老气横秋地?行了个礼,推开门,哒哒哒跑掉了。 萧寻初眼看着谢家小?妹消失在门外,若有所思。 第三十二章 秋风袭来, 八月已至。 “最近怎么一直见不到姐姐,好无聊啊!” 这日?,知满跑来和萧寻初说话。 她不太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两只脚来回踢着空气, 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萧寻初正?用凸透镜端详着敲碎的黑石内部纹路,一边研究, 一边分神回答她:“秋闱再?过两日?就要开始了, 现在所有考生?都在做最后准备, 你姐姐也是。最近也没什?么事非要找她,让她专心?应考吧。” “哦。” 知满蔫头耷脑,沮丧地将?头磕在桌子上。 一转眼, 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个?月来, 知满和萧寻初之间稍微熟悉了一点。 知满仍旧不是那么喜欢萧寻初,毕竟在她看来,萧寻初是毁掉姐姐好姻缘、导致姐姐不得不嫁给他的罪魁祸首。 但不幸的是, 他们是府中唯二?知道谢知秋情?况的人。 于是,不管她乐意不乐意,萧寻初都成了谢府里仅有的、能和她聊姐姐事的人。 知满做事有点大?大?咧咧的, 但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倒意外得懂事,姐姐让她保密,她就真的守口如瓶, 一个?字都没往外说。 原本,谢知秋是同意了让知满以后也跟着萧寻初一起去月老祠的。 知满是个?得力帮手, 姐妹两个?一起参拜月老祠, 不仅可以起到很好的掩护作用, 谢知秋和萧寻初说话时,还可以由她来放风。 不过, 随着夏暑渐消、木叶染黄,秋闱的氛围浓厚起来,谢知秋那边开始集中精神做最后冲刺,他们默契地决定短期内不再?见面,连麻雀信都不怎么传了,好让谢知秋专心?考试。 只是可怜知满,想见姐姐又见不着。 她一个?人踢了会儿空气,等情?绪差不多平复了,又将?双手合十,作向菩萨祈祷状。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在上!愿我姐姐心?想事成,能考试顺利,一举得中!然后,希望我姐姐和这个?奇怪的人早日?换回来!” 萧寻初:“……” * 终于,秋闱大?考之日?到来。 第一场考试将?在八月初九这日?举行。 所有考生?需要在考试前一天进入考场,故初八这日?,五谷陪少爷,提前拿着行李下了山。 从五月到八月,三个?月的时间,说来也不短,但若是放到准备秋闱上,简直可以说转瞬即逝。 谢知秋这三个?月都住在临月山的草庐里温书,没怎么与外人接触,也没干什?么别的事,只感时光飞掠而?过。 下山之时,五谷走在后面,不禁偷瞥着少爷的背影。 只见少爷背直如松,目似寒刀,马上要奔赴考场,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这实在是意志坚定得可怕。 五谷见状,内心?不由升起一股敬意—— 看看他家少爷,什?么叫淡定!什?么叫临危不惧! 要知道别的学?子为了科考,都是头悬梁锥刺股,秉烛熬夜奋斗十年的。 再?看他家少爷,明明最多只复习了三个?月,不少书还是现买现看的,但在这种形势下,他依然巍然不动、淡定如初,不知道实情?的人光看少爷这胸有成竹的外表,搞不好以为他已经?准备了八十年呢! 这淡然的气魄,简直成神了! 五谷正?暗自佩服着,这时,走在前面的谢知秋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半回过头来。 五谷一凛,不由站得直了三分。 不知为何,这几个?月来,少爷给人的压迫感,比以前强多了。 幸好,少爷像是没生?气。 五谷松了口气,趁机问道:“少爷,马上就要进考场了,您不觉得紧张吗?” 说实话,连他这个?小?厮都紧张得手心?冒汗了,他实在稀奇得很,少爷这个?真的要去考试的人,居然现在还能像没事儿人一样,半点没动摇。 少爷闻言,似是一顿。 “……紧张?” 谢知秋想了想,道。 “或许有一点吧。” 听少爷这么说,五谷反而?惊讶:“咦,原来您紧张吗?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就算把情?绪展现在外表上,又有什?么意义?” 谢知秋眼神淡淡的,并未显出多少变化。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难得有了机会,唯有尽全力把握,过于纠结得失结果,只是浪费时间。” 言罢,她暗自握了握拳头,但没有对他人多解释,便安静地下了山。 * 谢知秋抵达贡院时,贡院外已聚满了前来考试的学?子。 由于进了考棚就要锁门,学?子们并未急着进去,反倒三三两两聚在外面聊天。 谢知秋遥遥望见这么多人,步伐一定。 其实这几个?月来,她长居在山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以萧寻初的身?份,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来。 文人是个?圈子,不少人都互相认识。 尤其萧寻初不是无名之辈,似乎不少人都知道他“怪人”的名声。“他”今日?出现在考场上,也不知会不会引起什?么主意。 谢知秋目色一凝,心?想这里绝不可退缩,只得见招拆招了。 她冷眸神情?不变,举步朝贡院走去。 * 谢知秋所料不错,在这个?地方,一定有人认得出萧寻初。 不说别的,光在贡院不远处,正?好就有一批前来赴试的白原书院学?生?。 那群白原书院的举子本来聊得投机,因着马上就要进考场,他们互相倾诉着彼此?的紧张、互相鼓励,顺便探探大?家温习的情?况。 当那道身?披白衫、乌发垂散的久违身?影出现时,有几个?学?子注意到“他”,倏然静了下来,眼神惊悚。 “怎么了?” 有人问到。 静下来的人连忙指指后面,示意对方也转头看看。 那人一回头,看到缓步走向贡院的披发男子,也呆了呆,下意识地说出对方的名字:“……萧寻初?” 这个?引起注意的人,正?是维持着萧寻初面目的谢知秋。 谢知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从没改变过萧寻初的衣着外观。 即使是现在,她仍是披散着一头长发,粗布衣外面罩了件精致的浅色薄衫。从外表看,大?概相当不修边幅。 不过,这搭配瞧着颇为怪异,其实谢知秋还挺满意—— 她一向不喜欢复杂的装饰,觉得在梳理头发上费太多功夫是浪费读书的时间,现在直接披着正?好。 至于衣服,起先她也觉得萧寻初这么穿怪了一点,但适应以后,就发觉这几件衣裳合身?舒适、穿脱方便,外衫冷了穿上,热了脱掉,各种天气都能适应,相当便捷。可能乍一看不怎么搭配,但在它们的优点面前其实不用那么在意。 只要不在意他人的眼光,简直是完美衣着。 谢知秋对他人的反应不以为意,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她面不改色,直直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然而?,谢知秋能接受萧寻初清奇的穿衣品味,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萧寻初”这个?离经?叛道的常年失踪人口,骤然出现在秋闱的考场外面,犹如一碗冷水浇进热油锅,顿时炸出许多高高低低的水花来—— “萧寻初?他怎么会来这里?” “该不会,也是来考试的吧?” “别说,还真像是来考试的,他后面的小?厮背着东西呢。” “他不是老早就不读书了吗?” “这个?人不是据说……脑子有点问题……?” “他就这样过来了?还披着头发?” 忽然,本已经?走到前面的“萧寻初”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看向这几个?人的方向,一双冷眸如凝着寒霜一般,令人见之发寒。 “——!” 小?声议论的人群俱是一惊。 他们见过萧寻初这个?人,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竟迅速全部缄默,鸦雀无声。 但这时,有一人远远地挥着手向萧寻初跑去,边跑边兴奋地道:“萧兄!你是萧兄吧?!好久不见,你也来考试了?” “萧寻初”的目光越过这些议论的人,看向那挥手的青年,并对他颔首致意。 那群人这才意识到,萧寻初不是在看他们,而?是在与其他人打招呼,方才松了口气。 不久,“萧寻初”就与那个?跑来打招呼的学?子一道走了。 剩下的学?子还在原处,只是,经?过这么一吓,他们士气明显低迷,语气也有些悻悻—— “……吓我一跳。” “幸亏他没听见。” “说起来,他的眼神和以前变化好大?。” “毕竟离家出走久了,难免吃了点苦头吧。” “嘘,还是别讨论他了,好歹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儿子,万一哪里惹着了他……” * 另一边,谢知秋表现出没听到的样子,实际上她耳聪目明,将?这些人前后的议论都听了个?清楚,只是没被激怒罢了。 她这小?厮五谷耳朵也灵光,居然也全听见了,且颇有些愤愤不平。 “这些人真是……少爷以前是不太爱读书,但说脑子有问题也过了吧!”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五谷不高兴地嘀咕。 “少爷怎么也不教训教训他们?” 谢知秋不以为意:“考试要紧,待成绩出来,自有分晓。” 此?言一出,连五谷都不禁瞥了她一眼:“少爷好像很有自信……?” 谢知秋回答:“并非自信,只是成王败寇,言语争执并无用处。” 没等五谷琢磨明白少爷的意思,只见先前打招呼的那人已跑到两人面前,他便闭了嘴。 打招呼的青年也是个?学?生?,十八.九岁的年纪,和萧寻初相仿。 相比较先前那一撮人,这位看起来就友善了许多,且像是萧寻初的旧相识。 比起只见过萧寻初却?与他不相熟的人,这种有可能了解他的人,更不好对付。 谢知秋表面淡然,实则内心?十分谨慎。 万幸,谢知秋当年也在白原书院读过书,萧寻初认识的人,她也未必没见过。 谢知秋端详对方片刻,便开始在记忆中搜寻对方的脸…… 很好,她见过他,印象不深,不过听到过其他人称呼他。 这人好像…… 姓林? 是不是叫林世仁? 谢知秋回忆起对方姓氏,便主动出言:“林兄?” “啊!太好了!萧兄!想不到这么多年没见,你还能记得我!” 这学?生?倒是没什?么恶意,一副高兴的样子。 “你离开白原书院以后,我可担心?了你好一阵子,现在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其实你走了以后,上课都没人反驳先生?了,感觉无聊得很。” “……嗯。” “萧兄,今日?难不成也是来参加秋闱的吗?” “……是。” 谢知秋不太清楚此?人和萧寻初关系友好到什?么程度,说话十分小?心?,尽量不透露多余的信息。 说到最后,对方便感慨道:“萧兄,多年不见,你好像变了不少,话比以前少多了。” 谢知秋对此?从容不迫,只道:“时过境迁,感悟不同,人自然会有变化。” “看来萧兄这些年也不容易。” “彼此?彼此?。” 两人寒暄片刻,对方又道:“对了,今日?秦兄也来了,是专程来送我们进考场的,现在大?家都在抢着和他说话,忘忧你要不要也过去一趟?” 谢知秋听到这里,倒是一滞,道:“你是说……秦皓?” “对啊,不然还是谁?” “秦皓……不是三年前就中举了吗,今日?为何还来?” 林姓学?生?笑?道:“没想到萧兄你还知道秦兄中举了!他来,自然是尽一尽同窗之谊嘛。而?且正?是因为他中举了,我们才非邀着他来啊! “秦兄可是上一届秋闱的解元啊!且他当年才十六岁,你想想,十六岁的解元,世间都罕见!说是文曲星也不为过了。 “这会儿大?家都在抢着摸他身?上的东西,好沾一沾文曲星的福气,讨个?吉利呢。” 谢知秋顺着林世仁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秦皓正?在不远处。 他被一群学?子包围着,不少人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摸他的袖子或者手。 秦皓生?得琼林玉树,他身?着青衣,比绝大?多数学?子都要高,站在人群中仪态端方,十分醒目。 他脾气不错,任由他人与他碰手,完全没有生?气,反而?风度翩翩。 说来也巧,秦皓似乎察觉到远处有人看他,也望过来,正?与谢知秋对个?正?着。 秦皓一怔。 谢知秋没有回避,反而?堂堂正?正?地与他对视。 不得不承认,秦皓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优秀的人。 谢知秋并不想与对方成婚,但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这个?人,甚至以前有些时候,她和甄师父、李师父一起看秦皓送来的文章,她也会略带欣赏地觉得,秦皓的文章写得不错。 她和秦皓家世相仿,接受的教育相似,很多时候,她其实都赞同秦皓的政见和想法,正?如他们两家长辈说的,他们聊得来。 她一直认同秦皓会前途无量,也在内心?觉得他将?来如果入仕,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官员。 只是,她认为秦皓的文采能力很不错,却?不想和秦皓成婚。 她也有自己的命运想要抉择,有自己的理想想要去完成。 她不想仅仅成为秦皓人生?鸿途里的一小?部分,不想成为他的“锦上添花”,也不想成为他生?命中一个?可能有一点用、但本质上只是陪衬的点缀。 不过,这一刻,谢知秋面对秦皓,感觉忽然有点陌生?。 在以前,没有人会让她去挑战秦皓。 她拥有的选项是,要不要嫁给他,以及成为他的妻子以后要以什?么方式帮他的忙。 可现在,过去的选择全都消失了,她站在了与秦皓相同的比试台上。 她是同场角逐之人,未来可以是他的对手,也可以是他的合作者,而?不是只能将?他看作“人生?依仗”的候选人。 ……这种感觉,很新奇。 但是不坏。 谢知秋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这全新的情?绪在胸中跃动的感觉。 同一时刻,秦皓好像认出了“萧寻初”,对她微微点了下头。 谢知秋面无表情?,矜持地回以颔首。 一旁的林姓学?生?问她:“萧兄,如何,你也去摸摸秦兄的袖子,讨个?好彩头?” “不了。” 谢知秋平淡地道。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秦皓,只说:“我想先进考场,该走了。” 比起彩头,她更想依靠自己。 “这么早?!” 林姓学?生?有些吃惊。 “可是进去就出不来了。萧兄,你上回没考可能不知道,里面挺闭塞的,吃喝拉撒都不方便,不如半夜再?……” 他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一暗,接着哗啦一声,一场大?雨竟从天而?降。 这时节的秋雨少见,还下得这么突然,在贡院外头的学?子没有准备,当初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这下原本没打算立即进考场的学?子们,也不得不考虑提前进场避雨了。 一下子,贡院前的队伍就排得老长,变得拥挤起来。 谢知秋因本就打算进考场,离得近,比绝大?多数人群排得靠前,很快就没入人海中。 * 在一众焦急的应考学?子中,今日?不用考试的秦皓显得尤为从容不迫。 他长身?直立,安静地站在雨中。 先前围着他的人群散去,他的小?厮打起纸伞,高举过头顶,为他遮雨。 小?厮嘀咕地问道:“少爷,刚才和你对视的那人是谁啊?也是以前白原书院的人吗,怎么有点面生??” 秦皓回答:“是,但我与他不太熟。那个?人你应该听到过,是萧寻初。” “萧寻初?!” 小?厮果然想了起来。 “那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次子?!” 秦皓颔首。 小?厮有些洋洋得意地道:“原来是他啊,难怪披头散发的。 “想当初在白原书院,就少爷和那个?萧寻初门第最高,本还担心?这萧寻初家族势大?三分,会不会压住少爷的风采,没想到那姓萧的不争气,书不好好读,只搞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后来还竟还从书院跑了,让少爷一个?人独占鳌头。 “这人现在来考试,难不成是想通了?可惜也晚了,少爷早三年前就是十六岁的解元了,他拍马都追不上。” 秦皓本人倒没有小?厮这么强的竞争心?理。 说实话,他知道萧寻初这个?人,但说不熟,就是真的不熟。 朝堂上文官武将?泾渭分明,他们秦家和萧寻初这萧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更何况,萧将?军说起来是高官厚禄,实际上很受圣上忌惮,只是一纸金银糊起来的空壳,没有半点实权。一般官员与他话不投机不说,也不敢真和这种武官结交,怕一同引来猜忌。 至于萧寻初这个?人本身?…… 秦皓斟酌了一番,道:“我倒不觉得萧寻初这人是个?笨蛋。从我们当年少数几次交谈来看,我觉得他这人其实有些小?聪明,只是心?思没用在正?经?事上。他人看上去潇洒随和,实则内心?也有些清高,不太愿为了功名利禄折腰。” 小?厮不以为然:“不用在四书五经?上的聪明算什?么聪明?而?且当年不愿,如今不还是看清了现实,老老实实过来考试了?” 秦皓不接他话,只若有所思道:“其实刚才一见,我觉得他比起五六年前,好像变了很多。” 秦皓微微走神。 那样清冷锋锐的眼神……他以前好像从没在萧寻初脸上见过。 萧寻初原本是个?懒散温和的人,平时不是在把玩那些木头竹条,就是在睡觉,不会有那种冷傲的感觉。 相比之下,那样孤傲的目光,倒更像是在别处…… 秦皓思索的时候,那小?厮倒不觉得这是什?么怪事。 “离家出走,独居山里,没了父母庇护,任谁都会有点变化吧。” 小?厮随口道。 他看向秦皓,问:“说起来,少爷觉得,这萧寻初能考中举人吗?” 这个?问题,将?秦皓从思索中抽离出来。 其实,刚才萧寻初出现,大?家都很吃惊,他也听到不少其他学?子的议论。 萧寻初在白原书院的名声不佳,他擅自离开书院后,更是有一些先生?平时会将?他当作“不务正?业”、“没有出息”的典型来讲,大?多数学?生?就算对他本人没有太大?意见,也难免留下了“不学?无术”的印象。 要知道,举人可比秀才难得得多。 两万个?秀才进了秋闱的考场,能得举人者,不过其中百之三四。 便是白原书院中的佼佼者,也有一大?堆要在此?处折戟,考上四五十岁中不了者绝不罕见。 故而?,先前其他学?生?对萧寻初突然来参加考试的评价,大?多是认为他痴人说梦,绝无可能考上。 相比之下,秦皓没有那么决断,他会多想一下。 不过,纵然如此?,他的判断也是建立在客观现实之上的—— “我刚才看到他身?边那个?小?厮抱着的书,书面瞧着挺新的,萧寻初这次虽然来了,但准备时间恐怕不长。” 秦皓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给出答案—— “科举高中乃日?积月累之事,绝非一日?之功,也不是小?聪明可以弥补。” “依我看来,他能考上的可能性不大?。” 第三十三章 这个时候, 谢知秋正在被搜身。 秋闱和春闱考试监管都很严格,为了防止有人试图作弊夹带,考生在进入贡院之前, 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 谢知秋几乎全身上下都被检查了一遍, 由于她的“奇装异服”,监考官显然认为她应该是重?点盯梢对象, 于是将她头发都摸了两遍, 确认没有藏小抄后, 才终于放她进去?。 进入考场后,谢知秋顺利地分到了一个“号房”。 考场内是一人一房的单间。 但?说是“单间”,实际上空间无比逼仄。 一个标准号房的大小是深四尺、宽三尺, 几乎仅容转身距离。 而在这么小的空间内, 还要?包括答题用的桌子、床铺、马桶、蜡烛、炭火。 为了节约空间,所谓的桌椅自然直能简化成两条长板,晚上将其一拼, 就算是床了。 考生考试前一日进考场,后一日出考场,这三日的吃喝拉撒睡, 全部都要?在这一个小小的格子间内解决,考场不供饭,他们甚至要?自己带干粮。 秋闱一共三场, 也就是说,考生一共要?在其中待上九天。 真要?说的话, 许是坐牢都比这舒服一点。 不过, 谢知秋进入号房后, 环视一圈,倒没有太?嫌弃。 在她看来, 这里和坐牢有一个很大的区别—— 坐牢的人面对的是绝望,而坐在考场中的人,则拥有着?金子般的“希望”。 这里的确不是什么舒服地方,可必须要?在这可怕地方待的九天,却是她多年来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机会”。 谢知秋整理好作为“桌椅”的木板,坐下,闭目凝神,一边在脑海中温习她已然背下来的知识,一边调整心态。 终于,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在过去?的人生中,她已不知听了多少“女子读书总是不如男子”“女子临场发挥能力不行”“男子就算起初发力晚,后来也赶得上”“女子就算参加科举又如何考得上?”之类的话。 她的确换了一具身体,可是一场落笔写字的考试,除了人为规定的阻碍,用男子的身体还是女子的身体,又能有多大区别? 她的知识,她的学识,她的思维,仍旧是她自己的。 她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 哪怕使用着?萧寻初的身体,她的灵魂里,仍然是个女人。 今日,她倒要?见识一下,若与这成千上万的男性学子相较,她究竟能有几斤几两。 * 进入考场,照理来说应当紧张,可是谢知秋控制情绪的能力极强。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她蜷曲身体躺在两块木板搭成的床铺上,居然安然入睡了。 天初明,待天际晨光破晓,谢知秋睁开一双清冷的眸子,坐起身来。 贡院一夜有雨,但?清晨,雨水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地上坑坑洼洼的水迹和空中漫着?凉意?的薄雾。 谢知秋将木板重?新搭成桌椅的样子,准备考试。 这贡院里明明聚了上万名想当举人的学子,可整个考场却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中弥漫着?明显的焦躁。 终于,开考的铜锣一响,开题开始下发给考生。 考场中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各种笔墨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谢知秋目光一定,朝考卷上扫去?,快速将题目都览了一遍—— 方朝科举主考诗赋、经义、论、策四科,其中诗赋一项最?受重?视、占成绩最?多。 这其实是件有点奇怪的事。 既然科举是要?挑选可以?入朝为官之人,那么本应以?举子的人品、才能为考察重?点,可是实际上在考试中,反是诗词是否写得出彩最?为要?紧,实干不实干倒成了其次。 当年,谢知秋的师父甄奕,也曾如此评价过时下的科举:“今之科场重?之以?辞赋,不足以?观德行。入仕之学者,辞藻富丽浮华者有余,而精干通达者不足也。” 当然,纵然知道当下的科举考试尚有不足之处,谢知秋也绝不会在她的考卷上表现出端倪。 她现在的身份是考生,只?管按照考试的标准,写出最?符合考试要?求的答案即可。 她要?的是中举,制度合不合理,那暂时不关她的事。 只?要?能考中,她不介意?收敛锋芒,迎合考制。 谢知秋将题目扫了一遍,心中大概有数,便研墨提笔,准备动手。 甄奕本身的行文风是相当干练实际的,谢知秋跟随他学习多年,学识扎实,风格一脉相承,真要?精练犀利,她可以?做到不多写一个字。 但?是,那种花梢华丽、一口气就能吸住人眼球的诗词歌赋,她也绝不是写不出来。 倒不如说事实正好相反,她当才女时,在梁城传颂最?多的几篇文章诗词,都是个性鲜明的文采富丽之作。 因为这种作品更能让人一眼看出厉害来,比起实用性,观赏价值更强,能欣赏的人也更多。 谢知秋斟酌片刻,在心中打好腹稿,又提醒自己一番注意?事项—— 要?切中考题,适当展示文采。 要?有一定深度与思想,不可毫无特色、泯然于众人。 体现出自身才能,但?也不可太?过,主要?观点要?迎合本朝正统观念,像以?前那种“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之类的话,绝不能出现在这场考试上。 最?后,要?记得她现在是萧寻初,要?模仿萧寻初的字迹,不可有代?笔之嫌。 心中一定,谢知秋沾了沾墨水,决定动笔。 只?是,当笔尖沾到卷面的那一刻,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多年之前,教她识字启蒙的贾先生的样子—— “我只?是想中个举!” “我只?是想中个举而已啊!” “近六十载的努力,不是一场空啊!” 那哭嚎之声,曾彻夜不绝。 取得功名绝非易事,前方荆棘遍布,前途难料。 有人中举,就会有人落榜。 多年苦读,成王成寇,不过在此一举。 谢知秋晃了晃头,重?新凝起精神,在墨水滴上卷子之前,她利落下笔,行云流水—— * 这时,本场监考的考官正在这片号房巡视。 当经过谢知秋所在之处时,他的步调慢了三拍,目光不禁在谢知秋的卷子上停留许久,将她的卷子囫囵看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须臾,他在另一边与一同僚相会。 “那边有个考生,看上去?有些水平。” 二人闲聊时,该监考官不由提到。 “其他人才刚读完考题,尚在苦思冥想呢,那位考生已经下笔了,而且十分干脆,许是要?比别人起码早半日作完。” “是吗?” 另一位同僚却不甚认同。 他道:“这就下结论,未免草率。答得快,又未必是答得好。 “届时考官拿到卷子,只?会看题目作得如何,又不会看这考生是花了多久作出来的,争先有什么意?义? “何况,考官阅卷,虽然不会直接看到考生的考卷,但?誊录官誊录卷面时,如果考生的涂改、错字太?多,是很容易抄错的,也会影响成绩。 “卷面整洁、字迹美观,也是考试的一部分。你说的这人,能这么快就答卷,想必是未打草稿。 “他若不是第一回 参加考试,不清楚其内情,便极大可能是骄傲自负,对自己过于有信心。 “如此一来,卷面一旦落定,即使后面发现错处,修正也难了。” 说到这里,这同僚摇摇头,说:“相比较于自诩才高、落笔即成的高傲学子,我倒更欣赏那些谨慎踏实之人。 “考试要?考整整一天,何不细细推敲修改,等写到最?佳水平,再细细誊抄?何必为了争这一时半刻的先人一步,去?行更容易出错之事?” 然而先前那监考官却否认说:“我倒觉得,那考生不像你说的这般。 “你若是见到他的样子便会明白,那学生神情淡然冷静,一双眸子极为沉着?,落笔虽快但?从容有序,落笔一气呵成,即使未成草稿,也没在卷面上留下半个墨点,绝不是争勇而无谋之人。 “而且,我稍微看了一下他的卷子,虽只?是匆匆一扫,但?那般文采……可谓仙风卓然,惊艳至极。 “你若不信,一会儿可以?自己绕去?看看。你只?要?到了那片号房,一眼便可知我说的是谁。” 同僚将信将疑。 那监考官斟酌片刻,又道:“其实,我已记下那学生的相貌特征。现在尚在考场之上,今后还有两场,凡事做不得准。待出榜之后,自有分晓。 “他若当真能得个好成绩,我们日后总有与他打交道的时候。 “将来他若是进入太?学,我们还可指点他一二,提前卖他个师生之情。今后若在朝堂上相见,指不定还能有点情分。” * “将军,少爷真的进考场了!” 另一边,五谷将“萧寻初”送进贡院后,就急匆匆赶回将军府,向?老爷夫人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五谷这些年来名义上仍留在少爷身边,实则是萧将军与将军夫人的眼线。 萧寻初那里若有什么动向?,他就会迅速回到将军府,向?将军和夫人汇报,好让萧将军夫妻二人能及时知道这次子的动向?,不要?太?担心。 其实自从“萧寻初”宣布要?参加科举、开始读书那会儿,五谷就已经向?将军夫妇汇报过相关情况,只?是萧寻初这些年来一直没有顺过他们的意?,哪怕五谷这样说,他们也不敢全信。 直到现在这儿子真的进了考场,萧斩石才有尘埃落定的感觉。 萧将军长长舒了口气,颇有欣慰之感,可面上却不显,反哼了一声,道:“这混小子,总算有点懂事了。” 五谷笑?道:“说来少爷改变主意?,正好就在将军亲自拜访草庐之后。或许是将军与少爷那一番促膝长谈,才令少爷变了想法吧。” 萧斩石这个人不太?受得了肉麻的话,五谷这么一说,他反而不自在起来,如坐针毡。 当然,若真是他的话有用,萧斩石还是蛮高兴的,不过…… 萧斩石微微沉吟。 他回忆了一下那天与儿子见面的场景,只?觉得那天“萧寻初”好像不太?像是被他说动的样子啊……? 而且,不知是不是两人太?久没有见面了,儿子给人的印象,其实也陌生得很…… 正当这时,姜凌在一旁问道:“五谷,可是按照你的说法,初儿即便是准备了科举,也没准备多久吧?我听说他们关内的读书人考试严格得很,初儿这般,能有希望考上吗?” “这……” 五谷为难地摸摸后脑手。 其实他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少爷还真有点不同寻常。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少爷指不定是真要?考上的。 可是将军夫人问起,他却不敢打这个包票,一来说得太?过了,像是阿谀奉承的吹捧,二来,万一少爷没有考上,那他这话便是白给了老爷和夫人希望。 但?他也不好说少爷考不上,倒像在咒少爷似的。 没等五谷想好怎么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萧斩石“哼”了一声,又将这个话头接了过去?。 “无论如何,只?要?他肯进考场,就是个好迹象。这回考不上,下次再试就是。” 萧将军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五谷,道:“待他考完回来,你好好陪他休息休息,等放榜后,即使榜上无名,也别说什么丧气话,多鼓励鼓励他,莫要?打击他下次再考的积极性。” 五谷忙应道:“是!” 第三十四章 “娘, 姐姐,你们看!我用竹子做了?一把剑!是那个叫小喜的小丫鬟教我的!她说她以前常给乡下的弟弟做,她都没?有演示, 我光是听?, 就做出来了?!” 年?幼的小女孩梳着双垂鬟,手里拿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小竹剑, 一边挥舞着, 一边开心地奔向母亲。 小屋内, 母亲正与姐姐坐在一起写字,两人一同回头?来看她。 母亲露出惊讶的神情?,先摸摸她的脑袋, 夸她:“不错不错。” 但她旋即又有点担心:“你是用过刀了?吗?” 小女孩自豪地挺起胸膛:“对!我不要她们帮忙, 我自己?削好的!” 母亲的笑容,宠溺中有点无奈。 姐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也摸了?摸她的头?。 “下回做的时?候, 先叫上大人。” 姐姐如此说道?。 她想了?想,又说:“或者先做小一点的,不要伤到手。”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着, 正想说好,可忽然间,姐姐消失了?, 母亲温柔的脸也消失了?。 周围一暗,转向她的人, 变成了?祖母。 那双眸子冰冰冷冷, 眼睑低垂,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女孩子家家的,没?事做这种刀刀剑剑敲敲打打的事干什么!成何体统!” 祖母张了?嘴, 但发出来的是绍嬷嬷的声音。 “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将来怎么嫁得出去?你可知你这样?,是在丢我们谢家的脸!” 在祖母身后,仿佛忽然多出了?一群人形黑雾在对她指指点点—— “不像女孩子……” “又吵又闹,很?烦人……” “一点都不端庄……” “嫁不出去……” 这时?,她看到姐姐拿起一根棍子,冷着脸对那些雾气?打去。 姐姐如此高傲,如此英勇,一棍子就打散了?黑雾,回头?伸手要来拉她。 小女孩眼前一亮,正想去牵姐姐的手,忽然,祖母巨大的身影也化作了?黑雾,挡在她面前—— 祖母的声音回荡般地道?—— “你姐姐当然可以出去。她跟你不一样?,她天生与众不同,十二岁便已凭《梁赋》闻名梁城,又有秦皓这样?的追求者,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好前程。” “你难不成以为,你姐姐能做的,你也可以做到?” “开什么玩笑,那样?迥异的才华,怎是寻常女子可以模仿?” “你看看你自己?,既没?有什么突出的特长,性格又不好。” “你心里应该也清楚,在家里,我和你父亲,都更喜欢你姐姐。你母亲表面上一碗水端平,但平时?一直是你姐姐带给她的荣耀更多,谁知她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偏爱?” “血脉相连的家人尚且如此,你若不做出改变,出了?门,还有谁会真心喜欢你?” “你们虽然是姐妹,但实则云泥之别!” “你这样?的平凡姑娘,若想与她一般特立独行,只?会自取灭亡!” 小女孩吓了?一跳。 姐姐还在试图拉她一起出去,可她望着姐姐,却怯懦地不敢伸手了?。 忽然,画面一转,小女孩不知为何换了?身衣服,正端正地跪坐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 她发现自己?手里正拿着绣花样?子,已经绣了?一半。 她的个子好像长高了?不少,坐姿也挺拔起来,她的绣工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很?好,甚至能做双面绣了?。 小女孩熟练地对众人做出一个端庄的微笑,谦虚得体地道?:“长辈们过奖了?,能绣出这个花样?,主要是祖母教得好。晚辈才疏学浅,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祖母坐在屋中,面容瞧着和蔼多了?。 她身边那些黑影,也成了?带着笑的白影。 “真是恭顺温良,不愧是谢家的女儿。” “大女儿学富五车,小女儿端秀得体,谢家果然是名门世家。” “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做梦都要笑醒呢!” “可惜我儿子才五岁,不然真想让你当我家的儿媳妇。”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分寸依旧,正想羞涩而不失大方地说几句“不敢不敢”,忽然间,她又看到祖母脸上大变—— “满儿,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 祖母话音刚落,只?见那些白影对她的微笑也消失了?,它们又张牙舞爪起来,想要变成黑影将她吞噬。 小女孩一懵,忙低头?去看,只?见她手上不知怎么的又多出了?一把铜锤子,还有她小时?候做的那把剑,在她身边,还堆满了?风车。 小女孩慌乱地想将东西都撇下.身去,辩解道?:“不是!祖母!听?我解释,这些不是我的,我早就将它们都扔掉了?——” 那些黑影面目狰狞地交头?接耳—— “她是装的!” “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女孩!” “真恶心,竟试图滥竽充数!” 小女孩急得要哭了?:“我不是,我已经变了?很?多了?,我是个好姑娘,我……” 她拼命想扔掉手上的东西,可它们就像缠上了?她一样?,越扔越要回到她身上。 但最令她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想扔这些,这些东西好像就是她自己?偷偷藏在身后的。 不仅如此,她还曾想过要用那把小锤子,敲烂那群黑影的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感到眼前一黑,所有的黑影都胀大了?。 它们密密地挤在一起,向一张巨网,然后一下子向她压来—— * “啊!” 知满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一擦额头?,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小姐,你没?事吧!怎么忽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贴身丫鬟小喜本在院子里做事,听?到知满的声音,连忙冲进屋里。 知满未从梦魇中回神。 她重?重?地喘着气?,环顾屋内,只?见房里整整齐齐的,床边放着绣了?一半的双面绣,桌上摆着要给祖母的、已经抄好的经文,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淑女的房间。 窗外?天将明未明,有点阴,多半才是卯时?,没?误了?给祖母请安的时?间。 知满松了?口气?,抓住丫鬟的胳膊,问:“我最近没?做错什么事,祖母昨日还夸我了?,对吧?” 贴身丫鬟忙道?:“对啊!小姐近日表现可好了?,老夫人还常向老爷夸赞小姐呢!” 听?到这句话,知满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她说:“那就好。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丫鬟不解:“好端端的,小姐怎么会做噩梦?” “……可能是最近看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吧。” 知满意味不明地说。 话完,她想了?想,又道?:“你去跟祖母说一声,今天我晚点再去祖母那里……今天我想先去看看姐姐。” * 秋闱总共三场,分别在初九、十二、十五,这三日。 从第一场考试的初八进场,到最后一场考试的十六出场,算下来足有九日,差不多一旬之多。 今日是八月十二,算来该考第二场了?。 “不知道?姐姐第一场考得怎么样?,不知道?姐姐这会儿拿到第二场的考题没?有。” 自从谢知秋进了?考场,知满就开始紧张。 她没?有别人可以说姐姐的事,就整日在萧寻初面前转来转去,瞧着比谢知秋那个真要考试的人还焦虑,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老鼠。 终于?,她按捺不住,过去踢了?踢萧寻初的桌角,问:“喂!萧……咳,萧公子,你觉得姐姐能考上吗?” 萧寻初正在研究姻缘石。 知满偏头?看着他。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知满发觉萧寻初这个人未必有什么坏心眼,但怪是真的有点怪。 他一旦专注到自己?手上的事情?里,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知满见他没?搭理自己?,定了?定神,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萧寻初手上。 萧寻初正在用一种特殊的砂纸打磨“姻缘石”的表面,他动作很?熟练,仿佛这样?做过千百次。 随着他的举动,原本光滑的姻缘石表面不断有碎屑掉下来,表面产生磨痕,看起来亮晶晶的。 知满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竟被这一系列动作吸引。 不知怎么的,她下意识地摆出类似的姿态,模仿萧寻初的动作,学习如何打磨石头?。 忽然,萧寻初停下动作,回望过来。 知满一惊,忙将双手藏到身后。 萧寻初后知后觉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没?、没?什么。” 知满结巴了?一下。 “噢。” 萧寻初闻言,便转回去,继续与姻缘石较劲。 知满站在旁边观察他,见他没?太大反应,松了?口气?,又探头?探头?地看他桌上。 知满忍了?忍,没?有忍住,好奇地问:“你说这些工具都是你以前和师兄弟一起做的,那除了?这些,你们还做什么吗?” 萧寻初并?未转头?,只?答:“很?多。” 知满眨了?眨眼,声音小了?一点:“听?说你就是因为整天沉迷这些,才被父母和书?院赶出家门的?” 萧寻初回答:“算,也不算,我认为我是自己?选择跟师父走?的。” 知满声音更小了?:“那你现在混成这个样?子,会后悔吗?” 知满的语调有点虚,像是不敢问,又像是在意答案。 但萧寻初毫不犹豫:“不会。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 知满迟疑地说。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了?,大家都说你的坏话,还认为你没?出息。” “这……” 萧寻初对此倒是没?法反驳。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知满。 他考虑了?一下,才回答:“我确实失去了?不少,但也得到了?很?多。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知识,因此结识师父和师兄弟们。还有……若不是我从小喜欢这种东西,或许也不会认识你姐姐了?。” 说到这里,萧寻初笑了?一下,主动道?:“你猜我做过的东西里,我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 知满呆了?呆,但这显然是个她会感兴趣的问题,忙问:“是什么?” “竹蜻蜓。” 萧寻初怀念地回答。 “若不是竹蜻蜓,我或许不会与你姐姐相识,也不会遇见师父。” “竹蜻蜓?”知满有些惊讶,“那个小玩具?” 萧寻初颔首。 “在书?院的时?候,我将那个竹蜻蜓飞到甄奕学士的院落里,因此结识你姐姐。后来,师父看了?我的竹蜻蜓图纸,说我很?有学习墨家术的天分,这才收我为徒。” “现在的路可能要吃一些苦,也遇到很?多不理解,但遇到知己?的时?候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如果我老老实实地留在书?院里读书?,可能不会遭到那么多非议,但也绝不会有那么多开心事,或许每日都浑浑噩噩地过去了?,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知满听?得张大了?嘴。 她没?想到萧寻初是这么想的,大家都觉得他过得不好,他自己?倒甘之如饴。 知满心脏突突跳着,不知为何,她明知萧寻初是那种离经叛道?的人,却有点想听?他说这些事。 另外?,她还注意到一点细节—— “原来你和我姐姐,在书?院的时?候就认识?” 其实这点,知满先前就有感觉了?。 萧寻初以前说起她姐姐的时?候,莫名熟稔,远胜于?一般只?听?过名字的男女水平。 而且,这个萧寻初,好像也不太像其他人那样?敬畏或者害怕她姐姐,也没?有那种她姐姐是个冰美人的刻板印象。 果不其然,萧寻初应道?:“是。” “诶?!” 这下反是知满吃惊地睁圆了?眼眸。 她问:“你们真的认识?可怎么姐姐从没?提过你呢?”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回答:“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与她都是十一二岁,已有男女之防,频繁私下来往不妥,自然不会告诉其他人。不过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无非是隔着墙用传信的方式下棋,偶尔写几段简短的话交流罢了?……就用刚才说的竹蜻蜓。” “竹蜻蜓传信?!” 知满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对此有几分兴趣,但又将信将疑:“我不信!我听?说姐姐在书?院也是住在内院里的,你要是不进内院,光用竹蜻蜓飞信怎么可能飞得进去?可你要是进了?内院,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神不知鬼不觉?” 萧寻初道?:“普通的当然飞不了?那么远,但我改动过结构,改进了?螺旋翼的弧度,再通过计算风速和风向适当调整,就能从外?院飞进谢知秋的棋室里。” “这、这怎么可能?!” 见知满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萧寻初也不多辩论,反正他如今在谢府积累的材料工具多了?,一个小小的竹蜻蜓,想做随时?都能做出来。 事实胜于?雄辩。 萧寻初唤来雀儿,在雀儿疑惑的目光下,让对方找家仆去院子里砍一节竹子回来。 文人喜好风雅,园中十有八.九都种有竹子,谢家也不例外?。 于?是,一节竹筒很?快就到了?手。 萧寻初拿着竹筒打量了?一下,也不挑材料品质,从工具箱里拿了?把趁手的刀就开工了?。 萧寻初现在手边没?有当年?所制的竹蜻蜓的图纸,但他当年?与谢知秋通信两年?,竹蜻蜓旧了?就换,换了?又旧,旧了?再做新的,不断改进,总共不知做了?有几百支。 到了?今日,这东西的细节早已被他深深刻在脑海里,即使没?有图纸,他也能原模原样?做出完美的样?本了?。 知满知道?现在的姐姐是萧寻初以后,只?见过他对着姻缘石敲敲打打,还是头?一次见他正儿八经地做东西。 萧寻初先做竹翼,再做竹竿。 只?见他熟练地使用着姐姐的手指,拇指平贴刀片。 知满看不清他是怎么弄的,只?觉得他随手削了?几下,那原本厚重?的竹筒就被削出一片优美的弧形薄片。然后,他做完细杆后,又在竹翼上钻了?个孔,再加以拼接,不多时?,竹蜻蜓就有了?形状。 知满本是抱着有点挑剔的态度看的,可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被这手法吸引。 知满毕竟还是小孩子,一不小心就会冒出许多问题—— 她问:“为什么这个竹翼不做成平的,要做出弧形的坡度呢?” 萧寻初回答:“这是为了?更好地承载风力,同时?也要尽可能减少阻力。” 知满又问:“说起来,竹蜻蜓为什么能飞上天呢?” 萧寻初回答:“合与一,或复否,说在拒。你对一个物体施力的时?候,物体对你也会有一个拒力。 “竹蜻蜓的叶片旋转的时?候,会向下对空气?产生推力,相应的,空气?也会对竹蜻蜓产生一个向上的拒力,当这股上推之力大于?竹蜻蜓本身的重?量,竹蜻蜓自然就会上升。” 知满听?得呆了?:“……推力?……拒力?那都是什么东西?” 萧寻初不由瞥了?她一眼。 他以前和别人交流,大部分人听?完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差不多想跑了?,谢知秋的这个妹妹倒是奇特,居然问到第三个问题还充满了?求知欲,一副要跟他要答案的样?子。 萧寻初定了?定神,试探地问:“我手上有书?,你要自己?看吗?” “我……” 知满这下明显地踌躇了?。 她眨了?很?久的眼睛,忽然冷不丁问:“我如果看多了?这种东西,会影响将来的亲事吗?” “……什么?” 萧寻初愣了?,压根没?明白她在想什么。 知满好像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傻,当即红了?脸。 她扭开头?,跺了?跺脚道?:“算了?,没?什么!我才不要看!我又不像姐姐,我不喜欢看书?的!” 萧寻初见状,并?未强求。 这会儿,他的竹蜻蜓也做好了?。 萧寻初直接将知满带到院子里,当着她的面将竹蜻蜓在手间用力一转—— 随着叶片的旋转,那竹蜻蜓迅速就升上了?高空,直到越过了?房顶,都没?有停住的意思。 它就像是不会掉下来一样?,越飞越远。 知满仰着头?,张大嘴,看得呆了?。 萧寻初满意地拍了?拍手,道?:“这个做得还可以。以前的话,我会站在相对高的地方,控制竹蜻蜓尽量往前飞,这样?它不仅能飞得高,还能飞得远,比较容易到你姐姐那里。” 知满怔着神,注意力全被那竹蜻蜓吸引,半晌没?说话。 萧寻初看了?看她,知她多半是信了?,便道?:“走?吧,回屋去了?,研究黑石头?要紧。” “我……” 知满仍望着那竹蜻蜓的方向,不动。 在她眼中,那竹蜻蜓犹如活物一般,翅膀一拍,就能悬空而起、腾霄直上。 它一下子飞得好远,几乎要看不见了?。 那样?朴素小巧的身体,内里却藏着非同一般的能量,做到常人想象不到的成就。 不知为何,知满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与母亲、姐姐一起做风车。 姐姐做得很?漂亮,但姐姐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的时?候,她宁愿拒绝。 因为她更想要自己?来,她自己?可以做出不同的形状、不同的组合,她喜欢那种手感,喜欢剪子剪开东西的气?味,喜欢事物在她掌中变化成不同模样?的感觉。 后来,姐姐就像竹蜻蜓一般,腾空而起,飞得越来越远了?。 而她好像一直停留在原地,安静地凝视着姐姐的背影。 知满拿手指比了?个剪刀,想象着当年?做手工的手感,凭空剪了?剪想象中的竹片。 正当萧寻初要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听?到知满低低地说:“……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做出来。” “什么?” 萧寻初定住步子。 知满像被什么东西勾了?魂,失神地又说了?一遍:“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做。” “你……” 其实萧寻初先前就隐约觉察到,知满对他平时?在摆弄的东西,是比普通人更有兴趣的。只?是,这小姑娘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一直在抗拒自己?的兴趣爱好。 这会儿,她的心思大约正被竹蜻蜓勾住了?。 萧寻初理解这种感觉,他小时?候也很?好奇,看到那些奇器异术就会想上去摸摸看看。 实际上,若不是知满表现得太不愿意和这些“异术”扯上关系,萧寻初倒想看看她的资质。 师父去世,师兄弟都下山以后,他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很?不方便,现在还得花时?间研究黑石,十分缺着助力。 知满虽然没?什么基础,但她才十二岁,不仅开拓潜力很?大,且心智和体力都达到了?一定水平,正是开始培养的好时?候。 萧寻初自己?,也是这个年?纪开始跟师父学习的。 至于?知满的性别…… 以前临月山的师兄弟的确都是男的,但那主要是因为邵学谕平时?在书?院工作,接触到的全部都是男丁,只?能在男孩子中物色几个有天分的弟子。 师父他信奉兼相爱、交相利,认为人人都应平等,以前还十分喜欢谢知秋的《秋夜思》和《梁赋》,毫不吝啬地夸赞她“才思志向胜俗人远矣”。 凭萧寻初对师父的了?解,要是能遇到有天赋的女弟子,他一定不会介意将墨学传授给对方,相反还会高兴地收对方为学生。反正临月山上空地很?多,无非给对方建个和男弟子分开的舍房罢了?。 只?是,知满自己?的意思…… 萧寻初琢磨着若是直说让她做,依照这小姑娘的性情?,她大概又要嘴硬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她不感兴趣。 “你能做?” 萧寻初回忆了?一下知满以往的行事套路,有了?决断。 他改用激将法,摇了?摇头?:“我不信。你别看这竹蜻蜓瞧着简单,其实门道?很?多,我也是钻研了?许久,才能做出这种飞得高的。” 知满一僵,有点不服,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原本是做不出,但我看你做过、听?你说了?原理,只?是原样?重?复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萧寻初道?:“口说无凭,既然那么简单,你怎么不试试?” “我——” 知满像是被他这一激激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这小姑娘就像小猫一样?警觉,没?有那么容易就范,回过神来就反击道?:“凭什么你让我试我就试?我才不做这种东西!” 言罢,她一扭身就哒哒哒地跑走?了?。 萧寻初看着她的背影,扬了?下眉,但并?不着急,反倒悠哉地回了?屋子。 * 次日,知满照例来监督“萧寻初”。 可是她走?到姐姐屋外?时?,却发现姐姐不在屋中,反倒是桌上扔了?两个被切开成两半的竹筒,还有一把灵巧的小弯刀。 知满找来院中的小丫鬟,问:“我姐姐呢?” 那小丫鬟回答:“回二小姐,大小姐一早就去书?房了?,说中午再回来。” 知满又指指桌子,问:“我姐姐怎么扔了?两个竹筒在桌上?” 小丫鬟回答:“那是小姐昨日让人砍的竹子剩下的,她说暂时?用不着了?,等她回来会处理。” 为了?更好地扮演谢知秋,萧寻初的确偶尔会去书?房待个半日一日。 知满“噢”了?一声,挥挥手让小丫鬟离开。 然后,她自己?倒推门进了?屋子。 她走?到桌边,看看弯刀,又看看竹筒。 然后她探脑袋看看院子里,发现这会儿没?什么人。 踌躇片刻,知满小心翼翼地向拿弯刀伸出了?手。 快到碰到的时?候,她指尖一颤,但最终,她还是握住了?刀柄。 知满拿着弯刀和竹子,飞快地关上窗户,然后跑进了?房间深处。 不久,屋里传来小刀削竹子的声音。 * 不一会儿,萧寻初轻手轻脚地来到屋外?。 他听?见有削竹子的声音,便没?有进屋,反倒不动声色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里看去。 第三十五章 萧寻初说去了书房, 其实压根没有走远。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也有点摸到了知满的性格—— 知满这小孩平时看?着和她那冷淡的姐姐性格完全相反,可实际上这种地方又有一点点像, 她们都是一被人说做不到、就硬想要试试的类型。 不过, 她又有点过于?警觉。 她像一只小小的夜行动物,白?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到了晚上才会?偷偷出来行动。 周围人越少, 她的警惕性越低, 越愿意展现自己本来的样子。 所以,他布置好了环境,在?桌上投了鱼饵, 来钓知满这条小鱼。 * 知满大?约是相信了丫鬟说的中午之前没人会?回来的话, 逐渐放松下?来。 她侧对着门。 萧寻初运气不错,他原先?还担心会?看?不见这小姑娘尝试做竹蜻蜓的动作,但从这个?角度的话, 尚且能够看?得到。 很快,他发现谢知秋这个?妹妹做起东西?来很灵性—— 萧寻初自己做竹蜻蜓的时候,为了精准, 他会?用尺量、用手比划、会?用笔在?恰当之处做好标注,确保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误。 当然,熟能生巧, 到后面他完全掌握了技巧,也会?相对随便一点。像昨天给知满演示那种情?况, 本来也不用太精准, 他就只做了个?大?概。 而知满不一样, 她打从一开始就很豪迈。 只见她只是上下?目测了一下?,就直接拿起弯刀, 然后手起刀落—— 只听噼啪一声! 她竟修也不修,直接砍下?一整片来当竹翼! 萧寻初在?门外?看?得惊呆了,正想着不行不行这姑娘可能比较难教,可待他定睛一瞧,又发现知满那片竹翼大?差不差,好像尺寸是准的。 萧寻初:……? 只见知满行事利落,尽管许多手法?尚显生涩,可并没有绝大?多数新?手的笨拙。 由于?距离萧寻初演示如何做竹蜻蜓已经过了一天,她好像有些细节已经忘掉了,但她自己稍微琢磨一下?,居然也能将?步骤续上。 不多时,一个?完整的竹蜻蜓已出现在?知满手中。 知满做事的时候有点不讲究,这么做个?竹蜻蜓的小会?儿功夫,她身上已经沾满了木屑,地面一片狼藉,甚至由于?用刀的时候,她有点太使劲,头发不知何时都毛躁起来,有些散乱。 可是,就是这种和窈窕淑女半点不沾边的事,知满却表现得很开心。 她坐在?杂乱的地面上,端庄的裙子上沾满杂屑,手里拿着一根做得不那么完美的竹蜻蜓。 她将?竹蜻蜓拿起来,在?眼前转了转,然后看?着自己做的竹蜻蜓,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那不是那种应付长辈客人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标准微笑,此刻,她圆圆的眼睛弯弯的,嘴角大?幅度上扬,笑得露出牙齿。 萧寻初这时才发现她乳牙居然还没换完,下?排牙齿少了一颗小尖牙,新?牙才刚长出来一点点。 萧寻初怔了一下?,意识到这是一种童真的、纯粹的、不必被外?人点评观赏的笑容。 对知满来说,这是不会?对外?人展现的状态。 萧寻初本计划要用他扮演谢知秋三个?月锻炼出来的高超演技进?房间去,逼真地演出“书没看?完中途回来,不小心撞见她做了竹蜻蜓”的这一场面,然后正大?光明地点评知满的竹蜻蜓。 不过这一刻,他忽然决定算了。 每个?人都需要一点自己的秘密,何必去破坏一个?小女孩的安全感? 萧寻初笑了笑,将?袖一拢,转身离去了。 * 却说知满完成竹蜻蜓以后,除了高兴之外?,又有点做贼心虚的忐忑。 她不敢和其他人说,自己一个?人悄悄将?房间收拾干净。 然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见四下?无人,便将?做好的竹蜻蜓在?手中一搓! 那竹蜻蜓旋转起来,瞬间就飞上了天。 知满望着起飞的竹蜻蜓,双眸越来越亮,嘴角也不由带上笑意。 只见那竹蜻蜓越飞越高,越过了头顶,越过了灯笼,越过了…… 然而,它没等越过屋顶,叶片就停住了。 顿时,上升力?消失,重力?压到了一切,竹蜻蜓像是吊在?空中的石头被剪断了绳子,瞬间掉落下?来。 知满一惊,忙去将?竹蜻蜓捡起来。 好奇怪。 她明明记得那个?怪人萧寻初做的竹蜻蜓要飞得更高一些。 她明明是按照他的步骤做的呀?为什么飞不了那么高呢? 知满不能去问,可又忍不住不想。 她从早想到晚,想得辗转反侧,直到半夜都睡不着,甚至想得有点生气。 然而,过了两日。 这天,她照例去找萧寻初,却发现萧寻初又不在?屋内。 但他的手记放在?了桌上。 说来也巧,这手记居然正好翻开了,还正好翻在?“竹蜻蜓”的那一页上,以至于?知满一眼就看?见了。 她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被这书页吸引。 只见这手记上画了竹蜻蜓的图纸,清晰地标注了每个?部件的尺寸,旁边则写明了注意事项。 而在?这页图纸的末尾,竟然还分?一二三四写好了竹蜻蜓相关的知识点,表明了每个?知识点详细阐述的页码,简直就像一本教科书! 知满惊呆了,难以想象自己运气居然这么好,瞌睡就会?有人送枕头! 她一边觉得自己不该继续翻了,一边又克制不住地去看?。 终于?,她见萧寻初没回来,还是自己走到桌前,貌似不经意地去看?那本手记。 然而,当她翻过一页,去看?后面的内容时,却见这一页只用朱笔血淋淋地写了几个?警示的大?字—— 【注意细节!注意精准!】 【目测能力?再怎么强,不用尺量的人也不配做竹蜻蜓!】 知满:? 第三十六章 八月十六。 谢知秋考完最后一门试, 从贡院中?走出来。 八月十七。 她睡了一天,补充精力。 八月十八。 谢知秋清晨便?醒,整理衣衫。 秋闱是九月上旬放榜公布成绩, 在此之前?, 还要空等一个?月左右。 谢知秋对此十分淡定,反正考都考完了, 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 凡人已无法左右结果?。 今日, 她打算前?往月老祠,久违地见一见萧寻初和知满,了解谢府的近况。 “姐姐!” 到了月老祠, 知满一见她, 立即欢快地扑上来。 为了让姐姐专心准备重要的考试,知满足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姐姐了,好不容易又能见到, 她两眼泪汪汪的,一下抱住姐姐的腰! “你终于可以来见知满了!知满好想你!怎么样,姐姐考试考得好吗?” 谢知秋摸了摸妹妹的头?。 她没说考得好, 也?没说考得不好,只答:“我已尽力,并未留下遗憾。” 这是谢知秋一贯的做法, 在结果?尚未明了之前?,不会?给出留下把柄的答案。 知满习惯了姐姐如此性格, 隐约觉得姐姐这回答好像还蛮乐观的, 便?开心起来:“那接下来只要等出成绩就好了!姐姐这段日子会?清闲一些吗?” 谢知秋本想说她打算直接开始准备明年春闱, 但?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眸子,这话倒有些难说出口了。 她想了想, 便?改言道:“会?清闲一些,你若有空,便?常来月老祠见面吧。” 知满欢呼起来。 谢知秋端详着知满的表情,须臾,说:“你这段日子,好像过?得不错。” 她一顿,又补充道:“这样很好,很有生气。” 一个?人的气色是能从脸上看出来的。 像是谢知秋和谢知满熟悉对方?的姐妹,更能觉察到彼此细微的变化。 知满今日从到月老祠开始,都一直活蹦乱跳的,她面色红润,连衣裳都穿得比平常欢快了一点,虽然偶尔还会?突然注意?一下仪态,但?几?乎没怎么像平时那样故作老成。 在谢知秋看来,这说明妹妹最近心情很好,所以比较容易忘记多余的烦心事。 “是吗?我只是老样子呀。” 知满自己倒是没注意?到的样子。 她说着,忽然悄悄将谢知秋拉到一边,偷瞥了不远处的萧寻初一眼,确认他没在看这里,才从袖中?摸出一点东西来,对谢知秋道:“姐姐,你看!我学会?做这个?了!” 知满从袖中?摸出来的,正是一支规规整整的竹蜻蜓。 这竹蜻蜓和寻常玩具也?些许不同?,叶片的弧度优美,重量也?更轻。 别人或许没有见过?,但?谢知秋却熟悉这种?竹蜻蜓—— 世上原本只有一个?人会?特意?做这种?样式的竹蜻蜓来,而那个?人,名叫萧寻初。 谢知秋问妹妹:“萧寻初教你的?你为什么要背着他偷偷摸摸的?” 知满有点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脚尖,说:“我自己偷偷学的,没跟他讲。他故意?拿激将法激我,我才不想被他知道我中?招了!” “……?” 谢知秋倒直觉以这竹蜻蜓的细致程度,不像是完全没人教能在短期内做出来的。 她狐疑地往萧寻初的方?向看了一眼。 谁知萧寻初原本假装在看天的样子,觉察到她的目光,就偏过?头?来,桃花眼微含笑意?,冲她眨了眨眼。 谢知秋:“……” 她心中?了然,便?将竹蜻蜓还给知满。 知满倒将竹蜻蜓硬塞到姐姐手上,道:“这个?是送给姐姐的。姐姐你试试看,看看是我的飞得高,还是那个?纨绔子的飞得高!” 说着,知满还往旁边扫了一眼,有些不服气似的。 谢知秋见状,倒有些想笑了,应道:“好。” * 一会?儿,知满跑去放哨了,留下萧寻初与谢知秋说话。 其实二人最近也?没什么要事要交流,再者时间有限,便?只能简单说两句。 谢知秋向他道谢:“这段时日,多谢你帮我照顾妹妹。” 知满正在不远处仔细地看来看去,以防有人靠近,放哨放得十分尽责。 谢知秋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一笑:“满儿现在看起来很不错,若能一直维持下去就好了。” 萧寻初亦笑道:“没事,你妹妹蛮有趣的,不难带。我看她对我钻研的墨家术有点兴趣,便?试着教了她点基础。” 谢知秋颔首:“满儿从小就喜欢动?手的事情,我在草庐中?看到你的手记时,便?觉得像是她会?喜欢的事。” 萧寻初惊讶道:“这么说来,你不介意?我传授给她墨家术了?” “不介意?。” 谢知秋看了他一眼,倒像是有点奇怪。 “学些有益之学是好事,为何介意??” “不……” 这下反倒换萧寻初窘迫。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过?于高兴的表情。 他说:“那我就放心大胆地教了?” “嗯。” “不过?……” 萧寻初稍作沉吟,又说:“我观你这妹妹,虽然对墨家术有兴趣,但?似乎羞于启齿。明面上教她不太容易,我得另辟蹊径。” 谢知秋一定神?,她知道萧寻初指的是什么。 谢知秋道:“此事或许有我的原因。满儿看着活泼,其实自幼便?不太自信。 “她不讨厌我,但?总以为她与我不同?,认为我做得到的事,她未必做得到,也?总以为她若不是‘事事完美’,事事符合别人的眼光,便?无法得到他人的喜爱…… “满儿将我看得太高,又将她自己看得太低。我身在局中?,纵然想要劝她,但?过?往收效甚微,不太好劝。 “你若遇上什么契机,便?帮我领领她,最好让她知道,她原本的性子很好,不必凡事迎合他人,大可以自信一些。” 萧寻初当即应下:“好。” * 时辰渐过?。 纵然有了知满的掩护,萧寻初和知满出门在外的时间也?不能太长。 故而三人谈了两刻钟不到,便?决定分别。 知满对姐姐恋恋不舍,跟着萧寻初离开的时候,仍是一步三回头?。等坐上马车,这小姑娘就像霜打的茄子,蔫着趴在了窗边。 知满垂头?丧气地道:“不知道下一回,又要等几?天才能见到姐姐……” 萧寻初试图安慰她:“虽然暂时是见不到姐姐,但?好歹换了个?哥哥。怎样,有个?哥哥不好吗?” 知满猛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萧寻初看她这表情,要使劲憋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好不容易忍住喷笑,萧寻初不开她玩笑了,正儿八经地安慰道:“我们也?不能一天到晚去月老祠,若不然容易引人起疑不说,撞到外人的可能性也?会?变大。 “再说,你姐姐读书考试要紧,不要总打扰她。” 知满也?懂得这些道理,蔫耷耷的“噢”了一声,就不再抱怨了。 * 月老祠在城郊,来回一趟要近一个?时辰。 知满年纪尚小,马车晃晃悠悠的,她坐着坐着就被颠累了,在车上打起瞌睡来。 小女孩本“呼呼”地睡着,忽然,马车猛震了一下,险些将知满从车上颠下去! 知满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撩开车帘想看外面,问:“怎么了?” “小姐别撩帘子!” 雀儿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急急制止了她。 雀儿道:“我们拐弯的时候撞到别人的马车了!对面坐的是一位小郎君,对方?已经下车了!” 知满闻言,急忙缩回手将帘子放下,为了以防万一,她还迅速给自己罩上了帷帽。 不过?饶是如此,刚才那撩帘的一会?儿,她也?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他们撞上的那辆马车,华美得出乎意?料。 知满与萧寻初现在都是体重较轻的女子身体,知满还是小孩,所以他们今日选的这辆马车,只是一匹马拉的小车,但?饶是如此,从马的精神?状态和马车的精致程度,也?能瞧出他们是家境较为殷实的富户。 可对面这辆车却更不得了,车舆比谢家这二人马车大了两倍有余,而这整辆车,竟是由三匹马上路拉的! 华夏春秋时期的礼制,有“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的说法,一辆马车有几?匹马拉,那绝不仅仅是一个?数量而已,而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不过?,方?朝历代?国君虽对军事将领步步紧逼、严管不放,但?对民间百姓的生活十分宽容。 方?朝不仅废除了许多繁琐的旧礼,还一改对商贾的歧视,解禁了夜市、允许百姓沿街摆摊,即使从事商业,也?不会?影响子孙后代?科举入仕,使得商业快速发?展。 谢老爷的生意?,就是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发?展起来的。 相应的,像是衣着颜色、马车几?驾这种?繁文缛节,要不全部废除,要不民不举官不究,本地富户只要有钱,想用几?匹马拉车就用几?匹马拉车。 因此拉车的马多,也?未必就是官老爷。 但?无论如何,驾这么大的车,非富即贵几?乎是铁板钉钉。 而且,一瞬间,知满还看到了那从马车上下来的“小郎君”。 那男孩大约十四五岁,生得器宇轩昂、剑眉星目。 知满撩帘子的瞬间,那男孩也?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对上了视线。 知满很快就缩回帘子后了,也?不知道对方?看见了多少,但?她很少这么直接地看到外男的脸,吓得她心脏突突的。 不一会?儿,雀儿六神?无主地进来,小声说:“小姐,怎么办?我们撞伤了对方?的马。他们那辆车好像装了不少东西,挺沉的,现在少了一匹马,剩下两马拉不动?了。这样下去,我们两边的车都会?堵在路上的。” 知满一听,也?有点慌乱。 不过?,她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一直随祖母和母亲学管家之学,总该有点随机应变的能力,深呼吸一口气,又沉着下来。 她瞥了萧寻初一眼。 若在场的是她真正的姐姐,那她肯定会?交给姐姐处理,但?现在在她身边的是个?假姐姐。这个?萧寻初不知一个?人在山上住了多少年,几?乎与世隔绝,恐怕不太通这种?人情世故。 知满想了想,便?决定自己做主。 她挺直背脊,大方?地差使道:“这样吧,既然是我们拐弯太急撞人,那他们那匹马的伤,由我们来赔偿。 “然后先将我们的马换给对方?,让他们先走。不要忘了与他们交换地址,到时让他们上门来讨治马的钱,同?时把我们的马还回来。 “如此一来,我们虽然没有马走了,但?不打紧。这个?地方?已经离谢府很近,只要让车夫赶回去请示父亲,从家里再牵一匹马来,拉我们回去便?是。” 雀儿眼前?一亮:“二小姐好主意?!” 雀儿得了指示,马上就出门交代?去了。 外头?的人交涉了一番。 很快,知满就感到马车摇晃了一会?儿,多半是与对方?换了马。 知满松了口气,继续闭目休息,等着车夫牵马回来。 * 另一边,那三马驾的华车,换了谢家的马,重新行了一段路,最后在梁城一知名客栈前?停了下来。 那华车的少主人从车上下来,先遣了身边的随侍去做什么事,然后自行上了楼。 他在这客栈住的是上等客房,十分雅致舒适。 他坐在屋中?,喝了会?儿茶。 不久,先前?被遣去做事的随侍就赶了回来,向他汇报道:“少爷,我去问过?了,刚才我们撞到的那辆马车的主人,果?真就是出过?神?机宰相谢定安的那个?名门谢家! “刚才那马车里坐的,是谢家后裔谢望麟的两个?女儿。其中?那位大小姐可有名了,正是写出《秋夜思》的那位名满天下的才女谢知秋。 “这谢老爷没有入仕,反倒做了字画文玩生意?,家大业大,又背靠谢家,不但?是书香门第,而且相当富裕。 “不过?他一共只有两个?女儿,好像也?没有给两个?女儿招赘的意?思,日后多半要将财产交给谢家的其他后嗣打理。” 小郎君放下茶杯,若有所思。 他问:“你怎么只说大小姐,那二小姐呢?” “这……” 小厮迟疑道:“谢家的二小姐就是个?普通千金小姐,不像她姐姐那么有名气,问不出什么啊。 “对了,我打听来一点说,这二小姐好像跟她祖母生活了不短的时间,所以性子文静孝顺,很得长辈青眼,应是个?贤良淑德的姑娘。” “原来如此。” 小公子想了想,但?没说什么,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 五日后。 清晨,一位锦衣玉带的小公子牵着一匹马,亲自登了谢府的门。 须臾,丫鬟小喜慌乱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响起,一下子到了二小姐的门前?! “小姐!前?些日子你和大小姐是不是撞了其他人的马车?那家的小公子,今日来还马了!” 是时,知满正在钻研萧寻初“不慎”放在桌上的“水中?百戏”图纸,和他“打算扔掉”但?中?途被她截胡下来的墨家术工具。 小喜这样急急闯进来,将知满吓了一跳,惊得她连忙将东西都藏到身后,问:“怎么了?还马就还马,关我什么事?” 小喜神?秘兮兮地道:“小姐知不知道,小姐先前?撞到的是何人?” “谁啊?” “昭城安家,小姐可曾听过??” 知满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听说过?,做布匹生意?的大家族,好像蛮有钱的吧。” “对!是南方?有名的商贾世家!那天车内的小公子,是安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可以说是在金器里长大的了。这会?儿,他正在书房里和老爷聊天,他说想当面向小姐表达歉意?,老爷请小姐过?去呢!” 知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眨眼道:“又是找借口想和我姐姐说话的吧,直接去找我姐姐就是了,跟我说干嘛?” “不不不!” 小喜连忙摆手,无措中?还带着几?分惊喜。 她明确纠正道:“那小公子找的不是大小姐,他明确说了,是想向二小姐道歉呢!” 知满一愣。 * 又过?两日。 正在草庐中?读书的谢知秋,收到一封麻雀带回来的信。 信上不是萧寻初的笔迹,反倒是知满的。 只见信纸上如此书道—— 【姐姐,有人来家中?,向我提亲了!】 第三十七章 提亲? 谢知秋看到信的第一反应, 是疑惑。 即便她一向头脑灵活敏锐,看到此信,也不由卡壳片刻。 倒不是她认为自己妹妹不好、不配有人提亲。 而是知满今年才十二岁, 那么小小一个, 牙都还没?长齐,正常来说, 能?和婚姻之事有什?么关系? 谢知秋怔愣片刻, 当即提笔写?信:【是什?么人?】 她本想写?完就?给麻雀绑上, 可想想又觉得这麻雀实在?太不稳定,来回最快也要一日不说,有时还三五日不归, 甚至干脆带不到。 太慢了, 这事她可等不了这么久。 谢知秋当机立断,放下纸笔,直接下了山。 * 却说另一边, 知满正坐在?屋中发?呆。 这几日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太快、太突然了,简直像梦一样。 那个昭城安家?的小公子, 名叫安继荣,本是因?父亲染疾卧床、不宜远行,才会临时替父远赴梁城来谈一桩大生意的。 据这位安公子说, 那天两人马车发?生摩擦时,他不小心看到谢家?二小姐的小半边侧脸, 对二小姐一见钟情?。 他也知道这种事情?唐突, 所以前思?后想好几日, 才敢上门来试探。他很快就?会离开梁城,若是不做这件事就?走, 以至于谢家?不知他的心意,提前将二小姐订给其他人,他定会终身后悔,这才斗胆上了门来。 那日,知满小心翼翼地躲在?屏风后,听到他与?父亲这般对话—— “你今年多大,就?敢说想娶我女儿?” “回伯父,晚辈今年十四。” “你这么大点年纪,又是外来之人,咋咋呼呼就?上门来,想必不曾问过?父母。难不成你觉得,这婚事你自己就?能?做主?” “这……” 那少年人沉吟片刻,才继续说:“说来伯父可能?不信,但晚辈的婚事,还真可以自己做主。伯父若是不介意,请容晚辈唐突,说一下自己家?里的情?况。” “可以,你说。” “我是家?中独子,祖父母皆已过?世,父亲卧病在?床、暂无法处理要事,母亲信佛,少管旁事,待我亦十分宽容。她曾对我说过?,未来我的婚事她不会多加干涉,凭我喜欢为准。 “另外,自我父亲染病后,我接管家?业已有数月。或许在?伯父看来,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嫩头青,但其实我在?家?中,已有一定话语权。 “若是伯父愿意许诺,此事我能?打包票,我可以自己做主,绝不是信口胡言。” 谢老爷听到这里,好像来了些兴致:“哦?你小小年纪,居然已接手安家?的生意数月?” 安继荣一顿,谦虚地回答:“是。但我从小便随父亲四处经商,自从识数,便一步步学着管理过?几桩生意,不算临阵磨枪。 “而且……说是由我接管,其实还有不少信得过?的长辈在?帮我的忙,家?中掌柜也都靠谱,是多亏他们,家?里才未出?乱子。” “不必过?谦。” 谢父听他这样说,反而笑了。 他捋了捋胡子:“我也是生意人,知道其中不易。你这般年纪,居然敢只身一人从昭城来梁城谈生意,倒是有几分胆识。你说得若都是真的,那我倒会十分欣赏你。” 那安继荣眼?中一亮,倒显出?几分少年之态来:“果?真?” “别急。我欣赏归欣赏,你想与?我谢家?的女儿定亲,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别的不说,你身上可有功名?” “这……” 此言一出?,那安小公子明显窘迫,像被戳中软肋。 他像是料到谢老爷可能?会有此一问,踯躅道:“自打我出?生,父母便计划让我接掌祖上基业,我读过?书,但并未有过?入仕之意,所以没?有功名。” 但说着,他话锋一转,又决意道:“我知道谢家?乃是书香名门,我家?中虽说起?来有些产业,但若要高攀谢家?,未免衬得俗气……不过?,事在?人为,我现?在?没?有功名,不代表不可以有功名。 “若是伯父看重此事,我可以从今日开始准备,从下回考试开始参加,争取早日取得能?让伯父和小姐看得上眼?的荣誉!” “哦?” 谢老爷扬了下眉:“你这话倒是下了很大决心啊。” 安继荣坚定道:“我是有些冲动,但并非全无准备。我知道婚姻大事绝非儿戏,既然敢上门来,那么这点决心,总不能?拿不出?来。” 谢老爷大笑。 “不过?啊。” 但是,未等安继荣再开口表明决念,谢老爷已制止了他,反而继续问道:“你才了解我女儿多少?见过?多少人?怎么就?敢说非她不娶,还敢下如此决意?” “我……” 说到这里,那少年看向屏风方向,好像猜到二小姐就?躲在?那后面?一般。 这个屏风上特意留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洞,知满可以从这个洞里偷看对方。 知满猝不及防对上少年视线,吓得后退一步,生怕被发?现?。 但安继荣好像没?注意到,只郑重道:“伯父或许会认为晚辈狂妄,不过?晚辈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了解,不能?单纯以相识是否长久来判断。 “有些人只寥寥几面?便可知互为知己,而有些人或许相识数年,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晚辈觉得,只看细节之处,便可知人本质。 “那日我除了瞥到一眼?二小姐的侧颜,还听到了她在?马车中说的话。 “面?对我们两车相撞这样的突发?状况,二小姐仍沉着冷静,可以做到言辞温雅、处理得当,丝毫未显慌乱或者怯懦之态。而且,她还换马给我,让我们先走,可见是兼顾大局、得体礼让之人,足显大家?淑女风范。 “晚辈斗胆,在?这几日,其实还稍微在?这一带询问了一下关于二小姐的风评。 “果?然如我料想的一般,众人皆说,二小姐贤良淑德、恭谦孝顺,是难得的名门闺秀。 “那日一见之后,我本就?对那匆匆一面?难以忘怀,听了这般评价,愈发?觉得如果?不做争取就?回去,必会悔恨终身。还请伯父见谅。” 说着,他站起?身来,对谢老爷躬身行了一礼。 知满藏身在?屏风后,手抚心口,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声响如雷。 屏风后面?这个位置,姐姐不知待过?多少次了。 过?去的许多年里,不仅秦家?哥哥经常想来见姐姐,还有不少仰慕姐姐的学子,也会态度含蓄地前来拜访谢家?。 可是知满,还是第一次被叫到这里来。 说实话,她一度担心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人,能?像秦皓哥哥喜欢姐姐那样喜欢她。 这个安继荣,是第一个对她父亲说,他想娶她的人。 透过?屏风上的小洞,知满可以看到对方的脸。 这个男孩才十四岁。 比起?知满过?去见过?的、仅有的几个外男,比如秦皓哥哥和那个萧寻初,他要来得年轻许多,面?上还有些锐意未脱。 但对知满这样的小姑娘来说,这已经是个十足的大男孩了。 而且,他生得十分周正、相貌堂堂。 知满心跳愈快。 ——说实话,对方说的话,让她有点感动。 他说,他偶然一瞥,就?对她一见钟情?。 他说,那日见她,便觉得她冷静聪慧、有大家?淑女风范。 他说,如果?不能?娶她为妻,将会抱憾终身。 知满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努力,她苛刻地磨砺自己的仪态,仔细控制自己的谈吐,对长辈孝顺,对他人礼让。 她其实也没?有太大奢望,就?是希望其他人能?看到一些她的优点,偶尔她也能?像姐姐一样,获得一些夸奖罢了。 现?在?,这个人给了她有史以来最大的赞誉和夸奖。 ……而且,就?是这个人,想要娶她。 知满有些惴惴不安。 她其实听得出?来,父亲态度摆得挑剔,但实际上并没?有多么讨厌这个安继荣。 父亲自己就?经商为业,不会像其他谢家?人那么歧视商贾之家?。 而且昭城安家?名声颇显,就?连异地梁城也曾耳闻,可以说是罕见的富贵之家?。 知满知道自己是没?那么受宠的二女儿,爹爹对她的婚事会比对姐姐宽松得多,若论条件,这个安继荣不算差的。 她不由竖起?耳朵,忐忑地等着父亲的反应。 屏风外,父亲又与?那安继荣聊了几句。 然后,谢老爷斟酌片刻,做了定论:“安家?小孩,说实话,我对你第一印象不算差,少年人冲动也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你来得太急了。 “我听说过?你家?,但我们毕竟不在?同一个城中,我对你家?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姓氏罢了。我就?算觉得你还不错,也不可能?如此草率地定下来,总要多方面?考量考量。 “说实在?的,满儿是我的爱女,我就?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儿,我是不希望她们任何一个远嫁的。 “另外,我这小女儿现?在?还不到十二岁,她上面?的姐姐婚事都还未定下,长幼有序,不可能?越过?姐姐,先定妹妹的。 “你看起?来好像抱了很大的期望,可结果?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今日,我绝无可能?给你你想要的答复。” 那安继荣垂下眼?睑,有礼地应道:“我明白了。” “不过?——” 谢老爷话头一调。 “我今日观你的谈吐,倒对你也有点兴趣,可以再给你机会。你还会在?梁城留几日?这几日,你可以多来我这里拜访,我再仔细看看你这人如何。” 安继荣的目光迅速重新亮了起?来,忙应道:“好!我至少还会在?梁城留十日,若是伯父需要,我这里时间不急,多待几日也无妨,还可以天天来拜访。” “那倒也不必,我自己还要做生意呢。” 谢老爷失笑。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儿女婚姻乃两家?之大事,除了你之外,你家?里的情?况我自然也要考量,待日后时机合适,我许会去昭城,也到你家?拜访一二。” 那安继荣听到这里,似乎一凝。 但很快,他便恭敬道:“当然可以!伯父来之前,务必提前说一声,我定会设下佳宴,为伯父接风洗尘。” * 时间回到现?在?。 因?着受到的教育,知满自幼就?认为婚姻大事对女子而言,无异于第二次投胎。 她自小就?对自己的婚事十分上心。 为此,她聆听长辈教导,提高自身涵养,希望自己看起?来温柔又体贴。 她学习纺织刺绣,日后好为丈夫儿女做衣裳。 她学习烹调料理,以便未来为家?人洗手作羹汤。 她日以继夜地积攒着好名声,生怕哪里偏差了一点,就?会影响婚姻大事。 她希望凭借着这些努力,将来可以博得他人的喜爱,给自己谋一门好亲事,然后当一个贤妻良母,平顺地度过?衣食无忧的一生。 她本以为这一日真的到来时,她会全然欢喜,然后以从容的态度,在?对她有意的男子中理智挑选。 然而,第一个求亲者真的上了门,她却发?现?自己十分无措。 慌乱有之,高兴有之,好奇有之,可是事到临头,她还感到强烈的茫然,以及对未知的恐惧感。 她觉得自己像困在?笼子里的小猫,想要挑选她的人已经走到面?前,可她却对对方一无所知,既想要获得喜爱,可同时又有点害怕胆怯。 知满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给姐姐写?信。 可是将信寄出?去,她又觉得姐姐不会那么快收到,感到愈发?焦虑。 * 是夜。 子时已过?,灯火熄尽。 萧寻初睡在?床上,忽觉床边有人,他猛然惊醒,结果?才刚睁开眼?,就?感到有只男人的手用力捂到了他脸上—— 萧寻初大惊,他现?在?可是谢知秋的身体,这么晚跑到谢小姐闺房里来的男人绝对是登徒子! 他迅速在?脑袋里过?了一万种方法准备将对方弄死,谁知一转头,他就?看到了谢小姐。 换句话说,他也在?同一时刻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萧寻初:“……” 谢小姐并未觉察到他的视线,她将自己隐匿在?轻薄的床帐之后,以躲避明亮的月光。 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面?部优美的弧度,清冷的眼?神如夜染霜雪,她似乎在?小心地戒备周围的情?况,以防被他人察觉。 这时,她回过?头来,见他睁了眼?,她便俯低身体,将他半压在?床上,手指抵住嘴唇,轻声道:“嘘。” 萧寻初视线微微别开。 他略微平心静气,大约猜到了谢知秋直接跑到谢府的来意,便问:“你是为知满过?来的?” “嗯。” 谢知秋应声。 萧寻初道:“虽说是你自己家?……不过?这样潜进?谢府,安全吗?” 谢知秋回答:“有一些风险。不过?我知道我家?里夜晚巡视的时间和路线,大致可控。” 萧寻初想象了一下那个安静喜书的谢知秋翻墙的样子,有点想笑。 这时,谢知秋问他:“我跑来跑去不太方便,你能?去把满儿叫来吗?我有话问她。” “好。” 萧寻初一口答应。 说实话,知满的事,也将他吓了一跳。 知满在?他看来,同样是个幼崽似的小不点,怎么都没?法和婚姻扯上关系。 不过?萧寻初毕竟只是个假姐姐,不太好掺和他们谢家?的事,便借了麻雀给知满,好让谢知秋尽快知道。 当然,谢知秋竟然会直接半夜跑进?谢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这种事情?,萧寻初愿意配合。 * 不久,知满披散着长发?、只披了件外衫,被萧寻初领了过?来。 “姐姐!” 她一见谢知秋,便高兴地唤道。 知满其实这几日压根都没?睡着,晚上萧寻初一敲门她就?翻身爬起?来了,现?在?见到姐姐,大为安心。 谢知秋颔首,问她:“我看到信了。具体怎么回事,对我说说。” …… 知满解释完,已是小半刻钟以后。 谢知秋听着听着,微微蹙起?眉头,半晌不言。 知满见姐姐这样的神情?,不安道:“姐姐觉得这门亲事不好?” 谢知秋回答:“人生地不熟的人,不过?与?你一次短暂的见面?就?上门来提亲,我觉得有些太快了。” “姐姐也这样觉得?” 知满迟疑地挪着脚尖。 “不过?爹爹说,少年人有点冲动,也可以理解。” “嗯。” 谢知秋没?有否认。 她定了定神,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知满呆呆地看着姐姐。 而谢知秋没?有解释,反而曲起?两指。 她将手指放到睁大眼?好奇望她的妹妹额前,然后“咚”地一声,又熟练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嗷!” 知满惨叫一声,瞬间两眼?汪汪的,嚎叫道:“姐!无缘无故的,你怎么又打我!” 谢知秋问:“若弹你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你也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吗?” 知满一愣。 她捂着额头想了想,回答:“应该……不会?其他人又不是我姐姐,我怎么会像在?姐姐面?前一样肆无忌惮。” 如果?是其他人弹她脑门,她大概会很疑惑,会非常疑惑,很委屈,但尽量不表现?出?来,反而还要得体地问“请问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觉得不愉快了”。 谢知秋颔首。 她说:“你在?我面?前是这般,在?他面?前又是另外一般。那你觉得你在?谁面?前展现?的,更是你真实的样子?” 知满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姐姐!” “那就?好。” 她凝视知满,面?无表情?,却一步步引导她进?入自己的思?维。 谢知秋说:“既然你在?我面?前才是真实的样子,而他看见的不过?是表面?。那么也就?是说,这个人从未见过?你真实的模样,他又何谈了解你? “他说他对你一见钟情?,但这个一见钟情?的对象,究竟是他以为的你,还是真正的你?” 知满怔了怔,有些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她神情?微弱地黯淡下来。 知满磨蹭着脚尖,踌躇地问:“果?然……如果?我不是个淑女,就?不会有人喜欢我?” “不。” 谢知秋连忙否认。 她想了想,道:“是喜欢你本来面?貌的人,会找不到你。” 谢知秋绝无贬低知满或者贬低她的努力之意,但看妹妹的样子,她对自己的性格本来就?没?什?么自信,可能?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理解谢知秋的意思?。 谢知秋想了想,便改了话题。 她道:“不说这些。姐姐问你,那个安继荣说他对你一见钟情?,那你对他如何?你可喜欢他?” 谢知秋问得直接,知满的小肩膀抖了一下,羞涩起?来。 “我……” 她踌躇不安。 如果?是父母来问她,知满或许只会回答喜欢或者不喜欢,再或者红着脸跑掉。 但姐姐有点不一样,她年纪比她大,可又和她是同辈,与?父母不能?说的话,总觉得都能?和姐姐说,姐姐也能?理解她。 于是,知满想了一会儿,迷惑地回答:“我不太清楚。” 毕竟在?对方上门来提亲之前,她也只见过?这个人一面?。 要说喜欢太早,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 知满羞涩地低下头,老实地道:“我觉得那个人好像不坏,长相性格都不错。 “我对他……好像没?有那种戏曲里才子佳人的感觉。 “但他看上去是个好人。而且我们都算是商人之家?的孩子,将来可能?也会有共同话题吧? “话本戏剧之类的东西,本来就?是骗人的,不必强求。大多数人的现?实姻缘是不是也就?是这样的?遇到一个门当户对、品行端正之人,就?可以考虑成婚了。娘亲之前也说过?,她和爹爹成婚前,就?没?见过?几次面?。” “而且那位安家?公子还说喜欢我,愿意为了我去参加科考……” 知满说着说着,小脸越来越红,便说不下去了。 谢知秋看着妹妹忸怩的模样,大致了解了她的心意。 妹妹对这个人并没?有爱慕之类的感情?,可能?是因?为她年纪太小,可能?是因?为与?那位安公子才见了几面?,完全不熟悉。 不过?,那个安继荣的行动,确实有些打动了知满。 在?婚姻重视礼数、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方朝,像安继荣这般愿意直接表达自己好感的人,还是相当少见的。 谢知秋略作思?考。 毕竟是妹妹的终身大事,她绝不可能?轻易点头,但也不会随意反对。 昭城安家?,谢知秋的确听说过?这大商之家?的名号,但对方毕竟不是梁城人,一旦隔城,就?难以知晓细节。 谢知秋斟酌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个安继荣和安家?,我会去替你打听。” “真的?” 知满有些开心的样子。 不知为何,将这件事告诉姐姐以后,她一下子就?安心多了。 “嗯。” 谢知秋抚她脑袋。 “你回房睡吧。” “好。” 知满揉了揉眼?睛,人松懈下来,她也有了困意,便乖乖回去睡觉。 * 待知满离开,谢知秋却没?有立即离开谢府。 萧寻初问她:“你打算怎么去打听?” 月光下,谢知秋红裳如火,神情?沉着。 她考虑片刻,问:“我们刚交换不久的时候,你对我说过?,我可以用你的身体去远一些的地方转转的……对不对?” 萧寻初一愣。 他确实这样说过?。 仔细想想,谢知秋自两人灵魂交换以来,一直都在?准备科考,大抵还没?有机会去其他地方。 萧寻初一笑,说:“当然,只要你不要把你自己弄伤了,用我的身体想去哪里去哪里。” 他这话里,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谢知秋点了点头。 “我想去昭城。” 她说。 只是,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难得地露出?了点不安的样子。 谢知秋看向萧寻初,有些迟疑地说:“但是……我以前从没?离开过?梁城。” 萧寻初微怔。 谢知秋问他:“你知道……出?城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谢知秋一向是个冷静而有主意的人。 在?萧寻初的印象中,她这还是第一次向他求助。 谢知秋读过?万卷书,能?轻松地写?出?传扬天下的文章,能?胸有成竹地参加困难的考试。 可是,她却不知道如何进?出?梁城这种连乡野村夫都能?做到的事。 萧寻初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耐心。 他说:“我知道,我教你。你等等,我把要注意的地方给你写?下来。” 萧寻初铺开宣纸,拿出?毛笔。 “其实不难,最重要的就?是地图和盘缠。我有一张方国的地图,不是特别精细,但大致能?用,应该就?在?我桌边的抽屉里。” “你要是一个人怕出?错,可以让五谷陪你去,你就?说你想去散散心。我以前也随便乱跑,他不会起?疑的。” “马车可以到街上去租,或者你问五谷,他多半能?搞来。还有……” 萧寻初一样一样将要注意的要点罗列出?来,写?在?纸上。 谢知秋在?旁边看他写?,同时一一记下来。 等记得差不多了,谢知秋想了想,走到一旁,熟练地在?自己房间中找到钥匙,打开箱箧,从里面?取了点银钱。 她和萧寻初交换以后,为了避免经济状况出?现?异常,一直都互相用对方的钱。 萧寻初离家?出?走以后,几乎没?什?么现?钱。 若是平常,谢知秋也不介意过?一过?略显贫寒的生活,但这回不同,她要去昭城,多半会需要钱。 当然,当着五谷的面?,她不会动用自己本身身体的财产。 萧寻初将注意事项在?纸上写?好,一回头本要交给谢知秋,却见谢知秋在?自己的箱箧前犹豫半晌,拿了一锭银子,然后想了想,又拿了两锭。 萧寻初忙道:“没?关系的,去一趟昭城而已,用不了这么多钱,还引人注目。你用我原本的积蓄,应该足够应付。” 谢知秋摇摇头。 “这不是用在?旅行上的费用。” 谢知秋目光如霜,轻轻道。 “钱会有别的用途。只是……以防万一。” 萧寻初:“?” 萧寻初不太懂。 但谢知秋已经有了打算。 她收下萧寻初写?的注意事项,认真道:“多谢你。” 见谢知秋这样向他道谢,萧寻初反而不好意思?。 他视线一动,嘴角微弱地弯了弯,轻咳一声,转头却又掩下,道:“这没?什?么。” 谢知秋并未察觉。 她说:“我不在?梁城这些日子,劳你帮我照看一下满儿。我九月初五应该能?回来,届时……会再来找你。” 第三十八章 昭城距离梁城三百里远, 一匹良马日跑八十里,若是走官道?往返一趟,来路加上回路, 约莫需要八日。 “少爷, 您怎么忽然说要去?昭城?” 这天本来正好是五谷上山送日常用品的日子,他?上山时, 谢知秋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一副准备远行的模样。 五谷见状, 果然吓了一跳。 不过,正如萧寻初所料,谢知秋一说她想去?散心, 五谷没有?怀疑, 当?即表示愿意同去?,还说他?能弄到马车。 半日后,谢知秋见到了五谷“弄”来的马车。 她看看过于干净舒适的马车、车前威风凛凛的棕马, 还有?坐在马车前座、头戴草帽的魁梧男子。 最后,谢知秋指指那魁梧男子,问:“这车夫也是你一起捡到的?” “对, 没错,也是一起捡……呸!不对!少爷说笑了,人哪里能随便捡?” 五谷五官一扳, 摆出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一副绝对没有?撒谎的正色模样。 他?本正经地解释道?:“少爷说要马车, 正好我有?个同乡就?是做车马租赁的, 他?念在过往的情分上, 特意以友情价租给我这辆好车。 “拿到车以后,我转念又一想, 不好让少爷自己赶车啊!于是我本想去?市场上再雇个靠谱人来,谁知一去?还没走几步,正好就?见到这朴实农夫坐在街头哭泣,说他?田地失火,今年颗粒无收,这样下?去?活不下?去?了。 “少爷,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心地善良,见到别人遇到困难就?很难控制自己不伸出援助之手?,当?即就?决定提供给他?一份工作?。 “正好您说要去?昭城,我上去?一问,巧了不是!他?刚刚好会驾马车啊! “我当?即就?决定雇他?了,也算攒个善缘不是。” 谢知秋:“……” 那“朴实农夫”将大草帽往下?压了压,好像不太想让“萧寻初”看到自己的脸,听到五谷的解释,他?连连点头,一副相当?认同的样子。 谢知秋:“……” 她看了看五谷所谓的马车。 那车厢倒是没什么出奇,但前头拉车的马长得膘肥体?壮、鬃毛浓密顺滑,一双马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罕见的良马,搞不好还是战马。 还有?那车夫,身材高大、四肢健壮,身上隐约还有?不少伤疤,极有?可能是练家子,不是士兵,就?是护卫,八成是萧寻初的父母不太放心,又给他?塞过来的。 谢知秋沉默片刻,最终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 她现在的身体?是萧寻初的,既然短期内换不回去?,那总得萧寻初父母这无所不至的暗中关怀。 也罢,反正她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样倒更有?安全感。 谢知秋遂登上马车。 只是,五谷送她上车时,随口问道?:“对了,少爷,你以前出远门?,不是喜欢自己骑马的吗?这回您行李好像也不多,昭城也不算太远,怎么忽然想要用马车了?” “——!” 谢知秋一顿,但面上未显。 她淡淡道?:“考试有?些累了,不太想骑马。” “这样啊,也是。” 五谷并未起疑,如常送她上了车,关心道?:“那少爷是该好好歇歇,这一路可别勉强自己。” * 五谷本来只是来给萧寻初送东西的,办完萧寻初这里临时起意的差事,他?说还得回将军府复命,稍后他?再骑马追过来,便让谢知秋他?们先行一步。 是以,这一路上,只有?谢知秋与车夫两人。 那“车夫”驾车技术高明,不仅快,而且很稳。 当?马车穿过城门?,走官道?往西面去?的时候,车帘被轻轻撩起,眼神?冰冷的俊美青年倚在窗边,往外张望。 坐在前面的车夫仿佛觉察到后面人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公子,怎么了?可是我驾车的技术,哪里不够好?” 青年一滞,问:“何出此言?” 车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您好像……有?点紧张?莫非是我的缘故?” 被称作?“公子”的谢知秋一顿,调整了一下?坐姿。 “不,与你无关。” 她淡淡地回答。 “只是我许久没出远门?了……有?些不习惯。” 说完,她故作?冷静,又缓缓将视线放到窗外,观看窗外的景色。 事实上,这是谢知秋第一次离开梁城。 她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哪怕极力想要表现出淡定的样子,身体?仍控制不住地僵硬。 在方国,未出嫁的女?子若无家人陪同,是不可以随意出门?的。女?子也不必经商或者科考,没有?什么离家出远门?的必要,像这种要跨数百里的离城之行,更是相当?罕见。 谢知秋虽然用萧寻初的身体?已有?三个多月,但她先前忙于准备秋闱,生活相当?简单,除了临月山草庐、月老祠和贡院这三个地点,她几乎没有?去?过别处。 而现在…… 谢知秋好奇地眺望着车外那陌生的光景。 谢知秋读过不少地理志。 她知道?梁城低处方朝之核心之位,北方有?高山大漠,南方有?湖河纵横,西面高原耸立,东面有?浩瀚海洋。 她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知道?方国每一处土地的州县名称,知道?千里之外地域的习俗风土,可那都是她从书上看来的。 真实的她,始终被困在小小的梁城里,若家人不愿陪同,纵使是离家区区三百里远的临城昭城,对她而言,也是遥不可及之地。 而现在,她轻易地坐着车出了城,可以大方地撩开车帘看窗外的景象,车轮碾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转动声?。 道?路两边是方方正正划分好的农田,秋季的作?物染上成熟的金色,农家正弓着腰在劳作?收割,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官道?上的车辆。 谢知秋就?在马车里,道?路不断随车向?前延伸,连接着远处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起先,她总下?意识地想去?摸脸,检查自己有?没有?戴好帷帽。 她内心有?一种极大的罪恶感,好像没跟谁说一声?、没有?人陪同就?出远门?,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是一件羞耻的事,这令她如坐针毡。 然而,当?她触碰到那属于萧寻初的五官,她才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是萧寻初了。 她完全可以想去?就?去?哪里,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脸,即使被人撞见,也不必担心受到谴责。 随着车辆渐行渐远,她内心恐惧的枷锁逐渐消失。 原来所谓的出门?,也不过如此。 并没有?其他?人威吓她、让她不要出门?时形容得那么不安全,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困难。 她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摸索着掌控全局。 谢知秋深呼吸一口,胸中突然难得地涌现了一些带有?灵感的情绪—— 这好像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可以如此自由地行动。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 这世间的山水道?路全都对她开放,想去?哪里去?哪里,仿佛天大地大,没什么可以约束她。 谢知秋取出纸笔,就?近在车内,将自己的情感记下?—— * 却说那所谓“房子失火”的车夫,实际上是萧将军昔日麾下?兵士,名叫张聪。 他?本已解甲归田,但后来种种机缘巧合,又没了生计,来梁城尝试投靠萧将军。 萧将军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到昔日战友,感慨时过境迁、命运无常,自不会不帮,就?留了他?在萧府做了护卫,算有?了安稳之地,遂能养妻养子。 谢知秋猜的没错,张聪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赶车,的确是因为萧家父母对儿子忽然要出门?的事不放心,特意送来的保护者。 由于张聪是萧寻初离家出走后才来梁城投靠萧将军的,萧寻初并未见过他?的脸,不过出于日后可能会见面的谨慎,张聪还是能遮掩便遮掩,希望“萧寻初”尽可能不要记住他?的长相。 此时,他?听见背后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便回头,借着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萧将军的这个据说先前一直十分叛逆的次子,在车内摊开宣纸,右手?纸笔,正龙飞凤舞地写字—— 借着白?日的清光,他?轻而易举地看清了“萧寻初”在宣纸上所写的内容—— 【风洗苍穹一空碧,无边金稻赛秋晴。策马扬鞭入天去?,四海谁能挡我行!】 张聪一怔。 说实话,他?一介武人,不太通文采。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得出来,这诗写得很豪迈。 其实,在见到萧寻初本人以前,他?对他?这个人的预期很低。 张聪崇拜萧将军,可儿子和老子毕竟不一样,尤其是他?知道?萧寻初那些年的惊人事迹,知道?萧将军本想将两个儿子都培养从文,可这个小儿子却成了个不学无术、离家出走的纨绔子。 然而今日一见,却仿佛不然。 这萧二少明明气质惊人,处事沉稳。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神?,锋锐如剑,生得十分出众,就?连萧将军当?年都未必有?这么逼人的感觉。这孩子当?年若是培养去?当?兵打仗,或许光凭这眼神?,就?能摄住三分之一的敌人。 以张聪从军多年、有?些不讲道?理的直觉,他?觉得这萧寻初日后绝非等?闲之辈。 何况,这人也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学无术。 他?不仅给人印象出众,在车上仍能一提笔就?写诗,听说前段日子还刚刚参加了科举。 说实话,萧将军一向?有?远见,当?下?在方朝,文官的前途是比武官要光明的。 萧将军被官家深深忌惮,将来恐怕难有?施展机会,可他?的两个孩子若都投诚从文,却未必不能宠得圣眷,有?所发?展。 张聪原本会愿意来照顾萧寻初,多是想要报答将军当?年的恩情,可现在他?却想,这会不会其实是一种机缘? 他?又回头看了萧寻初一眼。心中有?所意动。 * 有?了熟练的车夫与良马,谢知秋原本预计要四五日的行程,缩短到三日,便抵达了。 昭城也是一方大城。 它虽不能及国都梁城,但由于四通八达的交通,以及与梁城临近的地理位置,昭城拥有?了得天独厚的经商条件,这里商人繁多,逐渐成为繁华的一方大城。 车一进昭城,便可感到城内与偏僻的郊外完全不同。 这里道?路宽敞,每一条道?路两边都商铺如云,干果铺、胭脂铺、成衣铺……各家铺子的伙计们沿街叫卖,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谢知秋此番是带有?目的来的。 一到昭城,她便找理由支走了车夫和后来追来的五谷,自己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支干道?上行人众多,谢知秋这回出门?换了身比较正常的衣服,并不算非常醒目。 她沿着街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很快将附近所有?商铺都看了一遍。 其中,她尤为注意布行。 此事说来有?些古怪。 昭城十分繁华,街上几乎所有?商铺都人来客往,可唯有?布行,门?可罗雀。 这街道?上布行不少,光是谢知秋瞧见的就?有?五六家,可不管这些布行规模大小如何、铺内是否布匹丰富,竟然都十分冷清,几乎没有?客人。 谢知秋一顿,心中觉得有?异。 她又观察片刻,待时机成熟,便唤住一位不时与沿街商铺的老板打招呼、瞧着像本地人的老人。 谢知秋问道?:“老丈,这街上最大的四五家铺面,可都是安家的布行?” 那老人停住脚步,打量了一番这个拦他?的年轻人,回答:“何止!安家可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布商!从我们这昭城开始算,往东八百里,往西四百里,几乎全是安家的布行!再远,甚至到江南,你都能找到安家的布铺子!” 谢知秋听得一震,心道?果然是家大业大。 她想了想,又问:“这安家,是否有?一位小公子,名叫安继荣?” “有?啊!” 老叟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安家现在最小的孙子吧!那小孩三代单传呢,矜贵得很。不过这人最近好像不在昭城,前些日子有?辆三匹马拉的马车出城去?了,这么多马,一看就?是安家的车驾,据说就?是安家小少爷替父亲去?梁城办事。” 这倒和梁城那个安继荣一一对得上。 谢知秋稍作?思索,排除掉冒名顶替的可能性。 然后,她想了想,又问:“老叟可知,这安继荣在这一带的风评如何?” “他?们有?钱人家的事,我们平头老百姓不太清楚哇。” 老叟为难地道?。 但他?见谢知秋看上去?恳切,还是尽力想了想,说:“我印象中那孩子好像没干过什么坏事吧。那小孩从小被他?父亲当?继承人培养的,七八岁就?经常跟在他?老子身后,四处考察铺面了,住在昭城的人时常会见到的,看着挺认真一男孩,没听说有?什么不良习性。” 口碑听上去?也还不错。 谢知秋若有?所思。 这时,那老叟被她问得有?些烦了,提步想走。 谢知秋见状,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留住对方。 她说:“不瞒老丈,我家中是做生意的,正需要一批布。听说安家布行品质不错,这才过来看看。 “但是大笔交易,总要以谨慎为重。传闻现在这安家是少主人当?家,那个安继荣才十四岁,多少让人有?点不安。 “咱们外地商人初来乍到的,不如你们本地人知道?得多,还请老丈能够指点一二,有?什么能想到的,事无巨细,都可以说来听听。” 那老人拿了碎银,眼神?就?有?些变了。 他?捏了捏手?上的银两,收入袖中,对谢知秋的态度迅速友好了许多。 老人道?:“要我讲啊,你不用这么担心。安家是百年老店了,信誉放在那里,且他?们积攒丰厚,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就?算现在的少主人年纪不大,也没那么容易垮的,你大可以放十个心。” “果真?” 谢知秋迟疑。 她说:“可是我刚才一路看过来,这街上的布铺里面都没什么客人,若是安家如此受信任,为何都没有?人去?买布呢?” “噢!你说这个!” 那老人恍然大悟。 他?道?:“这个不要紧的,只是你来的时机凑得不巧,前段日子安家布行回馈老客,给了很大的优惠,大家当?时都聚在一起光顾过了,现在都在等?布匹送来,自然暂时没有?人再去?买东西了。” 谢知秋听得一愣。 “……优惠?” “对啊!安家的布行,这么便宜的时候可是很少有?的。” 老人说道?。 这时,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多问了一句:“对了,小伙子,你做生意要的布,着急吗?” 谢知秋一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算太急,怎么了?” 老人道?:“你要是不急,从安家订就?可以了,他?们的布品质不错的。不过如果急的话,还是先选别家吧。听说因为先前买布的人太多了,这批布送到会比平常慢很多,看你等?不等?得了了。” 谢知秋听到这里,心里一凝。 她想了想,说:“我不急,但手?头有?点紧。你们当?时那样的价格,现在还有?可能谈吗?” 老人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一指对面的一家布行,道?:“喏,那家也是安家的布行,他?们人很好的,你自己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谢知秋顿了顿,向?老人道?了谢。 待老人离开,她提步,便进了对面的铺子。 * 当?天傍晚,谢知秋从布铺出来,回到客栈。 谢知秋面色铁青、神?情凝重。 车夫正要与她说话,倒听谢知秋先问:“马儿体?力如何,明日一早可否能跑?” 张聪有?些惊讶,道?:“马还好,它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体?力很不错的,跑个十天半个月问题不大。少爷怎么忽然问这个,难不成是要回去?了?不是说想在昭城住两天的吗?” 谢知秋果断地说:“不住了,我有?点水土不服。明日便回梁城。” 第三十九章 谢府。 “太好了, 二小姐!那安公?子?又来见小姐了!短短七天,他都来了四五趟了,比秦公?子?对大小姐还要勤快呢!” 闺房中, 丫鬟们正热情地张罗着给知满梳妆打扮。 “那安公?子?家中基业雄厚, 小姐若当真嫁过去,这辈子?都能吃穿不愁、安享荣华富贵了!” “那小公?子?又是三代单传, 日后亲戚少, 没有妯娌长辈之类的烦心事。” “商贾之家其实也?不错, 与我们谢家比底蕴是差一点,但一来老爷也?经商,小姐过去容易适应, 二来经商至少不必像做官的一般心惊胆战, 一不小心就被天子?收了脑袋。至少没什么大事,小姐就是一辈子?安顺的命呢!” 小丫鬟们都很为?二小姐高兴。 她们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为?知满选择适合她的发式、挑选珠钗、试着衣裳, 甚至还上了淡妆,争着为?小姐出谋划策—— “小姐今日腰要勒得紧一点,这样隔着屏风显出来的身形, 才会尤为?窈窕!” “小姐年纪小,发式不能太复杂,装饰也?不用戴太多, 小姐年少单纯,简单一点才显得清丽逼人, 既端庄又可爱, 可以学一学大小姐, 那样有书香门第之气,与那些?个?只?会堆砌金银的庸脂俗粉可谓云泥之别。” “隔着屏风又看不见, 妆就不用化了吧?” “你说?什么傻话呢,都知道有小姐在后面了,谁会不想偷偷看?万一被对方?看见了呢?要做完全的准备啊!呀,这样妆太重了,快擦掉,不经意展现的朦胧美?才好呢!” 这时,与她关系最为?亲近的丫鬟小喜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笑道:“太好了,能有这样好的亲事,小姐多年来的努力,终于有回报了!” 知满呆了呆,看向镜中的自己?,恍惚地一笑,应道:“嗯。”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 傍晚,她又听到父母在房中商议—— 娘亲问:“望麟,你觉得这些?天来家中的那个?安家的男孩,人怎么样?” 父亲笑了一声?,似是带着些?满意。 他说?:“还不错吧,是个?有胆气的小子?,我跟他聊生意经,他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比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强多了。” 母亲问:“那就这般给满儿定?下来?会不会太急了?满儿还要过了年才十二岁呢。” “没那么快,没那么快,哪儿有这么着急的?秋儿都还没定?下来。再说?,这小子?人是不错,但还不知道他家里如何。 “安家远在昭城,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底细。如果真要嫁女儿,总要将面面都打探清楚。 “等?过两天,我派几个?伙计去昭城探探这安家的情况,要是没什么大问题,年后我亲自去一趟,看看这家人人品如何。” 母亲有些?担心:“可会有什么大问题?” 父亲笑道:“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又能教?养一个?不错的孩子?,一般不太会,只?是以防万一。 “要是真是好人家……知秋不是已经答应她祖母,明年春天无论如何都会定?下来吗?那等?到秋天,我们就可以再给满儿定?下来了。如此,你我也?算了却?两桩心事了。” 知满躲在门外,听得心脏砰砰直跳。 * 这两天,祖母也?突然对她特别和蔼。 这日,祖母特意将她叫去一起吃午饭。 餐桌上,祖母亲自给她夹了菜,还伸出满是皱痕的手,给她理了理头发。 “你现在还小,如果真定?了亲,总要再过个?三四年才能成婚。” 祖母看着她,语气感慨。 “想不到,比起你姐姐,现在倒是你可能会先定?下来。” “你小时候是有点皮,但大了也?好起来了,孝顺能干,是个?难得的贤惠姑娘了。” “你不要怪祖母以前对你严厉。其实我一直觉得,在与我有血缘的孩子?里,相比你爹和你姐姐,还是你最像我。” “只?是女孩子?啊,心太野,个?性太多,难免要碰钉子?的。” “我骂你,是怕你走弯了路,将来难过的事更多。” 祖母拉着她的手,一点点给她传授人生经验:“女人出嫁头两年,难免要吃点苦头的。新媳妇没有地位,婆婆、妯娌,谁都能给你颜色看,但你要小心做人,能忍则忍,慢慢地,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这其中诀窍,就在一个?‘熬’字。 “你看祖母当年,是机缘巧合才嫁进谢家的。 “公?公?婆婆嫌我没怎么念过书,也?不大识字,对我远不如对你大伯婆,有时还笑话我。 “你祖父另有心仪的女子?,对方?嫁人后,才在媒婆牵线之下,退而求其次选我,婚后对我不冷不热。 “后来好不容易好转一些?,我刚生下你父亲,本以为?有了孩子?一切都会走上正轨,你祖父却?一病死了。我只?得一个?人带着孩子?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天天看人冷眼。 “好在我从没气馁,无论是对公?公?婆婆、丈夫,还是丈夫的兄弟和他们的妻子?,我都和和气气,对长辈,我每天早起去请安、悉心照料他们起居;对平辈,我从不吵闹,他们骂我,我也?对他们笑,他们取笑我,我装作?不知道,还帮他们忙。 “逐渐地,他们对我态度都软化下来。我的日子?也?好起来了。 “后来你父亲长大,慢慢挣起这份家业,又娶了媳妇,我们便能搬出来。我也?不必再看人脸色,反倒能在家中做主,让媳妇听我说?话了。” 说?到这里,祖母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眶竟有点红了。 她擦了擦眼角,又对知满道:“满儿,祖母看你是个?好运气的姑娘,这安家人口简单、家底殷实,若你父亲真给你定?下来,你比起我当年,要好熬得多了。 “你要知道惜福。当媳妇的时候日子?会苦一些?,但等?到孩子?长大,你就熬出头了。” 知满呆呆的。 祖母这么多年来,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这些?。 知满有些?迷茫,傻乎乎地听着,等?祖母说?到动情处,她又云里雾里地点头。 * 知满原先还懵懵懂懂的,以前姐姐一直没定?亲,她便觉得自己?还早。 可如今人人都这般态度、人人一副随时准备要祝福她的样子?,知满听得多了,也?恍惚地觉得,她的亲事或许真的要定?了。 知满相信姐姐明年春天是会高中的,到时候,姐姐会回来娶走待在姐姐身体里的萧寻初。然后家中,就只?剩她一个?女儿了。 按照爹娘的说?法,如果那安继荣真的不错,再等?到明年秋天,是不是就要给她定?下了? 知满不由畅想到时的场景—— 媒婆会正式踏进家门,安继荣的父母会从昭城赶到梁城来,两边交换庚帖。 等?她长到十五六岁,花轿就会停在家门口,她身着凤冠霞帔,爹娘送她出门,让她一路嫁到昭城去。 有了这样的念头,安继荣再来谢家拜访的时候,知满看他的眼光,就和过去有点不同了。 两人聊了会儿天,知满忽然脱口而出问:“安公?子?,你可有什么比较喜欢的动物吗?” “动物?” 安继荣有些?不解。 知满在屏风后羞红了脸。 她轻轻扭着手绢,声?音则尽量平静:“嗯,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答也?没关系。” 外头的小公?子?想了想,回答:“鹰吧。振翅翱翔,俯瞰万里,我喜欢这样的动物。” 知满认真记下,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 这日,知满做刺绣到深夜。 她绣的是一只?鹰。 知满的绣活是下过苦工的,这么多年来,她不知扎了多少次手、在绣品上染过多少次血,才将一手绣艺练得炉火纯青,水平远远胜过不喜女红的姐姐。 这回,知满认真打了花样子?,一晚上就绣了不少。 那鹰雄赳赳气昂昂的,眼神如炬,色泽鲜亮,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有细腻的纹路,栩栩如生。 知满欣喜地看着这手帕上的鹰,想象着她将这块手帕赠给安继荣时,对方?会有的表情。 安公?子?说?他喜欢贤淑的女子?,家里又做布匹生意,如果收到刺绣精美?的手帕的话,他应该会开心吧? 不过,这鹰她做得太细,一晚两晚是做不完了。 待夜深了,知满实在太困,打了个?哈欠,终于还是歇下。 不知睡了多久,凌晨,半梦半醒之间,知满感觉有人在推她。 她睁开眼,看到顶着姐姐脸的萧寻初。 萧寻初道:“知满,你姐姐从城外回来了。” 知满一喜,马上清醒过来:“真的?!那我过去。” “等?等?。” 萧寻初拦住她。 “谢知秋说?总跑来跑去太危险,你今晚不必过去了。不过,你第一次偷偷跟着我去月老祠的事,你还记得吗?” 知满对萧寻初提起这个?有点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萧寻初说?:“谢知秋问你,你明日能不能再重复一次?注意不要让谢府中的其他人发现。谢知秋说?,她有事想带你出去。” 第四十章 九月初五, 上午。 安家少主暂歇的客栈后院,安继荣的小厮正在照顾少爷的马。 他正投入着,忽然,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厮一回头, 却?见身后是一披发白衣的青年男子。 这白衣青年生着一双桃花眼,目光却?锋冷异常。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在安家的卖身契, 要多少钱才能赎回来?” 那小厮大?吃一惊, 抬头上下打量这人, 迟疑道:“您是……?” 白衣男子未答,反而拿出几块碎银,放到小厮手里?。 “他”道:“安家是艘摇摇欲坠的大?船, 你想必心里?也清楚。这船真?能不沉还好, 若是沉了,你作为家奴,不知道要被主人卖到何?处。 “你不必管我是谁, 但?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替我去问。这点银子是定金,你若照实?替我问出来,事成以后, 我会足额给?你银两赎身,护你顺利下船,如何??” 那小厮惊魂未定。 他看看男子, 又看看手中?的银钱,良久, 吞了口口水。 * 须臾, 小厮端着茶水回到客房。 他将茶水放好, 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桌前的少爷。 安继荣正在算账,他眉头锁得死紧, 手指飞动,手中?算盘啪啪作响。 小厮观察着安继荣的表情,过了会儿,他清了清嗓子,试探地开了腔:“少爷,你先前让小佟快马加鞭赶回昭城,他现?在想来已经到了。” 安继荣头也不抬,点了点脑袋。 小厮又问:“少爷,我们当?真?要如此小心吗?安家的内情本就少有?人知道,昭城的铺面若只看表面,也没有?什么问题。谢家左不过是外地人,就算谢老爷真?派人去昭城查安家的情况,多半也只会匆匆看过,又能瞧出什么端倪?” “此言差矣。” 安继荣道。 “谢老爷虽说是谢家后裔,但?在商路上,几乎是白手起家。能在短短数十年间,在梁城这等群英荟萃之?地,以竞争激烈的字画文玩站稳脚跟,绝非等闲之?辈。” “虽说我先前用移花接木之?法,暂且稳住了资金流转,但?此策只是寅吃卯粮,一时之?计而已。普通人当?然难究内情,但?若是眼光毒辣的商人,难保不会看出什么。小佟提前回去安排遮掩,也是以防万一。” 小厮又问:“可少爷,既然资金周转这么困难,那我们何?不省一点是一点?为什么还非要住这么好的客栈、养那么多匹马?那不是加大?压力吗?” “说得轻巧。” 安继荣手中?的算盘停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当?生意场是什么桃花源吗? “正所谓鼓破乱人捶、墙倒众人推。 “衣食住行皆是商人的门面,你以为人家为何?选我安家做生意?还不是因为认为我们是百年基业、家大?业大?,相比较于那些小商小户,我安家更稳定,更有?保障,更不容易垮掉! “若是我安家家底亏空的事暴露,你猜猜我们现?在交好的那些所谓世交好友,还会不会用过去的态度待我们? “一旦换掉华贵的车马,卖掉家中?的奴仆,人人都看出我们资金吃紧,你猜猜我们手上那些未结的款子,债主会不会一窝蜂赶来要账,生怕我们还不出钱?还有?那些欠我们钱款的人,会不会立即都咬死不还钱,好等我们撑不下去垮掉,账单一笔勾销? “商人都会控制现?金流,若是债主一口气全都上门,家底厚的尚且撑不住,更何?况我们现?在风雨飘摇?!” 小厮听得背后一凉,喃喃道:“竟然如此凶险……” 说到这里?,安继荣用力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恼道:“说到底,还是要怪我那个该死的爹!干什么不好,非要去赌!他是不是脑子不清醒,竟然数日之?内就将我家千万家产散尽,还敢借赌坊的高.利贷,将大?半铺子都抵进?去!” 小厮静默,一时不知该接什么。 半晌,他怯懦地说了一句:“老爷当?时确实?糊涂。” 说到这里?,他又偷瞄了下安继荣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可若是如此,少爷娶谢家女,真?的能有?什么帮助吗?那姑娘似乎还小呢,就算真?订了亲,离成婚也还有?好两年。 “还有?,谢家好歹也是书香名门,那谢老爷的堂表兄弟,好几个是在朝中?为官的,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骗了他们,会不会恼羞成怒,反而惹来报复?” “骗?” 那安继荣重复这个字,似乎有?些玩味。 他问:“对谢老爷,我说过我家风光依旧、家财万贯吗?” “这……倒是没有??” “对啊,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他们之?所以会这样认为,还不是自己打听来的,何?有?我骗他们一说?而且谢家这种书香门第,最是要脸,若是计较这种事情,岂不是坐实?自己嫌贫爱富?你当?他们会摆到明?面上?” 安继荣两手一摊,满不在乎。 “再说,只要风头瞒得够紧,等他们察觉的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能将嫁出去的女儿讨回去重定人家不成?还是说,他们能坐视自己女儿在外头吃苦受罪,或者等我家彻底败落以后,他们能忍自己受人嘲笑说一代名门看走了眼,将女儿嫁给?一个落魄户?” “到那时候,我们两家怎么也绑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何?能坐视不理?拖也能拖下水了。” 说到这里?,安继荣眼底精光一闪,冷静地道:“说实?话,我也只是临时起意,试试罢了。若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也不至于在街上撞到一个女的,就甘愿以自己的婚姻大?事做注,出此下策。 “好在,这世上女子大?差不差,娶哪个也是差不多的。那谢家女长得也还算可以。 “那谢望麟总共只有?两个女儿,就算他不打算让两个女儿继承家业,无论是出于颜面还是为了两个女儿日后的生活,他也必定会将大?半余财分给?这两个女儿做嫁妆。 “你知道什么叫千金吗?这就叫千金! “当?然,要过三四?年才能娶过门,确实?慢了一点。但?这样的家底,值得放长线钓大?鱼。 “好在以我们目前之?法,安家再坚持几年没有?问题。 “等撑到定亲以后,我必会多催促谢家,早日将谢知满娶过门。只要多等几年,谢知满能带来的钱财,就算不能完全解决问题,想来也可解掉燃眉之?急。” “少爷好计谋!不愧是少爷,真?是头脑灵便,面面都想到了!” 小厮连忙适时地开始捧场,卖力吹捧安继荣。 安继荣毕竟年龄还不大?,被吹一吹,看上去就有?点飘飘然了。 小厮趁热打铁,赶紧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可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求娶哪个娶,少爷何?不提娶谢家的大?小姐? “人人都知谢家大?小姐的名气,她又是姐姐,将来嫁妆想必会比妹妹多,如果求娶她,不是更有?利吗?而且谢家大?小姐年纪也差不多了,家中?想必着急一些,也不用空等那么久。” 安继荣摇摇头。 “大?小姐不行。” “一来,谢知秋有?极高的声望,是甄奕的学生,又是名声赫赫的才女。有?这样的女儿,那谢老爷一定想留着她攀龙附凤,我这样的要求娶谢知秋,恐怕还不够格。” “二来,谢知秋年纪比我大?了三岁,我跑去求娶她,比求娶年纪比我小的妹妹,显得更小孩子气、更不慎重,也会引起谢家的顾虑。” “三来,你可知道,传闻那谢知秋当?初为了拜师甄奕,是主动住去白原书院,然后留在书院里?读书的?” 小厮不解其?意:“那又如何??” 安继荣道:“女子拜师名士学习本已罕见,她还真?敢住到书院中?去,想都不用想,必要顶着不少非议。 “敢做这种异于常人的事,那谢知秋必定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野心不会亚于男子,也很不好糊弄。娶这样的人做妻子,我怎么拿捏把控得住? “相比之?下,那妹妹就不同了。 “你看看她在他人口中?的风评——文静孝顺,贤良淑德。 “一看就是那种老实?乖顺的女孩,既顺从世俗之?道,又在乎自己的名声。 “到时候,我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为难之?色,搞不好都不用我提,她自己都会主动来帮我这个丈夫,岂不是比娶姐姐省心得多? “这种没用的姑娘,她指不定吃了苦头,都不敢跟自己父母抱怨,自己闷声不吭就把压力扛了。 “我高兴就哄哄她,不高兴就吓吓她,她怕被我休弃,甚至会在她父母面前说我的好话,那你先前担心的那些报复什么的,也就荡然无存了。这难道不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 这个时候,知满穿着小丫鬟的衣裳,就在隔壁房间里?。 她是清晨从府里?溜出来的,用的还是老一套方法,这回甚至更简单——趁萧寻初引开门房的功夫,她直接从后门溜出来了。 而谢知秋就在不远的地方接应她,马上将她带来了这个客栈。 知满按照姐姐教的方法,将杯子倒扣在墙壁上,耳朵贴着杯底,将隔壁安继荣和小厮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她睁大?了双眼,满脸是泪。 她双眼通红,满脸泪痕,表情却?还是呆滞的—— 知满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内容。 安继荣轻蔑的语气、刻薄的算计,还有?恣意贬低她的话语,都从未出现?在她的想象之?中?。 从小到大?,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外人面前变成现?在这个文静孝顺、贤良淑德的模样。 她乖乖磨平了自己的棱角,拔掉了自己的锐意,将真?正的想法和快乐都隐藏起来,去当?一个“温柔乖顺”、“受人喜爱”的好女孩。 她以为温柔体?贴就可以获得喜爱,就可以凭真?心换到真?心,殊不知在别人眼中?,她的努力不过是平庸无能,她苦心打磨的优点反而让她成了一座好拿捏的金山银山。 知满只觉得眼睛酸胀得厉害,她像被人从背后狠狠打了一闷棍,头脑嗡嗡的,一片空白。 知满捂着嘴,心知这里?隔音不怎么样,不敢哭出声音来。 可她的手却?抖得厉害。 她下意识地想去扯姐姐的衣角,唤道:“姐……姐姐……呜呜……呜呜呜……” 谢知秋就在她身边。 方才知满听到的话,谢知秋也尽数收入耳中?。 说实?话,她对安继荣可能会说的内容有?一些料想,但?她毕竟也是第一次听,不可能控制对方说话的分寸,谢知秋完全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过分到这个份上。 谢知秋动了动嘴唇,竟不知该对知满说些什么,半晌,只能道:“抱歉。” 知满用力摇头,泪水却?止不住。 她说:“我、我没事……呜……我知道姐姐……呜……是为了……呜呜……” 知满泣不成声。 谢知秋抱着妹妹,任由她埋在自己怀里?,像小婴儿一样无助而脆弱地哭了一会儿。 知满很久没有?放任过自己这样展示情绪了,到后面,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万幸,隔壁的人不会想到她们在这里?,就算有?些哭声,或许也不会太注意。 知满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停下来。 她抽噎着,擦着自己的眼睛,像只忽然找不到猫妈妈的小奶猫。 谢知秋揉了揉妹妹的头,说:“我先送你回府。” 知满点了点头。 两人回去的路上,知满问:“姐姐一开始就料到,他们会说到这些?” “不。” 谢知秋否认。 “他们说的大?部分内容,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知满又问:“那姐姐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有?问题的?” 谢知秋一顿,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知满看。 那是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印着安家布行的标志,还写了些简单的字样,包括什么布、什么颜色、几尺长几尺宽一类的。 知满疑惑地接过,问:“这是什么?” 谢知秋回答:“昭城的人将它叫作布券。” 谢知秋稍作斟酌,向知满解释:“我这些日子去了昭城,一到那里?,就发现?昭城安家的布铺,铺面豪华,却?客人稀少。 “向当?地人打听后,我从他们口中?得知,大?概是几个月前,安家的布行忽然开始所谓的优惠活动—— “当?地人先向布行订布,然后布行就会给?予这张布券,当?作凭证。 “客人以相对低廉的价格提前买入这张布券,等待数月到一年不等的时间,就可以凭布券拿到价值远超过布券买入价格的名贵布匹。 “而且客人如果愿意持有?布券但?长期不兑换,安家布行还愿意给?予奖励,根据持有?的年限,可以换到更多的布。 “由于听上去让利颇多,且布行大?力推广,安家又是百年布商,有?多年信誉作保,昭城不少百姓口口相传,都在当?时买了大?量布券,一口气预支了此后数年的布匹需求,导致现?在门可罗雀。 “至于是否能提布,我也在当?地调查了一番。发现?真?要提,还是可以提到的,但?是布行会以订布的人太多为借口,通常会拖延三十到五十日。而且据拿到布的人说,这批布的成色,好像没有?以往的好。” 若是旁人听说这些,可能也只会当?作布行的经营策略,可是谢知秋却?有?疑虑。 好端端的一家布行,为什么要忽然低价卖布券,而且为什么提个布,却?还要等数月? 她觉得这不像是单纯的打开销路之?策,倒更像是布行缺钱,不得不做出的快速聚财之?计。 凭一张一文不值的所谓“布券”,就快速换来了大?量可用于周转的真?金白银。而布券什么时候兑现?、如何?兑现?,却?完全掌握安家布行自己手中?,完全可以通过拖延的方式控制现?金流。 快进?慢出,凭借这样大?量聚敛在手中?的钱财,再利用时间差,哪怕是靠放贷产生的利息,都可以获取巨大?的利润。 而且,谢知秋四?处打听之?后,竟发现?其?他城中?的安家布行也有?类似的策略,只是时间错了开来,并不在同一时期。 哪怕布行一时周转不开,甚至手头欠了钱,如果凭借这种做法,就可以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用下一座城里?收上来的钱,去填上一座城买布的人留下的窟窿。 以安家布行覆盖的城镇数量,光是这般玩击鼓传花的游戏,都可以像空手套白狼一样,足足玩上好几年,维持表面繁荣安泰的假象。 若只是如此,谢知秋或许还当?他们是想出了全新的提高利润之?道, 可是谢知秋调查之?时偶然发现?,这安家居然还暗中?提前雇好了打手,简直像是做贼心虚,本来就想好了能拖就拖,生怕有?人闹事一样。 但?聚敛了这么大?量的钱财,怎么还会连老百姓想讨几匹布都害怕? 难道说……安家是亏空大?到了,连这样庞大?的财富,都填不满的地步? 谢知秋将自己当?时的想法一一说给?知满听。 然后,她又道:“我得知这些后,就又去查了一些昭城里?容易有?大?量金钱流逝的地方。 “当?铺、酒馆、赌坊……安家人做事很小心,几乎没怎么留下把柄,但?问到赌坊的时候,却?有?好几个人说,他们亲眼见过安家老爷来过赌场,还一出手就是百金。 “我一听说这个,就立即回了梁城来。 “若这些都是实?情,那安家极有?可能正风雨飘摇,而我也会非常担心这个安公子突然向你提亲的目的。 “不过,在此之?前,这都只是我的猜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唯有?他亲口说出口,才能知晓。 “我想我信口揣测,倒不如让你亲耳听到……其?实?,在实?际过来之?前,我也想过,他或许是当?真?对你一见钟情,只是怕我们家中?不同意,才不愿将实?情向你吐露,但?……” 谢知秋没有?说下去。 安继荣的真?实?想法,居然比谢知秋原本猜测得还要恶劣数倍。 他将知满这么个又小又无害的姑娘,从头算计到了脚。他不仅想吃下知满,还想借此吃下大?半个谢家。 若当?真?被他着了道,知满再想逃出那个魔窟,非得抽筋拔骨不可。 知满鼻子一抽,又要哭了。 她半个字都说不出,唯有?拉住姐姐的袖子哽咽:“姐姐……呜……” 谢知秋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尽量摸着她的头,希望她能好受一些。 顿了顿,谢知秋对妹妹道:“你别怕,我会写一封匿名书,里?面附上这个布券,找合适的时机寄给?父亲。我定不会让你和这个安继荣定亲的。” 知满哭着点头。 * 那客栈离谢家有?些距离,两人走回谢家,为了配合知满的步子,她们走得比平时更慢。 两人一同走了一路,知满就淌了一路眼泪,一双眼睛哭得像两颗核桃。两人看起来简直像落魄少爷在欺负小丫鬟。 还剩最后一个弯就要回到谢家的时候,谢知秋忽然停住脚步。 “满儿。” 谢知秋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道:“你可知我为何?总说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知满茫然地回头看姐姐。 谢知秋说:“这世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像这昭城安家,说来也是百年基业、世代富裕,可仅仅是沾上一个‘赌’字,千里?之?堤,崩塌也不过一夕之?间。 “若是寄身于他人,永远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祸福难料。一旦出事,浮萍失水、菟丝断木,难以为生。 “所以我一向觉得,与其?努力去博得他人的喜爱,不如尽可能寻找自己的立身之?法。 “唯有?自己掌握一点本事,掌握谋生之?能,方能以己为立身之?根,茁壮而长,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世道兴衰胜败,无论走进?何?等绝境,总有?后路,总有?翻身之?可能,总有?几寸立足之?处。” 知满听得微怔。 老实?说,姐姐说话她经常似懂非懂,但?这一刻,尽管她脑袋还哭得钝着,她仍能觉察到,姐姐话语的分量之?重。 知满点点头,认真?将姐姐的话记下,这才跑回去,溜进?谢府。 * 这回知满外出,比过往久得多。 丫鬟小喜本以为小姐在睡懒觉,谁知快到午饭时,唤了半天没动静,闯进?屋中?才发现?小姐不见了,吓得到处找人。 知满在萧寻初的帮助下重新出现?时,谢府已经乱成一团,全部都在找她。 “二小姐,你没事吧?!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我了!” 小喜重新见到知满,大?吃一惊,连忙奔过来。 小喜也不知找了她多久,满头大?汗,瞧着十分狼狈。 发现?知满忽然在府中?消失,又忽然在府中?出现?,还穿着一身丫鬟的衣裳、像是哭过,小喜显然十分吃惊。 不过,她倒没想到知满出过府,因为知满小时候也换过丫鬟的衣服玩捉迷藏,她还想许是小姐本来玩心又上来了,结果被困在哪里?出不来,这才吓哭了。 知满胡乱点头摇头了一番,却?没有?精神答话。 实?际上,她虽然是一路哭回来的,但?先前要么在客栈,要么就在路上,她其?实?还算克制。 知满有?一肚子的情绪需要发泄,她既委屈,又难过,还很后悔,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想法。 现?在她终于回到家了,这至少是个可以嚎啕大?哭的地方。 知满这样一想,“哇”地一下就哭出了声,她甩开其?他人,一头奔回房间里?。 她一开门,就看见自己先前绣了半只鹰的手帕还放在床边。 知满毫不犹豫地将它拿起来扔了,然后锁上门,一头扎进?枕头里?,不管丫鬟们在外面唤她,放肆大?哭。 * 同一时刻,一辆马车由两匹马拉着,骨碌碌走了一段路,轻车熟路地停在谢家门前。 不久,一个乌云高绾的端雅妇人搀着侍女的手,缓缓从车里?走下来。 那妇人仪态端方古典,举手投足之?间,不发一语,已显不同于俗众的高雅气质。 她走到谢府门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立即有?侍女代她,上前问门房道:“谢府今日怎么了?怎么里?面这么吵闹。” 门房显然认识这马车和这妇人,见她到来,难掩意外。 门房忙行礼道:“见过秦家夫人。没什么大?事,是二小姐年纪小,穿丫鬟的衣裳闹着玩呢,虚惊一场。” 那女子浅浅颔首,矜持典雅,涵养尽显。 此女名为高月娥,正是秦皓之?母。 秦谢两家世代相交,自从秦皓对谢家大?小姐表露出好感后,两家之?间逐渐热络,两边夫人逢年过节也会有?来往,算是常客。 不过今日,门房见到秦家夫人到来有?点惊讶,问:“夫人可是与我家夫人有?约?抱歉,我之?前不知怎么竟没得到通知,我这就去通报夫人……” “稍等。” 这时,高月娥叹了口气,主动说了话。 她柔和地道:“今日我来,确实?没打过招呼。其?实?……我冒然来访,也是为了皓儿。除了解语,你可否也替我通报一下老夫人,说我有?重要的事想要商量?” 第四十一章 今年这?八月九月, 许是多事之秋。 谢家这?边,一边是姐姐谢知秋冒着萧寻初的身份科考,一边是妹妹谢知满遇到安继荣的提亲。 当这?两姐妹各自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秦家其实也并不安宁。 初八那日, 考场突降暴雨,秦皓去?送昔日同窗进考场, 被淋了个正着。 一回到家, 他就发了高烧。 而且这?烧一发起来, 居然就是大?半个月。 秦皓是秦家这?一代中最可能有出息的孩子,更是高月娥的心头爱子,他这?一病, 几乎将母亲的心都揉碎了。 那日, 秦皓发烧烧得昏昏沉沉,高月娥昼夜不歇地照顾他,直到凌晨, 秦皓的体温才有所下降。 天色未明,夜帘低垂。 秦皓面色苍白,卧病在榻。 他眉间轻蹙, 眼睑微动,明明是睡着,手指却不时颤动, 似在梦中。 “谢……” 他在梦中,在意识不清醒时发出呢喃。 高月娥担心儿?子的身体, 整晚守夜, 但?到后半夜, 她有些撑不住了,便坐在桌边, 托着头小睡。 此刻,听到秦皓在梦中发出声?音,她蓦然清醒,忙过去?问:“皓儿??你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可是秦皓并没?有苏醒,他只是在说梦话。 只见秦皓眼眸未睁,肩膀却动了一下,像在梦中挽留某人。 他沙哑地唤道:“谢……妹妹……” 高月娥怔住。 * 此刻,秦家太太已被恭恭敬敬地请进谢家。 丫鬟小心翼翼地给她上了茶,高月娥微笑着颔首,道了声?谢。 她捻起茶盏盖,优雅地拨了拨茶水,却并未端起来喝,十分?矜持。 高月娥在谢家,应当被尊在贵客之列。 秦谢两家虽是世交,但?多年之后,后代其实没?有那么?亲密。 秦老爷和谢老爷小时候是见过面,但?只是碍于?长辈关系走个过场,二人点头之交、客客气气,并不能说是朋友。 长大?后,秦老爷这?一支是秦家混得最好的,他不仅考中进士,还颇有官运;而谢老爷这?一支,则是谢家混得最不体面的,他非但?没?有任何功名,还经了商。 他们际遇差了十万八千里,完全就是两类人。 但?两人一边配合着秦谢两家的其他人,继续不时表演“百年世交”的感人戏码,另一边,谢老爷其实对秦老爷十分?羡慕,有着微妙的身份差,不得不敬着。 而高月娥在女客中的地位,大?抵相似。 自从秦皓的父亲在朝中有了官职,高月娥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官家太太,在梁城的地位水涨船高。 作为小圈子内夫君最有出息的人物,大?家见了高月娥,都会敬着她些。 尤其像温解语这?样比较温吞内向的性子,是不愿与?人起冲突的,对高月娥尤为谨小慎微,自愿低头三分?,怕哪里惹了她不快。 此刻,高月娥优哉游哉地品着茶。 一听闻她来,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谢家老夫人立即领着媳妇温解语隆重登场。 “秦家媳妇。” 老夫人由温解语扶着过来,因着这?高月娥是秦皓的母亲,老夫人见了高月娥,也一改昔日对晚辈威严的作风,变得和蔼可亲不少?。 老夫人脸上露着一个过分?和善的笑,她走过去?,一边欲拍高月娥的手,一边问:“你今日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还有皓儿?如何了?听说他淋雨感染风寒,现在可好些了吗?” 老夫人后半句话的关心,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秦皓是她看上的孙女婿,老夫人绝不希望秦皓有什么?变故。 两家说起来也是世代交好,所以自从秦皓生病,谢家没?少?送药送大?夫去?秦家慰问。 高月娥不着痕迹地避开老夫人想和她“长慈少?孝”的手,说:“好多了。” 听老夫人问起秦皓,高月娥的表情微微松弛了几分?。 高月娥道:“毕竟是年轻人,皓儿?这?回是病得久了些,但?没?有大?碍。前两天他烧已经退了,但?大?夫说他大?病初愈,最好再多休息几天,现在便让他在家中睡觉。 “等皓儿?的身体好些,我?再让他亲自登门?,来给你们报平安。这?回他能顺利康复,也多亏谢家诸位为他费心地送药请大?夫,他理应过来道谢。” “客气了客气了。” 老夫人笑呵呵的。 “皓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和我?们秋儿?又是青梅竹马,就像自家孙子似的,何必如此生分?呢?” 高月娥笑笑。 她不怎么?爱搭理老夫人,但?对方提起谢知秋时,她表情倒柔和了一些。 她左右看看,和蔼地问:“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你们知秋了。她人呢?怎么?没?叫来让我?瞧瞧?” 温解语这?时开口:“秋儿?她不知怎么?的,刚才忽然跑没?影了。我?们已经让人去?唤她了,等找到人,她应该就会过来。” “原来如此。” 高月娥笑道。 “那不着急,让她慢慢来就好。” “嗯。” 温解语定了定神,憋了半天,终于?有些迟疑地问:“月娥,你今日特意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高月娥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的时候,从没?见过她来谢家。 不过这?点,温解语其实可以理解。 有世交关系的是秦家和谢家,而她和高月娥都是后来才嫁过来的媳妇,又不像秦老爷和谢老爷自幼就认识。 若不是秦皓喜欢上了谢知秋,近几年三天两头往谢家跑,高月娥和他们这?家人可能压根不熟。 现在既非逢年又非过节,高月娥却专程跑过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来唠嗑的。 果不其然,听温解语这?么?一问,高月娥手中动作一停,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她动作实在优雅,手腕下降,身体却仍恰到好处地挺直,她手中茶盏底面碰到桌子时,茶水面竟晃都没?晃,像没?移动过似的。 “解语,我?们认识也有二十年了,明人不说暗话。” 高月娥语调谦和平淡,但?不知为何,她那样温温柔柔地坐着,就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她说:“我?问你个问题,我?家的皓儿?,可有哪里配不上你家的秋儿??” 温解语大?惊失色,险些碰翻手边的茶壶。 她说:“当然不会,你怎么?会这?么?问?” 高月娥道:“你觉得没?有配不上就好。说实话,皓儿?的心意,这?些年来,应该表现得够明显了,秋儿?这?个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们知道,我?和我?家老爷,一直都很喜欢她。 “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我?们秦谢两家世代交好,你们也一直很欢迎皓儿?来玩的样子,我?便以为这?总是水到渠成?的事。 “先前我?们秦家屡次暗示,你们都不接话,我?想许是因为知秋儿?是你们的心头爱女,你们想多留她两年,这?是人之常情,便从没?有催着。 “不过如今……” 高月娥想到儿?子在病榻上无助低唤谢妹妹时的模样,心中一痛。 她以前就知道儿?子喜欢谢家的大?姑娘,但?她没?想到,原来他喜欢到这?个地步。 平心而论,谢知秋这?个姑娘,她并不排斥。 在谢知秋年纪还小的时候,高月娥就见过她几次,对她的印象……可以说十分?深刻,且甚为惊异。 她还记得谢知秋年幼时的样子。 有一回,高月娥上谢家来,想买些上等的笔墨。 高月娥的父亲也是朝中官员,当初看重秦老爷的才学,认为这?后生必当前程似锦,便将女儿?嫁给了她。 高月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在闺中时,就有书法这?一兴趣爱好,虽然婚后生儿?育女,荒废了一段日子,但?后来孩子都有些大?了——长子秦皓送去?书院,几个小的也各自请了启蒙先生,高月娥忽然清闲起来,就想重拾当年的兴趣。 过往的闺中玩意已经不能用,她打算重新买些新品。恰好这?谢家谢望麟做的是上等文房四?宝的生意,是个行家,求远不如求近,高月娥便过来了。 高月娥待在后院,温解语帮她挑了几支适合女子用的毛笔,又拿了几种墨水过来,任其挑选。 当时,温解语的大?女儿?就站在旁边。 高月娥试墨的时候,这?小姑娘安安静静地靠近,无声?地趴到桌子边上,好像想看她写?字。 高月娥注意到对方。 那小女孩长得像温解语,当时六七岁,她五官标致柔美,足见日后美貌。可她的眼神却和她那柔顺的母亲完全不是一回事,乌洞洞的,叫人看不清其中意味,一下就没?了半点温和的感觉。 高月娥瞥了她一眼,没?将这?谢家小女孩放在心上,自顾自试字。 书法这?种事在小孩看来多半无聊,可这?个谢家小姐,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跑开,一直看到她写?完。 高月娥写?完一帖子,觉得笔的品质尚可,正想试下一支,却听那小姑娘忽然开口道:“夫人的字有点像前朝官员曾远之。” 高月娥一愣,侧目看去?。 那谢小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瞧着她的字。 曾远之是前朝文豪,以书法潇洒美观著名,也因书法受到前朝皇帝重用。 高月娥问:“你知道曾远之?” 谢小姐点了点头。 “你哪里听来的,你父母给你请的启蒙先生,已经教你这?些了吗?” 谢小姐道:“先生没?有特意说。但?我?在习字,先生给的字帖上有这?个名字,还有注解。” 高月娥不由多看了这?谢小姐一眼。 她当时想的是,这?小姑娘细心得可以。 而且……就凭一点点小孩子的字帖,亏她能看得出这?种事。 高月娥道:“我?母亲娘家姓曾,她算起来是曾远之的重孙女,我?娘家孩子习字都是父母亲自手把手教的,字体皆有些相似。我?幼时又是母亲教我?,可能是因为此故,我?和母族先祖也有点像吧。” 高月娥当年嫁给秦家都算是下嫁,秦家和谢家这?种本朝才新兴的世家,在她娘家面前简直像小孩,更别提谢家现在还在一代代往下掉。 故她说起自家的历史,是有些微妙的傲慢的。 谢小姐点了点头。 但?接下来,她问了一个高月娥意想不到的问题—— 谢小姐问:“听说曾远之以书法受到重用,夫人能写?出这?样的字来,也能受到君主重用吗?” 高月娥一愣。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令她心头一涩,莫名发闷。 但?她嫁作人妇多年,早已不是会为小事难过的少?女。 高月娥没?有显出丝毫的异态,她撩了一下自己耳畔落下的碎发,笃定地说:“我?不行,但?我?的儿?子可以。我?会将我?所学全部教授给他,日日督促激励于?他,好让他将来不会落人之下。” 皓儿?聪颖勤奋,还认真?好学。 这?是令高月娥十分?骄傲的事,她话中没?有明说,但?她相信皓儿?日后必将是人中龙凤。 不过,那小姑娘好像对她这?番话不以为意。 谢小姐没?搭腔,只是看了一会儿?她的字。 然后,谢小姐自己拿了支笔,踮起脚来,也试着在旁边的纸上写?了几个字。 高月娥扫了一眼,就不由一惊! ——这?谢小姐,居然在模仿她的书法! 而且,这?样小小一个姑娘,竟真?能写?得像模像样,只是第一次落笔,就写?得和她有七八分?像! 谢小姐自己看了看,皱起眉头,好像不太满意,大?概是觉得远不如高月娥写?得好。 可高月娥内心却是震惊。 她自己的字,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可这?姑娘只是看她写?了一遍,就轻松学去?了两三分?风骨。 * 高月娥记得那日,她在回秦府的路上,破天荒地问侍女道:“那谢家的大?姑娘,是叫什么?名字?” 侍女听她问这?个,都吓了一跳。 侍女确认道:“夫人问的,是刚才那个谢家的大?小姐?” 高月娥颔首。 侍女努力回忆,然后连忙回答道:“回夫人,应该是叫谢知秋。” 谢知秋…… 那是她头一回记住这?个名字。 说实话,高月娥对谢望麟这?一家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在她看来,这?谢老爷表面上是书香门?第,其实一屋子的俗人——老夫人刻薄古板,谢老爷庸俗愚笨,温解语过于?软弱,小女儿?平庸无能。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滩淤泥里,居然能生出谢小姐这?一朵世间罕见的夺目奇花来。 这?么?一窝人,唯有这?谢知秋,打小看着就有几分?与?众不同。 所以后来,当谢知秋十二岁开始传名梁城时,高月娥居然半点都不意外。 她只觉得谢望麟这?家人毕竟只是商人,眼皮还是太浅了。 其实谢望麟居然能想到让这?大?女儿?拜师甄奕夫妇,还给她推了个才女的名声?,已经让高月娥意外,这?不是谢望麟的脑子能想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高人在后面给他出谋划策。 但?她认为还能够更好。 如果换作是她,不会那么?迟才发现谢知秋的奇异之处,必能让她走得更远。 所以,再后来,当秦皓开始表露出对谢知秋的好感时,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 认真?说来,她对谢知秋是有几分?好感的。 想要有聪明的后代,势必要有一个聪明的母亲。 她自认为不是个恶婆婆,而将谢知秋这?样有才名、实际也非常聪明的姑娘娶作儿?媳,也对秦家有宜。 * 时间回到现在。 高月娥摆着架子,坐在谢家女眷面前。 说实话,如果秦皓一定要娶谢知秋,她赞同这?桩婚事。但?在之前,她也只是认为这?婚事可以接受而已,并没?有非要如此的意思。 皓儿?这?么?年轻,明年才要第一次参加春闱,若是到时候中了进士,身价会更高,选择范围会更大?,完全不必着急,慢慢看便是。 然而秦皓在病中的模样,却刺痛了她的心。 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的一点,那就是秦皓对谢知秋的好感远比她想象中要深,皓儿?完全是动了真?情。 秦皓这?回生病最后是没?事,但?他万一有事呢?万一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呢? 头一回,始终游刃有余的高月娥,理解了世人总要让儿?女早婚的心情。 她突然觉得,既然秦皓这?么?喜欢谢知秋,而她也觉得这?个媳妇不错,那何不顺水推舟,令他如愿? 于?是,捡日不如撞日,皓儿?刚刚好转,她立即上了谢家的门?。 高月娥仪态翩翩,面上挂着不会失礼的浅笑,说出来的话却很惊人—— 她道:“如今皓儿?和秋儿?的年纪也不小了,我?这?回过来,就是想正式问问谢家——不知各位故交,觉得我?们皓儿?如何? “如果你们认为皓儿?尚可,不如这?个月,就选个日子将婚事定下来。年内,也可择日完婚了。” * 这?个时候,知满正把自己关进房间、脸埋在枕头中,哭得满脸通红。 先前,丫鬟们都担心她有事,聚在门?口拍门?唤着“二小姐”“二小姐”,母亲也在外面担心地问她的情况。 可是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母亲被叫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丫鬟们的声?音也杂乱起来,好像出了什么?事。 以知满多年的经验,这?种情况,府中一定是发生了大?事,至少?比她平白不见还要更值得过问。 知满抽了抽鼻子,慢慢从枕头里把头抬起来。 她闷闷地问外面的丫鬟:“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小喜听到知满的声?音,十分?惊喜:“小姐,您终于?又和我?们说话了!” 但?接着,她又连忙汇报道:“小姐,刚才秦家夫人上门?来了!她突然要老夫人和夫人表态,说想将秦家少?爷和大?小姐的婚事正式定下来呢!” 下一刻,知满房间的门?“咯吱”一声?打开。 知满眼眶还是红红的,可却顾不上哭了,反而大?吃一惊,问:“可是祖母不是答应了在明年春天之前不给我?姐姐定亲的吗!秦家伯母怎么?会现在上门??!” 小喜说:“老夫人是答应了大?小姐,可秦家夫人又不知道有这?个约定。而且计划赶不上变化,秦公子不是上个月大?病一场吗?许是因为这?个,秦家夫人改变主意,想要尽快定下来吧。” 小喜笑道:“大?小姐与?秦公子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如果能趁这?次机会尘埃落定,也算好事一桩。” 知满却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这?哪里是好事,这?是天大?的坏事啊! 姐姐现在还在萧寻初身体里,连秋闱的成?绩都没?出来。姐姐本来是打算直接和萧寻初成?婚,好解决两人交换后的其他风险的,可秦家现在就突然跑来与?姐姐议亲,姐姐那里却没?有任何筹码,恐怕十分?不利! 知满今日遭遇了巨大?的挫折,本来正是心情郁闷的时候。 她本想整理整理情绪,好好哭个两天,再想未来该如何的,谁知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她当即连哭忘了,再顾不上自己的事。 知满忙问:“祖母她们在哪个屋子里说话?快告诉我?!” * 不久,知满跑到那屋子外。 她学着姐姐当年的样子,绕开人群,躲到屋子后面,扒着墙角,偷偷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的人不知聊了多久,气氛好像相当不好。 知满一一辨认着说话人的声?音—— 秦家夫人语气尚且友好,可话里已带了一丝不满—— 她说:“我?们两家这?些年可能确实来往比先祖少?了,但?知秋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还是很喜欢她的。 “既然你们也说喜欢皓儿?,为何总拖拖拉拉的,不愿给个漂亮话?难不成?是还有什么?顾虑?” 她稍作停顿,又道:“其实我?是不愿意多想的,但?……你们这?般,莫不是实际看不上我?们秦家,亦或是打算先吊着我?们,同时骑驴找马?” 母亲的声?音慌张:“不会不会,这?怎么?可能!皓儿?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好孩子,莫说我?们谢家,只怕在梁城中,还有不少?更好的人家都排着队想择皓儿?为婿的! “秦家看中秋儿?,我?和老爷一直是高兴的,只是秋儿?她……” 母亲话还未说完,已被祖母迅速打断! “秋儿?她当然也高兴得很。” 祖母乐呵呵地说着假话。 “秋儿?和皓儿?青梅竹马长大?,感情当然与?旁人不同,她哪里有什么?意见?” “不过啊……秦家媳妇,你也知道,咱们家就秋儿?和满儿?两个女儿?,总觉得秋儿?还小呢,能否再等等,只要到明年春天,秋儿?她定…… “春天?” 秦家夫人的态度有些迟疑。 “为何偏偏是明年春天呢?” 屋里有人呷了口茶。 秦家夫人彬彬有礼地道:“其实如果你们是想看了皓儿?明年春闱的成?绩再做决定,大?可以直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原以为,你我?两家的情分?并非如此功利……” 母亲忙说:“不不不,和皓儿?的考试没?关系,是秋儿?她……” 祖母再度打断:“皓儿?是怎样的品貌性情,我?们自幼看他长大?,怎会不知?月娥你不必多想,我?们只是想多留秋儿?一段日子罢了。” 知满在屋外听着,十分?明白祖母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秦皓是祖母最中意的孙女婿,她一向希望姐姐能与?秦皓定亲,既然如此,姐姐其实不喜欢秦皓、不愿意嫁给秦皓这?种伤感情的真?相,她定会咬死了不告诉秦家夫人。 只是如此一来,秦家夫人难免会怀疑更甚。 果不其然,秦家夫人态度怪异。 她说:“若是如此,也可以先定亲,多等一段日子再成?亲便是。我?们两家本来就走得近,坐轿子过来才多少?时间?将来,秋儿?即便想天天回家、还想没?事回家多住几天,我?也不会拦着的。” 祖母也听出秦家夫人话中的强硬,踌躇道:“当真?不愿再等等……?” 秦家夫人委婉地说:“我?觉得是越早越好的。” 屋里默了一小会儿?。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让他们二人早日定亲呢?” 半晌,祖母轻敲了一下拐杖,语调变了。 母亲迟疑地唤道:“娘?” 祖母说:“趁此机会定下来,可能也不错。毕竟小孩子家家的,成?了婚才会懂事些。 “怪了……今日秋儿?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总也找不见人影。 “这?样吧,再多叫几个人去?找秋儿?,尽快把她叫过来。也让她见见秦家夫人,说说自己的想法。” 母亲一惊:“娘!可您不是答应了秋儿?……” 祖母示意她止声?,对媳妇态度强硬,道:“秋儿?是个小姑娘,有些事,总要大?人推一把,亲自替她做主的!这?些年,她也算任性够了。等秋儿?过来,我?再跟她说!” ——不好! 祖母变卦了! 外面的知满听到这?些话,面色大?变! 她一向知道祖母态度不太坚决,可之前一直平安无事,她便以为短时间内是可以放心的。 万万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秦家夫人上门?来,这?个变数一动,祖母被推了一推,想法马上就偏向了毁约! 可是,让姐姐现在和秦家哥哥定亲,是万万不行的! 姐姐和萧寻初还没?换回来,婚约一旦真?的定下,再要解开,可就难如登天了! 知满面色难看,胸口一股躁意猛然升腾上来,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心焦如焚!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们? 知满疯狂思考,可越是想,她越是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平时很少?读书,要是学过一点兵法,她现在会不会比较有主意? 冲进去?强行打断她们?支开祖母?弄伤自己,转移她们的注意力?如果是姐姐会怎么?做? 不行,她人微言轻,她的举动几乎不会有任何效果。 知满想不到办法,恨自己没?用。她要是姐姐就好了,姐姐一定会有办法,可在她这?种情形下,却像个可悲的没?头苍蝇。 姐姐…… 对了!要先通知姐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知满就像闷头乱飞的小麻雀一下子找到了出去?的窗户! 她手脚比头脑还快,没?等屋里的人有反应,知满拔腿就跑!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通知姐姐? 知满一口气冲回了房间,可直到冲到屋里,她才发现这?也是个难题。 知满处在极大?的焦虑中,思维一团乱麻—— 冲出去?找姐姐? 她才刚从失踪状态穿着丫鬟的衣裳出现,现在其他人看她看得很紧,不可能再跑出去?了。 用麻雀? 不行!麻雀太不稳定了,一封信动辄就是三五天,还送不到,到时候姐姐的庚帖都要和秦皓哥换好了! 用竹蜻蜓? 这?个必须要知道对方在哪儿?才行,而且现在这?个距离无论如何也太远了,根本飞不到。 知满心急如焚,在房间里毫无意义?地乱翻,试图找到能对这?个情况有帮助的东西。 可是根本没?有,她只感到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她明知道现在还有机会! 姐姐才刚送她回来,现在极有可能还在附近!只要姐姐立即掉头回谢府,或许还来得及阻止秦家伯母!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姐姐知道?怎么?样才能立刻通知到姐姐? ……好像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知满急得快疯了,现在安继荣已经被她抛到脑后去?,只觉得姐姐这?里更紧急。 忽然,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先前乱翻的时候,她将自己的衣柜打开了,所有的衣裳都一览无余。以往她为了显得端庄,做的衣裳都是素色、暗色的,连一件带花都找不到。 这?本来都是为了当一个贤德淑女,都是为了嫁一个好人家,可是…… 知满一愣。 她想起来,姐姐以前将她抱在怀里,给她讲过一些书里的知识。 姐姐说,边关的战士一旦发现敌情,就会在烽火台上点燃狼烟。 那种烧起来的烟可以飘得很高,连十几里外的人都能看到,因此可以迅速传递消息。 她大?概点不出狼烟这?么?厉害的东西,但?是普通的布烧起来也会有烟。虽然布料烧起来可能不如专门?的狼烟效果好,可是姐姐也没?有离十几里那么?远,只要稍微有一点烟,应该就能看到了吧? 知满当机立断。 她冲过去?,将所有衣服都从衣柜里搬出来。 当小喜感到疑惑进屋问她情况的时候,知满毫不犹豫地差使她:“小喜,你快来帮忙,将这?些衣服全都搬出去?!” 小喜怔住。 “小姐,您在做什么??” “别管那么?多了,快帮我?搬!堆到院子里!” 知满说干就干,自己搬得起劲。 小喜很少?见二小姐态度如此坚决,吓了一跳,还以为小姐有什么?大?事要做,不敢质疑,连忙帮着送衣服。 知满的衣裳很多,在院子里堆起来,放得像一座小山。 所有衣服都放到阳光下,知满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些衣裳真?的这?么?难看。 她对好多衣服都有记忆。 有一年母亲带她和姐姐去?做衣裳,母亲说她适合藕色,显得青春可爱,可她非要了一块绛紫色的布,说这?样比较坚韧稳重。 还有一回,祖母带她去?别人家做客,她其实有点羡慕那家的小姐穿的裙子是梁城成?衣铺新出的款式,觉得看上去?很是风雅,可回了家,祖母却跟她咬耳朵,说只有勾栏里的伎人才会那么?穿。知满愣着没?说话的时候,祖母慈蔼地给了她一件黯淡的褙子,说这?样显得端重。 …… 知满有一瞬间的迟疑。 她想起自己曾经真?的努力过了,可是又换来了什么?呢? 姐姐当时问她,既然安继荣从没?见过她真?实的样子,又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喜欢她? 知满那个时候不明白,可现在,她有点明白了。 一个人根本没?有和她相处过,却说自己喜欢她的贤惠、孝顺、体贴、温柔。 他根本不是喜欢她,他只是贪图方便,想要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罢了。 知满回过神来。 她果决地回屋取了一支蜡烛,点燃。 在小喜回过神来之前,知满轻轻一抛,将蜡烛扔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这?些衣裳她积攒起来花了许多个日月,可真?要烧掉,却如此容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动作。 蜡烛火苗很快引燃了裙带,衣衫燃烧起来,一件连着另一件,从一个微小的火洞窜起稍大?的火苗,然后火势越来越大?,将所有衣裳都卷入其中。 “小姐!” 小喜大?惊失色。 “这?不都是您平时最常穿的衣服吗?” 小喜慌慌张张地要上去?灭火。 知满却一把拦住她:“不许灭火!” 火烧得很快,知满阻拦的功夫,火势已然高涨。 知满看着自己的衣裳全都烧了起来,那些她内心其实从未喜欢过的衣服都被巨大?的火舌吞没?,化作她为姐姐传递消息的青烟!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已无法阻挡。 知满祈愿着姐姐真?的能看到这?烟回来,而与?此同时,她又产生了一种古怪的、轻松的感觉。 她身上有什么?沉重的枷锁伴随着这?汹涌的火势剥落了。 她感觉自己从某个壳子中挣脱出来,也从这?烈火中重生! 她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的第一个自由的天空,是一个被滚滚黑烟覆盖的晴天。 大?火烧掉了她的旧衣裳,也烧掉了她背负已久的虚假躯壳。 知满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她就笑了出来,对小喜说:“这?些衣服,我?都不要了。” 小喜不解,十分?担心:“可是全都烧了,您以后穿什么??” 知满踢了踢自己的鞋尖,撩起身上丫鬟的裙子,无所谓道:“这?不是也能穿?而且姐姐的旧裙子不是也还留着好多?反正都是裹在身上的布,管那么?多干什么?!” * 另一边,谢知秋将知满送上回谢家的马车后,又回到那个客栈后面,依约给那名帮她问问题的小厮结了钱。 那小厮双手捧钱,千恩万谢,他生怕这?钱让谢知秋觉得不值,又给她竹筒倒豆子似的给她补了一堆安家的阴私,算是附赠内容。 谢知秋抱着长长见识的态度听完了,本想回草庐去?,谁知回到街上,就看到远处起了一道黑烟,而烟的起点,似乎正是谢家的方向。 街上有些混乱,不少?人都在议论,说谢家是不是起火了。 谢知秋一怔。 她远远一望,觉得这?烟太过集中,瞧着不太像起火,倒像是人为弄出来的。 但?不管是不是起火,会出这?样的烟来,谢家绝对出了什么?事。 谢知秋有些心惊,她今日把知满带出来过,而且耽误的时间确实有点久了。若这?烟是萧寻初或者?知满放的,那极有可能是知满遭到了责难,说不定就是在通知她过去?看情况。 谢知秋不太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要如何才能帮忙,但?她不敢耽搁,当即赶往谢府。 一到谢府,她就感到今日谢府的气氛明显异常。 里面黑烟高起,仆人一片混乱,隐隐有嘈杂声?,好像有人唤着“二小姐”“夫人”之类的词。而且…… 有一辆秦家的马车停在门?外,不是秦皓的车,倒像是他父母的。 谢知秋一凝。 ——秦皓的父亲很忙,母亲高傲,都不是无事会来闲聊的人。 ——他们过来,必定是有事要找谢家谈。 谢知秋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她好像猜到为什么?知满或者?萧寻初宁愿放烟也要把她叫过来了。 她皱起眉头,快速思索起来。 * 差不多同一时刻,谢老爷谢望麟也赶了回来。 他本来好端端地谈着生意,结果先是收到家仆汇报,秦家夫人突然来家里想谈大?小姐的婚事,他正往回赶呢,一抬头又瞧见自家方向起了黑烟! 这?下可把谢老爷吓坏了,吩咐车夫全速往回赶,几乎是一路疾驰而来。 谁知,到门?口刚一下车,他便看到自家外面站了个衣装怪异的披发青年。 那青年正在和门?房说话,门?房竟然对他十分?无措,一副不知该不该放他进去?的样子。 看门?房的样子,家中虽然有烟,但?应该没?出大?事,这?多少?令谢望麟安心了些。 只是,这?生人倒十分?怪异。 谢望麟眉头紧锁,当即上前,问道:“你是谁?来我?府上做什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青年闻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美非凡的面容,还有一双冷锐如剑的桃花眼。 谢望麟看到这?眼神,当即怔住。 这?个青年他明明从未见过,可一下子觉得很熟悉。 而且……说来诡异,虽然这?两个人性别长相都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他觉得对方的神情,很像他的大?女儿?。 未等谢望麟回过神来,只见那青年已转身面对他,面无表情地对他彬彬行了一礼。 只这?一个动作,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忽然间,谢望麟对这?个青年的观感好了不少?。 但?他仍问:“你是何人?我?没?见过你,你来谢家做什么??” 那青年没?有答他,反而淡淡地问:“请问伯父可是这?谢府的主人谢望麟?” 谢望麟道:“是我?,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那青年又对他行了一礼,这?一躬鞠得很深,极为礼貌。 不等谢老爷再问,只见那青年抬起头来。 他眼神冷淡,但?语气十分?严肃,道:“晚辈名为萧寻初,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萧斩石的次子,今日前来,是想求娶令千金——谢家大?小姐谢知秋!” 第四十二章 谢望麟怀疑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撞什么邪了。 短短半个月里, 先是一个叫安继荣的昭城安家少主,莫名其妙在街上撞上他的二女儿,对?他女儿一见?钟情, 兴冲冲跑上门来提亲。 然后是秦家孩子?秦皓, 明?明?这么多年来两家都相安无事地拖延着婚事,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母亲忽然上门来, 态度比以往强硬许多地说想将秦皓和谢知?秋的婚事正式定下。 当然, 前两桩都还算好事。 最?奇怪的就?要数现在。 这个名叫萧寻初的青年,谢望麟印象中?自己一次也没见?过?他,可他偏偏在秦家来议亲的同一天跑上门来, 而且两个人才说到第二句话, 他就?说他也要娶谢知?秋! 方国人大多数时候性?格还是比较含蓄的,一般总要派彼此家长上门,再?你?来我往试探几个回合, 最?后才和和气气地讨论到议亲的问题上。 谢望麟不敢相信这种上来就?求亲的二愣子?,他居然在短短半个月里碰上这么多!以至于他虽然给?“萧寻初”上了茶,可目光一直诡异地打量着他。 说实话, 光看这个萧寻初冷冰冰的样子?,真不像个一上来就?会?提亲的二愣子?。 不过?……他好像也不太像是传说中?那个纨绔子?。 谢老爷当然也听说过?萧寻初。 他知?道?这个人当初和他女儿同时在白原书院就?读,还知?道?他十五六岁就?从书院跑了出去, 不仅跟父母断绝关系,还跑到山上, 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当初谢知?秋刚去白原书院的时候, 他还不屑地说过?武将之家都是蛮人, 像萧寻初这种武将之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建树。 那个时候, 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个萧寻初,有一天会?跑到他家门口来,还说要娶他女儿。 谢望麟呷了口茶,借着饮茶的动作上下端详着这个萧寻初。 说实话,按照正常情况,光是凭对?方那些不好的传闻,他就?会?把这人直接赶出去了,不可能在他说出要娶自己女儿这种混话后,还让他进门来。 可是,在见?到这萧寻初本人后,他实在有些惊讶。 这个人全然没有传闻中?的浮浪之气,相反,他面容英俊、气质出色,打扮是稍微奇怪了一点,可是在对?方表现出文雅的谈吐以后,这种特立独行的地方,好像也不至于不能接受了。 最?重要的是,谢望麟以前从未见?过?眼神这么像他女儿的人。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眼神。 以前谢知?秋有这种眼神,他会?觉得他女儿有些太尖锐了,难与男子?相处。可是当这种眼神出现在一个年轻男人身上,他却?觉得这个人锋芒毕露,有一种会?成?大事的气场。 谢望麟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不过?,该摆的架子?还是要摆。 他轻咳了一声,开始例行公事地质问—— “你?今年多大了?” “晚辈十九。” “你?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提亲,你?父母知?道?吗?” “我十六岁便离家出走,此后与父母甚少见?面,他们不知?道?。” “你?一个人独居?平时以什么方式谋生?可有财产?” “独居,没有正经收入,谋生平时主要靠以前的小厮接济,偶尔靠吸风饮露。家产有草屋一座,在临月山南面,以前是师父搭的,现在自己修补。” “……你?认识我女儿吗,怎么就?想要娶她?” “早年在白原书院的时候,见?过?她的背影,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我读过?她的所有诗篇文章,知?道?她的想法。” 谢望麟头痛欲裂。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他见?到仰慕才女谢知?秋这个名号的小年轻也不少了,但眼前这位无疑是最?不靠谱的,光听描述就?想揍他的程度。 这个萧寻初,横看竖看都是个误入歧途的叛逆青年,比起女儿的婚事,他倒更想拿出长辈的架势,和他好好谈谈心,劝他回头是岸早日归家了。 不过?对?方的言行举止能够猎奇到这个地步,某种意义上,反而有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伙子?,我再?问你?个问题。” “伯父请说。” “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不好,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敢来说要娶我的女儿?” 谢望麟自认为这个问题已问得有些刻薄,便注视着“萧寻初”,观察他脸上神情的变化。 谁知?,对?方脸上仍是淡淡的,好像丝毫没有被他吓到。 那萧寻初淡然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勇气。” “……那你?怎么还跑来?!” “他”并未立即回答。 这个时候,谢知?秋本人的心情其实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她环顾四周,最?后,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一旁的屏风上。 谢知?秋对?自己所处的立场感到陌生,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察这间屋子?的布局。 以前,她应该躲在那扇屏风后面,听父亲和外来者的侃侃而谈。 而现在,她成?了这个进来和她父亲侃侃而谈的人,她必须要竭尽全力,去争取这桩与她自己的婚事。 事发突然,留给?谢知?秋仔细思考策略的时间很少。好在,谢知?秋沉着冷静,自从走到谢家门口,她就?一直在想办法。 谢知?秋回答:“其实我已经参加了今年的秋闱,只要通过?,也会?参加明?年的春闱。我本来是想,等明?年有了功名以后,再?来向伯父表明?决心,正式上门的。 “只是今日,我偶然路过?谢家门前,见?谢家一片混乱,还有秦家的马车停在门前。我知?道?秦谢两家亲密,担心是秦皓已先我一步来提亲了,这才破釜沉舟,也临阵上门来表明?心意,试图争取一个机会?。” 谢老爷似笑非笑:“有功名再?来,好大的口气!既然你?也知?道?秦皓,想必也清楚,单凭你?们二人的条件,你?与皓儿可谓天壤之别! “你?父亲萧斩石是厉害,但我谢家可不是那等看碟下菜的庸俗人家!比起门第高不高、官位大不大,我谢家更看重日后女婿本人的人品才能,更看重对?方是否能给?我们女儿幸福的生活。 “不要怪我说话直,你?对?自己在梁城的风评应当有所了解。我有皓儿这样的好选择摆在我面前,而你?一个口碑不佳的小子?,只能空荡荡许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将来有功名’的承诺,你?凭什么认为,你?还会?有机会??” 谢知?秋不言。 老实说,她现在的处境相当不利。 萧寻初绝对?不是谢望麟亲睐的女婿类型。 谢家本来就?不喜欢武将之家,萧寻初在世人面前的口碑又是差中?之差。 谢知?秋本来是打算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来登门的,可是由于秦家那边突然上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使她不得不赶来阻止。而她现在已不是谢家的女儿,想要以外人的身份阻止这桩婚事,她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唯有行此下策。 谢知?秋此刻感觉自己像是手无寸铁单枪匹马地面对?着一整列严阵以待的熟练士兵。 以萧寻初的身份,在还没有任何功名、几乎也没有做过?任何准备的情况,就?要正面迎击秦皓,实在太过?困难。 就?连谢知?秋,都觉得太难看到胜算。 然而她全无退路,以她和萧寻初目前的状况,他们绝不能和彼此之外的任何人成?婚! 她就?算没有机会?也要硬搏,没有生机也要创造生机!她决不能后退,即使眼前没有路,她也要硬生生撞过?去,非得撞一条路出来不可! 幸好,谢知?秋知?道?,她有一个其他人绝对?没有的优势。 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外人。 她知?道?谢家真实的状况。 而且,她是谢望麟的亲生女儿,她在最?近的地方观察了这个人十七年,她了解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重视功名,在自身才学方面有些自卑,又非常好面子?。 只要有弱点,就?必定有突破口。 谢知?秋定了定神,再?抬头,眼底已一片清明?。 她从容不迫地对?上谢望麟,笃定地说:“如果与秦家联姻的事果真如此顺遂无阻,那秦谢两家关系亲近,应当早就?为儿女定下婚约了才是,又哪里轮得到我坐在这里与伯父闲谈?先前在门口时,伯父又如何会?有闲情逸致请我进来?” 谢望麟一滞。 谢知?秋垂眸道?:“我观伯父的态度,还有门前那辆马车。我猜秦谢两家的长辈对?这桩婚事都还算满意,秦皓本人大约意见?也不大。 “可偏偏这事还是多年未成?,是以,晚辈大胆猜测,这件事的症结,主要是谢知?秋本人。 “她要么是不喜欢秦皓,要么就?是尚不愿意成?婚。总之,谢知?秋暂时不愿松口。” 谢望麟手中?的杯盏抖了一下,再?看“萧寻初”的眼神,就?有些惊悚了。 谢知?秋继续说:“既然还没有真正那么订婚,那么就?还有周旋的余地。我虽不知?具体?是什么缘故,不过?观伯父的反应,感觉伯父应当也是不介意将这婚事再?拖一拖的。 “既然如此,我恳求伯父再?等一等,至少等到我秋闱的成?绩出来,再?决定要不要给?我机会?。” 谢望麟眼神一转,好笑道?:“你?这么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中?举?据我所知?,你?很早就?从书院离开,之后没有再?读书了吧?若我没猜错,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秋闱? “多少人一生都被堵在乡试这一关上,一辈子?都只是个秀才,你?才临阵磨枪几天,就?认为自己能胜过?寒窗苦读的万万人?” 谢知?秋道?:“我中?或者没中?,对?伯父又有什么损失?如果没中?,伯父可以顺理成?章地拒绝我;如果中?了,无非就?是多了一个像样的人仰慕伯父的女儿,对?伯父而言,这应当是面上有光的事,不是吗?” 谢望麟心中?一动,似是有些被说动了。 谢知?秋立即觉察到他表情的变化,趁热打铁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是我敢向伯父承诺,但秦皓势必不行的。” “……哦?还有这种事?” 谢父狐疑。 谢知?秋定了定神。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未免有些夸大了。但她若想说动父亲,今日必定要有此一搏! 谢知?秋道?:“明?年,我若高中?状元,待御马行街之时,我愿身穿红袍、斜戴绸花,骑骏马在谢府门前停下,当场求娶谢知?秋!” 谢望麟一呆,惊得手中?茶盏都险些掉下来。 * 当谢府乱成?一团的时候,身处风暴中?心却?一直找不到人的萧寻初,其实正在东躲西藏。 那秦家夫人的马车一来,他就?感到一丝不妙。 出于某种直觉,他姑且先躲了起来。 果不其然,没有多久,他就?得知?那秦皓之母是来探谢家口风、想要定下与谢知?秋亲事的。 说实话,萧寻初很不擅长应付这种事。 他十来岁就?跑出家门,和师父师兄弟隐居在山上,远离世俗,对?议亲这类事情毫无经验。 谢知?秋让他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就?大喊“自己已有心上人”,还要咬死“心上人是萧寻初”。 这当然是到迫不得已时的杀手锏,但这招本来是用来对?付祖母的,今日秦家夫人也在场,在外人面前喊出这样的话来,对?谢知?秋的影响太大了。 萧寻初思来想去,觉得还没有非到用这一手的地步,可以拖一拖。 于是,当老夫人那边派人来找他的时候,萧寻初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了。 萧将军曾经形容过?,萧寻初这人像根滑不溜手的泥鳅。 他并不是个死脑筋,与父母、书院作对?久了,深谙打不过?就?跑的道?理。 其他人找不到他,一来算是拖字诀,可以争取一点时间;二来,如果他们在他不在场时将谢知?秋的婚约定下,他可以反手就?说他不知?道?,占据道?德高地。 当然,萧寻初也不是光躲而已。 他打算抓住这点时间想办法通知?谢知?秋,两个人合作会?更容易度过?难关。 他本打算当场做个烟花,放上天叫回谢知?秋,不过?,不等他烟花做好,知?满那里先起了黑烟。 萧寻初看到那烟有些吃惊。 想要出这么多烟,烧的东西可得不少,也不知?道?知?满是从哪里找到合适的燃料的。 不过?,既然如此,倒不用担心如何叫来谢知?秋了。 萧寻初见?状,将做了一半的烟花藏起来,然后提前在大门附近等待。 谁知?,谢知?秋并未来找他问明?情况,反而在大门前就?直接对?上了谢老爷。 萧寻初略显惊讶。 不过?,这未尝不是另外一个机会?。 待谢知?秋随谢老爷去书房后,萧寻初静待时机,也从后门溜了进去—— 当萧寻初顺利躲到屏风后时,正好听到谢知?秋在对?谢老爷放下豪言—— “明?年,我若高中?状元,待御马行街之时,我愿身穿红袍、斜戴绸花,骑骏马在谢府门前停下,当场求娶谢知?秋!” * 却?说谢老爷听完谢知?秋如此言论,惊得许久说不出话。 他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方朝确实有状元行街的传统。 方朝状元要皇上御笔亲批,乃是真真正正的天子?门生。 故而状元在殿试钦点后,有骑马戴花绕行都城一圈、接受百姓迎贺的殊荣。这是唯有被圣上亲自选中?之人,才能拥有的荣耀,既是为体?现皇恩浩荡,也是对?所有学子?的一种激励。 方朝百年历史中?,的确有一些状元会?在中?途停下,但那多是为了感谢恩师,亦或是拜谢父母。像这样为了父母师长而驻足,是符合儒家的孝悌之道?的,也会?受人颂扬。 但在此之前,还从未听说过?有谁专门停下,竟是专门为了求亲的! 然而这在谢知?秋这里,正好成?了可以应对?谢老爷的筹码。 谢知?秋道?:“世人认为男子?应以事业为重,不可受感情牵绊太深。秦家自视为书香世家,矜高持重,自不可能为谢家放低姿态到这个份上。 “但我不同,我根本不在乎!我本就?被传为纨绔子?弟,再?浮浪一些又何妨! “我愿意直接将高中?的荣耀分?一半给?谢家,这件事,世上只有我会?做,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个,能为谢知?秋这个人,做到这个份上!” 原因无它,因为她就?是谢知?秋,谢知?秋就?是她! 她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 谢望麟完全被震住了。 就?算只是说说,他也从没听过?任何一个人敢下这种承诺! 谢望麟喝道?:“大胆骄狂儿!好一个无知?狂言!你?现在连一个举人都没有中?,竟便敢说自己能中?状元!” 谢知?秋道?:“还是一样的道?理,我中?或者不中?,对?伯父又有什么损失?” 谢知?秋目光如炬,放下豪言之后,她反而不再?紧张,眼中?尽是坚定。 她说:“我之意,伯父应该明?白。谢家与秦家结亲,确实会?是一桩人人称赞的姻缘,但秦家心高气傲,不会?认为自己低谢家一头。与秦家结亲,他人只会?说谢知?秋得了一桩好姻缘,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但我不同,只要伯父愿意许诺,我会?让天下人知?道?,是我萧寻初,三?顾茅庐,浪子?回头,潜心读书,只为求娶梁城才女谢知?秋!” 谢父呆住。 谢父大多数时候自诩冷静清醒,但他自己的缺点,他其实自己也清楚,那就?是他相当好面子?、爱炫耀。 谢望麟压根不相信萧寻初这么个人真能中?状元,但他说出来的场面,确实将他吸引住了! “可是……” 谢望麟仍有犹豫。 这时,一个声音适时地从屏风后响起,道?:“父亲,你?答应她吧!” 这个声音,在谢知?秋听来,是萧寻初,但在谢望麟听来,却?是他的大女儿本人。 谢望麟吃了一惊,道?:“秋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该在后院吗?” 秦皓的母亲远道?而来,又是专门来说亲的,他还以为谢知?秋老早就?该在老夫人和温解语那里了。 萧寻初清了清嗓子?,以谢知?秋的身份道?:“不是说来了向我求亲的人,我不该来看看吗?” “不……” 谢望麟暗自心惊,意外地扫了眼屏风的方向。 他的女儿,他自己最?清楚了。 谢知?秋以往对?婚姻根本没有兴趣,那些对?她有兴趣而造访谢府的青年,谢知?秋都是能避则避,如果不是谢望麟看着可以,强行叫她过?来,谢知?秋根本不来。 这还是第一次,都不用他这个爹三?催四请,谢知?秋居然就?主动来看了? 谢望麟心中?惊讶,又不由看了看萧寻初。 这个萧家后生相貌是长得相当不错,且气质如清霜傲雪,颇与众不同。 难不成?……他的知?秋对?这个人,也会?有些不同? 谢望麟吃惊的时候,谢知?秋与萧寻初正隔着屏风交换眼神。 谢知?秋不像谢望麟这么无知?无觉,萧寻初进入书房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了声响。 谢知?秋躲在那个屏风后面不知?多少次,自然知?道?那个用于偷窥的洞在哪里。 二人目光一碰,不必多言,彼此已明?对?方心意。 这时,萧寻初再?度以谢知?秋的身份开口道?:“父亲,你?之前不是也同意过?,在明?年春天之前不再?提给?我议亲的事吗? “现在秦家主母到来,我们不好用真正的理由拒绝,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并不想现在就?定亲。 “现在这个萧寻初来得刚好,父亲可否答应她,然后就?用她当作借口,暂时拒绝秦家夫人? “这样一来,既可以委婉地劝走秦家夫人,而不损害我们两家的关系,父亲也可以信守与我之间的诺言,将议亲的年龄重新拖到明?年春季。而且……” 萧寻初顿了顿,帮谢知?秋的腔道?:“正像这位萧公子?说的,多一个候选人可挑,对?父亲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谢望麟心头一顿。 原来谢知?秋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她特意跑过?来。 谢望麟沉默地捋了捋胡子?,面露迟疑之色。 说实话,那萧寻初说的话,确实有一点点打动了他。 他一直遗憾自己的女儿谢知?秋,空有满腹才学,却?无法读书入仕。对?读书人而言,还有什么比高中?状元、骑马游城更为荣耀?而因着知?秋儿是个女孩子?,他此生,恐怕都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有这么一天了。 可是,这萧寻初如果真能践行承诺,而且万一中?的万一,他真的高中?魁首……那岂不是真会?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帽插点翠金花,于众目睽睽下在谢家门前下马,然后恭恭敬敬地上门来,唤他岳父大人,向他求娶谢知?秋? 四舍五入,这不就?像是自己家里出了新科状元? 谢望麟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有几分?兴奋。 正如萧寻初所说,秦家人重视颜面、自持身份,是绝不可能为了谢家做到这个份上的。而萧寻初说他可以这么做,多少激起了一点谢望麟心里的赌性?。 万一赌错,他没什么损失,而一旦赌中?,便是难以形容的荣光! 说到底,今天秦家的这个提亲,他也很犹豫。 他当然认为女儿和秦皓成?婚很好,这个月立即定下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但家里之前也确实答应了谢知?秋,在明?年春天之前不给?她议亲,谢望麟自诩是个诚信为本的生意人,他是想信守诺言的。 再?者,这终究是谢知?秋的婚事,不能不考虑女儿自己的意愿。 看女儿的意思,光是为了拖住秦家,她也愿意给?萧寻初这个机会?。 知?秋儿对?秦皓一直没什么感觉,而眼前这个萧家小子?倒是以前从未见?过?的风格,也算风味独特,知?秋儿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说不定她就?喜欢这一口,见?着见?着就?来了真感情呢? 谢望麟开始摇摆,踯躅道?:“你?们说的有点意思,不过?正如你?们所知?,秦家夫人今日已经特意上门来了,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恐怕……” 谢知?秋一听父亲松口,大松一口气。 她道?:“伯父不用担心,若是此事,晚辈有一策。” “哦?你?说说看?” 谢知?秋靠近谢父,低声说了几句。 …… 第四十三章 须臾, 谢老爷回到后院。 他表情凝重,面色难看,一副十分受辱的样子?。 却说后院这边, 由?于前院出的变故, 本?来?快速推进的议亲进程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温解语见丈夫过来?,还这么一副表情, 忙道:“老爷, 没事吧?那位萧公子?怎么回事, 你们聊的结果是什?么?” 这个?萧寻初,真可谓是平白杀出的程咬金! 老夫人本?已被高?月娥说动,想要今日就将事情说定, 然后再择吉日纳彩问?名, 正式结下婚约的。 可是谁能想到,会突然有?萧寻初这么个?人跑出来?? 却说这个?萧寻初,是城西萧将军的次子?、梁城赫赫有?名的怪人。 他的身?份着实有?点儿尴尬。 要说他有?什?么吧, 他已经和?将军府断绝关系,说起来?是没权没势的,而?且还没有?功名, 就是个?普通人。 但要说他没什?么吧,他又?真是萧斩石的亲生儿子?!这血缘是斩不断的,就算他断绝十次关系, 他事实上也还是萧将军的儿子?! 只要有?这么一重身?份在,谢家和?秦家就不能在明知对?方上门的情况下, 自顾自在后面将谢知秋的婚事说定下来?。 那个?萧寻初也算精明, 他似乎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在自报家名时就将自己早已断绝关系的父亲报了出来?,让谢老爷无法拒绝他。 总之, 这个?人一出现,令老夫人和?高?月娥计划全?乱! 却说此刻,谢老爷听到妻子?问?他情况,只是唉声叹气,摇摇头,仿佛情况十分不好。 只见他主动走到高?月娥面前,万分内疚地行了个?礼,道:“秦家夫人,实在抱歉,恐怕我今日是无法给您满意的答复了。不是我不想,而?是……哎……” 谢老爷满面愁容,期期艾艾。 高?月娥见状一顿,问?:“莫不是那萧寻初,搬出了他背后的萧家?” 谢老爷点头,又?叹了口气。 他说:“那个?萧寻初,明明早已离家出走,这种时候,竟敢搬出萧将军来?威吓我! “他明着倒没有?说太激烈的话,可话里话外都在阴阳怪气,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将军府,是不是觉得萧将军如今已经不带兵还安享官爵不合适,借以给我扣帽子?,说我是不是对?当今圣上的决裁不满! “我不过一个?白身?,正正经经做生意谋生,没有?半点权势,哪里受得住这种帽子?!” 说着,谢老爷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他极其愧疚地对?秦家夫人道:“我也不愿如此折腰屈服,可是……哎……也怪我早年不得力,若是身?上有?点功名,或许也不必畏惧他们武将权贵。” 高?月娥面色一凝。 她本?以为这事不会这么难的,哪里想到中途会有?这等变故? 这个?萧寻初的情况确实复杂。 萧斩石现在是没有?实际的兵权,可名义上的职位极高?,老虎就会剪了爪、削了牙也还是老虎,即使是秦家,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先皇对?萧斩石十分戒备,当今天子?或许也是如此。 但是当年的风波过去以后,萧斩石已蛰伏多年,看上去就像温顺的小山羊,由?于先皇当年的事做得确实不地道,官场民间非议都很多,当今圣上为了显示自己宽容圣明、与?自己多疑的老爹不同,这些年对?萧家十分宽容,多少有?点补偿心理。 对?当今圣上来?说,萧斩石的儿子?如果是个?胡搅蛮缠的废物点心,并不算什?么不可容忍的事。相反,如果这儿子?能拉低萧斩石在民间的声望,对?皇帝来?说就是喜闻乐见的好事,他搞不好还会纵容对?方。 万一那个?萧寻初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街头混子?一般的纨绔子?,执意要把事情闹大,圣上未必会因此就惩罚萧寻初或者萧家,更有?可能会和?稀泥。 而?且,这样一来?,反倒会把秦谢两家拖下水,让圣上对?他们两家产生一点家长里短事都处理不好的印象,拉低对?他们的评价。 秦老爷如今官运正佳,皓儿之后也极有?可能要入仕。 关键在于,只为了尽快完成婚事,就冒着影响官场声誉的风险,去碰这么个?要炸不炸的大麻烦,值得不值得?会不会因为处理不得当,毁掉皓儿的大好前程? 说到底,现在放弃,又?不意味着两家就真的不结亲了。只是需要再花一点时间,去解决萧寻初这个?大问?题。 单说这件事,谢家肯定比秦家更烦、更不想把女儿嫁给萧寻初。只要处理得当,他们完全?可以用更为圆滑的方式,既不惹恼萧寻初这个?不稳定的炸弹、不触碰萧家,又?能让秋儿和?皓儿和?和?美美地顺利完婚。 果不其然,谢老爷怕她畏惧萧家的势力而?反悔,说完话又?作?坚毅状,迫不及待地向她表明想法:“不过,秦家嫂子?,你大可放心!我只是与?那萧寻初虚与?委蛇,怎么可能真的将女儿嫁给他? “那小子?口口声声说要娶谢知秋,我便故意给他出难题,向他提了比登天还难的条件,必让他知难而?退!” 高?月娥一顿,问?:“你对?他提了什?么?” “我对?他说,我谢家是书香门第,绝不会将女儿嫁给学识不佳之人。他说他今年参加了秋闱,我便提出要看他的秋闱成绩,只要他今年落榜,我便绝不可能认他做我的女婿。” “还有?,即便他真的过了秋闱,我还要看他明年的春闱成绩。要是春闱落榜,一样作?罢!” “万一中的万一,哪怕他真的中了进士,我还说,他的名次不能在皓儿之下,若不然,我一样不会答应他做我的女婿!” 高?月娥微微错愕。 谢老爷的条件若是如此,那真是十分苛刻了。 那个?萧寻初本?来?就不是什?么会读书的人,要求他秋闱春闱都要有?名次不说,居然还要让他超过皓儿,从理智来?看,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高?月娥微微放心,也有?些熨帖,看来?谢家果然还是偏向将知秋嫁给皓儿的,谢老爷能相处这样的招数,已经足以表现他的诚意。 高?月娥对?谢家拖延的不满减淡了不少,只问?:“这么艰难的条件……那个?萧寻初愿意同意吗?” 谢老爷说:“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本?来?就是我们谢家与?你们秦家关系亲近在前,他萧寻初横插一脚再后,我允许他进门商谈已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他难道还真是来?强抢民女的吗?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理亏,将这个?条件答应下来?,见好就收了。只是……还是只能有?劳秦兄与?嫂子?再等待几个?月了,还请见谅。”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等到明年春闱后,简直像是什?么命中注定一样。 不过,高?月娥也心知在这种情形下,各让一步对?三方都好,而?且,谢家也算拿出充分的真诚了。 高?月娥轻叹一声,答应下来?。 * 同一时刻,在谢府门前,又?一辆马车匆匆而?至。 秦皓半个?时辰前刚醒过来?,得知母亲趁他睡觉去了谢府,他心头一惊,不顾病体,当即就追了出来?! 他多半猜得到,是他这一场重病,让母亲产生了要让他尽快成婚的想法。可是他的本?意,是不想催促谢家或者谢妹妹的。 他当然想娶谢知秋,不过,他能感觉得到,谢妹妹目前对?他无意。 强扭的瓜不甜,比起依赖两家之间的关系、利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行让谢知秋不得不和?他缔结婚约,他更希望能给谢知秋展示他的优点,逐渐软化她的态度,让她真心喜欢上他,最后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他喜欢谢妹妹当年手持青色压花时那种美好的笑容,他希望她能再度绽放出与?那时一样的笑。而?且,他希望下回谢妹妹再笑的时候,不会是看着花,而?是望着他。 秦皓相信,凭借两人身?上的共同点,只要多花一点时间、耐心一点,谢妹妹慢慢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合适之处。他不想操之过急。 母亲赶去谢府当然是为了他好,但她悟错了他的心意,秦皓怕这样一催,会让谢知秋有?被迫的感觉,本?末倒置,反倒让大家都不开心。 是以,他顾不得自己身?体虚弱,连忙赶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来?到谢府,正想让门房通报,好进去阻止母亲,谁知,他一抬头,就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从谢府走出来?! 那男子?长发?披下,身?着粗布褐衣,却罩着件宽大的精致浅色外衣。 他生着一双风流的桃花眼,眼神却颇为冷淡。此刻,他宽袖垂在身?侧,背脊挺直,步调沉着,怪异之中,隐隐竟有?些仙风。 这样特立独行的装扮,不是萧寻初又?会是谁呢? 秦皓与?对?方迎面对?上,不由?一愣。 这是秋闱那回之后,两人第二?次见面了。 可是萧寻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遇见他,似乎也有?一瞬的错愕。 不过,那“萧寻初”很快定下神来?。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手放到身?前,安静地对?他作?了个?揖,算是招呼。 秦皓茫然地回以一揖。 他们的关系不过点头之交,没什?么可聊的,萧寻初与?他打过招呼,就自顾离去。 秦皓下意识地看了眼对?方的背影。 “皓儿?” 倏然,有?人从谢府走出来?,出声唤他。 秦皓认出是母亲的声音,头皮一麻,认为是自己来?得晚了。 他立即将萧寻初出现的异样放在一边,担忧地问?母亲情况:“娘!你该不会和?谢家已经……” 谁知,不等他说,高?月娥摇摇头,已经打断了他:“此事别提,暂时搁置了。本?来?许是今日能定下,但半路冒出一个?人来?,将事情搅黄了。” “……?” 秦皓本?是前来?阻止母亲强行让谢知秋与?他成婚的,可不知怎么的,得知定亲真的没有?成功,他又?微妙的有?一点失落。 幸好,这种失落真的只有?一丁点。 相比之下,他与?谢妹妹议亲,居然会有?外人从中阻拦,更令他惊讶。 秦皓问?:“……冒出一个?人?” 高?月娥道:“萧将军次子?,萧寻初。你们以前不是在同一个?书院读过几年书吗,你对?他可有?了解?” 秦皓怔住,半晌,回答:“没怎么说过话,不太了解。” 萧寻初?怎么会是萧寻初? 他竟然……会向谢知秋提亲? 秦皓回想起先前他与?萧寻初迎面打的面照,原来?萧寻初之所以来?谢府……也是为了谢知秋? 秦皓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在他看来?,萧寻初和?谢知秋两个?人,一个?是深海游鱼,一个?是天上飞鸟,无论性情还是兴趣都天差地别,就算天塌了都碰不到一起,完全?不是一类人。 萧寻初那样一个?人,怎么也会想要与?谢知秋成婚呢? 秦皓百思不得其解,与?此同时,他内心又?生出一丝微妙来?。 他过去从未碰见过像样的情敌。 硬要说的话,那个?萧寻初也谈不上像样。 可不知为何?,偏生是此刻,他感到有?些焦躁,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某处发?生了他难以理解的变化,让他有?种被蒙蔽双眼的不安感。 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赛道上突然多出了一个?有?威慑力的对?手,让他不得不愈发?拼尽全?力加速奔跑。 秦皓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但他微微凝神,没有?表现在明面上,只问?:“谢伯父是怎么说的?相比于我,他更青睐萧寻初吗?” “怎么会!谢家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只是萧寻初毕竟是萧斩石之子?,他们不得不暂时与?他周旋罢了。” 高?月娥握住儿子?的手,示意他安心。 然后,她一边领秦皓与?她回家继续养病,一边将谢家发?生的事一一告知于他…… * 是夜。 秦皓辗转反侧。 许是最近一直养病睡得太多,真到晚上,他反而?没了困意,只得一直睁着双眼,失神地看着床帐的顶部。 脑海中,他不断想起母亲告诉他的话—— “那萧寻初虽然用萧家施压,但你谢伯父也是个?老油条,他对?萧寻初提出了绝无可能达成的条件——” “他要求萧寻初,不但要通过今年的秋闱和?明年的春闱,在明年春闱的名次,还不能低于你!” “那萧寻初不过临阵磨枪,以他的经历,也不知道认真读书读过几天。” “科考竞争何?等激烈!数万人进考场,最终得名者不过寥寥!多少人从乌发?如云考到白发?苍苍,仍旧榜上无名!那个?萧寻初只是临时抱佛脚几天,若他真认为自己能考上,未免小看了读书人!” “皓儿,你不必多虑。你的勤勉聪慧,我们都看在眼里,那萧寻初如何?能与?你相较?” “他敢尝试,若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便多半是抱着侥幸心理。” “你现在好好养病,不用为这种结果已定之事分神。我们不过是再多等一阵子?罢了,待成绩出来?,一切自有?分晓。” 母亲说得笃定。 按常理来?说,也确实如此。 并非秦皓不愿表现得谦虚一些,只是从实际来?讲,只能得出如此结论。 当年在白原书院时,秦皓就一直深受先生喜爱,而?萧寻初则正好相反,几乎每个?先生提起他都要摇头,说他玩物丧志、不知进取。 后来?秦皓一路直上,十六岁便得解元之位时,萧寻初却始终在荒废光阴、不曾读圣贤书。 秦皓倒不想像其他人那样轻易去贬低萧寻初,但是平心而?论,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科考对?他来?说是多年的主场,而?萧寻初的优势并不在此处。 上回在贡院遇见萧寻初的时候,他甚至在小厮问?起时说过,萧寻初几乎没有?可能中举。 照这样想,他本?不该有?任何?担心。 可是…… 秦皓难以解释这烦躁忐忑的源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安。 是他过于紧张了吗? 秦皓蹙起眉头,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闭上眼睛,扭身?睡去。 * 次日,秦皓方一睁眼,就听到外面甚是喧闹,街上甚至有?敲锣打鼓的声响,响到连宅子?深处都能听到。 他揉揉太阳穴,坐起来?,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醒得迟了,只觉得昨夜睡得不好,十分头痛。 他唤人进来?,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外面这么吵?” “少爷,外面秋闱放榜了!” 进屋来?的是个?面生的家仆,他语气颇为兴奋,好像已经看过热闹。 他说:“这会儿满城的学生大概都在街上,几家欢喜几家愁,非常壮观!” 秦皓微怔。 原来?竟是今日。 他这段日子?病得昏昏沉沉,都没反应过来?。 他想到萧寻初的成绩也会在今日出来?,心头突然一揪,莫名有?些紧张。 秦皓想了想,说:“秋闱的成绩,可否抄一份回来?给我看看?我想知道。” 家仆忙应道:“好!当然!少爷的吩咐,我这就去办!” 家仆又?有?点好奇地问?:“少爷早就是举人了,怎么还关心秋闱成绩,莫不是有?友人今日出榜?” 秦皓道:“……算是吧,我有?些在意的事。” 家仆不疑有?他,当即就打算出门去抄。 不过,他正要踏过门槛出去,忽然又?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道:“对?了,少爷,其实这回秋闱,已经出了个?大消息!您猜,这回中了解元的是何?人?” 秦皓一愣,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他问?:“……何?人?” 家仆一拍大腿,道:“真是活见了鬼了,大家都说死都想不到!这次的解元,居然是那个?萧家的怪人纨绔子?——萧寻初!” 秦皓瞳孔一收,不由?怔住! 第四十四章 天顺十九年, 九月初六。 上午,一卷榜文由一位官员手持、数名士兵护卫,被郑重?地送到贡院外, 随后严肃地张贴在龙虎墙上。 此?榜文一经张贴, 早已候在附近的学子顿时一拥而上!不多时,便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中?了没?” “让我看看!” “别挤啊!” “谁在踩我?!” “第一名是谁?” 不知是经人提醒还是不约而同, 不少?人都同时朝桂榜最上方?的魁首看去—— 待看清这个名字, 许多认识他的人不经脸色大变, 呼道—— “这怎么可能?!” * 惊人的消息风吹即散,伴随着清甜的桂香,迅速飞遍了梁城的每个角落。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如果有人问梁城的百姓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人人都会当机立断地回答—— 今年最大的奇事,莫过于这年秋闱的解元,居然是个赫赫有名的纨绔子! 萧寻初由于多年来放荡不羁的行为, 在梁城实在有些恶名。 不少?知情的人谈起此?人就摇头叹息,为萧将军不平; 若是有人与萧家门当户对,家中?还有适龄的闺女, 都会对萧家避之不及,生?怕萧家要给次子议亲时发现自己; 甚至这些年来,有些书院的先?生?教育不听话的学生?时, 说的话都是——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再不好好读书, 将来就会像临月山上那个萧寻初!” “这个人从小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结果被书院除名, 又被父母赶出家门, 整天和山上一堆疯子混在一起!” “如果自己不争气,不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道理?, 有个有钱有势、英雄气概的爹又有什么用呢?竟混得比普通人还不如!” 然而桂榜一出,整个梁城风向?为之大变! “听说没有?!这回秋闱的解元,居然是那个萧寻初!” “那个萧寻初从小就不怎么读书,一直在山上搞乱七八糟的玩意。结果他一朝浪子回头,才念了几天书,竟一考就考出个解元来!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天才?” “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萧将军当年便是熟读兵法的智将,绝非蛮干之徒,当年萧家七子也是个个英勇,从无懦夫! “萧将军的两个儿子虽然都放弃了从戎,而且这个萧寻初口碑极其不好,但我向?来相信萧家的家教,一直认为那个萧寻初作为萧将军的儿子却无建树,肯定也只是一时走了弯路罢了! “现在你们看,这个萧寻初非但十九岁就中?了举,还一中?就是个解元!这就叫虎父无犬子啊!” “你们这些学生?都给我听好了!看到今年考中?解元的那个萧寻初没有?他当初可是真正的纨绔,白?原书院的先?生?哪一个提起他不摇头?可是现在,他知道错了,知道刻苦读书了,你们再看发生?了什么?他考中?了解元! “这个案例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家只要肯学习!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晚!就算现在觉得自己落后了,也绝对不要放弃希望!只要奋起直追,谁知道会不会有机会!好了,接下?来大家都把书翻到第十五页……” …… 除了萧寻初本人的风评,人言中?也不乏有对其他事情的揣测和讨论—— “这解元萧寻初当初不是被白?原书院赶出来的吗?除了三年前的秦皓,白?原书院也好久没有出过解元了,这一回,只怕要后悔吧?” “嘁!解元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人家白?原书院,多少?年历史了,真要算学生?成就,好歹也要算进士吧!那萧寻初还不够格。况且,那个萧寻初并非被白?原书院驱赶,是主?动走的,学生?来来去去本也是自愿,关人家书院什么事?” “书院搞不清楚,但离家出走总是真的!你们说,这小儿子中?了解元,萧将军可会考虑再将他接回家去?” “说不好啊。不过,不该是做儿子的,主?动负荆请罪回家去求父亲让他回家吗?他都知道读书了,想来这点事情也该想通了?” “这个萧寻初,不考还好,一考便直接当了解元!不知道明年春闱,他可会参加,到时会不会又得个吓人的名次?” “太?乐观了吧!要我说,这萧寻初才读几天书,中?举已经属于祖上烧高香了,会试未必能有好名次。不要跟我说解元,多年考不中?进士的解元可是有一大半啊!没必要因为这个萧寻初这回解试的成绩比较意外,就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吧?” …… * “将军!秋闱中?举的名单出了!您猜少?爷在第几名?” 将军府。 由于萧寻初参加了本届的秋试,将军府的人日日都在龙虎墙外等待,只等放榜以?后,能第一时间?将结果带回府上。 自从考完试,萧将军其实刻意不去关注着这些消息,生?怕让人看出来他对自己儿子的考试成绩有点在意。 此?刻听到发榜了,萧将军板着脸,想听但又有点不敢听,既希望有好消息,又怕消息太?坏……他自己失望还不算大事,就怕打击了萧寻初的积极性,让他一回头又放弃科举,上山锯木头去了。 他端详着来报信的侍卫的表情,看着不像是坏消息,才问:“第几……?难不成是最后一名正好中?举?” “将军太?保守了!” 那侍卫十分振奋,满眼都是喜悦。 “我都那样说了,怎么还会是最后一名?将军!二少?爷是魁首!不仅中?了举,还是第一名!” 萧将军呆住。 一道来听消息的姜凌十分开心,立即眉开眼笑,道:“太?好了!我就说,我们放过羊的人,孩子运气都不会差的。初儿果然有羊神保佑呢!” 然而萧将军却惊得说不出话。 得中?解元,这哪里是区区运气可以?解释的? 解元? 他的儿子竟中?了解元? 那个每日和他顶嘴,动不动就脚底抹油,还蹿到山上每天敲石头砍木头的初儿? 萧将军僵坐在原处,久久未动。 * 同一时刻。 正当梁城满城轰动之时,谢家也如冷水浇进热油锅,整个炸了起来! 在萧寻初中?解元的消息传来之前,谢家老夫人已经在家里骂骂咧咧了一整日。 在她看来,若不是这个不学无术之徒横插一足,她的孙女已经顺利和她看中?已久的孙女婿秦皓定亲了。 偏生?这个萧寻初没有自知之明,非要跑出来搅局。这萧家次子行事怪异,名声又差,如何与完美无缺的秦皓相提并论?被这样一个人破坏了孙女本已铁板钉钉的大好姻缘,老夫人简直气得要吐血,恨不得连夜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当萧寻初非但中?了举还是头名的消息传来,谢家老夫人当场失了声! 既然萧寻初中?举,还是头名,那他就功名而言,已经和秦皓站在同一起点上了。 再说这个人想当她孙女婿,好像看着也没那么差了。 老夫人忽然就不敢说话了。 消息传来,老夫人反复确认了三遍,在得到萧寻初的确是解元的回答后,她默不作声,既没有表达什么想法,也没有再骂萧寻初,只是拄着拐杖不言,最后闷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回进了房间?里。 而在谢家,对这个消息受到惊吓的,绝不止老夫人一人—— 却说谢老爷,自从他和那萧寻初私下?有“御马行街”的约定后,他多多少?少?就有点关注秋闱的结果。 说实话,谢老爷对萧寻初的期待程度不高,之所以?还会在意,想法更类似于“免费拿到的抽奖券开奖了,不看白?不看,万一中?了呢”。 反正如果萧寻初中?不了,他后面还放着个秦皓保底呢。 然而,当萧寻初非但中?了举,还一举中?了解元的消息传来,谢老爷一下?呆滞在原地,竟半晌合不拢下?巴! 解元?! 竟然又是一个解元?! 那个一上来就放豪言给他画饼说要中?状元的萧寻初,居然不是随便狂狂而已,他还真有点本事?! 谢老爷的头脑都凝固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解试三年一考,梁城三年前有一个解元,今年当然也有一个解元,总共两个解元。 这两个人,一个十六岁得中?,年轻至极,举止正派,前途无量;另一个十九岁得中?,也很年轻不说,而且在此?之前他才读了没几个月书,行为做事虽有放荡不羁之处,可也不失气势锋芒。 而如今,这两个解元都聚在他家院子里,想要求娶他的长女谢知秋。 在短促的懵怔以?后,慢慢地,谢老爷终于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萧寻初中?了解元,那可就和秦皓没什么大差别了。 他秋闱真的可以?得第一名,那他之前说他明年春闱想要得状元……该不会,也并不是说说而已吧? * 萧寻初身处谢家闺中?,得知谢知秋中?举的消息,同样高兴。 不过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早就知道那个“萧寻初”其实是谢知秋,当其他人深受震撼的时候,他却觉得是意料之中?。 ——谢知秋终于凭她的学识,获得了她应得的结果。 萧寻初与知满两个知情人,私下?里一起庆祝了一下?。 知满得知姐姐跨过第一道坎、用萧寻初的身份当了举人,高兴地又蹦又跳。 在人前,她要使劲忍着,才不至于笑得太?夸张、在别人面前把嘴角裂到耳朵,搞得别人起疑。 * 是夜。 萧寻初正睡着。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放到他脸上,捂住了他的嘴。 萧寻初骤然睁眼! 一回生?二回熟,他一把反扣那只捂着他嘴的手,从床上坐起来,看向?谢知秋—— 夜色中?,朦胧的月光从窗口透入,谢知秋的肤色如月冷皙。她眸中?流光似清水,透着淡然的沉静。 果然是她。 萧寻初一见谢知秋来就笑了,说:“恭喜你。” 谢知秋先?前来不及通知对方?,又是毫无预兆来夜袭的,她本以?为萧寻初会像上次那样吓一跳,结果这回对方?如此?淡定,倒换她凝了一下?。 在谢知秋眼中?,萧寻初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生?得很出众,一双桃花眼天然风流。这个青年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弯弯的,对笑意全然不加掩饰,坦荡而洒脱,干净得如同雨水洗涤过的星空。 谢知秋微微一动,视线往旁边一别,淡淡道:“谢谢。” 她说:“昨日,多谢你配合我。”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萧寻初笑道。 “帮你我也是帮我自己罢了。” 谢知秋不再言。 说完这些,萧寻初本想等谢知秋主?动说明自己今夜的来意。 谁料,谢知秋张了张嘴,但最后没说什么,反而目光微垂,看向?两人正交握的手。 她略作犹豫,道:“看来,你对和我之间?的肢体接触,也适应不少?了。” “——!” 萧寻初本没意识到不对,直到谢知秋所言,顺着她这句话看去,才发现自己一开始扣上谢知秋的手就没松过。 而且他这手也不知怎么拉的,居然是十指相扣的拉法,他竟一直毫无意识、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五指嵌进了谢知秋的指缝里。 萧寻初吓得赶紧松了手,道:“抱歉!我刚才只是一时顺势,然后就忘了……” 萧寻初感觉自己解释还不如不解释,说得他自己都乱起来,活像个没头没脑的傻子。 他暗自懊恼,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好在谢知秋十分淡然,只道:“没事,是我让你适应的,这是个很好的进步。”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萧寻初愈发懊悔。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谢知秋今晚会来。所以?当她真的来了,他好像有点得意忘形。 萧寻初轻咳一声,直觉不该继续逗留在这个话题上,急忙切回正事。 夜色静谧,屋中?烛火未燃,唯有月光幽幽长照。 在如此?光景中?,他看向?谢知秋。 这少?女如昙花般安静洁净,悄然出现在静夜里。 萧寻初有些感慨地道:“今日,整个梁城都在讨论你。” 萧寻初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听到过自己的名字。 谢府、街上、每个街巷,他听到谢家老夫人在议论,谢老爷和夫人在议论,就连谢家的仆人们都讨论了一整天,“萧寻初”这三个字到处响起,而且居然都不是在骂他。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自己家,还有秦皓家现在大概也翻了天。 萧寻初很为他和谢知秋的计划顺利完成了第一步高兴,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如今这番热闹,并不真是他这个“萧寻初”的功劳,而是他此?刻目之所见的灵魂本质——这个真真切切的、名为“谢知秋”的少?女所为。 她屈膝坐在床沿,红裙铺在床榻上,一双乌眸倒映天地日月,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她只不过是在别人眼中?是萧寻初,而真实的她,仍旧是那个寒梅傲雪、脊骨不折的谢小姐。 萧寻初有些恍惚。 他知道这一幕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这种?感觉就像独自一人守卫着世上最为珍奇的宝藏,他深知这种?光耀的无穷美丽,既庆幸于自己能在最佳的位置第一个欣赏,却又不免感到遗憾,像这样的美景,居然无法展示在世人面前。 萧寻初道:“现在事情搞得满城议论纷纷,大概是因为我原本风评不佳,大家都没想到我的名字会成为解元。可是真正做成这桩事的……并非是我,而是你。 “其实我以?前也听过不少?关于你的风凉话。说你实则天资平庸,才学也只是中?上之流,仅仅因为是女子就显得稀奇,得以?拜甄奕为师,还可以?凭几首诗扬名天下?,若是男子,只是过誉而已。 “就算不是针对你,也常有人寻各种?借口,以?证明女子天生?不如男子,既无读书入仕之能,也无此?必要。 “如果现在大家能知道真正考中?解元的是你,想必也会非常轰动吧。” 如果真要说的话,谢知秋今年才十七岁,与当年十六岁头名中?举的秦皓年龄相差不多。 而且她十二岁就被迫从书院回家,即使在书院里听课也受到种?种?约束,更多可以?说是自学。 她身处更大的劣势,其实实际比表面上更不容易。 然而,碍于种?种?缘由,二人眼下?也必须对真相缄口不言,将它?埋葬在最深处。他们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么一天,将实情公之于众。 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世人才能越过这个萧寻初的躯壳,看到里面那具灵魂真实的光彩和价值。 谢知秋本应以?她自己的身份获得这些荣光,奈何世俗的偏见与桎梏将她埋没至今,若非两人机缘巧合下?不得不互助扶持,最终走至今日,这光彩竟始终不得展现。 谢知秋顿了一顿。 萧寻初说的那些,她当然也听说过;他所说的遗憾,她本人也未尝没有。 不过,她道:“现在先?将我们两个从眼下?的困境挣脱出去要紧,旁的事情,不必多想。 “中?举只不过是个开始,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萧寻初回过神来。 说得也是。 秋闱结束,明年还有春闱。现在距离春闱只有五个月,时间?相当紧迫。他们可没有可以?悲春悯秋的闲工夫。 秋闱能中?举者,约莫百之三四。而春闱,要从这已经夺得举人功名的人中?,再取前百分之一。 算下?来,纵使是已经得过秀才的人中?,能考中?进士的,也不过是万人中?的前三四人。 而谢知秋昨日给谢老爷画的大饼,说的是她要中?状元,在那万之三四人里,她还要得第一名!最少?的最少?,也要超过秦皓才行! 这么一想,萧寻初又紧张起来。 这其中?的竞争激烈,简直难以?想象。 萧寻初忙问:“可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的?” 谢知秋道:“春闱会比秋闱竞争更激烈,难度更大。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独自隐居、闭门造车了。 “我会需要书,需要了解春闱的动向?,需要有先?生?帮我点评、修改文章。为此?,我势必要与人接触。 “另外,中?举之后,就有参加太?学补试的资格。太?学里有书、有先?生?指导,太?学里的先?生?是正经的官员,也可以?接触到一些资讯。所以?,我可能会去参加太?学的补试。 “在此?之前,我想应当跟你说一声。” 萧寻初一顿,意识到谢知秋今晚前来,可能是来向?他交代自己未来的计划,以?及征求他的同意的。 萧寻初立即回答:“好,我知道了。我的身体你可以?随意做主?,但试无妨。” 科举考试是由礼部主?办的,而太?学和国?子监同样隶属于礼部,在太?学内担任教职的太?学博士更是正儿八经的礼部官员。 对大多数学子来说,在正式参加考试之前,太?学无疑是他们距离科举消息最近的地方?,难怪谢知秋会感兴趣。 谢知秋点头。 她想了想,又说:“我以?你的身份中?了举,且名次比较好。过段时间?,你父母说不定会来寻我。到时候,你希望我怎么做?” 萧寻初一顿。 他意味不明,没有亮出自己的态度,反问:“……你认为怎么样对我们两个人更好?” 谢知秋早已想过,便答:“回将军府。以?将军之子的身份,读书方?便,也更有成亲的筹码。” 萧寻初轻轻一叹。 他没有多加阻拦,便道:“那就先?回去吧。而且还是家里条件比较舒服,大概更有利于你读书。” 萧寻初看不到萧家的情况,不过他猜测,他的名字出现在桂榜上,他父亲应当很惊喜吧。 父亲一直希望他与兄长都读书从文,如今他的身体换成了谢知秋,对他家来说,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谢知秋觉察到萧寻初神情的复杂。 由于两人见面的时间?一直有限,其实她至今都没怎么听萧寻初详细说起他以?前的事,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一些经过。 总之,他与父母之间?应该闹得不是很愉快,但从这段时间?的情况来看,好像这关系也不是这么僵。 至少?萧寻初摔破脑袋的时候,萧将军还会上门来看看。平时从种?种?细节中?,也能发觉萧家一直在默默关照这个儿子。 不过谢知秋暂且并未说什么,只颔首道:“我知道了。” 话到这里,正事其实都讲得差不多了。 他们两个人交换至今,一直在面对种?种?未知,其实少?有像今天这样稍微放松的时刻。至少?解试这一关算过了,他们可以?短暂地享受一下?这份喜悦。 只是,谢知秋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像是有什么心事。 半晌,她说:“其实我今晚过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会骑马?” “……啊?” 第四十五章 谢知秋对马这件事的在意, 是从去昭城那时开始的。 那天五谷替她?找来了马车,却问她?为?什么就这么点路,也?不?需要什么行李, 她?却没选自己?骑马去。 谢知秋当时便懵了一瞬。 她?从小到大都是坐马车, 她?的妹妹和母亲也?是坐马车,包括谢老爷, 其实也?不?怎么会骑马, 而且他平时做生意挺累了, 更喜欢在马车里坐着。 谢知秋根本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坐马车以外的出行方式。 所以五谷一说她?可以选骑马,她?就凝住了。 仔细想想也?是, 萧家是武将世家, 就算萧将军避敛锋芒多年,两个儿子都从了文,但当年的底子多少还在, 总不?至于真的对两个孩子连骑马都不?教。 假装一个人,性格变化可以说人总是会变的,记忆不?清可以说是时间太久有点忘了, 可是技能却相对复杂。 要说忘了也?可以,但很多时候就算当真很多年不?用,也?只是生疏而已, 会和完全的新手有区别。 尤其是骑马这种技术,知道怎么骑的人, 几乎是不?可能忘记的。 接下来谢知秋不?仅要以萧寻初的身份接触外人, 还很可能要与找上门的萧家人接触, 甚至要住到萧家去。 她?必须要更像萧寻初本人。 萧寻初的墨家术一类的,反正其他人也?不?懂, 她?可以含混过去。但是骑马,却极有可能会暴露在极善此道的萧家人眼皮底下! 果不?其然,萧寻初听她?问自己?是否会骑马,当即颔首道:“我会。我父母都在马背上长大,我和哥哥差不?多三四岁,就从温顺的小马开始骑了。 “另外,我家里也?养了马,有一匹红骝马是认我的,叫作寸刀,你要是见到,可以注意一下。” 果真如此! 谢知秋一滞,继续问道:“你骑马的水平,大概如何……?” 她?本是想确认一下自己?需要努力的程度。 但萧寻初闻言,诡异地?安静了一下,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脖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该怎么说呢……?” 他犹豫半晌,决定举个例子:“以前?我和你通信的时候,跟你说过我有个哥哥吧?” 谢知秋颔首。 交换身体以后,两人也?交换过信息。 萧寻初的兄长名为?萧寻光,年长他三岁,目前?是国子监学生。 萧寻初道:“其实,我兄长很小就展示出很多可以运用在军事方面的天赋,比如说体力、视力、反应能力,还有射箭、马术、剑术之类的。 “而我就不?行了,人比较懒散,不?太喜欢这方面的事,大多数都比不?上我哥,能跑则跑。不?过……” 谢知秋听他忽然提起兄长,还拿两个人对比举例子,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萧寻初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一小节的动?作,含蓄地?道:“唯有骑马一项,父亲说,我比我兄长……好一丁点。” “……” 谢知秋默然。 ……萧寻初这话,恐怕就是相当厉害的意思了。 亏萧寻初不?好意思自夸,还说得这么委婉。 她?忽然有点头痛。 她?从小性子偏静,坐着不?动?的时候比较多,她?直觉这恐怕不?会是她?的强项。 谢知秋颦起眉头。 萧寻初见谢知秋有些愁容,隐约猜到她?在顾虑什么,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是会骑马,但真的骑着到处走的时候倒不?多。 “再说三四年没回去过,生疏一些也?正常。 “如果遇上我父母问,你就跟他们?说身体不?好或者懒,先?避过去就好了。 “对了……难道你是忧虑之后要是真的中了状元,要御马长街?那个你也?可以安心?。考虑到不?少文人都不?善御马之术,给状元骑的马通常会选最温顺,而且会有人牵着,肯定不?会摔下来。” 话虽如此,谢知秋一双秀眉仍是微微蹙着,大抵难以就此安心?。 萧寻初也?知谢知秋性情谨慎,有这么大一个破绽放在哪里,她?恐怕难以忽视。 萧寻初考虑了一下,换作谢知秋的角度,出主意道:“你要是想学的话,先?在市场上找个养马的人,给对方一点钱,让他找个地?方教你。稍微练几天,能骑着马走了,我估计应付应付大多数场合问题不?大。 “你要是想要学高超的御马技术,到什么地?方策马奔腾,那等我们?换回来……不?,等我们?成婚以后应该就会有机会,到时候,我私下教你好了。” 听到这里,谢知秋倏忽一下抬头看向他,道:“果真?” 谢知秋的眼眸逼上他的眼。 由于两人在床上对话,距离颇近。 谢小姐向来是个冷淡的人,喜怒不?外露。 而她?此刻,她?双眸微溢星光,带着隐含的期待,灼灼直视着他,连二?人之间已经?过近都未觉察。 萧寻初还是第一次见谢知秋这么期盼的眼神。 他忽然意识到,除了不?能暴露身份的理由以外,谢知秋可能是稍微有点想骑马的。 自两人相识起,谢知秋就始终是个很冷静又相当聪明的人,小时候无?论是下棋还是写文章,他都会输给谢知秋。长大以后,甫一见面,他们?就交换了身份,萧寻初信任谢知秋的智慧,仍旧让她?拿主意。 这好像还是头一次,他身上有个什么特?长,居然可以用来教她?。 萧寻初莫名有种被?选中了的受宠若惊感。 他忽然有点害羞,可又有点高兴,情绪不?由上扬。 他的话不?知不?觉变多了,道:“当然!将来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关外! “我娘以前?就是从那里来的,她?说,关外临接游牧国家,多民族混杂,习惯风俗都与关内不?同。在她?的家乡,女孩子佩刀骑马四处走一点都不?奇怪,我娘就会骑马,她?骑得很好。 “而且,娘说关外还有大片的草原,纵马可以连跑半个时辰不?遇到任何障碍! “将来我们?若去那里骑马,可以跑得很快,跑得很远,风应该会很舒服。” 谢知秋先?是认真地?听着,后来,当萧寻初偷偷关注她?的反应时,忽然,她?的嘴角一弯,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问:“那是不?是就是你以前?送我琉璃草的时候,说过的地?方?” 萧寻初呆住。 两人见面的机会少,在他印象中,这还是他初次看到谢知秋展露如此笑颜。 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已经?足以令人铭记。 萧寻初第一次注意到,谢知秋居然有酒窝! 她?过去不?常笑,而萧寻初用谢知秋的身体笑的时候他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竟然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发现! 难怪他当初变成谢知秋,一对人笑,对方就大为?震惊,真的差距很大啊! 谁能想到谢小姐平时那么冷漠的姑娘,一旦笑起来……竟如此甜美,像给人灌了蜜糖? 谢知秋见萧寻初良久不?答,有些奇怪,又问:“怎么了?” “没、没事?” 萧寻初语无?伦次。 他只觉得自己?的眩晕感强烈,像失了方向。 萧寻初试图平静一些,将话题移回先?前?,回答:“对,琉璃草也?长在那一带……原来你还记得琉璃草?” 谢知秋问:“为?什么会不?记得?” “……” 萧寻初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个错的问题。 他不?该再不?断加强自己?对谢知秋的感情了,各种意义?上对心?脏不?好。 他的耳尖已经?开始有点红,忍不?住又要摸脖子。 他移开目光,说:“那我们?约定,以后一起去骑马……?” 谢知秋未觉异状,又笑,应道:“好。” * 却说谢知秋这边。 她?从谢府离开后,第二?日,立即跑到最远的集市,找了个明显不?知她?身份的陌生马夫,付了点银钱,让对方教她?简单的骑马技术。 谢知秋将对方说的要点一一记下,又租了匹马,在人少的地?方练习。 然后,谢知秋发现自己?在马术上很可能没什么天分?。 第一次骑,马明明还挺温顺的,但她?一上去找不?到保持平衡的技巧,马儿刚乐颠颠地?走快了几步,她?就从马上滚了下来! “……!” 跌下来的一瞬间,谢知秋瞳孔放大,竟一时失去了判断能力。 她?极力想保护自己?的身体,可仍在一刹那就狠狠栽在草地?上,半边身体摔得生疼。 谢知秋惊魂未定地?躺在草地?上,在发现自己?并未摔死后,勉强撑起身体,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至少保护住了头,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可是,跌下来那一瞬的吃惊、恐惧,从高处飞落的失重?感、对身体失去控制的慌乱感,以及终于跌落的痛苦,都深深烙印在谢知秋脑中。 她?从未想过,原来骑马摔落的感觉是这样的。 她?以前?身居闺中,从来没有进行过危险的活动?,很少受伤,身上连个疤痕都找不?到。 除了刚换成萧寻初的时候继承了萧寻初受的伤,这可能就是她?有史以来伤得最重?的一次了。 她?以前?也?见过、听说过有人从马上摔下来,大多都是男子,但她?从未料到,原来自己?亲身经?历,竟是这种感觉。 疼痛最容易让人产生怯意,饶是谢知秋,体会着这种疼的感觉,也?不?由生出了畏惧之心?。 但很快,她?重?新燃起斗志。 她?自认不?会不?如男子,怎么能遇到这么点小事就放弃? 更何况,要是连这都做不?好,她?还怎么扮演萧寻初? 那么多人都能学会骑马,萧寻初也?说他的母亲骑马骑得很好,绝不?是性别的问题。难道她?要因为?这区区失败一次,就退缩放弃吗! 如此一想,身上的痛非但没有那么可怕了,反而让她?感到畅快—— 这是她?在选择! 她?可以选择去痛,去经?历,去面对自己?从未体会过的困难! 谢知秋果断从地?上爬了起来,再度翻身上马! 很快,在一日复一日练习骑马的过程中,她?又摔下来第二?次……第三次…… 谢知秋咬咬牙,重?新站起来,再度爬上马—— * 另一边,发榜后没几日,那安继荣在回昭城之前?,最后一次来拜访谢府。 安继荣大抵是想给谢家留个好印象再走,方便下回再来。 他不?知自己?计策已经?暴露,在谢老爷和知满面前?,他仍表现得像过去那样谦逊有礼,丝毫不?见在客栈时的算计刻薄。 知满躲在屏风后,咬着唇一言不?发。 现在她?再看这个说想求娶她?的少年,已看不?到以前?的俊秀,只看到虚伪。 她?忍了半天,忍着听对方装模作样地?和父亲说话。 对方好像也?觉察到她?今天沉默得不?正常,不?时将目光往屏风后瞥来。 父亲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心?情不?好,或者被?安继荣的某句话惹恼了而已,不?时说几句话逗逗她?,试图诱导知满说话。 可知满并不?领情。 安继荣毕竟心?中有鬼,见知满如此反常,还偏偏就在他最后一日留在梁城的时候出这种幺蛾子,他难免心?中焦躁,即使极力忍耐,额头上仍不?禁冒出了虚汗。 终于,挨到该告辞的时间,安继荣按捺不?住了。 他耐着性子向对着屏风方向作揖,故作无?辜地?问:“小姐今日为?何如此少言,莫不?是我上回无?意间哪里冒犯了小姐?若是如此,还请原谅……” 如果是之前?,知满会以为?安继荣是在乎她?的感受,但现在,她?只觉得对方是怕好拿捏的金山银山跑掉。 知满的眼泪又要溢出来,她?握紧拳头憋住,只是有些话忍到现在实在忍不?住了。 她?咬紧牙关,突然硬邦邦地?对安继荣道:“我不?会与你成亲的!” 说完这句话,她?仍觉得不?够,又喊道:“你了解我什么?又了解我家什么?凭什么认为?我会言听计从地?任你摆布?” 她?这话既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单纯心?情不?好在随便挑对方的刺,或者对对方匆忙上门提亲的举动?表示不?满。 知满很想直接骂对方,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要不?然会暴露她?跑去客栈偷听的事。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自己?会受影响还不?说,说不?定会牵连出姐姐,那就麻烦了。 知满先?前?一直都表现得很乖巧懂事,安继荣还是头一回听到她?发脾气吼人,明显吃了一惊,连一旁的谢家父亲都愣住了。 但知满却感到胸口很畅快,终于不?用把这口郁气一直憋在胸口了。 她?吼完这几句话,没给父亲教训自己?的机会,掉头就跑! 她?隐隐听到父亲在书房里失声叫她?站住,但知满连头都没回,自顾自跑得飞快! 知满在心?里鼓励自己?—— 很好!这样就好! 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没有真的撕破脸,不?会让对方起疑。 再过一两天,姐姐的匿名信大概就会送到谢府了,到时候一定能打消父亲和祖母让自己?和安继荣定亲的念头,那父亲也?不?会再怪罪她?当面给安继荣难看了,说不?定还觉得她?做得好呢! 至于安家这艘破船以后会怎么样,那就不?关她?的事了。万一以后遇上认识的闺中小姐也?被?安家提亲,她?也?可以学姐姐寄匿名信,或者让父亲去提醒一下。 知满越想越轻松,只觉得长久压在身上的大石,正在缓缓落下。 她?跑着跑着,竟不?经?笑了出来。 * 这日,萧寻初正在屋中做事。 他的一样小工具到了使用寿命,没以前?那么好用了,他正打算重?新做一把。不?过谢家没有他需要的熔炉,只好姑且换一些不?需要熔炉的材质代替,可能没有原来好用。 忽然,他觉察到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 萧寻初看过去,只见知满扒拉着门边,半个小脑袋缩在门后,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知满?” 萧寻初暂且停下手中的动?作,问她?:“你在那里做什么?” 谁料,知满被?他逮到吃了一惊。 她?像偷窥被?发现的小老鼠,迅速把脑袋缩了回去! 萧寻初:“……?” 那小姑娘在门外徘徊了两圈。 按照以往的经?验,萧寻初本以为?她?不?会再过来了,不?想,今日的情况倒略有不?同。 知满走来走去好一会儿后,像是下定了决心?。 她?直了直后背,昂首挺胸地?走到门前?,恭恭敬敬地?对萧寻初行了一礼,郑重?道:“萧公?子。” 萧寻初见她?这般一本正经?,微微错愕。 知满先?前?也?有过数次故作端庄的举止,但这回,她?给人的感觉却有点不?同了。 首先?,她?的衣着打扮和之前?有了很大区别。 将原先?那些老气的衣裳一股脑烧掉以后,知满搬了许多谢知秋小时候的衣服回去。她?现在穿的是姐姐的旧衣服,虽然谢知秋的衣裳和知满的气质并不?完全契合,但比起之前?,知满看上去还是正常了许多,至少有了些小姑娘的青春感。 其次,她?不?像之前?那般故作贤淑的刻板僵硬,表情自然不?少,且神采奕奕,忽然就有了大方之感。 光是这样的变化,就足以和之前?相区别。 同样是正经?的模样,现在的知满应该是真有正事要说,而不?是刻意地?在扮演一个名门闺秀。 只听知满忐忑地?问他:“萧公?子,你之前?说过,你经?常在弄的那些机关器械之术,都是有师承的对不?对?” 萧寻初一顿,颔首。 知满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道:“其实,我对那些知识也?有兴趣,想学一学。请问,你能不?能收我为?徒,将你所知的内容,也?传授给我?” 知满说完,就红了脸。 她?低下头,窘迫地?扯住自己?的裙子,怕看萧寻初的反应。 这两天,她?将姐姐的话想通了。 一味地?讨好别人,指望别人来怜惜她?,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因为?那无?异于将决定自己?活法的权力交到他人手上,对方要如何对待她?,不?过全凭他人心?情。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好好地?做好自己?,至少能活得痛快点。 不?过,这还是她?初次在一个不?是姐姐或者母亲的人面前?坦白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愿望,她?难免有些忐忑。 萧寻初亦有些惊讶。 他原以为?,知满可能很久都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他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一直像之前?那样不?着痕迹地?将知识放到她?眼前?的准备。 现在这种变化,对他而言倒是好事。 既然对方自己?都这样说了…… 萧寻初对她?招招手:“过来。” “……?干嘛?” 知满迟疑地?踏进屋子。 待她?进去,萧寻初便示意她?在桌边站好,没说收她?为?徒,还是不?收她?为?徒,反而故作高深,神秘兮兮地?问她?:“知满,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除了所谓正统的孔孟之道,还有别的思想学说?” 知满:“呃……当然有啊,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干嘛,不?就是你之前?整天在看的东西?” 萧寻初:“你怎么不?按套路说话,快问我是不?是老庄。” “啊?为?什么要这么问?” “别管!快问!这是我们?这一派的拜师传统!” “啊?哦……呃,那是不?是老庄?” “不?。” 有句话萧寻初老早就想说说看了,现在终于有机会。 他学着师父当年的样子,作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道:“是更惊人,也?更不?容于世的东西。”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他本来给知满准备的教学手记。 不?过,萧寻初很快发现这手记上面没字。 于是他随机应变,随手拿了纸毛笔,大笔一挥,在封面上写了个“墨”字。 知满:“……” 知满嫌弃地?看了萧寻初一眼,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笔记。 相比较于对萧寻初,知满拿到手记倒是既紧张又兴奋。她?一边生怕碰坏了,一边又想快点打开看看。 她?尽力控制着手中的力道,这才慢吞吞地?翻了几页。 待看到里面各种结构图的简画,知满的眼睛逐渐发光。 不?久,知满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的虎牙位置是空的,看上去有点傻,不?过,知满似乎并不?在意。 她?就这样咧着嘴,很快投入到手记里去了。 第四十六章 知满和安家的联姻, 不久就?没?有人再提了。 正如谢知秋和谢知满姐妹料想的那样,当谢知秋将附了布券作为证据的匿名信送到谢家以后,谢老爷大惊失色, 立即进行了有针对性?的详细调查。 结果当然是发现信中?所?写全?是实情。 于是, 谢家毫不犹豫地断绝了安继荣和知满议亲的可能性?,也坚决不再与安家来往。 万幸, 他之前没?有头脑发热真?的口头答应安继荣什么, 一切都在可挽回的范围之内。 不过, 两家毕竟有一段时间来往甚密,为了降低对知满的影响,此事也没?有闹大, 其结果就?像一颗小石头被丢进水里, 冒了几滴水花后,水面便再无痕迹,看不出曾经的端倪。 谢老爷相当气恼安家那个安继荣竟然试图骗他, 不想轻易放过安继荣。 奈何安家的根基是在昭城,并?非梁城,两地相隔数百里远, 而布匹生意也和谢老爷的文?玩事业少有交集,谢老爷就?算有心报复,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再者, 安家毕竟是个庞然大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安继荣手上又通过布券囤积了大量现钱, 外人无法得知他们到底还有多少气数, 万一把对方逼到绝境,决定?来个鱼死网破, 那以谢家的财力,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谢老爷想想自己家里有妻有女还有老母亲,本来无论议亲还是断缘都是为了知满能过得好,不能本末倒置,拿辛苦积攒的家业去冒险。 所?以饶是再生气,他还是咬咬牙咽下?了这口气。 不过他也算记下?了这人,他倒要看看,这安家布行在如此飘摇的局势下?,还能再撑几年。 只要时机合适,他不介意上去落井下?石,帮助安家的船沉得再快一点。 * 另一边,自从谢知秋开始练骑马,就?早出晚归,鲜少待在草庐里。 五谷几回上山,都没?能立即见到少爷的面,而好不容易等?到谢知秋回来,又发现少爷身上伤痕累累。 头一回发现谢知秋浑身是伤的时候,五谷吓了一跳,大惊道:“少爷,你怎么伤成这样?!难道是你中?了举人后,出门到处炫耀自己的秋闱成绩,因为太?嚣张终于被人打了?!” 谢知秋:“……” 谢知秋有点佩服五谷的想象力。 不过,她也早就?找好了借口,道:“我想找一种比较特?殊的矿石,要在远一些的山上才有,而且那山山体陡峭,难免难爬一些。” 五谷听得咋舌。 “这得是多难爬,才能摔成这样?” 五谷嘀咕。 “少爷,您就?算真?的不想放弃墨家术,也还是要惜命,保重?身体啊。” 不过,说归这样说,五谷也没?再指责谢知秋什么,反倒主?动为她上药。 谢知秋这段日子伤得很多是背,自己上药的确不方便,便未拒绝,将萧寻初的背部坦给五谷。 五谷实在不愧为全?能小厮,连上药这等?事都得心应手,谢知秋几乎没?觉得疼,伤口便都包扎好了。 待包扎完成,五谷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 他为少爷披好衣服,用木盆洁了手,用手帕擦干,又觉得有点渴,便随手拿茶杯倒了杯茶打算喝。 两人尽管过去是主?仆,但现在萧寻初名义?上离了家,他为人又相当随和,当五谷是朋友,五谷在这临月山的草庐里,也比寻常小厮要随意许多,比起仆人,更像是一个助手。 他与谢知秋随口闲聊:“所?以少爷这段时间一直就?在采矿石?找到那种矿石了吗?” 谢知秋回答:“尚未。” 五谷道:“说来,放榜前一天,少爷说要去趟集市,本来说中?午便归,结果一直到傍晚才回来,那天少爷莫不是其实也是去采矿石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要连我都瞒着?” 谢知秋一顿。 五谷本以为自己只是问了个很平常的问题。 但下?一刻,五谷忽然觉得少爷的眼神晦暗不明,似在权衡什么,似在思索要不要告诉他、是否是告诉他的时机。 半晌,只见少爷眼睫垂下?,淡淡道:“那天不是。那天是出了意外情况。” “意外情况?” “嗯,那天……” 少爷略微思索,像下?定?了决心。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那天我一时兴起,去了趟城东谢望麟老板家。我跟他说,我仰慕谢府千金谢知秋多年,希望他能把女儿嫁给我。” 五谷一口水喷在地上。 * 当晚,五谷未在临月山留宿,急匆匆地跟谢知秋道别就?下?了山。 谢知秋独自一人在山上,默默将萧寻初的家当都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将她这三月来在临月山准备考试读的书、平时有灵感写的文?章和心得感悟都收拾收拾,单独装了一个箱子。 当晚,谢知秋又去了一趟谢府,与萧寻初相谈一夜,直到黎明方归。 待谢知秋回到临月山,已是天光明亮。 五谷已站在山下?等?她,身边牵了两匹马。 他发现谢知秋一大清早就?出了门,并?未在草庐中?显然十分惊讶,不过,他并?未宣之于口。 只见五谷毕恭毕敬地对谢知秋行了一礼,唤她道:“少爷。” 这么多日来,这是五谷对她表现得最恭敬的一次,也是两人的关系最像主?仆的一次。 五谷板着脸,肃道:“我今日是奉老爷之命过来,接您回将军府去的。” 第四十七章 五谷今日会来, 谢知秋并不意外。 倒不如说,在告诉五谷她去谢府求亲了的?时?候,谢知秋就知道?这件事今天一定会来。 其实早在更早以前, 她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了。 深夜去见?萧寻初、询问他的?意见?、学习骑马…… 既然她中了解元, 那么萧家?对她的?关注肯定会更甚于从前,想办法让她作为萧寻初回家?, 是早晚的?事。 在谢知秋眼里, 这件事就像一颗点了火却暂时?没有爆炸的?炸药。 她明知这炸药迟早会爆开, 可却无法判断何时?会爆、会爆到什么程度。 据谢知秋猜测,萧将军还在和这个儿?子怄气,两?个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萧将军肯定早就想让萧寻初回家?了, 但他不愿意低头, 还在观望情况,甚至指望着萧寻初借着中举这个机会,主动回家?认错。 可是如果“萧寻初”始终没回去, 到某一个节点,萧将军也一定会主动来找她。但那究竟会是什么时?候,以及萧将军忍到那时?最终会有什么反应, 都难以估量。 谢知秋不喜欢这种难以预料的?感?觉。 如今摆在她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由她去找萧家?人?,主动挑破这个炸弹;要么等?萧将军再来找她, 待炸弹爆开看看情况,再见?招拆招。 谢知秋反复在两?者?之间权衡, 最终觉得?哪个都不够好。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 一个人?扮演另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在谢知秋和萧寻初这两?个人?里, 谢知秋冷淡内敛,不习惯感?情外露, 而萧寻初坦率真诚,更善于表达自己。 一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要扮演内敛的?人?相?对容易,只要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忍一忍即可。 但反之,让一个内敛的?人?假装成一个率直的?人?,难度却会是前者?的?数十倍以上。 从这个角度来说,两?人?刚交换的?时?候,萧寻初是一个人?住在山上的?,对谢知秋来讲,实在是幸运的?事,可以说是帮了她大忙。若非如此?,她未必能平安度过最开始的?适应期。 谢知秋习惯了将大多数想法都隐藏在心里,要说出来本来就已经是一重障碍,更不要说还要表现得?很像萧寻初、在其他人?面前以萧寻初的?态度将应有的?行为演绎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选择主动回萧家?,就势必要扮演一个诚心向父母道?歉并决定回家?的?萧寻初,而如果选择等?萧将军再来找她,则必须要扮演一个面对父亲怒火的?萧寻初。 两?个性格不同的?人?,在面对极端事件时?的?态度是最容易看出差异的?。 她与萧寻初家?人?之间发?生的?冲突越激烈、需要展露感?情的?程度越多,对她来说就越不利,越容易被看出异样。 这是谢知秋极力想避免的?情况。 于是她思?来想去,决定两?者?都不选。 她不知道?怎么扮演诚心道?歉的?萧寻初,但比起等?萧将军这个炸弹在不确定的?时?候炸开,倒不如由她亲自来一口气放个大消息,逼萧将军好奇得?非得?立即把“萧寻初”抓回去问情况不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这样一来,她对萧家?人?会有什么反应、会问她什么问题,都大致有预测,可以提前做准备。 此?外,这也可以将萧家?人?的?注意力从她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她和“谢知秋”两?个人?的?婚事上,只要能混淆他人?想法的?干扰越多,那她作为“萧寻初”的?异样就会越不起眼。 事实上,这件事是谢知秋亲自点燃了引爆炸药的?“引线”。 可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了被她操控于股掌之间的?提线木偶,还以为是自己掌握着局面。 * 此?刻,五谷牵着两?匹马,恭顺有礼地站在谢知秋面前,等?待她的?回音。 五谷心中有些紧张。 他知道?少爷住在临月山上已经好几年,被少爷视为恩师的?邵怀藏的?墓也在这山上。少爷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而且,他与家?里也闹得?不愉快,未必会愿意回家?。 果不其然,五谷话音刚落,少爷拢起袖子,抬头望草庐的?方向看了一眼。 草庐隐匿在葳蕤树影中。 少爷目中有所留恋。 五谷提前准备了一堆话来说服少爷回家?,他正要张口开始,但下一刻,却听少爷清冷地开口道?—— “好。” “咦?!” 谢知秋看向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说:“我说好。我跟你回去。”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望着五谷呆滞的?表情,谢知秋知道?,她必须时?刻扮演萧寻初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未等?五谷反应过来,谢知秋越过他的?肩膀,目光看向他身后。 五谷身后的?两?匹马,一匹是普通的?棕色马,体型并无特殊之处,甚至略显娇小。 而另外一匹,通体深红,连马鬃亦是惹人?眼球的?釉赤色。这马高身健腿,马鬃整洁飘扬,眼神骄傲,整体比旁边那匹马高半个头有余,一眼便知非凡。 此?刻,这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谢知秋,似乎在端量她。 萧寻初说过,萧家?有一匹专属于他的?红骝马,叫作寸刀。 这名字当初取自萧寻初名字的?两?个部分,以体现此?马是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寓明他对马的?喜爱。 不必多言,这一匹大约就是。 谢知秋走上前,低唤:“寸刀?” 红骝马听到这两?个字,左右摆动了一下马尾巴,竟有反应。 谢知秋心中一定,主动摸了摸这匹赤马。 名叫寸刀的?红骝马看到谢知秋想要触碰自己,好似犹豫了一下。 它对拥有其主萧寻初身体的?谢知秋,竟有一丝疏离。 不过,须臾,寸刀还是低下了头,接受谢知秋的?抚摸。 寸刀并未表现得?非常亲近,反倒用一双比人?大许多的?马眸,安静地审视着她。 谢知秋一边抚摸着马,一边问:“怎么只带了马来,我在山上的?东西怎么办?” “将军希望少爷尽快回去。” 五谷立即回答。 五谷斟酌着语句解释道?:“山上的?东西……照将军的?意思?,就是都可以不要了,少爷待在将军府,还能缺什么东西? “如果少爷坚持要保留,那等?少爷到家?以后,将军会派人?过来,一样不落地都搬回将军府。” “……” 原来如此?,她刻意放出消息去激萧将军,虽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但也使得?萧将军过于急躁,恨不得?让他插了翅膀直接飞过去解释,造成了必须要立即骑马回家?的?变故。 谢知秋毫不犹豫地回答:“草庐里的?东西我都要,等?下帮我搬回去。” “是。” 五谷应下。 谢知秋又看向寸刀。 没有马车的?话,就说明她必须要骑马回去了。 万幸,这段时?间她未雨绸缪,先练了骑马。 ……话虽如此?,事到临头,谢知秋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之前她都是独自一个人?练,这还是头一回,她要在真正认识萧寻初的?人?面前,展示自己临时?抱佛脚的?骑马技术。 谢知秋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安抚自己—— 没事的?,她已经练习很久了,平时?已经可以简单应对马的?各种动作,只是从临月山去将军府而已,不必过于忧虑。 她缓缓将这口气吐出,然后靠近寸刀,和练习时?一样,拉住缰绳,利落地脚踩马镫,翻身上马! 谢知秋自知纵马之术一时?半会儿?学不会,故而在上马下马的?动作上练得?最多,力求第一眼就能唬住人?,给其他人?留下她很会骑马的?印象—— 只见?她借着萧寻初的?身体,身如轻燕,动作干净漂亮,浅色宽袖随风掀起,如转雾翻云。 五谷陪伴萧寻初多年,记得?少爷往年策马的?英姿,正要感?慨少爷不愧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男人?,就算多年没有骑马,姿态还是这么俊美潇洒,就眼看着少爷一个踏步流畅地跃身上马—— 然后一个过头,直接从另一边滚了下去。 五谷:“……” 谢知秋:“……” 场面一时?尴尬。 五谷是拥有职业精神的?小厮,就算少爷犯了非常搞笑的?错误,他也能巍然不动,绝不会在脸上显出端倪。 但他其实惊呆了。 少爷居然在跨他最熟悉的?寸刀的?时?候,连马背都没乘上,直接滚到了地上! 尽管少爷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而且眼神仍旧和平常一般冷锐,以至于他英俊非常,硬是将这愚蠢的?一跤摔出了和敌人?血战八百回合后英勇坠马的?肃杀气质,可是五谷仍然被骇住了。 怎么回事? 听说少爷三?岁就会骑马,五岁以后再也没有落过马,以前五谷自己也常见?少爷骑马飞驰的?自在模样,二?少爷坐在马上比能骑马百里穿杨的?大少爷还稳,今日怎么会连乘上站着稳稳不动的?寸刀都摔了一跤? 五谷心中生出疑窦。 但正当这时?,他看到“萧寻初”曲起膝盖,低手捂住脚踝,眉头皱起,像不太舒服。 五谷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少爷,您没事吧?是不是摔伤了?” 谢知秋摇头,回答:“不是这回,前几日我找矿石的?时?候,一时?失足,在山上滑了一段路,扭伤了脚踝。” 五谷闻言,恍然大悟。 少爷这段日子身上的?确伤痕累累,原来不止后背,连脚上也有!骑马对脚的?要求很高,他之所以会从马上落下,想来就是这个原因。 五谷担忧道?:“脚踝上有伤,少爷怎么之前都没说呢?若是说了,我也好一起帮您上药,这回也不用劳您亲自骑马了。” 谢知秋道?:“脚踝伤得?不太重,只要不是大幅度动作,几乎感?觉不到。我先前也忘了。” 五谷不再多疑。 他将谢知秋扶起来,然后帮忙扶她上了马,待谢知秋安全地坐到寸刀上,他也上了稍矮一点的?那匹马。 二?人?一路往将军府前行。 谢知秋坐上高马,微微松了口气。 事实上,她脚踝根本没伤,刚才确实是失误了。 她在郊外自己练习的?时?候,用的?都是从集市租来的?便宜马匹。那些马性情都很不错,但是由于马夫也算不上富裕,马的?品种大多普通,马儿?们平时?吃得?也算不上很好,个头都相?对矮小。 而寸刀,是谢知秋此?生见?过的?,最高、最强壮的?一匹马,将军之子精心养护的?马匹,外表上就不同凡响。 谢知秋骑惯了市井小马,跨骑寸刀的?时?候,一上去就发?现寸刀的?高度体格和她过去骑过的?马天壤之别,她用的?力道?根本不对。奈何她怕自己模仿萧寻初露馅,上马时?刻意表现得?比平常利落,动作太快,要再调整已经来不及,就直接滚了下去。 谢知秋暗自提醒自己,今后万万不可再如此?大意,一次尚不要紧,但今后住在萧府,要是怪异的?地方多了,难免会令人?生疑。 * “怪了,寸刀今日走得?真稳,平时?它可没有这么听话啊。” 谢知秋与五谷一路骑马,从荒无人?烟的?郊外回到市区,周围逐渐热闹起来,开始看得?见?人?群聚集的?街巷。 时?辰尚早,大半铺面尚未开门,倒有些勤劳的?妇女已打开门窗,往外头晾着衣裳。 路上,五谷看着谢知秋骑的?寸刀,稀奇地道?。 谢知秋其实是第一次骑寸刀,自然不晓得?它以前如何,只得?含糊回答:“我一向觉得?它很听话。” “也只有少爷你能这样觉得?了。” 五谷笑道?。 “少爷你还记不记得?,寸刀以前可是整个马厩里最顽皮的?马了,既爱跑又爱跳,还经常不听指令。其他人?骑寸刀,十有八.九要给甩下去,也就只有您,一直能稳稳地坐在上面,还能陪着它闹!” 谢知秋一顿。 说实话,这一路,她丝毫没有看出这马原来是这样的?性格。 除了最初她自己失误甩了一下,这匹马始终走得?很稳妥,甚至都不怎么颠,谢知秋还心想不愧是将军家?里的?好马,竟能如此?稳定。 原来它并不总是如此?? 五谷想了想,说:“许是寸刀好久没见?您了,刚才您又摔了一下,它发?现您身体状态不佳,马术也不如以前熟练了吧。 “您离家?多年不归,寸刀指不定以为是自己的?错,如今便乖巧多了。” 谢知秋一凝。 她去看那马,却见?寸刀也微微侧过头来,用单边的?马眸深深注视着她。 谢知秋能感?到这马身上不同寻常的?灵性。 有言道?万物有灵。 人?类对自己的?眼睛头脑过于信任,凡事都讲常理?,容易被眼前看到的?东西蒙蔽。而动物则重视直觉,或许反而能觉察到人?类发?现不了的?事情。 谢知秋疑心这马是不是看出她其实不太会骑马,只是个稍微练过几天装装样子的?假老虎,所以才特意迁就她。 不过,五谷说得?也有道?理?。 无论是何种原因,谢知秋抬手轻抚马鬃,低声对寸刀说了一句:“多谢。” * 同一时?刻,国子监。 辰时?未到,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单手携着几卷书,走出号舍,准备去参加当日的?会讲。 青年个子很高,竟达九尺有余,且手长脚长。他身着青色褴衫,一副书生打扮,眼神正气。 他还未走出几步,忽然,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迎面向他跑来! “少爷!” 那人?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不知是多远赶过来的?,竟将衣裳都汗湿了。 他一见?青年,当即道?:“不好了!二?少爷身边的?五谷昨日不知带了什么消息回将军府,将军当晚就动怒了!我一大早,就看到将军还在发?脾气,说就算捆,今天也要把二?少爷捆回家?来!” 那青年听得?一惊:“忘忧不是刚中解元了吗?父亲还有什么事至于生气成这样?居然不好好褒奖忘忧,还要拿绳子捆他?” 家?仆道?:“具体我们也没听清楚,只知道?将军已经让五谷去抓二?少爷了,要是五谷劝不回二?少爷,将军搞不好真的?会派士兵去捆二?少爷回来! “少爷,怎么办,我们要帮二?少爷吗?” 青年皱眉急思?。 他问:“父亲取鞭子了吗?” 家?仆道?:“之前还没有,但看这架势,未必不会取!” 青年的?眼神微沉,低声道?:“那个独断专权的?蛮夫!已经有我按照他的?意思?行事了,难道?还不够吗?为何连忘忧的?人?生,他也想要掌控到如此?地步!” “少爷……” 青年凝思?片刻,将手里的?书往家?仆手里一塞,道?:“帮我放回号舍里去,我回家?一趟!” 家?仆吃了一惊:“但是少爷,您今天不是还有课吗?国子监纪律森严,若是没有国子监祭酒亲批的?假条,您出不去吧?” 青年道?:“现在去批假哪里来得?及,还要跟那帮老夫子扯皮,只能溜出去了。 “书什么时?候读都一样,但忘忧那个身体,哪里禁得?住父亲真的?鞭打?再说忘忧都十九岁了,又不是九岁小孩,万一父亲火气上来了,真的?动手,忘忧还有何尊严可言?我必须回去帮他!” 言罢,青年便急急要走,又问:“你可是骑马来的??” 家?仆应道?:“是。” “那我用一下那马!” 言罢,青年飞奔而去。 不久,国子监外,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策马而出,朝将军府方向纵马飞驰而去—— 第四十八章 “将军, 夫人!二少爷到家了!” 门房一路狂奔跑来汇报这个惊天大消息时,萧将军与夫人姜凌已经等候多时。 姜凌一听,便笑了, 道:“太好了, 初儿真的?愿意回家了!走,斩石, 我们去门口接他!” 然而?她一拉萧将军, 萧将军却没有动, 感觉像拉了一块石头。 萧斩石犟道:“那个逆子,一天到晚跟我顶嘴!之前?让他回来不?肯回来,还敢一个人跑去求亲都不?跟父母说!现在?不?过?是回个家, 竟然还要我去门口接他, 我不?去!” 姜凌微微拧眉,踢了丈夫一脚,道:“死鸭子嘴硬!你不?去我去。” 萧斩石:“……” * 谢知秋与五谷, 已到将军府外。 谢知秋翻身下马,这回没有任何错处。 她抬起头,去看这宏伟的?将军府。 高大的?石墙上?嵌着一道两扇开的?朱漆虎环大门, 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座人高的?石狮子,一旁还有两个佩刀护卫,这二人神情?肃穆, 气势远非寻常门房可比。 抬首可见大门之上?的?匾额,黑底上?书“将军府”三个鎏金大字, 威压扑面。 萧家所?居的?将军府, 是当今圣上?多年前?御赐的?私宅。 这也是对萧将军的?补偿之一, 此宅位于天子脚下,占地十余亩之大, 无?论面积还是地段都相?当优秀。尽管萧将军已经众所?周知没有实权,可是顶着漂亮的?头衔,又住这样一座府邸,还是给足了颜面。 谢知秋已经提前?踩过?点,只是望着这座她不?熟悉却要长?居的?府邸,心里未免忐忑。 她将马交给过?来接应的?家仆,与五谷举步踏入府中。 一入将军府,先是两重高高的?石墙,穿过?两重门后,则是一个比寻常人家开阔数倍的?前?庭,一看就是可供十余人同时习武操练的?,只一眼,就会给常人压力。 谢知秋不?动声色地左右扫着环境,面上?不?露痕迹。 她随口问五谷:“你替我父母盯着我,他们可有给你加点月钱?” 她刚告诉五谷自己去谢家提亲,第二天萧将军就来抓她回去,那么五谷是萧将军夫妇眼线的?事?,也基本摆在?了明?面上?。 五谷尴尬一笑,道:“将军和夫人给我加了五成月钱。还有平时给少爷买东西的?钱,当然也是将军和夫人给的?。” 谢知秋道:“听上?去还不?少。” 五谷道:“没办法,这事?除了我没人能?做,将军和夫人也是少爷早日回家……” 两人正说着,却有一女子大步迎面走来! 谢知秋当即止了与五谷的?对话,朝那女子方向望去。 那女子人未到跟前?,倒先出了声:“初儿!你终于回家了!快来,你父亲在?前?面议事?堂……” 谢知秋抬起头,正视对方的?脸,行礼唤道:“母亲。” 不?必再多观察,谢知秋一眼就能?看出对方身份,原因无?他,实在?是萧寻初与对方长?得太像。光是一见对方的?样子,谢知秋就知道萧寻初在?父母之中,相?貌绝对是承自母亲。特别是一双桃花眼,两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该女子衣装随意,说来也是梁城官员女子的?常见装束,但她身上?全无?高人一等的?矜持端重之气,反而?有一种谢知秋认识的?女子中少见的?自在?轻松。 且她眼梢上?扬,五官明?丽,由于气质独特,让人难以看出年龄。 谢知秋脑海中浮现出萧寻初先前?告诉过?她的?信息—— 将军夫人姜凌,萧寻初之母。 边域汉女,牧民出身,善骑射,善使飞刀,性情?随和,不?重规矩,喜爱动物,尤其是羊。 与萧家兄弟关系和睦,萧家的?母子关系远胜父子关系。 谢知秋斟酌着萧寻初与母亲的?关系,再加上?三年未见的?生疏,她自以为态度把握得没有大错。 然而?,她的?眼神一与之对上?,对方却猛然顿住—— 姜凌本是高高兴兴来接许久不?曾归家的?孩子的?,可是眼前?的?“男人”一抬起头,那冰冷的?目光却吓了她一跳。 初儿的?确是初儿的?脸,可是这眼神气场……完全就是两个人。 姜凌自小和动物一起长?大,又上?过?战场,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不?是按常识思考的?人。 在?与“萧寻初”对上?眼神的?刹那,她就突兀地止住步伐,立在?离对方还有六七步之远的?位置,不?再靠近。 她道:“你是……初儿?” 对方颔首。 “他”说:“是。难不?成我这几年变化过?大,吓到了母亲?” “……” 姜凌不?言。 谢知秋顿了顿。 她虽然不?爱说话,但观察却很敏锐,能?看出将军夫人眼底的?疑虑。 ……果然,以她和萧寻初的?性格差距,想要轻易骗过?日夜相?伴的?父母,还是有些勉强吗。 不?过?姜凌起疑这么快,还是出乎谢知秋意料。 萧寻初十五六岁离家,如今十九岁,正是属于成长?迅速的?几年,外表性情?有改变,应该是合理的?。 她总共才?说了两句话,且应该是合理的?,谢知秋反复思考,都不?知道自己失误在?何处。 谢知秋不?想与对方僵持,不?知为何,姜凌给她的?感觉不?太像普通人,反而?更像寸刀。可是寸刀不?能?和人类对话交谈,姜凌却是可以的?。 她直觉直接与对方在?这里对峙不?是好事?,遂转移话题欲离开,道:“母亲,可否让我先去见父亲?听说他动怒得厉害。” “……” 姜凌还是没说话,只是迟疑之后,侧退一步,给她让路。 谢知秋松了口气,对姜凌浅行一礼,走向议事?堂。 姜凌犹豫之后,也跟了上?去。 * 姜凌这里悬而?未决,谢知秋后面却还有萧将军的?一关。 如果她没猜错,萧将军只怕和将军夫人会是两个风格。 谢知秋在?门槛前?一定,深吸一口气,才?踏进议事?堂—— 不?出所?料,谢知秋一进屋,就见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萧将军高坐在?上?位。 对方吹胡子瞪眼,看上?去早已等了她许久,萧将军也不?知是不?是气了一整晚,眼底稍有乌色,但怒气完全冲淡了本应有疲倦。 谢知秋屏息凝神,面无?表情?地唤道:“父亲。” “逆子!” 萧将军怒拍椅子扶手。 “你还真敢回来!” 萧将军声响如雷,再加上?多年出征积攒的?军威,若是常人,光听他这一声吼,只怕膝盖就要吓软了。 然而?,谢知秋却一动不?动。 是她昨日亲手洒的?饵,当然对迎接萧将军的?滔天怒焰有心理准备。 谢知秋不?但丝毫没有害怕,反而?从容不?迫地开始顶嘴:“又不?是我想回来,不?是父亲让五谷‘请’我回来的?吗?父亲要是不?欢迎我,那我这就回山上?去了?” “……!” 萧斩石好像没料到“萧寻初”会是这么淡定的?反应,卡了下壳,稀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根本不?会被还是个毛头小子的?儿子吓住,迅速又道:“你还敢犟嘴!说到这个我就来气!” 萧将军又狠狠一拍桌子,发出巨大一声,开始一一细数他的?罪状—— “你这小子,真是翅膀硬了!自己在?山上?受伤不?跟父母说,一个人去考解试不?跟父母说,中了解元也不?跟父母说,现在?更厉害了,竟然胆敢一个人跑去别人家里求亲,还不?跟家里说!” 谢知秋淡淡地反将一军:“我就算不?说,爹娘还不?是都知道了。真是不?在?家中,胜在?家中。” “哦?你这还有意见了?要是没有五谷在?,你早三个月就摔死了!就你现在?这个情?况,我要再不?抓你回来,你岂不?是要一个人在?山上?把亲一成,把小孩都生了!” “有何不?可?难不?成没有你批准,我和夫人就生不?了小孩了吗?” “你——” * 却说此时,有一个人正好赶到门口。 书生打扮的?青年快马加鞭从国?子监赶回来,人还未到议事?堂,已听到父亲吼声如雷响。 他心中暗叫不?好,急忙跑去救弟弟! 然而?一到门外,他往议事?堂中一望,才?发现场面与他想象中不?同—— 他记忆中的?弟弟年纪还小,是个有些小聪明?却又性格懒散的?少年,每回受父亲责骂,就躲猫猫一般一溜烟地在?将军府里满地跑。 那孩子看上?去没心没肺,可年幼孩童总是崇拜父母、想得到父母肯定的?。 青年看到过?好几回,弟弟在?受了责骂后,就会一个人回到房间里。他会一边埋头摆弄他那些其他人看不?懂的?东西,一边极力掩饰自己迷惑受挫的?神情?,但只要熟悉他的?人就会发现,他不?如往日专心,绝非完全不?受影响。 青年十分能?理解弟弟的?心情?。 他们两个兄弟两个都没怎么从父亲那里得过?好脸色。 父亲是个英雄,但他似乎不?想要两个不?能?按照他的?想法成事?的?儿子。 随着自己年纪渐长?,青年逐渐能?够理解父亲的?意图了,但他仍旧不?能?忘记曾经受过?的?苦。 万幸,弟弟想要做的?事?,似乎没有他那么危险。 他自己是没什么办法,但他想,自己已经长?大,或许能?帮一帮小他三岁的?弟弟。 青年本以为这次回来,他又会看到弟弟那种失落又不?解的?神色,可此刻议事?堂中的?场景,却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貌似弟弟的?男子目光冷锐、背直如松。 在?父亲连敌军都可以吓走的?怒焰之下,“他”竟然丝毫没有生怯,反而?迎难而?上?,明?知会让父亲更加生气,他却仍将对方的?蛮言一一驳回,而?且始终保持着冷静,没有半点动摇。 当年的?少年,不?知何时已是男子。 青年看得心惊,不?知不?觉竟止住了脚步,没有立即进去帮忙,反而?退到门后,静观其变。 * 另一边,议事?堂内,谢知秋仍在?与萧斩石吵架。 萧斩石越吵越是心惊,只觉得三年一别,这小兔崽子嘴皮子利落不?少,气质跟御史台那帮喷子文官越来越像,看来果然是读书了。 萧斩石其实表面生气,心里倒也没有那么强硬。 一来,萧寻初毕竟去考了秋闱,还中了个好名?次,在?他看来,这就是儿子已经服软的?标志。 二来,其实萧寻初愿意回家来,他是松了口气。姜凌因为这个事?情?怨他好多年了,要是萧寻初再不?回家,他真的?会被夫人抓去天天比剑。 之所?以还在?这里发火,其实萧寻初背着他提亲还在?其次,最主要是父子两个闹腾这么多年,要是就这样轻轻带过?了,他有点下不?来台。 萧寻初的?私自提亲,对他来说只是个名?正言顺去抓人的?好借口,他并不?是真因为这个生儿子的?气。 不?知是不?是萧将军的?错觉,他觉得现在?这个儿子好像和他稍微有点心有灵犀,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二人装模作?样地大吵了一刻钟,局面好像差不?多了,那“萧寻初”见好就收,便开始服软。 “我这回回家,也不?是为了和父亲吵架的?。” 谢知秋定了定神,正色道。 她说:“父亲既然愿意叫我回家,就说明?还愿意认我这个儿子。既然如此,过?去的?事?不?如就让它过?去吧,比起那些,我希望父亲与我做个交易。” 萧斩石一凝,他见儿子神色郑重,便也装作?消了气,坐下来,道:“你说说看。” 谢知秋说:“父亲一向希望我从文,现在?,我愿意从文。但相?应的?,我想娶城东才?女谢知秋。” “——!” 萧斩石凶眉一竖,心道终于到了正题。 他没吭声,等着对方后文。 谢知秋见状,也就自行往下说:“不?瞒父亲,其实我这数月的?所?作?所?为,皆是为娶谢知秋为妻。 “谢家暂时没有答应我的?提亲,但我还会继续为此努力。 “我希望父亲做的?,就是若之后谢家松口答应了我,父亲不?要对此加以阻拦。 “只要父亲答应这个条件,我立即就回家来,过?往冲突皆不?再提。” 萧斩石脑子一转,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所?以,你就是愿意放弃你山上?那些铜铜铁铁的?破玩意,接受我对你事?业的?安排,但相?应的?,你要交换你对自己婚姻的?自主权,让我同意你娶谢家女?” 谢知秋颔首:“不?错。” “——哼,本就是一个离家出走的?逆子,还敢狮子大开口!要是我不?同意呢?” 谢知秋眼神坚定:“父亲若是不?同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此生非谢知秋不?娶,绝不?会考虑其他人!父亲不?同意,我就回山上?去,哪怕没有将军之子的?身份,我也要尽自己之力,让谢家认我这个女婿。” 好小子! 竟连“非谢知秋不?娶”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萧斩石其实对萧寻初私自提亲的?事?没有那么反感,他自己也年轻过?,知道年少轻狂是怎么回事?。 当初姜凌只是个牧羊女,长?期生活在?多民族地带,连汉话都说得别别扭扭,绝对不?符合任何传统父母对媳妇的?期待。但他喜欢这个人,正好姜凌也喜欢他,他就自己拍板和她成了婚,红烛在?军帐里一点,两人就成了夫妻。 在?他看来,儿子有了心上?人,还知道主动追求心上?人,这是长?大成人的?标志,有什么可指责的??要是堂堂一个男子汉,有了心悦的?女人却连追都不?敢自己追,反倒期期艾艾地要依赖父母去帮他做主,那才?叫孬种呢。 他本来就没打算反对,但听到萧寻初居然肯为一个谢知秋做到这个份上?,连执着多年的?所?谓墨家术都要放弃了,他倒不?禁对那个谢家女产生了一些好奇。 他貌似不?经意地问:“这谢知秋是什么人?就算这个人是个才?女,但梁城的?小姐都整日躲在?闺房里,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喜欢她喜欢到这个份上??” 关于这个问题,谢知秋也早已打好腹稿。 她说:“其实早在?白原书院时,我便与谢小姐相?识。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一起下过?棋,还聊过?天,那个时候,我便对她心怀好感。 “今年五月,我偶然见到谢小姐的?马车往月老祠去,那时我不?知道她是回书院去送老师甄奕的?,以为她是有了心上?人,才?想去祈愿姻缘,一时失神,便从山上?摔了下去。 “起来后,我便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若是无?法与谢知秋成婚,我此生定会后悔。 “于是我便开始认真读书。本是想万事?俱备后,再去谢府提亲。但那日机缘巧合下,我看到谢家的?世交秦家马车停在?谢府外面,得知是秦家先一步上?门求亲了,心中一时情?急,才?会也进谢家做出冲动的?事?。 “那日我在?谢府,对谢老爷放下豪言,说我若中状元,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前?往谢家求亲,好说歹说,才?让谢老爷暂时延迟了给谢知秋定亲的?时间。 “不?过?,谢老爷也要求我,至少要在?明?年春闱赢过?秦皓,才?可考虑将女儿嫁给我。” 她这段时间发生的?变化、所?做的?事?,萧将军如果真去问,迟早能?问出来。 既然如此,她索性将所?有事?情?都圆到一起,一股脑儿都告诉萧将军。这样,无?论萧将军再知道什么,都逃不?出这个框去。 果然,萧将军听完,大吃一惊。 他站起来,在?议事?堂里走了两圈,一双鹰目看向谢知秋。 ——原来是这么回事?! 萧将军恍然大悟。 萧寻初之前?突然性情?大变、还发愤图强愿意考试了,他就觉得奇怪,而?现在?,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都是为了谢知秋。 这全都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 萧将军倒不?反感这种转变的?理由,无?论原因是什么,萧寻初现在?看起来确实成长?了,愿意为了他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做出一定的?牺牲了。 这是成熟的?证据。 虽然和谢知秋结识的?部分好像略显简单了一些,他可能?有所?隐瞒,不?过?既然他不?想说这个部分,那还是不?问为好。 萧斩石开始认真考虑起萧寻初的?“交易”,还有与谢家结亲的?事?来。 想到那谢老爷提的?条件居然是萧寻初要考过?秦皓,萧将军不?由不?屑地道:“哼,文人……” 真要说的?话,萧将军其实也不?怎么想和文人家结亲,据他所?知,这种所?谓的?书香门第,繁文缛节麻烦得很,一点都不?爽快。 但既然萧寻初之所?以愿意读书,还是因为那个谢知秋……那么硬要说来,还要感谢谢家了。 萧将军想了想,又问:“依你看,那位谢小姐人品如何?” 谢知秋别的?不?敢说,唯有这一点可以打包票,认真道:“我与她相?处不?多,但我敢保证,她绝不?是坏人。” 萧将军端详谢知秋的?表情?,见儿子面色如此郑重,也就信了三分。 他捋了捋关公胡,板起脸来:“这件事?,我考虑考虑,过?两天再给你答复。你先在?家里住下好了,待我和你母亲商量好了,再告诉你。” 谢知秋听萧将军这样说,已知事?情?成了三分。 萧将军没有当面答应,无?非是觉得答应得太快显得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够威严,故意吊一吊他胃口罢了。 谢知秋便也见好就收,对萧将军行了一礼,道:“儿子告退。” * 门外的?青年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原以为弟弟三年未曾归家,父亲又是暴怒,萧寻初此番一定在?劫难逃,这才?从国?子监赶回来帮他。 没想到萧寻初这三年成长?得如此之快,不?但面对父亲的?怒火仍能?毫无?畏惧,还能?及时控制住父亲的?情?绪,到后面与父亲有商有量,甚至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他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欣慰。 这样看来,萧寻初在?家里,是暂时不?需要他帮忙了。 只是……萧寻初原本钟情?的?墨家术…… 青年眼神略微黯淡。 无?论是何种原因,没想到弟弟终究还是和他走上?了一样的?道路。 他紧了紧拳头。 良久,青年悄悄后退两步,没在?父母面前?露面,而?是就这样离开将军府,一个人回了国?子监。 * 却说待青年回到国?子监,这一日的?会讲已经结束了,国?子监生们成群结队地回到号舍,路上?分外热闹。 他也随人潮回屋,而?一进屋中,他就见自己先前?让家仆拿回屋舍的?书上?压了支笔,笔尖笔直朝上?。 ——这是个暗号。 青年一凛,连忙将门窗紧闭,然后翻书,很快就从书中找出一封信来。 这信表面上?不?过?是普通的?好友往来,可是细细一摸,一页纸偏厚,里面还有夹层。 青年将夹层取出,然后将茶水倒于纸页之上?,才?有字迹显现出来。 只见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战报—— 【东线取胜,西线局势不?明?。】 青年看到前?面半句,眉头微微松开,但看到后面,又抿紧嘴唇。 他在?屋中走了数圈,然后从床底下取出一瓶特殊的?墨水。 这种墨与信中夹层写字用的?是同一种,此墨以明?矾石制成,写出来的?字起初不?显,唯有遇水才?会出现,可谓加密法宝。 青年在?纸上?写到—— 【假击敌侧,引蛇出洞。若是不?成,保存实力,切勿恋战。】 写完,他也取出一封事?先准备好的?正常回信,将字条夹进信纸中,信封封死,夹回书里。 * 是夜。 谢知秋与萧将军基本说定了关于婚事?的?交易,也顺利在?将军府里住下,算是过?了第一关。 谢知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她表面上?或许波澜不?惊,实际多少还是紧张的?。 只是……有一件事?,还令她不?安。 萧寻初本来说他母亲脾气比较友善,也不?是个特别会较真的?人,因此在?谢知秋的?想象中,将军夫人应该比将军要好相?处。 但实际见了面,她才?发现不?然。 姜凌那种与生俱来般的?敏锐,实在?和普通人太不?同了,简直敏感得不?讲道理。 自从两人打了面照以后,姜凌就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说是敌意也不?尽然,更像是野生动物在?戒备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谢知秋回到萧寻初的?屋子以后,姜凌也过?来看过?她两次,但仍是一句话不?说,反而?安静地观察她。 在?这种压力下,谢知秋不?免疑心姜凌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 可是,如果是普通人有理有据的?怀疑,谢知秋可以制造出各种理由去消除破绽,让对方暂且降低疑虑。而?姜凌这种几乎是直觉的?东西,谢知秋却束手无?策。 谢知秋稍感棘手。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究想不?到太好的?办法。 今日已经太累,她索性闭上?眼,暂且睡去。 * 另一边。 主屋内,姜凌曲着腿坐在?床边,眉间紧蹙,咬着自己的?拇指指甲。 萧寻初成功回家,也顺利搬回了自己的?院落里,这本该是件只得庆贺的?好事?,可自从见了“儿子”的?面,姜凌就显得闷闷不?乐,话也少了很多。 “怎么了?” 萧将军奇怪地问她。 他早已觉察到妻子的?异常,只是不?太理解:“你不?是先前?一直吵吵闹闹地说要去接初儿回来吗?现在?初儿回来了,你怎么反而?这么郁闷?” 姜凌摇摇头。 “我不?是不?高兴初儿回来,只是……” 她回忆起今日见到“萧寻初”时,对方那如寒霜般冰冷的?目光。 姜凌自己也形容不?出来这种浑身别扭的?感觉是什么,只道:“只是这个人,真的?是初儿吗?” 第四十九章 萧斩石对姜凌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他道:“不是初儿会是谁?他差不多和你长了?六七分像, 还能搞错不成?” 姜凌又摇摇头。 “和外表没有关系。不是外貌一模一样,灵魂就是相同的。” 她举例子?道:“当初我在?关外放羊,上千只羊, 我每一只都起?了?名字, 知道每一只都是不一样,从未认错过任何一次。 “其他人可能觉得羊都长得一模一样, 但在?我看来, 每只羊的眼神气质都有其独特之处, 不是轻易可以变化模仿的。就算外表相同,又怎会是同一只羊?” “……” 姜凌一向?爱拿羊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萧斩石这些年也差不多习惯了?。 他有些迟疑地道:“你的意?思是……初儿被人掉包了??” 不过说了?这句话, 萧斩石又自己摇摇头:“这么一个?大活人, 哪儿有那么容易说换走就换走。再说,我已经被排除在?军事核心?之外很?久了?,就算有人想抓走初儿, 我也想不到什?么意?义。退一步说,就算初儿真的被换走,又要?去哪里找来一个?长得这么像的人?” 萧斩石之言, 倒也说中了?姜凌想不通的地方?。 姜凌非常信赖自己的直觉,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要?说萧寻初的身体还是萧寻初本人, 可是实际上却换了?一个?人,那未免也太强词夺理了?。 萧斩石安慰她道:“我们毕竟好几年没见初儿了?。而且据我所知, 这小子?看着吊儿郎当, 可这些年独自在?外, 也是吃过苦、经历了?些悲欢离合的。有了?那些经历,他性格有所变化、会成熟起?来也不奇怪。” 姜凌仍有执拗:“以前我的羊群里有小羊羔走失, 过了?好多年又回来,我照样不会认错。就算有变化,也是在?同一只羊的基础上有所成长,却永远不会从一只羊变成另一只羊。” 萧斩石有点搞不懂姜凌这会儿为何要?钻死脑筋。 他索性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床内侧带,道:“别想了?,初儿好不容易回来,一直这样想,晚上还睡不睡了??明日影响精神。” 姜凌“唔”了?一声,有些恼他打断自己思路。 她踢了?萧斩石肩膀一脚。 不过被这样打岔一下,她倒真茅塞顿开,有了?点先前没想到的想法。 姜凌的思路其实是很?直很?简单的。 既然她怀疑初儿与?之前不是一个?人,那么去确认一下不就好了?? 先确认这个?“初儿”究竟是不是初儿本人,如果身体真是初儿的身体,再确认里面的灵魂究竟是不是初儿,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何人? 这个?世?界上人类无法理解的事情还很?多,只要?将线索一条条理清楚,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就算再不可思议,也是真正的事实。 姜凌的思路在?常人看来天马行空、难以理解,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也不是会被常理蒙蔽双眼的人。 她稍作思量,就道:“我明日再去看看。” * 约莫半个?月后,萧斩石在?他和夫人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本叫作《姜凌牧羊札记》的东西。 ……这是什?么? 萧斩石疑惑地将其翻开,发现里面是姜凌的笔迹,不过并非汉字。 姜凌在?边域长大,当地民?族混居,文?化复杂。 姜凌生活在?那样的地方?,其实除了?汉字汉话,她还起?码会说两种少数民?族的语言,也会写其他当地的常用文?字,甚至不是特意?去学的,只是日常会用而已。 姜凌写这本册子?,用的就是一种少数民?族语言。 这种文?字发展略微落后于汉语,且是一种表音文?字,只要?看得懂就能说出发音,因此词汇和句子?结构都不会特别复杂。如果以梁城那些平时上书写文?章都要?用文?言的士人视角来看,那这种语言简直就像小孩子?牙牙学语一样,白话得不能再白话,毫无文?学性可拓展。 但是,就算语言本身不难,也架不住梁城这里根本没有人会少数民?族用语,在?别人看来,这本册子?大概就像天书一般,半个?字都别想读懂。 不过,萧斩石同样在?边域生活了?很?多年,当年他手下还有很?多当地征募来的、汉话不好的士兵,他倒是能看懂。 萧斩石对姜凌平白无故写了?本和牧羊有关系的东西很?困惑,索性坐下来,细细阅读。 此书内容,竟有些像日记—— 十月初四。 小羊刚到家中,闭门不出,看上去不是很?习惯。 我主动给小羊送了?盘水果,小羊好像有点喜欢吃橘子?,剥了?好几个?。不过小羊也很?谨慎,没有忘记吃几个?枣,并夸赞枣子?真好吃。 十月初六。 小羊在?屋里读书。 小羊读书很?快,而且很?认真,一坐可以两三个?时辰不动,我在?屋顶上蹲得脚麻了?。 十月初七。 我借口听到猫叫声进了?小羊的屋子?,趁小羊不注意?划破它的袖子?,帮小羊整理的时候,我仔细看了?它的手臂。 三颗小痣的位置都没有错,小臂上的小伤疤形状也完成正确,只是比几年前淡了?一点。 这具身体是对的。 我问小羊,还记不记得那道小疤是怎么留的。 小羊回答是小时候贪玩爬到树上,没想到看到马蜂窝,受惊吓就松了?手,摔到地上被石头磕的。 回答没错,细节没错,表面上没有问题。 不过我总觉得小羊不是真的有这段记忆,而是提前打听好背下来的。 十月初十。 我一晚没睡蹲守小羊,本想看她晚上会不会有动静,倒意?外发现小羊卯时就会偷偷起?床。 我跟在?她后面,发现她一个?人去马厩牵了?马,然后出了?府邸,在?没人的地方?练习骑马。 小羊大概没习过武,我一路跟在?她后面,她始终没发现。 她可能没想到我们习武的人可以倒着挂在?树上。 小羊对马不是很?熟悉,只是半吊子?学了?点技术,很?多基础都理解错了?,估计之前教她的人水平也不高。 小羊骑得惨不忍睹,只能说勉强不摔下来的程度,而且底子?有点打歪了?。 她的骑马技术甚至比不上寸刀的载人技术。 如果继续放任她自己一个?人乱来,她可能会形成奇怪的骑马习惯,导致锻炼出不平衡的肌肉,以后动作更加难以纠正。 小羊唯一的可取之处是上马和下马,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两个?步骤非常执着,一直在?练习。 单说上马的话,练得还挺潇洒的。 不过今天我基本确定了?,小羊以前不常骑马,甚至可能不常出门,就算她已经适应一段时间了?,还是有许多小破绽。 考虑到梁城人的风俗,我猜测小羊其实是个?女孩,被关起?来的那种大家闺秀,读过书,受过十分良好的教育。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是对的。 十月十三。 小羊真的很?用功,一天大半时间都在?读书,而且仔细研究了?太学历年补试的考题。 她看上去真的很?想中进士,可能除了?必要?的原因之外,也是因为过去没有这样的机会吧。 今日家仆帮她收拾房间的时候,不小心?将她从山上带下来的一个?盒子?摔到地上。这个?盒子?理论上来说并不是她的物品,但她仍吓了?一跳。 她并未责备家仆,却将盒子?里面的东西仔仔细细都检查了?一遍,看上去是真心?担心?这些物品会损坏。 我忽然注意?到,她平时将那些山上之物都保养得很?好。哪怕她自己其实并不用,她仍然会帮着定期检查,做一些不难的养护。那些书,她似乎也尝试着看过了?,还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了?一遍,平时就收拾在?箱子?里。 …… 笔迹到这个?地方?戛然而止。 萧斩石前翻后翻,也没有找到后续文?字,可是内容明明没写完,中间也没看到页数被撕去的痕迹,看上去更像是作者写到这里忽然不想写了?,所以停了?下来。 萧斩石看着这内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来觉得有点像日记,可是看到后面又像是虚构话本,一会儿小羊一会儿是女孩的,偏偏还不写完,让人搞不懂。 萧斩石有点在?意?,索性直接拿着册子?去问姜凌本人。 姜凌这两天心?情又好了?,正在?前庭练剑。 她看到萧斩石拿着册子?过来,笑?道:“你看到这个?了?啊?你不用在?意?,已经没事了?。” “啊?” 萧斩石更弄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了?。 萧寻初奇怪道:“所以这册子?你是有用才写的?那现在?怎么不写了??” 姜凌说:“一开始记是想整理思路,免得将一些重?要?的细节忘了?。不过现在?……” 她笑?了?笑?,才道:“用不着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这些日子?观察“小羊”看到的种种样子?。 姜凌起?初不知道这个?她在?意?的灵魂的身份,所以将其起?名为“小羊”。 说实话,她一开始对小羊如此在?意?,当然是怕这个?无法理解的情况会对萧寻初不利……甚至担心?,萧寻初其实已经发生了?异常,最坏的可能,就是他已经回不来了?。 不过这段日子?观察下来,她基本已经打消了?这些担忧。 首先,小羊虽然不是她儿子?,但明显也不是坏人。 其次,她感觉真正的萧寻初应该没事,而且和小羊有联系。看情况,他们应该正在?互帮互助,是想要?共破难关的。 ——姜凌眼前出现那日,在?家仆不小心?摔了?萧寻初的旧物后、小羊立即紧张地跑去检查的模样。 如果她是对萧寻初有歹意?之人,如果萧寻初以后再也回不来了?,那她怎么会对萧寻初的昔日用品还如此小心?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萧寻初在?何处,而且日后她还准备将这些物品归还给萧寻初,所以才会妥善地保管。 另外,她知道相当多萧寻初的事,初儿应该对她十分信任,使得两人可以互相配合。 …… 萧斩石还没弄明白这册子?到底什?么用,倒听姜凌冷不丁问:“对了?,斩石,你知不知道初儿想娶的那个?谢小姐,是什?么样的人?” 萧斩石不大理解夫人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说话方?式,但既然姜凌问起?了?,他还是回答道:“我也没见过,我和这些读书的人家都不太熟。不过,当年我入狱的时候,谢家的官员好像为救我出狱,上过死书,我还挺感激的。 “至于这个?谢小姐……嗯……好像很?有文?采,而且小时候拜了?甄奕为师,小小年纪就写了?不少有名的辞赋,在?文?人中很?受推崇。 “初儿说想和她成亲以后,我稍微去打听了?一下,好像这谢小姐还是个?不太爱讲话的人,反正性格和我们初儿差挺多的。 “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 姜凌一笑?,随手挽了?个?剑花,道:“只是忽然好期待呀。” 第五十章 “初儿, 你想不想和?为娘一起去骑马?” 十月中?旬的时候,谢知秋忽然发觉姜凌对她热情了许多。 自从以萧寻初的身份回了将军府,姜凌就是全家对她最戒备的人。这?种变化, 不免让谢知秋受宠若惊。 由于姜凌给人印象的特殊性, 她本以为要?完全取信对方得要?费不少功夫,没想到这?么容易。连谢知秋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因为什么取得了姜凌的信任。 不过这?对她而言, 无疑是好事。 谢知秋感到心头大石落下, 松了口气。 当然, 当姜凌邀请她骑马的时候,她仍不敢当着将军夫人的面展示自己拙劣的骑马技术,会?以脚踝伤着为借口婉拒。 不过, 她很快发现这?是个?观察姜凌骑马的好机会?。 姜凌骑马技术非常高超, 而且她有在骑马的时候总结技巧的习惯,只要?谢知秋站在旁边,她就不时会?说一些?骑马的小要?点。 谢知秋试探地问?了一些?小问?题以后, 姜凌甚至会?亲自演示给她看。 谢知秋赶快记在心里,等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悄悄练习。 这?样做的效率一下子就比她自己凭着马夫的只言片语瞎捉摸高多了,不出半月, 谢知秋就感觉自己骑得像样起来。 * 萧家的生活大致安定以后,谢知秋迅速将眼光重新放回正事上?。 对谢知秋来说,当下最要?紧的, 还是准备明年?的春闱。 很快,她便着手进?入太学?。 作为梁城的官方学?府, 相比较于达官显贵后裔才能进?入的国子监, 太学?对学?生背景的要?求要?低许多, 即使是寒门子弟也有入学?的机会?,尽管多多少少仍然会?偏向官员的孩子, 但?对平民来说,这?已?经是最好机会?。 除了学?生来源,太学?与国子监的最大区别在于,国子监生经过多年?学?习后,可以不通过科举而直接“荫”官,而大部分太学?生只是借太学?读书,该老老实实参加会?试,还是得老老实实去参加。 由于萧将军当年?显赫的军功,以及当今圣上?对萧家存着的愧疚之心,萧家当然也有将男孩送去国子监的名额。 不过萧寻初当年?连在白原书院读书都要?跑,自是不想去国子监,这?个?名额便理所当然地交给了既是长子又愿意听从父亲安排的萧寻光。 谢知秋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她本来就不是萧家人,能借着萧寻初的身体?参加科举,还可以参加太学?的考试,已?经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机会?,理应珍惜。 所以,当秋闱过后,太学?的名额有了空缺,谢知秋毫不犹豫地去参加了太学?的补试。 太学?作为朝廷设立的官方高等学?校,福利相当好,太学?生不仅可以得到衣食住行的保障,甚至还享有免除一定税役的特权。 既然福利优厚,那么太学?生的数量肯定也是有定额的,有缺才有补,故而太学?的入学?考试也称作“补试”。 要?进?入太学?学?习,若非特殊情况,起码也得是举人才行。 谢知秋虽然是个?解元,但?她的解元只是梁城一地乡试的头一名,而太学?招收全国的学?生,会?有各地受到推荐的优秀学?子慕名而来,不乏有其他地方的解元不说,也有往年?的出众学?生。谢知秋不敢不可一世地认为自己必能得选。 她抱着谦虚的想法去考,心想考上?最好,若真没考上?,也只能继续自己学?习。 因此谢知秋出考场的时候,心态相当好,没有太大负担。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那份补试考卷,一交上?去,就被单独挑了出来,送到两?位礼部官员面前。 “——陶兄,你看我没骗你吧,这?学?生是不是文采飞扬,又写得一手好字?” 若是谢知秋在场就能认出来,挑走她考卷的两?名礼部官员,正是秋闱时在她附近走动过的监考官。 这?两?人一人姓李,一人姓陶,平日都在太学?任职。 此刻,那陶姓官员看谢知秋的卷子看得入了迷,一旁的李姓官员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好文章!真是好文章!而且字也写得好!” 陶姓官员看得拍案叫绝,连连赞叹。 “都不必说这?份文采了,光是这?个?字……只要?能用这?个?字将奏折写得赏心悦目,何愁不能从一众普通人中?脱颖而出,叫圣上?记住他的名字?只是可惜……” 他看向卷子上?的署名—— “萧寻初”这?三个?字,分外灼眼。 李姓官员默然,知道对方在顾虑什么,说:“我确实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是萧斩石的儿子。谁能想到一个?武夫,能生出这?等才华的孩子来?” 陶姓官员摇头:“萧斩石的孩子还是算了吧。萧斩石在圣上?那里身份微妙,还是少沾为好。若是与这?萧家走得太近,平白惹了官家猜忌,未免太冤。 “再说,萧家这?等武将多半是主战派,而如今上?面那位……大家都知道,他一向是主和?的,与武将合不来。这?萧寻初,未必能得他的中?意。” 李姓官员半晌没有吭气。 他将那张卷子又拿起来,认真又看了一遍,遗憾道:“可是你看这?文章,写得多好啊……” 陶姓官员侧目:“你很欣赏他?” 李姓官员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能写出这?种文章的人了,当年?甄奕的鼎盛时期,想来也不过写到如此。” 陶姓官员叹气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白而言,一篇文章,在官场上?又有什么用呢?文采好的人,却未必实干,也未必派得上?用场。你看唐朝的李太白,千百诗文技惊四座,被人称作诗仙,真到做官上?,却也难有建树。” 李姓官员俨然对“萧寻初”是十分惋惜的,但?他并未直接回答。 倏忽,他像是想到什么,又道:“若按照常理来看,这?萧斩石的儿子确实不能说是很好的选择,但?凡事要?换个?角度—— “听说这?萧寻初与他父亲关系并不好,十五六岁就离家出走了,若不是这?回中?了解元,还不会?被萧家接回去。 “现在这?萧寻初回家是回家了,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瓷器,一旦碎掉过,裂痕犹在,又如何能当真恢复如初?拉拢萧寻初,又未必要?拉拢萧斩石。 “若是我们顺利接触到他,对他好生教导,让他走到我们这?一边,在他人看来,不就是萧斩石的儿子也成?了主和?派?说不定反倒会?有意外之效果。 “再者,其实我事先打听了一下,听说这?萧寻初从小特立独行,不被父母师长理解,从未有过像样的老师在仕途上?引导他。 “如果我们现在抓住时机,去当第一位支持他、引领他的人,在他看来,岂不就是发掘他的伯乐?今日我等先投之以木桃,将来又何愁他不会?报之以琼瑶? “反正稍微试一试,给他一点善意,又不费什么事。若是最后还是不行,再及时撇清关系就是。” 陶姓官员稍宁,似有意动。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先给他机会?,接触他一下试试,若是不行,就当没有过这?回事、没交流过这?号人?” “……算是吧。陶兄意下如何?” 陶姓官员凝思半晌。 良久,他点了下头,道:“也行。反正我们现在青黄不接,正缺年?轻人,试试无妨。” * 没多久,太学?补试的结果下来,谢知秋被录取了。 谢知秋尚不知这?成?绩背后的弯弯道道,只觉得自己今后算是太学?生了,读书会?更?方便,还可以找太学?里的先生看自己的文章,不免松了口气。 算起来,这?还是“萧寻初”回到萧家以后,第一次展现自己在读书方面的才能。 萧将军得知“儿子”一考就考进?去了,不免愣了愣,半天才道:“哼,还算不错吧。不过进?了太学?,离考中?进?士还远得很。你若真想娶谢知秋,还得继续努力,更?不要?说你还跟谢家放言说自己要?中?状元了。” 谢知秋已?适应了萧将军在儿子面前的不假辞色,她只对萧将军拱了拱手,表示知道。 * 上?学?之日一到,谢知秋一早起来整装收拾。 五谷照例来看少爷的情况时,门一开,他简直当场愣住—— 上?一次见如此衣裳楚楚的少爷,已?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 太学?不同于普通私学?,是有着装要?求的。 所有太学?生进?出太学?,都要?穿“白色褴衫”。 这?是一种细布宽袖的圆领衣裳,上?下一体?,中?间以黑色布带一束,走起路来白衣飘飘,十分轻盈,是很有文人风范的衣服。 萧寻初生得一副好相貌,奈何他以往不太珍惜,总是以邋遢的面目示人。正所谓人要?衣装,如今他这?么一穿,又换了一身霜雪般冷锐的气质,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有人中?龙凤的味道。 五谷呆了半晌,才笑道:“这?衣服好看,适合少爷。” 谢知秋本人是无所谓穿什么的,倒觉得萧寻初原本的打扮更?方便,今后又要?开始束发了,反而嫌麻烦。 五谷问?她:“少爷可是这?就要?出发了?” 谢知秋颔首,道:“走吧。” * 时值十月金秋,距离二?月中?旬的春闱,还有三个?多月。 对秋闱考生来说,才放榜一个?月有余,可若是考虑到春闱,就又到了紧张的时刻。 梁城学?子中?已?经弥漫起焦虑的气氛,太学?里考生聚集,感觉尤为突出。 谢知秋一身学?子服步行在太学?中?,改换衣装之后,她特征没有以前明显了,倒没什么人认出她是萧寻初。 反换她侧目看其他人,只觉得擦肩之人个?个?都在备考—— “子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后……后面是什么来着?可恶!我明明早就背下来了,为什么这?么简单还会?忘掉?!” “御书阁那里人又满了,没办法,我们回房读书吧。” “明日讲习的余先生早年?压中?过考题,他的课一定要?去听。” “张兄,你可否看一看我的文章?这?是我根据《林大典举业考学?》后面列举的题目写的一篇赋论,先生太忙,总是没法给我评价。” “当然可以,吴弟,不如我们交换看如何?” “哎,张兄,你说我们真的能考上?吗?” “怎么不能?!你想想当今同平章事齐慕先,不就是寒门出身,一穷二?白终于登上?位极人臣之位!如今已?稳坐相位二?十余载,可谓寒门学?子的榜样!科举对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读书人而言,是最公平的机会?!他当年?可以,我们为何不行?来,我还有篇文章,你再帮我评评。” “好!” …… 谢知秋本打算先熟悉熟悉环境,再听听当日的讲学?,没想到拐过一个?弯时,正遇到秦皓从讲习堂里出来! 二?人一个?面照,俱是一怔。 高月娥本已?上?谢家谈起秦家与谢家的婚事、却被“萧寻初”横插一脚阻拦的事,秦皓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再加上?,谢知秋主动给谢老爷出的主意,秦皓多半也知道了“萧寻初”打算与他竞争。 二?人碰面,氛围不免尴尬。 谢知秋当时说她要?与秦皓较量,只是为了说服谢老爷的权宜之计,并非真的想与秦皓为敌,故而她先回过神来,作揖道:“秦兄。” 秦皓一顿,也回了一礼,说:“萧兄。” 秦皓身边带着小厮,那小厮手里抱着起码六七卷文章,两?人似乎在讲习堂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谢知秋问?:“秦兄这?么早就走?不听今日的讲习吗?” 秦皓不知他面前之人是谢知秋,反而对“萧寻初”这?个?人心情复杂。 他本不想与萧寻初有太多来往,但?对方主动搭了话,他还是回答道:“这?位先生的讲习我已?听过,考试也通过了,不必再听。今日过来,只是想请先生评评我写的文章。 “我等下还有别的先生要?去见,已?有些?耽搁。萧兄若不介意,我先告辞了。” 言罢,秦皓不予久留,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谢知秋往讲习堂中?看了一眼,只见里面果然有位太学?的先生,对方给秦皓评完卷子,似乎有点累了,正站在窗口看桂花。 谢知秋若有所思,但?并不挽留秦皓,与之道别。 * 却说秦皓带着小厮走远。 那抱着卷子的小厮回头看了眼“萧寻初”的方向,眼神愤愤—— “呸,装模作样的东西,现在倒是知道穿得人模狗样了,当人不知道他当初是什么鬼样子?这?么个?人,他怎么还有脸来和?我们少爷打招呼?” 秦皓一顿,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道:“莫要?胡言,萧兄如今也进?太学?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碰上?是难免的,若是互不说话,反而奇怪。” “可若不是他,少爷早已?如愿与谢家小姐定亲了!” 这?小厮其实一向不太喜欢谢知秋,但?现在相比之下,他更?不喜欢这?萧寻初。 只见他嘴皮子动得飞快,道:“更?别提这?个?人,他还胆敢提出要?与少爷比试,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萧兄是今年?的解元,名次与我当初无异。” 秦皓打断他。 “再说,当世举子,到科考上?本也是要?竞争的。各凭本事而已?,没有谁不能向谁提出较量一说。” “可是——” 小厮就想逞逞口舌之快,对秦皓这?份冷静感到很是憋屈,他抱怨道:“少爷,你好歹也比他早中?解元三年?呢,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秦皓摇摇头:“我确实不喜欢萧寻初这?个?人,但?事已?至此,埋怨无益。有这?个?闲时间责备他人,不如找先生多评几份卷子,查漏补缺,凭实力让对方知难而退。好了,走吧。” 言罢,秦皓亦朝“萧寻初”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然后转回头,做正事去了。 小厮咬咬牙,只得跟上?。 * 另一边,谢知秋也开始专心准备科考。 她在这?一点上?与秦皓想法相似,纵然是要?竞争,也没必要?花无谓的时间去攻击对手,倒不如磨砺自己。 秦皓三年?前就入了太学?,三年?都在准备春闱,且学?了不少东西,在这?一点上?,是谢知秋落后了。 于是她先到处聆听讲习,查漏补缺。 她虽受过甄奕的教导,但?甄奕教她,教的是学?识,而不像其他学?生那般,将大量心思都放在琢磨考题和?考试技巧上?。尽管她姑且还是过了秋闱,但?谢知秋心中?也清楚,这?是她的短板,春天的会?试比解试难度更?大,她必须在这?方面花心思,学?习如何迎合考试思路。 遂谢知秋按部就班,到处听讲,而正当这?个?时期,倒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这?日,一节讲习结束,先生收拾了教案要?走,倏然见一个?身影举着文章窜上?去,毕恭毕敬地问?:“宋先生,我作了一篇文章,可否请先生帮我看看?” 先生步子一顿,将文章接过。 然后,先生将这?文章一目十行地扫了扫,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卷子还给学?生,道:“开头和?结尾都写得不好,再改改。” 说完,他提步要?走。 学?生傻眼了,几步追上?去问?:“先生可否再看看,多给点建议?这?样未免太快了。” 先生道:“到时候你去参加会?试,考官也是这?样评卷的。那么多卷子,哪儿能一篇篇看得这?么细?开篇起得漂亮,结尾收得妙,就赢一大半了。注意字写好点,免得誊录官誊抄你卷子的时候写错字,还有考试前少吃点东西,免得考试时出恭、被人盖了屎戳子。对了,你字也写得有点潦草,再练练。” 学?生还想再问?,但?先生加快步伐,没多久就走远了。 那学?生垂头丧气,拿着文章愣在原地。 谢知秋其实也想找人评卷,只是尚未付诸行动,见此状况,不免多看了两?眼。 然后,她就发现这?个?学?生有点眼熟。 “……林世仁?” 学?生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过头,看到谢知秋,眼前一亮:“萧兄!” 第五十一章 严格来说, 谢知秋与这个林世仁,只有在秋闱前交谈过一回。 对方是萧寻初以前的朋友,与谢知秋并不熟。 不过对方现?在既然?出现?在太学, 想来也是中?举了, 而?且通过了太学的补试。 既然?见了面,谢知秋便与对方同行, 一块儿去膳堂吃饭。 林世仁一见今天?的伙食就两眼放光, 惊喜地?叫起来:“太好了!今天?竟然?能有东坡肉!” 说着, 他忙用筷子戳了戳那肉,小心地?放到饭上,用东坡肉的酱汁裹着米饭吃。 林世仁说话声音不低, 对东坡肉的那一声惊呼分外响亮, 旁边正好有几名太学生端着食案走过,见林世仁如?此稀奇地?吃东坡肉,又没?见过“萧寻初”, 误以为他们两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穷学生,不由窃笑两声,对他们指指点点了两下, 方才走开。 林世仁对他们的取笑并非无知无觉,当即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对谢知秋道:“对不起, 萧兄,怪我丢脸, 连累你了。” 其实?一个人家里?有没?有钱, 透过言行举止便能看得出来。 谢知秋虽不是白原书?院正经的学生, 但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曾见林世仁一个人偷偷躲在小树林里?吃馒头咸菜, 菜里?一点油星子都不见,他却仍不敢跟其他学生一块儿去膳堂。 对这种事情,外人自然?不好点破,于是她只摇了摇头,道:“无妨。” 林世仁对谢知秋这份沉默分外感激。 事实?上,他之所以愿意和萧寻初为友,就是因为萧寻初不像书?院里?其他学生会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待人相对一视同仁。再者,萧寻初以前自己在白原书?院里?也是个受人排挤的学生,虽然?出身高?门,可林世仁却觉得他离自己没?那么远。 林世仁低下头,打算继续吃饭。 只是,大约因为被其他人指点了一下,他现?在看这肉心情复杂,既想吃,又觉得吃了有损自尊。 不过最终,还是尊严挨不过五脏庙,对平时少沾荤腥的人来说,一块肉的诱惑太大了,他的口水早已在口腔中?漫了金山,若是不吃,只怕一个月都要惦念。 林世仁一咬牙,道:“肉是无辜的,膳堂都给了,不吃白不吃,浪费可耻。若是我将来能中?进士……” 林世仁的眼神定了定,但并未说下去。 他夹了一口有肉汁的米饭,大口吃起来。 太学的伙食是免费的,且一天?三顿,中?午有菜有肉,早晚还有炊饼,对家里?没?钱的穷学生来说,实?在是极大的帮助。 谢知秋见状,也默默用筷子夹菜。 二人一边吃饭,一边又聊起科考的事。 林世仁显然?有些忧郁,腼腆道:“先前在讲习室里?,真是让萧兄见笑了。我听其他学生说,既进了太学,自是找先生评卷最为有用,既可以知道自己的不足,又可以提前得知礼部官员对自己的评价。 “我当然?是想多学的,这才每次讲习结束,都厚着颜上去请先生们评点我的作品。 “若是文章写得好,被先生看重,说不定对将来入仕也有助益。像是秦兄,听说因为他的文章有当年?甄学士三分风骨,太学里?不少先生都看好他,动不动就邀请他去参加自己家里?的诗会花会不说,还有先生想将女儿嫁给他呢。” 说到这里?,林世仁面上明?显流露出羡慕,道:“那可是太学博士的女儿啊!想必与普通女子不同,会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吧。 “也亏秦兄他如?此心高?气傲,竟将那些先生也都一一拒绝,若是我,早就答应了!真不知道对秦兄而?言,究竟要怎样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谢知秋吃着凉拌清藕,默然?不语。 林世仁叹道:“其实?我还没?娶亲呢,若是先生们也能看重我就好了。可萧兄,你刚才也瞧见了,我明?明?是连夜写了好几晚才作出来的文章,没?想到先生们竟然?只随便扫了两眼就贬得一文不值。 “也不止今日,我已经去问了好几个先生了,人人皆是如?此。 “其实?我自以为写得不错,可结果却如?此……不知是不是我与秦兄真的差这么多,竟连让先生细看一眼都不值。” 林世仁摇头叹息,一副受挫的样子。 而?谢知秋听到这里?,开口了,她道:“在太学这里?,每日找先生评卷的学生是很多的,有像你这样上完课去拦的,也有上门去找先生的,还有人甚至就在路上候着,遇见先生就上去递卷子。 “先生平日里?也有事,若是上来的学生人人的卷子都看,人人都细细坐下来点评,先生忙不过来。再者他本来也不认识你,你上去就问也突兀,想来是因此,他们才不耐烦。” 林世仁一愣,说:“可是我看先生们对秦皓兄就很好啊,秦皓有时会特意约先生,一次递好几篇文章呢,他们不但全都看了,还对秦兄赞许有加。 “我本来以为是不是我也该提前约好先生的缘故,可先生只对我笑,都不愿告诉我他们何时有空。” 谢知秋道:“秦皓不同。他父亲是御史秦多龄,母亲更是世家嫡女,他背后?有蒸蒸日上的秦家和百年?世族高?家作为支撑,关系门路更是沟沟道道、曲折复杂。 “书?院的先生看你,只是看个陌生学生,但看秦皓,看到的是同僚之子、名家后?裔。以秦皓的背景,只要他考中?进士,仕途会比常人顺遂很多。 “你若仔细看就会发现?,平日对秦皓多有指点的先生,本也是在官场上与秦家立场一致之人。 “那些先生欲与秦皓结亲,结的不单单是秦皓这个人,还有他身后?的秦家、母族的高?家。 “要知道所谓的世家,也不是人人都能品行端正、学识出众的,能找到一个像秦皓这样有君子之风又没?有短板的人,并不容易。他受欢迎,丝毫不奇怪。” 林世仁听得傻眼。 他是一个穷学生,能以平民之身考中?举人,在家族中?已经算是少见的聪明?伶俐,可以说是全族的骄傲,所以家里?缩衣减食也要供他读书?。 过往他只要埋头读书?,家里?人便会夸奖他,乡里?私塾的先生就会说他是做官的好苗子,林世仁自然?便接受了“好好读书?就能出人头地?”的简单规则,即便偶尔受到区别对待,也只当是秦皓文章写得比他好的缘故,哪里?想得到真正的差距,竟是在这种地?方。 还有什么这些先生本就在官场上与秦家交好……他家里?又没?有人做官,根本看不出来。 可仔细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他忽然?食不知味,筷子上的东坡肉都没?那么好吃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家境不如?秦皓,但过往只当是秦皓生活条件能比他好些而?已,二人同样可以读书?,前途上限好似并无差距。 读书?好坏,只要努力就有追赶的机会,可这种投胎上的问题,要如?何弥补呢? “萧兄你为何会……” 林世仁本下意识地?想问萧寻初为何知道这一层,可他猛然?想起,两人虽然?看似是朋友,但萧寻初本也是将军之子,门第?比他高?到不知哪里?去了,只不过萧寻初离家出走以后?,给人感觉比较贫穷落魄而?已。 谢知秋并未接口。 萧家对这些事情什么看法不太清楚,但她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她的家人也想将她嫁给秦皓,其中?的利弊,祖母和父亲都逮着她说了千百遍。 林世仁道:“那……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若是太学的先生只愿意指点秦兄,而?对我们其他人不闻不问,那岂不是只有秦兄一个人遥遥领先,我等这辈子拍马都赶不上?” “说到这个。” 谢知秋回过神来。 “既然?你问的先生多,你可知道,书?院里?是否有哪个先生性格刚正不阿,是那种无论学生出身派系,都会一视同仁给予教导的?” “那你说的一定是严先生!” 林世仁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紧接着,他又不解道:“萧兄,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又不像我,半点背景都没?有。既然?先生挑学生也看家境,你是萧将军的儿子,先生总不会像对我一样不给你面子,随意找人帮你评卷就好了。” 谢知秋一顿,说:“我不想要的,就是被给面子。” 有些事情她不好对林世仁明?说。 实?际上,谢知秋这里?有一个大问题。 她以萧寻初的身份参加科举,是为了有办法娶到“谢知秋”,好让两个人不必继续处于现?在各处一地?的窘境。 可是,两人成婚以后?呢?难道她还要以萧寻初的身份继续做官吗? 倒不是谢知秋不想做,如?果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实?现?理想。但可惜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她以萧寻初的身份做官,萧寻初所处的状态就会离他正常的环境越来越远,等到两人再度换回来的时候,就会惹上许多麻烦。尤其以萧将军之子的身份,萧寻初入仕,本身就是有风险的。 最坏的情况,萧寻初会被卷进朝堂斗争里?,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以脱身。 所以,谢知秋如?果真考中?进士,她很可能不会做官,而?会在高?中?不久后?就找理由病退。 但单从秦皓这里?看,秦皓平时请教的老师,几乎都与秦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一旦请教某位先生,很可能会和对方建立一种类似于她当年?与甄奕的师生关系,若是受对方的关照多了,也会欠下人情。 再者若是有人顾忌她表面上是萧家之子的身份,讨厌萧家的人或许会故意挑她卷子的刺,亲萧家的人又或许会对她过于宽容,都不利于她找准自己的位置。 科举本是天?子为打破世家对官场的垄断地?位、笼络寒门子弟所设,因此为了防止世家高?官再凭借着位高?权重,在其中?动手动脚,经过一代代改革发展,有十分严格的防作弊体系。 学生在春闱交上去的卷子,最后?会经过遮掩名字、誊录官誊抄等步骤后?才送到考官面前,防止考官和考生利用字迹和约定好的卷面标记进行作弊。 一旦被掩去姓名,无论家里?是官是农,都要站在同一起跑线。 无论这些先生对萧家是喜是恶,谢知秋最终要靠的还是客观公正的评价,听太多有个人偏向的想法反而?会影响她的判断,总不能指望到时候正好碰到一个崇敬萧将军、爱屋及乌偏袒“萧寻初”的考官吧? 这就是谢知秋虽进了太学,但迟迟未请人帮自己评卷分析的原因。 若是可以的话,她希望能找到一个学识可靠、不会随意因为学生的身份动摇,最好也不会轻易和学生建立过于密切的关系的人。 谢知秋顿了顿,问林世仁道:“你说的那个严先生,具体叫什么?是教哪一门学问的先生?平时在哪里?能找到?” 林世仁见谢知秋是来真的,慌慌张张地?又摆手,改口道:“严先生叫严仲,专讲《尚书?》一学,但你真要找人评卷,还是不要找他为好。你看我问了这么多天?,只有严先生一个人肯细看我的卷子,我还不是不敢去找他。” 谢知秋侧目:“为何?” 林世仁压低了声,对她道:“我听其他学生说,这严先生当年?科举殿试是拿了第?四,虽然?没?进三甲,但学识没?得说,起初也得到重用,但后?来因为性格太过刚直、口没?遮拦,得罪了不少人,被贬到太学成了太学博士。 “而?且他这一被贬便十余年?没?挪过位置,导致这严先生自觉怀才不遇得很,平时看有前途的学生很不顺眼,说话又难听。虽然?他愿意给所有学生看卷子,但大家都说他时不时就会拿学生的文章发泄,肆意批评,给的建议也很不好。 “我的文章也是,被他大骂一通,倒不如?今日这位先生只是随便一扫。我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谢知秋听了,倒没?有立即下结论,既然?这人当年?能考到前四,至少说明?会考试。 谢知秋问:“给的建议不好,怎么说?” 林世仁道:“就拿我得到的评价说吧。他说我文笔花里?胡哨,措辞华而?不实?,通篇卖弄文采,不讲实?质。 “可问题是,这两年?科考甚重文辞,前些年?名次高?的进士,哪个不是以文笔华美见长?? “我写那些生僻复杂的词汇,也是看了很多书?、背了很多文章,才好不容易用得出来的,本以为能得个夸奖,谁料被大骂一通!你说,他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到底想不想让人考上啊?” 林世仁说的,倒确实?是实?情。 包括谢知秋这个解元,在参加解试的时候,也是卖弄了不少辞藻,方才得了这么个第?一的名次。 在当下的举试里?,绚丽的文风,就是比朴实?无华的文字要来得赚便宜,因此现?今的学子也个个往这种方向努力,这严先生给的评价,简直是逆向而?行之。 不过,谢知秋倒不觉得他说得完全不对。事实?上,她的师父甄奕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当代士人过于追求文风浮夸富丽,而?失了为官之人本应有的实?干之心。 谢知秋有些犹豫。 她只有三个月准备春闱,现?在最需要的是立竿见影应考技巧,而?非再像以前那样,脚踏实?地?地?步步积累。 听林世仁的描述,这个严仲脾气不好,且为人处世过于死?板、排斥应举之学,不算太对谢知秋的想法。 但是,要再找一个一视同仁的先生也不容易,或许这种人,本来也不可能个性圆滑。 谢知秋想来想去,觉得与其不停拖延,倒不如?先去试试,万一这先生不行,再去找别人便是。 谢知秋一定,有了决断。 * 次日。 太学小院凉亭中?,那位先生严仲,正在给一个前来找他的学生点评文章。 恰逢一位与严仲关系友好的同僚提着鸟笼过来找他。 那同僚还未走上凉亭,正撞见那学生怒气冲冲地?自行夺回卷子,道:“先生不必说了,照先生这么讲,我堂堂一个举人,岂不是连三岁小儿都不如??我这篇文章也给其他先生看过,其中?不乏有比严先生名声更甚之人,先生不妨去问问其他人是怎么说的,而?不是在这里?高?高?在上地?随便指手画脚!学生先告辞了!” 言罢,学生按捺着火气一拱手,转身便走,恰遇提着鸟的同僚擦肩而?过。 同僚望了那学生背影一眼,对这场面见怪不怪。 “你又把太学生气走了?” 同僚手中?拎着个八哥金丝笼,笑眯眯地?进了凉亭,将鸟笼放在桌上。 “阿仲,你这臭脾气还是改改吧。学生嘛,都是年?轻人,对他们和颜悦色一些又何妨?你看现?在离会试只有三个月了,这么关键的时刻,太学哪个博士那里?不热闹,只有你这里?清净得连只鸟都没?有。” 那名为严仲的太学博士,年?约四十有余,正值壮年?,头发却已花白。 他生了一张铁面无私包公脸,皮肤偏黑,神情也黑,眉头经年?累月拧着,大约已经舒展不开了。 “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若是连这点苛责都受不了,还上官场当什么官?那可是真正的风雨莫测,稍有不慎,是要掉脑袋的!” 严仲没?半点好脸色。 不过,他转头看到同僚带来的鸟,略微有了几分兴致,对着鸟笼“啧啧啧”了几下,哄着鸟道:“小八啊,来说,床前明?月光,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八哥字正腔圆地?回话道。 同僚道:“你也知道官场上会掉脑袋?那你当初在朝堂上铁着头乱喷,把满朝文武得罪个遍,连圣上都骂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掉脑袋?你对人但凡有对鸟一半客气,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份上!” 严仲将视线从鸟身上离开,就又板起脸来。 他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实?话总要有人来说的,都唯唯诺诺,怕承担责任,谁来出这个头? “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瞎搞,挥霍方朝的家底,一步步将国?家蛀成一个空心壳子吗?这我做不到!” “做不到的结果就是你只能待在这里?,连学生都不愿意听你说话,闲到只有教鸟念诗。” 同僚叹了口气,劝着说:“肃山,必要的妥协是必要的。你想想,当年?尚书?大人看中?你,觉得你是少有的务实?派,力排众议提拔你,说是对你有知遇之恩,也不为过吧? “结果你一下子把人得罪光,从此在这里?做了十多年?冷板凳,对不对得起尚书?大人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 “……” 被同僚提到当年?的恩师,严仲不说话了,显然?是被戳中?死?穴。 半晌,他道:“尚书?大人是对我有恩,但也不是他说什么,我就非得照着做的。 “结党营私是小人之行,我敬重尚书?大人,但不是事事对他言听计从的党羽,我只为国?家和圣上效命!” “你啊,读书?读得太死?了。” 同僚叹气。 “你想想,你这样的君子只想清高?独行,可朝堂那些你认为的小人……个个都是抱团的。我等若不团结起来,如?何斗得过他们?难道你指望大家平时从来不互相交流想法,但一到朝堂上,就忽然?万众一心、合力对抗佞臣贼子?” “大家都是人,不是你这样的棒槌,若没?有别人认同过的底气、不知道出头能不能有人支持,会害怕的啊!事先若不谋定策略,就算其实?有不少同道者,也只是一盘散沙,像孤狼一样一个个地?上去对抗,威勇有余,却只是送死?而?已!” “……” 严仲又搭不上话。 同僚道:“既然?你不反驳我,就说明?你这十几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在想的。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同僚示意严仲靠近,然?后?在他耳边道:“齐相率领一众礼部官员向圣上上了书?,明?年?的春闱,终于要改革了! “——以后?科考会更重经赋,诗文的内容大大减少,题目也会偏向务实?,不似往年?都是风花雪月。” 严仲听完大吃一惊:“那个齐慕先竟——?” 齐慕先是现?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俗称的宰相。 自当年?神机清相谢定安之后?,他是方朝名声最赫的宰相,已在此位上坐了二十六年?之久。 齐慕先是完全寒门的出身,如?今却身居如?此高?位,在读书?人中?很有威望,不少寒士将他当作毕生榜样。 “没?想到吧?齐慕先虽然?在主战主和的问题上与我们想法差异太大,但在科举改革的问题上和我们战线是一致的。” 同僚笑道。 “这浮夸不实?的破考试制度早该改改了!” “所以,你给学生提的建议,全部是对的。他们若是不听你的话,等看到题目,全都要后?悔。” 严仲目瞪口呆,这喜讯来得太突然?,倒让他无措起来。 同僚说:“这事还没?定下来,但既然?是齐相提的,多半能落实?,你可别外传。不过我信你,就你这死?脑筋,大概所有官员都给学生透题了,你也不会透。” 严仲定了定神,重新板起脸来,吹了吹胡子,道:“哼,这算你说对了。考试本就是该凭真本事,走歪门邪道算怎么回事?” “可惜不是人人都这么想。” 同僚摇了摇头。 他问:“对了,依你看,等制度改革以后?,太学还能有几个有潜力、能适应的学生?” 严仲不客气地?道:“没?几个了,按制度考了这么多年?,一个个都在琢磨应试技巧,读了十年?书?,十年?都在学怎么考试,突然?换考题形式,等于从头来过,全都活不下来。” 他想了一下,又说:“不过秦多龄的儿子秦皓,还算不错,他当年?跟甄奕学过,得了甄奕三分本事。 “甄奕这个人有点墙头草,在官场上总是浑水摸鱼明?哲保身,但教学生是真心的,我看了几个白原书?院被他点过的人,大多都不是只会卖弄文辞的空架子。” 同僚说:“哪几个好的,你提前记一记,看能不能招揽到我们这边。” 同僚话音未落,严仲的脸又黑了,俨然?是不愿意。 “算了算了,不指望你。” 同僚见状,摆摆手,准备换个话题。 这时,他又想起什么,说:“说到甄奕,他的关门弟子谢知秋,文章写得确实?好,应该会对你的口味,你若有空,可以读读。只可惜是个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子,必定前途无量。” 谁料严仲想都不想便拒绝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但女人写的东西,我不看! “如?今国?难当头,边境频繁摩擦,这帮士人不见辛国?横军十万在我方朝边境,不见我国?国?库日益空虚尖刀已悬发顶,反倒有空在梁城吟风弄月,吹捧女人!这风气实?在太坏,哪里?还有男儿的阳刚之气?” 同僚皱起眉头,说:“你话不要说得太绝。说实?话,我看之前也有轻视,但看了觉得,能被甄奕破格教导的女孩,确实?有独到之处。” “有什么独到之处?我不看这人的文章,但她的《秋夜思》传得满城都是,我女儿非要买她的诗集,一天?到晚要读十多遍,我不看也要进我耳朵里?。这人文思是还可以,但也只是女儿家的小情小调罢了。” “只是一篇《秋夜思》,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同僚说。 “这个谢知秋是个少见的多面手,什么风格的文章都会写。严肃的她也有,只是看的人相对少,没?有这些诗文这么容易传播罢了……也罢,你是个榆木脑袋,我跟你解释什么?鸟还我,我回去了。” 二人不欢而?散。 严仲没?了八哥玩,自觉无趣,在凉亭也没?意思,便回了书?阁中?去。 书?阁中?还有其他太学博士,但他们与严仲关系大多不好,见他过来,眼皮都不想抬。 过了老半天?,才有一个人跟他说:“老严,刚才有个学生送了两篇文章,说想让你给指点指点。看你不在,他文章放下就回去了,你自己瞧吧。” “啊?哦。” 严仲随口应下,随手去拿。 他对这太学的学生意见很多,可给他们评卷看文章,却比其他先生要认真得多,指望着多教一教,能出几个对国?家有益的栋梁之才。 眼下,他将这卷子一翻开,先眼前一亮,因为字写得实?在漂亮,且卷面少见得干净,一气呵成,竟连个顿笔都没?有。 严仲下意识地?去看署名,只见落款有一个红色小章,旁书?三个小字—— 萧寻初。 第五十二章 严仲看到这名字, 一怔。 他?对“萧寻初”这三个字有印象。 这不就那个萧斩石之子、今年整个梁城闹得?沸沸扬扬的?纨绔解元吗? 严仲对浪子回头这种戏码没什么兴趣,虽说回头了总比一直不回头好,但相比之下, 他?更喜欢那种打从一开始就光明?磊落、勤勉努力的?学生。 当然, 既然对方给他?递了卷子,他?还是会仔细看, 只?是别想光凭萧斩石之子这种身?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特殊待遇就是了。 严仲拿起两篇文章, 抖了抖。 他?先?看第一篇, 逐字逐句看完,表情没什么变化,反倒眉头皱得?更深一分, 有些不屑。 他?将第一篇文章放到一边, 又去看第二篇。 忽然,他?表情一变! 这回,他?竟越是看到后面, 双目就控制不住地睁得?越大。 书阁中的?其他?先?生本各干各的?事,忽地听到严仲那里传来一声巨响! 众人被这惊雷一声吓到,不约而同地往严仲的?方向看去—— 只?见严仲手持文章, 不知何时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连椅子碰倒都未留意。 此刻,素来不苟言笑的?严仲, 竟满脸不可置信的?惊喜与震叹交杂之色! * 这日,秦皓一到太学, 便感到太学中的?气氛不同寻常。 往日学子要么听课, 要么各自准备考试, 可是今日,所有人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且全?都围着两份卷子,讨论得?热闹。 秦皓略感奇怪,主动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秦兄!你还不知道吗?” 其他?学子对秦皓都很热情,见他?过来,便让他?走到中间?。 一人解释道:“昨天下午,那个一向只?骂学生从不夸人的?严仲先?生,居然破天荒地对一个学生交给他?的?两份卷子大加赞赏!这可是十?年来第一次啊! “连书阁里的?其他?先?生都被严仲先?生夸人的?架势吓到了,好奇跑去看,结果竟都对那学生的?文章赞不绝口?!” “你说这种事,谁能不惊奇?所以我们有人特意去将那两份卷子誊抄了来,现在?大家都在?互相传阅学习呢。” 秦皓一听竟是那个出了名苛刻的?严仲夸了人,也十?分意外。 他?问:“严先?生是夸了何人?今年新?入太学的?吗?” “这说来可就奇了,还真?是个名人!秦兄,你猜猜看是谁?” “……谁?” 那人故意卖了个关子,停顿片刻,才道:“竟然是今年中了解元的?那个萧寻初!” “——!” 秦皓绝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他?微微错愕。 秦皓上前一步,问:“那两篇文章,可否也借我一观?” “当然可以!” 那人大方地道。 “我们正好都看完了,秦兄你拿去看吧!” 秦皓向他?们道了谢,取过卷子,缓缓观读。 谁知,才刚看了开头两三句,他?就愣住了—— * “老严,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夸人的?吗?这回怎么破天荒给了这么高的?评价?” 严仲夸奖学生的?事情实在?太罕见,圈子本来就小,一群太学博士口?口?相传,很快就将消息传到了严仲的?好友同僚耳中。 同僚听了也大吃一惊,连忙提着鸟兴冲冲地来看热闹。 他?将两篇文章一看,也惊叹不已,啧啧称赞了一番,却又困惑道:“第二篇文章写得?很好,也是你喜欢的?风格,你会夸奖不难理解。但是第一篇文章不是你一向嗤之以鼻的?辞藻浮夸、卖弄文采之作吗?你居然也夸了?” 严仲其实一向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只?是难得?夸了夸人,居然就引起了这么轰动的?效果,大家一听他?夸人都是匪夷所思的?样?子,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严仲梗着脖子,一副有理的?样?子道:“我以前不夸是因为他?们写得?不好,不能昧着良心夸,但这个学生写得?又没什么问题,我为什么不夸?” 说着,他?捋了捋山羊胡子,说:“第一篇文章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玄机其实不在?文章本身?,你们都没看出门道。” 讲到此处,严仲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解释—— “这学生在?递卷子给我之前,显然打听过我的?喜好,知道我欣赏踏实务实、针砭时事的?文作。” “可是众所周知,先?前的?考试,考题偏重于诗文,以文采飞扬、用词考究的?卷子为佳作。” “这个学生之所以要请先?生帮忙评卷子,自然是想中第的?。” “现在?春闱改革的?事情还少有人知道,考生们若以过去十?年的?思路作卷,自然会认为第一篇文章更符合考试要求,更容易得?高名次。” “他?实则是希望我评第一卷 ,但若只?递第一篇文章给我,无疑又会被我骂一顿,会被我认为这又是一个只?重考试技巧、文章虚有其表而无实质之辈。” “所以他?才特意又写了这第二篇!为的?是告诉我,我所想要的?东西,他?并非写不出来,我所想的?事,他?也想到了。只?是他?仍然需要应试,所以才将两篇文章一起给我,好让我打消偏见,从两个角度都给他?意见。” 同僚听得?啧啧称奇:“原来如此,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巧思,让你这样?的?棒槌也对他?称赞有加,实在?有前途。” 同僚又去看那学生的?署名,眼前一亮,道:“萧寻初,还是那萧斩石之子!这感情好啊,将军之子,想来必是个主战派!若是将来进了朝堂,许会是我等助力!” 严仲捋着胡子未言。 实际上,他?也有所意动。 严仲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忽然十?分理解那些将看重的?太学生收作门生、甚至将女儿?嫁给对方的?同僚,原来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年轻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指导对方,为对方引路。 他?讨厌拉帮结派之行,以前也从未遇到看得?上眼的?太学生,可现在?,他?却忽然想,若只?是建立师生关系,而不与对方一同做不正之举、勾结作恶,其实并不违背他?的?原则。 ……或许,此生收一个真?正的?弟子,也不错吧? * 数日后,谢知秋主动去找严仲先?生,想要讨论她先?前交给对方的?两篇文章。 她本是想要一些具体的?建议,与先?生探讨完就离开。 谁知,她真?正见了严仲之后,这严先?生没有立即开口?,反而用一种审视的?视线,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一遍。 随后,严先?生肃道:“关于你的?文章,要聊的?事情有点多,在?太学里说怕耽误正事。这样?吧,我明?日没有讲习,你到我家里来一趟,我们慢慢说说。” 谢知秋听到这里,稍有愕然。 太学的?先?生往往要与学生关系十?分亲近,才会让学生到家中拜访,若到这个地步,师生关系往往也超越了一般的?太学博士和太学生,更类似于师徒之情了。 谢知秋之前之所以会选中严仲帮她评卷,一来是因为得?到尽可能客观的?评价,二来就是因为严仲甚少与太学生有密切的?交流,是个独来独往、不喜欢太学中师生之间?拉帮结派风气的?人。 据谢知秋所知,严仲之前也从未邀请过学生去他?家。 现在?对方此举,稍微偏离了她的?打算。 但严先?生已经相邀,而谢知秋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文章还有哪些可改进之处,心想凭严先?生的?性格,或许未必是招揽,就算真?是招揽,她应该也有拒绝的?余地。 如此一考虑,谢知秋便打消大半后顾之忧。 次日,她乘坐马车,来到严府。 严府没有门房,只?有一个老仆人守在?门前等她,对方一见谢知秋来,忙为她引路。 谢知秋随老仆入内。 从一个人住的?地方,其实可以看出主人的?为人处世?。 严仲所居之处,相比较于与他?同品级的?官员,可谓十?分简陋。 府上只?有几?间?不大的?屋子,墙面朱漆早已斑驳,不少屋子的?房顶瓦檐也坏了,室内竟放着盆盆桶桶,来接从屋顶落下的?雨水。 太学博士好歹也是六品官,偶也会得?学生送礼,若非不义之财分文不取,日子绝不至于落得?如此清贫,竟连修缮屋子的?余财都没有。 几?间?房舍中,唯有书房一间?看上去还算完善,至少顶瓦是新?铺的?,应当不至于漏水。 谢知秋被领到书房前,还未敲门,里面便传来严仲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你看他?这两篇文章,写得?真?是好啊!两篇风格截然不同,却各有长处,皆一气呵成,且能切中要害、窥事物?之本质,对世?事的?洞察可谓了得?!” “这才是我方朝的?男儿?应该写出来的?东西!” “近几?年,梁城的?风气甚为不正,多少人整日沉溺酒色财气之中,安享眼前之乐,吹捧什么才女谢知秋,倒将国仇家恨抛诸脑后,推崇轻浮肤浅的?靡靡之风!” “而这个萧寻初,我之所以欣赏他?,其实文章写得?好不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份诚心,在?如此急功近利、人人贪图享乐的?环境中,仍能脚踏实地,坚守一份初心,实在?难得?啊!” 谢知秋步伐一定,停在?门前。 老仆人大约是年纪大了耳背,没听见书房里的?话,反而弓着背疑惑地问他?:“萧公子,怎么了,何不进去?” 谢知秋微微回神。 她目色沉了沉,但并未动摇。 像这种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若是年少之时,谢知秋难免为此伤心,但如今,她已经不会因为别人的?言论怀疑自己。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完成目的?要紧,岂能被此阻住步伐? 谢知秋敲了敲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书房内,严仲轻咳一声,道:“来了?进来吧。” 谢知秋推门入内。 严仲为人简朴,书房内同样?朴素,家具皆显陈旧,桌上的?毛笔也用到起了岔。 屋内有两个人,除了严仲,还有一个在?太学里没见过的?人,看架势多半也是礼部的?官员。 两人身?旁,木架子上挂了个鸟笼,里面关了只?八哥鸟。谢知秋一进去,这八哥就张开嫩黄色的?小细嘴说话道:“欢迎!欢迎!恭候多时!” 严仲招呼她道:“来,坐吧。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对你的?文章也有兴趣,恰好他?与我擅长的?不同,便一起过来给你提点想法?。” 严仲为两人互相介绍一番,便拿起谢知秋的?文卷,慢慢对她细讲起来。 …… 约莫过了一刻钟,严仲讲得?口?干舌燥,一拎茶壶,方才发现里面空空的?,茶水已经喝光了。 严仲对书房外唤道:“老仆!老仆!” 外面无人应答。 严府清贫,过来一路上,谢知秋都没见到除那老仆以外的?家仆,或许真?是没有其他?人了。 而那老仆人年龄实在?太大,大抵是有点耳背,严仲叫了半天,居然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严仲无奈,幸好他?在?这种事情上倒也没什么架子,干脆自己起身?道:“水没了,我去烧点茶来,你们稍等我片刻。” 严仲的?好友见势一同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我也出去转转吧,正好想净手。” 谢知秋见状,索性也起了身?,道:“我帮先?生准备茶具。” “哎,不用不用,哪儿?能劳客人的?手。” 严仲将她摁了回去,连连推辞。 他?道:“你在?书房里待着吧,若无聊就自个儿?看看书,我一会儿?就回来。” 谢知秋与他?拉扯片刻,见扯不过,还是老实坐下了。 两位长辈都走后,只?剩谢知秋一个人在?房中。 她本想依言找书来看,可是刚走了两步,倒注意到桌上除了她先?前给严先?生看的?卷子以外,还有一篇文章,只?是很不起眼地堆在?角落的?书上面,像是被匆忙搁置的?。 谢知秋眼神一瞥。 她看字速度太快,就算本身?是无意的?,这样?一瞥,也已经读了好几?句。她微微一顿,有点被吸引了注意力,走过去,拿起来细看。 * 这个时候,其实有个小姑娘正躲在?厚重的?书架后面,忐忑不安地往外张望。 她是严仲的?女儿?严静姝,年十?四。 谢知秋在?桌上看到的?那篇小文章,其实正是她的?手笔。 她见有外人动了她的?文章,还是个年轻男子,不免张皇失措,在?书架后面不停地挪动鞋尖,既想阻拦,可又不敢真?的?出声—— * 说起来,严静姝之所以会写这么一篇文章,也是凑巧。 她小时候对读书之类并无兴趣,父亲书房里这些经文论述既枯燥又晦涩,看一眼就要头大,家中兄长也是被父亲追着打才被迫念书,她实在?很难对这种事情有好印象,便只?学了简单的?读写,平日其他?时候都跟着母亲做绣活。 但是,大约一年之前,她去小姐妹家里做客时,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小姐妹迷上了梁城才女谢知秋,整天读对方的?文集。 这种事情容易互相传染,严静姝看到闺中密友沉迷的?东西,自然也会好奇,借了一本回来看,谁知顿时惊为天人。 谢知秋传播较广的?诗文都是文笔瑰丽之作,且有不少是她年少时的?作品,门槛本身?不高,比严仲书房里的?东西好读得?多。 严静姝第一次看就喜欢上了。 她过去只?知读书要刻苦、要历劫、要头悬梁锥刺股,从不知原来其中也有如此美好之处。 从此,那些优雅的?辞藻,动人的?篇章,便如泉流涌入她心田。 同时,她对那能写出如此之作的?谢知秋,也不由产生敬慕之情。 她对谢家女充满向往,既憧憬谢知秋,又忍不住要模仿她的?言行举止。 于是,严静姝重新?开始读书。 她最先?只?读谢知秋的?书,后来渐渐也读其他?书。 她从自己看得?懂的?开始,由浅及深,日积月累,后来竟也能理解父亲书房中这些艰涩之书的?意思,并且能开始深入思考一些社会问题了。 严静姝的?父亲是太学博士,尽管父亲严仲在?学生中口?碑不佳,但仍时不时会看学生递上来的?卷子。 严静姝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发表自己的?见解,怕太过粗浅而被取笑,可又好奇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便时常借着给爹爹送茶送点心的?功夫,躲在?严仲后面偷偷看其他?学生的?文章,听父亲对他?们的?评点,学习其中技巧。 慢慢地,她就觉得?自己也能写了。 这回,是她第一次真?的?动笔作文,用的?是前段时间?从其他?太学生的?卷子上看到的?题目“浮费弥广”,说的?是朝廷冗兵冗官,耗费了过多不必要的?开销。 她认为这应当是个父亲会关注的?问题,便学着这些日子以来,看到的?那些学生所写之文墨的?样?子,也试写了一些自己的?观点。 严静姝本来是鼓起勇气想拿给父亲看看的?,可是又羞于当面给,就想偷偷藏在?书房哪里,最好能让父亲误以为这是他?什么时候漏评的?其他?学生的?文章,严静姝自己悄悄听了点评就跑,不要让人知道她是作者。 可谁知,她还没有找好地方藏,父亲和他?的?朋友就到了书房。 严静姝只?好匆匆放在?桌上就跑,时间?太短,也来不及逃出去,她情急之下便藏在?了书架后面。 严家家教森严,对女子德行更是要求极高,若是让父亲知道家里有外客来,她还到处乱走,那绝对会受罚。 严静姝不敢被父亲发现,就一直不敢做声,后面书房里人越来越多,居然还有年轻男客,她就愈发跑不出去。 本来这会儿?父亲去烧水、另一名长辈去解手,是她逃离此地的?绝好机会,奈何那个年轻学子居然没走,将她也堵在?书房里了。 严静姝这会儿?也冷静下来,决定干脆躲到父亲送客。 从他?们先?前聊天中,她已经得?知,今日来的?学生,就是这段日子父亲心心念念的?“萧寻初”。 父亲一向很少夸人,这样?赞不绝口?的?更是绝无仅有,严静姝心里也好奇。 于是,趁着这会儿?没人,她小心翼翼地从书籍的?缝隙间?露出眼睛,去看那人的?方向—— 第五十三章 严静姝先看到一双男子的脚, 然后是飘逸的细白衣摆,再继续往上,是直挺的腰身背脊。 这?男子是清贵风流的长相, 可目光却寒如夜中勾月, 看着很不好接近。 此刻,“他”竟低着头, 取了桌上她写的文章来看, 目色幽幽, 难看清喜怒。 严静姝之前只知道对方是个?少有的、会被父亲夸奖的人,以及以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倒不知道这?“萧寻初”原来还?是个?这?般俊美的青年, 不免一呆。 那人正专心致志地读着她的文章, 没注意到躲在书架后、安静无比的她。 严静姝心脏突突直跳。 她听说像谢家那样的开明人家,是允许家中女儿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外男的。而同样的行为,在严家绝不可能得到容忍。 可是, 她实在好奇对方读她文章的反应。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她父亲端着一壶新茶回来了。 严静姝吓得连忙缩回脑袋, 继续假装一颗不小心落在书房的小鹅卵石。 “寻初,不好意思,先前没找到像样的茶叶, 让你久等了。” “先生不必道歉,晚辈作?为学生, 没有帮忙, 已是失礼。” 二?人在书房聊天。 须臾, 严静姝忽听那“萧寻初”问:“严先生,你可知这?篇文章, 是何?人所?作??” * 这?篇策问文章,谢知秋一看,就知道很可能不是男子所?写。 原因无他,写这?篇文章的人,用的是簪花小楷。 这?是十分典型的女子字体,寻常士人会认为这?种字体过?于阴柔清丽,避免使用。 只是,这?严先生之前强调了自己?不爱看女子之作?,那这?篇文字为何?会出现此处,就显得古怪。 严仲依言看去,漫不经心地一扫,惊讶道:“这?好像是我女儿的笔迹,她这?是在玩什?么,怎么写了这?么多字,还?随手扔在我书房里了?” 说着,严仲摇摇头,道:“真是乱放,我等下?去说说她。” 言罢,他将文章顺手放到一旁,只问谢知秋:“来,寻初,我们先前讲到哪儿了?继续聊吧。” 谢知秋侧目一瞥,问:“先生不看看吗?” “小女孩玩闹罢了,不必在意,我们谈正事要紧。” 严先生不以为意。 藏在书架后的严静姝,听到这?句话,杏目里的点点碎光黯淡下?来。 也是,她只不过?是整天缝缝补补的小女孩,学识怎能与真正的太学生相较? 她写出来的东西,在饱读书卷的父亲眼中,大概很可笑吧。 父亲公务繁忙,怎么有空在她这?样学识浅薄的小女孩身上花时?间呢? 严静姝其实原本就没有抱多少期待,甚至做好了写得太差被父亲狠狠批评一顿的准备,可是她竟发?现事实仍与她想?象中不同,父亲原来连看都不打算看。 饶是早有预期,严静姝仍感到一阵酸涩,胸口涌上很闷的感情?,令她透不过?气。 她深深低下?头,尽可能将身体缩得小小的,仿佛只要将自己?藏进影子里,就能掩饰自己?有一瞬间曾自负得可笑。 而这?时?,她听到外面有一人道—— “正事?” 青年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这?是多么离奇的字眼一般。 “他”道:“我对先生而言,不过?是个?外人。我能考中进士或者不能,于先生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差别。现在更是先生的私人时?间,先生本该履行的教职任务,在太学中便已完成。难道此刻,比起教育自己?的亲生女儿,仍然是点评我这?个?外人之作?更像正事吗?” 严静姝没想?到会有人替自己?说话,还?是劝父亲看她写的文章。 这?种事情?,不要说是在父亲书房里,就算是放眼她整整十四年的年轻人生,都不曾有人做过?。 她又抬起头,一束光穿过?书籍的缝隙,照进她杏目之中。 严静姝借着这?束微光,小心翼翼地又往书架外看去。 那青年一袭白衣,发?如垂瀑,“他”此刻背对着严静姝,看不清神情?,可是严静姝仍能看出“他”站得很直,如山间翠竹。 不知为何?,严静姝忽然想?到谢知秋。 她从未见过?那个?年长她三岁的“谢家女”,但是她记得她曾经写过?—— 吾慕苍竹,立竿笔直,风催之不折风骨。 眼前的青年明明是个?男子,但“他”身上有种清冷的气质,这?让严静姝觉得,“他”和传说中的冰美人谢知秋,好像是一类人。 此刻,外面的人还?在对话—— 严仲一怔,道:“这?不一样,你很有才华,若能教好你,将来必是栋梁之材。而我的女儿,我很清楚,她并没有多少特殊之处,且是女子,多半只是玩玩而已,不必太过?在意。” 谢知秋稍滞,说:“先生连看都没有看过?,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为好。” 说着,她上前一步,将桌上自己?的两篇文章收了起来。 “忘忧,你这?是……?” 严仲诧异。 谢知秋回答:“我觉得先生今日?还?是不要想?太多书院里的事为好,请恕学生告辞。文章的事,若是先生还?愿意指点,我改日?再来叨扰。” 谢知秋顿了顿,又问:“先生既然邀我到家中,莫非先生这?些日?子,其实有改变以前独来独往的作?风,收一两个?弟子的心思?” 严仲错愕。 他是有这?个?意思,但还?没有向谢知秋开口,没想?到倒是对方先提起了。 虽然对方一言不合就将文章收走的行为有点不尊师重道了,但严仲倒不讨厌有脾气的小子,还?是觉得不指点对方可惜,便点了头,道:“算是有一些吧,不过?我还?没想?好,你可有意拜我为师?” 谢知秋摇摇头。 她不卑不亢地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适合先生的弟子,不过?,世上或许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我倒认为先生所?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何?意?” 谢知秋指指桌上那张簪花小楷写的策论,道:“先生何?不仔细看看这?个??若是读过?,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 谢知秋走后,严仲的同僚回来,对这?“萧寻初”竟敢对先生摆脸大吃一惊,心说果然是个?纨绔少爷,脾气和秦皓那样的好学生还?是有些不同的。 不久,同僚也告辞归去。 客人都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严仲一个?人。 说实话,从萧寻初离开后,他就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太明白对方对他说的话,也不明白萧寻初为什?么会对他看不看女儿的文章有那样的反应。 实际上,严仲之前并未多么关注这?个?小女儿。 一来,他已经有两个?儿子,教养两个?大儿子还?来不及,分不了多少心思给小女儿。 二?来,他认为大丈夫不该管妇孺之事,女儿也不是儿子,将来用不着出人头地,还?是交给母亲教导比较好。 在他这?个?印象中,这?个?小女儿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平时?喜欢布娃娃,最?常做的事就是跟着她母亲缝缝补补做针线活,性格还?有点腼腆,实在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普通得很。 所?以,他自不认为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写出什?么出彩的东西来。 不过?,既然“萧寻初”表现得那么古怪,他疑惑之下?,姑且还?是拿起这?篇文章一读。 谁知这?一读,严仲就愣住了。 严静姝是严仲的女儿,困于家中少有外出,能获取的信息有限。 是以,她平日?里读的多是严仲书房里的书,听的多是父亲的思想?言论,就连对写作?的理解,也多来自父亲点评其他学生卷子时?的教导。 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可是,她一落笔,写出来的内容,简直就像将自己?的想?法?、依照父亲喜欢的风格雕刻而成。 这?么多年来,读过?成百上千的文章,严仲居然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写得如此合他心意。 当然,十四岁的半大小孩,又是初回写作?,笔触难免有生涩幼稚之处,可即使是严仲,也明白不该在这?种地方对严静姝过?于苛刻。 要知道他过?往心思都放在两个?年长的儿子身上,几乎没怎么教导过?这?个?小女儿,连她究竟是何?时?学了这?么多、又是从何?处学来的技巧都不知道,她能写成这?样,已经非常出人意料。尤其是此文字里行间皆是诚意,乃是真心而为,严静姝不必参加科考,也不会学那些举子钻研考试技巧,写出来的内容倒比她那两个?绞尽脑汁挤字、满心考试成绩的兄长,要来得自然真诚,犹如未经打磨的璞玉。 严仲哪里想?得到自己?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儿,竟写得出这?样的一篇文章? 他举在手中,看得呆住,总算明白萧寻初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什?么意思。 不知多久。 “爹爹。” 忽然,一声怯生生的低唤,唤回了他的神智。 严仲一抬头,才发?现严静姝不知何?时?到了他面前。 “姝儿。” 严仲愣愣地喊了声女儿的小名,态度倒比平时?温和。 他问:“你何?时?来的?” 严静姝回答:“我、我刚刚才进来,可能是爹爹太入神了,才没听见吧”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久停,看向父亲手中文卷,羞涩地问:“这?篇小论是我昨晚写的,爹爹觉得……我写得如何??” 严仲略略出神,口中道:“很好,写得很好……” 他与女儿交流得少,对她有点生疏。 如果这?篇文章是与严静姝一般年纪的男孩所?写,他一定会欣慰地拍对方的肩膀,夸对方是难得的经世之才。 可是现在写出来的却是他女儿,他以前根本没想?过?女人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再想?自己?的女儿竟然不能入仕,一时?百味交杂,想?要夸夸她,都不知从哪里开始夸起。 反而是严静姝忐忑地问他:“爹爹觉得,这?文章可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将来,我想?写得更好些。” 严仲回过?神。 “有,有的。” 他想?了想?,对严静姝招招手,道:“你过?来,有几个?地方有小问题,我详细给你说说。” 严静姝点头,乖乖跑过?去,站到父亲身边。 严仲单手持卷,细细给她讲解起来。 * 数日?后。 谢知秋虽婉拒了严仲将自己?收作?学生的想?法?,但严仲为人刚正,倒不至于因此就不再给她建议。 于是,过?了两日?,谢知秋又受邀再次来到严府,将上回没有评完的卷子评完。 中间,严仲有事再次离席。 谢知秋留在书房中等待,倏然,她听到书架后响起一个?小小的女声道—— “萧、萧公子。” 谢知秋惊讶地循声看去,没想?到书房里还?有别人,而且听声音是年轻女孩。 以严家的家庭结构,在严家能发?出这?样声音的,多半只有严先生的小女儿。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严家家风严肃,以严先生的性情?,大概不会允许女儿与外男独处。 谢知秋猜测多半是偶然被困在这?里了,将心比心,如果是她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大抵苦恼。 于是她将手中书一合,友善道:“我去寻严先生,现在附近没有人,严小姐趁此机会离开吧。” 言罢,谢知秋抬步要走。 “等、等等!” 但她还?未走远,已被对方喊住。 严静姝上回的确是被困在书房里了,但这?回并非如此。这?一回,她是得知“萧寻初”今日?会来,特意守在这?里的。 厚重的大书架后,严静姝满面通红,紧张得满手是汗。 她是积攒了很久的勇气,才敢冒险找这?么一次机会、来与萧寻初搭话的。若是被父亲发?现,非得打断她的腿不可。 可是有一句话,她无论如何?都想?对对方说。 严静姝细细地出声道:“萧公子,上回多谢你,在我父亲面前,替我说话。” 第五十四章 谢知秋一怔, 方知原来上回?这姑娘就在书房了。 她淡淡道?:“无妨,举手之劳。” 她眼睫一垂,说:“学习的机会难得, 我年幼之时?, 也曾有人为我举荐。相比之下,我帮你?的, 不算什么。” 严静姝不解谢知秋话中之意。 她出神地望着室中男子。 在她眼中, 此刻站在父亲书房中的萧寻初, 是?个比她稍大几岁的年轻异性,眉目清俊,白?衣如霜, 一身?气质如寒山暮雪, 缥缈如云,不似人间中人。 可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外表淡漠的人, 居然愿意为她劝说父亲,明明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仍愿意夸赞她文?章写得好。 严静姝以前从未遇见这样的男子。 尽管她认识的异性本来就不多, 但也能觉察到?,这个“萧寻初”与?众不同。 说来奇怪,严静姝明明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却莫名觉得“他”的文?字风格、“他”的气场,还有“他”给人的印象都并不陌生, 仿佛她本应在哪里了解过似的。 严静姝的面颊慢慢红了。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对“他”的情感。 这似乎是?一种特殊的情愫, 感激有之, 仰慕有之,但除此之外, 似乎还有别的情感,像淡淡的茉莉香,细闻甜蜜,可闻得久了,胸口又微微疼痛,有些苦涩。 待回?过神来,严静姝已脱口而出问道?:“萧公子已快弱冠之龄了,又是?解元,为何将军府还未给公子说亲呢?” 说完这句话,严静姝已面似火烧,后悔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未婚少女可以问男子的问题,如果被她父亲听到?,那简直不是?打断腿可以解决的了。 果然,“萧寻初”也被她吓到?,书房内一片静寂,沉默仿佛有一个春秋那般漫长。 良久,对方回?答道?:“我的亲事是?还没有正式定下,但家?中已有意向。待春闱结束,如果对方家?也同意,或许就有定数。” “这、这样啊……” 严静姝的眼神倏然黯淡。 其实她早有预料,萧寻初是?萧将军之子,怎么会是?区区寻常女子可以高攀? 更?何况,上回?他虽然夸了她,可实则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大活人在场,不过是?行了无心之举。 认真说来,这才是?两?人第一次说话,能够亲口向对方道?谢,她理应满足了。 只是?,饶是?心里明白?,仍忍不住有些失落罢了。 此刻,书架外的谢知秋有些想对她说声抱歉,可是?有时?候,话说得太明,反而更?添尴尬,只好保持恰当的沉默。 这件事也提醒了她,她现在用?的是?萧寻初的身?体。萧寻初毕竟是?个男子,且他这副皮囊生得确实好看,若非以前口碑实在不佳,也不至于被人敬而远之。 这回?她不知道?严家?小姐躲在书架后面,的确是?难以避过,不过以后,她还是?要注意一些,不可以再像以前一样轻率地与?女孩子对话相处了。 谢知秋在心中警示自己。 幸好,书架后面那个小姑娘,毕竟也只见了她两?次,要说非常难过,也不至于。 她反而对她很好奇,又继续问她问题—— “萧公子,你?将来若是?中了进士,是?不是?会像我父亲一样去?做官?” 谢知秋一滞。 其实这件事还说不好,一旦她做官,就会将她和萧寻初的处境搞得更?复杂,可这些自不能对严静姝说。 她含糊地回?答:“应该吧。” 严静姝有点羡慕地道?:“真好。” 谢知秋觉察到?她话里的艳羡之情,从小到?大,除了她自己,谢知秋还没有遇到?过其他女子对男子可以做官这件事表示羡慕。 她不由侧目,问:“你?也想做?” 严静姝慌乱:“没、没有。” 但她刚否认,又有点心虚,说出了真心话,道?:“以前是?没有的,不过,最近父亲让我看了许多书,我又写了许多策论,就稍微有一点了……不过,比起?我自己,其实我更?希望另一个人能有机会。” “……?” “谢知秋,这个名字,你?有没有听说过?” 严静姝不好意思地问她。 “男人可能未必很了解,但她是?我憧憬的文?人。我没有真的见过她,可是?读过她的很多文?章,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可能会很想入仕。” “……” 谢知秋没想到?居然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免错愕。 而且,明明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人,她居然真的能猜中一些自己的想法?。 谢知秋考虑一下,主动问道?:“你?想见谢知秋吗?” “咦?” 严静姝慌乱起?来,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肢体语言混乱了半天,才意识到?她躲在书架后面,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 严静姝结巴地道?:“为、为什么会问我这个?” 谢知秋道?:“其实,我这段时?间正好与?谢家?有接触,要是?你?想见谢知秋,我可以为你?引荐。” 严静姝在书架后面张大了嘴,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这种好事。 半晌,她用?力点头,道?:“我想见!请萧公子帮我!” …… 谢知秋简单与?严静姝聊了几句。 因为严先生应该不会离开太久,让严静姝一直藏在书房里不好,所以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谢知秋就打算先离开房间,给严静姝机会逃回?后院。 不过,这个时?候,严静姝好像想起?什么,冷不丁问:“对了,萧公子,现在梁城的士人之中,是?在流行‘钟’吗?” “……钟?” 这个话题与?两?人先前聊的所有内容都不搭调,令谢知秋不解其意。 严静姝自己说完好像也觉得这个问题太奇怪了,难为情地道?:“对不起?,是?我说的话太古怪了,当我没问吧。” 严静姝解释:“其实是?我有个朋友,前段时?间意外受邀参加了一个名家?女眷办的赏花会,她太紧张了,居然中途在花园迷路,到?处找人的时?候,偶然在一间房间里听到?主人家?在讨论什么‘钟厚不厚、薄不薄’的问题。 “因为那家?主人甚有名声,且说起?来的时?候口气严肃,她便笃定这是?个重要问题,说不定是?梁城士人中的热门讨论,也要和我交流。 “可是?我觉得这听上去?太没头没尾,就算我父亲是?太学博士,我却从没听说过什么和钟有关的话题,凑巧你?在,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严静姝又十?分疑惑地自言自语:“到?底是?什么钟呀,有必要讨论吗……” 谢知秋颔首,未作评价。 这本是?个小小的插曲。 此时?,她并未将严小姐这句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言放在心上。 然而,现在的谢小姐还没料到?,数月之后,当她再回?忆起?严静姝的这句无心之话时?,会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味,然后,她才会看到?风平浪静的碧波之下隐藏的万丈深渊。 她会感到?毛骨悚然、无比愤怒。 可是?弱小蚍蜉,要如何撼动扎根千尺的参天大树? 偏谢知秋向来不是?服输的人,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哪怕无法?将树连根拔起?,她也非要从这树繁茂的叶冠上,狠狠咬下一口枝叶来! * 是?夜。 秦皓独自一人站在自家?花园中,他面前是?一张长桌,长桌上平平整整地摆放着两?篇文?章。 那正是?“萧寻初”的笔墨。 秦皓在太学粗粗看过以后,便向其他学生借来誊抄了两?份,这些日子在家?反复研读,越看越是?心惊。 夜色中,他攥紧拳头,极力抑制着胸口不断翻滚上涌的恐惧与?嫉妒。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对谁产生过这样丑陋的感情。 在秦皓至今十?九年的人生中,他几乎没有碰到?过真正对他有威胁的人。他是?天之骄子,他自己也清楚。 可是?这一刻,他却感到?害怕了。 算起?来,自从两?人成年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萧寻初的文?章。 在他印象中,年少时?的萧寻初,绝没有这样的灵气,这样的文?采! 两?篇文?章,截然相反的风格,却都让他写得精彩绝伦,看一眼便可贯通到?尾,不会有丝毫停顿,还回?味无穷。 实际上,在亲眼看这两?篇文?章之前,纵然萧寻初向他提出了挑战,秦皓也没有感到?太强烈的危机感。哪怕萧寻初中了解元,和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可他毕竟比萧寻初早准备春闱三年,秦皓始终认为,还是?自己赢面大许多的。 然而这一刻,他的后背只一瞬就被冷汗浸湿。 他发现自己很可能赢不了! 这样的文?章,无论选其中任何一篇,他能写出更?杰出的佳作吗? 秦皓绞尽脑汁,可最终答案却只有一个—— 他写不出来! 就算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战胜这两?作的内容来! 而且他万万没想到?,萧寻初离开白?原书院这么多年,他的文?章风格居然会与?甄奕如此相似。 秦皓自己也是?模仿的甄奕,若是?如太学先生所说,他如今已得甄奕三分真传,那么这个萧寻初,就可以说是?得了十?分! 不……萧寻初的文?章,与?其说是?像甄奕,不如说是?像…… 秦皓动作一顿,脑海中冒出一个离奇的念头来。 萧寻初的文?风,是?像谢知秋! 他的风格,和谢知秋太像了! 不是?单纯仿写能够达到?的水平,简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过了谢知秋的脑袋,再经由萧寻初的手写出来似的! 秦皓与?谢知秋自小相识,又一同在甄奕门下学习过不短的时?间,谢知秋的风格,他一看就知道?。 秦皓脑中一转,忽然想通了一个一直没想通的地方—— 难怪萧寻初会跑出来求娶谢妹妹,他这到?底是?将谢妹妹的文?章逐字逐句读了多少遍,才能写得相似到?这个份上? 只是?…… 秦皓抿紧嘴唇。 萧寻初的文?章,风格水平都近似于谢知秋,这个发现非但没让他觉得安心,反而愈发焦躁。 谢妹妹的能力,他是?知道?的。 但是?同样的文?章风格,他不会对谢妹妹产生嫉妒。因为谢妹妹不会和他在同一个擂台上竞争,不会威胁他的位置,相反,她还可能和他结伴、成为他的助力。 而萧寻初截然不同。 萧寻初会是?他的对手,他会挡在他前面,争夺与?他相同的东西! 秦皓良久伫立,神色变幻莫测。 恰在此时?,秦家?老爷秦多龄夜间散步,提着灯从秦皓院前经过时?,正撞见儿子没睡,反而在院中借着几支蜡烛的火光在看东西。 “皓儿?” 秦多龄停驻,唤儿子的名字。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这是?在看什么?” 说着,秦多龄踏入院中,也去?看那两?份的卷子。 “父亲,这是?萧寻初写的。” 秦皓回?过神,说道?。 他心情复杂地攥拳,承认道?:“我自知不如。” 秦多龄没说话,只是?慢慢将两?篇文?章读完,接着,面上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他说:“的确写得很好。” 秦皓焦虑地思索道?:“离会试只剩不到?三个月,若要赶上这两?篇文?章的水准,只怕困难。再多读一些书可会有用??可是?……” 秦皓竟有束手无策之感。 归根结底,时?间太赶,读书非一日之功,而萧寻初展现出的这种灵气,令人费解。 秦多龄看着秦皓难得慌乱的神色,叹道?:“皓儿,你?冷静一点。” 秦多龄像是?想了一想,才说:“其实这世上许多事情的结果,你?还是?不要太过在意为好。 “你?可能很在乎与?谢家?的婚事是?否能顺利,但实际上,这桩事是?否能成,规则是?由谢家?人定的,真正的关键在于谢老爷和谢知秋。 “他们如果真心看中你?,无论你?与?萧寻初谁的名次更?好,他们总会找理由选你?。反之,即使是?你?胜过了萧寻初,结果也未必如你?所愿。 “所以,这回?科考无论你?拿了什么名次,都不用?过于放在心上。人生很长,多的是?道?路通往高处,只是?人们往往都在表面规则上较劲,而忽略其实质。” 秦皓听出父亲今晚话中有话,一愣,问:“父亲这番话是?何意?” 秦多龄深深看了一眼自己这个长子。 “我本来不想现在对你?说这些,免得影响你?考试的心态。不过,我看你?想法?太天真,倒不如直接说破为好。” 秦多龄道?。 他问秦皓:“皓儿,你?认为要在科考中取得好名次,最要紧的是?什么?” 秦皓不解,回?答:“……学识?” 秦多龄摇了摇头。 他说:“是?制定规则的人究竟想要什么。你?要知道?,科考的评分标准是?‘人’定的,他们想要什么‘人’,就会给什么样的答案高分。 “至于学识,那只不过是?该占位置的人占好自己想要的位置之后,发现还多出几个空缺,便找一个顺理成章的排序方法?,施舍给无关紧要的其他人罢了。” “……?” 秦皓懵住。 秦多龄看向桌上那两?篇文?章,目光照映夜中灯笼火,幽光摇曳。 “皓儿,你?不要对表面上的竞争太有执念。” 他说。 “这个萧寻初文?采是?不错,但可惜,聪明与?灵气只能在书院里博得夫子的赞赏,在更?大的东西面前却不堪一击。” “你?和萧寻初,都不是?明年的‘规则’想要的人。你?与?他相争,无论谁赢谁输,都没有意义。” “你?要看得更?远,才能走得更?远……待日后,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第五十五章 “严静姝……?” 这夜, 谢知?秋潜进谢家,对萧寻初提了?严静姝的?事,说如?果严家来递帖子, 让他不要太惊讶, 与严静姝聊一聊。 萧寻初盘腿坐在床上,有些为难地摸了?摸披散的?长发。 萧寻初道:“我没怎么和小?女孩说过话, 你妹妹知?道我们的?情况也就算了?, 这个严静姝我根本不认识, 要和她说什么?” 谢知?秋道:“没关系,我也不认识。” “啊?” 谢知?秋想了?想,交代说:“她好像很喜欢我以前的?诗文?, 你就鼓励她一些, 夸夸她的?文?章即可。严家规矩森严,她应该顶多也就来个一两次。” 听上去倒不难应付。 萧寻初姑且答应下来。 谢知?秋这次来谢家,一来是会试快到了?, 多少跟萧寻初交代一下情况,二来就是顺嘴提一句严静姝。 她将该说的?事说完,脑内过了?一遍没有遗漏, 便与萧寻初告辞。 谢知?秋现在将谢家护院巡逻的?时间记得比以前还熟,趁着没人会在的?空荡,飞快离开。 待她走后, 萧寻初送她走到院口?,看着谢知?秋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像松鼠一样灵巧娴熟地翻过外墙跑掉的?身影, 不禁有点?好笑。 他摇了?摇头, 自言自语地嘀咕:“错觉吗, 她翻墙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 这年的?春节,谢知?秋是在萧家过的?。 “怎么会有人过年不烤年糕呢?多好吃啊!” 除夕当晚, 姜凌用签子插着一块长长的?白年糕,一边分发给众人,一边如?此发言道。 一旁的?萧将军,脸上两道深刻刀疤,被夜色火光映得骇人,手里却?被塞了?六七根年糕。 他板着脸,气场肃杀,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可是照样蹲了?下来,在火堆边上转着年糕,动作利落。 萧将军照例跟两个儿子抱怨道:“你们娘的?先?祖当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移居到关外去的?,雍州的?其他汉民都不烤年糕,就他们一家烤。可能压根就不是他们当地的?风俗,而是你们娘的?祖父或者曾祖父自己创出来的?习惯。” 姜凌毫不犹豫地踢了?他一脚,道:“好吃不就行?了??你觉得不好吃吗?还有哪里只有我们一家烤了?,自从我们烤了?以后,左邻右舍不都烤了?吗?” 萧斩石:“……” 他不多话了?,反而老?实?地烤年糕,顺便吃了?一根。 夜晚,府外鞭炮烟火声连响不觉,噼里啪啦甚是热闹。 而萧家主?屋外的?小?院子里,姜凌老?到地堆了?个要安营扎寨一般的?漂亮柴火堆,用石头围着,做了?个篝火。 萧家一家三口?再多一个隐藏身份混入其中的?谢知?秋,每人手里几根年糕签子,默默烤着。 谢知?秋前段日子就听说了?萧家的?过年习俗是烤年糕,但她本以为是做好年糕以后吃,没想到居然是亲自烤,还要用火堆! 萧斩石和姜凌显然都是野炊的?熟手,烧烤用火的?手法极其流畅,简直比写字还容易。 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初的?兄长萧寻光,居然也很擅长这一套,有时见?火的?方向不对,就会动手调整一下,一点?都不怕烫的?样子。 唯有谢知?秋,与这一家子格格不入。 她只好安静地烤着年糕,尽量不插手其他事,免得暴露出生疏来。 姜凌将年糕分完,遗憾地道:“以前在关外的?时候,晚上烤完年糕,女孩子们还要一起?围着火堆跳舞呢!男孩有时也来,还给我们唱歌。 “关内的?人真是太害羞了?,春节这么重要的?节日,怎么都不唱唱跳跳呢?你们也是,都不肯陪我跳舞。还有你们爹,以前就特别内向,在关外的?时候,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他明明是愿意唱歌的?,还唱得不错,但人一多,他就闷了?。其他士兵都愿意唱几句,就他一个人不吭声!” 姜凌想了?想,又说:“好,要不就今晚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老?萧,唱个歌给儿子们听听!” 萧斩石老?脸一红,单手捂面道:“放过我吧。” 谢知?秋面上淡定,实?则心里对这一切都很稀奇。 萧家过年的?风俗和谢家差异极大,不……应该说和梁城的?所有人家都不一样。 姜凌和萧将军年轻时的?人生都在遥远的?边域度过,他们身上有一种风的?味道,与谢知?秋过往接触过的?人都不同。 她将这当作是体会风土人情,静静融入其中。 还有…… 谢知?秋一边烤着年糕,一边往自己身边瞥去。 萧寻初的?兄长,萧寻光,手里同样拿着一串年糕,正望着火烤着。 认真说起?来,谢知?秋被接到萧家好几个月了?,还是直到这回?春节,才第一次见?到萧寻初这个久闻其名的?长兄。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个子比萧寻初还要高,相貌则比较像父亲萧斩石,只是稍显白净。 他五官端正,眼睛也随姜凌,有桃花眼的?形状,但面颊线条却?比弟弟和母亲要来得硬朗,眉间更是天生长了?个“川”字,看起?来有点?严肃。 谢知?秋知?道他是国子监生,住在国子监内,平时才不在将军府露面。 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萧寻光还穿着国子监生的?士子服,看上去像个书生。 但待他换了?衣裳,又为了?烤年糕而挽起?袖管,谢知?秋才察觉,这个人实?则身强力壮,胳膊简直有一般梁城女子的?两倍粗,平时显然有在习武,哪怕从了?文?,也没有松懈提升自己的?体魄。 这时,萧寻光觉察到谢知?秋的?审视,倏地转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接。 或许因是武将之子,萧寻光的?眼神比常人要坚毅许多,隐含尖锐,谢知?秋骤然对上,微微一顿。 但她丝毫不畏,反而正面迎上,与他对视。 沉默一瞬。 萧寻光对上“弟弟”的?视线,其实?有些错愕。 说实?话,他们虽然是兄弟,但因为种种原因,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小?时候,父亲偶尔还会有小?打小?闹的?出征,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东奔西走,而萧寻初则留在梁城,像普通士人之子一般在书院读书。 后来,他进了?国子监,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 再后来,又是萧寻初离家出走,干脆数年一次都见?不到了?。 因为两人同样的?血缘关系,经历了?同样的?“暴君”父亲,萧寻光对这个弟弟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感情的?,只是主?观感情归主?观感情,两人依旧不算很熟。 萧寻光停顿了?下,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才找了?个话题,有话没话地对“萧寻初”道:“你在太学,书念得可还顺利?” 谢知?秋颔首:“尚可。” “下个月就是会试了?,你准备得如?何,可有把握?” “说不好,但已尽力。” “是吗……” 萧家兄长犹豫了?一会儿,问?她:“你以前学的?那些墨家术,以后就都不做了?吗?” 谢知?秋动作一停,冷目瞥过去。 自从换成萧寻初以后,这位萧家兄长,好像还是第一个关心弟弟将来会不会继续做墨家术的?人。 而萧寻光对上谢知?秋的?视线,同样一愣。 萧寻光以前随父上过战场,经历过刀光剑影,遇事远比一般人稳重镇定。但不知?为何,自从重新见?到回?家的?弟弟,萧寻光却?总被对方眼底的?寒意惊到,觉得“萧寻初”如?今的?眼神深不见?底,令人看不透。 这时,“萧寻初”回?答:“不会。只是现在准备考试太忙,暂且搁置了?。等到日后,还会重新研究。” “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知?秋觉得萧家兄长得到她的?答案后,好像松了?口?气,还有点?开心的?样子。 她眼神一动。 谢知?秋指了?指萧家兄长手上,喊道:“哥。” “怎么了??” “你年糕烤焦了?。” “啊……” * 另一边。 谢府。 萧寻初拿烟花当作一个课题,和知?满一起?做了?一堆小?烟花,在花园里放了?。 他先?送回?知?满,待回?自己屋里的?时候,还未进院中,倒听到小?丫鬟们聊天聊得热闹。 今晚是除夕夜,谢家的?仆人们也吃得远比平常丰盛,签了?卖身契的?仆从都是无家之人,只能以谢家为自己家,这会儿小?姐又不在,丫鬟们聊得明显比往常热烈。 “下个月就是会试了?,以往看那帮考生考试,我都没什么感觉,可是今年,我好紧张……” “我也是。” “万一的?万一,那个萧家的?怪人真的?考得比秦公子好,那小?姐可就惨了?。那人虽说也是解元,可是会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事,可见?脾气不是太好,又是武将家的?人,和小?姐也没见?过几面……哪里比得上与小?姐一起?长大的?秦公子呢?而且,等小?姐挑了?陪嫁丫鬟,我们说不定也要跟她嫁过去,比起?将军府,还是知?根知?底的?秦家比较好……” “说起?来,那个萧寻初长什么样,你们有没有人见?过啊?” “没有,他就来过府上一次,还是突然来的?,一上来就去对老?爷说想娶大小?姐,然后就跟老?爷去了?书房,没几人看见?。前院的?门房倒是有几个人看见?了?,我去问?过,他们说穿着打扮奇怪,但长得还可以……问?题是男人看男人哪儿有看得准的??他们看个麻子脸都能说长得不错!” “啊……不会很丑吧?” “其实?最关键还是对大小?姐好不好。秦公子对大小?姐之心,日月可昭,他人又温文?尔雅……那个萧寻初就不一定了?,听说他小?时候就经常动粗打架,武将之子,恐怕粗野,若是一不小?心对大小?姐出手……” 萧寻初在墙后抓了?抓头发,听得头痛。 他素来知?道自己在谢家不受欢迎,但光听小?丫鬟们这些形容,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呢。 萧寻初眼神微黯。 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谢知?秋。 对谢知?秋而言,被迫与自己成婚,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听这些小?丫鬟所言,她们之所以不希望谢知?秋和他的?婚事成真,也不单是因为他过去不学无术、没有功名,反倒多是因为他这个人。 以前两人别无他法,只能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困境上,萧寻初倒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仔细想想,必须与他成婚,对谢知?秋而言,不仍旧是一种不得已吗? 萧寻初叹了?口?气,拢起?袖子,换了?条路回?到屋中。 他眼下也没什么补偿谢知?秋的?好方法,正如?谢知?秋所说的?,以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唯有先?突破当下的?困境。 萧寻初提起?笔,为她写了?一张祈愿金榜题名的?签文?,以红绳系住,挂在窗前,算作祈福。 为避免风险,他未在签文?上提及任何名字,但他心里知?道,这是为谢知?秋。 * 正月转瞬即过。 二月到来时,冬寒未过,但城中桃花已生出花苞来,点?点?花蕾,含苞待放。 终于,会试之日正式到来。 在方朝,一个人获得秀才之后,要从秀才再走到进士,总共要经历三场考试。 一场是秋闱解试,合格者成为举人。 一场是春闱会试,合格者成为贡士。 除此之外,最后还有一场殿试,要由皇帝亲自出题、亲自评批考生的?考卷。 这一场考试虽不会筛人——只要过了?会试就必然是进士——但是它会将所有人分为三甲,并由皇帝亲手选出前三名,即状元、榜眼和探花,是谓天子门生。由于殿试时间与会试离得很近,且过了?会试就不会落第,故颇像前后场。 若是三场考试全部获得第一,同时成为解元、会元和状元,就会被称作“连中三元”。这可以说是极其罕见?也极其困难的?情况,纵观方朝数百年历史,能完成这项壮举的?人,至今只有两位,其中一位,还是当年的?神机清相谢定安。 谢知?秋算着时辰从将军府出发,谁料秦皓大概是估时间的?想法和她差不多,谢知?秋到的?时候,正好又撞上秦皓。 秦皓已经下了?马车,许是考虑要进考场了?,见?到同时到来的?谢知?秋,他明显有点?意外。 饶是二人之间存在微妙的?竞争关系,秦皓仍并未表现出异常,对谢知?秋礼貌而疏离地略一点?头,就带着书童离开。 谢知?秋回?以颔首。 她注视着秦皓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近两个月来,秦皓的?状态好像都不太好。 谢知?秋虽不想与秦皓成婚,但她与秦皓相识多年,对他情况如?何能有所感觉。这段日子,秦皓时常会走神,有时看书也会皱起?眉头,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谢知?秋略一定神,以她的?立场,也不便多问?。 不久,她也紧随其后,进了?考场。 * 会试与解试都在贡院进行?,流程也基本一致,一回?生二回?熟,谢知?秋这回?已没什么不安之处。 考官敲响铜锣,随着“铛”的?一声,考场内一阵窸窣,处处都是腾笔动纸之声。 然而,当会试的?题目下来,谢知?秋只是稍微一读……接着,饶是她,也不由大吃一惊—— 按照往年会试的?惯例,第一场应该要考诗赋,可是此刻揭晓的?题目,竟然是整整三道策问?! 考生在贡院里不敢大声喧哗,可是只一瞬间,谢知?秋就感到整个考场的?氛围变了?,所有人都焦躁起?来。 往年的?科举最重诗赋,不仅考试顺序是先?诗赋、后策论,而且最后的?名次还往往以诗赋之作为主?,极端一些的?考官甚至会直接不管策论水平,仅以诗赋论名。 在这种情况,绝大多数考生都会将复习的?重头放在诗词上,尽力雕琢自己的?辞藻文?采。 而现在,居然一上来就是三道策问?,全然不见?诗词的?踪影! 饶是谢知?秋,亦不由心头一惊。 她心里充斥着在场所有考生的?疑问?—— 诗赋去哪里了?? 若是现在不考,接下来还会考吗? 如?果将第一场考试换成策问?,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策论会凌驾于诗赋之上,成为评分重头? 寒门考生家里大多无人为官,全族能有一个入场参加会试的?举人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哪里想得到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会试制度,居然说改就改,此前还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少人此前就将全部心力压在了?重要的?诗赋之上,现在居然第一场不考了?,纷纷呆若木鸡,全然乱了?心神。 不过,在上万考生之中,也有一小?部分人神情淡定,像是早已知?道最新的?动向。 他们看了?看考题,没多大反应,便开始行?笔构思?。 另一边,谢知?秋也从短促的?走神中恢复过来—— 她本就心智沉静,不易被外物动摇,况且仔细想想,这种变化对她来说是有利的?。 这几个月来,为了?考试,她的?确花了?很多时间在诗赋上,但是由于不想与太学的?先?生有太多牵连,她交流最多的?先?生是刚正不阿的?严仲。 严仲本身是极其反对学子将精力花在华而不实?的?诗赋上的?。 谢知?秋为了?让他不至于对自己太反感,虽然给他看了?不少自己的?诗词作品、让他从文?学性层面上给了?评析,可是也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去与严仲讨论经义策问?,还听他讲了?不少时政问?题,这段时间来,倒是策论上的?水平也上了?一层楼。 更何况,谢知?秋跟随多年的?师父是甄奕。真要说的?话,她原本更擅长的?就是策问?探讨,而非以诗抒情。 谢知?秋定了?定神,提笔就要写。 只是,当她写到这策问?的?第二题时,笔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此题为,刑赏忠厚之至。 这道题题源来自《尚书》的?注文?,原文?为“刑疑付轻,赏疑从众,忠厚之至”,探讨的?是当权者应当如?何赏罚分明,如?何体现“仁政”的?思?想。相比较于之前各种花鸟风月的?诗题,这是个挺有实?干精神的?题目。 但不知?为何,这道题给她一种古怪的?感觉。 赏忠厚。 赏……钟……厚……? 如?果是不知?道这三个字出处来路的?人,单纯听到有人说出这三个字,会不会以为是在说钟厚不厚、薄不薄? 谢知?秋一顿,摇了?摇头。 只是发音有一点?像罢了?,若是因此就产生联想,未免是她太多疑了?。 谢知?秋不再停顿,行?笔书写。 第五十六章 这年的春闱, 最终考了两场策论,总共六道?题,三道?问经义, 三道?问时务。 直到最后一场, 才像往常那样出了诗赋题,而且只出了一道?诗, 一道?赋, 且题目与以往相比, 简直简单随便?得可怕。 考到最后,若说不少学子先前还怀抱有些许希望的话?,到后面已彻底绝望。 三年等待, 十年寒窗, 皆为这一日。 然而,出乎意料的改动,令他们?此生所有积累, 几乎尽为泡影。 最后一场考试到最后,谢知秋似乎隐隐听到不少摔笔声、折断东西声,甚至有一个考生在考场嚎啕大哭起来?—— 那从远处传来?, 却连谢知秋的号舍都能清晰听到的哭声,像腊月深夜间,树林里呼啸而过的悲戚寒风。 谢知秋本人并未崩溃, 只是她理解科举之重?,听到那样的哀嚎, 内心难免有所触动。 在一片愁云的氛围中, 谢知秋稳了稳心态, 淡定如故,完成最后一张考卷。 * 春闱结束后, 这回试题内容的变化,果然在梁城引发?轩然大波! “为什么这回头两天考的全是策论,诗赋反而只剩下最后一天的两道??!多年来?的考试题制,难道?可以一声不吭就改吗?!礼部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齐相!我们?要见齐相!齐相一定会为我们?寒生说话?!” 一群士子在贡院外闹事,很快被巡视的卫兵捉走。 而纵然是没有反应激烈的考生,多半感觉也不太好。 有老考生在外面摇头叹气:“老夫考了几十年了,一辈子都在与诗词作伴,如今再让我改写策论,哪里还写得出来??现?在这个年纪,也不知道?下回还考不考得了了,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喽。” 另一人道?:“关?键是这回变成这样,下回又会如何?若是这次不中,我们?接下来?还要准备三年,这三年是按照以前的诗赋为重?准备,还是按照新的策论为重?准备?” 众人争论不休。 不过,在这等形势下,倒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 “我倒认为,题制有变未必是坏事。” “过往科举重?诗赋轻策论之事,为人诟病已久。名士如甄奕、丁湫都曾上书阐释其弊端。” “科举是为了选择为官之人,择优而用,本就应选择有实干能力之人。考策论当?然也未必万无一失,但至少比诗赋更能选出有做事能力之人。” “诚然我这回也将复习重?点放在了诗赋上,考得并不是很好。但是既然大家都是如此,又何尝不是一种公平呢?其实考生本来?就该以真才实学为准,而不是考试技巧,难道?凭借对考试技巧的钻营拿到高分,就是公正了吗?” “现?在或许对考生来?说一时不适应,但长远来?看,于官场,于百姓,于百姓来?说,都是有益处的。” 显然该学子之言,也代表一部分人的心声。 于是此等言论,又在考生中引发?一阵热议。 * 正当?梁城士子吵得热闹时,林世仁也跑来?见谢知秋。 “萧兄,你考得怎么样?” 林世仁显然也被这回的考题安排吓到,只是相比较于其他学生的无措失望,他表情倒有点庆幸。 他说:“幸好自从进了太学,我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一直与萧兄形影不离。萧兄你跟着严学士学习的时候,我也一同听了一些,那些策论题我居然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全都作出来?了!” 光看林世仁的神情,不难猜到,他觉得自己答得不错,在这回人人都没料到考题会变化的情况下,像他这样的,说不定反而占到不少便?宜。 林世仁沾沾自喜:“这才是我第一次参加春闱,本来?以为和?备考多年的人肯定不能比,就当?试试手了,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变故……我昨日去了趟太学,严学士可是被人团团围住啊! “以往大家都觉得他为人过于板正,脾气又臭又硬,完全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教不了科举,这回方?察觉严先生这类人的好处来?,以后再有人想请教严先生,指不定要排队了! “不过,依我看,严先生还是最器重?萧兄你。 “萧兄你在改制前就时常请教严先生了,他自然对你感情不同,日后想来?也会对你比旁人亲近……对了,萧兄,你感觉如何?我看这考题,对你比对旁人有利得多吧?” 谢知秋话?少,先前光听林世仁说话?,不曾答他。 此刻,她才略一颔首,道?:“都答了,但结果如何,尚不可知。” 谢知秋素来?谨慎,没有把?握的话?,她不会胡说。 林世仁则诧异道?:“萧兄,你真是好冷静。若换作我是你,发?现?考题如此有利于自己,定要好生庆贺一番了。” 谢知秋眼睑低垂,并不言语。 考题对她而言有利,她自是松了口气。 而且就连谢知秋自己,看这情况,都认为自己十有八.九会榜上有名。 只是,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踏实。 许是结果出来?之前还不能安心,许是因?为会试还不算结束,她与秦皓之间的较量,至少要到殿试结果出来?才能有定论,又许是因?那“钟厚”二字…… 谢知秋拧了拧眉心,蹙起眉头。 * 半月时光,眨眼即过。 会试放榜会在杏花开放的三月初,因?此会试中第,又称杏榜提名。 自从二月结束,将军府早已掐着往年会试放榜的时间,日日派人去贡院打?探消息。 然而,唯有今日,谢知秋尚在书房读书,就忽地听到将军府外头敲锣打?鼓、喊叫连天,那骚动由?远及近,再之后,连鞭炮也响了起来?。 谢知秋听到声响,一顿,心知是成绩来?了,放下书,起身到将军府门口去。 将军府门口已经围得人山人海,非但护院丫鬟都聚在门前,住得近的街坊百姓也都围过来?看过来?,堵得水泄不通。 将军府的人都是满脸喜色,一见谢知秋过来?,连忙让出道?,好让她站到门前正中间—— 谢知秋四周一顾,一见这阵仗,心知绝对是中了。当?街来?打?鼓敲锣的,正是前来?讨赏的报录人。 那些个报录人吹吹打?打?,为首的是个样貌端正的褐衣男子。 他手里拿着铜锣,原先兴高采烈地领着众人在将军府门前大说吉利话?炒热气氛,这会儿见正主似乎出来?了,连忙拿起锣锤“当?当?当?”用力敲了三下,喜道?:“来?了来?了!萧家的进士大老爷来?了!” 话?音刚落,一众报录人当?即又来?了一段,吹唢呐的吹唢呐的,敲鼓的敲鼓。 周围人又是一阵鼓掌起哄,纷纷道?贺。 只听那敲锣人扯着嗓子高声喊遍:“喜贺萧将军二公子萧寻初相公高中巍科,得亚元第二名!萧相公满腹才学,一表人才,他日必为尚书宰相之材!我等仰文曲星高中之光,特来?恭贺,还请文曲星不吝降福,多多赏赐!” 周围人立即起哄道?:“多多赏赐!多多赏赐!散银赐福!” 就连小孩子也在大人的鼓励下上前说吉利话?:“恭喜萧相公高中亚元,愿萧相公官运亨通,早日娶得美娇娘!” 锣鼓声愈发?喧嚣,唢呐欢腾,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些报录人皆不是贡院官派的,而是自发?的普通人,抢着过来?报喜道?贺,无非是讨个好彩头。按照习俗,举子高中,定然要设宴礼待道?贺人,也要给赏钱,所以一有人中第,立即就会宾客盈门。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家努力说吉利话?,也是为讨个赏。一般越是富裕的人家,给的赏赐越多,以将军府的富贵,自然会有一大帮人上门道?贺要赏,分外热闹。 会试第二名,这可不是小事! 后头只剩下一个殿试,既然会试都得了第二名,那说不定能进一甲之列,将来?前途无量。 萧将军早已出来?看情况了,自家儿子会试中第,还是第二名,他当?然相当?高兴,也不会给上门道?喜的脸色看,大手一挥,便?道?:“今日府中设宴,凡道?喜者,皆可入内吃席!” 话?音刚落,围观众人纷纷大声鼓起掌来?,簇拥着进了将军府。 关?于赏钱,将军府里也早有准备。赏钱都用红绸包着,裹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小红包,放在托盘里,由?丫鬟们?端着,过去分发?,引众人抢夺。 为首的报喜人更是得了一小贯钱,很是满意,他将钱收了,连连拱手道?:“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 说着,他又当?当?当?敲起锣来?,高喊道?:“文曲星亚元萧寻初大相公人中龙凤!他日必当?前程无量!” 喊完,他又连连道?了许多祝福的吉祥话?,这才收了锣来?,打?算入内吃席去。 一众喜气洋溢的人中,唯有高中的谢知秋本人反应平淡,虽说给赏邀席都安排妥帖,但她从头到尾没什么表情。 谢知秋倒不是不高兴,只是个性使然,素来?少露喜怒。 她知自己中了,还是第二名,心里也有喜悦和?放松——看来?离娶回萧寻初和?自己的身体?,只剩下殿试一步之遥。 不过,同样是这个第二名,也令她有点疑惑。 说实话?,谢知秋知道?会试困难,她不可有自负之心,但她从小到大,文章时常受人夸赞,只要能进去排名,多半都是第一。这还是第一次,竟有人名次在她前面。 谢知秋多多少少有点好奇,便?拦下报录人道?:“多谢阁下报喜,敢问阁下,会试第一是何人?” “不必谢不必谢,给大相公报喜,应该的。” 报录人客气地点头哈腰。 然后,他回答谢知秋的问题道?:“萧相公才华出众,得中亚元自是远超庸人!不过这第一名也是厉害的,萧相公听了,定会信服—— “今年的会元,乃是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之长子——齐宣正!” 第五十七章 却?说这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 在方朝,乃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 他寒门出身,幼时?是个放牛郎。 相传, 他五岁时?趁放牛的机会躲在私塾先生?的窗下听习, 被先生?发现逮个正着。 一个贫家小孩不交束脩就躲起来偷偷听课,对私塾先生?而言, 自是不可容忍的偷学之行。私塾先生?本想找他父母来说, 逼他们补交束脩不说, 当?然也要教训教训这孩子。 若是普通小孩见到这阵仗,定然是要怕了?。 然而齐慕先不同,他非但没有生?畏, 反而沉着冷静。 他先满脸羞愧之色, 诚恳地向私塾先生?道了?歉,然后又夸赞先生?,说他本来只是从窗下经过, 不小心听到先生?讲课,觉得讲得实在太?好,一不小心听得入迷, 这才忘了?离开。他还说,他知道偷听不好,但他家里实在没有钱, 这才不敢让先生?发现他。如果先生?如此?生?气,他愿意为先生?做事抵债, 可以每日来帮他擦鞋洗衣裳。 齐慕先的表现, 令私塾先生?大为惊异。 私塾先生?出于稀奇, 多问了?对方几句,谁知这孩子不仅将他上课所?讲一一背了?出来, 还能举一反三,说出远超同龄人所?能领会的道理来! 私塾先生?大吃一惊,便对这孩子刮目相看,反复思索之后,将他收为关门弟子,即便他交不出学费,仍旧教他念书。 后来,齐慕先果然不负所?望,十一岁中了?秀才,二十岁得举人,二十六岁又中进士。 之后,他一个寒门子,本在仕途上无人相助,并不顺遂。 但是,钱正七年?,昌平川之战两年?之后,一个天大的机会,又落在他身上—— 昌平川一战后,方朝弱势于辛国,不得不对辛国俯首称臣,年?年?以大量金银上供。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不满意,不断狮子大开口,一再加码,纵然是富裕的方朝也不堪重?负。双方的关系再度紧张起来,边域剑拔弩张。 恰巧那时?,萧斩石在昌平川一战失去父兄,对辛国的仇恨与日俱增,斗志大涨。 他原本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此?后对战争的领悟再上一层楼,开始崭露头角,在边疆大杀特杀。 在辛国优势的情况下,竟然真让这萧斩石逆势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打得辛国兵节节后退,显露出颓势。 在这等形势下,辛国有点害怕了?,决定对方朝派出使者。 他们名义上说是要和谈,渴望停战的先帝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是谁知,那辛国使者竟在接风席上忽然发难,行刺天子!他们打得显然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只要杀掉皇帝,必然可以扰乱方朝,进而影响前线,阻挠萧家军的进军之势。 说来也是凑巧,齐慕先当?时?三十五岁,做了?近十年?官,在朝中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在接风宴上,他本没有机会接近天子。但是,他受到当?时?的上司差遣,去询问那使者对起居细节的要求,正好离那使者距离颇近,使者从靴底抽出小刀时?,齐慕先刚好能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齐慕先想也不想就冲上去阻止,一介书生?打不过常年?习武的外?邦使者,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帝王身前! 据说那把刀深深没入肉中、贯穿其?肩膀,使者生?怕方朝皇帝不死,上面还涂有剧毒! 齐慕先这一倒就是五天五夜,数度以为已经无力回天,若非后来在那行刺之人房中搜出解药,勉强救了?齐慕先一命,只怕便没有今天的齐相了?。 此?后,齐慕先有了?救圣之恩,便开始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也确有才华,只是先前受限于职务,无力施展。得到先皇的看重?后,他一身抱负终于有了?展示的契机。 他不但提出不少建设性的改革意见,将朝野内外?整肃一新,还多次出使辛国,成功阻挠辛国出兵,立下汗马功劳。 在辛国的问题上,齐慕先一贯是主和派,不主张方朝与辛国交战,与胆小怕事的先帝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先帝本就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雄主,遇刺后,愈发感到生?死无常、理应及时?行乐,对朝廷里的事爱答不理起来,政事一方面多依赖聪明好学的皇后处理,另一方面就仰仗救过自己的齐慕先。 很?快,齐慕先步步高?升,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 天顺十四年?,先帝渐感体力不济,便将齐慕先任命为宰相,命其?监国。 同时?,由于太?子年?幼,他也留下谕旨,如果不等太?子长大,他便身故,让皇后垂帘听政,培养太?子长大。 不久,先帝缠绵病榻,三年?后一命呜呼。 此?后,方朝由顾太?后垂帘听政,齐慕先为相监国,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治世。 却?说顾太?后和齐慕先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十分实干的人,他们在政治理念上也没有太?大差距,合作起来十分投契。 然而同一张嘴里的牙齿都会咬到舌头,两个人相处久了?,又涉及权力的切分制衡,如何可能没有矛盾? 首先,是齐慕先强烈反对女子干政。 他尽管与太?后分制朝野,合作无间,可是本质上是遵循先帝请太?后垂帘听政的指示,并非听命于太?后本人。相反,他不但不信任太?后,还对太?后十分忌惮。 自圣上弱冠之后,他就频频催促太?后还政,搞得太?后烦不胜烦,逐渐与之离心。 其?次,是顾太?后频频任用外?戚担任重?要职位。 顾太?后当?初是平民皇后,能登上凤位,全凭先帝对她的爱护宠幸。她虽有才干,但在朝中根基实在薄弱,还要垂帘听政、驱使群臣,若无后盾,实在吃力。更别提还有皇族宗室虎视眈眈,垂涎母族无力的小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必须增强自己的家族地位。 于是,顾太?后从各种犄角旮旯找来一堆有的没的的同姓亲戚,朝中那些主动对她投诚磕头、喊她姑奶奶的官员她也照单全收、一一认下,并将他们见缝插针地安排在于她有利的位置上,逐渐壮大自己的势力。 然而,朝中位置就这么多,顾太?后插手?得多了?,齐宰相能干涉的地方就少了?,实际上对他的相权有所?削弱。更何况,会去向顾太?后俯首帖耳、攀关系认亲戚的,多半是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之辈,正能做事的不多,更加令齐宰相懊恼。 慢慢地,两人间裂痕渐深、貌合神离,到后来甚至连表面功夫都难以维系,朝堂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太?后派和宰相派。 再后来顾太?后试图登基、开始身穿龙袍上朝时?,正是齐慕先率领百官反对,劝说太?后打消此?念。 双方冲突不断,在多年?争斗之后,终于,顾太?后在当?今圣上二十五岁时?还政,退居慈宁殿吃斋念佛,不再过问政事。 而原本太?后与齐相相互制衡的局面,也就此?打破,转为齐相一家独大。 齐慕先于当?朝天子,可谓有救父之恩、育教之恩、劝母还政之恩。 如此?三重?重?恩之下,根基尚浅的年?轻天子对齐相当?然是恭恭敬敬的,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朝中有什么事,他都会先去请教齐相的意见,只要齐相说不行,天子绝不会再提。 而齐慕先此?人,从一个家徒四壁的放牛郎,成为位高?权重?的宰相,还救过先帝、多次护国,自然成为忠君爱国的典范。 不但一众寒生?将他视为榜样,在民间也有极高?的声?望、簇拥如云。 当?下,如果有人敢在街上说齐慕先一句不是,立即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只怕楼上看戏的、屋里读书的、街边卖馄饨的,全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冲过来,把骂齐慕先者喷个狗血淋头,非得这辈子都不敢在路上露脸不可。 果不其?然,纵然是谢知秋,一听得到会元的是齐慕先之子,先是愣了?愣,继而也没说什么,只道:“原来是齐大人家的麒麟儿,那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了?。” “可不是!” 报录人赞同至极。 他说:“而且这齐公子,九年?前还中了?解元,也不知为何前几次会试就都没中。幸好这回一中,就中了?会元。若是殿试能被天子点上,就是连中三元了?!” “齐大人自己当?年?是得了?第四名,错失一甲三名,只进二甲。这回齐公子,可算是为父圆梦了?!” 言罢,报录人没有再聊,高?高?兴兴地进了?将军府吃席。 * 两日后。 夜晚,谢知秋再度潜进谢家,悄悄与萧寻初碰面。 “我?帮你问过了?,严家那个小姑娘说,她的朋友听到那个什么‘钟厚不厚、薄不薄’的日子,还真是赴齐相家的赏花宴。” “但那起码是在大半年?之前了?,当?时?连春闱的主考官都没有定下来,据说也只是听上去像是父子在探讨问题,想来与考题不会有什么关系。” 萧寻初如此?交代道。 之前谢知秋让他借自己的身份,多多鼓励严家小姐严静姝读书,萧寻初依言照办,与对方见了?一两次面。 那严家小姐着实是个谢知秋的仰慕者,对谢知秋崇拜得五体投地。得亏萧寻初对谢知秋的作品也比较熟悉,要不然的话,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这一回,由于谢知秋现在是男子身份,不方便与严小姐见面——也未必能见到——她就劳烦萧寻初出面,从严静姝口中细问了?一些她想知道的事。 说实话,谢知秋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问的,如果严静姝说不是,她也就这样放弃了?。 谁知道,她还真说是齐家! 这让谢知秋的疑心一下子就重?了?起来,哪怕之前只有一分怀疑,现在也变成了?六七分。 谢知秋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萧寻初见她这样的表情,不由问她:“你是怀疑齐相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让自己的儿子在会试中得了?比较好的名次?” 谢知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可能是我?多心,但今年?出了?这样的题目,又有人在齐相家里听到类似的讨论,最?后齐相之子还中了?状元。若真说是巧合,未免太?凑巧了?。” “可是——” 其?实,萧寻初听了?,也觉得好像有点过于凑巧。 说到底,宰相的儿子在科举中名次太?好,历来就是容易有争议的事。 但是,这回中状元的又是历来口碑极佳的齐相的儿子,让人不太?敢有所?怀疑。 萧寻初踯躅半天,说:“可是,以齐相的身份地位,想要给儿子什么官职弄不到手?,何至于专门在科举上动这样的手?脚? “而且,他就算可以操纵科举的题目,又要如何保证,考官一定能选中他儿子的卷子呢?” 谢知秋未言。 实际上,哪怕凭借这只言片语,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猜测,既算不上证据,也难以推断其?手?法。 且不说“钟厚不厚”这种含糊的话,很?有可能是严小姐的朋友听错了?。退一步说,就算齐家真的是有人在讨论考题,但那甚至是在皇帝任命主考官之前,他们父子运气好凑巧聊到,也算不上什么错事。 谢知秋抵住下巴,有些没把握地思考起来。 * 同一时?刻。 本届春闱的主考官、翰林学士柳照,正在屋中徘徊不定。 这回的春闱命题,可谓他有史以来做过最?大胆的事。 数月之前。 他忽然被齐慕先大人邀到家中品茶。 是时?,他尚未被选为主考官,也压根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他在翰林学士中不属于有名的,也并不太?受皇上看重?。那会儿朝中认为最?有可能被选为主考官的是林大典,对方是十分有名的学者,此?前也主考过一回,是有资历的长辈。 所?以,柳照被齐相相邀去家中时?,只感受宠若惊,并未多想。 然而,他到了?齐相家中,并未见到齐慕先本人,只在会客厅的小桌上,放了?一篇习题集,册子上写着齐慕先之子齐宣正的名字,俨然是齐家郎之作。 柳照在齐家家仆的盛情邀请下,打开此?册看了?一看。 里面的文章相当?精彩,可谓精妙绝伦。 只是柳照不熟悉齐宣正,没看过他本人的作品,倒觉得这些文章的遣词造句,与齐相本人的风格甚为相像。 但他当?时?并未多想。 齐家家仆笑呵呵地问他:“柳大人认为,我?家公子的文采如何?” 且不说文章本身确实不错,这可是齐相的独子之作,满朝文武恐怖都找不到哪个人敢在这种场合下还不夸奖。 柳照当?然点头如捣蒜,道:“极好,极好!齐公子果然是人中翘楚,这文章写得荡气回肠,令人读之有醍醐灌顶之感,甚为出彩!果然是麒麟自有麒麟儿,齐公子甚有其?父之风啊!” 齐家家仆听了?,笑意加深,复又问他:“那若柳大人是主考官,不知愿给我?家公子评什么名次呢?” 柳照当?时?以为不关他的事,拍拍马屁又不会少块肉,当?场一拍桌子说道:“状元!当?然是状元!普天之下若能找到比齐公子更厉害的高?才,我?便将这桌子角吃了?!” 齐家家仆只望着他笑,又给上了?好茶和点心,过了?一刻钟,竟说齐相忽然有急事不能过来,就让他回去了?。 柳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齐相这是演得哪一出。 然而半个月后,他便听说有官员上书,说他才学出众、品德高?尚,推荐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 皇帝遇到这种事都会去问齐相的意见,而不知齐相说了?什么,圣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还真答应了?…… …… 时?间回到现在。 柳照已经定下了?成绩,贡院今日也将杏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心有忐忑。 ——主考官协助作弊是重?罪,要是被人抓到把柄,以齐相的权势不一定有事,他却?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发现齐相竟拐弯抹角地推他当?了?主考官以后,柳照吓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终于,一夜,他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跑去与信任的友人商量。 友人为他出谋划策道:“齐大人这并非是逼迫你,而明显是给了?你选择啊!这是一种看你是否心诚的试探!虽然有点风险,但同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齐相是先帝的恩人,又为当?朝天子夺回帝位,地位稳如磐石。现在文武百官谁不想与齐相同乘在一条船上? “在这朝堂之上,若无人照拂,一辈子或许也就如此?了?。但是若抓准这番机会向齐相示好,或许便能得到齐相的青眼,从此?青云直上,再无阻碍!” 柳照心动不已。 说得不错,朝中若无人帮助,他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但是,若能得到齐大人的关照,上限会比过往高?上数倍! 再说,齐相难道是什么坏人吗? 他为民请命,劝说辛国退兵,舍命救过先帝,还支持科举改题制,怎么看都是位实干派的官员。 齐大人位极人臣,现在不过是希望为自己的独生?子谋一个好前程,让他中个状元罢了?,难道真是个非常奢侈的希望吗?他若真能在这件事上为齐大人效力,也算是卖了?齐相一个人情。 于是,柳照想了?一想,福至心灵,便按照那日在齐宣正的习题册子上看到的文章,出了?本回科举的题目。 方朝科举经过前朝的代代发展,到现在已经趋于成熟,要作弊是很?难的。 不但考试时?考生?会被关在格子大的号舍里,交上去的考卷也会经过誊录官的誊抄后,再送到考官面前。 理论上来说,既无法通过字迹,也无法通过约定俗成的暗号来与主考官沟通。 且文章这种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算是提前知晓题目,也未必一定对主考官的胃口。 而现在就不同了?。 在拿到卷子以后,柳照果然批到了?与那日在齐相所?见一模一样的文章,无疑就是齐宣正的考卷。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此?卷选为第一。 明面上来说,考卷都是匿名的,况且他本人先前与齐相并不熟,齐相只邀他去过家中一次,甚至都是他被选为主考官之前的事了?。 即便要挑证据,也不可能挑得出来。 不过,从此?以后,他就与齐相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流半宿未果,话题转向其?他方向。 萧寻初问:“说起来,既然齐宣正已经得了?会元,那等到殿试,官家看到齐宣正的名字,联想到他父亲的功绩,会不会直接将齐宣正点为状元?” 谢知秋毫不犹豫地道:“极有可能。” 齐慕先绝非一般宰相,不但权势了?得,还对当?今圣上有救父之恩,一个“孝”字当?头,无论当?今天子对齐慕先这种能对帝王指手?画脚的权臣,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么感恩戴德,他表面上也必须要表现得无比尊敬,给齐慕先充分的礼遇。 因为恩情将宰相之子点为状元,可能多少会有点争议,但齐宣正已经拿到会元了?,至少才学已有定论。 殿试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看天子喜好,而且科举本来选的就是“天子门生?”,总不能还有人上去说皇帝徇私舞弊吧? 萧寻初忧道:“但若是如此?,你与谢老爷的约定……” 谢知秋目色一沉。 她先前给父亲画的大饼,是她考上状元以后,会身骑高?马、斜戴红花去谢府迎娶“谢知秋”。 如果不是状元郎,承诺的效力自然大打折扣。 别看她会试也是个亚元,殿试也有希望拿到榜眼,但是第一名与第二名哪怕实际只差一名,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少了?一重?状元的光环,以谢父那种好面子的性情,只怕诱惑力大大下降,即使她的名次在秦皓之上,也未必能比得上与谢家有世代情谊的秦皓。 ……再者,谢知秋此?番会试,拿到的是第二名,离第一不过一步之遥。 在这种情况下,还让她知道第一名很?可能并非是靠真才实学,说实话,她难免是有一点不甘心的。 ……不,应该说是非常不甘心。 可是如果这座拦在前面的大山不是别人,正是齐相,那就算谢知秋不甘心,也毫无办法。 说白了?,此?人非但位高?权重?,还有民众支持,无论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难以扳倒的对手?。 谢知秋咬起指甲来。 “先看看吧。” 她道。 “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萧寻初笑着安抚她道:“你也不必太?有执念,我?看第二名也不错。何况第一名是齐宣正,我?想就算是谢老爷看了?这个结果,也不至于太?不通情达理。” 谢知秋闷闷地应道:“嗯。” ——若是事情只到此?为止,或许谢知秋也不至于对齐相、齐宣正生?出很?强的敌意来。 其?实谢知秋虽有好胜之心,但对“状元”这个头衔也没有太?强的渴望,无非是再劝劝谢老爷,她懂得见好就收、不必贪心的道理。 然而,就在几日后,另一件事,却?会改变她的看法,彻底激怒她的情绪—— ——却?说正当?谢知秋苦恼的时?候,林世仁却?精神极好。 “林兄,恭喜高?中啊!” “林兄,金榜题名,恭喜了?!” “哪里,同喜同喜!” “运气好而已,王兄你下回肯定也会中的!” 会试放榜是在三月初,方朝的殿试原本会在放榜两三天后就举行。但由于近几十年?来,皇帝日益懒散,而礼部?要在两三天内做好殿试的准备,时?间也过于紧凑,现在则将殿试时?间改到了?三月十五。考生?到放榜到参加殿试,还能有十来日的准备时?间。 这十来日,对高?中的贡士来说,可谓极其?繁忙。 方朝殿试不会淘汰人选,因此?中了?贡士就相当?于是中了?进士,而一旦中了?进士,无论之前是何等贫寒之人,今后也成了?人上人,必定是个“官老爷”了?。 所?以,对高?中的举子而言,这几日阿谀奉承的、邀约的、试图结好的,访客简直络绎不绝。过去无人问津的穷书生?,一下翻身做主成了?香饽饽,若是年?轻还未娶妻,搞不好还会被榜下捉婿、一举娶到美娇娘。 林世仁这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谢知秋与他一同回太?学,向先生?们了?解殿试的内容,光是在路上走?着,就有十余人上来打招呼! 林世仁昂着头,满面红光。 他的家境在太?学里算垫底的,过往除了?萧寻初,不大乐意与人来往,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连向先生?问问题,都会被先生?有意无意地敷衍。 而现在不同了?,省试三年?一考,能中的终归是少数,林世仁一朝成了?进士,忽然就成了?众人值得结交的对象,人人都愿意与他打个招呼。 谢知秋名中亚元,家中又有将军府这个后盾,受到的热捧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谢知秋性格冷淡,表情又颇有些难以接近之感,大多数人只敢与她打个招呼,就被她的眼神逼退了?,乍一看倒不如林世仁那里热闹。 谢知秋端详林世仁,道:“林兄这两日好像过得不错。” “当?然!” 林世仁道。 其?实他给人的印象与以前相比,多少有点过于飘飘然了?,但好在对谢知秋,他还保持着原先的谦逊。 林世仁对她解释道:“萧兄,你不知道。我?父亲早年?受人蒙骗,欠了?不少钱,家里一贫如洗,锅里一年?到头没有几粒米,倒是门口隔三差五要有催债的人来。 “他们拿钱不说,动不动还要拿我?父亲发泄,对他拳打脚踢,我?父亲日夜操劳,没有一日不是鼻青脸肿的。 “我?幼时?想要读书,但是不要说纸笔,家里连裤子都买不起,我?要与兄长轮流穿一条裤子,才能偶尔出门。小时?候,是我?兄长去书院偷听先生?讲课,回来再拿树枝在泥土上写字,一个字一个字教给我?。 “在萧兄看来,我?可能只能算天赋平庸之辈,但实际上,在我?家乡那里,我?已经算难得的天资聪颖。 “后来,族中一位发迹的长辈,偶然发现我?年?纪不大,没有上过学,居然能认出不少字,还讲得出成句的诗词,便决定帮助我?读书。我?这才能来到梁城,还考进白原书院,与萧兄相识。” 林世仁说到动情之处,有些感慨地道:“其?实这些年?,我?压力一直很?大。族中长辈拿钱接济我?,自是希望我?能拿得出成绩,若是白白消耗银两,却?屡考不中,便不知该如何还这人情债。 “还有我?家中状况,其?实也难以支撑我?常年?在外?读书,若是哪天族中长辈停了?资助,或是这几年?一直考不中,我?恐怕就没法再留在梁城了?。当?普通书生?其?实没什么赚钱的本事,若是实在不行,我?说不定只能卖身为奴,去尝我?父亲的债务。” 谢知秋闻言,不免微怔。 她看得出林世仁家中贫困,但从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内情。从林世仁的语气来看,他大概也从没对真正的“萧寻初”说过这些。 “好在,我?前些年?中了?举人,情况就好得多了?。因为家里有了?‘举人老爷’,要债的也开始对我?父亲客客气气,不敢太?过放肆。现在我?又得了?进士,他们便更不敢作威作福,族中长辈对我?多年?的支持,也不算没有回报。” 林世仁眼眶微红,但他神情坚毅,只是擦了?擦眼角。 他说:“萧兄,你是将军之子,出身高?贵,只怕不懂。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贱民是没有尊严可言的,唯有努力读书、步上仕途,成为人上人,才能改变与身俱来的命运。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盼望他们能有一个微小的机会……对了?,萧兄,这事说来还得感谢你,若非你这段日子一直与严先生?走?得近,还不时?提点我?策论方面的事,这回题制一变,恐怕我?也两眼一抹黑。 “我?傍身的银两,前阵子都打赏报录人打赏完了?,没什么余财买东西送你,你恐怕也不缺钱,不过……这个东西,还望萧兄收下。” 说着,林世仁双手?递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东西,上面刺绣“高?中”二字,形状是三角形的,倒颇为奇异。 谢知秋接过,道:“……这是?” 林世仁道:“此?物名为齐氏符,相传当?年?齐慕先大人进梁城参加春闱,他母亲亲手?为他绣制此?符,让他戴在身上。后来齐大人不但得了?二甲进士,多年?后还成了?宰相,此?符就在梁城中流行起来,寒门子大多身上都会佩戴,算是求个步步青云的好彩头。 “我?看萧兄好像不太?爱求神拜佛,便猜萧兄还没有这个。虽然会试已经出了?成绩,但接下来还有殿试!还请萧兄收下此?物,算是我?的心意,愿萧兄殿试得个好名次,日后步步高?升,不没萧将军之子之名!” 林世仁说得诚恳。 谢知秋心里却?“咯噔”一声?。 她之前听说过齐氏符,但由于以前长居闺中,与萧寻初交换后也少与人来往,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老实说,在猜测齐慕先有帮其?子作弊之嫌后,谢知秋对这个人有了?些微妙的排斥,连对与他有关的东西,也变得不怎么喜欢了?。 不过,林世仁像是一番好意…… 谢知秋还是收下了?齐氏符,道:“多谢。说起来……” 谢知秋停顿了?一下,问:“该不会……你也十分崇敬齐慕先?” 谢知秋本意是确认一下,谁料林世仁完全会错了?她的意思,眼前一亮,道:“难道萧兄也是?” 谢知秋:“……” 不等谢知秋回话,林世仁已开开心心地说了?起来:“只要是寒门子,没有不崇拜齐慕先的!说实话,尽管科举多年?发展下来,已不限制寒门子弟参加考试,但是那些世家子弟,与我?们寒生?的条件差异还是太?大了?。 “我?们寒生?必须要为生?计发愁,动不动就会交不出给先生?的束脩。而那些贵门子弟,却?能请到名士教导,自幼便有父母出谋划策,既不必担心食物朝不保夕,也不必忧心借不到想看的书,与我?等可谓云泥之别。 “但在这等情况下,齐慕先大人仍能逆境而行,闯出一片天来!实在是吾辈楷模。 “以前我?冬天盖得被子太?薄睡不着,饭又吃不饱,肚子一直空着,觉得熬不下去了?,我?便在床上写齐大人的名字。心想齐大人能出头,有朝一日,或许我?也能有拨云见月的一天! “萧兄,你看,这一日,不就这么来了??” 谢知秋不太?喜欢齐慕先,但听林世仁这么一说,倒也能理解他的激动。 林世仁这么开心,谢知秋也不便说不好听地泼他冷水。 虽说谢知秋本来也没准备将“钟厚不厚”的事说给萧寻初以外?的人听,但看林世仁这个架势,至少对林世仁,是绝对半个字都不能透露了?。 * 二人今日回太?学,是想向太?学的先生?们讨要一些殿试的建议。 二人讨论了?一番齐慕先,进度已算慢了?。 待请教完一位姓李的太?学官员,谢知秋正要离开,对方却?出言拦住了?她—— “寻初。” 尽管没见过几次,但对方却?对她莫名亲热。 “明日我?的朋友在酒楼设席,准备举办一场诗会,不少学者和高?中的学生?都会到访,你可愿意来?” 这位李姓官员是当?初谢知秋秋闱时?的监考官,许是因为有这么一层缘故,他一向对谢知秋十分热情。自从谢知秋进了?太?学,他就多次相邀。 与严仲那时?出乎意料的看重?不同,这位李姓官员,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自己对谢知秋的拉拢之意。 然而谢知秋也打定主意不与太?学的老师建立过于亲密的师徒关系,最?怕的就是这种拉拢,已多次拒绝。 倒是对方好像果真是很?看好她,碰了?钉子也不介意,反而热情依旧。 这回,谢知秋也打算出言拒绝。 谁知,李姓官员看出她的婉拒之意,提前打断道:“寻初,这回的诗会可与先前不同,除了?不少名流学者,就就连齐慕先大人之子齐宣正都会到场! “莫要闲为师多事,但你如今已是进士,结交结交人脉对你绝没有坏处,你想想萧将军当?年?,若是朝中多几个朋友,又何尝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不来?” 谢知秋到嘴边的话,在听到“齐宣正”三个字时?停住了?。 认真地说,她有了?些兴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想要战胜对方,与对方接触一番,或许会是个好主意? 不过,她看着李学士热切的表情,又犹豫不决。 只要她答应这一次,这位锲而不舍的李先生?说不定就会认为有突破口,于是变本加厉。 从他说的诗会有齐宣正这一点来看,他极有可能也是齐宰相那一派的人,若是沾上,会有麻烦。 于是谢知秋冷静地婉拒道:“我?明日有事,有负先生?厚爱,实在抱歉。” 李学士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而这时?,在两人旁边,林世仁却?看起来对此?十分向往。 他刚成为贡士,正有大展一番鸿途之意,作为寒门生?,他对人脉关系有非同一般的渴望,正是热衷此?类活动的时?候,更何况还有齐慕先之子会去,他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李学士也注意到林世仁的表情。 他愣了?愣,问:“莫非,你有时?间?” 林世仁迫不及待地道:“先生?,晚辈很?有时?间!” 李学士心念一转。 尽管这人不是萧寻初,有点美中不足,但这小子这回也中了?进士,又是萧寻初的朋友,看他俩总是形影不离的……若是先拉拢到他,会不会也能借此?拉近与萧寻初的关系? 想到这里,李学士便觉得举手?之劳,何必不试试? 他笑着捋捋胡子,便笑道:“也好,那明日酉时?,你便到观月楼上,与我?们一聚吧。” 林世仁大喜,连连向老师道谢。 * 这日,谢知秋与林世仁分别时?,林世仁看起来兴高?采烈的,连连说没中进士之前,太?学里从没先生?这样看重?他,他定要好好表现、没想到还能见到齐相之子云云,话里行间都是对明日诗会的期待。 谢知秋没多发表意见,回到将军府后,还是自管自温书。 只是,诗会次日又去太?学,她竟没见到林世仁。 一日不见,只当?是睡过了?,谢知秋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再等一日,还是没见到。 想来想去,最?后见到林世仁的,应当?就是那日去诗会的学子了?。 谢知秋略有担忧之情,便去向他们打听,可知林世仁的情况。 谁知,前些日子还与中了?贡士的林世仁称兄道弟的学子们,这会儿却?一改原先的亲密,变得支支吾吾起来,神情古怪,一问三不知。 谢知秋一看就觉得里面有问题。 思来想去,她跑去堵了?秦皓。 那日受邀去诗会的人里,秦皓亦是其?中一员。 太?学庭院深深,春日正是吐翠时?,树木苍绿,风中隐有读书声?。 秦皓来太?学,与谢知秋的目的是一样,都是来请教先生?殿试的技巧。 另外?,他与极力规避人际关系的谢知秋不同,他在太?学待了?三年?,与不少太?学先生?都建立了?深厚的师生?关系,这或许也会是他日后仕途的助力。 如今他过了?会试,名次还很?不错,于情于理,都该来向昔日指点过他的老师们报喜。 秦皓才刚一踏出书阁,就被“萧寻初”迎面拦住。 谢知秋面无表情,对他拱手?作揖。 秦皓见状,表情一愣。 只听谢知秋道:“秦兄,当?初与你我?同在白原书院读书的林兄,这两日一直不见踪影。前两天的诗会上,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一见我?就跑,我?想你可能知道。” 秦皓这回会试,是得了?第三名。他见到比他高?了?一名的“萧寻初”,感情略显复杂,得知对方竟然是来问他林世仁的情况的,反应更为怪异。 秦皓眼神微凝,半晌,他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于是从人来人往的书库前,移到僻静的后山小树林中。 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问:“你明知你我?不是什么好友关系,为什么还决定来问我??” 谢知秋直视对方,回答:“我?们的确是对手?。但纵然如此?,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心念清白,别人不愿,你一定会说。” “……!” 这话一出,倒换秦皓惊讶了?。 “萧寻初”这个“情敌”,居然会对他的人品给出这么高?的评价。尤其?是在他的记忆里,两人接触其?实并不多。 秦皓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 然后,他叹了?口气。 “萧寻初”还真没有猜错,他对林世仁,的确心怀不忍。 秦皓定了?定神,吐露内情道:“……林世仁在诗会上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他当?晚回太?学生?舍的路上,遇上劫匪,被打断了?右手?。” 第五十八章 据秦皓所?说, 前天?晚上在观月楼的诗会,人才汇聚,气氛大好。 此诗会的主办人是礼部的一员高官, 明?面?上说是给年轻有为的士人一展才华的机会、进行一次学识交流, 实则是网罗人才、拉拢关系的宴席。 今年的新进士,不少都在受邀之列。 当然?, 其中最受瞩目的, 无疑还?是同平章事齐慕先?之子—— 齐宣正。 既然?齐宣正出席了此诗会, 不难推测主办诗会的人背后,应当与?齐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齐相本人未必会插手这种小活动,但至少在主办人邀请他的儿子时, 他愿意给这个面?子。 齐宣正是齐相之子, 又得了本届的会元,再者?会参加这场诗会的,不是被齐相一派看好, 就是欲搭上这条船的人。 种种前提叠加,齐宣正在诗会上的待遇,可谓被众星拱月, 人人都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将他说成是文星下凡、神笔转世。 齐宣正大约从小听?惯了这些夸奖,倒是表现得十分谦逊, 连连说过奖过奖,在场的诸君都不错。一派主宾尽欢的姿态。 林世仁是齐相的崇拜者?之一, 能有幸参加此诗会, 当然?对?齐宣正很感兴趣。 他也试图上前搭话, 向齐宣正表达对?他父亲的崇敬之情。不过,齐宣正听?惯了这种话, 也见惯了对?他父亲或崇拜、或想搭关系的人,见林世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寒生,对?他有点爱答不理,只敷衍了几句,就懒得理他了。 林世仁见齐宣正本人不爱搭理他,也没有太?生气,便?去看酒楼里参会者?写出来的诗文。 这毕竟是个诗会,除了聊天?吃席攀关系,当然?还?是要写诗写文章的。 士人讲究风雅,学者?们在诗会上作的诗文,都会写在长联上,挂在酒楼四面?墙上,供众人品评观赏。 这场诗会上,写得最好的诗文,无疑是齐宣正的。 这诗先?前已被在场所?有人毫无异议地评为第一,用?最大的联布写上,挂在酒楼最高的地方。 却说这林世仁,平时和“萧寻初”待在一起还?没多大感觉,一到这诗会上才发现,他过会试的年纪,绝对?算年轻的。 这回春闱,其实只有“萧寻初”、秦皓和他三个人是二十啷当岁,剩下的大多都是中年人,即便?是可归在“年轻有为”一类的齐相之子齐宣正,实则也三十出头了,比他们年长不少。 林世仁家境贫寒,结果年纪轻轻就过了会试,说实话其中绝对?有相当大的运气成分,但他多少有点飘飘然?了。 林世仁一朝杏榜提名,现在又能参加这种名流齐聚的宴席,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在诗会上,他贪杯喝了点小酒,便?意识微醺,恍惚起来。 他跑去看齐宣正的诗文,手里拿着酒盏,身体摇摇晃晃的,盯着看了很久。 旁边有人笑?着问他:“小伙子,你看齐公子这诗,写得好不好啊?” “好诗!好诗!” 林世仁连连道。 “不过……” 谁知,林世仁说了一半,脸上又露出疑惑来。 他不知是没看清这诗的署名,还?是酒喝太?多人已经混了,下一句话竟说:“不过,还?是我的好友萧寻初写得更好些。他这回竟只得了第二名,真不知道第一名的文章得好成什么样啊!” 林世仁说完这句话,据说酒楼里当场鸦雀无声,连齐宣正本人都朝他看过来。 唯有林世仁自己搞不清楚状况,还?在那里左摇右晃:“怎么了?还?有什么活动吗?” …… 太?学无人的小树林里,谢知秋听?到林世仁醉酒后说的那句话,已经感到深深不妙。 果不其然?,秦皓道:“去参加诗会的人里,没有人与?林世仁同行,当晚他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回太?学的。 “详情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他是路上被人拦住,那些人喊了打劫,可是一言不合就直接打人。若非李先?生中途想想不对?,回头看了看,偶然?遇上林世仁被打劫,只怕小命都未必保得住。” 谢知秋感到身上一寒。 她试探地道:“林世仁一出诗会就遇上打劫,未免太?过凑巧了,在梁城还?有人敢打劫,是不怕王法?了吗?” 秦皓说话很谨慎,只道:“夜晚孤身行路,难免有风险。尽管梁城在天?子脚下,但世上难免会有亡命之徒,凑巧遇到,也只能说运气不好。” 谢知秋又问:“林兄现在身在何处?” 秦皓道:“李先?生将他姑且安排在了梁城一家医馆中。林兄毕竟是受李先?生之邀才会去诗会,李先?生大概对?他心有愧疚。不过李先?生现在也未必不会被牵连,自身难保,所?以要小心行事,不敢太?过照顾。” 谢知秋心中一定。 只是,她原先?以为齐宣正考中会元已经算比较嚣张了,没想到林世仁仅仅因为这么一句无心之言,就险些招致性命之忧。 林世仁本身没什么背景,还?喝醉了,本来就是脑子浑的时候,他甚至不一定知道是这句话招来了弥天?大祸。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问秦皓道:“秦兄以前可认识见过这位齐公子?在秦兄看来,他的才学如何?” 秦皓回答这个问题,稍显迟疑。 半晌,他才道:“见过几次,不算太?熟。齐公子是齐相之子,才学自然?胜过常人。不过我几年前看他的文章,学识还?不足以通过会试,今年一举得到会元,想来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齐公子实在进步显著。” 谢知秋想了想,委婉地道:“其实我先?前听?到一些传言,在会试定题之前,齐相家里似乎就有人讨论与?会试考题相仿的题目。当然?可能是巧合,亦或是那人听?错了也不一定。” 谢知秋对?秦皓提这个,是因为秦皓是本回会试的第三名,如果齐宣正的名次的确是有问题的,那么其实与?秦皓也有关系。 她想借此,试探一下秦皓的态度。 谁知,秦皓听?了她的话,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吃惊之色,反而看她的眼神愈发古怪。 他说:“当然?是有人听?错了。就算没有听?错,那又如何?” 谢知秋道:“此乃不公不义之举,科举舞弊绝非小事。若是能找到证据,或可将事情引回正轨,令林兄之冤得以昭雪。” 秦皓问她:“谁敢提供证据?林世仁的情况人人都看得到,谁人敢在这种形势下得罪齐相?就算真的找到证据,谁来昭雪?莫非是与?齐相称兄道弟、情谊深厚的大理寺卿?” 谢知秋下意识地说:“若是状告天?子……” 谢知秋话还?没说完,从秦皓的表情上,她便?读出了对?方的意思。 谢知秋头脑猛地一震,意识到了一件事—— 天?子知道! 天?子对?齐相、齐家的所?作所?为,完全是知情的! 不但天?子知情,满朝文武或许都知情!所?以秦皓这样的官宦子弟,在听?她说齐宣正可能有作弊的时候,才会一点都不惊讶,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值得意外?的事! 只有林世仁这般远离官场的寒门子弟,才会认为隐藏在重?重?权力之后、与?平民百姓生活已经十分遥远的齐慕先?,真的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忠君爱国、清正廉洁的名相! “看来是反应过来了。” 秦皓说。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谢知秋,道:“萧寻初,你父亲果然?是远离朝政太?久了,想不到他当年自己都吃了这么大的亏,竟还?让你这个儿子如此天?真。 “对?圣上而言,齐相是很重?要的。 “是齐相多次安抚辛国,帮不想打仗的圣上阻止了辛国的出兵之举;是齐相帮助无权的圣上,从太?后手上夺回了正统的君权;是齐相为圣上出谋划策,充实国库,令各方皆无起义,四海安平。 “满足齐相的私心,是圣上支付给齐相的报酬。 “而你和我,还?有这天?下所?有的举子,或许其中未必没有未来的宰相之材,但是现在,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齐相。 “更不要说林世仁这样的小人物,就算真少了他一个,会对?陛下的江山有什么影响吗? “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在梁城闹事又怎么样?兵权都在圣上和齐相手里,梁城镇守的士兵是摆着看的吗? “再说,齐相是过得痛快,但梁城中的百姓也有吃有穿、衣食无忧,与?齐相对?抗是要搏命的!哪怕知道不公正,谁又会真冒着性命的风险,去与?齐相较量?” 一阵寒意从脚心升起,一直贯穿到头顶。 谢知秋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泥潭里。 她的师父甄奕曾经说过,官场水很深,他也是小心谨慎、左右平衡多年,才好不容易活下来。 但是在真正窥见其端倪之前,谢知秋并未感到如此可怕。 不……其实朝堂上表面?还?是风平浪静的,如果只按部就班地从一个地方小官当起,她或许几年、十几年都不会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若不是她突发奇想试图与?齐相对?抗,根本不会发现这是如此庞大的对?手! 对?现在的她而言,对?付齐相,是无解之局! 秦皓顿了顿,又道:“其实林世仁的事,也未必是齐宣正亲自出的手。到了齐家这个地步,哪怕齐家人不开口,也多的是人想要讨好他们、揣摩他们的意思,替他们去做脏事。 “这桩事,将矛头对?准齐相是没用?的,注定是一桩无头冤案。” 谢知秋默了半晌。 忽然?,她问:“你不生气吗?” “……什么?” “我是说,明?明?知道内幕是什么情况,眼睁睁被压了名次,眼睁睁看着同窗受难,你不生气吗?” “我……” 秦皓听?她如此说,眼神变了变。 他攥紧拳头。 他压抑着情绪道:“我不能说我完全没有异样的想法?,但是世道如此,生气没有用?。萧寻初,我劝你也不要轻举妄动。眼下之势,即使是去做多余的事,也只是徒劳之举。 “我尚且不说,萧将军和你本来就处境微妙,你稍有不慎,牵连自己不说,还?会拖累将军府。 “你也不是笨蛋,应该知道我是好意才会如此告诫于你。以我们二人的关系,但凡我有丝毫害你之心,都不会如此劝你。” 谢知秋一愣,回答:“我明?白。” 秦皓的话没有错,在这种局势下,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之举。 不过区区一个林世仁,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原本也就是萧寻初的朋友,与?她谢知秋何干?不说他命大没死,就算真死了,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牺牲自己,去与?位高权重?的齐相为敌? 只是—— “萧兄,对?我们寒门之人来说,科举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 “待我今后有了余财,我也会腾出一笔钱来,去资助那些像我一样的贫穷孩子。” “好诗好诗!不过……还?是我的好友萧寻初写得更好些。他这回竟只得了第二名,真不知道第一名的文章得好成什么样啊!” 林世仁本不是什么坏人,他若不是欣赏她的诗文,下意识地当众夸赞她,又怎么会惹上这种麻烦? 当真就要这样,束手无策地呆站着,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谢知秋眸色暗了下来,幽黑如潭,深不见底。 不过,她与?秦皓聊得差不多了,倒可以就此告辞。 两人互相作揖。 秦皓似乎觉察到她神情不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萧寻初。” 秦皓唤住她。 “你若真心喜欢谢知秋,还?是放弃她吧。” “我之前……看了你的文章,我承认,你颇有些才华。但从先?前的对?话来看,你对?官场不能说全无了解,可总体涉世未深。” “你其实没那么适合做官,家境情况又复杂。谢妹妹嫁给你,会比嫁给我面?临的风险多得多。” “相比之下,我父亲或许不及你父亲声望之高,但四平八稳,谢妹妹在我身边,我会保护她,必能保她一世衣食无忧、富贵安平。” 谢知秋定住步子。 她似乎有所?踌躇,静了一瞬,才垂眸道:“或许是吧,她在你身边,大概一生都不用?经什么风浪,也不需要克服什么太?大的困难,只要舒服地住在家里,为你生儿育女,等你步步高升之时,成为你身边一个共享荣华的小小名字就够了。” 秦皓颔首。 倏地,谢知秋回过头去,坦率地逼视他。 谢知秋问他:“不过谢知秋本人的意见呢,你有没有问过她,她自己想要的,是这样平稳安全的人生吗?” 秦皓一愕。 猝不及防迎上对?方这双眼睛,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萧寻初”的这双眼眸,镇定得令人生畏,简直像随时会被对?方找到什么破绽。 对?方没有等他回答,只对?他作了个揖,便?离开了。 第五十九章 却说, 谢知秋回到将军府,独自一人坐在屋中?,眼神晦暗不明?。 她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 明?明?已经知道有人因此遭受无妄之?灾, 难道仍旧要装聋作哑、忍气吞声? 退一步说,即使她真?的?忍下来, 就能像秦皓想得那样, 万事?无忧了吗? 林世仁已经在齐宣正面前提了她的?名字, 还是对比着提的?…… 谢知秋不认识齐宣正其人,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什么性格,但是光从林世仁的?手被打?断这桩事?上来判断, 这个?人的?心胸恐怕宽大不到哪里去。那他会不会一直惦记这句话, 对她这个?实际上不在场的?人,也出什么后?招? 再说,林世仁之?所以遭此横祸,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为她说话…… 谢知秋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尤其是明?知有风险的?时候,与其任凭尖刀隔着雾悬在头顶, 她宁愿先下手为强,化被动为主动,去掌控主导权。 可是, 现在就大大刺刺把自己暴露在齐宰相面前,无疑是鲁莽之?举。 绝对没有赢的?可能性不说, 一个?不好, 说不定还会牵扯萧寻初全家。 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之?策……? 归根结底, 她不可能真?对根基深厚的?齐相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影响,但是, 哪怕只是猝不及防绊对方一个?大跟头、让对方无法事?事?如愿,于谢知秋而言,也算是出一口恶气了! 谢知秋以指节轻点嘴唇。 然后?,她开?门唤来五谷,对对方耳语几句。 五谷大吃一惊:“少爷?!” 五谷的?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萧寻初”这个?人一般。 谢知秋淡然如初,只道:“这事?我一个?人处理太过?吃力,麻烦你去告知父亲与母亲,我想与他们商量一下。” 秦皓说得对,她对朝堂的?事?,了解还是太少了。 与其一个?人盲人摸象,不如向比她更有经验的?人请教学习。 在朝堂的?权谋上,萧将军或许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但至少肯定比她知道得多。 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萧将军与将军夫人是她的?父母,是最?不会害她、最?值得信任的?人。 * 却说萧将军与姜凌听了谢知秋得知的?内情,以及她的?打?算,亦表现得相当吃惊。 萧将军倒不像是吃惊于齐相一手遮天、打?伤寒门进士,反而是没想到他的?这个?次子“萧寻初”,本该是个?一心在山上修行奇术、不问世事?、不善勾心斗角的?人,一朝下了山,他不但学会了考试,还真?的?像那些文官一样,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玩弄权术。 他看谢知秋的?眼神,甚为稀奇。 谢知秋眼如幽夜,未有动摇。 萧斩石问她:“初儿,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这种事?情的??” 谢知秋问:“父亲可是认为行此等歪门邪道,不是正人君子之?举?” “不……” 萧斩石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他本来就不擅长官场之?术,哪怕吃亏以后?意识到了这种东西的?威力,也不知道怎么教给儿子。 当初为了劝长子萧寻光回头,他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将儿子打?得父子关系破裂。 现在“萧寻初”才刚刚回家,他本来想缓一缓,先让他安心考试,以后?再慢慢告诉他自己这些年来总算摸到的?一丁点门道……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改头换面以后?,实在与众不同,“他”不但自己意识到了,居然还当机立断打?算主动出手! 当初萧斩石希望两个?儿子都能认清现实的?,可是如今发现儿子真?的?不复当年天真?了,还适应得如此良好,他心情又有点复杂。 反而是姜凌在旁边添油加醋地道:“这也没办法,毕竟初儿她真?的?需要中?状元。若是能帮,我们就帮一把吧!” 萧斩石稍作斟酌。 他看向“萧寻初”,问:“此事?并不难办,不过?状元榜眼,只有一名之?别,是否真?有必要为了这么一点差别,去找齐相的?不痛快?” 谢知秋说:“原本我也觉得没有必要,无非是我再去劝劝谢老爷。但眼下,与谢家的?婚事?还在其次,是我的?朋友在齐宣正面前提了我的?名字,还当着许多人的?面说齐宣正的?诗文写得不如我。 “恐怕我不去找他麻烦,他心里也会有不痛快。倒不如干脆闹点大事?出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别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说得有些道理。” 萧斩石仍在考虑。 谢知秋见萧斩石考虑许久,问:“莫不是我此计还不够谨慎,有可能会对将军府有影响?” “那倒不至于。” 听谢知秋这么问,萧斩石反而大笑?。 不过?儿子关心家里的?安危,他是高兴的?。 萧斩石捋了捋关公胡,道:“我能活到今天,也不是什么随便就能被人踩死的?小蚂蚁,朝齐相扔块石头而已,我还不至于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话到这里,萧斩石眼里也起了些豪气,一拍大腿,道:“好吧!齐慕先这个?人十几年都咬死要和辛国议和,一步都不肯让。 “当年我在边疆打?仗,他就没少给我加限制拖后?腿,不知道气了我多少次,如今他儿子还要靠这种手段来压我儿子一头,那今日我也还他一回!偏要让他也尝尝那种离胜利只一步之?遥却不得不撤军、一口血憋在胸口上不来的?感觉!” * 两日后?。 齐家。 风雅齐整的?花园内,一个?年六十许的?老翁,手持剪刀,正专心致志地修剪一盆经过?精心照料的?松柏盆栽。 此人身形清瘦,仙骨道风,已是长者之?龄,一头头发却还有大半是黑的?。 他身无装饰,衣着也颇为朴素,穿的?只是文人最?常见的?交领大袖,布料尤为简朴。 若非他以主人姿态身处共有十八个?花园、二百余间屋子的?宰相府邸,官服一脱,单看外表,只怕无人能想到如此清简低调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方朝大宰相齐慕先。 齐慕先喜欢照料花园。 年轻的?时候,初入官场,他其实不太希望被人轻易看出自己的?出身。 一来出身寒门,就意味着没有背景,容易被人拿捏。别人无论是差使你还是拿你背锅,都不用有什么顾忌,甚至有人脾气上来了拿他人发泄,也会先抓最?不必承担后?果?的?那一个?。 二来,他羡慕那种翩翩君子的?风度——腰佩细玉,手持折扇,温润如玉,风度自成。那才是他心目中?读书人该有的?模样。而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几文钱扣扣索索算不清楚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与想象中?差距太大。他年轻气盛时自认与常人不同,不愿让人看出放牛郎的?泥土气。 然而年纪渐长,手中?权势渐大,这种事?情,他逐渐看得淡了。 名门子弟所谓的?风度翩翩,是用真?金白银温养出来的?从容不迫。而那用于温养世家子的?泼天富贵,来路却未必正当。 达官显贵并非不算计,只是算计得更大、更隐蔽,难以被一眼看破。 普天之?下,人人一样,谁也没有天生比谁高贵一筹,不过?是看谁能斗得过?谁。 他生来抽了下下签,如今却能栖身显贵之?中?,让那些抽了上签的?人看他脸色,这是他的?出众之?处,何必有意遮掩? 许是因为这想法,他与自己的?出身和解了。 年纪大了以后?,返璞归真?,倒爱摆弄起花花草草来,若有人夸他种花修树的?手艺好,他还要归功于自己早年住在乡下的?童年,然后?跟人谈谈自然经来。 反正眼下朝中?也没有人敢反抗他,反而是他干什么,人人都争相效仿。哪怕他往石头上画个?粪球,恐怕也是人人鼓掌夸赞,挑着好词说他高雅出尘、上流至极,然后?满城都要争着在自己家里摆起粪球来。 荣华富贵的?事?情,齐慕先不在意了。 只是,半世浮沉,唯有一事?,他还放不下。 齐慕先知道,他没有多少子孙福缘。 他当年二十岁成婚,两年后?育得一子,小名狸儿,爱若珍宝。 狸儿聪明?伶俐、听话懂事?,甚是像他,三岁可识千字,五岁已能写出绝妙的?诗联对联。齐慕先将他抱在膝头,亲自教他写字读书。 奈何天妒英才,六岁那年,一场风寒,竟轻易夺去小小狸儿的?性命。 齐慕先痛彻心扉,抱着失去的?独子哭了数日。 狸儿死后?多年,他并非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只是或许命中?无此福分,此愿始终未能得尝。 他本以为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更不可能再见到狸儿。谁知时隔七年之?后?,他的?发妻竟又一次怀了孕,生下的?孩子胳膊上,有一块与狸儿一模一样的?青色胎记。 齐慕先当时惊震不已,不敢相信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巧合。 而且,恰是在这小儿子出生数月后?,他的?人生迎来绝无仅有的?转折—— 先帝遇刺,他舍身救下先帝,并大难不死,从此平步青云。 齐慕先此人有些迷信,当年母亲为他绣了现在被人称为齐氏符的?护身符,他配在身上,便中?了进士。他年轻时过?得清贫,没钱给寺庙上供,但仍年年不忘虔诚参拜。狸儿死后?,尤其如此,愿狸儿来生不必再受此苦。 现在这个?小儿子身上有与狸儿相同的?胎记,他又否极泰来、绝境逃生,齐慕先便宁愿相信,这孩子是狸儿转世投胎归来,这一回他舍了自己的?聪慧,为家人换来福运。 而这个?生得恰到好处的?儿子,便是他如今的?爱子——齐宣正。 且说这齐宣正,生来就比他那命途多舛的?早夭兄长顺遂。 狸儿当年,齐慕先官职低微,前途渺茫,即使有固定的?俸禄,也只是简单糊口,过?不了奢侈的?生活。 而齐宣正出生还没多久,齐慕先就成了救圣的?大恩人,天子赏赐无数,又为他铺平升官大道,齐家忽然就阔绰起来。 齐慕先好不容易有了这第二个?儿子,当然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他当年养狸儿,总想将这孩子培养成才,最?好是他幼时羡慕的?那种书香门第谦谦君子,所以他虽然宠爱孩子,可平日里对狸儿教育也苛刻。 后?来狸儿病死,齐慕先悔不当初,只恨狸儿身体?健康的?时候,他没有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再好一些,光一味催他读书上进,连如此短暂的?人生,都没能让狸儿有多少快乐的?日子。 于是有了次子,齐慕先痛定思痛,变得和蔼宽容许多。 他当然仍旧亲自教导齐宣正,只是不再一味当个?严父,有时小孩子爱玩爱闹,他也随他,齐宣正若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他更是掘地三尺,都要给他寻来。 不过?,齐慕先很?快就发现,齐宣正的?才智不如狸儿。 这小儿子也不能说是无可救药的?笨蛋,仅仅是中?人之?才,但与当年聪明?伶俐的?狸儿一比,便差异强烈。 狸儿教一遍就能会的?字,这小儿子正要学三遍。 狸儿听一遍就能领悟的?道理,小儿子怎么想也想不通,倒后?面还会不耐烦起来。 齐慕先难免有些失望,但想想狸儿那般聪慧,命数却不佳,早早便没了性命,或许愚钝一些但能富贵长命,未必不是美事?。 于是,齐慕先对齐宣正,倒没非逼他硬学。 只是,齐宣正念书上的?平庸平日里还没什么,真?到科举上,就开?始碰壁。 他毕竟得到父亲齐慕先的?言传身教,学识还是有一些的?,童试乡试都顺利通过?,那乡试考官为了讨好齐慕先,还主动将齐宣正评为解元。 可是,等到省试,齐宣正一下子就栽了跟头。 他九年连考三回,却三回都没中?! 齐宣正才智平平,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明?明?从小受尽夸赞、顺风顺水,怎么会到春闱上,就近十年都考不过?呢! 齐慕先见了,也有点着急。 却说齐慕先对功名这件事?,是有些执念的?。 他自己是靠读书科举改变命运的?,深知科举对士子的?重?要性,对此也看得比别人重?。 靠他的?地位给儿子安排个?官职不难,但总不如走科举来得名正言顺,而且一个?没有功名的?官员行走在官场上,别人表面不说,背地里却会认为对方是“考不上”的?人,微妙地低了一头。 再者,他当年科举,拿的?是第四名,离进一甲,只有一名之?差。 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年他那一届的?主考官,早早就将一文不值的?考题卖出去,换成了真?金白银,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将名次也当作人情,送给想要讨好拉拢的?权贵之?子。 至于殿试……先帝之?父早早就沉迷于清修,根本无心看卷子,全都交由官员代选,朝中?重?臣有商有量,也就将前三瓜分得差不多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才学,他真?正输的?,只是权势。 齐慕先心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如果?这才是这考试真?正的?规则,那么,现在,该轮到他赢了。 无论是他本该有的?荣誉,还是凭狸儿的?聪明?本应得到的?名次,现在在齐宣正身上都应得到补偿。 这都是他凭自己一步步往上走的?努力得到的?。 如果?有人要怪,就去怪自己不会投胎,没有分到一个?好爹!如果?有人不服气,那就像他一样爬上来,然后?去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他已经为齐宣正做好了全部?准备,接下来只要再参加一场殿试,他的?儿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状元,弥补他当年的?遗憾。 现在,在他面前,已再没什么可以阻止他。 齐慕先剪下一根多余的?枝叶,将常青树修得整齐干净。 他笑?了笑?,又去找其他可以修剪的?位置。 正当这时,一个?家仆竟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道:“老爷,不好了!” 齐慕先悠然而从容,问:“什么事?那么慌?别着急,慢慢说,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那家仆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不敢悠哉。 他急道:“老爷!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有渔夫从河中?打?捞上来三尾金鲤鱼,且那三尾金鲤鱼身上还分别三个?字,合起来竟是一句‘状元王’! “现在梁城里全都传疯了,说是今年的?状元郎,将来说不定是要称王的?!” 齐慕先手一抖,将本该修齐的?盆栽,剪出一个?难看的?尖角来。 第六十章 茶楼二楼雅间, 谢知秋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坐在窗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市井中人?的反应。 谢知秋此一出金鲤之计, 实则是在赌。 她?赌齐慕先与皇帝之间, 并不真像传闻中那般亲密无间、情同?父子。 她?赌皇帝并不会像传闻中那般,毫无芥蒂、毫无底线地信任齐慕先。 小?皇帝当年身?上两座大山, 一座是太后, 一座是齐相。 齐相帮年轻天子搬走了太后这一座大山, 自己却还不肯挪窝。 既然天子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专权都难以容忍,又怎么可?能完全接受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齐慕先? 天子如今能和齐相一起表演圣君贤相,极有可?能是因为齐相手上的筹码太多, 要处理他付出的代?价太大, 且铲除齐慕先能获得的好处,尚且比不上留着齐慕先能获得的价值。 齐慕先对天子而言,就?像一只擅自进他家里吃饭的大棕熊。 这棕熊看着很碍事, 也令人?害怕,可?是对方暂时没有伤害他,两人?偶尔还可?以合作对付对付外来的强盗, 如果他执意赶这只熊,自己反而可?能会受伤。 故而天子可?以暂时忍受对方住在自己家里,可?以分享自己的食物给他吃, 甚至可?以容忍棕熊在他家里下崽养小?熊。 然而,对一国之君而言, 绝对不能冒犯的底线, 就?是君权。 一旦棕熊触及到这个最核心的力量, 就?相当于想?要翻身?做主——不再甘心于在家里吃饭当个食客,倒要杀了他这个原主人?, 真正?掌控这座房子了。 这一下,就?算主人?明?知打棕熊自己也会受伤,也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这已经危及到他自身?的生命安全,必须与对方鱼死网破不可?。 谢知秋放出的这三条金鲤鱼,就?相当于往这两个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上扔一块硬石头,一下子砸了个大窟窿! 这等?同?于有人?忽然告诉皇帝这个真主人?,你很危险了,有个身?上长毛的家伙将来要抢你的房子! 没有明?说是棕熊,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棕熊身?上毛长得最多,最近这熊还在到处找生毛的妙法。 甭管谣言是真是假,也不用管天子会不会信,对棕熊而言,这是个态度问题。 放任这么大的熊在家里走很危险,皇帝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而齐相这么多年能名正?言顺、受人?爱戴,打的就?是忠君爱国的旗号。皇帝一旦处理他,自己也要背一个“迫害无辜动物”的道德枷锁。 要是都有人?这样说了,他这只浑身?是毛的熊还不解释,那也不必再谈什么忠君爱国了,简直是往天子手上递处理他的把柄。 谢知秋的指尖,被茶盏杯沿上缓缓转了一圈。 接下来,就?看齐相打算如何?反应了。 是坐视不理,非要让自己的小?熊崽当上状元,任凭君臣嫌隙扩大……还是拔光自己的毛,以保君相关?系相安无事? * 却说此刻,齐慕先正?在家中走来走去,焦头烂额。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谋算落空的错愕感了。 他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故意害他! 齐相能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可?不相信专在这种节骨眼上冒出来的“鲤鱼预言”,真会是什么天启之兆。更何?况早上刚捞出来,没多久就?传遍全城,哪儿有这么快的?要说没有人?在背后操纵,连傻子都不信。 问题是谁放的消息?目的是什么?在这种时候出手坑害他,会不会还有后招? 齐慕先疑心极重,只一瞬间,脑海中就?滤过了无数种可?能,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不行,看谁都有可?能。 他一路走来,双手血迹斑斑,得罪过的人?太多,实在太多人?想?要他死了,单纯想?哪些是仇人?,根本筛选不出来。 甚至就?连他一手带大、亲自扶到皇位上的天子,也未必不会贼喊捉贼,故意放这种鱼来试探他。 那渔夫据说用斗笠遮脸,将金鲤鱼放到集市上,大声喊了几声,等?集市闹起来了就?跑,连巡逻的士兵都捉不着他,后续一下就?没影了,必是预先准备充分。 他在明?敌在暗,现在再找已然不易。 眼下,只能先想?想?如何?处理这个忽然丢到他眼前来的大麻烦。 齐慕先感到头极痛,不由拧了拧太阳穴。 对方使得这一招,实在够大够狠。 要知道这三条金鲤鱼一出,相当于直接废掉了状元这个头衔! 有了“状元王”这三个字,但凡有一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今年绝不能当状元。 甚至不单单是今年,三年后、再三年后,当今圣上在世的每一届科举,乃至方朝未覆灭的每一届科举,都不能再争这个状元了! 鲤鱼身?上仅仅是“状元王”三个字,又没有说一定是今年的状元,也没有说是哪一个状元,会不会本来就?没有特?定人?选,而是任何?一个人?只要当了这个状元,就?能成为天命之人?呢? 既然如此,今后如果有人?再争状元,争的究竟是状元,还是这个“王”? 当然,其他人?只是需要向天子亮明?态度、撇清自己而已,当下最危险的,还是他齐慕先。 他位高权重,明?面?上与天子君臣相友,实则他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甚至胜于天子,与真正?的皇帝相比,几乎只是差一身?黄袍罢了。当宰相当到这个份上,哪怕他口碑再好,也难免会有谋朝篡位之类的风言风语,皇帝更是不可?能不忌惮他。 而且,天子当然看得出他一直在为儿子谋算,而他的儿子已经是这一届的会元,于情于理,都最有可?能当状元! 这个时候出现“状元王”三个字,指向性实在太强了,任谁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齐慕先的儿子齐宣正?! 天子可?能不在乎这个状元究竟给到谁头上,但他一定在乎其他人?尊不尊重他的君权、有没有越俎代?庖的意图! “老爷,现在怎么办?” 家仆战战兢兢。 齐慕先拧着眉头在屋里走了好几圈,半晌,他道:“罢了,去将正?儿叫来吧。” * 小?儿子到的时候,齐慕先已经换好官服,准备出门面?圣。 他如实对齐宣正?说了三条金鲤鱼的事,也如实告知,他当不了这个状元了。 齐宣正?显然已经听说了金鲤鱼的事,但他原本寄希望于老爹会有办法,得知老爹居然不打算不计一切手段来帮他拿到这个状元,登时失落无比。 “爹,只不过是莫名其妙的三条鲤鱼,一看就?是哪个混账东西故意搞您,真有这么严重吗?!” 齐宣正?满腹委屈牢骚,对那放鱼者怨气甚大。 “您对圣上有恩,圣上又一向敬重您,三条鱼有什么要紧的?圣上难道会看不出有人?故意坑您吗?这种误会,只要对圣上好好解释解释就?行了,何?必……” “胡闹!” 齐相难得对这个儿子不假辞色,虽说语气没有过于严厉,但好歹算变了脸色。 他道:“你以为圣上一直对我礼遇有加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能为他巩固君权!当然,我手上未尝没有别的保身?筹码,不过不是非到不得已的时刻……总之,圣上的地位是动不得的!别的事他或许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有这件事,绝不能草率对待!” “可?是……” 齐宣正?简直一口气上不来。 他遗憾地道:“我只差最后一点,就?能连中三元了……” 说到这个,齐相也未必没有遗憾。 他眼神黯了几分,不知是想?到什么。 良久,齐相叹了口气,安慰儿子:“不过是差一个状元罢了,你虽缺了这一个头衔,但圣上给你的赏赐,不会比任何?一个状元少的。 “再说,不过是放弃殿试,会试的名次还在,无论如何?,你也是个进士了。这回让圣上对你有点补偿心理,你日?后的仕途,难道还会比别人?差吗? “凡事小?心谨慎,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官途漫漫,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齐宣正?听父亲这么说,知道这事已是尘埃落定,没有周旋的余地。 他态度软下来,换了个口吻道:“好吧,我听父亲的话?。只是……都是儿子没用,不能为父亲夺个连中三元回来。要是我再有能力一些,前几年就?能考中,又何?必撞上这事?” 齐相拍拍他的肩膀。 “要是真有人?故意拦你,就?等?着你中状元的时候出此一手,即便早几年中,也改变不了什么。好了,你在家等?消息,我先去面?圣了。” 言罢,齐慕先理理袖管,大步踏出堂屋。 而那齐宣正?在父亲面?前还算老实,父亲一走,他便露出满面?愤恨的真实嘴脸来。 “到底是哪个该死的东西,竟敢这种关?键时刻给我出幺蛾子!” 齐宣正?满心情绪无处发泄,看来看去,将旁边的家仆拽过来,一脚踢在对方膝盖上,让对方一跌,狼狈地跪摔到地上。 他怒吼道:“还有你们也是!没用的玩意!连个渔夫都抓不到,竟然任由他在市集上喊几句就?跑了!真是一群废物,养你们有何?用!” 家仆有苦难言。 他们又不是开天眼的,谁能预先想?到集市会忽然有人?拿出这么三条奇怪的鲤鱼呢?他们也没人?会天天十二个时辰就?在市集上提防着,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那渔夫早跑了,他们连人?影都没看见,想?追都无处追。 更何?况,那渔夫连守城的士兵都追不到,指不定是个练家子,他们又如何?能有办法? 不过,看这位爷今日?的怒气,这些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只好老老实实认罚。 齐宣正?找个由头宣泄情绪,对家仆拳打脚踢了一番,待将对方打得动不了了,他又狠狠对着头踢了一脚,方才消气。 “混账东西!到底是谁放的鱼!” 齐宣正?暴怒地一圈打在门柱上! 他咬牙切齿地道:“这个人?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被我逮到,要不然,我非扒了他的皮,让他生不如死不可?!” * 另一头,齐慕先进了宫,约莫等?了两刻钟,才见到皇帝。 圣上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并不惊讶,只是,这年轻的帝王又姗姗来迟,仿佛是故意要他等?。 等?终于来了,齐慕先立即对皇帝跪下,连磕三个头,这皇帝又佯装不知一般道:“齐爱卿,你这是作何??出什么事了,让你如此严肃?” “臣,罪该万死!” 齐慕先沙着嗓子,一副哭过的样子。 …… 齐慕先进宫来之前,早备好了一番说辞。 他哽咽不断,老泪纵横,跪下来以示清白好几次,总算声泪俱下地将鲤鱼的事说完,并亮明?来意,表示自己愿意让齐宣正?退出殿试,绝不争这个状元。 皇位上的人?耐心听他说完,旋即淡淡一笑。 “原来就?这么点事。” 一国之君答得轻描淡写。 他起身?,走下来,将齐慕先从地上扶起,道:“相父何?必如此伤神,相父亲自教养朕长大,难道对朕还不了解吗?朕怎么会因为这种捕风捉影的传闻,就?对相父心生间隙?不过三尾鲤鱼,放着不管便是了,相父年事已高,竟还如此劳动身?体,亲自进宫解释一趟。” 齐慕先感恩戴德地站起来,道谢道:“圣上圣明?,圣上圣明?啊!” 言罢,齐慕先又郑重其事地提了让齐宣正?退出殿试的事。 皇帝故作惊讶:“退出?何?必?相父之子,想?必亦是栋梁之才,朕一直期待在殿上见到他的好文章呢。” 齐慕先连忙谦虚道:“多谢圣上抬爱,犬子不敢当不敢当。能通过会试,日?后得见天颜,已是犬子的福分,何?敢再有奢求?臣并非不信任圣上,而是怕这世人?悠悠之口,这鲤鱼是小?,民心事大。就?怕有百姓对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信以为真,在如此风调雨顺之盛世,仍以为会出什么征兆,竟质疑陛下。 “臣身?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理应以身?作则,为陛下分忧!陛下日?理万机,本已劳累,如何?能让此等?怪异之事,再扰乱陛下心神!” 天子颔首:“相父的好意朕心领了,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委屈相父?” “不委屈不委屈,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君臣二人?假模假样地互相推脱了一番,最后还是皇帝先点了头,面?上还是一副愧疚的样子:“那朕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就?是让相父为难了……来人?!” 天子张嘴,立即报了一串赏赐。 齐慕先心中一动,立即跪下谢恩。 天子一派从容,欲再将齐慕先扶起,可?这时,他却后背一抖,猛地咳嗽起来。 “陛下——” 齐慕先一惊,忙问道:“陛下近日?龙体可?好?可?有让太医看过?” 皇帝虽然年轻,但其实从小?时候身?体就?不是太好,一直三天两头生病,还很不容易痊愈。 偏他自己不太在意,尤其今日?,齐慕先观圣上眼底青黑,猜他昨夜多半又与妃嫔玩了花样,也不知休息了多久。 这说来倒也是桩大事。 陛下大婚已有多年,宫中的妃嫔宫女也幸了不少,却无一人?怀孕。 民间私下里其实都已在传陛下可?能有隐疾,陛下自己想?来也是有点着急的。 只见那病弱的年轻皇帝打了哈欠。 他听齐相问起自己的身?体,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无妨无妨,着了点凉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齐慕先忙说:“还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 天子的赏赐,很快声势浩大地来到齐府。 这也是一桩好戏码,显得天子宽宏大量,不会介意闲言碎语而疏离齐相。 同?时也显得齐相清白正?派,宁愿让儿子放弃近在咫尺的状元,也要对皇帝表忠心! 如此一来,谢知秋这里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五谷十分担心地道:“少爷,齐相那里退出,会试的下一名可?就?是您了!齐相尚且怕皇上猜忌,将军的处境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这样,真的没事吗?” 谢知秋品了口茶,淡然依旧。 “没事。” 她?道。 她?看向五谷,问:“齐相之子放弃殿试的事,街上都传开了吗?” 五谷回答:“传开了!齐相本就?有意声张,以显得自己清正?忠君,将军的人?再推波助澜,消息传得极快,眼下人?人?都又在夸赞齐相了!” 谢知秋颔首,但不言语。 * 且说齐相那边,齐宣正?虽然拿到了大量的赏赐,但仍然心情不好,气得吃不下饭。 齐相姑且花了点时间安慰儿子,待处理齐宣正?的情绪,正?打算回书房做事,谁知一出来,就?见院中有些骚动,似乎又有什么事了。 齐相当即叫了个人?来,问:“怎么了?外面?出事了吗?” 那家仆忙道:“老爷,集市那边又热闹起来了!” 齐相现在一听“集市”两个字脑袋就?大,忙问:“怎么回事?” 家仆道:“说是今年春闱的亚元是萧将军之子萧寻初,他听闻了您让少爷退出殿试的事,当场策马冲到集市,将集市上所有鲤鱼都买下来用剑砍了! “他一边砍,还一边大喊,那三条金鲤鱼绝不是什么天启预兆,而是佞人?奸计,必是想?要坑害忠良,误导圣上! “然后他当众把所有鲤鱼烤了,现在正?带着一大堆烤鱼,跪在子午门外请求面?圣呢!” “……啊?” * 据得到消息的家仆所言,今日?集市上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齐慕先前脚离开皇宫,后脚齐宣正?主动放弃殿试的事,就?在梁城扩散开了。 齐慕先在梁城百姓中的口碑素来不错,这样因为三尾鲤鱼必须让儿子放弃殿试,不少人?都感到意难平。 这萧寻初明?显就?是其中之一。 据说这萧寻初得到消息,衣服来不及换、头发来不及梳,情急之下,披头散发就?骑马飞奔到集市。 由于真正?的金鲤鱼早已被士兵没收,他找不到所谓的“天启之鱼”,只好买下集市上所有鲤鱼,然后当街拔出宝剑,在众人?面?前斩下全部?鲤鱼的鱼头! 据传,那萧寻初当众义正?辞严地如此说道—— “科举本是当今圣上广开圣恩,招揽世间人?才之举措,然而这三尾金鲤鱼,竟搅得梁城风云大乱,举子人?人?自危,不敢争先,甚至逼得一代?清相齐大人?都不得不令其子放弃殿试之权!臣实在看不过眼!” “臣是此回会试的第二名,齐公子退出后,臣便是最打眼的人?选。照理来说,齐公子都已放弃,臣身?为节度使之子,也该主动退出,以明?己志、以安圣心。” “只要圣上一句话?,臣也可?以立即放弃殿试,绝无异议!” “但是臣如今尚未放弃,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方朝的江山社稷,为了陛下!” “齐相之子已然退出,而后臣亦退出,那位列第三的秦公子是否要退出?位列第四?的考生是否要退出?还有后面?的所有学子,为了自证清白,是否要人?人?退出?长此以往,究竟谁还敢考状元,谁还敢参加科举?若是如此,陛下今后要如何?取得人?才?” “那放鱼之人?,是将先祖多年奠定的科举制度毁于一旦!意图破坏国君与举子之间的恩义关?系,搅乱方朝稳定繁盛之根基!如此奸佞,其心可?诛!陛下绝不可?就?此姑息,令其如愿!” “臣今日?斩杀数百鲤鱼,以此明?志!臣绝不信什么天启之鱼,亦不畏之!若那三条金鲤尚存,放到臣面?前,臣亦为陛下斩之!” “臣可?剔其鱼骨,食其鱼肉!如真有神明?降罪,便让它将斩鱼之罪报复到臣身?上!” “臣只愿国泰民安、世道太平,愿天下之良才,能尽归于圣上!” * 齐慕先听完全部?,半晌不言。 良久,他道:“今年的状元,必是这个萧寻初。” 第六十一章 说实话, 齐慕先听完全程,心头已是微惊—— 好聪明的一个小子!反应真?快! 他这?么?一番话说出来,礼仁忠义全占齐了! 不?但能在消除陛下对“状元王”疑虑的同?时, 为陛下解掉科举的燃眉之急, 这?还是在为今年所有通过会试的举子出头,想必一下就能得到所有举子的拥护! 这?“状元王”三个字, 击射面实在太大, 虽然他齐家是最显眼的靶子, 但想必不?少学子其实都?在为此忧心忡忡,不?知该不?该继续参加殿试。 尽管其他人得到状元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但这?个时候还上去争, 会不?会被圣上认为是“有心人”?万一圣上为了这?场风波快点过去, 随便点一个状元怎么?办,这?个人这?辈子还能得到重用吗?要是运气不?好,真?成了这?个倒霉蛋怎么?办?再?悲观一点, 万一圣上对这?一回科举的所有人都?不?信任,干脆废了这?场春闱怎么?办?可是,就算废掉这?场春闱, 三年后?,又三年后?又如何?今后?还能考吗? 总之,现在必然是人心惶惶, 对前?途充满不?安。 这?萧寻初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以第二名身份表明自?己绝不?退出, 还当众对这?鲤鱼天启表示蔑视, 大骂一番放鲤鱼的人居心叵测, 相?当于以一人之力为所有人顶住压力,还将不?退出的立场从垂涎皇位, 直接变成为一心为国了! 若非齐慕先在此事上着实吃了大亏,连他都?忍不?住要为这?番话鼓掌叫好,甚至想去见见这?个头脑灵光的年轻人。 家仆则在一旁咋舌,遗憾地?道:“直接杀鲤鱼,真?是好计策!要是公子当时也能这?样反应就好了。” 谁知齐慕先闻言,倒摇了摇头。 他道:“不?,这?方法,在正?儿这?里没用。他这?些话,要建立在‘有人决定退出’的基础上才显得义愤填膺、有说服。 “而正?儿是第一名,于情于理都?必须要退出,要不?然的话,后?面的人先退了,他倒不?为所动,更显得是死皮赖脸地?垂涎‘状元王’的名号。 “正?是因?为我让正?儿退出了,这?萧寻初才能借题发挥。我若是不?退,他这?套说辞是用不?了的。而且,这?话他能说得,我们却不?能。” 齐慕先当然不?会明说,齐宣正?的会元是暗箱操作来的,如果没有这?三条金鲤鱼的意外,齐宣正?绝对会是今年的状元。 这?一点,天子也清楚。 所以,其他人可以说对自?己会不?会是状元不?知情,但齐宣正?绝对不?能。 有了这?三条金鲤鱼,齐宣正?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二心,就非退出殿试不?可,没有第二条路能选! 只是,究竟是谁布了这?个局,在这?种时候拦他们一头? 这?时,家仆反应过来,忙问道:“说起来,那个萧寻初是会试第二名,离状元只有一步之遥。会不?会就是他放的鲤鱼,然后?贼喊捉贼?” 齐慕先一顿。 老实说,他这?个人生性多疑,这?个萧寻初一跳出来,他就想了贼喊捉贼的可能性。 不?过,齐慕先道:“不?无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要知道军功显赫的武将素来受君主忌惮,他父亲萧斩石还是本朝武官里声?望最高的一个。要说‘状元王’这?三个字,对我们家确实非常危险,可对萧家也不?遑多让。 “一般人的思维,都?会尽量不?让自?己牵扯到危险之中,即使是要使绊子,也会想将自?己摘得远的招数。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想法,不?是寻常人敢试的。这?萧寻初又如此年轻,才刚弱冠之龄,他父亲也是个直肠子,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主意,谁能教他想到这?些? “他之所以第一个跳出来,更像是因?为他是第二名,且家世同?样显赫,还是武官之家,比文官更怕谋反的罪名。我们一退出,下一个就是他,所以他才比常人更着急,火急火燎地?就出来说话了。” “原来如此。” 家仆恍然大悟。 可是接着,他又忍不?住问:“可若是如此,老爷为什么?说圣上一定会将萧寻初选为状元呢?既然这?个萧寻初也很符合‘状元王’的感觉,不?正?应该不?选他吗?” “不?。” 齐相?道。 “正?因?为他像,陛下才会选他!” “老爷,小的不?太明白……?” 齐慕先道:“这?个萧寻初说的,句句在理,就算陛下原本对那所谓的‘状元王’还心有芥蒂,这?萧寻初一口气将所有想法说开、摆在明面上,也能打?消陛下很大一部分疑虑,让陛下至少不?会太明显地?表现出对‘状元王’的猜忌,同?时也觉得萧寻初这?个人光明正?大。 “再?者,他指出的这?个会令学子不?敢争先,确实是陛下会担心的大问题。 “在正?常情况下,无论是出于对主和派的支持,还是其他种种考量,陛下恐怕都?绝不?会这?个萧寻初太高的名次。 “但是,现在出了这?么?三尾金鲤鱼。 “在一众学子中,还有哪个学子会比这?萧寻初更像‘状元王’?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陛下仍然敢将这?种军功赫赫的武将之子选为状元,岂不?是正?显得他不?是一个会因?捕风捉影的传闻就嫉贤妒能的狭隘君王?连萧寻初都?能中状元,今后?其他举子,又何必再?有顾虑?而天下人,也都?要因?此称赞陛下贤德宽容、用人不?疑! “对陛下而言,他现在选萧寻初,获得的好处最多最大!” 说到这?里,齐慕先不?由感慨—— 无论这?个萧寻初是迫于无奈还是早有预谋,他这?鱼头砍的,是正?正?好啊! 不?过…… 齐慕先小有疑虑。 他觉得萧寻初放金鲤鱼的可能性不?大,但换句话说,如果真?是萧寻初放的,那这?个人的心机城府,就都?太可怕了,一个才刚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竟然连他这?个同?平章事,都?敢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想来想去,决定保险起见。 齐慕先叮嘱家仆道:“之后?,去盯一盯这?个萧寻初,看?他面圣以后?,说了些什么?。” * 另一边,谢知秋手捧一盘烤鲤鱼,在子午门外跪着。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终于被宫人请进去,带到圣上面前?。 那传说中的一国之君在层层珠帘后?,谢知秋不?敢抬头,只凭余光,瞥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那人仿佛很瘦,有气无力地?倚在椅上,光谢知秋进殿的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咳嗽数次,身体似乎不?算太好。 若是还维持着女儿身,谢知秋只怕绝无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圣上,这?回终于要面见传说中的真?龙天子,她多少感到有点紧张。 谢知秋极力不?将这?些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极为恭敬地?跪下,行了个远胜于寻常君臣之礼的大礼,将烤鱼献上,道:“臣,叩见圣上。” 谢知秋为了表现自?己是急匆匆奔到集市上的,维持着萧寻初不?去太学时的寻常样子——长发披散、褐服宽衣,这?么?一身装束穿着来面圣,可以说罕见的无礼邋遢,唯有纨绔形象显了个十成十。 “起来吧。” 果不?其然,皇帝原本懒洋洋的,一副不?得不?敷衍一下的样子,但看?到谢知秋的打?扮,不?由稀奇地?打?量了她几?眼,随口问:“萧爱卿,平时就是这?样出门的?” 谢知秋回答道:“是。但臣今日请求进宫,是一时情急,若陛下介意,臣可以回去沐发更衣,再?来面圣。” 皇帝轻笑了一声?,倒没生气,说:“无妨,朕整天就看?官服,也看?腻了。萧爱卿倒与他人口中一般,是个不?同?凡俗的人。” 此刻,龙椅上的帝王居高临下,也正?端详着这?个萧寻初。 朝中臣子的子孙那么?多,其实他通常记不?住这?些人,不?过这?萧斩石的儿子,他还是知道的。 不?光因?为萧斩石功高盖世,一度连父皇也为之生畏,还因?为这?个萧家次子实在很有个性,一会儿离家出走,一会儿又中个解元,动不?动闹得满城风雨,连他这?个皇帝都?作为趣传有所听闻。 今日一见,传闻倒真?没有言过其实。 朝堂上的官员,或唯唯诺诺,或一本正?经,像萧寻初这?样披头散发就敢跑出来面圣的,着实少见,倒真?有几?分放浪形骸浪荡子的意思。 不?过…… 皇帝眼神一定。 他身为天子,倒不?讨厌这?样。 这?萧寻初虽然衣着诡异,可并不?让人认为他不?尊敬皇权,相?反,在天子看?来,这?倒是一种分寸感—— 这?萧寻初在城门外慷慨激昂地?说了那么?一番词调,他身为天子,今日是必定要赏他的。 不?仅如此,其实他心里已经拿定主意,要将这?个萧寻初评为状元,以安民心。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这?个萧寻初本已是大将军之子,还表现得太上进、太能干、太想往上爬,叫人挑不?出不?用此人的错来,头上还要顶上“状元王”这?个本届科举特色头衔,必定会让他这?个帝王心生排斥。 但现在,这?萧寻初看?上去还真?是个与传闻一般的纨绔,看?着就安全多了。相?当于对方主动给了他一筐借口,让他可以用这?人几?天,就堂堂正?正?地?弃之不?用。 尽管不?知对方是当真?火急火燎出来才衣冠不?整,还是有意为之,但这?身破绽无数的装扮,反而正?合他心意,也让他信了几?分——这?个萧寻初真?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让其他举子能够安心考试,才主动跳出来当这?个靶子,而不?单纯是为自?己的功名利禄。 想到这?里,尽管有限,但天子仍对这?“萧寻初”,不?禁多生出两三分好感来。 皇帝撑着下巴,细细看?了看?殿中之人。 他原本只觉得这?个人跳出来得正?是时候,给的借口也很好,正?打?算当作工具一用,让金鲤鱼风波尽快过去。 可是看?这?人一表人才、敢说敢言,还头脑灵活,他倒真?起了一丝“未尝不?可一用”的心思。 只可惜…… 年轻帝王眼底有阴霾之色一闪而过。 以他对齐慕先的了解,无论这?萧寻初原本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但只要他得了这?个本是相?父囊中物的状元,必然会成为齐慕先的眼中钉肉中刺,以齐慕先的性格,后?续十有八.九会报复。 以相?父的手段,表面上或许没什么?大问题,可等回过神来,这?人只怕已经废了,甚至未必能联想到齐慕先身上,连萧将军都?看?不?出端倪。 他对这?萧寻初有一些欣赏,可光是凭这?点欣赏,还没有到让他乐意为了保护这?么?个人,去跟相?父作对的地?步。 总之,先看?看?情况吧,若是这?人能从相?父手上活下来,那日后?多用一用也无妨。 想到这?里,皇帝倦怠地?打?了个哈欠,道:“萧爱卿想说的,朕都?已经听人传达过了。 “萧爱卿大可放心,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们照常参加殿试便是,朕会公正?地?按照你?们的文章做出选择……其实齐爱卿来时,朕也是这?样说的,奈何相?父太过坚持,朕才只好答应。” 谢知秋忙道:“谢主隆恩,皇上圣明!” 皇帝总说这?种客套话,其实也有点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便随口道:“不?过你?肯为举子们仗义执言,朕很欣赏你?。方朝有萧爱卿这?样的忠良,实在可喜。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应对你?有所褒奖。不?知萧爱卿,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往常他这?样问,殿中的臣子,总要装作受宠若惊、大为惶恐,一边谢恩,一边大力推辞,一副何德何能、坚决不?能受赏的模样。 这?回,皇帝也做好了与对方周旋几?句的准备。 谁知,实际却与皇帝想得不?同?。 那“萧寻初”闻言,眼睛微微转了一下,问他:“是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吗?” “……” 年轻天子还是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不?由又侧目一次。 他道:“你?姑且说来听听。” 谢知秋其实先前?就猜到皇帝极有可能会有赏赐,而且,她同?样想好了即使皇帝赐下其他东西,她也会极力推掉,转而向?陛下讨要另外一个恩典。 谢知秋眼神一定,缓缓张口—— *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家仆跑去向?齐相?汇报萧寻初在金殿中的所有言行。 以齐慕先的势力,朝中他的爪牙已无所不?在,竟然连皇宫金殿内的对话,也能一字不?差地?完全传入他耳中。 齐慕先也并非完全没有听说过这?萧寻初过往放浪不?羁的种种行为,但得知对方竟然披头散发就进了皇宫,还敢主动向?皇帝要赏,仍旧大吃一惊! 但惊完,他又回过味来—— 以萧寻初的处境,即使再?怎么?表演忠君,也难以消除皇帝的疑虑,倒不?如当个不?堪大用的纨绔,反而更安全。 这?不?是嚣张,而是胆大心细、聪明至极! 齐慕先心里一瞬间转过无数道弯,又问:“所以,他向?陛下要了什么??” 家仆表情古怪:“那萧寻初,向?陛下要的东西很奇怪。” “……究竟是什么?东西?” “……做媒。” “啊?” 家仆详细道:“那个萧寻初说,他心慕城东才女谢知秋,之所以改头换面决心参加科举,也是因?读了谢家女诗文之故。 “他打?算待殿试出结果、确定有了进士的功名,就正?式登门向?谢家提亲。 “只是,他原先口碑不?好,若没有靠谱的人游说,怕谢家老爷不?答应。所以,他想请圣上出山,亲自?当他的媒人,为他与谢小姐做媒,助他迎娶谢知秋!” 第六十二章 城中医馆。 林世仁躺在病榻上, 谢知?秋坐在一旁,瓷勺搅动汤碗,给他喂药。 “萧兄, 对不起……都怪我?太过?草率, 不但?毁了自己的手,只怕还连累了你。” 谢知?秋将汤勺递过?去, 林世仁却微微别开了脸, 一副心事重?重?、难以下咽的模样。 他脸色灰暗, 眼底已没了先前刚中第时的意气风发?,只余劫后余生的后怕与迷茫。 到底是考得中进士的人,酒醒以后, 他又怎么不明白自己惹上了怎样的麻烦? 只是他向?来崇拜齐慕先, 实在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被自己尊敬的人之子,伤成这个样子。 这几日, 林世仁躺在医馆床上,除了痛苦,还有幻灭。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 当?时, 那些人将他堵在巷子里,目标明确地要他死。 后来李先生去而?复返,那些人张皇逃走, 其中一个特别灵光的,当?机立断拿起匕首, 狠狠扎击他右手数下, 并且用?力踩了几脚才?走。 其企图明显, 既然要不了他性命,那至少?要毁掉他的后半生, 让他无法?正常入仕。 到医馆时,他右手骨头几乎全断,手筋也大受损伤。 且不说这等伤势绝无可能在殿试前痊愈,即使今后愈合,这样的手,也是没有办法?再拿笔的。 林世仁没想?到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未真正踏入官场,已成为权力倾轧下的一粒可悲尘埃。他不过?是阴差阳错之下触碰了一点权贵的黑暗,就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 谢知?秋看着他的表情,微微一顿。 她说:“林兄不必多想?,专心准备殿试便是。那齐宣正已经宣布退出殿试,有金鲤鱼的事在,他想?必忙着抓幕后黑手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再纠缠林兄了。” “说到金鲤鱼,那莫非是萧兄你……” 提及此?事,林世仁略显迟疑,看向?萧寻初的眼神,也有点陌生。 金鲤鱼的事这几日在梁城闹得沸沸扬扬。 状元郎本?来就是每回春闱的关注焦点,加上预言这等有神话色彩的怪事,一下子就成了人们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这两天,人们先讨论金鲤鱼,后来又夸赞齐相高义,谁料紧要关头,一个萧寻初横空出世,当?场为所有举子出头,还赢得皇上赞许。这一下,整个梁城都逆转风向?,开始夸赞萧寻初来! 林世仁得知?萧寻初竟然策马去斩鲤鱼时,也吓了一跳。 他当?然也为萧寻初的说辞热血沸腾,甚至连自己的手伤都淡忘了几分。 但?是,等事后再梳理,又感到些微不对味。 萧寻初太平静了。 他早在自己受伤第三天就赶来医馆看望他。然后没过?多久,梁城就冒出了金鲤鱼,再后来,又是齐宣正退出殿试。 “萧寻初”从?头到尾都淡着一张脸,对这些消息没有半点惊异。 除了跑去斩鲤鱼那天之外,“他”似乎全程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简直如同……对每一环都早有预料一般。 而?且,那金鲤鱼早不出晚不出,凑巧出现在萧兄知?道他的事之后,竟仿佛……就是为他复仇一样。 林世仁极不确定,却忍不住问道:“萧兄,难不成你是为我?……” “……” 谢知?秋没有答话。 她只看向?林世仁的右手,问他:“你为入仕努力了这么久,他人轻轻松松就想?剥夺你的机会、主宰你的命运,你难道就这样甘心吗?” 林世仁一愣,下意识地道:“我?当?然不甘心,但?是……” “战国时,庞涓与孙膑同为鬼谷子弟子。庞涓嫉妒孙膑才?能,暗中陷害,使其遭遇黥膑二?刑,一生不能行走,欲断其前路。” “孙膑看破庞涓阴谋,忍辱负重?使计自救,逃到齐国,在齐国受到重?用?,成为军师。” “多年后,孙膑辅佐齐国大将,两度击败魏国,逼庞涓拔剑自刎,奠定齐国霸业,作《兵法?》一书,流芳百世。” “庞涓断孙膑双腿,本?欲使他无法?施展才?华、从?此?埋没于俗世,没想?到反倒成就对方万世不朽的传奇。故庞涓自刎之前,长叹一声:‘遂成竖子之名!’” “这世上少?有人能事事如意,即便不放弃,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但?是,如果在此?处就放弃,那无异于遂了他人的意,今后再无翻身可能。” 谢知?秋一顿,又说:“林兄的命运,林兄自己做主。要不要在这里止步,还望林兄自己想?想?。” 言罢,谢知?秋将汤药放在桌上,便离开了。 林世仁独自一人在屋中,良久,攥紧了左手的拳头。 * 最后一场殿试,是在皇宫集英殿进行。 这是举子科考之路的最后一程。 殿试只考一日,由皇上亲自出题,黄昏时分即交卷。 不同于解式会试所有举子要被关在格子间内,殿试只需坐在殿内,一天之内答完卷子即可,考生之间能够彼此?看见。 谢知?秋到集英殿后,视线左右移转,不久,就发?现了淹没在众多举子之中、貌不惊人的林世仁。 林世仁以宽袖掩盖自己的右手,面上略施薄粉,盖住被打的乌迹。他尽量不引人瞩目,混迹在诸多考生之中,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 这时,林世仁同样迎上谢知?秋的视线,一顿,对她微微点头。 谢知?秋见他来了,知?他心中已有决断,回以颔首,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不久,众举子进殿应试。林世仁紧随人后,低着头,鱼贯入内。 入座后,他紧紧捏住右边的袖管,目中微凝。 殿试是皇帝主持的考试,也是考生们的最后一场试炼,仪容仪表同样是很重?要的,若是让人觉察到他右手有残疾,或许会影响成绩。 万幸,他足够小心,似乎并未有人发?现。 林世仁的眼中逐渐浮现出坚毅的异色。 在旁人看来,他大约只是最常见不过?的读书人,唯有他自己清楚,如今他再看面前的试卷纸笔,心境已与过?去大为不同! 他不会再心存侥幸,不会再轻易志得意满,但?同样地,他也不愿屈服! 林世仁咬紧牙关,以左手执笔。 短短数日,他还不足以习惯用?左手写字,可他必须适应,而?且尽量不能在考场上露出破绽,要装得如天生的左撇子一般! 他屏息凝神,目中未有迟疑,提笔以左手挥毫书写,字不好看,却笔走如飞! 另一边,谢知?秋眼角余光瞥见林世仁并未在考场中怯场,安下心来,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考试上。 这回的殿试唯有策问一道,不知?是不是与前些日子的金鲤鱼风波有关,这题出的竟是“君何以御天下之能士,可令朝野一体、上下相资”,正是讨论君臣关系的。 谢知?秋稍作思索。 其实若按谢知?秋所想?,她这回多半会被点为状元,只要考卷上的内容不要写得太离谱,问题都不大。 不过?既然都已经坐下来考试了,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她认真考虑片刻,便认真作了卷子—— 卷中,她写了几项可改善朝野环境的治国之策。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些应当?会投君主所好的话——应当?强化君权,警惕前朝末年之弊,谨防权臣专政、蒙蔽君主之目云云。 谢知?秋自没有将矛头直接指向?当?朝宰相。 不过?当?朝天子自打登基以来,权力一直受到种种限制,若是他仔细看了这份卷子,这种话他应当?会喜欢听。 思毕,谢知?秋行云流水地写完,待到日暮时分,安然交卷。 * 谢知?秋这份卷子,不久就被单独呈到圣上面前。 其实照理来说,殿试的卷子,也是要糊名誊录,然后经过?初评、再审、终审,最后才?递到皇帝面前,让皇帝确定名次的。 不过?,本?就是为天子招揽人才?,糊名不糊名,原只是一句话的事。 天子本?已有打算,果然只是对这卷子匆匆一扫,没怎么细看,就批下名次。 * 终于,到放榜当?日。 方朝殿试的最终名次,会在这一日,由传胪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崇政殿前高声唱名,史称“金殿传胪”。 寒窗苦读数十载,皆为此?日,这是功成名就、最为荣耀的一刻。 却说这一日,新进士们齐聚一堂,众人身着朱色公服,紧随百官之后,站列殿前丹墀之下。 只见礼部官员手捧金榜出现,当?众展开。 传胪官上前一步,宣道:“天顺二?十年三月十五,圣上策试天下贡士,共得良士二?百三十七人,分为三甲,请众士子听名。” 言罢,他静了一瞬。 唱名是按照名次顺序来的,故而?阶上响起的第一个名字,就会是当?年的状元。 殿前安静不过?一霎,可于众举子而?言,却仿佛度过?数个春秋一般漫长。 终于,只听传胪官员朗声喊道——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话音落,满堂寂静。 只见一俊美青年从?一众贡士中缓步而?出。 “他”不过?弱冠年纪,生着一双桃花眼,分明是风流的相貌,气质却如寒刀出鞘、冰冷非常。 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均要被传名三遍,以显额外嘉奖。 传胪官又唱一遍道——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传胪官的声音洪亮,响彻崇政殿前,由侍卫们声声接力,这名字又从?宫中传至宫外,直到响遍梁城。 在一声声唱名之中,谢知?秋面无表情出列跪直殿前,伏身谢恩道:“臣萧寻初,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人都以为她是萧家纨绔萧寻初,如今浪子回头,一朝金榜题名,拜官天子阶下。 唯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城东谢女谢知?秋,年仅十八岁。 今日殿上之荣誉,乃她此?前朝思暮想?所求之物。 只可惜,今日终得之,仍是借用?别人的名讳。 不过?,本?也是求而?不得之事,如今能行至如此?境界,于她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纵然不可以真名示人,但?回想?多年来人人都说她不行、女子不适合科举、纵然让她参加考试她也难有成就,就连谢知?秋自己也曾多次自我?怀疑,现在这一刻可在崇政殿前谢恩受赏,她已经感到扬眉吐气。 至少?从?此?,她可以不再对自己的学识能力有所疑虑。 * 金殿传胪过?后,便是夸官行街。 唱名结束以后,只见一队人马自东华门而?出,沿着梁城的主要街道,浩浩荡荡地一路行去。 而?在那队伍前方,率领所有新进士的,正是当?届科考的新科状元郎! 状元御马向?来是梁城的热闹活动,只见城中百姓早已夹道相迎,街上人员甚众、摩肩接踵,欢呼震天,似山鸣海啸一般。 而?当?那状元一现身,满街人海竟都安静片刻。 原因无他,今年的状元郎才?刚二?十岁,这么年轻本?已少?见,何况竟如此?英俊呢? 众人此?前只多知?此?人是个不肖子,倒没想?到他生得这般相貌。 而?且,这人一身气质不知?该如何形容,竟如寒月高悬,凌冽如斯,倒有几分仙人之气,格外不同,令人难以接近。 却说众目睽睽之下,其他进士仍旧按照正常路线、往大相国寺去的时候,这新科状元竟忽然调转马头,在几位内侍官陪同下,分出一支队伍,往东边街道去了! 围观百姓们不明所以,便有好事之人,好奇地一道跟上。 不久,这状元郎竟将马停在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谢府门前。 正当?众人疑惑驻足之时,只见这状元郎利落地翻身下马! 谢知?秋面容冷淡,长袍云翻,姿态利落潇洒,这下马动作她练了许久,如今已炉火纯青,如真正的将领般干净漂亮。 目睹此?景,周围人竟不由发?出惊呼声。 不知?是哪个来看热闹的年轻女子脱口喊了一句“好俊”,引得一众民间姑娘纷纷附和。 有人回过?神来,道:“毕竟是将军之子嘛,马当?然骑得好了!与其他书生相比,果然不同!” 这时,谢知?秋倒不知?路人议论。 她身穿状元袍,缓步走到谢府门前,清冷有礼地问门房道:“我?应与谢府主人有约,可否请通报谢老爷?另外,皇上有一道圣言降下,还请谢家诸位长辈出来听听。” 谢家之前只与秦家说了萧寻初欲与秦皓比试春闱成绩,而?御马提亲的事,唯有谢老爷一人知?晓。 故而?那门房见这“萧寻初”中了状元,好端端不去御马行街,反而?带了一批宫官到这里来,人都要吓傻了。 他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瞠目结舌地应了声“好”,连忙奔进府中。 不久,谢家老爷、夫人相携而?来,连老夫人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被人扶来。 其实,早在金殿唱名响遍全城时,谢家人便得到了萧寻初高中的消息,原先正乱成一团。 于谢家众人而?言,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个萧寻初真能夺得魁元,他们压根没做过?这个准备,当?然手忙脚乱。 即使是与“萧寻初”有约的谢老爷,这会儿头脑亦是一片空白。 且不说萧寻初中状元的概率太小了,他原先并未抱太多期待。即便他真中了,谢老爷也觉得他当?时夸下的海口,多半只是说着好听罢了,没有指望他真的在御马行街时绕路过?来。 万万没想?到,他不但?信守承诺真来,阵仗还比之前说得更?大! “萧寻初”领来的那内侍官熟练地往众人面前一站,手捧一道圣旨,先道:“圣上有言,他今日乃应萧状元之邀,特来做媒,并非强压百姓,故听此?旨,在场者皆不必下跪。” 宣完,他才?读圣旨道—— “朕膺昊天之眷命,兹闻谢氏女谢知?秋,值及笄之年,品貌出众,秀外慧中。今有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之子萧寻初,弱冠之龄,品行端重?,为状元之才?,其仰慕谢女人品才?学,碍于自身名声不敢宣之于口,便发?愤图强,终得功名以相配,朕闻之动容,故愿成鹊桥之美,亲为二?人媒妁,盼淑女才?子终得良缘,得成一段佳话!” 谢老爷本?已战战兢兢,听完此?旨,哪怕先前有圣言特准不必跪,他腿一软,还是差点跪下来! 在场众人,唯有谢知?秋神情淡淡。 她筹备数月,皆为此?日,事到临头,反倒不紧张。 她从?内侍官手上接过?圣旨,双手捧好,转向?谢老爷。 只见谢知?秋身着状元袍、斜戴朱绸花,却无比恭敬地对谢老爷行了一礼,朗声道:“晚辈萧寻初,仰慕谢家大小姐,先前自知?难配,如今已痛改前非,遂特来求亲,望谢伯父愿意成全!” 顷刻间,街上围观百姓,一片喧哗。 第六十三章 “萧寻初”这番求亲来得过于突然, 也过于隆重,甚至连皇帝都搬出?来了,可谓猛力一击。 正当谢府混乱重重时, 唯有二小姐知满是全心全意地在高兴。 她一大早就守着在等消息, 没想到皇宫里刚放榜不久,姐姐就声势浩大地带着人来求亲了! 知满知道这下?事情妥定能成, 当即欢天喜地地跑去见萧寻初, 与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师父, 师父!我姐姐中状元了!她不但?身穿状元服来提亲,还特意求来了圣上的圣旨!” 知满简直惊喜过望。 这世上能有多少人成亲,可以请皇上当媒人呢? 不要说?如今谢家老爷根本没有功名官位, 哪怕是谢家最?显赫的时候, 都从未得过这样的厚待! 对普通人家来说?,状元求亲、天子做媒,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了! 知满既开心姐姐实际上中了状元, 又开心姐姐原本的身份,终于能在外人面前嫁得十分?体面。 要知道在世人眼里,婚姻才是女人的头等大事, 若是嫁得不好?,不知要被多少人在私底下?笑话?。哪怕姐姐自己实际不在乎,他人也要恶意揣测她是故意逞强。 知满喜滋滋地想, 不愧是姐姐,连萧寻初那个烂风评都能在短短数月里逆转, 简直神通广大! 然而她冲进?姐姐房中, 却看?到那个萧寻初本人, 正静静地坐在桌前看?书。 那书卷上有个“墨”字,正是姐姐先前从山上草庐里给他带来的手记。 知满噔噔噔跑过去, 双手盖在萧寻初书面上,不解道:“师父,都什么时候了!书确实是好?书,但?这会儿应当先为我姐姐庆贺吧!” 萧寻初恍惚地回过神来,只是仍有些心不在焉。 他道:“谢小姐中状元的事,我先前已经听说?了。我……早就认为她必能做到。” 说?到这里,萧寻初浅浅一笑。 细碎的柔意在胸口化开,不知为何,他明明在这件事上助力甚少,却极为她开心,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如同?唯有自己一人知道的宝藏,终于在世人面前证明了她的光彩。 只可惜,世人仍然没有揭开她的真实面纱。 若是知道那躯壳之后的人实则是谢知秋,想必会更加震动吧。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真的…… 这时,知满催促他道:“听说?了你?还悠哉地在看?书?快起?来!你?知道女子成婚多繁琐多重要吗?接下?来可有得忙了!虽然你?是我师父,但?如果成婚时丢了我姐姐的脸,我可饶不过你?!” “嗯……” 可不知为何,萧寻初的目光仍落在自己的墨家术手记上,似若有所思。 知满不得不再催他:“快点快点!” 萧寻初被扯着袖子往外拉,终于被拽离了桌子。 他的目光总算从手记上挪开,只得暂且放下?思绪,无奈地应了声“好?”。 * 正当满梁城因迎新进?士而喜庆非凡时,却并非所有人都愿意为此庆贺。 崇政殿前,文武百官分?列两班,而在这重重官员最?前、立于群官之首的,正是名盛一时的方朝大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人——齐慕先。 新进?士不过是刚刚走上官途的年?轻人,哪怕在这最?为光耀的一日?,仍不过是被允许站在群官最?后。 而他齐慕先,却是权势滔天、傲立于百官之上的第一人。 齐慕先站在丹墀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百多名新进?士骑马出?了东华门。 这些意气风发的新任官员,还不知他们结束多年?学业生?涯以后,踏上的将是怎样一条道路。 齐慕先目色生?冷,难辨喜怒。 每当这种日?子,他都克制不住地想起?自己当年?。 然后,他又会想起?自己那个病弱早夭的长子。 弱小而聪慧的狸儿,那年?才刚满六岁。 他自幼聪颖,字看?一遍就会写,书读一遍就能说?出?其中道理,甚至不必有人点拨。 忽然,狸儿前一晚还欢喜地说?自己作了两首诗,后一天便忽然开始咳嗽。 再后来,他咳嗽渐重,逐渐起?不了床。 齐慕先早年?清贫,为官十分?正派,还时常出?于怜悯之心接济受苦的穷人,他的俸禄仅够维持生?活,可谓两袖清风。 狸儿没有生?病时,家中堂屋窗户漏风,无财修补,冬天也难得点炭,连偶尔喝一口鸡汤都能让他兴高采烈。 狸儿生?病以后,齐慕先掏出?所有积蓄,为他寻医诊治。 齐慕先能拿得出?的诊金不多,若非梁城有些大夫受过他的照顾,知道他是个清官,愿意少拿他的钱,只怕连看?病都困难。 然而狸儿病得实在太重,民间大夫束手无策。 后来,一位大夫看?了狸儿的情况,说?狸儿情况异常,可能不是普通风寒,又为齐慕先指了一条明路—— 太医馆的周太医妙手回春,曾接诊过类似的病人,如果能请周太医看?诊,或许能逆转乾坤。 齐慕先感恩戴德,当天就去求周太医。 他在雪地里等了一宿,后来对着周太医的家门磕头,磕得满头是血,只等到周太医的仆人打着一盏灯笼出?来,居高临下?地说?周太医出?急诊去了,且五品以下?官员也没有请太医看?诊的道理,让他早点回家。 齐慕先无法,便失魂落魄地回家先看?狸儿的情况,谁知一进?家门,就满室悲痛的哭声。 他的妻子死死抱着狸儿,可狸儿小小的身体已经凉了。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一晚,周太医本打算给狸儿看?诊,可是刚收拾好?医包,前脚要出?发,后脚就被户部侍郎叫走。 齐慕先只不过是个才考中两年?的进?士、芝麻大点官职,户部侍郎却是尚书的副手、实权在握。 那晚户部侍郎家并无大事,只是这侍郎想讨好?尚书,突发奇想请周太医写点强身健体的方子。说?得十万火急的样子,实则是他白?天与人打马球输了,心情不好?,不想多等,故意找点茬罢了。 后来齐慕先得势,第一件事就是处理这个户部侍郎。 说?是肃清贪佞,实则公报私仇、排除异己。 当时局势混乱,但?凡能在朝中立足的官员,哪个能身上没有一点问题?就算万中无一的可能,有谁还真没问题,那么刑部、吏部、大理寺的官员都是他齐慕先的人,随便造点问题出?来,仍旧容易得很。 抄家那日?,齐慕先亲自去了。 说?来也巧,那同?样是个冬日?,鹅毛大的雪从空中飘落下?来,洒在朱色的雕栏上。 户部侍郎一家跪在地上磕头求他。 户部侍郎的小孙子那年?六岁,白?白?胖胖,活泼健康,哭着跑来抱住他的腿,求他放过爷爷。 齐慕先想起?他的狸儿,死的时候那么瘦,身上摸得见肋骨。 若是他早日?觉悟,不要当什么刚正不阿的清官,像这个户部侍郎一样,趋炎附势一些,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讨好?讨好?上级,会不会早有机会晋升,也不至于活得两袖清风? 如果他能有钱修一修家里的窗户,在腊月里点上炭火,能给狸儿多吃一点肉,让他身体强壮一些,那么聪明乖巧的狸儿,是不是就不会生?病,就能活得长一些? 齐慕先看?着这小孩,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他一脚踢过去,那小孩被踢飞起?来,一头撞到柱子上,然后在地上滚了两圈,嘴角流出?血,抽搐几下?,就不会动了。 院子里惊叫声无数,小孩母亲的叫声尤其惨烈。 她想扑过去救孩子,却被士兵抓住狠狠压在地上,挣脱不得。 齐慕先去看?那户部侍郎,对方恐惧绝望的表情,令人畅快不已。 他对那人笑了一下?。 侍卫机敏地跑过来,屈膝跪地,用手绢替他擦干净鞋子。 齐慕先整理官袍,悠然离开。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就是那一刻,他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原来是那么简单的事。 只要站在高处,人人都会对他阿谀奉承,说?他想听的话?、为他做对他有利的事。 如果有人令他不满,只要简单几句话?,就可以令对方尸骨无存。 既然这世道本就如此,那为他所用,又有何妨? …… 时间回到此刻。 齐慕先闭上眼,将久远的回忆都埋藏在记忆深处。 良久,他重新开眸,看?向新进?士队伍离开的方向。 那新科状元萧寻初的高马,已经看?不见了。 认真说?起?来,这萧寻初或许并没有得罪他。 但?萧寻初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阴差阳错地拿走他原本准备留给儿子的东西。 齐慕先的眸色深了数分?,犹如望不见底的幽谭。 从这萧寻初当上状元起?,齐慕先就不可能对他有丝毫好?感。 若非要说?个理由,那就是他齐慕先不高兴了。 哪怕萧寻初自己不知情,也该付出?代价。 若要怪的话?,就怪这世道本就如此,势弱之人,即便觉得不公平,又能有什么办法不成? * 同?一时刻,慈宁殿。 恢弘宽敞的宫殿内,宫女们宁静肃立,人人恭卑垂首,作恭顺貌,不敢出?声。 与唱名声阵阵响起?的崇政殿,以及百姓夹道迎接新进?士的城外街巷相比,慈宁殿简直安静得异常,如此肃静,难免显得寂寥,倒似与世隔绝一般。 慈宁殿的主人,素衣长袍,乌发盘起?,正跪在佛像前,闭目念经。 她是个五十余岁的中年?女子,与十几岁的少女相比,她已没有那么年?轻了,但?透过那被风霜浸染过的通透眉眼,仍瞧得出?当年?闭月羞花之貌。 太后娘娘衣无雕饰,发间素雅,面前清香三支,烟气袅袅。 她已青灯古佛安居慈宁殿数年?,颇有些不染俗世的修士气质。 她一度是个大权在握的女人,纵然现在已经还政于君,但?当年?威望犹在。殿中侍候她的宫女,远比侍候一般先帝妃嫔更小心谨慎。 太后娘娘念佛的时候,她们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发出?一点杂音。 忽然,太后手中的手持珠一停,她缓缓睁开眼眸。 “今日?是传胪放榜的日?子?” 她问。 一端庄宫女立刻上前,担心地问:“可是外面的喧嚷吵到太后娘娘了?” 太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宫女揣度太后的心意,忙道:“我这就去前殿传话?,让他们动静小一些!” “不必了。” 这时,高贵女子方才出?声。 “金榜题名一生?也就一次,不必因为我这个老人家,就扫了他们的兴致。” 宫女立即说?:“太后娘娘英明!太后娘娘真是宽宏大量!” 女子并未接腔。 她只道:“不过今年?,好?似比往年?热闹大些。” “回太后娘娘,是要大些。” 那宫女想了想,恭敬地对太后解释。 “这会儿新进?士们已经出?了东华门夸官,正是城外热闹的时候。” “不过,除了此故,今年?比往年?来得气氛热烈,想来也有今年?的新科状元郎,经历格外与众不同?的缘因。” 太后不问朝政久了,倒没听说?梁城这数月来的风风雨雨。 她眼睑低垂,不冷不热道:“哦?说?来听听。” 宫女见太后难得有兴趣,马上回答:“今年?的新科状元,是那位大将军萧斩石的次子,名叫萧寻初! “这个人直到去年?春天为止,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相传他从小就性格古怪,不愿好?好?读书,反倒举止粗鲁、恃强凌弱。这人不但?整日?钻研不务正业的玩意,还曾一拳将同?窗的鼻子打出?血来!后来十五六岁就离家出?走,藏身临月山上,整日?与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迹在一起?。 “可是,这样一个人,数月前,竟忽然开窍了! “他跑去参加秋闱,居然一下?考出?一个解元来!随后今年?会试得了第二名不说?,这回的殿试,又被圣上亲自点了状元! “本来大家都议论纷纷,不知他是怎么想通的。谁知奴婢刚才听说?,这萧寻初高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城东谢家,向那有名的才女谢知秋提亲了!” 说?到这里,宫女语调轻快了一些,绘声绘色地对太后讲述道:“原来啊,这萧寻初是在临月山上读了那谢小姐写的诗文,深受其激励,亦仰慕谢小姐才华,这才痛定思痛,痛改前非,决心好?好?读书,学出?个名堂来! “为了求娶谢小姐,萧寻初不仅考出?这个状元,还提前向陛下?请了一道圣旨,求陛下?做他们二人的媒人。 “眼下?,人人都在夸赞这是一桩传奇般的好?姻缘,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宫女说?得详细,显然这是个受人关注的话?题,不但?传播速度极快,且赢得不少赞誉。 然而,太后的反应却颇为平淡。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说?。 宫女说?完全部,又小心翼翼地道:“听闻那萧寻初确有几分?才华,城中冒出?金鲤鱼时,也是他凭着一口好?口才劝服了圣上,连圣上都对他赞誉有加呢!太后娘娘若是对那人有兴趣,可要寻个机会将他召进?宫来见见?” 太后似是想了一想。 但?旋即,她摇了摇头。 “不必。” 太后语气平淡。 她有些苍凉地道:“世人对男子本就宽容,无论早年?犯了什么大错,只要冠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美?名,就能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而若换作是女子,一步踏错,哪怕此后十几载、数十载的小心谨慎,总也要不断被人翻起?旧事,再不停戳脊梁骨。连做个‘浪子’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回头’? “这人早年?顽劣不堪,如今不过是回到正轨,竟能博得胜于他人的美?名不说?,还让他轻松娶到那才华出?众、从来清白?的谢知秋。 “或许当个故事听尚且有点意思,但?若说?这人因此就有多好?,我倒认为不见得。 “他本来就有无数次机会,不过弯拐得大些,又把握住其中一次罢了,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相比之下?,我倒认为若有人能从头到尾坚守初心,更令人欣赏一些。亦或是若今年?高中的是那谢家姑娘,我也会觉得可以一见。” “……太后娘娘说?的是。” 宫女本想卖个好?,没想到太后娘娘对那萧寻初十分?没兴趣,实在是卖偏了,顿时在心里暗骂自己嘴笨。 而太后得知内情,也对外面的喧嚷失去兴趣。 她合上双眸,又盘着手持珠,念经去了。 * 话?说?回头。 谢家遇上皇帝这个大媒人,哪怕皇帝自己说?他只是单纯想做个媒,不是强压百姓,但?普天之下?,哪里有人敢真不给皇帝这媒人面子? 谢老爷几乎是抖着嘴皮子,将这位新科状元请进?家门。 既然婚事已经铁板钉钉了,那么接下?来就要过三书六礼。 还有,“萧寻初”这小子着实不靠谱,婚姻这么大的事,他之前全是自己一个人在主导,谢家的家长与萧家的家长,直到现在,互相连一面都没见过。 这一下?,既然事情定了,那双方家长也不得不见面好?好?聊聊。 没多久,萧家父母就专程登门来谢家拜访。 谢老爷以往在口头上对武将世家多有不屑,觉得习武之人这儿不好?那儿不好?,言语多有挑剔。 然而堂堂萧斩石大将军真往他面前一坐,谢老爷整个人就不敢说?话?了,甚至有点哆嗦。 只见萧将军关公胡垂得老长,一双鹰目凶神恶煞、不怒自威,他个头高大,坐在梨花木围椅上仍略显拥挤,凶目往屋中一扫,满屋家丁登时自觉低头皆不敢动。 谢老爷紧张地问他:“将、将军您……喝茶吗?” 萧将军望过去。 谢老爷:“……” 萧将军:“……” 却说?这时,萧将军实际亦感拘谨。 他特别不擅长和?文官讲话?。 这谢老爷虽然是个商人,但?说?起?来还是书香门第后裔。萧将军生?怕对方一时兴起?就邀他一起?作个诗品个文章什么的,那他哪里会,只好?先下?手为强,用杀气把对方震住。 半晌,萧将军略一点头。 谢老爷赶忙胆战心惊地给对方倒茶。 屋中气氛诡异。 * 相比较于双方父亲那里古怪的场面,女眷这里要好?不少。 只是双方初次见面就要结成亲家,彼此难免还是有些不适应。 姜凌在雍州是有不少朋友的,但?自从来到梁城,她就明显与其他官宦夫人格格不入。经历了几次很不愉快的相处后,姜凌逐渐放弃与外人交友了,平时就自己练剑,要么骑马。 只是,既然要谈儿子的婚事,那就不得不与其他人见面接触了。 姜凌对即将进?门的“谢知秋”丝毫不担心,可是对谢知秋的母亲,就有些拿不准是什么样的人。 书香门第的媳妇,还教养了一个有名的才女女儿,该不会对武官意见很大,还对礼数要求很高吧? 姜凌来之前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谁知一见面,那谢知秋的母亲温温柔柔的,比她还不安。 温解语性情稍显内向,以前纵然觉察到大女儿与常人的不同?之处,也绝无可能想到谢知秋有朝一日?会嫁入武将家,还是萧家这样门第极高的武门大户。 温解语从未与这样的人家打过交道,想到自己今日?要见将军夫人,已经快三天没睡好?。 若是谢知秋嫁得门当户对,亦或是稍低一些,那也就罢了,只要有谢家在背后,总能帮到自己女儿。 可她未来的夫家,偏偏是萧家这样的门户,谢家很难插手不说?,温解语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将军夫人的不快,让对方对她的女儿知秋也产生?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来,两边方一见面,都是小心翼翼的。 万幸,姜凌野兽的直觉在短短几句话?后就发挥了作用,她说?:“你?对我不用这么小心,我又不会咬你?。既然两个孩子成了婚,我们将来大概还要常常见面呢!” 温解语微愣,腼腆地低头道:“让将军夫人见笑了。” 姜凌摆摆手:“那是营里士兵叫的,让他们改口都不愿意改。你?直接叫我姜凌吧,以前我还在雍州牧羊的时候,大家都是直接叫我名字的。” 温解语意外地问:“您以前还亲自牧过羊吗?” 姜凌一惊,自觉起?了一个不好?的话?题,若是按照她之前和?高门夫人交谈的经验,对方十有八.九要掩袖露出?她怎么如此粗鄙的表情了。 姜凌正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却见温解语错愕完,眼中却微微浮现出?几分?羡慕。 她说?:“真好?,我从来没摸过真正的羊,它们长得又白?又软,毛还很蓬松,摸起?来应该很舒服吧?” 姜凌呆住。 温解语几乎没怎么离开过梁城,是真心在羡慕,只是羡慕完发现姜凌这般神态,又慌张起?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有没有!” 姜凌回过神来。 她忙道:“羊摸起?来是很舒服,只可惜将军府里环境不合适,不方便养羊,要不然真想再养一群。 “幸好?府里有马厩,可以养马,有时骑马出?去走一圈,也挺愉快的。” 温解语愈发惊讶:“您还会骑马吗?” 姜凌道:“当然会啊,雍州那边多是平原,骑马很方便,几乎人人都会骑马。你?要是感兴趣,改天你?来将军府,我挑一匹温顺的教你?骑!” 姜凌说?完,顿觉自己又嘴快了。 她来到梁城一阵子以后才发现,这里的人说?出?来的话?未必和?心里想的一样,搞不好?只是在客套而已。 万一温解语只是随口附和?她说?说?,那反而是她不懂人情世故。 姜凌头痛起?来,觉得和?梁城人说?话?真麻烦,若果真如此,又不知该怎么圆场。 然而,正当她担心时,下?一刻,只见温解语吃惊而期待地望过来,问她:“真的……可以吗?” 姜凌:“!” * 一下?午过去,萧斩石感觉绷得脸都僵了。 不过,姜凌回来时倒相当精神,兴高采烈地对他道:“斩石!我这次,可能终于可以交到朋友了!” 第六十四章 四?月佳期, 萧家郎与谢家女?的大婚之日终于到来。 由于“萧寻初”这个身份中状元之后,很可?能会?被外派,到时再要办不易, 故而这婚期来得分外迅速。 这日, 谢小姐闺房之中。 为了不误吉时,萧寻初清早就要被梳妆打扮。 他这双手素来灵巧, 在?临月山时, 便是米粒大小的复杂零件也能一厘不差地雕刻出来, 可?是要说?描眉敷粉这等施妆之活,他自小没有研究过,在?山上连自己都是披头散发?, 却是半点不会?了。 这半年来为了扮演好谢小姐, 他多少跟知满学了一点,但要应付婚礼这等大场面,俨然是不够用的。 万幸, 谢小姐本人似亦不大精于此道,他这样半通不通也不打眼。 这种盛大时刻,谢家人本来也没指望他。 这日, 是温解语亲自为“谢知秋”梳妆。 今日新娘装扮用的,是萧家前几?日就送来的“冠帔花粉”,而谢家亦回以“公裳花幞头”, 想必届时会?穿在?谢知秋本人身上。 母亲的手极为温柔,简直如温风拂过发?间, 显然是害怕弄疼女?儿。 温解语起先还是笑的, 一边挽发?, 一边说?些百年好合之类的吉利话,后来说?着说?着, 眼眶便红起来,但她还逼着自己强颜欢笑,自嘲地轻笑道:“真是的,大好的日子,怎么眼里还进沙子了?” 萧寻初如坐针毡。 他并非谢知秋本人,自不算温解语的“亲生女?儿”,这数月来,为了避免谢知秋的父母起疑,也尽量少与他们接触。 幸亏谢知秋往日少言寡语,只要不说?话不笑,大抵不会?出错。饶是谢家父母偶尔都说?过“女?儿最近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之类的话,但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常年待在?闺中的女?儿,毫无征兆就换了个人。 萧寻初对“嫁进萧府”,没有半点抵触,毕竟这对他来说?,不是“出嫁”,而是终于要回家了。 只是,于谢家父母而言,在?谢知秋的大喜之日,他们却要送养育十八年的大女?儿离家。哪怕先前多般催促,等这一日终归来临,还是忍不住要伤心。 母亲温解语自不必说?,就算是谢望麟老爷,表面上维持着一派喜气之态,可?一个人进了书房,亦是伤感叹气。 萧寻初过往都是男子,只知成?婚素来喜庆,从未想过女?子出嫁离家,竟会?是难过的事。 想想也是,他和谢知秋好歹认识,对今后大致有底,若真是盲婚哑嫁的深闺女?子,小小十来岁的年纪,一夕之间就要离开从小生活到大的家,嫁与一个从不认识的男人为妻,难道不是恐怖之事? 再看谢家父母伤忧之状,萧寻初面对这种场面,便手足无措,纵然想替谢知秋安慰她的母亲,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须臾,温解语为“女?儿”挽好长发?、戴好发?冠,望着镜中恍惚片刻。然后,她忽又低下/身来,握住萧寻初的手,问他:“秋儿,此番与萧家结亲,你当真没有任何不情愿?” 这个问题,自打正式定亲以来,温解语已经?问过数次。 萧寻初一怔,回答:“没有,母亲放心。” “当真没有?你莫要逞强。” “真的没有。” 温解语端详着“女?儿”的表情,仍是担忧。 说?实话,尽管过去,她这个女?儿就喜怒不形于色,令常人难以揣测她的心思,但最近半年来,“她”让人愈发?觉得陌生了,即使是她这个母亲,都看不透“她”的变化。 但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若不弄得明明白白,温解语着实难安。 她握紧“谢知秋”的手,不安道:“你本来就比旁人更?不乐意成?婚,以前又几?乎与萧家没有来往……若是嫁给秦家,好歹秦皓是你自小相识,知根知底。而这个萧寻初……他虽自己说?仰慕于你,可?直接去请求圣上做媒,多少有点胁迫的意思,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问过你的意思。 “我怕你……实则心里不甘,但怕让我与你父亲为难,自己憋着不说?。” 萧寻初听着这番话,心情未免复杂。 他试着安抚温解语道:“母亲不必担心,当初让‘萧寻初’和秦公子比较,是我怂恿父亲答应的。事到如今,我确实没有什么不乐意。” 听他这么说?,温解语才?稍稍踏实。 “那、那就好。” 温解语仍旧伤感。 她并未松开萧寻初的手,反而不禁自嘲地道:“其实仔细想想,即便你不愿意,娘又能为你做什么呢?娘一介民女?,总不能冒然去求圣上收回成?命,也只能听你说?说?心里话罢了。” 不过,她听萧寻初反复说?自己没有不愿意,再看“女?儿”的表情,亦像轻松之貌,多少松了口气。 温解语细细地叮咛了一堆,一会?儿怕谢知秋缺这缺那,一会?儿怕她有什么地方?没经?验会?受委屈,说?得事无巨细,这份母亲的留恋,将萧寻初都听得心里涩了起来。 他只得一一应道:“好。” 踌躇半天,临到出发?前一刻,萧寻初才?终于憋出一句安慰的话来,道:“至少萧家本来就在?梁城,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就算谢……她远调,将来仍会?回梁城的。” 温解语听着,勉强乐观几?分,笑了笑,道:“也是。你是个聪明孩子,日后总会?顺利的。” * 吉时将至,街上一阵敲锣打鼓,是萧家的队伍来迎亲了。 送萧寻初去花轿时,谢家的伤感情绪达到顶峰。 谢望麟与温解语的伤心不论,竟连知满都小嘴一撇, 忽然拽住萧寻初的袖子,嚎啕大哭起来。 知满尚未出阁,不能送到外面,因此拉萧寻初拉得特别用力?,口中哽咽道:“姐姐……呜……姐姐……” 萧寻初无奈道:“你爹娘就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情况,还哭什么?” “可?、可?是……以后就连姐姐的脸都不能天天瞧见了。” 知满一看萧寻初的脸,就止不住泪意,哭得小脸通红。 她说?:“你回家以后,可?一定要照看好我姐姐啊!别让姐姐露出破绽,还有,你要保护好她的身体,莫要让她哪里受伤了。若是你们换回来以后,姐姐瞧着没以前精神了,我拿你是问!” 萧寻初敷衍道:“好好好。” 他想了想,对知满说?:“等成?婚以后,做许多事都容易了。日后我不但能隔三?差五回门,还能让你姐姐陪着一起来,到时你就可?以真的见到姐姐了。” 知满闻言,耳朵竖起来,哭得像兔子似的红眼睛也亮了三?分。 她抬起头来望他:“……当真?” “当真。” 萧寻初颔首。 “倒是你,不要忘了完成?我留给你的功课,等下回回来,我要检查的。” “……噢。” * 在?喧天鼓乐声中,萧寻初头遮红盖头,被送出谢府。 萧家的迎亲队伍果然已经?到来。 在?吵闹的锣鼓声中,他看到自己面前出现一双脚。 由于被盖头遮了脸,萧寻初看不到前面,只能低头凭借着低处那一点点的视野辨别情况。 在?旁人看来,对面那人许是“萧寻初”本人的样貌,可?是在?真正的萧寻初眼中,他看到的是一双女?子的绣鞋,绣有金色的凤凰纹。 那女?子没有出声,但周围起哄声渐大,唢呐吹得欢庆。 萧寻初坐进花轿后,他听到谢知秋在?与她父亲对话—— 谢老爷嗓音有些沙哑:“贤婿,我女?儿,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事到如今,谢老爷大抵有些庆幸,最初见面的时候,他没有冒然得罪“萧寻初”。 而在?萧寻初和谢知秋本人看来,今日的婚事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只听谢知秋仍旧一本正经?地回答:“伯父放心,于我而言,谢知秋就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这世上,唯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所以,我必当护‘她’无恙。” * 花轿走了起来。 “状元求,圣言赏,锣鼓红妆十里扬,原是谢家嫁女?郎。” “萧家子,多情郎,寒窗苦读锥刺股,竟为求娶美?娇娘。” “赠金锁,许白首,此生为卿绕指柔,情思绵绵胜天长。” 谢家女?出嫁路上,鼓乐齐鸣,鞭炮贯耳,小孩童追着花轿唱新编的儿歌,大笑着索要花红利市。 这一日,只见梁城万人空巷,全城百姓都拥在?街上,等着看将军之子迎娶新嫁娘,竟比状元御街当日还要热闹。 这谢小姐的婚事,可?谓梁城数十年内都罕见的体面风光—— 迎娶她的是一代名将萧斩石的次子“萧寻初”,此人不但家境显赫,还是今年传奇的状元郎。 那萧寻初在?中状元当日,身穿朱公服,骑马来到谢府门前,向谢家求娶谢小姐。 二人的婚事由当今圣上亲自做媒,可?谓天赐姻缘。 萧寻初求娶之时,还直言自己仰慕谢小姐多年,正因万分倾慕其才?学风骨,才?会?改过自新、刻苦勤学。 二人的婚姻,如今在?梁城百姓口中,已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纵是天男圣女?神仙配,也比不上这二人金玉良缘。 此刻,谢家嫁女?的队伍浩浩荡荡。 谢老爷家财万贯,又是长女?出嫁,嫁妆自然不少。 另外,天子或是认为自己难得做了个媒,还传成?一段佳话,也该凑个热闹,竟亲自给了谢知秋许多封赏。如此种种跟在?花轿后面,已是真正的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谢知秋先前十八之龄尚未许亲,引得有人风言风语,说?她性情冷淡、才?学太高,只怕没有男子敢娶,而如今这一场大婚,倒让那些闲言碎语嘴都歇了口,只余下祝福之声。 * 在?百姓相送的喧闹声中,这对新人被送进将军府。 二人手里被塞上一段中间打结的彩缎,谓之“一结同心”。 只听傧相高喊道:“新人一拜家庙!” 二人谒拜家庙。 “二拜舅姑家长!” 二人对着长辈行礼。 “夫妻入房对拜!” 夫妻二人一同进入新房,互行对拜之礼后,两人被安排,女?向左、男向右,一同坐在?床上。 礼官笑盈盈地进来,抱着大把彩果金钱,开始撒帐。 彩果被一把一把撒到床上,而一对新人在?小小的床榻上面对面而坐,一男一女?离得颇近。 只听礼官念道—— “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 “撒帐西,好与仙郎折一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 “撒帐北,芙蓉帐暖度春宵。” 这撒帐词…… 萧寻初光听第?一句就后脑勺一麻。 撒帐祝词按照惯例,都是些戏弄新人淫.词艳语。 说?老实话,萧寻初以前不是没听其他男性开这方?面的玩笑,可?是和同性在?一起的时候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如今和谢小姐这样的女?孩子一起听这个,他忽然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正常。 萧寻初不得不庆幸自己脸有盖头挡着,他实则已经?快坐不住了。 其实光是与谢小姐一同坐在?床上这件事,就让他很不自在?。 更?不要说?两人还身着婚服,说?是假的,实则流程与真的成?婚无异。 萧寻初先前没想到这茬,要不是他现在?不能乱动,简直想过去捂住谢小姐的耳朵,让她别听了。 末了,礼官面上带着促狭的笑,还道:“良辰美?景莫虚度,夫妻共享鱼水欢。愿二位今宵难忘,多子多福。” 萧寻初:“……” 萧寻初痛苦万分,想捂住自己的脸。 须臾,待礼官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谢知秋松了口气。 相比科举而言,成?婚不算难事,但这么折腾一天,她也有点累了。现在?房里只剩下她和萧寻初两人,总算可?以不再装模作样。 只是,她回过头,却发?现萧寻初单手捂眼,居然没动,连盖头都没拿掉。 谢知秋奇怪道:“你怎么不摘盖头,不嫌盖着不舒服吗?” 萧寻初:“……” 萧寻初迟疑一瞬,还是拿掉了盖头。 谢知秋这才?发?现,这英俊青年不知何时红了耳尖,他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掩饰地转开头,轻咳了一声。 他说?:“抱歉,那个礼官乱说?话。” 谢知秋微怔。 其实谢知秋作为闺中小姐,听到那些撒帐词的时候,也忽然有点窘迫。 不过她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尽量保持镇定,没有露出异状。 她本以为萧寻初作为男子,可?能会?比她适应一点,没想到原来他也在?不好意思。 谢知秋莫名有点想笑,但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道:“没事,固定流程而已。” 她认真想想,又道:“再说?,那些词写得还不错。” 萧寻初:“……” 萧寻初叹了口气,想让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冷静一些,他下意识地向谢知秋看去,正要开口,谁知话未说?出口,他人已经?先愣住了。 “你……” 谢知秋乌眸微侧,向他望来:“什么?” 他们两人看彼此的时候,看到的会?是两人原来的样子。 因为那是一种“本质”,而非实际,数月以来,萧寻初眼中的谢知秋,都是同一套打扮。 而此时,谢知秋在?他眼中,仍是那个清冷女?子,可?她身上,却换了一身正正经?经?的婚服,真如新嫁娘一般。 那正是凤冠霞帔插金销,眉间花钿一点朱。 萧寻初呆住。 他再看自己身上,才?发?现本质的自己,也换了一身男子婚服。 莫不是今日的气氛之下,哪怕他明知这是假,心里也将之当作自己的婚礼,因为实际当了真,所以衣裳跟着变了吗? 可?是,若是如此……谢小姐是怎么回事? 萧寻初一时迷惑,可?因他被谢小姐的新娘模样晃了神,脑子里居然一团乱麻,半点转不过来。 他一向清楚谢小姐是个美?人,可?今日尤甚,宛如红莲冬夜灼放,艳压国色,天地间竟无一物可?与之相较。 于是当谢小姐看向他时,萧寻初竟脱口而出道:“你看起来身着盛装婚服,样子很……漂亮。”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可?已经?晚了。 谁知今晚谢小姐心情很好的样子,听到这里,反而对他展颜,浅浅一笑,回夸道:“你也是,这男子婚服衬你。” 萧寻初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只这一句话,还有这一笑,几?乎令萧寻初心脏骤停。 萧寻初不知这是种什么情绪,他只感到一时之间,所有气血都往头上涌,整颗心都被谢小姐那短促的浅笑占满。 他忽然觉得身体有点轻,灵魂像在?往上飘,胸中又涩又甜,脑子一下子转不动了,浑身上下都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想看她再笑一次。 只要能博她一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寻初简直没想到自己能被男性的求偶冲动突然支配到这个份上,甚至没等他本人有所反应,他的嘴已经?自己动起来:“女?子的婚服可?真够繁琐的,发?饰也好沉,我上花轿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当时还担心哪根簪子会?掉……没想到女?子身体明明比男子柔弱,身上的装饰反而要重得多。” 谢知秋关心地问他:“你可?还好?” 萧寻初回答:“还好还好。” 他又继续没话找话说?:“好在?我们这回总算聚到一起了,日后干什么都会?方?便不少。之前我答应过要教?你骑马……等过两天,就兑现吧。” 提到这个,谢知秋双眸微微一亮。 她先前偷学将军夫人的技术,骑马已经?好了一些,但还有许多地方?不懂,这下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请教?行家。 谢知秋不禁问:“什么时候可?以?” 萧寻初迎上她这样期待的眸子,又是一愕,一时间只觉得这双干净通透的乌眸比满天星辰更?美?妙。 他简直被她望得找不到北,随即道:“都可?以。反正已经?在?将军府了,只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都可?以教?你骑马。” 萧寻初受到激励,忍不住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说?起来,这段日子,你可?已经?熟悉寸刀?其实寸刀它……” …… 小丫鬟雀儿悄悄敲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她家小姐一双美?眸亮晶晶的,正开心地对姑爷说?着什么,像是期待姑爷回应的样子。 雀儿有些惊讶。 她今后从谢家陪嫁过来的大丫鬟了,在?她的印象中,小姐这些年来,还少有与人聊天这么愉快过。 这半年来小姐脾气好了不少暂且不论,若是以前,小姐连他人与她说?话都是懒得搭理的,更?何况主动聊天呢? 而这萧公子颇为安静,虽没怎么回应,却始终耐心地听小姐说?话,侧颜清俊,气质若谪仙。 雀儿先前一直与其他谢家丫鬟一般忧虑,这传说?中的萧公子会?是什么妖魔鬼怪。 虽说?在?萧公子考中状元、又当众求娶大小姐以后,谢家的丫鬟们都纷纷转了态度,不但不再怀疑萧公子人品才?能,反而羡慕大小姐好运来,不过雀儿始终是有点忧心的。尤其她知道大小姐对成?亲一直有点排斥,由此更?加担心大小姐。 现在?一见两人的情况,倒是杞人忧天了。 想不到他们二人如此投契,投契到雀儿都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进去打搅。 只是…… 雀儿纠结半天,还是觉得这事不能不告诉大小姐,一咬牙一跺脚,上去轻叩门扉,低低唤道:“小姐,大小姐!” 萧寻初正聊得上头,听到雀儿细小的声音,半晌才?回过头去:“怎么了?” 雀儿定了定神,偷看了“姑爷”一眼,这才?走到萧寻初身边,小心翼翼地对他耳语几?句。 然后,她惴惴不安地问:“大小姐,怎么办呀?” 萧寻初一愣。 此刻,谢知秋也觉察出两人神情异样。 她好久没见到雀儿了,不过,她很清楚雀儿是个胆子很小的丫鬟,若不是有大意外,她是不会?在?“大小姐”的新婚之夜冒然来敲门的。 谢知秋插嘴问:“出什么事了?” 雀儿一抖,胆战心惊地看了眼谢知秋,低头道:“没、没事。” 萧寻初望着谢知秋,又望望屋外,似有意外之色。 谢知秋安静地等他反应。 果然,萧寻初顿了顿,便没有瞒她,如实道:“雀儿说?,秦皓一直守在?将军府外面,他好像喝了很多酒,宴席散了,别人劝他,他仍不肯走。” 第六十五章 雀儿听到萧寻初的话, 大惊失色:“大小姐!你?怎么直接告诉姑爷了!这可……” 雀儿话说了一半,忙捂住自己的嘴,慌张地看看“大小姐”, 又看看“姑爷”。 秦公子喜欢大小姐多年, 差一点就与大小姐定亲了,这些姑爷也清楚。 可如今, 大小姐已经与姑爷成了大婚, 既然已经是夫妻, 前尘往事?自不必再提。 但现在,大小姐当着姑爷的面,直接将这件事?说出来, 万一让姑爷误以为, 大小姐与秦公子藕断丝连怎么办?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新姑爷听完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反而问:“他在哪里?秦家的人可有陪着他?” 雀儿对新姑爷还?有些畏惧, 胆战心惊地回答:“在将军府西边侧门外,那里人不是很多。之前好?像有个秦家的小厮来过,但秦公子心情不好?, 将他赶走了。那个小厮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秦公子现在是一个人。” 谢知秋想了想,说:“我出去看看。” “咦?!姑爷?!可、可是……” 只见谢知秋一撩衣袍, 大步流星地出了新房。 待谢知秋离开?,雀儿颇有些六神无?主, 问:“小姐, 怎么办, 姑爷怎么出去了?他不会和秦公子打起来吧?” “……不会。” 萧寻初说。 “而且这件事?交给她?比较好?。” 归根结底,雀儿眼中的那个“姑爷”才?是真正的谢知秋。 这是谢知秋与秦皓之间的问题, 理应由谢知秋本人去解决。他萧寻初与谢知秋表面上成了亲,但实际是权宜之计的假夫妻,他无?权干涉谢知秋与秦皓之间的事?。 只是,萧寻初说不清自己心底里那微妙的不安是什么。 他明明是个局外人,但想到谢知秋正与秦皓单独相处,就有些不开?心。 萧寻初思来想去,还?是很在意?他们那边的情况。 他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 谢知秋外表看起来是萧寻初的样子,对秦皓来说是情敌,谢知秋又是个闺中姑娘,想来没?怎么打过架。万一秦皓情绪激动,两人真像雀儿说得那样打起来怎么办?还?是跟去观望观望为好?。 这样一想,萧寻初便起身道:“不过你?说得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还?是过去吧!” * 萧寻初与雀儿来到西边侧门外。 不过两人很快发现一个问题—— 萧寻初是今晚大婚的“新娘”,尚未喝合卺酒不说,他身上还?是一身大红喜服。这样的着装,只怕往外跑不合适,外头还?有一个为谢知秋而来的陌生男子。 雀儿这会儿已经开?始怕了,拉拉萧寻初的袖子道:“小姐,我们还?是回新房等姑爷回来吧?这里毕竟不是谢府,您第一天嫁进来,这样乱跑不好?……” 但没?有人比萧寻初更清楚他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了,他以前就不会循规蹈矩地老老实实听话,不要说现在,压根不怕。 他左右看看,看到西墙前的一棵大树,对雀儿道:“你?在下面等着,我上去看看。” “小、小姐?!” 萧寻初回到自己家,又成了亲,再没?有后?顾之忧了,比以前放得开?许多。在雀儿震惊的视线中,他三?下两下就矫健地爬到树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站好?,从树上往外看。 树上还?是离得有点远,但总算能看到外面的情况。 将军府内外都种有几棵杏树,时下这个季节,杏花像雪一般洒落。 在缤纷落花中,他看到谢知秋身着一身嫁衣,淡淡拂开?额前花瓣,走向秦皓。 * 实际上,秦皓今晚会出现在这里,对谢知秋来说,是意?外中的意?外。 自从谢知秋与萧寻初定亲以后?,谢家与秦家的关系,就变得尤为尴尬。 秦谢两家是世家,以两家之间的交情,谢知秋成婚,于情于理都会给秦家发请帖。 然而,饶是秦家其实清楚,谢知秋之所以会嫁给萧寻初,“萧寻初”弄来的圣上做媒要占一大半原因,且谢家实际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事?已至此,秦家纵然理解,内心深处却膈应,与谢家生了不少间隙。 秦家主母高月娥面上并未撕破脸,但委婉地拒绝了谢家的请帖。这回谢知秋与萧寻初的婚宴,秦家一个人都没?有来。 秦皓此人心高气?傲,尽管平日里是谦谦君子之风,但骨子里终究是贵公子。 谢知秋清楚,如果不是喝醉了,秦皓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他的自尊不会容许自己表现得像个丧家之犬。 可是,就连谢知秋都没?想到,他竟会喝下这么多酒,让自己醉到这个地步。 纷纷杏花之下,秦皓听到脚步声。 他转头看到一身红衣的“萧寻初”,居然笑了:“新婚之夜,你?不在新房里陪新娘子,竟然穿着婚服跑出来,难道是胜利者在向失败者的炫耀吗?” 谢知秋无?意?炫耀。 实际上,“本质”的她?,此刻是一身嫁裳,如红梅在雪中绽放。 只可惜,秦皓却未能看得分明,只将眼前之人当作自己的情敌。 谢知秋没?有答他,只看着秦皓颓丧之状,犹豫半晌,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碰酒。” 秦皓这个人家教严格,讲究谦雅之风,他一向克制,对酒并无?喜好?,即使碍于人际一定要喝,也会浅尝即止。 多年来,谢知秋还?从未听说他醉过。 而此刻,秦皓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要装得我们很熟的样子?在白原书?院的时候,我们说过话吗?你?以为你?是谁,了解我什么?” 谢知秋不言。 秦皓也不说话。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半晌,他自虐一样地问她?:“你?与谢妹妹……喝过合卺酒了吗?” 秦皓控制不了自己内心滋生的嫉妒,他其实不敢知道答案,可又克制不住地想问。 谢知秋回答:“还?没?有。” 也未必会喝。 反正本来就是假夫妻,这种形式上的事?情,可有可无?。 谢知秋沉默片刻,终于出言道:“求圣上做媒的事?,抱歉了,是我耍了手段。若是平常,我愿意?堂堂正正与你?对决,但唯有这一回,我必须要万无?一失。” 金鲤鱼毁掉齐相之子的状元,斩鲤鱼面圣令她?保证自己能被选中状元之位,再向陛下讨要做媒的封赏,让谢家不敢拒绝她?的求亲,这是谢知秋的一箭三?雕之策。 她?对自己做的事?没?有丝毫后?悔。 以她?与萧寻初的情况,二人没?有失败的余地,必须如此。 可是以秦皓的视角来看,这或许像一桩阴谋诡计。二人的竞争到最后?,已经完全与才?学无?关。 实际上,这正是谢知秋决定亲自来见秦皓的原因。 她?不会因为婉拒秦皓而感到内疚,但在没?有公平竞争这件事?上,她?的确有愧。 然而,秦皓只是大笑:“你?何必道歉?是我计谋不如你?。” 他问:“那条金鲤鱼,与你?有关系吗?” 谢知秋当然不会傻到承认,只道:“齐大人权势滔天多年,想来不喜欢他的人甚多,也不止我和林兄两人。那鲤鱼出现得正好?,我不过借题发挥发了。” 秦皓深深看了她?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自嘲地摇头道:“其实无?论?鲤鱼与你?有没?有关系,结果都是一样的,实际还?是怪我自己。 “怪我胆子不够大,即使为林兄不平,也不敢去河里放金鲤鱼。 “怪我明哲保身,纵然有金鲤鱼出现,仍想不到去集市上斩鱼。 “也怪我循规蹈矩,不愿惹事?,不会去求皇上指婚。 “每一步我都未必不能去做,只是选择不做或者没?想到罢了。既然你?想到而我没?想到,那输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成王败寇而已。” 谢知秋看他,问:“……你?果真如此喜欢谢知秋吗?竟然连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都考虑要为她?去做。” 秦皓十分不想与“萧寻初”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冷笑:“你?难道以为自己的感情能比得过我吗?我与谢妹妹一起长大,你?又如何?在今夜之前,你?只怕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不过是对区区一个才?女名号的向往,当真谈得上喜欢?” 谢知秋垂眸:“我不怀疑你?的感情,但……” 她?稍作停顿,又道:“谢知秋与你?一同长大,接受与你?相似的教育,谈论?与你?相同的话题。但你?从不会像对待此刻在你?面前的萧寻初一般,认真将她?当作一个与你?等同的对手。” “……什么意?思?” 秦皓眩晕了一瞬。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觉得眼前之人很熟悉,“他”一点都不像萧家那个不按常规做事?的二少爷,反而更似另外一个人…… 秦皓扶住额头。 他或许是酒喝太?多了,视线变得很模糊,身体也摇摇晃晃的。 有一刹那,他竟看到杏花底下站着一个人,身段窈窕,但个子不太?高,不是萧寻初,而是个女孩子。 她?十七八岁的样子,乌黑的瞳眸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夜空。她?一身如火的嫁衣,美似画卷中走出,一如他曾想象过的样子。 此刻,谢知秋不知秦皓的恍惚,她?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他。 杏花之中,她?身姿如竹笔直。 谢知秋说:“秦皓,在成亲这件事?上,你?从来没?有输给萧寻初。你?之所以输,是因为不够了解谢知秋。” “……” 秦皓愣愣的,似是酒醉未醒。 许久,他用?力?晃了晃头。 然后?,秦皓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但他显然没?理解谢知秋的意?思。 他说:“与谢妹妹有什么关系?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到其中。” 他真是疯了,再怎么样,也不该抱有谢妹妹会出来见他的幻想,尤其不该疯到,将其他人看作是谢妹妹。 果然,当他再重新凝神时,树下还?是只有一个人,而且仍旧是那个萧寻初。 半晌,秦皓攥紧拳头。 他说:“萧寻初,这回我承认我不如你?,但是,吃一堑长一智,今后?,我不会再输。” 秦皓显然一直压抑着情绪,直到这一刻,他满心不甘终于喷涌而出。 他道:“萧寻初!我发誓!我此生只输这一次!今后?,我绝不会输!绝不会再输给你?!道路还?长,你?我的胜负,不会到此为止!以后?,谢妹妹也会知道,我才?是更能让她?托付终身的人!既然到齐相那个地位,想要什么都能如愿,就连圣命也未必能阻止,那总有一日,我——” 秦皓没?有再说下去。 有些话,现在当着萧寻初的面说太?可笑了。 秦皓酒意?微醒,适当地有所克制。 他没?有再讲下去,对萧寻初作了个潦草的揖,转身离开?。 * 此刻,墙内树上。 萧寻初熟练地蹲在树影里。 从他的位置,能看见秦皓在与谢知秋说话,但听不清两人具体说了什么。 谢知秋嫁衣如霞,而秦皓酒意?微醺,却仍瞧得出往日风度。 其实秦皓大概看不到他眼中谢知秋的样子,可光是这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话,萧寻初就有些不安之感。 单从外貌来说,这二人宛如一对璧人,登对得像金童玉女。 他不禁想到,秦皓与谢知秋同为书?香门第出身,两小无?猜,一起长大。 当他离开?书?院的那几年,秦皓一直与谢知秋有联系,是秦皓一直在与谢知秋谈论?诗词歌赋、陪她?度过悠悠岁月,谢知秋自己也曾说过,秦皓与她?政见上有不少相似之处。 谢知秋始终拒绝过秦皓的求亲,但若非是与他交换身体,他们如今的婚事?,其实也非谢知秋的本意?。 在谢知秋心里,可有将他与秦皓比较过? 谢知秋对自由的渴望如此之强,现在她?被迫与他萧寻初绑在一起,谢小姐内心深处……就真没?有一丝不情愿吗? * 于是,当谢知秋从西门外回来,就瞧见萧寻初独自站在大树底下,看样子是在等她?。 谢知秋有些惊讶道:“你?也过来了?” “嗯。” 萧寻初莫名有些忧心忡忡。 他道:“想想还?是来了。雀儿本来也在,刚才?我让她?先回去。” 谢知秋颔首:“原来如此。” 两人一同回新房。 萧寻初默了许久,忽然,他问:“刚才?,你?与秦皓……” 他想了想,又没?有说下去,只道:“算了,若是你?不想说的事?,我还?是不问为好?。” 谢知秋瞥了他一眼。 她?倒没?有避讳这个问题,只道:“秦皓心情不太?好?,我将他劝走了。他好?像很不甘心,所以说今后?不会再输给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 萧寻初早知两人不可能聊别的话题,可听谢知秋亲口说出来,还?是莫名松了口气?。 只是…… 萧寻初微微走神。 这个时候,两人恰巧走回新房院落中。 好?好?的大婚之夜,两个新人双双不见,肯定令人担忧。 他们回来时,五谷正在四处焦急地寻他们两人,也不知找了多久。他见两人一道回来,不由惊讶。 五谷向来八面玲珑,以他的眼力?,怎么会瞧不出少爷与少夫人之间的气?氛有点怪异,但他对此半句话都没?说,只很快冷静下来,故作不知地道:“少爷!你?与少夫人到哪里去了?有人看到您与少夫人一前一后?离开?洞房我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 谢知秋回答:“只是四处散散心而已,不必多虑。” “原来如此。” 五谷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二人,笑道:“我见屋里合卺酒还?没?动呢,大好?的日子,少爷您照顾照顾少夫人,不要自个儿一个人乱跑了,至少好?好?将合卺酒喝了吧!好?了,那我不打扰你?们二位,先回去了!” 五谷机灵地跑了。 五谷走后?,谢知秋进屋拿出摆在桌上的合卺酒,稍作考虑,问萧寻初:“喝吗?” 萧寻初有些惊讶于谢知秋的跃跃欲试,道:“你?想喝?” “……算吧。” 谢知秋心情挺好?的,屋中又恢复成只有他们两人,她?明显放松下来。 她?说:“我们之间,不必真喝交杯酒,但是……难得目标都达成了,难道不该稍作庆祝?” 第六十六章 须臾, 两人在庭院中坐下。 本该由新?人交杯喝的合卺酒,被?他们放在中间,一人一个杯子。 合卺酒因为要顾虑不会饮酒的新?人, 用的通常是不太易醉的甜米酒, 哪怕是从未喝过酒的女孩子也?能接受。 谢知秋以前大抵不常喝酒,但她看起来颇中意米酒的味道, 倒了一杯浅尝之后?, 很?快倒了第二杯。 她姿态轻松地盘腿而坐, 院中杏花如雪,天上明月倒如一轮银盘,皎然散出?熠熠之华。 谢知秋拿着小酒盏, 抿了口酒, 看这月光明亮的夜空,不禁道:“今夜月色甚好。” 萧寻初亦给自己倒了一杯,不急着喝, 道:“毕竟是十五。你我爹娘特意给我们挑了这个月圆吉日,取团团圆圆、和和美美之意。” 谢知秋颔首:“赏景正好。” 萧寻初眼底尚有霾意,似有心事。 但他看谢知秋难得舒展的表情, 不禁侧目,问:“……你好像心情不错?” 谢知秋闻言,望着明月的眼神逐渐柔和, 浅浅地道:“是不错。我们二人刚换的时候,我担心过未来会如何。但现在看来, 一切都还?顺利。接下来, 只要再找到换回去的方法, 便?可万事无忧。” “换回去吗……” 萧寻初眼睑低垂。 他喝了口酒,终于?有勇气说藏在心底的话。 他道:“你我如今就算换回去, 我们之间的婚事也?不可能再一笔勾销。仅仅因为我们身体交换,你就不得不与我有这一回夫妻之名……你有才学,有容貌,家庭背景也?不错,完全?可以有其他选择,如今却?被?迫与我凑在一起,你可会觉得不开心?” 谢知秋听他这样说,好似有些意外,清冷的眸子在幽夜中望过来。 萧寻初被?她望得心头一紧,但还?是颇有风度地道:“你可以说实话。知道答案,反而会让我轻松一些。” 谢知秋饮了口酒,然后?笑了笑。 她说:“不会。” 她知道她这样说,萧寻初仍会心有疑虑,所以稍作思索,又解释道—— “其实在以前,我对自己的婚姻,就没有多?少决定权。” “无论嫁给谁,最?后?都会归于?同样的命运——在后?宅中度过悠悠岁月,没有人会认真?认为我的理想有可能成?功。” “但是现在,我做成?了我想做的事,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经历了一段过去的我绝无可能经历的人生。我的婚姻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哪怕确实是权宜之计,确实有迫不得已?,但仍然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且我自己成?为了那个我要嫁的‘夫君’,我可以决定‘他’是什么样的人,决定要以什么方式完成?这件事。” “是我自己选择了现在的情况,并且愿意承担这样选择可能会有的后?果,因此我并不觉得难受。” “所以,我并没有不情愿的地方,也?并未觉得现在这样不好。现在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很?满意了。” 沐浴在清风明月和淡淡的杏花香中,谢知秋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是享受成?果的时刻,她又饮了口酒,闭上眼感受微风。 “这样啊。” 萧寻初自言自语般地道。 不得不承认,谢知秋的答案令他减轻了许多?内心的负罪感。 只是,现在的结果……对谢知秋来说,真?的足够满意了吗? 萧寻初在夜色中考虑半晌。 良久,他说:“谢知秋,其实,关于?你说过几月就称病辞官的事,我还?想再与你谈……” 萧寻初话音未落,只觉得肩头一重。 他惊讶地侧过头,只见谢知秋歪倒过来,双目合着,靠在他肩膀上。 谢知秋睡着了。 一朵杏花瓣落在她发顶,她并未察觉,呼吸平缓。 萧寻初呆了呆,才意识到今天大婚忙了一整天,谢知秋大概是困了。 谢知秋一直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可这一刻,她忽然看上去没那么遥远了,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只是有些太不设防备。 萧寻初先是错愕,继而失笑。 “别在这里睡啊,以现在的状况,我一个人可没法把?你搬回屋里去。” 萧寻初无奈地撩了把?自己的前发。 “再说……晚上着凉怎么办。”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谢知秋轻柔的浅浅呼吸。 萧寻初叹了口气。 * 两刻钟后?,五谷想到少夫人先前表现出?的异样,不太放心,还?是决定来院中看看情况。 他偷偷摸摸回到院外,紧张地四处张望。 谁知,不必多?费功夫,他就确认到了新?婚夫妻二人的现状—— 月满如盘,杏花纷飞。 大树之下,少爷与少夫人互相靠着对方睡着,少爷身上,不知为何还?披着少夫人的外衫。 五谷见状,不免欣慰—— 看来他是不用担心少爷和少夫人成?婚第一夜就吵架了。 不过…… 五谷欣慰之余,又不由摇头—— 少爷怎么能这样呢?居然自顾自就睡觉,还?让少夫人脱外衫给他披。 等少爷醒来,非得好好说说他不可。 * 却?说这日,谢知秋昏昏沉沉地睡到子时以后?才醒来,发觉她和萧寻初还?在院里,就将萧寻初推醒,两人姑且先回到新?房里。 谢知秋是不介意两人一起睡床,不过萧寻初好像仍有介意之处,坚持要睡地板。 谢知秋不太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来回扯皮,再想想反正萧寻初用的也?是她的身体,不算伤害他自己的健康,就没有强求。 只是,隔天,谢知秋马上要了比较厚的被?褥来放在屋里,免得他着凉。 至此,二人今后?很?长时间的睡眠格局就算定下。 * 另一边,谢知秋去要被?褥的时候,五谷虽将她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可眼神却?不停地瞥她。 谢知秋知道五谷这么个表情,就是又有话想说了,遂问:“……什么事?” 五谷立即道:“少爷,你昨晚大婚之夜忽然离府,难不成?是出?去见了什么女人?” “……” 秦皓来过的事,看来是谢家带来的人先发现的,他们怕节外生枝,肯定会尽力瞒着萧家,现在看来,五谷好像知道得不多?。 但即使如此,他这样的问法也?十分异常。 谢知秋冷目一动,道:“为什么这么问?” “少爷你难道没看出?来?” 五谷长叹。 他压低声音靠近谢知秋,语重心长地道:“昨天晚上少夫人那个反应,是在吃醋啊!” “……” 听到五谷满脸郑重,居然就是说这个,谢知秋默了片刻。 然后?,她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与他之间,不是你想象中的状况。” “啊?” 五谷看少爷冷漠的表情,急得捶胸顿足:“少爷,您未免太不解风情了!虽然我看您也?不像是认识其他女人的样子,但是少夫人才刚嫁过来,人生地不熟,敏感一些难免的。 “您新?婚之夜不好好在洞房待着,还?一个人到处乱跑,能让人家谢家小姐不慌张吗? “少爷,您听我一言。您已?经成?了婚,凡事得多?顾着家人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由自己的性子了!等今天晚上,您可好好哄哄少夫人吧!” “……” 谢知秋未言,一双眸中波澜不惊,压根没将五谷的话往心里去。 五谷想来是误会了。 且不说昨晚来的是萧寻初早就知道的秦皓,就算不是,她和萧寻初原本就不是真?夫妻,萧寻初怎么会因为她和其他人说了几句话就吃醋呢? 五谷向来是个聪慧机敏、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但这一回,他竟错判了。 想到这里,谢知秋便?不再将这番话当回事。 她才刚金榜题名,又迅速经历了洞房花烛夜,这段日子麻烦事要多?少有多?少,可没有停下来的闲工夫。 第六十七章 三日?后, 秦府。 “父亲。” 酒醒之后,秦皓已?然恢复清明。 他目色肃然,已?无半点迷茫, 只道:“您先前?说的安排, 我……答应你?。” “皓儿?,你?终于想?通了。” 秦多龄看着?目光渐露锋芒的儿?子?, 不禁展现出欣慰之色。 他拍拍秦皓的肩膀, 道:“圣贤书里那种清正廉洁、傲骨不折的风度确实很美好, 但在这个世道,当一个死脑筋的君子?是行不通的。唯有学会审时度势、酌情变通,才能在官途上青云直上, 走到高处。 “你?可知这么些年来, 为何出过?神机清相谢定安的谢家每况日?下,再也不出显世的名臣,反而是我秦家蒸蒸日?上、越来越显达风光? “就?是因为谢家的家训太死, 抱着?当年谢定安留下的廉正牌坊不放手,一代代都妄图效仿谢定安当年的作风,怕辱没先祖的名声。 “但我秦家, 没有这样沉重的包袱,仍旧是活的。” 秦皓目中看不出喜怒,并未搭话。 秦多龄笑道:“别担心?, 这个选择没错。科举只是个敲门砖,未来究竟能去往何处, 还是要看‘路怎么走’。 “若是无人引路, 或者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纵然科举名次再高,仕途也算到头了。而你?, 却还有不少道路可选。 “再过?几日?,就?是那位大人的寿辰,届时,我带你?到他府上拜会,只要得了那位大人的赏识,你?必会前?途无量。” * 又过?数日?。 春时晴日?,鸟鸣蝶飞,齐府门前?宾客盈门。 尽管前?些日?子?的金鲤鱼风波,让齐相之子?齐宣正失了几乎到手的状元之位,可是,这只不过?是出现在齐相面?前?的一块小小石头,甚至算不上什么阻碍。 这日?是齐相六十五岁寿辰,齐府外人来客往,高官名人络绎不绝,纷纷携礼物前?来为齐相祝寿,丝毫没有受到金鲤鱼的影响。 齐相面?带微笑,没有半点高官亦或寿星的架子?,反而愉快地带着?宾客参观自?己的花园,向大家介绍自?己近日?新得的一盆雅致黑松。 秦多龄挑了个齐慕先喜笑颜开的好时机,带儿?子?上前?贺寿。 “……秦多龄?” 齐慕先听了秦多龄一番与其他人大同小异的祝寿贺词,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反而看向秦多龄身?后那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有些兴趣地道:“那这位,想?必就?是多龄你?的大好麟儿?了?近些年来,我可是听好多人在我面?前?称赞你?秦多龄之子?是人中龙凤,必是可塑之才。” “齐大人过?奖,齐大人过?奖。” 秦多龄弓着?背,连连说不敢当。 他恭敬地向齐相介绍道:“这确实是我儿?秦皓,他自?小就?万分?崇拜齐大人,一直想?来拜会,只可惜以?前?课业繁忙,又是无名小卒,怕扰了齐大人您的清净,才不敢叨扰。 “今年,他在科举中总算得了功名,不过?仍是个无知小儿?,还望齐大人多提点提点。” “哦?” 齐慕先看上去有些兴致,招手唤秦皓:“年轻人,过?来我看看。” 秦皓稳步上前?。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如冠玉,气质谦和。 他躬身?向齐慕先行礼道:“晚辈秦皓,见过?齐大人。祝齐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 且说将军府。 “谢知秋”刚嫁进萧家的那几日?,最是兵荒马乱。 敬茶、拜门、女家送酒食茶果…… 每一桩事都有新婚小两口的活。 另外,萧寻初对回?自?己家本没什么担心?的,可不知为何,自?打他回?到家中,他亲娘看他的眼神总是和善得毛骨悚然,还掐了他好几次脸。 说实话,自?打萧寻初十五六岁离家出走,也有近五年没见过?母亲了。他与萧斩石的关系有点僵,可与母亲并不坏,即使在临月山上时,他偶尔也会想?家。 多年未见,可姜凌好像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是老样子?。 她笑盈盈地问他:“你?在谢家的时候,过?得可好?” “……?” 为什么是谢家? 问新婚媳妇,不该问在夫家的情况吗? 萧寻初奇怪地拿了两颗青枣吃,一边吃一边回?答:“还不错……?” 姜凌笑道:“那就?好。如今你?们已?经成?了婚,若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莫要忘了说给我听。” “……噢。” 萧寻初觉得他娘说话云里雾里的,但姜凌一向是个奇妙的人,这也不算很稀奇,日?后总能弄懂的。 待安定下来以?后,萧寻初顺利取回?他当初留在临月山上的所有古籍与墨家术工具。 两人当初交换得突然,根本就?来不及做任何准备。 萧寻初知道谢知秋是个细心?的人,所以?并不担心?这些东西交由谢知秋处理会有问题,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想?到谢知秋能够保管得如此之好—— 所有工具都经过?分?门别类安置,且似乎有定期进行保养;书籍先按照材质,后按照年代分?类,放在不同的箱子?里,这些书半年未见天日?,还经历了雨季,但没有一本受潮,即使是竹制的古书,也保存得当,甚至比萧寻初本人还用心?。 萧寻初见了,不免惊讶。 他不得不万分?感激谢知秋,同时,内心?一个先前?已?经决定的念头,也变得更加坚定。 * 这日?夜晚,待谢知秋结束了新进士四处应酬的忙碌一天,萧寻初专程在房中等她。 萧寻初道:“谢知秋,有一件事,我想?再与你?谈谈。” “……?” 谢知秋面?色淡淡,只抬眸回?以?疑惑的表情。 萧寻初开门见山地问:“现在你?我已?经成?婚,理论上来说,只要再找到交换回?去的方法,便可高枕无忧。 “不过?……我想?再确认一下,你?真的只要维持现状,就?满意了吗?” 谢知秋仍旧未言,静静望他。 终于,萧寻初深吸一口气,直言道:“待高中以?后,你?可想?继续为官?” 这个问题,萧寻初之前?一直想?问,但始终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 一来,以?前?谢知秋还未必能考中进士,考虑这样的事,未免为时过?早,也怕扰乱她的心?神。 二来,两人原先的计划,是等顺利成?婚后,谢知秋就?寻机会病退。如果谢知秋继续为官,于两人的身?份而言,都会是不小的麻烦,决不能草率行事,非得深思熟虑不可。 萧寻初原以?为自?己主动问了谢知秋这样的问题,她会很惊讶,但谁知,谢知秋面?上仍是平静。 她像是早有预料,只问:“是不是严静姝对你?说了什么?” “——!” 萧寻初一惊,下意识地问:“你?怎么知……!” 话还未说完,他自?己就?反应过?来。 当初是谢知秋主动提出让严静姝来见他的,凭谢知秋的聪颖,严静姝会说什么,她怎会没有预料? 说起来,他之所以?会产生现在的想?法,的确是因为听了严静姝的一席话—— * 数月之前?。 严静姝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有热情的时候,对自?己崇拜的谢知秋,有远胜于常人的喜爱之情。 她一见到萧寻初,立即将他当作谢知秋本人。 尽管严静姝有点内向,但在“谢知秋”面?前?,她还是鼓起勇气,不断对“谢知秋”诉说自?己对她的崇敬之情,还有从她作品中感受到的情感、领悟到的思想?。 后来,严静姝略显遗憾地道:“我父亲总在家里说,这些年方朝局势并不安定——外有辛国日?日?紧逼,内有天灾人祸危害百姓,朝中被权臣把控朝纲,民间连年旱灾饥荒,百姓不堪重税,民不聊生,以?致内乱四起,流寇山匪成?灾。 “然而如此内忧外患,帝王却只满足于一宫之安逸,沉湎享乐,既不练兵充实军备、壮大自?身?,亦不改善民生缓解矛盾、谋求发展,而朝中官员大多醉心?权术,只顾着?争名夺利、大把捞金,不知牺牲了多少平民,以?肥自?己的腰包。 “就?连本该选拔新人才的科举之制,因为只重浮于表面?的诗赋文采,最终挑上来的,不是贪图名利的见风使舵之辈,就?是徒有花架子?的无能草包。 “真正有才能的人,无法得到重用,能力亦无从施展。方朝表面?上还富裕繁荣,但实际只是此前?数十年积累下来的家底尚未消耗完,如今其实已?经显露出外强中干的前?兆,若是长此以?往,方朝迟早会被掏空根基,蛀成?一个空壳,到那个时候,就?真是任人宰割、无力回?天了!” 说到这里,严静姝叹了口气。 “如今的方朝,正是需要能臣力挽狂澜的时刻。” 忽然,她激动地看向萧寻初,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 “知秋姐,我看过?你?所有的书,知道你?的思想?、见地,我相信你?就?是方朝所需要的那个能臣!你?有才华,有谋略,肯定也不会轻易被官场名利迷花双目,若是能够入仕,必能将方朝引向新风! “然而那些腐朽规矩实在可恨!居然仅仅你?是女子?,就?不允许你?入朝为官,连科考的机会都不给,简直死板得讨厌!” 萧寻初:“……” 萧寻初被她这番话震住,听得出神,过?了许久才想?起要抽回?自?己的手。 其实严静姝这番关于方朝政事的言论,他以?前?也听其他人说过?类似的话。 以?前?在临月山的时候,他与师兄弟们谈古论今,也会说起方朝的形势。 萧寻初一心?研究墨家术,对朝中之事兴趣实则不高,但他的两位师兄都十分?关心?时事,尤其是宋问之师兄,可谓博古通今,极有想?法。 以?前?,宋师兄如此说过?—— “当今帝王安于享乐,懦弱怕事,毫无远见。朝中重臣贪婪惰怠,只为利己之事。” “方朝排挤武将,表面?说尊崇儒术,实则是巩固尊卑之别、打压百姓,还有人借单一思想?之名,自?宣为正统,排除异己。” “那些高官人人只顾自?己,看到的不过?面?前?蝇头小利,争夺的不过?方寸之权。他们毁掉一个国家的根基,只为自?己能享一时荣华富贵!醉生梦死,不顾国计民生之安危!” “如此腐败之世,若再无改变,恐怕方朝前?途难料。辛国的铁骑早已?在边境虎视眈眈,也不知以?我们破败落后的军队,是否有能力抵御。” 他又想?起宋师兄离开临月山前?,与叶师兄争吵所说的话—— “上一个愿意任用工匠的高官,还是上百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你?看现在哪儿?有这样见识和胆识的官员?” “还是说你?在指望老天忽然大发慈悲,在下次春闱时突然天降一个才智气魄堪比谢定安的奇才,短时间内升至高位,然后来任用我们这些方圆百里都有名的怪人?” 说起来,谢知秋的确很有才学,短短半年就?能以?他的身?份考中状元。 不仅如此,她亦并非空有风骨、不知变通之辈,连齐相这样的权臣,她也能凭借自?己的计谋,轻易逾越障碍,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且,她曾经对他说过?,她认为墨家术是了不起的学问,只要能够妥善应用,必能改变方国的风貌。 谢知秋……会不会完全有能力成?为下一个谢定安? 正当萧寻初沉浸于自?己思维之中时,只听严静姝激动地又道:“知秋姐,我能看出你?许多诗文中的怀才不遇,你?肯定自?己也想?当官,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你?不要担心?,将我引荐给你?的那个太学生萧寻初,他非但有才能,而且想?法开阔。在我父亲书房里的时候,他明明看出我的文章是女子?所写?,仍然愿意为我说话,劝说我父亲多多指点我。 “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排斥女子?为官! “我父亲也对那位萧公子?称赞有加,待他日?后高中为官,说不定能为你?说话,说服圣上,让知秋姐这样有才华的女子?也得以?施展抱负。” 萧寻初听到此处,心?中一动。 说起来,谢知秋如今使用他的身?体,能够做到许多以?前?被人为限制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从那以?后,一个念头就?开始在萧寻初心?中疯狂滋长,直至今日?。 * 时间回?到当下。 在此之前?,萧寻初都将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当作一个偶然。 至于谢知秋为何会让严静姝来见他,他只以?为,是谢知秋见到了崇拜自?己的人,不想?让对方失望,这才提出牵线,好让严静姝见一见“她本尊”。 但现在看谢知秋的反应,萧寻初才后知后觉地察觉,此举似有意为之、早有深意。 萧寻初恍然大悟,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想?要借我的身?体继续做官的,只是此前?没有开口。你?之所以?让严静姝来见我,是希望借她之口,让我察觉你?真实的想?法?” 谢知秋颔首,并没有遮掩的意思。 萧寻初愈发惊讶。 他问:“那你?为何不自?己直接对我说呢?是不相信我会支持你?的想?法吗?其实,只要你?告诉我你?有这样的想?法,我肯定会答应你?的。” 谢知秋回?答:“不是不相信你?的为人。只是你?我交换了身?体,你?的身?体实际掌控权在我,若是由我本人来提出,难免有胁迫之嫌。 “比起由我来说服你?,我更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最好的结果,我希望我们彼此都是心?甘情愿的。” 说到这里,谢知秋闭上眼,有些走神。 曾几何时,她有过?许多天真的期待—— 期待运气可以?造就?时运,期待她的才华可以?打动他人固执的观念,期待有个明事理的人可以?破格来帮自?己。 可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她逐渐意识到,被动的期待是不会有结果的,当年就?算甄奕师父曾想?帮她,也未能如愿。 唯有主动出手,才能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与萧寻初交换,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借萧寻初的身?体,她可以?做到许多以?前?会有诸多阻碍的事。 谢知秋说:“我想?要借你?的身?体,为未来的我自?己铺路。如果凭你?的身?体能够得到权势,或许能够做到更多的事,使得我们交换回?去以?后,我也能够以?自?己的身?份做想?做的事。” 那时谢知秋得知严静姝希望她为官,她就?认为严静姝会是个绝好的传话筒,让萧寻初自?己觉察到她的意图。 当然,她之前?不确定严静姝究竟能传达多少内容出去,如果萧寻初完全没有感觉,也只能当作是他不愿意将自?己的身?体挪作他用,亦或是完全没有过?将身?体出借的想?法。她唯有日?后再自?己找别的方法。 不过?,现在看来,此举还是达到了目的,甚至萧寻初比她想?象中想?到的更多。 谢知秋淡然地道:“当然,你?也有拒绝的权利。如果你?认为这样做不合适,或者风险太大,那就?算了。等我们换回?去以?后,我会试着?自?己再想?别的办法。” 萧寻初笑了。 他说:“我不会拒绝的。现在看来,我们不但方向一致,而且想?到一处去了。不过?,既然如此,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条件的。” 萧寻初清了清嗓子?,斟酌措辞。 然后,他郑重地对谢知秋行了一礼,道:“谢知秋,这算是我的请求,我想?与你?做一个交易。” 谢知秋有些意外于他的诚恳,静候其言。 萧寻初道:“你?知道,我希望墨家术成?为显世之学,能在方国得到发展。而你?希望能以?女子?之身?走上仕途,不再受腐旧的条条框框束缚。 “我有被允许为官的身?体,而你?有做官的能力。 “我同意将我的身?体借给你?,让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但作为交换,我希望你?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你?位极人臣,你?能重用墨家学,让它不要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苟且偷生,不要再被认为是有背圣贤之言的异端学说不断遭受打压,不要再被当作奇技淫巧、玩物丧志。 “我希望你?能让真正的思想?之花开遍方国,令人人可为其想?为的正道之事,令国家走出困境、繁荣富强。” 萧寻初所求之事,对谢知秋来说,本就?是她想?做的事。 谢知秋双眸沉静而深邃。 她回?答道:“好,我许诺你?。” -上卷完- 第六十八章 天顺二十年。 月县一百里?外。 暴雨。 “哥, 你别管我了,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跑吧!你一向体力好, 只要不带着我, 凭你的速度,定能躲过那些官差!本?就是我连累你的, 何必非要带我这个累赘?” “别说傻话!雨娘, 且不说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是焦家,还有那些与焦家沆瀣一气的衙役的错!就算你真有错,徐老爹养我长大, 对我恩重如山, 你于我,就像亲妹妹一般,我又?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忘恩负义的人, 是要天打雷劈的!” “烈哥哥……” 暴雨之中,少女被一个年长她三四岁的男子掩在一片老旧的蓑衣之下,两人在雨中狼狈狂奔。 只是, 他们许是有过多次摔倒,二人身?上早已泥泞不堪,衣衫也早已湿透, 小小的蓑衣,根本?不足以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中, 为?两个人提供保护。 少女大约已经有点生病了, 人恹恹的, 她抽了抽微红的鼻尖,瓮声瓮气地?道:“烈哥哥, 算了,你将我留在这里?吧。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跑不掉!等他们抓了我,想来就能满意了,自不会再纠缠于你。你和爹爹,兴许都能没事……” 男子大惊:“雨娘,你可知若是落到他们手里?,那个焦子豪会怎么对你吗!他先?前那些个强抢的妾室,可个个都是被折磨死的啊!雨娘,你别担心,我就算赌上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你遇到同?样的事!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们都已经上了朝廷的通缉,就算你回去又?如何?难道我只剩一个人还真能过以前那样平静的日子吗?对我来说,还不如带你一起走,两个人一起,我好歹知道你的安危!” “烈哥哥……” 少女被雨幕朦胧了双眼。 她问:“哥,我们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那些官差每月拿的是老百姓交的税赋,每日吃的是我们农户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他们不是本?该保护我们的吗?为?什么到头来,他们一点公道不讲,反而?处处欺压我们这些穷人?” 被唤作“烈哥哥”的男子默然,道:“豪强大户家里?都自己养着打手,像是焦家这样的人家,听说背后还有京里?的大官做靠山,那些差吏怕自己被打,或者丢了差事,怎么敢惹他们?两边起冲突,他们自然压着我们这些无力反抗的小老百姓,一切只是怕自己惹祸上身?,怕事情闹大,上官自己坐在衙门里?不动?,倒将苦差事丢给他们! “还有甚者,或许早就拿了焦家的好处!表面上衙门的人,实则是焦家的狗!指不定从头到尾就是擅作主张,根本?没将事情告知上官知道!不过……” 男子说着说着,又?摇摇头。 “就算他们的上官知道了又?如何?所谓的知县大人也未必是什么好鸟,说不定因?为?焦家所谓的‘大靠山’,就一起站在焦家那边。” “以前的胡知县倒是个愿意为?民做主的好官,只可惜……” 谈到胡知县,兄妹二人都面露伤感之色。 他们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只得抓紧赶路,只想尽快离月县越远越好。 雨中这两个人,少女名叫徐雨娘,今年十六岁;男子名为?石烈,二十岁。 半个月前,他们两人都还是月县安土重迁的普通百姓,万万没想到短短十来日,自己就会从安分守己的平头小民,变成通缉犯! * 这桩事情,非得从很久以前说起不可。 却说在方朝南方地?带,有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叫作月县。 在月县城郊,有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人称徐老汉。 徐老汉二十多岁娶了妻,但妻子下地?种田时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只留下一个独生女儿,叫作雨娘。 徐老汉有一年上山砍柴时摔伤了腿,有点瘸腿,本?身?家中也穷,没什么余粮,再娶不易。他本?来去找了几次媒婆,但发?现媒婆给他介绍的寡妇不是身?有残缺,就是头脑痴傻,非但不能帮到家里?,还额外要人照顾。 徐老汉见此行情,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只与独生女相?依为?命。 说来奇怪,这徐老汉和先?妻相?貌都不过平平,但不知怎么的,他们的女儿雨娘一天天长大,却生得明眸皓齿、闭月羞花。 而?且雨娘乖巧懂事,她知道自己家里?穷,而?且方圆十里?都少有独生女,父亲没有再娶,不是不想,只是迫于无奈。 她怕自己被父亲当?作负担嫌弃,所以比平常人更努力,不但对父亲徐老汉万分孝顺,还勤勉努力。 她平时抢着下地?种田,还打小主动?跟着街坊邻里?学?针线活,长大一点,就靠自己的针线手艺,在月县的集市帮人纳鞋底子,尽可能帮家里?减轻负担。 徐老汉没有儿子,一开始是很遗憾的,但是见女儿如此听话勤快,人人都称赞他生了个好女儿,他久而?久之也被打动?,认了命,父女关系相?当?不错。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小小农女生了一副罕见美貌……既是好事,亦是坏事。 雨娘是个规矩姑娘,小家小户不像大家闺秀那样规矩森严,就算是女儿,为?了生计,也多半得下地?种田或者外出做活,抛头露面再所难免。但雨娘知道自己容颜比常人秀丽,所以格外小心些,她给自己做了一顶帷帽,出门都会带着,去集市也会与家人或者邻居家的婶娘同?行。 然而?,饶是如此,仍难防有人心生歹心。 ——二十天前的那日,雨娘同?往常一般上集市做针线活。 那天风比寻常大,她收摊回家时,不慎被风吹开帷帽,尽管她连忙用手遮掩,仍是被街边马车中的一人看到了脸—— 说来不巧,那人正是当?地?一世家大族的少爷,焦子豪。 这焦子豪,乃是月县有名的顽劣公子。 他自小被他爹惯坏了,没什么别的本?事,倒惯于挥金如土、作威作福。 不过最糟的还是,此人极好女色,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家中已纳了七八房小妾,其中有一两位,还是他从街上明抢去的,事后再借焦家在月县的势力,将事情强行压下。被抢去女儿的人家,饶是伤心欲绝,却一方面打不过焦家,另一方面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们不得不顾惜女儿的名声和将来,唯有忍气吞声。 长久下来,居然无人能耐这焦子豪如何,反倒让他愈发?胆大妄为?起来。 而?这日,焦子豪喝了点酒,坐在马车,耳边插着折扇,正吊儿郎当?地?往集市张望。 忽然,被吹起白色纱帷帽的雨娘出现在他眼前,一瞬间,他只觉得是观音娘娘下凡来,饶是花丛遍览、阅尽千帆,这焦子豪仍不禁当?场失了神。 他嚣张跋扈惯了,哪里?是会讲道理的人,当?场就点了护卫打手,让他们跟上去,等到人少的地?方,就强抢雨娘。 然而?这一回,他竟未能如愿。 无往不利的护卫,这回居然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原来,那雨娘有位“养兄”,名叫石烈。 他原来是徐老汉附近村的一个老光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防老”的儿子。但那老光棍运气也不好,没活到需要人养老的命,就一命呜呼了,倒留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一个人在这一带讨生活。 石烈原本?从哪儿来的,已经没人知道了。他这个名是老光棍起的,随的是老光棍的姓,老光棍死时,他才六七岁大,一个人根本?活不下去。 徐老汉为?人善良,得知此事,思来想去,便决定收养石烈。 他想法也单纯。 一来,小孩子可怜,看这么大个孩子冻死饿死,谁都不忍心。 二来,雨娘是独养女儿,徐老汉也没再娶妻,因?此从雨娘年幼时,他就有点发?愁了,担心自己哪天死了,雨娘一个小姑娘住在村里?,会被人欺负。如今收养这个石烈,就算给她找个哥,怎样都算娘家人,这样以后雨娘就算嫁人了,娘家也有人给她撑腰。 当?然,有一个想法,徐老汉没有说出来。 徐老汉观察了石烈很长时间,发?现他是个好孩子。 这小石烈不说潘安再世,好歹可道一句五官周正,不至于委屈了雨娘。而?且他踏实勤劳,会照顾人,自从进了徐家,就对小他两岁的雨娘很好,徐老汉时常看到他陪雨娘玩,真同?兄长一般。 想想这石烈与雨娘从小放在一起养,年龄相?差无比,怎么着也能说算是个青梅竹马,万一将来处着处着处出感情来,女儿和自家人成婚,总好过嫁给外人。 这世上养童养媳的这么多,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多养一张嘴,就当?给女儿养个童养夫,将来可以入赘,省钱还踏实。 许是出于这个考虑,徐老汉就没有给石烈改姓,照样石烈石烈叫着。 那时徐老汉多半没想到,他一时善心救回来的小伙子,在关键时刻,能救雨娘一条命—— 这石烈感激徐老汉恩情,是真心将徐老汉当?父亲,雨娘当?妹妹的。 随着他一天天长大,到十七八岁,他长相?还算清秀,却有了一把不得了的力气,平时干活利落不说,打起架来也比常人勇猛不少。 焦子豪派打手去强抢雨娘那天,正是石烈陪着雨娘。 他许是护雨娘心切爆发?潜能,竟以一敌五,一个人打退了焦子豪的所有护卫,叫这群打手落荒而?逃。 打手为?了推脱责任,回去便说,这石烈恐怕是天生神力,他看上去尚有余力,只怕别说五个人,就算十五个人,也未必能耐他如何。 徐老汉一家在城郊口碑极佳,雨娘今日回了村子,以后肯定会更加小心,说不定全村的人都会一同?保护雨娘,再要找到下手的好机会,就难了。 焦子豪听得傻眼,他向来过得顺风顺水,哪儿能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小农女身?上碰壁? 他心有不甘,拿折扇敲着下巴,非要如愿不可。 而?这焦子豪平常不爱动?脑子,这回难得一动?,居然还真让他想出一条毒计来! * 然后,就到了半个月前。 那天,雨娘同?往常一般在家里?做针线,徐老汉在院里?整理稻谷,石烈则下地?在田中干活。 忽然,一群官差身?着吏服、配着腰刀,气势汹汹冲进村里?,直奔徐老汉家。 他们一见院中弯着腰劳作的徐老汉,上去就是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 然后,为?首的官差掏出一纸文?书,凶神恶煞地?道:“徐广,衙门今日查到你三年前欠缴地?税十五石,拖欠一年翻一倍,拖欠两年再翻一倍,拖欠三年一倍再翻一倍,如今共欠朝廷二百四十石粮食!合计八两四钱银子,再算哥儿几个的跑腿费,总共十两纹银,拿钱吧!” 徐老汉被踹翻在地?,大吃一惊,扶着腰跪下,忙道:“几位官爷,小民不知情啊!朝廷的地?税,小民记得年年都是缴清的!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官差不耐地?道:“少废话,这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你的意思难道是朝廷会有错? “我生平最恨你们这些老赖,你以为?你们能在这儿安心种地?凭的是什么,还不是朝廷出钱养兵护着边境,朝廷出钱养官管着这一方水土,要不然,就这点小地?方,老早被望潮山的山匪踏平咯! “朝廷这么为?百姓着想,你们还不知道感恩戴德,居然连这点税都要三催四请,实在狼心狗肺!快交粮,要不就交钱!” 徐老汉有苦难言,眼眶红道:“官爷,我压根不认识字,哪儿知道那纸上写得什么啊!再说,再说二百四十石粮食,小民家中田地?,就算三年全部加在一起也收不了这么多啊! “但小民保证小民是年年交粮的,一丁点都没有拖欠过!对了!隔壁李婶,我记得我前几年都是与你家一同?去交粮的,你帮我作证,是不是啊!” 徐老汉家这么大动?静,早惹得街坊邻里?都围过来。 徐老汉看到外头在瞧的李婶,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连忙求救。 李婶瞧着于心不忍,正要开口,却见那群官差齐齐回头,其中几人当?即拿起刀,就朝李婶走过去。 李婶吓坏了,当?即转了口:“我、我、我忘了……我一向记性不好……” 言罢,李婶不敢多留,当?即回了隔壁。 其他村民胆子小的,也不敢看热闹了,纷纷躲避。 徐老汉满心绝望。 官差大笑:“人证?我看你能有什么人证!来,去他家里?搜,但凡能卖的东西,统统拿去抵债!对了,我们还查到这人有个女儿,一块儿抓走抵债!” 徐老汉大惊失色,张皇地?要阻拦。 然而?这些官差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这就打算往里?硬闯—— 正当?这时,只听人群后面有人出声道:“慢着!” 此话一出,原本?看热闹的人群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强行分出一条道,让一个少爷模样的人大模大样地?走出来。 徐老汉听到有人阻止,本?以为?来了救星,满怀期望回头看去,谁知走来的这人吊儿郎当?、耳边插了把折扇,一副浪荡模样,眼底还有纵欲过度的乌黑,不是焦子豪又?是谁? 那些衙役一见焦子豪,当?即露出笑脸,客客气气地?道:“焦少爷?您怎么在这里?啊?” 焦子豪一改往日油腔滑调的样子,双手往后一背,故作正经起来:“少爷我外出郊游来了,正好路过,听到这里?动?静不小,就来看看情况。几位官爷,这是外出办事啊?” 衙役笑道:“承蒙焦少爷关心,咱们在这儿捉老赖呢,这老头欠了衙门十两银子不给,害我们大老远跑这一趟。” “哦?” 焦子豪眯起眼睛,凑过去看了看徐老汉,然后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这不是徐老爹吗!” 衙役惊讶:“难不成,焦少爷还认识这老爷子?” 焦子豪说:“实不相?瞒,我与徐老爹不熟,但我认识他女儿!前几日在集市上,他女儿对我眉目传情,我实在遭不住,便与这小女子互许了终身?,只是还未请媒人上门下聘呢!” 说着,这焦子豪又?摇摇头:“真没想到,他看上去这么老实,竟会是拖欠朝廷地?税的大胆之徒。”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官爷说的是。” 焦子豪唉声叹气。 但他一副做好人的样子,又?道:“不过,这徐老汉虽是个恶人,可我好歹与他女儿两情相?悦,要不然这样,几位官爷今日就行个好,看在我的面上,放过徐老汉。他欠的这十两银子嘛,就由我出了,正好算作我娶他女儿的聘礼,一会儿我就带着花轿过来,把新?娘子抬回去。” “这……焦少爷的面子,我们自然不会不……” 那焦子豪与衙役们一唱一和,竟三言两语就想将雨娘的终身?定下来。 “你胡说!”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大声反驳! 雨娘其实早先?听到动?静,就躲在门后观望了,在看到爹爹被打时,她就忍不住想要出来,但是徐老汉一直在疯狂对她使眼色,让她躲好。雨娘一见外面这么多来者不善的男人,也隐隐觉得不妙,便先?在门后忍耐着。 谁料后面,还会杀出这个焦子豪! 当?他说自己与他眉目传情的时候,雨娘整个人都蒙了。 她自己蒙受污名不说,只要这事被他们定下来,爹爹一世都要背负罪名,以后要如何继续在村里?生活下去呢? 更何况,她根本?不想嫁给这个焦少爷! 雨娘鼓起勇气道:“几位官爷,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焦少爷!我爹三年前也确实交过地?税,我家里?不常扔东西,前几年的完税凭据或许还在家中,还请几位官爷稍等片刻,我一定找出来证明爹爹的清白!” 那些衙役听到徐家居然还有可能找出以前的凭据,面色一变。 唯有为?首之人不慌不忙,道:“大胆刁民,还敢伪造凭据!难得焦少爷大发?慈悲想帮你们,你竟还敢嘴硬!” 雨娘不太明白他们为?何如此讲不通道理。 她道:“只要给我一会儿功夫,我就能……” 她试图先?说清欠税的事,可这时,她眼神游移,目光瞥到焦子豪身?边一个护卫身?上,发?现对方有点眼熟。 雨娘一惊,脱口而?出:“几位官爷,别信这个焦少爷的话!他身?边的护卫,就是前几日打伤我哥哥,还试图将我拉走的人!我与兄长此前就报过官,说不定还查得到!” 她本?以为?自己说出此言,多少能引起衙役的注意,谁知,这些衙役脸上似笑非笑,只是朝她所在的方向看来。 雨娘忽然毛骨悚然。 “你们……是一伙的?” 她后退两步,颤着嗓子问。 那焦子豪见实情败露,也不藏着掖着了,反而?愈发?张狂道:“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还没在哪个娘们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呢!亏老子还打算花十两银子给你当?聘礼,你要是不要,那就让你爹自己去还吧!来人,将她给我捆走!” 话音刚落,焦子豪身?边的打手和衙门的差役竟然一同?听话,要强闯民宅将她抓走! 若是只有打手,或许村里?的村民还会见义勇为?,可是一见连衙役都在,便无人敢动?手了,生怕一不小心,就一同?获个牢狱之灾。 却说这时,在人群后面,忽然有个青年如旋风一般冲出来! 那正是石烈! 他本?来在田里?做事,听到村里?有人报信说家里?出事了,他拿了钉耙就往回赶! 石烈一回到家,就看到照顾他多年的义父被踹倒在地?,一群官差已经抓住他从小悉心保护的雨娘,正连拖带抱的要将她带走。 雨娘一个小姑娘,被这一群男人抓走,会发?生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石烈急火攻心,拿着钉耙就冲上去,对着拖拉雨娘的两个官差的脑门就狠狠砸了上去! 官差被砸得满头是血,倒在地?上不动?了。 石烈抢过雨娘就跑。 徐老汉在背后嘶声裂肺地?喊道:“跑!快跑!快带雨儿走,千万别回……唔!” 徐老汉的声音听不到了。 雨娘泪流不止,可她只能跟着义兄玩命地?跑,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她眼看着自己熟悉的村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时间回到当?下。 暴雨之中,雨娘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 她与烈哥哥出来得如此急促,没带一点盘缠,也压根没有行李,唯有身?上一身?薄衣服。 雨娘的父亲被污欠税,石烈又?打了衙役,也不知那两个衙役是死是活,但伤害朝廷差役,肯定会是重罪。他们两人都会被通缉,这些日子,他们都尽量避着人,更不敢找差事谋生。 一转眼已经逃走半个月了,这十来天,他们连这件破蓑衣都是在河边捡到的、别人不要之物,更是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 雨娘已经快要撑不住,她感觉身?体越来越重,手心越来越冷,大半重量都已经压在烈哥哥身?上,马上就连走路的力气都要没有了。 她眼眸蒙雾,虚弱地?问:“烈哥哥,我们一辈子就要这样四处逃窜吗?听说本?来马上,月县就会有一位新?知县上任,有没有可能……新?知县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他不会信衙役的一面之词,他会帮我们?” 石烈道:“雨娘!你难道到现在还对当?官的抱有幻想吗?以前那些知县,你都看到了是什么货色!就算……” 说到这里?,石烈的眼神动?摇了一分。 然后,他说:“就算对方真是个像胡知县一样的好官,又?如何呢?这月县的根子已经烂透了!有那群地?头蛇和那帮衙役在,外面来的县令,只是羊入虎口罢了!就像胡知县……” 噗通! 石烈话未说完,只觉手中一轻,雨娘已经没有半点自己支撑的力气,摔倒在地?上。 石烈大惊,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他慌乱地?扶起心爱的妹妹,急道:“雨娘!雨娘!别睡,别睡啊!再走一点路,就会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了……” “哥……” 雨娘唇色苍白。 “我不行了……” “——公子,前面有人倒在地?上!好像很虚弱!” 恍惚之中,她忽然听到远处有小厮的声音道。 雨娘虚弱地?偏头看去。 在大雨之中,她看到不远处有一支小型车队,为?首的马车十分精致,还带有随从和护卫。 她与兄长本?不该随意与人接触,可她实在跑不动?了,而?且看义兄的表情,他好像打算破釜沉舟,也要替她要来一点药品。 雨娘的头脑混沌一片,已经思考不动?。 这时,她看见一个身?着白衣、披散长发?的青年撑着伞,从车上走下来。 “他”走向她。 那青年生着一双桃花眼,眼神却淡淡的,有种让人平静的力量。 青年在她身?边跪下,帮着兄长扶她起来,问:“你们没事吧?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 雨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身?体已经到达极限,这下,终于晕了过去。 所有声音离她远去,在她最后的意识中,只余下一双静如止水的眼眸。 这个时候,雨娘还不知道,那雨中打伞来的俊美青年,就是月县即将上任的新?知县。 她还不知道,多年之后,天下人才会知道这位了不起的官员实则并?非男子,她真实的名字,是叫“谢知秋”。 而?不必这么久远,就在短短两年之后,当?这位年轻知县到任期离开时,雨娘与她的家人,还有月县的三千户百姓,会对她夹道相?送。 他们感激她在此处留下的功绩,传颂她的事迹。 许多人都会记得她的名字,然后唤她一声——青天大老爷! 第六十九章 家姐谢知秋亲启—— 姐姐, 你与姐夫可已到任上? 梁城一切皆好。 姐姐出嫁后,许是因为家中只剩下?我一个女儿,爹娘与祖母, 对我都比以前更好了。 而且, 由?于去年安家的事,父亲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 不曾再说过要给我议亲之类的话。我想?, 可能是因为姐姐出嫁以后,家中比以前冷清不少,爹娘都对这事有点怕了吧。 先前姐姐还在家里的时候, 多亏姐姐见识广博, 让我得知了墨家术一学。这段日?子,我一直悉心钻研,未尝荒废功课。 只是人的精力有限, 我太沉迷于墨家术,多少有些荒废了纺织刺绣这般女子本业,又受到祖母责骂。 我如今其实不太在乎祖母叨叨几句了, 只是依照祖母性情,我若执意不改,她恐怕隔三?差五就要烦上半天, 久了非得耳朵长茧不可。 所以我后来想?了个办法。 我既不愿减少研究墨家术的时间,又得应付祖母, 那只要提高纺织的速度, 不就好了? 我闭门苦思?许久, 然后利用姐姐教我的机关之术,成?功将原来用的三?锭脚踏纺车又多增了三?个纱锭, 变成?六锭,用起来可以比以前快两倍不止。 这本来是用来应付祖母的小技巧,但有一回?父亲见了,端详新纺车许久,说此物或许在商业上大有可为。 现在爹爹在梁城买了两件布铺,说交给我管理,让我练练手?。 我以前没做过经营,手?忙脚乱,而且新纺车的用法和旧纺车不同,铺子很缺人。 接下?来有一阵子可能会?很忙,我身边又没人可以商量、可以帮我出主意,我好想?念姐姐。 不知姐姐姐夫如今在任上如何?盼姐姐一切顺利,盼姐姐早归。 小妹知满,写于天顺二十年九月廿四,梁城。 马车之中,谢知秋正在读信。 知满的信,是在上一个驿站拿到的。 或许是怕外人读到信会?造成?麻烦,她没有暴露出任何与谢知秋真实身份有关的事,但饶是如此,谢知秋仍能从信中读出知满的意思?。 见知满如今过得不错,谢知秋也算可以安心了。 她将信收起,忽听马车外五谷的声音道?:“公子,少夫人已经在外面骑马骑了两圈了,问你什么?时候跟她一起走。” 谢知秋将书?信收起,颔首道?:“我这就去。” 她想?了想?,又说:“这里应该离下?个驿站已经不远,一会?儿你们?若是在前头没见到我们?,我们?就是先行去了驿站,你们?自?行跟上即可。还有,先前我们?路上捡的两个男女,让丫鬟照料着,等到县里,马上为那女孩请大夫。” “是。” 五谷应道?。 不久,谢知秋骑上寸刀,就与萧寻初一块儿骑远了。 * 五谷送走“少爷”,就坐到车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赶车的张聪说话。 张聪看着那夫妻远去的身影,有些惊讶地道?:“少夫人虽是书?香门第的女子,但马骑得真好啊!反倒是二少爷,骑在马上还不够熟练的样子。” 张聪是萧斩石的旧部,上一回?与“萧寻初”接触,还是这二少爷忽然提出要去昭城那时。 那时,张聪就对这离家多年的萧家二少爷印象不坏,后这二少爷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中了状元,张聪惊讶之余,更加隐约感觉自?己判断不错。 于是萧二少被授官外派之时,萧斩石想?为这个儿子挑选几个护卫,张聪就主动请缨,表示愿意随二少爷外出。 萧斩石对张聪十分?信任,见他愿意同往,自?然高兴,很快就做了安排。 如此这般,张聪就跟着“萧寻初”一同远行了。 五谷听了张聪的话,亦笑道?:“确实,看到少夫人的马术,我也吃了一惊。少爷他……许是在临月山上几年没机会?骑马,有点生疏了吧。不过凭少爷的天资,差也差不到哪儿去,等他适应几日?,想?必就会?恢复。” “也是。” 张聪应道?。 他望着萧寻初与谢知秋二人离开的方向,浅浅一笑:“梁城里的夫妻大多盲婚哑嫁,相敬如宾已经算不错,能投契得实在是少。少爷与少夫人这般合得来,感情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委实是桩幸事。” * “小心,将撑杆这样放在地上,推动其身调整方向,等到差不多了……对,大概这个位置,然后点火……” 砰! 谢知秋趴在地上,她方一扣动机关,当即嗅到一股火药点燃之声,随着一声巨响,枪.管内的子窠应声飞出,精准击中两百步外拿来当目标的大石,在上面打出一个凹槽来! 谢知秋不免惊讶。 这些日?子,谢知秋之所以常常与萧寻初单独在一起,一来是以他们?两人的情况,有许多话只能两人单独说,还是没有旁人时来得自?在,二来,就是萧寻初除了教谢知秋骑马以外,还在教她如何使用他与师兄弟们?改进多年完成?的“突火.枪”。 萧寻初如今的重心还是放在研究黑石,好想?办法尽快让两人换回?去上。但是总研究一个东西,终归容易腻烦,尤其总拿不出成?果,更让人挫败。 所以,萧寻初偶尔会?换换心情。尤其是他与谢知秋明面上当了夫妻以后,昔日?在临月山上的工具也都取回?来了,正适合大展拳脚。 萧寻初当初对谢知秋提出的交易,就是谢知秋可以随意使用他的身体,但同时,如果将来谢知秋真的可以身居高位,也要重用墨家之术,令其发扬光大。 既然萧寻初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么?于情于理,他都该亲自?给谢知秋展示一下?,他与师兄弟们?多年来苦心钻研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他们?的所有成?果里,萧寻初认为最为有用的,就是这种经过精心改造的“突火.枪”。 事实上,谢知秋也的确因此大吃一惊。 她对武器了解不多,纵然她博览群书?,这一块没见过多少实物,终究是个盲区。 但即使如此,光凭这简单的一枪,谢知秋仍能感觉到,这是一种远远超出目前大众认知的先进之物。 此刻,她的肩膀被枪的冲击力震得发麻,纵然有萧寻初在旁边教她使用的正确姿势,甚至帮她撑了一点力道?,她仍然被此物的威力所震撼。 萧寻初向她介绍道?:“突火.枪最初由?寿春的工匠发明,整件武器呈圆筒状,外部以一根巨竹做成?,使用时需要左手?持械,右手?点火,射程可达百步有余。 “但是用竹筒做管身,结构稳定性较差,强度弱,也难以承载更强力的火药。 “所以我师父当年,一直在琢磨怎么?能将外部的结构换成?金属管。我与我的几位师兄弟,花费数年光阴,才有了现在的结构。 “另外,目前军中用的突火.枪,是以基础的火绳点火。但这样速度慢,遇到刮风下?雨,也很容易出问题。 “我后来想?了想?,就做了一些改动,将它?换作以燧石点火,主要是做了个小机关,让燧石可以快速受到撞击,用火星点燃火药。这是我几位师兄下?山以后,我才做的改动,因此花了不少时间。” 这事说起来上下?嘴皮子一动的事,可实际却麻烦得很。 金属不同于软质材料,不是削一削弄一弄就能改变形状的,要将坚硬的铜铁制成?桶状,本身就不是易事,更何况要承载火药和子窠,便不得不考虑药仓、火门一类如何安排。 尤其以前宋师兄还是个龟毛怪,非得坚持要造得美?观、手?感好,使得突□□改进的进程一慢再慢,经常几个月没有进展。 而在师兄弟们?下?山以后,只剩下?萧寻初一个人,事情就更加复杂。 过去师兄弟四人尚可以分?工合作,比如打铁这样的工作,就主要由?邱师弟这个从小练习的熟手?来。而萧寻初和宋师兄,都是以计算或者设计图纸见长。 而只剩下?萧寻初一个人后,事事都要由?他亲力亲为,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带过了,天知道?实际上吃了多少苦头。 而此时,萧寻初端着枪,还若有所思?地掂了掂,说:“以前是男子身体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这把枪重量正好,现在换作是你的身体,才发现若是女子使用,好像有点太沉了。 “等在月县安定下?来,我再仔细改一改,这样你如果有兴趣的话,等我们?恢复原本的样子,还是可以正常使用。” 谢知秋闻言一愣,有些意外于萧寻初的细致,但她十分?感激萧寻初能想?到也要让她正常使用。 “……谢谢。” 谢知秋说。 她就着萧寻初的手?,轻轻抚了抚突火.枪的枪.杆,说:“确实是很好的东西,如果能运用于军事上,想?必会?大有助益。” 两人碰着同一把枪,距离必定极近。 从萧寻初的视角,可以看到谢知秋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神态。 其实他先前教她用枪时,就不时注意到她离自?己很近,并因此有点紧张。 萧寻初掌心微微冒着汗,当谢知秋低着头时,他悄悄看她,但等她抬头望来,他又不禁局促地移开视线。 谢知秋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只说:“我目前无法涉足军事,但如果将来有机会?触及,定会?设法使用。” 萧寻初慢慢定神。 然后,他微笑道?:“我相信你。”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道?:“那在此期间,我可得更努力一些,争取做出更好的枪才行。” * 傍晚的时候,一行人抵达驿站。 算算距离,以马车的速度,这下?再有个三?五天,多半就能到月县了。 在驿站住下?,晚上,谢知秋也没闲着,在夜色中点灯读有关月县的文书?,只是她越是读,反而越是头痛—— 这年四月,谢知秋高中状元。 按照方朝历来的授官规矩,新进士中第之后,大多会?被外派出任地方官,在外地历练三?到五年不等。 于是,在梁城度过忙碌的半年新进士生活后,谢知秋被授官大理评事,同时出任月县知县,被要求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谢知秋先前就清楚,她硬要抢齐相之子的状元之位,多半会?得罪齐相,不过对当时她而言,这也是必要之举,她并不后悔。 不过,得罪齐相的后果,在授官之时,多少还是露出了端倪。 谢知秋的官职,最高是正八品,在今年的进士之中,品级最高之一,以她状元的名次来说,并不算奇怪。 可是,在方朝,一个官职的价值,并不只体现在品级上。 通常来说,中.央官胜过地方官,职权大的官胜过职权小的官,而油水厚的肥差又自?然胜过没油水的穷差。 谢知秋的官职虽有正八品,但是会?被下?放到偏远之地,一旦远离都城,今后怎么?样就不好说了。若是运气不好,指不定会?被不断在地方调来调去,再也回?不去梁城。 与她相对的,秦皓最后得的是探花之位,同样为一甲及第,同样是正八品官,他却被受了监察御史一职。 这一职务非但可以留在梁城,还是典型的品级低、职权大,饶是职位更高的官员,见了御史台的人,也得绕道?敬上三?分?。 秦皓一上来就任此职务,必是有人提携,日?后想?必前途无量。当时授官结果一下?来,秦皓那里就又门庭若市了。 而谢知秋这里,除了远离梁城以外,还有其他问题。 她越是看月县的文书?,眉头皱得越紧—— 这个月县,正在闹粮灾。 月县地处南方,气候潮热多雨,本该是丰产物博之地,可是最近七八年,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年年灾荒歉收,本该征齐的赋税,已经多年都缴纳不够,而且缺口巨大。 征收赋税是知县最为重要的工作之一,事关知县的考评。税多则优,税少则良,一字之差,但外派的官员日?后能否晋升、能否回?到梁城,全看这几年实绩做得如何,要是年年欠缴,当然是地方官的重大疏漏。 谢知秋如果日?后还想?回?梁城,凭月县目前这样的饥荒情况,恐怕会?大有难度。 而且,奇怪的地方还不仅如此…… 谢知秋翻阅县志,居然发现,这个月县,一年半之前,居然死?了一任知县。 那知县姓胡,说是突发恶疾暴毙,可内容写得极为含糊,甚至有些前后矛盾之处。 而且在此之后,月县的知县居然就没有人再来接任。被派来的官员,不是忽然辞官还乡,就是最后又被调去别处,导致这个县的知县之位空悬一年之久,直到今年春闱派来了谢知秋。这也导致谢知秋此番就任,没有人能与她交接,她必须独自?一人摸清全部状况。 如此种种,怎么?看都有点蹊跷的意味。 摇曳烛火之中,谢知秋手?抵下?巴,若有所思?。 她知道?自?己被受了这样的职位,肯定是因为惹了齐相不快,于是上级官员得到授意,从中作梗,故意刁难于她。 被派到一个偏远贫穷之地,本来就已经不是好事,可隐隐约约的,谢知秋竟觉得可能还不止如此,她还是更加小心谨慎为好。 可是她手?头对月县的了解还不够,若是能从什么?地方…… 正当谢知秋苦思?冥想?时,忽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 “谁?” “少爷,是我。” 门外五谷的声音响起,隔着木门,隐约可见他提着灯笼的身形轮廓。 然后,只听五谷道?:“少爷,我们?昨日?在路上捡到的那个姑娘,方才醒了。” 第七十章 不多时, 谢知秋带着萧寻初,还有掌灯的五谷,来到那对兄妹休息的客房。 那女孩果然醒了, 她兄长正陪着她, 谢知秋他们进去时,两人正在说话, 听到有人过来, 方才噤了声。 那女孩身体还很?虚弱, 面色苍白,但当她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在夜色中望过来时,空气为之一静。 这女孩长得?相当漂亮。 谢知秋其实将她救回来的时候, 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两日, 甚至队伍里都?有点骚动,一直随马车同来的小厮寻着种种理由?跑去看她。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女子, 不会因为对方长得?美就产生什么邪念,反而更加理解对方生成?这般,出门在外恐有诸多麻烦之处。 反而是?这女孩的“兄长”十分警觉, 见?这么多人进来,有意?无意?地将妹妹挡在身后。 谢知秋装作没发觉对方的戒备,只淡淡地问:“你妹妹身体好些了吗?” 那男子一顿, 回答:“她说好些了……多亏几位贵人的水和食物,甚至愿意?让我们跟着队伍一起住在驿站里……要不然的话, 我妹妹或许挺不过这一遭。” “那就好。” 谢知秋颔首。 对方好像犹豫了一会儿, 又问:“但她还很?虚弱,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贵人先?不要赶我们走?我妹妹养病期间?, 我愿意?为贵人当牛做马偿还债务。” 谢知秋没有立即答应,只道:“你们随行是?无妨,但我们接下来要前往月县,看二位应当也在赶路,不知是?否与我们顺路?” 听到“月县”二字,男子明显一凝。 但他看看身后生病的妹妹,下定决心,咬牙点头:“不算太顺路,但也不耽搁。更何况这两天?已经有劳贵人照顾我们,如此恩情,不可不偿还,请务必允许我们兄妹二人随行!” 谢知秋听他如此说,就应允下来,并未拒绝。 此时定下后,反换作五谷闲聊似的探听二人底细—— “这位小哥,你先?前说,你们是?前面庐城刘家?村出来的兄妹,你叫刘壮,妹妹叫刘玉,那你们二人怎么会倒在那荒郊野地上,沦落至此呢?” “这……” 那男子迟疑片刻,方答道:“我们原本是?要去北方寻亲的,可是?亲未寻到,经过望潮山一带时,却遇上山上的山匪,身上盘缠都?被抢了,我带着妹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可真是?惊险啊!这望潮山上还有山匪?” “是?。几位贵人听口音是?外地来的,恐怕不知。大约是?五六个月前,望潮山一带来了一群劫匪,他们从西北方向到这里,然后长期盘踞在山上不走,短短数月,就有好几辆途径此处的商车被劫。听说那群劫匪武器精良,训练有素,竟比朝廷的兵马还要厉害,附近好几个县的县令都?曾试图剿匪,但皆没有成?功,反而被耍弄了一番。眼下已许久没有人敢再上山了。若不是?我与妹妹急中生智,果断扔下所有财物,好让他们去抢,只怕也难以逃脱。” “遇到这等劫匪,能够逃脱已是?幸事。” “话是?这么说……只可惜被他们抢走财物,我与妹妹无处落脚,又偏逢连日暴雨,这才让妹妹染了病……” “这你不必担心,我们公子是?个心善人,他已经说了,等到县里,就给你妹妹请个大夫。本来我们公子也未必会跟你们要钱,不过你既然愿意?做工报恩,正好我们眼下也缺人,你明日不如就跟着一起做些体力活吧。” “……!多谢恩人!” “对了,那你们二人,接下来还要继续寻亲吗?” “……不去了。我们在路上方知,原来我们本想去找的亲戚,几年前就已病逝。如今只得?先?返回家?乡,再从长计议。” 二人聊了一番,那男子颇为谨慎地一一回话,看得?出,他对能被安排在车队里的事,是?真心感激。 不过,待谢知秋他们起身要离开时,男子踌躇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了,有一件事……几位恩人歇脚竟能住在驿站里,难不成?……其实是?要去哪里办事的官老爷?” 方朝的驿站,约莫二十里就有一间?,其间?设施完善而舒适,远胜于?普通旅店,但平时大多是?供官宦使?用的,即使?空闲时偶尔对外营业,至少也是?招待远赴省试的举人,寻常百姓难以入住。 男子先?前只觉得?这支马车华贵富裕,应当是?富贵人家?,还未多想,直到发现这支队伍晚上竟住进了驿站,还被招待进较好的房间?,方才不安起来。 而听到对方此言,五谷正要跨出门槛的脚定在半空。 他一步退了回来,手?持灯笼,疑惑地道:“都?过去一天?了,还没有人跟你说吗?” “什么?” 五谷一指那已经陪伴“夫人”离去的冷面青年,道:“我们公子,是?马上要去前面月县赴任的知县大人——萧寻初。” “……!” *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一同回到卧室。 自从成?亲以后,二人一直同室而居,晚上谢知秋睡床,萧寻初睡地板,反正不会有人真的大半夜到人家?夫妻房间?里自讨没趣,便始终没人发现,二人亦相安无事。 这时,萧寻初正熟练地给自己铺床。 他一边拍拍被子,一边道:“那对兄妹,倒是?可怜。普通百姓原本就不富裕,居然还遇到劫匪。” 谢知秋本已打算睡下,听到萧寻初的话,又略微一定,道:“那个‘哥哥’,应该没说实话。” “……什么?” 谢知秋说:“他昨天?自称自己叫刘壮,妹妹叫刘玉。可是?昨天?五谷用这个名字叫他的时候,他却三声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五谷用手?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这个名字多半是?他临时编的,连自己都?没有记得?很?牢。 “还有,他说他与妹妹在山路上遇到山匪,依靠扔下盘缠侥幸逃脱……这并非完全说不通,但可能性不大。 “山上匪徒大多男子成?群,甚至数月见?不到女人。不说其他,单看他妹妹那个长相,若真遇上山贼,只怕比起财物,他妹妹会先?出事。 “退一步说,如果真是?山贼没有穷追猛打,愿意?放走他们,那应当多少讲点道义?,可以称一句‘义?匪’了。而据他所说,望潮山上的山贼武器精良、武艺高强,足以劫掠富裕的商队。如果真是?义?匪,又如何会放着富商豪户不去动手?,反而为难这穷困的兄妹两个? “是?以,我认为他这话真实性不高。” 萧寻初听得?惊讶。 他没想到谢知秋明面上一点不显山露水,实则心里已经想了这么多。 他问:“既然你觉得?他们身份不真,那为何没有当场拆穿,反而还留他们在队里?” 谢知秋一顿。 她说:“我听他们的口音,像是?当地人。” 不只口音。 那“哥哥”张口就能说出前面是?刘家?村,还知道附近一带有山匪,甚至连山匪是?何时从哪里来的、什么行事做派都?清楚,若不是?山匪派来踩点的细作,应当就是?久居附近的本地人。 细作的可能性,谢知秋也考虑过,但很?快就排除了。 如果是?山贼放来的人,那只让男子倒地装病就好,不必还带个大姑娘。而且那姑娘一身虚病,并非装样。 如此一来,谢知秋更倾向于?他们原本是?普通的当地人。 而她现在觉得?前方的月县风雨莫测,正想从当地人口中了解一些事情。这兄妹两个倒未必是?月县的人,但既然他们长居此地,说不定对附近一带熟悉。 另外,本地人安土重迁,理论上来说,不会轻易离开祖先?立足之地,而这两个人不仅背井离乡,还小心地隐藏身份,想来是?有什么难处。 至于?这难处…… 看那妹妹的长相,倒也不难推断。 方朝人忌讳交浅言深,闭塞的地方又通常排外,若她直接去问当地人事情,对方未必肯说。但如果她对对方有恩,那就不一样了。 而且…… 正像当初林世仁,是?被齐宣正打了一顿以后,才看清齐家?的真面目。有时候,遭受过苦难的人,反而能看出更多东西。 谢知秋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对萧寻初说了说。 末了,她又道:“这兄长虽然说谎,但我观他这两日的言行,为人颇为正派,甚至不安于?在我们这里免费吃住,主动要求做事。 “既然对方隐匿身份,多半有难言之隐,既然对方不是?坏人,恰当地伸出援手?,想也是?地方官的职责。他们唯有两人,带一带,想来也无碍。” 萧寻初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并无恶意?。” 言罢,萧寻初又笑?。 谢知秋说是?职责,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萧寻初却知她表面冷淡,实则心暖。 那妹妹眼看就要死了,让谢知秋将这么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岭,她必定是?做不到的。 谢知秋此时已经铺平被褥,正要躺下,眼角余光看见?萧寻初在看她,又侧头道:“有事?” “没有。” 萧寻初含笑?摇头。 说完,他也躺下,替谢知秋熄了灯,二人一块儿歇下。 * 同一时刻,客房之内,石烈与徐雨娘两人也正在说话。 这兄妹二人得?知救下他们的恩人,就是?以后月县的知县大人,可谓大吃一惊。 “……这下怎么办,他既然是?知县,等回到月县,只怕一下就会看到我们的通缉令,还会知道我们打了衙役的事。” 石烈眉头紧蹙,如此言道。 “但眼下我们除了跟着他,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不能抛头露面,混在车队里反而安全,还能帮你请到大夫、弄到草药。” 这兄妹二人正是?被月县的衙差给害了,本以为逃出狼窟,没想到又入豺口,逃了半个月,反倒一头撞进月县即将上任的新官手?里。 雨娘得?知那青年竟是?知县,亦大吃一惊。 这年头当官的大多四五十岁,谁能想到这样的年轻人,居然会是?知县老爷呢? 不过雨娘经过起先?的不安后,很?快沉静下来。 她前思后想,握住石烈的手?,说:“烈哥哥,我……想回月县!” “什么?!” 雨娘的指尖轻颤,显然是?害怕的。 她眼睑轻轻垂下,睫毛如蝉翼打在眸下,道:“烈哥哥,你忘了?我父亲他……还在月县。原先?我以为此生可能都?见?不到父亲了,可是?此番竟遇上月县的新知县,说不定是?宿命……这知县大人愿意?救我们,应该是?个好人,要是?向他求助,他没准会帮我们救父亲。” 想到在月县生死不明的徐老汉,石烈沉默半晌。 如果可以,他又何尝不想救义?父呢? 但石烈又说:“这县令现在愿意?救我们,是?因为他不知道我们身份,且他新官上任,随手?救两个人,还能博个美名。 “日后等他到了月县,发觉月县的情况,还会愿意?帮我们吗? “除了胡知县,以前哪一任县令不是?主动向那些世家?大族投诚的?万一他发现焦子豪垂涎于?你,反倒主动将你交给对方怎么办?” 雨娘一懵,显然有点害怕石烈说的情况。 但她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愿意?赌一次。” 徐雨娘道:“那位知县大人,他看我的眼神,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不一样?” 徐雨娘点点头。 她想起那日雨幕中,对方留在她头脑中的眼神。 凭徐雨娘的相貌,她十三四岁后,就有太多人用令她不舒服的眼神看她,如今,只要对方稍有一点杂念,她就会有异样感。 可是?,那位年轻的知县大人,却并未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那人眼神冷漠,却很?清澈。 徐雨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这让她莫名有种安心感,觉得?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徐雨娘想了想,说:“不过,哥哥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先?跟着他回月县,再看看情况。如果这位大人确实值得?信任,我们再将实情告知,求他相助!” * 一夜过去。 南方的确多雨,这段日子,谢知秋深有体会。 今日一早,又是?暴雨。 谢知秋由?五谷撑伞,正准备登车再往月县的方向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唤道—— “大人!大人!请留步!” 谢知秋停下步子,回过头去,只见?是?个四十来岁、山羊胡的干瘦男人正向她跑来。 这人是?驿站的伙计,据说在此地干了有些年头了,谢知秋昨日在此处住宿,递上凭证表明月县知县身份后,这人就盯了她许久,因此谢知秋对他有些印象。 只见?那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对她行了一礼,道:“萧大人,冒昧了。其实昨日,老朽有一事未来得?及告知萧大人。” “……何事?” 谢知秋问。 这老伙计低着头,眼神躲闪,道:“这个驿站,是?月县官员赴月县上任的必经之路,以往所有去月县赴任的县官,老朽都?见?过。 “萧大人或许已经知道了,月县的上一任知县胡大人,是?死在任上的。月县之后也没有新县令上任,故而萧大人到了月县,是?无人可与萧大人交接的。” 谢知秋未说话。 那人压低声音,道:“但其实,上一任知县胡大人去世前半月,曾专程骑马来驿站拜会老朽,然后交给老朽一个锦囊。胡大人让老朽守在驿站里,如果遇到后续上任的县官,就将这个锦囊交给对方,此后如何行事,还请新任的县官大人自行判断。” 言罢,那老伙计在袖中一摸,果然掏出一个老旧的锦囊来,递给谢知秋。 他道:“知县大人自己看便好。请勿出声。” 谢知秋有些疑虑,但还是?接过。 她将锦囊打开,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旧纸,展开来看。 入目的是?十分端正的字迹。 能过五关斩六将通过科举的人,大多能写一手?好字,而眼前之字,尤是?其中翘楚。 若当真能说字如其人,那写下这字的人,多半是?个清廉刚正的君子。 纸上内容很?少,只有一行字—— 龙潭虎穴,速离此地。 ——胡未明绝笔 忽然间?,秋日的冷雨打在纸伞上,声音似乎更凄楚了三分。 第七十一章 五天后。 月县郊外。 正值秋收的季节, 小?小?村子忙得不可开交,家家户户都在?田地里干活,农民们弯着腰、弓着背, 无论男女, 裤子都要挽到膝盖上。 在?透着丝丝凉意的秋风中,地里工作的人倒都浑身是汗。泛着咸味的汗水从?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流下来, 渗进雨水未干的土地里。 田边高低不平的小?路上, 一个老汉戴着草帽, 扛着比人还高的麦子,吃力地往前走着。 走到一半,他好似走不动了, 慢吞吞地将肩膀上的麦子放下来, 坐到树下,用草帽扇了扇风,打死?两只叮在?手臂上要吸血的蚊子, 拿出水囊,打算喝口水。 不过,水囊还未递到嘴边, 忽然,一条粗壮的手臂伸过来,将一个葫芦递到他眼前, 老汉刚一皱眉,就嗅到鼻尖泛起的酒香。 他侧目看去, 只见?树下不知何时做了个壮汉, 那人也是一副田家汉打扮, 草帽下压,不太看得清脸, 但从?对方露出的肌肉,能看出身材高大壮硕,应该是个干活的好手。 那壮汉对他道?:“这是好酒,你尝尝。” 老汉稀奇地看了对方一眼,说?:“小?伙子,够大方啊。” 老汉这把年纪了,也懒得假客气,拿起葫芦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哈”地长叹一声,一副畅快的样子。 他抹了抹嘴,将葫芦递回去,问道?:“以前从?没见?过你,你不是这附近村子的人吧?” “不是。” 壮汉道?。 “我原先在?北方当兵,后来军队散伙,我返回家乡,发现?家人都已不在?原处,只得自谋生路。我想起以前有个亲戚在?前面?的县里做生意,便想过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干。如果运气好,许也能得到家人的消息。” “哟,当兵的。” 老汉喝了对方的酒,对他十分友好,闻言又叹了口气:“这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太多了,世道?又乱。 “我家隔壁的那对夫妻,小?孩生了太多,就卖了两个去隔壁县做活。本想着离得近,隔三差五还能去看看,谁成想,隔了两个月再去看,竟然人已经没了!那人家没良心,就给父母赔了两贯钱,依我看,就是给主人家打死?了,瞒着不说?而已。” 壮汉一顿,有些惊讶地道?:“我看你们这里地里都金灿灿的,收成这么?好,日子还这么?难过吗?” “难过啊。” 老汉嗤笑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才将葫芦还给壮汉。 他说?:“你别看这田里谷子多,回头一大半都要交给朝廷。土地税、人头税,前年说?是要修路,多征了一回;今年年初说?是辛国又怎么?了,要招兵买马,又征了一回。最近老有衙役在?前面?转来转去的,指不定?又有什么?名?目要征。” 说?着,老汉一指那前头,道?:“你看前面?空空的那户人家,那家的老头子,前段时间?说?是税没交齐,给衙役拘走了。 “他的儿子女儿打了官差,然后人跑了,现?在?通缉令还在?村口贴着呢! “要我说?,要不是那些个官差看上了他女儿,就是衙门?里又缺钱了。” 壮汉闻言,眉头一皱。 他说?:“征过这么?多次税?可若是如此找名?目强征粮食,难不成就没人反抗吗?” “反抗?怎么?反抗?” 老汉道?。 “那些衙役手里有刀,若是不交,他们要打人的!咱们这儿的人世代都是农民,人可以跑,地跑不掉啊!难道?祖传的田地,就这样不要了?” 壮汉问:“可如果一年的收成都被县衙征走,老百姓吃什么??剩下的收成,还够吃到明年收获吗?” 说?到这里,老农闷了半晌。 他说?:“走一步看一步了,实在?过不下去,就只能先跟有钱人家借点钱。” “借钱啊……那还得上吗?” “看命。一年六分利,实在?还不上,就只能将田地抵了。以后耕还是耕自己家的地,就是当个雇农,没有地契了。” 说?着,老汉指指远处一大片金色的田地,道?:“那一片,原先也都是我们村里人的田地。前些年征税征得太多,家家户户都吃不上饭,大家都跟焦家、高家或者?李家三家借了钱,如今,这些都是这些人家的田地里。” 说?到这里,老汉叹了口气。 他说?:“本以为,抵了田地,好歹不用为交税发愁了。谁知道?,卖了地,当个雇农,就有了主子,人就成了奴才。 “种地种得好,粮食都是人家的;若是种得不好,那就成了欠别人似的,主人家回头就要怪你,动辄打骂。” 言罢,他又摇摇头:“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不借,当年就饿死?了,留着地还有什么?用呢?活一天看一天罢了。” * 不多时,那壮汉骑着马,返回了离月县最近的驿站。 他草帽一脱,换了身衣裳,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将军府跟着谢知秋来月县上任的张聪。 他将听来的话如实汇报给谢知秋,旋即感?慨道?:“想不到如今农民负担的税这么?重,连丰产的南方农人都承受不住,若是贫瘠之?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谢知秋面?色未变,只摇了摇头。 她说?:“我看过近几年的文书,最近三年,朝廷并未加过税赋。上一回以养兵为由加税,已经是五年前了,至少?今年并未加过。” 张聪一愣,反应过来:“这么?说?来,这些税赋是月县一县之?地,假冒朝廷之?名?,私自加上去的?!” 张聪是个当兵的人,在?从?军以前,自己也是农户,由己推人,得知实情,他当即暴怒—— “他们怎么?敢!” 谢知秋手指点在?书卷上,眸色黑沉。 她说?:“天高皇帝远,农民又一年四季埋头种地,大多连字都认不得,哪里会?知道?朝廷一年征几次税?当然是那些衙役说?什么?是什么?。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谢知秋眉头浅蹙,目光在?月县的文书上滑过。 她情绪素来沉静,不会?轻易大喜大悲,张聪或许当即就想将那群衙役绳之?以法,但谢知秋还要往深处想。 她道?:“照这样说?,月县实则年年丰产,除了朝廷本来要求的税赋,这些衙役甚至还私自加了税。既然如此,为什么?月县上报的内容,还是年年灾荒歉收,连最基础的税收,都收不满呢?” 张聪一愣。 这确实是个问题。 在?来之?前,他就知道?少?爷受了排挤,被分配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 可今日实地一看,发现?月县其实土壤肥沃、丰收多产,本该是个人人安居乐业的富县。农民是在?挨饿,但并没有粮灾。 张聪自知头脑不算十分聪明,便问:“少?爷以为如何?” 谢知秋道?:“通常来说?,这是实际收的税多,上报的少?,中间?的部分自可中饱私囊。地方官贪污,大多是用此法。可是……” 可是胡知县却留下一个锦囊,说?此地龙潭虎穴,让来者?速速离开。 正是这个锦囊,谢知秋才没有冒然身入月县,反而先让张聪和带来的一些护卫,假装成普通百姓的样子,先入月县探听。 而经过这几日的打听,按照当地百姓的说?法,这胡知县的确是个难得的清官,只是死?得蹊跷。 如果说?是衙役自作主张,克扣百姓赋税,从?中捞钱,那胡知县发现?收上来的税少?,完全可以换一批衙役。当地的赋税事关知县本人的考评晋升,他不可能不上心。 要是胡知县本人并未参与贪钱,但结果仍是如此,那只能说?明,就算他换一批衙役,成果依然没有变化。 月县满地都是金黄的谷子,衙役从?农民那里逼税,甚至反复敲打,不惜编造税目,可是最后收上来的粮食到了胡知县手里,竟然远远到不了正常的数额,反而像是灾荒。 胡知县分文未取,百姓被掏空口袋,衙役再怎么?贪,看上去也有限。那么?多粮食,不可能凭空消失,总得有个去处。 谢知秋心里有了一些想法,但还没有完全确定?。 她问:“你说?你去当地询问的时候,听说?有一户人家因为拖欠税款,老父亲被官差抓走,他的儿女打伤衙役,然后跑了,现?在?正在?受人通缉?” 张聪颔首:“是。” 谢知秋道?:“详细是什么?情况?你说?给我听听。” * 傍晚。 谢知秋在?屋中书写,忽然,她听到屋外有人敲门?。 谢知秋瞥了眼门?外人影,道?:“进来。” 陈旧的木门?“咯吱”一响,一个小?姑娘慢吞吞地进来了,正是她先前从?雨中救下的“刘家兄妹”中的妹妹。 小?姑娘怯生生地说?:“萧大人,张大哥说?您嗓子不舒服,让我去厨房炖了点梨汤,给您送来。” 她低着脑袋,不敢抬头。 谢知秋瞥了她一眼。 这姑娘生得好看,谢知秋知道?,她先前遇到了那样的事,现?在?身体未愈,却忽然被命令单独给一个“男性”官员送汤到房间?里,大概有点紧张。 谢知秋淡淡道?:“放边上吧。” “好。” 小?姑娘闻言,连忙小?心翼翼地往谢知秋桌上放了梨汤,就想离开。 这时,只听谢知秋在?她背后唤道?:“雨娘。” “大人有何吩咐?” 雨娘下意识地回头。 然而,她一转身,只对上谢知秋那双清亮的黑眸。 对方静静地看着她,好像什么?吩咐也没有,只是想看她的反应。 雨娘微微一怔。 然后,她明白过来,当即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伏身在?地,不敢说?话。 谢知秋道?:“起来吧,不用跪我。你若是紧张,房门?不必关上。” 雨娘呆了呆,方才意识到,谢知秋说?不用关门?,是怕她担心“他”有不轨之?举。 雨娘其实先前只担心于身份暴露,还没想到这一层,但此刻一想,才感?到后背发凉——如果真?有位高权重的男人拿她的身份威胁,她还能怎么?办呢? 而这位大人的这么?一句话,的确能让她安心下来。 她睫毛轻颤,去看这“萧大人”。 俊美的青年面?色冷淡,可雨娘莫名?感?到安心。 因为“他”看向她的眼神超乎寻常的干净,没有寻常男子的半点审视或者?杂念。 “坐。” 谢知秋指指旁边的圆凳。 雨娘起初不太敢坐,看谢知秋的表情,又乖乖地坐下了,不过只沾半个屁股,随时可以站起来。 谢知秋原先在?纸上写着什么?,见?她坐下,才搁笔。 谢知秋问她:“你识字吗?” 雨娘摇摇头。 她懵懂地说?:“大人果然是大城里来的。我们乡下的姑娘,没有一个是识字的,爹娘也都不识字。” 谢知秋道?:“其实认真?学也不难。你若是愿意,在?去月县的路上,我可以找个识字的丫鬟教你。” 说?着,她稍作停顿,拿起写好的书法,给她看,道?:“这是唐朝诗人李绅的《悯农》。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 雨娘微微错愕,她听了,使劲去看那纸上的字,虽然只看懂一个“一”字,但眼神还是不由恍惚了。 谢知秋问她:“关于月县,关于你遇到的事,还有关于焦家,还有焦子豪,你知道?多少??可否与我细说??” 第七十二章 月县焦家。 “爹, 好消息!” 小?院幽深,飞檐斗角,这焦家占了全县最好一块地盖了宅院, 庭大院宽不说, 连屋顶都要比周围人家都高三寸,方显风水鼎盛。 焦家独子焦子豪眯着眼睛进了院子。 他前?些日子本想抢个叫雨娘的良家女子, 不想人没抢到, 倒让对方当众戳穿了他与衙役之间的勾结, 还被对方哥哥打?伤两个衙差,闹出好大一个没脸。 为此,焦子豪可是暴躁了好几日, 好在, 这会?儿?他看上去像是心情已经好了。 此刻,他弯下腰,凑到其父耳边耳语几句。 其父焦天龙本来正听小?妾咿咿呀呀地捏着嗓子唱江南的水磨调子, 他一边闭眼跟着哼,一边惬意地拍着膝盖。焦子豪凑到他耳边说话,他也没多大反应, 只自顾自哼着。 等焦子豪说完,他才将眼睛一睁,露出一双王八似的眼珠豆子, 有兴致道:“哦?当真?” “千真万确!” 焦子豪笑道。 “那个萧寻初得罪了齐相齐大人,早晚要死的。算咱们?运气好, 他竟然正好当了这月县知县, 让咱们?捡个便宜。” “刘大人不是一直想在齐大人面前?立个功、露露脸吗?” “虽说不能直接让齐相知道咱们?的功绩有点可惜, 但刘大人是咱们?的老?主顾了,他升官发财, 对我们?大有好处。” “只要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萧寻初……刘大人必会?记着咱们?的好,何愁日后不能继续安享金银财宝、通天富贵?” 焦父眼珠一转,显然有所?意动。 他说:“不过,这个萧寻初据说家世不一般,比那胡未明可厉害多了。若要处理他,非得异常干净不可。要不然的话,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咱们?了。” “父亲放心。” 焦子豪一点都没感?到担心。 他说:“咱们?动手还不干净?您看那胡未明,都快两年了,还没掀起半点波澜。就算那萧知县的家人真觉得不对又如何,这月县是我们?的地盘,他们?还能查到什么不成?” * 夜半,谢知秋让雨娘回去休息,自己屋里?则还点着灯。 夜深人静中,谢知秋站在窗边,望着月光整理思路。 徐雨娘与石烈的身份暴露以后,谢知秋从他们?的视角得知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 雨娘和?石烈二人可以说相当不幸,雨娘生得貌美,并不是过错,但却怀璧其罪,招来祸事?。 但在谢知秋看来,这在月县,定然只是冰山一角。 此事?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焦家这样的当地大族,居然可以如此自然顺畅地与衙役一唱一和?。 衙役照理来说是协助知县做事?、维持当地秩序的,可是如今能这般熟练地帮助大族少爷行恶,若无长期的信赖关系,绝对无法如此行事?。 雨娘这一桩事?,对雨娘全家而?言,已是灭顶之灾。 但同样的事?情,在月县,究竟发生过多少? 像焦家这样的大族连本应服务于?朝廷的衙役都能随意驱使,他们?在当地的势力究竟能达到什么水平?而?张聪向农民?打?听消息,得知当地大户不止焦家一户,还有高家、李家之流,他们?是否同样有焦家这样的能力? 那胡知县留书说当地是龙潭虎穴,指的,是不是就是这些? 关于?焦家的势力,谢知秋也向雨娘打?听了一下,雨娘是这样说的—— “焦子豪家中已有七八房小?妾,听说还有外室。详细的我也不太清楚,但其中一定有至少两个是他当街抢来的。” “这些事?情月县的人十有八.九都听说过,但不见焦子豪受到什么惩罚,照样在街上横行。” “女孩子家里?可能有闹过的。但我们?是小?地方,女孩被污了清白?,会?难嫁人,女孩家里?恐怕也不敢大闹,既怕伤了自家姑娘的名声?,又怕焦子豪赖账,再者平头老?百姓,闹也闹不过焦家,这种情况,倒不如直接嫁给焦子豪来得伤害小?。 “所?以到头来,明明是姑娘家受了委屈,但反倒要看害人的人脸色。” 雨娘见谢知秋明知她身份,仍旧没有害她的意思,便寄希望于?谢知秋到了月县能救她父亲出来,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绞尽脑汁地想关于?焦家的细节,终于?又想出点什么来,道:“对了,其实我与兄长四处逃难时,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也有几次逼不得已靠近旁人,才得知我们?在月县的事?已经传开了,也才知道,我与烈哥哥之所?以能逃过焦家的追捕,还多少与焦子豪的一个小?妾有点关系。” 谢知秋闻言追问:“是其中一个被抢去的小?妾?” “那倒不是。” 雨娘摇摇头,看神情,她对这件事?多少带点疑虑。 雨娘说:“焦子豪有个妾室还挺有名的,叫作媚儿?,听说以前?是焦子豪的丫鬟,主动对焦子豪投怀送抱,才从粗使丫鬟当了贴身丫鬟,又从贴身丫鬟当了通房,最后又抬了妾。 “焦子豪喜新厌旧,听说他对其他妾室都很快腻烦,可是那个媚儿?一直很得宠……她也很会?争宠。 “那一天,听说我哥哥打?伤衙役以后,就是这个小?妾正好派人来找焦子豪撒娇,吃醋说不想他再纳别的女人了,焦子豪被哄得回了家,这才没有让焦家的打?手对我们?穷追猛打?,我和?哥哥才能顺利逃走。” 雨娘说这番话时,神情略显复杂。 显然,她内心深处是庆幸甚至感?激对方阴差阳错救了自己的。 可雨娘毕竟是良家女子,从世俗观念来说,她不该赞赏这等投怀送抱、攀龙附凤的轻佻妾室,如果对这种女子表现出好意,她也会?被认为放.荡下.贱,从而?降了自己的身价。 谢知秋听完,倒没说什么,只淡淡表示应下。 * 此刻,谢知秋仍在窗前?凝思。 萧寻初见她长久入神,打?了个哈欠,关心道:“谢知秋,如果实在理不出头绪,要不今晚先休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熬坏身体总不值当。” 谢知秋眼睑微垂,说:“月县有问题,不能冒然进入。但我毕竟是当地知县,必须赴任。现在虽借水土不服的理由在这个驿站暂歇,尽量争取准备时间,但机会?总归有限。我想尽快想到保证我们?一行人安全的办法,不敢多睡。” 说到这里?,她看向萧寻初,想了想,说:“你要是困,要不先睡。你若觉得灯亮,我去院子里?待着。” “别——!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寻初不禁摸了摸头发,对上谢知秋的眼神,又感?到无措。 他有些恼自己嘴笨,明明是担心她的健康,不知为何说出口来,竟让她觉得是在赶她。 萧寻初亡羊补牢:“这本就是你的屋子,哪儿?有让你一个女孩子大半夜待在院子里?的道理?放心,我一点都没觉得困,以前?在临月山的时候,我就是师兄弟里?最能守夜的,就算真困了,肯定也是我自己去院子里?……” 谢知秋只静静地不说话。 萧寻初越说越觉得自己废话真多,真不会?说话,忙转了话题,问:“月县当真这么凶险?” 谢知秋道:“据我推测,月县的知县恐怕没有实权。看雨娘那边遭遇的情况,月县的衙役上下都与焦家勾结成奸。 “月县上一任胡知县死在这里?,且其中只怕有问题。无人知道胡知县究竟是怎么死的,但县志说他突发恶疾暴病而?亡,极有可能是死在县衙甚至家中……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秋夜本就清寒,而?谢知秋的语气,令萧寻初忽然连心底都倏然冒出寒意。 谢知秋道:“胡知县之死,衙役至少也是知情不报的帮凶。知县是月县最大的地方官,亦是月县与中.央沟通的桥梁。 “如果当地主簿衙役全为一伙、十分团结,那么知县一死,当地与朝廷的联络就断了,不会?再有一个人往外通风报信,上报文书如何书写?,全凭主簿心意。再上级官员不在本地,下边报是暴病,多半也懒得派人细查。 “整个月县会?是一座围城,在这里?面,他们?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消息自然可以捂死。 “此地实则不再是方朝的一个县,而?是隐于?法外的一座孤国!” “……!” 萧寻初心头一惊。 要是不将月县看作一个县城,而?看作一个独立的小?国,那谢知秋想要作为知县掌权,可谓孤立无援,难度也不亚于?替朝廷收复起.义的领土。 至少在本地,大概没有人会?帮她。 谢知秋说:“上一任朝廷命官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还从头到尾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若非胡知县留下绝笔,只怕此后的知县都会?将此当作意外病故,毫无准备赴任当地。 “他们?能杀死胡知县,未必不能用同样的手段杀死我。 “只有我一个人暂且不论,但你这么多人跟我来的。如果这里?的人真那么神通广大,能将天大的案子都按死在这一县之地,你们?也会?有危险。” 现在,谢知秋能猜到为何胡知县之后,被派往月县的知县不是辞官就是拼了命找门路调任了。 能考中进士得到官职的人,大多都不傻。 在驿站看到胡知县留下的绝命信后,就算看不出当地世族与衙役勾结已成孤城,这些官员至少也能发现这月县非但是个年年灾荒、收不全赋税、榨不出油水的烫手山芋,还大有麻烦。 方朝的知县大多都没有兵权,两手空空,还个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果只是空有官凭却驱使不了衙役,那么只不过是纸老?虎,拿什么去攻这么一座铜墙铁壁之城? 大家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金榜题名,都是为了飞黄腾达、衣锦还乡的,谁会?甘心将性命和?好不容易得到的官途折在这里?? 是个人都会?权衡利弊,趋利避害更是人之本能。 看清月县的实质,来赴任的官员自然个个都马不停蹄地跑了。 萧寻初心头微惊,道:“那我们?怎么办?可要先将此地之事?上报?” 谢知秋微凝,说:“……上报极有可能没用。胡知县既然觉察到此地有危险,未必没有求过援助,可是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若当真如此,说明上面还有更位高权重的官员在包庇月县所?为,截住此地消息。 “胡知县不行,我的处境只会?更加……我多半是被故意派到此地的,既然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推我入此城,那即使求助,当然不会?有人理会?。” “……!” 萧寻初在墨家术之类杂学上头脑很灵活,但正如他父母一样,他这个人不太擅长勾心斗角,听到谢知秋如此分析,已经有些担心。 萧寻初道:“那怎么办?” 他想了想,说:“反正我们?还没有入城,实在不行,要不我们?也离开吧?” “……” 谢知秋闭目片刻,然后,她的目光移到桌上那一碗梨汤上。 他们?能走,可是像雨娘、徐老?汉还有那些田间耕种的农民?,却是走不了的。 更何况,谢知秋也不想走。 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为官的机会?,目标还远没有达成。官场如攀峰,越是往上走,越是凶险,这才到哪里?? 她的开端的确不如其他人平坦,可她打?算要去的地方,本来就不是好走之地。 谢知秋凝思片刻,说:“没必要,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又稍作考虑,道:“但是想要在月县真正掌权,必须要来硬的……萧寻初,如果在附近县里?给你租个铁匠铺子,再拖延半个月时间,像之前?那样的突火.枪,你能再做几把吗?” 萧寻初微微一滞。 他说:“有点困难。即使雇个铁匠帮我,可能也就最多再做两把吧。” “……只能冒点风险了。” 谢知秋眸色幽沉。 她说:“那个石烈之前?是不是说……望潮山上的那群山贼,是从西北方向来的,而?且武器精良、训练有素?” 第七十三章 “大哥!今日小蔡巡山的时候, 发现?山脚有几棵树上?,都用飞镖钉了信,而且那信上?, 居然还写了几句以前的军用密语!” “……军用密语?信上?是?什么内容?” 望潮山山顶, 一群青壮年已在此处安营扎寨,搭了坚固的临时住所。 被称作“大哥”的男子, 年四十许, 身体结实, 露出的臂膀上?有多次刀疤,目色沉稳,但身上?并无多少匪气?, 若看面相, 更容易让人联想?到踏实肯干的铁匠。 他?原本正在磨一把刀的刀锋,听到其他?兄弟汇报的话?,抬起头看过去。 兄弟上?报道?:“写信人说, 他?是?即将?上?任的月县知县,有事想?请山间义士相助,且所为是?为月县百姓。事成之后, 会许以粮草为报,若我们需要,他?还有一种新式武器可以给我们看看。如果我们愿意协商, 须今日傍晚,就派一人去前尖峰留客亭见面。” 那大哥闻言, 好似有些诧异—— “我还以为如今那帮文人大多都是?只会吟风弄月、耍小聪明的软骨头。没想?到现?在还会有这样的知县……他?能想?到让我们帮忙, 应当?是?个难得的硬派人物。” “大哥, 会不会有诈啊?” “……不好说。不过他?既然会在信中用军用密语作暗号,想?来多少知道?点边疆的情况, 也猜到了我们的来路。你们可有打听过,这个新的月县知县,姓何名?何,是?什么人物?” “大哥,我去问?问?!” 说着,那小弟麻溜地跑了出去,约莫过了两刻钟,方才回来。 他?说:“大哥,我去问?了一下?三哥,他?一向知道?得多……三哥说,那个新上?任的月县知县,姓萧,叫作萧寻初。原先?是?那个有名?的萧斩石的儿子,今年考中了状元,被授了月县的官,这才从梁城到此地来了。” 小弟口中的三哥,是?他?们营里的赵三,心?细如发,且关心?周围动向,是?个类似于军事的人物。 而大哥在听到他?说月县知县姓“萧”时,已是?一愣,越听后面的内容,眼神越亮! “萧寻初?!竟是?萧寻初?!真?是?萧斩石将?军的儿子?好像是?不是?次子?他?竟还中了状元?!” “……对,大哥知道?这个人?”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竟是?萧斩石的儿子!这还等什么!走,我去找其他?兄弟商量一下?,今天傍晚,我亲自去会面!” * 日将?暮晚,夕阳染红云霞。 望潮山前有一座山峰,名?叫前尖峰,前尖峰山脚有个小石亭,挂匾名?叫“留客亭”。 以往风调雨顺、盛世太平的时候,这也是?游人旅客喜爱驻足游玩之地,若有文人,或许还会赋诗一首。 只是?这些年,包括月县在内的一众小城经济萧条,贫富矛盾激烈,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实在过不下?去的,只得上?山落草为寇,流寇山匪激增,普通人知道?山上?危险,都不敢随便?上?山了,人烟便?稀少许多。 如今人人都知有一群西北来的山匪扎在望潮山上?,人人生?怕惹祸上?身,更加对这一带的山都避之不及,从早到晚都看不到几个人。 谢知秋身着青色官服站在留客亭中,身边是?充当?护卫的张聪。 即使谢知秋说没事,但张聪单枪匹马跟来,还是?十分紧张。他?始终将?手按在腰侧的武器上?,目光凝肃,四处张望,生?怕忽视什么风吹草动。 张聪不禁埋怨道?:“二少爷,虽然您说要表示诚意,但是?亲自过来,未免太危险了!其实你可以让五谷装成你过来的,无论如何,安全第一。” 谢知秋波澜不惊,只道?:“没事。” “少爷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 谢知秋还未将?理由说出,忽然,只见从石阶之上?,有个健壮人影大步走来。 张聪噤了声,警惕地往谢知秋身前站了半步,好随时保护他?,身体微侧,遮掩握住武器的右手。 那健壮男子极有可能是?前来赴约的“山贼”。 张聪本以为双方第一次接触,就算对方真?来赴约,肯定也会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互相试探一番。 谁料,那男子居然想?都不想?就直直往石亭的方向来,丝毫没有慢下?步伐的意思! 张聪大吃一惊,在对方离石亭还有十步远的时候,就怒喝一声:“站住别动!不许再靠近!” 健壮男子闻言果然定住脚步,还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 但这时,他?眯了眯眼睛,好像在辨认什么。 张聪见他?神情有异,正要再喝止,却见对方忽然喜形于色、露出大为惊喜的表情—— “张聪哥!” 张聪被这一声“哥”喊懵了。 他?呆滞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反应,他?亦皱眉打量对方,这才发现?……这个健壮男子,长得有点眼熟。 “……大梁?” “是?我!是?我!” 那名?字好像是?“大梁”的男子见双方互相认出来了,便?不再小心?翼翼,大步上?前来,甚至张开双臂,欲与张聪勾肩搭背。 故人重逢,张聪对这个情况摸不着头脑,但他?一知道?对方的身份,显然立即对这人信任不少,马上?与对方表现?出亲近的姿态,甚至称兄道?弟。 那人道?:“张聪哥,太好了!既然你跟着这萧知县来这里,看来是?又回到萧将?军麾下?了。当?年我们解甲归田,就慢慢失了联系,天高?地远,我还一直担心?你与其他?弟兄过得如何。” “是?啊,自打萧将?军被召回梁城,原本萧家军陆续被拆分解散,我等一别,也有二十五年了吧。” 张聪看着眼前缠着汗巾、满嘴胡渣的壮汉,万分感慨。 他?道?:“我还记得当?年分别时,你才十八岁,才这么瘦。” 张聪两手掌心?面向一比。 壮汉爽朗大笑:“不至于吧!我记得我年轻时力气?很大的啊!倒是?张聪哥你,真?是?老了啊!”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故友相逢,只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就又熟悉起来。 只是?,张聪记得对方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他?犹豫片刻,终还是?踌躇地问?:“大梁,你这些年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为何会……” 壮汉看上?去有点腼腆,只是?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后脑勺。 谢知秋既然敢亲自过来见面,就是?大致猜到所谓“山贼”的情况,不过对方过来的人竟然与张聪是?旧识,还是?有些出乎谢知秋意料。 不过,她?惊讶后,心?中就有所明晰。 她?见张聪还没反应过来,主动解释道?:“张叔,这位大梁义士与他?的同伴,应该并非山贼,而是?原先?在边域自发抵抗辛国军队的民间义军。” 张聪一怔。 壮汉浅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他?看向身着官服的谢知秋,望着她?的脸稍凝,遂问?张聪道?:“这么说来,这位应该就是?……” 张聪应道?:“他?是?萧将?军的次子,萧寻初,如今的月县知县。” 谢知秋一言未发。 不过,她?也看得出来,这一回,萧寻初的身份可能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之处。 果然,那壮汉得知她?是?“萧将?军的儿子”,眼神立即敬重了许多。 他?对谢知秋一抱拳,郑重道?:“前萧家军校尉、现?勇虎义军将?领钟大梁,见过知县大人!” 第七十四章 不?久, 谢知秋与张聪就?被邀请到义军临时搭在望潮山上的营地。 “当年萧将军被三道金令强行召回梁城,大家离十二州一步之遥!那些年,我们多少弟兄血洒战场, 只为救回自己的子民, 结果临门一脚,竟被朝中那些只顾自己吃喝名利的蛀虫阻挠!” “大家都极为愤怒, 但是为了萧将军的安危, 还?是暂时忍耐下?来?, 并未闹事。” “后来?,朝廷忌惮萧家军,将将军大人扣在梁城, 而我们这些将领士兵, 被拆得拆,散得散。要?么编进其他军队里?,要?么遣散解甲。” “我本被编进另外一支方朝军里?, 但由于是萧将军的旧部,备受忌惮,始终得不?到重用。而除了萧家军之外的方朝军队又贪生?怕死, 士兵多是地痞流氓之辈,扎在军队里?好吃懒做而已。表面看人多,实则一击即溃, 远没有萧家军的气势。” “那种环境待得难受,多一天都忍不?了, 我索性也找机会解甲归田了。” “我回家种了几?年田以后, 正遇上边境又有冲突, 民情?激愤,当地人组成义军, 共抗辛朝。” “张聪哥,你是知道的,我本是十二州人,幼年昌平川之战爆发,举家流亡逃到关?内。父亲在昌平川一战中被辛军杀害,逃难过?程中,又有一位兄长和两位姐姐失散。尽管离开时年纪尚小,但我始终记得家乡的河川山脉,记得家中父母与兄姐的模样?,做梦都想回到故乡,想要?找到自己的亲人。” “尽管萧家军解散,朝廷又无作为,但我心中志向未变,斗志犹在。” “所以,得知百姓自发抵御辛朝,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义军。” “吾等从军,不?为功名利禄,不?为青史留名,只为自家兄弟姐妹此生?安平!” “加入义军以后,我就?一直在边关?作战杀敌,和以前?一般。虽说没有朝廷的支持,粮草武器都是大问?题,但也不?用担心在前?面打着打着,忽然被那些狗屁不?懂的文官指手画脚、强行召回了。” “义军的各位弟兄,大都敬重萧家军,得知我是萧将军旧部,也十分尊重我的想法。再加上我当年跟随萧将军与张聪哥你们,多少学了点兵法策略,也有与辛国军作战的经验,打了几?场胜仗后,就?被推举为将领,手下?带了些人。” 一路上,钟大梁说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义军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军队。 如今方朝与辛国边境关?系紧张,当年北地十二州更是被辛国占据,辛国强大,但并未将掳掠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子民,而是变本加厉地压榨,使得十二州百姓被困于水火之地,不?满于辛国的统治,揭竿而起。 而方朝境内的百姓,本就?有不?少人因为北地十二州被占而被迫与亲人子女分离,再加上厌烦于辛国军队在边境的频繁骚扰,偏偏朝廷被胆小怕事的主和派把控,懦弱无能,不?愿意与辛国起冲突,愤怒的百姓便不?再安于现状,索性自己拿起武器、组成军队,去对抗辛国。 如今,方朝各地都有陆续站出来?的义军。 不?过?,这些军队虽不?是起.义反对朝廷,但并非辛国奴役方朝百姓,方朝的朝廷就?没有奴役自己的百姓了……实际上方朝许多百姓生?活得也相当不?好,再加上方朝常年对辛国俯首称臣的避战行为,使得民怨滔天,义军如今将最大的矛头?对准辛国军队,但其实内部对朝廷也有很大意见,与所谓的“朝廷命官”冲突多次,并无好感。 因此,谢知秋一身青色官服来?到山上,钟大梁山上的其他兄弟立即齐刷刷地看过?来?,目色不?善。 钟大梁立即解释道:“别急!自己人!这位是萧斩石将军的麟儿!今年刚考上状元,虽是文官,但与我等一道,都是为百姓说话的!” 得知是萧斩石的儿子,山上的人才收回充满敌意的视线,变得友善起来?。 钟大梁领谢知秋一行人进山休息,一边走一边道—— “义军固然艰难,但民间仍有义士暗中支持。” “我等这一次从西北假装山匪来?到南方,就?是因为有几?位支持义军的富商有意支援我们粮草。 “只是义军毕竟不?是正规军,他们不?好明目张胆地帮忙。正好我原本负责的区域近日战事平缓,我名下?又有不?少猛士负伤,需要?休养,短时间不?便再出征。我就?趁修整的间隙,接了这个接应粮草的活,带着一批人过?来?运送物?资。” “你们之前?若听说望潮山上的山匪抢劫富商,其实就?是我们在接粮草。” “本来?下?半月最后一批粮草送到,我们就?要?回西北去了,没想到这么好的运气,竟能重遇张聪哥!还?正好碰上萧将军的公子上任知县!” 钟大梁对遇见张聪和“萧寻初”显然异常高兴,滔滔不?绝。 他望着谢知秋如今这张萧寻初的脸,感慨又欣慰地道:“当初我等与萧将军同生?共死,何等亲密!想不?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想当年,你兄长萧寻光是沙场上出生?的,我们都还?见过?抱过?,但是你……已经是生?在梁城了,还?真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 他细细端详萧寻初的面容,说:“看这相貌,是像姜凌夫人啊!” 谢知秋淡然自若,替萧寻初道:“寻初不?才,见过?钟叔父!” “不?敢不?敢。” 钟大梁大笑。 接着,他有些稀奇地说:“不?过?,真亏你能看出我们是义军,还?敢用那样?的方式留讯息联络我们。” 谢知秋面色如常,只说:“一开始是猜的,多少有点运气的成分。” 事实上,在信息闭塞的百姓眼中,成群结队且有武器的义军和山匪的概念难免会有点模糊。 谢知秋在得知望潮山上的山匪是从西北来?时,就?留了个心眼。 后来?她特意去查了望潮山这帮山匪的行迹,发现这帮人从未与普通百姓有过?冲突,虽然截了几?次商队,但这些富商似乎并未对山贼有太大怨怼,甚至没有报官,中间亦无人员伤亡。 再看他们的作风规律,不?像是寻常贼寇,更像军队行军。 因此谢知秋推测,他们非但是义军,而且其中一定有在正规军中待过?的人领队。 所以,她才在联络山中义军的信中加入军事密语。 谢知秋特意请教了张聪,得知只要?是方朝的正规军,军事密语多半可以沟通。 不?过?,张聪从军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密语是否有换过?,他不?太清楚。 谢知秋有赌的成分,赌的最多的地方就?在这里?。 军事密语作为一种暗号,也是最后一重保险。 如果对方真是从正规军中脱胎的义军,那么他们看到军事密语,就?会将此当作同道者对同道者的对话,不?说消除戒心,至少也能引起对方兴趣。 而万分之一的可能,谢知秋的判断全?错,山上的真是普通贼寇……那么那封信,他们恐怕看不?懂。谢知秋这里?,至少能保证安全?。 当然,谢知秋真正想要?接触的是义军。因为只有义军,才更容易形成一同为百姓谋取利益的共识。 但即使与对方见了面,谢知秋也做好了要?接触数次、双方才能建立一点薄弱信任关?系的准备。 他们恐怕需要?在互相利诱的基础上,才能形成如履薄冰的短暂合作关?系。 这支义军的领袖钟大梁,居然是以前?为萧家军效命的校尉,还?与张聪是旧识,对谢知秋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意外之喜! 尽管普通义军也能合作,但情?况会复杂。 而现在,无论?是谢知秋对这支义军,还?是义军对谢知秋,双方的信赖关?系都能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于谢知秋而言,许多事情?都能变得更加可靠方便。 谢知秋与钟大梁寒暄一番后,切入正题,问?:“钟叔父既然会来?留客亭,想必已经考虑过?小侄信中的内容了?” 钟大梁一顿,颔首,等她说下?去。 谢知秋道:“钟叔父在望潮山上停留这么多月,以钟叔父的阅历,想必也看出,这附近民生?有大问?题。实际上,小侄如今任月县知县,还?未上任,已经遇到麻烦。所以……有一件事,想请叔父帮忙。” 第七十五章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深秋十月, 临近月底,秋风已?带寒意。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万无一失。” 小屋里, 焦子豪与其父焦天龙交头接耳。 “可算是来了,真让我们好等。” 焦天龙长舒一口气, 道:“那个姓萧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半个月前就到驿站了, 结果说水土不服,竟就在那里待了半个月,耽搁这?么长时间。” “养尊处优的?高门公?子哥嘛, 虽说是将军的?儿子, 但?听说没有习武,想来身体好不到哪里去。” 说着,焦子豪搓了搓手?, 笑言:“会生病正好,到时候,我们编造理由也方便?。” 焦父说:“不过这?回可要注意了, 不要像胡未明那时那样,弄得整个县衙都是血,后面清理起来费时间, 而?且麻烦。” “放心,爹, 同样的?错误我怎么会犯两次?这?回一定干净。” 焦子豪笑。 “不过, 要我说, 也真是那个胡未明没脑子。他本来也就是个会读书的?卖酒奸商罢了,要是肯照一开始说好的?, 乖乖跟我们合作,少得了他荣华富贵?何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那些酒,本来他自?己都准备好了,只要凭借知府的?官威,将本地其他卖酒的?都找理由往牢里一抓,再给这?酒安个为抗辛募集资金之义酒之类的?名号,我们还不是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偏偏这?蠢货,忽然学别?人当什么清官,居然谈起良心来!” “他也真是天真,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左不过在此地待三五年就要走,而?我们可是世?代长居此地!那些衙役都是本地人,跑不掉的?,怎敢为了他几句话,就得罪我们?” “这?胡未明已?经知道我们那么多事情,忽然反水试图螳臂当车,我们怎么可能放过他?” 焦父捋了捋胡子。 他说:“总之,这?回一定要小心。虽说朝廷怎么也查不到我们头上,但?若是这?萧寻初出事,我们这?里就连死两任知县了,怎么着看?起来也会有点奇怪。 “而?且那胡未明是一个人来的?,这?萧寻初却是拖家带口、人多势大,要将那么多人都处理干净,不是易事,得撇清干系才行。” “知道,爹。” 焦子豪笑道。 “咱们这?里山匪横行,本就是是非之地,只要推到山匪身上,就死无对?证。再不济,从衙役里找几个替罪羊出去顶着,还不是轻而?易举? “咱们还能先瞒着,等过两年再上报。到时候,就算有人来查,也半点证据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焦子豪舔了下嘴唇,说:“说起来,那个萧寻初的?夫人,听说是个有名的?才女,还是个大美人,两人成婚声势浩大得很。不知道这?梁城的?姑娘,能长成什么模样。” 焦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好色,一看?他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就晓得他必是在动歪脑筋。 焦父安抚道:“你先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将事情都办妥了。这?一件事情,活着的?人越多,后续隐患就越大。你之后真要玩也无妨,但?务必得把?人关得严严实实的?,别?留下证据。” “知道知道。” 焦子豪嬉皮笑脸,但?瞧不出放了多少心思在脑子里:“爹,你关照得也太多了,你放一百个心就是。” * 次日,天色放晴。 月县先前就已?得到消息,那位在驿站停滞许久的?新知县,今日终于要走马到任了。 月县是小地方,难得有这?样的?大事,更何况月县衙门这?长官的?位置空了两年,人人都想知道这?位新的?父母官是个什么相貌性?情,消息传得极快,不多时,已?是人人尽知。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城门前的?集市人来车往,明显比平常来得热闹。 月县的?衙役们今日倾巢而?出,都在大路上大摇大摆地走着。集市上的?商户见了他们,纷纷对?视,却不敢吱声,只沉默避让。 忽然,一台桃红碎花帘的?小木轿子从路边经过,在与两个衙差擦肩而?过时,那小轿子帘后伸出一只葱白素手?,将花帘撩开一半—— “大壮哥,小路哥,好巧啊。” 小木轿中的?女子娇滴滴地捏着嗓子说话,声音蜜里还掺三分糖水,嗲得吓人。 侧目望去,只见这?女子生就一张芙蓉面,手?持鸳鸯戏水的?团扇半遮脸,扇后尤露一双细长笑眸。她懒洋洋地倚在轿子里,柔若无骨,面上略施粉黛,额间一点花钿,娇媚足占十成。 那两个衙役被她叫住,转头看?到她的?脸,当即变了张脸、挤出谄媚的?笑来。 胖一点的?衙役热情道:“这?不是媚儿夫人吗!媚儿夫人今个怎么大老远地上这?儿来了?” “家里的?胭脂用完了。” 那女子轻笑,凤仙花染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在窗边上点点。 “出来挑一挑,就在前头。” 两个衙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女子鲜艳的?指甲、纤白的?手?指,还有袖管垂下,露出的?一节藕白手?臂上,瘦瘦小小的?衙役年纪小,不会掩饰表情,眼睛都看?直了。 胖衙役咽了口口水,脸笑成一朵牡丹花:“夫人真是辛苦了,有什么事,跟哥儿几个说啊,为媚儿夫人出头,咱们义不容辞!” “好,那真是谢谢大壮哥了,大壮哥说话总这?么令人安心。” 女子笑颜如花。 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 她勾勾手?指,眼神示意小丫鬟。 小丫鬟忙在袖中摸摸,忙不迭去给两个衙差递东西。 那东西圆溜溜、亮闪闪的?,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又是什么? 媚儿勾唇笑道:“媚儿平时真是仰仗几位大哥帮忙了,今后如果又有什么狐媚子勾引我家夫君,大哥可千万别?忘了告诉我啊!” “好说好说!” 胖衙役一接银子,笑容愈发灿烂。 他一咬银子,见上面浅浅银子,高兴地收了。 小衙役原本还不敢拿,但?胖衙役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也惊喜地拿了。 将银子收进袖中,胖衙役当即拍胸脯道:“媚儿夫人的?忙嘛,咱们怎么会不帮呢!夫人大可放心!再说,放眼月县方圆一百里,还有哪个女人能美得过媚儿夫人?” “哎呀,讨厌,真会说话。” 女子团扇一掩唇,故作羞涩地咯咯笑起来。 “好了,我要去买东西了,不然回去晚了,那死鬼不定怎么怪我呢。” “媚儿夫人走好啊!” 小轿子碎花帘放下,一摇一晃地走远了。 却说那胖衙役当着轿子主人的?面还赔笑脸,对?方一走,他就变了脸,对?着轿子方向似笑非笑地唾了一口,道:“真是个贱.货,比勾栏里的?伎子还会勾人,焦少爷好大的?艳福。当女的?就是好,衣服一脱,就有大把?金银财宝可以拿。不像咱们,钱没多少,还得整天帮那些翘脚老爷干脏活。” 他一转头,却见小衙役还攥着那一锭银子,痴痴地望着早已?消失的?轿子。 “她可真漂亮啊……” 小衙役呆呆地道。 胖衙役“哼”了一声,嘟囔道:“是挺骚的?。” 言罢,他一巴掌打在小衙役背上,抢过小衙役手?上的?银子,道:“看?到没有,你只要有这?个!多的?是女人会自?己贴上来,想怎么挑都行!” * 却说另一边,午后刚过,一顶青色盖蓬马车骨碌碌地驶进月县。 这?马车两边跟着数个护卫,身后还有几个大箱子。 那守门的?衙役要查他们身份,只见带头的?小厮翻了个白眼,傲慢地掏出一张官凭来,吊着眼道:“看?清了吗?知道我们少爷是谁了?” 月县不过小地方,这?么大的?阵仗,不是新官上任的?知县大人,还能是谁? 那衙差忙道:“原来是萧知县大人,有失远迎,快请。” “知道就好。” 小厮将官凭一收,抬着下巴,头也不回地跟着马车走了。 在他身后,几个貌不惊人的?衙役互相交换眼神,然后暗自?一笑。 * 同一时刻,待马车悠悠进了月县,谢知秋撩开车帘,看?外头的?光景。 毕竟是个偏僻县城,自?然比不得梁城繁华。 刚进城门,道路就坑坑洼洼的?,颠得车子微微发抖。 此地路不是很宽,即使在本该最为繁华的?闹市,店铺行人数量也远比不上在梁城。 谢知秋乌眸沉寂,面无波澜。 纵然经历一番曲折,终于进了这?个地方。 未来,这?便?是第一个由她施展之地。 不过,于她而?言,这?里的?一切还甚是陌生。不知几年之后,她是否这?里做出点什么。 不知是不是谢知秋的?错觉,她觉得,当她隔着窗户打量此地百姓的?时候,这?些百姓也在偷偷打量她。 只是,他们似乎都有些怕官员,一与谢知秋对?上视线,就张皇挪开视线。 谢知秋默然。 忽然,一阵香风拂过窗外,只见一顶花帘小轿与她的?马车相错而?过。 正当谢知秋侧目时,那轿子里的?女子拿着鸳鸯戏水轻罗小扇,对?她倚窗而?笑。 那实在是个美貌的?女人,腮凝新荔,肤如凝脂。她见谢知秋看?她,还眯起猫似的?美眸,狡黠一笑,在轿子里对?她招了招手?。 谢知秋还没多大反应,倒听后面的?马车微有动静。 谢知秋今日与萧寻初分坐了两辆车,这?是因为雨娘和石烈不方便?抛头露面,让他们藏在后面的?车里,再用萧寻初作掩饰。 理论上来说,后面那应该是“知县夫人”。 谢知秋一回头,只见陪在后面的?雀儿将谢知秋与那女子的?事尽收眼底,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在那小轿子经过时,还瞪了对?方一眼。 这?时,五谷撩帘进来。 “少爷。” 五谷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谢知秋回神,抬眸看?他,问:“怎么了?” 五谷说:“刚才有台女子的?轿子经过,我想避让时,那女子的?婢女故意撞过来……然后,往我手?里塞了张纸条。” 五谷眼神闪烁,看?谢知秋的?表情意味深长,略有谴责,大抵是“少爷你和少夫人才成婚多久啊,少夫人就在后面呢,你怎么一出门就惹桃花债,这?样我压力很大,让我怎么和少夫人解释”之意。 谢知秋没搭理他控诉的?眼神,只问:“纸条内容你看?过了吗?” 五谷:“呃,我怎么敢看?,这?信摆明了是给少爷您的?吧。” 谢知秋想了想,道:“给我。” 五谷大惊:“少爷,您还真看?啊?少夫人就在后面瞧着呢!” 谢知秋没有说话,只是淡定地拆字条。 五谷瞧得心惊肉跳的?,劝道:“少爷,您还是别?拆了,拿着这?纸条赶快去后面跟少夫人请罪吧,主动一点,自?己跪搓衣板还来得及。少夫人脾气真的?算好的?,您想想将军夫人,那可是会使飞刀的?啊! “将军夫人嫉恶如仇,在梁城时又那么喜欢少夫人,要是让她知道您一来当地就看?其他美女投怀送抱的?信,真会把?您这?儿子大义灭亲的?!” 谢知秋不以为意,自?顾自?将纸条完全拆开。 她慢慢读上面的?文?字。 倏然,时间静下来,只余下秋日微微凉意。 五谷试图再劝:“少爷……” 谢知秋仍是未言,只是将纸条转过来,给五谷看?。 五谷凑过去看?,然后亦是一愣。 只是纸上是不太端正的?字迹,宛如刚刚学字的?小孩,写?得歪歪斜斜。 小纸条上,不过十个字—— 【衙中皆鬼,千万勿用酒食。】 其实不必有人提醒,谢知秋也不会吃这?月县里的?东西。 不过,会收到这?样的?警示之言,还是令她意外。 谢知秋撩起车帘,往那轿子离去之处看?了看?,若有所思。 第七十六章 “知?县大人到了!” “知?县大人到了!” 月县芝麻大点地方, 马车既已进了城,不?多时就到县衙门口。 月县的衙差们,早已恭候多时, 见规模浩大的马车队伍到了衙门外, 他?们连忙列队迎接。 只见青帘撩开,一年?轻男子从中走出, 矫健地下了马车。 衙差们实际对?此人身份已多有了解, 然而一对?上对?方的视线, 还是微微一惊—— 这青年?不?过弱冠年?纪,生得俊美风流,只是一双桃花眼有如雪里凝霜, 看人一眼, 仿佛就能洞穿人心。 在?场的衙役平白对?上这么一双黑眼珠,纷纷不?自觉躲闪,倒像心里有鬼一般。 谢知?秋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 假装没?看到他?们的反应,只大步迈入县衙中。 月县虽是小城,但一个县衙也有六七十名衙役, 再?加上县丞、主簿、典史等一众人员,粗略一看也有上百人。 月县县衙已有一年?半不?曾有正经管事的知?县,县衙群龙无首, 一直是这些县丞主簿之类的自行协商做主,但看上去也条理清晰, 无大问题。 谢知?秋初来乍到, 他?们居然立即对?她热烈欢迎! 谢知?秋才?一踏进衙门, 立即有个身着衙役制服的胖壮男子热情?地迎上来,高声道:“萧大人!咱们盼星星盼月亮, 总算将您给盼来了!” 衙门里面本有几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聚在?一起用晦涩的月县方言交头接耳,一见她进来,当即止了口,并且马上切成梁城官话,同样聚上来。 “萧大人!久闻大名,神?往已久,终于得以一见啊!” 先走上来的,是个书生模样的老大爷。 他?七十来岁,后背微弓,身材清瘦。 他?笑容满面地走来,头发?雪白,脊背有些佝偻着,对?谢知?秋说话的语气十分友好,自我?介绍道:“小人是月县的县丞,名为焦元通,久仰萧大人威名!” 这人单看外貌,颇有几分老秀才?的感觉,不?过既然当了县丞,谢知?秋猜他?多半是个举人。 谢知?秋扫了扫他?,略一颔首,又看向下一人。 下一人瞧着严肃点,但对?上谢知?秋的脸,又露出笑来,谢知?秋这才?看出他?镶了两?颗金牙。 那人来回拱手?作揖,道:“小人是月县主簿,名为高林,幸会幸会。” 谢知?秋颔首。 …… 待所有人都自我?介绍了一遍,最后又轮到那胖衙役。 待谢知?秋的目光落到胖衙役身上,那胖衙役不?禁一凛。 说实话,在?这“萧知?县”真的露面以前,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一个人。 原因无他?,这“萧知?县”的气质实在?太过异于常人,令人难以判断“他?”的行为想法,不?由生出畏惧之心来。 此刻,光是被“他?”冷剑般的双目看到,胖衙役就有些心底发?寒,莫名有些怯意。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里是在?月县,就算这萧知?县有通天大的才?智,在?这里又能翻出什么花来? 如此一想,胖衙役终于安定几分,又觉得不?足为惧起来。 他?满脸横肉,虽瞧着是好吃懒做相,但身宽体胖,表情?一扳,倒也还算有点意思。 他?对?谢知?秋一抱拳,挤出笑来,也是一副热烈欢迎的表情?,道:“我?叫焦大壮,是这里的班头,见过萧大人。” 谢知?秋没?作表示,只是在?这焦班头脸上扫了扫,心中微凝。 实际上,谢知?秋来之前已经调查过。 本地以焦姓、高姓、李姓三家为大姓,局势大抵是以几家大户为明月,其余或多或少有血缘关系的同姓小户为星辰,群星拱月,大户吃大头,小户们也分一杯羹。 看这衙门里吏官的姓氏,也知?实情?八/九不?离十。 包括县城和班头在?内,这些吏官起码有一半多是姓焦的,剩下的有少量高姓和李姓,再?其他?的姓,就只是零星几人。 而且,这些人联系紧密,谢知?秋面上不?显,实则在?观察。光是她听吏官介绍自己的这一小会儿的功夫,那些个衙役就来来回回交换数次视线,仿佛交谈不?必言语。 谢知?秋面不?改色,只道:“好,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住了。不?过本官初来此地,行李众多,要先让家人安顿,明日再?来安排。” “欸,这种小事,哪儿用得着知?县大人亲自安排!弟兄们这一把子力气,难道是放着看的吗?” 胖衙役大手?一挥,就道:“来,兄弟们!都帮大人将行李抬到里面去!” “好嘞!” 胖衙役一开口,其他?衙役们纷纷响应,当即手?脚麻利地扛箱子去了。 谢知?秋这一趟来月县,队伍后面足足跟了数十个箱子,且衙役们往肩上一抬,就发?现这些箱子个个沉得厉害。 一个衙役忍不?住问:“大人,您这箱子里放得什么啊?” 谢知?秋淡淡回答:“本官自梁城而来,家中知?此地山高水远,便给了些傍身之物,不?必在?意。” 但那些衙役们闻言,倒是眼前一亮,好像对?所谓的“傍身之物”有所猜测。他?们两?个人抬一箱,动?作都有劲许多。 * 方朝为防止地方官势力过大,通常会避免将官员派遣到自己的家乡,因此地方官人生地不?熟,县衙就会为县令提供住所。 这月县的县衙,在?谢知?秋的任期内,就将是她的家了。 有衙役和谢知?秋自己带的护卫帮忙,数十个沉甸甸的箱子很快被搬到内院,整整齐齐地列在?院子里。 谢知?秋正四处查看的时候,那胖衙役对?衙差们颐指气使了一番,逮准时机,偷偷凑到谢知?秋边上,道:“知?县大人。” 谢知?秋看他?。 “其实是这样的。” 那胖衙役笑盈盈地说。 “我?们月县是个小地方,像知?县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远道而来,实在?是我?们当地百姓之福。知?县大人奔波许久,旅途劳顿,想必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好酒好菜了。” “我?等昨日得知?知?县大人今日能到月县,特意在?本地最好的酒楼订了一桌子菜,既是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也是希望让大人尝尝咱们本地的特色佳肴,好展现咱们本地小吏对?大人的欢迎和敬意。” “不?知?大人,愿不?愿意屈尊给咱们一个面子啊?” 谢知?秋仍旧没?说话,只是看他?。 胖衙役起先脸上还维持着笑,后来逐渐感到有点绷不?住了。 说实话,请上官吃饭这事,还怪麻烦的。 他?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知?道这新上司的想法性情?。 他?们作为下属,表示那是一定要表示的,如果这点表示都没?有,怕这一县长官心里嘀咕,对?他?们摆脸子,万一一次不?成,以后更不?好办。 但问题在?于,他?们表示必须要表示,这知?县大人却未必会接受。 这帮读书人极有可能读书读傻了,一方面自尊心极高,要别人捧着他?,一方面又想显示自己清正廉洁,会故意训斥他?们这些下属的“市侩”之处,好显得自己品行高尚。 还有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明心里想要钱想要得要死?,一开始却不?肯表现出来,非得等自己的名声吹响了,才?开始大捞特捞。 无论?是哪种人,胖衙役都讨厌。 这帮当官的自己坐在?衙门里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名声金银都捞着了,可实际的活都是他?们这些衙役在?干。 而越是想显得自己勤奋清廉的知?县,这种破事就越多。他?们下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什么都捞不?着,还要被老百姓抱怨这抱怨那,最后结果一出,人人都是夸奖知?县,谁管他?们其他?人死?活? 而这胖衙役端详着谢知?秋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萧知?县,该不?会真是个清官吧? 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如果摆在?眼前的利益太大,奉承的人太多,那么再?清廉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也要浑浊起来。 可是胖衙役可等不?了这么久,那焦子豪父子催得厉害,鬼知?道他?们为什么急得跟要去投胎一样,眼下清官可比贪官麻烦。 胖衙役心中暗骂县丞主簿那些不?要脸的不?是人,总把这种麻烦活推给他?,真是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了,这萧知?县若是当真要展示展示自己的清廉风范,最后平白挨一顿的骂也还是他?。 良久,谢知?秋总算开口了。 她目光一动?,问:“县里最好的酒楼……想来价格不?菲吧。诸位在?衙门里月钱里也不?高,专门请我?这么一顿,不?会太破费吗?” 胖衙役赔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地方嘛,贵不?到哪里去。再?说,咱们有亲戚在?酒楼里工作,能给点实惠。” 谢知?秋颔首。 胖衙役实在?看不?懂这个萧知?县的心思,“他?”一沉默,他?就不?安得很。 正当胖衙役忧虑“他?”会一口拒绝的时候,忽然,谢知?秋道:“也好。” “……咦?” 谢知?秋问:“怎么,又反悔不?请了?” “不?是不?是。” 胖衙役大喜过望,心说太好了,这人长得一派正直的样子,原来也是一贯的货色,那就好办多了,他?也能早点交差。 胖衙役当即道:“知?县大人愿意受邀,实在?是我?等的荣幸,大人等着,今晚一定包您满意!” 谢知?秋微微点头,就不?再?言。 * 当晚,龙凤楼。 月县这第一酒楼的名字起得气派,谢知?秋本以为毕竟是县城的酒楼,与梁城想来是不?能比的,但谁知?一踏进来,才?发?现这酒楼阔气非常,虽与观月楼之类还是不?可相提并论?,可也装修古典,有些雅致的调调。 这群差吏不?知?哪来的钱财,竟点了满桌子的好菜,甚至有鱼翅熊掌一类。席间还请了歌女奏乐,管弦丝竹,声音悦耳。 小小一城的小吏,豪气得令人惊愕。 谢知?秋见菜上来,并不?急着吃,而是晃了晃手?中酒盏。 她将酒盏放在?鼻尖轻嗅,道:“这酒倒是特别,好像别处不?曾见过。” 老县丞笑着介绍道:“这是上一任胡知?县亲自酿的酒,名叫折千桂。胡知?县老家在?江南一带,本地盛产桂花,他?原来就有酿酒这个爱好,便在?十几岁时试将桂香融入米酒之中,再?加以秘方调和,制出此酒。 “这酒香味清新,口感醇厚,但不?醉人,十分特别,被胡知?县带到此地后,一直深受我?们这儿的百姓喜爱,倒成了特产。 “只可惜,胡知?县天妒英才?,竟忽然病逝,并未留下此酒配方。想当初,他?本想在?本地推广此酒,为了降低酿造成本,还特意在?衙门试栽培了几棵桂花树,不?想桂花犹在?,斯人已矣,折千桂也成绝唱。 “如今这酒只剩衙门以及好的酒楼里还有一些存货,等全部喝完就再?没?有了,可谓一壶就价值千金啊!若非知?县大人亲自莅临,掌柜的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大人要好好品尝才?是。” 谢知?秋闻言,道:“如此,那我?是该好好品尝。” 说着,她便抿了一口。 只是,她不?过唇边沾了沾杯沿,酒面倒是晃了晃,酒水却看不?出有没?有少下去。 谢知?秋问:“这胡知?县的家乡,莫不?是在?江南临城一带?” 县丞惊讶:“萧大人如何知?道?” 谢知?秋道:“说是生产桂花,想起仿佛在?书上读到过。” “萧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博学多闻啊!来,老夫敬大人一杯!” 二人虚虚碰杯。 “萧大人怎么不?吃菜呢?” 喝了酒,那七十多岁的老县丞又殷勤地给谢知?秋夹了一筷子菜,介绍道:“来,大人,尝尝这个,也是咱们本地的地方菜,别处可没?有那么纯正的滋味。” 谢知?秋扫扫满桌的人,又看看酒楼端菜的伙计。 众人皆盯着她。 她略一凝思,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县丞紧紧看着她,直到她的喉咙滚动?咽下。 谢知?秋道:“味道果然特别,不?错。” * 约莫半个时辰后。 酒足饭饱,歌女散去。 酒楼满桌的人都还坐着,唯有当晚招待的“萧知?县”一人倒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离得近的焦县丞小心翼翼凑上去,碰了碰“萧寻初”的背,低声唤道:“大人?萧大人?您还好吗?” “萧知?县”一声不?吭。 县丞胆子稍微大了一些,用力晃了晃“他?”。 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宛如死?人。 县丞松了口气,一下子倒回座位上,道:“成了,他?睡死?了。” 在?场众人皆大为松懈,如释重负的模样。 典史道:“这下好了,只要再?趁夜深人静,找个偏僻地方把他?抹了脖子就成。早知?这么顺利,就直接给他?下点毒,也省得多出一步,让人胆战心惊得慌。” “不?成不?成,下.毒怎么成,你疯了?!” 县丞胆子更小,急道:“我?们可是和他?一张桌子吃饭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呢?再?说,如果让他?死?在?这儿,你以后还来不?来这里吃饭了?” “你们别说了,快把他?弄出去吧。我?怕他?醒了,没?搞完总是不?踏实。大壮,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你们怎么就会使唤我?!烦死?了!信不?信老子一个不?高兴,把你们一起宰了?!” 胖衙役本来还要喝酒,听人催促就不?耐烦起来,愤怒地将杯子往桌上一丢,起身要去搬“萧寻初”。 主簿确认道:“衙门那边没?事吧?这人拖家带口,还带了护卫丫鬟,焦老爷说尽量不?要留活口,活人信不?过。反正最后统统都可以推到山贼头上,万一弄不?好跑了哪个,后面更麻烦。” 胖衙役摆摆手?:“放心好了,他?那些护卫才?几个人?咱们满县衙的衙门,再?加上焦老爷那边给的打手?,少说也去了一百多个人手?!保证连只蚂蚱都跑不?掉。” “可……” 胖衙役嫌衙门里的这帮书吏胆子还没?芝麻大,正要骂他?们几句,忽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进来,看到雅间内的景象,吓得惊道:“你们在?对?大人做什么?!” 众人没?想到这会儿还会杀出个漏网之鱼,气氛忽然一变—— “不?好,怎么漏了这人的小厮?!” “谁出的纰漏?” “酒楼的人不?该早把他?——” 这群人对?小厮可就没?有像对?萧寻初那么怕了,再?说这小厮还是清醒的。他?们顾不?得其他?,当即就要过去将他?制服! 那胖衙役眼疾手?快,当场冲过去,一推就将小厮摁在?地上,道:“不?许动?!你若老实,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小厮大惊失色,脱口道:“你们怎么敢——!难道你们不?知?有王法吗?!” 胖衙役闻言倒是笑了,嚣张道:“王法?在?月县,我?们就是王法!杀了你们又如何,这满楼都是我?们的人,全县的案件也归我?们查,杀了你,其他?人会知?道吗?” 胖衙役话音刚落,突然感到脖子一凉,好像被人抵了什么东西。 他?正要怒骂其他?人在?这时候碰他?,放一侧头,才?发?现脖子上是一把雪亮的大刀,刀锋正对?他?的颈间动?脉。 胖衙役顿时哑言,这才?意识到,当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看小厮的时候,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吵闹从窗外门口绕到他?们后面,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你……?” 胖衙役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等险境,脑子空了一息,半天说不?出话来。 压住胖衙役的人,正是谢知?秋先前在?望潮山上遇见的钟大梁等一众义军。 胖衙役往日作威作福惯了,只靠着一身差役服和蛮力恐吓别人,哪有可能斗得过烽烟炮火中活下来的真战士。 “别动?。” 钟大梁眼底沉静,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即使貌不?惊人,可无论?何时,都临危不?惧,甚至将刀架在?别人的姿势,都有点过于熟练。 他?见胖衙役眼神?在?转,主动?说:“死?心吧,不?会有人来帮你的。衙门那里我?们已经清理干净了,现在?无论?是衙门,还是这座酒楼,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 胖衙役呆住。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只见本该被药倒的“萧知?县”坐起来,淡然地理理衣袍,悠然转过身,面向他?们。 胖衙役看这群人的架势,再?看谢知?秋的脸,反应过来,惊道:“是你!你不?过一个知?县,居然敢养私兵!可若是让朝廷知?道,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谢知?秋颔首,并未否认:“确实。不?过本官可没?有养私兵,这些人是山上无名无姓的山贼罢了。” 胖衙役大怒:“这话谁信!他?们一看就听你的话,还与你交情?深厚!我?们都可以作——” 胖衙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瞳孔猛然一缩,意识到了什么。 同一时刻,谢知?秋一动?,忽然对?他?浅浅一笑。 胖衙役先前一直觉得这个人表情?冷淡,让人生畏,可此刻,他?看到了对?方的微笑,他?才?发?现这个“萧知?县”笑比不?笑更恐怖,只这一笑,竟让他?浑身毛骨悚然。 谢知?秋四两?拨千斤,说:“确实,你们并非是我?的人,又看到得太多,实在?令人放心不?下。想要杀人,就要做好会被人反杀的准备。” 她一边说,一边直视胖衙役。 谢知?秋道:“正好,本官也很好奇,你们一群吏官都敢这么大胆,本官是本县知?县,这满楼都是本官的人,全县的案件又正好都归本官查,如果本官不?想有些事被人知?道,决定对?你们动?点手?脚,出了这个楼,世上还会有人知?道吗?” 倏忽,一股寒意自脚心腾起。 胖衙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俊美的青年?,遍体生寒。 第七十七章 不久, 趁着夜色,龙凤楼上上下下都被押解至月县县衙。 “大人放心,这?帮衙差官吏意图谋害朝廷命官, 证据确凿, 本来也是凌迟处死的大罪,死不足惜。等押回监牢后, 再低调处决, 便无后患。” 谢知秋站在酒楼窗前, 桌上席宴已然冷却,但?人声?已然萧索。 她听到钟大梁的汇报,略略点头。 “不过。” 钟大梁稍作迟疑, 还是道。 “大人您以身为诱饵, 亲身涉险,未免还是太?冒险了?。别的不说,万一他?们真的心够狠, 直接在菜里下.毒呢?” 在钟大梁看来,这?不是没有可能的,看这?帮人有恃无恐的架势, 只怕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然而,谢知秋面不改色,淡淡地回答:“他?们不会。” “大人为何如何笃定?” 谢知秋道:“这?些人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总不是生来就这?么大胆。 “他?们不是受人牵制,就是想要荣华富贵。但?无论是哪一种, 都能说明一件事——他?们怕死, 不但?求生欲望强烈, 而且还想要活得舒服漂亮。 “既然他?们并非陪我一起死的亡命之徒,那么多少会有所顾忌。在一同用餐的桌子上下死药这?种事, 普通人多少会有点害怕,更不敢将?这?种事交到别人手上。可是他?们人多,商量必会有矛盾。相对而言,蒙汗药会安全许多,就算真下错有人误食,也可以补救。所以无论是保险还是妥协,都是更好的选择。” 这?才是谢知秋敢孤身一人与他?们同桌而食的底气。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想真被药倒。 谢知秋推测,他?们如果不是当场给她下药,就是提前让酒店的人将?蒙汗药涂在餐具上,再或者,会有每人一份的小菜。 因此做安排时,她第一时间?就让义军去控制了?酒店厨房。她与这?帮吏官一同吃饭时,未见?他?们动手,在确认过上菜的人已经被义军控制,并对她颔首作为暗号后,谢知秋才开始用餐。 最后义军的人果然从送餐人身上搜出药包,他?们原本的计划,似乎是打算将?蒙汗药下在一人一盅的佛跳墙中。 酒楼这?里,在谢知秋看到上菜人打得掩饰后,她就不再担心了?。但?是除此之外,还有衙门那边。 在进?月县之前,谢知秋难以判断对方究竟有多少人,故而保险起见?,带了?大量的义军进?来。 这?么庞大的队伍,如果真当作护卫跟着谢知秋进?城,那必然会引起对手的警惕。 所以,谢知秋让这?些义军一部分?伪装成普通护卫,另一部分?则是藏在那堆箱子里运进?来的。 那些箱子看似上锁,实则经过萧寻初的手,每一个都做了?反锁扣,是能从内部打开的。 那些衙差听谢知秋说里面是“傍身之物”,还以为是金银,哪里想得到全是训练有素的壮汉。 衙差们本来个个守在衙门想找机会开箱子,结果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瓮中捉鳖一般被义军抓住,反手就丢进?大牢里。 谢知秋道:“比起我,还是五谷凶险些。我不过躺下装作入睡即可,五谷要以身为诱饵,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好让你们其?他?人有趁其?不备的机会。” 面对谢知秋的夸奖,五谷本人倒是颇为谦逊。 他?笑道:“这?没什么,我进?去之前,就知道酒楼已被我们的人掌控,钟将?军等人都在后面守着,我有什么可怕的?还是少爷厉害,少爷进?去吃饭前,可不知一切计划是否能够顺利。” 谢知秋对此不置可否,也无意与他?互相吹捧浪费时间?。 她目色微沉,说:“既然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就看真正的幕后之人,要如何处置了?。” * 夜半,焦家。 本该是夜深人静之时,可是毫无征兆地,一群身穿衙役服的青壮年,身佩长刀,高举火把,一夜之间?闯入焦家大院,不由分?说推开门房,打倒冲出来试图阻拦的护院,长驱直入,直接将?大半夜还在屋里等消息的焦家父子拖了?出来。 一时间?,焦家火光连天,不时有惊呼惨叫传出,护院们见?打不过连忙求饶,家眷们半夜惊醒,吓得不敢乱动。 “反了?你们了?!几?个衙役,竟敢——” 焦子豪本来一看这?群人打扮像是衙役,有恃无恐,破口?就要大骂,但?等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帮人凶神恶煞,他?却一个人都不认识。 焦子豪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感到有点问题。 他?改口?道:“你们也是衙役?不是我们月县的人?各位官爷息怒啊,你们许是抓错人了?吧?” 他?话音刚落,这?时,那些“衙役”分?开两侧,从后面走出一个身穿官服的人。 那人身穿青色官服,头戴乌纱帽,以寻常官员的年龄来说,“他?”年轻得不可思议,偏生还生得俊美非常、气质凛然。 谢知秋道:“没有抓错,本官是月县的新知县,这?些是本官新任命的差役。昨夜有一群谋逆暴徒意图谋害本官,经本官连夜审问,他?们供出幕后主使?乃是你们焦天龙、焦子豪父子,本官不敢耽搁,特意过来捉拿。 “另外,本官之前还接到有人报官,说你焦子豪勾结差吏、强抢民女,这?一回,本官也会一并判明审理。” 焦子豪大惊失色。 他?眼神游移,似乎在瞥某处。 “……你莫非是在找这?个?” 谢知秋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 立即有身穿衙役衣服的义军拿了?个袋子出来,袋子里是几?只被射下来的鸽子。 焦子豪脱口?而出:“你竟把五只都——!” “五只?本官的人总共射下来七只。” 谢知秋道。 “今晚没有一只鸟能飞出月县,不管带没有带信。” 焦子豪面色苍白:“你——” 但?转瞬,他?又意识到眼下等援兵已经无用,死不承认才是正理,忙改口?道:“这?不过是我与友人来往的书信而已,你们截下来又有什么用?再说,那些衙差的话怎么能信,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满口?乱咬罢了?!” 谢知秋不理会他?狡辩,只道:“能不能信,自有本官定夺。带走!” 焦子豪这?辈子都是拿捏别人,哪里想得到自己会有被人拽到牢里过夜的一天?他?脸色大变,口?不择言地大喊道:“我家在上面可是有人的!你信不信你胆敢动我们,以后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 谢知秋当然猜得到焦家上面还有人,而且她还猜得到,焦家之所以这?么火急火燎地想杀她,多半是想借她的死向上面的人邀功。 谢知秋目前明确得罪过的人,应该只有一个齐相。不过,谢知秋不认为这?么偏远的焦家可以攀得上齐相,他?们想要讨好的,多半是夹在中间?的某个齐相派的人。 现在,前后都是老?虎,他?们已经摆明了?想要她性命,梁子都已经结下,又不是她将?焦家放了?就能一笔勾销、相安无事的。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这?个知县如果还老?老?实实的,那才是任人宰割。 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谢知秋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被五花大绑的焦家少爷。 焦子豪还从未被人以这?种眼神看过,蓦地身上一寒。 他?突然明白过来,今时已不同往日?,他?过往的所有经验,在这?个“萧知县”这?里,恐怕都没有用。 谢知秋正要再搬出那一套“现在整个衙门归我掌控,你猜我直接将?你的事压着瞒个两年,或者推到山贼身上,你上面的人会知道吗”,但?还未开口?,忽然,一个义军的人走过来。 他?凑到谢知秋耳边,耳语道:“大人,有个焦子豪的小妾,说她手上有不少焦家的证据,无论如何都想见?您。” 谢知秋心中一动,说:“我去看看。” 说完,她撂下被扣住焦家一干人等不管,随那报信的义军士兵离开。 穿过两条小径,来到女眷居住的内院,谢知秋看到每个院子门口?都有义军把手,而焦子豪的小妾们吓得缩成一团,都不敢出来。 唯有一个女子,安静地跪在地上。 她衣着艳丽、发式花梢,瞧着像是个花枝招展的人,可此刻不吵不闹,表现出远胜于旁人的沉静温顺,倒让人有点意外。 谢知秋问她:“你便是说手上有焦家证据的姑娘?”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她细白的脖颈如天鹅仰颈,随后,她露出额间?荷花花钿,还有一张如花似玉的娇媚容颜。 其?实谢知秋先前就有预感,因为普通人不会知道太?多焦家的事,不过直到此时,方才完全确定。 果然,这?位焦家侍妾,正是白日?坐在轿子里、差侍女塞给五谷纸条的女子。 “是。” 那女子回应谢知秋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伏身拜下,默默对谢知秋行了?个大礼。 然后,她道:“妾身是焦子豪的侍妾媚儿,在焦家生活已有五年。今日?,我想状告我夫焦子豪,还有公?公?焦天龙,勾结上官,杀害上百童男童女,事情暴露之后,还密谋杀害前任月县知县胡未明,藏尸灭迹,伪造文书之罪!” 第七十八章 待将焦家所有涉事者?关押进大?牢、焦家贴上封条、勒令闲杂人?等近日不得擅自进出, 再听媚儿讲完她的经历和想法?,已然是后半夜。 钟大?梁几乎全程陪谢知秋熬完,待将媚儿安顿好,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 钟大?梁感慨地道?:“这个媚儿姑娘倒是个奇女子,勇气远胜过?常人?。这焦家在月县势力这么大?, 一般人?就算知道?不公, 也?不敢去收集证据, 更?不要说,她本人?还是焦家的小妾,本就仰赖焦家生活, 分外凶险不说, 她想要告焦天龙和焦子豪,无疑是自断生路。 “说实话,我们虽然抓了焦家父子, 但?在普通人?眼中,凭焦家的能力,未必不会拍拍屁股就放出来。即使如此, 她仍然舍身取义,若是这一回不成,她难免要遭到报复。 “这般胆量, 远胜苟且偷生的宵小之辈,已担得起?‘豪杰’二?字。” 谢知秋赞同地点头。 不过?, 她说:“还不止如此。” “大?人?有什么见?地?” 谢知秋道?:“方朝《刑统》规定, 妻告夫, 虽属实,仍须徒刑二?年。 “先前你去关押焦子豪时, 我问她是否听说过?这条法?律。她说她知道?。 “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状告夫君,无论胜败,她非但?要失去求生之所,还要坐牢两?年。由于她是妾,量刑上恐怕会比正妻更?重。 “但?她说她已做好准备,不会因此生畏。” 钟大?梁原是武夫,后来又当了义军,看上去对刑事律法?不甚了解,显然是从谢知秋口中,才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条文,不免大?吃一惊:“还有这种法?律?” 谢知秋颔首。 她说:“方朝刑律重等级秩序,君臣、父子、夫妻,一重重皆有顺序。如果下一级的利益与上一级冲突,都会优先保障上层阶级的利益。既然妻为夫纲,那么妻子告夫,自然是以下犯上,即便有理,也?是不敬之罪。 “类似的,还有‘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这虽不是写进法?典中的条例,但?在许多衙门前的碑匾上都有,于百姓而言,就是铁律。 “百姓如果越过?自己本来的地方官员,直接向更?上级的官员上诉,无论状告是为何事,都要用竹板或者?荆条打五十下,对身体弱的人?而言,已是重罚。 “像这样的规定,绝不是为了百姓公理,而是为了保全地方官的颜面权势,亦是为了稳定。” 这后者?,钟大?梁大?概是见?过?,立即理解了概念。 他自己是个男子,不会关注只有女子要受的刑法?,但?是本身是个百姓,这等事关百姓的问题,当然注意过?。 钟大?梁想了想,问:“……大?人?可当真?要在衙门审这案子?若真?照媚儿所说去审,的确能为胡知县昭雪,但?恐怕要得罪上官。另外,我观这媚儿的证据,大?抵不是特?别牢靠。再说,若真?让她状告,她自己也?要坐牢。 “而以我们现在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个焦家,绰绰有余了。” 谢知秋沉默下来。 半晌,她道?:“我再想想。” * 谢知秋回到衙门内院,见?到有两?三个义军士兵守在门口,巴望地朝里面看。 他们见?到谢知秋回来,忽然有点窘迫,这里毕竟是人?家女眷的住处。 其?中一个士兵连忙解释道?:“大?人?,您回来了!我们是守在月县外面负责射鸟的人?,但?是用的弓出了点问题,其?他人?说知县夫人?能修好,而且能修得比我们自己军里的木匠还快,所以我们特?意过?来请夫人?帮忙的。” 那士兵双手举高,怕谢知秋心里不舒服,忙说:“我们兄弟几个一直在外面守着,没有进去,夫人?身边的丫鬟能够作证。” 谢知秋没多大?反应,只道?:“没事,我知道?。” 到了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一点很不错,那就是谢知秋和萧寻初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再扮演对方,而展现自己真?实的样子。 萧寻初从他们与义军碰面起?,就开始给?反占月县的事帮忙了。 无论是打造运送义军箱子里的反向锁扣,还是制作义军的武器,基本都经了萧寻初的手。他甚至还额外做了几把突火.枪,以备不时之需。钟大?梁拿到这枪就啧啧称奇,直说少夫人?的手艺精湛、构思奇巧,不愧是方朝有名?的才女,果然与众不同。 不过?五谷看到倒是大?吃一惊。 他是一直以来真?正跟在萧寻初身边的人?,要瞒过?他的眼睛,比普通人?困难很多。 谢知秋还记得五谷当时的表情—— 他迟疑不定地在谢知秋和萧寻初之间来回看了很久,最后道?:“没想到少夫人?也?懂这个,难怪少爷对少夫人?死心塌地,这可真?是珠联璧合了。” 谢知秋估计五谷是猜到了他们两?人?其?实成婚前就有联系,没有想到两?人?会交换,但?将“谢知秋”当作一个同样学习墨家术、但?不曾出现在临月山的人?。 如此一来,萧寻初当年在草庐挂的《秋夜思》,还有他曾对“谢知秋”表现出过?的微妙在意,也?都有了解释。 如今,萧寻初以知县夫人?的身份帮助义军,他有这样的技术在身,就不可能闲下来。 义军发现他的武器做得远比普通人?好,都想来找他帮忙,只是顾忌这个“知县夫人?”的身份,在谢知秋面前,都会撇清关系,怕他们夫妻因此生隙。 其?实谢知秋并不在意,且不说他们是假夫妻,就算他们是真?的,她也?不希望萧寻初因为用了她的身体,就被限制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 谢知秋只问:“他这么晚还没休息吗?” 士兵回答:“没有,今晚衙门里乱得厉害,夫人?大?概也?受惊吓了。她整晚都在帮大?家修坏掉的工具武器之类的,我们抱着试试的心态,就也?来看看。夫人?说弓箭容易,就帮我们先弄了。” 说完,士兵又不无羡慕地道?:“萧大?人?,您可真?是好福气,取了个这么夫人?。又漂亮又聪明,为人?和善,还什么都会做。听说还是个读过?书?的有名?才女……真?是不一样啊。” 说着,几个士兵看谢知秋的眼神,都明显带上艳羡之色。 谢知秋未答,只是颔首,然后回到屋里。 屋内仍然亮着灯。 萧寻初将一把弓夹在双膝之间,目光如炬,正专注地调整弓的握革,地上杂乱无章地散着谢知秋不太认得出的各种小工具。 雀儿或许本来是想陪着萧寻初熬夜的,但?显然已经撑不住了,已经坐在角落里,脑袋磕在墙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 萧寻初十分入神,似乎连谢知秋进出都没有注意到。 他熟练地将原本的握革褪下,将新的软革剪裁、上胶,慢慢缠绕上去。 谢知秋不太懂他是怎么弄的,但?义军用的弓本已久经风霜,可是经过?萧寻初的手,居然如同重生一般,倒像是新弓了。 直到几把弓都完工,他才看到屋内多出来的人?。 他见?到谢知秋,略有一分惊讶,旋即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他将那几把拿出去给?士兵,远远地,谢知秋看到那些士兵对他连连道?谢。 须臾,萧寻初折返回来。 这会儿的功夫,谢知秋也?将雀儿叫醒,让她回去睡了,这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萧寻初合上门扉,然后上上下下端详了谢知秋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方才松了口气。 接着,他转而问谢知秋:“我给?你的东西,还好用吗?” 谢知秋回答:“没有用上。不过?……如果用上的话,应该会是好用的。”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物,还给?萧寻初。 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约莫手掌大?小,藏在袖间很隐蔽,但?其?实里面藏有上百根针,针头淬了毒。 谢知秋的计划,不可能不让萧寻初知道?。早在她制定的时候,她就与萧寻初商量过?数次。 萧寻初看得出整个布局的凶险之处,他赞同谢知秋的想法?,只是从那以后,谢知秋就时常觉得他好似有点忧心忡忡。 于是,在进月县前夜,萧寻初忽然在房间里给?了她此物。 那时,他告诉她,这个盒子里有机关,只要按动侧面的机关就可以发出毒针,总共可以发射二?十次,如果实在遇到危险,就用这个防身。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谢知秋今夜的底气之一。 交还针盒时,她犹豫了一下,说:“谢谢。” 萧寻初接过?盒子,稍作检查,又还给?她,道?:“你今晚没用上,是好事。不过?,你还是带在身上吧,光是一个月县就如此凶险,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身上有点防身的武器,我会比较安心。 “我特?意做得比较轻巧,这样就算以后恢复原本的身份,你仍然能用得上。” “……嗯。” 谢知秋闻言,就又将盒子收下。 只是,她看着针盒,略有凝思。 须臾,她犹豫地看了眼萧寻初的表情,道?:“你是不是其?实看出来……” 萧寻初疑惑:“什么?” 谢知秋不知为何,心情有点奇怪。 她一向擅长看穿别人?,但?这一次,她有一种被其?他人?看穿了的感觉。 而且,这个人?,还怕她觉得有负担,特?意没有作出任何表现。 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让人?感到不适,相反,她隐约能觉察到这是一份温柔,让她有种自己被迁就照顾了的感觉。 她不讨厌,只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还不习惯。 半晌,谢知秋道?:“……多谢。” 她又道?了一次谢。 萧寻初没回头,他大?概是觉得谢知秋回到屋里,两?人?都该熄灯睡了,因此背对着她收拾地上的工具,从谢知秋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宽松白衣的青年男子,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萧寻初道?:“没事,我们是朋友。”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一声,说:“……我们之间有交易,互有所求,又交换了身份,应该也?可以说是同伙?本来,保护你就是保护我自己,没什么可道?谢的。” “……” 谢知秋知道?自己说得不是这个,萧寻初大?概也?知道?,但?他解释得很好。 谢知秋想了想,道?:“那睡吧。” “嗯。” 不久,萧寻初收拾好东西,又铺好自己的地铺。 蜡烛被轻轻吹熄。 二?人?各自翻身,便睡了过?去。 只是过?了片刻,萧寻初又睁开双眼,微微抬起?身体,看看床铺上的谢知秋。 这一晚甚是折腾,远方天色已微微泛白,饶是熄了灯,屋内仍有微光。 借着这点光线,他看到谢知秋睡在床上,神情有点疲倦,但?眉头舒展了一些,呼吸平稳而踏实。 不像前几个夜晚,她几乎全部都是蜷缩在床上,像受寒的小动物一般极力缩成一团,紧紧抿着嘴唇。 见?谢知秋此刻的睡颜,萧寻初稍稍松了口气。 谢知秋想得没错,萧寻初的确看出来一件其?他人?没有看出来的事。 谢知秋其?实……是会害怕的。 无论是月县的情况,还是今夜必须要承担的风险,对普通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恐怖之事。 谢知秋是个十分聪慧的人?,且喜怒不形于色。 她如同寒剑一般冷静果决,如同尺规一般缜密准确,她总能在困境想到最好的办法?、找到最好的答案,为此,她能够临危不惧,不惜舍身亲自深入险境,整个人?如同没有感情的霜雪。 可是,萧寻初很清楚,她仍然是个人?,而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没有一个人?,在踏错一步就会死的凶险面前,不会感到恐惧。 谢知秋亦是如此,她只是习惯了不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不曾在外人?面前有所泄露。 既然她不愿意让人?发现,那么萧寻初愿意装作没有发现,也?愿意为她遮掩。 只是,以两?人?现在的情况,萧寻初没有办法?像张聪、钟大?梁那样,拿着刀去为她冲锋陷阵。但?是,一点也?好,他希望自己的能力能够成为她的力量,为她驱散些许不安。 哪怕最终只是做了无用功,仍然是一种慰藉。 此刻,他见?谢知秋看上去放松了不少,亦松了口气。 萧寻初笑笑,又躺回枕头上,闭目睡去。 第七十九章 经过兵荒马乱的一整夜, 谢知秋难得地?睡过了巳时。 不?过,次日,待萧寻初醒来时, 就看到谢知秋已经坐在桌边, 一本正经地?在写什么东西。 萧寻初倦意未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 他问谢知秋:“你又?在研究焦家的事了?” 谢知秋颔首。 她正在整理媚儿昨夜所说之言。 媚儿是焦子豪的宠妾, 平时听话懂事、百依百顺, 又?表现出一副爱打扮、爱争风吃醋的妩媚模样,瞧着?对正经事不?太上心,也从不?显得太聪明, 时间长了, 焦子豪就对她毫无戒心,以至于媚儿已经探听到了不?少焦家的内幕,焦子豪还对她丝毫没有?起疑。 只是…… 谢知秋一顿, 道:“若真如那?个?宠妾媚儿所言,这月县的水,比想象中更?深。” 萧寻初见?她神情凝重, 不?免也严肃了几?分,问:“她说了些什么?” “……” 谢知秋眉心稍拧,只觉得全部因果恶臭扑鼻, 光是说出口,都觉得恶心。 据媚儿所言, 这整件事, 要从焦家起家开始说起—— 三十年前, 焦家虽是月县一带的大地?主,但还远没有?如今权势。 焦家起家的生意乃是牙行, 其中也涉猎奴仆交易,会在富贵人家和想要卖身去富人家做活的穷人之间牵线搭桥,买卖成交后从中抽成获利,因此焦家认识不?少常人难以企及的权贵富户。 能混得好的人家,贯是八面玲珑,焦家在伏低做小的前提下,倒也与这些权贵之家维持了不?错的关系。 然而,一日,焦家的人被当时的知县神神秘秘地?叫到县衙,说知县老爷想向他们买几?个?人,要年纪不?大于五岁的童男童女,必须来源清白、身无恶疾,最好六亲缘断,一旦离开,不?会有?人追究后续,至于年纪,也是越小越好。 只要能做到这几?点,无论让知县老爷开多?少价都行。 在方朝,人牙乃是合法的正经生意,但这样的要求,饶是焦家也闻所未闻,隐约能觉察出异样来—— 一般主顾还是喜欢买大一点的孩子,最好十二三岁勤劳能干的,这样能干的活多?,照顾起来不?麻烦,也比较容易看得出性情。 买年纪小的孩子的,不?是童养媳之类,就是家中无嗣,要当自?己孩子养的。可看知县老爷的打算,显然不?是如此。 是时,焦天龙也还年轻,刚刚接手生意,心里?有?点打鼓。 他差人四处打听,花大价钱买通知县家里?的老奴仆,才终于得到可靠的内部消息—— 当年的月县,还没有?所谓的“粮灾”或者“收不?上税”的问题,相反,此地?地?处南方,常年温热多?余,粮食种下去,一年能收四回,是个?有?名的富县。能在这里?当知县,对一般新上任的官员来说,绝对是个?好开头。 是以,当年的知县老爷,是大族庶子出身,其父是个?相当有?权有?势的人物。 然而,就这么一位大人物,如今卧病在床,久病难医,生命危在旦夕。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据说这知县老爷的本家,不?知打哪儿找到一个?据说很神的游方术士,重金买下一副不?出世?的秘方,给知县老爷服用。 第一副药,是游方术士本人亲自?提供的。 他煎药不?准人看,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什么,但说来有?些神奇,知县老爷的父亲吃完这药,精神还真大有?好转。 知县老爷本家的人见?状皆大喜,重赏游方术士,还要留他当门客。 游方术士本人却十分低调,连说不?敢,趁着?无人注意,便?悄然离开了。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可是,好景不?长,一家人还没高兴几?天,一夜之间,那?位老父亲,就又?病倒了,症状还是和过去一样,甚至更?严重。 知县一家大急,但以前所有?医生对此都束手无策,只有?那?个?游方术士的药方有?效。于是他们连忙动用所有?人脉关系,再去找那?游方术士。 然而,找到那?游方术士以后,他却对药方闭口不?谈,也不?愿再去病人家里?医治。 知县家里?万分着?急,料定此人一定有?通天之能,千金万金砸下去,终于将?那?游方术士砸开了口。 他说,那?服药要以幼童的肝脏为药引,方能见?效,而且通常一副管不?了多?久,非得一直服用才行。他原先唯有?机缘巧合那?一副,以后再没有?了,真不?要再找他。 知县家里?人大惊失色,一时拿不?定主意。但等他们讨论的时候,再去找那?个?游方术士,却发现他翻墙从家里?跑了,从此再寻不?见?人影。 知县全家束手无策,陷入僵局。 然而当时月县的知县老爷,却在这件事里?,看到了机会。 这知县老爷虽说出身大族,但许是由于庶出,打小不?太受宠,就连考中了进士,都只能按部就班地?背井离乡当知县—— 普通人或许觉得一高中就能分到一个?富县,已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可是人的眼光总看着?高处,这知县老爷与他的兄弟一比较,就难免觉得不?平。 他其实一直也想当个?受父亲看重的儿子,奈何其他兄弟的母族更?强、更?受父亲喜爱,他总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做得比谁都多?,可最后总得不?到父亲的青眼。 然而,这一回,他终于看到了可以让他远远胜过其他兄弟、展示孝道的机会。 其他兄弟前程都比他敞亮,平时又?人模人样,不?太接触真实的民生,一听这药引的内容,就吓退了。 可这知县不?同?,他身在这等远地?,看到了人有?高低贵贱,看到了穷人命如草芥,看到有?人富得流油,看到有?人卖儿卖女只求一口饭吃。 那?些穷人家里?,一生十几?个?小孩子,本来就有?一半活不?到长大。而且这么多?小孩,父母也没心思一个?一个?细管,只教他们听话懂事、不?要跟大人顶嘴。等把孩子卖到有?钱人家里?做活以后,如果主人家里?抱怨一句这孩子干活不?好,他们反倒要将?自?己的孩子骂个?狗血淋头,说他们丢自?己的脸。 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小孩被卖了人家,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父母了,大门一关,就算断了亲缘,就算中间出事,也不?会有?人为其抱不?平。 父母本身孩子也多?,说是爱小孩,可若是子女多?了,分到每个?人头上也有?限。 如果隔了三年五载知道小孩被主人家打死了,他们自?然是伤心的,可是生存不?易,给上几?吊钱当补偿,这伤心也就被抚平了。若是再懦弱一些的,许是都不?敢怪主人家下手狠,只说自?己命不?好、孩子命不?好,再躲起来抹抹眼泪、念叨几?年,事情就算过去了。 总之,不?会有?人认真追究。 知县老爷思来想去,决定动手。 不?过,直接将?小孩弄到县衙来,次数多?了,总归异样,最好要有?一个?中间人,去收罗这些不?会有?人注意的童男童女,但只偷偷送到知县老爷家里?去,让他们完全隐在幕后,不?要声张。 他既是月县知县,自?然会从自?己的辖地?里?着?手物色人选,这样就算事情暴露,当地?人也不?容易翻出风浪,可以利用“越诉笞五十”的规则,将?一切压下去。 于是,被当时的知县瞧上的,就是本身就涉猎人牙一行且作风灵活的焦家。 焦家的确本身就不?是什么正派的人物,都做人牙生意了,难免会有?灰色地?带,打压百姓、仗势欺人这种事没少干,有?钱人家的腌臜事更?是见?了许多?,但是打听到知县老爷真实的目的,当时的焦老爷焦天龙还是大吃一惊! 这可不?是普通的人口买卖,这是要杀人啊! 焦天龙马不?停蹄地?赶回家,躲在房里?闭门不?开,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打听。 一旦打听,难保知县老爷不?会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得知了这么深的内情,那?知县还会放过他吗? 焦天龙不?眠不?休想了两天,最后觉得,既然已经下不?了贼船,那?还不?如就按知县老爷说得做。普通老百姓平白攀上官员的机会能有?多?少呢?不?如当作机遇。 这事,别人不?行,他焦天龙还真不?是做不?到。 他焦家经营人牙生意多?年,对里?面的弯弯道道太熟了,要弄几?个?小孩,不?是难事。 焦天龙说干就干。 起先,他还有?点犹豫,但手上过了几?个?人,发现果然什么事都没发生,而知县老爷则对他十分欣赏,甚至旗帜鲜明地?帮他打压月县其他大族,让焦家忽然势起,在本地?再无忌讳之处。 尝到甜头,焦天龙也熟练了,就愈发大胆起来。 送到知县家里?的孩子,来源不?能是一致的,得分散开来。一群孩子失踪,那?很诡异,但是各地?零零散散被打死、拐走几?个?,在乱世?之中,本就是常态。 焦天龙会先挑出符合知县要求的小孩,如常卖到各地?富贵人家。过段日子,再借口发现这孩子可能染有?疾病,或者另有?主顾非要这个?孩子,焦家赔一番不?是,然后用银钱或者大一点的小孩将?他们换出来,再送去知县家里?。 对原先买了仆人的富贵人家来说,家仆就跟货品无异,自?己家的东西换一个?就换一个?,自?不?会去知会小孩的父母。 如果真有?父母还记着?自?家孩子来看,那?么那?些借口生病的小孩,主人家会说已经病死了,而借口送去别家的小孩,则会说有?了更?好的去处,但焦家不?曾透露去向,他们对父母当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般到这里?,小孩的父母也不?会再刨根问底。 如此一来,这桩生意还真让他们长久做下来,长达数十年,其中丧命者不?下百人。 当年那?个?知县果然凭此得到父亲青眼,从此胜过他的几?个?兄弟,官运亨通,早已高升去了梁城。 焦家从中得利,凭借上头人的照拂,彻底掌控月县,变本加厉地?操纵衙差、收买土地?,连知县都可以不?再放在眼里?。 那?知县的父亲其实病情并?未好转,拖了几?年人就死了,所谓的药不?见?得有?什么疗效,但架不?住人有?心理作用。知县家人总觉得老爷子是因为药的作用才多?活了两年,将?之说得神乎其神,倒引来另外一些相信“神药”之说的达官显贵,干脆做起生意来。 焦天龙将?生意传给儿子焦子豪,那?焦子豪已全无敬畏之心,甚至喝醉酒时还主动和媚儿描述起来—— “那?群小孩一个?个?都很老实,被拎起来的时候跟小兔子一样。他们不?知道抓他们干什么,只知道仆人要听主子的话,不?能反抗主子,不?能哭得太大声惹主子生气。屠夫连刀都磨起来了,他们还不?声不?响地?站着?,怕给父母丢脸呢!” …… 萧寻初平常是个?比较随心所欲的人,脾气不?错,很少生气。 可是,听谢知秋讲完前因后果,他先愣了愣,旋即忍不?住破口大骂:“疯子!这群人是疯子!小孩子的肝脏……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药! “八成是那?个?游方术士起初用了什么杀鸡取卵的猛药,只是暂时让知县之父回光返照,没想到事后还会有?人找来,所以不?敢说真话。 “他故意说个?骇人的药引,本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帮人心真能黑到这个?份上,竟然真的敢去拐小孩!” 谢知秋昨夜听完,已经心惊过一次,此刻她闭目片刻,算是哀悼。 然后,她缓缓睁开眼,道:“我也这么想。” 谢知秋博览群书,她也看过一些医书草药学一类,肯定不?能因此就自?认为是大夫,但是大体懂得一些知识。 谢知秋道:“人身上的脏器,与动物并?没有?多?大区别,肝脏更?是与猪肝无异。硬要说这种东西有?什么特殊的疗效,无非是利用其他人的无知,故弄玄虚,铸成迷信。 “奈何人欲滔天,无论是怎样的蠢话,只要是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总有?人为了谋求一线生机,就真的会信。可惜科举只考儒论诗文,就连读过书的文人,在这等事上,都不?能幸免。” 萧寻初问:“所以……那?个?造成月县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当年与焦家达成交易的月县知县,究竟是何人?” 谢知秋默了半晌。 她道:“此事距今已三十年过去,那?位知县之后得到家族全力帮助,步步高升,如今已是扎根梁城,官居正四品。此人,正是当今吏部侍郎——刘求荣。” 萧寻初一惊:“竟然是他。” 谢知秋问:“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但多?少听过名字。” 萧寻初回忆道:“他应该也是齐慕先那?一派的人,甚至可以说是齐慕先的左膀右臂。我小时候在席宴之类的地?方见?过他,那?人一直对齐相鞍前马后,常跟在齐相旁边,为齐相做事。” 谢知秋对此并?不?意外,她也找猜到焦家背后之后,定是齐相一派的。 她说:“趋炎附势尝过一次甜头的人,又?如何再走困难的路子?他父亲的权势总有?尽头,他想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得攀更?高的枝叶。只是……” 谢知秋的目光,又?幽暗三分。 只是,如果月县背后是这么大的官,或者说,又?是齐相派的人,对她而言,就很不?好办了。 * 傍晚时分,谢知秋单独去见?媚儿。 其他焦家的人大多?被关押在监狱里?,但媚儿算提供证据有?功,暂且在衙门里?给她安排了个?住所。但媚儿好像不?太喜欢一个?人待在屋里?,大多?数时候宁愿在院子里?走动,她向现在衙门里?的人要了本书,看得很吃力,大半天过去没翻过几?页。 谢知秋想起自?己昨夜问过她纸条的事。 媚儿回答说,纸条的确是她写的。她其实稍微认一点点字,但是焦家的人都不?知道。 她被卖进焦家当丫鬟的时候,是彻头彻尾的文盲,不?要说她,全村都找不?出一个?人识字。但是后来为了搜集焦家的证据,她一点一点偷偷学、偷偷背,不?但认了字,还学了算数,只为方便?查焦家的帐。 只是,她认识几?个?字已是不?易,平时为了掩藏,更?是没怎么亲手写过,所以给谢知秋的那?张纸条,虽说字迹难看,但已是她倾全力而为。 对这样的人,谢知秋是佩服的。 这时,看到知县老爷过来,媚儿连忙站起来,要对她行礼。 谢知秋示意她不?必。 事实上,接下来要说的话,面对媚儿,她觉得十分难以启齿。 媚儿惴惴地?问她:“大人,您来找我,是不?是事情还有?什么问题?” 谢知秋默然。 许久,她才开口,如实道:“如果按照你说的,与焦家有?牵连的人果真是刘求荣,那?这件事情,我恐怕没有?办法管。即便?当真硬着?头皮试图将?他绳之以法,最后结果也未必能如人意。” 第八十章 这是谢知秋深思?熟虑数个时辰后的结论。 正如?衙门前的石碑常写有“诬告加三?等, 越诉笞五十”这般字样,方朝的法理认可阶级秩序,是以稳定下层社会, 同时保障上?层利益为?基础的。越是身处高?位, 所受的约束越少,甚至不必遵守法律, 而下位者则受到重重桎梏, 只要对上?层表现出些许不敬, 就算有错。 在这种情况下,身居低位而想要越诉上?级,可谓困难无比。 在此案中?, 吏部侍郎的官位远高?于谢知秋这个初出茅庐的知县, 更不要说刘求荣背后还是权势滔天的齐慕先。 谢知秋如?今这个“萧寻初”的身份,虽然是萧斩石之子?,但萧斩石如?今并不得势, 且武将也管不到民?事判案上?,硬去与齐慕先掰腕子?,几乎不可能取胜。 谢知秋当初在梁城, 之所以能给齐慕先使绊子?,是因为?她意不在扳倒齐慕先,也没?有暴露身份, 不过是耍点小?聪明,从齐慕先之子?那里?抢个状元罢了。 可是月县这桩案子?, 一旦公之于众, 势必要与那个刘求荣撕破脸, 这不是轻飘飘能带过去的,刘求荣要保全自己?的地位和性命, 绝对会拿出鱼死网破的决心来?对付谢知秋。 刘求荣本人官至吏部侍郎,吏部主管官员的调配升迁,他作为?吏部仅次于尚书的人物,在这种萧斩石手?伸不到的地方,想要拿捏一个谢知秋,实?在太容易了。 这都还没?有考虑他背后的齐相,在发现他的左膀右臂有困难时,会不会出手?帮助。 谢知秋不是对此不愤怒,不是不想还那些孩童的亡魂以公道。 只是等冷静下来?,任她前思?后想,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在保住自己?的前提下,将刘求荣拉下来?的方法。 或许不计生死、只求公道才是更值得颂扬的君子?之风,但是谢知秋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完成,并不想折在这里?。 而且凭她的估计,即使她甘冒最大风险、不顾自身安危为?亡故的孩童主持公理,也极有可能非但撼动不了刘求荣的地位,反而要搭上?自己?。 在方朝严密的等级社会之中?,想要拉一个高?位者下水,唯有找到一个更高?位的人主持公道,方才有可能成功。 在齐相掌权的当下,唯一有可能对这件事产生影响的人,只有皇帝。 但是皇帝本身与齐相关系密切不说,天子?日理万机,天下事都要管,世间不平之事,又何?止这一桩呢?他凭什么放下别的事不理,单单为?这月县小?城做主? 而单凭谢知秋现在小?小?一个知县兼大理评事,想要判刘求荣的刑,无异于蚍蜉撼树。 谢知秋还不想牺牲,更不想为?了渺茫的希望飞蛾扑火,白白失去性命。 最关键是,她认为?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现在做不到,不代表将来?做不到。 眼下就针对刘求荣不是好时机,但她可以韬光养晦,等到将来?机会成熟,完全可以用更小?的代价,清算刘求荣的罪行。 当下或许难免憋屈,可是谢知秋思?考了很久,认为?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能不能理解她的看法,但她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尽量解释了一番。 最后,谢知秋道:“虽然凭我的力量,要立即扳倒刘求荣不可能,但我在月县已经掌权,如?果现在只是处理焦家,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只是若是如?此,那么当下,就不能让谋害幼童案浮出水面,要尽可能撇清焦家与刘求荣的关系。不过,光凭焦家两度谋害朝廷命官、勾结当地书吏衙役,还有我手?上?一桩焦子?豪强抢民?女、欺压百姓的案子?,连环罪状加起来?,已经够他们满门抄斩了。 “不知如?果我做到如?此……你是否觉得能够接受?” 从谢知秋的角度看,这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 可是媚儿,在这件事上?付出得更多。 她拼尽所有,孤注一掷,甚至可以说拼上?性命奋力一搏,就是希望这些罪人都能绳之以法。 当着媚儿的面,谢知秋感?到这些话就变得分外难以说出口。 果然,媚儿闻言,沉默良久。 谢知秋并不太善言辞,但见她安静,本想再试着说点什么。 然而这时,媚儿开口了。 她道:“至少……焦家的人,都能得到罪有应得的报应,对吗?” 谢知秋一顿,应道:“是。” “那……我可以接受。” 在得知无法处置刘求荣时,她的眼神的确黯淡许多,可是最终,媚儿定了定神,答应下来?。 她说:“大人说的意思?,我能明白。而且我也明白,大人愿意听我一介侍妾之言,愿意处置焦家,已经倾力而为?。有胡大人的先例在前,我已经不想……再因为?我的莽撞,让萧大人这样的好官也为?之送命了。” 谢知秋听得此言,倒有些诧异。 媚儿口中?的“胡大人”,必定是前任知县胡未明无疑。不过听媚儿之言,仿佛话中?有话。 谢知秋问:“你认为?胡知县之死,与你有关?” 媚儿闻言,眼睫轻颤,目光明显偏移向别处。 她轻声?言道:“若不是我将焦家的内情告诉胡大人,他怎会孤身开始追查,又何?至于掌握证据却被焦家察觉,最终枉送性命?” 这些话媚儿大抵一个人藏在心间很久了,自己?也想有个宣泄口,不必谢知秋追问,她已经自己?开始说—— “其实?胡大人早就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认识胡大人,要到更早之前。” “大概五六年前,当时我只有十四岁。我母亲早亡,父亲在月县打短工为?生。父亲他娶了继母,又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不愿再养我这个拖油瓶姑娘。” “有一天他领我出门,路上?难得给我买了一块糖吃,我起先还疑惑父亲今日为?何?这般温柔,直到走到半路,我才知道他要将我卖给勾栏,换三?十两银子?,比月县一般男子?能给的彩礼钱更高?一些。” “就算我没?读过书,也知道勾栏不是好地方,当街大哭大闹,躺地打滚。” “当时胡大人新官上?任,出来?逛逛,恰好路过,遇见我的事。” “听说胡大人原本经商,手?头倒是不缺银两,他见我年纪小?,又哭得厉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就给我父亲三?十两银子?,让他不要卖我,等我再大个一两岁,再正正经经送去嫁人。” “我在街上?这么一闹,父亲本来?已经被闹得很难看,胡大人又是知县,他不敢不从,只好感?恩戴德地拿了钱带我回家。” 说到这里?,媚儿无奈苦笑,又摇摇头道:“不过家里?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父亲继母和弟弟才是一家三?口,我在里?头恐怕碍眼得很。 “所以没?多久,父亲又寻了个由头把我卖了,只是这回地方好点,是卖进焦家当丫鬟。我后来?才知道,焦家父子?好色,所以焦家管家为?了讨好老爷少爷,会高?价去挑有姿色的丫鬟,我之所以会被送进焦家,大概也是如?此。 “虽然最后还是被卖了,但无论如?何?,在焦家当丫鬟,总比被卖进勾栏里?好。而且,胡大人曾经试图救我的恩情,我也记住了。从那以后,我就深信不疑他是个善良的好官,只要是关于胡大人的事,我就会四处打听,别人夸他我就高?兴,若听到有人骂他,我还要生气。” “所以,后来?发现胡大人私下经常出入焦家的时候,我开心极了。” 说着,媚儿又自嘲一笑,道:“大概三?年前,我成了焦子?豪的妾,他对自己?的女人不太设防,又经常喝醉。机缘巧合之下,让我发现了焦家起家的秘密。 “我那时也是蠢,光顾着义愤填膺,以为?判案就跟话本里?一样,含冤者逃出牢笼,找到青天大老爷,然后大老爷惊堂木一拍,一众罪犯只能束手?就擒。 “于是我凭着一腔自以为?是的正义感?,趁着某日胡大人来?焦家的功夫,偷偷去找胡知县,将焦家的隐情告诉了他。 “说实?话……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内心想法可能也不止如?此。或许我其实?还想借着这个举动,在胡大人面前表现得很勇敢善良,希望他觉得我与众不同吧……” 媚儿恍惚了一下,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她道:“其实?胡大人与焦家来?往足有好几年,但是他起初看起来?意气风发,而时间越长,就越显得疲惫。到我告诉他事情经过的时候,是两年前,当时他已经时常皱着眉头。 “我怕他不信,还偷出了一部分约莫是焦家账本的东西,交给胡大人。胡大人大略翻完,神情更加严肃。 “他跟我说,让我稍安勿躁,不要暴露自己?的想法,他会处理。我自以为?立了大功,事情应该就会到此结束,沾沾自喜,就在家里?等着胡大人审理焦家的好消息。 “谁知道过了半年,焦家没?有半点事情,反倒是胡知县,这么一个清白的好官,忽然死了!” 话音刚落,媚儿的眼角已经倏然流下两行泪来?,止都止不住。 这件事显然对她冲击巨大,彻底颠覆了原本的观念,也击碎了她原本的天真。 谢知秋默然,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帕方巾,静静地递给她。 媚儿当时大约只有十六七岁,一辈子?没?出过月县,知县老爷对她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官了,哪里?想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知秋不太确定媚儿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存在刘求荣这么个人,但她料想媚儿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清楚吏部侍郎是个什么概念,不清楚这种官的权势与一介地方知县是云泥之别。 在谢知秋看来?,这桩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媚儿。 毕竟媚儿不懂官场弯弯道道,但胡知县本人应该多少是明白的。胡知县在做出某种选择的时候,恐怕就料想过后果。 这时,媚儿犹豫片刻,还是接过谢知秋的方巾,默默扭过头去擦眼泪。 她说:“那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没?发现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责任和危险都推给胡大人去承担,然后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傻傻地等着青天大老爷来?为?百姓做主。 “如?果不是我,胡大人又怎么会死呢? “所以,我想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月县没?有胡知县了,但不平之事还有很多。胡大人这般前途无量,都愿意舍身险境,那我这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可怕的? “从那以后,我才偷偷学?习识字,想办法缠住焦子?豪,免得他到处糟蹋无辜的姑娘,重新收集焦家的证据,等候时机。 “以前以为?自己?学?不会、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忘记恐惧,就发现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成功。 “只是以我之力,现在这样也就是极限,要想做更多,实?在太难了。” 媚儿的模样,终究十分自责。 谢知秋知道这种情况,局外人说什么大概都略显轻率,静默片刻,只道:“我明白了。我不敢向你许诺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会尽量将涉事之人正法,让胡知县之死,还有你这些年的努力,都不是无用功。” 她顿了顿,又问:“你之前说,你将收集的一部分证据交给了胡知县。既然这些东西致使胡知县招致杀身之祸,那想必在焦家和刘求荣眼中?,那些必定是重要之物。 “先前我们一直在衙门寻找类似之物,但并未找到。你可知胡知县将它们放在何?处?还是说,胡知县死后,证物已经被焦家找到销毁了?” 媚儿忙道:“详细的我不知道,但是那些账簿证据肯定没?有回到焦家手?上?。胡大人死后,焦家也找了很久,但一直没?有线索。这事被焦子?豪当作心腹大患,隔三?差五就要念叨。 “胡大人应当是将东西藏起来?了,只是他并未将地点告诉我。” “原来?如?此。” 谢知秋应道。 “那我再想想。” 若是如?此,那倒有点进了死胡同。 第八十一章 聊完, 谢知?秋安顿好仍在愧疚的媚儿,走出院子,长长出了口气。 既然媚儿愿意接受暂不处理刘求荣、只?将焦家正法的方案, 那么事?情?差不多可以说告一段落了。 只?是, 媚儿交给?胡知?县的一部分证据,还?未能找到?。 其实在如今的月县, 谢知?秋已经没什么可怕之处, 即使没有更多证据, 她也有办法了结焦家。 不过?,如果接下?来还?要对?付刘求荣,那么手上的筹码还?是越多越好, 被胡知?县藏起来的东西, 或许是必要的。 但胡知?县……究竟将东西藏在哪里了呢? 若按谢知?秋的想法,证据多半还?是放在衙门里的,毕竟胡知?县人生地不熟, 在当地恐怕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托付。他最终死在此地,没能离开,那么想必也没有太多可以隐藏证物?的地方。 可是, 衙门这种地方,焦家的人不可能没找过?,恐怕他们早已将衙门掘地三尺翻了个遍, 偏偏这样都没有找到?,说明太容易想到?的地方, 肯定是没有的。 若是如此, 那会在哪里? 谢知?秋是个很容易入神的人, 一旦沉浸到?某个问题之中,就会长久思索, 难以从幽深的思绪出来。 谢知?秋一边思考,一边在衙门中漫无目的地走动。她不时环视周围,试图将自己?代入胡知?县的心境,寻找一个可靠的隐藏之处。 不知?不觉,她走到?衙门门口。 刚到?此地,她就嗅到?一阵淡淡的甜香,侧目看去,只?见衙门口种了棵桂花树。 若是在梁城,桂花这个季节早不会开花了,但许是因月县地处南方,气候比其他地方温暖许多,到?了深秋,居然还?有些倔强的碎花挂在树上,伴着地上的落花,隐有香味。 恰好,有几?个义军正坐在桂花树下?聊天。他们抬头见到?谢知?秋,纷纷友好地笑起来,向她打招呼。 谢知?秋虽是朝廷命官,但能顺利进入月县,全靠义军们的帮助,她先前就说过?不必太介意她的知?县身份。而义军们在边关随意惯了,头上没有主子,自然乐意接受,只?将谢知?秋当作是“萧斩石之子”,没把她当个正经官,反而将她当兄弟。 如此,谢知?秋势必也不会对?他们摆官架子。 谢知?秋与?他们颔首致意,随后随口交谈道:“你们在这里休息?快天黑了,秋夜气寒,怎么不回屋里休息?” “跟西北山上比,这点冷算什么?” 一个义军很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要是不说,我还?当现在是夏天呢!”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良好。 不过?,笑完,其中一人主动向谢知?秋解释。 他指指旁边的桂花树,道:“其实我们是来看这个的。我们几?个算是同乡,都在江南长大,老家那里种桂花得多。后来我们又都种种原因到?了西北,再后来又加入了义军。其实在北方生活早已习惯了,但是一进月县,忽然闻到?这个香味,一下?又想起来以前的事?。 “桂花在西北那边不太能种,见得少,感觉已经好多年没闻到?这个香味了。” 说着,他嗅了嗅风中的气息,好像的确十分怀念,然后又回头与?同伴聊起江南的事?来。 谢知?秋闻言,却微微一愣。 说起来,先前在席宴上,那个老县丞说过?,月县本来没怎么种桂花,是胡知?县想在本地推广他的自酿美酒“折千桂”,才专门在衙门试种的。 胡知?县其人,也是来自江南,而且看他酿酒的情?况,他可能对?酒,还?有桂花,都有特殊的感情?。 谢知?秋心中一动,问:“你们中可有江南临城人?” 几?个义军面面相觑。 他们交谈几?句,最后推出一人来,说:“他算吧,他小时候在临城住过?好几?年。” 被推出来的士兵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瞧着还?只?有十五六岁,被众人推出来说话,表情?还?有点腼腆。 谢知?秋问他:“你们那里,可有将酒埋在树下?的习俗?” 小士兵看着呆呆的,对?上谢知?秋这双沉静如霜的眸子,他显然有点懵。 缓缓地,他点了下?头,道:“要说的话,有吧。很多人家会给?女儿埋一坛米酒,等到?送女儿成亲再挖出来。” 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习惯,并不奇怪。 但谢知?秋继续问:“埋这种酒,有没有特定的位置或者方式?” 小士兵不太明白,但还?是颔首。 他说:“有是有的。我们那里农村种树,一般会种一棵桂花,种一棵银杏,桂花取‘贵’字,银杏树叶为黄,为‘金银’,是招财进宝、富贵盈门的意思。 “那坛给?姑娘的酒,会埋在两棵树的中间,讨个吉祥。” 谢知?秋目光微微一亮。 还?真?有! 而且方位很精准。 虽然不能有十成把握,但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这多少是个方向。 谢知?秋心中难得起了一丝光亮,犹如久旱逢甘露。她不觉对?几?个义军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谢。” 言罢,谢知?秋有些迫不及待,转身就走。 倒是几?个义军看到?那一笑,有些愣愣的。 自从谢知?秋以“萧寻初”的形象在他们面前露面,就一直是个冰冰冷冷的人,义军们也自然认为这萧斩石的儿子为人严肃、不好接近,而“他”此刻这样的笑,倒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 良久,其中一个士兵才道:“原来这萧知?县,会笑啊。” “难怪他能娶到?知?县夫人那样的美人。” 另一人感慨地说。 “原本觉得这萧大人不苟言笑,应当是个不屑于花前月下?的人,挺有男子气概的。不过?这样一看,他笑一笑给?人印象也挺不错的。” * 另一头,谢知?秋结束与?那几?位义军士兵的对?话,就在县衙里到?处走。 她之前在县衙走动时,虽说并未刻意关注,但隐约是记得,她是在院中某处见过?银杏树的。 不多时,她果然在内院一个无人庭院中,找到?一棵大银杏。 而在银杏树的斜对?角,正好有一棵桂花树。 焦家人大抵真?想过?胡知?县可能会把证物?埋在某处,而且与?胡知?县关系密切的桂花树是很显眼的靶子。谢知?秋只?是稍微一瞥,就看见那桂花树下?有不少泥土翻动过?的痕迹,极可能是有人挖过?的,还?挖了不止一次。 银杏树下?也有被挖过?的痕迹,但不同于胡知?县任期内亲自种下?的桂花树,这银杏是县衙内原本就有的,许是有上百岁了,长得又粗又大,焦家人对?它没那么上心,只?是翻翻就放过?了。 而在两棵树中间这种位置,就更加难以想到?。 焦家人固然有通天的本领,但要让他们漫无目的地将整个衙门所有地皮都挖个遍,难度大约还?是太大了。 谢知?秋定了定神,由于某种强烈的预感,她心中不□□淌出些微喜意。 谢知?秋亲自丈量了两棵树之间的距离,然后就近叫来几?个人,找来铲子,用脚尖点点正中央的位置,道:“挖。” 护卫们事?不宜迟,当即用力挖起来。 泥土坚实,众人费了一番好功夫,大约挖了三四尺深,忽有一人道:“大人,有东西了!” 谢知?秋连忙过?去查看。 只?见挖出来的是一个酒坛,坛口用红绸塞得很紧,只?是经年累月,外表难免有点寒掺。 谢知?秋单膝跪地,将酒坛打开,里面是空的,但得益于恰当的保护,东西都保存得很好。 里面主要是纸,其中厚厚一叠确实像是账簿,谢知?秋大略一翻,就知?道这绝对?是媚儿交给?胡知?县的东西,其中不只?有许多私下?肮脏交易的账本,甚至还?有与?刘求荣通信的书信。焦家竟然没把这种东西烧掉,让谢知?秋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自己?也觉得这桩交易风险过?高,想要留一点证据,在恰当的时候反手威胁刘求荣。 不过?,除了这些,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同样让人在意。 那是一本册子,纸张给?人的感觉明显比其他物?件要新得多,故颇为格格不入。 谢知?秋稍作犹豫,然后将其他证物?垫到?后面,单独将册子取出,翻开来看。 此册刚一打开,看到?上面的字迹,谢知?秋已是微愣—— 这端正清丽的字迹,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此前,在驿站那老伙计拿来的锦囊中,她也曾见过?一次。不过?那时,纸上不过?八个字,而现在则有数页纸。 这是胡知?县的字。 而且,这胡知?县本人的自述,谢知?秋粗粗一看,发现大致记述了胡知?县本人的生平还?有他在月县为官这短短几?年的经历。 既然与?焦家这些账簿证据放在一起,或许此物?,也可称为遗书。 谢知?秋稍稍定神,不敢耽搁,匆匆浏览起来,只?是,还?未翻几?页,她已是表情?一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一旁的侍卫担心地问道。 谢知?秋素来沉稳,故而她一个眼神的变化?,在旁人看来,都足见紧急。 然而,谢知?秋许久未言,眼神晦暗不明,似是在消化?其中内容。 半晌,她问:“石烈和?雨娘两人,现在可在附近?” 第八十二章 几天后。 月县监牢中。 焦家父子被安排在一个牢房里。 尽管有了牢狱之灾, 但因为两人被关时间还不长,义军也没有作?威作?福虐待囚犯的嗜好?,他们看上去状态还不错。父子两人正凑在一起分一个馒头吃, 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谢知秋走进去, 在牢狱前站定,默不作?声地看向?两人。 焦天龙觉察到上方投下的阴影, 嘴里咬着一口馒头抬起头来, 可笑他杀了那么?多别人家的小?孩, 在看到谢知秋带着一伙人过?来时,还是做出?了一个很像是父亲的姿态——下意识地将焦子豪护在身后。 焦天龙警惕地问:“你过?来做什么??” 谢知秋不言不语,目光先看焦天龙, 然后又落在焦子豪身上。 半晌, 她问:“焦天龙,你还记不记得,你原本有个妾室, 叫作?良喜?” 谢知秋心情有点微妙。 焦天龙更是头脑一空,不太明白这知县明明已经占了上风,还跑来跟他说这些无关的话题做什么?。 焦天龙迟疑地看着她。 谢知秋见状, 不急不躁,只自?己讲了下去—— “你们焦家在月县称霸已有三十年有余,这三十年里, 你们可谓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强抢过?民女的不止焦子豪, 还有你。这个良喜, 就?是二十几年前被你抢去的良家姑娘之一。” “她长得很漂亮, 但被你抓进焦家以?后一直郁郁寡欢,你不喜欢她总沉着一张脸对你, 所以?逐渐对她冷落。可是,她却被你传了脏病,也没有得到恰当的治疗,没过?几年,身体?虚弱兼心情抑郁而亡。” “但她当时院子里的小?丫鬟却与?她关系很好?,二人家境相似,说是主仆,更似姐妹。这个小?丫鬟一直在焦家干活到十年前,才因不小?心摔伤了腿,腿脚不灵便,被你们卖到别处。而且她的下家不错,已经放她嫁了人。” “而两年前,胡知县机缘巧合得知了焦家的地下买卖,开始暗中调查焦家。然后,他就?找到了这个人。” “你猜,胡知县从此人口中,知道了什么??” “……” 焦天龙猜不到,但从谢知秋那诡异的表情里,他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谢知秋道:“良喜一直很恨你,她因为常年失眠,晚上会在焦家走动。 “有一天晚上,她听到一个老仆人说,他的孙子和焦家刚出?生几天的小?少爷几乎同时降世,如果循规蹈矩,那主子永远是主子,仆人永远是仆人,他要趁有人不注意的时候,把自?己的孙子和焦家的少爷换过?来,让自?己的孩子尝尝当主子的滋味。” 谢知秋缓缓道:“焦子豪是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你还记不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你发现他小?腿上有块胎记,但后来又看,发现没了。当时,照顾的奶娘跟你说,那可能只是有污渍,后来洗掉了?” 话音刚落,焦天龙面色大变,猛然看向?自?己背后的焦子豪。 焦子豪手里还拿着个馒头,这时也懵了,如被点穴一样僵着。 谢知秋不管他们二人的反应,只继续往下道—— “那个时候,良喜已经知道焦家经常会有年纪特别小?的孩子,不过?她和大多数焦家的人一样,只当焦家从事人牙生意,难免会有这种买卖,没有多想。” “当时,她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报复你。” “所以?,得知老仆人有这样的计划以?后,她决定也在其中插上一脚。” “她从你们暂放买卖用的孩子的房间里,挑了一个年纪最小?的男孩,先换了焦家的少爷。自?己又专门等那个老仆人过?来,任由?老仆人从她手中换走了本要被买卖的孩子。” “事后,她还专门让丫鬟去确认那孩子的去向?,得知老仆人假冒焦家的人牙,将那小?孩卖给?了一个想要有人养老送终的老光棍,方才安心。” 良喜并不知道被焦天龙卖掉的小?孩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谢知秋猜测,良喜之所以?会如此行事,一方面是因为她本人精神已经不太稳定,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认为这样能多救一个小?孩,还能让焦天龙这个卖了一辈子人的人,尝尝自?己卖掉自?己孩子的滋味。 不过?,焦天龙显然是知道那些孩子真正去向?的,怎么?可能接受自?己的独子也在其中,已经当场崩溃!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你是在骗我!” 焦子豪显然也不能接受,大叫道:“你胡说八道!我和我爹长得这么?像!张嘴就?来啊你!” 说实话,焦天龙和焦子豪两人都纵欲过?度,因此面色不佳,乍一看,还真有几分父子相。 然而谢知秋面色不动,对他们的反应全不在意。 “我也怀疑过?胡知县手记的真实性。” 她说。 “不过?,那个被卖掉的孩子的经历,我听着与?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好?像有些相像,所以?就?确认了一番。” 说着,谢知秋招招手,示意石烈到她身边来。 然后,她让石烈将自?己袖子撩到肩膀,露出?上臂。 谢知秋道:“胡知县的手记中说,他还调查到,你们当年会在要卖的孩子身上烙个标记,我是没有见过?,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这个形状?” 石烈其实长到这么?大,早就?不关心自?己的身世了,没想到还会和焦家扯上一点关系,听谢知秋说完因果,心情未免也有点复杂。 身世有印记的孩子,正常来说,是不应该流落在外的。 焦天龙看到这个印,不必多说,已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当场抱头惨叫,一双小?小?的三角眼居然能渗出?眼泪来。 谢知秋继续落井下石:“为恶者?,难免为人所恨。你以?为你富贵滔天,掌控全局,实则人人都看不过?你。他们明面上斗不过?你,所以?不敢反抗,但私底下却不会事事如你所愿。 “胡知县当初是人人称道的好?官,由?他去调查,倒是知道了不少东西。 “你觉得良喜为何?能够轻而易举地支开奶娘和侍女,换走你焦家的少爷?若是家中奴婢真想认真照顾你的孩子,会如此行事? “小?孩子刚出?生几天是长得相像,但是成天抱孩子的奶娘丫鬟,甚至是孩子的母亲,是当真没有发现异状,还是怕你责罚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瞒,亦或是同样恨你,根本不想看见这个孩子? “为什么?你那么?多妻妾,这么?多年却就?只有焦子豪一个小?孩,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平时吃的饭、喝的水,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牢狱之中,哀嚎声响亮。 不久,焦天龙不知怎么?想的,竟忽然甩了焦子豪一巴掌,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焦子豪先是被打蒙了,然后也嚎叫一声,反手去打焦天龙。他年纪轻,力气更大,很快博得上风。 父子二人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已经纠缠不清。 谢知秋冷眼看了片刻,没有做声,只请充当狱卒的义军代为处理,便退出?了监牢。 * 待离开监牢,石烈对谢知秋一拱手,道:“多谢大人救了我和我妹妹,还让我们一家团聚。” 谢知秋淡淡应道:“不必。” 谢知秋掌管月县后,姑且就?先将徐老汉放了出?来。监狱里现在关押了不少焦家的人还有原本衙门的衙役,正好?需要腾点地方。 徐老汉这段日子受了些折磨,腰腿都更加不好?了,但万幸他底子不错,没有性命之忧。雨娘与?石烈感激谢知秋的恩情,一边照顾老父亲,一边经常来衙门帮忙,与?义军混得很熟。 石烈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印记,说:“想不到我能活到今日,还有这样的曲折。原先我一直讨厌焦家人,不过?这样看来,当初救我的那位恩人,我应该向?她道谢。” 言罢,他又再次对谢知秋拱手行礼:“说起来,这也多亏大人明察秋毫,才能让焦家父子这么?没良心的人悔恨至此。” 然而,他这么?说,谢知秋却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上,我没做什么?。” 这是实话,谢知秋才来月县没多久,像焦家这么?深的水,她还既没有根基,也没有时间去探究。 这一部?分真相,是胡知县挖出?来的。 在谢知秋看来,这些内容很有必要告诉焦家父子,这是让枉死的胡知县,能亲自?完成对凶手的复仇。 以?恶生恶,这焦家父子,也算自?作?自?受。 * “走啊,快去看!焦家父子要死了!” 数日后,谢知秋正式升堂审理焦家父子一案,其罪名以?谋害朝廷命官为主,再兼以?勾结吏官、强抢民女等罪,数罪并罚,又有媚儿这样的人证和龙凤楼搜刮出?的大量物证,死罪是绝对跑不掉的。 焦家父子受审那天,全县的百姓都跑来观看。 然后,他们就?看到异常奇异的一幕—— 向?来一个鼻孔出?气的焦家父子竟然一直扭打在一起,甚至互相辱骂—— “你这贱崽子,要不是为了养你这个破烂玩意,老子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无法洗手,还越陷越深!整件事情还都是你养的女人捅出?去的,要不是你这么?事多,事情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你还叫,我还叫呢!我本来可能老老实实长大什么?事都没有,要不是你教我干那些肮脏勾当,我怎么?会现在要陪你去死!” “混账,还不是你说要子承父业——” 在这样的混乱中,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年纪轻轻、一派镇定,有条不紊地主持秩序,将罪责证据一样一样抛出?,很快尘埃落定。 百姓们对焦家积怨已久,见他们父子这般狼狈,纷纷在衙门外欢呼叫好?,甚至有人感恩戴德地磕起头来。 谢知秋一拍惊堂木,算是对焦家父子有了定论。 不过?,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在堂前安静地跪着,并未起身,等着知县下判决。 那就?是媚儿。 ——妻告夫,虽属实,仍须徒刑二年。 这条《刑统》的规定,始终悬在她额前,如同未落下的斩首刀。 媚儿是在独自?研究如何?才能扳倒焦家时,得知方朝还有这种法律的。 不难想象,制定此条的官老爷们定下这条规则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妻子,也怕的是自?己的妻子跑去衙门告他们。 枕边人知道这么?多秘密,而盲婚哑嫁娶回?家的人,本来也没有感情基础,他们对妻子也未必有多好?,如果不掌握一些威吓的手段,怎么?敢确保自?己的安全?又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在家里作?威作?福呢? 焦子豪敢将这么?大的秘密都透露给?媚儿知道,大约也是有十足的自?信拿捏这些没有背景的姑娘,更料定对方没有胆子冒着失去依仗、自?己也要坐牢的风险来与?他同归于尽。 历此一役,媚儿也不想当初那么?天真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势必要承担后果。 萧知县是个好?官,但是再怎么?好?的官,又怎么?可能真正站在她的立场上,明白这一条条例压在头上意味着什么?呢? 最多也就?是称赞她勇气可嘉,然后在监狱里对她好?点罢了。 媚儿闭上眼睛,等待宣判。 但是,等了很长时间,没有听到拍惊堂木的声音。 那“萧知县”反而在斟酌之后,从堂上走下来。 媚儿奇怪地睁开眼,然后,就?见“萧知县”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匕首,朝她指来—— 媚儿有点害怕,下意识地躲闪,但下一刻,就?见那匕首探到她颈后,媚儿的脖子一凉,忽然觉得整个脑袋都轻了起来。 原来是多年长发被断,青丝落在地上。 谢知秋道:“女子告夫,按律本当判两年徒刑。不过?本官念你心怀正义,且焦家妻妾,不少并非自?愿嫁入焦家,认为按律施刑,未免过?重。 “东汉末年,曹阿瞒曾有割发代首之典故,想来以?这一头青丝,代这两年徒刑,应当足够了。” 媚儿一愣。 接着,她看到谢知秋对她使眼色。 媚儿连忙俯身磕头,叩谢知县大人大恩大德。 围观的百姓正沉浸在焦家父子要被正法的喜悦之中,且本来就?没几个人懂律法,只觉得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大快人心结局,自?顾自?欢呼起来。 有一两个念过?书的书生看上去对此有点意见,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巨大的人声淹没。在这种人人都对判决十分满意的氛围里,兼之是知县本人做的主,他们就?算有一些死脑筋的想法,这会儿也不太敢说出?口了。 第八十三章 焦家父子结局已定。 谢知?秋扔出令签, 判秋后问斩,同时她?又?判焦家父子坐囚车游街一圈,以纾解民怨。 百姓们无论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还是单纯地看热闹, 等得这一刻,欢呼地拥着载走焦家父子的囚车, 看他们出丑去了。 沿途还有?人?不停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谩骂之声不绝于耳。 当百姓们离开县衙时, 谢知?秋却垂下眼睫,独自往县衙后面走去。 秋风清凉,待人?群的喧嚷逐渐远去, 空气清净。 谢知?秋从县衙地窖里取出一坛酒, 然后,她?走到那?棵埋了证物的桂花树下。 之前谢知?秋派人?搜索衙门时就发现了,衙门底下还留有?好几坛子酒, 应当正是当初胡知?县酿造的“折千桂”。 由于胡知?县死后,这酒已成?绝唱,在月县价格水涨船高, 那?些衙役们扣着此物想要找机会打捞一笔,直到今日也?没?喝光。 如今,这酒正适合用来祭奠胡知?县。 桂花花期已到末时, 秋风中浮着最后几缕残香。 谢知?秋拿出小杯盏,倒了一杯清酒, 缓缓洒在桂花树下。 清冽的酒香, 伴随着水流, 渗入泥土中。 从个人?感情出发,谢知?秋是感激胡知?县这个人?的。 虽然素未谋面, 但若非胡知?县留下一个字条提醒,她?或许未必会对月县抱有?这么高的警觉,从某种?角度上,对方可以说是她?的救命恩人?。同时,他也?用自己的性命,揭开了月县长久阴霾底下的谜底。 月县人?人?都说,胡知?县是个清廉的“好官”。 可是,在读了胡知?县本人?的手记之后,谢知?秋能更清晰地知?道,在“好官”这样的赞誉之后,一个人?的人?生实在难以以如此简单的字眼概括。 倒完一杯折千桂,谢知?秋从袖中取出胡知?县的手记,又?慢慢读起来。 胡知?县留下的文字里,不仅记述了他本人?的一生,还有?各种?证据,甚至还留下了“折千桂”这酒的酿造方法,因此文章颇长。 不过,若仅关于他本人?的部分,其大致内容如下—— 吾名胡未明,江南临城人?,现为月县知?县。 为追查一宗疑案,吾已步入绝境,前狼后虎,无路可走。 吾已感自身死期,怕后人?不知?因果,故留下此书,作?为说明,也?顺便记下吾本人?生平,望对后日官员有?所启迪—— 我?出生于江南临城,父亲为当地酒商,母亲亦为商户之女,经过父母数年经营,家业日益壮大,吃喝不愁。 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我?从小就信奉一个道理—— 钱乃万物之首,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就能享受舒适的生活,驱使他人?,划分贵贱,当人?上之人?。 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当商人?来钱虽快,但时常受到阻碍。 当官之人?拥有?更大的权力,经商时若是不与当官的打好关系,举步维艰。他们说你?的店铺你?有?问题,就可以随意查封,一卡几个月,制造各种?困难。而?他们自己却可以用各种?手段轻易垄断当地的市场,甚至直接将?某些东西限制为官售,禁止私人?交易,例如盐,好让极高的利润都流进自己的腰包。 幼时,我?总见父亲对官员点头哈腰,将?家中金银偷偷送进县衙,还要对其中的知?县感恩戴德。 我?父亲或许甘心于此,我?却心有?疑虑。既然当官的来钱如此容易,那?我?们何不也?去当官?只?要有?了官职,想必经商也?会更为顺利,岂不是想要多少钱,就可以有?多少钱。 我?这个人?,一向有?些小聪明,非但从小就擅长酿酒和数算,读起书来也?不错。 不过,这点聪明似乎尚不能应付科举。 我?虽顺利获得举人?之功名,但进士屡考不中,后来索性花钱疏通关系买了个官,来月县做个知?县。 这月县虽穷虽小,但只?是为了赚钱,于我?而?言,已经足够施展。 到当地后,我?首先便拜访了当地的地头蛇。这些人?了解本地的情况,手里又?掌握了大片土地,我?作?为县官,不能在明面上直接经营当地的生意,需要有?中间人?,而?这些人?有?底气有?资源,是很好的合作?对象。 在此地,势力最大的就是焦家。 他们的生意范围涉猎甚广,对我?主动?提出的合作?,他们表现得很感兴趣,聊得非常愉快。 我?还是打算经营我?最为熟悉的酿酒生意,为此,我?已经准备好一种?酒,给它起了“折千桂”这个颇风雅的名字,虽然其中却有?些特殊的酿造技巧,但实际上桂花和稻米都是极为廉价的材料,利用高昂售价和低廉成?本的价格差,就可以赚取高昂的利润。 当然,顾客并不都傻,单纯的桂花米酒是卖不出那?么高的价格的,我?除了打算利用知?县的职权暗中进行垄断以外,还打算为它制造噱头。 为此,我?准备利用自己的身份,先塑一个清官的形象,传扬出名声,再将?折千桂与我?本人?相关联。我?只?说是自己以个人?爱好酿造的美酒,明面上不参与经营,但已经足以凭此打造出一代?名酒。 正因如此,我?断案公正,偏向百姓,还时常会在街上闲逛,如果遇到不平事,就会出手相助,但并非真心相助,不过是为了刻意在众人?面前彰显人?品,留下事迹。 渐渐地,我?的名声果然鹤起,附近一带的百姓都开始称颂我?是难得的好官,我?所到之处,总有?人?真心相迎。 这时,逐渐有?些事开始超出我?的掌控。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些百姓明明从未真正与我?相处过,但只?要知?道我?的身份,就会对我?笑,就会轻易信任我?,就会对我?表示好意。 以前我?在自己的家乡,好像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那?时我?是商人?的儿子,出手阔绰,衣食不缺,可身边都是酒肉朋友,也?常听?他人?议论我?家“奸商”“势利”“狡猾”之类。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早已习以为常,通常只?一笑了之,只?当人?与人?之间本就该互相算计,也?取笑这帮穷鬼没?本事又?扣扣索索。 不曾有?人?,将?我?当作?过一个好人?。 我?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但人?人?都恨我?的时候,我?对从他们身上算计金钱一事毫无愧疚,而?如今人?人?都爱戴我?,本该是动?手最好的机会,我?却迟迟不愿出动?,折千桂垄断的计划也?一推再推。 我?感到自己身上逐渐有?一种?像是责任感的东西,仿佛我?身为此地的地方官,本应有?更多可以做到的事。 …… 焦家的水比我?想象中更深。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没?想到焦家的人?已经遍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我?以为差役受朝廷衙门的雇佣,为了生计,会听?衙门的差遣。 但实则月县土地皆被大族侵占,大族又?雇有?护院打手,每年到收税之时,无人?敢去世家大族收钱,极难获取税赋,以至于县衙财政亏空,难以承担太大的开销,而?差役们俸禄微薄,逐渐消极怠工。 且一个知?县在当地任职不过三五年,焦家之流却是世代?盘踞此地。县衙衙差皆是当地人?,大多不会在知?县离任时跟着走,如果太听?知?县的话,得罪了世家大族,知?县可以离任就走,这些衙差却要留在当地承担后果。 久而?久之,衙差反倒要与这些大族打好关系。 而?这些世家大族的野心亦不止于此,他们看重衙差有?执行公务之能,对他们以金钱收买,方便自己在当地做事。 衙差发现自己帮世家大族做事,能得到的酬劳,反而?更胜于县衙的薪酬,自然更愿意忠心于大族。于是,在此地,世家大族对差役的驱使能力,居然远胜于官员。 早在前两任知?县的时候,这些县丞差役之流,就皆成?了焦家的爪牙。 现在非但消息向上递不出去,还被焦家发现了我?的意图。 以他们的狠辣,恐怕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 我?用最后的时光做了些准备,但愿能帮到后来者。同时,我?写下此篇自述之文,留下焦家的证物,祈愿未来某一天,能让真相重见天日,使得善恶昭彰。 我?一生追逐金银,享尽荣华富贵,唯有?生命最后几年还算做了几件好事。只?可惜好人?难当,改变原来的作?风,反而?给自己招来祸端。 不过,人?度过此生的价值,或许不在于享受过多少东西,而?在于经历。 这短短几年,我?经历了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事,体验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刺激,结得了以前从未有?过的诚挚情谊,受过许多人?的真心帮助,亦帮助了许多人?。 如果我?仍按照过往的作?风行事,可能可以多活几年,但未必不会像焦家那?样,表面风光,实则人?人?憎恶,早已泥足深陷而?不自知?。 而?如今,当我?迎着清风明月,坐在桂花树下喝酒时,已明白活得畅快,不必香车宝马、腰缠万贯,只?需一句问心无愧。 是以,若此书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若有?后继之人?为吾昭雪,在上书奏明之时,请代?吾向圣上禀明结局—— 臣,不悔。 第八十四章 谢知秋合上书卷, 在桂树旁小酌清酒一杯,待回?过头,才见?屋廊下?守着一人, 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媚儿扶着朱漆长柱, 踌躇不前,好像在犹豫是不是打扰谢知秋的好时机。 谢知秋本人倒没有那么?多计较, 见?状, 主动问:“媚儿?” 媚儿张皇福了一礼, 道:“妾身?见?过萧大人。” 她行完礼,又想起“萧知县”说过不必多礼,便有些不安地将?鬓边短发?拨到耳后。谢知秋让她以发?待刑, 削去她的长发?后, 媚儿一头乌发?只剩下?齐耳长度,她自?己或许整理过,瞧着比刚割完整齐了, 隐约显出发?底耳垂上小小的耳洞。 如今焦子豪已经入狱,需要?警惕的衙役也都关进监牢里,媚儿不必再为放松他人戒备而故作取悦之态, 看上去自?然很?多,只是多年高度紧张,一朝放松下?来, 她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媚儿解释道:“萧大人现在任用的那批衙役将?我放出来了,说我去哪里都行, 我问能不能来向知县大人道谢, 他们说可以, 就放我进来了。不过如果大人正在忙的话……” 谢知秋说:“无妨。不过,也不必多礼。” 媚儿顿了顿, 又乖顺地行了个大礼,算作道谢。 老实说,她知道这位知县大人是好人,但是由于对方性子疏冷,媚儿还是不太擅长与对方相处,只直觉还是不要?说太多画蛇添足的话,表达心意?即可,莫要?耽误对方时间为好。 只是,行完礼后,媚儿又看到谢知秋手上的书卷。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不禁问道:“那是……胡知县留下?的东西吗?” 谢知秋点了点头,意?外道:“你认得出?” 媚儿说:“胡知县以前常用类似的册子,来焦家?时,我见?过他随身?携带。” 谢知秋本以为她会提出想看看,但媚儿犹豫半晌,终究没有提出任何?逾越的请求。只是,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胡大人写的东西之中,有提到我吗?” 媚儿的眼中,像是有所期待。 谢知秋想了想,说:“他并未刻意?提到什么?人,不过他在手记中说,月县的百姓让他有了许多与过去不同的体会,还有许多人给他提供了帮助,让他感受到真挚的情感。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你一员。” 媚儿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她好像这样就非常满意?了,咧嘴笑起来,笑容有如朝阳灿烂。 谢知秋见?状,内心也觉得欣慰。 她考虑片刻,问她:“离开衙门以后,你打算去何?处生活,有着落了吗?” 被问及这个问题,媚儿也难免有一丝不安。 媚儿状告焦家?,可谓破釜沉舟之举,非但有牢狱之忧,还会毁掉自?己后半生的依仗。 她本就无家?可归,单身?女子更是难以找到活计立身?,别提媚儿还长得十分?漂亮,尤为容易招人窥伺。 媚儿道:“焦家?暂时还未完全被查封,不知情的人都暂且还在焦家?宅院里。我问了差役,他们说我也可以先回?焦家?落脚,但必须尽快另谋打算。 “月县人人都知道我是焦子豪的妾,这里我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尽量走得远些,然后隐姓埋名,重?新生活。我抬妾以前一直是焦家?的丫鬟,我想,再谋一个类似的活计总不至于太难。” 谢知秋问:“你在别处,没有靠谱的亲戚了吗?” 媚儿摇头:“没有了。” 谢知秋若有所思。 许久,谢知秋主动问道:“你绣活如何?,平时针线会用吗?” 媚儿有点不解谢知秋为何?忽然问这个,但她还是连忙回?答道:“会用的,女儿家?哪儿有不善针线的呢?” 其实谢知秋就不怎么?擅长女红,主要?是没那么?喜欢,不过这会儿她自?不会开口,只问:“你身?上可有成品?” “——!” 媚儿听?到这个要?求微微错愕,不过,她隐约觉得谢知秋是想确认她的绣工如何?,或许是有什么?打算。 媚儿视谢知秋为恩人,自?不会推辞,赶紧在袖子里找找。不久,竟还真让她找到一块手帕,媚儿忙道:“有的,大人请看。” 说着,她将?手帕递给谢知秋。 谢知秋本身?女红不精,但小时候祖母也逼她学过,她分?辨好坏的能力是有的。 她接过媚儿的帕子,细细查看上面的绣花。 媚儿本是忐忑地等着谢知秋的评估,但当她看到谢知秋熟练查看针脚的动作,不由一怔。 她原先以为,像“萧知县”这样的男子,即使要?看她的手艺,也只是看看表层而已,说不定还需要?知县夫人亲自?判断。 然而,媚儿很?快就发?现,知县大人是真在这方面有造诣。 媚儿以前从未见?过有哪个男子能如此熟悉刺绣的细节。 “他”居然会特意?去检查花形和花位的起针点,还在几个难度较大的绣法处看了数次。 说起来,这位“萧知县”,还有一些地方,与其他男子不同。 媚儿知道自?己生得美貌,她又时常故作妩媚之态,表现得颇为轻浮,许多男子看她的眼光都会有异样,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就是会因?她的容貌害羞,即使是正人君子,难免也会有意?避讳。 可是这“萧知县”,始终坦坦荡荡,并无异样。 媚儿原先觉得应该是这位大人生来冷情,对男女之别不敏感,但这一刻,看对方翻看刺绣的样子,她心中竟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来。 ——说实话,她以前会觉得自?己做不好,做不了太多,因?此稍有挫折,就忍不住试图去依赖于男子。但在胡知县去世?以后,她独自?一人在焦家?抗下?所有秘密,忍受着巨大的压力,才发?觉很?多事情并无男女之别。 这位“萧知县”,难不成也…… 媚儿目光长久停留在眼前人的身?高、喉结和平坦胸脯上,又自?嘲地觉得实在是想多了,不太可能。可是心中那种莫名的直觉却并未消失,让媚儿十分?疑惑。 这时,谢知秋看完帕子,道:“你的手艺不错。还有,我看你之前光凭自?己就能识字,头脑应该也算灵光……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去处。” “当真?!” 媚儿立即回?神,眼中充满希冀。 她说:“不知是什么?去处?只要?是能维持生计的正经营生,妾身?愿意?当牛做马!” 谢知秋道:“我夫人的妹妹,名叫谢知满,现在在梁城经营了两家?布匹铺子,同时自?己有作坊,先前她向我夫人抱怨过手里缺人,因?此正在找合适的绣娘。 “不过,我妻妹作坊里用的纺车,是她自?己改进的新式纺车,与旧纺车用法不同,需要?从头学起。而且一旦你离开她的作坊另谋生路,可能掌握的技术就完全没法到别处使用。 “但我妻子娘家?家?底殷实,我介绍你过去,月钱想必不用担心。等到梁城,他们也会给你安排住处,至少不用怕被人欺负。” 媚儿听?得一呆:“梁城?” 谢知秋问:“你不想去那么?远吗?” “不不,不是……” 梁城是方朝的国都。 媚儿听?说过这个地方,只是从未想过要?去。 但她转念又一想,她如今无依无靠,自?己去到他乡,哪怕离月县近,也难免受人刁难。相比之下?,难得“萧大人”愿意?动用自?己的人脉给她庇护,而梁城离月县千里之遥,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如果她想抛弃一切从头开始,倒不如干脆去这种从未想过的地方。 这是难得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自?由身?,现在不去闯荡,何?时去闯荡呢? 媚儿一咬牙,说:“妾身?愿意?!多谢萧大人帮助!” 谢知秋颔首。 “既然如此,我会写信说明你的事。” 说到此处,她又一顿,道:“你先前说你打算隐姓埋名,那你可想好了新的名字?我写信时,也好给你个称呼。” 媚儿闻言,先是愣了愣,继而一笑—— “想好了。其实我本来就不叫媚儿,这个称呼是焦子豪给我起的,说我脸长得媚人,我并不喜欢。” 谢知秋安静地等着她的后文。 年轻的短发?女子展露出俏丽的笑颜,眼底有抛弃过往一切的轻松。 她说:“小的时候,我母亲一直管我叫燕子。我父亲将?我卖给别人,他的姓我不想要?了,所以今后,我就只叫燕子吧。” * 不久,谢知秋送走燕子。 燕子一个貌美女子孤身?前往梁城还是不太安全,谢知秋打算从自?己的护卫中,选一两个靠得住的人陪她出发?,等燕子顺利投靠知满,知满应该会有信送来。 临走前,燕子专程来拜别。 她面对谢知秋,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不过,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俯身?行了一礼,对谢知秋道—— “萧大人,无论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愿您能心愿达成、官途顺遂。” 谢知秋不太明白?她中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只当燕子是表示临别祝福,便颔了下?首,目送她踏上去梁城的旅途。 另一边,待月县局势基本安定后,钟大梁也来向谢知秋告别。 他一抱拳道:“萧大人,既然您这边已经没有大事,我等接完最后一批粮草,也要?回?边关支援其他义军了。” 第八十五章 谢知秋得知钟大梁等人有意离去?, 十分惋惜,挽留道:“何必这么着?急?诸位义士于我?有恩,我?还不曾好好报答各位。我?想诸位住在月县衙门, 也会比露宿在山上条件好些, 何不再多留些时日?” 钟大梁笑道:“为大志者,怎能贪图安逸?我?们?从西北到此?地, 主要还是为了接义商支援的粮草, 能够帮上萧大人, 是运气好罢了。边境局势一息一变,耽搁不得,还是早日回去?为好。 “至于报答, 那?就更不必了, 当初萧将军于我?有恩,义军中的弟兄也大多崇敬萧将军,大人是萧斩石之子, 能帮到大人,我?等也甚感荣幸。” 谢知秋见状,便知不便再留他们?。 “不过?, ” 钟大梁感慨地拿出先前谢知秋赠予他们?的突火.枪。 “这新式的突火.枪真是好用啊,前两天我?们?试了几弹,简直惊了。” * 是时, 萧寻初其实?正在院里。 这段日子他不时帮义军修葺改进武器,于是知道义军一些动向。前几日他就估摸着?义军会想要启程了, 所以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钟大梁以前是他父亲的部下, 萧寻初由于墨家术的关系, 与父亲关系闹得很僵,但他对萧家军本身并无恶感。 相反, 得知义军如今的志向与当初的萧家军相似后,他很希望能帮上忙。 这会儿,他本来还在修改义军士兵交给他的武器,完成一件的间隙正好听到钟大梁来找谢知秋,就不觉来听听情况,没想到刚好听见钟大梁在评价突火.枪。 萧寻初不禁驻足,听外面?的对话—— * 只听钟大梁道:“想不到这等奇器竟是出自大人妻子之手,传说中的才女还真是了得,连这样的东西都做得出来。” 这突火.枪,是谢知秋原本在不知义军头领与萧家有交情时,就提出要给义军的报酬。现在双方互相信任的程度加深,谢知秋自不会食言。 如果义军只是毫不相干的人,谢知秋或许只会将枪一给,两清就结束了。但由于义军过?往与萧斩石有交情,谢知秋也对他们?比正常更信任一些,聊得多了不少。 谢知秋一顿,道:“他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若不是有他制成的这些武器,我?一开始或许也不敢找义军交易,之后……也未必敢冒然进入月县。” 在萧寻初看不见的位置,谢知秋轻轻弯了一下嘴角。 这笑很浅,宛如蒲公英种?子在水面?上一点留下的涟漪,波动轻盈,却转瞬即逝,令人难以找到痕迹。 然而,在墙内并未现身的萧寻初,虽未看到她的笑,但光听此?言,已是愣住。 这时,与谢知秋面?对面?的钟大梁也没注意到眼?前人表情的变化,只无比赞同地道:“确实?,这样的神兵,只要有一把在手,就足以以一敌百了。” 说着?,他又爱惜地摸了摸枪杆,道:“像夫人这样的才能,实?在难得。要是我?们?军中能有像夫人这样的人才就好了。如果这种?武器能有个数百把,我?们?在边关作战时,还何必怕那?些辛国军的骑兵呢?” 谢知秋闻言,不由一静。 * 这个时候,在墙内的萧寻初同样心?中一动。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可能有点古怪的想法。 他张了张嘴,有点犹豫是否要开口。 但就在此?刻,倏地,他听到谢知秋的声音在外面?道—— “钟叔父,不知你们?义军,平时军费可还宽裕?” 萧寻初微怔。 而同时,钟大梁好像亦有些意外。 他回答:“若要说的话,不算宽裕。但我?们?击败了几次辛军,抢回不少战利品,我?等这支军在诸多义军中还算颇有名声,因此?民间的暗中资助较多,也不算十分窘迫。大人何有此?问?” 谢知秋说:“实?际上,我?夫人知道民间有几位能干的工匠,可能可以做出类似的东西,而且,他们?也同样有保家卫国之志。 “这些义士,原先是想将自己改进出来的新武器,交给正规军使用的。奈何在梁城,无人重视他们?的才能,他们?迫于生计,不得不暂停研究,另谋生路,不再钻研此?类器物。 “对此?,我?一直觉得可惜。实?际上,我?之所以为官,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曾与人约定,将来凭我?之力,要让这类曾被?人小?觑的学说也得以受到重视,令世人知其重要之处。 “不过?,以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为之。而我?观义军与这些匠人的愿望,倒有共同之处。 “所以我?在想,如果钟叔父觉得需要,而且义军又有余力养人的话,我?或许可以去?请我?夫人从中牵线,看看他们?愿不愿意为义军提供一些支持。” 钟大梁听完,已是大喜! “可以吗?!” 钟大梁万分惊讶地说。 他道:“世上竟还有这等奇人异士!义军如今虽有民间的支持,但毕竟比不得朝廷的正规军,尤其是火器一类向来是朝廷机密,普通人难以得知细节。我?们?军中火器向来缺乏,即使有也大多落后,绝大多数兵士用的还是刀剑一类的冷兵器。 “如果真的能有匠人愿意帮忙,与我?等而言,实?在是幸事!” 谢知秋说:“天下技术,哪一样不是人民智慧的结晶?朝廷或许可以通过?保密手段来防止他人直接知晓现有技术,可是阻碍不了民众本身的才能。 “不过?,我?也只是代为介绍,不能保证一定承功。 “义军终究不是正规的方朝军队,帮助义军难免有诸多风险,如果他们?自身不愿意涉险,也没有办法。另外,我?也不知我?夫人是否愿意劝说。” “没关系没关系。” 钟大梁激动地道。 “大人愿意一试,我?等已经很感激了!” 迎上钟大梁期待的目光,谢知秋一滞,事不宜迟,便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问问他。” 言罢,谢知秋转身往院中走去?。 * 谢知秋本以为萧寻初和往常一样在院里摆弄他的各种?小?工具,没想到刚一进内院,就看到萧寻初站在墙后面?。 萧寻初侧对着?她,长发?披散,垂下的发?丝令他的表情有点难以分辨。 不过?,谢知秋直觉他好像心?情不错。 谢知秋有些惊讶地道:“你在?” “嗯,出来看看。” 谢知秋于是省去?解释的功夫,直接问他:“那?你意下如何?我?想试试将你的师兄弟介绍给义军。” 她顿了顿,又解释:“当然,你我?定下的约定,我?还是会履行的。 “只是我?觉得,钟将军需要的人才,正好与你的师兄弟们?相符合。而你的师兄弟们?,当时之所以下山,好像也是因为生计之故。他们?双方又都有保卫山河的目标,合作一番未尝不可。” 谢知秋与萧寻初互换这么长时间了,那?些年在临月山上的事,谢知秋断断续续已经听萧寻初说过?。 不过?…… 她稍作停顿,道:“不过?,我?并未见过?你的师兄弟,只是凭个人想法猜测,你若觉得不妥,一会儿我?去?向钟将军道歉。” “不必。” 这时,萧寻初开了口。 他直起?身,看向谢知秋。 然后,谢知秋意外地发?现,萧寻初笑得很开心?,他本是一副风流的长相,笑成这样愈发?颠倒众生。 不过?萧寻初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他这张脸不适合到处对女孩子乱笑。 他说:“我?也这样想。叶师兄很可能会与钟叔父合得来,邱师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也可以问问试试。 “我?大致知道他们?的家乡在何处,等下我?就去?写信。不过?,要麻烦你帮我?寄了。” 事实?上,萧寻初在听到谢知秋对钟大梁说的话时,简直惊讶极了。 他没想到,谢知秋在想的事,居然与他一模一样。 谢知秋缓缓回过?神。 萧寻初一双桃花眼?笑弯弯的。 谢知秋微妙地挪开一点视线,说:“好。” * 不久,谢知秋重新走出院子,来到钟大梁面?前。 她说:“我?夫人说她愿意牵线,不过?……” 谢知秋一顿,斟酌语句道:“他让我?提醒你,那?几位匠人,不像传统书生那?样专学儒学,他们?师承自另外一种?名叫墨家的绝学。如果军中人难以接受的话,恐怕你们?彼此?也难磨合。” “墨……?” 钟大梁一听“谢知秋”愿意帮忙,还挺高兴的,不过?他显然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学说,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 但他旋即道:“这大人不必忧心?,我?们?军中绝大多数都是最普通的平头百姓,说实?话,读过?书认识字的人都不是很多,大家之所以能团结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实?现家人平安、家乡无恙这般简单的愿望罢了。 “只要愿意提供帮助的都是朋友。我?们?不会像朝中那?帮书生一样,在乎什么正统不正统的。说实?话……我?个人经历过?当年萧将军三道金令之事,弟兄们?中也有不少人对朝廷中文?官有点意见。如果不是儒生,说不定更好。” 要这么说的话,萧寻初那?几位一同学习墨家术的师兄弟,没准与义军反而合得来。 谢知秋一听,顿觉踏实?大半。 她说:“既然如此?,钟叔父可否告知一个能联络到义军的方法?我?估计我?夫人送信来回,总需要十天半个月的,到时钟叔父恐怕已经离开月县了,若无联系之法,我?恐怕无法将结果告知。” 谁料谢知秋此?言一出,钟大梁反而错愕:“二少爷不知道?” “……?” 不等谢知秋出言询问,钟大梁一拍脑袋,已经自己反应过?来。 他自言自语道:“这么一说,好像是没告诉过?二少爷……” 正当谢知秋疑惑时,钟大梁已道:“二少爷不必担心?,我?离开以后,会留几个弟兄在大人这里。等大人有了消息,让他们?送信便是。还有……” 钟大梁踌躇,然后,他像是仔细考虑了一番,才说:“……还有一件事,都到这个份上,应该也没必要瞒着?二少爷了。” 接着?,只听钟大梁缓缓道:“二少爷若是日后回了梁城,恰好身边没有我?们?的人,又想联络义军的话,可以问问萧寻光少爷。 “大少爷他那?里……任何时候都一定有与我?们?取得联系的人手。” 第八十六章 “你?兄长与义?军之?间有?联系……你?之?前有?觉察吗?” 等钟大梁走?后, 谢知秋回到院中,问萧寻初。 然而,萧寻初本人同样是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 半晌, 他才摇头道:“没有?。我与兄长实际相?处年份不长, 不能?说关?系很差,但我对他的事并不是太了解。像这样的……就更不知道了。” 这是实话。 其实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换这么长时间, 对他的情况, 基本知情。 萧寻初从小在?梁城长大, 而他兄长小时候就曾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甚至上过战场。后来萧寻初离家出走?上了临月山,萧寻光则进入国子监读书, 不住在?将军府, 两人更加少有?见面的机会。 他们关?系不坏,但的确是生活环境差异较大的兄弟,彼此了解不深。 不过, 之?前谢知秋只知萧寻光曾经?想从戎,萧寻光本身在?这方面也很有?优势,只是后来在?父亲萧斩石的逼迫下弃武从文。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原来萧寻光从未真正放弃,而是在?私下一直同义?军有?联系。 而萧寻初似乎同谢知秋一样吃惊。 两人相?对默了一会儿。 最后,萧寻初道:“这事, 兄长不曾对人说过,想必就是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再说……我们远在?月县, 总不能?现在?写信去问。万一这信中间被什么人截获, 恐怕反而会惹来麻烦。先当作?不知道, 等日后回了梁城再说吧。” 谢知秋赞同地点头。 她的想法?是相?同的,这事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而且, 萧寻光与义?军有?关?系,长远来看,于她而言,也未必没有?好处。 谢知秋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 继续向上走?,走?到高的地方,走?到有?权力?的地方,直到实现自己的夙愿,证明自己的可能?性。 她闭上眼,开始整理思路—— 她已经?给焦家以及那一众月县吏官都判了秋后问斩。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恶贯满盈,还?因为谢知秋任用义?军是奇诡之?策,绝不能?暴露在?明面上,而这群人都看到了太多。 是以,谢知秋必不会给他们任何通风报信的机会,也决不能?留活口。 不过,方朝的《刑统》,虽说女子连合理状告夫君都要徒两年刑,但在?死刑上,却有?相?对严谨的一面。 方朝对重刑较为谨慎,所有?死刑都要经?过复核、同时御笔亲批之?后,才能?执行。 对谢知秋来说,如果想要最快、最保险地让他们永远闭嘴,其实最好的方式是私下决裁此事,将所有?人都杀了以后推到山贼头上,压下整件事,再伪造死因,就像他们当初对待胡知县那样。 然而,谢知秋选择了公?开审理。 与私下处决相?比,公?开审理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 她必须要将此事上报,而考虑到焦家上面的人是刘求荣,这很有?可能?引来刘求荣的猜忌和戒备,甚至有?可能?,这件事会在?上报途中就被卡住,导致对谢知秋杀焦家造成阻碍。 当然,真要发生这种事,解决方法?谢知秋也已经?想好了。 她会假称牢狱走?水,用意?外的一把火将所有?事情了结,来一个死无对证。反正焦家和衙差们的证据齐全,真要将整件事摊开,也改变不了什么。 而公?开审理虽然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可在?谢知秋看来,它还?有?两个无法?取代的好处—— 其一,是可以扩大案件的影响力?。 其二……是可以杀鸡儆猴。 谢知秋如今得罪了齐相?,而齐相?手下的刘求荣是吏部侍郎,吏部直接管理官员的晋升。 如果她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晋升之?路会比普通官员更加困难,一不小心就会被压在?最底层的官位上,数年不得升迁。 如果换作?其他人,或许等一等也无妨,可是谢知秋不能?等。 她用萧寻初的身体只有?这段时间,要是哪天两人可以换回去了,她还?是倾向于换回去的。所以她拥有?的时间有?限,尽管不知时限在?何处,但越快越好。 因此,她必须赌一把。 虽说不一定?有?用,可这已是最好的办法?。 月县的问题本是危机,但是,未必不能?转化成机遇。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处决了焦家,月县的其他世家大族……应该很快就会有?动?静了。 * 数日后。 果不其然。 这天,谢知秋正在?衙门里看书。 忽然,新的班头进来,抱拳道:“大人!” 谢知秋抬头看去。 只见那班头面上十分?诧异,说:“衙门外面忽然来了许多号称高家、李家之?类当地大族的人,他们用车载来大批的粮食,说是前几年欠缴的税赋,这回一并过来上交。” 谢知秋闻言,嘴角不明显地一弯。 今日之?事,如她意?料一般。 当下,月县尽在?她掌控之?下。 此地终于再无旁人阻挠,可以任由她施展乾坤。 说实话,谢知秋没有?把握自己所为之?事一定?会有?成果,但是尽人事听天命……尽力?而为,总是有?可能?有?更多机会。 * 天顺二十二年。 夏。 梁城,皇宫。 朝堂之?上,皇帝懒洋洋地倚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齐慕先作?为同平章事,站在?百官之?首。 齐相?一把年纪了,却腰背笔直,神采奕奕。其他官员禀报时,齐慕先始终并未分?神,耐心听着。 倒是年轻的皇帝已经?眼皮打架,快撑不住了。 不久,皇帝打了个哈欠。 这些官员已经?来回吵了快半个时辰,天子每天就听这些,实在?有?点没兴致。 在?他看来,这些事这群官员自己去处理即可,实在?没必要整天要他这个皇帝评理。 归根结底,这群官员才是最了解他们手上事情的人,他这皇帝只是看看呈上来的文书,很难有?全面而真实的了解,万一强行拍板做了错误的判断,倒是反而要担责任,甚至要背上恶名,何必呢?倒不如大胆地放权出去,等出了结果,他再高高在?上地进行赏罚即可。 其他官员,只要不要像齐慕先那样,权势大到让他忌惮的地步,他作?为天子,实际是懒得干涉太多的。 更何况,他最近身体状况不是太好。 他虽是当朝天子,但从小体弱多病,即使只是小小风寒,也动?不动?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对他来说,身体疲倦其实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纵然如此,近日这样的疲惫感仍然有?些难受。 ……当然,他承认,由于他对多年无子感到焦虑,而今年后宫又新选了一批年轻貌美的秀女进来,正值壮年的他这些日子在?妃嫔身上花的时间的确是多了点,晚上几乎没怎么睡,偏偏他五更天还?要上朝,简直每天睁眼就觉得累到极点。 若是可以的话,真想取消早朝。 可是齐慕先的权势已经?如此之?大,他身为天子,现在?已经?时常感到压力?,如果再表现出政事上的懈怠,无疑是将权力?往齐相?手上送,日后再想夺回话语权,就是难上加难了。 这时,天子忽然感到胸口发闷,很是不舒服。 他见这帮臣子已经?讨论了一个多时辰,应该样子也做得差不多了,便皱起眉头,咳嗽几声。 皇帝一咳嗽,大臣们当即噤声。 天子颇满意?他们懂得察言观色,环视了一圈,缓缓道:“众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无人出声。 天子遂摆袖道:“退朝!” 在?铺天盖地的“万岁”呼声中,天子起驾回宫。 待回到书房,天子坐下,方觉舒了口气。 日渐炎热的夏天,天帝的书房早早上了冰,以保证温度维持舒适。 内侍官极有?眼色,按照帝王的习惯,奉上水果茶点。 皇宫里永远不会有?粮灾,能?送到皇帝面前的东西,无疑都是最好的。 果盘里有?北方上供的蜜桃、枇杷,还?有?南方上供的樱桃、龙眼。 唐朝杨贵妃最心爱的蜀地荔枝,在?当今宫廷也已成了过时的二等品。时下最流行的是岭南来的陈紫荔枝,颗颗都是玉润通透,有?如明珠,是快马加鞭从南方千里送来,不知跑断了多少马腿,如今才能?水灵灵地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果盘上。 皇帝看到这样大小的荔枝,只是习以为常地剥了一颗,将核吐在?精致的青瓷渣斗上,还?嫌汁水多有?点脏了手。 吃过水果,年轻帝王又呷了口茶。 宫中今日上的茶是刚送来的御苑玉芽,摘好的茶芽只取最嫩的部分?,经?过十余道严格的工序和数度烘茶,才得精华的一饼。 若在?外头,这是平民百姓耕耘一辈子也买不起半饼的千金难得的好茶。 可是皇帝却只喝了一口,就叹气道:“不及龙团胜雪。” 言罢,他就放下茶盏,不愿再喝了。 内侍官连忙赔笑脸,弓着背上来,将整壶茶换了。 皇帝批了两本折子,觉得有?点累了,暂且放下,换了张纸,开始练起书法?来。 写了几个字,皇帝自己甚为满意?,问内侍官道:“董寿,你?看朕这几个字,写得如何啊?” 内侍官立即上前,凑头一看,便惊呼道:“好字啊!陛下之?字潇洒清逸,似乎仿得是前朝名士曾远之?,尤其是这个‘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尽’字,这两点有?力?而不失飘逸,很显功力?,又与诗意?相?符。” 皇帝愉悦地颔首。 夸人人人都会夸,可是瞎夸、盲夸,他是不喜欢的,一听就知道是在?拍马屁。而这董寿,非但会夸,还?总能?夸到点子上,既能?看出他的用心之?处,又懂他的巧思,让他时常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很是舒服。所以,他愿意?将董寿留在?身边,享受对方无微不至的服侍。 皇帝心情又好起来,正想再说几句自己这书法?的妙处—— 忽然,外面有?人来报道:“陛下!张尚书来了!” 皇帝一听这个名字,刚好一点的情绪又烦躁起来。 他有?点不耐地问:“他有?没有?说,找朕何事?” 来人汇报道:“好像还?是老样子,他说辛国军队日益壮大,又列兵我国边境,冲突频发,十分?危险。请求陛下重视军备,适当进行军事改制,放权给守关?将领,必要的时候出击迎战。” 皇帝一听就不高兴了,摆摆手道:“说朕不舒服,让他回去。” 说老实话,他别的都不怕,就是很怕那些主战派。 辛国危险,边关?重要,要壮大方国军队,增强军备,保卫疆土和百姓。 这些大道理,他听得耳朵都要长老茧了,又不是不懂。 可是他们这些主战派官员上书容易,他作?为天子却麻烦得很。 辛国这些年来日益强大,军力?远胜于方国。 方国之?所以能?与之?和平共处,就是因为方国安分?守己,多年来主动?向辛国上供,且重用主和派官员不断在?其中周旋,让辛国觉得与其灭了方朝,倒不如留着好处更多。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他露出苗头倒向主战派,一定?会令辛国不满,两国关?系又要紧张。 说实话,他虽然不喜齐相?专权,想用制衡之?术夺取权力?。可是,在?主战主和这件事上,他的确是偏向以齐慕先为首的主和派的。 他虽是天子,但有?很强的逃避心理。 现在?的日子这么舒服,有?吃有?喝,美酒在?手、美人在?怀,干嘛非要打仗呢?一旦打仗,国库就要烧钱充实军备,每天还?得看战报。 去不去前线也是个大问题。 不去吧,打仗赢了,大家都夸将领厉害,把他这个皇帝撇在?一边;打仗输了,大家却要追究他这个皇帝的责任,怪他指挥不力?,又贪生怕死不肯去前线。 但要是去,且不说他压根不知道怎么打仗,光是想想每天都要行军奔波,就觉得累得不行,而且到了战场上,搞不好真的会中箭受伤啊!万一死了怎么办!哪儿有?在?宫里舒服! 至于那什么北地十二州…… 昌平川一战都是他出生之?前的事了,打从他记事起,方朝的国土就没有?这十二州啊,现在?还?有?没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那种遥远的土地,看不见摸不着,对君王来说有?什么用呢?只要让士兵将梁城守得密不透风,他这个皇帝就能?一世享乐无忧了。 诚然,这些年辛国虎视眈眈,要的岁贡越来越多,狮子大开口胃口越来越大了。 不过这点数额,只要找点理由增加百姓的税赋,总还?是能?够凑齐的。 老百姓想来也不想打仗,既然用钱可以买到太平,何必真刀真枪去与辛国的骑兵搏命呢? 宫中内侍知道皇帝的心思,温顺地低头应道:“是。” 说着,他转身出去驱赶张尚书。 而天子被这么一闹,心情也有?点不好,又剥了个荔枝吃。 董寿看出天子的心思,体贴地去为天子扇风。 然后,他想了想,凑到皇帝耳边,说:“陛下,批这么久折子,也该休息一下了。季妃娘娘最近正在?学?丹青,说是看了陛下的画好,想请陛下指点指点呢。” “哦?她那点耐心,还?能?学?画画了?” 天子一听,来了兴趣。 其实他知道,这多半是妃嫔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弄出的小花样,不过他不介意?,反而享受这种若有?若无的讨好,当作?是一种房内之?乐。 皇帝起身道:“走?,去看看。” “是。” 董寿微笑着跟上,准备为帝王摆驾去后宫。 说来不巧,或许是因为缺觉少眠,天子一站起来,就感到心跳猛然加快,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接着喉咙忽然涌上一阵涩意?,他猛地咳嗽起来—— 他在?朝堂上是装的,这回,可是真的了。 内侍官董寿大惊,忙上前安抚皇帝,担心地问:“陛下,您可还?有?不适?为了江山社稷,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啊!可要让膳房给您熬些梨膏糖吃?” 皇帝摆摆手。 他这是旧病了,从小一病就吃梨膏糖,就算御膳房有?千百花样,他也要吃吐了。 他说:“到季妃那里再说。” 说着,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可是这步一迈,他忽然感觉不行了。 整个人头晕目眩,喘不上气,饶是他自幼多病,也没想到急症会来得这样突然而迅猛。 皇帝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站不住了,双腿一软,倏然倒下—— 周围内侍官俱是大惊,急急上前道—— “陛下!” “陛下!” “陛下,您醒醒……” “陛……” * 天顺二十二年,六月十二。 方安宗突发疾病驾崩,年仅三十二岁。 次年,在?顾太后与齐相?共同主持下,安宗胞弟济王顺利继位,改年号为宁德。 坊间相?传,济王才学?不及其兄,但性情开明温和,尤喜微服私访探知民情。 新君年轻而乐于试新,胆量迥异于方朝此前数代君王。 第八十七章 月县离梁城千里之遥, 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月县这南方小城时,已经过了十来天。 谢知秋得知帝薨,可谓大吃一惊。 谢知秋属于关心时政的?人, 的?确, 以前在?梁城的?时候,她是有听说过先帝体弱多?病的?传闻。 但是, 先帝毕竟才三十二岁, 这么多?年也没怎么缺过早朝, 还算是个勤政的?皇帝,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死?得这般突然,竟让太医连用药吊命的?机会都没有。 ……谢知秋对先帝不算很熟悉, 但她毕竟是由这位皇帝亲自点下的?状元, 说来也有天子?门生这么一层关系。 得知对方的?死?讯,她心里难免有几分感慨。 按照方朝的?规矩,皇帝驾崩, 要举国发丧,一整个月禁止婚礼宴乐这类娱乐活动。 不过鉴于消息传到月县这种小地?方的?时候,丧期已经过了大半, 月县百姓也可以稍微轻松一些。 谢知秋如?今担任知县已有两年,处理各种事务已然轻车熟驾。尽管皇帝驾崩还是第一次碰到,但也不算很麻烦。 谢知秋按部就班地?拟好公文, 交给如?今的?月县差役去办。 萧寻初得知先帝去世,同样?意外。 两人闲聊时, 萧寻初问:“如?今的?新天子?, 你对他可有了解?” 谢知秋想了想, 回答:“知道一些,但不多?。” 当朝顾太后与?先帝之父方和宗共有两子?, 一个是刚刚驾崩的?先帝,另一个就是原本的?济王、现?在?的?当今圣上。 济王比其兄安宗要小五岁,今年才二十七。 考虑到众多?朝臣都要三四十岁才能谋到一官半职,济王凭借自己?的?血统,在?这个年纪一跃成为凌驾于百官之上的?一国之君,要说的?话,他实在?还是个年轻气盛的?愣头青。 谢知秋说:“济王因是幺儿,听说自幼十分得宠。无论是太后,还是和宗生前,都对济王宠爱有加,包括安宗这位同胞兄长,都一向与?济王关系和睦。 “不同于安宗出生没多?久就被定为太子?,济王一直不是帝王的?第一人选,他自己?这些年也从未有过争名夺利的?表现?。考虑到性情多?疑谨慎的?安宗始终对这个弟弟不错,甚至谈得上兄友弟恭,济王大约是真的?没什?么野心。 “相应的?,听说济王天资普通,远不如?安宗当年聪明,性情也不是很有定性,有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意思?。” 说到这里,谢知秋略定了定。 “不过,这位济王心地?应该不坏。” 她说。 “以前在?梁城,我听甄奕师父说过,济王还是皇子?时,会养树上落下的?雏鸟,也很少苛责自己?身边的?宫人,应当是个比较有同情心的?人。另外,他在?封地?内的?这几年,封地?百姓对他评价也不错,说济王连当地?哪家摆摊的?馄饨最?好吃都知道,没什?么架子?。” 尽管谢知秋说她知道得不多?,但萧寻初听得一愣一愣的?,在?他看来,这已经算了解得相当详尽了。 不过,谢知秋对自己?要求一贯高,她又是个朝臣,想来对这类事情更关注,在?她自己?看来,可能还远远不够吧。 萧寻初对新天子?是什?么人其实并不关心,他是想知道这样?的?变动,会不会对天下有什?么影响,以及……会不会对谢知秋有什?么影响? 萧寻初斟酌了一下语句,问她:“谢知秋,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吗?还是坏事?” “……还不清楚。” 谢知秋道。 她乌眸的?颜色逐渐沉淀下来,其中情绪难以捉摸。 她说:“还要再看看……过段日子?,或许就会有结果。” 她的?鱼饵已经洒下,本来并不是针对新君的?,但现?在?看来,对这位好奇心旺盛的?新君,说不定也会有用。 至于鱼究竟能不能上钩……只能等等看了。 * 半年后。 梁城。 方国的?国丧期已经结束,新帝登基,改元建新。 新年新气象,梁城繁华依旧,丝毫没有因为先帝逝世而?受到丝毫影响。 这日,梁城最?热闹的?街市上,悄悄出现?了一个面生的?青衣公子?。 这名青衣公子?年二十许,个子?颇高,皮肤白?嫩,生了双清澈的?眼睛,看上去精神抖擞。他作文人打扮,手持一把折扇、腰间?佩名贵宝玉,走起路来故作风度翩翩,一看就是锦衣玉食长大,衣食无忧之人。 此刻,此人表面上作淡然貌,实则一直感兴趣地?左看右看,仿佛光是走在?街上,就让他感到有趣。 他身边带着个小厮,这小厮瞧着比他年长一点,且面白?无须,只是他明显比寻常小厮对主人更为恭敬,仿佛忍不住要卑躬屈膝。 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还鬼鬼祟祟地?守着六七个侍卫,他们并不靠近,但时刻关注着不远处的?两人,万分戒备。 小厮胆战心惊地?靠近青衣公子?,唤道:“皇……” “咳!” “公、公子?……” “什?么事?” “咱、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到处看看而?已。” 年轻公子?看似一本正经貌,却左顾右盼。 然后,他看到几步外的?茶楼,眼前一亮,拿起折扇一指,道:“喏,那个看起来就不错。走!陪我吃茶去!” 说着,他大步向茶馆走去。 小厮和后边尾随的?护卫连忙也紧紧跟上。 等到茶楼里,青衣公子?轻快地?扔给小二一锭银子?,在?小二的?热情招待下,上了茶楼二楼雅间?。 青衣公子?坐的?是最?好的?座位,往外看可观街市车马,往内可观一楼戏台唱曲,且古典雅致,无人打扰。 进了雅间?,旁边的?小厮总算松了口气,一直故意压低的?嗓音也可以放开了,顿时听起来尖柔许多?—— “皇上,您可真是吓死?奴才了。您如?今是真龙天子?、一国之君,不比以前在?金陵,若是出来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奴才们怎么担待得起呢?” 青衣公子?却笑笑,理直气壮道:“天下人又没见过朕的?相貌,只要你不露馅我不露馅,谁想得到朕是天子?? “再说,我以前又没有想过要当皇帝。现?在?我虽然硬着头皮坐了这个龙椅,但若是说起来权威那么大,实际却连以前那样?的?生活都没得过,那未免太没意思?了。只不过……” 说到这里,青衣公子?眼底流过一丝落寞。 他说:“说来说去,还是皇兄走得太早了。” 这个话题,太监就不太好插嘴了,小厮只能低着头,在?旁边默不作声。 好在?青衣公子?自幼在?皇宫长大,也理解这些太监丫鬟的?难处,对他们十分宽容。 他自己?默哀片刻,就没有再多?说什?么,逐渐恢复情绪。 他略微凝神,说:“虽说是阴差阳错,但既然朕现?在?坐到了这个位置,那就竭尽所能,将能做的?事情处理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以前不懂的?事,慢慢学就是。” “……奴才听凭陛下吩咐。” 青衣公子?一笑,拿折扇拍了拍掌心,又琢磨道:“不过说起来,在?外面的?称呼确实是个问题。赵这个姓太显眼了,以后出门在?外,还是换个姓好……唔,这样?吧,我看你刚才那个口误不错,今后在?外面,你就叫我黄公子?好了。 “……是,黄公子?。” “叫得好!” 青衣公子?愉快地?鼓掌。 他思?路又一转,道:“对了,依我看,最?危险的?姓氏说不定反而?会是最?安全的?,既能转移注意力,又可以有迷惑性。如?果我们两个人之中一定要有人姓赵,我看出了门,不如?你来姓赵吧!以后在?外面,你就叫赵有福!” “这、这……这奴才不敢啊!” 青衣公子?一句话,成功将小太监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 青衣公子?大笑。 只是,当他将脸转向窗外,那清亮的?视线里便掠过一抹阴霾。 青年本名赵泽,不是别人,正是天下仅此一位的?当朝皇帝。 赵泽看似乐天,实则心中也有烦恼。 他说自己?不想当皇帝,这是真话。 从小到大,他就知道兄长是帝王,而?他只需当个闲散王爷即可。他对这个安排并无不满,甚至很高兴,他本来也不是喜欢做决定的?性格,大权在?握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 所以,小时候,皇兄被关在?书房里刻苦读书,他则见缝插针地?浑水摸鱼,不是去跟母后撒娇少做功课,就是偷偷拔帝师齐慕先的?头发。 长大后,等到不能再住皇宫的?年纪,他迫不及待马不解鞍地?就自己?跑去金陵,感觉终于自由了。 尽管从小就知道兄长身体不好,但他向来乐观,一厢情愿地?相信这种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兄长也会长命百岁的?。 然而?。 半年前。 一天晚上,他本高高兴兴地?买了两匹好马,准备天气好的?时候出去走走,谁料一回到王府,就看到多?年不见的?齐慕先带着大批人马站在?大堂里等他,一见到他,就手捧圣旨遗诏,跪下高呼万岁。 随之同来的?,还有皇兄的?死?讯。 皇兄无子?,根据他们父亲方和宗生前的?安排,若是皇兄英年早逝没有立储,那么兄死?弟承,就由他这个济王来接替皇位。 就这样?,他被快马加鞭运回梁城,送进皇宫,当上了号令天下的?皇帝。 赵泽人有点懵,但万幸他这个人适应能力很好,皇宫小时候也不是没住过,多?待两天就习惯了。 他好歹是个年轻人,书也读过,责任感是有的?。 既然真当了皇帝,那他想,他要当一个圣贤书里一般的?好皇帝,将国家治理好。 不说什?么千古流芳,至少要不辱先祖血脉,如?果能让百姓和官员们夸他几句,那就更好了。 秉持着这种想法,赵泽还是挺有干劲的?。 一登基,处理好兄长的?丧事,他就立即宣布“放开言路,乐听谏言”,邀请百官给他批评建议,指导他这个小时候没好好学习的?皇子?如?何当好皇帝。 他本以为此举一出,能够充分展现?他本人的?诚意,快速建立起群臣对他的?信任。之后他积极采纳臣子?建议,臣子?努力执行,君臣合作,一切都能顺利起来。 然而?,事实却没有那么简单。 实际上,他纳谏也纳了,听批评也听了,可是他的?话,臣子?们仍旧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强烈阻止,就是拖拖拉拉不愿执行,甚至还有人糊弄一番就对他说完成了。 他这个君王说的?话,大部分时候甚至还不如?齐慕先说话受重视,这让赵泽十分受挫。 磕磕绊绊当皇帝当了几个月,赵泽也逐渐摸出一点门道。 他虽然贵为天子?,但在?朝中几乎没有根基。 他不像皇兄,皇兄从小就是皇太子?,又懂得谋算,很早就在?栽培自己?的?势力,只要他想用人,随时都知道哪些人是他自己?的?死?党,哪些人未必完全遵循他的?想法、但在?某些地?方仍旧可以一用。 而?赵泽,突然才从外地?被抓回来,对朝堂简直两眼一抹黑,人他是认识不少,但对方持什?么观点、与?什?么人关系好、擅长什?么事,他根本一无所知,也难以安排。 所有官员表面都是说吾皇万岁、陛下说的?是,问到问题都说臣已经尽力了,是其他人的?问题,官员之间?互相诋毁,他初来乍到,也无从判断对错,实在?一头雾水。 赵泽逐渐明白?过来,当务之急,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人手,身边要有他确定可信、可用也有才能的?人。 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这种人呢? 赵泽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痛,连皇宫都觉得待不下去了,这才出来劳逸结合,到民间?走走找找思?路。 他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楼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 赵泽一惊,注意立即就被吸引过去—— 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戏台换场了,一个黑衣官员打扮的?生角竟拿着一把红缨枪,舞着下了台,引得一片叫好声。 赵泽这个人很喜欢新鲜的?东西,以前还是皇子?时,他就东摸摸西摸摸,什?么都爱玩玩。对于戏曲,他当然也有很大的?包容心,平时也爱听。 他见这出戏无数人叫好,也就托着腮看过去,只是看了一会儿,倒有点奇怪。 于是,赵泽开门唤来小二,问道:“这下面的?戏唱的?是哪一出啊,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 小二见是给了一锭银子?的?豪客,立即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恭敬地?道:“客官您这问得好啊!这戏本是从南方那一带传来的?新戏,名叫《怜雨案》,讲的?是南方一位知县老爷,上任第一年就救了一对流落在?外的?义兄妹,随后铲奸除恶、明察秋毫的?故事。 “这戏可不全是编的?,有一大半是真事儿。那位知县上任后,非但斩奸护民,还实施新政,令当地?面目一新,他本人更是公正廉洁,很得人望。 “因为知县老爷本人受人尊敬,之前他锄奸救人的?故事,如?今在?民间?也是广为流传,这才连戏曲都有了,老百姓还演得热闹。这不,连咱们梁城也演上了,场场爆满啊!上一场叫‘独赴龙凤楼’,下一场是‘媚妾告夫’,都是很受欢迎的?戏码。” “……真事?” 赵泽本来只想问问是什?么戏,没想到听完介绍反而?愣了愣,心说竟有这种事,那民间?都流传得这么广了,他这个皇帝怎么不知道? 赵泽顿了顿,又问:“这个知县也是真有其人?” “有啊,真有!” 小二闻言一笑,说:“客官一口梁城官话说得不错,但其实是外地?来的?吧?这知县非但是真人,还是咱们梁城的?大名人呢! “客官没听说过这戏,总该听说过萧斩石大将军吧?这萧将军有个二儿子?,叫作萧寻初,本来是梁城有名的?纨绔,结果两年前居然突然改头换面,中了状元!非但如?此,他还由先帝亲自做媒,和城东才女谢小姐成了婚,实在?是一对佳偶啊! “这些事当年在?咱们梁城闹得风风雨雨的?,但这萧寻初中状元之后,就被分去南方做了知县,消停了一阵子?,没想到最?近又热闹起来——原来他没在?咱们梁城闹,是到南方闹去了!只是消息来得慢点。这戏里的?知县,不是别人,就是他! “如?今听说,在?当地?,人人都说这位萧寻初萧知县,是个青天大老爷啊!” 第八十八章 赵泽听小二花里胡哨地吹嘘了一番这戏的来路, 尽管将信将疑,但也?起了些兴致。 他给了小二些赏钱,就在二楼摇着折扇, 悠哉地看起戏来。 这一出《怜雨案》, 总共有十三场。 戏从萧斩石之子萧寻初高中状元远赴月县开始讲起,说他在路上偶然救下一对?奄奄一息的义?兄妹, 秉持着以民为本的仁心, 与当地豪强焦天?龙、焦子豪父子斗智斗勇, 最?后竟牵扯出一桩豪强谋杀前任知县的大案。 当然,这种给老百姓找乐子的戏,大结局当然是异常完美的大团圆——萧知县秉公办案、火眼金睛, 不但成功让雨娘兄妹一家?团聚, 还将焦姓一家?正法。而且焦家?老爷最?后还发?现焦子豪居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雨娘与石烈两人本是义?兄妹,青梅竹马长大, 实则早已两情相悦,终于?在萧知县的主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其中一场“独赴龙凤楼”的戏,尤为让人津津乐道。 说的是萧知县在进入月县后, 被与焦家?串通一气?的衙差们设下鸿门宴,但萧知县洞悉他们的计谋,在龙凤楼里挥舞长枪, 以一人之力制服了衙役上下数十人,尽展将军之子的风姿。 这一场赵泽先前没仔细瞧, 故而给钱让他们又演了一遍, 然后看得手里瓜子都掉了。 “这也?是真事?” 赵泽有点不相信, 又把?小二抓进来。 “再怎么样一个人打几十个,也?太夸张了吧。” “哎哟, 客官,这我怎么知道,戏里是这么写的啊。” 小二赔着笑脸道。 “龙凤楼这事肯定是真的,听说那伙衙差就是在龙凤楼里直接给抓走的。不过萧知县有没有一个打几十个,那就没人知道了。” “咱琢磨着吧,这萧知县毕竟是萧将军的儿子,能打一点说得过去。要不然怎么解释,这焦家?人在龙凤楼里布下天?罗地网,萧知县还毫发?无?损地从里面出来了呢?” “当然,艺术夸张肯定有。说不定是萧知县其实已经事先给这些坏人下.药了,所?以打起来才这么容易。” “很有可能!” 赵泽对?政事还不是特?别擅长,但对?聊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很有兴致,一下就来了劲。 他说:“再说,月县的人可能也?没想到一个知县会习武,所?以放松了警惕。” “诶,客官,你这个想法很新颖啊……” 赵泽与小二一来一往,很快聊得十分投机,宛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自从当了皇帝,赵泽很久没有与人聊得这么开心了,以至于?他回?宫以后仍觉得头脑兴奋,在宫殿里转来转去,一直琢磨“萧寻初”这个人。 与他兄长不同,赵泽对?朝堂上的种种利弊权衡还不熟练,对?主战派主和?派的立场也?没那么敏感,他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齐相和?兄长都那么坚持要主和?,只觉得那些打仗的将军挺帅的。 他当皇子和?王爷时,也?听过不少萧家?军的故事,对?萧斩石有相当的好感和?敬意,所?以此刻,一听萧寻初竟是萧斩石的儿子,他对?这个人兴趣更浓。 赵泽在宫中徘徊数圈,终于?,他大半夜披上一件薄衫,唤来守夜的太监,道:“我要去书房。对?了,通知负责的官员,将南方?诸县的情况都调出来我看看。还有……去贡院找三年前那一届会试和?殿试的卷子,我想看当时那个叫‘萧寻初’的状元的文章,现在就要!” * “大人,今晚皇宫里半夜派人去取了萧寻初的科举考卷和?前几年南方?各地官员的考评记录。” 丑时,刘府。 刘求荣在睡梦中被心腹叫起来,得知了皇宫里的动向。 刘求荣闻言,呆滞半晌,然后,终究是松了口气?—— “幸好,我们在最?后关?头将考评都改回?去了,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当初为了讨好齐相,刘求荣主动将那个萧寻初安排在了月县。 刘求荣自己就是从月县一步步走出来的,与月县当地的焦家?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那个地方?十分了解。 只要有焦家?那些人在,月县的粮灾永远不会结束,地方?官的税永远收不齐,也?就永远拿不出像样的政绩,升迁自然万分不易。 他将萧寻初安排在月县,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他按死在那个小地方?,让他将来难以翻身,连正常升一级都困难,就更不要说飞黄腾达。 当然,刘求荣也?相当清楚焦家?那些人做事狠辣。 当初由于?胡未明查到他们买卖童男童女,在刘求荣的授意下,焦家?人下了狠手。这桩事当时实在做得太干净漂亮,以至于?焦家?人的胆子大了很多,愈发?为所?欲为起来。 在将萧寻初送去月县的时候,刘求荣就想过,说不定焦家?人为了讨好他,会把?这个萧寻初也?杀掉。 如果真是如此,对?他而言实在是喜闻乐见的好事,他不费吹灰之力、双手清清白白,就为齐相解决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轻松向齐慕先示好。 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大大超出刘求荣的意料。 焦家?人的确是出手了。 可是,萧寻初非但没死,反而反手给焦家?治了个满门之罪。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当年胡知县的旧案,居然也?一并被他翻了出来。 自从得知焦家?人被萧寻初抓住,刘求荣就食不知味,再没有一天?是踏实睡好的—— 焦家?人实在知道他太多事了。 萧寻初现在掌控了月县,又制住了焦家?,连胡未明之前都能查出买卖孩童之事,萧寻初现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难道会查不出来? 焦家?人会不会为了保住性命将功抵过,将他这个上头人说出来? 萧寻初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做? 刘求荣不是齐相,他可没有坏事做尽还能让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他的底气?,想到自己的把?柄会落到外?人手上,他是无?比恐慌的。 从那之后,刘求荣就十分戒备,只要萧寻初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打算动用所?有权力将他打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初定罪焦家?以后,并未追究童男童女买卖的案件。 ——这有可能是他没查到这更深层的真相,也?有可能是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扳不倒梁城的官员,所?以先握住了这些把?柄,打算日后再说。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刘求荣在官场生存至今,不会不懂未雨绸缪的道理。 不管萧寻初知道了多少,决不能让他再往上走的机会。 官员的升迁调任都是归吏部?管的,而刘求荣本人就是吏部?侍郎,在吏部?少说也?是第二把?手。 刘求荣第一时间就在中间截下萧寻初从地方?送上来的焦家?案的案宗,并且每年都死死压住萧寻初的考评成绩,不让他有突出的政绩,至于?月县多出来的政绩,则统统算到比萧寻初高一级的知府头上。 这样既可以打压萧寻初,还可以拉拢知府,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 接下来,民意竟爆发?了。 萧寻初在月县的举动显然很得民心,百姓们非但对?他的事迹口口相传,还改编成各种话本戏剧,到处流传。从南演到北,连梁城都开始再次听说“萧青天?”的名号。 刘求荣慌了神。 他之所?以要压萧寻初,就是怕这件事被太多人知道。 可是民间都已经将萧寻初捧上了天?,他再一改萧寻初的考评,两者之间就会出现明显的矛盾。 要是有有心人发?现此事,再去细查,那看上去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他刘求荣和?月县这桩事有联系。 刘求荣一想就怕了,亲自操刀,连夜又把?萧寻初两年多在月县的功绩老老实实改了回?去。 本来只是以防万一,没成想,他前两天?刚改完,今天?天?子就想亲自过问此事,其中时间差之短,实在令刘求荣倒吸一口凉气?,内心一阵后怕。 千钧一发?啊。 刘求荣瘫软在床上,里衣都被冷汗浸透,不由庆幸自己反应够快,要是稍微晚个几天?,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只是,天?子已经知情,还摆出这么大阵仗要看萧寻初的政绩和?当年的考卷,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可能会提拔萧寻初。 ——要是放在两年前,刘求荣或许还可以依赖齐相动手,去解决萧寻初。 可是现在…… 齐慕先的确不喜欢萧寻初,但他与当朝天?子之间不如与先帝亲密,现在还在磨合期,哪怕是功高恩重如齐慕先,在这个时期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而且,据刘求荣观察,齐慕先这两年已经很少在意齐宣正有没有状元的事,多半是气?已经消了。 当年那个事,本来罪魁祸首就是放金鲤鱼的人,萧寻初不过是被迁怒罢了,现在齐慕先已经消气?,那么他还真不一定会阻止天?子重用萧寻初。 刘求荣买卖人肝,齐慕先是不知情的。 齐慕先权势滔天?,有时也?会利用权力满足私欲。但是,他终究是个平民宰相,非常重视民生。 人肝这种事如果让齐慕先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刘求荣满头大汗。 他一时间只觉得,事情正在往非常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变得不可知。 * 另一边,赵泽连夜在看官员送来的关?于?萧寻初的文书,越看,他的眼睛就越亮—— 赵泽先看月县的卷宗。 月县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闹粮灾,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城。 可是,自从萧寻初去了月县,当地的税赋就一骑绝尘,非但粮灾迅速消失,还一口气?超过附近诸多县城,一跃成为富县,可见其治理有功。 赵泽啧啧称奇,又去翻萧寻初科举的考卷。 谁知,这一看,他就睁大了眼,再也?没将手中的卷子放下来—— 谢知秋当初写殿试的卷子,就是为了投皇帝所?好,点出不少时下天?子面临的问题,还提议要加强君权。 先帝方?安宗当时没仔细看,但是赵泽不同。 赵泽登基半年,还没经历过开科取士,这是第一次读士子写给皇帝的卷子。他一看谢知秋的文章,只觉得字字写进心坎里,更不要说这篇文章还文采斐然,读之沁人心脾。 赵泽激动极了,连夜召来吏部?尚书和?吏部?侍郎等人。 不久,刘求荣跟着另外?两个吏部?官员,战战兢兢地向皇帝行礼。 赵泽此刻还难掩兴奋,他语气?里略带谴责地道:“这个萧寻初这么优秀,以前怎么没有人告诉朕?” 吏部?官员们不敢接话,刘求荣尤是如此,只低着头装鹌鹑。 赵泽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道:“这般人才,放在小地方?太可惜了!要是就这样记到史书里,后世之人只怕要议论朕不会用人呢! “这样吧,你们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官职,马上把?他调回?梁城来,朕要亲自称称这个人的斤两!” * 一个月后。 谢知秋正在衙门处理最?后几桩积压的旧案时,收到了朝廷送来的升迁调令—— 月县知县萧寻初,才德过人,治县有功,迁官从六品大理寺丞,择日返回?梁城。 第八十九章 宁德元年, 春。 谢知秋的?升迁调令来得突然,而且朝廷命她立刻返回月县,言外之意似乎是连交接都不必等了, 直接出发回梁城。 谢知秋起先惊讶, 但马上?就反应过来—— 应该是她这?两年下的?饵,终于有鱼咬了。 而且看这?毛急毛躁的?调令, 感觉像是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 说?不定咬饵的?鱼, 就是当朝皇帝。 谢知秋费心布局,自然是想升迁回梁城的?,既然朝廷也催得急, 事不宜迟, 她立即就安排了队伍启程。 谢知秋动身离开月县那天,月县万人空巷。 非但离衙门近的?百姓出来送别,就连远在郊区的?农民, 都冒着耽误春耕的?风险,守在路边送谢知秋。 浩浩荡荡的?队伍汇成人海,从?月县县衙一直延伸到城郊, 望不到尽头。 当谢知秋的?马车驶向城门时,她听到道路两边的?人潮在喊—— “萧青天!” “青天大老爷!” “愿知县大人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大人, 莫要忘了月县——” * 此刻,谢知秋坐在车内, 她这?么多年来依然保持着坐在车里?看书的?习惯, 本想安安静静地低调离开, 不想月县百姓还是得到了消息,竟夹道出来送别。 听到外面人声涌动, 虽说?喊的?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谢知秋知道他们?是在表达感谢。 她愣了愣,放下手里?的?书,往窗外看去。 外面的?人看到她往外看,愈发激动,更大声地喊“萧寻初”的?名字,对她挥舞双手,甚至有几个眼熟的?人在对着车子磕头,似乎是从?她这?几年判的?案子里?得到了公理的?人。 谢知秋实则是个不太擅长?和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 她一贯少言,只?要话?稍有不投机,就不再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很少与人亲近,而之所以会来月县,一半是无奈,另一半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并?没有刻意想要帮助什么人的?意思?。 所以,这?么多人对她表达感激和喜爱,她反而不知所措。 谢知秋犹豫片刻,然后对窗外略微颔首。 外面爆发出更巨大的?响动,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萧知县走了,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啊?以后的?知县大人,还会像他这?么好吗?” “哎,可是不能阻拦知县大人的?仕途……” “像知县大人这?样的?人,如果能站在更高的?地方,说?不定能让整个国?家都变得更好,到时候也能惠及我们?……” * 另一边,萧寻初作为“女眷”,和雀儿坐在后面的?车里?。 雀儿望着窗外的?盛况,感叹道:“姑爷在百姓中的?声望真高啊,这?就说?明,姑爷是个受人爱戴的?好官吧?” 萧寻初一笑,说?:“对百姓来说?,是的?。” 其实在月县,也不是人人都喜欢谢知秋。 至少被谢知秋狠狠收了几遍税的?高家和李家等当地豪族,就十分不喜欢谢知秋这?种?过于刚正强硬的?知县。 萧寻初道:“在谢……萧寻初到月县上?任之前,由于当地世家家里?的?打手,本地衙差不敢向豪族收税,只?敢反复压榨百姓。百姓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几乎大半都交了税赋,一年到头过得很辛苦,还没有多少余粮留在自己手上?。 “萧寻初她处决了焦家,非但是为救雨娘一家和为胡知县的?冤案平雪,还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让当地世家都意识到这?个知县不好惹—— “她连最庞大的?焦家都能撂倒,还将原本那些与世家大族关系亲厚的?衙役都一扫了之,难道还怕他们?这?些二流、三流货色吗? “所以高家、李家在焦家倒后,生怕这?知县下一个就拿他们?开刀,所以立即来补交了过去数年的?税赋,这?几年也都老老实实的?。 “萧寻初凭借大族交的?税,就能稳稳完成一年的?收税工作,还有大幅超额,自然就有余力放宽政策,给当地百姓减税。 “老百姓种?出来的?粮食不必大量上?缴,多出来的?就能自己留着,他们?当然干劲足,结果月县连年丰产,远胜于从?前。老百姓手里?有了余粮,就会比以前买更多东西,连带着带动了当地的?商业,使得整个月县繁荣起来。” 谢知秋在月县两年,已经让月县从?一个百姓困苦的?穷县,一跃成为方圆千里?内数一数二的?富县,百姓生活变好,自然会爱戴她。 雀儿努力听萧寻初说?话?,但好像听得云里?雾里?的?。 “好难啊。” 雀儿为难地晃晃脑袋,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但是,她崇敬地看向萧寻初:“还是小姐厉害,真不愧是读过那么多书的?人,将姑爷的?每一步都看懂了!” 萧寻初无奈一笑。 “不,我……” 其实他是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的?。 在谢知秋身边这?么近的?地方,每日看着她,哪怕他原先并?不太懂这?些事,经过这?样两年,多少也能看出弯弯道道了。 雀儿只?听这?么点?就开始夸他,殊不知,她真正的?小姐,从?一开始就在操控全局,远比他这?点?粗浅的?皮毛想得更深更远—— 其实“萧青天”这?个名号,之所以能传得如此广远,甚至连戏剧话?本都有,除了本身的?民意支持,还有谢知秋本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萧寻初问过谢知秋,问她为何要如此壮大声势,非但特意公开审理焦家案扩大影响力,还要故意制造戏剧性,引导百姓去扩散她的?名声。 毕竟凭萧寻初对谢知秋的?了解,她固然想要往上?爬,但并?不是一个在意个人名利的?人。 当时,谢知秋回答道:“我之前开罪了齐相,晋升本就不易,而焦家的?上?头又是礼部侍郎刘求荣,如果按部就班,我无论在月县有多好的?政绩,恐怕都会轻易被按住,崭露不了头角。 “我扩大自己名声,一来可以让他们?知道这?件事闹得大,对压我业绩的?行为有所顾忌。二来……我需要有人帮我。我希望有人能看到我有一定的?价值,主动伸手来拉我一把。” 尽管齐相称得上?一手遮天,但在梁城,仍然有像太学里?严仲先生那样的?人,对齐慕先感到不满,也愿意帮助自己看得重?的?人。 这?就是谢知秋的?“饵”。 谢知秋自己也不确定这?个方法?一定能得到效果,但对她这?样远在千里?之外、无法?掌控梁城局势的?人来说?,利于舆论和传闻将自己的?名字送去梁城,以避免完全被忘掉,已是少有的?可行之策。 事实上?,这?个方法?还真成功了,她非但被任命为从?六品大理寺丞,还能够顺利回到梁城。 想到这?里?,萧寻初不得不佩服谢知秋的?坚韧。 在不知道结果的?情况下,仍然能时刻坚守己心,将能做的?事做到最好,静候花开之日。 正是因?为她从?未自暴自弃,所以等到柳暗花明。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萧寻初个人已经相当尊敬谢知秋的?品格能力,只?是…… 他眼睑垂下,感到些许惋惜。 离开月县的?数里?路,送别的?百姓人人喊的?都是“萧寻初”这?个名字。 谢知秋真正的?姓名,仍然不为人所知。 …… 谢知秋当初从?梁城到月县,总共花了一个月,而回去路途的?要快一些……终于,在二月底,谢知秋重?新回到梁城。 当马车驶过城门时,谢知秋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有些恍惚。 尽管时隔两年,还换了一任皇帝,但梁城看上?去与过去没多大区别,繁华依旧。 月县是个只?有三千户居民的?小县城,哪怕经过谢知秋一番治理,已经是当地有名的?富县,可是要与梁城相比,还是天壤之别。 谢知秋在月县过惯了简单的?生活,一朝回到自己的?家乡,竟忽然不习惯起来。 进了街道,谢知秋想起知满在写?给她的?信里?反复提过,父亲之前看重?知满改进的?纺车,给她买了工坊和铺子经营。 这?几年谢知秋不在梁城,但光看书信,知满应该经营得很不错,现在光是梁城就有六七家谢家的?布铺,她还将手伸到周围其他大城,大有继续扩张之势。 如果谢知秋没记错的?话?,知满自己的?布铺里?最大的?一家,应该就开在这?条街上?。 谢知秋对知满的?情况是很关心的?,想了想,她就让马夫先送行李和随行之人回去,她自己则带上?萧寻初——作为明面上?的?借口——改道去看知满。 布铺果然离得不远,车行了一会儿就到了。 谢知秋下车,带着萧寻初,踏进铺子。 她本来只?是想尽快看看自己妹妹亲手经营的?事业,谁知刚一进来,就看到有个眼熟的?男子在与铺子里?的?掌柜拉扯—— “拜托你?,让我见见谢家二小姐!今天是廿五,我知道二小姐她一定会来视察铺面!” 该男子约莫十六七岁,衣着仍是鲜亮,只?是满面憔悴,神情看上?去并?不如打扮那么光鲜。 谢知秋这?个人过目不忘,她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当年向知满求过亲的?那个安家少爷安继荣。 谢知秋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还敢出现在谢家人面前,眉头当即皱了起来,心中警铃作响。 但布铺掌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像赶苍蝇一样赶他,道:“去,去去!都说?让你?不要来了,竟然还调查二小姐视察铺面的?日子,你?这?人有什么问题啊?快走吧,二小姐不会见你?的?。” 安继荣皱起眉头。 但他见掌柜态度坚决,继续在这?里?纠缠好像也是浪费时间,就姑且后退一步,“啧”了一声,从?门口出去了。 掌柜看他离开,翻了个白眼,眼角余光又见铺子里?来了人,本是想招呼客人,谁知一转头就看到在谢知秋身边的?萧寻初,惊喜地道:“大小姐!” 萧寻初:“……” 谢知秋倒是默不作声,在这?场面中并?未表现出异常。 她道:“我从?南方调任回来了,今日刚到梁城。我夫人说?想来看妹妹的?铺面……听刚才那人的?话?,知满小姐好像在铺子里??” 掌柜对谢知秋两人的?态度简直是翻天逆转,当即道:“在在,二小姐若是知道大小姐和萧大人来了,一定高兴,快楼上?请!” 谢知秋颔首,示意萧寻初先上?去。 她落后一步,问掌柜道:“刚才那人是……?” 掌柜摆摆手,道:“没什么,以前和我们?谢家有点?过节。那个人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不用管他。” 第九十章 知满还是未定亲的姑娘, 掌柜大概是顾忌谢知秋现在看起来是外人,所以没有明说安继荣和知满以前差点结亲的事。 不过,光听?掌柜这?轻描淡写?的语气, 谢知秋已判断得出安继荣如今想必不成大器, 对知满构不成什么麻烦,也就安心?大半。 谢知秋不言, 略点了点头, 就紧随萧寻初上了楼。 这?铺面楼下是店面, 楼上则是仓库及工作间,除了大量未陈列在店里的布匹库存,还有一些针线纺车之类的杂物, 大概是意外时用来做处理的。 知满好像雇佣了不少女子在布铺工作, 仓库里有不少绣娘模样的女子在忙忙碌碌。 而?走到二楼尽头,就是一间小工作间。 小间的门扉敞开,谢知秋刚走到门前, 就看到里面坐着一人。 此刻正值黄昏,夕阳的暖光斜斜洒入窗扉,落在室中女子身上。 她十?四五岁的年纪, 一身淡霞色的俏皮裙衫,蓬蓬长发用一枝随手折来的带花桃枝挽起,显得随意而?俏丽。 她盘腿坐在一架纺车前, 手持一堆木质工具,咔嚓咔嚓熟练地把弄着什么。 谢知秋之前听?萧寻初说过, 萧寻初在谢家期间, 随手教了知满墨家术, 不过谢知秋如今的身份不好进谢家内院,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个?场景。 看妹妹像控制自己的手脚一般灵活地使用那些与萧寻初相似的工具, 谢知秋不免有一瞬的稀奇。 她淡淡一笑,唤道:“满儿。” 知满闻声抬头。 在看到门口二人的瞬间,她圆圆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知满毫不犹豫地将手里工具一扔,迫不及待地冲过来,一头冲进谢知秋怀里—— “姐姐!” * 据知满所言,这?两年,她的布铺在梁城……不,哪怕是放眼方国,可能都是一枝独秀。 当初她本是为?了应付祖母的唠叨,才随手将三锭脚踏纺车改为?六锭,可是谢老爷看见这?种纺车后,断定这?东西在商业上有可为?之处,试验性质地给知满买了两间布铺,让她经营。 六锭纺车纺织的效率是旧纺车的两倍不止,这?意味着知满的工坊,只需要其?他纺织者的一半人力成本和一半时间成本,就可以生产出和他们相等数量的布匹,甚至质量还要来得更好。 成本的降低,给了知满更大的让利空间。 知满铺子里的布,几乎只有其?他布行一半的价格。 她第一天开张的时候,简直将梁城的其?他布商都惊呆了—— 当时他们料定谢家布铺这?种价格不可能长久持续,只是无知姑娘的莽撞之举,自作聪明想用低廉的价格打开销路,殊不知这?种策略只会?引来贪小便宜的低质顾客,只要一旦涨价,现在的表面风光就会?像烟雾一样消失溃散,非但不会?有回头客,还要惹来顾客的不满。 不少人断定,谢家布行不到三个?月,就会?因为?这?种亏本策略而?倒闭。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哪怕是知满现在的定价,利润仍然?远远超过传统布铺。 这?不但不是一时之策,知满甚至还有在逢年过节打折的余地。 梁城虽是国都,但是最多的人口仍是没那么富裕的老百姓,有这?样物美价廉的选择,他们自然?不会?再去?买贵一倍的布。 此后,谢家布行以外的布铺都受到巨大冲击,在半年内纷纷倒闭。 知满借机收购,适当扩张,短短一年,就后来者居上,成了梁城最大最有名的布行。 后来,她又在离梁城近的其?他城中同样行事,效果也大差不差,但谢家布行的势头无疑更大了。 由于?价格实?在便宜,甚至开始有人倒谢家布行的廉价布倒别处去?卖,哪怕加价三成,仍有优势。 事情居然?如此顺利,就连知满本人都吓了一跳,她毕竟才十?五岁,没想到随便一做,竟会?有这?般成绩。 “这?两年,许多有名的老布行都因为?我的关系倒闭了。其?中受冲击最大的,就是安家的布行。” 知满说道。 “由于?安家欠下的巨债,安家布行本来就是在靠布券吊命,因为?布券提布速度慢,质量又有所下降,时间长了自然?会?引起不满,安家布行的顾客原本就在快速流失。现在再加上我卖出去?的布有很?大的价格优势,他们瞬间就撑不下去?了。” “安继荣现在连表面风光都难以维持,要是再无力回天,恐怕会?背上巨大的债务,跌落谷底,一辈子都难以翻身。” “我们的布行开张了这?么长时间,工坊的消息渐渐传出去?了,其?他人逐渐知道我们之所以能价格如此低廉,是因为?使用改进过的纺车。” “所以经常有人来打听?此事,安继荣也是因为?这?个?,才会?隔三差五过来。他甚至跪下来求过我,扯我们当年好歹算是有些缘分,愿意做任何事道歉,只希望我将纺车卖给他。” 说到这?里,知满的语气未免有些复杂。 她想起自己当年还小,曾经天真地真心?向往过嫁给安继荣,幻想两人婚后、她作为?贤妻良母的幸福生活。 换作那个?时候,打死她她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压垮安家这?个?庞然?大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朝一日,那个?高高在上地将她当作金山银山哄骗、轻蔑说她是“没用的女人”的安继荣,居然?会?绝望地对她下跪,求她高抬贵手,放安家一条生路。 然?而?知满,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将安家逼到这?个?地步,只当布行是钻研墨家术之余的消遣。 谢家布行能够获得如今的成功,对知满来说无疑是好事,可是她说起这?些的表情,却没有那么开心?。 “姐姐……我会?不会?做错了?” 知满犹豫地道。 她正了下发间的桃枝,眼底流出淡淡的悲悯。 “我不是在同情安家。但是除了安家之外,因为?我倒下的布行,实?在太?多了。” “好多老板织了一辈子布,卖了一辈子布,如今失去?铺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再靠什么谋生。” “甚至有些人连老家的田地都卖了,全部家当都放进布行里,一旦铺子没了,就会?一贫如洗,无家可归。” “还有其?他工坊里的织工,不少人本已经是操作旧式纺车的熟手,在本来的工坊里,她们是有经验有地位的老人。可是我雇她们来我的工坊工作以后,因为?学习新式纺车的速度不如年轻织工快,她们反而?地位低于?年轻人。” “我……与这?些人无冤无仇,并不想害他们失去?本来的生活,可实?际上,就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导致许多人朝不保夕、家破人亡。” 谢知秋看得出知满眼底的迷茫。 她略微凝神?,抬起手,摸了摸知满的头。 知满下意识地蹭了下姐姐的手,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被姐姐摸脑袋了,她有一点怀念。 得到这?一点安抚,也让知满有勇气继续往下说。 她道:“其?实?我一开始买那些濒临倒闭的铺面,并不是想扩张,只是觉得他们倒闭一定程度上是我的责任,所以想尽量减少因此失去?工作的人。 “虽然?绝大多数织工我能留都留下来了,老板如果愿意留的话?,我也尽可能给他们找合适的位置。 “但是人这?么多,难免还是有照顾不到的人。而?且,里面也有很?多人恨我,说宁愿饿死也不会?为?我工作,去?年,还有过一次晚上有人闯进我的工坊,砸了十?多台新式纺车。” 知满望向谢知秋,问:“姐姐,会?不会?打从一开始,我还是不要为?了偷懒就将六锭纺车做出来比较好?要是我没有做出新纺车的话?,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这?么多人也不至于?因为?我而?变得落魄。” 谢知秋凝视知满,从知满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对这?件事稍有自责。 知满不是完全不高兴自己的布行生意能做到这?么大,这?让她对自己技术和经营能力的信心?都更大了。 但是,她不想害人,她一开始真的只是想省点时间而?已,如今的局面,是知满意想不到的。 谢知秋神?情平静,但她的手却温柔地,为?妹妹顺了顺长发。 “凡事都有两面性,做出的任何一个?抉择,都可能会?出现难以预料的结果。” 谢知秋道。 “但是,我不认为?你将六锭新纺车用于?商业上是错的。”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不知为?何,知满觉得自己光是听?姐姐说话?,就没由来得安心?。 谢知秋道:“任何行业都必然?会?有发展。早晚有一天,世上会?出现更高效的纺车,即使第一个?做出来的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指望这?个?东西消失,甚至指望世道永远不发生变化,只是一种掩耳盗铃。” 说到这?里,谢知秋停顿了一下。 “其?实?在我看来,第一个?做出纺车的是你,无疑是好事。不单是对谢家,就算对整个?方国的人,也是如此。” 她说。 “你是一个?好人,哪怕对与你一同竞争的人,仍然?心?怀诚意和同情,希望尽可能安顿好他们的生活。” “如果换作是一个?坏人,在同等的情况下,只会?对这?些对手更狠。而?如今这?些布行的人,或许会?过得更加痛苦。” “再想得远一些,如果拥有这?般技术的人甚至不是我们自己人,而?是来自虎视眈眈的敌国,那么会?造成的后果,绝不单单是倒闭几家老布行可以形容的。” “他们能在更短的时间里生产出更多东西,会?有更大的贸易优势,整个?国家都会?变得更富有。那些多出来的财富,会?化作比我们更庞大的军队、更强大的武器,造成更大的威胁。这?种情况下最坏的结果……只怕难以想象。” “而?现在,至少更先?一步的是我们。而?且梁城更多的普通人,的确用更少的钱买到了比以前更好的布,生活能够得到改善,不是吗?” “姐姐!” 知满眼眶一热,忍不住扑到谢知秋怀里。 真不愧是姐姐,永远知道用什么话?能打消她心?里的疑虑。 谢知秋望着怀中的妹妹,微微弯了下嘴唇,轻拍她的背。 * 谢知秋与知满聊了许多,大多数时候是知满叽叽喳喳地在说这?两年发生的事。 不过,知满也听?说了“萧知县”在月县的事迹,对此很?感?兴趣。世上只有知满一个?知道谢知秋才是“萧知县”,她憋了好久没人聊,终于?逮到机会?,可以问姐姐本人详情。 谢知秋简单对她说了些细节,听?得知满表情都变了。 “竟然?真的有人会?试图杀朝廷命官?!” 若是换作旁人,或许会?感?慨谢知秋经历的刺激,但知满想到自己的姐姐居然?涉身如此险境,脸色只剩下苍白。 她一把扯住姐姐的袖子,道:“姐姐,官场是这?么凶险的吗?那你难道还要……” 谢知秋面色淡淡,她拍拍知满的手,说:“欲往天府,必经蜀道。是我自己选的路,不必过于?担心?。而?且……我若无大把握,是不会?乱来的,毕竟这?不只是我的命,还是他的。” 说着,谢知秋往后看了一眼。 萧寻初虽说跟着谢知秋来了,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幌子,也知道谢知秋姐妹许久未见,应该对彼此甚为?怀念,于?是识趣地将有限的时间留她们交流,没有插话?。 此刻,萧寻初正饶有兴致地看知满改进过的纺车。他这?两年从知满的信中已经知道了她改进纺车的构思,但还是第一次见实?物。 听?到谢知秋提到他,他抬起头来,对知满安抚地眨了眨眼。 知满听?到这?句话?,果然?安心?不少。 她知道姐姐胆大,但也知道姐姐绝不会?拿着别人的命乱来。 知满的脚尖在地面上踢了踢,轻轻道:“原来就算有了男子的身份,想要当官还是这?么难。” 说着,她狐疑地看向萧寻初,说:“师父,是不是你的身份问题太?多了,才害我姐姐举步维艰。” 萧寻初:“……” 萧寻初:“这?……”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其?实?他还真不好说,萧斩石之子这?个?身份,确实?比普通人敏感?一点。 有时候他也会?想,谢知秋屡次受到打压,除了得罪齐相之外,会?不会?也有他父亲简直是主战派标志性人物的原因。 但谢知秋却适时为?萧寻初说话?了,她道:“萧寻初的身份并无不妥。凡事有利有弊,同样的东西,用不好是麻烦,但用好就是优势。 “他作为?萧斩石之子,无论是我向山上的友军求援时,还是传播名望之时,都有不少助益。 “这?世上多的是寒门子,若是真的是无依无靠之人,那我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这?、这?样啊……” 知满垂下眼睫。 其?实?她也不是故意想责怪师父,只是很?担心?姐姐。 但姐姐向来坚定。 知满很?清楚,如果姐姐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哪怕前途再凶险可怕,姐姐也不会?退缩。 她作为?妹妹,只能尽可能祈愿姐姐的平安。 良久,知满轻轻叹了口气。 她说:“若不是姐姐的路这?般曲折,光看秦皓哥哥他这?两年节节高升,我还以为?当官很?简单呢。” 第九十一章 同一时刻。 皇宫外。 一青年从皇宫禁门出来。 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却已身着朱红色官服,腰挂锦绶玉佩,一看便知年轻有为?, 若不是在朝中有贵人器重, 绝无可能在入仕三年内便身着此华贵之色。 只是,这青年貌如冠玉, 是一副矜贵长相, 眉间却始终浅浅蹙着, 仿佛有心事一般。 他缓缓从禁门中走出,早已恭候在路旁的小厮连忙上来迎他,为?他撩开车帘, 等他上车。 这时, 却听一人从后面追上来,急急唤道:“秦大人!秦大人!秦皓大人!” 秦皓定?住动作,回过头?来。 追上来的官员年约二十七八, 比秦皓年长,但身上穿得仍是青色官服,品阶在他之下。 秦皓认出此人是刚从别处调到御史台来的主簿, 便友善地问他:“何事?” 那人惶恐地作揖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在远处见到侍御史大人,觉得过而不揖非礼也, 前来与大人打个?招呼。” 秦皓一顿,对他颔首。 这种事情, 他这两年也见得多了, 不少小官员都会想在上司面前混个?脸熟,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助益。 秦皓对此见怪不怪,也没?放在心上, 对对方点了下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那小官好像还希望与秦皓寒暄几句,但见秦皓态度冷淡,不敢做得太过以至于烦人,便恭敬地送别了秦皓的马车。 不久,待秦皓走后,与他同行的好友才走过来,问他:“那位就是秦皓秦大人?” 小官颔首。 好友当即感慨道:“真好啊。大家都是同一年中的进?士,现在看来,唯有秦大人走得最顺最快。咱们大多数人还在七品以下的官阶苦熬,他第一年就当了监察御史,第二年派出去巡查一圈,就算有了实绩和阅历,今年直接升到从六品侍御史,还破例赐予五品朱红色官服,就算放眼方朝,也是风头?无两了。” 好友这话?,语气?里?未免泛了几分酸意。 其?实那小官也是这样想,但是对自己的上级,还是收敛了几分,免得落下话?柄。 他相对温和地道:“秦大人毕竟是当年的探花郎,进?士及第,又是名门出身,起步就比我等高了。更别提他还拜了齐相为?师,如今是齐慕先大人的得意门生,连先皇都对他印象深刻,没?事就邀他去垂拱殿喝茶下棋,这等殊荣,还有谁有呢?” 二人共同感叹了一番。 这时,那好友又问起道:“对了,听说?这秦大人,也有二十好几岁了,如今事业有成,但却还未议亲,可是真的?” 小官回答:“真的。” 好友奇怪地又问:“那小妾呢?红粉知己之类的?” 小官又答:“没?有听说?。这秦大人生活挺简单的,白?天来宫中做事,晚上就回家里?,连席宴都很少参与。” 其?实,秦皓侍御史至今未婚,在梁城官员里?,着实也是件稀奇事。 秦家是书香门第,秦皓正值婚龄,且事业正佳,怎么?看都没?有不成亲的理由。 而且,梁城里?如今盛传“生子?无数,不及秦家一郎”,这说?得就是秦皓。 人人都瞧得出他前程似锦,兼之秦皓相貌出众,人品在梁城也有口皆碑,可谓各方面都很出挑,有不少显贵人家都有意与秦家结亲,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人正式定?下来。 方朝早婚盛行,即使是男子?,二十左右也已经大把?成婚。 秦皓这样的,实属有点特立独行。 且他早已金榜题名,早年那个?“大丈夫志存高远,应以学业为?重,婚事不急于一时”的理由也不太用得了了。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何还久久不议亲事,看起来着实谜团重重。 那小官道:“不过,我听御史台的人说?,侍御史大人素来克制,唯有一次,不知为?何望着杏花喝醉了酒,在酒后吐露出,他曾经有一次,差一点点就定?亲了。” 好友奇道:“原来有过一次!那为?何后来没?有下文了呢?” 小官说?:“那就不清楚了。本就是酒后之言,说?得糊涂得很。那些人本想趁机问出来的,但秦大人的口风出乎意料得紧,连昏了头?都没?有说?出口。后来酒醒以后,他就跟没?事人一样,照旧工作,看不出任何苗头?。 “只是在那以后,听说?秦大人对酒更谨慎了,再没?喝醉过。” * 另一边。 秦皓坐在马车里?,读书读不进?去,便索性放下书卷,往窗外看去。 说?来不巧,马车途径之处,正有一棵杏树。 杏树是先开花后生叶的树木,时值春暖,花苞早已结满枝头?,此刻一个?接一个?鼓鼓囊囊,含苞欲放,随时就要到花开如雪的时候。 这本该是令人神往的美景,可秦皓骤然望见杏花,却是目光一凝,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书卷。 谢妹妹与那个?萧寻初成婚,就是在杏花盛放的季节。 他忘不了,在那个?落花缤纷的时节,他眼看着自己自幼倾慕的谢妹妹,在鼓乐声中,被一顶花轿抬进?萧家。 杏花明明每个?士子?都喜爱的、金榜题名时盛开之花,可唯有他,那以后,就不太见得了杏花。 至今,已快三年。 秦皓闭目凝神,想要驱散内心的烦躁。 说?实话?,木已成舟,他再怎么?难过,也无法改变当年的结局。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人应该向前看。 只是多年情谊,如何想忘就轻易忘得了? 他每每合上眼,看到的仍是谢妹妹清冷的模样,看到的仍是她当年那浅浅一笑。 既然无法释然,那又何必硬是娶亲,再拉一个?无关之人入局,反要耽搁其?他人。 但也正是因此,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萧寻初的敌意。 想要赢他。 想要赢他。 想要远远将?他甩在身后,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得比他更优秀。 想要……让谢妹妹知道,自己远比她现在的夫君更为?出色。 事实上,只要识时务一些,选择投靠正确的人,有恰当的刻苦努力?,兼之适当的曲意逢迎,他确实能够做到。 除了齐相的儿?子?齐宣正,他是同一批中进?士的人里?,第一个?穿上朱红色官服的。 哪怕是萧寻初这个?当年的状元,也没?有他快。 诚然,先前听说?当今圣上忽然关注起“萧寻初”这个?人,还将?“他”提拔为?大理寺丞时,秦皓的确有些许意外之感。 他是从六品,萧寻初的新职务也是。 不过,纵然是平级,侍御史的实权和职权范围都是要大过大理寺丞的,更别提秦皓先前在齐慕先的引荐下,被破例赐予穿五品官服。 只要有这一身朱赤之衣,他就绝对算胜过萧寻初。 一切都如秦皓所希望的一般,他本应开心才是。 可是…… 正当秦皓闭眼思索时,忽然马车猛地一颠,竟停下了。 秦皓缓缓睁眼,往外看去,问:“出什么?事了?” “大人。” 驾车的小厮回他。 “今年改元,新皇宣布大贺三月,最近每晚都有夜市庙会,今晚尤其?,不知怎么?的,街上人流比想象中多,把?前头?给堵住了。大人,我们改道吗?” 秦皓闻言正要同意改道,但他视线在人潮中掠过时,竟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凝住了—— 那两个?人——难不成是—— * 两刻钟前,谢知秋与萧寻初与知满告别,离开谢家布行。 谢知秋从知满口中得知,秦皓在梁城,三年不到就当上了侍御史,还被破格赐下五品服,微微吃惊。 不过,最让谢知秋吃惊的,还是秦皓竟真拜了齐慕先为?师。 其?实谢知秋一去月县两年有余,心头?想的多是自己的事,并无意与秦皓比较。 但当年,她与萧寻初假成亲那一夜,秦皓的神态和话?语,总在她头?脑中挥之不去—— “萧寻初!我发?誓!我此生只输这一次!今后,我绝不会输!绝不会再输给你!” 从小到大,秦皓向来是贵公子?做派,端的是温文尔雅、矜持谦和。 那是唯一一次,谢知秋见到秦皓如此失态的样子?。 或许他只是酒后失言,但谢知秋想来,仍有错愕。 尤其?是,秦皓居然靠向了齐慕先。 许是心头?缀着些许不安,从那以后,谢知秋眉间就浅浅蹙着几条皱。 而与知满道别前,萧寻初与知满讨论了一下她的纺车。 知满嘴上不饶人,对萧寻初这个?便宜姐夫略微有点敌意,但萧寻初毕是她的墨家术师父,对方真看她独自一个?人完成的作品,她还是难免紧张。 知满脚尖在地上点点,忐忑地问:“师父,你觉得怎么?样?只是将?三锭改为?六锭……果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改进?吧?稍微平庸了点。” 萧寻初却满眼写着惊艳,道:“不,我觉得很好。我们学习墨家术,又不是为?了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而是为?了实用、为?了作出真正有用之物,改善如今的生活。 “我师父生前曾经说?过,刻意寻求某种震撼世人之物,往往无法如愿,但立足实际,以人之需求为?先,反而能有惊世之作。 “你的纺车将?纺织效率提高一倍,甚至光是凭这个?就战胜了梁城的其?他所有布行,还不够了不起吗? “如果我师父在世,见到你这般杰作,也会夸赞你的。” 知满毕竟是个?小姑娘,总是想听夸奖话?的。 听萧寻初这么?说?,她不禁有点得意,简直要翘鼻子?,但她还是竭力?不表现出来,努力?谦虚地道:“还、还好啦,也没?有那么?厉害。” 但说?完,她也虚心向萧寻初求教?,问:“那师父你还有什么?改进?的建议吗?我想做得更好点。” 萧寻初笑笑,摇摇头?。 他说?:“我能教?你的,是共通的道理,但实际如何运用,还是全看你自己。 “其?实在我看来,这架纺车最为?出色之处,在于它是你这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东西。” 说?着,他在纺车前坐下来,用谢知秋的身体踩脚踏板,让纺车转起来。 他说?:“你看,我现在坐在这里?,无论是高度、距离还是着力?点,都是刚好的。但是如果换作男子?的身体,纺车就太小了。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你是个?女孩,你知道会使用你这台纺车的织工大概率也是女子?,你是按照大部分女性方便操作的标准来设计它的。 “如果换作是我或者其?他男子?,很可能会因为?我们受到的教?育很少接触纺织技术而找不到关键点,甚至会有人认为?纺织只是女子?之事,从而轻视它。若是在了解不多或者心态不正的情况下胡乱指点一通,多半是适得其?反。 “实话?实说?,尽管我学习墨家术的时间比你长很久,但如果换我来做这台纺车,恐怕远不及你。对我来说?,这件事上有太多盲区。 “尽管你本身可能对纺织并没?有那么?投入的兴趣,一开始也是为?了节约时间而无心插柳,但你的技术,运用于你知识熟悉的领域,并且确实能帮到一些需要的人,这就是了不起的地方。” 萧寻初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在修改突火.枪时发?现,他以男子?身体抬起来正合适的枪,对谢知秋的身体来说?太重了。 如果他一直是萧寻初,恐怕永远意识不到这种地方。 知满闻言,若有所思。 而这时,萧寻初看向谢知秋。 尽管谢知秋素来少言,但两人相识数载,萧寻初又与她同室而居两年,如今好像已能感觉到谢知秋微妙的情绪变化。 在萧寻初看来,谢知秋今晚的沉默有点异常。 而且这种异常,好像是在知满告诉她秦皓如今的情况之后。 难不成,她的心情变化,是因为?……秦皓吗? 萧寻初一凝。 这个?念头?,令他胸口隐约发?堵。 这时,日暮西沉,梁城繁华的街道上,沿街店铺非但没?有休息,反而灯火愈发?明亮。 还有些白?天在别处做活的人,在日落后推出小车,在街头?摆起小摊来。 谢知秋正站在窗口,正看到窗外灯火点点亮起的瞬间,不禁一滞。 “这是……?” 谢知秋竟问了一句。 知满注意到姐姐神态的小变化,见面无表情的姐姐偶尔流露出别的情绪,居然觉得有趣。 “对了,姐姐还不知道。” 知满笑道。 “是新登基的天子?搞的,改元之年,从正月开始,大贺三月,所以每晚都有灯会,还经常有庙会。” 知满想了想,评价道:“我还挺喜欢这个?天子?的,感觉有意思。而且多亏他这么?搞,这三个?月的布匹需求量比以前大了不少,我们生意更好了。 “不过,听家里?的长辈说?,官家这么?做,是因为?他自己喜欢梁城的夜市,甚至想过要亲自出来摆摊……也不知真的假的。” 谢知秋未言。 萧寻初见她的注意力?逐渐被灯会吸引,心中莫名一松,笑了笑。 他问:“等会儿?回去的时候,你想顺便转转吗?” 谢知秋在月县当官两年,其?实已经非常习惯在外面活动了,灯会也见识过不少。 不过,梁城的繁荣,毕竟与偏僻县城不同。 而谢知秋这样出生书香门第、规矩森严的千金小姐,待字闺中时出来恣意游玩的机会不多,两人交换后,她又为?了科举而专心读书,想来也没?怎么?玩耍,对自己家乡的灯会,搞不好还没?有对月县的熟悉。 当然,萧寻初本人有不小的私心。 他想与谢小姐一起逛逛。 即使谢知秋对灯会没?有太大兴趣,他仍然会出言相邀。 反正随侍和行李都已经先一步送回将?军府了,他们两个?人一身轻松。 萧寻初怀抱着期待,等她回答。 这一次,他的期待并未落空。 谢知秋略作考虑,就回答他道:“好。” * 知满还是小姑娘,家里?管得严,天一黑就被抓回谢家去了。 谢知秋和萧寻初没?再坐车,只两个?人在街上逛着。 萧寻初出门还是得戴帷帽,但作为?“已婚女子?”,旁边还有“夫君”,他相对自由了一点,便将?白?色的纱帐撩开,晾在两边。 萧寻初小时候是个?野人,经常上蹿下跳,玩得不少,梁城的灯会自然熟得不能再熟了,并不新鲜。 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与女孩子?一起逛过,现在谢知秋在他身边,他总想逗逗她。 在他眼中,谢知秋穿着一身红裙,安静的面容略显凝肃,当她乌黑的眼睛望着某处时,犹如画出来的人偶。 忽然,谢知秋听到耳边有声音,不由一动。 谢知秋转过头?,发?现是萧寻初不知何时买了个?竹哨子?,放在口中边吹边抽拉底部的牵棍,就能发?出鸟鸣般奇妙的声响。 萧寻初显然吹得比普通人好得多,类似鸟鸣的声响竟隐约可成曲调,引得游人纷纷侧目,连卖哨子?的人都很惊讶,回头?看了数次。 萧寻初向来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玩得好,他心情挺随意的,见谢知秋亦朝他望来,友好地将?竹哨子?递给她,道:“你想看?” 谢知秋不知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这个?,但萧寻初递给她,她就接了。 她将?竹哨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放到唇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拉着牵棍吹了吹。 她吹得也不差,但声音略显干涩,不像萧寻初那么?轻盈。 而萧寻初看到她的动作,却是一怔。 他本来只是给谢知秋看看的,没?想到她会这么?自然地拿起来吹,就像真正关系亲密的人会一人一口吃同一件东西那样,她丝毫没?觉得不对。 其?实仔细想想,两人两年共处一室,的确称得上非常亲密,或许这并不算什么?。 不过,萧寻初看到她,莫名还是有些窘迫。 谢知秋却反而直直地望过来,顿了顿,说?:“好像没?有你吹出来的声调多。” 萧寻初挪开目光,手指挠脸。 他转移注意力?似的轻轻笑了两声,道:“我小时候好奇竹哨子?发?声的原理,拆了好多竹哨子?,又仿照成品自己做,不知不觉就弄熟了,吹着玩玩而已。” 谢知秋其?实好奇心也很重,听他这么?说?,立即着手开始拆竹哨子?。 萧寻初见状更想笑了,凑过去想跟她聊气?流是如何配合共鸣腔发?出声响的。 但就在这时,谢知秋动作大了点,手肘惯性往后冲去,正好有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狂笑着没?头?没?脑地冲过来,不偏不倚撞在谢知秋用力?的手肘上! 谢知秋的手肘磕到对方的头?,小男孩措手不及,一下就被撞倒,手里?一尊精致的木头?将?军砸在地上,顿时摔个?粉碎。 男孩见到满地碎片,眼神一颤,下一刻便红了鼻子?,他甚至顾不得从地上爬起,就嚎啕大哭起来—— 他指着谢知秋大喊道:“你赔我!这是我刚买的萧大将?军!老板说?是最后一个?了,你——” 谢知秋其?实还挺茫然的,她先前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发?现撞到人才回头?。 那男孩正在气?头?上,但抬头?对上谢知秋的目光,就吓得噤了声。 谢知秋向来淡漠,许多人都觉得她眼神冷锐如刀,略显骇人。 男孩抽了抽鼻子?。 谢知秋却有几分歉意。 虽是意外,可里?面也有她的责任,而她对应对这种事有点不擅长。 谢知秋默了一瞬,才要开口—— 这时,萧寻初却比她先一步有动作。 他将?几块木头?将?军的碎片捡起来,看了看,笑道:“这个?做得一般,你别急,我能给你做个?更好的。” “——你?!” 男孩吸了吸鼻涕,看萧寻初的女子?相貌,将?信将?疑。 萧寻初倒不急,左右看了看,发?现有个?做木雕的摊子?有他需要的东西,就走过去,与老板商量几句。 不久,他付给老板几文钱,就了坐了下来,开始动手。 其?实萧寻初在听那男孩说?这木人是“萧大将?军”时,就有点好笑,在他看来,这个?木头?人做得比他爹本人好像要威风不少。 不过,毕竟是百姓的想象,和本人太像了或许反而不好。 萧寻初直接按照原本的木人样子?来做,但是熟练地改进?了细节,呈现出来的效果果然更为?精巧。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只是等萧寻初木人做好的那个?小男孩,竟有不少小孩好奇地围了过去,不时发?出惊呼声。 谢知秋本还担心事情不好解决,现在见萧寻初不知不觉被小孩团团包围,反而呆了呆。 萧寻初在她眼中仍是男子?相貌,他长发?披散,白?衣薄衫,被小孩簇拥后,他反而笑眯眯的,眼神有点狡黠。 谢知秋看着被小孩围住的萧寻初,小幅度地偏了偏头?。 * 与此同时,在道路的另一边,坐在车内的秦皓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秦皓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突然地撞见他们夫妻二人。 第一眼,他恍惚看到谢妹妹安静地站在人群边上,没?有靠近,而萧寻初坐在小孩子?中间,好像在做什么?木制品。 他几乎下意识地有立即逃走的冲动,怕自己看下去,会见到不想看的场景。 可这画面隐约有点不和谐的地方,谢妹妹那身红色的裙子?,不太像是普通女子?的服饰,而且她也没?戴帷帽。 秦皓闭了下眼,再睁开,才发?现站在人群边的是萧寻初,坐在小孩子?中间笑的才是谢妹妹。 这下画面的真实感强了,两人的衣着也很正常。 秦皓愣了下,意识到自己先前是晃神看差,可又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么?怪诞的错觉。 他捏了捏鼻梁,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 但这时,秦皓微微一滞,又抬起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驾车的小厮之前问秦皓要不要改道,但迟迟没?得到回音,有些奇怪,回头?问:“大人,怎么?了?” 秦皓略显狐疑地道:“有个?地方……不太对劲。” “啊?” 小厮原先没?发?现不远处就有他们秦家的两个?天敌,左顾右盼了一番,才看到谢知秋和萧寻初。 他脸色大变:“大人,我们快走吧,别和那个?姓萧的一般见识。” 但秦皓却有点走神,只迟疑道:“谢妹妹以前,是不会做木雕的。而且……她笑起来,也不是那种感觉。” 第九十二章 “……感觉?” 小厮莫名。 在他看来, 自家大人每回提到谢小姐的事,就有?点?神神叨叨的,全无平时的理?性克制。 秦皓沉默不言。 他总觉得某些地方有?怪异之感。 那个人明明长着谢妹妹的脸, 但“她”展示出的气质, 又不像谢妹妹。 可是……若要秦皓解释这种没由来的直觉,他又没有?头绪, 反复推敲理?由, 都觉得哪里差了环节。 秦皓百思不得其解。 他又往那方向看了一眼, 当他看到“谢知秋”的打扮时,微微一顿。 因为男女之别,他与谢妹妹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 但是两人青梅竹马多?年, 谢妹妹的一些装扮习惯他还是知道的。 谢知秋是个简约素雅的人,以?前?其实也?不会?在打扮上花太多?功夫。 然而如今,三年过去, “她”在着装上,竟然比以?前?还要朴素粗糙了,非但头上一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身上的衣裳甚至是十分廉价的布料,哪里还有?当年谢家大小姐的样子? 谢老爷家财万贯,不至于会?亏待女儿。萧家又是世代?将门, 也?绝不至于缺少钱财。 既然如此……谢妹妹为何会?……? 秦皓略一抿唇,逐渐冒出一个想法—— 由于当年“萧寻初”夺了本被安排给齐相之子齐宣正的状元, 直到一年多?前?, 齐慕先都还对“萧寻初”这个人心怀膈应。 如今齐宣正官途走得顺风顺水, 齐慕先也?逐渐放下了对“状元”的芥蒂,已不再那么在意那件事了。 但是凭秦皓对齐慕先的了解, 齐相当年在气头上的时候,是一定不会?放过“萧寻初”的。 “萧寻初”堂堂一个状元,会?被派去月县这种偏僻地方,就足以?应证这种判断。而且,其他官员为了讨好齐慕先,未必不会?用各种手段落井下石。 如今梁城中关?于“萧寻初”的《怜雨案》演得更火热,秦皓也?有?所?耳闻,便猜得到“萧寻初”这几年恐怕多?有?凶险之处。 难不成,谢知秋也?是因此被他连累,所?以?……过得朝不保夕,十分不好吗? “谢妹妹”那笑?,与她实在不像,或许并非是发?自真心,只是强行为之。 究竟要到什么地步,会?让以?前?五指不沾阳春水、一双素手只用来看书和写?字的谢妹妹,现在竟连木匠一般粗俗的工作,都做得那般熟练了? 秦皓眼神隐约变化。 说实话,萧寻初这个人吃苦,由于秦皓本人的私人情绪,秦皓对他并没有?多?少同情之感。 但是,想到因为萧寻初,竟连谢妹妹也?跟着受了苦难,他便有?些动摇。 秦皓想了想。 然后,他招手唤来小厮,交代?了几句。 * 另一边。 谢知秋在等萧寻初给小孩子做木头将军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顶眼熟的青帐马车。 她侧目回头,正好看见总在秦皓身边的那个小厮,驾着马车离去。 谢知秋微顿。 刚才那个难不成……是秦皓? 他原先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吗? 既然如此……他可曾注意到她和萧寻初? 谢知秋没想到自己刚从知满那里得知秦皓升迁的事,就会?在灯会?上碰到他,这未免有?些凑巧。 正当出神时,忽然,她感到有?人靠近她。 谢知秋下意识地回过头,下一刻,她先迎上萧寻初笑?盈盈的脸,接着,面颊上便是一凉。 萧寻初将什么东西覆在了她脸上。 谢知秋一惊,不觉抬手去摸。 等将那薄薄一片之物取下,她才发?现是一面精巧的兔子面具,大概是小孩子的玩具,画得很可爱。 萧寻初笑?嘻嘻地看她,在漫天?灯火之下,他那双桃花眼熠熠生?辉,俊美的面容带着恣意的气质,如自由飘荡的轻云。 谢知秋一愣。 萧寻初一指面具,笑?着解释道:“这是那些小孩送我的,除了最开始那个哭的小男孩以?外,后面那些小家伙也?吵着要我做东西。抱歉,让你多?等了这么久,这个送给你赔罪。” 谢知秋起先有?些错愕,但看到萧寻初轻快的神态,又不由浅浅一笑?。 原本萧寻初就是为了给她解围,才会?去帮那个孩子做东西,她怎么会?觉得这样的等待需要道歉? 谢知秋摇摇头,然后望他,想了想,说:“你好像很容易和小孩子玩到一起。” “这……” 萧寻初不自觉地摸了下头发?。 他不否认这一点?,但由谢知秋说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怕对方觉得他幼稚。 萧寻初道:“小孩子嘛,想法总是比较单纯,谁会?玩就爱跟谁在一起。” 谢知秋不讨厌他一点?。 她犹豫了一下,将面具扣到脸上,问:“跟我合适吗?” 萧寻初的心跳当场漏了一拍。 他没想到谢知秋这样事业心重的人,居然会?配合他玩。 而且,这面具虽然会?遮住脸,但眼睛仍然会?露出来。谢知秋脸上最令他难以?招架的,就是那一双乌眸,灵动得仿佛随时能将人诱至其深处。 萧寻初不禁偏移了一点?目光,笑?道:“很可爱。” 其实不是说她的长相或者?面具,而是这个动作本身。 在萧寻初看来,她偶尔这样表现出和平时不一样的样子,实在可爱得有?点?过分了。 要是谢知秋天?天?这个样子,恐怕对他的心跳速度不好。 谢知秋将面具从脸上取下来,拿在手上翻翻,看上去有?点?中意。 她轻轻道:“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吧。” * 解决木头将军的事后,两人一同散步回家。 在路上,谢知秋道:“明天?开始,我会?到大理?寺工作,恐怕会?忙一段时间。你若是方便的话,希望你能找机会?去一趟谢家,向我父母报个平安。等我手上空一点?,我会?和你一起再回去一趟,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关?系和睦。” “好。” 萧寻初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摸摸下巴,道:“正好,我今天?没仔细查谢知满的功课,等到谢家以?后,要好好考她一考。” 谢知秋眼角余光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心里觉得有?点?有?趣。 萧寻初又道:“不过,刚从月县回梁城,你就马上要去大理?寺,还真是一天?都没得闲啊。” “嗯。” 谢知秋应了一声。 说到这里,她看上去一本正经。 她道:“我初回梁城,对这里的利害关?系还不太了解,接下来还要……” 谢知秋话未说完,两人刚走到将军府外,却见有?个人影立在将军府外,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谢知秋驻足,止了口。 而这时,那人朝两人的方向望来,一见谢知秋,他就热情地打招呼道:“寻初!” * 候在将军府门口的人,名叫王泉,是萧寻初当年在白原书院的同窗,据谢知秋所?知,两人应该已久未联络。 谢知秋对此人印象不深。 在记忆里,这个王泉虽与萧寻初关?系不差,但也?称不上特别好的朋友。 若不是对方忽然找上门,谢知秋是完全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的。 但是,王泉一上来,就一副与“萧寻初”十分亲昵的样子。 待进了将军府,他就像岁月从未流淌过一样,拉着谢知秋说话:“寻初,你可算从南方回来了!当年你考上状元,我们这些老同窗都吃惊得很,只可惜当年你太忙,没找到机会?当面向你道贺。” 说着,他又自顾自拿出一个盒子,不由分说推给谢知秋,嬉皮笑?脸地道:“我半个时辰刚从别人那里听说,你的车子进梁城了,正好我人就在将军府附近,就跑来看看,所?以?来不及准备什么。这是我让家仆赶去家里拿来的东西,一点?薄礼……诶——你先别急着推,又不全是给你的,是给嫂子的。只是一点?小东西而已,真算不上什么。” 王泉这一番话,倒勾起了谢知秋一点?记忆,此人似乎性格八面玲珑,是个与谁都聊得来的人。 而谢知秋不善言辞,在人情关?系上,倒有?点?难以?应付这种人。 王泉态度强硬地将礼物留下,然后欢喜地与谢知秋寒暄了一番,便兀自离去。 王泉并未入仕,上门来也?无事相求,似乎真的只是作为昔日好友过来看看“萧寻初”,他的礼物又说是给“嫂子”的,东西不大,只有?一小盒,他态度十分坚决,倒真不太好拒绝。 只是,这事终究有?点?古怪。 萧寻初在王泉走后,也?十分疑惑地道:“我以?前?和他关?系有?那么好吗?多?年不曾联系,他竟第一时间得到你回梁城的消息,还特意过来拜访。” 谢知秋不言,只是打开了对方作为礼物留下的盒子。 她看到里面的东西,便微微一愣。 萧寻初亦凑过去看,在看完后,便不由错愕—— “……书?” 而且看上去十分破旧,大约是古籍一类的东西。 考虑到谢知秋是人尽皆知的才女,王泉送这样的东西给“嫂子”,倒算是投其所?好。 不过,谢知秋的脸色明显不同寻常。 她愣了片刻,方道:“王泉恐怕不是上门见你,而是代?人跑腿的。” “……代?人跑腿?代?谁?” 谢知秋眼神幽深。 许久,她才吐出一个名字:“秦皓。” “……” 萧寻初心头莫名一颤,先前?那种胸口发?堵的感情又涌了上来。 他耐心地问:“为何这么说?光屏几本书,就能断定是秦皓吗?而且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秦皓若真要送你东西,为何要拐弯抹角,还特意让王泉代?上门来?” 谢知秋还有?些走神。 她碰了碰盒子中的书面,道:“这几本书,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籍。几乎都是我以?前?想看,但弄不到手的。 “说是投我所?好,但能投得这么准的人,世上屈指可数。我能想到现在在梁城的……只有?秦皓。以?前?,我与他都跟着甄奕师父学习,那时我曾经……对他说过。”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就连谢知秋自己,都有?点?意外秦皓还记得,而且特意去寻了这些难找的书。 而萧寻初闻言,亦是心头一震。 谢知秋此刻低头看着书,并未看他,而萧寻初望着她的侧脸,却庆幸她此刻不会?注意自己的表情。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这一句话,就让萧寻初明白,在他与谢知秋无法相处的日子里,谢知秋与秦皓之间,也?有?过许多?别人参与不进去的事。 他莫名有?些想回避这些,便又问了一次:“可若是如此,他为何现在突然送你东西,还非要通过王泉?” “因为……” 谢知秋心头微微一动。 ……看来,她注意到秦皓马车的时候,秦皓果然也?看到了她和萧寻初。 秦皓的想法,其实对谢知秋来说,并不难猜。 先前?他们碰面的时候…… 谢知秋看向萧寻初。 萧寻初是个比较自由散漫的人,以?前?就能披头散发?、一身怪异装扮招摇过市,在谢家的时候他必须得装一装,但是两人成婚以?后,因为可以?长时间待在后院,且熟悉“谢知秋”的人不多?,他逐渐恢复了以?前?的本性。 现在即使是女子身份,他仍然是怎么方便舒服就怎么穿,这样他自己自在,做起机关?物件来也?便利。 今天?,萧寻初就跟往常差不多?。 灯会?是两人临时起意,萧寻初并没有?做太多?准备。虽然他为了不招人侧目毁掉“谢知秋”的名声,出现在人前?的时候,装扮不至于太惊世骇俗,但萧寻初本人不适应过于复杂的女子发?式,也?不喜欢饰品和较麻烦的裙子,所?以?外表上可谓十分单调节俭。 谢知秋本人并不讨厌他这样,但这种情况落在秦皓眼中,大概…… 谢知秋淡淡地道:“他大概是觉得,我和你成亲以?后,‘谢知秋’过得不好吧。” 秦皓看“她”穿得如此清朴,以?为她因为种种原因,花光了手头的银两,囊中羞涩,连普通物件都添置不起,还不好意思对父母开口。 会?送她这样的书,一方面是因为谢知秋一定会?喜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如果实在有?必要,这类书可以?拿出去卖掉换钱,缓解“她”手头的紧张。 至于为何要借王泉之手……想必是秦皓认为自己身份敏感,既希望“谢知秋”拿到东西,又不让“萧寻初”起疑,这样可以?帮到“谢知秋”,又不会?让她在萧家的处境变差吧。 谢知秋毫不怀疑,以?秦皓的心细,就是会?周详到这个程度。 但她也?不怀疑,秦皓知道,如果她看到书,就会?猜到是他给的。 谢知秋垂眸,说:“在秦皓看来,‘我’成婚以?后,买不起漂亮的衣裳首饰,过不了宽裕的生?活,是‘我夫君’的责任,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不幸的生?活。 “所?以?,他在同情我,在为我难过,他也?用他的方式来帮助我,希望我能过得好一些。” 在秦皓看来,她本是娇贵的名花,是不该经受这样的风吹雨打的。 所?以?,如果“萧寻初”无法为“她”提供足够的保护,那么秦皓就会?以?这样不起眼的方式,默默为她撑起一把看不见的保护之伞。 萧寻初闻言一愣,问:“……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吗?” 萧寻初话里有?一丝紧张。 尽管他和谢知秋互换了身体?,秦皓看到的“谢知秋”大概是他,但是萧寻初仍不希望秦皓有?这种印象。 这让他开始担心,在与谢知秋朝夕相处的这几年里,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谢知秋摇摇头。 她道:“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是有?一件事,他不知道。或者?……即使秦皓知道,可能也?无法由衷地理?解。” 说实话,在发?现秦皓很担心她的时候,谢知秋其实隐约有?一点?感激。 但是…… 秦皓他不知道,这是谢知秋自己选的道路。 所?以?,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谢知秋有?想要的东西,并愿意为此承受风雨。 纵然确实有?一重又一重、连她都感到难以?跨越的困难,可只要望着前?方,她就不会?感到非常痛苦。 秦皓觉得她承受不了,但谢知秋清楚,她比秦皓想得更加坚强。 她没有?丝毫后悔。 不过…… 谢知秋眼神微沉。 她的手指抚过古籍书封。 这三年来,她的意志从未有?过变化,但是秦皓看起来,好像变了不少。 谢知秋望着这些估计,心情复杂地道:“这几本书,只一本就可以?卖到上百两。 “秦家虽然不错,但其实也?不是大富之家。 “秦皓以?前?可以?锦衣玉食,但他本人只是读书,靠家里给钱,大多?数时候还是需要量入为出……没想到如今,连这样昂贵难得的古书,他也?想拿就能拿得到手,甚至能从容地送给别人了。” 第九十三章 不久, 秦皓屋子的门被敲响。 秦皓今晚情绪有?些波动,故而?深夜还在读书,听到外面的响动, 便道:“进?来。” 小厮推门而?入, 手里捧着那个眼?熟的盒子,语气古怪地道:“大人, 将军府的人, 将这几本?书直接送回我们府上了。” 秦皓一顿, 说不清内心深处是?意外还是?不意外。 他放下?书卷,问:“将军府的人,可有?带什?么话??” 小厮回答:“没有?。” “这样啊……” 难言的失落涌上来, 几乎令秦皓握不住手里的书。 不过, 即使没有?任何留话?,光从将军府送书这件事上,秦皓也能推断出许多。 ……谢妹妹果然很聪明。 哪怕他让王泉当他的代送人, 谢妹妹光是?看到那几本?书,就猜到背后的人一定是?他。 不过…… 秦皓苦笑?了一下?。 谢妹妹直接让将军府的人将礼物?送回秦府,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妹妹是?想告诉他, 她现在和萧寻初感情甚笃,哪怕萧家知道他秦皓给她送东西,也丝毫不会影响她在萧家的地位和与萧寻初的夫妻感情吗? 若真是?如此, 那…… 这么多年,谢妹妹还真是?一点没变。 在拒绝他这件事上, 仍然如此不留情面。 秦皓将小厮手上的盒子接过, 摸了摸里面的书面。 说实话?, 连秦皓都看不清自己内心的想法。 谢妹妹已然嫁作人妇,但他仍然在收集她以前说过想看的书, 目光仍然在追随她的所?在之处,甚至哪怕是?微弱的机会,他也试图继续在她生活里找一点存在感。 或许,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他是?希望谢妹妹会觉得……当初若是?嫁给他,会比嫁给萧寻初更好吧。 * 是?夜。 同一时刻,谢知秋与萧寻初正要安睡。 谢知秋让萧寻初以她的名义,直接将礼物?退回秦府后,看上去?仍然和过去?一样。 她安静、沉着,招待完忽然上门的客人,又代表萧寻初去?见萧家父母。 谢知秋如今已经习惯作为“萧寻初”和萧家父母相处,尽管她不苟言笑?又少言,但有?时候,萧寻初甚至会觉得,说不定他爹娘比起他,更欣赏谢知秋这样利落能干的“儿子”。 然而?,饶是?谢知秋表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萧寻初与她同处一室生活两?年,其实仍能觉察她情绪上有?些起伏。 终于,在快要熄灯前,萧寻初一掀被子,坐了起来,问她:“你想要谈谈吗?” “……什?么?” 谢知秋本?已在床上躺下?,听到萧寻初的话?,她一双雾蒙蒙的乌眸在幽暗中睁开?,看向萧寻初。 萧寻初答了两?个字,道:“秦皓。” “……” 萧寻初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你其实……很在意秦皓的变化吧?” “……” 萧寻初用手摁了摁太阳穴。 说实话?,对和谢知秋谈秦皓这件事,他内心是?有?一点抵触的。 主要是?谢知秋虽然明确说过她对秦皓没有?男女之情,但两?人一同长大、一起读书,谢知秋对秦皓,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萧寻初怕从她口中听到他不愿意知道的内容。 不过,比起他自己的这点抵触,谢知秋闷闷不乐的模样,更令他感到难过。 萧寻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说开?为好,或许谢知秋也需要有?人陪她聊聊,整理一下?思路。 萧寻初知道谢知秋不善对人倾吐自己的内心,耐心地对她道:“你如果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你其实愿意与人讨论,而?且……你也足够信任我的话?,可以与我谈谈。你知道,你我之间的秘密,我绝不会外传。” 谢知秋默然不语。 她微微垂下?睫毛,未熄的烛火倒映在她漆黑的眸中,火光无规则地缓缓跳动,令人看不懂谢知秋的情绪。 正当萧寻初认为,谢知秋今晚恐怕不会开?口的时候,她却慢慢地发?出了声音:“秦皓的升官速度、送过来的书的价值,都不太正常。而?且,他甚至拜了齐慕先为师。这不像是?……以前的他会做的事。” 尽管谢知秋不愿意与秦皓结为夫妻,但她并不否认秦皓身上的正直,实际上,她对秦皓的这些方面,是?存着一些欣赏的。 所?以,得知秦皓做出的选择,她才?分外惊讶。 谢知秋神情复杂地道:“我在想,秦皓会做出如今的抉择,会不会其中也有?我的责任。” 她与萧寻初假成亲的那天晚上,她就感觉到了。 秦皓对“萧寻初”怀抱的竞争意识非同一般,甚至足以让秦皓做出一些与过去?的他截然不同的事。 一切,都是?从她以“萧寻初”的身份、与秦皓争夺“谢知秋”开?始的。 而?且,为了让“萧寻初”这个身份能够成功娶到“谢知秋”,谢知秋不否认她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 谢知秋不后悔自己迄今为止的做法,但是?,秦皓身上发?生的转变,的确有?些在她的意料之外。 萧寻初听完谢知秋的话?,微微一笑?,几乎产生了一种想要摸她头发?的冲动。 不过,考虑到他与谢知秋之间多年保持的“朋友”、“盟友”水平的距离感,萧寻初并未真的这样做。 谢知秋会这样想,说明她真的是?个有?感情的人,她会在乎那些在乎她的人的感受,而?不是?仅仅冷酷无情地将他们都当作棋盘上的棋子把控。 萧寻初问:“如果不是?你,秦皓这辈子就不会遇到任何对手、碰上任何挫折了吗?” 谢知秋一顿,道:“不,应该难免会有?的。” 萧寻初又问:“如果当初我们没有?交换,你就会老老实实与秦皓成婚……或者说,即使你最后真的与秦皓成婚了,你就会当真事事如他所?愿,当一个完美的妻子吗?” “……不。” 这个问题,谢知秋考虑得久了一点。 她目色幽幽,道:“我还是?会不断尝试其他方法入仕,直到筋疲力尽。”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即使将她和秦皓两?个人硬扭在一起,大概还是?会各种各样的问题。 谢知秋有?了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 萧寻初笑?道:“这就是?了。你有?你自己选择的权利,而?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是?他的选择。你觉得他走的路有?问题,可以后面有?机会再慢慢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在当下?,你无需为他过去?的选择负责。” 在夜色中,萧寻初一双桃花眼?笑?盈盈的,好像不会为什?么事而?烦恼。 谢知秋望着他这般面容,微微一怔。 “……你说得对。” 半晌,她若有?所?思地道。 不可否认,也许她更擅长读书和玩弄权术,可是?在对待真正的情谊上,萧寻初比她更擅长处理各种关系。 或许即使没有?萧寻初,她自己也能想明白,但不知怎么的,听到他这样说,仍然增加了谢知秋的底气。 她舒了口气,道:“现在没有?纠结其他事情的功夫,我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对。” 萧寻初笑?着道。 “既然决定是?改变不了的,别人的想法你也无法左右,那么只能继续往前走。” 谢知秋十?分安静。 不久,两?人熄灯。 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中。 许久,夜色中忽然传来谢知秋的声音道:“……谢谢。” 萧寻初本?已闭上眼?,骤然听到谢知秋的说话?声,他又不觉弯了下?嘴角。 “……不用。” 他说。 第九十四章 次日, 卯时。 天色不过蒙蒙亮,谢知?秋已经?自然睁眼,然后?起床洗漱、换上官服。 方朝的京官一般卯时不到就要上朝, 辰时左右散会, 然后?各部门各自开工。 谢知?秋如今不过一个从六品官,以她的品级, 还没有上朝的机会。 但是, 一般在各部寺长官早朝结束之?前, 下?属官员们就要及时上岗,这样才能第?一时间让领导看到自己的勤奋,充分展现为?朝廷献身?的精神面貌。 谢知?秋披上一件大氅保暖, 在早春黎明的寒风中离开将军府, 踏着鸡鸣之?声,骑马来到梁城西大街,步入大理寺。 哪怕是个大清早, 大理寺已然有官员在活动了。 “哦?李兄,今天来得?这么早?” “哎,别提, 早上被家?里的小孩哭醒了,那哭声真大啊,干脆出来躲躲。” “说起来, 你?家?孩子也快五岁了?” “是啊,天天闹腾得?不行……” 这些人都是谢知?秋日后?的同僚, 他?们彼此?之?间看起来十分熟稔, 一见面就寒暄聊天起来。 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谢知?秋这个生面孔, 不过即使与她对上视线,他?们也顶多是与她疏远地颔首致意, 并未交谈。 谢知?秋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 她从外表上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而且初来乍到,想要融入环境,不能急于一时。 梁城不比外地。 在月县,她一个正八品官就是青天大老爷。只要把控住衙门的衙役,在月县她就真能说了算。 但是在梁城,一砖头下?去说不定就能拍死八个做官的,高官公卿数不胜数,谢知?秋如今一个从六品小官,实在算不上什么,还不如表面上将军府的背景来得?醒目。 谢知?秋刚回梁城,尽管她事先多少从萧将军那里打听?了一些朝堂上的情况,但萧将军本?人多年游离在官场主流圈子外,知?道得?有限。于是,谢知?秋决定,在彻底摸清如今的形势前,还是先小心行事。 约莫辰时刚过,一个身?着朱色公服的官员踏进大理寺。 方朝官员,三品以上着紫色公服,五品以上着朱色公服,其余官员一律是青色公服。 因此?哪怕彼此?是初次见面,但互相之?间一看官服,顿识地位高低。 紫服官员乃是凤毛麟角,多半得?接近齐慕先那个水平才可。 谢知?秋和她先前在大理寺见到的一众官员,基本?都是青服,因此?此?时一见朱服官员,谢知?秋便知?道此?人必是大理寺里讲得?上话的人物。 果不其然,那人很快就注意到谢知?秋这个新来者。 或许是由于谢知?秋的外貌气质实在出众,他?明显得?在谢知?秋身?上多扫荡了几?眼,方才走过来,问:“你?就是萧寻初?” 谢知?秋对其作揖:“是,见过大人。” 朱衣官员大约五十多岁,身?材中等,以后?多半是谢知?秋的上司,他?对谢知?秋谈不上热情,但也不算太冷淡,只是例行公事的随意之?态。 不过,这时谢知?秋才注意到,朱衣官员身?后?还站了一人—— 与大理寺一众官员相比,那人显得?过于年轻,比她或者萧寻初大几?岁,但多半还不到三十。 他?没穿官服,只是一身?随意的文人打扮。不过,一个人的实际情况往往会从细节中暴露出来。在谢知?秋看来,此?人看似低调,实则华贵之?感已从方方面面泄露出来—— 他?的衣服没有太多稀奇之?处,可手里的折扇一展开,扇面之?画明明并无落款,却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而且折扇下?的扇坠,乍一看只是常见的观音像,但凭借谢知?秋这个文玩商人之?女的眼光,那恐怕是千金难得?的上等和田玉。 这么贵的玉石,他?居然这般堂而皇之?地挂在扇子下?面晃来晃去,一副砸到也不心疼的样子。 更不要提此?人年纪轻轻,跟在朱衣官员身?后?,竟一点都没有紧张惶恐,全然理所当然之?貌。 反而是朱衣官员不时瞥向身?后?,瞧着有点紧张。 那常服青年对朱衣官员的暗中照料浑然不觉,一边把玩着手中折扇,一边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对大理寺很稀奇的模样。 谢知?秋眼神一定,想到自己从月县一夜被召回梁城的异常升迁,再看此?人,心中隐约有了判断。 谢知?秋先没管那个年轻人,只问朱衣官员道:“下?官初来,敢问大人如何?称呼,卑职日后?负责哪些事务?” 一旁有资历较浅的官员要替朱衣官员说话。 但朱衣官员抬手一比,示意他?人不必开口,自己介绍道:“老夫姓祝,名维平,任大理寺少卿之?务。” 谢知?秋有礼道:“原来是大理寺少卿大人。” 大理寺少卿为?从四品官,当属大理寺的二把手。 这祝少卿看上去还算宽和,他?对谢知?秋一颔首,就开始给她安排工作—— “你?来得?正好,全国的疑难杂案都往这里送,我们这里正缺人手。尤其大理寺丞一职,是查下?禀上的中间要职,需要聪慧实干的人才,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你?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你?的履历,你?在地方上颇有实绩,亦有断案之?能,来我们这里应当十分合适。我对你?颇怀期待。” “好了,你?且随我来。” 说着,谢知?秋就安静地跟上祝少卿。 祝维平将她带到一间书库似的屋子前,朝里面一指,道:“这里是全国各地这两年送到大理寺来的疑难重案,或因当事人不服判决上诉,或因尚存疑点,皆悬而未决。 “由于你?来之?前,大理寺丞这个位置空了几?个月,案宗攒下?相当的数量,任务比以往更为?繁重。 “接下?来,这间屋子就由你?接手。你?觉得?无问题的案宗,直接复审发回,若是要案,交由大理寺正复核。案卷一旦签上你?的名,再有冤诉,你?就要担责,因此?务必谨慎。” 谢知?秋往屋内望去,只见这屋子的案宗堆得?一重一重,书架从外到里望不到尽头,甚至有卷宗放不下?被堆到地上,光是看一眼这数量,就足以让普通人头皮发麻,认为?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量。 更别提,这还都是地方官判断不了的难案、疑案,恐怕远比普通案件难断。 然而谢知?秋天生淡定,纵然看到这样的场面,仍然面不改色。 她只左右扫扫,便道:“卑职明白?。” 祝少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大理寺任务繁重,大理寺丞更是一个没法偷懒的要职,过往新来者,看到这么多案宗,表情多少会有点变化,但这个“萧寻初”,竟然如此?波澜不惊。 这是因为?从月县那样的生死之?地出来,沉着程度不同于常人,还是为?了不在长官面前露怯,所以逞强硬撑? 祝少卿的目光迟疑地在谢知?秋身?上一扫而过,但并未显出异样,只是拍拍她的肩膀—— “那就交给你?了。” * 却说祝少卿与那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离开案宗库,待到无人之?处,祝少卿一改先前的神态,对那年轻人表现出强烈的恭敬来,道:“皇——” “诶,在外面,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年轻人用扇子拍拍掌心,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他?往案宗馆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祝爱卿,依你?看来,朕给你?挑得?这个人如何??” 这个年轻人,实则就是新君赵泽。 赵泽对“萧寻初”这个人,兴趣非常浓厚。 他?继位不久,手底下?都是他?兄长以前留下?来的官员,而这个“萧寻初”,是他?第?一次亲自发掘并提拔上来的地方官,故而赵泽对“他?”,便有几?分不一样的感情。 赵泽是个不太按常理出牌的人,若换作他?父兄那样的君王,提拔官员多半有多方面的考量,就算提拔上来,也不会多加关?注,只等以后?看对方的政绩即可。 可赵泽不同,他?自觉第?一次出手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他?情绪激昂,非得?亲自来看看不可。 在他?看来,这就像是他?亲手种下?去的小树苗,打从一开始就跟别的树苗不同。 他?当然迫不及待地每天要来给这树苗浇水施肥,好让它长得?又高又大,以证明自己能力出众。 而祝少卿却有些迟疑,沉吟片刻,道:“现在还看不出什么。” 在他?看来,大理寺丞可不是一个好干的职务。 大理寺丞要处理的是每日地方上送上来的疑难杂案,但是梁城官员不比地方官,只能看卷宗断案,并不能实地了解细节。 大理寺丞要处理的案件,不但数量庞大,而且误判的概率很高,也时常会被上诉,绝不是一个谁都能做好的工作。 或者说,能在这个位置上最好的人本?就是凤毛麟角。 这皇帝年纪还轻,连朝中局势都没太看懂,只因为?这个“萧寻初”在民间断案有名,皇帝出于个人的想法想要提拔他?,就将这只当过两年知?县的“萧寻初”放到大理寺丞的位置上,其实有些太草率了。 这个“萧寻初”升得?太快,实绩也少,祝少卿本?人并不是太看好。 不过,既然是皇帝亲自提拔的人,祝少卿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祝少卿和当年的甄奕一样,是个不站队的墙头草派,谁都不想得?罪。 反正朝廷里,浑水摸鱼吃皇粮的官员多了去了,也不必太介意,先这样随便用一阵,当皇帝这阵子热情过了就行。 * 另一边,谢知?秋站在书库里,望着深不见底的卷宗,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看到大理寺里这么繁重的工作,她害怕吗? 当然,有一瞬间确实很有压力。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而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这回能从月县调回梁城,多半是因为?新君赵泽。而刚才站在祝少卿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那么年纪轻轻,就能理所当然地让一个四品少卿专门为?他?引路的人,放眼梁城,恐怕也只有新君赵泽。 对方隐姓埋名造访大理寺,难不成就是来看她的? 若真是如此?,那即使谢知?秋心间惊讶,那也绝不能有丝毫怯态了。 谢知?秋定了定神。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对方想要见识见识她的能力,那么她只能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让对方亲眼看看。 谢知?秋稳稳上前一步,取出手边最近的一份卷宗,一目十行地一扫,便抬手批阅起来。 * 鸡鸣声过,日头从东面升到正中,约摸到了午膳的时辰。 新君赵泽说是要来看萧寻初的情况,但是他?这个人不太坐得?住,不知?去哪里跑了一圈,直到这个点才回来。 他?一来就直奔大理寺少卿祝维平所在之?处,迫不及待地问他?:“一个上午过去了,那萧寻初干得?如何??” 祝少卿闻言,心头一揪。 这皇帝未免性子太急了,才过去半日,就算真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能干之?人,也没有那么快上手做事,更别提这“萧寻初”十分年轻,经?验亦不足。 而皇帝他?抱了如此?大的期待,一会儿若是看不出什么进展,恐怕要觉得?没脸,他?这个只是陪着天子一起去看的人,也要徒增尴尬。 他?只得?含糊道:“臣还没去看过,一般官员想来要一两日才会适应,陛下?不必操之?过急。” 但赵泽哪里忍得?了这么久? 他?道:“无论好坏,先去瞧瞧!没准儿这人真有特?异之?处呢?” 说着,赵泽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便自顾自往案宗库走去。 祝少卿暗叫不好,暗自后?悔自己先前没去稍微提点一下?那个“萧寻初”,至少表面功夫做得?好看点,能哄皇帝开心。 这皇帝小孩子脾气,想来高兴过,也就没那么在意了,不过便宜那萧寻初罢了。 而眼下?懊悔已来不及。 赵泽年轻,步子走得?飞快,转眼已经?到了案宗库外。 他?躲在窗户一侧,探头探脑地往里一看,接着,面上便露出惊讶的神色。 光看这神情,祝少卿也判断不出是什么情况,只得?快步过去,也从窗口往里一看—— 然后?,他?也不禁大吃一惊—— 第九十五章 案宗馆内, 窗棂糊着厚厚的窗纸,窗牖只开了半页,故而比外面昏暗。 午时已过, 但谢知秋并未同其他官员一般去用?午膳, 仍在桌案前奋笔疾书。 只见在她身侧,批阅过的卷宗整齐地堆成小山状, 竟是短短半日, 就做完了不少工作。 祝少卿面露愕然, 他犹豫片刻,迈步踏入书房中。 谢知秋注意到上司的身影,抬头与之对视, 并点头致意。 祝少卿亦回?以颔首。 然后, 他走到谢知秋桌边,从她批好的卷宗里拿起一卷,开始阅读。 只见卷宗记载的是这样?一桩案件—— 赣州淳县于天顺二?十?一年发?生的一桩命案, 死者?为一对年迈夫妻。 报案之人为这对夫妻的二?儿子,他说自己父母平常与大哥同住,但于当年十?一月失去音讯, 大哥宣称是父母单独外出,到远方去探亲了,并拿出父母留下的信件作为凭证。 次子当时并未起疑, 然而一个月后,他得到一棵枇杷树苗, 自己家中已无空地, 便想种到大哥后院中。谁知他挖洞之时, 竟从大哥的院子下面,挖出父母的尸首。 据当地知县调查, 当年十?一月,老夫妇最后一次露面之前,长子家附近的邻居曾听到老夫妇与长子之间爆发?剧烈争吵,长子与老夫妇先后夺门而出,不久长子归家,但老夫妇并未再出现。当时长子媳妇正?好带着孩子回?娘家休息,故家中只有?他们父母儿子三人。 经?县衙审理过后,当地知县判定凶手为老夫妇之长子。儿子杀害父母,乃不孝不义之大罪,按律处以极刑,判秋后问斩。 然而老夫妻之长子拒不认罪,他说自己有?妻有?子,小孩才一岁大,非常珍惜当下的生活,绝不会因为一时口角,冲动犯下如此罪行。 更何况,他虽然那晚确实与父母发?生争执,但平时与父母关系一直不错,不至于因为区区一次争吵,就杀害父母。 父母留下的说要去探亲的书信,也的确是父亲本人的笔迹。他是见到书信,才认定父母只是赌气离开去了别处,没有?多?加寻找,并没有?想到父母已经?丧命。 经?当地朝廷核验,长子提供的父母书信,确定是为其父本人笔迹无误。 当地知县反复权衡,觉得这桩案件的确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故而按照方朝规定,将疑案呈送大理寺复核。 祝少卿读完此案,一凝,又往后看谢知秋的审批。 只见谢知秋如此批复道—— 本案中,次子的证言存在较大疑点。 其一,按照他的说法,他去兄长家中种树的时间,应当是当年十?二?月,这个时期当地气候寒冷,并不适合种植枇杷树苗。如果是经?常务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非要在十?二?月去别人家种植枇杷树,此举略显刻意。 其二?,种树通常挖坑不超过两尺深,而埋尸为了不被人发?觉,通常不会少于六尺深。如果次子单纯只是为了种树而于其兄园中挖坑,不太可能挖得这么深,以至于挖到父母的尸首。 其三,如果长子的确是在杀害父母后,将尸体埋在庭院里,那么不可能对自家庭院毫不设防,甚至放任不知情的弟弟随意在后院里挖坑。 根据本官多?年办案的经?验,兄弟之间时常存在利益纠纷。如果父母皆亡,长兄又为疑犯,次子则可以继承全部家业,为最大得利者?。 且次子证言漏洞较多?,有?可疑之处。 建议再审此案,调查次子行踪轨迹,看案发?当晚,老夫妇是否有?可能在与长子争执离家后、前往次子家中投靠,随后在次子引导下写下外出访亲的书信。以及次子是否有?在其兄长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父母尸体埋进其院中的可能性。 须有?决定性证据,方可定论。 祝少卿读完案宗,默然不语,只将这份案宗拿出去给赵泽看,自己则又去翻下一卷。 下一桩案子同样?是凶杀疑案,只是总共三人有?重?大嫌疑。当地知县犹豫不决,又怕误判,这才将案宗上送大理寺,希望由大理寺做出判决。 这“萧寻初”同样?在详细阅读案宗内容后,详细列举了一二?三四五点可疑之处,并选出了真凶,要求当地官员再度调查取证。 第三宗案子则是当地一桩假铸铜钱案,迷云重?重?,几?乎没有?像样?的线索。 后面还有?第四宗、第五宗…… 祝少卿一连读了谢知秋批阅的数份卷宗,他起先还抱着“这萧寻初或许只是瞎猫撞着死耗子”的心理,但是随着读过的卷宗数量变多?,这种想法已经?完全消失,只余下惊奇。 这个“萧寻初”,不但批阅卷宗的速度极快,一上午就看完了这么多?份,而且每一份都思路清晰、逻辑缜密,绝不是信手而为,连他这个大理寺少卿都挑不出错来。 祝少卿看向这名年轻官员批完的案宗,一个上午过去,他大约已经?处理了二?十?余份卷宗。 如果照这个速度,他大概一天就能处理完五十?份案件。 这个案宗馆内,多?年积压的陈年旧案总共上万份,但是,要是“萧寻初”能一直保持这个效率,恐怕不到一年,“他”就能将这些旧案全部处置妥当。 祝少卿心头一震。 原以为只是年轻天子听信传闻,一时兴起随便安插上来的人,没想到倒真有?些奇能,并不是空有?其名的草包。 而这时,赵泽同样?看完了谢知秋批好的一份卷宗。 他虽是个刚上岗的年轻皇帝,但好歹在龙椅上坐了半年多?,谢知秋批好的这几?份卷宗,远比寻常官员有?条理且她速度更快,这些赵泽是看得出来的。 这个“萧寻初”表现得好,他比其他人还开心,因为这显得他很有?眼光。 待离开案宗馆,赵泽便欣喜地道:“你看,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这萧寻初是个不错的人选吧?” 祝少卿立即配合地道:“确实,臣在大理寺这么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才,还是陛下眼光独到,陛下圣明!” 赵泽心满意足。 不过他当然知道这些官员夸他的话里有?拍马屁的成分,不会尽信,这会儿反倒谦虚起来,说:“不过这才半天,一开始出色未必能一直出色,也不能真就那么快下结论,还得再观察观察。 “朕之后就不会天天过来看了,祝爱卿,这个人以后就交给你培养。” 赵泽嘴上说着客气话,脸上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祝少卿忙应道:“是。” 二?人见过谢知秋那里的情况,赵泽许是有?了些许饥饿感,便打?算离开大理寺,去别处寻东西填饱五脏庙。 祝少卿专门送他。 谁知,二?人才出大理寺门不远,便见一年纪稍长的男子同样?摇着折扇、作风度翩翩之态走来,看架势是专门来寻赵泽的。 那人见到赵泽,就眯眼一笑,作势要举扇行礼。 赵泽见到这人,却眼前一亮,不等对方真行礼,已上前扶住,热情地问:“叔父,你怎么来了?” * 案宗馆内,谢知秋眼角余光瞥见大理寺少卿祝维平和新君赵泽一同离开,心中稍定。 她知道,自己给这位新君的第一印象,应该留得不错。 如果没有?异常状况,初到大理寺,谢知秋或许会选择走比较保守的路子,不会一上来就急着崭露头角。 不过,她都已经?知道天子今日专门微服来此,极有?可能是想打?探她的情况了,她又怎会不拿出全力? 谢知秋听不太清他们离开后的议论,但是祝少卿和赵泽看过她批好的卷宗后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却能读得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她回?到梁城后的第一步,大抵算走稳了。 谢知秋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但她脑内思索的时候,手上动作仍然未停,又轻快地批好一份案宗,并将之搁置于完成之处。 谢知秋搁置毛笔。 不过,现在这样?还不够。 萧寻初的父亲萧斩石将军已经?被排挤在朝堂之外,谢知秋以她现在明面上的身份,还没有?像样?的靠山,而且她与齐慕先之间的关系也大小是个隐患——尽管单凭她能被调回?梁城这事?,谢知秋觉得齐慕先多?半对她已经?没那么多?怨气了,但话不绝对,还是谨慎为好。 谢知秋从八岁就开始跟在名士甄奕身边学习,学得不仅仅是知识,还有?甄奕师父当年在官场上的经?验。 谢知秋很清楚,在风雨莫测的官场上,如果没有?人帮忙引路,那么犹如赤手空拳迎战千军万马,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如果能得到贵人的提拔指引……那么就可以如秦皓那样?,乘上东风直上,纵横万里云霄,将他人甩在身后。 现在,难得这个皇帝对她有?兴趣,而且这位新君手上看上去没什么可用?可信的人。 谢知秋无论如何也会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要怎么样?才能尽快加深这个天子对她的信任,并且拉近两人的关系呢? 既要尽可能有?效率,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显得过于刻意…… 谢知秋闭目凝思了一会儿,不过最终还是摇摇头—— 她手上的信息太少了,现在要她想出办法来,还太过困难。 她应该先去搜集一些消息…… 谢知秋正?想得入神?,忽然,她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当即将她从无数思路中抽离,睁眼回?到现实世界—— 饶是谢知秋看上去再怎么情感淡薄,她终究还是个凡人。 只要是凡人,就难免需要吃饭,要不然会饿死。 谢知秋摸上自己饥饿的腹部,不由愣了愣。 以前在月县的时候,因为吃住工作都在衙门里,她身边总是会有?熟悉的人,一过午时就会有?人来提醒她吃饭,绝不会误了饭点。 如今在大理寺做事?,倒忘了这个。 而且……萧寻初大概也没法陪她吃饭了吧。 谢知秋一顿,忽然生出些不习惯的感觉来。 但她蹙起眉头,没有?放在心上,只起身外出,打?算找点简单的食物垫垫肚子。 谢知秋本打?算去膳堂一趟,不过,她离开案宗馆不久,路过大门时,不经?意往外一瞧,倒见到赵泽还未离开,反而在大理寺外面与一个人聊天。 那是个谢知秋从未见过的男人。 他从外表上很难分辨出年龄,因为此人相?貌远比一般人更显年轻。 但是,光看他眼中的世故,谢知秋又直觉这男子的年龄不会小于四十?岁。 那男人个子中等,五官与赵泽隐约有?几?分像,但生了双精明的眼睛——眼形细长,眼皮自中间横了一道,形成一个奇特的弧度,使得眼尾向上勾起,拉出尖尖的凤尾——这样?的长相?,往往会显得有?心计。 他与赵泽看上去关系融洽、有?说有?笑。 最后,他拍了拍赵泽的肩膀,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谢知秋如今正?想着要如何与赵泽拉近关系,看到此景,一顿,虽不知有?用?没用?,还是姑且先记在心里。 待那两人走远,谢知秋犹豫了一下,上去与大理寺少卿打?招呼。 祝少卿被谢知秋从背后打?招呼,微微一惊。 但他回?头看到是谢知秋,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得了皇帝的青眼,便对她秉持着几?分好意,笑道:“你怎么在这儿?出来喘口气?” 谢知秋颔首,算是默认。 她问:“那个过来接人的中年男子是谁?看上去颇有?来头。” 他明显知道赵泽身份,但这样?还能与对方表现得十?足亲密,可见来头不小。 祝少卿想了想,还是回?答她道:“那位是裕王殿下,当今圣上与先帝的叔父。先帝与圣上年幼丧父,与裕王殿下关系不错,尤其是当今圣上,与裕王很合得来。 “他们两人都是好奇心重?的人,而圣上以前并非太子,非常喜欢裕王,甚至隔三差五就要去裕王的封地上玩,可谓亲密无间。 “今年春节,因是陛下登基改元的第一年,裕王殿下特意从封地过来看他,恭贺圣上。由于关系亲近,陛下对裕王殿下很是信任,还留他在梁城小住。这裕王殿下如今可是梁城的红人,你若是见了他,千万小心谨慎,莫要惹了他不快。尽管裕王看上去脾气不错,但毕竟是皇族,脾气还是有?的。” 祝少卿这话里,已经?带了几?分有?心提点的意思。 谢知秋表示明白,将这些默默记在脑子里。 祝维平见这“萧寻初”外表淡然、宠辱不惊,又想到对方出色的工作能力,欣赏之余,又有?点拿不准“他”有?没有?搞懂自己的意思。 他一顿,问:“寻初,你可知刚才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谢知秋看向祝维平。 祝维平正?对上谢知秋的视线,不免一惊—— 初次与谢知秋对视的人,大抵少有?人能不为之所?慑。 这眼神?实在太过通透,明明饱含冷意,可又难以把握其锋芒。 但这时,谢知秋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不必多?解释,意思已经?明了。 祝少卿回?过神?,不免有?些感慨地拍拍谢知秋的肩膀。 “你知道就好。”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谢知秋一眼,眼底带着端详之意。 良久,他说:“不错,年轻人,保持下去。只要你一直保持这份聪明,再注意审时度势……将来,你一定会前途无量的。” 第九十六章 “皇叔, 你特意出?来找我,难不成又?是?母后担心我在外?面惹是?生非,让你来管着我吗?” 西?大街上, 刚离开大理寺不久的赵泽与裕王并肩策马, 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看上去关系颇为?亲厚。 裕王眼神慵懒, 不置可否, 道:“算是?吧。太后就你们兄弟俩两个儿子,如今先皇去世,就剩你一根独苗, 太后难免关心些。 “你也?是?, 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要总让她担心。” “皇叔,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哈哈哈哈哈。” 叔侄二人习以为?常地聊着天。 这时, 一阵凉风袭过,赵泽鼻尖嗅到某种古怪的气味。 那气味似乎是?风从裕王身上带出?来的,有点像是?药味, 又?仿佛像是?香草。 裕王这次来梁城,身上就开始有这种味道,以前还不曾闻到过。 赵泽有点意外?, 正想问问自己叔父是?不是?一时兴起换了什么熏香,这时, 却?听裕王问他道:“泽儿, 皇叔记得你以前说?过, 你不想继承皇位,如今却?还是?阴差阳错坐到这龙椅上, 你可有觉得不适应?” 赵泽回过神。 如果是?一般人问这个问题,那么已经逾矩了。 如果被问这个问题的人不是?赵泽,而是?他兄长安宗,那么裕王这会儿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赵泽没?有那么多顾忌,他说?:“还行吧,是?没?有以前当王爷自由畅快。但既然父兄将这个位置交给我,我自会尽力而为?。” “是?吗。” 裕王浅笑着,细长的眼里笑不达眼底。 他说?:“陛下?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实?乃苍生之幸。” * 另一边,离大理寺不远之处。 祝少卿得知谢知秋未用午饭,主动邀请她到附近的茶楼一同吃饭。 二人坐在二楼的小雅间,点了一壶茶,几个小菜。 说?是?简单的餐食,但祝少卿来的茶楼档次不低,菜品看着颇为?精致,茶也?是?好茶。 谢知秋得上司邀请,面不改色地就来了,不过等坐下?来,她才问道:“少卿大人,大理寺内现在还该是?公务时间,我们这样?悠闲地出?来吃饭,没?关系吗?” 祝少卿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听到谢知秋的话,竟不由笑了两声?。 “寻初你到底是?年轻人,想法还挺正经的。” 说?着,他随意地摆摆袖子道:“没?关系没?关系,天天都在大理寺待着,差这么一时半刻又?有什么关系?是?人总有个想浑水摸鱼的时候,不会有谁来找这点事的不痛快的。” 谢知秋闻言,便也?从善如流,喝茶吃菜。 谢知秋冰雪聪明,自不会觉察不出?来,堂堂大理寺少卿的上司专门领她吃饭,这铁定是?多少有点要拉拢她的意思?。 原因也?很简单,她得到了皇帝的青眼,在祝少卿看来,她开始有一定的价值了。 果不其然,吃到三分饱,祝少卿问她:“寻初,你入朝为?官,心中可想过要高?升啊?” 谢知秋一顿。 她有些意外?祝少卿问得如此直白?。 不过,对方既然如此问她,谢知秋一想,便回答道:“想。我既入朝做了官,就是?想要高?升的。” 祝少卿大笑。 “不错,很直率!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格!不像某些人,心里想要,嘴上还要拼命否认,和他们说?话累得要命。” 谢知秋神情淡然。 她问道:“不知……若是?我想高?升,少卿大人可愿给我什么建议吗?” 祝少卿看她。 谢知秋神态不变。 她知道,对方既然主动邀她来此,就不会介意帮她一把。 “建议啊……” 祝少卿摸起下?巴。 他说?:“在我看来,你现在不需要太多建议,你飞黄腾达的契机,已经近在眼前。你只要伸手把握住就好。” 谢知秋知道,他指的是?天子赵泽。 这时,祝少卿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唯有一点。” “什么?” “如果想在官场活得长久,比起一时畅快,更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谢知秋握着茶盏的指尖微顿。 同样?的话,她的老师甄奕以前也?经常说?,但谢知秋隐约觉得祝少卿话中有话。 她问:“祝大人何出?此言?” 祝少卿道:“我觉得,日后……齐慕先大人可能也?会对你有兴趣。” “——!” 许是?谢知秋脸上的意外?太过明显,祝少卿费解道:“怎么,你明知圣上对你有所看重,却?觉得齐大人不该对你有兴趣吗?” “不……” 谢知秋斟酌了一下?句子,才道:“据我所知,齐大人是?主和派,而我父亲是?名武将。而且……三年前,我高?中之时,齐大人对我态度也?较为?冷淡。” 谢知秋说?得委婉,以免留下?把柄。 实?际上,她多半就是?得罪了齐慕先,才会被分到月县那种地方。 她接到回梁城的调令后,也?曾揣度过齐慕先的态度,但她比较乐观的估计,也?就是?齐慕先已经消气了,不会再故意为?难她。而祝少卿竟要比之前进得多—— 他竟认为?,齐慕先有可能会尝试拉拢她这个“武将之子”。 此刻,祝少卿听完谢知秋的话,捋了捋胡子。 都是?在朝堂上活了千年的狐狸,谢知秋一开口,他就知道大致是?什么情况。 “唔,你说?当年的事啊……你会有如此之忧,不无?道理。” 他说?着,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 “不过,齐慕先是?聪明人。在更大的利益面前,他不会那么执着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得失。他和当朝天子的关系,远不如像和先帝那么稳定,所以当下?,你身上有远比当年更大的价值……说?到底,今时不同往日。” 谢知秋明白?了祝少卿的意思?—— 祝少卿没?有改变自己的判断,他还是?认为?齐相极有可能会对她展露好意。 三年前,对庞大的齐相来说?,谢知秋这样?的年轻人,即使有显赫的家室,也?只不过是?一只小蚂蚁。齐慕先看得不高?兴了,想踩就会上去踩一脚,只图个畅快而已。 可是?现在,谢知秋得到新帝的青眼,而齐相与新君的关系却?没?那么稳固。所以,谢知秋身上有了齐相需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谢知秋身上的价值,齐相极有可能会舍弃过往恩怨,与她“握手言和”,甚至愿意提携她。 谢知秋想通关节,心头一凝。 齐慕先果然已经放过她,这无?疑令谢知秋心头放松。 可另一边,她的处境也?变得有些复杂。 祝少卿见谢知秋良久不言,也?知道当下?的情况对她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来说?,难免会有纠结之处。 祝少卿提点她道:“你可能本身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尤其你父亲还是?一代名将。不过,要我说?,无?论?你打算靠向哪一边,最好都不要得罪齐相。 “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先帝,齐相的救父之恩都是?铁板钉钉的,他之所以能有今日之地位,绝非巧合。哪怕如今与圣上之间还默契不足,但多半也?只是?暂时而已。 “而且,与齐相打好关系,也?绝没?有坏处。 “忘忧,你可认得当今的侍御史秦皓?” 不知不觉,祝少卿已经开始称呼“萧寻初”的字。 谢知秋听对方提秦皓的名字,微妙地僵了一下?,才道:“认得。” 祝少卿道:“那秦皓就是?拜齐慕先为?师、顺利乘上了齐相的大船,这两年才节节高?升、在年轻官员中风头无?两。 “以你的处境,或许对齐大人印象不佳,但在我看来,齐相是?护短重情的人。惹了他不好过,可一旦进了他的麾下?,他会给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问:“大人的意思?,是?我若是?得了齐大人的看重,就可以像秦皓一样?升迁迅速、青云直上?” “不。” 祝少卿认真看了谢知秋一眼,说?:“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会比他更快。” “……!” 不得不说?,对现阶段的谢知秋而言,这是?很有吸引力的话。 “不过,快不一定好。” 祝少卿见谢知秋有所意动,话锋有一转。 他问:“你可想仔细听听我的看法?” 谢知秋一顿,拱手道:“愿闻其详。” 祝少卿颇自得地问:“你可知道那位已退隐归乡的名士甄奕?” “……知道。” “这番道理,便是?我从甄奕身上悟到的。” 祝少卿笑道。 “和两边都保持不疏不近的关系,不要彻底靠向哪一边,也?不要得罪任何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立身明月中,如此这般,既不会惹事,又?可稳坐钓鱼台,还可赢得一个高?风亮节、清正廉洁的好名声?,可谓一石三鸟。” 说?着,祝少卿转了转手中精致的小酒盏,面上不缺自得之色。 如此一来,谢知秋也?大致猜到了自己这位上司大概是?什么立场。 ……不得不承认,墙头草之术多半确实?好用,如果甄奕先生如今还在梁城,而谢知秋也?是?正常入仕为?官的话,他说?不定也?会这样?建议她。 不过…… 当墙头草最大的缺点,就是?需要等待时机,因此也?必须有极大的耐心。 而谢知秋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情况—— 她没?有像自己师父甄奕那样?的时间,去慢慢磨到一把年纪再身居高?位,她需要求快。 当然,她也?很清楚祝少卿与她说?这些,无?疑是?对她有所照拂的肺腑之言。 于是?,谢知秋并未立即袒露自己的态度,只道:“晚辈受益匪浅,多谢大人指点。” 祝少卿对她笑道:“不必言谢,我也?只是?说?说?我的想法。你要怎么做,还是?看你自己的想法。” * 一群白?鸟脆叫着自空中飞过,太阳从正当空斜斜往西?面沉下?。 “……这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明白?了吗?” 谢家。 谢知秋昔日闺房里,萧寻初在检查完知满这段日子自己在梁城的功课后,又?顺便指点了她一些知满自己说?她不太明白?的地方。 知满如今已经基本算是?独当一面,萧寻初稍微点拨一下?,她就有点开窍了,饶有兴致地道:“原来如此,我好像知道了。” 说?着,事不宜迟,知满拿起工具,在一旁哼哧哼哧地实?践起来,以印证自己的想法,很快又?弄得一地狼藉。 萧寻初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徒弟有点丢三落四,许久没?见她这样?,倒有点怀念。 他笑了一下?,这旁边看了一会儿,纠正了她几个小细节后,见没?什么大问题,就起身打算离开。 知满从一堆零碎机关里抬起头,意外?道:“师父,你这就要走了?” “嗯。” 萧寻初应了一声?。 萧寻初现在与谢知秋是?长久合作关系,他今日之所以会在谢家,是?因为?谢知秋说?希望他替自己回一趟家向父母报平安,萧寻初便依言照办了。 而且,既然来了,他就顺便查了查知满的功课,但除此之外?,倒没?有久留的意思?。 知满虽也?没?有非要留他,但她隐约能觉察到萧寻初身上有几分急欲归巢的急切,并对此感到奇怪。 她问:“刚才我娘留你在家吃晚膳,你干嘛不答应她?你拒绝的话,显得姐姐好无?情。姐姐以前和娘关系可好了,如果是?娘亲想让她在家多住两天的话,姐姐肯定不会不答应的。” 被知满提到这个事,萧寻初也?略显愧疚,道:“抱歉。” 谢知秋母亲的挽留,其实?萧寻初也?觉得拒绝不好。不过…… 一来,他不是?谢知秋本人,自然就不是?谢家父母的亲生女儿,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 当然,他外?表上看上去确实?是?谢知秋,想必可以缓解谢家父母的念女之情,但是?萧寻初觉得,还是?等真正的谢知秋过来更好一些。 等过两天谢知秋忙过这一阵子,两人一起过来的时候,再住无?妨。 二来…… 萧寻初道:“今天是?你姐姐第一天去大理寺,我有点在意她的情况,还是?想回将军府和她见一见。” 说?着,萧寻初笑道:“你娘那里,我也?跟她说?了。说?下?次等你姐姐一起来的时候,我们夫妻再一起留在府中小住。” 知满听到萧寻初口中吐出?“我们夫妻”这种字眼的时候,明显皱起眉头,一副替姐姐嫌弃的样?子,引得萧寻初笑了两声?。 但接着,知满又?稀奇地打量着萧寻初。 她问:“所以,你是?因为?担心我姐姐、要和我姐姐一起吃晚饭,才这么急着回去的?” 萧寻初隐约觉得知满话里有话,古怪地看她:“……那又?怎么了?” 知满未答,只幽幽又?问:“说?起来,昨天你们刚回梁城,你和姐姐是?两个人一同走路回的将军府,路上还一起看花灯了?” 萧寻初道:“……对。” “——噢?” 知满拉长音调,眯起眼睛,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他看,仿佛是?猫儿盯上了老鼠。 萧寻初被她这眼神盯得莫名有点心虚。 他顶着知满怪异的视线,不敢在谢家多留,赶快返回了将军府。 * 黄昏时分,杏花如雪飘落。 谢知秋是?骑马返回将军府的。 直到回程的路上,谢知秋仍在回想上司祝少卿提点她的话—— “你飞黄腾达的契机,已经近在眼前。” “不过,无?论?你打算靠向哪一边,最好都不要得罪齐相。” “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会比他更快。” 谢知秋微微眯眼。 她知道进了官场,选择自己的立场和站队是?迟早的,谢知秋自己也?希望尽快得到位高?权重之人的赏识,好一路走向更高?的地方。 不过,祝少卿说?齐慕先很可能会对她有兴趣,还是?有些出?乎谢知秋的意料。 但谢知秋隐约觉得,祝少卿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 而且,谢知秋的内心也?因此稍起了些波澜。 ——她绝对会抓住新君赵泽这个机会。 但是?,如果真如祝少卿所说?,齐慕先会愿意拉她一把,谢知秋其实?也?不介意多收一条能让她往高?处走的绳子。 ——感情上,她确实?不喜欢齐慕先,也?很难真正信任他。 但在可取所需这方面,她说?不定和齐慕先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类人。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她是?可以放下?个人恩怨,暂时握手合作的。 当然,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正当谢知秋心不在焉地往“家”走、回到她如今在将军府的“家”时—— “唔!” 谢知秋一个晃神,竟在家里险些撞上一个人的背—— 萧寻初看上去也?刚到家不久。 他本质的模样?,仍旧是?长发披散,一身宽大的白?衣,背影潇洒随意。 谢知秋一怔。 正当这时,萧寻初也?转过头来。 他见谢知秋表情有点呆呆的、竟像是?在家里迷路的模样?,不由一笑。 “你怎么回事,走路走懵了?” 萧寻初忍俊不禁,出?言调侃。 “不……” 谢知秋亦是?愕然,不自觉地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她没?想到自己走神到这个份上,连萧寻初这么个大活人都没?看见。 还是?说?……她太习惯他存在,所以戒备放下?得太多了? 但不等谢知秋找到恰当的说?法来解释自己的恍惚,忽然,她鼻尖嗅到熟悉的香味。 她不禁越过萧寻初的肩膀,去看他身后的东西?,问:“那些是?……?” “哦,这些?” 萧寻初主动侧让一步,好让谢知秋离桌子更近。 他笑道:“这是?你家里给你做的。” 桌面上,是?几盘食物。 以好保存的糕点为?主,还有一些熟菜,谢知秋定睛一看,便知道全部都是?她以前在娘家喜欢吃的东西?。 在桌子一角,还放了个食盒,上面是?熟悉的谢家花纹。 萧寻初见她人呆住了,便友善地解释道:“我今日去谢家,谢家为?了庆祝大女儿归家,准备了不少东西?。 “我在谢家已经替你吃了一些,但东西?太多,实?在吃不完。 “我想你许久没?回自己家,也?许会想尝尝,就帮你带了回来。” 谢知秋的确有片刻的失神。 在谢家做闺女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像上辈子一样?远。 她不禁问:“娘亲和爹他们……现在还好吗?” 萧寻初道:“身体看上去并无?大碍,不过都很想念你的样?子,尤其是?你娘,我回去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久的话。” 谢知秋可以想见那个场景。 她垂下?眼睫,伸手取了一块盘中的点心,放到口中咬下?。 和记忆中完全一样?的味道,想必是?母亲亲自下?得厨。 她从小不爱说?话,母亲照顾她,比寻常父母照顾孩子要费更多的心思?。 谢知秋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口味,可是?母亲却?总是?知道。她平时不会总惯着她只吃喜欢的东西?,可是?每当谢知秋生病的时候,又?总能发现那些能让她好受一些的食物都极合她的口味。 内心忽然涌上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在家中时,谢知秋其实?从不贪图口腹之欲,就算有点心,她也?大多让给妹妹吃,可这一刻,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怀念。 眼睫垂下?,在眼睑下?投下?浓浓的阴影。 谢知秋又?拿起一块糕点,缓缓放入口中。 萧寻初的目光一直落在谢知秋身上,他本是?期待谢知秋吃到自己家的点心会高?兴的,可是?下?一瞬间,他却?发现谢知秋眼底流露出?十分忧伤的情绪。 有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谢知秋可能会掉眼泪。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么久,萧寻初也?见过谢知秋脸上浮现各种神情,可是?唯有哭,他好像还一次都没?见过。 谢知秋铁定是?不喜欢哭的。 但是?这一刻…… 萧寻初的直觉告诉他,谢知秋之所以会有这种神态,可能是?因为?她想家了。 他有一种想要伸手、替她拂去眼角伤意的冲动,可是?谢知秋并未落泪,这样?的动作也?就无?从做起,只余下?萧寻初茫然地抬了抬手,然后在旁边干瞪眼。 半晌,他道:“对不起。” 谢知秋抬眸看他,漆黑的眸子如同宁静的月夜。 她问:“为?什么道歉?” 萧寻初说?:“如果我早点找到办法,让我们两个换回来好了。” 谢知秋摇头。 “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们两个遇到的事,本来就从无?前例,除了黑石头也?没?有其他线索,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那么容易……更何况,我们的交易也?没?完成,就算能换,也?还不到换回去的时候。” 谢知秋的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 不过…… 她闭上眼,轻轻地说?:“但还是?必须要抓紧时间,不可以再悠哉下?去了。” 她现在虽然升了一点官,但还只是?从六品。 她必须要走得更高?,走得更快。 为?此,她可没?有像普通人那样?优柔寡断的蹉跎功夫。 天子也?好,齐相也?罢,只要是?能往上爬的机会、只要是?能利用的人,她都该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为?自己所用。 萧寻初看着谢知秋闭目凝思?的侧脸,想细问她这句话的意思?。 但还不等他开口,只见谢知秋睁开了双眼—— “萧寻初,能帮我一个忙吗?” 第九十七章 知满没想到, 自己?再一次见到“师父”,居然已经是半个月后。 她本以为姐姐和师父好不容易从月县回到梁城,总该因为旅途劳顿而不得不休息几天, 再加上他们与家人?久别, 还应该走亲访友、来看看她这个乖巧可爱惹人?怜爱的妹妹,就?算多过几天清闲日子也不奇怪。 师父上次从谢家回去的时候, 也是这么说的——他不但说过会再来教?她墨家术, 还承诺下?次要带姐姐回谢家小住。 因为这份许诺, 知满一直期待地等着。 谁知,她左等右等,姐姐和师父除了在刚回梁城那两天与她见了面?之外, 居然就?再也没来找她!非但姐姐杳无音讯, 连一向飘来飘去的师父也不见了! 知满满头雾水,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坐以待毙, 姐姐和师父不来见她,那她就?自己?去见他们! 说干就?干,知满马上以娘家的妹妹想见姐姐为由, 向将军府递交了拜帖。 一天后,她就?得以顺利拜访将军府。 然而,当她来到姐姐和师父所住的院落, 遇到的状况,却让知满吃了一惊—— “我们不能再进去了, 但少夫人?同意让二小姐入内, 请谢二小姐自行?前进吧。” 院落外, 负责引路的将军府侍女?走到院口,就?自觉停住脚步, 如此对知满道。 知满在姐姐成亲后,并非第一次来将军府拜访。 她今日来后,是隐隐感?到今日这里好像有点奇怪—— 姐姐与师父居住的院落安静得异样,只有细微的鸟叫声,且过来的路上一个仆从都没见到,就?连专门为她引路的侍女?,都鲜少开口说话。 此时,对方竟还说她自己?,还有知满带来的丫鬟都不能踏入姐姐的院子,只有知满一个人?能进去。 知满眨了眨眼,疑惑地问:“为什么?” 侍女?恭敬地道:“从半个月前,二少爷和少夫人?就?勒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踏入院中了,连入内洒扫都被禁止,原因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少夫人?说二小姐可以破例,所以谢小姐进去应当无妨。” 知满看这侍女?的神情?,知道她心?里多半也很好奇,只是碍于下?人?的本分,不能议论太多。 知满心?怀疑虑,迈步进入。 师父和姐姐这半个月来也不知在干什么,由外部?入内,他们的院子设满了路障,且远远地,还能看到里面?有一个木头搭成的棚顶,越往里走,越能听?到不同寻常的响动。 ——这声音知满倒有点头绪,多半是师父在动用墨家术的动静。 但是,这架势看起来规模不小,师父现在应该大多数时候都在钻研怎么和姐姐换回去,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吗? 正当知满思索时,忽听?有人?出声道:“小心?,那个不能踩到!” 知满一惊,吓得连忙收脚,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院中空地,而且院中里里外外都被师父用作了操作墨家术的场地,地上堆满东西,几乎无处落脚。 知满后退一步,环顾四周—— 木材、布料、工具堆得到处都是。 在一片狼藉之中,一个“女?人?”的身影,隐在一件知满还不理解其用途的大型木质物件之后。 那人?长着“姐姐”的脸,但知满很清楚,他不是姐姐。 是萧寻初。 院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喝止了知满会踩到东西的行?为,看手中动作并未停下?,甚至连头都没有抬,只埋首在自己?的“作品”中,面?无表情?。 知满一愣,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即使用的是谢知秋的身体,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萧寻初仍和过去一样长发披散。 他着装随意,并将袖子毫不犹豫地挽到肩膀,用绳子绑住防止其阻碍动作。 萧寻初手边放着一份极其复杂的设计图,铺开足有一张桌子大,上面?密密麻麻地注释着各种尺寸和细节,若非作者本人?,恐怕都难以看清其内容。 这绝对是一件难得一见的大型作品。 而萧寻初双目紧紧盯着眼前之物,右手飞快地转换着各种工具,以完成细致的修改工作。饶是知满自认自己?的墨家术已经相?当熟练,可是当她看到萧寻初,还是会记起自己?是才学了三年的新人?。 可是,知满看到萧寻初的第一反应,却惊叹他的手艺,而是…… 他究竟多久没睡了? 萧寻初的黑眼圈重?得厉害,眉间亦有疲态。 可是很奇怪,他的眼神居然精神奕奕,只一寸不离地注视着自己?的作品,有如聚精会神的鹰。 忽然,萧寻初抬起头,看了知满一眼。 知满一僵,等回过神,她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让知满自己?都不由呆了呆—— 怎么回事?? 师父他,为什么会看起来有点吓人?? 算起来,知满拜萧寻初为师也很久了。 尽管她是弟子,适当地也会对对方表示尊敬,但由于对方和姐姐交换身体的原因,知满总忍不住要挖苦一下?这个便宜姐夫。兼之萧寻初随遇而安的乐观性格,知满实际上也不怎么怕他。 可是这一刻…… 知满能觉察到对方身上的严肃。 以前她也见过萧寻初钻研墨家术,他的气质确实会和平常有所区别,可今日……似乎尤其。 他这样既不笑也不说话,又顶着姐姐的身体,哪怕两人?习惯举止完全不同,但有一瞬间……他看起来竟有点像真正的姐姐。 忽然间,知满记起来了—— 在萧寻初仍然是萧寻初、仍住在临月山上的时候,他和他的那些师兄弟,都被梁城的人?称作“怪人?”。 明明面?前仍是熟悉的师父,可是一时间,知满居然有点不敢与他搭话。 半晌,她才问:“师父,你在做什么,这和跟姐姐换回去有关吗?” “不,但你姐姐希望我做这样的东西,只要这能帮到她……” 萧寻初似乎没心?情?长篇大论地和她聊天,回答很简短。 他一指地上的一块巨大的布,道:“你来得正好,去读一读设计图,然后帮我剪裁一下?那个部?分。” “……噢。” 知满云里雾里。 不过反正姐姐在大理寺工作,她至少也要在这里等到傍晚见姐姐,而且知满以前也习惯当萧寻初的助手了,没有多抱怨,乖乖去看设计图。 然而一看之下?,她便被这个图纸描绘出来的内容震惊了! 知满看看图纸,又看看萧寻初,脱口而出:“师父,姐姐要你做这样的东西是想干什么?!” 萧寻初目不转睛地敲着木板,无暇答她。 * 半个月前。 “萧寻初,能帮我一个忙吗?” 谢知秋安静的乌眸凝视着他,缓缓说着。 “我想要获得新君的好感?,等待的机会来得太慢,我想主动尝试。” 萧寻初听?她这样对自己?开口,略显意外。 萧寻初一直认为自己?在谢知秋为官这件事?上,能帮上她的地方很少。 这也是萧寻初始终有点沮丧之处—— 他在这方面?与谢知秋并不太投契,对谢知秋来说,与他谈论这些,恐怕远不上与秦皓谈论来得有意思。 可是那时,谢知秋竟主动寻求他的帮助。 萧寻初忙问:“我能做什么?” 谢知秋道:“据我了解和观察,新君赵泽是个爱玩的人?。他这样的人?,很可能会喜欢新鲜稀奇的东西。 “我打算投其所好,让他认为我和他是合得来的人?,最好能一举让他将我当作朋友。 “如果以此为目的,比起温吞的兴趣相?投,我更希望能一鸣惊人?,一口气吸引对方的注意、让对方来接近我,而不是由我去接近对方。” 萧寻初立即就?明白了谢知秋的意思。 如果谢知秋主动去接近赵泽,那么在赵泽身边,这种人?并不稀奇,世上从不缺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的人?。 而谢知秋想要的,是让赵泽自己?对她产生兴趣、主动来结交“萧寻初”。 如此一来,赵泽非但不会觉得谢知秋是想从他身上得到好处的曲意逢迎之徒,还会认为一切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而谢知秋则与众不同。 只是,后者的难度显然远胜于前者。 萧寻初问:“……你希望我用墨家术,做一些能吸引眼球的机关。然后你就?借此,去引起赵泽的关注?” 谢知秋颔首。 她分析说:“这对你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如果赵泽对此有兴趣,那这就?是墨家术在赵泽那里露脸的机会。将来我劝说天子任用墨家学说,也会更为容易。” 谢知秋说得有道理。 以前萧寻初他们师兄弟也曾试图向身居高位的人?介绍他们的学说,还有用墨家术做出来的器械,都以失败告终。 但是,他们还从未试过皇帝。 而且这位新君赵泽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定还真有成功的可能性。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 谢知秋认为,这一次,他的技术能帮得上她。 光这一个理由,就?足以让萧寻初排除万难,为她赴汤蹈火。 “好。” 萧寻初记得自己?笑起来,答应了她。 “我会尽我所能。” * 此刻,萧寻初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将他在图纸上所绘之物,用木板拼凑成实体。 谢知秋想要赵泽对她印象深刻。 那么,这样东西必须要特别,必须要有展示在赵泽面?前的可能性,最好能被轻而易举地看到,甚至不需要赵泽主动提出要看。 从谢知秋提出这个计划起,萧寻初就?开始苦思冥想,希望为她设计一件足以震撼人?心?之物。 最终,在想到这个点子的瞬间,萧寻初当即觉得,就?是它了。 当他连夜完成初稿图纸,并拿给谢知秋看时,哪怕是谢知秋,亦呆了片刻。 “……这样的东西,做得出来吗?” 她问。 萧寻初说:“理论上可行?,但我以前也从未试过。等完成以后,我会自己?先行?尝试,等到能确保安全,再让你使用。” 话音刚落,他看到谢知秋看着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担忧之色。 萧寻初见状又想笑。 谢知秋会担心?他。 这个认知竟让他感?到淡淡的甜蜜。 于是不等谢知秋开口,萧寻初自己?道:“你不用在意,我有分寸。” 他又望着她笑言:“你自己?也曾闯入龙潭虎穴般的月县,在酒楼里与想要夺你性命的豺狼虎豹周旋。 “墨家术本来就?不是完全安全的东西,更别提以前我和师兄弟整日钻研的还都说火器。 “正像你自己?说过的,凡事?都要冒一点风险,不是吗?” 说到这里,萧寻初又笑了笑,露出三分狡黠之色。 他说:“你说那新君是个爱玩的人?,想法也不拘泥于世俗观念。这样的人?……我想从小到大,至少也会有一次,渴望飞上天吧?” 第九十八章 “老爷, 对?不起。” 病榻上?,一个步入老年的女性满面?病容。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床边相濡以沫数十年的丈夫。 “当年都怪我……没能好?好?保护狸儿。” 齐慕先一身朴素的文人常服, 手里捧着汤药碗, 安静地坐在床边。 当妻子摸索地向他?探手时,他?一顿, 毫不犹豫地握住妻子的手。 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名相齐慕先, 此刻坐在妻子床边, 没有丝毫架子。二人看上?去仿佛一对?随处可?见的平凡老夫妇。 齐慕先用安抚的语气对?她道?:“阿云,别说胡话。狸儿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何必因此继续自?责?当年……是为夫无能, 没能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如今, 早春的气候,齐家主屋正午时分仍点着上?等煤炭,能保持温度, 而又没有刺鼻的烟味。 窗台上?摆着一盆经过精心修剪的名贵盆栽松,仆人在屋内屋外?忙碌地进进出出,齐家夫人身上?盖着厚实的绣被, 绫罗绸缎里填满舒适的鹅绒,又轻又温暖。 宰相齐慕先的府邸,早已是梁城数一数二的名宅, 墙外?朱漆四季如新,仓库里堆满常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古董文玩。 如今, 再也?不会有人在这座宅邸中冻死。 只是, 凡人寿数有限, 饶是家财万贯,仍有留不住的性命。 齐慕先的妻子谭云与?他?同龄, 二人是贫寒夫妻一路走来,感情深厚。但是,早年痛失幼子之后,谭云就一直闷闷不乐、精神不佳,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夫妻二人此后一直子嗣艰难,直到狸儿死后又隔七年,才再生下一个齐宣正。 齐宣正出生后,齐慕先官场上?开始步步青云,可?谭云的病却始终未见好?。 夫妻二人如今已是六十有七的岁数,说起来也?不小了,但齐慕先至今仍是康健,甚至头?上?是满头?乌丝、不见白?发?,与?他?同龄的妻子却缠绵病榻、生命日渐衰微。 齐慕先寻遍名医,但始终只能调养、难以治愈。 终于,到了这一天。 常年给谭云看诊的御医私下对?齐慕先说,夫人的生命之火已近燃尽,随时熄灭都不奇怪,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齐慕先叹了口气。 时隔多?年,再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不过,妻子身体不佳已有多?年,说来也?是寿终正寝,齐慕先即使难过,但不至于无法接受。 他?近日多?少减少了手头?事务,花更多?时间陪伴妻子度过最后的时光,甚至像年轻时那样亲自?给她喂药。 两人到了这个岁数,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相伴多?年的亲情。 他?们坐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回忆往昔。 病到最后的岁月,妻子的脑子似乎已经有点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经常记不清日子。 但是,她最常说的,还是狸儿。 “老爷,你还记不记得,狸儿小时候经常问我们,人为什么不能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呢!” 谭云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 “他?还会模仿鸟的样子扇动?手臂,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笑。” 听?到妻子的话,齐慕先似乎也?记起一些久远的回忆,眼神有所变化。 他?道?:“是啊。小孩总是会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即使告诉他?人是没法飞的,他?还是很起劲,总想试试看。” 谭云微笑起来:“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对?小孩太过一板一眼。就算哄哄他?、陪他?玩玩,又如何呢?” 说到这里,谭云又虚弱地道?:“狸儿那孩子,除了读书,就是对?天空、翅膀之类的事情感兴趣。 “或许只是年幼一时的小孩子气,但如今想来,也?是他?的特殊可?爱之处…… “说不定,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早早离开我们,去往凡人去不了的仙人之所吧…… “老爷,前段日子,我做了个梦,梦见狸儿坐在一只巨大的白?鹤身上?,慢慢往西天飞去……他?飞的时候,还看见了我,回头?对?我挥手……咳、咳咳……” 谭云说到一半,又猛然咳嗽起来。 齐慕先忙道?:“你不要再费力说话了,先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这么一点没事。” 谭云咳嗽完,又轻轻说道?,许是因为常年卧床,又不太健康,她的声音有些上?了年纪人的沙哑。 “我怕我现在不说,哪一天就没有机会再和老爷聊天了。” “别说胡话。” 齐慕先见谭云面?露疲态,算着时辰,也?觉得妻子应该支撑不了继续说话,该让她休息了。 齐慕先对?照顾夫人的侍女叮嘱几句,便打算起身离开。 但是,还未等他?抽身,忽然,谭云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谭云实在体虚,用的力道?已经很小,齐慕先只觉得自?己的衣袖像是被纤细的蛛丝系了一下,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他?问。 “我还有一些话,想对?老爷说。” 谭云道?。 齐慕先安静地等着她的后文。 “其?实……我听?说了一些外?人的议论……” 谭云吃力地说了几个字,就又咳嗽几下。 她说:“老爷如今位高权重,站在那样的位置,难免会惹来不理解的人恶意揣测和非议。 “但我知道?,老爷从以前到现在,从来都没变过。老爷一直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心系百姓、忠君爱国、义薄云天的正人君子……是他?们,不懂老爷的良苦用心……咳、咳咳……” 谭云说到后面?,身体已然吃力,是好?不容易才说完的。 齐慕先沉默以对?。 他?拍拍谭云的肩膀,平静地道?:“你都病了,别胡思乱想那么多?。” 言罢,他?又叮嘱丫鬟道?:“你们好?好?照顾夫人。” “是。” 侍女们纷纷低下头?。 齐慕先握住谭云抓他?衣袖的手,将她轻轻放回锦被底下。他?自?己一抖衣袍,起身离开。 谭云说来也?是官宦之家出身。 她的父兄当年都是那种一贫如洗的清官,若非如此,岳父当年也?不会相中齐慕先这个从区区一个放牛郎爬上?来、除了学识和一身天真的正气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甚至在他?未中进士时,就决定将女儿嫁给他?。 谭云是个很典型的良家女子,识字、读过书,但不多?。她对?他?官场上?的事不太关心,也?不太听?得懂,一辈子大半时间都放在内宅上?,相夫教子,尽了世人看来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 毕竟是年少夫妻,年轻的时候,两人有过许多?甜蜜的时光。 事到如今,齐慕先也?无意破坏她心中自?己的形象。 谭云这样的家教,对?官场复杂的地方不了解,却拥有远高于常人的道?德标准。她父兄都是那种亡国时会以殉国为荣的文人,谭云亦受其?影响,这么多?年,她都真情实感地相信齐慕先如同传闻中那样事事光明磊落、是个皇上?遇险会毫不犹豫舍身去救的英雄,并且真情实感地相信着,齐家这么大的家业是齐慕先忠君报国得到的报酬,是善有善报得来的善果。 要是让她知道?实情,她的病情说不定会更严重。 齐慕先退出屋子,环顾院子一圈,召来家仆,问:“正儿上?哪儿去了,这两天夜不归宿不说,今天连早朝都告假,陛下问他?的身体是否抱恙,我还得为他?解释。” 家仆面?露难色,委婉地道?:“少爷的行踪,我们也?不大清楚,想必是一时和朋友玩得兴起,这才晚归。” 齐慕先皱起眉头?。 在他?看来,齐宣正这两年逐渐有点不像样了。 人人都说齐慕先看重自?己新收的学生秦皓,但在齐慕先自?己看来,他?最偏袒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齐宣正。 他?只不过是给了秦皓一个从六品的官职,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现在已经是从四品秘书少监,先帝为显荣宠,还给了齐宣正一个观文殿学士的头?衔,可?谓风光无限。 若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齐宣正这个升官架势,将来很可?能是可?以接宰相的班的。 齐慕先也?确实有此意。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栽培他?,还栽培谁呢? 然而,齐宣正的表现,却不尽人意。 齐宣正升官速度如此之快,显然是不正常的。 为了让儿子这条路走得名正言顺,齐慕先在朝中朝外?、甚至舆论方面?都做了不少安排,以减少阻力。 要是齐宣正足够聪明,这种时候就应该表现出谦逊踏实的姿态,并且比其?他?人更加勤勉努力,以体现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官职。 但是,齐宣正有了进士功名以后,不知是不是觉得苦尽甘来了,非但没有认真起来,反而开始松懈,有时甚至显得作威作福。 他?交了不少只会捧着他?的朋友,享受被众星拱月的感觉,花钱也?过于大手大脚。 齐慕先甚至隐约觉察到,齐宣正可?能会私下惩罚家仆,以至于齐家的仆人都非常怕齐宣正,哪怕是齐慕先问起来,他?们都不敢说实话,百般为齐宣正遮掩。 齐慕先对?齐宣正这种行为,相当不满意,也?不大看得惯。 但是齐宣正到了他?面?前,又一副听?话儿子的愧疚样子,而且毕竟是老来子,齐慕先也?不太舍得过于责怪他?,因此总是教训教训,事情就又过去了。 但无论如何,堂堂四品官,居然无事找借口不上?朝,还是过分了。 齐慕先命家仆去找齐宣正回来,自?己在院中转了两圈纾解情绪,想来想去,还是去了书房。 年轻天子不顶事,齐慕先亦不欲放权,他?这个宰相如今肩担重任,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书。每日去陪久病的妻子说说话,已经算是他?忙里偷闲的休闲时光。 只是今日,许是因为与?妻子聊了狸儿,又看到齐宣正不像样的行为,齐慕先着实有些心浮气躁,看了几卷文书就没有心思再读了。 他?捏了捏鼻梁,向后靠到椅背上?,叹了口气。 若是正儿不是他?现在唯一的孩子…… 若是狸儿还在…… 那么聪慧又懂事的狸儿,本该是他?的长?子…… 只可?惜,过去的事无可?挽回,如今多?想无意…… 齐慕先本想坐起来继续做事,但他?毕竟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往后一靠,居然被一阵困意席卷全身,一时睁不开眼睛。 半睡半醒之间,齐慕先开始做梦。 在梦中,他?回到二十几岁的年纪,年轻健康的妻子慢悠悠地缝着小孩的衣裳,院子里传来幼童欢腾的笑声—— 狸儿张开双臂在院中狂奔,忽然,他?跳上?一只不知打哪儿飞来的白?鹤,欢喜地道?:“父亲,我飞起来了!你看,人果然是可?以飞上?天的!” 齐慕先想要接话,但他?觉得周围好?像十分喧哗,眼皮不由一撑,醒了。 狸儿和妻子都消失不见,可?是喧嚷是真的。他?听?到外?面?似乎十分吵闹,皱了皱眉头?,起身去看情况。 家仆不知为何都聚在一处,众人都仰着头?,望向西面?的天空—— 齐慕先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然后一惊—— 有一刹那,他?看到天上?飞着一只白?鹤,而恍惚间有人乘在鹤上?,正与?他?的梦重合。 但他?一晃神,再定睛一看,才发?现事实大相庭径—— 在西面?的天空上?,一盏巨大的“灯”升在半空中。 在这盏灯下,挂着一个像“船”的容器。 这艘船被灯带到半空中,而在船中,隐约好?像有一个人。 这个人,居然用巨大的孔明灯将自?己带到了天上?! 在那人乘坐的船身上?,绘了一只精美的白?鹤,想必这就是齐慕先第一眼错看的缘故。 而在那盏升起的灯上?,用草书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句诗—— 迢迢秋夜长?,娟娟霜月明。 欲醉仙桂下,凡尘不留卿。 问君何处去,腾霄上?玉京! 那天灯如此之大,飞得如此之高,连他?在宰相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想见,此刻从梁城城中到郊外?、从大街小巷到金銮殿,恐怕都能看到这个奇形怪状的“载人灯”。 齐慕先望着这一奇景,呆滞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这是什么东西?” 第九十九章 正如齐慕先预料得那样?, 那盏带着?载人“船”的“天灯”,足以让整个梁城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看见的人,也包括秦皓。 是时, 秦皓本在屋中看书, 听到?外面的骚动,便出?来看情况。 当他看到?那艘飘在空中的“白鹤船”, 亦是深深呆住, 险些连手上的书都掉到?地上—— 那是什么东西? 孔明灯……? 可是, 孔明灯能大到?这个份上,以至于将人都带到?天空上吗……? 秦皓良久才回过神,忙唤来小厮问情况。 小厮显然也被这场面震住了, 早已打听了一圈, 听到?少爷问起,连忙回答道:“大人,那盏天灯究竟是什么情况还没有?人清楚, 但是……听说那天灯升起的地点,是……在萧大将军府。” 竟是将军府! 小厮知道秦皓与萧寻初之间?的过节,在说出?这个地点时, 表情就十分微妙,同时,他不停地偷看秦皓, 担心秦皓的反应。 然而,看着?那个飞上天的东西, 秦皓连自己与萧家昔日的恩怨都顾不上了。 他瞠目结舌地看了半天, 然后, 口中慢慢吐出?一句话道:“难不成……是萧寻初?” 说起来,萧寻初一直是个怪人。 以前在白原书院的时候, 他就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来甚至还为了那些玩物丧志之物抛弃家人和学院,一个人跑到?临月山上。 秦皓以前与萧寻初关系并不亲近,他一心只读圣贤书,本也对萧寻初的兴趣一知半解。 直到?此刻,他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萧寻初的“作品”。 原来……他就是一直在钻研这样?的东西吗? 秦皓看着?那天灯,面露惊讶之色。 不得不承认,如果?那真?是萧寻初之作,那他会相当震惊。 只是……为什么? 秦皓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 同一时刻。 谢知秋本人,正站在那盏引起梁城轰动的“天灯”里。 高处空气清寒,风在耳边吹得呼呼作响,谢知秋的双脚踩在萧寻初建造的“天船”上,由于天灯会被风吹动,下面的船也被带得左右晃动,谢知秋只觉得自己真?像站在一艘船上,被风吹得飘飘忽忽、摇摇摆摆。 这种?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人心慌,尤其?这里不是陆地也不是水上,而是升到?了上百丈高的空中。 谢知秋扶着?船身,但只是探头往下一望,哪怕是她,仍不禁有?一种?脚软之感—— 要是一不小心从这个角度掉下去,恐怕必死无疑。 这时,本跪在地上查看白鹤船内壁的萧寻初注意到?谢知秋的异样?,他站起来,不着?痕迹地护住谢知秋的身体,好帮她稳住平衡,问:“害怕吗?” 谢知秋其?实浑身都是僵的。 但她抿紧嘴唇,摇了摇头,说:“还好。” 谢知秋一动都不敢动,极力适应着?站在高空的感觉。 实际上,她此刻自己内心都充满了不可思?议之感。 就连向萧寻初提出?要求的谢知秋本人,都没想到?萧寻初竟然真?能制作出?这种?东西。 谢知秋早就看过萧寻初的设计图了,她当时就很惊讶,但那个时候,她其?实多少抱了点将信将疑的态度,只是放手让萧寻初去动手,同时也做好了会失败的准备。 而当这一件实物摆在谢知秋眼前时,可谓远远超过她的预期。尤其?是当她本人真?正置身于百丈高的天空时,这种?五脏六腑都在惊颤的实感,更是光看图纸远不能比拟的。 谢知秋难以形容自己心中此刻的惊涛骇浪—— 她一直知道墨家术是厉害的东西,但万万没想到?能如此厉害。 谢知秋不禁想到?—— 墨家这种?学说所能达到?的极限,会不会还远在她本来的构想之上? 萧寻初连飞到?天上的载人天灯都能做出?来,要是不断发?展下去,究竟能够到?达何方,实在令人战栗。 萧寻初将此物起名为“天鹤船”。 他说升起来的原理其?实和孔明灯是一样?的。 不过,为了让这盏“天灯”能够带着?人飞起来,还要能控制上升下降,萧寻初做了许多精细的机关。另外,还有?重?中之重?——必须要保证安全?,他在材质方面相当考究,像普通孔明灯那样?用纸糊是绝对不行的,所以他反复对比了数种?布料,最后才做出?今日这件成品。 船身上的白鹤是萧寻初执笔画的,“天灯”上的诗则是谢知秋挥笔所写。 但是今日,谢知秋还是第一次亲自乘坐上来。 她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瞥了眼身边的萧寻初,道:“……你看起来倒是很自在。” 萧寻初失笑?。 “我又不是第一次坐。之前试飞的时候,我就上来过好几次了。不过,如果?多次试飞会影响一举惊人的效果?,所以我之前最多只飞到?比屋顶高一点……倒确实是第一次升这么高。” 萧寻初的长发?在高空中被吹得散乱,但他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随意地用手压了压。 他说:“再说,我是个‘怪人’,做过的怪事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了,飞个天而已,很正常。可能是因为这个,我没怎么觉得害怕吧。” 说着?,他对谢知秋眨了眨眼。 “……” 谢知秋疑心他可能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但是萧寻初淡定的模样?,的确激起了谢知秋某种?意义上的斗志。 她定了定神,努力站直了背,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有?用,谢知秋极力让自己站直以后,再从高处往下看,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怕了。 萧寻初惊讶地看着?她的变化?。 这时,谢知秋偏过头来,笔直地望向他。 “你如果?是怪人的话,那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说。 “这艘船是我麻烦你做的,目的也是为了我的私利,还不知道是否会有?用。要这么说的话,我和你一样?,也是怪人。” 仔细想想,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把自己整个人升上天,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但说不清为什么,她这一刻心情很好。 谢知秋望向远方。 这里比山峦更高,她离云层如此之近,风吹在面颊两侧略显寒冷,可是世间?万物从高处看都小得如同玩具,就连皇宫都能轻易被收入眼底。 这是那些循规蹈矩、固步自封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看见的风景。 谢知秋在风中弯起嘴角,不经意地展露出?笑?颜。 这样?恣意而自在的笑?容,若是有?其?他人在场,定会觉得她这个瞬间?看起来,像真?正的萧寻初。 可惜,这么高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 而在萧寻初眼中,谢知秋是她本质的模样?。 谢知秋此刻没有?对任何人笑?,她只不过是偶尔心情很好,便自然地流露了情绪而已。 萧寻初站在她身边,瞥见谢知秋这般的侧颜,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自言自语般地道:“也好,那我们就是两个怪人了。” “嗯。” 萧寻初又问她:“你觉得,这艘天鹤船,会帮得上你吗?” 谢知秋一顿。 “还不能肯定。” 她如此回答。 “再等等。”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周围。 谢知秋在等的人,只有?一个。 尽管祝少卿说,齐相日后说不定也会对她产生拉拢之意,但谢知秋反复思?考之后,已经想得很清楚—— 她之所以会在齐慕先眼中有?不同于以往的价值,是因为新君赵泽对她有?兴趣。 如果?没有?这份新君的兴趣,那她仍旧和过去一样?,是想踩就踩的无名小卒。 因此,无论齐慕先之后会如何行动,现在对谢知秋来说最要紧的,就是把握住机会,在赵泽对她兴致正浓时,继续加深与赵泽的关系。 谢知秋认为萧寻初这个“天鹤船”的想法很好,远超她的预期。 不但极为与众不同,而且升到?这么高的地方,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不愁赵泽看不见。 接下来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那就是…… 赵泽,真?的会上钩吗? 谢知秋站在天鹤船上往下看,乌黑的眸子静静地扫过街上每一张她能看清脸的面容。 如此居高临下,简直世间?万物都一览无余。 忽然,她眼神一动。 这对谢知秋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当计划真?的起作用时,她的声音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欣喜。 谢知秋指了指长街之上,轻声道:“来了。” * 赵泽是皇宫中看到?将军府那不同寻常的“天灯”的。 他本来正在垂拱殿接见官员,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当着?他的面吵得不可开?交,这两人一边吵还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他,多半是观察他的态度。 赵泽尽力听了两人吵架的内容,但说实话他当皇帝的天赋普通,听了半天还是一知半解,只好和稀泥。 正当他打了个哈欠,开?始对皇帝的身份感到?厌烦,脑海中忍不住开?始浮现梁城夜间?的灯会、茶馆里热闹的人声、戏台上有?趣的唱曲时,忽然,门口站岗的太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赵泽这个人耳朵贼尖,尤其?他这会儿心思?不在正事上。小太监这么一点响动,照理来说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但赵泽偏偏就听到?了。 他立即绕到?门口,欲与小太监勾肩搭背:“出?什么事了,说给朕听听?” 赵泽本没什么恶意,但小太监却自觉犯下殿前失仪的大错,当场惊恐跪地:“陛、陛下,是、是……” 小太监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如果?说出?来,是能让陛下息怒,还是让陛下觉得他在找借口、以至于进?一步动火?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c 小太监惊惧之下,半天做不出?决定,但他不时往远方天空瞥的眼神已经让赵泽觉察出?异样?。 “怎么,天上难道有?龙?” 赵泽一边随口打趣,一边往小太监视线的方向望去—— 下一瞬,当他看到?那远方的天灯和白鹤船,赵泽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双目放光,惊喜地脱口而出?道:“天啊,那是什么!” * 两刻钟后,当朝天子毫不犹豫地赶走?找他评理的朝廷重?臣,派出?一队人,往那巨大天灯的方向去了。 不久,在圣旨的要求下,天灯的主人携带着?那盏“天灯”,入宫面圣。 “萧大人,请进?去吧。” 来到?垂拱殿外,小太监示意谢知秋入内。 谢知秋回以颔首,踏过门槛进?入殿中。 这是谢知秋第二次独自入宫面圣。 第一次,还是金鲤鱼那会儿,她去集市砍完所有?鲤鱼,捧着?烤鱼跪在宫门外求见天子。 而如今,虽说仍是她有?意谋划,但这回是皇帝主动召见她,而高高坐在龙椅上的,也换了新人。 谢知秋行礼,唤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中,一年轻男子头戴展角幞头,身穿朱色常服,背对谢知秋垂袖而立。 他听到?谢知秋的声音,竟“噗嗤”一笑?。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说:“免礼平身。” “谢圣上。” 这时,只听皇帝饶有?兴致地道:“萧寻初,你何不抬起头来,看看朕是谁。” 赵泽半个月前为了考察谢知秋,曾跟着?大理寺少卿祝维平去过大理寺,尽管当时他与谢知秋并未说几句话,但两人理应是见过面的。 谢知秋依言抬头,当她看清当朝天子的脸时,明显吃了一惊。 但她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慌乱,只是按部就班地打算跪下,冷静地道—— “臣竟不识天颜,前些日子失礼于圣上——” “哈哈哈,不必。” 赵泽大笑?。 他微服私访,有?一定原因就是喜欢看不认识他的官员发?现他是皇帝时大为吃惊的表情,而谢知秋这样?的反应,无疑是令他满意的。 赵泽道:“朕之前在大理寺并未表明身份,就是不希望你们知道是朕以后,表现得过于拘谨。” 谢知秋不卑不亢,静立不言,像是还没有?完全?消化?的样?子。 事实上,谢知秋当时就猜到?了赵泽的实际身份,但她不可以表现得太平静,以至于坏了赵泽的兴致。同时另一方面,她也不能表现得太慌张谄媚,那就太普通、姿态放得太低了。 她打算成为赵泽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两人的关系至少表面上要接近于平等,那她才是一个与众不同、能与赵泽推心置腹的“人”,而不是赵泽随地可见的那种?对他卑躬屈膝的官仆。 果?不其?然,赵泽喜欢谢知秋这样?的态度,甚至没觉得谢知秋保持一点高傲有?什么不对。 他走?到?谢知秋面前,缓缓绕着?谢知秋转,笑?道:“萧寻初,朕不瞒你,朕对你很感兴趣,先前在大理寺一见,朕对你印象也很好。不过……” 赵泽说着?,眼神一亮,惊异地看着?谢知秋,说:“当朕得知乘在那盏天灯上的人也是你的时候,还是十分意外。” 谢知秋适时地道:“圣上见笑?,臣今日不过是闲来无事,与内人一同做了点小玩意打发?时间?而已。” 赵泽闻言,却更加惊讶:“萧爱卿,你这个人,成亲和考状元都能闹得惊天动地,当官三年就能让百姓将你当戏文传唱,在大理寺能一天批完上百份旧案,听说当年你还敢披头散发?进?宫见我兄长,现在你一句打发?时间?,就直接上了天。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谢知秋看向天子。 赵泽对上她的视线,不由微微一凛。 这“萧寻初”给人的感觉的确奇特,“他”如此沉静,只要看着?这双眼眸,就会觉得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谢知秋说:“陛下过誉。在臣看来,陛下也与常人有?诸多不同。” “哦?” 赵泽略一扬眉。 其?实赵泽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且他对自己的性格颇为得意,所以谢知秋这一句话,直接说进?他心坎上,虽不是恭维,但比恭维更令他愉悦。 赵泽问:“你觉得朕哪里与常人不同?说说看。” 谢知秋道:“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却愿意放下架子,低调地洞察百官之态。且陛下讲话,皆是有?一说一、平易近人,不讲虚礼和场面话。另外,臣自幼行为怪诞,世人皆认为臣玩物丧志,陛下却认为臣独特,还愿意召见臣,实在想法开?明,迥异于凡俗之辈。” 夸人的话谁都会说,可虚伪的马屁只会让人厌烦,唯有?恰到?好处地合上对方的心意,才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果?然,谢知秋这句话说完,虽然赵泽没有?明着?表示认同,但他脸上笑?容未减,看谢知秋的眼神也更友好了三分。 这是一种?微妙的态度变化?。 二人心照不宣,但各自已经表露出?“我们好像合得来”的意思?。 谢知秋见火候已到?,主动相邀:“陛下所言之‘天灯’,臣已带进?宫来。陛下若有?兴趣,可要一同乘坐,与臣上天一叙?” 第一百章 将军府。 谢知秋被皇宫派来的人叫走?以后, 萧寻初就?在府中来回走?动?、徘徊不定?。 天鹤船完成以后,他?们原先搭在院子里的路障之类就?拆掉了,小厮侍女也得以进入院中。 雀儿这半个月来十分担心小姐, 被允许进入院中后, 她连忙进来看小姐的情况。 谁知,她一进来, 就?见自家“小姐”在院中转来转去, 一副心神不宁之态。 雀儿忙问:“小姐, 怎么?了?难不成姑爷被宫中叫去,是很不好的事吗?” “不……” 萧寻初摇摇头,但看着满脸关切的雀儿, 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其实, 他?是在紧张。 萧寻初钻研墨家术这么?久,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埋头干自己的, 常年被人当作异类,得不到理?解。 纵然以前师父和师兄们曾尝试过向一些有?声望的人介绍墨家术,可结果都是屡屡碰壁、遭人白眼。 这次能让天子亲眼见识墨家术的成品, 可以说是他?有?史以来有?过的最大机会了。 如果能让圣上对?墨家术产生一定?兴趣,那么?,或许也能让圣上考虑任用墨家弟子。 而他?之所以能有?这样一次机会, 可以说是全是多?亏谢知秋。 想到这里,萧寻初内心不禁有?一丝感慨—— 他?与师父, 还有?师兄弟虽钻研墨学之术, 但往昔接受的仍是正统教育。 他?们平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报国之志, 一开始就?想将墨者之术用于重要的正经之途上,结果非但得不到重视, 想被正眼看到都难。 而谢知秋却?另辟蹊径,没有?让他?拿出那些他?与师兄弟们真?正耗费过心神的实用之物,反而让他?利用墨学的知识来做“天鹤船”这样稀奇的玩物,以投天子之所好,博取上位之人的关注。 萧寻初记得,当年科举的时候,谢知秋是不赞成科考偏重于华美无用的诗文、只以文采取士的。 如今他?做出来的“天鹤船”,实则与科举的浮华辞藻有?异曲同工之处,硬要说的话,难免有?投机取巧的讨好之嫌。 然而,与此同时,这样做的效果立竿见影。 同样的学说技术,不过是有?没有?用来迎合统治者的区别,最终的结果竟是云泥之别。 萧寻初长?长?舒了口气。 不过,将天鹤船呈现在天子面前,还只是第一步而已。 萧寻初对?自己的成品有?十足的信心,但那毕竟是飞上天的东西?,而接下来很可能要乘坐的人,还是当今圣上。 作为制作天鹤船的工匠,萧寻初难免忐忑。 也不知谢知秋那里,现在是否顺利。 萧寻初将目光投向金殿的方向,望眼欲穿。 * 同一时刻,皇宫之中。 谢知秋领着皇帝赵泽,乘坐了这绝无仅有?的天鹤船。 一刻钟后,赵泽颤着双腿从上面下来了。 赵泽刚一落地,在地上胆战心惊等?候着的太监们当即一拥而上—— “皇上,您没事吧?” “陛下,有?没有?哪里伤到?” “皇上,您金尊龙体,坐这种没人见过的东西?,还是太冒险了,应该先让小的们替您探探是否安全的……” 赵泽刚从天上下来,虽然连人都站不稳,但却?整个人都在兴头上,兴奋得不行?,哪里听得近这些扫兴的话。 “你们真?啰嗦!” 只见他?大袖一挥,十分豪迈地道。 “有?什么?可担心的,朕这不是平平安安地上去、平平安安地下来了吗?萧爱卿和他?夫人都已经坐过这艘天船了,难不成在你们眼中,朕的胆量还不如朕的臣子和女流之辈吗?” 赵泽此话一出,小太监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吭气了。 好在赵泽此刻心情极好,本就?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生气。 他?没管小太监们的反应,径自对?谢知秋道:“萧爱卿,你这天鹤船做得真?不错!朕虽然是真?龙天子,可在此之前,还从没真?上过天呢!今日在高处饱览之光景,想必普天之下,除了你我,再不曾有?人见过了!” 谢知秋浅浅一笑,顺势言道:“陛下之果敢勇武,亦令臣钦佩。说实话,此船制成不久,连臣都尚未完全适应,陛下头一回乘船,竟就?如此从容不迫,甚至可在空中停留如此之久,实在远胜于常人。” 赵泽大笑,这话他?喜欢听。 他?在陆地上休息了一会儿,身体状况有?所恢复。赵泽琢磨着先前在天上的感觉,兼之被谢知秋恰到好处地吹捧了几句,不禁有?点飘飘然。 他?道:“萧爱卿,朕觉得自己还能升得更高,不如我们再来一次吧?” 谢知秋本来就?做好了陪皇帝玩的准备,见赵泽兴致正高,她没太大意外,欣然答应。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赵泽第二次升空,没第一次那么?慌张,双腿也不怎么?抖了。 于是,他?胆量亦大起来。 在高空中,赵泽眺望楼台宫阙,啧啧称奇。 然后,他?跃跃欲试地道:“萧爱卿,朕之前看你飞这天鹤船,好像高度比现在高得多?,而且船下面也没有?系绳子。 “如你所见,朕胆子比常人大得多?,适应也快,你莫要小看朕。你何不将下面那根绳子松开,我们飞得更高一些?” 谢知秋一凝。 确实,她在皇宫使用天鹤船,和在将军府使用的时候,是有?区别的。 她之前与萧寻初一同乘天鹤船,并没有?在船下系绳子。 而现在,到皇宫以后,她则在天鹤船下面系了三根粗麻绳,将天鹤船牢牢固定?在一定?范围内,使船只能上下升降,而无法去到更远的地方。 谢知秋此举,无疑是为了保障安全。 不过,也由?于这根绳子的存在,天鹤船在皇宫里飞不了在将军府那样的百丈之高了,最多?只能到三十丈左右。 谢知秋原本是希望天子最好不要问起。 但万幸,她猜到赵泽可能会在意这几根绳子,如果真?的被问,她亦想好了说辞。而且,严格来说,这番话并未作假。 谢知秋道:“陛下,实不相?瞒,并非臣不愿解开绳子带陛下飞往更高处,而是不能。” 赵泽不解道:“为何不能?” “做这天鹤船的技术,虽是臣早年不务正业时,从一位身怀奇技的工匠身上习得,但是臣自从入朝为官以后,已许久不碰这些冷僻之术。如今做出这艘天鹤船的人,并非是臣。” “哦?” 赵泽果然意外。 他?对?萧寻初这个人感兴趣,也了解他?早年的经历,知道萧寻初早年一直在山上做一些类似匠人的活计,所以才会被人说成是不学无术的纨绔。 也正因如此,赵泽一见那天鹤船,就?下意识地认为是萧寻初闲来手痒弄出的作品,得知真?正做出天鹤船的居然另有?其人,赵泽立即露出出乎意料之态。 他?忙问:“那这天船,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呢?” 谢知秋缓缓道:“制作此船之人,乃是臣之内人,谢氏。” 这样的说法,是谢知秋事先就?与萧寻初沟通好的。 一来,谢知秋虽然闲暇时也出于好奇和身份交换的需要,粗读过一点墨家经典,但她毕竟不如萧寻初那样精通,更没有?实际动?手经验。如果皇帝心血来潮让谢知秋现场做点什么?东西?,她很容易就?会露馅,所以宣称她许久不做、早已手生,会比较保险。 二来,天鹤船真?实的作者毕竟是萧寻初本人,皇帝说不定?会出于自身喜爱,将这艘船留在皇宫内,之后万一出了什么?问题,需要维护和修葺,势必要由?萧寻初亲自动?手。现在就?说明萧寻初才是制作之人,是为了避免后续可能会有?的麻烦。 萧寻初本人对?这样的安排倒是很高兴,当时还笑眯眯地道:“不错。自从我们交换以后,总是你以我的名字做了各种大事,搞得我听到其他?人谈起我的名字都不好意思了。这一回,总算换我做的事情,能增加你的名望了。” 此刻,只听谢知秋如此解释道:“内人与臣成婚之后,在家中翻到臣早年的手记。正好他?平日无事,就?做了些钻研,并在机缘巧合之下,设计了这艘天鹤船。这艘船里外种种细节,皆是他?亲力亲为,臣不过偶尔查看,尽了些皮毛之力而已。” 赵泽惊呼:“这样的奇物,竟是出自妇人之手!” 赵泽呼完,好像意识到什么?,目露惊叹,又问:“说起来,爱卿之妻,好像正是传闻中的才女、神机清相?谢定?安的后裔——谢知秋吧?” 谢知秋本有?意模糊自己的事,没想到赵泽居然如此精准地说出了自己的来历背景,反而一愣。 她问:“陛下对?内人有?了解?” 赵泽笑道:“你小瞧朕!朕也是在梁城长?大的,怎会不知名满天下的才女谢知秋!” 说着,赵泽流露出些许怀念之色—— “她写出那首传遍大江南北的《秋夜思》时,朕大约刚满弱冠之龄,当时也是手不释卷,一天能读数十遍。” “说实话,这几年谢知秋少有?作品问世,朕还以为是她成婚后无心文学,没想到原来是与爱卿成婚后,她开始琢磨别的东西?了。” 说到这里,赵泽心里忽然微妙地冒出一点惋惜来。 刚读到《秋夜思》这样的作品时,他?对?写出这般诗文的女子,难免是怀有?几分好奇和幻想的。 尤其,相?传,谢知秋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且她当年写《秋夜思》时,还只有?十五岁,可谓正值妙龄。 要是他?当年还在梁城的话,搞不好还真?会找机会跑去谢家看看。 只可惜,他?当时已经受封济王,又过了加冠之龄,早已去了封地,要见梁城的女子很麻烦。 再者,他?当时刚娶正妻,后来又有?一位侧妃,就?算贵为皇亲国戚,频繁纳妾也不是很合适。 那谢知秋虽然据说个美人,可传闻之中,她不言不笑,十分冷淡。 赵泽的正妻、当今的皇后,正好是个一板一眼的端肃女子。现在想来,太后尽管从未说出口过,但她或许内心深处一直在担心他?兄长?身体不佳的问题,早早就?未雨绸缪——在大婚这件事上,太后对?待他?这个小儿子,和对?待太子别无二致。她给他?们选的都是适合母仪天下的出身高门且性?情大气之女。 这种选择,站在选天下之母的立场上非常明智,可是对?赵泽个人来说就?没那么?舒服了。 他?自从大婚之后,就?觉得自己多?了个娘,在妻子面前稍微做点不合礼数的事就?很不自在。有?了这样的心理?阴影,他?再一听谢知秋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冰美人,当即就?有?点失了兴致。 当然,从谢知秋本身来说,她虽说有?着不小的名气,但她父亲白身无官,一介商户之女,要嫁入王府无论如何都过于勉强了一些。 种种缘由?之下,赵泽当年虽对?谢知秋有?过好感,但也仅仅是一丁点比旁人更多?的兴趣而已,并未采取实际行?动?。 而此刻,赵泽内心忽然懊悔起来—— 他?后宫里已经有?了不少女人,可再美丽的珍珠,看久了也像是鱼眼珠。 更别提这些女子在宫中都循规蹈矩、千篇一律,对?赵泽来说,实在有?点无聊。 而这谢知秋,婚前读书习文能写出《秋夜思》这样的佳作,婚后学习工匠之术,又能做出天鹤船这般奇器,倒十分奇特。 能有?这般巧思的人,就?算是冰美人,又怎会是他?原本以为的那种古板女子? 这么?一看,他?当年没有?认真?将谢知秋纳入后宅,实在是可惜了。 不过,可惜归可惜,谢知秋如今已是萧寻初的妻子。 赵泽对?“萧寻初”这个人兴趣浓厚,也想将“萧寻初”视作自己的好友。正所谓朋友妻不可欺,他?身为帝王,这点义气是讲的。 于是,赵泽只是略显感叹地道:“聪慧的女子,果真?不同凡响。萧爱卿,朕还真?有?点羡慕你啊!” “——!” 谢知秋闻言,却?是心头微惊。 她当年常年拒绝议亲,特别是拼了命地拒绝过秦皓,她在这方面有?点敏感。 赵泽这句话本也没说什么?,但不知为何,谢知秋竟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隐约感到不时。 谢知秋只得谨慎地道:“圣上过奖。内人也只是一时无聊,才有?这等?玩乐之作罢了。” 谢知秋直觉最好不要让赵泽在“谢知秋”这个话题上过久停留,打算转移对?方注意力。 恰在此时,谢知秋站在天鹤船上,越过重重宫墙,她清晰地看到一个身影,正在朝两人所在方向走?来。 谢知秋一顿。 她当即朝那个人影指了指,说:“陛下,那边那位……莫不是齐慕先齐大人?” 第一百零一章 须臾。 天鹤船重新回到地面上, 齐慕先?已早早在降落点等候。 “微臣,参见?陛下。” 齐慕先?一身整齐的官服,头戴长翅帽, 身穿紫色公服, 配紫金鱼带,看上去一丝不苟。 他躬身对?天子行礼时, 赵泽看上去显然?有些紧张, 连忙上前搀扶, 道:“相父要来,何不提前与朕说一声?朕现在一点准备都没?有,若不是与萧爱卿正好在空中看到相父, 指不定还要相父久等。” 齐慕先?和蔼地笑道:“圣上言重, 臣也?是看到梁城有一盏奇异的天灯升起,又听闻陛下将天灯的主人召进宫里,臣也?有些好奇, 这?才?过?来瞧瞧罢了,还怕惊扰陛下雅兴。” “不惊扰不惊扰,相父对?朕恩重如山, 想要进宫见?朕,怎会是惊扰?” “陛下这?样说,老臣就?安心了。” 齐慕先?与赵泽二人交谈时, 谢知秋静静地立在赵泽身后,她看似垂眸不言, 实则在观察年轻天子与这?位权相之?间的相处。 谢知秋先?前听闻齐慕先?与赵泽的关系不如与先?帝, 也?是正因如此, 祝少卿之?前才?会提醒她说,齐慕先?如今许多方面有所收敛, 说不定还会对?她这?个引起赵泽兴趣的年轻官员有招揽之?举。 但如今看来,赵泽对?齐慕先?这?位三朝老臣也?很是恭敬。所谓的关系不如先?帝,想必只?是赵泽初登帝位,还没?有方安宗那?样的城府,而齐慕先?这?样的老狐狸,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暴露在新帝面前,如今还在试探期,所以磨合不足吧。 谢知秋正在思索,忽然?,她看到一道略带审视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知秋抬起头,正与齐慕先?的目光对?个正着。 她在掂量齐慕先?与赵泽关系时,齐慕先?亦在不动声色地端详她。 谢知秋微惊,顿时提起十二分警觉,对?齐慕先?无声地行礼致意。 齐慕先?不紧不慢,对?她回以温和友善的笑意,慈爱得仿佛随处可见?的善良老人,完全不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宰相。 由于种种原因,谢知秋自觉已经与齐慕先?交锋了数次。 然?而直到此刻,谢知秋才?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地与齐慕先?有往来。在此之?前,她不过?遥遥见?过?几次这?位名震天下的救君之?相,是个连与对?方交谈的资格都没?有的无名小卒。 这?时,齐慕先?也?没?有在谢知秋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但他好像对?天鹤船颇有兴趣,饶有兴致地绕着走了两?圈,道:“孔明?灯自古有之?,但能想到制作如此大的孔明?灯,将人带到天上,实在有非同寻常的胆量和巧思。连臣这?把年纪了,见?了都十分惊奇,难怪陛下会有兴趣。” 赵泽本来对?齐慕先?突然?进宫有点紧张,但一听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当即放松下来。 赵泽盛情道:“难道相父对?天鹤船也?感兴趣吗?既然?如此,相父要不要也?乘一乘试试?” 谢知秋看向齐慕先?。 她本以为齐慕先?这?般身份,又是个稳重的人,不会像赵泽这?样图新鲜,对?半会拒绝。 谁知齐慕先?笑呵呵的,面不改色,笑道:“陛下这?样说,那?老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罢,齐慕先?一抖衣袍,就?开始探寻上天鹤船的位置,上船之?前,他还不忘有礼地征询一下谢知秋的意见?,问:“你应该是大理寺新调来的大理寺丞,我记得你叫萧寻初,是萧将军的小儿子吧?” 方朝冗官冗费历来是个大问题,官员数量远大于正常需求,其中有大批靠祖上蒙荫,亦或是靠家族势力走裙带关系,有头衔有官职、却光领俸禄不干活的闲散官员,以至于朝廷在养朝廷命官上的支出无比巨大。 由于朝中官员在这?件事上是同一个利益群体,人人都想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或者家人朋友谋取利益,谁都不愿割舍好处,所以官员数量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官员群体不断壮大。 正所谓没?有岗位就?创造岗位,没?有位置就?增加位置,方朝创立之?初,全国官员不过?五千余人,而历经几代帝王,到先?帝与当朝圣上这?对?兄弟接手之?时,全国官员已足有两?万人之?多。 而当时当下,此刻就?在梁城的官员,少说也?有几千人。 其中亲缘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在如此庞大的官员人口?之?下,像齐慕先?这?样的大人物,能清楚地记得“萧寻初”这?样一个与他并不在同一机关工作的下级官员,还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头衔和家庭背景,可谓平易近人至极,若是普通人,只?怕要受宠若惊。 饶是谢知秋怀疑齐慕先?早就?调查过?她,看到对?方如此和善的态度,仍旧暗吃一惊。 她躬身作揖,应道:“是。” 齐慕先?笑眯眯的,道:“你应当是此物的主人?既然?如此,你可介意领老夫入内一观?” 其实赵泽刚才?已经邀了齐慕先?,皇帝都开了口?,齐慕先?完全不必对?谢知秋如此客气,直接将她当个下属驱使也?无妨。 可是他丝毫没?有盛气凌人之?感,只?让人觉得礼貌谦和。 谢知秋一顿,道:“同平章事大人客气,当然?可以,请。” 说着,谢知秋再度引齐慕先?与赵泽入内,自己则亲自操控天鹤船,往空中飞去。 萧寻初做的天鹤船,船身大约是站两?个人正好,如今里面乘了三个人,略微拥挤,但尚有行动的空余。 谢知秋原本担心齐慕先?年纪大了,乘坐这?样的天船对?他来说会过?于刺激。 谁知齐慕先?比赵泽还镇定,他只?是在起飞时身体晃了一下,很快扶着边沿站稳了。 待升到三十丈左右的高度,齐慕先?望向远方,脸上仍挂着微笑。 只?见?他身处高处,一览下方景色,感慨地道:“当真是腾霄云端上,抬手探玉京啊。” 他稍作停顿,又若有所思地道:“原来这?便是站在天上的感觉吗?不错,真不错……若是……” 齐慕先?没?有说下去。 谢知秋侧首看他的神?情,只?觉得这?老人眼底似有哀伤之?色,但他给人的印象却如山巅迷雾,让人看不分明?。 唯有赵泽如常兴奋,道:“相父也?喜欢这?船?相父整日不是谈公事就?是说要陪家人,难得见?有这?等兴致。我之?前还怕相父觉得我不务正业呢。” 赵泽一时高兴,连皇帝的架子都没?有了,不知不觉换了自称。 说着,他又轻抚船身,说:“我原先?还以为这?是萧爱卿的手笔,听他刚才?说,才?知这?船居然?是他夫人谢知秋闲来之?作。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女子对?这?等工匠之?术感兴趣。” 提及此事,赵泽先?前的遗憾又浮上心头。 忽然?,他灵机一动,闲谈似的问道:“对?了,萧爱卿,你夫人家中可还有姐妹?都说谢家世代书香、门风出众,看这?传闻中的才?女谢知秋,想必确是名副其实。她家中的其他姐妹,是否也?有谢知秋那?样的才?情巧思?” 赵泽不过?随口?一提,却不知他话音刚落,在谢知秋内心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真有一个妹妹! 她妹妹知满,真的拜了萧寻初为师,在学习墨家术! 而且知满不但学了,还亲手做了六锭纺车,将梁城其他纺织工坊搞得纷纷倒闭。 赵泽如此喜欢微服私访,他现在尚不知道谢知满的情况,想必是因为皇宫内的布匹是由官营工坊上供的,他们还有御用绣娘,所以赵泽不必太关心民间纺织业的情况。 但是他只?要对?此事稍微上心,再出宫打听一下,此事就?不可能瞒得住! 谢知秋控制火焰的手一抖,天鹤船在空中小幅度摇摆了一下。这?一点摇动,在时有来风的空中并不明?显,但齐慕先?却似乎有所觉察,回过?头来,看了谢知秋一眼。 谢知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面色比平时更为苍白,但她常年面无表情,常人应该看不透她的情绪。 可是下一刻,不等她搭腔,齐慕先?倒先?替她开口?了:“谢家的确会教孩子,老夫听说,谢知秋应该还有个妹妹。这?两?姐妹虽性格各异,但都极有大家之?风。 “姐姐谢知秋是名士甄奕的关门弟子,才?思敏捷自不必说,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名,但听说是个十分端庄规矩、孝顺守礼的姑娘,姐姐与萧小友成婚后,她还帮着父母管理家中诸事,想必甚为贤惠,有掌家之?能。” 齐慕先?这?话一出,赵泽顿时对?知满的兴趣大减。 他情绪一下子冷下来了,只?含糊地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言罢,便不再提。 齐慕先?只?在旁边微笑,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慈祥模样。 谢知秋意外地看向齐慕先?。 毫无疑问,齐慕先?是在帮她。 他看出她不想送“妻子的妹妹”进宫,也?知道赵泽对?什么样的女子最没?兴趣,所以随嘴一点,就?完全打消了赵泽的念头。 从头到尾,齐慕先?没?说一句假话,也?没?说一句贬低谢家姐妹的话,仅仅是侧重点不同,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赵泽的想法?。 谢知秋微有诧异之?感。 这?时,齐慕先?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再度转过?头,迎上她的视线。 然?后,他对?她微微一笑,略略颔首致意,像是普通打招呼,又像心照不宣。 不久,天鹤船落地。 赵泽看上去对?这?趟旅行十分尽兴,非但如愿上了天,还与他一向敬重的相父相谈甚欢。正因此,他对?谢知秋的态度也?更为亲厚,俨然?一副要称兄道弟的样子。 这?时,谢知秋回过?神?来。 她特意带着天鹤船进宫,实则是怀着目的而来。 除了已经达成的和赵泽拉近关系以外,她也?希望借此向赵泽略微提一提墨家之?术。 这?是她最初与萧寻初定下的约定,尽管恐怕难以一蹴而就?,但谢知秋希望能够履约。 谢知秋见?赵泽走下了船,便适时开口?:“陛下这?趟,可愿意将天鹤船留在宫中?” 赵泽当即眼前一亮。 他说:“爱卿乐意割爱?” 他其实叫“萧寻初”将船带进宫来时,就?觉得对?方多半会送给他。但是他自己开口?要,和对?方主动赠与,到底是不同的。 谢知秋说:“当然?,臣若想要,再做即可。而难得陛下欣赏臣所乐之?事,臣甚为荣幸,臣将此船赠与陛下,非为讨陛下欢心,而是为世有知己。” 赵泽一听,很是高兴。 而这?时,谢知秋又说:“不过?,这?天鹤船毕竟是新做之?物,尚有风险,还请陛下千万不要一个人乘坐。 “臣本很乐意亲自为陛下护航,但臣还有大理寺之?职,不能随时进宫听陛下诏令。而臣之?内人作为女眷,亦不太方便。 “故而,臣刚才?想到,臣原本在临月山学习工匠之?术时,还有几位师兄弟。 “他们技术与臣一脉相承,甚至更胜于臣,如今他们正在各地学习,磨砺自己的技艺。但陛下如果愿意的话,臣可以写信给臣当年的师兄,请他们回梁城,时刻为陛下效命。” 谢知秋说得极有技巧,也?没?有一上来就?提到墨家,要求皇帝破旧立新。 但是赵泽听了,还是有点犹豫。 显然?,按照他本人的意愿,他是很乐意让萧寻初当年的师兄来梁城任职的。 但是,赵泽自己虽然?不太按常理出牌,可他依然?知道自己是个皇帝。 他可以随意任命“萧寻初”,因为“萧寻初”确实有实绩,是个可用的官员,用他完全说得过?去。 而“萧寻初”的师兄就?不同了,如果他召这?样一个人进宫,就?是单纯为了他玩天鹤船,那?么作为一个新登基的皇帝来说,赵泽是很怕言官说他昏庸懒惰、玩物丧志的。 赵泽自认思想变通的同时,也?能当一个威严开明?的好皇帝。 偶尔乘一乘天鹤船,那?是劳逸结合、深入了解官员生?活,但为此专门搞出个职位,性质就?完全变了。 正因如此,他其实也?不能一直召“萧寻初”进宫,更不能将“萧寻初”派去负责天鹤船。身为天子,怎能一天到晚让官员耽误正经工作来陪自己玩呢? 谢知秋也?知这?个请求有一定风险,所以她并没?有一定要今天成功的意思,见?皇帝神?情纠结,她立即就?打算见?好就?收。 然?而,正当谢知秋打算收回前言,免得皇帝为难时,她没?想到,齐慕先?竟开口?了—— 他问:“萧小友,你当年的师兄,除了这?些奇器之?外,想必也?擅长功作修缮之?事?” 谢知秋一愣,替萧寻初如实回答:“我等跟随师父学习的乃工器本质之?学,只?要得当,水利土木等百工之?事,皆可运用。” 齐慕先?又问:“既然?你对?自己师兄如此有信心,那?么等他到梁城,先?由朝廷考校一番,想必不会有异议吧?” 谢知秋微微一凝。 不是因为有异议,而是她意识到,齐慕先?又在帮她。 谢知秋回答:“那?是自然?。无用之?人,怎能为朝廷效命?” 齐慕先?笑呵呵的。 “不错,年轻人是该有此志气。” 齐慕先?微微颔首。 然?后,他主动对?赵泽道:“皇上,其实工部?的人跟老臣抱怨了好久,说朝中官员多是学习经义出身的书生?,而工部?承担多是作造之?实事,要时常接触工匠,技术要求较高,少有官员能够胜任。 “据老臣所知,他们正缺可用的人手。既然?萧小友的师兄听上去正有这?等才?能,何不叫来一试?即便在工部?没?有合适的职位,也?可作为匠人留聘。若是此人能胜任此类工作,正好还能管理天鹤船,便是一举两?得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一刻钟后?, 两名官员向赵泽告别。 齐慕先与谢知秋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垂拱殿。 待走到无人之处,谢知秋叫住齐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 今日……多谢。” 齐慕先站住脚步, 转过身来?。 这老人外表仙骨道风,颇有出世仙神之气。他看向谢知秋, 脸上仍是从容的笑容。 只听齐慕先和蔼地问:“你?指的是你?妻妹之事, 还是你?师兄之事啊?” “……!” 谢知秋心头一凛。 齐慕先果然不是随便帮忙而已, 他是完全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谢知秋垂眸道:“二?者皆有。不过最主要……还是妻妹吧。” 谢知秋由于性情的缘故,身边亲近的人很少?,她本人亦看淡人缘, 不喜与人深交。 可?是即使如?此?, 她心中?仍有在乎的人。 家人是她少?有的死穴。 尤其是知满这个小妹妹。 谢知秋牵着?她的手长大,眼看着?知满从一个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的小雪团,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 嫁给皇帝, 在世人看来?的确是无上尊荣。 但知满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挣脱想法上的束缚,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她进了皇宫,那过去的一切皆成?泡影。 后?宫与朝廷一样, 只要接近权力的高?点,就是是非之地。 知满虽在墨家术方面颇有些小聪明,本身也是个机灵的姑娘, 但要说争权夺利方面的勾心斗角,她还过于单纯。 而且, 谢家当下日益衰微, 她们姐妹的父亲更只是个商人。 知满如?果只因皇帝一时?兴起被挑进宫中?, 她既无势力,又无城府, 简直如?同将小羔羊扔进虎穴中?。 即使不考虑知满本人意愿,只从利益方面考虑,这也绝不是个好选择。 然而,皇帝刚才都那样出口询问了,饶是谢知秋有自信凭她自己最终还是能脱身,但如?果由她本人开口,无论如?何都有驳天子颜面之嫌。 齐慕先这样的第?三方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打消皇帝的想法,对谢知秋来?说,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谢知秋对齐慕先心怀芥蒂,直到此?刻亦尚未卸下心防。 但齐慕先出言为知满解围,谢知秋真心感谢他。 齐慕先只是笑笑,说:“这两年梁城民间布匹价格动荡颇大,谢家布行的辉煌,老夫亦有所?耳闻。 “这谢家姐妹中?的妹妹,虽没有姐姐那样的稀世才名,但能做到如?此?降低绢布成?本,于大多数百姓生?活而言,想必能有极大的改善。 “像这样的姑娘,于世人之助益,倒远胜于朝中?一些空有官职、却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侍奉君王固然是无上荣耀,只是山间野雀若不愿落入贵人之掌,只愿翱翔于天地之间、沐空游风而鸣,那么强行将其关入金笼之中?,即便成?了贵雀,也未必是美事。” 谢知秋先前心中?不过是感激,听到齐慕先这番话,才由衷侧目。 她道:“世人多认为女子应以相夫教子为天职,若能嫁入高?门,自是为家族争光。像同平章事大人这样想的人,世间少?有。”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和宗驾崩之时?,命老夫监国,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太子。当年先帝年幼,大事几乎皆由老夫与太后?商议决定。世上许多男子确实傲慢,但女子的野心才能,老夫样样都领教过,可?不敢小瞧。” 齐慕先与太后?共同坐镇的十五年,的确是方朝开国以来?少?有的黄金岁月。 不过,谢知秋同样知道当年齐相党和太后?党打得厉害,齐慕先本人也是反对女子干政的。 齐慕先如?今居然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当年的事,而且听起来?,他虽与太后?不合,但对太后?本人的才能,倒没有进行贬低。 谢知秋很谨慎地接这个话:“同平章事大人果然胸襟宽广。” “谈不上胸襟宽广,只不过老夫是寒门出身,见过的人多,知道百姓究竟需要什么,也知道人活在世,各有挣扎,难以随意评判罢了。” 齐慕先温和地笑着?道。 “老夫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老夫帮你?,当然也有老夫自己的打算。” 谢知秋静默不言,等着?齐慕先的后?文。 果不其然,齐慕先还有话要说。 他回过头,往垂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现在天鹤船停在陆地上,已经看不见了,但谢知秋离开之前,就是将它放在垂拱殿内。 齐慕先问:“你?的天鹤船,若是不系绳子,还能飞得更高?,是吗?” 谢知秋应道:“是。” “那么,具体?能到多高?呢?” “天鹤船刚做出来?不久,我与夫人还未具体?测算过。进宫之前,我们从自己家中?起飞,试着?飞了一百丈左右,这就是最高?一次了。不过,按照理论上来?说,飞到三百丈、五百丈,乃至更高?,应该都不成?问题。只是以前从未有人去过此?等高?空,若无试验,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好。” “确实,毕竟是新鲜的东西,还是小心为上。” 齐慕先认同地颔首。 但接着?,他手指轻抵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能有五百丈啊……那比绝大多数山都要高?了。” 下一刻,只听齐慕先缓缓地道:“若是我那早夭的长子还在,他见到能升到这么高?的东西,一定会很喜欢吧。” “……?” 谢知秋一凝。 她以前只知道齐慕先的独子是齐宣正,倒不清楚原来?在齐宣正之前,齐相还有过一个孩子。 看齐慕先这一瞬间的神情,谢知秋隐约觉得,齐慕先想必十分喜爱那个孩子,若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之后?,他看到天鹤船,还能联想到那个早逝孩子的喜好,甚至流露出这般尚未释怀的神情。 不过,齐慕先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又笑着?问谢知秋道:“你?夫人做的这天鹤船,一开始果真是为让人乘坐而做的吗?” 谢知秋回过神来?,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齐慕先道:“此?物载人上天固然稀奇,但是如?此?稳定的飞行之器,想来?价值远胜过新奇。 “此?物若是用作山道运输,应当会比人力或者马匹更为省力。而且,此?物放置地点灵活,用作瞭望也比一般高?台范围更广——若是白天黑夜都能升空,只需让守卫搭乘此?船,就能时?刻观百里?之远,将整个梁城尽览眼底。 “如?此?实用之器,若只用作君主赏玩,未免可?惜。” 谢知秋略显意外,侧目看齐慕先。 其实她当初让萧寻初使用墨家术的契机,还真是单纯只为了讨皇帝的喜欢。 不过,等天鹤船做好之后?,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讨论过有没有更实际的用法。 其他人见到天鹤船,都不过是图个好玩稀奇,包括本该时?刻心系天下的君主赵泽。 可?是齐慕先,居然在乘了船后?,就一直在心中?盘算实用价值。 谢知秋顺手推舟道:“不瞒大人,我与夫人之所?以钻研工匠器物,起初就是希望能用到实处,这的确是我等初心。”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个有志之人,老夫没有看错你?。” 齐慕先笑呵呵地道。 他问:“寻初,老夫问你?,依你?看来?,今年的天色如?何啊?” 几句话下来?,齐慕先对谢知秋的称呼,忽然亲昵不少?。 谢知秋一顿,不解其意,只慎重?地道:“今年乃是宁德初年,正值改元换新,自春节之后?,四方风调雨顺,天气一直不错。” 齐慕先笑言:“不错,若不是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寻初你?想必也不会挑今日试验天鹤船吧。不过,依老夫之见,去年之前,这天气候稳定,但阴天多,晴天少?,略显寒冷。今年以来?,晴天多,气势强,但气候倒差点意思,这都快四月了,还早寒料峭,不似往年春意盎然啊。” 谢知秋猛地一震,终于明白过来?。 这齐慕先表面上在说天气,实际上在评价皇帝。 他的意思恐怕是,先帝是个成?气候的天子,但是性情略有阴晴不定,做事趋于保守。而当今圣上,年轻气盛,比先帝活泼志大得多,但还不成?气候,并不是个成?熟的皇帝。 尽管齐慕先用的是隐喻,但敢这样和别的官员评价两个皇帝的缺点,也算相当大胆了。 齐慕先敢这样跟她说,显然是对自己的权势极其自信,哪怕谢知秋跑去跟皇帝告状,他也能毫发无损,说不定倒霉的反倒是谢知秋。 而齐慕先会说这些,必有用意。 果不其然,接下来?,又听齐慕先道:“不过,寻初啊,天色乃上天所?定,但熟练的农人,却知道如?何因时?制宜,在变化的气候里?,照样年年丰登,仓囷殷实。 “好的农人越多,秋天就更容易丰收。 “而年长的农人,也乐意领年少?的农人入门,若是人们团结在一起,自然耕作效率更高?,整个村庄也会更为稳定昌盛。年少?的农人跟着?年长的农人学习,自己掌握技巧也能变得更快,这便是合作之道。 “寻初,老夫道理已经跟你?讲明白了,想来?老夫的诚意,你?也已经看到。后?面的路要怎么选,还是看你?自己啊。” 谢知秋目色一沉。 齐慕先这番话,谢知秋自然听得明白。 正像祝少?卿先前提醒她的那样,齐慕先有招揽她的意思,也愿意表现一定真诚。而她如?果愿意和齐慕先结好,后?面的官途,想必会更为平顺。 谢知秋眸色深邃,难以看出情绪。 不过,在现阶段她要怎么做,谢知秋之前就有谋算。 只见谢知秋一本正经地躬身行礼道:“同平章事大人之言,晚辈受教。晚辈向来?仰慕齐大人高?义?,能得到齐大人的指点,实在三生?有幸。” * 不久,谢知秋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大抵是等得心神不宁,又开始琢磨墨家术转移注意力,谢知秋回到屋中?时?,他已经做了一排谢知秋不太懂的小机关,那些小机关还会转圈,在屋中?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 听到谢知秋开门的声音,萧寻初才从一堆工具中?抬起头来?。 他凝了凝,才略带迟疑地问:“天鹤船的情况如?何,天子可?还满意?” 萧寻初毕竟是天鹤船真正的设计者,他的作品究竟取得了怎样的反响,实在让人紧张。 谢知秋颔首:“天鹤船很好。” 她稍作停顿,又道:“你?可?以写信给你?的师兄师弟了,圣上答应了给他们在工部找恰当的位置,虽要进行考校,但已经十拿九稳。” 萧寻初闻言,几乎呆了一瞬。 他一向信任谢知秋的能力,但他们多年未能有进展的事,谢知秋方一上阵,就有了显著的变化,还是令他吃惊。 有一刹那,他几乎要冲动地上去抱住谢知秋。 但是二?人有男女之别,当他看到谢知秋在他眼中?娇小的女子之躯,终究没有这样唐突,反倒不自在地移了一下视线。 萧寻初故作平静地笑了起来?,但话中?却充溢着?感激之情。 他道:“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只怕许多年都走不到这一步。” 谢知秋望向萧寻初。 刚才有一刹那,她似乎感到对方想要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可?是下一刻,看到萧寻初那如?常的笑脸,她又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谢知秋道:“若非是你?的天鹤船,我也无法这么顺利。” 谢知秋再一次感觉到,他们两人的命运,早已紧紧捆绑在一起,互相牵扯。 正因如?此?,她也有事必须要告诉萧寻初。 略作停顿。 然后?,谢知秋说:“今日,齐慕先也看到了天鹤船,他特意进宫来?,并向我表达了合作之意。分别前,他邀请我参加齐府下月的赏花会,我已经答应了。” 萧寻初一怔。 谢知秋这么讲,就说明她已经决定目前要和齐慕先保持友好合作关系。 萧寻初之前就听谢知秋说过她在官场中?的处境,在齐慕先对她的敌意减弱后?,两人不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了。 只是,前些日子齐慕先还是谢知秋最大的安全隐患,甚至会威胁她的生?命,而一转头,两人就成?了同一阵线上的忘年交,官场变幻如?此?之快,还是萧寻初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他说:“既然是你?的决定,我相信你?。” 他稍作思索,又问:“但是……齐慕先这个人,你?觉得确实可?以信任吗?” 谢知秋不言。 半晌,她才道:“短时?间内应该没问题。但是……齐慕先这个人,深不可?测。” 谢知秋抿唇。 今日,她已深深感到齐慕先的可?怕之处。 谢知秋在齐慕先身上吃过不少?苦头。 要说的话,的确是她在金鲤鱼的事上招惹齐慕先在前,但谢知秋之后?也在月县陷入困境,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 照理来?说,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绝无可?能对齐慕先放下戒备。事实上她也始终对齐慕先心怀警惕。 然而即使如?此?,一番交谈之后?,她居然也不禁对这个人的风度心生?好感,甚至变得并不那么排斥与齐慕先合作。 难怪齐慕先这个人,能够坐稳三朝宰相、权倾天下,纵然在朝野中?翻云覆雨,仍能被百姓封为寒门宰相之典范,让无数学子对他心怀向往。 要是没有这般玩弄人心的能力,恐怕他绝无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 谢知秋不确定齐慕先今天对她说的话有多少?真心,但他的确字字句句都说中?她的心事。 谢知秋闭目凝思。 良久,她说:“我需要在朝中?拥有更多话语权,现在,同时?谋取皇帝和齐相的帮助是最快的方法。 “与虎相伴必有风险,后?面必须小心谨慎。但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一百零三章 两个月后。 五月的梁城清风若暖丝, 夏花初开,鸟语成歌。 这正是士人喜爱踏青赏花的季节,梁城名士府上花宴诗会无?数。 不过, 在所有各有名目的集会之中, 最受关注的,永远是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家的席宴。 齐慕先?权倾朝野, 地位稳如泰山。 在他家出入的客人身份, 可以直接反应朝中的局势风向。 而若要?问?最近常在齐府出入官员中, 有哪个是最值得?关注的—— 知情者十有八.九会回答,是一个名叫“萧寻初”的大理?寺年轻官员。 此人是上一届春闱的状元郎,短短三年不到, 他就从地方官调回梁城, 由天子钦定任大理?寺丞一职。 而“他”在任大理?寺丞区区三个月后,因为其在任职的三个月内竟处理?完了整整一千五百份疑难旧案,效率远胜普通官员, 极大地减轻了大理?寺积压的陈年旧案负担,而受到天子及众多上级官员的赏识,又升了一级, 成了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居于大理?寺少卿与?大理?寺卿之下。 这个“萧寻初”,才不过二十三岁, 竟然就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层官员。 非但如此,“他”还极受天子器重。 当今圣上如今二十七岁, 与?这“萧寻初”年龄相?当。 据说两人极谈得?来, 不但圣上经常邀萧寻初去垂拱殿聊天下棋、把玩奇器, 两人甚至会一同去宫外游玩。 相?传圣上微服私访时,与?这萧寻初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两人的关系不似君臣,倒更像是普通朋友。 相?比较于“萧寻初”现在已经十分惊人的升迁速度,“他”与?皇帝之间奇特坚固的友谊更是一笔无?形的财富,能给?“他”的未来带来无?数未知的好处。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萧寻初”居然还受到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的照拂。 “萧寻初”回到梁城数月以来,齐慕先?已经在许多场合毫不吝啬对这个年轻人的夸赞,“萧寻初”也多次受邀参加齐慕先?家中举办的宴席。有不少人都曾目睹,齐慕先?与?这“萧寻初”相?谈盛欢,甚至愉悦地轻拍“他”的后背、低头与?“他”交谈,二人宛如师徒一般。 要?知道,这“萧寻初”可是名将萧斩石之子。 坚定主和派的齐慕先?,如此关照一个武将的儿子,可是前所未有的。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不少心思敏锐的人都已经开始关注这个“萧寻初”,猜测他许会前途无?量。 与?此同时,由于“萧寻初”、秦皓,以及齐慕先?的亲生儿子齐宣正三人,乃是同一届科举出身的进士,且都排名靠前,如今又都经常出入宰相?齐慕先?府邸,与?齐慕先?关系亲厚,久而久之,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梁城百姓,都开始将这三人并列谈论。 这三个人都十分年轻有为,且才学出众。 自从“萧寻初”也开始出入齐府以后,世人将这三人同冠以“齐氏门下三君子”的雅称,俨然成了一体。 * “谢妹妹。” 朦胧之间,他看?到十二三岁的谢妹妹坐在谢家花园里。 暖阳之下,小小的谢知秋浅裙曳地,手持书卷,正垂眸阅读,稚嫩的面颊神?情冷淡。 这本?是有些?严肃的表情,但因为出现在一个年幼女孩脸上,非但不会让人心生排斥,反而有点莫名的可爱。 秦皓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他年长她一岁多,现在约莫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意识有点恍惚。 不知为何,他与?谢妹妹应该不久前才见过,可他莫名感到眼前的场景十分令人怀念。 秦皓熟练地拿出自己手中的册子,说:“这是这段日子书院先?生授课的内容概括,我帮你送来了。因为是我个人的笔记总结的,所以可能有一些?我自己的想法倾向。你要?是有哪里觉得?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花园中的那女孩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当她看?到来送书他时,素来淡漠的乌眸微微一亮,好似寂夜里忽然出现的一抹星光。 小女孩站起身来,少有表情的脸上难得?显出三分别扭,好像是在为总麻烦他而感到不好意思。 但她仍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手记,认真道谢道:“谢谢你,秦皓哥哥。” 秦皓感到自己的血液流得?快了三分,情绪莫名高昂,这让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浅笑,回答:“不用谢。我陪你一起看?吧,这样你若是有疑问?,我们?立即就可以讨论。” 这女孩名叫谢知秋,秦谢两家世代相?交,所以,他从小就听过她的名字。 谢家这些?年日益衰微,两家来往日益敷衍,他家与?谢知秋父母关系本?已没有那么亲密。 但是,一年之前,他在白原书院偶然遇见当时正跟随名士甄奕学习的谢妹妹,从此便?对她那一笑难以忘怀。 几个月前,由于谢妹妹年满十二,不再方便?住在全是男子的书院里,便?被?谢家接回家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书院中旁听学习。 秦皓便?有了接近她的机会。 他本?就比其他人更有出入谢府的理?由,如今,更可以凭借送课记经常来见她。 整个书院的男学生,其实对谢知秋心怀好奇的人不在少数。但现在,只有他还可以见到她的面,还能与?她交谈。 两人并肩坐在树下看?书。 谢妹妹低着头,乌黑的发丝垂到书卷上,她的目光随着字移动,专注而沉浸。 忽然,谢妹妹浅浅皱起眉头,半天没有翻下一页。 秦皓已将两页看?完。 平常谢妹妹读书速度总比他快些?,不过这手记本?来就是他写的,内容他都知道,所以谢妹妹何时翻页都无?妨,两人看?书可以保持同步。 他难得?见谢妹妹这么久不往下翻,便?侧头看?她,见到谢妹妹的表情,秦皓不由问?:“怎么了,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谢知秋一指他手记上的内容,道:“你这里提到这本?书,我没有看?过,但是你在手记中提及的这本?书里的观点,甚为精辟独到,我有点感兴趣。” 秦皓说:“这书是先?生课上提及的,是前朝大儒所作。不过由于那位大儒有些?想法迥异于世人,甚至有悖于皇权,所以当朝书商不敢刊印,存卷甚少,在旧书市场上价值连城,亦鲜少流通。 “现在白原书院的藏书阁中倒还有一本?,允许学生院内借阅,但是不准带出藏书阁。谢妹妹现在可能不能再出入书院了……但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可以花一点时间,帮你抄回来。”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觉得?谢妹妹的神?情,看?起来甚为哀伤。 良久,谢妹妹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谢谢你。” 她轻轻地说。 “你平时给?我带课记已经波折,你马上就要?准备秋闱,怎能再像这样麻烦你。” 秦皓想说他是乐意的,每回想到能来谢府见她,他都感到万分期待。 可是他从教育中学到的男女之礼,让他说不出如此暧昧的话。 于是,他只是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以世家之子的身份道:“将来,我若能如父母所期待的那样光耀门楣,必当集书万卷。这样的话,无?论你想要?看?什么书,我或许都能借给?你了。” …… 光线照在眼皮上,有些?刺眼。 秦皓动了动眼睑,睁开双眼。 果然又是一场大梦。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梦见以前的事。 这时,小厮敲门进来,看?到他还坐在床上,诧异道:“大人,你怎么还没起来?您今日不是与?齐大人有约,要?去齐府上品茶的吗?” “……这就去。” 秦皓扶了下额头,略一凝神?,起床洗漱。 * 在前往齐府的路上,秦皓坐在马车上,沿途,他看?到不少小孩在路边放孔明灯。 小小的灯往上升起,不少灯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天鹤船”三个字。 小孩子们?看?灯升起,围着打闹叫笑,好像还演着什么奇奇怪怪的戏码。 秦皓眼见此景,思绪飘散。 梁城如今时兴放天灯,哪怕不逢节庆祭奠,哪怕是大白天,仍旧有孩童以此玩乐。 究其原因,毫无?疑问?是两个月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天鹤船”。 那天,巨大的天灯从将军府里升起,后来,这盏天灯又被?送入宫中。 天子得?到这盏巨大天灯后,十分喜爱,短短两个月间,已经在宫中升了数十次。 皇室的喜爱向来是梁城流行?的风向标。 皇帝对此灯表现出如此高涨的兴趣,而偏偏这天灯又真能将人带到天上,着实有趣醒目,不少人都议论纷纷。 没多久,“天鹤船”之名就传遍梁城,甚至有外地人听闻梁城有这样的奇物,特意从远方赶来观看?。 普通百姓没有机会亲身乘坐天鹤船,就常在城中放天灯,还在天灯上写上“天鹤船”的名字,以表明向往羡艳。 由于此等?状况,“天鹤船”真正的制作者,亦在梁城名噪一时,引起轰动。 然而,当秦皓第一次听说“天鹤船”制作者的名字时,在原地呆立半晌,久久回不过神?来。 ——制作天鹤船的人,竟是早已名满天下的才女,原本?的谢家大小姐、如今的萧青天之妻,谢知秋。 马车中,秦皓闭上眼,捏了捏鼻梁。 直到此刻,他都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他原先?一直以为天鹤船一定是萧寻初的作品,毕竟萧寻初在白原书院时,就整天琢磨这些?事,这几乎是他的个人特征之一了。 而现在,这情况是怎么回事? 萧寻初当上状元,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而谢妹妹倒做起了天鹤船。 这么说来,那天他在灯会上看?到谢妹妹坐在小孩子中间熟练地给?他们?做木雕,她可能也不是生活所迫习得?的能力?,而是真心爱好了? 虽说夫妻彼此互相?影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妹妹本?来就是爱读书、对新鲜事物接受能力?强的人,和萧寻初成婚后会被?他的兴趣感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这两个人……简直像调了个魂似的。 秦皓越想,越是心情微妙。 一方面,谢妹妹成婚后居然被?萧寻初影响到这个份上,连萧寻初擅长的工匠之技,她都能使得?远超常人,可见两人婚后十分投契。 秦皓只要?想到这里,就感到内心妒火难忍,理?智几乎要?被?丑陋的嫉妒之情吞噬。 但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仿佛真相?远不止于此。 …… 正当秦皓纠结间,马车不知不觉停在了齐府门前。 这两年,秦皓去齐慕先?府上的次数颇多,已经十分熟路。 他拜齐慕先?为师后,二人关系十分亲厚,有时甚至像是父子一般。 与?齐慕先?见面打了个招呼后,秦皓去书房,替齐慕先?取他想要?的书。 书房门开着,谁知,他一踏入门中,就看?到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秦皓一愣。 ——竟是“萧寻初”。 那人静立在窗边,单手持卷,约莫是来看?书的。 秦皓眼神?一晃,有一瞬间觉得?这画面好像有点眼熟,过去仿佛曾在哪里见过,眼前人也有点不像男人,更像是一个安静读书的女孩子。 但他稍一凝神?,待视线沉淀下来,就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女孩子,面前人依旧是“萧寻初”。 真是冤家路窄,说曹操曹操就到。 秦皓在心里“啧”了一声。 然而就算不愿也无?可奈何。 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两人时常不得?不在齐府碰面。 说实话,秦皓万万没想到萧寻初这个将军之子,居然也会愿意入齐慕先?门下。 秦皓对此多少有点排斥,但齐慕先?是他的师父,秦皓十分了解此人城府。既然是师父做的决定,那他作为弟子,没有置喙的余地。 最近,甚至有人开始将他、齐宣正还有“萧寻初”三人称作“齐氏门下三君子”。 秦皓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时,觉得?可笑至极。 他们?毕竟都仰仗着齐慕先?,在外人面前,的确表现得?亲近投契。 但是私底下,在三个人,就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关系好的。 他与?萧寻初打从一开始就是情敌,自不必说。 而齐宣正这个人,对外表现是齐慕先?的儿子,继承相?门之风,乃栋梁之才,在梁城口碑也不错。但只要?与?齐家走得?近些?,就会知道齐宣正此人骄奢淫逸,无?才而自大,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秦皓对齐慕先?心怀敬意,可是对他这个儿子,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只是和其他人一样,碍于齐慕先?的权势,不敢将真情实感当他的面表现出来,所以与?齐宣正维持着表面客气罢了。 至于“萧寻初”与?齐宣正。 萧寻初当初夺了齐宣正的状元,齐宣正这个人私底下极为小气,还非常记仇,想来是对“萧寻初”恨之入骨。他们?目前还没打起来就不错了,哪里来的君子之交? 就这样互相?嫌弃的三个人,居然被?放在一起谈论,还被?世人想象成品德高尚、友好团结的典范,秦皓只觉匪夷所思。 当然,齐慕先?好像觉得?这个称呼不错,有利于展现齐家桃李芬芳、有才门客甚重的形象。既然如此,秦皓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戳破这个脆弱的谎言。 这时,“萧寻初”好似觉察到他的存在,抬起头来。 两个情敌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秦皓问?:“师父也邀了你来品茶?” 事实上,在秦皓面前的这个“萧寻初”,正是谢知秋本?人。 她知道秦皓不清楚实际情况,将她视作情敌,但就谢知秋的个人想法而言,她倒希望能在自己维持萧寻初身份期间,和秦皓能保持比较平和的关系。 于是,谢知秋颔首。 她想了想,说:“同平章事大人这里藏书无?数,还有不少世间难得?的孤本?。他是个爱书之人,博学多闻,藏书也不拘于儒术一学。 “能看?到这么多书的机会难得?,我已经与?同平章事大人请示过,他同意我过来看?书。” 谁知这句话,让秦皓步子一顿,表情甚为微妙。 他重新转过头来,看?向谢知秋,迟疑道:“你……” “?” 见秦皓欲言又止,谢知秋回以询问?的目光。 然而秦皓没有说下去,只是狐疑地看?了她数眼,将视线凝在她脸上。 最终,秦皓没说话,在拿到齐慕先?要?的书后,就离开了书房。 只是在他踏出书房时,内心生出一缕疑惑来—— 谢妹妹以前也是这样的。 喜欢读这种各样的书,尽管会精读四书五经应付先?生,但阅读范围却不拘于一格。 要?是她能见识到齐相?的藏书,必然会很惊喜吧。 诚然,萧寻初现在是状元郎了,学识必然不错,但他以前在天赋上有很强的偏向性,要?是能做到在捣腾他那些?木头玩具的同时还能海纳百川地读书,这个人又何以被?冠以纨绔之名? 而在萧寻初重新从临月山下来后,他非但性子大变,文风还像极了谢知秋。 这两个人,简直像是往对方的方向变了性情一般。 哪怕说是夫妻……当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第一百零四章 “哦?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老夫倒是没想到。” 在齐府用过午膳后,其他宾客尚在品茶、谈论?茶经,齐慕先这个茶会的主人, 倒是借口让大家自?由行事, 随后就悠闲地在花园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邀谢知秋一同?下棋。 谢知秋如今是梁城一颗瞩目的新星、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员, 不?但与皇帝称兄道弟, 还是齐相府上的常客。 齐慕先如今身边正需要谢知秋这样一个特别得?天子好感的官员。 一来, 齐慕先与当今天子的关系还不?稳固,谢知秋可以在皇帝面前不?经意地说?齐慕先的好话,以巩固两人之间的关系;二来, 当皇帝有一些决定犹豫不?决, 有谢知秋这样一个人帮腔,更有利于引导圣上做出有利于齐家的判断;三来,通过谢知秋, 齐慕先还能得?知一些皇帝不?会对其他人说?的想法?。 即使谢知秋什么都不?做,当皇帝对她兴趣极高时,与这样一个人交好的好处, 也远胜于交恶。 齐慕先大抵也知自?己?与谢知秋先前的关系不?算融洽,故而他对谢知秋展现了十足的诚意,每回公开场合见面, 他总会夸赞谢知秋几句,以表明自?己?对她的看好。 在这桩事上, 两人如今的关系, 是双赢的。 而自?从齐慕先发现谢知秋颇善棋术后, 两人最常进行的活动,就成了下棋。 此时, 齐慕先手指微抵下巴,笑道:“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了,没想到还是差你一招。老夫平时可是很少输棋的,忘忧,你这棋力,可真不?一般啊。” 谢知秋面色淡然?,回答:“同?平章事大人过奖了,晚辈还有许多需要学习之处。” 谢知秋的棋艺,当年是跟着甄奕之妻李雯学的。 李雯的祖父乃是围棋国手,李雯自?幼跟随祖父学习,棋力了得?,只是婚后少有机会发挥,名?声逐渐不?显,可谓不?出世的高手。 谢知秋当初能在白原读书,打?的就是学棋的旗号。虽然?学棋实际上是顺便的,但李雯身居内宅多年,两个孩子又?早亡,平日较为清闲,见到谢知秋这样聪慧又?乖巧的女孩,十分喜爱,是真心将一身棋术都传授给她。 谢知秋当然?知道李雯师父待她真挚,对此极为感恩,在棋术上丝毫不?敢懈怠。 如今,谢知秋的棋力,虽谈不?上走遍天下无?敌手,但普通将下棋作为兴趣的人,十有八. 九只能在她手下一败涂地。 其实齐慕先在谢知秋下过棋的对手里?,算棋力数一数二的高超了,连谢知秋都感到相当吃力。 不?过,齐慕先毕竟年纪大了,体?力和脑力都比年轻时略逊一筹,这一局终究还是败给谢知秋。 他输了棋,也不?恼,反而觉得?很有意思,笑着一边收棋子,一边道:“再来一局。若是时间不?够,你干脆留下来吃晚饭吧,若是还不?够,先将棋局留下,改日再续上。” 谢知秋颔首应允,遂重新摆子。 在落子的间隙,谢知秋犹豫片刻,道:“我前些日子接到信,我先前在天子面前提过的,那位当年与我同?习工匠之术的师兄,在写?信之时已经出发往梁城来,应该不?日就能到梁城了。” 齐慕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谢知秋端详着齐慕先的表情,见他心情不?错,又?试探地道:“齐大人先前说?过,天鹤船能升到百丈高处,从上方瞭望,可用作梁城城中守卫。既然?如此,同?理而为,用此物在边境替代?瞭望台,用于军事管理,如何呢?” 齐慕先捏着棋子的指尖一顿,他嘴角笑意未减,却长长地看了谢知秋一眼,眼神莫测。 谢知秋内心稍有些紧张。 她这一问,看似随意提出,实则是在问,能否将萧寻初的工匠之术,运用于军事之上。 实际上,萧寻初手上,已经有突火.枪这样已经改良完成的可用兵器。谢知秋看过他的整本手记,除了突火.枪,不?少火炮之类的设计亦相当有可取之处,想必一旦采用,就能极大改善军力。 不?过,萧寻初是萧斩石之子,本就有值得?忌惮之处,若是与军用武器沾染,大小是个把?柄。所以,谢知秋没有那么快就露出底牌,而是用已经现世的天鹤船作挡箭牌,先行试探。 然?而,齐慕先的表情似笑非笑,道:“到底是萧斩石的儿子,即使从了文,仍旧关心军队方面的事。” 谢知秋故作沉静,道:“我只是觉得?,或许会有用处罢了。” 齐慕先众所周知,是个坚定的主和派。 谢知秋明面上“萧斩石之子”,这个问题在他们两人之间,毫无?疑问十分敏感。 谢知秋知道自?己?现在与齐慕先保持良好关系才最有利,所以她平常也会尽量避免聊这样的话题,但今日,她其实是有点忧虑。 谢知秋道:“最近我听朝中其他官员议论?,辛国今年不?但又?大量增加对方朝索要的岁贡,还对十二州征收了极高的兵税,极有可能是有意继续增强兵力。 “辛国北邻西?庐国,西?庐国军事实力较之辛国更为强大,前年已夺取辛国大量土地。辛国畏强欺弱,极有可能会考虑南侵,夺取我们北面的土地,以弥补他们自?己?在北方的损失。 “如果这样下去,未来几年,我们与辛国极有可能再有一战。 “可是方朝军队冗兵有余,军备却相对落后。当年昌平川一战,我国失去了北地十二州,这是我们原先主要的产马之地。 “如今我们失去马匹,只能以步兵去对抗骑兵,非常劣势。纵然?士兵数量上有优势,几十万大军说?起来很庞大,可实际上兵士素质与士气都大有不?足之处,绝不?足以对抗辛国。 “晚辈认为,当下我们必当提升军备、操练兵马,未雨绸缪。 “如果应用工匠之术,提高武器效率与力量,说?不?定能找到遏制辛国骑兵的方法?。” 谢知秋本人,其实相对于主战主和这样旗帜鲜明的派系,有更多方面的考量—— 要问她同?不?同?意现在就让朝廷对辛国开战,她并不?同?意。 原因无?他,方朝军队外强中干,实在太弱,赢面太小。 方朝开国皇帝由于是将士背叛旧主自?立为帝,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兵变,对军队的管理极其苛刻畸形,军队兵不?识将,乱得?一塌糊涂。 要让谢知秋说?的话,可能方朝朝廷的兵马,虽然?人数众多,但论?士气论?力量,还不?如百姓自?发组成对抗辛国的义军。 不?过,她同?样对如今方朝朝廷不?断对辛国上供、安于现状的情况感到担忧。 如此上供,确实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可是方朝的钱都进了辛国的囊袋,长此以往,辛国越来越富有壮大,野心未必不?会增长,方朝却会被逐渐掏空。这一时的安逸,未必不?是饮鸩止渴。 唯有真正壮大自?身,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总得?而言,谢知秋认为现在并非是与辛国大动干戈的最好时机,但必须尽可能增强军队的力量,这样万一辛国那里?情况有变,方朝进可攻退可守,才有选择的余地,不?会落到被动挨打?的地步。 所以,萧寻初想用墨家术做攻城器和守城器,增强军事力量的做法?,她相当支持。 利用先进的器械增强军备,不?但可以使军力变强,还能减少人力的牺牲,用最少的兵力战胜最强大的敌人,是性?价比很高的做法?。 第一百零五章 齐慕先面不?改色, 用?棋子轻轻敲了敲棋盘。 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用?来研制军备的钱,从何?处来?” 谢知秋一凝。 这的确是个问题, 说实?话, 她也想过?,但难度着实?很大。 齐慕先从容不?迫地?落子, 一边下棋, 一边替她道:“你是聪明人, 天?子忌惮武将和?军队这种人人都知道的事,我就?不?与你多费口?舌了。 “如今朝中无论?是官员数量还是士兵数量都很庞大,养官员要钱, 养士兵也要钱, 再加上辛国要求的岁贡不?少,饶是我国富饶繁荣,财政仍不?堪其负, 本已捉襟见肘,并无余钱。 “你要再花钱增加军备,就?意味着朝廷必须再出一笔钱, 养工匠、制造武器。而要拿出这笔钱,要么节省财政开销,从别处省出一笔钱来, 要么给百姓加税,再多收一笔钱。 “如果选择节省财政开销, 那么必当削减给朝中某个部?门的支出。 “你觉得礼部?、户部?、工部?、吏部?、兵部?, 哪个部?能够削减自己的经费?谁能接受减少自己手上的利益?一旦提出此计, 你必当与朝中一众官员为敌!这样的阻力?,不?必我说, 你想来也能明白。 “如果选择给百姓加税,那么无疑又是给平民百姓增加负担。你也是当过?地?方官的人,想必清楚百姓现在承担的税赋有多重,而不?少官员或为了政绩,或为了个人谋利,甚至会层层再给百姓施压。 “一旦再以?此为由向百姓征税,等落到实?处,百姓承受的负担,必然比朝廷以?为的要重。老夫是寒门出身,知道民间?疾苦,自是不?愿意这样做的。 “而且,平民生活本就?不?易,若是再加重税,难免民怨滔天?,会增加对朝廷的怨怼。若是严重一些,甚至会逼得许多人落草为寇,乃至起.义,反倒使得天?下更为不?安稳。 “你既有济世利民之心,这样的局面,难道是你乐意看到的吗?再者,一件如此困难重重,可又会给君权增加如此多隐患的事,那高坐龙椅之人,又凭什么会同意呢?” 谢知秋默然以?对。 齐慕先说的话,都是对的,她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 但是想到如今辛国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谢知秋又实?在忧心。 她说:“改善情况固然会有困难,可若是安于?现状、一点准备都不?做,日后辛国的兵马真的攻过?来,就?凭我国现在这般松散混乱的军队,恐怕是以?卵迎石。 “若不?改.革,一旦辛国的铁骑踏入我国境内,只怕当年?十二州的悲剧必将在全国境内重演,届时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付出的代价,会远胜于?现在。” 面对谢知秋的忧心忡忡,齐慕先却?显得很淡然。 不?知为何?,他只是一笑,笃定地?说:“放心,辛国不?会打过?来的。即使真打过?来,也无妨。” “……?” 齐慕先的语气极为肯定,就?像他有十足的把握。 这让谢知秋不?由感到疑惑。 不?过?齐慕先却?没有再向谢知秋详细解释的意思,他只是维持着嘴角的淡笑,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这时,忽然有齐家的家仆过?来,着急地?道:“老爷,夫人的情况好像又恶化了,那边问您现在是否有功夫过?去看看。” 齐慕先握着棋子的指尖一滞,一贯处事不?惊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异色。 然后,他看向谢知秋,说:“忘忧,抱歉,看来老夫今日没法继续下这一局棋了,咱们改日再约吧。” 谢知秋最近时常出入齐府,对齐家的情况有一定了解,知道齐慕先之妻身体不?佳,最近病情尤其恶化得厉害,已经到了随时可能离世的地?步。 谢知秋今日来齐府,本来意不?在下棋,而是想提将墨家术运用?于?军事的事,而从刚才那一番对话中,她已经完全领悟了齐慕先的态度。 生病乃是大事,更别提齐慕先夫妇感情似乎不?错,谢知秋自不?会在这种事上阻拦齐慕先,遂颔首与齐慕先道别。 齐慕先甚至无心再与她多谈,一撩衣袍,就?匆匆往夫人屋中去了。 齐家仆从过?来,将齐慕先与谢知秋尚未下完的这局棋收起。 谢知秋直起身,松了松坐僵的肩背,稍作思索,便往人多的茶会上去。 * 能被齐慕先邀来茶会之人,大多非富即贵,谢知秋随便一望,甚至能看见几位四品大员和?王宫贵胄。 谢知秋其实?并不?喜这等人多又虚伪的社交场合,若非为了维系与齐慕先的关系,她多半不?会来。 尽管由于?齐慕先有意地?表现出了对谢知秋的看重,使得不?少人对她这个年?轻官员表露出结交之意,但谢知秋却?逐渐疲于?应对。 正当她打算找个机会继续溜去齐慕先书房看书时,忽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 “思理……我记得你的婚期,就?在下个月了?” “是,承蒙叔父关照。届时,还请叔父务必再来观礼。” 思理是齐宣正的字,听到两?人的对话,谢知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齐宣正在与人交谈。 齐宣正后面回了什么话,谢知秋没听清,但谢知秋将目光投过?去时,齐宣正倒注意到了谢知秋。 此处宾客众多,齐宣正自不?会与她起什么冲突,反而弯起眉眼,对她笑了笑。 齐宣正外表上有几分像齐慕先,只是没有齐慕先的城府,所以?他哪怕是笑起来,瞧着也没有齐慕先那么真诚,一看就?知道是表面客气,笑意不?达眼底。 由于?谢知秋知道齐宣正必然对她没有好感,她甚至隐约感到对方这碍于?场面的笑容之下,藏着几分彻骨的森冷。 谢知秋同样碍于?场合,对齐宣正颔首致意,便转头快步离开此地?。 当她离开时,仍感到齐宣正的目光凝在她的后脑勺上,这感觉,宛如背后盘踞着一条毒蛇,正幽幽地?对她吐着猩红的信子,不?知何?时就?会露出毒牙,跃起攻击,令人不?安。 * 待离开人多之处,谢知秋微微松懈。 只是,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她又不?自觉地?想到些事情来—— 那位与齐宣正的官员说得不?错,齐宣正的婚期,确实?是定在了下个月,而且谢知秋也受到了请帖,届时必当到场道贺。 不?过?,齐宣正并不?是头婚,而是第二次成亲了。 谢知秋、秦皓和?齐宣正三人虽然同被列为齐氏门下三君子,但其实?“萧寻初”与秦皓乃是同龄,而齐宣正却?比他们年?长十岁之多,今年?是三十三岁。 齐宣正贵为齐相独子,自不?必愁什么亲事,天?下多的是人想与齐慕先攀上姻亲。 齐宣正大约十八.九岁就?娶了妻,对方同样是显贵之家出身,乃是梁城中的百年?世家、名门大姓。 那是一桩典型的利益婚姻。 齐慕先看重了世家在梁城的深厚根基,而对方看重了齐慕先如今的地?位和?对皇室的恩情,双方一拍即合,通过?儿女婚事团结成一个不?可分割而稳固的利益集团,各取所需。 然而,在齐宣正登科后不?久,作为他第一任妻子的世家小姐,不?幸染疾,一命呜呼。 二人成婚说来也有十来年?,但不?知是盲婚哑嫁着实?没有感情基础,夫妻相处不?顺,还是哪一方身体稍有问题,齐宣正与其先妻并未留下一男半女。 齐宣正这个人私底下其实?玩得很花,光府中就?有不?少通房,平常在外面也从未少拈花惹草,风流债不?少。但他毕竟是齐慕先的儿子,要顾及自己对外的口?碑,明面上家中只有一个良妾。 谢知秋不?太清楚齐宣正外头有没有孩子,但至少在齐府,这个人目前并没有正经儿女。 像齐宣正这样的人,正妻之位自然不?可能空悬。 这可是一个与齐家缔结合作关系的大好机会,也是齐家巩固自身地?位的一个筹码,绝对会用?来进行最大的利益交换。 下个月与齐宣正成婚的女孩,乃是其亡妻的小妹妹,今年?才十六岁。 在当今梁城,姐妹共夫的事情并不?罕见,这种婚姻与感情什么的全然无关,无非是双方的家族仍需要一桩婚事来维系彼此的关系,一把扣紧这种关联的锁坏了,就?换一把新锁,将人当作工具使用?罢了。 谢知秋知晓齐宣正的本性,她想到又会有一个姑娘嫁给这种人,内心就?感到沉重。然而在梁城民间?,却?是祝福之声远远多过?其他—— 说来有点好笑,在齐氏门下三君子里,民间?口?碑最好的,其实?是齐宣正。 谢知秋虽然有“萧青天?”之名,但萧寻初早年?毕竟有纨绔的“前科”,她最近又弄出一个天?鹤船,在一些思维守旧的人眼里,未免还是有不?务正业之嫌。 秦皓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但他政绩不?显,升迁速度又快得惊人,一路走得太顺,难免受人诟病。 唯有齐宣正,他当年?受到金鲤鱼风波的影响,不?得不?主动放弃状元,博得了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同情。 在不?知情者看来,这是齐宣正本来才学出众,应该一鸣惊人,却?因?一桩意想不?到的意外,被迫失去本应获得的名次。而他为了安天?子之心,主动放弃状元,可谓不?慕名利、谦卑忠诚的典范。 兼之齐慕先在百姓中有很高的声望,本着虎父无犬子的思维,有不?少人对齐宣正也心怀幻想,甚至希望齐宣正能继承齐慕先之能,齐家再出一个同平章事,以?保证方朝之盛世。 想到这里,谢知秋目光隐隐忧虑—— 但愿与齐宣正成婚的那个小女孩,没有听信这些传闻,对齐宣正心怀幻想。 若不?然的话,那简直会是一桩重大的悲剧。 当然,以?谢知秋的立场,是无法干涉这种事的,她只能静观其变。 * 同一时刻,齐宣正望着谢知秋离开的背影,眯起了眼。 ——迟早弄死你。 他在心里嘀咕道。 当年?夺取状元之仇,别人都逐渐淡忘了,齐宣正却?永远忘不?了。 对齐宣正来说,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情。齐慕先再怎么偏爱他,也绝不?可能为他再去操作第二次状元。 哪怕当时那个金鲤鱼未必与“萧寻初”有关,萧寻初拿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就?是没有眼力?见的大错。 齐宣正恨这个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想办法将那届科举的人全找名目革了功名,只要只剩他一个人,那自然状元还是他的位置。 然而这种事,实?在太难做到了。 眼下,他只能找“萧寻初”的不?痛快,只要“萧寻初”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当然,这得徐徐图之。 他父亲说“萧寻初”这个人用?处颇多,动他划不?来。 但等到划得来的那一天?,他必当让此人生不?如死。 齐宣正想到“萧寻初”痛苦万分、悔不?当初的样子,心里舒服了一些。 正当他要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对外面孔,继续与茶会宾客交谈时,忽然,只见一个家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他道:“少爷,老爷让您赶快过?去,夫人的病情不?好了!” 齐宣正一顿,面上一副孝子般的惊愕之色,心里却?“啧”了一声。 他自幼受着父母宠爱长大,不?必做什么努力?,也没经过?什么麻烦事,自然觉得这种顺畅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当父母打断他的节奏,让他因?为他们而放弃什么事时,齐宣正便会感到格外不?快。 他对父亲尚有几分敬重,毕竟齐慕先权势滔天?,他知道家里的荣华富贵,还有自己的官运,都寄托在齐慕先身上,要是没了爹,他也享受不?了这种凌驾于?外人之上的优越日子了。 可是母亲,虽说生了他,但只是个内宅妇人,只管家里的事,在官途上帮不?了他半分。母亲不?管是生是死都影响不?了他的生活,倒不?如说早点死了,还能少让一个人凭着孝字就?压在他头上,如此一来,齐宣正自十分不?愿意为母亲的事费心。 然而,父亲却?对此很上心,齐宣正也不?得不?装出毫不?懈怠的样子来,免得惹了父亲不?快。 于?是,他故作一副担心不?已的样子,装模作样地?道:“什么!我这就?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三日后, 齐慕先的发妻谭云,在病榻上去世。 “老爷……对不起……” “狸儿的事,我想来?想去, 还是觉得内疚……” “等我走?后, 好好照顾正儿……” “我怀疑……正儿虽然没有?说?过,但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在我们?心中的地位不如狸儿, 这?样……多少会对他的性情有?所影响……他明明没那个天赋, 却比一般人更争强好胜……” “正儿天赋是不如狸儿, 但他现?在是你?我唯一的孩子……” “我们?只有?他了……只有?他了……” 那日凌晨,谭云攥着齐慕先的手,支着最后一口气, 哽咽地说?了许多后, 慢慢合上眼,便咽了气。 齐慕先长?长?叹了口气,为发妻理了理头发。 家仆们?皆低下头, 配合着主人家低落的气氛,不敢多言。 “娘!” 齐宣正端着汤药碗进来?,正听到母亲说?完最后一句话。 他夸张地在地上跪下, 跪走?到母亲床边,痛哭不已。 齐慕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开?始帮忙准备后事。 * 谭云之死?, 在梁城的官场上,也算起了个不大不小的波澜。 谭云与齐慕先成婚数十年, 官场上不少人都知?道齐相与他夫人感情不错, 兼之齐慕先护短, 他夫人的死?讯一出,许多官员当即前来?吊唁。 就?连天子, 都对齐慕先表达了深切地慰问,并对他妻子去世深表遗憾。 齐慕先对一众关怀一一谢过,尤其是对天子的关心,他说?自己感激涕零。 随后,就?是处理齐宣正的事。 按照方朝传统,父母去世乃是大事,齐宣正作?为儿子,为表孝顺,得在家守孝三年。 “齐宣正……真的会丁忧守孝吗?” 萧寻初得知?此事后,有?些迟疑地问道。 谢知?秋如今作?为齐府的常客,在得知?齐慕先妻子去世的当天,自然就?第一时间上门问候悼念。 今日,是齐相之妻出殡之日,她仍然需要去齐府参加仪式,以示对齐慕先的尊重。 谢知?秋换了身庄肃的衣裳,正要出门,听到萧寻初的问话,便回答道:“多半不会。” 齐宣正的官途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守孝,对他的前程必有?影响。 更何况,齐慕先年纪也不小了,尽管他目前身体还算健硕,但病来?如山倒,谁也不知?道他三年后还能不能如此精神,包括齐慕先自己也有?点担忧。 事实上,谭云刚一去世,朝中官员揣摩着齐慕先的心意?,就?已经自发开?始上书了。 内容多是“齐宣正大人为人特别?勤劳踏实,简直是朝廷栋梁,我们?完全离不开?他”、“要是齐宣正大人丁忧的话,朝廷简直会一团乱,万万不行”之类,字里行间,皆是想请圣上夺情。 后续形势尚不明朗,但谢知?秋推测,凭齐慕先的权势,他想做的事,鲜少有?做不成的。 * 齐府。 齐家夫人去世后,齐府人来?人往,一片哀丧之态。 齐宣正披麻戴孝,在母亲灵前哭得十分厉害,几度哭晕过去,旁边的人搀都搀不起来?,横看竖看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孝子。 谢知?秋同来?葬礼上哀悼,但表现?得很低调,只尽了作?为一个晚辈的礼数。 当她对着棺材行完跪拜之礼,绕行一圈从齐慕先身边经过时,正听到一位官员在与齐慕先交谈—— “尊夫人晚年顺平,有?同平章事大人陪在身旁,又?有?令郎这?样的好孩子送终,想来?已无遗憾。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顺变,莫要太过悲伤,伤了身体。” “多谢刘侍郎关心,老夫自有?分寸。刘大人特意?来?一趟,着实有?心了。” 听到“刘侍郎”这?个称呼,谢知?秋步调一滞,往旁边看去。 正与齐慕先交谈的那人,约莫五十来?岁,生着宽额头,下巴却尖尖短短,他相貌不算好看,有?点像刚叼到鸡的黄鼠狼,兼之他对齐慕先弓着背,瞧着谨慎畏缩,这?种感觉更为明显,仿佛稍微一吓,他就?会当场找个洞躲起来?似的。 梁城中姓刘的侍郎只有?一位,那就?是在月县与焦家勾结贩卖人肝的罪魁祸首、当朝吏部?侍郎——刘求荣。 谢知?秋已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很久,可由于大理寺和吏部?最近接触不多,谢知?秋这?个品级也不必上朝,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谢知?秋盯着此人,好记住对方的相貌。 恰在此时,刘求荣与齐慕先讲完话,转过头来?,正对上谢知?秋的视线。 谢知?秋没躲,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反而是刘求荣,一看到谢知?秋的脸,就?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连个招呼都没回,吓得低着头匆匆离去了。 “……” 谢知?秋心中掂量了一下。 看来?她没见过这?个刘求荣的脸,但这?位刘求荣,倒像注意?过她的长?相啊。 这?时,齐慕先亦看见了谢知?秋。 今日,齐慕先没着公服,没着常服,而是一身丧服,看上去倒比平时更为仙骨道风。 妻子逝世,齐慕先沉静依旧,他没有?像齐宣正那样露骨地表演什么感情,也没这?个必要,但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比平常话要少了。 他见到谢知?秋,对她笑了一下,道:“来?了?” 谢知?秋颔首,对齐慕先一拜,道:“还请同平章事大人节哀。” “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齐慕先淡笑着道。 “只是可惜,你?与我的那一局棋,恐怕要多等些时日再下了。最近,我怕是没有?那个心情。” 这?一句话里,倒夹了些淡淡的哀伤。 谢知?秋回答:“等同平章事大人有?心情的时候就?好。” 这?时,谢知?秋轻轻往刘求荣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问齐慕先:“刚才与大人说?话的那位,莫不是刘求荣刘侍郎?” 齐慕先面不改色,微笑地点了下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谢知?秋,貌似不经意?地问:“忘忧你?年纪虽小,威望倒是高,我看你?与刘侍郎打了面照,他堂堂一个四品大员,倒有?点怕你?这?个大理寺正。难不成,你?们?有?什么过节不成?” 齐慕先这?话里,甚至带着点戏谑。 谢知?秋现?在多半确定,当初就?是刘求荣这?个吏部?侍郎,将她安排到月县那等虎狼之地去的。 刘求荣此举,分明就?是为了讨好齐慕先,但看齐慕先的语气,他竟像是半点不知?情。 齐慕先装傻,谢知?秋也跟着装傻。 她想了想,决定趁这?个机会,在齐慕先面前给刘求荣上点眼药,说?:“我猜刘大人不是怕我,而是怕我手上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哦?” 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可有?想过,有?些表面上看上去对同平章事大人恭恭敬敬的官员,私底下却背着大人,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吗?” 齐慕先面色一凝。 他说?:“这?种事情多了,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于我可用之人,只要他们?确实有?能力?,私底下的事,我不会样样去管。” “同平章事大人用人不疑的心胸,令人佩服。” 谢知?秋道。 “不过……有?些事情,同平章事大人还是多注意?一下为好。同平章事大人素来?是本朝官员的典范,名声高尚。” “大家当然知?道同平章事大人做事光明磊落,但就?怕有?些人打着大人的旗号,却在外头做腌臜事,万一什么时候捅了娄子,连累大人也跟着受人非议。” 谢知?秋推测,齐慕先多半知?道刘求荣为了向他卖好,而将“萧寻初”派到月县去的事。 但是,刘求荣私底下勾结月县当地豪强拐卖幼童、贩卖器官的事,齐慕先多半是不知?情的。 若不然,刘求荣在发现?她和齐慕先交好后,不至于吓成那个样子。 既然如此,谢知?秋当然要趁机离间一下齐慕先和刘求荣的关系。 能让齐慕先对刘求荣起嫌隙最好,如若不行,她至少也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的确知?道一点东西,但因为刘求荣是齐慕先的人,她即使知?道,也先捂住了。她在感情上是不愿意?得罪齐慕先的。 果不其然,齐慕先听到她这?么说?,流露出一丝掂量的表情。 “你?说?得也有?道理。” 齐慕先得体道。 他说?:“既然如此,老夫有?空的时候,会让人去查查看的。” 谢知?秋对齐慕先行礼。 既然齐慕先说?要查,那谢知?秋猜,他多半很快就?能查到蛛丝马迹。 只是齐慕先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还不好判断,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许是看出谢知?秋对他并不十分信任,齐慕先瞥了她一眼,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忘忧,你?与老夫相处这?么久了,认为老夫的为人如何?” 谢知?秋一愣。 未等谢知?秋开?口,齐慕先已经自己说?道:“老夫是人,自然是有?私心的。但是,若是对老夫可用之人,老夫亦不会亏待。 “你?如今是老夫重要的棋友,若是刘侍郎果真做了什么不可容忍之事……老夫,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 谢知?秋心头一惊。 听齐慕先这?话的意?思,竟是将她的地位置于刘求荣之上。 齐慕先这?个人说?话半真半假,谢知?秋不敢全信,但有?齐慕先此言,她内心不由安定了一些—— 正如祝少卿所言,齐慕先这?个人,不算太正大光明,但是是个护短的人。 只要不要招惹齐慕先,不要去触他的利益,那么只要得到齐慕先看重,那么确实可以升迁很快,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谢知?秋稍凝,斟酌着词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 * 齐府办丧事期间,梁城的日子按部?就?班,谢知?秋照例每日在大理寺干活。 一夜。 谢知?秋本在安睡,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在亦梦亦醒之间,谢知?秋听到有?打更人在惊呼道:“死?人了!死?人了!” “快去报官——” “可是那人——” 谢知?秋渴望快速升迁,白天在大理寺十分拼命,每日都很劳累。 她隐约听到响动?,但只当是做梦,在床上翻了个身,就?又?睡了过去。 * 卯时。 谢知?秋同往常一般苏醒,换上官服,骑马前往大理寺。 然而,这?日她到大理寺,就?感到气氛与以往大为不同—— 大理寺中笼罩着肃杀的氛围,往日起早闲聊的官员都行色匆匆,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品阶低的官员一大早竟都到了,不少人眼底泛着倦意?,像是彻夜未眠。 然而,品阶高的官员竟一个没来?,明明辰时已过,也差不多该开?工了。 谢知?秋顿感异样,一抬手抓了个大理寺主簿,问:“祝少卿呢?今日怎么还没来??” 主簿头也不敢抬,道:“……祝少卿今日身体抱恙,请假休息了。” “那张少卿呢?” “张少卿母亲忽然染疾,他请假在家尽孝。” “……那大理寺卿大人呢?” “大理寺卿大人早上出了早朝,但好像身体非常不适,竟在崇政殿外晕倒了,现?在还没醒,正在接受太医照顾。” 谢知?秋心头一震。 这?群大理寺的高官居然一个一个地都不来?干活,必然有?大问题。 谢知?秋入大理寺这?几个月,一直在经营与天子和齐相的关系,倒忽略了建立大理寺内的人脉。昨夜她的上级们?必然是早早得到了什么她没得到的消息,这?才纷纷找借口躲开?,等着将锅甩给运气不好去背的人。 谢知?秋如今的职务是从五品大理寺正,仅在大理寺卿与大理寺少卿之下,要是一位大理寺卿和两位大理寺少卿都不来?大理寺,那她就?是大理寺的主事人,真有?什么事,恐怕就?要她来?背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堂堂三品大理寺卿和四品大理寺少卿,都怕成这?样? 谢知?秋心生疑窦,越想越不对劲,甚至也想找借口当场遁走?。 然而她来?都来?了,现?在再跑,未免刻意?。再说?她前面已经跑了三个,她若再当第四个跑的,观感不好。 她如今想当皇上眼中的能臣,怎么能干临阵脱逃的事? 谢知?秋定了定神。 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有?险中求胜。 她天生表情冷淡,此刻仍波澜不惊,只问道:“今日大理寺中,莫不是有?什么新案子?我昨晚听到一点动?静,是有?凶杀案?” 那大理寺主簿听到谢知?秋这?句话,简直惊了! 他们?这?些低品阶的官员,今日还来?大理寺,纯粹是没得选择,不得不来?。 可这?位萧大人,在发现?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选择明哲保身的情况下,居然非但没逃,还敢主动?问起! “他”这?难道是打算主动?去接这?烫手山芋,为大理寺挑大梁吗?! 主簿看“萧寻初”的眼神登时肃然起敬—— 不愧是回到梁城几个月就?能同时得到天子和齐慕先两个人青睐、还曾经从月县活下来?的官员,胆子够大的! 不过……大理寺的其他几位高官都是骑墙派,这?个案子,说?不定确实只有?与齐相交好的“萧寻初”能扛得下来?。 主簿垂着头,低低地道:“禀萧大人,昨夜的确是发生了一桩凶案。死?者是乐坊的一名歌女,死?因清楚,凶器已在现?场找到,凶手……是今年的一位新进士,已经当场擒获了,案件清晰,证据确凿,若要审判,非常容易。” “……容易?” 谢知?秋迟疑。 若真这?么简单,怎么会搞得大理寺的三四品官都不敢来?干活? 歌女身份卑微,威胁不到大理寺,谢知?秋猜测多半是那个“新进士”有?问题,而且身份说?得这?么含糊,实在欲盖弥彰。 谢知?秋懒得周旋,索性道:“凶手现?在关押在牢中吗?带我去看看。” 主簿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敢搭腔,只点了点头,便在前面领路。 须臾,谢知?秋就?被带进了大理寺狱。 一名犯人身着锦衣,但浑身是血,被独自关押在最大的牢房中。 大理寺官员似乎是怕他在里面过夜不舒服,竟连夜送来?床铺被褥,还在里面放了几盘点心,不像监狱,倒像茶楼招待贵客似的。 那人原本瞧着有?点懊恼,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见是“萧寻初”的脸,表情倒忽然轻松了。 “没想到竟然是你?。” 对方咧嘴,对谢知?秋森森一笑。 他道:“既然如此,那话倒好说?了。我们?关系不错,对吧,萧弟?” 谢知?秋一看这?人的脸,登时头皮一阵发麻,一个头两个大—— 这?哪里是什么“今年的新进士”。 犯下这?桩证据确凿凶案的人,是齐相的儿子齐宣正! 第一百零七章 只一瞬间, 谢知秋就明白了为?什么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都跑得那么快—— 这桩案子?,照实去判,必然得罪齐相, 那是一个死字。 但如果不照实判, 必定要伪造证据、另寻替罪羊,大理寺命官居然亲自伪造罪证、官官相护, 这可?是巨大的把柄, 一旦有朝一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照旧是一个死字! 齐慕先甚至将路都已经铺好了—— 大理寺没有一个人敢提“齐宣正?”的这个名字,只说是今年录用的新进?士杀人。 这意思?,恐怕就是要让大理寺抓一个新进?士来替齐宣正?顶包。 这桩案子?, 非但必须是冤假错案, 还会多拖一个没有背景的朝廷命官下水,多出一条人命! 谢知秋遍体生寒。 横竖都是死,只要还算有选择, 都会选三十六计走为?上。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一条小命,未来就还有希望。 但她明面上和齐慕先走得很近, 她头上的人可?以推掉这个活,她却推不得。 一旦选择站队,得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利益, 难免也得做些脏活。 谢知秋强压着浮上心头的怒气,故作冷静地问:“你?真的杀了人?” 齐宣正?一听她这话, 表情倒是严肃起来。 他稍一坐正?, 作赌咒发誓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 我杀人干什么?” 谢知秋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母亲才下葬不到三日, 尸骨未寒。你?尚在孝期中?,同平章事大人还在为?你?是否可?以免去丁忧周旋,而本该守孝期间、身上还有一桩婚约的你?,无缘无故,好像也不该出现在乐坊吧?” “……” 谢知秋这几句话,成功将齐宣正?问倒了。 他卡了一下壳,有一瞬间,他看谢知秋的眼神,变得怨恨而阴毒。 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尽管齐宣正?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敢让他死在这个大理寺狱中?,不过他也清楚,在他爹将一切从?头到尾打点?好之前,这个“萧寻初”对他的人生有相当大的决策权。 想?不到他齐宣正?,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这个田地。 齐宣正?心里?“啧”了一声,但面上态度好了很多。 他一摸后脑勺,道:“萧弟,这个事上,我承认我是昏了头。主要是母亲去世,我实在太难过了,必须找个地方借酒消愁,要不然我觉得自己也一天都活不下去。 “你?我都是男人,你?想?来也明白,人活在世,难免有这种时候,这一点?小错,你?就饶过我吧。” 谢知秋:“……” 齐宣正?又说:“这个关头还去乐坊是我不对,但杀人真和我没关系。 “萧弟,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现在前途一片光明,我父亲还是齐慕先,我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去杀一个伎女?凭我的家世地位,什么女人得不到,又何必非杀这么个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非杀这女的不可?,区区一个伎女,还用得着我齐宣正?亲自动手?” 谢知秋一顿。 齐宣正?这话,倒还有几分道理。 当初林世仁在春闱开榜过后得罪了齐宣正?,被打断右手,齐宣正?就是全?程在幕后,绝没有亲自动手的。 而且林世仁那个时候,齐宣正?也没有下死手。谢知秋很难想?象一个乐坊的歌女,究竟要如何得罪齐宣正?,才能被他恨到亲手杀掉。 但齐宣正?这个人,谢知秋对他的话也不敢全?信,只说:“按照大理寺现在初步调查的结果,这桩案子?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凶器已经找到了不说,还有不少人证。 “你?若真没有犯事,怎么会叫大理寺的人当凶手抓了?” “这恐怕就要问大理寺了,我也不太清楚。” 齐宣正?扶住额头,一副宿醉未醒、头疼欲裂的模样。 他说:“昨晚我刚酒醒过来,人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还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承认我在孝期留宿乐坊是不应该,但要说我杀人,我可?不认。” * 据齐宣正?说,他当晚遭遇的情况,是这样的—— 自母亲去世后,他郁郁寡欢。 在母亲去世前,他其?实就已经是乐坊的常客,不过身为?堂堂从?四品秘书少监,流连乐坊花街并不光彩,所以他出入这等烟花之地,常用化名。 当晚,许是受到母亲丧事的影响,他心情尤其?郁闷,只想?逃避现实。 恰逢他在乐坊的相好,差人送来他之前不小心落在乐坊的簪子?,并告诉他乐坊来了几个新的歌女,今晚会给客人唱新曲子?。 齐宣正?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身在乐坊,寻找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当晚乐坊非常热闹,人来人往。 但齐宣正?作为?乐坊难得的贵客,自不必和普通客人挤,乐坊的鸨母给他单独留了一个雅间,让姑娘们单独为?他弹唱。 以齐宣正?的品味来说,那晚的曲子?一般,词调略显庸俗,新来的歌女相貌倒是还不错,但尚未调.教完全?,与他这种贵客谈笑的话语动作过于刻意生硬,反而让人失了兴致。 当晚,他意兴阑珊。 但无论如何,在乐坊消磨时间,总比在母亲灵堂前要愉快些,所以他还是没有回家,打算挑个新姑娘过夜。 酒过三巡,哪怕他酒量好,意识仍多少有点?模糊了。 这个时候,从?那群歌女里?,忽然单独走出一个姑娘来,对他巧笑逢迎、投怀送抱。 齐宣正?当时人已经朦胧了,见到那样一个女子?,只觉得比其?他歌女都好看很多。他刚经历丧母之痛,实在拒绝不了这样温柔的安慰,便决定选这位姑娘过夜。 于是他将屋中?其?他人都遣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人。 昏暗的房间中?,那姑娘在他面前跳舞,低声对他清唱,将薄薄的轻纱扔到他脸上,还坐到他腿上,给他斟酒。 这本来也是乐坊情趣所在,齐宣正?一一笑纳。 然而,当他喝了那姑娘斟的一杯酒后,后面的记忆,就完全?消失了,再?没有半点?意识。 * “等我醒来,那女孩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齐宣正?如此说道。 “当时屋内火烛都熄灭了,很昏暗,视线看不清,我意识也很模糊。” “我那时只觉得自己倒在地上,头也很痛。” “我捂着脑袋站起来,才看到我旁边还倒了个人影。我摸黑过去看情况的时候,正?好摸到她身边有个烛台,我刚将烛台拿起来,外面就有一大群人举着灯笼闯进?来!” “我那时才看清,那女孩身上居然被烛台刺了好几下,最重的一下在头上,人已经没气了!” 齐宣正?说他头很痛,大约确有其?事。 谢知秋能看到他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已经经过包扎,但仍有血迹从?布上渗出来,大概伤得不轻。 谢知秋没作评价,略作思?索。 然后,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按照你?的说法,那女孩给你?的酒里?,难不成是被下了药?” 齐宣正?一凝,立即附和说:“不无可?能。要不然的话,我不至于那么突兀地睡过去,一点?记忆都没有。” 谢知秋垂眸沉思?。 说实话,她对齐宣正?的人品毫无信任,所以不敢确定齐宣正?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也不敢确定齐宣正?是否真的没有杀人。 但她由衷地希望齐宣正?说的是真的。 如果齐宣正?说的是实话,那就说明除了他之外,这世上还存在一个真正?的凶手。 只要将这个凶手捉拿归案,她就可?以轻易地将齐宣正?捞出来,而不必伪造案卷、抓人抵罪,只为?了不得罪齐相。 哪怕齐宣正?手持凶器站在尸体边上,还被一大群人目击,只要有这一线希望,情况仍比齐宣正?真杀了人好得多。 只是…… 不知为?何,凝视着齐宣正?的样子?,谢知秋内心深处笼罩着重重不安。 听到齐宣正?说自己是无辜的,她非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压力?更大。 “……我知道了。” 谢知秋道。 表面上,她对齐宣正?的态度仍然稍微温和了一些。 她说:“我会按这个方向去查,你?放心,只要有了有利于你?的线索,我会立即告知你?。” 齐宣正?脸上没有表情,令人格外看不透。 他道:“那就有劳你?了,萧贤弟。” * 从?狱中?出来,大理寺主簿看上去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 他长吁一声。 “至少齐家这位公?子?没有真杀人,比想?象中?还是乐观一些。看来大理寺卿和少卿他们,是在官场沉浮太久,太敏感?了,装病装得太早了些。” “……不一定。” 谢知秋出了大理寺狱就没说话,面色凝重。 直到此刻,她才出言打断主簿的积极的情绪。 主簿转头,看到谢知秋脸上的肃色,先前的轻松顿时烟消云散,不由僵在原地。 他问:“寺正?大人看来,此事没有齐大人说得那么单纯?” “……齐宣正?的话里?,有很多值得推敲之处。” 齐宣正?的话,并不足以完全?取信。 光是在谢知秋听来,他的叙述就有好几个矛盾之处。 首先,齐宣正?身上的衣裳。 谢知秋刚一进?大理寺狱,就看到齐宣正?的衣服上全?是血。 那是喷溅状的血迹,而不是单纯的浸润或者沾染。 会在衣服上留下那样的痕迹,就说明他在对方的血喷出来的那一刻,以站立的姿势处在离对方很近的位置。 然而按照齐宣正?的说法,他喝了酒就晕了,直到那女孩死了才醒来,那要怎么样,他的衣服上才会沾上如此大面积的喷溅状血迹? 其?次,齐宣正?头上的伤。 他那样会流血的伤,恐怕不是单纯摔倒能导致的,必须要被用力?打击过。 有人曾经用足以致人流血的武器,正?面用力?击打过他的额头,才会有这样的伤口。 可?按照齐宣正?的话,他直到喝酒晕倒之前都是好好的。 要是不曾与人有过冲突,他都晕倒了,为?什么还会被这样敲打头顶?难不成是曾有人还想?置他于死地吗? 从?谢知秋的角度看,光以现有的线索判断—— 齐宣正?是醉酒后与那歌女因某些情况不合、发生肢体冲突,歌女用重物击打齐宣正?的头部,导致齐宣正?恼羞成怒,一时冲动地拿烛台杀死了歌女,才是逻辑连贯的合理推断。 齐宣正?实在够像凶手。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 当下局势扑朔迷离,说的话越少越好,怕被人抓到把柄。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摒弃。 情况还不清楚,不能那么早下判断。 其?实这些线索还有别的角度可?以解释—— 衣服可?以说是凶手提前就想?好了要嫁祸给齐宣正?,自己穿一样的衣服杀了歌女以后,再?换到齐宣正?身上。 至于伤口,完全?有可?能是在歌女死后,凶手还想?杀齐宣正?灭口,只是没想?到下手太轻,反而将齐宣正?从?药的效果中?敲醒了。 毕竟齐宣正?自己说得也有道理。 齐家人想?要杀谁杀不成,齐宣正?如今已经是四品秘书少监,他要是真想?杀人,何至于弄脏自己的手? 谢知秋闭目凝神,尽力?让自己不要有太多先入为?主的观念。 既然齐宣正?说他没杀人,那就但愿他真的没有吧。 半晌,谢知秋开口道:“等会儿你?带几个人去给齐宣正?做笔录,让他将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然后,关于这桩案件的其?他细节,全?都整理成案宗给我。明日,我会亲自去查。” 第一百零八章 “姐姐, 听说乐坊那边死人了,是?真的吗?” 当日,知满特?意跑来将军府串门, 向谢知秋打听消息。 屋室中, 知满见姐姐坐在桌前看案卷,也好?奇地凑过脑袋, 上?去搭一眼。 以前谢知秋还在闺中的时候, 知满不太?懂姐姐为什么总想做官, 而现在,姐姐借萧寻初的身体?真弄了个官做,她终于觉出几分好?处来—— 城中闹得风风雨雨的事, 其他人还半点得不到消息, 她却可以跑到姐姐这里来,向姐姐撒娇问具体?的情况。 不过,姐姐看起来有点忙, 知满也不敢太?耽误她工作?。 只?见斜光之中,谢知秋面色凝重,神态严肃。 她抬起手, 摸了摸知满的头,问:“这案子,在梁城中, 都已经传开了吗?” “嗯!” 知满点点头。 她说:“昨晚打更人边跑边敲锣,奔着喊‘死人了!’喊了大半条街, 好?多人都听见了。 “今天一整天, 我们绣坊的绣娘们都在讨论这事, 说什么都有。我听说,好?像是?一个有官职的嫖.客杀了伎女?” 梁城人口稠密, 其实每日官司都不少,但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像杀人这种大案,还是?相当罕见。 人言如同晚风,吹得极快,更何况是?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不到一天一夜就?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这案子的实情不便让知满知道太?多,谢知秋“嗯”了一声,没说齐宣正的名字,只?说了点能让她知道的,比如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声称自己?被下.药了没有意识、但他身上?血迹和额头上?的伤对不上?云云。 不过,只?这么一点,已经让知满听得津津有味。 但,接着,知满又有点紧张地拽了拽谢知秋的袖子,道:“那……姐姐,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验尸,还要检查现场?” 谢知秋应道:“嗯。明?天会去听仵作?验尸的结果,接下来就?要去现场勘察。” “可是?……可是?……这桩案子不是?……” 听到谢知秋的话,知满忽然期期艾艾。 谢知秋见她表情有点纠结,问:“有什么问题?” 知满道:“听说死者是?名乐伎,出事的地方?还是?乐坊。 “看戏曲话本里,乐坊里的姑娘都不是?很端重。 “姐姐你现在用的是?师父的身体?,师父这个人虽然……嗯……但他脸还蛮好?看的,个子也高……” 谢知秋其实没觉得萧寻初的个性有什么问题,但知满习惯性和萧寻初互相嫌弃,自家妹妹忽然夸起萧寻初的长相来,反而令她有点意外?。 知满踌躇半天,竟没有说下去,便换谢知秋不解道:“所?以怎么了?” 知满注视着如今的姐姐—— 面前的男子身长八尺有余,即使在男人中也属于非常修长的,走在人群中足以鹤立鸡群。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他眉眼俊美,尤其一双恣意典雅的桃花眼,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换作?是?真正的萧寻初,恐怕会给人倦怠懒散的印象,但自从这具躯壳里的人成了姐姐,气质就?完全变了,变得清冷而肃稳,虽气质不好?亲近,可也更加沉稳可靠。 一言以蔽之,要不是?知道这皮囊里的人是?她亲姐姐,她说不定也会觉得嫁给这个人不错。 知满欲言又止,纠结半晌,才凑到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道:“我听说乐坊女子,因身处烟花之地,行为做派难免比较轻佻。她们、她们会不会试图来勾引你呀?” 谢知秋略一沉凝。 许是?乐坊女子名声实在太?差,与良家女子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鸿沟,在普通姑娘看来,这一类人又难免和“水性杨花”“花.柳病”“轻浮早亡”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难免会带上?负面情绪。 但谢知秋没想到知满居然还会担心这个。 谢知秋回答:“我是?去查案的,是?做正事。再说,就?算正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本是?女子,也不会因此受影响。” “我知道姐姐肯定是?不会受影响,但你现在用的毕竟是?师父的身体?……” 知满费劲地说了半天,最后索性一咬牙一跺脚,直接问道:“姐,你一点都不介意他的身体?被女人摸哦?” “……?” 谢知秋脑子慢了一拍。 她迟疑道:“若是?介意这身体?被女人摸还得了,不要说其他人,我自己?每天都会摸到好?多次。” 知满:“……” 知满:“那不一样啦!” 知满端详着谢知秋的表情,想了许久,才说:“姐姐,你和师父明?面上?已经是?夫妻,成亲后这几年?又一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说外?人看起来换了身体?,但你不是?说,你们自己?互相看起来还是?对方?的样子吗? “我还以为你们保持这种关系这么久,感情多少会有点变化,至少也要觉得彼此的关系与众不同,稍微多点占有欲吧。” 谢知秋一怔。 说实话,她并不是?完全不考虑这种问题的。 偶尔有时候,当她在沐浴时摸到自己?现在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身体?,然后意识到这具身体?本应属于另一个人;亦或是?当她睡觉之前,听到萧寻初习以为常地与她道晚安,还有清晨一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男子睡在她床边近在咫尺的地上?,与她同室而眠…… 她会忽然产生?怪异的意识,觉得不太?自在,毕竟这不是?普通未婚男女之间会有的状态。 但谢知秋这个人性子十分沉静,她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过这部?分的情绪。 在她看来,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毕竟她和萧寻初必须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坦然一点,能让双方?都更自在。要是?她表现得过于扭捏,连带着萧寻初也会难受。 她对妹妹道:“我与萧寻初是?朋友,彼此正在合作?,不会有这种顾虑。” 知满听到她这样说,张了张嘴。 过了一会儿,知满问:“姐姐,会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想的?” “什么意思?” 知满不由回忆起那天,她看到萧寻初在提起姐姐时的神情。 知满说:“其实我觉得,师父他对你的感情,可能并不单纯是?……” 知满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说下去。 这到底只?是?她一瞬间的直觉而已,并没有实际上?的证据。 万一猜测,导致姐姐和师父之间的关系反而尴尬起来就?不好?了。 再说,姐姐一到将军府就?不停地在翻案卷,好?像很忙的样子,还是?不拿这种事情打扰她了。 知满摇摇头道:“算了,没事,姐姐你忙吧,我下次再来找你。” 谢知秋对妹妹未说完的话感到疑惑,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很快低下头,又沉浸到案卷中去了。 * 次日,谢知秋来到大理寺。 今日,她计划上?午查验死者的尸体?,下午去案发的乐坊实际调查。 谢知秋心情烦躁,整晚睡眠不佳。 寻常查案,是?需要追查凶手、寻找证据,可这一桩案子,她却不能将注意力放在真相上?,而得费尽心思想办法撇清齐宣正的干系。 一旦有这样的念头,就?难免干扰思路。 正因如此,当她命人带她去找仵作?看尸体?时,脸色比寻常阴沉,似乎将下属吓得不轻,一路都不敢跟她说话。 “大人,尸体?就?在这里了,请您看吧。” 那下属恭敬地说完,就?退到了一边,只?请仵作?上?前。 谢知秋略一定神上?前查看。 死者的遗体?是?专门从乐坊运回大理寺的,被收拾得相对平整,面上?还盖了白布。 为了让她更好?地看清楚,仵作?在遗体?边跪下,将白布轻轻掀起,露出死者的面容来。 谢知秋方?一扫,待看清对方?的外?表,心尖忽然一颤—— 这个女子……不,或许只?能叫作?小女孩,年?龄实在太?小了。 昨日大理寺还未进行初步调查,给谢知秋的案宗很粗糙,并没有关于死者的详细信息,这还是?她第一次切实地亲眼了解这个失去性命的人。 在此之前,谢知秋听到的形容是?“歌女”、“投怀送抱”、“会与贵客调笑”,齐宣正在对她描述时,甚至用过“相貌好?看,但身材一般”这样的措辞。 就?连知满在得知她调查关于乐坊的案子时,第一反应都是?要担心乐坊女子会不会勾引她。 在谢知秋的想象中,这些所?谓的烟花女子,大约是?巧笑倩兮、花枝乱颤的成年?女子。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歌女”,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谢知秋吃了一惊,问仵作?道:“这女孩还这么小?” 那仵作?看上?去有近七十岁了,留着整齐的白胡子。 他正调整着验尸工具,打算给谢知秋解说,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奇怪地看了这位上?官一眼。 仵作?道:“寺正大人以前在梁城有纨绔之名,我还以为应该去过乐坊……乐坊姑娘刚出台的基本都是?这个年?纪,这个不算很小了。 “乐坊女子大多寿命很短,那些客人狠,乐坊的老鸨和管事更狠,他们为了管住姑娘,毒打不算,手里还有大把?折磨人的手段,分寸拿捏不好?就?出人命了。 “所?以这些姑娘每年?死得都多,我以前还验过许多更小的。” 第一百零九章 谢知秋无言。 眼前这女孩看上?去比知满还小一点, 在她眼里,知满不过就是个半大的黄毛丫头,难以?想象比她妹妹还要小的姑娘, 竟已?经在乐坊中?供年龄比她们大上?一倍多的人赏玩。 仵作观察着谢知秋的表情, 见她是确实不太了解乐坊的样子,在解说尸体情况的时候, 顺嘴提及一些乐坊的情况, 以?作案件参考—— “验乐女的尸, 看死因、年龄、外观,就能瞧出?原先?的来?历,还有她家老鸨的性情。” “梁城的乐坊, 除了官营教?坊之外, 私营乐坊还分三六九等。” “下等窑.子不挑客,贩夫走狗皆可入内,这里头的女子往往死得最多, 因病因外力?都有;中?流乐坊门槛会高一些,也有些戏曲弹唱之类的花活,里头的女子若是过世, 除了外貌通常更好?,手上?还时常能瞧出?练过乐器的痕迹。” “这回狱中?这位爷去的是最上?等的私营乐坊,这种乐坊接待的都是豪富贵宾, 光是进个门可能就是几千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 “里面的姑娘如果验尸验到很?好?认, 她们通常细皮嫩肉、外貌姣好?, 手上?有常年练习吹拉弹唱的薄茧, 可见技艺超群,而且通常个个都是早亡, 最大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早亡这一点,我原来?不太懂。后来?有一回,有一桩案子的涉事人告诉我,其?实上?等乐坊的生活还是比中?下等要好?些,但上?等乐坊不留超过二十岁的姑娘,除非很?红,要不然乐女年纪大一点,就会如用?废的牛羊一般被卖到中?下等去。” “故而不是上?等乐坊的女子特别早死,而是他们就没?有年纪大的姑娘。” “另外,若是身份不明的女尸,辨别普通女子与乐坊女子有讲究,尚未梳头的清倌与已?经留客的乐女也有区别。” “乐坊女子无论上?中?下哪等乐坊出?身,通常身上?都有伤,有些伤势骇人,但大多不致命,要注意与真正的死因相?区分。” “如果是尚未梳头的清倌,年龄以?十二三岁居多,身上?一般是鞭伤。乐坊喜用?一种叫三股鞭的皮鞭,这种鞭子抽人能引起剧痛,但不易伤筋动骨。这个年纪的乐女还不留客,只是表演和陪茶陪饭,所以?只要不伤到脸,乐坊手段百无禁忌。” “如果是十四岁以?上?的,多半已?经梳头,尸体除了产.门会有明显损伤外,还要注意身上?是否有针眼。这种乐女已?经留客,乐坊的调.教?手段会从鞭打改为更不起眼的针扎,特别是肉嫩敏感而隐蔽之处,大多会有针扎之迹。” “因为乐坊路数各有差异,一些无名的乐女之尸,通过验明她生前遭遇的手段,就能查到原先?所属的乐坊。” 仵作板着脸大致说了一番,又用?手隔空点了点那女孩的尸身,道—— “大人请看这具尸体。” 谢知秋闻言望去。 只见静静躺在地上?的那女孩,正如仵作描述的上?等乐坊女子那样,是个容颜秀丽、皮肤白皙的少女。 她养着一头蓬云长发,五官尚未长成成年女子那般精致,但已?瞧得出?某种青涩的俏丽,若是尚且鲜活且如同谢知秋或者知满那般衣食无忧地抚养长大,想必说话蹦跳的模样都会十分可爱。 然而此刻,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肢体已?然僵硬,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伤旧伤,望之触目精神。 只听仵作描述道—— “此女年约十三,死亡时间应在廿二日晚上?子时,身上?有多处鞭痕,但伤成约有三天以?上?,都不是致命伤。” “她身上?共有被尖锐之器击打所致伤口十七处,致命的是头上?这一处,锐器刺入头部,导致颅内出?血当场毙命。” “锐器此伤的痕迹,皆与现场发现的烛台尖刺吻合,烛台应当是凶器无误。” “此女产.门无损,尚是处.子,应当并未受到侵害。” “但是,她身上?还有拳打脚踢留下的淤伤,伤势较新?,说明她死前曾遭人殴打。” “不过,这些伤口毫无章法,大部分也没?打到关?键之处,行凶之人应当并非熟知打斗技巧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喝醉了酒,只是凭着脾气乱殴一气。” 谢知秋沉着地听完,她略一琢磨,问?:“照你先?前的说法,从这女孩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当是尚未准备梳头的清倌?” 仵作颔首。 谢知秋静默片刻。 这女孩身上?鞭伤未愈,若按仵作的说法,那么至少在近期内,乐坊本来?应该是没?有打算让这姑娘留客的。 但后来?她却与齐宣正单独待在房间里。 这样的女孩哪儿?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机会,像齐宣正这样的社会背景,他看中?了哪位姑娘,乐坊只敢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拒绝,而乐女自己的意愿,更是微中?之微了。 仵作描述的行凶者特征,也和齐宣正完全吻合。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须臾,她又去看尸体以?及凶案现场找到的证物—— 证物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带血的珠钗一类女子之物,还有本案的凶器烛台,以?及一个花瓶碎片——据大理寺查验,这很?可能就是造成齐宣正额头伤口的器物。 不过,其?中?有一样物件,瞧着倒在这些东西间有些格格不入。 谢知秋走过去,将它拿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封信笺,里面的信已?经被拆出?来?了。这信纸上?大片血迹,但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是张空纸。 仵作一看,道:“这是从这姑娘怀中?找到的,是贴身之物,但上?面确实没?有写字,许是还来?不及动笔。” ……若是来?不及动笔,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当作贴身之物藏着呢? 谢知秋想了想,觉得此物颇有些异样,姑且将它单独分在一边,自己收了起来?。 * 下午,谢知秋去案发现场实地勘察。 乐坊这一带要到夜晚才热闹,这会儿?光天化日,整条街都冷冷清清。 那家出?了事的上?等乐坊尤是,外面已?经被大理寺的差役牢牢守住,不要说宾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明是烟花之地,这会儿?倒显得肃杀起来?。 谢知秋身着官服入内,先?查了案发的房间。 房中?可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桌上?的酒盏、墙上?的装饰全被扫到了地上?。 谢知秋查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新?鲜东西,就让人唤来?鸨母和当夜招待齐宣正的其?他歌女。 有了验察受害姑娘尸体的经历在前,当谢知秋看到那群歌女的时候,已?经不再?吃惊了—— 果不其?然,除了鸨母有四十多岁,那些所谓的歌女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姑娘,最小的一个瞧着只有十一二。 这群女孩瞧着像小鹌鹑似的,乖乖跟在花枝招展的鸨母身后。 她们个个都带了妆,衣裳十分鲜亮,甚至带来?了乐器,不知道这样过来?接受问?询是打算干什么。 那鸨母原是满脸堆笑迎上?来?的,但当谢知秋转过头,她对上?谢知秋这冰冷的眉眼,忽然步调一僵,不自觉地退了三步,轻佻的表情亦收起几分。 但鸨母看上?去仍不死心。 “民妇见过大老爷。” 她行完礼,见谢知秋没?有动怒的意思,当即壮着胆子,又无比熟练地上?前攀关?系道:“这位大人看着可真是年轻有为、器宇轩昂啊!民妇刚才简直一见就呆了,你瞧我们坊里的姑娘,简直个个都要坐不住了。” 那群小女孩里,是有几个人在偷偷看谢知秋。 但与其?说是坐不住,在谢知秋看来?,她们更像是好?奇居多。 谢知秋懒得说其?他周旋的废话,只问?她:“前天夜晚,你们这里发生的那桩命案,你知道被抓走的那人是谁吗?” 鸨母眼珠一转,便回答道:“知道,是今年新?中?第的一位进士老爷,不过名字嘛……咱们这里每天客来?客往的,我也不是人人都记得。”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鸨母已?经被打点过了。 她登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知秋又问?:“那死者是什么身份?案发当夜,是谁先?觉察的异样?” 鸨母用?轻佻的语调说:“死掉的那个,是我今年新?买回来?的女儿?,名叫春月。 “但她以?前的来?历啊,咱们买人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北方逃难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汉话都讲得怪怪的,我花心思调.教?了好?几月,总算调.教?好?了,没?想到竟忽然这样……哎,买她可花了不少钱,我这损失可不晓得谁来?赔偿。 “说真心话,这丫头可不是个老实的,这么一群姑娘买了这几个月,就她跑的次数最多。 “我真金白银将她买回来?,没?想到钱还没?挣到,反而摊上?这么多事,真是赔了心血不说,还尽是赔本买卖。 “至于谁先?觉察的嘛……喏,就她了,桃枝,你来?说。” 叫桃枝的姑娘看起来?与春月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本来?躲在后面,被鸨母一提溜胳膊,就拉了出?来?。 不过这一下,倒让谢知秋瞧见桃枝还在自己身后藏了个姑娘,那小姑娘一看就是这批歌女里年纪最小的,比其?他人都矮一个头,最多十一岁。 然而吸引谢知秋的,倒不是那女孩的年龄,而是她粗粗一看,这女孩眉眼有点眼熟,似乎与死去的春月有七八分像。 谢知秋心尖一动,正要再?仔细瞧瞧,这时,被推到前面的桃枝开始支支吾吾,只是半天词不成句。 “哎呀,桃枝,你怎么回事啊。” 鸨母催促她道。 “你把你昨天说你看到的,再?跟萧大人说一遍啊。” 谢知秋瞧见那鸨母暗地里拧了姑娘咯吱窝底下的肉一把,那叫作桃枝的姑娘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眼眶通红。 过了一会儿?,桃枝才说道:“前、前天晚上?,大约戌时,我们几个本来?应该上?台唱第一首曲子了,可是其?他人都到了,只有春月说去茅房,结果好?久没?回来?。 “春月先?前就逃过两次,那天晚上?坊里很?热闹,本来?就人多眼杂,我、我怕她再?跑,就去找她。 “结果,在经过南墙边上?的时候,看到春月偷偷在与人隔着墙说话,还从对方手上?拿了一封信。” “信?” 谢知秋一怔,几乎是立即就想到春月怀中?揣着的那封空白信。 她本以?为这桃枝被老鸨推出?来?说话,未必有什么真话,没?想到还真有对得上?的地方。 谁知,谢知秋还没?示意她详细讲讲,老鸨倒冷笑一声,催促她道:“桃枝,你说说,你听到和春月说话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桃枝低着头答道:“男、男的。” 老鸨又笑一声,对谢知秋说:“寺正老爷啊,依民妇看,就是那春月这几个月偷偷在坊中?客人里寻了个情郎,不想走正规路子跟我赎身,就打算自己逃跑。没?想到进士大老爷凑巧那晚就看上?了她,春月一时情急,就将蒙汗药下进士大老爷酒里了。 “然后她那情郎翻窗什么的进屋去,本想和春月一起跑,结果两个人中?途起了什么冲突打起来?,那人反而失手杀了春月,中?间还因为心生妒忌,拿花瓶打了无辜的进士大老爷。 “这可算是自己引祸上?身,只是可怜了人家进士老爷,本来?是来?寻个乐子的,倒讨了一身不快来?。” 说到这里,那老鸨又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桃枝的肩膀,又道:“桃枝啊,你再?跟寺正大人说说,你后面又干了什么蠢事来?着。” 桃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不等桃枝自己说,老鸨又自己讲了起来?,道:“我这蠢女儿?啊,一看春月被进士老爷点走了,竟然连客都不陪了,在整个乐坊里乱窜,逮着每个客人问?认不认识春月,让人快去救她,连护院都好?一会儿?没?抓着她,将乐坊闹得大乱。 “本来?留客嘛,房里动静大一点,姑娘求求饶什么的也是正常的,结果就因为她这一闹,搞得一大群人都冲到那屋里去了,还看到那么惨的场面! “要我说啊,本来?春月跟了进士大老爷也是件好?事,就是这桃枝过去这样搞,才害得春月的情郎知道这事,还闹出?矛盾来?,甚至一时冲动杀了春月。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姐妹,没?想到倒将好?姐妹害死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名叫桃枝的?乐女?听老?鸨说这番话?的?时?候, 样子异常沉默,既不吭气,也不抬头。 那老?鸨还在抱怨:“她那样子边叫边到处乱跑, 将身上一块玉佩都打碎了!虽然和死了人相比, 这是小事,但那可是上好的?白玉啊, 因为?是第一次上台才给她们佩的?, 摔碎这么一块, 就算送她去接客,也不知道要接多久才能赔得起……” 桃枝脑袋垂得愈低。 谢知秋看了桃枝一眼,对老?鸨的?描述并不全信。 不过, 这些话?, 倒解释了谢知秋内心一些疑惑。 乐女?本是贱籍,在多数人看来,死不足惜, 从仵作验伎女?的?经验如此丰富,就可以这一群人怕是短寿且命途多舛。 但实际上,以谢知秋为?官三年的?经验来看, 真闹成案子的?,并不多。 有乐女?死在乐坊里,老?鸨照道理来说应该会拼命瞒住——这些乐女?都签过卖身契, 若说那些被?卖作丫鬟的?女?孩父母说不定隔三差五还会去看看,那么一旦被?卖入烟花之?地, 就真是六亲不认了, 全家都恨不得早早撇清干系才好。 乐坊想将无依无靠的?女?孩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并不是难事。 更何况,这次涉案的?还是齐宣正, 这么大的?官,谢知秋尚且不敢得罪,乐坊肯定更不想惹祸上身。 看这老?鸨现在的?言论?,简直与齐宣正昨日在狱中的?言论?合得天衣无缝。 在齐宣正被?送到狱中之?前,他们应该没有办法串供。 老?鸨现在能这么讲,一来说明她很?乐意配合齐家,二来……也可见齐慕先消息之?灵通。昨天才在大理寺录好的?口?供,他一天之?内就已经收到消息,且安排好了后面的?事。在这梁城官场,不知到底有多少他的?耳目。 谢知秋之?前就觉得奇怪,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闹大的?。 像春月这样的?小乐女?,草席一裹,山里一埋,这件事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两百年都未必能有人知道。 现在看来,这案子现在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起码有一大半要归功于桃枝。 她那晚想必是将乐坊搅得动静不小。 能光顾这种上等乐坊的?客人非富即贵,齐慕先权大势大,树大招风,虽然表面少有人敢与他为?敌,但私底下?未必没有人看他不顺眼,只怕其实也有人想借这桩事情搞他。 想到这里,谢知秋不由深深看了眼桃枝。 她见识过春月尸身上的?鞭子,桃枝同样是乐女?,平时?定然没少挨这些毒打。 那天晚上,究竟需要多少勇气,她才能不顾自己之?后会受到的?惩罚,在乐坊里拼命去找一个有可能救下?春月的?人? 谢知秋还想再问些细节,但看情况,只要有鸨母在,她们说出来的?话?多半就是串过供的?有水分。 正当谢知秋思考之?时?,她注意到这群小乐女?怀里抱着?的?乐器。 谢知秋一想,问:“你让她们过来,还特意带着?乐器?” “!” 鸨母原本当然是想让坊里的?姑娘给来查案的?大人演奏一曲,如果对方看上哪个,也可以带走。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鸨母也知道这桩事对大理寺的?官员来说不好办,就怕他们不敢对齐慕先怎么样,就拿乐坊出气,态度亲昵一点后面都好说。 不过,鸨母一看谢知秋这张冷脸,本已经准备好的?说辞,都不敢说出口?了。 这会儿,她见谢知秋主动问起,原本已经熄灭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眼珠微动,红唇一勾,露出一个比牡丹还热烈的?笑来,忙说:“回大人的?话?,这就是她们案发?当天演奏的?乐器,我让她们带来,就是想让她们给大人演奏一曲,看看对查案有没有帮助。若是有帮助的?话?,寺正大人还可以带几个回衙门审问。大人您说呢?” “……” 谢知秋当然知道她原本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专门针对男性官员的?行.贿对她来说浑身别扭,简直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难以形容的?不时?,尤其看那群小姑娘如此年少,更觉作呕。 但是,她知道,一旦她表露出有一点松动的?意思,鸨母的?提案,会对她有利。 谢知秋面不改色,她本想顺着?鸨母的?话?说,就势把人提回衙门审问,但是她目光在那些女?孩指尖扫了一下?,发?现不少人手上都有伤,想了想,又改口?道:“奏乐就算了,太高雅的?东西我不太欣赏得来,一首曲子而已,对查案也没帮助。 “不过你说模仿案发?当晚的?情景,我倒想到了。 “这样吧,你们都来模仿一下?当晚横冲直撞的?桃枝,我等下?会让差役装作宾客或者?乐坊护院去抓你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正好我也比较喜欢捉迷藏。” “捉、捉迷藏?” 老?鸨傻眼。 她是听说过这个大理寺正老?爷,在高调地中状元、迎娶谢家女?之?前是个脑子有点奇怪的?纨绔,不爱读书就爱摆弄古怪的?玩意,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料到这个人口?味这么奇葩。 不过乐坊的?老?鸨,什么没见过? 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招呼乐女?们道:“来来来,姑娘们开工了,这位大人的?吩咐你们都听到了,那就开始吧,都小心着?点,要让大人看清楚啊!” 乐女?们显然也从没训练过这种要求,都有点懵。 但她们畏惧老?鸨,不敢反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她们就对着?空荡荡的?乐坊,一边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找她”,一边到处乱跑。 她们起先还十?分僵硬,但见大家都这样,逐渐有点放开手脚,跑得快起来,声音也大了。 谢知秋仍是往常的?脸色,就对老?鸨颔了下?首,慢悠悠地起身,一副要去抓人的?样子。 * 却说这个时?候,桃枝本人是最懵的?。 她当时?是一时?情急,压根没注意自己是怎么跑的?,这会儿要模仿,也没有头绪。 不过,她隐约能觉察到,这会儿关键也不是真像当晚,而是寺正大人满不满意。 而且,她们如果真被?寺正大人抓到,恐怕发?生?的?也绝不是好事。 但她一个人跑不行,春雪年纪最小,身体还很?弱,得先将她安置好。 刚才情况突然,两个人没能一起跑,但桃枝有特别注意春雪的?位置,她们应该也没差太远,只要仔细留意,想必很?快能会合。 桃枝铆足了劲,左顾右盼,拼命找春雪。 谁知刚拐过一道弯,还没找到春雪,忽然,伸出一双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嘴! 桃枝当即就意识到,逮到她的?是个高大的?成年男性,而且做抓人这种事情很?熟练。她甚至还不及发?声呼救,就被?抓进一个房间里。 屋子是一间普通厢房,谢知秋已经在屋内了,正安静地喝着?茶。 在桃枝之?前,她已经抓来一个人,就是那个个子矮、与春月有七八分像的?姑娘,都是让张聪去抓的?。 张聪不同于普通衙役,是她个人的?护卫,平时?出行大多数时?候都带在身边。 齐慕先拿消息的?速度太快,无论?是乐坊还是大理寺内,大概都有眼线。 乐坊鸨母明明已经想好托词,但谢知秋仍想再问一问桃枝,谢知秋担心齐慕先会认为?她不配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其实齐慕先一定会知道她在乐坊乱搞了一通,但她不希望齐慕先知道她具体审问了谁、为?什么要审,场面乱一点,有利于模糊重点。 谢知秋看向被?抓来的?两名乐女?。 那名叫桃枝的?姑娘,一见另外一个女?孩也在屋内,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前走了一步,试图让比她年纪小的?女?孩更不显眼一些。 明明她自己,也颤得很?厉害。 谢知秋放下?茶盏,问:“她是春月的?妹妹?你和春月姐妹关系很?好吗?” 桃枝先摇了摇头,一对上谢知秋的?眼神,又改为?点了点,但接着?,她又不自觉地往后缩,状态混乱。 谢知秋见她如此,知道硬问恐怕问不出来。 她们估计已经被?老?鸨下?过不准乱说话?的?封口?令,如果没有一定的?信任,难以让桃枝在恐惧下?开口?。 谢知秋想了想,换了个相对浅层面的?问题,道:“乐坊的?鸨母刚才说,那天晚上,你还摔碎了身上的?一块玉佩?” 桃枝一愣,但这个问题是鸨母已经说过的?,应该没什么不好答。 她便点了点头。 谢知秋寒暄似的?问:“身上的?饰品弄坏了,还要你们赔偿?” 桃枝略显犹豫,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小声地解释道:“我们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乐坊的?东西,是借给我们用的?,不是自己的?,坏了肯定要赔偿。 “青凤姐说,以前有姑娘被?赎身以后,因为?什么都不能带走,只能赤条条地走出去。还是给她赎身的?那人临时?找了块布裹上,才没有一路光着?。” “青凤姐?” “是坊里的?一位花魁姐姐,有二十?一岁,在坊里是年纪最大的?。她平时?会偷偷照顾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乐女?,分给我们药和食物,教我们怎么样少挨一点打,还会跟我说以前坊里的?事。” 桃枝说着?又反应过来,忙道:“这个大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坊里的?管事不许我们私底下?互相聊天的?。要是让妈妈知道青凤姐私底下?经常绕开管事来跟我们说话?,青凤姐肯定会有麻烦。” 谢知秋略显错愕:“你们连互相说话?都不许?” 桃枝颔首。 “……这未免太严苛了。” 谢知秋道。 桃枝盯着?谢知秋的?脸,见她好像是当真觉得这规定匪夷所思的?样子,踌躇片刻,才解释道:“因为?乐女?人数多……听青凤姐说,以前这附近其他乐坊发?生?过乐女?联合起来,偷偷把老?鸨绑了,然后集体逃走的?事。 “从那以后,这里所有乐坊都禁止乐女?之?间私下?来往了,怕我们之?间关系太好,力?量又变强,再发?生?同样的?情况。”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谢知秋默然。 这群豆蔻年华的女孩, 被金钗绸衣装扮成?华贵的模样,在鞭子和银针的驱使下像大家闺秀一般学习琴棋书画之术,然后在命运被拿捏的高压环境下被迫对他人绽放出如花笑颜。 然而绚烂如花火的光鲜外表之下, 是没有半点自主权利的最为腐朽的命运。 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人对女子的幻想, 不过是为了让满室宾客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尽情赏玩她们?的青春美丽,直至凋零。 谢知秋问她:“那你摔碎的那块玉佩, 之后要怎么赔偿?” 提到?这件事, 桃枝神色当即黯淡起来, 乌黑的眼?底没有半点光泽,隐约带着绝望的死气。 她说:“我、我本来就是被卖掉,身上没有一点钱。妈妈说, 她会让我早一年梳头, 以?后要接比其他姐妹多一倍的客人偿还,还会让我做她舍不得让其他姐妹做的来钱多的活。只要努力,早晚能还掉的。” 照这个努力法, 桃枝估计活不了几?年就得去阎王那里报道了。 谢知秋稍作?考虑,说:“这种类似的玉,我手里多的是, 随便拿一块来,想必就能帮你解决此事。” “大、大人?” 桃枝猛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谢知秋。 谢知秋神色仍是淡淡。 她自然知道, 在乐坊,像桃枝这样的事何其之多, 就算帮了一个桃枝, 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君子有怜悯之心,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这个桃枝到?了她眼?前,难免就会有帮她一把的想法。 事后,她可以?再想办法将包括桃枝在内的这一批小乐女赎出来,不过现在就赎还是太醒目了一些,须得再等等。 谢知秋道:“不过,你得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能不能利于案情,我自有判断。” 桃枝的眼?底有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她当即跪下,对谢知秋磕了个头,然后就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儿地将事情都倒了出来—— 据桃枝所说,她与春月是同一天?被鸨母分别从两个人牙子那里买来的,那时坊里凑巧没有那么多屋子给小女孩住,所以?她与春月被关在同一间漏风的旧屋里,关系逐渐好了起来。 “她的确是春月的妹妹,起了花名叫春雪,妈妈本来打算等她们?都大了以?后,让她们?以?亲姐妹为招牌出台子。” “春月和春雪并不是在国内出生的,她们?其实?是北地十二州的人。” “春月跟我说,自从三十多年前,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领以?后,辛国就对十二州征收重税,当地官吏皆换作?辛人,用严酷的手法管理本来生活在当地汉民。” “辛国以?辛国人为上等人,以?汉民为下等奴,只有极少数汉人会被认同有一定贡献,从汉民升格为‘辛人’。” “春月她们?姐妹出生的时候,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汉人走在路上,看到?辛人要让路,辛人殴打汉奴致残致死,都不会被追究,因此随时就可能会被人踢一脚打一顿,或者被抢走财产,甚至还曾有一个辛国贵族抓当地普通汉人百姓去狩猎场,将他们?当作?活靶猎物狩猎。” “春月和她妹妹生在那样的地方,即使家中不算贫穷,但从小到?大仍不得不卑躬屈膝、看人脸色。她们?父母还在的时候,春月就常听父母叨念,当初萧将军快打到?十二州的时候,本以?为就要脱离苦海了,甚至连当地的辛国官员都开始收拾包袱逃难,可是最后竟是一场空欢喜。” “在那之后,方国就几?乎没有再与辛国直接冲突,即使辛国挑衅,也多是用赔钱解决问题。” “此后,当地汉民的生活愈发艰难。” “春月与她妹妹本来生活在还算正常家庭,但之后,她们?的父母竟被辛人打死,两个年纪不大的汉族孤女,处境一下子困难起来。” “慢慢地,春月意识到?作?为汉人,在这样的歧视下生活实?在艰难。于是她想来想去,觉得要保住自己和妹妹,必须想办法回到?汉地。” “辛国为了掌控十二州的当地百姓,从数十年前就宣布废除汉话,只准使用辛国的语言。” “春月的母语其实?是辛国语,为了回来,她特意去找了会说汉话的老?婆婆,半夜偷偷学。” “然后,她带着妹妹藏进两国互往的商车里,终于来到?方国。” “但她没想到?,老?婆婆的方朝官话其实?带有浓重的乡音,而且十二州脱离方朝已有三十余年,很多语言习惯都不同了。” “她带着妹妹来到?关内以?后,沟通非常困难。” “她本计划用带来的金银,寻个比较安稳的地方,先购置一处房产,然后开个小店,以?在当地经商的北方人、辛人,以?及图新?鲜的食客为目标,贩卖有北地特色的烧烤食物,以?此谋生活下去。” “据春月说,北方那边可能是游牧民族多,大家对这种长?距离迁徙习以?为常,规则也比较宽松,年纪小的女子自己经商并没有非常奇怪。她没想到?在关内做同样的事居然阻力重重。” “结果?她到?方国还没几?天?,不等找到?落脚之地,就先被居心叵测之人看出她们?姐妹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还汉话说得乱七八糟,连求救都很困难。”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抢走身上的钱,和妹妹一起被卖给出价最高的人牙子,最后又落进了乐坊。” “她本来以?为生活在自己同胞的地方会更好一点,没想到?世?道薄凉,一来反而落进了更大的深渊里。” “她说,她自己就算了,只是觉得很对不起妹妹。” “春雪是因为她做的决定才跟着她到?方国来的,要是有可能的话,至少要让妹妹能出去。” 桃枝在说话的时候,那个和春月很像的小女孩一直紧紧地贴着她,用力贴着桃枝,但她一双眸子却在瞧谢知秋,似乎有点胆怯。 其实?在把桃枝抓过来之前,谢知秋也试过与这个小女孩说话,但她一直不开口。 之前谢知秋还以?为她是胆小或者嗓子有疾,但现在听桃枝这样说,这女孩搞不好是语言还不太通。 听桃枝的说法,她们?连日?常交谈都受到?严格限制,大概很难有锻炼语言的机会。 春月本来就有基础,也有意识去学,春雪这么小,能会多少就很难说了。 谢知秋看着春雪对桃枝十分依赖的样子,说:“你与春月感情应当确实?不错,这小妹妹看起来很信任你。” 桃枝苦笑了一下。 她说:“我是从南方被卖过来的,与春月习惯性格差异太大,沟通也不顺畅,其实?不算很合得来。 “但我手脚笨,一开始学乐器总是最慢的一个,被老?鸨打得最多,还动不动不给饭吃。 “好几?次老?鸨心情不好,下手就会重,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那个时候,是春月照顾我,偷偷藏她的食物分给我吃,还用奇怪的话来安慰我。 “后来她告诉了我她的经历,我也说了我的,才知道大家都是苦命人,谁也没有比谁更惨。 “春月本来就只剩下一个春雪,而我进了这里,也永远不会再有什?么亲人了。我们?虽然出身天?南海北,但一同生活在这里,除了彼此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们?,倒比常人更像是姐妹。 “晚上,我们?也没有别的事做,春月让我教她汉话,她投桃报李,也会教我一点她原本说的语言。 “春雪因为看得出她姐姐跟我关系好,也逐渐粘我。而且在这个坊里,除了春月,就只有我能跟她说一点点话了。” 如今春月去世?,春雪在坊里能依赖的只剩下桃枝,也难怪一直跟着她。 不过,谢知秋看得出来,桃枝对春雪的维护远远超过普通水平,像是真心将朋友的妹妹当作?自己妹妹的。 桃枝看着也不是十分勇敢的性情,那晚却敢为了春月大闹乐坊,这份情谊可谓坚韧。 桃枝说,春月曾经在她奄奄一息时照顾她。 这两个人,实?则是过命的交情。 谢知秋大致理了理思?路,说:“情况我大致知道了,那关于案发那晚,你可还有什?么其他印象?” 桃枝绞尽脑汁,大约是那晚她本就为第一次上台而焦躁,时间又匆忙,并没有注意太多细节。 但过了一会儿,桃枝好像想到?什?么,面?露纠结。 她踌躇地说:“大人,其实?昨天?晚上,春雪偷偷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 谢知秋心中一动,问:“什?么?” 桃枝道:“其实?那天?夜里,我将春月找回来以?后,因为登台时间太紧,没什?么机会与她交谈,而且春月自从拿了那封信,一直魂不守舍,我问她她都没怎么答。 “但是春雪演出时站在春月旁边,她说上台之前,春月忽然用辛国话跟她说,她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春月说,她或许能凭此立一个大功。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她就能将春雪还有坊里的姐妹都救出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谢知秋一惊, 这绝对是个重?大线索。 她?忙问:“是什么秘密?春月没?有说吗?” 桃枝摇摇头。 她?道:“当?时?离上台时?间太紧了?,而且妈妈就在旁边盯着,要是说话太多肯定会受罚的, 所以别的没?听她?说了?。” 桃枝想了?想, 又提醒谢知秋道:“但大人对此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春月她?们姐妹在远方长大, 习俗认知都和我?们关内长大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有一回她?跟我?说她?吃到一种很?稀奇又非常美味的水果, 皮极薄、水分充沛又很?甜, 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特意留了?一个带给我?,结果我?一看……只不过是枇杷。” 桃枝说这话时?神情复杂, 可?见这种乌龙不是一次两次。 谢知秋清楚桃枝这是怕她?费心查了?很?久, 结果却是白费功夫,应道:“知道了?,是否有用, 本官之后会有论断。” 她?想了?想,又问:“桃枝,据你所知, 春月与一个叫齐宣正?的人,以前认识吗?” 这是谢知秋怀有疑问的一个地方。 正?像所说,齐宣正?犯不着亲自与一个乐女过不去, 按理来说,他并?没?有必须要杀春月的理由。 桃枝一愣, 道:“齐宣正?, 就是当?晚选中春月的客人吧。” 谢知秋略显意外:“你知道他的身?份?” 齐宣正?不可?能正?大光明在丧期来逛乐坊, 谢知秋原以为,除了?鸨母, 像桃枝这样的小乐女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 但桃枝道:“我?和春月知道,是青凤姐私下告诉我?们的。 “听说官员其实?是禁止来私人乐坊的,但青凤姐在坊里很?多年了?,对很?多熟客的真实?身?份都很?清楚……齐大人很?有名,他是贤相齐慕先之子,是当?下风头正?盛的齐氏门下三君子之首,当?年还为了?安定圣心,主动放弃状元,据说品行高尚。 “青凤姐说,他可?能是春闱出了?金鲤鱼的事后郁郁不得志,才总来坊里消遣。 “其实?毕竟是坊里的客人,感觉还是有点可?怕,和传闻那样清白的君子好像也有点差异……但青凤姐说,在乐坊的客人里,他也算是年轻英俊,而且出手大方的,比许多又抠又难伺候的老?头子好多了?。” 齐宣正?在乐坊居然有出人意料的好口?碑,可?以想见其他人有多糟糕了?。 谢知秋在心里意外了?一下,但面上未显,只问:“那在那晚之前,春月和齐宣正?有过交集吗?” 桃枝连连摇头:“没?有。我?们进了?乐坊,就没?有离开过,那晚还是第一次上台。在此之前,我?们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但从未见过这个客人。” 谢知秋若有所思。 之后,谢知秋又询问了?桃枝一些?当?晚的细节,直到桃枝这里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了?,方才要起身?离开。 桃枝在打开话匣子后,一直对谢知秋的问询应答尽答。 此刻,眼?见谢知秋要走,她?表情微微一白,身?体僵硬良久,然后突然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噗通一声跪下来。 “大、大人,奴婢还、还有一事相求。” 桃枝声音发颤,眼?底隐隐有泪,可?见说这番话,要克服极大的恐惧。 她?说:“大人之前说会替我?偿还玉佩,玉、玉佩的事我?可?以自己来承担,但取之以代,请大人将春雪赎出去吧。她?年纪小,语言不通,如今没?了?姐姐,也不是姐妹花了?,还会有客人嫌这种事晦气,她?身?价应该不会很?高的。” 谢知秋驻足,回头定定地看她?。 谢知秋问:“你可?知道,这对你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桃枝胡乱点了?一通头,简直像怕自己后悔似的,迅速做了?决断。 她?说:“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亲人了?,就算活下去又如何,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 “但春雪是春月唯一的妹妹,我?想让她?活下去。 “春雪其实?身?体很?不好,她?本来就有点水土不服,再加上我?们学艺一天要九个时?辰,剩下三个时?辰用来睡觉,现在这样她?就很?吃力了?。 “进坊几个月,她?已?经生了?两次大病。鸨母也不会给治,一般请大夫来看看,药便宜就抓点,贵就扔屋里熬着。 “春月之前两次逃跑,其实?都是因为这个。 “当?时?她?厚着脸皮向青凤姐讨了?一点钱,想出去给春雪找大夫。但后来都被鸨母抓到了?,身?上的钱被搜出来,她?又不能供出青凤姐,所以咬牙不说,就被鸨母诬陷是偷的,几乎被打个半死。 “只要春雪能出去,能过上正?常的日子,我?和春月,都不会觉得自己是白死了?。” 其实?谢知秋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桃枝和春雪继续留在乐坊里,但桃枝这一番话,仍她?不由敬佩这女孩的心性。 谢知秋略作考量,道:“你们的事,我?之后会作安排。你不要担心,这几日都会有大理寺的差役守在乐坊里,老?鸨应该不会惩罚你们。” 谢知秋没?有明确答应下来,但只这短短几句话,已?足以让桃枝内心生出些?许希望来。 她?再度叩拜,道:“是。” “眼?泪擦擦,等下回去,就说你们一直在玩捉迷藏,不要让人看出异样。” “好、好的!大人!” 桃枝用力乱擦着眼?眶。 谢知秋本欲先推门出去,但走到中间,又想起一些?事情来。 当?初在月县,焦子豪的妾室媚儿曾经告诉她?,媚儿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是在离开焦家后,她?才能恢复真正?的名字燕子。 谢知秋回首问:“对了?,桃枝、春月和春雪应该都是你们在乐坊的花名吧,你们原本的名字,是叫什么?” 桃枝一愣,忙答道:“我?叫王小妹。春月和春雪一开始语言不太通,所以起初不知道,后来就习惯叫这个名字了?。但后来有一次,春月跟我?说过,她?本来叫杜宁枝,妹妹叫杜青梅。” * 一刻钟后,谢知秋离开乐坊。 走前,她?对老?鸨道:“之前听你说,那个叫桃枝的乐女欠了?你一块玉佩,我?看她?挺有眼?缘的,这回又从她?口?中得到了?一些?有利于调查案情的口?供。这块玉佩,之后我?会找一块差不多的过来替她?补上,你就不要追究了?。” 老?鸨面色一僵。 但她?不敢忤逆大理寺正?这样的官员,反而转瞬就赔出一个笑脸道:“好的好的,多谢大人。不过一个笨手笨脚的小丫头,哪里值得大人还为她?费这样的心思。” 谢知秋没?有再接腔。 其实?直接给老?鸨钱更为简单,但若是物?品本身?价值不明,难保老?鸨漫天要价,想到乐坊的营业性质,谢知秋便不太乐意让他们有得钱的机会。 走出乐坊大门,天色已?暗。 谢知秋来时?清冷,到黄昏时?,乐坊这一片反而热闹起来。 高高悬在空中的花灯一年四季通明如节日,空气中飘散着酒气与胭脂味,欢喜的丝乐之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曼妙的姑娘们在老?鸨陪伴下站在门前迎客,笑容灿烂、花枝招展地招呼着往来的男宾。 谢知秋想起那群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少女。 谢知秋幽暗的眼?里倒映着漫天花灯,可?深沉目色却无法被这光芒点亮。 她?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她?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眼?熟的人影,下意识望去—— 那是个身?着丝衣的贵气男子,外表全然是主子的样子,但他身?边并?没?有带仆从,只一个人徐步安行,在桃枝等人栖身?的乐坊外徘徊。 此人生了?一双精明的细眼?,外表十分不显老?,若不是谢知秋已?经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绝猜不到他已?经四十八岁。 ……裕王?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知秋过目不忘,只先前在大理寺外因为赵泽而见了?此人一面,就完全能认出对方身?份。 那时?裕王与赵泽相谈盛欢,一副叔侄情深之态。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按照祝少卿当?时?的说法,裕王应当?在赵泽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与他十分亲密。 但裕王大约不认识谢知秋。 裕王原本在乐坊外走走看看,不时?试图往围墙里张望,像是那种对案情好奇的过客。 当?他迎上谢知秋的视线,似乎凝了?一下。他虽不认识谢知秋,但见她?一身?朱红色官服,还是友善地对她?一笑。 旋即,裕王转了?个头,悠哉地与谢知秋擦肩而过,进对面的乐坊去了?。 那乐坊的主人,一见裕王,简直双目放光,喜气洋洋地叫来一堆姑娘,众星拱月一般将他迎了?进去,俨然是个常客。 而他从谢知秋身?边经过时?,谢知秋不由鼻尖轻动,嗅到淡淡的药味。 “大人怎么了??” 张聪见谢知秋站立未动,不由出言询问。 谢知秋说:“那人身?上的味道……” 碍于那人毕竟是个王爷,谢知秋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不过,此人这个时?期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巧合得有点异常。 谢知秋正?在办案中,生性细致敏锐,姑且将此事记下。 * 半了?一天案子,谢知秋提灯回到大理寺。 她?坐在桌前梳理卷宗。 齐宣正?这桩命案比想象中复杂,尤其从王小妹的供词来看,本案恐怕还有值得深挖的隐情。 不过…… 如果问谢知秋,她?现在认为何人会是凶手,她?心里想的还是齐宣正?。 倒不如说,经过一番调查,她?反而更觉得凶手就是齐宣正?了?。 目前发现的异常之处,只能说明那位实?际名叫杜宁枝的乐女,死前可?能还怀有秘密,可?是证明不了?本案除了?齐宣正?还有其他凶手人选。 乐坊的房间原本为了?招待贵客,门窗都紧紧关着,经过调查,案发的那屋子既没?有外人进去过的痕迹,也没?有有人出来过的痕迹,齐宣正?还被一堆人目睹浑身?是血手持凶器站在尸体边上。 与杜宁枝在墙外对话的男子倒的确有点可?疑,事后还要再查一查。但他既然是隔墙对话,就说明本来并?不在乐坊内,要说后面再进来,未免多此一举。 从王小妹大闹乐坊到众人闯入屋中,想必没?有多少时?间。如果真凶不是齐宣正?,那他要伪造出这种景象,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在人来人往的乐坊无声无息进入一个门窗紧闭的屋子、杀掉杜宁枝、给齐宣正?换衣服、清理掉所有自己的行动痕迹。 不管怎么想都太不可?能了?。 更何况,杜宁枝要迷倒齐宣正?,她?药从哪里来?既然她?要弄晕齐宣正?,就说明她?并?不希望那天有人打扰,那又怎么会不提前知会她?的好姐妹王小妹和亲妹妹,让她?们不要担心? 杜宁枝身?上可?能另有隐情,但齐宣正?,十有八.九就是真凶无疑。 谢知秋后脑勺突突地痛了?起来。 经过一番调查,一切反而又回到原点—— 怎么样才能保住齐宣正?? 谢知秋思路纷乱,手仿佛被某种道德的枷锁捆住,虽握着笔,却良久写不出任何东西。 许久,她?终于还是决定先回将军府,养精蓄锐整理思绪。 谢知秋今日是整个大理寺最忙的人,东奔西跑不见清闲,到了?时?辰,其他官员早已?归家,整个大理寺黑灯瞎火,空寂幽静。 谢知秋提着灯,带着张聪,去马厩牵马。 然而,还未到马厩,转过一弯,在去牵马的必经之路上,她?竟先撞见一个人影。 谢知秋心头先是一惊,还以为撞见了?鬼,但等看清对方的脸,这份震惊有增无减—— 那人手持橙灯,立在道路中间。 他玉冠青衣,五官清俊,夜色下,他一身?清贵矜傲之气中,隐约夹着三分刚直。 正?如他从小到大的评价一般,这真是个玉质之人。 没?想到今日,所谓的齐氏门下三君子竟能在大理寺齐聚一堂。 一个在狱里蹲着,一个在查案,一个大晚上在这里等她?。 来者,竟是秦皓。 谢知秋见他,心里猜到了?点什么,不免心情复杂。 她?道:“你专门来找我??” 秦皓面色沉静。 他没?有以往面对“萧寻初”的那种剑拔弩张之感,但也未显亲近,只是带着公事公办的表情。 秦皓说:“萧大人,同平章事大人有事请你一叙。”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倒不如说,谢知秋反而奇怪,齐宣正?出事都这么多天了?,齐慕先怎么还没?直接来找她?。 谢知秋回头对张聪道:“你先回去吧,我?之后自己回去。” “大人!” 张聪看这场面,十分紧张,并?不放心谢知秋独自一人。 但谢知秋摇头:“不会有事。” 齐慕先留着她?还有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想必不会杀一个被皇帝看重?的臣子,那未免太明显了?。 况且,真要动她?,那直接找个机会将她?暗地里杀了?即可?,犯不着专门让秦皓来找她?。 谢知秋见张聪犹豫不走,又催道:“你先回将军府报个平安,我?一个时?辰必定回府,若是未归,你再着急便是。” 张聪见谢知秋意志坚定,不好违背她?的意思,思来想去,抱拳行了?个礼,终于走了?。 谢知秋看向秦皓,淡淡道:“走吧。” 秦皓见她?如此沉静,倒是侧目了?一瞬。 接着,他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秦皓考虑得十分周到,还专门备了?马车,只是前面的车夫似乎并?不是他自己的人,谢知秋从未见过。 那人一路无话,低头驾车。 谢知秋与秦皓虽同坐车内,可?也彼此沉默。 一时?间,一车三个乘客,竟像是三片纸人。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一座宅邸前停了?下来,但并?非是齐府。 谢知秋下马车时?匆匆一扫,此宅围墙宽大,望不到头,起码占地四亩,多半有好几个园林,房间无数。 梁城乃方朝之都,权贵豪富齐聚,土地寸土寸金,许多在此谋生的平民百姓甚至连一间屋子都没?有,只能在此地租床栖身?。 在如此贵重?之地,能置下这么一套宅院,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秦皓领谢知秋进去,谢知秋才发现这是座空宅,花园屋阁虽都建好了?,但还没?有人入住的痕迹。 秦皓带她?走到一间屋前,推开门,灯笼火光一照,里面满室整齐的金砖几乎要晃花谢知秋的眼?。 只听秦皓平静地如此说道:“萧大人成家已?久,功已?成、名已?就,却仍住在将军府中,并?未分府。 “同平章事大人听说,萧大人早年与父母关系不睦,实?则常年住在山上,如今成婚立业却仍与父母同住,想来难免有不便之处。 “同平章事大人与萧大人相知相惜,真心将萧大人当?作是晚辈弟子,特备下这座宅院送给萧大人,区区薄礼,还望萧大人喜欢。”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谢知秋目睹此景, 半晌未言。 谢知秋从未想到,这样奢华的园林宅邸,这般大笔的金银财宝, 她竟能如此唾手可?得。 以?月县为例, 普通农家辛勤劳作一年,饶是风调雨顺, 所得不过?三十贯钱, 且要上缴税赋, 还要供全家吃喝,若是遇上荒年,更为艰难。 当初将雨娘一家逼入绝境的, 不过?区区十两纹银。 这样大的宅院, 这样大笔的金财,如果一个普通百姓,单靠血汗劳动去?赚, 恐怕数百年、上千年也未必能赚得。 齐慕先却?长袖一挥,就?能将这些轻易赠与他人?。 而她只需得这一笔,此生?就?可?享尽富贵荣华, 不必再为衣食俗事发愁。 谢知秋当然知道,这笔钱她不是白得的。 齐慕先此举,无非是要她手里笔尖一批, 放掉齐宣正?。 谢知秋静默片刻,道:“齐大人?出手真?是大方?。” 秦皓说:“同平章事大人?恩怨分明, 只要是能为大人?做事的人?, 大人?当然会礼尚往来。” 的确是齐慕先的作风。 谢知秋安静地走过?去?, 拿起一块金砖掂量。 厚实的黄金落在?掌心,沉甸甸的。 谢知秋淡淡地道:“这么说来, 秦御史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得意门生?,想来比我这个外人?跟齐大人?更亲近,像这样的好处,应该也曾有过??” 秦皓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齐大人?的确待我不错。” 冷不丁地,谢知秋问:“……上回你送到将军府来的那些谢知秋喜欢的古书?,也是像这些黄金一般来的吗?” 秦皓一怔。 他本来并不想与“萧寻初”有过?多交谈,只想用最为中立的态度尽快将齐慕先交代的事情办完。 可?是,“萧寻初”竟然提起了谢知秋。 这一下子将他拉回了一个有情绪的状态,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去?接腔道—— “谢妹妹竟真?将这些告诉你了?” “所以?书?的来路,确实如此?” “……书?不是师父给的,但人?在?官场,难免有人?际往来。” 一股没由来的情绪涌上心头?,谢知秋看秦皓的眼神,在?幽暗的夜中变得古怪。 她苦笑地扯了下嘴角,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秦皓只觉得眼前眩晕了一下,先前那种感觉又上来了。 他明明觉得自己和萧寻初除了情敌并没有太多关系,可?是眼前人?看他的眼神,就?像与他认真?相处过?数年一般熟悉。 屋内不过?两盏灯笼的光亮,在?黑夜里不算清明,他其实不能像平时那样看清“萧寻初”的相貌表情,但是从一刻开始,他又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像是一个曾与他青梅竹马、并肩读书?的女孩。 秦皓说:“身在?局中,势必要审时度势。若是活得两袖清风,或许自诩清白,但在?朝中与旁人?行事作风如此不同,只会显得格格不入。过?于刚直,反而会为自己树敌。萧寻初,当年在?太学时,你似乎与严夫子交往甚密,这样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我承认我有迫切想赢你的成分,但我与对方?,不过?各取所需。 “至少现在?,我有能力凭自己拿到谢妹妹想要的书?,而你不行,不是吗?” 谢知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这样平静的眼神,反而看得秦皓心里发毛。 谢知秋道:“……你就?这样想赢吗?我承认,我时常也会想赢你,而且我在?当年科举里也用了手段,胜之不武,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选。” 在?她还是谢知秋的身份时,秦皓从未认真?将她当作一个可?以?在?朝堂上比拼的竞争对手。 谢知秋其实多少对他存在?一定的竞争心,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得比他更好。 只是两人?年少时光一同读书?,清清白白,谢知秋心里想的也是依靠学识的堂堂正?正?的较量。 没想到真?当两人?一同步入这泥潭,都学会了趋炎附势、玩弄权术,彼此都勾心斗角、出尽烂牌,仿佛阴沟里的两条泥鳅,满身泥泞互相撕咬。 但相比之下,谢知秋更难以?接受秦皓的做法。 尤其是秦皓之所以?会做这一切,背后都是为了“谢知秋”,这让她觉得是自己令秦皓步上一条歧路,一条他本来或许不会那么快走上的道路。 秦皓觉得眼前人?的眼神很令他难受。 或许是他有种谢妹妹站在?他眼前的错觉,他受不了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失望的眼神,因此简直想要抬起手,挡住她的目光。 秦皓说:“人?人?都是如此,不过?多我一人?而已。” 谢知秋问他:“秦皓,你吃过?谷糠吗?” “……什么?” 谢知秋道:“那是稻谷的皮壳,粗糙且难以?下咽,远不如真?正?的稻谷好吃,但却?是穷人?家里一年四季唯一的口粮。” “……” 秦皓木然,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个。 而谢知秋则继续道:“你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甚至没有见人?吃过?。你生?来是朝臣之子,餐桌上摆的是精谷细米,每日还有家仆精心制成的点心……不只是你,我也一样,在?去?月县以?前,我从不知道有人?天天吃的是那样的食物。” 谢知秋眼睑低垂。 她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朝廷的俸禄是有定额的,而那些官员却?能进献给你远超其月俸的礼品,这些多出来的钱财,一层层往下数,最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 谢知秋道:“朝廷表面上对农民只征一成农税,但实际上天高皇帝远,州一级为了一己私利,多加一成;府一级不愿吃亏,又在?前者基础上再加一成;县一级见此情况,自然也不会手软,私设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有时知县不管,亲自收税的小吏也会中饱私囊,自行多收一成。 “这些多出来的税,最后全都会压到平头?百姓身上,待落到实处,农民一年的收成,十之五六都要落入他人?口中。 “分明是农民亲手种出漂亮的稻谷,可?是到头?来,他们自己却?只能吃谷糠果腹。” 谢知秋稍顿,又说:“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你的目光看着前方?,不曾看看脚下。 “你的官途走得太顺,一中第就?是京官,所谓的外出巡查也就?是去?富庶之地,由当地官员陪着吃吃喝喝,回来一路高升,过?得很舒服。 “没有人?喜欢被下放,尤其是梁城公子,谁会喜欢离开舒适富裕的家,背井离乡去?偏远荒僻的地方??所以?你凭着齐相与父母的人?脉留在?梁城中,从来没有见过?那些遥远的地方?,从没想过?城中这一重重的官员醉酒欢歌,究竟是由怎样的人?供上来的。” 说实话,在?这一点上,谢知秋其实很难责怪秦皓。 她与秦皓又有什么区别? 她是富商之女,自幼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尽管仍有不少不如意之处,但至少不会缺衣少食。 若不是在?月县的两年,她不会看见那样的世界。 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是得罪了齐相才会如此,如果当初能选,她也不会选择去?月县。 事实上,在?朝中话语权最大的,往往正?是有背景有人?脉、从一开始便能顺风顺水的官宦子弟。 人?人?都知道当官好,削尖了脑袋去?当官,可?是究竟要多少普通百姓的劳动,才能养得起一个活得那样舒服的官员? 要是没有见过?月县,没有去?过?乐坊,没有亲眼见识那群乐女的惨状,只凭冰冷的理性行事,谢知秋其实可?以?轻易摆平齐宣正?的事。 背后有齐相在?帮她忙,光是此刻,她脑子里就?有不下四种方?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齐宣正?离开牢狱。 可?是当她脑海中浮现春月年轻的遗体和满身的鞭痕,浮现桃枝怯生?生?跪在?她眼前的样子,她心里那杆秤就?会出现偏移。 如果她动手帮齐慕先,她会感到强烈的愧疚。 这群女孩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有一部分人?的命就?如此之低贱,可?以?任人?践踏,纵死不得昭雪? 一股无名?火在?她心头?乱窜,让她难以?就?这样下定决心,去?帮齐宣正?那样的人?摆脱罪行。 秦皓听了谢知秋的话,微微一愣。 他手中的灯笼摇晃了一下,眼神似乎有所触动。 但他并不想在?萧寻初面前示弱,表情亦没有丝毫破绽。 “——听你的意思,萧寻初,难不成你真?的有忤逆齐相的想法?” 秦皓将话题拐回整体,亦敏锐地觉察出了谢知秋的动摇。 他说:“师父说,你对他只是表面依顺,或许实际上另有想法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相信。没想到,他竟不是无谓的担心。” 谢知秋未答。 下一刻,只见秦皓冷着脸将手探入袖中,某处两本折子来,丢到金砖上,示意谢知秋道:“你自己看看。” 谢知秋迟疑地去?拿。 在?幽暗中,她将灯笼举起,辨识折子上的文字。 待看清两本折子上的内容,她不由一顿。 秦皓说:“你不会以?为,同平章事大人?是任你想靠就?靠、想走就?走的小绵羊吧?” 这两本折子,一本是参她的,一本是参吏部侍郎刘求荣的,罪名?都很重。 “我如今是侍御史,你不要忘了这个位置是做什么的。” 秦皓道。 “听同平章事大人?说,你当年在?外地时,与吏部刘侍郎有些冲突。” “同平章事大人?让我转达,只要萧大人?愿意配合,从明日起,刘侍郎就?不会再出现朝堂上。甚至具体要如何处置他,也可?以?全凭萧大人?你的意思。” “但是,如果萧大人?有其他想法,那么同平章事大人?也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到时候,送上去?的折子不会只有我一本,而会是铺天盖地的奏折。” “至于罪名?,以?同平章事大人?的能力,自然有办法弄出证据。” “萧大人?的确很受圣上亲睐,但如果是无数朝臣死谏,圣上当真?会冒着受满朝文武责怪的风险,来保萧大人?吗?” “到时候,不止萧大人?一人?,恐怕连萧大人?的妻子、父母、兄弟,都会受到牵连。” 话到此处,他脸上亦不由流露出一丝焦躁,似乎并不太情愿。 他说:“说实话,我和你不对付,我本来并不想来跑这一趟。但是如果你被降罪,谢妹妹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你对我而言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我不希望你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误伤到谢妹妹。所以?才专门从别人?手里揽下这个活,亲自来跟你讲。 “我与你交谈,至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一说情况,要是换作别人?,态度只会更强硬。” 第一百一十四章 “——!” 谢知秋在听到齐慕先提出将刘求荣交由她处置的时候, 心头?就吃了一惊。 在此?之前,她是对?齐慕先提起过刘求荣的事。 当时,齐慕先曾向她暗示, 在他?眼中, “萧寻初”这个人目前的价值比刘求荣更大,他?可以为了她, 放弃刘求荣。 照秦皓这句话看, 齐慕先多半已经调查过刘求荣, 知道他?背后干的事了。 其实谢知秋对?齐慕先的承诺并不全信,但若是在齐宣正之事前,谢知秋大约有七八成把握, 齐慕先会直接履行?诺言。 而现在, 齐慕先竟将这也当作筹码的一部分! 要是她不全力帮助齐宣正,难不成,齐慕先就打算死保刘求荣吗? 当然, 眼下对?谢知秋来说最棘手的,倒不是刘求荣了。 一旦得罪齐慕先,竟连她的“亲人”都在波及之列, 而这些人,实际上是真正的萧寻初、萧寻初的父母还有兄长?。 她怎能因为自?己?的冲动,将这些本与她无关的人一同拖下水? 气氛凝重。 秦皓自?然知道, 这番话对?“萧寻初”很有威慑力,而且从“萧寻初”的脸上, 他?也看到了明显的动摇。 秦皓长?出一口气。 他?冷冰冰地道:“萧寻初, 同平章事大人会给你三日考虑。如果三日后, 齐家大公子还没有平安回?家,那么这两?本折子中递上去?的会是哪一本, 想必萧大人心里明白。 “一切的结果,都掌握在萧大人手中。 “望萧大人掂量清楚、好自?为之,莫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判断。” * 将军府内,两?个人正在焦急地等待。 知满本来照例是来将军府找姐姐的,没想到直到天黑,都没等到姐姐回?来,只等来汇报说姐姐跟着侍御史秦皓单独坐马车离开的张聪。 萧寻初一听谢知秋和秦皓两?个人单独在夜色中走了,整个人就一个晃神。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相当魂不守舍。 本来谢知秋没有回?来,为了消磨时间,萧寻初就借着自?己?最近在钻研的东西,指点知满的墨家术。 回?到梁城以后,萧寻初的心思主要放在两?件事上—— 一件,是将对?男子来说已经较为完善的突火.枪,改进到对?女子来说更趁手的样式和重量。 另一件,当然还是钻研黑石,想办法把他?和谢知秋换回?去?。 萧寻初沉浸在墨家术中的时候,一向非常投入,甚至能连续数个时辰不抬头?,从早一直忙到晚。 但今日,他?却心不在焉,甚至连知满就在眼前,他?也能在讲一处机要的时候讲着讲着走了神,还不时往院外张望,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知满听到姐姐跟秦家哥哥走了,心里也暗吃一惊,不过张聪说是办齐相的事,也不算奇怪。 但接着,她就在暗地里观察萧寻初的反应。 萧寻初表现得如此?异常,知满不可能觉察不到。 知满眯起眼睛。 在萧寻初第八次走神的时候,知满出其不意地开口:“师父,你在吃我姐姐和秦皓哥哥的醋哦?” “——!” 萧寻初突然被说破心事,猛然一惊。 但他?面上丝毫未显,用笔碰了碰长?发?,掩饰道:“……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知满压根不信这话,继续道:“你也不用这么担心吧,姐姐她现在用的是你的身?体,秦皓哥哥又认不出她,他?们不算孤男寡女半夜相会啦。” 知满的话其实很有道理,萧寻初自?己?理智上也清楚。 可是他?眼中的谢知秋,从头?到尾都是原本那个女孩子。 他?本来就很介意谢知秋和秦皓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想到她这么晚还和那个人单独在一起,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 谢知秋现在用的确实是他?的身?体,但秦皓也不是笨蛋。 当初知满就能凭借对?姐姐的熟悉看出谢知秋的真身?,那么秦皓……会不会也能猜出来? 每每想到这里,萧寻初的不安就如屋顶漏雨一般滴滴答答地降落下来,并逐渐扩大。 萧寻初短促的沉默,给了知满进一步试探的空间。 她问?:“师父,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萧寻初乱了一瞬心神。 但他?很快板着脸拿笔杆往知满头?上一敲,道:“好好读书,小孩子家家,不要胡思乱想。” “好痛!” 知满抱头?。 “你用笔体罚我!小心我跟姐姐告状!” “……你告就告,我还怕你。” “我不但告你的状,还会在姐姐面前说秦皓哥哥的好话。” “……” “怕了吧?” 萧寻初脸色明显有变化,须臾,等他?再开口,话里也不免带了一丝酸味—— “随你。” 他?撩了一把落到额前的碎发?,眼神有些落寞,只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由谢知秋决定的,她喜欢谁是她自?己?的想法,其他?人就算干涉,也没法真正替她抉择。” 萧寻初这话带着丝丝缕缕的情绪,即使是知满这样的小女孩,也能听得出来。 她想了想,说:“所以姐姐将来真的选了秦皓哥哥,你也不在意咯?” “……作为朋友,我尊重她自?己?的想法,也会祝福她过得幸福。” 萧寻初本觉得这话没什么问?题,但他?话音刚落,却见知满一下伸长?脖子抬起头?,扯着嗓子对?屋外喊道:“姐!你听到没有!师父说他?希望你和秦皓哥过得幸福——” “我没——” 萧寻初几乎在刹那间慌了神! 他?登时从桌边站起,甚至因为太?过急切连椅子都向后翻了过去?,发?出“咣当”一声。 他?急于要向谢知秋解释,可当他?转过头?去?,才发?现门外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 萧寻初意识到什么,等他?再回?头?,就迎上知满奸计得逞、意料之中的表情。 只见她双手一插腰,笃定地谴责道:“好啊!你果然对?我姐姐有非分之想!” 第一百一十五章 “……” 萧寻初的面颊一寸一寸爬上温度。 实际上, 他自己的心意,他早已觉察。 事到?如今,否认也是徒劳。 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原来他的表现已经明显到?, 可以被知满这样的小姑娘当面点?破。 萧寻初单手捂眼,试图遮掩自己的赧然?。 半晌, 他妥协了, 道?:“我与她年纪相仿, 自幼相识,平时?聊得来,甚至表面上还是夫妻。我对她怀有爱慕之情, 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奇怪是不奇怪, 我姐姐这么好。” 知满一本正经地认同了萧寻初的想?法,倒不如说,要是萧寻初一点?都?没被她姐姐吸引, 她才要觉得这个人没眼光。 不过,她又有点?好奇地偷瞥萧寻初,问道?:“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姐姐的?” “……很早之前吧。” 萧寻初对与谢知秋的妹妹讨论这种问题有点?不好意思, 抓了抓头发。 现在?回想?起来,他对谢知秋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与对其他人不一样。 他关注她, 欣赏她,为?她的境遇感到?不公, 渴望自己在?她眼中有所?不同。 这种感情, 在?读书?时?还可以凭理性压抑在?朋友的范围之内, 可是随着两人重逢后的交流愈多、关系愈发密切,逐渐春日里生芽的野草一样蔓延开来, 势头再难以控制。 萧寻初切实地觉察到?自己对她的情愫早已变质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实则是在?两人的婚宴之上。 明明是一场不得不为?之的虚伪婚礼,可是当他看到?身着嫁衣的谢知秋在?洞房花烛夜望向他时?,他却无比希望这一切都?能成真。 他想?要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 只是,以两人之间的状况,这种想?法怎么看都?不合时?宜。 谢知秋本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朝堂正事上,不乏有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她的精力本来已经捉襟见肘,兼之谢知秋本来就在?与秦皓有关的事上明确表达过当下不愿意成婚,萧寻初又怎么能只凭自己的意愿,在?这种事上徒增她的烦恼? 想?到?这里,萧寻初不由出言提醒知满:“你看出来就算了,现在?不要跟你姐姐说。朝堂上的事情比你想?得复杂,现在?这桩案子……尤其凶险。现在?去跟她提这些?,只会徒增她的烦心事。”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笨蛋。” 知满满口答应。 不过,说到?这里,她又悄悄瞥了萧寻初两眼。 “干什么?” 萧寻初问。 知满不死心:“没了?” “什么没了?” “你除了说了一句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姐姐,根本没说别的嘛。难道?就没有什么细节?” 知满竟然?还要追问细节,萧寻初的面颊又开始烧。 他别过脸去,敷衍道?:“这种事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你姐姐。难道?你会帮我?” 知满想?了想?,诚实地说:“其实以前,我一直是支持秦皓哥哥和姐姐在?一起的。” “……” “但是。” 知满认真端详了一下萧寻初,又回想?了一下姐姐最近驱使?的那具身体的外?观,犹犹豫豫地说:“你这段时?间教了我不少东西,人好像也不坏。要是姐姐自己不排斥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改站在?你这边。” 说到?这里,她思索地道?:“其实以前在?闺中的时?候,祖母和父亲都?劝姐姐多笑一点?,不然?不讨男子喜欢。就连秦皓哥哥在?姐姐那里碰了壁,有时?也会表现出失落的样子。 “但是你……虽然?姐姐对你也没有多热情,但你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姐姐这么冷淡的性格。” 萧寻初一愣,道?:“我没有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许是他们初见,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 许是他喜欢她身上的韧性,喜欢她不被旁人轻易动摇的模样。 更何况,她明明性情清冷,可有时?又会对他的话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反而显得可爱。 萧寻初说:“其实我觉得她并非冷硬无情,只是她想?到?的许多事,其他人都?无法理解,也不会支持她。时?间长了,她便不愿再费无用?的口舌,放弃寻找同伴,选择自己独自一人前进罢了。” 萧寻初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画面。 在?月县与污吏决战前夜,她蜷缩在?被褥下一声不吭。 她鲜少表露情绪,却对自己的妹妹、当初的严静姝,还有月县的雨娘、石烈、燕子,都?不动声色地给予了有人情味的帮助。 偶尔有时?候,她也会在?不经意之间对他微笑。 谢知秋的内心,其实比许多满面笑容、逢场作戏的人柔软多了。 这样一个人,何谈冷漠无情? 想?到?某些?场景,萧寻初不由一笑,道?:“我当然?也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但我希望她是真心开心才笑的。 “如果?我为?了自己开心,去硬逼着她笑,那就本末倒置了,还有什么意义?” 知满听他这样说,若有所?思。 她道?:“你这个人,好像确实还不错,如果?姐姐听你这么说,应该会开心吧。” 但说着,她又手往腰间一插,道?:“但你最好还是有点?紧迫感,现在?是没事啦,反正没人知道?你不是姐姐。 “但等有朝一日你们换回去了,别人我不知道?,但秦皓哥八成是不会放弃姐姐的。 “说句实话,秦皓哥当年比你主动多了。 “就这样下去,你小心姐姐被人抢走。” 不等萧寻初反应,知满继续嘀嘀咕咕:“最近姐姐好像是比较忙啦,但你们之前在?月县两年多,时?间这么充裕,总有空闲的时?候吧?你与姐姐朝夕相伴共处一室一起生活两年,居然?一点?都?没……啊!” 知满说着说着,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换上戒备的眼神,严刑逼供道?—— “你们在?月县孤男寡女生活了两年!你不会这两年趁我不在?,偷偷对姐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或者?脑子里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 萧寻初先是错愕。 接着,他的脸一下子赤红起来。 知满这话覆盖面太广。 他自认为?基本的礼法还是守了的,平时?有刻意约束自己,言行?举止都?算正派,没有做过必要以外?的逾礼之事。 但萧寻初毕竟还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虽说作案工具被谢知秋保管了,可他原本的想?法方式并没有太大变化,如果?连思想?都?算,那他和谢知秋朝夕相处的这两年,要说他脑子从未有过任何绮念,那未免过于不诚实。 然?而萧寻初心虚引起的短暂静默,成功让知满炸了毛。 “原来你真的有问题!” 知满用?力一跺脚,正要义正辞严地表达对萧寻初没有严格约束自己的唾弃,忽然?,只听院中传来脚步声。 谢知秋的步调,知满一听就知道?,她立即回过头去控诉道?:“姐姐!你要小心这个人!他的思想?没有表现出来得这么单纯!” 萧寻初:“……” 萧寻初正要辩解,然?而,当他转头看到?正走进屋的谢知秋,聊这些?琐事的闲情全都?烟消云散。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疲倦的谢知秋。 她面色苍白,眉头紧紧缩着,走路微抿,走路的步子重得像拖着铁球,哪怕她一句话没说,仍能看得出气氛凝重。 知满见姐姐如此,也一下子呆了,识趣地不再说话。 “……姐姐?” 但谢知秋好像还不希望妹妹太过担心,当她走到?知满身边时?,仿佛无事一样,拍了拍她的头。 这时?,萧寻初反应过来。 他对知满道?:“你今天先回去吧。你姐姐今日看起来累了,下回再来。” 知满这种时?候马上懂事起来,老老实实点?了点?脑袋,自己乖乖回家。 待知满离开,萧寻初注视着谢知秋的脸色,想?来想?去,先替她倒了杯温水,然?后坐在?她身边,等她慢慢梳理情绪。 半晌,谢知秋开口:“对不起。” 萧寻初耐心地问她:“出什么事了?难不成是齐慕先刁难了你?” 谢知秋颔首。 良久,她闭目凝神,道?:“我给你惹了一个大麻烦。” 谢知秋斟酌着语句,将今天一整天的事说了出来。 先是她验察尸体和前往乐坊得到?的线索,最后是如果?她不同意,齐慕先会让御史集体参她。 谢知秋道?:“这种情况非常难办。如果?不配合齐慕先,三天后雪片一样的奏折递上去,天子根基本就不深,就算有心保我,恐怕也要力所?难及之处。 “但如果?配合齐慕先,我势必要按齐慕先的意愿做违心之事。一旦这样做了,或许能换来一时?富贵和太平,可无异于将自己的命脉把柄交到?齐慕先手中。以后,他完全利用?此事来拿捏我,让我只能按照他的指令行?事,成为?想?用?就用?、想?丢就丢的傀儡。 “这是你的身体,我本不该让你的身份陷入如此困境。 “还有,萧家的立场本就尴尬,难保不会因为?这件事,令萧将军多年蛰伏的隐忍毁于一旦,而且极有可能牵扯上你和你的其他家人。 “而且,杜宁枝她的冤情也……” 谢知秋头疼地拧了拧鼻梁。 最后,她沉默片刻,道?:“这是我的错,我太掉以轻心了,才会导致事态落入这等境地。” “……原来如此。” 萧寻初听谢知秋说完,如此回应道?。 他得知内情,也感到?万分棘手。 不过,莫名地,他并没有感到?很焦虑,反而为?谢知秋愿意与他商量这些?而松了口气。 萧寻初道?:“齐宣正会出这种事情,任谁都?无法提前预料。而且,你先前的每一步都?没有料错,现在?的局面,并不是你的行?为?导致的错误,而是大理寺正这个位置棘手。 “齐宣正出这样的事,负责这件事的人必然?会面临这种情况,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这不是你先前哪一步走别的路就能解决的,只是你运气不好,被放在?这个官位上,就避不开。 “你父母那里,你不用?过于介怀。你现在?过的人生,是他们打从一开始希望我过的,既然?他们一直希望我做官,心里就会有难免遇到?这种事的准备。” 要是因此责怪谢知秋,未免不太公平。 但说到?这里,萧寻初一想?,也不免叹了口气,道?:“不过,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他观察着谢知秋的表情。 夜色已黑,就连将军府都?比寻常安静。 屋内点?着灯,但光亮不足以比白日。 谢知秋坐在?桌边上,侧颜安静而肃然?,萧寻初能看出她那双沉静的黑眸中没了平常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反而有了一些?焦躁的色彩。 难得见到?谢知秋如此消沉的样子。 她这样,难免会让人想?为?她做点?什么。 萧寻初斟酌片刻。 谢知秋本在?整理头脑中复杂的思绪,可忽然?听到?屋内响动,似是萧寻初铺平了纸笔,在?写着什么东西。 谢知秋下意识地看去,但下一刻,萧寻初就将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拿到?她面前。 谢知秋只扫一眼,就是一惊。 只见文章最首,明明白白地写着“决裂书?”三个字。 而后面的内容,则是以萧寻初这个身份,与萧家决裂的。 萧寻初轻描淡写地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但我当初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实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回萧家,若不是如此对你考科举更有利,我现在?应该还住在?临月山的草庐里。 “既然?我本来名声就不好,那么再坏一回又何妨? “只要彻底与萧家决裂,你至少可以少掉一大半后顾之忧。或许这么赶不足以完全解决问题,不过我父亲也不完全是纸老虎,想?必一封决裂信,至少可以让齐慕先直接将我全家拖下水的打算落空。 “要是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再写一封和离书?,撇清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谢知秋吃惊于萧寻初的果?决。 但令谢知秋更吃惊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萧寻初竟还能对她坦荡一笑。 谢知秋看到?的是他本质的模样。 这人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样子很是恣意风流。 谢知秋感觉他本来是想?触碰她的面颊,或者?摸她的头,但这个动作并未做完,就在?中途转弯,改为?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头发。 萧寻初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想?要做的事,既然?前后都?没有两全其美之法,那不如就按你真实的想?法来做吧。 “至于我的身体或者?我本人,你不用?太顾忌,我并不介意。 “正像你当初说的,从我们两个交换灵魂的那一刻,我们的命运就彼此相连。你当初想?要为?官,是我支持的,在?那个时?候,我当然?就做好了和你共存亡的准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幽夜之中, 萧寻初对谢知秋笑得轻快潇洒。 谢知秋看着他与决裂书?,却不由凝滞,愣住了神。 如果?换作其他人遇到这?样的情况, 不说?暴跳如雷、怒不可遏, 多少也?会对她有所迁怒。就连谢知秋自己,都对让萧寻初、萧家?陷入这?种处境而感到自责。 可是萧寻初, 竟没有丝毫责怪她的意思, 反而平静理智地分析了前因后果?, 肯定了她前后的举动都是最优选择,并?没有做错,然后宽慰了她。 萧寻初一本正经地注意力放在了解决问题上, 道:“你不要太担心, 我看天子对你还是很有好感的,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只是齐慕先这?个?三天的时限,未免有点?棘手。 “要不这?样, 你来想怎么处理这?桩案子,我来想怎么尽可能将负面?影响最小化。唔……我父母那边,要不要今晚就去大吵一架, 增强决裂的可信度呢?” 谢知秋听着萧寻初如此话语,心中不知是什么情愫。 忽然,她茫然地开口道:“你……” “怎么了?” 萧寻初望她。 谢知秋素来沉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 问:“你为什么……能做到对我如此信任?” 其实萧寻初这?样的举动,与其说?是信任, 谢知秋甚至觉得可以用纵容来形容。 在如此危险的时刻, 他都可以将安慰她的话说?得如此轻松, 就像丝毫没有将自己的命放在心上,随时都可以为她赴汤蹈火。 仿佛她无论对他做任何事, 都可以轻易得到许可。 萧寻初一笑,回答她道:“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信任你是应该的,不是吗?” “……朋友?” “对,我们不是一直是好友吗?” “……” 谢知秋沉默。 萧寻初对她宽容的程度,真的是单纯的“朋友”二字可以解释的吗? 谢知秋感到困惑,可是当?她将目光看向萧寻初时,萧寻初只是坦然地对她笑,这?笑里对她过分放纵的态度,几乎让谢知秋有点?慌乱。 她不由低下头。 不过,萧寻初的态度,也?的确给她吃了定心丸,让她整个?人冷静下来。 谢知秋想了想,将决裂书?还给萧寻初,说?:“这?个?留到最后迫不得已之时,再使出?来吧。现在至少还有三天,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说?着,谢知秋从袖中摸出?一张薄纸,蹙起眉头,拿在手中端详。 这?正是仵作从杜宁枝的尸体衣襟中取出?的那封空白信,谢知秋对此物颇有些在意,便?索性带回家?来研究。 谢知秋道:“这?桩案件还颇有些可疑之处。齐慕先或许只想将他儿子完好无缺地捞出?去,可我身为大理寺正,职责却是要将案件调查清楚,以免对有内情的案情错判。 “根据乐坊女子的供词推断,这?封信中可能藏有秘辛,它?也?确实被受害女子细心藏在贴身之处,可是实际取出?来,信封里却是一张白纸。 “这?情况不合常理,我百思不得其解。若是通过这?张纸,推断出?杜宁枝生前到底知道了什么,或许能有新的方向。不过……” 谢知秋说?着说?着,又头疼地捏了捏鼻梁,道:“不过,杜宁枝原本是北地十二州人,习俗与梁城相异。连她的好友也?说?,杜宁枝的很多想法与梁城人有差异。或许最后即使费劲得知了信中的内容,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知秋平常意志通常十分坚定,但这?回时间?紧迫,情况又危急,要在这?种情形下再花时间?做一件未必会有成果?的事,即使是她,亦难免犹豫不决。 萧寻初见她面?有踌躇之色,有些感兴趣地将这?张纸从谢知秋手中抽过来。 只见他捏了捏这?纸,对着光照了照,又凑到鼻边嗅嗅。 谢知秋侧目看他,问:“你有什么头绪吗?” 谢知秋知道萧寻初学习墨家?术,对许多旁人不清楚的物质或者技术有了解,便?有点?关?心他的看法。 萧寻初端详着纸,思索着道:“我不太确定,不过……其实有件事,一般文官可能不太清楚。军中传递机密文件的时候,除了使用密语,还有一种方法,是用明矾水书?写?文字,这?样等上面?的水迹干掉,字迹也?会消失,随后遇水会再次显露出?来。” 谢知秋闻言,心中当?即一动。 她问:“你看这?信像是用明矾水写?的吗?” 萧寻初道:“不好说?。我刚才?捏了捏,这?信好像没有夹层,而明矾水写?的字一旦干了,无色无味,没有办法辨别。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信浸到水里,看看有没有变化。不过你这?是证物……可以浸水吗?” 谢知秋考虑许久。 最终,她下了决断,道:“可以试试!” 话完,她当?即取来白水倒入杯中,然后取出?一只最细的毛笔,将笔尖放在水中浸湿,最后,再用这?笔在信中划了划,范围不大,只留下一小片水痕。这?样,等到晒干,也?看不出?证物曾碰过水的痕迹。 谢知秋问:“这?么多水够了吗?” 萧寻初答:“只一小片的话,够了。” 交谈完,二人皆全神贯注地盯着信纸中间?。 良久,在涂了水的地方,隐隐约约地,逐渐显现出?写?过字的痕迹来。 谢知秋与萧寻初对视一眼。 二人当?机立断,将半壶水都倒了上去! 不久,原本空白的信纸上,显现出?整齐的笔迹。 只是,当?谢知秋尝试阅读时,却呆了一下,道:“这?不是汉字。” 呈现在信纸上的,并?非图案,也?并?非军用密语,而是如假包换的外文。 谢知秋博览群书?,学识过人,可她并?不会其他语言。 除了信纸末尾用红色的朱砂印了一个?清晰的拇指印,别的内容,她一概看不懂。 谢知秋端详信纸片刻,踌躇地道:“这?好像是辛国文字……我记得你父母好像会说?辛国语,他们会认得吗?” 萧斩石当?年?在北边打仗,十余年?驻扎边疆,谢知秋当?初为了扮演萧寻初不露破绽,向萧寻初打听过不少他父母的事,知道萧将军会一些那一带的语言。 按照萧寻初的说?法,这?是因为他父亲认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要是对敌方的语言文字一句不懂,事事依赖译官,那么一旦译官被收买,就会有极大的风险。 至于萧寻初的母亲姜凌,更不必说?。 她本来就是两境交接之处的住民,当?地有一种少数民族的土语,和辛国语言完全是一脉相承,只有少量差别。当?地少数民族与辛国人本是同族,完全能够无阻碍沟通的。 此刻夜已深,将军夫妇大抵歇下了。 谢知秋正犹豫要不要大半夜拿着这?信去打扰萧斩石夫妇,一抬头,却见萧寻初神情古怪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先问问我会不会?” “你会?” 谢知秋惊讶了一刹。 她道:“我记得你好像没有跟你父亲出?去打过仗。”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无奈道:“小时候觉得有趣,就跟母亲学过一点?。不过没有那个?语言环境,学得很粗浅,而且光看词汇句子还行?,要讲话的话说?不出?来。” 即使如此,现在也?能解燃眉之急了。 没想到萧寻初科举为官不行?,但在科举科目以外的学识倒不少,意外得可靠。 谢知秋忙将信纸转过去给他。 萧寻初道:“辛国用的是表音文字,有二十来个?基本字母和若干辅音。这?张信的字母写?得很差,像是依样画葫芦抄下来的,而不是其人本身会写?,所以有些词汇的字母也?断错位置了。至于信中文字的意思……” 萧寻初吃力地辨识着。 须臾,在悠悠跳动的烛火中,萧寻初逐字逐句将信中的意思告诉了谢知秋。 谢知秋的眼睛逐渐睁大。 良久,她眸色渐深,神情异样,似有思量。 * 另一边,秦皓见过谢知秋后,就乘坐马车,又转道去了齐府。 子时已过,齐府的灯火却通明依旧,这?座府邸的主人近日彻夜难眠,常常点?灯到天明。 秦皓到时,齐慕先正在研究棋局。 自从遇到“萧寻初”这?个?下棋好手,秦皓就常见师父钻研棋道,似是久违地有了棋逢对手的乐趣。 只是如今,齐府夫人已经去世,齐相独子齐宣正身在牢狱,齐慕先一个?人深夜品棋,难免有些孤寂的味道。 秦皓上前道:“师父,我今夜已将利弊都对萧寻初说?明清楚。” 齐慕先颔首。 “他反应如何?” “……萧寻初没有当?场答应,好像还有顾虑,我不敢打包票。” 这?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尤其对齐慕先来说?。 齐慕先执棋落了一子,他的眼神如鹰一般,像是已经盯紧了猎物,可又深邃地让人难以判断其打算。 而这?时,他注意到秦皓的表情似有些恍惚。 齐慕先指尖一顿,没有立即去拿下一颗棋子,反而问:“怎么了,你去见萧寻初的时候,还出?了什么事?” “不……出?事倒是没有。” 秦皓用手抵住额头,晃了晃头。 他皱着眉缓缓道:“只是这?个?萧寻初……实在……很奇怪。‘他’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 今日萧寻初那番话,还在秦皓脑海中来回回荡。 不单单是因为这?番话对他多少有点?影响,还因为“萧寻初”说?话的语气态度,都太容易让他想到另一个?熟悉的人。 当?年?与谢妹妹一同读书?学习时,两人不时也?会有想法相异之处,因此秦皓时常会与谢妹妹辩论观点?。 “萧寻初”今日对他说?话的感觉,就和当?年?与谢妹妹说?话如出?一辙。 他太熟悉那种感觉,因此甚至难以说?服自己是错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与“萧寻初”接触像是面?对谢妹妹了,一而再再而三,这?究竟是…… 秦皓有些走神,但想到自己正在齐慕先面?前,又不由逼自己回过神来,诚恳地向齐慕先道:“抱歉,师父。师父明明对我寄予厚望,我却未能从萧寻初口中得到切实的答复。” 齐慕先叹了口气。 他并?未责怪秦皓,只说?:“萧寻初这?个?人,连我都不是看得恨透,这?不能怪你。” 说?着,他示意秦皓过去,然后轻轻拍了拍秦皓的肩膀:“你很诚实,没有怕被责怪而说?假话来蒙骗我。 “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知道你必是尽力了,换作别人也?难做得更好。 “今日辛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师父……” 秦皓对得到齐慕先的谅解,十分感激。 只是,他虽行?了一礼,可之后并?没有离开,反而留在原处,担心地看着齐慕先。 秦皓跟随齐慕先学习已有两年?有余,二人确有师徒之情。 秦皓知道齐慕先早年?的经历,也?知道他对齐宣正多有偏爱,自从齐宣正进了大理寺狱,齐相恐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尽管齐慕先看起来还算沉着,可他比平时疲倦的脸色,也?泄露了他此时的心力交瘁。 齐慕先似乎看出?秦皓眼中的担忧,笑笑。 他拂袖指指自己对面?,道:“你若不想回去,干脆坐下来,和我下棋吧。” 秦皓一凝。 随后他依言入座,去看这?棋局。 棋局上的黑白二字皆杀气腾腾,局势尚不明朗,分不清胜负。 秦皓拿起棋子,想了想,说?:“师父……按照方朝律法,主人误杀奴仆,可减刑二等。乐坊女子本是贱籍,想必可以减刑更多。即便?师兄他真的上了公堂,即便?当?真没有证明师兄清白的证据被判刑,应当?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于师兄而言,除此之外的惩罚,并?无太大损失。 “师父为何不多给大理寺一些时间?,让他们有更充裕的时间?来考虑,而非要逼得这?么紧?” 齐慕先动作一滞。 他稀奇地看了眼秦皓,说?:“我以为你和萧寻初不对付,难不成现在,你是在为他说?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 秦皓答不?上来。 坦白地说, 在?过去的三?年,他都憎恶“萧寻初”。 “萧寻初”被下放的那几年,他无时无刻都在?想怎么才能?往上爬得更快, 怎么才能?将“萧寻初”远远甩在?身后。 连秦皓自己?都没想到, 事到临头,当他真的有将“萧寻初”一脚踩到泥里的机会时, 他居然?会想手下留情。 ……或许是?因为萧寻初和谢妹妹已经是?夫妻, 如果对萧寻初动手, 谢妹妹也难逃影响。 ……或许是?因为他总觉得眼中看到的不?是?萧寻初,而是?谢妹妹。只因那一点点谢妹妹的影子,他就?百般迟疑, 难以下手。 秦皓扶住额头, 试图摒弃脑海中没法解释的杂乱。 齐慕先端详秦皓,良久,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碗中。 齐慕先笑了笑, 道?:“皓儿?,这世上向我?投诚的人?那么多,也有不?少人?想做我?的弟子, 你可知,我?为何独独看中你?” “……?师父为何……?” 齐慕先怀念地说:“因为在?我?见过的所有青年才俊里,唯有你, 最像我?的狸儿?。” 与其说最像,不?如说, 在?他心里, 秦皓最符合他曾希望狸儿?会长成的样子。 齐慕先注视着秦皓。 倒映在?他眼中的这个青年, 端方谦和,君子如玉, 有学识有原则,但并非迂腐无能?之辈,能?适当地审时度势、保全自身。 在?齐慕先看来,秦皓与狸儿?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是?懂事且少年聪颖之人?。 秦皓的成长轨迹,也符合齐慕先对狸儿?的期望—— 在?官宦之家读书长大,被教?养成知理?知节的模样,会读圣贤书,但也没有读死了,反被圣贤书骗。 如果是?现在?的齐慕先,再养育一个如同狸儿?一般的孩子,他就?会尽力将他培养成秦皓这样。 齐慕先这辈子付出的真心不?多,他待人?的亲疏远近,更是?只有他自己?内心深处清楚。即使?是?一度与他称兄道?弟的多年好友,如有必要,也会被他在?一夜之间毫不?留情地丢弃。 然?而秦皓,能?让他想到狸儿?。 诚然?他有一个亲生儿?子齐宣正,但齐慕先也知晓齐宣正的弱点和不?足之处。即使?有齐宣正,他仍然?会怀念那个更有天赋、更为乖巧的孩子。 爱屋及乌,齐慕先对秦皓这个年轻的晚辈,是?的确有几分信任和喜爱,亦是?真心将他当作弟子、孩子一般教?导。 此刻,他轻拍秦皓的胳膊,笑道?:“你还年轻,对他人?容易心软,容易心怀悲悯。这是?好事,年轻人?就?该如此,我?当年也是?如此。 “若是?连你这个年纪的人?都变得心狠手辣,那人?间也算没救了。” 只是?说完,齐慕先又叹道?:“但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容不?得他有半点污点和不?测,等你将来到我?这个岁数,或许就?懂了。” 秦皓果然?没懂。 他隐约觉得师父还有所保留,并没有将全部的事情告诉他,但以秦皓的立场,没有办法过问。 齐慕先一转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笑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这么晚了。我?看你今晚不?要回府了,就?在?我?这里睡吧,反正你在?我?这里也有房间。秦家那边,我?让人?去通知一声便是?。” “多谢师父。” 秦皓的确有点累,并未推辞。 但他看齐慕先,又关心地问:“那师父呢,还不?休息吗?” “我?再看一会儿?这棋局,左右睡不?着,不?如动动脑子。” 齐慕先微笑。 “你不?必担心我?,先去歇着。” * 不?久,秦皓暂去客房睡下,齐慕先一人?在?屋中下棋。 一个黑影静悄悄地潜进屋来,凑到齐慕先耳边,道?:“大人?,都安排好了。” “好。” 齐慕先的双眼幽黑一片,深不?见底。 他缓缓将手中棋子放下,沉着之中,凶机顿显。 他说:“一会儿?,我?去大理?寺狱中看看正儿?。” * “不?好了!不?好了!” “来人?——” “快去通知大人?!” 凌晨,梁城内一阵嘈杂喧嚷。 一匹快马从城西大街一路驰骋奔到将军府。 须臾,就?有人?唤起了熟睡中的谢知秋,在?门口急道?:“寺正大人?,不?好了!大理?寺遭贼了!” 谢知秋先前与萧寻初讨论那信纸到深夜,才刚睡下不?久,一听到外面拍门的声音,骤然?惊醒,心头亦是?一惊。 萧寻初也被声音吵醒,看外面有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铺盖藏起,跑到床上躺下,假装他们是?一起睡的。 谢知秋一边让萧寻初到床上,一边问:“什么时候遭的贼?抓到人?没有?丢了什么东西?” 外面的人?答道?:“刚遭,是?打更人?看到有人?从大理?寺里翻墙出来跑了,去汇报给城中巡逻的守卫才知道?的。人?没抓到,至于?丢了什么……要先盘点才能?知道?。但是?那个贼似乎是?怀抱目的而来,竟然?翻了停尸房和证物间!不?知道?是?想找什么!” 谢知秋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放在?桌上晾晒的信纸。 据萧寻初说,等到信纸完全晾干,字迹又会消失,变成一张白纸。 谢知秋略作斟酌,当即道?:“我?这就?去大理?寺看看。” * 不?久,谢知秋衣冠整齐,像上朝一样回到了大理?寺。 她一到大理?寺,立即就?去查了遭窃的停尸房和证物间。 大量的尸体和证物都被翻了一通,盗贼明显是?想找什么东西,可由于?两?间屋子都无比混乱,也瞧不?出对方的目的。 谢知秋专门仔细查看了杜宁枝这桩案子的相关物品,杜宁枝本人?的遗体以及本案的证物都没有逃过毒手,可是?与其他物件的遭遇相较,仿佛也并没有特别异常之处。 谢知秋粗略检查了一番,感觉证物中并未丢失什么东西,那盗贼或许没找到想要之物。 谢知秋不?由想到那封信,那个被她带回将军府了,是?唯一不?在?此地的证物。 谢知秋问:“你们检查过了吗,可有异常之处?” 跟在?一旁的小吏回答:“目前没有发现有东西失窃,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我?们去查看那贼逃跑的痕迹时,发现总共有两?个方向有有人?经过过的痕迹,都很匆忙,所以留下了脚印。 “从脚印的情况来看,两?边的脚印大小不?同、深浅不?同、行走?习惯不?同,可见是?完全不?同的人?。 “大理?寺今晚……搞不?好遭了两?拨贼。” “……!” 谢知秋意?外了一瞬,但面上不?显。 她盘算了一下,要是?这两?拨贼正好撞上面,甚至有可能?发生过打斗,以至于?双方只能?匆忙逃离,那倒能?解释现场一点遮掩的迹象都没有,还如此凌乱。 谢知秋问:“大理?寺今晚没有巡逻的守卫吗?怎么还要被打更人?看见,才知道?有贼?” “这……” 那小吏犹豫了一下,才汇报道?:“其实……今晚凑巧由同平章事大人?做主,让守卫的人?都去吃夜宵休息了,所以戒备比较松散。” “……同平章事大人??” “对。他现在?应该在?大理?寺狱,寺正大人?可要去见见?” 谢知秋在?这个地方听到齐慕先的名字,显然?十分诧异。 她考虑了一下,道?:“我?过去一趟。” * 谢知秋屏退他人?,独自走?进大理?寺狱。她方一进来,就?见本该认真值班守夜的几个狱卒正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数着银两?。 他们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看到谢知秋,都像吓了一跳,忙将银两?揣进怀里,纷纷扯出尴尬的微笑,道?:“寺正大人?。” 谢知秋装作没看见颔首,问:“听说同平章事大人?来了?” “对对对。” 狱卒回答。 一人?貌似为难地道?:“同平章事大人?深夜想念儿?子,临时说想过来看看,希望咱们通融。大人?他一把年纪了,半夜思念独子,想得满脸泪睡不?着,来一趟不?容易,咱们也不?好这么不?讲人?情,是?吧。” 这人?毕竟是?齐慕先,这群看守监狱的小卒,想来不?敢、也没法拒绝。 谢知秋问:“我?能?进去瞧瞧吗?” 狱卒们彼此交换眼神。 但他们知道?谢知秋原本与齐慕先交往甚密,她还敢在?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敢碰这案子的情况下一个人?挑起大梁,说不?定就?是?齐慕先示意?的,忙说:“当然?,寺正大人?怎么会不?能?进?快请、请。” 谢知秋踏入牢狱中。 实际上,她还有话,在?纠结要不?要和齐慕先谈。 此刻,由于?看过了那封信,谢知秋仍在?心中不?由替杜宁枝悲戚。 要是?齐宣正当时没有喝酒,要是?情况哪里变化一点、没有最终出现这样的局面,要是?这封信能?够交到比齐宣正稍微靠谱一点官员的手中……或许杜宁枝真的能?够救出自己?的妹妹和朋友,非但如此,许多事情……甚至方朝本身都会大有不?同。 杜宁枝只有十三?四岁,若非如此,她本应拥有许多鲜活的可能?性。 只是?,由于?凶手的一时冲动,这美丽的生命戛然?而止,消失在?一片她很陌生的土地上。 说实话,谢知秋内心存在?着愤怒。 但另一方面,她同样还有理?智。 这次和上回不?同,一旦对齐宣正动手,她再想要修复和齐家之间的关系,就?再也不?可能?了。 由于?那封信的存在?,她已经有办法让齐慕先暂时无法像预想的那样搞掉她,可是?齐慕先的地位如此稳固,结下这个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等到疯狂地报复。 这对谢知秋来说,无疑是?非常可怕的风险。 她思来想去,或许双方可以各退一步,她对齐宣正少许抬一抬手,而齐慕先配合她,钓出那封空白信后的大鱼。 正像她的师父甄奕和上司祝少卿教?她的那样,小心驶得万年船,尽量不?要得罪人?。 作为一个成熟的官员,或许这才是?理?智的选择。 只是?…… 当她即将走?过最后一个弯、来到齐宣正的牢房时,忽然?,她听到监牢里传来齐宣正暴躁的声音—— “爹!你怎么还没有找到人?来替我??不?过就?是?一桩小案,有这么难吗?” “胡闹!你可是?弄出了人?命!” “区区一个伎女而已,死了又怎么样!” 齐宣正喊道?。 “老子花了钱,当然?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她居然?敢挣扎……那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婊.子,以后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搞,老子喝醉酒捅了她几下,还算做件好事,替她保住贞操!凭什么因为这种不?守妇道?的下.贱.女人?,我?就?要失去前程?!” 狱墙之后,谢知秋的眼神骤然?幽沉。 * 齐慕先听齐宣正这样抱怨,其实也很烦躁。齐宣正大概是?在?牢里关了太久,开始急躁,连在?他面前的好儿?子都装不?下去了。 看他如此不?懂事,齐慕先内心失望是?难免的,尤其一比秦皓和狸儿?,越看越不?顺眼。 可是?这毕竟是?一根独苗,夫人?刚刚去世,他也答应亡妻会好好照顾儿?子,自己?生的只能?忍着。 齐慕先正想再说几句安抚他,忽然?,他猛一转头,看向旁边的拐角处。 “嘘。” 齐慕先倏忽凝神,站起身来,道?:“好像有人?过来。” “什么?” 齐慕先没搭理?齐宣正,慢慢走?到拐角之处。 然?而,监牢里外都空荡荡的,已经连人?的衣角都看不?到一片了。 齐慕先眼珠一转,走?出去问正在?数钱的狱卒:“之前有没有人?进来?” 狱卒回答:“寺正萧大人?来过,他没跟大人?您打招呼?” “——!” 齐慕先心尖一紧,无数思路转过数个来回。 然?后,他当机立断,走?出牢狱,以最快的速度传来自己?的人?,紧急吩咐道?:“立即去将秦皓以及其他谏官都叫起来,不?要等日子了,明日一早,立即集体上书,往死里参萧寻初!”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宁德元年, 五月廿五。 清晨,天将亮未亮,无数官员已经聚集在?宫门外, 一部分人是准备上朝, 还有一部分人怀里揣着奏本,做好了死命下?跪磕头、涕泪俱下?的?准备, 是打算闹件大事。 然?而, 他们?从黎明等?到天光大亮, 到了平常早该大开宫门的?时辰,仍没有人来放他们?进去面圣或者上朝。 直到巳时将至,厚重的?朱漆大门才缓缓打开。 只见?天子身边的?大内侍官董寿笑盈盈地站在?宫门前。 这董寿年四十?许, 面白无须, 头戴幞头,身着圆领长袍,双手拢在?袖中, 笑起来像一尊体型匀称的?弥勒佛。 “实?在?抱歉啊,诸位大员。皇上今个临上朝了,才忽觉身体抱恙, 本是不想耽误早朝的?,可太医看了以后说,皇上许是操劳过度, 还是需要静养。” 董寿笑眯眯地对?在?场所有官员赔不是,仿佛没有注意到宫外不少官员脸上怪异的?神色。 董寿道:“皇上对?诸位大人十?分抱歉, 非但没能按时早朝, 还劳大人们?在?外头白等?这么些时候。为表歉意, 皇上特?意命人在?殿中备了点?心和暖汤,还请诸位大人进宫用过再回。 “另外, 诸位大人可以将要奏的?奏本的?留下?,皇上今日虽身体不适,但等?他康复一些,自会给诸位批复的?。” 先帝是突发急症英年早逝的?,如今天子说身体不适想要休息,自然?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皇帝自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延误过早朝。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心怀鬼胎的?朝臣们?彼此交换视线,不知要不要留下?奏本。 * 与此同时,本应身体不适、正在?寝殿养病的?赵泽,实?则正在?大理寺中。 赵泽身着一身文人长衫,手拿坠玉折扇,俨然?一风度翩翩学生相。 天亮从宫内溜出来后,赵泽和普通人一样在?御街南段吃了烧饼油条,又悠哉悠哉地到大理寺来找谢知秋,二人这是刚刚碰面。 他还是第一次装病翘早朝出宫,内心既是紧张兴奋,又是新鲜。 不过,赵泽丝毫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怠工,反而有些自得,道:“忘忧,朕觉得你之前和董寿讨论的?话很不错,虽说你们?聊得不是朕,但对?朕也很有启发。 “朕若是一天到晚只待在?宫里,只看其他臣子呈上来给朕看的?东西?,朕怎么能知道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呢? “今天早上从董寿那里听?到这个话题以后,朕自己也仔细思考了一下?。 “然?后,朕决定,这回,朕就先不打招呼,自己出来看看各个省部的?官员平时都是怎么工作的?、有点?什么问题。朕自己先在?心里打个底稿,明日再去查这些朝臣的?奏本,看看他们?有没有抓住关键,有没有说实?话。 “这样一来,谁有能力?谁没能力?,谁诚实?谁不诚实?,朕还不是一目了然??” 赵泽洋洋得意,显然?为自己想到的?办法很是满意,只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灵活机智的?皇帝。 谢知秋面色淡定,却用十?分钦佩的?语气道:“皇上圣明,这确实?是个好方法,尤其是皇上能有这份为江山社稷努力?的?心,实?乃万民之福。” “过奖过奖。诶,不过萧爱卿啊,你和董寿居然?还聊过这种话题,董寿不都在?朕身边待着吗,你们?说话,朕怎么不知道?” 谢知秋道:“回圣上,应该是先前皇上常乘天鹤船的?时候,董公公担心皇上的?身体,来问臣天鹤船的?原理和安全水平,当时皇上注意力?都在?天鹤船上,可能没瞧见?我们?说话。不过,本来也就是随口闲聊几句,没想到董公公竟一直记着,还会与皇上偶然?谈起。” “原来是那时!” 赵泽恍然?大悟。 他心情倒没有不好,兴致勃勃地道:“这朕也有兴趣,你们?下?次再聊这种有趣的?话题啊,记得带上朕。” 说着,赵泽将头探出大门,随处看了看,道:“反正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在?,这里应该没人认得出朕,朕就先看看这大理寺的?人怎么样。忘忧,朕出去到处走走,要是有人问起,朕就说是你的?朋友啊!” 赵泽跟谢知秋打完招呼,就新奇地出去转悠。 谢知秋在?他背后行礼,做出恭送的?姿态。 不过,等?赵泽一个人离开,谢知秋与跟在?赵泽身边的?小太监对?视一眼。然?后,她走过去,往小太监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谢知秋道:“有福,这回替我谢谢你师父。” 有福是经常跟着皇上出宫的?小太监,据说在?赵泽尚是皇子时就跟着赵泽了,因此很得信任。 只见?平时在?赵泽面前胆小恭敬的?有福,此时流畅地将银子往掌心一卷,收下?了。 他对?谢知秋倒颇为礼待,笑道:“客气,师父说了,这是为了苍生百姓嘛,咱们?宦官虽不受人待见?,但这心中谁说不是系着江山平民的?。 “那齐慕先一手遮天、以公谋私,师父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就受不了了。 “虽是短暂合作,不过师父他一向欣赏萧寺正大人。 “咱们?内侍官啊,别的?做不了,但替您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还是小事一桩。” 有福的?师父,正是宫中大名鼎鼎的?内务官总管,董寿。 这董寿可是宫中老人了,不但侍奉过先皇,还侍奉过赵泽与先皇之父,只要是宫里待过的?太监,十?有八.九都得对?他恭恭敬敬的?。 不过,方朝看到前朝权宦专权的?前例,在?管理宦官的?权力?上一直十?分小心。目前宫中内侍官人数,只有前朝的?五分之一左右,能伸手到朝堂的?程度也有限。 谢知秋对?宦官不了解,亦抱了些戒备。 那董寿,能在?宫中舒舒服服地活这么些年,还能让连续三个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让他一直牢牢把控着内侍省大权,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这一回,谢知秋想往宫中递消息,将赵泽从高墙深院里骗出来,只有依靠董寿这一脉的?宦官—— 齐慕先知道她深得赵泽信任,想要弄死她,必然?要先阻断她与赵泽之间?的?联系,好让赵泽弄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糊里糊涂被齐慕先与他掌控的?那一大群谏官牵着走。 谢知秋不用试都知道,她如果?按照正常流程去皇宫请求面圣,绝无可能见?到赵泽。要是齐慕先手段强硬一点?,说不定她还没走到皇宫,在?半途就会出事。 所以,谢知秋逆其道而行之,换了个途径,把赵泽弄来了大理寺。 之前由于天鹤船的?事情,谢知秋频繁要进宫,几乎次次都能见?到董寿。 董寿没有明着对?她表示友好,但谢知秋耳聪目明,记住了时常与董寿交谈的?几个太监和宫女的?脸和名字。 昨日一出牢狱,谢知秋立即命张聪去找与萧家关系密切、靠得住的?守夜侍卫,让他们?给宫里的?内侍递消息,再让内侍去找董寿,帮她这一把。 要说的?话,谢知秋与董寿并没有什么交情。 但这董寿,当年是太后派的?人。 太后身居宫中,对?与她朝夕相处、对?她马首是瞻的?内侍官,自然?比较信任,也更容易拧成一股绳。 在?太后掌权期间?,对?内侍官的?权力?略有放水,一度让他们?涉足前朝。 而太后失势后,齐慕先这种标准的?文人权臣,当然?对?内侍官这种身份不屑一顾,大力?打压了一番外戚宦官,令董寿的?权势大大缩水。 谢知秋不清楚董寿对?自己是什么看法,但她知道,只要有机会给齐慕先使绊子,董寿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董寿作为能连哄三任皇帝开心的?内侍官大总管,口才果?然?相当值得信任。 赵泽比想象中更早就来到了大理寺,他甚至没感到丝毫不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 这时,赵泽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满面疑惑地回来了。 他说:“忘忧,你这大理寺怪怪的?啊,怎么人人脸色都这么凝重,而且这里不是本该戒备森严的?吗,怎么昨晚还遭贼了?没丢什么东西?吧?” 谢知秋回答:“并未。昨晚遭窃的?是证物室和停尸房,但目前并未发现有什么东西?失窃。” “停尸房?!什么贼会去偷停尸房?!” 赵泽大吃一惊。 他虽然?作为皇帝资历尚浅,但本身并不是个傻子,一转头就回过神来,道:“那贼必定是哪桩案子涉事的?人派来的?,恐怕是你们?的?证物里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吧?!” 谢知秋面不改色地恭维道:“臣亦是如此想,皇上第一回 办案竟就如此敏锐,真是明察秋毫。” 赵泽被夸挺高兴的?。 他拿扇子轻敲下?巴,问:“所以你们?最?近在?办的?是什么案子啊?好像挺有意思的?。” 谢知秋回答:“最?近闹得大的?,主要是一桩死者为乐坊女子的?凶案,坊间?百姓议论也不少。这桩案子略有些疑点?,所以臣这两天花了点?时间?查查,但凶手其实?当场就被抓获,是一名今年刚及第的?进士,目击者和凶器都在?,这案子本身并不难判。” “今年的?新进士,竟有人犯了这样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朕?!” 赵泽惊愕。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一年新进士一录几百人,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但赵泽其实?根本没记住其中几个人,后面授官什么的?都交给吏部去办了,他也不是很清楚,对?这些人后来的?遭遇自然?不清楚。 赵泽感慨万分,唰地打开折扇,边扇风边摇头叹息:“杀人怎样也不对?啊,真是个败类!” “微臣也这样觉得。” 谢知秋随口附和。 她又道:“其实?,此案剩下?的?疑点?,微臣昨夜已经理得差不多?了,今日正想正式审理。” “哦?那朕岂不是来得正是时候,还能看你判案。” 赵泽悠哉地道。 “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要不详细给朕讲讲?” 谢知秋眼神一动?。 说了半天,她几乎就在?等?这句话。 谢知秋看向赵泽,道:“皇上有兴趣?” “是,考察官员嘛,总要看看你们?实?际如何干活的?。” “既然?如此……” 谢知秋目光清冷,可乌黑的?眼眸中,微微透着胜券在?握。 她说:“皇上难得出来,既然?如此,皇上想不想实?际体验一下?为官的?感觉,代替臣,亲自审这桩案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当! “萧青天要升堂审乐坊女子被杀案了!萧青天要升堂审乐坊女子被杀案了!” 伴随着好事者铛铛吵闹的敲锣声?, 这消息如风一般传遍大街小巷。 梁城凶杀案本就少见?,又是?新进士杀乐坊女子的稀奇案子,负责的还是?民间有名的“萧青天”, 自然引人关注。 短短几日, 梁城已有不少风言风语,甚至坊间传出许多胡编乱造的道听途说之言, 进一步加剧了民众的好奇。 于是?大理寺升堂的消息一出, 很快就有不少闲着没事的百姓为了看热闹, 拉长脖子聚到大理寺外,想瞧瞧能不能探到什么新进展。 此时?,大理寺内, 高高的石牌坊上端刻“纲纪四方?”四字。 十余名吏兵手持长刀, 整齐地分列两道,将大理寺外聚集的百姓都阻拦在外、不让入内,现场一片肃杀。 被称作“萧青天”的大理寺正身着朱红色公服, 头戴双长翅乌纱帽,腰佩银鱼袋,郑重地调整了一下乌纱帽的位置, 轻咳一声?,从后堂走出来。 只是?,列队的吏兵们看到寺正大人出来时?的打扮, 表情忽然露出异色,彼此面?面?相觑, 一副想议论?又不敢的样子。 只见?那“大理寺正”官帽之下, 居然还戴了一副女子的露顶帷帽, 用层层白纱遮挡面?容,让人看不出他的五官长相。 吏兵们当差多年?, 还从未见?过哪个官老爷是?这种造型升堂的,一时?间纷纷侧目。 这“大理寺正”动作亦有微妙的心虚。 他缓步走到正堂前?,笨拙地摸索了一下,才拉开?椅子,一撩衣袍坐下。 只听他沙着嗓子道:“本……官,今日身体不适,大夫说要避免风吹,故戴此纱帽升堂。本官嗓子也一同坏了,故声?音或许与平时?不同,大家不必过于介意。” 话完,这“大理寺正”又低下头,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 事实上,这帷帽底下之人,并非真正的大理寺正谢知秋,而?正是?如假包换的当朝天子——赵泽。 赵泽这个人爱玩爱新鲜,不按常理出牌,本来就是?个爱微服私访去茶楼看戏的皇帝,像假冒大理寺正审案这种事情,他简直太喜欢了,所以谢知秋一提,他甚至都没怎么考虑,就当场答应下来! 按谢知秋的意思,是?让他就使用“萧寻初”的身份,来审这桩案子。这样赵泽既能体会到当官的感觉,还能体会到其他人对大理寺正这个职位的态度,想必会是?非常有趣的感受。 其实如果是?重大案子,且竟大理寺审议、刑部复核后仍无法统一意见?,那么是?可以上报皇上,由天子亲自裁决的。 不过,赵泽登基时?间不长,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案子。 再说,以天子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审案,哪里有微服私访偷偷判案、最后再一把揭开?自己?的天子身份有意思? 赵泽往日爱看戏本,只觉得这事好玩至极,简直就像戏文里的内容。 要是?他这桩案子断得公正合理,外面?还围着那么多百姓,指不定能传成一段佳话。 赵泽越想越是?兴奋,愈发有干劲,想好了这回要好好惩恶扬善一回,判个快意的案子。 他还在心里感慨“萧寻初”果然机灵,还能想到用帷帽遮脸这种方?法。 不过这女子之物?用起来真是?太难受了,走路都很不方?便,等弄完要赶快摘掉。 赵泽适应了一下坐在官位上的感觉,清了清嗓子,道:“本官,今日以大理寺正之职,主审乐坊女子春月被杀一案。” 话完,赵泽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用帷帽挡着,偷偷翻阅了一下—— 这是?谢知秋提前?给他写好的审案流程。 赵泽毕竟是?第一回 当大理寺正,他自己?也怕弄巧成拙,反而?坏了名声?。 所以谢知秋为了保证他不出错,特意提前?给他准备好了一份过程提要,连审什么人、怎么审、遇到意外情况的处理方?式都包含在内。 赵泽有了这份册子,心中自有底气许多。 他眼神?在册子上一扫,确认过下一步,便抬起头,中气十足地说:“来人,先传目击证人——乐坊鸨母王秀,乐女桃枝!” * “同平章事大人,不好了!那萧寻初突然发难,居然这就开?始审理乐坊女子案了!” 同一时?刻,齐慕先正在宫中喝汤。 朝臣们在宫外等了一上午,竟没等到早朝,皇上还凑巧病了,连奏折都不能当天批阅。 齐慕先登时?提起半颗心——他一决定惨“萧寻初”,皇帝就当场病倒,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齐慕先纵横朝堂多年?,不会嗅不到这其中风雨欲来的味道。 不过,他虽心中觉察到异样,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同其他朝臣一起,感恩戴德地进宫吃皇上为表歉意提供的点心和暖汤,同时?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当外头的人火急火燎地带回消息,凑到他耳边低语时?,齐慕先手里的点心正吃了一半,一边还在喝汤。 齐慕先听到对方?汇报的内容,手微微顿了一下,才将剩下的点心吃完。 前?夜在大理寺狱,当他知道“萧寻初”明明来了大理寺狱见?他,但最终没打招呼就离开?时?,齐慕先就断定“萧寻初”已经与他离心。 既然对方?先放弃两人表面?上的情谊,明摆着要对齐宣正动手了,那么齐慕先当然不会客气。 但是?对方?动作如此之快,还是?让齐慕先心惊肉跳。 这小子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个十足的劲敌了。 齐宣正在“萧寻初”担任大理寺正期间落到“他”手里,运气实在差极了。 不过,正儿是?他的独子,齐慕先即使不择手段,也势必要将他捞出来。 齐慕先捧起碗,将里面?的汤一饮而?尽,起身道:“走,去看看。” “同平章事大人这么快就走了?” 这时?,候在大殿里的董寿笑眯眯地开?口。 他貌似友善地询问道:“其他人都还在吃呢,同平章事大人这就要走,难不成是?皇上专门为诸位大人准备的点心不合口味?” 齐慕先看向董寿。 对方?对他笑得愈发和蔼。 齐慕先知道皇上今日凑巧抱病不上朝,多半有董寿从中作梗,但现在时?间紧急,齐慕先也懒得与这个皮笑肉不笑的阉人多周旋,只笑着应道:“老夫年?纪大了,胃口自比不得年?轻人。 “老臣在朝中这么多年?,承蒙皇上厚爱,也留过好几次饭,皇上的点心怎么会不合老夫的口味? “只是?老夫是?看圣上长大的,听闻圣上身体抱恙,一担心,就不太吃得下罢了。” 董寿笑言:“同平章事大人对皇上的忠心,果然比一般人更为炽烈,杂家好生佩服。”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应该的。” 齐慕先随口敷衍。 他说:“老夫今日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就先处理,就先告辞了。 “同平章事大人慢走。” 董寿手持拂尘,对他背影的笑盈盈的。 “祝大人一路顺风。还望同平章事大人,时?刻不要忘了自己?对皇上这份心啊。” * 另一边,乐坊鸨母与乐女桃枝已经跪在堂下。 鸨母看上去十分镇定,在公堂上仍笑得花枝招展的。 而?桃枝则非常紧张,吓得缩成一团,跪身伏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 二?人分别供词—— 鸨母先道:“禀大人,那晚的事情,民妇先前?所言,句句属实!肯定是?那春月因为私底下有了情郎,故意给进士大人下蒙汗药。后来她?又和自己?的情郎起了冲突,导致自己?被情郎刺死,还连累了无辜的进士老爷!” 赵泽在帷帽底下悄悄看了眼谢知秋给的小册子—— 谢知秋在其中写道,现场残留的酒水中是?检出有蒙汗药,同时?,大理寺的人还在现场找到一包散落的蒙汗药包,但仍有疑点未查明,不排除有事后伪造现场的可能性。 谢知秋还在后面?提示了他应该怎么做。 赵泽匆匆一扫。 然后,他肃声?问道:“你?说得这些,你?都亲眼看到了?” 鸨母回答:“民妇是?没有,但……” 赵泽又问:“你?们乐坊,难道平时?就有给客人下蒙汗药的习惯?” 鸨母大惊失色,道:“这怎么可能!大人何出此言,怎么能如此污我们正经生意人的清白?” 赵泽说:“那这春月身上的蒙汗药,是?从哪里来的?!她?一个乐女,据说自从被买进乐坊,就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她?本来也身无长物?,连被卖时?穿在身上的衣裳都早被你?扔了。 “除了乐坊给她?的这种可能性外,她?还能从哪里弄到蒙汗药?” 鸨母没想到赵泽的角度如此刁钻,失言了半晌,才举起花手帕一指天空道:“春月在乐坊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她?之前?就逃跑过两次,还从坊里偷了钱想去找大夫!定是?那个时?候,她?趁机从外面?买了蒙汗药!” 赵泽问:“春月逃跑是?什么时?候?” 鸨母说:“今年?正月十八,还有上月初五!” 赵泽立即丢出几本账簿,道:“巧了,我们早查了乐坊方?圆五里内所有药铺的帐,你?说得这两个日子,恰好都没有售出蒙汗药的记录。还是?说,春月一个被卖到梁城又急着给妹妹治病的十三岁姑娘,会特意跑到五里以外的地方?买蒙汗药,还能对梁城熟悉到走这么远再顺利地原路返回来?” “——!” 鸨母当即失语。 她?今日是?突然被大理寺传唤来作证人的,事先没有准备,一切都是?按照先前?被指示过的说法说的。 她?本以为凭齐慕先的权势,大理寺的人应该早就被疏通好了,哪儿想到这大理寺正咄咄逼人,居然要纠缠到这种细节,她?完全答不上来。 她?又磕磕绊绊地给自己?找补道:“那、那她?就是?从她?情郎那里拿的!桃枝说她?看到春月从墙后那人手里拿了东西?!” 赵泽马上反驳:“按照桃枝先前?的证言,是?春月与墙后之人见?面?在前?,被新进士选中在后。春月的年?纪照正常来说还不会留客,她?这个时?候要蒙汗药干什么?难不成是?她?未卜先知,预先已经知道自己?会被选中,才特意让情郎弄来了蒙汗药?” 鸨母被问得哑口无言,彻底说不出话。 赵泽看到她?瞠目结舌的表情,心里一阵舒服,觉得爽快极了! 他有谢知秋的小册子作后盾,尽管由于时?间有限,谢知秋写得比较简练,没把全部事情都告诉他,但赵泽就像手中已有正确答案,只需要通过一系列诘问戳穿对方?的谎言就行?。 看到对方?被他问到无话可说,赵泽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成就感! 这时?,他转头去看后堂。 后堂站了一个年?轻男子。 先前?,在屋里,赵泽与“萧寻初”互换了衣服。 赵泽穿了“萧寻初”的官服,那么“萧寻初”穿得自然是?赵泽微服私访的便衣。 此刻,“他”一身白衫,腰间佩玉,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又生了那样一张俊美面?容,端的是?风流倜傥。 “萧寻初”躲在后堂的红烛后,除了赵泽,其他人都看不到“他”。 对上赵泽的视线,“他”对赵泽微微一笑,回以赞许的目光,用手势表示赵泽完全正确、优秀得超乎想象。 赵泽信心大涨。 第一百二十章 于是?, 他?看向桃枝。 赵泽问道:“你是?命案现场的第一目击者?” 桃枝不敢抬头,伏在地上点了点脑袋。 赵泽道:“证言上说,你曾在乐女春月被害前?, 见到她?与外?面的男子交谈?” 桃枝紧张地又点点头。 赵泽问:“当晚究竟是?什么情况?你详细说说。” 赵泽询问桃枝的时候, 一旁的鸨母一直在旁边狠狠瞪着桃枝,不停地使着凶狠的眼?色。 不过, 桃枝虽被她?瞪得抖了抖身体, 却扭开头不看她?, 自顾自对对赵泽磕了个头,声?音发颤地开口:“禀大人……” * 那晚戌时。 春月桃枝她?们按照计划,本该在乐坊第一次登台表演, 春月负责演奏古琴, 桃枝负责琵琶。 然而春月借口要?去茅房后,离上台只剩半刻钟不到了,她?都还没回来。 桃枝怕春月错过登台, 后面会挨鸨母的鞭打,就着急地跑去找她?。 谁知,当她?寻人至南面围墙边上的时候, 看到春月将耳朵贴着墙面,正?在与外?面的人对话。 随后,有?一封信绑着石头从外?面丢了进?来, 被春月匆匆收进?怀里。 * “我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墙外?人的声?音。那是?个男人, 而且他?与春月交谈, 用的并不是?汉话。” 桃枝如此回忆道。 “春月是?从北地十二州偷跑回方国来的, 她?原本的母语是?辛国语。在乐坊期间,她?也教了我一些, 当时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的话好像是?‘希望你能?履行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之类的。” “其实我觉得,那个男人的辛国语说得并不是?太好,至少完全不如春月流利,他?可能?和我一样,只是?初学者。” “但当时时间太赶,我没有?听得很清楚。” “那之后,春月整个人就心不在焉的,我跟她?说话,她?也没怎么听进?去,反而不时去摸那封信的位置。” “所以我当时凭着直觉认为,春月可能?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了外?面的男子,并且与对方有?了感情。”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并没有?依据。” “当天晚上,春月在台上的表现特别好,有?种?格外?卖力的感觉……后来……后来她?就被那位贵客选走?了……” 春月被那位贵客单独留在屋里后,桃枝因为是?春月的朋友,没有?立即离开,反而一直在周围徘徊。 “屋内起先还好,并没有?特别异常的感觉。” “但那位贵客先前?喝醉了,唤春月留下又有?目的性,里面很快有?拉拉扯扯的声?音,还有?了很大声?的争执。” “后来,我听到里面很大的‘砰’一声?,然后就有?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我听到里面那位贵客大骂起来,紧随着就是?殴打的声?音和春月的惨叫。” “我本来想立刻冲进?去,可是?客房门从里面锁上了,妈妈又让人拦着我。” “春月与我情同姐妹,还对我有?恩。我当即就想到她?先前?与墙外?的男子交谈,那人说不定是?她?的情郎,还有?可能?留在附近,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那个人求救——” * 当夜,灯火通明的乐坊内,桃枝涕泗横流地在吃喝玩乐的男客与乐女之间狂奔。 她?抓住每一个还算年轻的客人,像疯了一样逼问他?们认不认识春月、能?不能?去救她?。 她?一边狂奔,一边反复对着周围高喊春月出事了,快去救她?,快去救她?。 在丝竹管弦的欢乐中,她?一个人放声?嚎哭,身后是?大群追她?的乐坊打手,她?如同一个误入喜堂的守丧人。 有?一部分客人见她?哭得这?么惨,倒真管起闲事来。 等桃枝带着这?帮爱管闲事的客人回到那雅间前?,里面已经没了声?响。 有?男客撞开房门,里面已是?一片血海。 春月倒在血泊中,完全没了声?息。 先前?那位贵客浑身是?血,就站在春月的尸体旁边。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带血的烛台,满脸狰狞的表情。 * 提起那晚的记忆,桃枝始终呆呆地垂着头,像是?仍然不可置信发生了这?样的事一样。 赵泽通过审讯鸨母,逐渐找到一点升堂的感觉。 他?甚至不用看谢知秋的小册子,已经自行问道:“所以你们进?去的时候,房门是?锁着的,而且屋内只有?春月和那客人两个人?” 桃枝应道:“是?,不止是?门,窗也都上了锁。那屋子之后没人动过,大人也派人去查看过,应该能?看出门是?强行撞开的,扣着的锁都还掉在地上。” 赵泽思索道:“这?么听起来,似乎没有?第三人能?作案的可能?性……” 一旁的鸨母见势不好,着急地插话道:“大人,可不能?这?么说。门锁上了不假,但万一春月的那个情郎早就躲在客房中,等春月给?进?士大人下了蒙汗药,他?才现身,后面又与春月发生争执误杀春月,最后混在闯入屋中的人群中离开,不是?也说得通吗?” 赵泽反驳道:“那我问你,要?是?这?情郎那么神通广大,可以轻易藏在客人的屋子里不被发现,那他?为什么非要?隔着围墙与春月交谈,还要?隔着围墙将信给?春月?他?直接找间屋子躲着——甚至可以直接躲在春月房间里——当面将信给?她?,或者不写信了,有?事直接当面谈,不行吗?” 鸨母又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最后不说话了。 这?话赵泽可不是?小册子上看来的,是?他?自己想的。 他?一说完,就转头去看谢知秋,确认对方的意见。 只见“萧寻初”仍旧对他?微笑,然后微微点了点头,显然是?赞同的。 赵泽松了口气的同时,自我感觉愈发良好。 于是?他?干脆进?一步道:“那男子既然一开始选择与春月隔墙交谈,就说明他?并不愿意进?乐坊,或者由于某些原因无法进?入乐坊,比如缺钱一类。之后他?再?进?入乐坊的概率很低。 “若他?是?乐坊的客人,又是?春月的情郎,怎么可能?在春月初次登台表演的日子,竟不过来捧场呢? “综上所言,本官认为春月为送信人所杀的可能?性很低,甚至连春月曾在嫌犯酒中下蒙汗药的可能?性也很低。” ——升堂也不是?很难。 一瞬间,赵泽心中如此想到。 正?如谢知秋所言,这?案子似乎并不难判。 既然鸨母的说法站不住脚,那么现在牢中抓到的那个新进?士就是?唯一的嫌犯了。 这?简直是?典型的人证物?证俱在,凶手不是?他?还是?谁? 倒是?鸨母这?么拼命帮那个所谓的“贵客”,简直像是?被收买了。 ……真是?一帮人渣。 赵泽在心里鄙夷。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光听一面之词。 那疑犯虽然多半洗不脱罪名,可好赖得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赵泽也想看看这?个所谓的“新进?士”到底是?谁,才刚登科就敢去乐坊潇洒,还敢杀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赵泽一拍惊堂木,正?要?张口说传疑犯新进?士,但话到嘴边,他?忽然意识到有?一点不对—— 这?个新进?士,怎么没有?名字? 照理来说,人都已经在大理寺狱里了,不可能?不知道姓名。 还有?这?两个证人,从头到尾都用“新进?士”或者“贵客”这?样的词,就像有?意在避讳一样。 赵泽微微觉出异样,但他?只是?凝了一下,就照常道:“传疑犯上堂!” 谁知,他?话音刚落,满堂鸦雀无声?,居然没有?人敢动。 就连站在边上的主簿似乎都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问:“寺正?大人,您真要?传疑犯上堂?” “对啊,不传疑犯怎么审案?” “可……” 主簿欲言又止。 赵泽隔着帷帽白纱看出他?的神色古怪,张嘴想问怎么回事。 正?当赵泽犹豫的这?一刹那功夫,突然,一个紫服官员在手下的帮助下拨开大理寺外?人山人海的人群,挤进?大理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审这?桩案子?!” 紫服官员一进?来,看到面前?的景象,当即大怒—— “谁准你们今天就升堂的?!通知过我了吗?!谁准你们不经我允许这?么干的?!都给?我停下!” 赵泽被这?闯入者惊得打断了思路。 他?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紫服官员是?大理寺卿。 理论上来说,这?人比“萧寻初”要?高两级,是?“萧寻初”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对大理寺卿恭恭敬敬的。 然而此刻坐在上座的,却是?赵泽。 他?一见这?大理寺卿上来就蛮不讲理地要?叫停,帷帽下的眼?神顿时冷下来,胸口亦窜上火气。 赵泽这?回微服私访,本来就想看看有?没有?官员阳奉阴违的,没想到还真被他?抓到一个。 “你说了算?” 赵泽对他?毫不客气,语气甚至夹杂着质问。 他?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寺卿大人不是?已经抱病好几日了吗? “自从司卿大人那日在大殿外?面晕倒之后,连着数日没有?上朝,说大理寺的工作也暂且不能?过问,怎么这?会儿,我看寺卿大人倒是?一点都没生病的样子,还有?力气管东管西了? “寺卿大人自己抱病不来,难道还不允许其他?人按部就班地干活?若是?人人都像寺卿大人这?样,那当今天子还要?这?个大理寺干什么?” 大理寺卿没料到“萧寻初”一个大理寺正?,居然敢对他?如此诘问,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一怔,才快步走?到赵泽面前?,压低了声?音,对他?挤眉弄眼?道:“你干嘛?!小萧,我可是?在救你啊!” “救我?” 对方的话出乎赵泽的意料,他?心道这?么简单一个案件有?什么可救的。 赵泽张口准备反驳几句,恰在这?时,从大理寺外?又慢吞吞地走?进?一个老翁来。 那老翁同样身着方朝品级最高的紫色官服,配着金鱼袋。 他?年纪已过花甲,可仍是?满头乌亮的黑发,精神奕奕。 他?生得清瘦,腰板笔直而气质出众,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都有?点仙骨道风的味道。 赵泽不怕大理寺卿,但一见这?个人,顿时一僵—— 来者,正?是?三朝名相齐慕先。 他?缓步踏入大理寺,在门前?站定,像是?没有?注意到现场奇怪的气氛一般,和蔼地笑道:“老何,有?话好好说,不要?为难年轻人。 “审案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习惯。 “你和老祝他?们都不在,萧小友一个人挑起大理寺的大梁已是?不易,做不到面面俱到也很正?常。 “我倒觉得,萧小友能?这?么快取得案件的进?展,颇为能?干,实在是?难得的可塑之才,应该鼓励才是?啊。” “是?是?,同平章事大人教训得是?。” 大理寺卿表情僵硬。 齐慕先这?话说的。 要?不是?他?知道“萧寻初”接下来要?审的是?谁的儿子,还真信了这?邪。 此刻,大理寺卿遍体生寒。 齐慕先像没注意到大理寺卿的脸色。 他?只笑呵呵地看向“萧寻初”,友善地问:“萧大人今天怎么罩上女子用的帷帽来升堂了?难不成是?身体不舒服?” “不、不是?。” 赵泽见齐慕先看向自己,顿时慌乱起来—— 实际上,从齐慕先出现,赵泽便开始不在状态—— 齐慕先是?帝师,赵泽与兄长都从小就跟随齐慕先学习。 父皇驾崩时,赵泽只有?五岁,他?对亲生父亲的记忆并不多,反而是?齐慕先,在他?与兄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占据了极大的分量。 赵泽与兄长都将齐慕先唤作“相父”,这?相父后面的父字,可不是?轻飘飘的一个敬词,而是?真有?感情在里面。 ——齐慕先作为老师,十分严格。他?教他?们学识,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教他?们帝王之道。 他?对他?们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兄长驾崩之后,齐慕先迎他?回宫登基。 那时齐慕先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他?今后就是?一国之君了,必须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成为一个能?被万民信赖的君主。 今日赵泽是?背着文武百官,假称身体不适出来的。 先前?与“萧寻初”说起出宫的原因时,他?自觉理由充分、理直气壮,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此时,他?一见齐慕先,却无比心虚。 赵泽对齐慕先既有?感激,又有?敬重。 他?假扮“萧寻初”审案被齐慕先撞见,如同一个任性瞎胡闹的孩子被父亲抓了包。 这?不算大错,但违背常理,他?很怕看到齐慕先露出对他?失望的眼?神。 赵泽此刻只能?万幸,他?戴着帷帽,而且是?坐着的,可以掩饰身形差异,应该很难看出与萧寻初本人的区别。 齐慕先不知道他?以前?就频繁出宫,应该很难想到他?居然会出宫玩假扮官员这?种?惊世骇俗的游戏。 想到这?里,赵泽咳嗽一声?,将声?音装得愈发低沉。 他?道:“咳咳……我还好,多谢同平章事大人关心。是?大夫说,我短期内最好别正?面吹风,这?才戴个帽子罢了。” “萧大人身体不适,仍非要?带病在今日急急审理这?桩案子,这?精神实在令人钦佩。” 齐慕先皮笑肉不笑。 “哪里哪里。” 赵泽没有?听出齐慕先的话夹枪带棒。 齐慕先眯起眼?,一双幽深的眸子,像要?隔着帷帽的白纱将他?剔肉拆骨。 半晌,齐慕先话锋一转,说:“这?桩案子,其实老夫先前?也有?耳闻。 “今日老夫正?好经过就撞到萧大人审案,想来也是?缘分。老夫恰巧也想看看,在民间备受爱戴的‘萧青天’是?如何断案的。 “不如今日,萧大人就给?老夫加个座,就由老夫来监审此案……萧大人,想必不会连这?种?小要?求都拒绝吧?” 要?是?谢知秋本人在此,定能?感受到齐慕先话中的威胁。 然而换作赵泽,他?只隐约觉得现场气氛诡异,齐慕先看着与平时他?们在皇宫相见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赵泽并未拒绝,顺水推舟道:“同平章事大人想监审,那当然好啊! “来人!快帮同平章事大人和大理寺卿大人加张桌子!” 大理寺内鸦雀无声?,只有?听到命令的小吏,手脚麻利地去摆放桌椅。 待摆放完成,齐慕先走?过去,一撩衣摆,淡淡地在侧边坐下。 赵泽再?一拍惊堂木,道:“传嫌犯!” 一声?下去,无人回应。 齐慕先笑了笑。 赵泽不明所以,又喊了一声?,道:“我说,传嫌犯上堂!” 兵吏们低着头,仍然无人回应。 “你们竟敢不听大理寺正?的话,是?想以下犯上吗!今日不听令者,统统打三十大板!” “……” “五十大板!” “……” 竟然话到这?个份上,这?些人还不动,就算是?赵泽也能?感到这?件事有?大问题了。 他?不得不差使谢知秋身边的张聪,道:“张聪,你去把嫌犯带上来。” 张聪倒是?很果决地接受了命令,抱拳道:“是?。” 他?转头去了大理寺狱。 不久,一个扣押多日、外?表狼狈的男子被张聪老鹰捉小鸡似的提溜到大堂上来。 在推搡之间,那囚犯边被迫上堂,边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就你这?种?下人,也敢动我?!我弄死?你!等我出去,就弄死?你!” 赵泽没想到这?嫌犯如此嚣张,而且声?音莫名有?点熟悉。 他?皱起眉头,去看那人的脸。 这?时,像是?有?意让赵泽看清楚一般,张聪一扭那嫌犯的头,让他?面向赵泽。 下一瞬,赵泽瞳孔猛缩,帷帽下的面容已是?惊愕不已—— 第一百二十一章 赵泽怎么都想不到, 这个没有名字的?嫌犯“新进士”,会是齐宣正! 说实话,赵泽对齐宣正的?印象, 一向?挺好?的?。 小时?候, 齐慕先教导他?与兄长?两个皇子。 兄长?与齐宣正年龄相近,又都师从齐慕先, 几乎是一起长?大。 赵泽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 他?从小跟在两人身后。 齐宣正对他?们兄弟都很恭敬, 对他?亦很不错。 齐宣正不但平时?会教他?功课,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都紧着他?,赵泽就像有两个哥哥一样。 此时?, 齐宣正披头散发, 神情狂妄而凶煞,虽在大理寺狱中被关?了几日?,但面对在场群臣, 他?气焰丝毫不减,一副无人能耐他?如何的?样子。 这与赵泽认识的?那个宽容知礼、有如兄长?一般的?齐宣正,简直天壤之别?! 要不是亲眼所见, 赵泽打死?都不会相信,齐宣正在外面竟然会有这样一面! 赵泽万分愕然,但紧接着就是恼火。 这恼火里?既有对齐宣正阳奉阴违的?, 也有对“萧寻初”的?—— 饶是他?再没有身为天子的?心眼,到这个时?候, 也反应过来—— “萧寻初”提出让他?假装大理寺正来审案, 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临时?起意、随性而为, 而是别?有目的?! “萧寻初”想要让他?看到一些以皇帝身份绝无可能看到的?东西,而赵泽以前从未见识过的?, 就是眼前这副乱象! 赵泽心中百味交杂。 此景固然让人震惊,但他?一向?将“萧寻初”当作?推心置腹的?好?友,此时?令他?不舒服的?,还有被朋友算计的?感觉。 赵泽下意识地侧头,往堂后看去—— 谁知这一看,他?又愣住了。 只见“萧寻初”早已毕恭毕敬地双膝跪地。 “他?”面上波澜不惊,像是提前就料到天子一看到齐宣正就会明白“他?”打得小算盘,但即使如此,“萧寻初”仍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丝毫没有畏惧。 “萧寻初”双手放到身前,然后低下头来,俯身,深深将额头磕在手背上。 这是谢罪,亦是表明决心。 赵泽呆愣,然后,慢慢回过味来—— 也是。 “萧寻初”若不如此做,“他?”还能怎么办呢? 这嫌犯是齐宣正,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难怪整件案子,没有人敢提所谓的?“新进士”的?名字。 难怪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最近宣称先后抱病休息,连上朝都不去。 难怪他?一升堂,生病的?大理寺卿就又跑出来了,非阻止他?继续审理不说,还口口声声说是在救他?。 难怪这么大个大理寺,没有一个兵吏敢去传嫌犯上堂! 上是齐慕先和大理寺卿压着,下是小吏心生畏惧不听指令,“萧寻初”这个大理寺正,坚决审理那无疑是与上下所有人为敌,若不审理,那是玩忽职守、官官相护! 连大理寺卿和少卿见这情况都跑了,只剩“萧寻初”以五品官之身抗下这么一桩案子,“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 只是,他?赵泽贵为天子,当齐慕先的?儿子犯下大事时?,满朝文武,除了萧寻初,居然没有一个人将这事告诉他?! 梁城这帮官员,究竟瞒了他?多少? 官员们每日?都汇报说方?朝四海安宁、歌舞升平,但这天下,当真歌舞升平吗? 重重疑虑涌上心头,赵泽下意识地侧目,去看齐慕先—— 饶是现在任谁都很难相信,齐慕先特意跑来大理寺、特意提出要监审此案,会对自己儿子犯下的?事毫不知情,但毕竟是从小敬重的?老师,赵泽内心还是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希望一切只是凑巧,希望齐慕先是真不知道齐宣正已经被扯进这样的?凶案中。 仿佛相应赵泽的?期待一般,齐慕先并没有急着为齐宣正的?撑腰,相反,他?看到齐宣正后,脸上的?表情居然确实很惊讶! “正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慕先适时?地拍案而起,一副不可思议之色。 “你不是说你为了你母亲,正在外地祈福吗?!” “父亲,我……” 齐宣正没明白父亲为何这反应,一时?呆滞。 “逆子!你这逆子!” 齐慕先颤着手指指向?齐宣正。 “你母亲尸骨未寒,你竟然……你竟然……” 话说到这里?,齐慕先忽地捂住胸口,抽搐两下,倒在地上。 “同平章事大人!” “大人!没事吧?” 齐慕先一倒,众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以大理寺卿为首的?官吏纷纷围上去,想要扶住齐慕先。 就连赵泽都大吃一惊,一声“相父”就要脱口而出,看到垂在自己面前的?帷帽白纱,才勉强止住口。 但他?仍担心地冲过去,问:“齐大人,你不要紧吧?” 齐慕先浑身颤抖,看上去十?分痛苦。 他?拼着一丝气力,颤抖地指向?齐宣正,道:“他?……让他?给我过来……” 话完,齐慕先双目一闭,不动?了。 “同平章事大人!” “齐大人!” 齐慕先年事已高,又刚经历丧妻之痛,若是当真受了儿子的?刺激,身体状况不是闹着玩的?。 电光石火之间,赵泽脑海中已经转过许多念头。 这时?,大理寺卿把上齐慕先的?脉,道:“还好?,还有气,只是被气晕过去了,但脉搏有点虚。” 大理寺卿看向?头戴帷帽的?赵泽,迟疑说:“小萧,既然你非要主审此案,那你看……?” 赵泽是真心关?心齐慕先的?,他?匆忙一想,马上道:“休息!马上休息!将齐大人送去后面的?屋里?歇歇。至于齐宣正……先让他?去照顾他?爹吧,门口派人守着便是。 “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死?者?毕竟是乐女,齐宣正……应该罪不至死?。万一齐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好?歹齐宣正在场,能听完他?父亲交代的?事情。” 大理寺卿一听这话,眼神一动?。 但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应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办。” * 大理寺内一阵兵荒马乱,赵泽那边暂停升堂了,其他?官吏们则搀扶的?搀扶、搬抬的?搬抬,费了老大的?劲,总算将齐慕先送到后面的?屋子里?休息。 大理寺遇到紧急情况或者?大案的?时?候,不时?会有官员会在此处留夜,因此也有可供官员们休息留宿的?临时?屋子,齐慕先就是被搬进了这里?。 齐宣正一路上哭得那叫一个惨,先前的?嚣张是半点都看不见了,只顾着撕心裂肺地喊:“爹!爹啊!儿子错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直到陪齐慕先进了屋,齐宣正仍是大声哽咽着,哭声屋子内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他?边哭,边对大理寺卿使了个眼色。 大理寺卿一拱手,配合地退出屋子。 房门一关?,他?又从袖中摸出银子,赏给左右的?小吏。 这些小吏一路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先前他?们连传唤齐宣正上堂都不敢,此时?更是安静。待拿了大理寺卿的?钱,他?们主动?就往前走了数步,离屋子几丈远,一副不闻不问的?态度。 大理寺卿遂满意,自己去守在院口,防止有人靠近。 * 屋内,齐宣正一边夸张地哭着,一边敏捷地仔细四周门窗,等确认周围人都退开了,他?才去轻推床上的?齐慕先,道:“爹,爹!人都走了。” 齐慕先缓缓睁眼,见只有齐宣正一人,从容地坐起身来。 齐宣正见状一喜,当即奉承道:“爹,太好?了,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但齐慕先左右瞧瞧,蹙眉,略显疑惑地道:“那萧寻初就这样放我们进来了?他?自己没跟来?” “对,那人这回还蛮识相的?,自己就往后堂另一方?向?去了,这样正好?。” 齐慕先凝了片刻。 他?说:“那个戴帷帽的?人,对我的?态度倒比萧寻初本人温和。” 齐宣正一惊:“那人不是萧寻初吗?!” 齐慕先道:“多半不是。” 说实话,齐慕先一来,看到主审官头上竟然戴了个夸张的?帷帽,也相当意外。 他?第一反应,“萧寻初”为了抢在群臣向?皇上上书前解决此案,即使身体有问题,仍然不顾一切地以最快速度升堂。 不过,齐慕先很快意识到没那么简单。 这个主审官尽管故意假装声音沙哑说话,以模糊两人嗓音方?面的?区别?,但哪怕不考虑声音,他?的?语气、说话方?式、为人处世方?式,还是和“萧寻初”差太多了。 要是换作?“萧寻初”,绝无可能在堂上那么轻松就放他?们父子俩过来,甚至连跟都没跟来看看,还轻易说出齐宣正“应该罪不至死?”这样的?话。 看来“萧寻初”也不傻,知道亲自审这桩案子肯定会有大问题,还专门找了个笨蛋替“他?”背锅。之后“萧寻初”只要说自己是受人胁迫,就能轻易将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这会儿不用说,定是那个主审悄悄去找“萧寻初”,商量接下来怎么办了。 不过……这个替“萧寻初”背锅的?人究竟是谁呢?一般人能有这种能耐和勇气吗? 不知为何,齐慕先隐约觉得这人有些地方?让人熟悉,他?对自己和齐宣正也似乎更宽容。齐慕先原本以为,需要费更多劲才能有和齐宣正单独对话的?机会。 齐慕先心思缜密,不会错过一丝危险,他?头脑飞转,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猛然坐直,道:“快,有我们的?人在外面,你马上出去问一下,赵泽这会儿真的?在宫里?吗?” “赵泽?!爹你怀疑戴帷帽的?那个是赵泽?!” 齐宣正大惊失色,一瞬间就面色苍白。 “要是赵泽那不是——我刚才在外面还——” “快去问!” 齐宣正不敢耽搁,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 没多久,齐宣正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折了回来:“没收到赵泽出宫的?消息,大概不是。” 齐慕先眉头微松:“但不是赵泽,又会是谁?” “管他?是谁!反正不是赵泽就行!” 齐宣正不禁又得意起来。 这时?,他?一下子在窗边跪下,膝行至齐慕先身边,抓住齐慕先的?手,道:“爹!时?间紧迫,别?想这些没意义的?事了,快帮我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爹,你一定要救我啊!” 齐慕先思路一沉。 有一句话齐宣正说得没错,在这里?休息的?时?间十?分有限,必须将注意力放在刀刃上。 齐慕先暂且回过神,他?看向?齐宣正,道:“正儿,讲真话,现在的?情形对你来说不容乐观。我本想在阻止大理寺升堂,在升堂之前就找人将你换出来,或者?直接把事情捂住,但现在……事发突然,就连现在你我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本来都没有十?足把握。” 齐宣正心头一紧,忙问:“爹,那、那我该怎么办?” 齐慕先说:“既然已经升了堂,那将这件事完全捂住已经不可能了。时?间紧迫,我也还没找到可以替你顶罪的?人。 “现如今,你要洗清罪行很难,我们只能换个思路,尽可能想办法减轻你的?罪行。” 齐宣正脸上一白:“我现在可是秘书少监啊!势头正好?!若是认下这罪,我今后的?仕途……”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齐慕先劝道。 “有官做没官做,不能只顾当下,还要计之长?远。” “你这事捅出去,皇上一时?生气难免,但你仔细想想,乐女是贱籍,名声又差,而你是个风流倜傥的?四品官,不过是在年轻气盛时?一时?气愤,惩戒乐女时?不慎致其死?亡,说是意外也行。只要你之后几年都行为得当,再做点好?事,重新塑个善人的?名声,真会有人觉得这是个很大的?污点吗?” “这几年你老老实实蛰伏起来,但你与天子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等过个几年他?气消了,我们打压打压其他?官员,给你空个合适的?位置出来,先说这位置其他?人都当不好?,再多提提你的?名字。 “你有天子对你的?情谊,还有我坐镇,到时?候再让天子将你官复原职,难道很难吗?” “本来你按理也是要丁忧几年的?,算不上什么损失。” 齐宣正心中一动?,好?像没那么不甘心了。 齐慕先对他?招手,示意他?靠近,然后道:“其实在赶来这里?之前,我派人多少去做了些准备。不过这萧寻初动?作?太快,我能做得也不多。 “正儿,你听着,等下回到堂上,你……” 齐慕先对着齐宣正的?耳朵,如此这般了一番。 齐宣正对自己无法完全脱罪一事,还是多少有些不满,但听完齐慕先的?安排,他?对后面的?事情有了底,表情多少轻松了一些。 然而齐慕先交代完这部分事,仍是愁眉不展。 他?略顿了顿,又开口对齐宣正道:“对了,正儿,我且问你个事。” “什么?” 齐宣正抬头。 齐慕先问:“你在大理寺狱的?这段时?间,可有听人谈起萧寻初调查此案的?细节?比如说,他?在调查尸体的?时?候,有没有从那乐女身上……搜出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齐慕先的语气超乎寻常的严肃, 他紧紧盯着齐宣正,目光深邃幽深,让人难以看出目的。 齐宣正一怔。 他知道父亲这样问他, 这必是个重要细节。 齐宣正心想这说不?定会对他减轻罪行有?利, 便绞尽脑汁回忆起来。 “我这两天是有?听见狱卒聊天。” 他说。 “好?像说,从那女的怀里?搜出一封空白的信, 什么都没写却很?小心地带在身上, 怪得很?。” 齐慕先声音低沉:“确定是空白的吗?” 齐宣正点点头。 齐慕先神情肃然。 齐宣正看到父亲这般神情, 不?由问:“爹,那是什么,很?重要吗?” 齐慕先不?言。 齐宣正费解道:“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齐慕先抬手?捏了?捏鼻梁, 泛黄的眼?底有?数夜没睡好?的血丝。 他声音比往日低哑,带着齐宣正不?太理解的阴郁。 齐慕先道:“不?该你管的事别多问,你处理不?了?。” * 同一时刻。 后堂另一间屋子中, 赵泽屏退众人,单独与谢知秋见面。 门窗紧闭,赵泽身着五品官服, 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帽,神情肃穆。 谢知秋跪在赵泽面前,伏身叩首, 一言不?发。 赵泽此刻心情十?分复杂。 谢知秋道:“微臣知错,请皇上恕罪。” 赵泽想用手?指点她, 但?在屋中焦虑地转了?半天, 最?终还是收了?手?, 长叹一声。 “哎!” 赵泽百味交杂,甩甩袖子, 对谢知秋道:“算了?算了?,你起来吧。朕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你若不?这么做,朕又怎能知道朝中百官欺瞒朕竟已到这等地步?” “多谢皇上。” “不?过……” 赵泽将?袖子背在身后,又来回走了?两圈,转对谢知秋道:“萧爱卿,我看齐宣正这事,要不?还是点到为止吧。” 谢知秋抬眸看向?皇上。 赵泽道:“齐宣正孝期流连烟花之地确实德行有?损,还闹出了?人命,着实不?是一个朝廷命官该有?的行径。 “但?他毕竟是相父的独生子,相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让相父太难做。 “照朕的意思,不?如就对他严厉斥责,革除全部官职,五年不?得复用,然后让齐家给乐坊一定赔偿。当然,朕下次上朝时,一定会对群臣好?好?说说这事,让他们不?敢再效仿齐宣正之行。” 谢知秋默然。 半晌,她说:“齐宣正本?来正该丁忧,五年不?得复用,于?他而言并不?是很?重的惩罚,恐无法起到儆效尤的作用。” 赵泽道:“你说的,朕也明白。但?若不?这般,还能怎么办?齐宣正是相父唯一的孩子,朕总不?能因为他一时酒醉误杀一个贱籍女子,就将?他杀了?吧?” 谢知秋道:“依照律法,良籍殴打贱籍至死,应徒刑一年。齐宣正自知犯错却试图隐瞒,理应罪加一等,加杖责一百。 “且春月姐妹本?是良籍,是受人拐骗才会被卖到此地,理应复籍,若照良籍来算,即便齐宣正有?官身,也该流放两千里?。” 实际上,即便如此,齐宣正的罪也不?算重的。 如果情况相反,是下人殴打主人,那么无论对错、是何缘由,主人只要有?伤,下人就会被处以绞刑。贱籍殴打良人,更是再加一等罪。 赵泽则头疼道:“萧爱卿,是律法大?,还是朕大??你平时是听朕的,还是听律法的? “忘忧,朕知道你正直,朕不?是有?意责怪你。但?你看今日堂上,相父他一看齐宣正被压在公堂上,当场就气得晕倒了?。 “相父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要是真照你说的这么处置齐宣正,将?他的独子下了?大?狱,相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谢知秋说:“圣上应该看得出来,齐大?人今日并非偶然在此。齐大?人公事繁多,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怎么就偏今日到大?理寺来,非但?主动要求监审,还凑巧撞上齐宣正上堂? “若齐大?人对齐宣正犯下的事早已知情,又怎会在刚才晕倒?臣想,多半是齐大?人知道一旦对簿公堂,齐宣正的身份再难以瞒天过海,这才出来帮忙。 “他会有?这样虚弱的表现,想来一是希望大?理寺外的百姓听到传言后,舆论上能对齐宣正宽容一些?,二则是……如果此案传到圣上口中,他希望皇上能念在旧情,也不?要对齐宣正过于?苛责。” 谢知秋说完这番话后,屋内良久安静。 “这朕……当然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赵泽才缓慢地开口。 “忘忧,平心而论,人都是有?私心的。” “相父从小看朕长大?,对朕有?教导之恩,他还是方朝的老功臣,这些?年方朝风调雨顺、四方安平,离不?开相父日夜操劳之功。于?情于?理,朕都该对他的孩子网开一面。” “齐大?人会拼命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即便是朕……亦是如此。” “忘忧,朕今天不?以皇帝的身份压你,你我就和寻常朋友一般,开诚布公地聊聊。” “朕之前听忘忧你说过,你从临月山上下来之前,也有?与你关系十?分亲近的师父与师兄弟。那你告诉朕,如果今日公堂之上误杀风尘女子的,不?是齐家之子,而是当年与你关系亲密的师兄弟,而你师父跪在你面前求你放自己的师兄一马……甚至有?可能求你的不?是你的师父师兄,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和兄长,你能不?能真做到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只按律法判刑,不?夹杂哪怕半点私情?” “……” 谢知秋道:“臣……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不?敢说自己在同样的情景下,一定能做到圣人一般。” 赵泽拍拍她的肩膀,道:“朕知道,你能理解朕的。” 然而,谢知秋不?等赵泽说完,已经“噗通”再次跪下,道:“皇上才是天子,此案既已交到圣上手?中,圣上要如何裁决,微臣自不?会干涉。 “不?过,臣身为臣子,亦有?臣子该做的事——那便是将?此案的全貌展示在皇上面前。 “皇上了?解全部后,无论做定夺什么,臣不?会有?半个字异议。” 赵泽一顿,道:“照你这么说,此案还有?内情?” 谢知秋问:“先前审案时,圣上可有?留意到乐女桃枝证言时,她说那天晚上,春月好?像演奏得特别卖力,因此才会被齐宣正挑中?” 赵泽颔首:“是这么说,这有?何不?对?” 谢知秋说:“先前在牢狱中,齐宣正也曾证言,春月对他投怀送抱,他才会选中春月,将?她留在屋中单独相处。” 赵泽道:“齐宣正一面之词,为给自己推脱,他自会如此说。” 谢知秋否认:“不?……依臣之见,单就这个细节,齐宣正可能说的是真的。” “——!” 在赵泽出乎意料的眼?神中,谢知秋从袖中取出那封空白书信,道:“这一件证物,就是桃枝口中,春月从墙后男子那里?得来的书信。 “臣之前觉得此物可疑,没有?将?其留在大?理寺中,而是随身携带,现在,愿请皇上过目。” 赵泽疑惑地接过。 但?他将?信取出,前后翻动,意外道:“怎么一个字都没有??” 谢知秋道:“皇上日理万机,若是有?人特意给皇上送来空白的书信,皇上会想到什么?” 赵泽身为一国之君,又在宫中长大?,对一些?平民百姓不?知道的机密知识,是有?了?解的。 他只一愣,就反应过来:“这是密信?” 一个乐女身上,怎会带有?密信? 赵泽当机立断,在屋中找了?找,打开一个茶壶,将?信直接泡到水中。 不?久,信中文字浮现出来。 “……怎么不?是汉字?” 赵泽一看,先是皱眉,但?只须臾,他便恍然大?悟:“那乐女春月是北地十?二州来的,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后,推行辛文,如果是给她的信,汉字她倒未必认得。” 他转问谢知秋:“萧爱卿先前态度笃定,想必是知道信上的内容了?,这上面写的什么?” 谢知秋仍是跪着,道:“回圣上,恕臣不?敢说。” 赵泽奇道:“你对朕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我是朋友,单就你今天干的事,朕要真想给你治罪,你还跑得了?吗?” 谢知秋仍旧不?言。 从谢知秋的沉默中,赵泽觉察到她对待这件事可怕的严肃,终于?意识到其中恐怕还有?大?问题。 赵泽试图缓解气氛,故意开玩笑道:“总不?会是齐家父子勾结外邦意图谋反,辛国的线人给他们传消息,结果齐宣正喝醉酒没认出自己人,反将?人打死了?吧?” 谢知秋:“……” 赵泽脸色大?变:“萧爱卿,你不?要吓朕。” 谢知秋俯身叩首道:“这么大?的罪名,臣怎敢自行定论。更何况臣的辛文水平十?分粗浅,不?过囫囵读之,难以窥清全貌。 “其中内容如何,还请陛下寻真正的译官来翻译。另外,因事关重大?,臣建议陛下选三名以上译官,且三人的家乡、师承、为官履历不?可有?重合之处,以免译官们同气连枝,再发生类同于?今日大?理寺堂上之事,妄图欺瞒圣上。” 赵泽听得脸都白了?,当即叫来有?福,让他速速回宫找人安排。 只是,他才刚安排完回屋,外面就有?人上来敲门,道:“寺正大?人,齐大?人那边已经休息好?了?,您看今日还要继续审吗?” 赵泽心不?在焉,直到外面的人又敲了?三下门,他才回过神来—— “审!干嘛不?审!” 赵泽咬牙。 “我倒要看看这案子还能扯出点什么来。” 说着,赵泽将?帷帽往头上一戴,就要往外走。 这时,谢知秋忽然想到什么,一顿,追上去扯住赵泽,道:“等等!” “怎么了??萧爱卿,你还有?什么忘了?告诉朕不?成?” 谢知秋明眸一动,说:“并非一定会出事,但?或许……还是防范于?未然。” 言罢,谢知秋对着赵泽耳语一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半刻钟后, 赵泽回到堂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一回到公堂,非但看到齐慕先已经到场, 还看到堂下跪了十几个陌生男子。 这十几个人, 赵泽没见过,谢知秋给他的小册子上亦没提到。 他愣了愣, 下意识地转过去看堂后的谢知秋, 却见谢知秋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 显然也不知情?。 于是赵泽问?齐慕先道:“齐大?人,这些人是……?” 齐慕先表情?古怪地一笑,说:“不瞒萧大?人, 这些都是在?乐女?春月生前与其有牵扯的人。” “——!” 齐慕先方才一见齐宣正?被押出来, 便是一副大?惊失色、难以承受之貌,但此时,他已经在?后堂收拾好衣冠、恢复成平时德高望重的齐相, 不复先前狼狈状。 不过,齐慕先面?上仍有愧色,一副惭愧之态, 道:“方才老夫……哎,老夫实在?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背着?老夫做出这种事来, 吓了一跳,这才失态……抱歉, 让萧大?人见笑了。” 因为谢知秋在?后堂的一番话, 赵泽此刻有些多疑, 没有冒然接口。 但齐慕先继续道:“老夫先前休息的时候,已经狠狠教?训了这个逆子!这事无论实情?如何, 他终究是犯下大?错!朝廷命官留恋花街柳巷已是不该,他竟还在?孝期犯下这等糊涂事! “这些,老夫哪怕有意为他遮掩,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推脱不了。 “等大?理?寺盖棺定论,老夫定会亲自去向皇上负荆请罪,这都是老夫教?子无方。今后,不但老夫这逆子不配做秘书少监,纵然是老夫这同平章事,老夫也没有脸再当下去了!” 齐慕先这话说得极重,让赵泽大?吃一惊。 说实话,虽然他被谢知秋鼓动了一番,对齐家父子产生了一点怀疑,但谢知秋的话,他也并没有全信。 自赵泽有记忆起,齐慕先就是他父亲身边深受信任的能臣,后来又全心全意地辅佐他的兄长。 此案多半是有一些问?题的,但一边是数年?来教?导他、帮助他的师长与发小,一边是与他不过交好数月的年?轻臣子,相比之下,赵泽内心还是更偏向齐家父子一些,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动。 所以赵泽一听齐慕先竟要辞官,当即就有些急了,几乎想要立即恢复皇帝的身份,劝他不必如此。 赵泽好不容易才凭理?智抑制住这种冲动,收敛地道:“齐大?人何至于此?新帝登基还不久,若是没有您这样的老臣辅佐,江山如何能稳固呢?” 赵泽话音刚落,齐慕先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底似有审视之色。 齐慕先矜持地道:“萧大?人这话严重了。皇上聪慧仁德,没有老夫,亦自有百官辅佐,单老夫一人,算不得什么?。” 他话到此处,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说老夫偏心也好,心怀侥幸也罢,这桩案子,毕竟事关?老夫独子。据老夫所知,老夫这逆子虽不是事事毫无纰漏的完人,可平时也知事守礼,断不是会随便杀人之人。” “关?于此案,老夫也想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刚才老夫醒来,教?训完那逆子,立即就派人出去查,看有没有其他此案的知情?者?。没想到老夫的人出去一问?,光是在?大?理?寺外,就有那么?多人自称与乐女?春月相识!” 赵泽顺着?齐慕先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十余人皆是男子,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最老的一个瞧着?有六七十了,年?纪最小的约莫才十七八。 赵泽看不出这些人之间有什么?联系,疑惑地问?:“你们都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率先拱手行礼道:“回大?人的话,不瞒大?人,小生便是月儿的情?人。” 赵泽心头一惊,心想这难不成就是在?墙后给她递信的那个人,正?要询问?,不想他还没开口,其他男人已经急了起来—— “你胡说,我才是小春月的心上人!” “你们别血口喷人!月儿冰清玉洁,怎会与你们有牵扯!我早已与月儿交换定情?信物,我早已到处在?筹钱,本是约定了,下个月就要接她从乐坊出来的!” “什么??!我也早已在?筹钱,要给春月赎身的——” “你们都胡说八道!我才是——” 赵泽没料到才这一句话,这群人居然就要打起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用?力一拍惊堂木:“都给我闭嘴!到底谁才是春月的情?郎?” “——当然是我。” “——正?是在?下。” “——自然是小生。” 十几个男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一旁监审的大?理?寺卿见状,嗤笑一声道:“萧大?人还看不出来?这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八成是这春月生前为了离开乐坊,四处留情?撒网。这么?多人,都能打四桌麻将了。” 齐慕先轻轻叹气?,未作评论,只说:“乐女?春月的案子在?梁城闹得沸沸扬扬,老臣心想大?理?寺今日升堂,若是有认识她的人知道,说不定会在?外面?等消息。本以为运气?好能找到一位两?位,没想到光是在?大?理?寺外一问?,就来了这么?多。” 赵泽见此景,则愣了愣。 他在?替萧寻初出来审案前看过案宗,也看过验尸报告,知道乐女?春月尚未破身,仍是处.子。 正?因如此,其实在?见到齐宣正?出来之前,他对春月是略有些怜惜的,觉得她出淤泥而?未染,不是寻常风尘女?子,也觉得为她伸冤的自己十分正?义。 但眼下,赵泽一见有这么?多人与春月的关?系不清不楚,心中一沉。 其实在?谢知秋拿出密信,告知他春月身上有这样的东西时,他就有些错愕,隐约觉得会和这种事情?有牵扯的,不是个简单的女?人,而?现在?又见春月居然勾搭了这么?多男人,更是应证了他先前的想法,对这个女?子的观感忽然就下降了。 赵泽面?色微冷,拍惊堂木道:“你们不要吵,一个一个说!” * 此时,谢知秋躲在?堂后,看到这一幕,亦有惊讶。 不必说,这些人多半是齐慕先安排好的。 但她没想到,齐慕先居然会来这一招。 看这情?形,齐慕先多半放弃将齐宣正?完全摘出此案了。 但放弃证明齐宣正?完全清白,不意味着?不能给他减轻罪责。 想要减轻一方的量刑,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污蔑另一方的名声。 只要证明受害者?自己也不干净,便可以往她身上推卸掉部分责任。 死者?杜宁枝原本是个乐女?,这对齐宣正?来说是利好的。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杜宁枝是被拐骗到乐坊的,原是良籍女?子,真要深究,她是可以恢复良籍的。一旦按良籍量刑,齐宣正?的罪名会比杀害一个贱籍女?子重很多。 因此齐慕先首先要避免的,就是杜宁枝被恢复良籍。 他必须要证明,此女?水性杨花、品性不端,哪怕一开始是被迫的,现在?从行为上来说也已是货真价实的烟花女?子,这样才能从道德层面?减轻齐宣正?的压力。 谢知秋感到一阵不适。 她亲身调查过乐坊,知道乐坊女?子过着?怎样的生活。明明是一个让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到头来却要怪里面?那些受尽苦难、走投无路的姑娘不知检点,实在?让人作呕。 但此刻堂上有权审案、有权品头论足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自然不会从这个角度考虑。 谢知秋躲在?不起眼之处,姑且静观其变。 * 此刻,接受赵泽审讯的一个男子正?说道—— “我与春月相识,是在?今年?三月。” “那天乐坊风和日丽,杨柳依依。” “我本是过去吃酒,却在?经过乐坊一个小院时,正?好看见一个小乐女?正?在?院中练习古琴。她弹得不算熟练,但模样娇俏可爱,一见到我还红了脸,我对她笑了笑,她便躲到树后面?去了。” “谁知当晚,我要离开时,就被她撞了一下,还塞了一封信到我怀里,信中没有写字,只有一幅画,画的竟然是我。” “从那以后,我们便时常见面?。” “春月还没有正?式留客,但除了练习乐器,偶尔也会出来陪客人喝茶吃饭,我就常选她的名字。” “我见她单纯清丽,与寻常乐女?不同,逐渐对她有了真感情?。” “她说她妹妹体弱多病,又哭诉乐坊鸨母对她不好,还有一些客人对她毛手毛脚。我对她有情?,自然心疼她,给过她几次钱。” “后来,她便开始要求我出大?价钱赎她。” “我算是个闲散少爷,手头虽然有些闲钱,但多是父母给的,若是让父亲知道我拿钱买乐女?,非打死我不可。我便对她说,赎身只能再等等,让她别担心,我不是迂腐之人,即使她被其他客人碰了身子,我也不会因此嫌弃她的,让她安心在?乐坊等我,等过两?年?我手头钱攒够了,自会赎她。” “谁知听我这么?说,春月对我就冷淡了很多。” “我真心爱她,心急如焚,心知这是我之前拒绝赎她之故,便四处奔波筹钱,已经很久没去乐坊。” “再听到春月的名字,竟是这桩轰动梁城的大?案子!” “我心如刀割,自然想知道是何人杀了春月!所以特意来大?理?寺这里等判案结果,没想到便被齐慕先大?人的人请进来了。” 另一人则抢着?道:“他说得不实!春月早已与我海誓山盟,怎会还与这人有染! “我早在?上元节时就识得春月,那日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在?乐坊喝闷酒,春月提着?一盏花灯而?来,笑着?将灯送我,还说我长得像她梦中见过的人,我抬头见她在?灯火中笑靥如花,便对她动了心。 “之后,我们每月初一十五都会见面?。我家中没什么?余财,因此不可常去乐坊,有时也会隔着?墙说说话。春月对我向来温柔,纵然我没钱,也愿意背着?鸨母与我见面?。你们说,她爱的不是我,还能是何人?” 大?理?寺卿听了浅笑,问?:“她难道没向你提过想要赎身,和你长相厮守之类的?” 那男子脸色一变,既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一本正?经地道:“身为男子,为心爱的女?人赎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需要她提?但我手头没有现钱,好在?老家有一处祖宅,只要卖了,应该能凑够赎身的钱。不过我家乡离梁城较远,若要变卖,来回不大?方便,现在?还没能脱手罢了。” 此人之后,又有数人说了他们的经历。 大?多都是机缘巧合识得春月,与春月情?投意合,然后又给过春月钱,还有不少人正?打算给春月赎身之类。 桃枝在?旁边听得脸色大?变,叫道:“不可能!我和春月每日都在?一起,情?同姐妹,她绝不可能同时认识这么?多人!她要是能和这么?多人见面?,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大?人,他们绝对是在?撒谎——” “住嘴,公堂之上,无人询问?,哪儿有你一个贱籍女?子说话的份!” 不等赵泽开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声怒喝制止了她。 大?理?寺卿直接道:“此女?擅自开口,蔑视公堂秩序,来人,掌她的嘴!” “大?人!春月她真的没有——” 桃枝面?色苍白,求助地看着?戴着?帷帽的“萧大?人”,想要为春月辩白。 这时,差吏已要上前去打人。 在?赵泽阻止之前,反是齐慕先先开了口,道:“寺卿大?人反应不必过激,此女?认为自己与春月感情?深厚,此举情?有可原。不过,春月背地里做的事,想来也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知道,依老夫看,此案还有内情?。” 大?理?寺卿当即附和:“同平章事大?人说得对!依本官看,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这位名为春月的乐女?,为了给自己赎身,曾四处引诱哄骗男子,还从他们那里私讨钱财。 “像这样的女?子,碰上齐公子这样的大?鱼,怎会轻易放过? “本官是看着?齐公子长大?的,齐公子性情?温和、品行端正?,就算偶尔会犯错,但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杀人的人! “那晚齐公子虽然与乐女?春月共处一室,但说不定也是受春月哄骗,纵然有错,也情?有可原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泽此时有点?摸不清楚情?况, 毕竟谢知秋不肯告诉他那?密信上写了什?么,他对全局的掌控能力有限,听他们?一言一语, 逐渐有些摇摆。 这时, 大理寺卿又道:“萧大人,我看?现在应该再听听齐公?子的说法, 以?免有不公?正之?处。” 现在局面大变, 赵泽不能再按谢知秋的册子行?事, 不知所措,听大理寺卿这样说,就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 那?再传疑犯齐宣正上堂!” * 这一回, 没有人再跳出来阻止赵泽传齐宣正。 不久,齐宣正双手扣着镣铐,老老实实地到了公?堂上, 除了不跪,与寻常囚犯无异。 只见齐宣正站得如松笔直,一双眼睛坦然赤诚, 虽然他在牢中关了几日略显狼狈,但此时,他收敛起之?前?那?般嚣张的表情?, 作谦和文雅状,乍一看?倒有了几分气节不屈的文人风骨。 齐宣正礼貌地拱手道:“在下?齐宣正, 见过萧大人。” “——!” 赵泽之?前?在公?堂上第一眼见齐宣正的时候, 只见他嚣张跋扈, 简直与地痞流氓无异,这才大吃一惊。 但此刻, 齐宣正竟状态大变,完全恢复成了过往赵泽熟悉的模样,甚至颇有翩翩公?子的风度,前?后反差之?大,令赵泽错愕。 齐宣正自己?似乎也知道这样很古怪,还笑了笑,主动解释道:“抱歉,萧大人,我是初次遇到这种情?况,之?前?情?绪太过慌乱,方才失态,现在我已经恢复平静,可?以?叙述当晚的情?况了。” 言罢,齐宣正便竹筒倒豆子般开始吐露“实情?”,但这个时候,他说出来的话,竟与先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首先,我必须要向萧大人认错,我之?前?在狱中对萧大人的证言,由于当时太害怕、太想?撇清关系,所以?说得并不是实话。” “实际上,我与春月早已相识。之?前?我说,那?晚我是心情?不好,恰巧有相好前?来相邀,这才去了乐坊。其实,过来邀请我的人就是春月。” “我与春月此前?在乐坊见过几次面,她那?时常说仰慕我的学识才华、想?向我请教诗文。我见她年纪小又好学,便偶尔会提点?她一二。我承认我以?前?去乐坊,是有心情?不好的浪荡因素,但自从我重?新定亲之?后,已经收敛很多,尤其是对春月,她多次比较逾越的邀约,我都坚决婉拒。” “那?天晚上,我本来也是想?拒绝的。毕竟我母亲刚刚过世,我实在不该再去那?等地方。” “但春月托人对我传话,说她对我情?根深种,要是我当晚不去,她就割腕自尽。” “这不可?能!大人,他说得绝对是假话——且不说春月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按照乐坊的规定,这根本就——” 不等齐宣正说完,旁边的桃枝已经不顾大理寺卿的威胁,大声叫起来。 但大理寺卿一个眼神,立即有差役上前?,用布堵上桃枝的嘴,还毫不犹豫地用绳子将她双手绑了起来。 桃枝奋力挣扎,却?被对方用力一踹,扑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齐宣正眯眼,暗自一笑,回头又彬彬有礼地道:“我想?人命关天,那?春月有时情?绪会过于激动,我怕她真想?不开去割腕,这才对家里找了个借口,匆匆赶去乐坊。” 大理寺卿就像没听到桃枝先前?的反驳一般,只问齐宣正:“那?你见到春月后,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闹出人命来?” 齐宣正道:“我与春月见面后,便让她单独留在房间里,本是想?劝她不要再来找我,但春月却?一个劲地灌我酒,我禁不住她劝,喝了几杯,头就开始发昏。 “然后,她就开始往我怀里靠,试图脱我衣服,求我替她赎身。 “我说我婚事已近,为?家族名声考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为?乐女脱籍,她就一改之?前?的温柔款款,对我破口大骂,说我若是不帮她,她就将我孝期来乐坊的事到处传扬,彻底败坏我的名声,让我连官都当不成! “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有错,所以?当时也有点?急了,就推了她一把。 “春月一见我推她,情?绪更加失控,尖叫地将花瓶砸到我头上,然后又拿起烛台。我当时被砸得头疼难忍,见她拿起如此危险的东西,当然要上前?阻止。 “她本来是想?拿烛台扎我,但见力气抵不过我,就改为?扎自己?,还说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说我强迫她不成,又施以?暴力。 “我百口莫辩,便与她争夺烛台。她当时是将烛台指向自己?的,由于场面已经十分混乱,我怕她又伤到自己?,只得将她的双手拉高。 “恰在此时,我听到外面有很多人来的声音,若是外面的人当真进来,这情?况我真是无法解释得清,慌乱之?下?便松了手,谁知春月自己?也用了十二分力气,我这里一松,她整个人就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接着只听一声惊叫,她就倒在地上不动了。我过去一看?,春月和烛台叠在一起,我握住烛台,本意是想?拿开,谁知一用力,反而?将烛台拔了出来!血喷溅而?出,吓了我一大跳。 “再后来,就是外面那?群人闯进来了。 “各位大人,我说得可?是句句属实啊!” 他话说完,不等赵泽反应,大理寺卿已经抢着道:“原来实情?竟是如此!这其实不能算是凶杀,应该只是一桩意外吧!” 齐慕先说:“纵然如此,我这逆子也有处事不当之?处,还是该重?重?罚他。” 大理寺卿道:“但这春月急于从乐坊脱身,不择手段,齐公?子被她缠上,难免有迫不得已之?处。我认为?,此案应该各打五十大板,酌情?给齐公?子减刑。 “若不然,今后有人想?要污蔑朝廷命官,只要随便往自己?身上捅几下?,再大喊就行?了,岂不是太轻松了吗?天下?官员官威何在?若无官威,何以?管理民众啊?” 这二人一言一语,已然想?将这个案子定下?来。 赵泽听得古怪。 其实他觉得春月品行?不端,多半是真的,一个女子带着妹妹沦落乐坊,想?要出去,病急乱投医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这种事情?,对女子而?言毕竟名声不好,桃枝也未必知道。 不过,纵然如此,齐宣正说的那?种死法也未免太离奇了,而?且大理寺卿和齐慕先根本连细查都不打算细查、证据都不打算找,就打算直接认定这种说法。 说实话,赵泽内心还是偏向保下?齐宣正,但他见这群官员居然真的连知会都不打算知会他一声,就要做主不分青红皂白把齐宣正护下?来,还是隐约生出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赵泽道:“既然两种说法有出入,那?么请仵作来仔细验伤,应该就能知道究竟是乐女身上的伤究竟是她自己?扎的,还是别人扎的了吧?” 大理寺卿当即回头白了他一眼,说:“萧寻初,你到大理寺才几年,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这种情?况我看?一眼就知道了,还用得着你这么麻烦?” 齐慕先倒是没有明着与他抢做决定的机会,但也回头笑了笑,道:“萧大人,你毕竟还年轻,听一听年长者的建议,总没有损失。” 赵泽迎上齐慕先的视线,身上一冷。 不知为?何,齐慕先明明是笑的,他却?从这视线中丝毫感不到暖意,齐慕先给他的感觉,也比平时更有压迫力。 但赵泽对齐慕先还是有些发怵,齐慕先这话无论是对萧寻初说,还是对“赵泽”这个初次审案的新人来讲,都没有毛病。 赵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时,赵泽听到后面隐约有用笔杆敲墙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只见谢知秋站在阴影中,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然后,谢知秋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是时候了。 赵泽心中一动。 他暂时没管大理寺卿与齐慕先的话,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取出那?封空白信,问堂上那?群男子道:“既然你们?都说自己?是春月的情?郎,那?我问问你们?,有见过这东西的没有?” 他话音刚落,那?群人中还真有一人,眼神微微一动。 只见那?人立即出列,道:“大人,这封信是我见过。这原是我写的,在案发当日,我曾与春月约定见面,也是在当时将这封信给她的。” “你就是桃枝撞见的那?人?” 赵泽狐疑道。 “你说是你写的信,但这纸上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那?男子道:“大人有所不知,为?了防止我和春月的事被鸨母发现,我是专门用祖传的墨水写的,要特殊方式才能显字。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将信给我,我给大人展示一下?。” “哦?” 赵泽想?了想?,将信交给张聪,示意他拿过去给男子。 男子接过信,在手中转了转,忽然,他掌心一翻,等手中的信再转过来时,就有了墨迹。 信上,赫然是一首情?诗。 他说:“大人请看?。” 然而?,他话音未落,抬起的手腕忽然被张聪一把握住! 接着,不等男子反应,张聪将手探入男子袖中,使劲摸了摸,还真翻出一封空白信纸来。 张聪大喊:“萧大人,您所料不错,还真有人在里面浑水摸鱼,试图偷换信纸!我们?应立即采集此人的脚印,看?是否与先前?行?窃大理寺的贼人相符!” 那?男子脸色大变。 说时迟那?时快,他竟是个练家子,当场就要去抢张聪手上的信纸,并与之?缠斗起来! 在场之?人都没料到会出这等变故,大理寺卿惊得跳起,立即就要去扶齐慕先,道:“同平章事大人快走,这里面竟有暴徒!” 谁知他正离开桌案之?时,那?两人已经打到了堂前?,大理寺卿下?意识地往后躲,却?撞到了赵泽,赵泽伸手挡了他一下?,大理寺卿正在紧张之?中,竟反手还击,而?他这抬手一掀,竟一把打掉了赵泽头上的帷帽—— 恰在此时,张聪制服了男子,而?那?男子则从张聪手中撕走了三分之?二的信纸。 张聪一手施力,试图将男子按在地上。 男子见事不好,一把将信纸塞入口中,下?一瞬,他就被张聪死死摁在地上! “大人!他吞了证物!” 张聪抬手去掰那?人的下?颔,又道:“已经咽下?去了!” 然而?,满堂鸦雀无声。 张聪回头,才发现赵泽头上的帷帽掉了。 齐慕先、大理寺卿和齐宣正这几个认得出赵泽脸的,早已跪下?,其余差吏和所谓的证人见此情?形,大抵也猜到这人的身份,齐刷刷跪了一片。 空气凝肃。 这时,一人施施然从后堂走出来,捡起赵泽落在地上的乌纱帽,拍了拍灰,戴在自己?头上。 谢知秋对赵泽行?官礼,但还不等俯身,就被赵泽扶起。 在赵泽的授意下?,谢知秋对张聪道:“吞了就吞了,没什?么大事。” 言罢,她又对在场官员道:“真是对不住各位大人,其实今日是圣上爱民如子,亲自出来考察民情?,专门不辞辛劳地专门来审这桩轰动梁城的奇案。没想?到凑巧诸位大人也都这么感兴趣,还特意过来监审,一不小心也被牵扯了进来。 “幸好诸位大人一向为?朝廷鞠躬尽瘁、表里如一,人前?人后表现都没有差别,这才能让皇上充分一睹大家的风采。 “特别是大理寺卿大人今日的表现,晚辈在后堂看?着都不由为?大人拍手叫好,像这样的官威真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晚辈实在佩服。” 在场一众人中,齐慕先表情?还没什?么变化,但大理寺卿早已满头是汗、面无血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由于其他人都被这个变故惊住, 一时无人敢动,唯有谢知秋在向赵泽简单请示后,就泰然自若地开?始主持全局。 她先扶皇上在主位上坐下?, 之前躲在后堂的有福连忙跑出来为?赵泽整理衣冠。 然后, 谢知秋一指那吞下?证据的男子,道:“此人在公堂之上混淆视听, 试图作伪, 还?有意偷换证据、袭击圣上, 将?他押下?去,严加审问,势必要问出他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是!” 张聪大声应道, 抬手?去逼那男子走路。 那男子被压住后, 表情纹丝不动。 此时听到谢知秋的话,他也没太大反应,一双眸子晦暗低沉, 与先前装作春月情郎时的能?说会道已经完全不同。 不过,他也没有普通人那样?的慌乱。 哪怕被当场擒获,他看上去仍如死水一般安静。 当经过谢知秋时, 谢知秋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始终低着头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像不打算对?任何事做出反应那样?。 谢知秋一顿。 但她很快回过神。 安排好那男子,谢知秋又走向桃枝。 桃枝先前一直被绑着, 还?被封住了嘴, 只能?无力在旁边拼命挣扎, 双目已然含泪。 她是被大理寺卿下?令限制行动的,自然没有人敢理她。 而此时, 谢知秋在众目睽睽之下?,淡然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跪下?,亲自为?桃枝松开?绑缚她的绳子,又取下?她口中的白布。 有赵泽坐镇,满堂默不作声,默许了谢知秋的行动。 赵泽先前头上戴着帷帽没看清,这会儿视野清晰了,往那方向一瞥,倒不由被桃枝的容貌吸引,多看了两眼—— 桃枝的妆发都被先前差役的蛮横行为?弄乱了,几缕乌发搭在脸侧。 她是个圆脸,肌肤饱满白皙,此女明显性情胆怯,大约被反复发生的变故吓得有些?懵,眼眶发红,但她眼泪竟硬是含在框中打转,始终没有掉下?来。 能?被上等乐坊挑中精心培养的姑娘,容颜气质都有过人之处,她这般表情,在赵泽看来,可谓梨花带雨。 明明是个如此柔弱的女子,在这案子中却对?自己的好友表现得异常忠实坚韧,在这么多朝廷重?臣的施压下?都没有心生畏惧,甚至连见了他这个皇帝,都没有完全被吓倒,倒与常人不同。 此时,桃枝口中的布一被取出,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直直望向谢知秋,迫不及待地道:“萧大人,春月不可能?做他们说的那些?事的! “按照乐坊的规定?,我们每回陪客回来都会被搜身,鸨母怕客人私下?给我们打赏,所以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攒私房钱。我们只要身上藏了东西都会被拿走,春月就算想要赎身、想要给妹妹治病,也不会选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跟客人要钱的! “再者,春月在那晚之前,根本?没有见过这位齐公子,怎么能?送信邀请他来乐坊?春月以割腕要挟,也是无稽之谈,乐坊怕乐女自杀,房中只要是稍微尖锐的东西都会被收走……” 桃枝之前没机会说话,好不容易松开?了口,将?憋了一口大气没说的话一下?子全吐出来了。 谢知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谢知秋回头道:“诸位大人,我看证人说的有道理。现在也证明了这些?男子中至少有一人说的是假话,是另怀目的。那么关于乐女春月的品行,还?应该再做考虑才是。” 大理寺卿回过神。 大理寺卿此刻满头是汗,已经没了之前有恃无恐的从容。 有皇帝坐在身后,他顿时束手?束脚了许多。 但他同样?清楚,要是这桩案子能?按之前他说的那样?判成还?好,要是真让谢知秋将?齐宣正的老底掀了送去大牢,那他会被齐相记恨不说,在皇帝面前也颜面尽失,那才真是前途尽毁。 于是大理寺卿提振精神,摆出底气十?足的样?子开?始质问谢知秋:“这证人说的难道就是真的吗?没准是春月早就找到了藏东西的地方,这才能?肆无忌惮地要钱。至于割腕就更好解释了,春月本?来就没有想真割,只是哄骗齐公子过去罢了。 “萧大人平时难道就这样?断案,只靠听一面之词?” 谢知秋道:“那我也问问,桃枝与死者春月朝夕相处、情同姐妹,对?乐坊的规则也更为?了解,她说的话诸位大人不信,而这群外面随便找来的人作证,大人们倒是一听就信,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 大理寺卿道:“这桃枝可是贱籍女子,极有可能?谎话连篇!即便她没有说谎,这等从未离开?乐坊、目光短浅的乐女,也极有可能?错判。而在场这些?可都是良籍男子,不少人还?识字读书,哪一方可信,一目了然!” 谢知秋说:“看来我说服不了大人,大人也说服不了我。既然如此,本?官有一个想法?,谁说的是真话,一试便知。” 言罢,她又让人去叫张聪。 张聪今日很忙,刚将?那吞证据的男子关进牢里,转头又被谢知秋叫回前堂。 谢知秋对?张聪耳语几句。 大理寺卿不安道:“萧寻初,你怎么总用你自己的人,不是想耍什么花样?吧?” 张聪走后,谢知秋道:“寺卿大人放心,今日皇上也在,我若是耍了花样?,问出的结果大家不服,请诸位大人尽管提出质疑。我可不会因为?有人提出异议,就堵住对?方的嘴的。” 大理寺卿:“……” 不久,在张聪的安排下?,差役们抬了一具面覆白布的尸体上来。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白布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半,露出女子年轻的面容来。 她对?那群男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走近,道:“你们都靠近一点来看看。既然你们都是春月的情郎,想必与她很熟悉。 “春月遇害那天晚上,面部出现了一处明显异常,与平时有一些?区别,但不多。 “普通人可能?发现不了,但只要是与春月关系亲密的人,一定?能?看得出来。 “你们都来认认,要是能?分辨得出,我就相信你们说了实话。” 男子们面面相觑,踌躇半晌,才陆续慢吞吞地上前。 一群人围着尸体,仔细分辨了很久。 在谢知秋的反复催促下?,才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道:“她唇角残留的唇脂颜色,好像和平时常用的不同。” 其他人纷纷“对?对?对?”地附和。 谢知秋道:“不对?。” 众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她眉间?原本?有颗痣,现在好像不见了。” 一群人又“对?对?对?”地附和。 谢知秋面无表情:“不对?。” 大理寺卿等得烦躁,道:“萧大人,这都是一群男人,对?女人的装扮哪儿有那么了解,就算他们分辨不出,而桃枝分辨得出又如何?你这提问对?男子来说,未免有点苛刻吧?” 谢知秋扫了大理寺卿一眼,没吭气,只对?桃枝招了招手?,道:“桃枝,你来认认。” 桃枝在旁边等得早就急了,一听谢知秋叫,赶忙跑过去。 然而她一看白布下?的尸体,人就呆了。 桃枝错愕地道:“大人,这具尸体根本?不是春月。” 大理寺卿:“……” 谢知秋颔首。 这时,张聪挥了挥,让后面的差役又抬了个人上来。 谢知秋指了指另一具尸体,道:“那才是春月。这位是前些?天另一位头部被楼上掉下?的锐器意外砸伤致死的可怜女子。” 言罢,她看向大理寺卿,问:“寺卿大人,分辨一个陌生女子和情人的长相有何不同,对?男子来说,很苛刻吗?” “……” 谢知秋一指那帮男子,言辞严厉道:“皇上,诸位大人,这群人根本?不认识死者春月,竟言辞凿凿说自己与死者有染,污蔑他人名誉不说,更是扰乱公堂、欺君罔上的重?罪!应该严惩才是!” 谢知秋将?这罪名按得极重?,她话音刚落,这群人已经齐刷刷跪下?,磕头求饶。 赵泽这会儿回过神来,亦是暴怒,道:“天日昭昭,公堂之上,你们竟敢当着朕的面撒谎!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其中一人见事不好,忙说:“回、回皇上,我们其实不是乐坊的客人,而是赌坊的客人,并且都欠下?了巨额的赌债。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老板是谁我们不知道,但是赌坊上午有人托话跟我们说,让我们今日到大理寺来,如果有谁问起?,就声称自己是死者的情人。只要能?瞒天过海,事成之后,就会出钱把我们的赌债一笔勾销。 “赌坊催债的手?段了得,我们本?来也都是倾家荡产、走投无路,要是不做这缺德事,就是死路一条了! “其实我个人也很同情死去的乐女,只是我也上有老下?有小,这么做实在是迫于无奈,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啊!” 一群人此起?彼伏地磕着头。 “你、你们……” 赵泽正在气头上,指着他们,半天说不出话。 谢知秋委婉地提醒他道:“皇上,这幕后之人可以通过赌坊找这么多债务缠身的赌徒做事,想来本?身应该就与赌坊有牵连,我建议派人去查这个赌坊。” 赵泽回过神来,立即道:“查!快去查!” 皇上的话没人敢不听,他话音刚落,便有差役排成队,一齐出大理寺去了。 赵泽传完令,长出一口气,但同时,怀疑的种子亦不可抑制地从他心中滋长出来。 他不由偏过头,去看左边的齐慕先。 然而,他刚一转头,就发现不知何时,齐慕先已经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缓缓在堂前跪下?。 赵泽见状,吓了一跳:“相父,您这是做什么?” 齐慕先情绪平静,却满面悲戚内疚之色,道:“皇上……臣罪该万死。是臣护子心切,才会死去寻找其他证人,以至于让这些?伪证之人有可乘之机。 “老臣身为?朝中重?臣,竟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害皇上听了一番谎言,这是老臣之错啊!还?请皇上降罪。” 说实话,赵泽这时心里最?怀疑的就是齐慕先。 毕竟齐宣正是本?案最?大的嫌犯,而这些?证人,除了那个抢信的,似乎都在试图为?齐宣正洗脱嫌疑。而齐慕先是齐宣正之父,他真的会放着儿子不管吗? 可是齐慕先现在主动跪下?来请罪,倒让赵泽不知所措。 赵泽道:“相父快起?来,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朕不会轻易下?决断的。相父大人还?是起?身,坐下?休息吧。” “……哎。” 齐慕先长叹一声,好不容易才被人扶起?,送回座位上。 而这时,大理寺卿则谨慎地看了齐慕先一眼。 他面色苍白,但还?是道:“萧寻初,你这般,或许是说明了出来作证的人中并没有春月的情郎,但春月毕竟是个乐女,先前有人目睹她在乐坊中有人隔墙传信,总不是作假的。 “再者,包括乐女桃枝在内,其他证人的证言,也确实说过,乐女春月曾有对?齐公子献媚之举。齐公子家底殷实,而乐女春月又急于脱籍,她想方设法?对?齐公子进行要挟,两人再起?冲突,并非没有可能?。 “当天的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就算那些?男证人都是假的,你要如何证明,齐公子说的就是假话呢?” 谢知秋面色未变。 她说:“寺卿大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强,觉得这春月是个乐女,所以人际关系必然有问题,她与外界的男子交谈,还?从对?方手?里拿了信,也一定?是感情问题。寺卿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封信有可能?涉事更大呢?” 大理寺卿一愣:“什么意思?” 谢知秋道:“若那只是一封情信,怎么会有人费那么劲,还?要专门闯入朝堂来换掉? “寺卿大人,树下?乘凉是好,但最?好凡事还?是搞清楚前因后果,若不然,容易被一叶障目,又被人当了枪试。” 言罢,谢知秋对?赵泽身后之人点了下?头,小太监有福很快捧出一个茶壶来。 茶壶盖打开?,里面水已经被倒空了,但信纸还?保持着湿润,上面文字尽显。 谢知秋道:“这才是那封真正的白纸信。多亏皇上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这是密信,并亲自将?其浸泡于水中,让内容显现了出来。 “关于上面的文字,皇上也特意安排了译官前来破解。现在这个时间?,译官差不多该来了。” 赵泽颔首,道:“传译官!” 不久,三名译官被传上公堂。 得知皇上希望让他们破译纸上的辛文,三人忙小心翼翼地将?纸从茶壶中取出,摊平在阳光下?,仔细辨认。 然而,三名译官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大惊失色,纷纷跪下?磕头。 赵泽因为?谢知秋之前死活不肯说,心里就有点烦躁了,看这三人也同样?的反应,不由懊恼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但说无妨,朕恕你们无罪。” 终于,一名译官战战兢兢地道:“回圣上,这是一封交易承诺书,写信之人与辛国?使者协议,只要辛国?以每年三万斤五石散作为?交换,就会向辛国?献上边域五城,还?有……还?有我朝天子项上人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五石散。 顾名思义, 是?一种由五种石头制成?的药物。 最初由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用于治疗邪寒入体导致的疾病。 但后来,人们?发现服用五石散后, 人会变得面色红润、神开目朗, 外貌更为漂亮,同时, 五石散还?能让人产生迷幻效果?, 飘飘欲仙。 于是?, 人人争相服食,在?魏晋大为流行,名士们?无人不?食, 甚至成?为身份气度的象征。 直到唐朝药王孙思邈极力反对五石散, 呼吁自己?的弟子及世人发现五石散的药方,立即将其?焚毁,此药才?逐渐绝迹于世。 到本朝, 五石散真正的药方已经失传。 尽管坊间有流传五石是?“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或者“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之?类的说法,但这都只是?含糊的记录, 少有人能真正配制出来。 这种药物具有成?瘾性,一旦成?瘾,将难以摆脱。 方朝境内由于医者们?多年自发焚烧五石散药方, 如今已经难寻,但要说域外是?不?是?还?有残存的药方遗漏, 谁都说不?好。 赵泽一听竟然有人想用他的人头来换这种东西, 面色大变。 尽管这封密信现在?被截住了, 而且谢知秋一破译出上面的内容,便辗转用这种方式告诉了他, 但赵泽还?是?一阵后怕! 赵泽怒不?可遏:“是?何人!究竟是?何人写的这封信!竟敢与敌国勾结,意图害朕!” 此信一出,这桩案子顿时从一桩简单的乐女被杀案,上升成?了密谋造反案。 大理寺卿头脑全懵,全然没?想到本来只是?想向齐相卖个好,结果?竟会被扯进这种大乱里。 他抬头去看其?他人,只见齐宣正神情灰败、满面惊愕之?色,宛如一脚被踢进水里的耗子,而齐慕先的表情也相当不?好看,可见是?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 大理寺卿这下断然是?不?敢再替齐宣正说话了,忙道:“皇上,能写这种信的,定是?朝中之?人。大理寺有能够鉴定笔迹的专人,只要验明信上的笔迹,再对比朝臣奏折,想来定能找到写这封信的逆贼!” 赵泽问:“辨别笔迹要多久?” “这……” 一旁的译官替大理寺卿道:“皇上,这封信是?辛文所写,且字迹断裂生疏,还?有不?少错处,要用辛文笔迹对比汉字的奏折,恐怕不?易。 “不?过这信的末尾还?印了一个拇指印,只要找到与之?相符的指纹,想来便可定罪。” 但是?验指纹和验笔迹一样,须得大量时间才?能完成?。 要赵泽放任一个想要他首级的人在?外面逍遥这么久,显然是?一种折磨。 这时,谢知秋道:“皇上,臣有一个想法?” “什么?爱卿快讲。” 谢知秋道:“臣早年阅读古书,曾在?一本医书上读到,五石散药性浓烈,气味刺鼻。服用者如果?长期服食,身上难免留有气味,如果?想要遮盖,就要使用大量草药或者香料遮掩。 “书信这人,竟用圣上与城池去换五石散,恐怕是?药物成?瘾、病入膏肓之?人。 “所以臣斗胆猜测,此人身上就算没?有明显的五石散气味,恐怕也会有浓烈的草药或者香料味。 “此人既然敢提出这种承诺,想来必定是?有机会接触圣上的人。圣上近日,可有在?谁身上嗅到过特别异常的气味?” 赵泽心头一顿,说到气味,他脑海中当即浮现出一个人来…… * 此时,裕王已经在?逃亡的路上。 他吸食五石散,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他和赵泽性情很像,爱玩好奇心又重,喜欢游山玩水、尝试新鲜事物。 以前,他对自己?这个性情单纯热情的侄子,是?真心喜爱的。 他觉得赵泽不?像皇室的其?他人那样整天疑神疑鬼、只会玩弄权术,赵泽有什么就说什么,笑是?真笑,生气是?真生气,直率又宽容,很好相处,是?梁城赵姓里难得的一个能够交心、能够讲真话的鲜活人。 要不?是?迫不?得已,他是?不?想害赵泽的。 但…… 一步错,步步错。 两年前,他代表方朝皇室出使辛国,当地会汉语的辛国大臣接待了他。 待两人关系有点亲近后,那辛国大臣拿出一颗红色药丸,告诉他这就是?方国古方,百年前名士中十分流行的“五石散”。虽然这原本是?方国的传统神药,但在?方国国内已经失传,反而是?辛国还?留有翻译过的配方。这回见他是?贵客,专门?拿来招待他。 裕王本就是?个玩心重的人,也听闻过五石散的大名,不?过他对其?只有非常浅层的了解,并不?十分精通其?药性。 当时他得知失传多年的五石散现在?竟然还?存在?,十分惊喜,心想以前的贵族都用,他大小是?个王爷,试一试有什么要紧? 很快,服用过后,裕王果?然感到精神大振,非但有了神仙一样的感觉,连外表都如同传闻一样,变得红润有光泽、肤质细腻,比他真实的年龄更为年轻。 那时裕王还?觉得可惜—— 这么好的药物,怎么国内反而失传了,倒是?辛国人拿来给?他用? 于是?,裕王便开始私下与辛国交换五石散。 起先,他只是?用钱财交换。 他是?个王爷,受朝廷供养,方朝商业繁荣十分富裕,他有的是?钱。 但后来,辛国开始索要情报。 这个时候,裕王已经习惯服用五石散,一旦停药他就会觉得毫无精神,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断不?了了。 裕王方知自己?陷得太深,可为时已晚。 原本方安宗在?世时,方朝年年都给?辛国上贡,两国相安无事,辛国也只是?讨讨情报。 可是?方安宗骤然离世,显然不?在?所有人的预期之?内。 新帝赵泽这个人,没?有接受过正统皇帝的训练,过于不?按常理出牌,行为难以预料。 尽管他目前还?没?有表现出明显对辛国的敌意,但他登基才?不?过一年,竟然就开始重用伐辛将领萧斩石之?子萧寻初! 大约半月之?前,辛国那边突然断了药,无论是?钱还?是?情报,裕王都再也换不?来五石散。 直到辛国的线人送来消息,裕王才?明白对方的意图。 他们?对赵泽的行为深感不?安,想要铲除这个隐患,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来控制方国。 而这个人选,还?有谁比既是?皇室,又深陷五石散之?瘾无法自拔的他这个裕王更好? 这定然不?是?一时之?功,或许需要十年的布局才?能完成?。 但在?正式推他上位之?前,辛国向他要了一封“投名状”,那就是?哪怕他戒掉五石散,仍可以让人彻底拿捏他的铁证。 裕王按照辛国线人的要求,写下了那封辛文信,并在?最后摁下了自己?的指印。 然后,他照约定去指定地点交付信件。 裕王的辛国语是?开始服用五石散后才?开始学的,水平不?佳,且他与辛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线人的脸。 那天他听到墙后传来流利的辛国语,在?梁城,会这种语言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他没?怎么多想,就将信交给?了对方。 裕王本以为事情万无一失。 直到乐坊案发第二天,辛国那边主?动联系他,裕王才?知道,昨天晚上出现意外,线人并没?有及时拿到他的投名状,昨晚与他对话的是?一个北地十二州来的小乐女,而他竟然将这么一封致命的信交给?了一个凑巧路过、凑巧会说辛国语的普通乐女! 而那个乐女,不?等辛国的线人对她?下手夺信,就在?当晚被齐宣正所杀,尸体连信带人被直接送去了大理寺! 裕王冷汗当时就浸了一身。 他当机立断派人去大理寺偷信,可又失败。 裕王想来想去,不?管信的内容有没?有暴露,他都会被辛国视作弃子,万一信的内容被赵泽知道,他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唯有逃了。 所以他连行李都没?敢收拾,往包里塞了大把的银票,就骑了马往南方飞跑。 可不?知为何,不?管他跑得多快,心头的阴霾仍如影随形与他相伴,就像早有人盯着他…… * 这个时候,大理寺内,赵泽一面派人去抓捕裕王,一面在?与众人讨论究竟谁是?本该收到这封信的线人、春月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谢知秋道:“我原本怀疑过乐女春月是?否就是?辛国线人,但很快打消了念头。 “一来,她?身份受限过于厉害,唯一的亲人妹妹又在?她?身边,我想不?到辛国有什么手段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忍受身为乐女这么大的痛苦,去为辛国提供情报。 “二来,如果?她?是?线人,真要接头,想来不?会选在?表演那天这么紧急的时候。除非齐公子是?她?的另一个接头对象……不?过这样一来,我想她?应该不?会被齐公子‘误杀’了。 “后来我调查过春月平时的行动轨迹,以及房中的物品,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也没?有她?与辛国有联络的痕迹。 “所以,她?会拿到这封信,我倾向于这是?凑巧。因为她?会辛国语,被对方误认成?了辛国线人。”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后说—— “不?过,从种种迹象来考虑,那天她?特别卖力地表演,还?对齐公子投怀送抱,应该是?真的。” 赵泽一愣,问:“萧爱卿不?是?认为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吗?既然如此,她?为何要这么做?” 谢知秋转过头,问桃枝道:“桃枝,那天你?说其?实乐坊里的女子都知道齐公子的身份时,你?是?怎么描述他来着,再说一遍。” 桃枝一愣,乖乖地回答:“齐公子是?贤相齐慕先之?子,是?当下风头正盛的齐氏门?下三?君子之?首,当年他还?为了安定圣心,主?动放弃状元,品行十分高尚。 “在?乐坊的客人里,他既年轻又英俊,出手大方,口碑很好……” 谢知秋颔首。 她?说:“在?表演之?前,春月曾对她?妹妹说,她?知道了一个大秘密,事关天下兴亡、方国安危,必须要告诉君主?。要是?顺利的话,不?但能保住君主?的性命,说不?定,以皇上的仁德,还?能帮她?与坊中姐妹脱籍从良。” 慢慢地,她?看向齐宣正。 齐宣正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如坐针毡。 谢知秋用沉静的眸子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道:“齐公子是?春月在?乐坊里能接触到的名声最好、官位最大的客人。 “所以,她?判断将这封信交给?齐公子,能最快将事实传达给?圣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随着谢知秋的推测, 整件案子的全貌逐渐在众人眼前铺开。 那天晚上,乐女春月由于会说辛国语,被?墙外之人误以为是接头的人, 于是她意外抢在真正的辛国线人之前, 与裕王说上了话,非但得知这么一桩事关国君命运的大?事, 还拿到了关键的证据。 春月是个命途多舛的女子, 身陷泥底, 亦无多少机会掌握学识,但她仍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告诉有能力做更?多事的人, 好让对方通知圣上。 她选了梁城素有名望的贵公子, 齐宣正。 她通过卖力演奏乐器、表演歌舞,引起对方的注意,获得与齐宣正独处的机会。她本?想趁这个时机将干系重大?的密信交给他, 以为齐宣正会好好听她说话。 然而齐宣正满脑子只?有酒色,哪怕春月说她有正事要讲,齐宣正也?全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只?想欢愉享乐,反而因为春月的拒绝而恼羞成怒,觉得区区一个乐女, 被?他挑来,竟然还敢抵抗, 实在不识好歹。 一来一往, 两?人发生肢体冲突。 春月为了阻止齐宣正的行为, 往他头上砸了花瓶。 而齐宣正的反应则更?为过激,用烛台捅了春月数次, 最后头上最重的一下,导致春月死亡。 春月怀中这封信,最终没?能由她亲手交出去。 若不是桃枝当晚不顾自己会受惩罚,大?闹乐坊,将这桩事闹大?,将春月的尸首及时送到了大?理?寺,说不定此?事就会彻底掩埋在无数普通的乐女死亡、失踪案件之中,无人问津。 若不是“萧寻初”坚持调查,且“他”没?有放过一个乐女怀揣一封空白信这个看似与凶杀无关的线索,并未将之想当然当作乐女与外人来往的情书,而且“他”家中凑巧有从军背景,知道密信的破解方法?,还懂一点辛文,那么这件事,极有可能因为齐家不想节外生枝而草草结案了事,裕王与辛国之间的勾结,将第二次被?阴差阳错地掩藏。 赵泽想到这里,越想,脸色越是苍白。 他与裕王叔侄关系非常亲密,两?人经常单独相处,裕王甚至是少有的知道他会微服私访的人,两?人还会在民间同游。 要是真的哪个环节出了一点点问题,要是“萧寻初”中途放弃没?有深究,真让幕后黑手与辛国在一起布线数月、数年,他会不会哪天就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杀了,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键在于,齐宣正直到最后都?还在试图说谎,想将这件事情压下来,殊不知他差一点,就害了他这个皇帝的性命! 此?时,赵泽看齐宣正的眼神,已?没?了半点以往的情谊偏袒,只?余下迁怒和谴责。 甚至于对齐慕先,他好像也?感觉不到以前的信任和敬重了。 谁知恰在此?时,却见齐慕先忽然暴起! 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扯起齐宣正的领子,就狠狠甩了两?个耳光! “逆子!逆子啊!真是家门不幸,老夫怎么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孽畜!” 随着清脆的啪啪两?声巨响,齐宣正白皙的脸顿时发红。 “爹?” 齐宣正从没?被?父亲这样打过,整个人都?懵了,但没?等他回过神,马上脸上又迎来好几个巴掌。 他趁着挨打的间隙茫然抬头,只?见齐慕先自己也?泪流满面,一副痛不欲生的神情。 然而,饶是如此?,齐慕先的眼神却是无比冰冷,由于千里深的冰窟,望不见底。 电光石火间,齐宣正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萧寻初主?动说起那封密信前,父亲也?要问他,那个乐女身上有没?有搜出过东西? 为什么在此?之前,父亲要反复确认,那封信是不是空白的? 其?实他先前就感觉到,父亲似乎知道很多他不清楚的事,他入狱后,父亲也?表现得异常忧心忡忡,好像特别不希望有人细查这桩案子。 难不成,父亲他特别关注此?案,特意找理?由过来监审,并不仅仅是为了他吗? 齐宣正还没?想明白,忽然,他竟看到眼前白光一晃—— 齐慕先双目流泪,年迈的面颊上老泪纵横,但眼底满是痛苦的决绝之色。 他拔出了一旁差役身佩的长刀,双手握住,高高举起—— “生下你这样的孽障,是老夫之错。老夫既没?能让你生来便能知事懂理?,后来公事繁忙,又没?有尽到教养之责,这才让你长成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 “平时你犯错,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你收拾烂摊子也?就罢了,但这一回,你竟犯下如此?弥天大?错,让天下、让皇上都?险些陷入危难之中。” “哪怕皇上愿意网开一面,老夫也?绝容不得你!” “既是老夫种下的因果,今日?,亦由老夫来做个了结。今日?,势必要由老夫替天行道——” “同平章事大?人!” “等等!” “相父不可——” 哧—— * 远郊。 一支黑羽飞矢从侧面飞出,一箭贯穿了裕王的头颅。 他身下的白马吓得抬蹄嘶鸣一声,忙不迭地甩下背上的行李,往远方逃跑了。 不久,两?个寻常旅人打扮的人走过来,踢了踢裕王尸体。 一人道:“死了。” 另一人个子高一点,颔首。 他说:“可惜,裕王这条线搭起来不容易,没?想到竟因为这一点小意外废了。记得将他身上会留下破绽的东西都?收走,不要让人再?从他身上查到别的了。” “是。” 那人手脚麻利地在裕王尸体上翻找起来。 他一边找,一边问:“齐慕先那里怎么办,本?来线人都?是他的人,换个傀儡皇帝也?是他担心赵泽以后越来越不受掌控,才未雨绸缪给的提议。 “接下来方朝皇帝肯定要下令查乐坊赌坊,虽然一开始都?将关系撇得很干净,但难保顺藤摸瓜,会把齐慕先这条线也?扯出来。” 齐慕先与辛国是多年合作关系了,辛国皇族对齐慕先甚至比对自己的臣子还要信任,多亏齐慕先多年来一直在方朝坚定主?和,辛国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数次国内的政治动荡,而不必在内部不稳定时,还要面对外部的隐患。 当初与齐慕先建立合作的是圣天帝,但如今圣天帝已?死,其?妻李太后掌权,李太后已?经自封为承天圣命皇太后,虽然没?有登基,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女帝。 李太后也?没?有放弃齐慕先这条线,对他甚至比圣天帝死前更?为优厚。 辛国与方朝的文化根源并不相同,但两?国毕竟是邻国,文化交融相当厉害。 就像出生在雍州的姜凌、出生在十二州的杜宁枝,虽然是汉人,但会因为种种原因学习到其?他民族的语言、带有其?他民族的习惯一样,辛国由于多年与汉族通商交流、国境内有大?量汉人,其?本?身民族也?出现了大?幅的汉化。 尤其?在吞并北地十二州以后,这种速度愈发加快。 辛国朝廷虽然禁止十二州的汉民学习汉语,但其?皇室成员却个个精通汉学。 汉文化在上千年里都?是这一地区的主?流文化,对周边地区有很强的辐射作用。 辛国为了强大?自身,他们在保护自身民族特性的同时,也?积极学习了汉族文化强大?的部分?。 这些年,他们推广了汉族的官制,推广了科举,学习汉族的皇室集权,将原本?松散的部落文明强化成了一个力量集中的大?帝国。 为了巩固多民族统治,辛国虽以自身民族为一等民族,但同时也?任命了大?量汉族官员,上一任皇帝圣天帝甚至娶了汉族官员的女儿李贞儿为皇后。 后来圣天帝死,就是这个汉女李贞儿掌权,成了如今的承天圣命皇太后。 说来简直像是命运的巧合,同样是女主?天下,方朝的顾太后掌权,几乎也?是在同一时期。不过李贞儿的权势更?大?,地位更?稳,掌事至今,无人可以撼动。 其?实如今辛国国力已?经胜过方朝,但有齐慕先这样有影响力的权臣在方朝帮忙,对辛国来说还是难能可贵的助力。 如果失去齐慕先这条线,还是很可惜的。 那个子高的人道:“齐慕先那里……看他自己了。齐慕先无论是在方朝的地位,还是对辛国来说最有用的,都?是他在皇室那里受到的庇护和信任,还有民间的声望。 “这些年来,他帮辛国防止方朝出兵,辛国也?为他创造在方朝立功的机会,让方朝的皇帝离不开他。 “一旦失去这些,光凭他这么多年做事留下的把柄、竖立的敌人,还有他多年来相权过大?甚至威胁皇权的行为,都?足以他死上百次。 “要是成为双方的弃子,他全家九族三代,必定都?被?斩草除根,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在朝中纵横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这次危机,本?可以安全度过的。那个乐女要是真将信交给了齐宣正,那这回真是屁事都?没?有。 “怪只?怪齐慕先那个儿子实在蠢得厉害,连齐慕先都?不放心将齐家富贵的底细告诉他,他还嚣张得将乐女杀了,现在闹成这样。 “但齐慕先要是这次还能挺过去,他还能让皇上对他不完全失心……那这个人,当然还有继续合作的价值。” * 此?时此?刻,一把雪亮的长刀贯穿了齐宣正的身体。 鲜红的血液顺着银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齐宣正瞳孔扩散,呆滞地望着前方倒下,临死前,他只?听到齐慕先在他耳边说:“正儿,爹对不起你。” 齐宣正的身体倒在地上,手挣扎地动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齐慕先松开刀柄,浑身是血。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云的阴影落在齐慕先脸上,让他悲戚的神情晦暗不明。 齐慕先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双膝跪地,手撑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他对赵泽匍匐叩首,道:“老臣教子无方,险些置圣上于水火之中,今日?老臣亲自清理?门户,向圣上谢罪。 “不过,杀人偿命,老臣亦罪孽深重,请皇上,赐臣死罪。”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理寺内一片寂静, 数十人站立于此,却?连呼吸都显得厚重,无一人敢出声。 阴天雾重, 血液簌簌流淌, 像是雨声。 齐慕先伏在地上,他那清瘦身影已没了往日?体面时的仙骨道?风, 这样弓起?背卑微地跪着, 身形犹如蜷缩, 看上去更像个?无助病弱的普通老人。 连谢知秋都被齐慕先的狠绝所震撼。 ……齐宣正?不是他的独子吗? 齐宣正?纵然有错,但凭借皇室对齐家多年的偏袒厚爱,留他一命还是很有可能的。 当然, 齐家日?后势必荣宠大不如往昔, 甚至失信于天子,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齐慕先竟能现在就如此决绝? 还是说…… 谢知秋心中?有古怪的念头?一晃而过—— 还是说,对齐慕先来说,这世上还存在什么更严重的威胁, 让他容不得眼前的路有丝毫闪失,哪怕是舍弃自己的独子,也必须如此破釜沉舟? 正?当谢知秋失神时, 赵泽已从极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急急起?身去将齐慕先扶起?来—— “相父……相父何必如此?” 赵泽舌头?打结, 几乎不知如何措辞。 他说:“宣正?哥……宣正?哥他确实有错, 朕也确实生他气, 但他事先也不知道?其中?会有内情,并非有意为?之, 罪不至死……” 齐慕先道?:“他的确是不知情,大抵自己也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但皇上的性命只有一条,若是今日?有人这里疏忽,明日?有人那里疏忽,疏忽的次数多了,同?样的情况,会不会再发生? “当年和宗在世时,嘱托老臣务必照顾他的孩子。那时老臣跪在他面前,向他承诺,老臣就算粉身碎骨,也定会极力辅佐新帝、教导两位皇子成人。 “和宗对臣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老臣永生难忘。保护好他留在世间的两个?孩子,本该是老臣此生最重要的职责。 “如今先帝已逝,和宗陛下?只剩下?圣上您一个?孩子了!而圣上您这尊贵的性命,竟差点毁在老臣这个?不成器的逆子身上!老臣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宽容,或许愿意宽恕这逆子一命,老臣却?不敢姑息。 “唯有今日?严惩老臣这个?逆子,今后天下?人才不敢松懈,才不敢对自身品行?有所放松,天下?方能长?治久安,方能维持这太平盛世! “圣上仁德,不愿惩戒,那便由?老臣亲自来惩戒! “我齐家逆子今日?失德,是老臣教育不严、家风不谨之过,如果老臣此举,能对天下?士人的风气有所警示,能稍起?到挽回之用,那么纵然奉上我齐家父子的性命,老臣也觉得值得!” 人死如灯灭,齐宣正?一死,赵泽纵然再多怨气也烟消云散。 说实话,赵泽确实有一瞬间气得恨不得打死齐宣正?,但齐慕先为?了他这个?皇帝,比自己还先动了手,赵泽反而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一贯崇敬的相父今日?卑服至此,又听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赵泽就算是铁石心肠,心中?亦不由?有所触动。 这一刻,他回想起?很多。 想起?齐慕先领着齐宣正?、兄长?还有他,在三月晴天的花树下?读书。 想起?他雨天集中?不了精神,趁齐慕先午睡时,拿剪刀偷偷剪他的胡子。 想起?他功课做得差,要受齐慕先责罚,齐宣正?挺身而出,为?他担下?过错。 现在世上将齐宣正?、秦皓、萧寻初三人称为?齐氏门下?三君子,但硬要说的话,他与兄长?,又何尝不是齐氏门下?之人? 等回过神,赵泽已将齐慕先双手搀起?,道?:“相父的情谊,朕明白了。其实相父于朕,又何尝没有恩情? “相父今日?甚至为?朕痛杀爱子,相父之情,朕千万言难以答谢,又岂能责罚? “朕幼年丧父,是相父教养朕长?大,于朕而言,相父是犹如亲人一般的长?辈。如今相父孑然一身,身下?无嗣,但朕感念相父多年之恩,朕会亲自……为?相父养老送终。” 齐慕先感动万分?,饶是皇帝亲自搀扶,仍郑重地跪下?,叩首道?:“臣……谢主隆恩。” * 这一日?,当大理寺奉圣命再去查赌坊和乐坊的时候,却?发现整条街都烧了起?来。 这一场大火火势急猛,难以铺面,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好不容易从中?逃出来的乐女伙计都吓得哭爹喊娘,然而,也有些人来不及逃生,就此葬身火海,还有些人连尸首都没找到,就诡异地销声匿迹。 而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的、与辛国有关的线索,全都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再难以寻觅。 夜晚,齐府的马车载着齐慕先,还有齐宣正?冰冷的遗体,回到了齐府。 齐慕先孤零零地坐在车中?,马车已经在门前停了许久,他却?仍没有起?身下?来。 仆从们?都低着头?站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你们?将正?儿送回家中?,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是。” 没有一个?人多言,齐府的人似乎都尽量放轻了动作,生怕步子迈得大一点,就会惊扰亡灵。 很快,齐宣正?的遗体被送回齐府,而齐慕先则独自一人,又坐着车离去。 车夫熟练地在大道?上绕了两圈,沉默地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将齐慕先送到一间茶楼前。 那茶楼还在营业,里面还经营客栈生意。那小二一见是齐慕先,眼神一动,道?:“齐大人今日?喝什么啊?” 齐慕先说:“来一壶碧螺春,一盘瓜子。” “好嘞,大人里面请!” 言罢,他就熟练地带齐慕先上了楼。 但等小二再上楼来的时候,手里既没有瓜子,也没有碧螺春,反而带来一男一女。 小二道?:“大人,这两位客人没别的位置了,想要与人拼一下?桌,不知您……?” 齐慕先淡淡道?:“无妨。” 小二于是领着二人坐下?,径自离去。 待只剩下?他们?三人,那男子倏然抬起?头?,露出一张颇有异域风情的脸。 这人道?:“齐大人,今日?辛苦了。这一回,算我们?欠你一次。” “……” 齐慕先未言。 看着这种长?相的面孔,有时候会让他想起?,三十三年前,那名?行?刺方和宗的辛国使者的脸。 那是他与辛国第?一次合作。 人人都以为?,他当初能救到方和宗,成功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是坚守多年的时来运转、苦尽甘来,是一位忠心良臣终于等到了他的好运气。 然而齐慕先自己听到这种言论,只会付之嗤笑。 等? 笑话。 等能等得来这种运气? 此前他已经在官场上等了十余年。 那十余年,他矜矜业业,忠诚廉洁,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真?心想为?朝廷鞠躬尽瘁,为?天下?谋福。 但他等来了什么? 等来功劳被上级摘走,等来有事替世家子背锅,等来十年做事不见姓名?,等来受人践踏、人人鄙薄,等来在陋室中?抱着狸儿的尸首痛哭。 这种等,他不想再有了。 那一年,辛国战线吃紧,急需有权势的人在方国朝中?引导风向,阻止萧家军。 而齐慕先想要权势。 辛国当时行?刺皇帝成功又如何?最多就是让方朝乱上一阵子,说不定反而会让军队因为?没了限制,实力太增,改朝换代。 但是,如果能在方朝拥有一个?了解方朝局势又对皇上有恩的权臣,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辛国使者用命为?齐慕先开路,造出了这样一个?权臣。 齐慕先从此步上青云,纵横官场数十年,无人可以撼动。 本就是险中?得来的富贵,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条路会险到,必须用另外一个?儿子的命来换。 但是,一旦失去皇帝的信赖,一旦与辛国的关系暴露,那齐家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齐宣正?了。 失去全家全族的性命,还是现在冒险一搏,只一个?牺牲掉自己的孩子,以换取皇帝的信任,这样简单的算法,齐慕先当然会做。 只是,虽然会做,却?不甘心。 他睁开眼,问男子身边的女人,道?:“乐坊里,除了你,怎么还会有别的会用辛国语的女人?” 那女人早已跪下?,细看她的脸,正?是春月与桃枝所在乐坊的鸨母。 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没有回答。 齐慕先又道?:“你明知那对姐妹是从十二州来的,明知乐坊是重要的信息交换之地,若有其他懂辛国语的人,很容易暴露重要计划,为?何还买下?那样的人当乐女?” “……” “……你该不会,是觉得那姐妹二人和你早年的经历相似,产生不该有的同?情心了吧?” “……” 鸨母默了良久,才苦笑了一下?,自嘲似的道?:“那对姐妹,我若是不留她们?,她们?就要被卖到更下?等的乐坊去了。 “我是从下?面爬上来的,怎会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这里好歹是上等乐坊,将她们?留在我这,日?子好歹会比其他地方强些。” 鸨母喃喃道?:“平民以为?自己是苦的,殊不知贱籍更苦;贱籍男子以为?自己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更苦;贱籍女子流落到烟花之地已经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里还可以再分?三六九等。 “春月以为?我亏待她,却?不知道?那些三四?流乐坊的伎女,有多羡慕她年轻又有美貌,可以留在一等乐坊里学手艺,以后还有机会被赎身做妾。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但永远有人在更下?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齐慕先道:“然而就是你这一时心软的不谨慎之举, 害得我们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若是再稍有差池,我们所有人都要被连根拔起,还?有谁能活得了!” 鸨母静寂无?言。 齐慕先将手?中茶盏“咯”地一声轻轻放下, 目光森冷, 道:“犯了这种?大错,你应该清楚会有什么后果吧?” 鸨母眼底一片灰暗, 只说:“是。” 本就一生命苦, 别无?选择。后来走上这条路, 更可谓步步惊险,如履薄冰。 鸨母心中一片清明。 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惨事太?多,做的事太?多, 知道得太?多, 也见过许多人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现在花街已毁,人员混乱。 今后,世上还?能不能找到?她这个人, 恐怕不好说了。 * 同?一时刻,赵泽已回到?皇宫中。 今日本来不过是微服出巡玩一场,没想到?后来却牵扯出一系列事情, 简直颠覆他的认知,以至于赵泽身体已经无?比疲惫,可他躺在床榻上, 却双目盯着顶帐,半点?睡不着。 他辗转反侧到?子夜, 仍旧没有困意, 索性起床, 去书房批折子。 赵泽的寝宫总有内侍官守夜,即使他睡下, 内侍官也是整晚不能睡的。 今晚,许是见皇上心情不好,内侍官大总管董寿亲自在外头守着,他见皇上这么晚还?要办事,略显惊讶,但还?是恭顺地陪着皇上去御书房。 赵泽在桌后坐下,一见今日递上来的折子数量,就愣了一下,道:“今日的奏折怎么这么多?” 董寿为赵泽掌灯,低眉顺目地如实道:“皇上今日没有上朝,我便照皇上的意思,让朝臣都将奏折留下了。若是皇上早上没有出门,想来他们是有什么事,想要一齐向皇上奏明吧。” 赵泽不在不清楚,但董寿却知道,这一大清早,是有许多大臣带着奏折而来,打?算一同?办大事的。 赵泽看着阵仗,心里“咯噔”一声。 他有些?迟疑地拿起一封奏折,打?开看了看。 赵泽先看了一封,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 随着赵泽的脸色越来越差,下一刻,他骤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奏折全都掀了:“他们怎么敢!居然全都在参萧寻初!这是将朕当傻子忽悠啊!” 奏折里写什么的都有,有说萧寻初玩忽职守、沉溺奇技淫巧的,有说他仕途不正、以奇术蛊惑圣心的,最严重的还?有说萧家作?风不端,或有犯上谋逆之嫌的。 这些?奏折写得言辞凿凿,非但上书人数多,上书的还?有不少?是朝中大员。 若是赵泽今日没有出宫,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参萧寻初的内容,心里只怕还?真要慌张一下。可他今日亲自审理了齐宣正杀乐女案,再看这些?奏折,哪儿还?能不知道这群朝臣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们非要这个节骨眼上跟萧寻初过不去,分明就是在讨好齐慕先,想要阻止萧寻初审乐女案! 想到?这桩案子最后审出来的结果,赵泽气不打?一处来,真要着了他们的道,把这事压下去了,他再过几年,焉能有命在? 骗子!都是一群眼里只有功名利禄的骗子! 赵泽怒火中烧,指指地上的奏折,道:“董寿,你将这些?奏折给朕整理一下,但凡是今天参了萧寻初的,名字全都给我记下来,朕非要一个一个弄他们。” “这……奴才……” 董寿提着拂尘犹豫,但他察言观色了一番,还?是温顺地应下来,道:“是。” 话完,董寿就弓着身跪到?地上,一封一封整理奏折。 过了一会儿,在翻到?某一封奏折时,董寿眼神一动,笑了笑,唤道:“皇上。” “怎么了?” “朝中臣子,倒也不是人人都想诓骗陛下的。皇上,您瞧这一封——” 赵泽怀疑地转过身来,接过董寿双手?递上的奏折。 他翻开一看,只见此人虽然混在其他与齐慕先走得近的官员中、与他们一起上了书,但参的内容却与萧寻初完全无?关。 他参的是他这个皇上,内容是说皇上近日看起来面色憔悴、愁眉不展,肯定为了江山社稷过于操劳,这实在太?不注意身体了,所以他特意上书一封参圣上,建议皇上每天都要早睡早起、适当休息,可以恰当地劳逸结合,千万不要过度勉强自己。 这内容看得赵泽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到?,这样一封奏折混在其他参萧寻初的奏折中间?,这人八成是碍于形势不得不动手?,但又不想真的参“萧寻初”,这才写了一封不痛不痒的折子混入其中滥竽充数。 在所有人都试图为齐宣正按下此事时,出现这么一封奏折,倒显得鹤立鸡群。 赵泽眼神一转,却看奏折上的署名。 只见奏折末尾端端正正地书了这么几个字—— 侍御史臣秦皓瑾奏。 * 夜半。 当梁城其他官员早已到?了归家休息的时辰,大理寺仍然灯火通明,今夜无?人敢眠。 谢知秋仍然在她过往做事的屋子里,自皇上离开后,她一直执笔书写,没有停过。 与此同?时,屋内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她要不断听取下属、差役送来的汇报,还?要不时给新的安排。 谢知秋是齐宣正这桩案子的主审人。 这桩案子后续牵扯出了一系列重案要事,按照常理,像这样的大案子,本该全权转交给大理寺卿。 但赵泽离开前,连看都没看大理寺卿,直接将所有事宜全都交给了谢知秋。 出了这样的案子,大理寺的人接下来两?三个月都没想好好休息。 而从?其他官员和?差役们对谢知秋前所未有小心翼翼的态度来看,人人都清楚,再过不久,这世道又要变天了。 “萧寻初”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就穿上朱衣的青年才俊,接下来,简直不知要腾霄飞到?哪一片云端上。 这一刻,有一人正静静地站在屋外,端详着在灯下书写的谢知秋。 谢知秋感知敏锐,有人这样长久地盯着她看,她自不会毫无?觉察。她凝了凝神,终是抬起头道:“谁?出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一青年身着公服提灯而来,他面容清俊,气质卓然,端的是翩翩气度,只是他望着谢知秋的眼神,却有难言的情绪。 ——是秦皓。 谢知秋见他这么晚在此,不免有些?意外。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秦皓道:“今早,我与其他谏官本要一同?请求面圣,结果却听闻圣上今日身体抱恙,不上朝不见客,而后又听闻你忽然大张旗鼓地要审理乐女遇害案,我心知会有问题,就过来了。” “……这么早?” 谢知秋感到?一丝异样。 “这么说来,你在我审案时就来了?” “嗯。我与师父是差不多时候到?的,还?有其他人也一同?过来看情况。不过我们毕竟不是大理寺的官员,所以没有露面,只在后面听了听。” 谢知秋听了了然。 大理寺审案并不完全公开,要是比秦皓品级更低的官员,恐怕就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被拦在外面等消息了。但秦皓好歹有一身夺眼的五品官服,还?是齐慕先的弟子,他要进?来看,差役多半不敢拦他。 不过,秦皓这么早就到?了,居然待到?这个点?还?没走,着实异常。 谢知秋心知她这回算对齐慕先和?齐宣正下了狠手?,而齐慕先又是秦皓的恩师,秦皓一向对“萧寻初”竞争意识强烈,这会儿没准儿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于是她垂头赶客道:“本官这两?日公务繁忙,侍御史大人还?请回吧,若有事,可以改日再谈。” 秦皓却没有离开,反在灯下望她,眼神百味交杂。 他说:“这世上少?有人会不带偏见地为乐女考虑,更不要说还?怀有悲悯之心地不惜与权贵为敌、为其伸冤。 “但在此之前,我认识另外一个人,与萧大人性情相似。 “她小时候就偶尔会问,为何世人一边鄙夷女子见识浅薄,一边又不让女孩与男子一般上学读书;为何世人只会遗憾生女无?用,不像男子能够功成名就,却从?不给女子入仕科考的机会。 “我想,她若是遇到?此案,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说不定也正在心里嘲讽,明明乐坊里都是男子主动去寻欢作?乐,为何倒默认被卖进?乐坊的姑娘水性杨花、品性不端。” 谢知秋笔尖一停,轻描淡写地道:“是吗。” 秦皓又问她:“你是何时学会辛国语的?还?是……他会帮你?” 谢知秋道:“我父亲早年常组织军队与辛军交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母亲又是雍州人,熟知外族文化。既然家里人都会,我年少?时学过一点?,有什么好奇怪的?” 屋内异常安静。 良久,她听到?秦皓轻轻叹了口气。 “谢妹妹。” 他忽然出声唤道。 他说:“以前你说想要当官,我只当是孩子的天真戏言。没想到?……这身官服,居然真的很合适你。” “——!” 谢知秋倏然抬头。 秦皓望着谢知秋久违的面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谢妹妹大抵不知道,自从?他基本确定内心的想法以后,看到?的景象也稳定下来。 以前他看她和?萧寻初,总是一会儿一个样子,晃得眼花。 可此时,在他眼中的谢知秋,已然是她真实的模样。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着五品朱色公服,头戴乌纱帽,乌黑的长发,通透的眼眸,面容固然冷淡,但她的眼神十分清亮,令人挪不开目光。 秦皓就这样站在外面,看她写案宗看了一下午。 认真算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能正面看到?谢妹妹的容貌了。 不仅是在谢妹妹嫁人以后,其实在她到?及笄之龄时,谢家人就开始有意回避让未婚的年轻男女当面相处。 所以,当秦皓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谢妹妹时,竟觉得有点?陌生。 但是,她蹙着眉书写到?一半,有时仍会不知不觉将笔杆立起顶到?脸上,在面颊戳出一个酒窝。 在秦皓看来,这个动作?,和?她年少?之时,对自己要交给甄奕先生的文章不满意的样子一模一样。 时光荏苒。 她依然是谢知秋。 第一百三十章 一时间, 二人都?没?有开?口。 秦皓见她没?有极力反驳,只当是默认。 他说:“出?了这样离奇的事,你为何没?有向?我们其他人求助呢?” 谢知秋动?作迟凝, 她在?继续否认和承认之间思索片刻, 最后姑且搁下了笔。 谢知秋不喜欢无意义的拖泥带水。 她熟悉秦皓的性格。 要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他是不会为了这种神怪作祟一样的诡异情况来找她对峙的。 而?且, 他此刻的眼神, 也不像是她还有反驳余地的样子。 谢知秋双手交叉抵在?唇边, 淡淡地道:“就算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秦皓道:“一开?始恐怕难以置信,但你的性情、文采都?不是轻易能够模仿的东西, 只要是熟知你的人, 最后一定能认出?来。不过……” 秦皓抵住额头。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也觉得难以开?口。 这不是那么快能接受的事,像他这样自己发现的还好, 若是主动?告知,难保对方?不会十分惊恐、一惊一乍。知道的人多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 最严重的就是被当作邪祟,那麻烦就大了。 更何况,看谢知秋的情况, 她和萧寻初交换恐怕有三年多了,应该是在?两人成?婚之前, 既然他们这么久都?没?换回去, 这想来不是什么容易事, 其他人就算知道,也帮不上忙。 而?且, 单看谢知秋现在?的情况,她似乎一个人将所有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如今呈现出?的状态……也令秦皓感到吃惊。 他说:“你穿这身朱色的官服很精神。不过,依照皇上如今对你的信任,恐怕再过不久,你就能换成?紫服了吧?” 谢知秋一顿,道:“有可能,但说不好。” “……” “……” 两人之间的氛围颇为怪异。 秦皓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萧寻初”为官期间的全部经历,知道那些腥风血雨。 以前,他总觉得女子是没?有办法当官的。 谢妹妹是很有才华,在?读书上的天赋少有人能及。 但她不知道当官还有很多没?有写在?明面上的规则,不知道尔虞我诈和利益交换,不知道做官的男人拥有更多权力背后,也要承担极大的责任、面对更大的风险和意想不到的危险,这都?不是轻易可以承受的。 他认为谢妹妹只将当官想象成?正?气凛然地喊一喊仁义礼信、众生平等之类的大话口号,就会人人称颂、万民归心,所以她才会天真?地以为,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 秦皓不讨厌谢妹妹的主见和野心,尤为欣赏她的才学,只是觉得谢妹妹生活在?单纯的环境中,想法并未考虑实际。 但他可以建造一个坚实的堡垒,来保护谢妹妹的这份天真?。 他会为她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将风雨阻挡在?外面,谢妹妹可以继续抱怨她觉得不公平的地方?,但真?正?的挫折,他会替她来承受。 直到现在?,看着眼前的谢知秋,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谢妹妹并不只是在?说没?有基础的空话,她认为客观环境对她束缚太多,是真?的对她束缚太多。 只要将她放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一样会审时度势、杀伐果决。 现在?再回想过往的很多事,金鲤鱼、月县、天鹤船、齐宣正?…… 秦皓甚至发现她比自己更加狡猾果断。 她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脆弱。 这世上有很多人叶公好龙,或者表面上说得好听,事到临头又会退缩,不敢面对半点?风险。 但谢知秋,她的觉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过了很久,秦皓问她:“当初月县那么凶险,你一个人在?那里……会害怕吗?” 谢知秋稍凝,半晌才回答:“会怕……很害怕。” 她看向?秦皓,乌眸清亮,问:“你该不会说,因?为我会害怕,所以不适合做官吧?” “不……” 秦皓道。 “是个人都?会害怕,换作我也会。我甚至会找理由离开?,不敢留在?那里。” “……” 秦皓望着灯下的谢知秋,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对她的经历有意外、有佩服,但与?此同时,也有心疼。 那都?是他本不希望谢妹妹有的经历。 如今他已经明白,谢妹妹为什么那么抗拒进入他的羽翼之下。 比起天上的风霜雷暴,无法挥动?翅膀对她来说更可怕。 她对理想的追求和对自由的渴望更甚于对危险的恐惧,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她并不畏惧挫折、甚至乐意去经受这些挫折。 她甚至已经证明了,她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战胜它们。 但是,当一只勇敢的战鸟,不意味完全不需要栖身之地。 当她经历困难的时候,也会无助、痛苦、伤心、害怕。 就像任何一个人一样,这种时候如果有人陪伴在?她身边、和她商量,一定会比孤身一人好上许多。 秦皓此刻很希望在?过去的那些时候,他曾经在?她身边,提供自己的力量,为她遮蔽一部分风雨。 但时至如今,这些似乎都?已经错过。 秦皓犹豫了一下,问她:“你和萧寻初,现在?算是什么样的关系?假夫妻?” “……朋友。” 谢知秋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如实回答。 但她还是对秦皓补充道:“关系远比一般男女更加亲密的朋友。” 其实不必谢知秋刻意强调,光凭当初的天鹤船,还有谢知秋能条件反射一样脱口说出?萧寻初本人的经历和家庭背景,秦皓就能判断出?两人合作密切、关系紧密。 依然说是朋友,说明这两个人还没?有其他意义上的关系,但从谢知秋的回答来看,恐怕他们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暧昧。说不定就是谢知秋本身,并非对萧寻初全无好感。 秦皓无法否认自己的嫉妒。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谢妹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如果当初和你交换的是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谢知秋摇了摇头。 “为什么?” 秦皓有些不甘心地道。 “我和萧寻初,在?你眼里,有什么不同?” 谢知秋望他。 “那天晚上,我对他说齐宣正?这里的情况,告诉他问题很不好解决。然后,他对我说,他会想办法断绝他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让我不用顾忌别?的事情,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 谢知秋如此道。 她问:“如果换作是你,你会这样信任我的判断,放手交给我决定吗?” 秦皓一愣。 不必多想,他已经意识到他不会。 原因?无他,他并不完全相信谢妹妹在?官场上的能力,他认为由自己来处理会更好。 至此,已不必多说。 须臾,秦皓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我会想想。” “!” 谢知秋听他说会想,反而?有点?意外。 稍有踌躇,谢知秋礼尚往来,也问他一句道:“你以后……还是会和齐慕先保持现在?的关系吗?” 秦皓抬头:“为什么这么问?” 谢知秋道:“……齐慕先今日虽在?最后力挽狂澜、扳回一城,但有了这样一桩事,他与?皇上之间嫌隙已生,想要像以前那样坚不可摧,是不可能的。 “齐氏巨船已有裂痕,今后朝中势必再生动?荡,若是还乘在?这样一艘破船上,恐难抵波涛。” 秦皓闻言一笑?,略带自嘲地道:“谢妹妹这样说,难不成?,是在?担心我?” “……你我多年同窗的情谊并不是假的。要是我这样说会让你误会,那我以后不再关心了。” “不。” 秦皓顿了一顿,方?道:“我与?你不同,不可能说下船就下船。我是师父的弟子,秦家这些年来依附于师父,从我父亲开?始,秦家就已经与?齐家绑得很紧,现在?想要撇清关系,已然不易。” 话完,秦皓又笑?了笑?,说:“我还想要保护你呢,没?想到现在?,反倒需要你来替我担忧了。 “不过,谢妹妹,你认为自己不需要人庇护,怎么又将我当作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你放心,我走到今天,靠得也不是运气,若真?事到临头,总有办法。” 听他这样说,谢知秋便?知,秦皓目前是不打算,也没?有办法下齐家的大船了。 她垂眸道:“既然如此,那唯有祝君前途无忧。” 秦皓笑?道:“你也是。” 他说完,又问:“夜已经深了,你今日不回将军府吗?” 谢知秋原本是不打算回的,出?了亲王谋反的事,大理寺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而?赵泽无疑又最信任谢知秋,将所有事都?交给她,她责任重大。 不过,被秦皓这样一打岔,谢知秋转念又觉得,有必要和萧寻初见一面,说一下现在?的情况。现在?离天亮本来也没?多久了,她离开?一会儿应该无妨。 于是她颔首道:“会回去报个平安,去一下就回来。” 秦皓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吧。” 谢知秋婉拒:“不必。我现在?外表并非女子之身,再说也有张聪护送,你不用担心。” 秦皓却摇了摇头。 “你今日刚得罪了齐相,又牵出?事关辛国的大案,不知道多少人对你恨之入骨,想要你的项上人头。即使师父今夜大概还腾不出?手来对付你,但别?人不好说。有我跟着,其他人至少会多顾忌一点?。” 他说。 “你若真?是萧寻初,我可能还不会在?意你的安危,但秦家与?谢家是多年世交,既然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你要让我如何放心?哪怕不论别?的原因?,只因?你是谢家女,为了两家的交情,我也不可能放任你不管。你若实在?不愿意我送,我坐车跟在?你后面五丈远,等看到你平安回家,我再走。” “……你可真?不嫌麻烦。” 秦皓笑?道:“我不过是图个自己安心罢了。” * 这日,萧寻初原以为谢知秋今晚不会回将军府,但他一直在?关心大理寺那边的情况,得知事情闹大、齐慕先手刃亲子,他惊得根本睡不着,干脆在?门口等等,明知极大可能只是白跑一趟,还是抱了一丝万一谢知秋会回来的想法。 谁知到了后半夜,寂静的街道上,还真?响起了谢知秋马车的声音。 萧寻初本在?高兴,可刚一张望,才发现在?谢知秋的马车后面,不知为何还跟着秦侍御史的马车。 萧寻初一怔,脸上的笑?容忽然少了一半。 不久,谢知秋的马车在?将军府前停下,秦侍御史的马车亦在?其五丈远处停下了。 秦侍御史远远撩开?车帘,往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萧寻初感觉他这一眼,眼底充满深意,既像是警示,又像对他有难以言喻的敌意。 须臾,秦皓坐回车里,随车离开?。 这时,谢知秋从车上下来,萧寻初立即去接她。 萧寻初问:“秦皓怎么在?后面跟着你?齐慕先让他来的?” 谢知秋面色平静,如实道:“他认出?我了。” 只这一句话,让萧寻初当场僵住。 良久,风中才传来一句:“哦。” 萧寻初说:“外面凉,你快回屋睡觉吧,天都?要亮了。” 谢知秋摇摇头:“不睡了,事情很多。我回来跟你说几句,再从家里带几个人手就回去,不久留。” 说着,她意外地看萧寻初,问:“你不担心秦皓知道我们的事,会宣扬出?去?” 萧寻初道:“我记得你一直比较信任他的人品,我印象里,他在?书院也一直是个正?人君子。他对你又……我想他总不至于卑鄙到在?这种事上做对你不利的事吧。” 见萧寻初如此心宽,谢知秋亦松了口气。 她对他解释了一下今日朝堂上的情况,不敢耽搁,便?匆匆忙忙去做事。 萧寻初和平时一样陪着她,偶尔适时地插手帮她提高一下效率。 只是,当他站在?后面看着谢知秋走来走去的背影时,眼神又有一瞬间的不安。 说实话,他对秦皓的出?现,比想象中更介意。 以前,他当然知道秦皓一直喜欢谢知秋,但这世上只有他一个男人知道谢知秋的身份,秦皓就算存在?,也构成?不了什么威胁。 而?现在?…… 毫无征兆地,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知满充满警告意味的话—— “说句实话,秦皓哥当年比你主动?多了。” “就这样下去,你小心姐姐被人抢走。” 萧寻初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紧了又紧。 * 另一边,秦皓送完谢知秋,就径自回了秦府。 天已经快亮,他也没?有睡觉的欲望,只是坐在?窗边,仰望无边星空。 得知谢妹妹和萧寻初之间并没?有多少实质关系,他其实心情轻松了许多。只是,当他反复回忆那些谢妹妹以萧寻初的身份对他说出?来的话,他胸中又不由浮现出?别?的感受。 这时,小厮从窗外经过,见他迟迟不睡,不由忧心道:“大人,你怎么还没?休息?齐大人那边的事情是大,但您总不休息,也撑不住啊!对了,您今日在?大理寺都?没?出?来,该不会午饭和晚饭都?没?吃吧?要不要小的给您弄点?吃的来?” 秦皓回过神。 这么一说,他真?的感到了几分饥饿。 秦皓想了想,问:“你知道谷糠吗?” “啊?” “我想尝尝这个,能否给我弄一碗来?” 小厮大惊失色:“大人您身体金贵,怎么能吃那种粗食!万一吃坏了怎么办!那都?是没?身份的人才吃的!在?咱们府里只能拿来喂马!” 秦皓听他这样说,反而?愈发坚定:“我想尝尝。就用喂马的好了,给我烧一碗。” 小厮震惊不已,百般相劝,但架不住少爷死脑筋,他只得去找。 过了小半个时辰,小厮匆匆回来,手里还真?拿了点?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递给秦皓道:“这是糠窝头,外头早餐铺子正?好开?门,这是铺子老板自己揣着吃的,我拿钱跟他换来了。少爷您真?要吃,尝尝这个就好了。” 秦皓闻言,也就接过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秦皓从小吃惯精谷细面,哪里吃过这种玩意?只一口,他就难吃到差点?吐出?来,根本咽不下去,方?知谢知秋形容的“粗糙且难以下咽”一点?都?不是虚言。 秦皓看着手里的糠窝头,眼神一言难尽。 小厮在?旁边看得紧张,见秦皓动?作停了,忙道:“好了好了,大人您吃一口试过就得了,小的拿去喂马。” 秦皓却问他:“你吃过这种谷糠吗?” 小厮坦然地笑?道:“小的当然吃过了!要不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小的怎么会打小就被卖到府里来?小的家里只能拿谷糠煮粥喝,半天捞不着多少,根本吃不饱。” 但说到这里,小厮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不过自从进了秦府,小的日子可比以前好多了!少爷您打小脾气就好,不难伺候,老爷夫人平时最多责难两句,不爱责罚下人。小的不但平时三顿都?有大白米饭吃,菜里还有肉! “上回二小姐吃剩几块白糖糕不要,赏给小的,小的就拿回家了。家里那弟妹抢的,哈哈,跟见到饲料的小猪崽似的,真?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 言罢,他略显得意地道:“那些农民哪儿见过秦府里的好东西!要说在?咱们村里,说起小的在?城里干活,谁不羡慕小的独一份的命好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秦皓听完小厮的话, 久久沉默。 他想起谢知秋说他不知民间疾苦,这?话他现在还真没有办法反驳。 莫要再往远说其他人,就连他身边的小厮, 他都没仔细想过他们从何而来、过着怎样?的生活。 为何没有想过? 因为要说百姓, 他认为自己也是百姓,生来就有的生活如同水和?空气一样?, 令人习以为常。 他知道有很大一部分人很穷, 秦家偶尔还会在外面施粥赠钱, 秦皓知道这?是在做好事,但那?些更?穷的人,他们的日子和?自己具体有什么区别、他们到底需要什么?不清楚, 即使听说过, 也没有真实感。 半晌,他拍了拍小厮的肩膀。 * 半月之后。 乐女春月这?桩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密信上?的指纹被证实, 的确是裕王的。 但裕王被找到时,人已经被一箭穿脑,死去多日。 他身上?的东西被搜刮一空, 线索暂时断开。接下来要派人去裕王的封地搜王府,恐需要不少时日。 赵泽往日与他叔父关系很不错,见裕王已死, 还明摆着是畏罪潜逃,他心情十分复杂。 赵泽为人还算宽容, 但这?种?事情着实膈应。 最终, 他判处裕王的儿孙绞刑, 妻妾与未出阁的女儿、孙女没收财产,贬为庶民。 另一方面, 对?此案相关的乐女们,赵泽亦出乎意料地做了安排。 首先是杜宁枝。 她是最初牵扯出这?桩案子的人,还曾想将一切上?报给朝廷,最终却因此丧命,赵泽自然对?她印象深刻,也对?杜宁枝之死充满怜惜。 为了感念她不惜性命传达重要消息的义举,赵泽封其为忠义烈女,立功德牌坊一座,上?刻其事迹进行表彰。 另外,由于杜宁枝冒死将此事上?报,其中也有想要救妹妹、朋友以及坊中其他乐女的意思,圣上?为了显示自己仁德,便遂了其生前的心愿,大开皇恩,将乐坊中的乐女全部放籍归良。 在她们得?知放籍后,乐女们都感恩戴德,十分高兴。 但乐女归良后,如何安身立命才?是大问题。 这?些乐女年?纪小的,十一二岁就被卖进了乐坊,为了讨好客人,自年?少学的都是吹拉弹唱的本事,不会其他技艺。有一些被卖的年?纪太小,甚至连绝大多数女子擅长的针线都没做过,连什么是正常日子都不知道。 撇开这?些不提,世俗对?乐籍女子还有偏见,哪怕归了良,难免会遭到非议。 这?些女子中有相当一部分,既没有在普通环境中谋生的能?力,也没有任何自己谋生的渠道。世上?可供女子自己谋生的门路本来就少,她们这?样?的更?是难上?加难。 实际上?以前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一些乐女好不容易得?到自由从良,可是由于无法在世上?生活下去,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被迫重操旧业,又回到乐坊里。 这?事很难办,就算想帮,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谢知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考虑乐女们自己的意愿和?情况。 皇上?给了每人三十两纹银的份额作为嫁妆或者立身之本,可供她们另谋出路。 询问过乐女们的想法后,得?知一部分乐女是被拐骗来的,还想要寻亲回家,那?么便由大理寺帮她们寻亲; 有一部分乐女在乐坊里就有相好,对?方可能?本来就打算给她们赎身的,而现在这?帮乐女顺利从良,她们自己也有成婚意愿,就安排她们各自成婚。 最后还有一部分,她们或因本身就是被家人卖掉的,或因沦落青楼后不愿归乡受人非议,或因种?种?原因无处可去,而自己又找不到生路,就由谢知秋做主?,先收在了谢家的绣坊里,□□她们用新?式纺车,如果?自己有别的想法,也可以学其他技术。 有个别乐女很有主?见,本来拿了钱打算走,但得?知绣坊也留人,想来想去,又主?动留了下来。 当初从月县来梁城的燕子,两年?下来已是知满的左膀右臂。 她是经过大事的人,阅历丰富又能?干,还是早期就在绣坊里做活的,在绣坊中很有些话语权。 燕子在梁城隐姓埋名,没有人知道她以前当过人妾,但她自己清楚自己的过往,又曾有过差点被父亲卖进勾栏的经历,她对?乐坊女子的偏见比普通人小很多,很快妥善地安置她们。 被收进绣坊的乐女大多走投无路,本来对?人生已经十分绝望,如今得?了一条自力更?生的生路,都感激涕零,极为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她们比寻常女子更?加听话、更?加勤劳,哪怕是从来没见过的纺车,也毫不犹豫地拼命学习,只为不再陷进无路可走的绝境。 燕子想得?很周到,知道女子有名声的顾虑,极为小心地教她们如何隐姓埋名,好让她们顺利以绣娘的身份开始新?生活,没有后顾之忧。 最后,就是归良后用回原名的王小妹,以及杜宁枝的妹妹杜青梅。 王小妹同样?护驾有功,受的封赏比别人多些。 为了显示皇恩浩荡,赵泽亲自将她寄名给朝中某官员当女儿,又为她指了一桩与官家子弟的婚事,待她半年?后年?满十五再成亲。 若让谢知秋来决定如何犒赏有功女子,肯定不会问也不问就直接赐她一桩所谓的好婚事,但这?在世人眼中,已是王小妹这?种?出身的女子本来祖坟冒青烟都高攀不上?的大好事,她能?被皇上?赐婚,简直不亚于男子金榜题名,要是还要挑剔,就太不知好歹了。 王小妹自己看上?去非常惶恐。 她其实知道自己没有太多谋生手段,由于自小处在任人买卖的环境,她也并不觉得?盲婚哑嫁是不可接受的事,更?何况一朝就从贱籍女子成了千金小姐,以后还能?当官家夫人,怎么看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是她看了看身边的杜青梅,杜宁枝这?个妹妹年?纪还小,汉话没学会多少,目前只依赖她一个人。 王小妹思来想去,咬着牙又一次鼓起勇气,问皇上?能?不能?将她的婚期延期几年?,等?她将杜青梅养大点,再做打算。 杜青梅年?纪小,又是有功之女的妹妹,其实比王小妹更?好找收养。 不过赵泽见她们姐妹情深,觉得?是段佳话,还显得?自己是仁君,就准了这?个请求。 * 话又说回谢知秋。 案子有了定论后,按照惯例要论功行赏、赏罚有别。 原大理寺卿何义玩忽职守、意图包庇,被革除官职。 两名大理寺少卿本也要被查办,但因谢知秋为其中一位昔日上?司祝维平说话,让祝维平勉强保住了头上?的乌纱,而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则被降了职务,调离梁城。 而大理寺卿之职空闲,被选来接任他的,自然是办案有功的谢知秋。 这?年?六月,谢知秋升任大理寺卿一职,官居从三品,着紫公服,佩金鱼袋,年?纪轻轻,已是执掌一寺、出入崇政殿的高官大员。 祝维平原先就看出谢知秋前途不可限量,但万万没想到她能?走得?这?么快、这?么险,这?回又是多亏谢知秋美言,他才?能?在大理寺大清扫中保住头衔,自然对?谢知秋生出感激之情。 为了巩固自己现在的地位,他立即将立场倒向?新?上?司,帮着谢知秋铲除前任大理寺卿留下的异心之人,然后换上?全新?的、愿意为他们驱使的人手。 不多时,单大理寺一处,已彻底是谢知秋的天下。 * 谢知秋初次紫服归来,萧寻初看她短短三年?便从新?科进士成为朝中重臣,心中惊愕之情难以言喻。 哪怕他一向?看得?出谢知秋的才?能?,也难以想象她能?获得?这?么快如此成就。 萧寻初恭贺她道:“恭喜你,总算取得?一个好结果?。这?桩案子能?得?到现在的结局,也算善恶有报了。” 谢知秋却皱起眉头,看起来并不十分开心。 她说:“从结果?来看,并不算坏,不过……齐慕先以权压人,是试图用权力来得?到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判决,而我不想要这?个结果?,所以投机取巧,找来一个权力比他更?大的赵泽,再利用赵泽在此案中的弱点,让他站在我这?一边,以获取我想要的判决……从实质上?来讲,我与齐慕先并无不同,不过是看哪一方的权力更?大罢了。” 说到这?里,谢知秋轻轻垂下眼睫,道:“若世上?真有公理存在,一桩案子只是想要个公道,本不该如此。” 萧寻初明白她的意思。 他想要触碰她的头发?,但见谢知秋心不在焉,又将手放下了。 他笑着对?她道:“你已经做得?够好。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那?么轻易能?改变的。换作是别人,谁又能?做得?比你更?好呢?” 言罢,他衣袖一抬,指了指窗外,道:“你看。” 今日,王小妹与杜青梅的新?父母特意带着这?两个义女上?门,来拜访答谢谢知秋这?位“恩公”。 当然,他们看得?出谢知秋对?乐坊女子的现状有所关注,此举未尝没有与谢知秋这?样?的朝中新?贵套套近乎的意思。 将军夫人姜凌自从到梁城后,难得?见到北地来的人,杜青梅身上?的习惯与她相近,让她很有亲切感,于是硬是带着两个小姑娘玩。 王小妹的义父义母不敢得?罪萧家,诚惶诚恐地看着这?场面。 此时,窗外,姜凌正领着小姑娘骑马,因为杜青梅只会辛国语,她就与杜青梅叽里咕噜地讲着梁城人听不懂的话,王小妹吃力地听着,偶尔会搭两句。 杜青梅在姐姐死后就郁郁寡欢,但今日难得?遇到能?真正和?她说话的人,还带着她骑马,小小的脸上?初次展露出羞涩的笑脸。 杜青梅年?纪虽小,马术竟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骑。 她看王小妹僵在马上?不敢动,还主?动翻下马来,走到王小妹身边,手脚并用比划地指点她动作。 不久,谢知秋看到杜青梅开始教王小妹哼歌,似乎是某种?安抚马匹用的曲调。 她声音清脆悠扬。 这?定然是她与姐姐一同唱过的曲子,因为不是乐坊教来讨好别人的曲调,声音并无刻意修饰,有着孩童自由的味道。 只听这?脆嫩的嗓音中,隐约带着拂过青草的清风,慢慢飘向?远方。 * 数日后。 谢知秋受到皇上?主?动召见,前往皇宫。 她本要下跪,但不等?动作,就被赵泽一双手轻轻托住。 “萧爱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年?轻的帝王如此说道。 赵泽郑重地看着眼前的谢知秋,心中感慨万千。 审完这?桩案子,他忽然觉得?以往熟悉的一切都看起来不一样?了。 这?帮臣子,个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他的面告诉他风调雨顺、四?海繁荣,可真往下一看,才?发?现实情并非如此,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计。 就连他曾经深信不疑的齐慕先,都并非完全如他所想。 裂痕已经出现。 哪怕赵泽表面上?对?齐慕先恭敬依旧,已经有了细裂的陶器,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恢复如初。 只有“萧寻初”,从头到尾真的在尽一个臣子的职责,没有在权势逼迫下对?他说假话。 赵泽叹了口气。 在谢知秋眼中,此刻,这?位青涩的皇帝眼底逐渐退去了起初的天真,开始浮现出如他皇兄一般的暗光来。 他望向?谢知秋,道:“到头来,朝中竟只有萧爱卿你一个人,是真心忠诚于朕。” “……” 谢知秋谨慎地没有开口,等?着赵泽的后文。 果?然,赵泽话还没说完。 “萧爱卿,朕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想法,也有才?能?的人。可朕作为一国之君,还有太多事情不明白。”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谢知秋的手。 然后,他道:“所以,萧爱卿,朕能?不能?请你来告诉朕,究竟要如何才?能?治好这?天下,如何才?能?当一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 谢知秋心头微动。 半晌,她跪下来,对?赵泽承诺道:“为了皇上?,臣自当,竭尽全力。” 第一百三十二章 九月。 “师父, 前面就是?梁城吗?” 山道上,一个气质清正的青年带着一个十四五岁、肤色微深的少年,二人一同朝远处眺望。 两人身后都背着巨大的竹制箱笼, 用形状特殊但契合山路特性?的竹杖辅助着行路, 从?装扮来看,二人已经走了很久。 少年将?青年唤作师父, 他眉间紧锁, 瞧着有点?谨慎严肃, 望着远处那座掌控方国命脉的大城时,他话语里有微妙的忐忑,大抵是?第一次来。 青年遥望那座五年不见的城池, 心中无数情绪如烟升起, 叹道:“是?啊。当年我与?我的师父、师弟们,就是?在这里,一点?点?掌握墨家术的。” 梦起之地, 亦是?梦散之地。 数载重归,不知会不会有所不同。 青年停顿,催促道:“走吧, 都到这里了,我们走得快一点?,傍晚之前就能进城。” * 下了山, 正往入城的方向走,走在城郊小径上, 途经一片农田, 正值收获的季节, 麦田犹如一片金海,风一吹过, 层层叠叠的麦浪波涛起伏。 青年看到这麦田,不由顿了一下,将?背上的箱子放下,对徒弟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着,他便跑进田埂,去与?其中农作的农民说?话,问道:“这位小哥,那边的坡上现在也能种粮食了吗?我记得以?前那里地势不好,种不了东西的吧。” 那种地的是?个年轻小伙,赤着膀子在做事,听到青年如此问话,他连声说?“是?是?是?”。 小伙道:“以?前那上面没水,是?种不了,但几个月前朝廷突然说?要弄什么水利工程,拿咱们这里先试试,修了好些灌溉渠,以?前灌溉不了的农田,现在都能浇灌上,就能种了,足足多了好几十亩好地。 “听说?今年我们这里收成要是?好,明年开始会修两条主干渠,总长二十里,到时候附近好些村落都会按照标准修新渠。” 小伙子忙着种地,没跟他说?得太仔细,但青年一听就明白了。 以?前这附近有很大一部分土地土质本身很好,只是?土壤缺水,会影响农作物收成。 负责这一带的官吏是?个不错的人,也懂一点?水利,曾想在这里修建河坝、开渠引水,以?提高农业生产效率,可是?他人微言轻,向上级提议,一直没有受到重视,也拿不到足以?筹措人力物力的钱,只好一年年往下拖。 现在看来,这件事情时隔多年,终于?做成。 若真能按照小伙所说?,在这一带按地势修建两条主渠,再建一些网格状的灌溉渠,受益的农田,会以?数千亩记!当地的农户,想来生活也会有极大的改善。 青年听了有点?高兴,看来过了几年,梁城的风貌是?有所变化?了。 * 不多时,二人来到梁城城门外。 通过城门时,大概因为两人的箱笼是?自制的,在箱子底下装了木头轮子,平坦的地方竟能直接拖着走,守卫稀奇地看了他们师徒好几眼。 踏进梁城,青年望见眼前的景象,又愣了愣。 他以?前并非没有住过梁城,哪怕常年待在临月山上,也知道梁城的繁华。 但眼下,这份繁华,似乎又与?过去有所不同了。 街上的商人眼见着多了起来,而且行人的衣裳居然个个簇新,像是?同时换了新装一般。 不止行人,不少铺面店面没换,却都重新上了漆、安了新匾额,还有不少人推着车在道路上叫卖,看上去颇有朝气。 青年师徒赶路多时,正好有些累了,就在城门内的茶坊歇脚。 二人手头并不宽裕,一路省吃俭用到梁城,青年拿出?钱袋,表情便有些羞涩,数了半天才敢进去,本来只想点?点?最便宜的茶水润口,甚至不打算坐了,站站就走,但等他进去,一看价目,反而呆住。 青年十分惊讶地道:“梁城的物价,竟然下降了?” 小二在一旁忙忙碌碌地擦着桌子,一听青年的话,笑道:“客官刚从?外地回?来?离开这儿得有半年以?上了吧?” 青年点?头。 小二说?起这事很兴奋,一拍大腿说?:“我看这位新帝不错,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城里这税本来回?回?都涨,收税名目年年增加,您猜今年怎么着?” 不等青年开口,小二已经自己揭晓谜底:“居然减税了!” 话完,他又指指外头道:“您瞧,外头是?不是?家家户户都跟新店似的?其实有些店老早破败不堪,店主都想修葺,只是?手上没钱。 “前些年朝廷收钱厉害,一会儿收什么治安费,一会儿收什么道路维护费的,咱们小本生意,本来也没什么利润,这上头一直加收钱,地租又年年涨,咱们这钱也不会平白无故变出?来,成本增加,为了活下去,可不就得涨价了。但就这样,以?前利润还是?年年变薄。 “好在今年不同了,税忽然轻了,大家手头钱突然就多了起来。你?别看我们店里降了价,其实因为成本变低,客人又多了,反而比以?往赚得多呢!” 青年闻言,又是?错愕。 梁城在天子脚下,朝廷有什么变化?,这里反应是?最快的。 现在地方上还没什么改变,但朝廷的方向一变,梁城这里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青年道:“登基一年便展现出?如此才能品德,这么看来,这位新君……真是?位难得的仁帝了?” 小二笑呵呵地称是?,但过了一会儿,他抹了抹桌子,又小声地道:“其实,除了皇帝听得进话,咱们看来啊,最主要的,还是?多亏萧大人。” “……萧大人?” “萧寻初萧青天啊!客官,就算刚从?外地回?来,您这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青年怔怔,随即一笑。 他并非不知道萧寻初这个名字,其实他也晓得,从?两年前的月县开始,这个名字就开始在大江南北流传,逐渐家喻户晓。这位萧大人的事迹,哪怕他远在外地亦有所耳闻,而在来梁城的路上,甚至得知了他查办齐宣正的大案。 青年只是?听到别人如此夸赞这个“萧寻初”,太高兴了,难掩心中骄傲的情绪,恨不得听别人多夸几句。 他见物价比往日低了许多,本来囊中羞涩的预算也够了,便点?了壶好点?的茶,带着徒弟坐下喝。 待拿起杯子,他不由自言自语道:“萧师弟如今,真是?出?息了。” * 说?起这个“萧寻初”,如今可是?梁城举足轻重的人物。 查办完齐宣正的案子后,“萧寻初”就升任了大理?寺卿,但皇上与?“他”是?好友,不时将?“他”叫进宫里,一同讨论朝中政事。 方朝毕竟是?人治,官职上有混乱之处,理?论上来说?应该各司其职,但实际上一个官员权力大了以?后,经常会身兼数职,然后这里管管、那里管管。 像“萧寻初”这样和皇帝关系好的,皇帝经常有事找“他”商量,能影响的事情就更多了。 “他”本来已经是?三?品大理?寺卿,随着皇上对“他”日益倚重,又将?其任命为参知政事,升迁速度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是?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绝不为过。 而“萧寻初”到这个位置后,在民间的口碑愈发水涨船高。 无他,“他”给?百姓带来的益处,显而易见。 往年,朝廷给?百姓征收的税很高,其原因很复杂。 辛国每年要求方国上贡,且索取的金银年年增加,这笔钱势必要从?方朝的财政中支出?。 方朝冗官冗兵,财政要支付岁贡,还要养大把?的权贵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不少官员自己当官以?后,还把?自己的儿孙亲朋都塞进各种闲职里吃俸禄,官员人数越来越多,可办事效率却不见提升,反而财政支出?越来越大。 辛国要求加贡,方国不敢反抗,可是?财政多出?一笔,能供皇室和层层官员福利使用的就要少一笔,由奢入俭难,难道要官老爷们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来给?辛国交贡吗? 既然财政要多拿出?钱,可现有支出?又不能缩减,那当然就只能再从?百姓头上一笔一笔加上来了。 以?前,并非没有大臣提出?,必须要减少现有官员的人数,精简官员结构,来节约开支。 但这件事,阻力实在太大了。 如此行事,触动的是?众多官员的利益,他们寒窗苦熬多年,绝不是?为了入朝来忍受贫穷的。 无论从?哪里去切一刀,都会成为无数人的敌人,在改革过程中被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萧大人”——实则是?谢知秋——她认为直接向官员亮刀子是?行不通的,但硬的不行,可以?来软的。 挽救方国的国库,无非是?做到两点?,一是?节流,二是?开源。 要节流,又无法从?官员动手,那就采取由上至下的策略,先从?皇帝动手。 谢知秋向皇上谏言,如今国库空虚,身为帝王,应当以?身作则,率先缩减皇室开支。 这种谏言,大部分时候都会惹皇帝不快,也是?很难被采纳的。 但赵泽似乎与?谢知秋配合十分默契,非但同意了,还十分主动地将?宫中各种用度从?吃喝玩乐到妃嫔着装全都削了一遍,亮明自己提倡节俭的态度。 赵泽都开始节俭了,朝中那些大臣还敢铺张浪费,让自己的享受超过皇帝吗? 一时间,朝中官员纷纷以?朴素为美?德,穿衣不敢佩玉,吃饭不敢喝酒,连成亲的规模都小了很多,平时也没有公费吃喝了。 各部寺的开销很快莫名其妙比往年减少了一大步,兼之不少官员看出?皇帝的意图,为了自己政绩,也开始主动减少出?支,又有所成效。 其次,就是?开源。 如果无法降低官员的生活质量,又不希望百姓的生活受损,那么通过提高整个社会的生产力,使得全社会高速发展,就可以?在底层人民富起来的同时,暂时掩盖上层阶级享受社会资源过多的问题。 就任参知政事后,谢知秋提议兴修水利、鼓励发展农业与?匠人教?育。 水利能够提高灌溉能力,增大土地种植面积。 而传统的私塾仅仅为科举服务,农民和工匠的知识体系常年靠师徒之间口口相传,发展非常缓慢。 谢知秋提议将?农学和工匠知识都作为专门的学科,集结有这方面知识和经验的工农进行归纳总结,然后编著书籍,形成体系,设立义学,对有意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进行专门培养,并且鼓励知识公开传承、研究发展。 除此之外,谢知秋提议赵泽效仿汉初皇帝,实行轻徭薄赋、让利于?民的政策。 通过降低税收,提高普通百姓的劳动积极性?和消费能力,再推行有利商业发展的政策,刺激经济发展,是?谓藏富于?民。 多管齐下,到最后,梁城的税表面上收少了,可是?实际收入反而会增加。 谢知秋本人的很多建议其实都遭到朝臣的反对,尤其是?她认为减税反而能增加财政之类的想法,简直违反常识。 但架不住谢知秋掏出?汉史引经据典,说?就算无法增加财政收入,这也是?为民考虑的仁政。 而且赵泽胆子大,早年没读书,所以?脑袋空空不懂什么常识,经历了齐宣正的事以?后,他还就信谢知秋。 于?是?这两个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一拍即合,真的瞎搞起来。 梁城就在天子脚下,理?所当然先被抓来试点?。 谢知秋的一部分提议实际实施起来很慢,尚未推进完全,但仅仅是?减税和建设少量水利,已经对民间有极大改善。 到了秋收季节,梁城外金麦似海,城内空前繁荣,人人开始赞颂赵泽是?千年难遇的仁君,原先不认可的官员只得闭了嘴,对谢知秋的风评亦随之一变。 谢知秋顶着“萧寻初”这个身份,再加上一堆惊世骇俗的想法和当初对赵泽的投其所好,原先难免有人旧事重提,对她非议众多,劝皇上不可听信谄臣之言,还谴责她过往就不务正业,绝非实干之士。 然而当成果浮现,风向亦随之变化?。 谢知秋与?赵泽很快被誉为君圣臣贤的代表。 “萧寻初”这个名字,又开始成为真知灼见与?神机妙算的代名词,甚至开始与?多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相提并论。 第一百三十三章 茶坊外车水马龙, 青年?坐在靠街的?位置小歇片刻,望着眼前街景,已是难掩慨叹。 方国素来富裕, 但问?题亦多, 往往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部?分人富贵滔天, 另一部?分人生计艰难, 不过残喘偷生。 而如今, 梁城连走街串巷的?贩夫小民都神采奕奕、巾衣皆新,这般风貌,放在过去, 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这一切, 都是多亏了萧师弟啊! 当初他们?师兄弟四?人一同待在山上,萧师弟一天到晚除了墨家术,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 换作是那时,真想象不到他还有这样的?潜在才能。 青年?在街边坐了一会儿,忽然, 他又注意到一点别?的?变化,问?道:“说起来,街上往来的?女子, 是不是比以前多了不少?” “是啊!现在偶尔还会有单身女子一个人上茶坊来喝茶吃东西呢!” “哦?” 青年?听得有些惊讶,感兴趣地道:“这也是萧大人推行的?政策吗?” 小二在一旁抹着桌子, 随口道:“这倒不是, 不过要?说的?话, 和萧大人也不是完全没关系。” 说着,小二往街对面一指, 道:“喏,客官你瞧见那家布行没有?那是谢家的?布行,就是萧大人他老婆娘家的?产业。” “萧大人的?……夫人?” “对啊。” 小二没觉察到青年?话语中的?迟疑,自顾自继续道:“谢家的?布实在太便宜,质量又没比别?家差,短短两年?多,就把梁城其他布行都干倒,现在全梁城差不多就剩他们?一家了。 “谢家布行赚钱,给工坊里的?绣娘开的?月钱很?高。 “那里头很?多都是年?轻姑娘,而且谢家嘛,书香门第,仁义、厚道!还在绣坊里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寡妇和未婚女子。 “这些绣娘都是以绣坊为?家的?,举目无亲,没有亲友帮着张罗,可?不得事事都自己干。她们?本来抛头露面的?时候就多,手上又有了钱,可?不是底气就足了?这些人不时就会出来买点东西什?么的?,街上女人这不看着就多了? “绣坊那都是女人,好些十几岁的?整天粘在一起走来走去,连上茅房都要?一块儿。里面有几个一天到晚去外面闲逛的?,还说这好玩那好玩,其他姑娘听了,不是心里也活络? “不瞒客官你说,小的?家里有个妹妹也在谢家的?绣坊干活,那工钱,可?比小的?高多了,听说谢家的?纺车很?厉害,活还轻。 “小的?那妹妹以前性子唯唯诺诺,很?内向?,本来要?卖给别?家当丫鬟,结果她的?针线让谢家绣坊瞧上,就送去绣坊。 “现在她手上有钱,横起来了,没事儿还跟我?斗嘴!因为?她工钱高,都快过十八了,爹娘还舍不得给她议亲,说嫁出去了白白便宜别?家,不合算。 “现在咱们?这儿但凡有女儿的?,都是打破头要?送进谢家的?工坊里去,比皇上选秀还激烈呢。” 这小二本来是说自家妹妹,谁知道茶坊里的?客人听见了,纷纷表示共鸣。 有说自己老婆也在绣坊,这两年?家务不干,越来越凶的?。 有说自家小闺女看着绣坊好多年?轻姑娘上街游玩,非常羡慕,也闹着要?出门的?。 还有说绣坊门槛越来越高了,想送自家女眷去多赚点钱,可?压根进不去云云。 青年?听得兴致盎然,但他关注的?角度却与常人不同,问?:“这么厉害?谢家的?纺车特别?,那是什?么样的?纺车?特别?在何处?” “这……” 小二支支吾吾地比划了一番,最后放弃道:“咱们?平时又不纺织,就算见过也不懂啊!不过听说,那纺车是谢家二小姐自己改造的?,纺东西非常快。” “竟是谢家二小姐自己做的??” “是啊。” 小二怕他不信,回头往皇宫方向?一指,道:“谢家姐妹可?能都有点这方面兴趣,喏,您瞧,谢家大小姐也做了一个,现在就在那儿飞着!” 青年?闻言,将头探出茶坊,往天上看去—— 接着,他便是一愣。 天灯形状、绘有白鹤的?天船正高高漂浮在天上,宛如天上神物,展望玉京。 他先前太过关注梁城市井的?变化,没往天上看,竟然未注意到还有这等奇器! “这……梁城还有这样厉害的?匠人姐妹?” 青年?惊得合不拢嘴。 他道:“听你刚才之言,做那天船之人,竟是萧大人的?妻子?” 小二就喜欢看外地人第一次瞧见天鹤船的?傻样,笑道:“是啊。自从萧大人将那天鹤船献给皇上以后,这可?是我?们?梁城一景了。皇上亦喜欢得紧,只?要?天气好,总能见它在空中飞着。” 青年?良久失神。 凭他的?经验和眼光,当然看得出那天鹤船运用?了不少格物之理,与他们?钻研多年?的?墨家技术一脉相?承,而且能做得那般精致巧妙,那匠人必定水平高超。 若说是出自师弟的?手,他必定欣慰,但不会惊讶,因为?看上去就像萧师弟的?手笔。 可?竟说其制作者是师弟的?夫人……? 青年?心中生出微妙的?怪异感来。 这几年?,他虽离开梁城,但与萧师弟并没有完全断开联系,一年?两三封信还是有的?。 由于这五年?里,萧师弟给他写信的?内容和态度都和以往没什?么变化,再加上他家乡闭塞,他难免有点孤陋寡闻,一开始,他甚至不知道萧师弟早已去考了科举,还做了官。师弟在信中含糊其辞地说他去了南方时,他还以为?萧师弟是出门游历了。 直到萧师弟数月前忽然说,可?能有办法帮他在朝廷里谋个职务,青年?才猛然得知,萧师弟非但入了仕,在官场上还有了些建树。 而关于萧师弟已经成婚这件事,在师弟写给他的?信中,竟一次都没有提及。 萧师弟竟娶了一位精通墨家术的?妻子。 对他们?这种?墨家弟子来说,在世上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就是千难万难了,而女子长居家中,更难接触到这类学问?,他们?要?遇见一个这样的?妻子,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萧师弟明明撞到了这等大运,一听令人艳羡的?好婚事,可?他怎么这么多年?,连对自己的?师兄都只?字不提呢? 青年?皱起眉头,稍稍感到些不对劲。 * 傍晚时分,天将暮。 将军府门前,门前站岗的?守卫正要?换岗。 青年?带着徒弟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只?见他有些忐忑地上前道:“两位兄台,在下名为?叶青,以前与府上的?二公?子是师……是好友,我?们?原先有约,说只?要?我?到了梁城就可?见面,不知可?否请两位大哥通报一声?” 将军府的?守卫相?貌凶肃,可?能都在军中历练过,给人感觉气势比寻常门房强上十余倍。 这背着箱笼、远道而来的?青年?,实则正是萧寻初当年?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叶青。 他自知当年?萧寻初为?了学习墨家术,与家中闹得很?不愉快,他如今找上门来,恐怕也不受欢迎。 更何况这可?是大将军萧斩石的?家,是个人都会发怵。 一旁的?徒弟见师父如此?谦卑,略有不满,蹙着眉要?开口,却被叶青一把制止。 谁知,守卫的?大哥居然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他一听就恍然大悟:“原来是叶大人!快请,二少爷之前交代过,叶大人进去就是!” 说着,就让开了门。 入将军府如此?顺利,倒出乎叶青意料。 他推着箱笼,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将军府。 等到师弟平日所居的?院落,叶青看到一男一女正在花园中交颈低语,二人好像在讨论什?么,靠得这么近,可?见彼此?信任。 而只?匆匆一扫,叶青就在院中看到不少他熟悉的?东西—— 冶铁炉、工作台、榔头锤子。 从一旁的?窗户看进去,好似还能瞧见一张台面摆满了墨家术用?的?小工具,俨然并未闲置,是经常在使用?的?。 尽管数年?未见,但这场景,显然让叶青宛如回到过去,安心不少。 他出言唤道:“师弟。” 一时间,院中那对男女皆抬起头来,其中那名修长清俊的?男子,正是他的?师弟萧寻初。 只?是,“师弟”一望过来,却让叶青吓了一跳。 只?见这“男子”面无表情,明明仍是那双桃花眼,却没了往年?的?慵懒亲和,反而寒光清冽,这目光与他交错一瞬,叶青只?觉得身上骤然发冷,不像在九月清秋,倒如腊月已至。 等回过神,叶青竟不知何时后退了一步。 反而是“师弟”身边的?年?轻女子,虽是第一次见,却对他无奈一笑。 叶青猜测,这多半便是师弟传闻中那位妻子。 只?见“萧师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打招呼,只?问?:“那是你徒弟?” “是。” 眼前之人明明是他师弟,但不知为?何,叶青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人都站得直了三分。 “萧师弟”看了看对方,客气地道:“可?否请他到外面歇息片刻?我?有话想与师兄单独谈。” 叶青不疑有他,对徒弟道:“川儿,你到外面等。” 小徒弟看上去还有点警惕,但师父发了话,他左右看看,便一抱拳:“是。” 待小徒弟离开后,花园中只?余三人。 叶青本还等着师弟开口,谁知师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女子,反道:“那你们?谈吧。” 言罢,“师弟”竟也往后面去了。 叶青一时呆滞。 这算什?么情况? 他本以为?是师弟有重要?的?话要?与他说,才特意支走徒弟,结果“师弟”自己居然也走了,只?将妻子留在这里。 叶青很?早就跟随师父学习墨学,但他小时也读过圣贤书,而儒家礼法是主流文化,他就算不精于儒学,仍难免受其大环境影响。 此?时与别?人的?妻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叶青如坐针毡。 他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半天才拘谨地起身,不太敢看这女子,就要?行礼退出去。 这时,却听对方叹气一声,用?熟悉的?语气唤道:“大师兄。” “——!” 叶青一惊。 不等他回过神,只?听对方下一句道:“师兄,是我?,忘忧。”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与自己师弟相似的语气, 对方还声称自己就是他?师弟,叶青的惊愕可想?而知。 他?猛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 张了张嘴,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寻初看着叶青的表情?,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 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接受的。 于是萧寻初抬手做制止的手势, 凝视他?, 十分真诚地道:“师兄,我知道这事难以置信,你也不用?急着相信或者质疑。 “我会将你离开梁城以后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你慢慢消化一下, 我们再讨论。” 在萧寻初的安抚下,叶青似乎平静了一些。 但他?仍瞪着萧寻初,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问题要问。 萧寻初示意他?稍安勿躁, 深吸一口气,从头道:“这事要从师兄你离开梁城那年的五月开始讲起?……” * 要将两人交换的实情?告诉叶师兄这事,是萧寻初与谢知秋仔细商量和讨论后才决定?的。 一来, 墨家?术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奇学?,世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懂。 谢知秋平时为了伪装萧寻初而学?习的那点皮毛,拿来糊弄糊弄其他?人可以, 但骗不了萧寻初的同门大师兄。 萧寻初这位叶师兄今后也会在朝中谋职,而且梁城寸土寸金, 他?这样?清贫的工匠, 短时间很难歇下脚。叶师兄之前自己说他?可以住回临月山, 但那地方毕竟偏远,萧寻初主动?提出可以让师兄和他?的徒弟在将军府中小住。 总之, 叶青接下来与谢知秋低头不见抬头见,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倒不如找点说开。 二来,他?们之前不告诉其他?人,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其他?人非但帮不上忙,还可能带来更多麻烦,吃力不讨好。 而叶师兄不同。 据萧寻初说,他?的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弟都是非常优秀的墨派弟子,掌握了大量技术知识。叶师兄是大师兄,跟随他?们师父学?习最久,更是其中翘楚。 萧寻初这几年一直在研究那块让谢知秋与他?交换身体的黑石,但进展并不显著。如果叶师兄知道他?们的情?况,说不定?提供一些独到?的见解,甚至一起?帮忙。 若是如此,他?非但不是麻烦,反而是难能可贵的助力。 当然,他?们也多次考虑过叶青的人品。 萧寻初向谢知秋提过,当初他?另一位师兄将突火.枪的部分图纸卖给了辛国商人,拿到?钱后曾要将钱分给师兄弟。 当时他?们已经穷了很久,萧寻初好歹有父母暗中接济暂且不论,其他?人真的是一贫如洗,尤其是叶师兄,稍有一点钱就全都花在墨家?术上,手里有什么?东西都紧着其他?师兄弟,将墨家?的“节用?”二字发挥到?极致。 然而,纵然如此,他?仍然不肯拿宋师弟卖图纸给敌国换来的钱。 哪怕他?自己后来也心灰意冷下了山,却仍是两手空空走的。 这种性格,说好听是刚正?不阿,说难听是死脑筋。 但无?论如何,这位叶师兄的道德感显然远高于常人,这种性格的人,在保守秘密方面无?疑是可以信任的。 * 萧寻初要说的事情?很多,全部说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叶青看上去仍是震惊非常。 他?整理?了半天思路,才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 “所以外面那些关于你的传闻,其实都不是你做的,而是谢知秋?” “对。” “就是以前在梁城很有名的那个?写《秋夜思》的谢知秋?” “对。” “那个?你偷偷誊抄她的诗好几十遍,最后好不容易选了一幅字最好的然后挂墙上天天看的谢知秋?” “……对。” “那个?你听到?她的名字就走不动?道,有时候看着她的名字一个?人笑,听到?其他?人议论她去全是男人的书?院读书?、写的诗满城传是不知检点,你还要冲过去跟人家?理?论的谢知秋?” “……对。” 萧寻初听到?师兄开始翻他?自己都没太注意的老黄历,还说得这么?细,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他?以前有把对谢知秋的关注表现得这么?露骨吗? 他?还自以为挺克制的,也从没提过自己与她曾经认识。 萧寻初试图岔开这个?话题,道:“也不用?这么?吃惊吧,你们又?不是没读过她的文赋诗词,像她这样?的人,只要有机会,又?怎会不是龙头凤首?以前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也是。” 叶青想?了想?,如此回答。 他?多年学?习墨学?,认同兼相爱、交相利。 第一次见到?女子展示这样?的手腕才华,他?内心不无?吃惊,可又?对此感到?高兴。 若表现得太过惊讶,反而显得看轻女子、过于失礼了。 说到?这里,叶青笑笑,有些慨叹地道:“还记得当初,我离开梁城时对你说,万一真的有一天,又?天降一个?愿意重用?我等学?说技术、像当年神机宰相谢定?安那样?的高位之人,我定?会跋山涉水回来找你,再继续做这一场千年梦。 “想?不到?时隔五年,这约定?竟已这种方式实现了。” 萧寻初沉寂未言。 其实想?到?这里,他?心中也不是没有感慨的。 叶青与他?心有灵犀,几乎将他?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宋师弟在山上那番话对你打击太大,让你真的转去学?了儒学?。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多亏谢知秋啊!” 萧寻初一同唏嘘。 只是叶青言罢,又?瞪了萧寻初一眼,嫌弃道:“就是便宜了你这臭小子,名声赚了不算,还常年和人家?姑娘住一个?屋里。对谢小姐来说,以后就算换回去了,这事也说不清。” 叶青本想?像以前那样?抽自家?师弟的后脑勺,但一看萧寻初如今顶着人家?女孩子的头,下手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还让人不忍心,只得作罢。 他?转头又?严肃质问:“这几年,你没对谢小姐做什么?不得体的事吧?” “没有。” 萧寻初知道师兄是在管教他?,但这个?问题多少?让他?有点心乱,因而不愿久留。 他?强行将话头转回正?事,道:“师兄,我将实情?告诉你,实则也是有事相求。你还记不记得临月山上一直有种特殊的黑石头?我与谢小姐之所以会交换,很可能就是与这石头有关。 “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这黑石,希望寻找换回去的方法,只是进展有限。如今大师兄你回了梁城,我希望师兄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协助我与谢小姐回到?原本的身份。 “谢小姐为官后,做了许多事,于我、于我们都有恩,我希望我也能做到?点什么?,作为对她的回报。” 叶青闻言微怔。 萧师弟这番话说得真挚,叶青听了,心中亦不无?触动?。 他?立即道:“我明白了。师弟,你放心,这事就算没有其他?因素,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更何况谢小姐愿意为我等在朝中谋职?你且将你目前知道的告诉我,我今晚就理?理?头绪。” 萧寻初早将与黑石有关的信息都整理?成册,听师兄如此说,当即去取。 * 当夜,叶青在将军府安顿下来,又?特意去拜会谢知秋。 谢知秋专门留了机会给他?们师兄弟交谈,此刻见叶青专门来找她,她便知道萧寻初已经将因果讲清楚了。 谢知秋望他?,一顿,主动?唤道:“叶师兄,初次见面。” 叶青一僵,竟险些又?有后退的冲动?。 他?已经知道谢知秋与萧寻初之间的情?况,理?应从容一些,可眼前之人的气势太强,给人印象又?不太好相处,连萧师弟那张本应亲和的脸,都被?她用?得宛如锋芒毕露的出鞘寒剑。 在这样?的人面前,他?难免有些拘谨。 而且,他?想?到?眼前之人哪怕长着萧师弟的脸,真身也是女子,多少?又?有点拘束。 他?在门外止步,定?了定?神,方才拱手作揖道:“谢小姐,这些年……我与师弟……多谢。” 感激之言,一语难尽。 但谢知秋没有就此与他?多说。 她略一颔首,就改问道:“义军那里的情?况如何?” “——!” 当初谢知秋能在月县脱困,多亏现在的义军、过去的萧家?军将士钟大梁慷慨出力,礼尚往来,谢知秋当时不仅为他?们提供了一部分萧寻初制作的先进武器,还为他?们引荐了同样?能够制作这种武器的工匠。 当时谢知秋介绍给义军的工匠,就是萧寻初的大师兄叶青。 据谢知秋所知,叶青本来就有墨家?术所作之器械能真正?应用?于保卫方国国土之志向,而义军没有朝廷的帮助,武器都是平民百姓自己制作,水平十分落后,非常渴求有能力的工匠。 二者可谓一拍即合,哪怕明知有风险,叶青还是毅然接受了这份工作。义军虽有民间义士资助,但经费仍然有限,叶青还主动?帮他?们压减成本,让义军十分感动?。 不过回到?梁城后,再与义军联络变得风险很高,谢知秋便对此有所控制,已经数月没有消息。 此时,叶青听到?谢知秋提及这样?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顿时感受到?两人之间其实长久以来就存在的联系,原本的生疏瞬间烟消云散,取之以代的,是同盟之友的亲近感。 叶青忙道:“大人放心,义军那边状态很好,我在赶来梁城前,特意做好了一批武器给他?们送过去。虽然耽误了来梁城的时间,但对义军来说,想?必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谢知秋是春季给叶青去信,让他?来梁城任职,如今已是秋日。 其实叶青从家?乡赶来梁城,要不了这么?久,耽搁数月,原来是为了义军。 谢知秋说:“义军那里让你如此费心,真是多谢。” 叶青笑道:“不必,都是为了山河完璧、百姓安宁。若是圣上责怪,我就说我祖父病重,我在床前侍奉,才不得不延误了些时日,孝道大于天,想?来问题不大。不过……” 叶青犹豫了一下,方问:“我听闻义军私下里实则得到?了我师弟的兄长、萧斩石将军的长子萧寻光大人的支持。不过入将军府数个?时辰了,我倒没见有人提及萧寻光大人,他?现在不在将军府内吗?” 谢知秋颔首。 她回答:“萧家?大公子一年前在国子监的学?业完成,授官之时,他?主动?请求离开梁城,到?西北地区任官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叶青先?是?错愕:“竟然这样?” 不过, 他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如此。” 谢知秋应是?。 能进国子监学习的学子,家中大多非富即贵。 国子监学生?既可以参加科举, 又可以在完成学业后直接荫官, 可谓双重机会。朝中官员争着将儿子送进国子监,实?则就是?想给后代铺平一条稳妥的入仕之道。 虽说?国子监学生?毕业后, 大多还是?要从八/九品的小官做起, 并不能一步登天, 但比起寒窗苦读十余年都未必能中第的科举,还是?要顺畅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选, 国子监学子任官时, 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在梁城起步,即使是?外迁,多半也?更青睐富庶之地的官职。 像萧寻光这样, 居然主动提出去西北之地贫寒之地的学生?,可谓凤毛麟角。 自从知道萧寻光和义军之间有关?系后,谢知秋不难判断, 萧寻光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觉得梁城离边关?太远,与义军沟通不方便, 消息滞后,还束手束脚。如果被派到边北, 一切对他来说?都会方便许多。 据谢知秋所知, 萧斩石对长子这样的选择仍有意见。 但次子“萧寻初”已?顺利在朝中立足, 萧斩石对两?个儿子的夙愿已?经算是?超额达成,他对长子逼得就没有过去那?么紧了。 而萧寻光本来就不是?听话?的人, 他二十好几了,就算萧斩石再不满意,也?没法像对待小孩一样生?掰硬拗,再说?,对萧寻光来说?,弃武从文本身就是?做了让步。 于是?父子二人扯皮一番,关?系进一步恶化后,萧寻光终于还是?去了边北。 正因如此,谢知秋重回梁城后,其实?没再见过萧寻初的这位兄长。 当然,对谢知秋来说?,少一个与萧寻初关?系亲密的人在身边,也?算少了一重风险。 她对叶青道:“我听说?今年年底,他有可能会回梁城与家人团聚。你若是?想见萧家大公?子,到那?时想必会有机会。不过,详细的你还是?去问萧寻初比较好,毕竟他才是?萧家人。” 叶青闻言心中一动,为义军做了几年的武器,他对义军这位灵魂人物,内心是?有向往与敬重的。 他笑道:“好,我明白了。” 话?已?至此,叶青本想道别。 不过,他犹豫一瞬,又顿住脚,对谢知秋道:“谢小姐。” “什么?” “我这回进梁城,无论是?农耕、商贸、百姓生?活水平还是?其他,风貌都与五年前大为不同。我沿路听百姓之言,人人都说?,这一切,都说?多亏‘萧大人’。” 叶青神情郑重,面对谢知秋,脸上没有半点轻视之色。 他道:“说?实?话?,我刚从师弟口?中得知实?情的时候,对谢小姐的身份,惊讶非常。世人并不知谢小姐身份,但我既然知道了,有一句话?,总觉得不得不说?。” 说?到这里,叶青面色一凝,对谢知秋拱手行?了一礼,道:“天下能有谢小姐这样的人,是?方朝之幸。” 叶青说?得诚挚,眼底没有半点敷衍之意。 他说?完,又颔首致意,便离开了。 反是?谢知秋翻书的手一凝。 其实?她走到这一步,眼中看?到的事太多,每天太忙,朝中还有许多其他人没有办法帮她的事,她反而无暇顾及自身名利或者他人看?法了。 但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还是?令她内心深处忽然一颤。 曾几何时,她是?很希望有人这样对她说?的。 其实?她如今在官场上还有很多麻烦—— 她还有很多抱负没有完成,尽管先?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还没说?服皇帝打定主意改革军队制度或者将墨家术运用于军事,还没能阻止学术环境的进一步僵化,更别提对她自身来说?最关?键的,还没想到劝说?皇帝任用女子为官的办法。 她和萧寻初也?还没找到换回去的方法,令人烦恼的问题堆积如山。 但听到这句话?,仍在某种意义上触动了她的心弦。 若要问当初是?什么支撑她一步步走来,或许就是?她始终盼着,有朝一日,有人能对她说?这句话?吧。 谢知秋有片刻的失神,须臾,她才将注意力回到书卷上,又抬指翻阅起来。 * “棋者,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志,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 御花园中,赵泽身着常服,手执黑色棋子,毫无架子地在与谢知秋下棋。 他一手下棋,一手拿着折扇,并不打开,只是?把玩。 赵泽兴致盎然地道:“朕近日读了《孙子兵法》的前六篇,心中很有感触。 “善用兵者,屈之人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 “古人之智慧,实?在令人难望其项背。萧爱卿,你教朕如何令仓廪丰实?,如何令百姓平安富足,是?不是?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动兵戈而天下归心?” 言罢,他又自行?举一反三,道:“若是?当初我父兄懂得这些道理,早早令四海殷实?安平,百姓通过正当手段就不必为衣食发?愁,偷奸耍滑的人就会少,人与人之间的摩擦也?会减少,自然能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若是?如此,像是?春月春雪那?样回到方国的百姓,或许就不会被坑蒙拐骗,或许就能轻松顺利在方国立足。现在十二州……甚至更远地方的外来者,看?到我们这里的生?活丰饶太平,就会对这片土地心生?向往,就会想要来此地学习生?活。 “但若是?相?反,若是?朕连国家本身都没有治理好,反倒一心想着建立自己的一番伟业功绩,不顾百姓民生?,征收重税,强征平民入伍,穷兵黩武,即使用武力强行?令他人屈服,也?无法真正使人归顺。 “而百姓们日子过得差,就会民怨滔天,生?出反抗朝廷的心思。不要说?别处夺来的土地,连自己国家的百姓都会远走他乡,甚至冒险起义。像春月春雪她们这样的姑娘,即使起初怀抱着对故国的向往回到方国,最终也?会失望而心灰意冷。 “百姓有自己的眼睛会看?,有自己的耳朵会听。比起好大喜功的表面之物,踏踏实?实?的根基才是?立国之本。 “若是?能让国家真正强盛,人人安居乐业,我们方朝,不愁不能像盛唐那?样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言罢,赵泽叹气道:“原来书中竟真有这么多道理。萧爱卿,怎么在你告诉朕之前,朕一点都看?不出来,还觉得那?些老学究的玩意枯燥无聊呢?现在回想年少时,朕真是?不懂事,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可贵的光阴。” 赵泽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落子。 谢知秋道:“皇上仁厚好学,是?国之幸事。若要臣说?,正因为皇上过去并非整日闷在书中苦读,而是?走南闯北,喜爱在民间与百姓相?处交谈,现在才能这么快领会这些书中道理。 “许多人会认为不循规蹈矩就是?玩物丧志,但在臣看?来,那?并非虚度光阴,而是?体会。 “皇上如今在民间广受称颂,恰恰是?因为皇上这些与众不同之处。” “忘忧,你这话?说?得朕爱听。” 赵泽笑起来,撑开扇子摇了摇。 “都说?下棋可以见弈者之谋略,可观其治理天下之才。以前皇兄和母后都说?朕是?个臭棋篓子,朕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天分,但最近看?的书多了,朕忽然觉得脑子里多出与以往不同的奇思来。萧爱卿,依你看?,朕的棋艺,这几个月是?不是?有所精进了?” 谢知秋观棋片刻,颔首应道:“皇上的棋艺日进千里,令人惊叹。” 谢知秋说?话?时,面无表情,神情冷淡。 若换作旁人这样对待皇帝,难免有过于无礼之嫌。但谢知秋越是?这样,赵泽反而越觉得她为人可靠、说?话?诚实?,不是?阿谀奉承之辈。 赵泽听她夸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可看?到谢知秋落子,面上又叹息道:“可是?还是?远远下不过你。朕最近经常下棋,可只有和你,朕还一次都没有赢过。” 这话?换作朝中其他臣子听了,已?经要下跪谢罪了。 但谢知秋只是?平静地又下了一手,回答:“臣生?在武将之家,父亲以棋子代兵带臣玩耍。即使臣早年读书不精,倒喜玩工匠之术,棋艺也?没有太差,算是?学棋多年。而皇上最近才开始喜爱,比臣晚了许久。 “皇上一直知道臣的棋力,若是?臣这样轻易就被皇上胜过,那?必定是?为了哄皇上开心而让步。皇上可能一时会开心,但等回过神来,就会意识到臣在让棋。皇上会觉得自己被当弱者玩弄不说?,这样一来,等将来皇上真的胜过臣的那?一天,也?难以分辨自己是?真的胜了,还是?又被让子,君臣之间反生?猜忌。 “臣不让皇上,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臣不知变通,但在臣看?来,这是?计之长远。” 赵泽用扇子打手,开心道:“你说?得对,朕就喜欢你愿意对朕说?真话?,你不用听其他人瞎讲。连棋都输不起,朕岂是?如此小器之人?” 不过,他说?着,脸上又显出点疑惑道:“不过,上回你与朕下的残局被一个喜爱棋术的大臣看?到,他同朕说?,你的棋风不太像出自兵家之手,倒更像以前一个国手的孙女,听说?那?人早年是?个有点名气的女棋手,叫李……李……” 不等赵泽想起谢知秋的恩师李雯的名字,只见内侍官董寿进来,在赵泽耳边说?了几句。 赵泽脸色微妙一变。 他看?了眼谢知秋,面露为难之色。 谢知秋一顿,主动道:“有人求见皇上?” “是?。” 赵泽想了想,没有对谢知秋隐瞒,道:“是?相?父来了。” 谢知秋面不改色,说?:“齐大人最近深居简出,若无要事,想必不会特意进宫来。此刻不可耽搁,皇上快去吧。” 赵泽非常欣赏谢知秋这种公?事公?办的性格。 有过齐宣正这样的事后,她和齐慕先?之间的关?系想想都充满问题。 赵泽当然是?非常信任谢知秋的,也?很感激她救自己一命,但相?父为了他,连亲儿子都能下手,赵泽内心怎么都过意不去,再加上多年的感情,当然不是?很愿意冷落齐慕先?。 在这种情况下,谢知秋要是?硬说?齐慕先?有歹心,让他和齐慕先?撕破脸,谢知秋肯定有道理,但赵泽会觉得很难受,也?不好办。 但谢知秋表现出她只是?正常判案,对齐慕先?本人没有意见的样子,就让赵泽好受多了,反而没什么负罪感。 他感动地道:“抱歉,这局棋我们先?留着,下次再下完。你放心,下回交手,朕肯定吓你一跳!” 谢知秋云淡风轻地微笑颔首,略带开玩笑的意思,说?:“臣谨遵圣命。” * 内侍官将棋盘收走,谢知秋整理衣摆,起身离开皇宫。 其实?在董寿来通报的时候,谢知秋就多少有了预感,所以当她在离开皇宫的路上,正好与要被带往宫殿的齐慕先?正面碰上时,她并不意外。 齐慕先?名义上的官职仍然略高谢知秋一级,所以谢知秋作为下属,先?行?作揖道:“同平章事大人。” 齐宣正死?后的这几个月,齐慕先?看?上去一下子苍老许多。 他消瘦不少,过往笔直的腰脊微微佝偻。 以前,他到这个年纪仍是?满头乌发?,但这短短的四月间,齐慕先?的头顶,第一次见了白丝。 一个夏天过去,高不可攀的齐慕先?,在外表上,仿佛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谢知秋毫不怀疑,齐慕先?对她,必定恨之入骨。 然而,当此时两?人碰面,齐慕先?朝她看?来时,竟没什么反应都没有,只和蔼地对她微笑。 不过,齐慕先?一开口?,对她的称呼再也?没有过往那?种长辈对小辈的游刃有余。 他张口?用友善的语气对她打招呼道:“参知政事大人,好巧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同平章事大人午饭吃过了吗?” “吃了吃了, 呵呵,多谢参知政事大人关?心。” 两人假模假样地寒暄几句。 两人交谈时,周围的宫人都低着头静默不语, 在春池般平静的气氛下, 是人尽皆知的暗潮汹涌。 如今的朝堂,可谓风云莫测。不少官员都在观望, 不敢轻易论断。 在齐宣正的大案发生后, 齐家无疑大受打击, 哪怕是齐慕先,他在朝堂上的威望和在民间的声?誉,都不可能完全没有受损。 然而, 正所?谓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像齐慕先这样的大骆驼,即使瘦死,也仍是马驴之流难以望其项背的庞然大物?。 谁都没有想到, 那?日在公堂上,齐慕先竟能狠心大义灭亲、手刃亲儿。 圣上念及当年的情谊,明面上仍然奉齐慕先为师、为长, 与过去?无异。 不过,齐慕先毕竟曾有过疑似试图皇帝欺瞒的举动。 君臣之间一旦生出嫌隙,就?像摔碎过一次的白玉, 就?算勉强拼凑复原,上面的裂痕仍然存在, 不可能完全修补。 以前, 齐家一家独大, 只手遮天。 齐宣正出事之前,从他的职位和升迁路径来看, 他都极有可能是作为下一任同平章事在接受培养的。 而现在,齐宣正已死,齐家后继无人。 正当朝中官员观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化的时候,皇上手一抖,竟直接将?“参知政事”这个位置交给“萧寻初”来坐。 参知政事这个头衔,在民间,一向有“副相?”之称。 这是除了同平章事以外?,在朝中职权范围最广的位子,可以和同平章事一同入政事堂,与皇帝共同商议天下事务。以前有无数同平章事,都是经过参知政事以后,走到仕途的顶点?的。 说白了,这就?是“预宰相?”。 皇上给了“萧寻初”这个头衔,他的用心、他接下来打算用谁来接齐慕先的班,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齐慕先权势滔天这么多年,看不惯他的人不少,只是碍于形势不敢明着与他为敌。 而如今,赵泽对谢知秋的器重大家有目共睹,过了这么多年,朝中终于出了一个敢于与齐慕先对抗的新贵,立即就?有一批忍气吞声?多年的官员出于对齐慕先的厌恶,倒向了对齐慕先威胁最大的谢知秋。 结果,经过几个月的阵营变换,朝中逐渐两分天下,亲近齐慕先与亲近谢知秋的两派人,俨然已呈分庭抗礼之势。 说实话?,就?连谢知秋本人,都为自己能这么快走到这种位置上而吃惊。 兼之齐宣正的事,她现在与齐慕先见面,不得不比以往更加谨慎。 她迟疑了一下,道:“前两日早朝时,多谢同平章事大人支持我?的想法,没想到大人出言相?助。” 齐慕先在朝堂上也比过去?低调很多,不再恣意地发表观点?。 谢知秋这几个月一直引导赵泽进行各种改制改革,很多人看她不顺眼,并试图鼓捣齐慕先出来与她为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齐慕先并未顺他们的意,反而对赵泽采用极为包容的态度,皇帝说什么他都赞同,让试图怂恿齐慕先冲锋陷阵打压萧寻初的人大为失望。 “欸,这算什么,老夫不过是实事求是罢了。” 齐慕先笑呵呵地捋着胡子,面上一片和蔼,滴水不漏。 他一顿,甚至主动提起两人之间的过节:“萧大人不会是觉得,由于萧大人当初主审了老夫那?逆子的案子,老夫就?会将?逆子的死归咎到萧大人头上,对萧大人心怀成见吧?” 谢知秋:“……” 齐慕先的态度看上去?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他仍旧笑着,十分豁达地道:“若是如此,那?萧大人未免将?老夫想得太小气了! “老夫动手杀那?逆子,是那?逆子有错在先,而不是萧大人这个主审官的问题。 “萧大人坚持审理此案,是为了黎民百姓、天下安宁,而老夫当时那?样做,亦是如此。 “你我?都是朝廷的臣子,本应以天下苍生为重,在大义面前,老夫的一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保江山太平,老夫舍一子,也就?舍一子罢。” 谢知秋闻言一震。 她不太信齐慕先对她说的是真心话?。 但?两人走到这个地步,齐慕先当着她的面,竟然仍能表现出这等程度的冷静和客气,也足以让谢知秋心生震撼。 她道:“同平章事大人这样的气魄,晚辈敬佩。” 齐慕先笑笑,说:“老夫也不是没有私心的,若非不知道逆子铸成的是如此大错,老夫起先也不会想请萧大人私下了解此事,一念之差,差点?就?破坏了萧大人的原则……实在抱歉。好了,话?不多说,老夫不好让皇上久等,就?先走了。” “同平章事大人慢走。” 谢知秋望着齐慕先的背影,眯了眯眼。 说实话?,齐宣正那?桩案子,看似了结,实则还有疑点?,一直让谢知秋费解。 首先,裕王被一箭射死,乐坊赌坊被烧,一切线索全断。 像这样大规模的计划,背后不可能无人操纵,而裕王受到五石散的牵制,其后也必定有黑手。 辛国远在千里之外?,弄不到这么细,必定有梁城的人在替他们做事,而且此人不是等闲之辈。那?么,真正主导此事的人,究竟是谁? 其二,在乐女案升堂之前,曾有两批人试图偷走乐女身?上的密信。 一批不用问,一定是裕王派来的。 那?么另一批,是来自哪里? 这两批人居然彼此之间会有冲突,难不成他们事先没有说好……这就?是说,连裕王都不太清楚密信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吗? 其三,齐慕先杀齐宣正的态度,在谢知秋看来不太正常。 与其说是杀一子向皇帝献忠,更像是…… 谢知秋眼神愈发深邃。 实话?实说,她怀疑齐慕先,只是手上没有任何可以应证她想法的证据。 齐慕先过于狡猾,如果真的是他,那?这尾断得实在太干净了。 谢知秋皱起眉头。 无论此案背后与齐慕先有没有关?系,毋庸置疑的是,她和齐慕先之间的矛盾已经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将?来他们势必会有一战,且是你死我?活。 在此之前…… 她必须积蓄足够的力量。 * 在这个时候,在离两人较远的地方,谢知秋没有注意到,当她凝视齐慕先的时候,有另一个人,也在凝视她。 龙舆之内,熏香淡雾飘散,隐约透着禅意。 顾太后素手撩开车帘,庄素的眉眼冷冷看着车外?远景。 车内肃静,太后不说话?,无人敢出声?。 良久,才听顾太后道:“那?就?是朝中风头正劲的新任参知政事萧寻初?” 侍女忙回答:“是。” 顾太后嘴角微弯,眼角上扬,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兴致,道:“三年前他新科传胪的时候,我?还当不过是个遭遇曲折些的庸碌之辈,但?最近看他劝圣上做的事,颇以民生为重,确实有点?真本事。 “此人连齐宣正都敢动,敢与齐慕先为敌,倒还算有意思。” 太后还政后,在慈宁殿吃斋念佛多年,侍女已经很久没见她对朝堂上的事表现出兴趣了。 侍女揣度太后的意思,试探道:“反正正好碰到了,要不要奴婢去?把那?萧大人叫来向太后娘娘问安?” “不必。” 太后垂下眼睑,扳起佛珠,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道:“我?远离朝政多年,还管这些朝臣的事干什么?问得太多,还要被弹劾妇人干政。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走。” “是。” 如此,侍女也不再说了,低头让人起轿。 * 傍晚,齐慕先回到府中。 他官服未换,就?径自去?了一个偏僻的小房间,将?房门反锁。沿途,家中仆人没人敢作一句声?。 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座神龛,两支点?燃的蜡烛,一个香炉,残香已然燃尽。 神龛上摆着两人的牌位,高处的一座写着“谭云”,低处的一座写着“齐宣理”。 齐慕先安静地进去?,熟练地用干净的水和布擦拭本就?光可鉴人的神龛台面,换上新鲜的水果。 然后,他将?低处的那?座牌位往旁边挪了挪,抬手打开地板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座很新的牌位来,将?它同样供在神龛上。 这牌位上,写着“齐宣正”三个字。 齐宣正是险些害死皇上的罪臣,死后也不可能在明面上供奉。甚至连他的葬礼,都不能算有什么体面。 生前,明明是那?样好面子的一个孩子。 齐慕先轮流擦拭三座牌位,上香,然后慢吞吞地坐到地上,用满是皱纹的手一个接一个地折纸元宝。 纸钱烧起的刺鼻的烟,淹没了齐慕先面无表情的脸。 须臾,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齐慕先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这座空落落的大宅院,不久前还是满是烟火气的家,转瞬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本以为盖好屋瓦、漆好砖墙,就?不会再有这座屋中生病受冻而死,奈何命运无常。 恨不恨萧寻初? 怎么可能不恨? ——怎么可能不恨? 但?齐慕先纵横官场多年,自然看得清,他已如大厦将?倾,皇上对他不复过往信任,只打算实现诺言为他养老送终;而“萧寻初”,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正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要打压他,不能再草率行事,必须徐徐图之了。 这时,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自从齐宣正死后,仆人们连对他说话?都小心翼翼。 只听外?面那?人道:“老爷,刘大人来了。” 齐慕先眼光一暗。 再出声?时,喉咙虽有沙哑,但?已听不出半点?异状,只道:“知道了。” * 一刻钟后,当齐慕先出现在户部?侍郎刘求荣面前时,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以往那?个位高权重的齐慕先。 刘求荣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恨不得跪下来磕头行礼,一直点?头哈腰道:“齐大人好,齐大人真是许久不见了,能见到齐大人,实在是下官的荣幸。” 齐慕先冷眼看着,悠哉地拿起茶盏,揭盖喝了口?茶。 许久,他才道:“求荣啊,你应该知道,你这条小命,是托谁的福才能暂时保着吧。” “是是是,下官知道。” 刘求荣满头大汗,不敢耽搁。 要说“萧寻初”高升,纵观满朝文武,没有人比刘求荣更怕了。 一听说齐宣正案的消息,刘求荣就?知道自己小命不保。 如果正常来说,“萧寻初”肯定是自己一高升,第一个就?要弄他。但?齐宣正案中间出了一点?异常情况,齐慕先提刀斩了齐宣正。 齐慕先这个举动,导致赵泽对他的感情又出现了偏袒,所?以赵泽虽然完全向着“萧寻初”,但?对过去?一部?分齐慕先提拔的官员,他也表现了相?当的仁义和宽容。 任何官员刚一高升,就?对其他派系的官员下手,都是为官大忌。 “萧寻初”肯定是想动刘求荣的,但?“他”是个很谨慎的人,知道这个时候立刻下手,就?算“他”证据充足、完全占理,在赵泽看来,也会有排除异己、对齐慕先落井下石之嫌。 “萧寻初”的当务之急是巩固赵泽的信任,并通过实绩来保证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所?以“他”过去?几个月暂时以大势为重忍了忍,但?这显然不是不动手,只是暂时延后了一点?。而现在,“萧寻初”恐怕觉得时机已到,就?要亮锋了。 对刘求荣来说,“萧寻初”这个不动作,无疑就?是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刀,不知何时落下,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日。 齐慕先看着抖得像只小老鼠的刘求荣,心中也有感慨。 以前刘求荣在他这里,顶多就?是个随手提拔一下的货色罢了。如果“萧寻初”老实与他合作,他本来是打算用刘求荣换“萧寻初”的忠心的。 没想到现在,由于他大势已去?,以前手下的人心思都开始活络,变得不可信任。 刘求荣这种走投无路又有把柄在他手上的垃圾,反而成了最好用的傀儡。 齐慕先问:“我?让你做的事,你办好了吗?” 刘求荣连连点?头:“都安排好了,他们肯定不会怀疑的。不过,大人,今后要让我?们的人多注意什么方面?” “……想要抑制萧寻初,现在一般的方法已经不行了,必须用巧。如果能找到他身?上有什么把柄或者弱点?,那?就?好了。” 刘求荣称是。 但?他又担心道:“但?这个萧寻初为人非常正派,过往与他共事的人都对评价颇高,民间风评又好。萧斩石当年就?是块耿直的臭石头,这萧寻初要是真的一点?亏心事都没做过,没有把柄怎么办?” “只要是人,总会有弱点?。” 齐慕先道。 他手指抵着下巴,在大堂中走了两圈。 随后,他道:“说起来,之前秦皓曾经随口?提起,他觉得这个‘萧寻初’很异常,还说‘萧寻初’的性情与过去?完全不同,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 刘求荣有些不解:“可那?又如何呢?萧寻初当年浪子回头的故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人随着时间变化,性格会改变,也不是异常。” 若换作旁人可能会放弃,但?齐慕先却?不会遗漏细节。 他道:“仔细想想,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就?算真的浪子回头,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大量实实在在的知识,胜过那?么多寒窗苦读数十年的人,拿到状元吗?” 齐慕先略作停顿。 他说:“派人去?查查他那?段时间的经历,看有没有可能作弊,或者找了人替考。”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将军府。 萧寻初所居院落。 真正的萧寻初本人?, 正在与他?师兄叶青,一同探讨他?与谢知秋换回去的方法。 “这两块,就是当初让我和谢知秋发生交换的黑石。” 萧寻初拿出两块石头?, 分别?摆在桌面两侧, 一一给叶青介绍—— “这一块是我们原本山上的,你也?见?过;这一块是谢知秋当时挂在身上的, 据她说, 是她祖母从月老?祠那里高价请回来的, 希望能让她寻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婿,所以他?们家里叫作姻缘石。” 桌上,萧寻初左手那块石头?约有馒头?大, 棱角不平, 略沉,一看就是被人?随意凿下来的,这就是他?们本来临月山上拿来研究的黑石。 而他?右手那块本属于谢知秋的石头?, 是拇指大小,打磨得犹如鹅卵石般光滑通透,光可鉴人?, 不仅瞧着精致许多,还串了根红绳方便悬挂。明明和萧寻初山上之物是同一种无名石,但它被这样一弄, 就可以故弄玄虚地拿来卖钱了。 萧寻初顿了顿,道:“刚交换的时候, 我去过那个?月老?祠, 想看看是不是那边的修士掌握了什么我们不清楚的知识。我试探了一番后, 结果很令人?失望,那些修士对地质矿石没有半点了解, 大概是纯粹看着略显特别?就拿回来卖了,甚至还想劝我再买一块。” “那你买了吗?” “……买了。万一导致我们交换的因素,就和他?们打磨的方式有关呢?总得多做几次对比。” “人?家好歹名字是姻缘石,招了半天姻缘,怎么就给谢小姐招来你这么个?玩意。” “……难道你不买吗?” “……会买,是得排除一下各种因素。” “……” 师兄弟相对默然,反思自己为什么学了这么久墨家的“非命”思想,最后还会被姻缘石这种东西骗钱。 良久,叶青叹了口气,道:“言归正传,那你现在研究到什么程度了?说说看吧。” 萧寻初一顿。 他?想了想,道:“空口难言,还是演示一下为好。” 言罢,萧寻初又取出三块黑石,两块分别?放在两手边,第三块则至于前方。 然后,他?又去开?院中一处简易屋棚下的两个?箱箧—— 叶青这才发现,师弟居然在院子里养了一些蚂蚁、蚱蜢之类的昆虫,想也?知道,这多半是为了研究黑石。 萧寻初这个?人?,平时瞧着散漫,但真动起?手来,倒有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神情肃然许多,全神贯注,连一旁的叶青都不自觉地被他?牵引进那种氛围里。 只见?萧寻初用?小木棍引走一只蚂蚁,又徒手抓起?一只蚱蜢。 萧寻初两手拿着昆虫,口中道:“这三块都是山上打下来的黑石,而且三块色泽基本一致,颜色均匀。接下来,师兄请看——” 说完,他?将蚱蜢放到左边的石头?上,蚂蚁轻轻抖在右边。 下一刻,两只不同品种的昆虫都像时间凝固一样顿住了。 等它们再活动起?来的时候,那只蚱蜢慌乱地满地爬蹿,而小小的蚂蚁,居然开?始试图用?后脚跳跃! 饶是叶青已?经接受了自己师弟与别?人?互换身体的事?实,亲眼看到如此有悖常理的画面,仍是震惊不已?! 而且他?之前看师弟愁眉不展的样子,以为两人?换回去的希望十分渺茫,最糟糕的结果,就是萧寻初研究了几年,结果没有半点头?绪,两个?人?如同面对一张白纸——考虑到这两个?人?遇到的事?简直难以用?正常逻辑来论断,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而眼前看到的画面,无疑打消了叶青内心最悲观的念头?—— 师弟这不是进展很快吗?!看起?来这已?经成功了啊! 叶青震撼地道:“世上居然真有这种奇事?!既然虫蚁已?经可以交换,师弟你为何还没有与谢小姐换回去?” “没那么简单。” 萧寻初摇摇头?,他?将那没有用?到的第三块拿起?来,又举起?右手边的石头?——原本在石头?上的蚂蚁,已?经用?一种很古怪的弹跳姿势跑走了。 萧寻初将两块石头?都递到叶青眼皮底下,说:“大师兄,你仔细看这两块石头?。” 叶青双手接过。 说实话,若是乍一眼看,这两块石头?几乎毫无区别?,普通人?根本不会去纠结其他?细节。 但既然师弟用?这样严肃的语调提醒他?,叶青就拿出了鸡蛋里挑骨头?的苛刻眼光来一寸一寸地细细考量—— 这一看,倒真瞧出些异样来。 这三块石头?,都是师弟先?前认真给他?比对过的,表面状态几乎一致。 可是现在,没有用?过的那块石头?没有变化,而被师弟用?来演示的那块黑石,光泽隐约黯淡了一点,还隐隐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白色斑点,像是放久了的食物长出淡淡的毛斑。 变化其实非常细微,要不是师弟刻意提起?,叶青甚至会觉得是自己先?前看差了眼。 叶青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情况?” 萧寻初提出他?的观点道:“师兄,你知道,火焰需要有柴或者煤才能燃起?,水车要有水流推动才能轮转,如果柴尽则火灭,水尽则车止。想要东西发生某种状态变化,必须有某种‘势’来推动才行。 “我认为,这种石头?里面,本身存在一种‘势’,然后,就像高处的水会自然往低处流一样,一旦有两个?有生命的物体同时触碰这种石头?,这种势就会使这两个?生命的意识发生调换。 “但是,一旦调换完成,存在于这种石头?中的‘势’就消失了,正如同水流到低处后,不能再流回高处。” 叶青一愣,抵唇思索片刻,对萧寻初所说的内容有所消化。 他?又问?:“那若是如此,你再找两块‘势’没有消失的石头?,重新和谢小姐换一下,不就行了?” 萧寻初又摇头?。 他?又取出当初导致他?和谢知秋互换的石头?给叶青看,道:“大师兄,你在对比一下这两块。” 有了先?前的提示,叶青这次顺畅了很多,直接去关注萧寻初让他?关注的地方,几乎立即就能看出区别?—— 萧寻初持有的那块凹凸不平的石头?,颜色非常黯淡,比他?刚才用?来换蚱蜢的石头?还要黯淡不少,白色斑点也?很密集。 而谢知秋持有的那块…… 叶青只是一看,便不由怔住。 萧寻初知他?看出来了,便道:“谢知秋祖母买来的那块姻缘石,里面的‘势’曾经非常庞大,甚至于在发生过她与我之间的一次转换后,仍然比绝大多数黑石‘势’要强得多。 “因此那种通透的光泽,不仅仅是因为月老?祠里的人?打磨过,而是因为它本身就储备有强大的‘势’。 “倒不如说,月老?祠的人?将它制作成方便佩戴的大小,其实浪费了相当一部分它原本应有的势,非常可惜。” 叶青若有所思。 萧寻初则继续说明他?这三年来的发现:“其实根据我这几年来反复试验,发现调换不同生灵的意识,需要‘势’的量也?不同。 “调换蚂蚁与蚱蜢,只需要很少的势,而如果想要交换鸡、鸭一类的动物,需要的量会更大,牛羊则愈发,以此类推。 “我认为需要‘势’量的区别?,主要在于生灵本身的体重。体重越大,则需要的势越大。 “其实势量足以交换昆虫的石头?数量不少,但能交换鸡鸭的就已?经非常难找,而势量大到足以交换两个?人?的……” 萧寻初语气凝重了一些,说:“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我和谢知秋当初那两块。甚至我怀疑我的那块石头?势量不一定够,主要是靠谢知秋的那块石头?。 “我其实不愿意用?过玄的措辞,但……她那块石头?,与普通黑石相比,仍然非常不同,简直像是块千年石王之类的东西。” 叶青闻言一顿。 听到这里,他?终于明白让师弟卡在这个?阶段、迟迟没有让两人?换回去的症结在哪里了。 不用?想也?知道,萧寻初回梁城以后,一定已?经用?各种办法寻遍了临月山,但仍然没有找到足以让他?和谢知秋换回去的黑石,这才会将那块姻缘石形容成“千年石王”。 叶青想了一想,先?安抚他?道:“忘忧,你先?别?泄气,你现在是谢小姐的身体,世人?对女子限制颇多,你就算成了婚,想来一个?人?在外?走动仍然不是很容易,你还要扮演谢小姐,更加束手束脚,想来你之前找石头?的过程一定没有太充裕的时间和精力,未必就已?经将该寻的地方寻遍了。 “我在临月山上待的时间比你更长,对那里比你更熟悉。我以前也?陪师父研究过黑石,师父常去的好几个?黑石数量大的坑洞我都知道,明天起?,我经常替你去山上跑跑,有光泽特别?明亮的黑石就带回来,说不定有转机。” 萧寻初感激道:“多谢大师兄。” 只是这样,仍然是在寄托于运气。 万一真的没有能找到“势”足够大的黑石,那师弟和谢小姐就只能维持现在这样了。 叶青抿唇,多少对此有点拿不准。 他?问?萧寻初道:“师弟,既然这些黑石中的势有大有小,就说明这种势很可能是可以变化的,说不定还蕴含有某种规律,你有没有研究过,个?别?石头?为何势大?如果其中有原因,我们有没有可能通过人?为的方式,增加里面的势?” 叶青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抱多少期望。 谁知下一刻,萧寻初竟真一本正经地点了头?,道:“我其实正要说这个?,不瞒师兄,有办法。”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听?到居然还真有办法, 叶青明?显错愕。 他不由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萧寻初道?:“增加黑石中‘势’的方法,是我一个?月前才偶然发现的,由于有方向?的尝试时间?不长, 还有很多没有搞清楚的地方。” 说到这里, 他略作停顿。 “一个?月前,我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块小黑石, 它很可能?是我与谢知秋三年前离开梁城时, 机缘巧合遗漏在家里的, 明?显在户外日晒雨淋了很久。” “我拿起来一看,发现这块小黑石的光泽明?亮,里面储存的‘势’应该不小。” “三年前我还没有想到‘势’的概念, 所以没太?注意?石头的光泽, 现在已?经无从?追溯这石头当时的状态。但一个?月前发现这块石头的‘势’比我手上绝大多数黑石大时,我忽然灵机一动——会?不会?黑石中的势,是通过户外的某种契机积累的, 所以我放在室内的石头三年来都没有变化,但这块被偶然遗落在外的黑石,却呈现出非常好的状态。” “发现这一点后, 我就将手上的黑石分为几?组,分别进行了对比。” 萧寻初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他这一个?月来完成的记录, 铺开给叶青看。 “第一组,全天放在室内, 势无变化。” “第二组, 全天放在户外, 势少量增加。” “第三组,白天放在户外, 夜晚放在室内,势微量减少。” “第四组,白天放在室内,夜晚放在室外,势增加幅度较大。” 萧寻初给叶青看了好几?组对比,由于他开始朝这个?方向?试验的时间?还不长,而势的增长是很缓慢的,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观察出区别,所以能?够拿来参考的样?本确实还不多。 然后,萧寻初给出他现阶段的结论道?:“我认为势的增加与光照有关,而且必须是月光,而如果受到太?阳光的照射,势非但不会?增加,反而还会?减少。” 叶青听?了,若有所思。 他问:“按照你的估算,如果按照势增长最快的方式,每晚让黑石积累月光光照,它的势多久能?达到让你和谢小姐换回去的水平?” 萧寻初苦笑了一下。 无疑,叶师兄问到了关键。 萧寻初回答:“最少,也要六百年以上。” 叶青:“……” 他不自觉地绕院子走动起来,步伐肉眼可见焦躁。 这下一切问题都很清楚了。 黑石能?让师弟和谢小姐交换的原因已?经明?晰,如何让黑石达到这种状态的方法也已?经找到。 唯一的问题是—— 速度不够快。 以他们目前已?知的方法,根本不可能?让萧寻初和谢知秋在有生?之年换回去。 六百年。 那恐怕连两人的白骨早已?都融入泥土之中。 叶青顿时头大,只觉得眼前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老祖宗春秋时期就发明?了火药,但这种东西直到唐朝才被运用于军事。 新鲜事物的运用发展是很缓慢的。 一个?规律或者理念,从?被人觉察,到真正可以运用,很可能?要跨越数百年,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会?有进展,其中还有不少偶然和运气。 若要叶青评价,萧师弟三年就能?找到黑石中的“势”,并且找到增加和减少的方法,已?经很厉害了。要不是他急着和谢小姐换回去,叶青都想夸他一句天才。 可是还不够,以萧师弟现下的处境,这样?还远远不够! 叶青在屋内转了好几?圈,忽然,他步子一定,提出一个?异议道?:“不对,萧师弟!东汉张衡所著的《灵宪》中记载过—— “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 “月之光乃反照太?阳之光所成,月光就是日光,日光就是月光,这是数百年前就得到确认的道?理。 “既然两者并没有本质区别,怎么会?唯有月光可以,而日光不行?” 萧寻初一滞。 他发现这件事的时间?还不长,目前只是根据观察到的现象总结规律,还没有考虑到这么细。 师兄这么一说,他立即觉得这其中还有值得思索之处。 叶青道?:“目前考虑到的因素还不够细,我觉得可以将气温、潮湿程度之类的也加入考量。如果白天也能?让黑石中的势增加,那保守估计,势的积累速度也能?提高一倍以上!” 萧寻初心中一亮。 师兄的话,的确让他心中冒出点新的灵感来。 他铺开纸笔,忙道?:“既然如此,那么……” * 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正当这时,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 从?窗户里,隐约可见谢知秋皱了一下眉头,目光盯着自己的手。 萧寻初与叶青二人讨论黑石的时候,谢知秋实际上一直在里屋。 毕竟萧寻初现在在外人看来是谢知秋的样?子,哪怕叶青是萧寻初的师兄,如果他和“谢知秋”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太?长时间?也不好,所以他们两人讨论的时候,谢知秋大部分时候都在。但她平时公务繁忙,分不开神?,所以通常都在里屋干活或者看书。 谢知秋通常很安静,这会?儿?发出的动静也不大,叶青只是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就打算继续与师弟讨论黑石—— 谁知,他方一回头,才发现师弟人早像闪电一样?不见了,再一偏视线,就看到师弟不知何时已?经去了谢小姐身?边,并且一本正经地抓着她的手看—— “……这是被书页纸割破的?” 谢小姐看上去没料到萧师弟会?一下离她这么近,面上微有错愕之色。 但她也没表现出反感,只道?:“对,偶尔会?有这种情况。” “还好只是小伤。” 萧寻初则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平时不会?有的举动,仔细确认过后,像是松了口气。 他这一套动作流程太?自然,几?乎是不假思索。 萧寻初自己似乎没觉察到什?么问题,而叶青看着师弟这番举动,目光轻轻一动。 * 萧寻初回到花园中,立即重新拿起纸笔,开始规划之后对黑石的研究计划。 “那接下来,我们可以先考虑温度……师兄?” 萧寻初写了几?个?字,本要询问叶青的意?见,可抬起头,却发现叶青用一种语重心长的目光看着他。 叶青回过神?,摆摆手,道?:“没事,你继续。” “……嗯。” 萧寻初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快沉浸到思考中去了。 而这时,叶青则若有所思。 叶青其实先前就怀疑自家师弟对谢小姐多多少少有点情愫,只是师弟自己没说,他就没多问,直到这一刻,他才基本十?成确定。 萧寻初从?小就喜欢谢小姐的诗文,两个?人因为互换也朝夕相处好几?年了,而叶青哪怕与谢小姐接触还不多,也能?感觉到谢小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萧师弟会?喜欢上她十?分正常。 要是这两个?人能?真成,他作为师兄,自然喜闻乐见。 不过…… 萧师弟心慕谢小姐,这是看得出来的。 那么,谢小姐本人呢……? 叶青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在他看来,谢小姐应该至少不排斥他这个?师弟,但谢知秋那样?一张冷脸,于外人而言,她的心思实在难猜,要说从?那样?一张脸上看出她喜欢谁不喜欢谁,未免过于强人所难了。 说起来…… 往这个?方向?一想,叶青忽然想起一件与萧寻初无关的事来。 他下意?识地问:“对了,萧师弟,御史台的那位秦侍御史,难不成知道?谢小姐的情况?” “什?么?” “我说御史台的秦侍御史,是不是和谢小姐关系有些不同?” 萧寻初本来正专心致志地考虑怎么提高黑石的势,听?自己师兄说了两遍,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然后,他随之一愣:“你是说秦皓?”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 “……师兄见过这个?人了?” 萧寻初万万没想到会?从?自家师兄口中提到秦皓。 叶青本就是得到了被朝廷授官的机会?才来梁城的,以他的技艺,当然能?通过工部的考核,现在已?经在朝中干了几?天活,主要是维护天鹤船,还有协助规划皇宫下半年的修葺计划,虽说官职不高,但也算步上正轨。 这段日子,师兄经常出入皇宫内外,也会?与其他官员碰面,说见过秦皓也不奇怪。 但让萧寻初有点意?外的是,师兄居然看得出秦皓知道?谢知秋的身?份。 联想到之前种种,萧寻初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 他貌似不经意?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发,问:“他是知道?谢知秋,但师兄怎么看出来的?” 叶青回答:“谢小姐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人稍有不同吧。 “我因为刚拿到官职,对很多事情不熟悉,经常去请教谢小姐,结果去找她的时候,碰见过好几?次秦侍御史。 “那个?秦侍御史不时会?将马车停在宫门外等她,不一定和她说话,但会?看她走了才走。 “我之前听?同僚说谢小姐以前和秦侍御史、齐宣正三人并称齐氏门下三君子,以为他们是朋友,也没多想,但刚才才忽然想到,谢小姐对秦侍御史的方式也和对他人略有不同。 “谢小姐平时在外面都是扮演你,和男性官员相处已?经很习惯,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她对秦皓,好像有刻意?在回避和克制。” 叶青顿了顿,总结道?:“硬要说的话,她对别人都像是对待没有性别的人一样?,但对秦皓……像在对待异性?”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这天, 谢知秋写完一份文书,搁下笔,抬头去看院子的时候, 就见萧寻初正认真将好几组黑石一一分门别类, 有些放在台面上,有些浸泡在石盆中。 一绺长发从他额边垂下, 萧寻初眼?睑微垂, 眼?神专注凝肃, 仿佛除了眼?前之物,世上其他东西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谢知秋一顿,短暂地没有动作。 谢知秋没有对别人说?过?, 她其实还挺喜欢看萧寻初钻研墨家术入神的样子。 当年初见的时候, 萧寻初在她眼?中,就是个有点特别的人。 第一次见面,他会因为她是女?孩子而不好意思, 而与她下棋时,又真诚地赞叹她的棋艺,没有表现出丝毫偏见。 他看上去懒洋洋的, 也不是个受人称道的好学生,可又做得出各种各样的竹蜻蜓,用稀奇古怪的方式来找她聊天。 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甚至相识在秦皓之前。 若不是中间有好几年的空白,谢知秋觉得, 他们可能在刚交换身体的时候, 就会更亲密一点。 当然, 他们现在关系也不差。 今年已是两人朝夕相处的第四?个春秋,若问谢知秋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萧寻初必会在其中占上一席。 此刻这样相处,会让谢知秋浮现一些感?慨。 就好像如果没有世俗强行?分出男女?之别,将同龄的男孩女?孩分开,他们年少时本就应有一段这种时光—— 萧寻初钻研墨家术,她在屋中读书。等傍晚天暗,两人可以一起下棋打发时光。 而现在,他们必须要顶上夫妻的头衔,才?能有这种程度的同室而居。 * “啊,小姐,对不起!” 傍晚时分,雀儿给?两人送晚饭过?来,萧寻初不知为何有点心不在焉,接汤碗时手?一抖,瓷碗倾倒下来,泼了他自己一身汤不说?,也弄脏了谢知秋的衣袖。 这明明不是雀儿的错,可雀儿却是屋子里最?慌张的人,急道:“怎么办,姑爷这可是公服……” “没事?。” 谢知秋对萧寻初的失手?有些诧异,担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并未责怪雀儿,只?道:“一点脏,尽快换下来洗干净就行?。” 言罢,她便起身去更衣。 雀儿连忙将萧寻初也拉起来,推进里屋道:“小姐您也快去换身衣裳!我会尽快将外面收拾干净。” 萧寻初和谢知秋两人因为心里怀着秘密,平时不太让外人进院子,只?有实在忙不过?来才?会让五谷和雀儿进来做些送饭、打扫之类的杂事?。 像是更衣这种事?情,自从两人成婚以后,更是避免让旁人插手?。 两人很快被雀儿一同推进里屋。 萧寻初今日很不在状态,与墨家术有关的事?还好,真要投入总能投入进去,但其他的日常琐事?,几乎一直在走神。 归根结底,只?因叶师兄那一句话—— “硬要说?的话,她对别人都像是对待没有性别的人一样,但对秦皓……像在对待异性?” 此刻也是,直到被雀儿半推半拉地送回里屋,房门关上,周围暗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萧寻初偏过?头去,只?见谢知秋正淡定地插上门闩。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十分日常地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萧寻初:“……” 两人交换身体四?年,成婚三年都是同室居住,一同更衣这种事?,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们交换之后,彼此能看到对方本质的模样。 换衣服的时候,灵魂的衣服其实不会真的更换——根据萧寻初总结的规律,灵魂衣服的更换通常意味着身份的变化,比如两人成亲那时,换成了婚服,还有谢知秋上朝之时,她的样子也会不知不觉变成身穿公服——但在萧寻初心里,谢知秋仍然是女?性,当她在自己身边表现出这样私密的生活状态时,他多多少少会产生异常的悸动。 起初,他尽量用装出来的镇定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后来时间长了,这种伪装就习惯了,他能自然地和谢知秋共处一室,哪怕互相边脱衣服边聊天,好像都没有哪里不对劲。 他推测谢知秋可能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甚至适应得比他更快—— 毕竟他们实际用的都是对方的身体,能看的不能看的都早看过?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 萧寻初平时也没有多想?这事?,然而叶师兄今日这句话,却点出一个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问题—— 对谢知秋来说?,秦皓是个异性。 那他呢?他算是什么? 这个时候,谢知秋已经将外袍脱下,由于里衣也脏了,她又开始更换里衣。 她觉察到萧寻初半天没动作,维持着衣衫半褪的姿势回过?头来,一双乌眸平静地望他,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萧寻初:“……” 他移开目光,道:“没事?……” 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两种状态,所以此时,他一边看到谢知秋在换衣服,一边又觉得是谢知秋把他身体上的衣服扒了。 ……是只?有他一个人想?法太龌龊,才?会对此感?到异样吗? 为什么从始至终,只?有他会因两人这样的状态而窘迫,而谢知秋能做到无动于衷? 萧寻初一时冲动,开口问道:“谢知秋,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人?” “……什么?” “我对你来说?,即使是异性,也和姐妹或者闺蜜完全一样,丝毫不用顾忌吗?” 谢知秋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疑惑地回过?头望他。 萧寻初说?完也觉得后悔,谢知秋又不知道他在意的点是什么,他这么没头没尾地问出来,只?会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萧寻初背过?身去,避开谢知秋的眼?神和她的身体,说?:“算了,你不用介意,是我想?太多了。” 其实这个问题他们一开始就讨论过?,就算他明说?自己的在意之处,恐怕谢知秋也只?会更加坦然地脱下衣服站在他面前,或者像上次那样给?他一个不带感?情的吻——然后告诉他,她对这些一点都不在乎,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纠结这种事?情没有意义?。 道理?萧寻初都懂,但为什么谢知秋会将秦皓认真当作异性来对待,对他却没有丝毫对异性的顾忌? ……是不是他打从一开始就被谢知秋摈除在外,从未被她看作可以发展暧昧关系的对象? 萧寻初心乱如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 “……” 另一边,在萧寻初背过?身后,谢知秋的目光不经意从他身上划过?。 她本来是想?看看萧寻初的表情,没想?到正撞见他更衣的半当中。 谢知秋仓促移开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微妙的不自然。 萧寻初会有两重感?受,而于谢知秋而言,状况亦是相同。 她能看到萧寻初男子的躯体,披散的长发落在光.裸的背部。 萧寻初可能是生在武将之家经常会骑马,且他研究墨家术的时候,有时也会冶铁,他的身体其实比他穿上衣服表现出来的要结实很多。 这一点在谢知秋自己使用这具躯体的时候,也能感?受到。不过?自己用和从第三者视角看,印象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 另一方面,比起刚交换的时候,萧寻初操纵她身体的熟练程度也有明显变化。 还记得最?初,他明显不怎么熟悉女?人。 可能是在谢家时可以依赖丫鬟,两人刚成亲时,谢知秋都还能看出他的生涩——不仅不太会穿束女?子的衣饰,遇到抹胸时,甚至会手?抖到系不上背后的带子。 而现在…… 本来就是能用双手?做出各种精巧东西的人,他的手?灵活是理?所当然的。 谢知秋凝了下神,闭上眼?,将与正事?无关且不利于两人稳定关系的杂念铲出大脑。 她其实很少产生感?情方面的念头,但,有时候她深夜思考要如何度过?余生时,竟会下意识地考虑到萧寻初。 第一次冒出这种念头时,连谢知秋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算是某种习惯吗? 哪怕是随时准备分道扬镳的假夫妻,相处的日子久了,也会将对方变成生活的一部分。一想?到某一天会和对方分别,甚至不适应起来。 谢知秋晃了晃神,没有多想?。 比起这些,眼?前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然而在谢知秋回头后,她身后的萧寻初却又转过?头来。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数度欲言。 然而,终是没有开口。 * 次日,有雨。 秋天这么大的雨少见,更别提还来得突然,午时还是晴空万里,戌时竟瓢泼下起。 谢知秋今日独自在政事?堂待在这个时辰,听到雨声响起,已是错愕。 她大部分时候是自己骑马来回,这般倾盆大雨,只?有马而没有马车,若是冒雨回去,只?怕要被淋个彻底。 正当谢知秋犹豫是等将军府派人来接自己,还是干脆差人去将军府、告知他们她今晚住在政事?堂不回去时,远远地,她看到一朱衣官员撑伞徐步而来,在她门前停下。 ——是秦皓。 秦皓明显是看到下了大雨,特意带着伞来找她的。 但当他看到她果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又刻意挖苦道:“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雨,萧寻初还没派人来接你吗?” 谢知秋:“……” 自从秦皓知道她的情况后,谢知秋有时会故意说?一些话,让秦皓误以为她和萧寻初的关系比实际上亲密,暗示他知难而退。 秦皓不知道相信没有,不过?他对萧寻初的竞争意识比以前更强了,有时会故意将自己和萧寻初进行?比较。 谢知秋道:“……将军府里这里远,他就算来,也没这么快吧。” “那是他的问题,至少这一回,我都已经在这里了,他还不见人影。” 秦皓毫不客气地道。 接着,他又对谢知秋微笑:“走吧,我今日坐马车来的,可以送你回去。” 谢知秋有些犹豫。 但秦皓又说?:“这么大的雨,其他人跑一趟也不容易。我们路上遇见将军府的人,可以劝他们回去,让他们少走,若不然家里人和马匹都要多淋雨,生病可够呛。” 谢知秋:“……” 不得不承认,秦皓总是知道要怎么劝她。 谢知秋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另一把伞,道:“走吧。” * 萧寻初那边在观察黑石的时候,听到天上下暴雨,同样担心还留在政事?堂的谢知秋,心神不宁,便在身上揣了把伞,叫上五谷,打算套车去接她。 两人在月县待了两年多,月县在南方潮热之地,经常突降暴雨,他给?困在哪里的谢知秋送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萧寻初习以为常。 然而这一回,过?程却出了变故。 马车在前往政事?堂的路上,正好与秦家的马车擦肩而过?。 在对方的小厮喊住他们的车之前,萧寻初已经先?看到对面被风吹起的车帘。 谢知秋与秦皓并肩坐在一起,好像正在讨论一卷书。 这两个人都有在马车上看书的习惯,萧寻初知道。 谢知秋眉间淡淡的,不算多热情,可也没有不高兴。秦皓提出的话题她大概很感?兴趣,所以听得认真,不时也会搭话几句。 小厮发现将军府的马车后停住了车,谢知秋起身要从那辆车上下来,转而上将军府这边的车。 秦皓要将伞给?她。 谢知秋婉拒。 在谢知秋下车时,秦皓看上去像是担心她跌倒,顺手?要扶她。 两人发生肢体接触时,谢知秋似乎不太自在,眼?神别了一下,道谢后疏离地避开对方的手?。 这在其他人看来,大概只?是同僚之间的谦让,但落入萧寻初眼?中,却莫名有点刺目。 果然,她对秦皓是和对其他人不太一样,唯有对待秦皓的时候,她有性别观念。 平时的话,无论是身边的五谷,还是官场上的同僚,她都不会将对方当作是男性,用平常态度对待。 就算是对他也…… 萧寻初脑子走神,身体还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拿着伞探出车外,将小跑到车边的谢知秋接上车来。 尽管在外面停留的时间不久,但她头发和上身都被雨水打得半湿。 幸好他们专门来接人,车里提前准备了小炉,还有帕子。 谢知秋自己擦脸,萧寻初帮她擦头发。 等回到家里,又是第一时间换衣服。 萧寻初身上只?是被带了点水,淋得并不厉害,他本想?可以回避的时候,他是不是回避一下。 但谢知秋好像想?都没有想?,已经自然开始更衣。 一股烦躁情绪涌上心头。 谢知秋本来正脱着衣服,冷不丁肩上一暖,一件干燥的宽大外袍裹住她的身体。 背后传来萧寻初的声音道:“如果当初是秦皓和你交换身体,你也会这样毫无避讳地在他面前更换衣物吗?” 谢知秋一怔,回过?头。 大概是为了将衣服披到她身上,萧寻初走到她背后,谢知秋一回头,几乎撞上他胸口。 雨幕带阴了窗外的天色,室内尚未点灯。 谢知秋从未听过?萧寻初话中带上这种情绪,然而昏暗的屋室中,他的眼?神看起来异常认真。 谢知秋不由错愕。 从这距离迎上萧寻初的眼?睛,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平时,即使两人之间再熟悉,萧寻初也不会离她这么近。 萧寻初仿佛已经猜到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甘心地继续问她:“我和秦皓哪里不一样?他哪里对你来说?更令人在意?性格?外貌?还是你会更注意学识丰富的异性?” 谢知秋懵了一瞬,回答:“秦皓对我有好感?,如果做太亲近的举动,会让他误会。” “你没有想?过?,我也可能对你有好感?吗?还是即使我误会,你也不在意?” 萧寻初话语里透着难言的焦虑。 倏然间,他抓起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只?一瞬间,谢知秋就感?受到此刻他心跳如鼓。 他说?:“我看到的东西和他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他亮明自己追求你的态度,那我也可以亮明。如果这样做的话,你眼?里能不能公平地看见我?” 第一百四十章 屋内静得?出奇。 谢知秋的?手被?扣抵在萧寻初的?胸口, 她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一时怔愣。 在这?种氛围中,连呼吸都显得?突兀。 谢知秋的?指尖抽动了一下, 因为贴着萧寻初的?胸口, 这?个动作反而使得?对方的?体温变得?愈发分明。 然而就在这?个空气?近乎凝结的?时刻,门外居然十分不?凑巧地响起脚步声。 几声寻常的?敲门响动后?, 五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大少?爷竟然忽然回府了!您衣服换好?了吗?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已经去?接人了!” 谢知秋:“……” 萧寻初:“……” 五谷显然感到?屋内无人吭气?的?状况十分古怪, 他不?知想到?什?么, 轻咳一声,提醒似的?催促:“大人,您和少?夫人在里面干什?么?是换衣服结果摔到?头爬不?起来了吗?要不?我去?前头跟将军和将军夫人说一声, 您还要多久?两?刻钟够吗?” 谢知秋:“……”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即使是谢知秋, 也不?得?不?觉得?这?个时机卡得?实在是太巧了一点,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 本来萧寻初这?里的?突发状况就很麻烦了,几乎让她头脑有一瞬空白, 现在萧寻光居然还卡这?个点回来,又是一桩怪事。 屋内,谢知秋的?手还被?萧寻初扣着、硬抵在胸口。 两?人难得?离这?么近, 对方的?体温就在她掌心上,呼吸近在咫尺。 谢知秋不?得?不?分神,用平常的?语气?回答道:“没?事, 我们刚才起了点冲突,心情都不?好?不?想说话而已。你先过?去?, 我马上就换好?衣服。” “噢, 好?的?。” 五谷立即表现出一句话不?多问的?高素质, 道:“那我先去?大堂。少?爷,您和少?夫人难得?吵架, 少?夫人一向脾气?好?,当初连月县那么危险的?地方,都一句话不?说就陪您进去?,您闲着多想想这?些往事,小事上有点冲突就别往心里去?了。” “……” 门外很快响起五谷离开的?脚步声。 然而,屋外的?人信了,屋内的?人却知道这?话是瞎胡扯。 他们之间的?状况没?有丝毫改变,由于五谷的?打岔和催促,本就怪异的?气?氛还变得?愈发尴尬。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 良久的?寂静后?,最终还是萧寻初先开口。 他后?退一步,局促地避开谢知秋的?目光。 在他看来,这?样漫长的?沉默,未尝不?是一种回答。 其实仔细想想,他并不?是现在就想从谢知秋口中得?到?承诺,只是看到?她对秦皓有感情方面的?意识,对待自己却比对待异性亲属还要随意,于是克制不?住嫉妒,口不?择言。 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当下无论如何都不?是挑明的?好?时机。 哪怕是被?当作兄长那种程度也好?,萧寻初希望从谢知秋眼底看到?一点对他的?在意。 覆水难收,但真的?一时冲动将话说出了口,他又不?禁后?悔起来。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试图缓解空气?中的?尴尬:“抱歉……我这?样说,会让你觉得?不?好?办吧。要是现在说是玩笑话,让你忘记……大概也晚了。” “……” “你要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可以当作没?有听到?这?些话,我不?会再提。” 萧寻初对她展露出笑容,恣意潇洒的?桃花眼这?样明亮一笑,有风流坦荡的?味道,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是开得?起玩笑的?,就算被?拒绝,也可以轻松地一笑了之,以后?继续当朋友。 他说:“你去?见我哥吧,他以前就不?太爱回家,这?会儿突然大老远跑回来,保不?齐是有什?么事。” “……我知道了。” 谢知秋一顿,道。 接着,不?等?萧寻初松开她的?手,就听谢知秋认真地回答:“你的?想法,我会仔细考虑。” “——!” 萧寻初几乎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谢知秋是什?么意思。 谢知秋眼神还有点茫然,她在感情方面的?经验并不?丰富,平时也不?太花时间想这?些,故而有些措手不?及。她当初拒绝秦皓想得?很清楚,所以拒绝很干脆,但不?知为何,对萧寻初的?感情,她略有点慌乱。 谢知秋经验上虽有不?足,但她不?是笨蛋,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轻易糊弄过?去?,萧寻初既然已经挑明,那她应该给一个足够真诚的?答案。 谢知秋面色沉静,道:“我之前没?好?好?想过?这?件事,想法还有点混乱。其实我觉得?……我对你……可能也有一些好?感。” 萧寻初抬头看她。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谢知秋惯来淡然的?脸上,忽然难得?地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一刹那,萧寻初几乎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像无尽的?暗夜里,一簇星光倏然亮起,点亮夜穹,引燃一片绚烂的?星空。 尽管有可能是他看错,但方才一息的?功夫,谢知秋表现出了害羞的?样子。 他希望自己得?到?的?,本来就只是这?样一个瞬间而已。 而现在,他听到?的?话远比预期的?更令人心满意足。 但谢知秋的?情绪远比她表现出来得?更加复杂,她微微蹙着眉头,像是仍有顾虑。 她道:“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我们这?样的?状态,像普通人那样谈情说爱实在是很次要的?事。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男性,现阶段却使用着你的?身体。这?具身躯的?确给了我以前不?曾有的?机会,拿来入仕为官也不?再有很多人为制造的?世俗障碍,但要我以这?种状态来考虑未来的?情感关系,实在太过?困难。” 归根结底,她很清楚自己是谢知秋,有很强的?自我认同。 她并不?想真正变成“萧寻初”。 只是,他们交换的?时间太久了。 换作四年前,谢知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这?么久还没?有换回去?的?头绪不?说,她在官场上也越陷越深。 现在提起换回去?的?事,谢知秋脑袋里也是数不?尽的?三千烦恼。 她刚进行?到?一半的?大改革、得?让“萧寻初”功成身退、怎么和家人交代、还没?能为自己的?身份铺好?路、与齐慕先之间的?仇恨…… 萧寻初眼看着谢知秋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就知道她脑袋里被?正事塞得?太满,忍不?住想笑。 “没?关系没?关系,我没?有催你的?意思。” 谢知秋正在头脑中飞快历数还没?处理完的?事,却被?萧寻初匆忙打断。 她抬起头,正撞见对方无比灿烂的?笑容。 她本以为自己给出这?样拖泥带水的?回答,萧寻初可能会不?高兴,但出乎她的?意料,对方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说实话,萧寻初原本只是怀抱着一点希望,希望谢知秋能像拒绝秦皓那样,带点性别意识地拒绝自己,根本没?想到?他非但从谢知秋口中得?知她对自己并非全然没?有好?感,还看到?了她有点羞涩的?样子。 萧寻初此刻完全在飘飘然,任凭天塌下来都阻止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笑得?阳光生辉,道:“要说这?一点,我和你是一样的?。要是每次抓你的?手,感觉都是自己左手抓右手,那未免太奇怪了,还不?如摸自己的?手指,好?歹的?确是你的?。” 谢知秋:“?” 萧寻初现在根本压不?下自己的?嘴角,可迎上谢知秋错愕的?眼神,他又担心自己的?样子在谢知秋看来很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想要你马上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要你愿意维持现在的?状况就好?……当然,这?期间,我会尽快找让我们换回去?的?办法的?。” 谢知秋一凝。 她原本担心萧寻初对自己的?真心话不?会满意,而他的?反应远比想象中好?,但不?知怎么的?……看到?萧寻初这?样毫无顾忌的?开心,谢知秋又有点赧然。 她低下头,悄悄遮掩自己的?无措,轻轻道:“好?。” * “少?爷,您怎么来得?这?么慢?少?夫人那里不?生气?了吧?” 谢知秋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五谷看上去?已经有些急了,他不?得?不?回来催促,因此谢知秋才出了院落几步,就撞见又撑伞折回头的?五谷。 “没?事了。” 谢知秋敷衍地道。 言罢,她又有些迟疑地问:“大哥怎么会突然回来?” 萧寻光回将军府并未事先打招呼,五谷瞧着也是刚得?到?消息,谢知秋一问,他同样表现出疑虑,道:“不?大清楚。照理大少?爷本来要年底才回梁城呢,现在足足早回了两?个月,听说他还是请了事假奔回来的?,一路想来够呛。” 谢知秋若有所思。 萧家大少?爷,萧寻光。 这?个人,理论上来说和谢知秋现在这?具身体的?关系是亲兄弟,应该很亲密,但实际上,自从她与萧寻初交换后?,见到?这?位长兄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开始,谢知秋住临月山,而萧寻光瞧着与家里关系也一般,在国子监求学?就干脆不?回家了,只有过?年见过?一下。 后?来,谢知秋远赴月县,等?她好?不?容易回来,萧寻光又自请去?西北做官。 在谢知秋看来,萧寻光做官,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初在月县,谢知秋机缘巧合得?知过?萧寻光在义军的?地位举足轻重,但由于从那以后?她就没?见过?萧寻光这?个人,此事她与萧寻初不?曾对任何人泄露,包括萧家父母。 朝廷命官除了重病或者丁忧,是很少?告假的?。 毕竟官场如战场,位置有限,好?不?容易挤到?一个官位,谁都怕别人抢了。 这?萧寻光倒好?,在外地任职还请假回梁城,真不?怕有损仕途,洒脱得?很。 * 不?多时,谢知秋赶到?大堂。 大堂中,俨然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萧家代代从军,家中男性个子都很有优势,萧斩石当年更是战场上有名的?“巨人”。 萧寻光身高随父,足有九尺多高。 饶是谢知秋使用萧寻初的?身体,比绝大多数男性都高,但她在萧家父兄萧斩石和萧寻光面前,竟仍能感到?压力。 此时她一入内,就感到?萧寻光目光凛然,朝她望来。 今日暴雨,萧寻光俨然同样是刚换好?衣服,头发还是湿的?,只扎了个马尾束在脑后?。 萧寻光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打扮还像是个书生,现在大概是做官了,远在西北也没?什?么人管他,他装束愈发自由起来。这?会儿他没?穿官服,只看这?常服的?打扮,若盲问谢知秋这?人是文官还是武将,她一定会说武将——萧寻光压根不?是文官会有的?体格,而且他眼底锋芒寒光毕露,已与三年前不?同,简直像是一路从腥风血雨里杀回来的?。 萧斩石正在怒气?冲冲地教训萧寻光:“离年底还有两?个月!你现在自己没?病,你老子我也没?死?,胡乱请假回来干什?么?你好?不?容易荫到?一个官,当初你一定要去?西北已经顺了你的?意,现在又怎么了?而且还这?么大雨天骑马跑回来,把自己淋成这?样!就算你没?事,马还有事呢!你要是生病了,难过?的?还不?是你娘!” 谢知秋住在将军府,对父子吵架已经不?稀奇了。 她目光一转,落在萧寻光身后?的?人身上——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平民百姓的?粗衣,体型偏瘦,但看得?出肌肉壮硕,平时一定是做体力活的?。 不?过?,引起谢知秋一眼注意的?是,他的?右手衣袖空荡荡的?,并没?有手臂。 这?中年人瞧着老实本分,站在将军府中有些拘谨。 外面大雨,他鞋底难免有泥水,其中有一点落在地面上,谢知秋看到?他脸上当即一白,慌忙站在那块泥水上,用双脚盖着,好?不?起眼一点。 这?人站在高大的?萧寻光背后?一直没?说话,分外低调,以至于萧斩石光顾着骂儿子,都没?瞧见他。 谢知秋走过?去?,主动问:“你是?” 那人一被?问话,后?背就紧张得?绷了起来,忙对谢知秋点头哈腰:“少?爷好?,您是将军的?公子……吗?竟都这?么大了……” 萧斩石这?时才发觉萧寻光后?面还有人,暂时歇了火气?,探头过?去?看。 萧斩石微愕,似是觉得?这?人眼熟,眯起眼,细细辨认。 萧寻光与父亲的?关系早已水火不?容,萧斩石发火的?时候,他连接话都懒得?接,此时才解释道:“我骑马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个人在外头绕着将军府的?墙走。我看他举止动作像是当过?兵的?,年龄又在当年萧家军的?范围内,还缺了右臂,担心是不?是以前萧家军的?人,就让他进来了。” 那人像是不?大好?意思自我介绍,仅存的?单臂之手擦了擦衣角,道:“大将军,我……我……” 态度恭敬,而又疏离。 这?时,萧斩石想起来了,震惊道:“小孙?!”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刻钟后, 萧斩石请这独臂男子同坐,还给上了茶和点心?。 独臂男子果?然是以前萧家军的?人。 萧斩石以往见?到昔日的?战友来见?他,都是很高兴的?, 但今日, 他见?到这独臂老兵的?落魄样子,却没法像过去?那般纯粹地笑出来。 萧斩石大?手在膝盖上搓了搓, 踌躇地问:“小?孙, 你这手臂, 是……?” 老兵苦笑了一下,说:“是后来在战场上弄的?。没有将军以后,萧家军走的?走, 拆的?拆, 有些编入了其?他军队,我当时年纪还小?,离开军队也?不知道干什么, 就选择留在军中。 “但没有将军,萧家军就再不是萧家军了,后来我们输多赢少, 被辛军打?得落花流水。我缺了一臂,但能活下来还算不错,以前的?战友, 很多都没能回来。” 萧斩石默然以对,只是握惯刀的?手反复搓着大?腿, 握紧又松开。 凭借谢知秋这几年对萧斩石的?了解, 这是他内心?煎熬的?表现。 独臂老兵名叫孙堂。 算起来的?话, 他今年应该四十出头,萧斩石风头最劲时, 他应该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兵,比萧斩石年纪要小?很多。但如今单看外表,这位孙堂老兵却比实际年龄瞧着沧桑。 他当初是负责在萧斩石帐前执勤的?小?兵,虽说在军中是微末的?职位,但由于离萧斩石的?生活区域近,不时能与大?将军说上话,萧斩石还能忆起他的?脸。 孙堂道:“将军离开边关后,我和其?中一批萧家军的?人一起被编入另外一支镇北军。但其?他军队,和萧家军太不一样了。 “朝廷的?军队实行更戍法,将领每三年就会有一次轮换。 “我们后来跟的?那个将军,带我们这支军队还不到一年,对军队里的?人都不熟悉,不知道哪些人真有作战能力,哪些人只是会耍嘴皮子,于是只听部分人的?一面之词,重用了一大?堆只想捞取军饷的?酒囊饭袋。 “军饷被克扣以后,普通士兵装备、伙食都很差,自然士气?大?减,而且上行下效,就连士兵里都出现一大?批恃强凌弱、偷奸耍滑之辈,老实士兵苦不堪言,会耍小?聪明的?却能吃得满嘴油,成天?不干活光喝酒玩牌,还能受到将军倚重。 “不仅如此,以前萧家军都是萧将军亲自带上来的?兵,萧将军视我等为家人,每回出战都会仔细考虑对此,尽量减少伤亡,绝不打?无准备之仗,非但对死去?的?士兵抚恤郑重,每回出战,将军自己一定冲锋在前,势与军队共存亡。我等亲眼见?到将军英勇,又感念将军恩德,当然愿意为萧将军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但换到新军以后,那位新将领本来就对这支军队的?士兵没什么感情?,三年后又要换任,所以压根也?没有好好培养军队的?意思,训练蛮横荒唐,只将活生生的?士兵当作作战的?棋子用。 “他目标第一是保证他在任期间不出大?错,第二是尽可能立点军功。 “所以军队有一点功绩,他立即夸大?百倍上报朝廷,揽为自己的?功劳。然而手下真正?出力的?士兵,他却百般压制,不愿提拔,连正?常的?论功行赏都十分吝啬。 “以前萧家军纪律森严,萧将军延续老萧将军当年的?军规,严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的?铁律,百姓见?到萧家军都是夹道欢迎,我等心?中也?有自豪感。 “而在新军,那将领是典型的?蛮将,行军过程中从周围百姓家中取用是常事,并视之为节省军费、犒赏军士的?妙计。 “军中士兵本来在军队里环境就艰苦,衣食不保,里头还有不少人本来就是地痞流氓被征来当兵,将领不管,他们就自然将沿途百姓视作任凭宰割的?摇钱羔羊,动辄以‘吾等保家卫国,尔等岂敢置身事外’相要挟,实际就是抢钱抢东西,甚至抢女?人。 “结果?老百姓见?到军队经过,都吓得闭门不出,简直如同看到土匪一样。 “我们这批萧家军,一开始还能保持纪律。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些人见?到这军中这样的?状况,便忍受不了清苦的?日子,逐渐变得和其?他士兵一样。 “我们原本是萧家军的?人,各地的?军队因为我们有实绩,都曾积极招揽。那位将军亦是如此,把我们当作续命救火药,一有辛军过来就让我们上,一味地催我们进攻。 “更别提还有督军的?文官,一天?仗都没打?过,只是看了一堆兵书,就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在旁边指手画脚,非要我们按他那根本天?方夜谭的?‘锦囊妙计’来。 “人人都指望我们能像当初萧将军在时那样力挽狂澜,显得他们用兵得当、英明神武。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不到半年,我们原本的?人,无论是士气?还是军纪都一落千丈,不复当年英勇,一上战场,立即被打?得丢盔弃甲。不少当年出生入死的?伙伴,就这样倒在战场上。” 孙堂说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空荡荡右边衣袖。 他说:“若是萧将军还在场,看到那样的?场面,必定失望透顶。” 堂中几人皆是肃静。 谢知秋还在其?次,她毕竟是局外人,感触不深。 但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都满脸凝肃,似乎被包裹在阴云密布的?低气?压中。 尤其?是萧斩石,数度起身欲立,可又强行忍下。 他亲手带起来的?军队,一度生死与共的?战友,后来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他自己却在梁城忍辱贪生,为了不惹天?子不快而多年沉寂,任谁听了,能不觉得恼火窝囊? 可萧斩石远离朝野已久,纵然有心?,亦无力可为。 他紧了紧拳头,问:“那你现在……在何处谋生?又怎会到梁城来?又在将军府外久久徘徊而不入,可是有什么事……?” 被问及正?题,孙堂将头低得很低,似是难以启齿。 孙堂道:“我断了一臂,虽然生还,但在军队中待不下去?,后来就回了家乡,前两年随家人一同迁到梁城附近。 “我这种样子,有很多工作做不了。好在我还有一身蛮力,原本蒙一位亲属关照,在码头帮人搬送重物为生。但前些日子这名亲戚下江南经商,卖掉了这里的?产业,我本寄希望能继续从事此业,但其?他雇主却都不愿意用我。 “一连数月寻不到生计,我已近乎弹尽粮绝。 “今日我本是恍惚走到将军府附近,忽然想起当年意气?风发……我自知当年在军中只不过是个小?兵,不敢厚颜求萧将军帮助,但我已走投无路,前后不过一死,所以多少抱着试试的?心?态……” 孙堂话又说到后面,屋外的?雨声越大?,几乎要淹没他的?讲话声。 求人帮助、仰人鼻息,对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都是难以开口的?事。 孙堂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还要来央求几十年前与自己不过几句话之缘的?将领来求一口饭吃,于他自己而言,只怕难堪。 谢知秋见?此状,已感到一阵苍凉意。 萧家军散后,昔日英雄流落天?南海北。 谢知秋与萧家军接触不多,但这几年假装萧寻初,也?见?过其?中几人,比如张聪、钟大?梁之类。 张聪几经周转,最终还是回到萧斩石这里谋生,如今是她的?护卫。 钟大?梁对朝廷军死心?,转而加入义军,换一种形式抗击辛军。 如今又是这位孙堂…… 都是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可命途各自难料。 史书一句话,便可引出人豪言壮志、浮想联翩,但落到每一个个体头上,又是千转万折,一言难以述尽。 萧斩石亦叹了口气?。 随后,他拍起胸脯,豪义道:“小?孙,你放心?,你当年是我麾下的?战士,既然同共过生死,自有恩义在!我萧家虽不及往昔,但给往日过命的?将士保一条生路,还是没问题的?! “你若实在没有地方去?,就留在萧家,继续为我做事吧。我等下叫管事来问问,看有什么能交给你做的?活。” 孙堂仍有些拘谨忐忑,但俨然松了口气?。 他忙对萧将军道谢,感恩戴德。 * 不久,孙堂在萧将军的?安排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既然要打?长工,多半会住在将军府中。 府中人见?他是萧将军的?旧部下,又缺了一臂,都对他颇为友善。 孙堂此前生活艰难,还未用饭,萧家管事带他去?用饭的?时候,恰巧经过谢知秋与萧寻初的?院落。 将军府极大?,各处通达,可唯有这二少爷的?院子装了门、上了锁,里面一片安静,没什么人气?。 孙堂见?这景象,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那里是……?” 管事回答:“那是二少爷和少夫人住的?院子,二少爷打?小?性子有点怪,喜欢摆弄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年成婚后尤其?不喜欢被人瞧见?,所以就给锁上了。 “他们夫妇喜静,不喜生人,平时除了少夫人的?妹妹和二少爷的?师兄,院子里只有他们从小?用惯的?一两个仆从可以进去?。你今后也?注意着点,没事别打?扰他们。” 孙堂连连称是。 * “小?弟。” 大?堂那里散后,萧家人各自离去?,但是萧寻光在外面绕了一圈,驱走其?他人后,又追上了自己的?弟弟“萧寻初”。 谢知秋走到半道,听到萧寻光的?声音,回过头。 雨中,萧寻光身姿高大?挺拔,眼神坚毅,犹如一棵巨松。 此时,他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其?实心?头亦是震撼。 他与弟弟并不是十分亲密的?兄弟,四年前“弟弟”忽然从临月山回家那次,他就感到,“弟弟”和他原本认识的?那个弟弟有很大?变化。 当时他只是感慨欣慰,这个小?弟的?确是比以前成熟不少。 在那时,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昔日那个懒散率直、有点小?聪明的?弟弟,有朝一日竟能高中状元,还在短短三年内,从一个八品知县升至二品参知政事,就算是写话本,都写不到如此离奇。 震动有之,钦佩有之。 但随之一同而来的?,是陌生。 说实话,萧寻光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眼前这个“萧寻初”相处了,两人明明是亲兄弟,可这个弟弟的?眼神如此冰冷疏离,眼底深得连他这个兄长都看不清。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他还能在“萧寻初”身上,感受到两人血脉相连的?亲密。 萧寻光定了定神,道:“那位姓叶的?工匠,以前是你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吧?他做的?突火.枪,比想象中还要管用。” 实际上,他这次急急赶回梁城,还是为了突火.枪。 叶姓工匠很有责任心?,说自己要去?梁城任官,还特意做好一批枪才?走。 但萧寻光清点了一下,发现上回与叶青接洽的?人要么没说清楚,要么中间哪里出了纰漏,这批枪数量还不够。 战场凶险,容不得半点差池,最近辛军那里情?况也?不是很乐观,时间很紧迫。 得知叶姓工匠是去?将军府找萧寻初了,萧寻光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地亲自赶回梁城。 在他心?里,做官只是敷衍父亲,义军才?是第一位的?。 他亲自回家来谈,绝对比其?他人少很多麻烦。 当然,他其?实也?怕这位叶师兄投靠朝廷以后,对义军的?态度有变,甚至走漏消息,他非得过来确定一下才?能安心?。 除此之外,见?一见?弟弟,也?是一件要事。 有了钟大?梁在其?中牵线,尽管萧寻光这几年与弟弟基本没有联络,但两人都和义军有牵扯这事,就算摆在明面上了。 以前,萧寻光只知道萧寻初推崇一种标新立异的?学说,并且沉溺工匠之术,但他并不清楚被萧寻光称作“墨家术”的?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可能是全?家唯一一个在心?底支持弟弟的?人,但他的?支持,本源自于两人同在父亲施压下的?共情?。 直到真正?用到突火.枪,萧寻光才?意识到,萧寻初在做的?究竟是怎样一件倾覆传统的?事,这东西究竟有怎样的?价值! 他是有从戎之志,还有暗中支持义军的?经验,一眼就看得出此物能在战场上发挥何等作用。 没想到他们兄弟二人,性情?爱好都不相同,但竟能在这件事上殊途同归! 萧寻光顿时就对这个弟弟生出一种比过去?更深的?亲近感来,他情?真意切地道:“小?弟,多谢你,依我之见?,此物绝对能在战场上起到以少胜多、逆转全?局之用。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在做的?究竟是何事,虽不曾像父亲那样反对,但心?里难免觉得是富家子闲来摆弄的?游戏,不曾想到原来……” “等等。” 萧寻光还未说完,忽然被对面的?人打?断。 谢知秋目光安宁,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长若要讲,还请跟我来。” 萧寻光茫然。 他虽想向?弟弟道谢,但他本身并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想稍微说几句罢了,谢知秋摆出这样郑重其?事的?架势,他反而有点为难。 不过,谢知秋已自顾自撑着伞离去?,萧寻光只好跟上。 两人离院落已经不远,几步就到。 萧寻光听到院中动静,抬起头,本以为是谢知秋回来,没想到她身后还跟着兄长,不免一怔。 他迎上谢知秋的?目光,而谢知秋在确认过他在以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他在里面等待。 谢知秋与萧寻光走到廊下。 萧寻光没提进屋,就站在这里,将先前未尽之言讲完,道:“你所学的?墨家之术,我认为确有足以造福千秋万代之奇用,是难得的?远见?之学。 “不单是在战场上,若是运用得当,想必还有极大?潜力,能做出何等大?的?改变,简直不可想象。 “义军那里的?局势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这回,是我必须谢你。 “你也?好,那位叶工匠也?好,能顶住压力,初心?不改,委实不易。 “日后,还请你与那位叶工匠继续为义军制器,若是有新的?军器问世,请务必告诉我,我必定第一时间前来尝试。”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是夜。 萧寻光离开好?一会儿, 萧寻初还独自坐在廊下?观赏天空。 他?甚至难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这是月县先前的知县胡未明?酿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间绝迹,但谢知秋从?胡知县生前的手记里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将配方留给了月县的百姓。后来?辅以她本人独赴龙凤楼、为胡知县翻案之类的话本故事,折千桂一举成为月县闻名于世的特产, 连在梁城都能买到。 谢知秋与萧寻初都不太喝酒, 但他?们会在家中放几坛折千桂,作为对月县的回忆。 萧寻初平时?几个月都不会想起?来?要小酌, 今晚却难得地?在夜晚品酒, 喝了两三杯。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 暴雨止歇,晚风吹开乌云,露出一轮清透的圆月。 萧寻初披散着长发坐在屋前, 宽松的白衣与月光同色。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 他?手持白瓷酒盏,望着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还能云开见月。雨后的明?月……看起?来?是比平日皎洁。” 谢知秋凝视片刻, 从?屋中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她道:“俗世污浊, 而青空无垢。偶尔能见到这样的月色,确实?会让人感到不枉此生。” 萧寻初递过酒盏,笑着与谢知秋轻轻碰杯。 二人各自饮下?一口。 淡酒过喉, 萧寻初忽而道:“多谢你,谢知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 我能从?大哥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萧寻初从?未对人言过。 他?其实?, 是感到孤独的。 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舍弃原本拥有的一切, 与父母决裂,违逆世俗的认知潮流, 顶住无数流言蜚语,一个人住到山上,学习从?未得到认可的隐世之学。 后来?师父去世,师兄弟争吵决裂,所有人都放弃离山,唯有他?一人还守着那一间看得见师父坟茔的草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当着无人理解的“怪人”。 在谢知秋出现之前,他?没有遇见过肯定他?的人。 但谢知秋赞赏他?的知识技能,引他?下?山,并用她的方式,帮他?将这门学问?的成果应用于世。 若不是谢知秋,他?和兄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在干什么,他?也听不到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无论由谁来?肯定他?,他?都会高兴。 但当这样的人中出现一个他?的亲人时?,萧寻初内心涌现出的喜悦,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萧寻初定了定神,方言道:“毕竟我刚对你表明?心意?,再说这样的话,可能听上去像刻意?给你灌甜言蜜语,不过……此言的确字字发自真心。 “其实?,我时?常在想,遇见你,于我而言,许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想要说这话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谢知秋现在还在计划建设帮助工匠的义学,她的打算是先将教育体?系建起?来?,然后逐渐将墨家的学说融入其中,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的人多起?来?,话语权自然会增大,后续便可将全部思想公诸于世。 日后方国会变成什么样,萧寻初光是展望起?来?,都感到无比期待。 谢知秋听萧寻初这样说,手轻轻一晃,酒盏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平时?做事很?果决,但却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答谢。 尤其这话从?萧寻初口中说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点点像甜言蜜语。 谢知秋晃了晃神,方才应道:“……嗯。” *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连老天爷都不忍坏诸位大人的雅兴,这才放晴啊!来?来?来?,快作诗,谁先来?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来?!” 入夜,梁城一座台楼之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人齐聚于此,以文会友。 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不过比起?齐家的各种?诗会花会,这些人的聚会要来?得朴素许多。 若是齐慕先那一派人举行文会,往来?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不说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宫贵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进齐家门槛。而且文会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齐慕先喜松,各种?名贵的盆栽松树亦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 相较之下?,今日楼台上这些人,喝的是廉价的清酒,赏的是免费的风月,席间有朝廷命官,但也有两袖清风的寒士,纯粹以志趣结交,而无关权势—— 他?们自诩文人“清流”,明?面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与齐慕先那一派“浊流”割席,十分厌恶齐派以利而合、专权朝堂的做派。 若是谢知秋在此,多半会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熟面孔—— 当年在太学指点过她的太学博士严仲。 严仲那个养八哥的好?友。 还有她在大理寺时?提携她许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维平——这人是有点墙头草的做派,其实?是会一部分刚直之士不屑的,但他?为人处世方面还算清正,又确有学识,还是被接纳了进来?。 今夜本来?天气不佳,不适合同聚,但赏景会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况且在狂风暴雨中饮酒品诗,倒更有文人墨客喜爱的狂士风范,别有风雅之感,众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还真凑齐了一批人。 众人在高台上,眼见着天空放晴还出了月亮,都极为兴奋,认为这是难得的经历,纷纷写诗助兴。 在写出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后,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尽齐天,乌云霾雨覆幽台。一夜萧风拂雾去,忽见皎月出颜来?。” 此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久,有人笑道:“王兄,你这是诗中有话啊。” 要是在公开的场合,这诗就?要惹麻烦了,但这是好?友私下?相聚,且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尺度也就?可以大点,更何况没事骂骂齐慕先也算是大家的惯例活动,反而可以使话题更加热络。 那寒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故意?装傻道:“我有什么话,世人苦齐天久已,我这是痛快,痛快啊!” “我敬王兄一杯,我懂王兄,我也痛快!” “王兄你平时?看到哪个官员都要骂骂咧咧,头一次见你夸人……不过我也懂你,来?,喝一杯!” 众人喝了一轮酒。 这时?,其中一人问?坐在角落里的中年人,道:“史大人,依你之见,齐慕先这回能倒台吗?这可是他?近二十年来?受威胁最大的一次了,若是再不倒,真是老天都奈何不了他?。” 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一把年纪了,打扮却不大修边幅—— 他?头上只插了支木簪,身上的常服宽大松敞,喝酒时?他?将酒撒了,袖子上染上一大片酒渍,但他?全然没在意?,继续喝酒品诗,完全没有更衣的意?思。 在文会上,他?其实?没怎么说话,但众人交谈时?,偏偏都不会错过他?的意?见,显出一种?特殊的尊敬。 此人名为史守成。 是当今的礼部尚书,亦是这个不拘一格的文会中心人物。他?崇尚以义合,不以利合,广结天下?君子,是这里的老前辈。 听到那位文友问?他?的话,史守成略顿了顿。 他?道:“不好?说,齐慕先于方和宗有恩,和宗是安宗与当今圣上的父亲,这种?威望不是轻易能扳动的。 “萧寻初现在看着风头是不错,但太年轻,未来?还不可知。” 那文友有些失望:“史大人也看不清啊。” 这时?,另一人道:“不过,这个萧寻初虽然年轻,瞧着却像个实?干的人!我早就?觉得梁城赋税太重?,应该予民减负,奈何这事阻力重?重?……萧寻初能将这事办下?来?,我就?敬他?三分! “当然,他?一开始说减税能增加财政,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以为只是为推动此策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人不愧是二十岁的状元,脑子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又有人附和:“我也蒙他?关照了。你们知道,我一直想修梁城外的水渠,奈何上级唯利是图,捞钱捞得厉害,要出资就?一毛不拔,全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如今换了萧寻初主事,他?亲自过问?了城郊农田的情况,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了提水渠,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做主同意?了!我以前可和他?完全没有交情,也没送过礼什么的。” “那水渠修的是好?,才几个月,外面麦田就?金灿灿的了……而且他?好?像也没抢你功劳。” “要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应该的。只是其他?人太差了,才衬得萧寻初好?些。他?有些想法还是过于激进了,而且花了不少心思在扶持‘工’这一业上,对根基的‘农’重?视却不足,听说他?早年想当工匠,这样做未免私心太重?。不过,大部分方向确实?是好?的……” 一群人文人说来?说去,都对“萧寻初”这个人赞赏颇多。 尽管其中也有苛刻挑剔的指摘之词,但比起?他?们以前点评朝中其他?官员的刻薄,这已经算很?好?了。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道:“史大人,虽说我们往常是不掺和这些事的,不过齐慕先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是扳倒他?的好?时?机。 “这么多年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史大人可有考虑与那萧寻初走得近些,或者暗中协助一二?当然,若是史大人邀请他?一同来?文会上聊聊,我等自也是期待的。” 史守成一顿。 他?看上去像是考虑一下?,才道:“再说吧,再说。” * 文会上气氛热络,不久话题就?转了风向,又聊别的去了。 然而,史守成却沉寂下?来?,没有加入他?们,反而自己独自凝思。 实?际上,不用其他?人提议,关于是否要拉近与萧寻初的距离这件事,他?早就?反复考虑过多次。 他?一般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与齐慕先那帮凭借利益凝结的乌合之众不一样,他?们是靠志趣与才学走到一起?的,非但高尚许多,而且绝非结党营私之辈。 但事实?是,要在朝堂长久而立,如果没有靠得住的朋友,简直千难万难。 必要的时?候,他?们彼此是一定要互相帮助的。 在萧寻初出现之前,史守成自认是齐慕先最大的对手。 他?承认齐慕先有能力,但同时?也看不惯他?一手遮天的作为。所以,史守成不断在发掘并提携他?认为品行高尚、务实?能干的人,逐渐地?,他?在朝中同样拥有了一些名望和力量。 当然,他?还全然斗不过齐慕先,所以多年来?,他?始终蛰伏不发,没有与齐慕先正面冲突。 齐慕先多半看得出他?的心思,但齐慕先做人会留一线,并非赶尽杀绝的人。 他?大概是觉得史守成这批官员都还算可用,朝廷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实?事的,于是留了他?们下?来?。虽然这些年,齐慕先偶尔也会打压一下?史守成的人、适时?铲除一下?他?们的成员,但总得而言还是给了一条生路,始终没将他?们摁死。 齐宣正这事,史守成很?看不惯。 齐慕先这个儿子,又逛窑子,又杀人,后面还想以权压人,实?在是败类中的垃圾,没一点可取之处。 可是,当“萧寻初”这个人冒出来?,他?心情又很?复杂。 起?初,“萧寻初”凭借月县雨娘案名声?鹊起?,他?觉得不过是个朝中新秀,又会昙花一现,过不了多久就?会销声?匿迹。 后来?,“萧寻初”凭借天鹤船讨好?新帝,又与齐慕先逐渐走得近,他?又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心想又是一个沽名钓誉之辈。 再后来?,“萧寻初”竟试图在齐宣正之案上与齐慕先对着干,史守成心说年轻人就?是不理智,这下?大概彻底完了。 结果,“萧寻初”竟一手逆转乾坤,还凭借此案让自身威望一飞冲天,一举成了足以与齐慕先分庭抗礼的人物。 每回上朝,史守成看到“萧寻初”那身紫色公服,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刺眼。 他?是喜欢提携年轻人。 可是,如果一个年轻人把他?酝酿多年想干的事干了,一举超到他?前面,那又另当别论。 二十岁中状元也就?算了,这个“萧寻初”今年才二十三岁,竟然官至参知政事。 史守成是三十五岁中的进士,拼搏二十余年,好?不容易当上礼部尚书。 今年他?五十九岁了,这么一把年纪,上朝居然要站在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后面,将这种?毛头小子当作顶头上司。 个中滋味,唯有亲历者才会明?白。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史?守成知道, “萧寻初”当下在这群人中的名声?还不错,是因为他有效地遏制了?齐慕先,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于是他们借萧寻初之势来?抒发?自己?多年的怨气。 这群人里也?有一部分是真心胸开阔, 还有一部分是真无心官场,与“萧寻初”竞争关系不强, 更别提还有祝维平这种受过“萧寻初”恩惠, 基本?已经倒向萧派的中间党, 他们自然对萧寻初多有称赞。 但史?守成其实私心更想听他们说萧寻初的坏话,多讲讲萧寻初新政的不足之处,最好再感慨一下年轻人到底经验不足, 恭维几句“真是不如史?大人沉稳”之类的。 奈何这些人说来?说去, 就没一个人说到他心坎上?。就算个别人挑剔了?几句,在史?守成看来?,还是太过温和。 他了?然无趣地四处看看, 目光落在太学博士严仲身上?,眼前一亮。 这个严仲历来?挑剔,是那种刚正过头的人, 连他这个礼部尚书都在严仲碰过好几次钉子,没准能从他嘴里听到几句想听的。 于是史?守成凑过去,问:“严大人, 你对这个萧寻初怎么看啊?” “史?尚书。” 严仲早年受过史?守成的照拂,和文会?其他人一样, 对史?守成颇为敬重。 但提到萧寻初, 严仲眉头一皱, 和平时?一样“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这个小子, 他当年中状元之前,我就在太学见过他。 “当年的太学生,一个个都是满眼功名利禄,为了?科举名次整天写?些吟风颂月的矫揉诗词,反而忽视最为基础的经义之学,脑袋空空,没半点做实事的能力……” 史?守成听严仲骂人十分舒服,正听得有点畅快。 就在这时?,就听严仲话锋一转:“——唯有这个萧寻初,还算有几分真本?事,文章写?得很不错,诗文亦佳。其实当年我就觉得他很不错,甚至想过是不是可以将我女儿静姝……咳,总之果然是没看走眼。” 史?守成:“……” 严仲这个人不太会?看人脸色,史?守成细微的心情变化他完全感受不出来?,反而进一步道:“尚书大人可是有意与萧寻初会?面?若是如此,我可以试试找理由,来?帮尚书大人牵线。尽管下官官位低微,但当年萧寻初在太学时?,下官有缘指点了?他一二,他或许还会?给下官一个薄面。” 要是三四年前,史?守成是打死都想不到严仲会?说这种话。 但当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严仲好像忽然开始有点松动了?,性子没有那么耿直,人也?稍微圆滑了?一点。 他本?来?是个相当重视老?规矩的人,这两年在一点微妙的地方倒“开明”起来?。 比如严家有个叫严静姝的女儿,十八岁了?还没定亲,严仲瞧着也?不是完全不急,可有人上?门问起,他又?下不了?决心,说这小女儿平时?会?读书写?文章,看这些提亲人家的架势,娶她回去肯定不会?再教她念书了?,想想就有点不甘心。 严仲这点家务事的百般挣扎暂且不论,史?守成听他这话脸上?有点皮笑肉不笑,只和蔼地敷衍:“君子之交,不必拉帮结派,再说再说。” * 文会?结束,史?守成回到家里,在书房中闭目思?考。 诚然,他厌恶齐慕先的作派。 但若是就这样倒向“萧寻初”,他又?实在觉得别扭。 这“萧寻初”年纪轻轻,怎么就坐到参知政事了?呢? 难不成,他一个年近六十、德高?望重的朝中三品大员,真要屈居一个才?过弱冠之龄的小年轻之下吗? 若是不站队萧寻初,怕他棋差齐慕先一招,万一齐慕先再度得势,新帝开元之年好不容易展示出来?的新兴之象,说不定会?就这样结束,一切又?走回以前的老?路上?。 若是站队萧寻初,以新帝现在对萧寻初的信任,他只能继续留在二把手的位置,不得不一听一介晚辈的调派。若只是短暂听一听还好,但史?守成也?是有野心的。 萧寻初如此年轻,一旦他成为像齐慕先那样的权臣,后面还可以再把控朝廷四五十年!他史?守成,哪里还等得到自己?的出头之日呢? 难……难啊…… 史?守成坐在椅上?,指节敲着椅背,反复斟酌。 * 数日后。 谢知秋刚下朝,走出不远,就看到有两个人候在半道等她。 时?隔几年相逢,身份已天差地别。 严仲就算自认对谢知秋有师生之情,真站在二品参知政事面前,他还是比在太学里对待学生收敛很多。 严仲清了?清嗓子:“参知政事大人,你可还记得老?夫?” 谢知秋看看严仲,又?看看他身边的礼部尚书史?守成。 谢知秋道:“严先生当年教导,学生自不曾忘。” 严仲知道谢知秋肯定是谦虚,但如此大官自称是他学生,让严仲顿时?腰杆都挺了?起来?。 他声?音不觉温和几分,说:“是这样,明天不是休沐之日吗?我与尚书大人说起想去郊外赏枫,听闻参知政事大人是武家出身,马术十分精湛,便想厚颜向参知政事大人请教骑马技巧,不知大人是否有空一同出游啊?” * 十月金秋来?临时?,嗅觉敏锐的官员,都发?觉了?朝堂上?的新变化—— 礼部尚书史?守成,开始帮“萧寻初”的腔了?。 礼部负责朝中仪制以及学校贡举相关之事,在六部之中,属于清贫但是地位较高?的一部。尽管礼部油水远没有吏部、户部可捞得多,但却管理天下学子,还直接负责万众瞩目的科举制度,可谓关乎一个国家官员的未来?。 礼部若是在学校、科举中稍加引导,很有可能会?影响天下学子和士人的舆论风向。 先帝当初极有可能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特意将史?守成这么一个与齐慕先没那么对付的人,放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作为对齐慕先的牵制。 齐慕先对史?守成没那么喜欢,但史?守成还算会?把握分寸,而且他是个干实事的人——如果齐慕先的提案符合实际,史?守成也?不会?光为了?反对齐慕先而反对——比如当年科举改革,减少诗赋而增加经义策问,就是双方合作促成的。 这两只老?狐狸在多次博弈后,已经达成了?某种平衡—— 齐慕先把握朝廷大势,而史?守成始终是朝中一批刚直之士推举的带头人,亦是方朝以清廉为誉的名士。 这种平衡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而现在,齐宣正一案后,齐慕先势头大减,“萧寻初”名声?鹊起。 “萧寻初”本?就在赵泽的支持下,逐渐有了?与齐慕先平分秋色的架势,现在本?在观望的史?守成的一派人,竟然也?隐隐倒向“萧寻初”。 史?守成自不会?在明面上?承认,有时?他甚至会?先激烈反对“萧寻初”的观点,指责对方有违前制,后面再假装被对方说服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改口:“原来?如此,参知政事大人的想法也?有道理,原先是我误会?了?。” 搞得那些以为可以和他一同反对“萧寻初”的人措手不及。 有人指责史?守成最近附和“萧寻初”的次数太多,怀疑两人互相勾结,史?守成就又?义正言辞地怒斥:“皇上?明鉴,老?夫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与人勾结过!老?夫向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像某些人,根据形势,甚至可以指鹿为马! “对的事老?夫支持,错的事老?夫反对,二十年来?,老?夫日日如此!官员勾结,总要有利害牵扯,你们哪个人家里不是衣锦食肉、娇妾数人,但老?夫至今都是布被瓦器、糟糠一人, “老?夫的弟弟上?回在街上?与人起口角,不服气抬出老?夫的官职,老?夫知道此事,转头就骂了?他一顿,压着他去对方家里道歉,为了?给对方赔礼,老?夫甚至不得不卖掉女儿最喜欢的一副珠钗! “老?夫以天下之利为己?利,以天下之害为己?害,从不做亏心之事!为天下人着想,支持利于天下的观点居然还要被人说是勾结同僚,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赵泽坐镇龙椅,纵观全局。 说实话,对朝堂权术越来?越熟悉以后,赵泽纵然喜欢“萧寻初”,但看到越来?越多人因为“萧寻初”的改革显出成效,或者?单纯为了?反对齐慕先,而开始倒向“萧寻初”这一边,他内心是隐隐不安的。 他也?很担心“萧寻初”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真的开始与其他高?官拉近距离。 所以,史?守成逐渐表现出对萧寻初的亲近时?,赵泽非常忌惮。 会?有言官大张旗鼓地在朝堂上?提及此事,背后其实并非没有他的纵容默许。 然而,史?守成这番话一说,非但让言官们颜面大失,也?让赵泽对自己?的怀疑心生愧疚,不再多疑。 一时?间,齐慕先的处境,愈发?风雨飘摇。 然而,处于漩涡中心的齐慕先本?人,这种时?候居然还能乐呵呵的。 遇到事,他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超脱架势,只道:“我觉得萧大人与史?大人的想法都挺好,话语权总归是要交给年轻人的,只要方向没有大错,我作为长辈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 说回谢知秋这里。 朝堂上?暗潮汹涌,风波变换。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局面,无疑是谢知秋日益显出优势,甚至在与齐慕先的对峙中逐渐占了?上?风。 对谢知秋这般新秀而言,有了?史?守成这样的朝中老?人助力,无异如虎添翼。 然而,唯有谢知秋自己?知道,她和史?守成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 首当其冲的,她和史?守成的性格,相当合不来?。 史?守成并不能说是个坏人,相反,以传统的价值观来?论调,他绝对是个清廉的好官。以齐慕先来?比较的话,那么至今生活简朴的史?守成,简直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但这种严守清规戒律的读书人,往往同时?有着极为古板守旧的道德标准。 史?守成本?身比较死脑筋,他在朝堂上?反驳言官的那番说辞,其实是谢知秋背后出的主意。 但为了?说服史?守成说出那番话,就费了?谢知秋不少口舌。 一来?,史?守成觉得这是做戏,很不情愿。 二来?,谢知秋能感觉到,史?守成虽然看似愿意支持她,但他自持阅历,其实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并不愿意听她这个晚辈摆布。 光是这些,已经很不舒服了?。 但还有一日,史?守成有事来?拜访将军府,两人书房里谈话时?,萧寻初出来?取东西,从书房窗外经过。 他平时?在家很随意,跟以前在临月山一样,经常披头散发?。 在隔窗看到谢知秋时?,他对谢知秋笑了?一下,这才?离开。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谁知史?守成当即就皱起眉头。 他对谢知秋道:“你这个妻子怎么回事!在家中衣冠不整,不知礼数,明知丈夫与客人在书房谈事,居然不避道而行,而且见到丈夫,非但不行礼,甚至敢抬头平视夫君! “谢家也?是家风严谨的书香门第,怎会?教出如此不知妇德的女儿!参知政事大人竟这样还不振一振夫纲!若是我的夫人如此,我早已休妻了?!” 听闻史?守成之言,谢知秋表情一改,略微显出不悦之色来?。 她本?是女儿身,现在只是借用萧寻初的身份。 她自幼就不太喜欢这些他人强加的规矩,要是她真将所有劝诫都当回事,谨小慎微地满足每个人的评价标准,那她根本?就不可能成为谢知秋,和萧寻初交换之后,也?不可能走到参知政事的位置。 谢知秋听不得这种话,当场驳道:“此地是我的居所,屋内虽在待客,但内子只是在屋外经过,本?就无意打扰。 “他之所以往屋内瞧,是因为担心我这个夫君的情况,反而是在尽妻子之责。 “倒是史?尚书,在别家做客,理应守礼,见到主人家的女眷经过,本?应低头非礼勿视,为何史?尚书非但没有回避,反而看得这么仔细?若按照史?尚书的礼数之言,这也?不太合适吧?” 史?守成被反将一军,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起来?。 其实他故意挑“萧寻初”家眷的刺,未必没有对这个晚辈有意见,于是故意给下马威的迁怒之意,没想到“萧寻初”完全没有对客人宽容一点的意思?,直接呛起他来?。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史?守成知道此人一般不太说话,但真要辩论口才?了?得,跟她争论讨不了?什么好,遂偃旗息鼓。 * 又?是一日,谢知秋与史?守成不欢而散。 待送走史?守成,谢知秋头疼地靠在桌前缓解情绪。 她通常都是单打独斗,即使?偶尔与人合作,基本?也?只是短暂地目标一致,不久就会?分道扬镳。 与史?守成这样的结盟,还是头一回。 实话实说,她与史?守成不太相处得来?,但在朝堂之上?,她又?确实需要史?守成的支持。 现在新政正在实施的关键时?刻,阻力很大,多一个朋友远胜于多一个隔岸观火之人。 更何况,还有齐慕先这个隐患…… 谢知秋闭目凝神,觉得许多事情烦不胜烦。 正当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知秋抬头,道:“进来?。” 从外面进来?的,竟是叶青。 “谢小姐。” 叶青通常不太会?主动来?找她,可能是对着一个外表看上?去是他师弟、实际却是女子之魂的人,他实在是难以拿捏相处的分寸。 不过今日,叶青的神情像是在担忧。 他站得有些拘谨,道:“刚才?我看到史?尚书脸色不太好地离开了?……” 谢知秋“嗯”了?一声?。 叶青又?道:“史?尚书之前抱怨过我在侧院冶铁的声?音太响,其实朝中让我研制新年要用的烟花,我刚才?正在试验,可能又?发?出一些响动。你与史?尚书相处不太愉快,是不是又?是因为……” “不是,不关你的事。” 不等叶青将话说完,谢知秋已经安抚他道。 今日叶青那边发?出炮仗的声?音时?,史?守成是皱过眉头,后来?两人也?发?生了?几句口角。 谢知秋能感觉到,史?守成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工匠,对谢知秋新政将重点放在扶持工商业的倾向也?有不满。 不过,在谢知秋与史?守成近期发?生过的冲突里,这点小事实在微不足道,叶青那边造成的影响,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谢知秋不太客气地评价说:“他看不过眼的地方很多,那是他的问题。要是事事在意,没完没了?。” 叶青听谢知秋如此说,微微松了?口气。 他当年和师兄弟们在临月山上?,受尽了?非议与冷眼。 他知道谢知秋力排众议,让朝廷任用他这种没名没气的工匠不易,实在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于他有恩的谢知秋与其他高?官关系恶化。 他十分诚恳地道:“我知道谢小姐在朝中做事,必然不易。在下受谢小姐恩惠,对目前的生活已经非常满足,也?盼望能有对谢小姐投桃报李的地方,自不愿给谢小姐惹麻烦。 “在下现下住在将军府中,若是哪里给谢小姐造成了?不便,请谢小姐务必开口提醒,在下必当尽力改正,千万不要有顾虑。” “好。” 叶青的心意,谢知秋心领下来?。 叶青告辞后,谢知秋捏了?捏鼻梁。 尽管是又?有惊无险,但她与史?守成的关系,多少是个隐患。 要么求同存异,找到能长久相处下去的方法。 要么等局面再稳定一些……等他们失去共同的敌人齐慕先以后,恐怕要做好分道扬镳撕破脸的准备。 谢知秋目前更倾向于前者?,毕竟史?守成算是个好官。 但如果有个万一…… 谢知秋眼底冷光微动。 夕阳西沉,窗外唯有些许暮日余光残留。 谢知秋收回种种念头,整理思?绪,心想该回去一趟,顺便吃晚饭了?。 她打开门,打算踏出书房—— 但下一刻,她心中浮现出一丝怪异来?—— 以往这个时?辰,五谷应该会?主动来?叫她,为何今日没有来?? 还有,周围未免太安静了?…… “——!” 谢知秋向来?敏感,尽管不清楚这份不安来?自何处、是否是她多心,但她一旦生出疑虑,便决定立即退回到屋内—— 谁知下一刻,她面前寒光一闪! 说时?迟那时?快,谢知秋只见眼前瞬间掠过一把银色长剑,锋利的剑刃如风从她耳边擦过,插.进她身侧木门的同时?,还削去她一缕鬓发?—— 萧寻光现身在她面前。 他一双眼睛与弟弟和母亲相似,可眼神丝毫没有弟弟那样的亲和慵懒,反而锋锐坚韧—— 只听他冷声?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在此之?前, 谢知秋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目前知道?她和萧寻初身份的三个人—— 知满是个小女孩,不但是谢知秋信任的亲妹妹,而且她当时年纪很小, 就?算跑出去乱说, 可能都没人相信。 秦皓是自?己看出来的,而且看出来的过程漫长?而玄妙——据秦皓说, 他甚至能看到谢知秋本质的样子, 这种?情况在其他人身上没有发生过, 谢知秋只能猜测他是体质较为特异。 而叶青,则是她与萧寻初主动?告知的,前后他们讨论过很多次, 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没有一个人, 能给她萧寻光这么大?的压力。 到目前为止,谢知秋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逼问过。 剑锋抵在她的喉侧,谢知秋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 此刻, 她脑海中充斥着一个问题—— 萧寻光是怎么进来的? 她和萧寻初平时非常小心,外面都有人守着,如果有其他人要进来, 必定会有通报。 就?算是他们两个,也不可能一天十二时辰都打起?十分?精神假装对?方,总要有喘息的地方——自?己的院落, 就?是这个地方。 然而萧寻光,竟然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庭院里! 谢知秋心中疑窦丛生,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问出来—— 萧寻光多半是听到了她和叶青的对?话, 才会对?她的身份产生质疑。但她和叶青的对?话, 终究只是对?话而已,萧寻光就?算怀疑也拿不出证据, 要是处理?得当,或许还有机会敷衍过去。 谢知秋逼自?己镇定精神,冷静地问:“哥,你在说什么?” “别想糊弄过去。” 萧寻光却没有被她轻易动?摇,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将剑刃又往里压了一分?,紧紧逼着她的咽喉—— “我听到叶青将你称作‘小姐’。” 这剑锋如此之?近,谢知秋只要呼吸得重一点,喉部就?会被银剑割伤。 但说到这里,萧寻光自?己顿了一下,道?:“……你是女的?” 萧寻光看上去有点不可置信,立刻就?想确认一下,但考虑到眼前这个人真的有是个女人的可能性,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想了半天,萧寻光抬起?手,在谢知秋脸上用力搓了几把,看她有没有易容。 谢知秋:“……” 谢知秋和萧寻初互换身体,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是真的,不但如此,萧寻初的个子虽然不及父兄,但也八尺有余、接近九尺,萧家这种?身量的男子世上都找不到多少,女人更是凤毛麟角。 萧寻光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他弟弟货真价实的身体,而谢知秋就?在等这一刻。 果然,在萧寻光确认过她的脸全然没有伪装的痕迹后,面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谢知秋马上道?:“哥,你误会了。‘小姐’是我在师门中的绰号,我去临月山上的年纪不大?,以前过得养尊处优,初到山上很多事?情不太懂,受了两位师兄不少照顾。师兄们认为我过于青涩,像久居闺中的大?小姐,才开?玩笑?给我起?了这个绰号叫‘小姐’,现在偶尔还会叫起?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萧寻光听到这里,微微凝了一下。 谢知秋趁热打铁,又说:“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教?我骑马,然后我们一路跑到山林里。我贪玩爬到树上,结果看到马蜂窝,吓得从树上跌下来,手臂磕到地上的石头?,还留下一个伤疤? “我当时单手就?没法骑马,是哥你将我带回来的,你还因为我的关系,被父母骂了一顿。 “现在这个伤疤还在,你可以确认一下。” 听到这里,萧寻光已经慢慢信了谢知秋的话,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他握着剑的手没那么紧绷了,缓慢地往后退了一点,似要放过谢知秋。 谢知秋松了口气。 但就?在下一刻,萧寻光的脸色猛地一变,顷刻间又将宝剑抵上来,肃道?:“不对?!” 他说:“当年你上临月山以后,我曾经暗中去山上看过你几次,但你的师父和师兄都是称呼你的字,从没听到有人叫你‘小姐’!按你的说法,你这个绰号必定是上山不久起?的,我去看你的时候应该正是叫得多的时候,要是真的能被用到现在,我怎么可能一次都没听到过?” “——!” 他竟然上山看过萧寻初! 谢知秋心中暗道?不好。 在此之?前,无论是她还是萧寻初,都认为萧寻初到临月山上以后,就?和家里彻底断绝了关系。当然将军和将军夫人时不时还是在关照他的,但采取的都是比较间接的方式。 没想到,萧寻光居然自?己一个人上山看过弟弟! 照这种?情况,萧寻初大?概对?此也不知情,而谢知秋只知道?萧寻初能告诉她的事?,当然想不到还会有这种?事?。 这一下,她为了遮掩叶青称呼导致的问题,反而成了更大?的破绽! 谢知秋心头?一紧,大?脑愈发紧张地活动?起?来。 然而萧寻光却不愿给她这样的机会,剑锋近一步逼近,逼问道?:“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你不对?劲,还当是他成长?了性格才有所变化?……你究竟是谁?冒充我弟弟几年了?为什么连我弟弟过去的经历都知道??我弟弟本人在哪里?你怎么能伪装到这么相似?叶青和你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你的人?你将叶青介绍给义军,是不是另有目的?” 萧寻光一连串问题丢下来。 他的剑刃已经触到谢知秋的皮肤,她能够感受到银剑冰冷的温度。 剑刃吹毛立断,萧寻光几乎已经不信谢知秋的身份,不再客气,剑锋划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肤,细细的血线顺着皮肤流下来。 谢知秋头?脑中天人交战,在说出实情解释和继续找一个可以说服对?方的借口中反复挣扎。 就?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哥!” 萧寻初不知从何处奔了过来,看到这场面,立即出声制止:“别动?她!当初谢小姐想到可以将墨家术研制的武器提供给义军,还为双方沟通出谋划策。 “这段日子,亦是谢小姐在想办法说服皇上进行军事?改革,若是成功,方朝的将领今后就?能正常带兵,不会再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之?事?。 “谢小姐对?你我、对?义军并非没有恩情,难道?你要对?她恩将仇报吗?” 萧寻光剑锋一抖。 他低头?朝谢知秋看去,只见她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千里寒冰,哪怕这种?时候,居然也没显出慌乱之?色来。 * 片刻后。 萧寻光、萧寻初和谢知秋三人一同坐在书房里。 萧寻光皱起?眉头?,难以理?解地道?:“什么东西,你再说一遍?” 萧寻初:“……” 萧寻初:“不就?是我和她换了身体这么点事?,所以她看起?来是我,我看起?来是她,有那么难以理?解吗?” “……” 与其说是难以理?解,不如说是不可置信。 碰上这么离奇的事?,任谁都会感到匪夷所思。 萧寻光定定地看向谢知秋。 “所以,你果真是女人?” 谢知秋颔首。 “所以,早在科举之?前,我弟弟的壳子里面就?是你了。非但中状元的是你,在月县降服当地恶霸的也是你,甚至过去几年中,与义军不时有书信往来、让他们津津乐道?的也是你?” 谢知秋道?:“义军是如何评价我的,我不太清楚。但就?你说的事?情而言,的确都是我做的。” 萧寻光深深地看了谢知秋一眼,脱口而出:“不可思议……钟大?梁这两年一直对?你赞不绝口,直夸你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你这样的年轻女子,竟能做到这样的事??” 萧寻光的本意是惊讶。 不过谢知秋闻言,却浅浅皱了一丝眉头?。 她问:“萧大?公子认为,如果是女子,就?不太可能做得到吗?” “不……” 萧寻光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 其实他母亲就?是个厉害的女人,一手飞刀用得炉火纯青,在战场上能发挥出相当的优势。 萧寻光是知道?,如果环境没有被压制,女性是拥有比现在能看到的更大?的潜力的。 诚然女性的平均体力弱于男性,但这是女性的身体为了生育而产生的差异,是同一物种?生理?上必要分?工,如果因为某一方拥有生育能力而反而遭到打压和歧视,那简直是卑劣的行为。 而在头?脑上,双方更是毫无区别,纯粹是教?育上的差异。 然而他从自?己的过往经历判断,还是对?谢知秋的身份非常惊讶。 换言之?,在这种?对?她异常不利的环境中,她还能拥有这种?学识和胆量,甚至胜过一大?群从小被精心培养、本身必定也有些天赋的男性官员,这过程中不知遇到了多少困难,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本身也一定是个才华惊人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和他弟弟交换,至今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崭露头?角。 萧寻光收了收自?己的眼神,想了想,转而问她:“你真有改革军事?的计划吗?” 谢知秋颔首。 不过接着,谢知秋主动?说:“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上在农业和商业的方面嘴很松,可是说到军事?,他就?百般犹豫。” “毕竟事?关他自?己的龙椅稳不稳了……那如果皇上一直不同意,你又当如何?” 谢知秋暗了三分?。 她说:“边关局面不稳。十年之?内,辛国恐怕必会发起?一战,而方国的军力……看起?来人数不少,可军队基本上是一盘散沙,几乎没有应敌之?力。 “若是军事?改革实在无法推动?……我会暗地里全力强化?义军。 “这不是为了皇上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萧寻光顿了顿,道?:“你果然想介入义军的事?。” 谢知秋问:“萧将军意下如何?” 萧寻光顿了一下。 他说:“若那些事?情真的都是你的功劳,我对?你的头?脑感兴趣。如果你真是我弟弟,我肯定会满口答应,并且将我能给的都分?享给你。但你终究是外人,我对?你也不熟悉,不可能那么快就?信任你。不过……” 萧寻光凝视谢知秋一眼。 她身上那种?清冷沉着气质其实与萧寻初截然不同,只是外貌太过相似,才让人无法往别的方向去想。 他说:“不是为了皇上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吗……这一句话,我记下了。” * 其后的时光,萧寻光与谢知秋聊了不少军事?上的事?。 军事?并不算是谢知秋的强项,但她博古通今,真说起?来也不会露怯,而萧寻光则有实际经验,二人观念上并无大?的分?歧。 谈论到后面,谢知秋能感觉到萧寻光的眉间有所舒展,对?她没有最开?始那么戒备了。 只是,谢知秋也不得不问萧寻光一个问题。 她道?:“萧小将军,你之?前是怎么进到我们院子来的?” 萧寻光不解:“还能怎么进来?当然是走进来的。我本来是来找叶青,走到你书房门口,正好听到你们说话罢了。” 谢知秋道?:“你进来时,外面的人没有拦你吗?” 萧寻光说:“外面的人?我没看到院子门口有人,就?自?己进来了。我还想说,你与寻初这种?情况,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怎么外面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 谢知秋皱起?眉头?。 她和萧寻初的院子一直不让外人进,所以始终有人守着。这规矩将军府现在人人都知道?,连萧大?将军本人都不会一声不吭进来。 而萧寻光之?所以不清楚,想来是他刚会将军府的缘故。 只是,萧寻光进来时,外面的人去哪里了? 谢知秋眼神一动?,若有所思。 * 夜深。 萧寻光那里安定下来,他与谢知秋两人谈得投机之?时,萧寻初想了想,决定给他们一点互相建立信任的时间,便自?行回到院子里,去查看那几块黑石。 上一回与师兄交谈过以后,萧寻初思路有所拓展,关于黑石的研究进展显著。 黑石里面“势”的积累速度,果然和日光月光没关系,而是与温度有关。 这种?势,似乎是在光照下会积累,但是一旦温度过高,石头?中的势又会被消耗。 正是这种?区别,导致黑石中的势在晚上沐浴月光会增加,白天照了日光反而会减少。 而且温度越低,“势”的增长?速度会越快。 于是,为了让“势”的增长?速度最大?化?,萧寻初尝试将黑石泡在冰水里,白天黑夜都放在户外照射。 几日之?后,进展喜人! 被泡在冰水中的黑石,势的增长?速度前所未有的快,如果按照这种?进度,他与谢知秋换回来的速度,会远比想象中更快! 萧寻初心中一喜,将今日的试验结果记录在册子里。 这时,院子外面的门被敲了几下,又传来一个女孩有点羞涩的声音:“小姐!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今晚是轮到雀儿守门,她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说,才在这个时候过来。 萧寻初将册子一收,说:“没事?,你过来吧。有什么事??” 雀儿推开?门,跑到萧寻初身边。 “小姐,我是来问问你。” 雀儿道?。 “再过几日就?是老夫人的生辰了,您想好要给老夫人备什么礼了吗,要不要我出府去准备一下?” 萧寻初一愣:“老夫人?” 雀儿道?:“当然是小姐您的祖母啊!小姐你不会把这事?忘了吧?往年小姐您跟姑爷在外地就?算了,今年肯定是要回谢府祝寿的呀!”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十月廿一, 谢家老夫人生辰当日。 前?往谢家的马车上,谢知秋缓缓打了?个哈欠。 “你?要不?要紧?会?不?会?太累?” 萧寻初有些担心地看她。 “最近朝中事情多,你?昨天文书看得那么晚, 今天还要回谢家, 没关系吗?” 谢知秋应道:“没事,等回去的时候, 我在车里闭目养神好了?。” 言罢, 她又打了?个哈欠, 将目光移向马车外。 累诚然是累的,但严格说起来,这本就不?是萧寻初的事, 而是她的事。 这是她祖母的寿辰。 上一次走在这条通往谢家的道路上, 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之前?了?。 她和萧寻初交换身体以后,就很?少再回来。 成亲以后,她作为女婿来过几回, 后来去了?月县,便离家千里。今年?重返梁城,一开始当然“陪妻子”回家探望过, 但之后朝中的事务多起来,就又不?曾再来了?。 现?在再回想她作为女儿?在这座宅院里度过的岁月,恍如隔世。 而且, 祖母啊…… 谢知秋托着腮,有些出神。 * “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萧家的马车还未到谢家门口, 守在路口的门房已?经眼前?一亮, 跳了?起来, 急急跑回府中汇报这个好消息! 谢府门前?当即噼里啪啦放了?一串鞭炮,喜庆的气氛人人都看得出来。 谢老爷火急火燎地迎上来, 不?等谢知秋的鞋尖踏出马车,谢老爷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来接应—— “贤婿!你?可好久没有过来了?啊!最近你?在官场上可还顺利?知秋儿?在萧家还守礼规矩吗?她没做什么干扰你?的事吧?” * 却说大?姑爷“萧寻初”今日会?陪妻子一同回谢家,是前?日子就定好的。 谢家人一得到消息,马上里里外外张罗起来,已?经准备了?好几日。 开玩笑,“萧寻初”是谁? 那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方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参知政事,仅次于同平章事齐慕先的堂堂二品大?员! 像这样的人,谁敢怠慢? 哪怕是自家的女婿,也?不?敢出什么差池啊! 这两年?,谢望麟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扬眉吐气。 最初,他对女儿?嫁了?个状元郎,感到既惶恐又担忧。 惶恐是因为状元郎毕竟少见,谢望麟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得了?一个中过状元的女婿,已?经够他心生距离感了?,而且这女婿甚至并非寒门子,而是名将萧斩石的二公子,连门第上也?隐隐压过谢家一头。哪怕谢望麟不?太瞧得起所谓的武将蛮夫,也?不?敢真?不?将将军府放在眼里。 而担忧则是因为官场无情,这世上得了?功名却多年?不?曾展露头角的官员多如繁星,不?少人金榜题名那日就是人生的最高峰了?,此后哪怕是状元也?不?乏有碌碌无为之辈。这萧寻初的本家受皇上忌惮,他本人性子瞧着也?挺清奇,前?途格外令人看不?透。 当初这“萧寻初”迎娶他谢家的女儿?,多少用了?点强硬的手段。 谢望麟自己的女儿?,他是知道的,知秋儿?比寻常女子聪慧,又极有主见,她在那样的情况下嫁去萧家,若是萧寻初此后还一蹶不?振,真?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此难以释怀。 女儿?嫁都已?经嫁了?,此后再也?没有回头路,谢望麟是盼着“萧寻初”好的。 毕竟女子大?多慕强,即便知秋一开始对他没多少感情,要是萧寻初官途顺遂,她或许也?没那么难接受了?吧? 不?过,这种担忧只持续到头一两年?之前?。 在“萧寻初”回到梁城以后,谢老爷就只剩张大?嘴在旁边看的份。 “萧寻初”这种高升的架势,真?是让人做梦都不?敢想。 如今,谢老爷腰也?挺了?,背也?直了?,逢人都红光满面。 试问,这世上有谁见过年?仅二十三岁、正二品参知政事的女婿?有谁见过?! * 只说这时,谢知秋从?容不?迫地从?马车上走下来,当她的鞋尖落到地上,周围都为之一静。 她今日是来祝寿的,算是私事,并未穿公服。 但人人皆知她身份,哪怕她一句话不?说,在其他人眼中,都有不?怒自威的味道。 谢老爷本是谢家的主人,还是“萧寻初”的岳父,是长?辈,可他看到谢知秋下车,竟下意识地躬身要行礼—— 谢知秋低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谢知秋今年?二十一岁,在过去的这些春秋中,谢望麟都是谢家说一不?二的大?老爷,她作为女儿?,何曾见过父亲试图对自己行礼呢? 谢望麟这一躬身,谢知秋才发觉,没回谢家的这些日子,父亲头顶已?生出几根白丝,这令他看上去虚弱,不?再像她年?幼时,如云峰高峦般不?可逾越。 不?等谢望麟完全弯腰,谢知秋已?抬手将他撑住,道:“岳父大?人是长?辈,还是东道主,何必向我这样的小辈行礼?” 何况,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婿,而是女儿?啊。 “我……我……” 听谢知秋这样讲,谢望麟一时竟险些哽咽。 虽说“萧寻初”是他女婿,但谢望麟自己清楚,他当年?对这个小青年?并不?算太友善,百般挑剔不?说,还给?“他”出各种难题。 当年?,他其实更想将女儿?嫁给?秦皓,若不?是这“萧寻初”自己耍诈去求皇上做媒,这桩婚事未必能成。 如今这女婿功成名就,竟非但没有报复,还对他礼遇有加,实在是个仁义的人。 谢望麟感慨万千,感动不?已?,连忙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知秋在家里还懂事听话吗?她打小就喜欢研究朝廷上的事,但官场那么复杂,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儿?处理得来,她平日里没有对你?指手画脚,烦扰到你?吧?” 谢知秋:“……” “贤婿?” 谢知秋定了?定神,方恢复如常。 她回答道:“无妨。她不?会?……干扰我。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她,我才能走到今日。” 谢老爷没有多琢磨谢知秋话中之意,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贤婿能这么想,实在是小女之幸。” 言罢,谢望麟连忙侧过身招呼:“贤婿别在外面站着,快请。” 谢知秋颔首。 她回过头,亲自将萧寻初从?马上接下来,表演他们一贯的夫妻和睦戏码。 * 下了?马车后,就要前?往府内。 一路上,不?时有好奇的家仆和丫鬟跑过来,躲在不?起眼的地方悄悄观察谢知秋与萧寻初。 这两年?,谢家有不?少丫鬟嫁了?人,还有一些小厮请辞,家里陆续换了?一批雇工。 谢知秋如今名满方国,谢家也?有不?少人久闻谢知秋与“萧寻初”的大?名,却从?未见过真?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便忍不?住跑来观看。 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想起议论?之声—— “那就是姐姐们常提起的大?小姐吗?从?这个位置看不?清脸……” “姑爷好俊啊!” “姑爷就是雨娘案那出戏里的人吧?明明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真?能一个人打月县一群人吗?” “姑爷这么高,小姐站在边上瞧着有点小呢。” “话说像姑爷那么大?的官,平时能见得到皇上吗?” “我的天,你?傻啊,连这种问题都问得出来,肯定能啊!姑爷这种大?官,肯定每天都在朝中那什么……惩恶扬善!和皇上一起制裁坏人!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通。 这时,有个小丫鬟疑惑地道:“听说大?小姐当年?一直抗拒定亲……可是姑爷这么好,大?小姐怎么会?不?想成婚呢?若是我能嫁给?姑爷的人,晚上做梦都要笑醒了?。” 小丫鬟话音刚落,众人皆取笑她。 “姑爷可是当年?的状元郎!现?在还是鼎鼎大?名的好官!只有大?小姐这样的名门闺秀能嫁给?他,你?这样的小丫鬟别瞎想了?,还当姑爷看得上你?吗?” “要我说,大?小姐当年?肯定是欲擒故纵!大?小姐可是读过书的人,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怎么样才能显得特别!” * 仆人们那里聊得热闹。 只说这时,谢知秋已?经跟着谢老爷一块儿?到了?寿堂。 祖母今年?六十二岁,尽管不?逢整数,但也?算是值得庆祝的岁数。 谢老爷父亲早亡,由老夫人一人辛苦拉扯大?。 他早年?吃了?孤儿?寡母的苦头,发迹后就难免略喜铺张,亦喜欢显摆自己孝子的一面。 只见寿堂之上高挂仙翁送桃祝寿图,两边挂着红色的寿联。 红木寿案上摆着寿果、寿酒,上供南极仙翁,几支长?寿烛点得通透。 寿宴还没有正式开始,寿堂内谢家人还在忙忙碌碌地准备,一会?儿?摆上果盘,一会?儿?调整桌椅的位置。 谢知秋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的后背上。 那是一个女子,她看上去个子与谢知秋差不?多高,满头乌发端庄地挽成妇人发髻,不?必回头,背影亦透着温柔的气质。 她正在安排其他侍女整理寿堂,好让一切井井有条。 谢望麟只是先带谢知秋到寿堂来看一看,他以为“萧寻初”不?常来谢府,大?概不?熟悉路。 认过路后,谢望麟便道:“贤婿,祝寿还没开始,你?先随我到花园里休息会?儿?吧?其他男宾也?在那里,我族中的堂兄弟和一些后生也?有在朝中做官的,你?们可以聊聊。” 谁知,谢知秋道:“等等,那位是岳母大?人吧?难得见她,我想去打个招呼。” 谢望麟一愣,他是以为“萧寻初”这等大?官,不?会?爱掺和妇孺之事,再说女婿大?多怕见丈母娘,温解语本身也?挺低调内向的,不?是健谈之人,他才特意体贴地没让“萧寻初”到处行礼,没想到“萧寻初”自己反而重这个礼数。 谢望麟忙道:“那当然好,贤婿有心。” 谢知秋遂步入寿堂中。 她一步步靠近温解语,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最终,她在温解语背后站定。 谢知秋望着母亲的背影,想要唤她,可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团棉花,竟发不?出声音。 在她心尖,“娘”这个字徘徊了?千万遍。 但最后,谢知秋开口道:“岳母大?人。” 温解语吃了?一惊,手中的食案险些掉到地上。 她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女儿?,认不?出来,第一反应竟是惶恐,手忙脚乱半天,她才忙行礼道:“民妇见过参知政事大?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谢知秋望着向她低头的母亲, 百味交杂,一刹那,几乎想要告诉她, 她并?不是萧寻初。 只是话到嘴边, 终于还是忍下。 谢知秋双手?一伸,比对?父亲那时更快将母亲扶起, 道:“寻初是晚辈, 岳母大人无须多礼。” 谢知秋态度温和, 可温解语一个商人之妻,却不敢在二?品大官面前?造次。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谢知秋, 战战兢兢地不知该不该将礼数尽完, 直到谢望麟拼命给她递眼色,温解语才慌忙起身。 她本?想说?几句客气话,可面对?“萧寻初”这样的高官, 又有点害怕,最后只道:“多谢萧大人。” 谢知秋:“……” 温解语慌慌张张的,全然乱了阵脚, 又开始没话找话说?:“萧大人怎么来得这般早?寿堂这里还没完全好呢,先来的男宾都在花园里赏景……对?了,萧大人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茶水点心吗?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然后送到花园去……” 谢知秋本?是想来见见母亲,不想对?方?见到自己如此紧张, 反而添了麻烦。 谢知秋抿了抿唇, 只得开口道:“没关系, 岳母不必麻烦了。既然老夫人还没出来,那我也?先去花园看看吧。” 温解语连声称好。 寿宴男客女客分开, 谢知秋去男宾在的地方?,萧寻初倒可以先跟着谢家?父母。 * 谢知秋喜爱清净,到花园后,她也?没急着与男宾们会合,反而提出想一个人赏花。 她对?谢家?何等熟悉,轻易就能找到僻静无人又风雅清净之处。 谢家?花园中有一棵梅树,这个季节没有梅花,不过树的造型仍称得上?别致。 谢知秋在梅树旁的石桌石凳坐下,抬手?轻轻拂去桌上?的落叶和薄薄一层灰。 因是没人来的地方?,家?中仆从打扫也?懈怠一些。 但谢知秋偏就喜欢这等无人打扰的地方?。 她闭上?眼,感?受片刻宁静。 犹记当初,她带着书,不知在这里度过多少春夏秋冬。 再归来,居然生疏。 谢知秋正发着呆,忽然,听到一旁有人轻轻唤她:“萧大人?” 谢知秋睁开眼,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温解语亲自端着一个食案过来,食案上?摆着水果点心,还有茶。 温解语在她面前?还是十分紧张,但由于谢知秋如今的身份,她又对?她远比一般客人客气,生怕怠慢了一点。 温解语怕招待不周,不小心连语速都比平常快了一点,她道:“虽然寻初你说?不用,但你们从将军府一路过来,总不能连口水都没得喝。我问了一下知秋,她跟我说?了一些你喜欢吃的东西,寻初你若是不介意?就吃点。” 谢知秋往桌上?一看,只见温解语带来的并?不是“萧寻初”爱吃的东西,而是她本?人真正喜欢吃的。 这多半是萧寻初说?的。 谢知秋拿起一个橘子,剥开,道:“多谢。” 温解语看着她剥橘子的动作,有些愣愣的,道:“不过,知秋跟我说?的时候吓我一跳,你爱吃的东西,和她真像啊。” 这一句话,在谢知秋心头勾起无数回忆。 她手?上?一停,但只对?温解语道:“或许正是有缘,才能结成夫妻。” “若是如此,那真是有缘。” 温解语闻言,浅浅笑了一下。 她好像就是来送点心,送完就要回寿堂忙了,不过,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温解语像是一句话在喉间转了许久,犹豫无数次,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萧大人,最近几年,你与我们知秋,相处得可还好?” 谢知秋望过去。 温解语眼神有些忐忑。 尽管她问的是夫妻之间的相处情况,但谢知秋听得出来,她实际是想知道女儿?在萧家?过得好不好,只是怕引起“萧寻初”的反感?,才用这种?方?式从旁侧击。 大概是担心女儿?报喜不报忧。 于是,谢知秋颔首道:“很好。当初成亲时,我就说?过,我待她,会像对?待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一般。如今,小婿自认并?未失言。” 谢知秋气质沉静,这一点换到萧寻初身上?后也?没变,她说?话时,会有一种?让人不知不觉信服的力量。 温解语听她这样说?,心中已经放松大半,嘴角甚至有了宽慰的笑容。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担忧,连连道谢,本?来就要离开了,但思来想去,又多说?了一句。 温解语情真意?切地道:“萧大人,我这个女儿?,自幼脾气就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可能冷淡一点,也?不太会迁就别人的情绪……但她实则是个温柔的好孩子,也?很率真,不常说?话,但也?不会故意?为了讨好别人说?假话。 “她自从成婚以后,回家?来说?的都是您与萧家?的好话,尽管你们的婚事当初波折不少,还颇为突然,但今日?看来,她应该是十分喜欢您的。 “知秋虽是有名的才女,但成婚这么长时间,这种?头衔带来的新鲜感?可能也?没那么强了,她性情不太善表达,也?没有大部分女子那么体贴……她若是做了什?么事惹您不快,我提前?跟您道个歉,有事您尽管跟我们娘家?人说?,我们肯定会帮着教育她的,但她的事,平日?里还请您多担待。 “您如今是数一数二?的大官,梁城里谁人不知您的名号?您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言罢,温解语深深对?她行了一礼,客套却做足了礼节,方?才离去。 在秋季金黄的落叶中,母亲的背影,隐约透着落寞。 * 温解语走后,院中又只剩下谢知秋一个人,然而谢知秋回想着她的背影,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于是,知满偷偷跑来找姐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桃花眼的青年坐在梅花树下,她看起来不像姐姐,但分明是姐姐的神情。 姐姐静静地望着没到花期的梅花,一动不动,犹如一幅逼真的水彩画。 “姐——姐——” 知满步伐轻快地蹦过去,一头撞在谢知秋背上?,撒娇道:“我就知道你又在这里!姐你在想什?么啊,怎么动都不动的?” 谢知秋回过神来。 知满迫不及待地问她:“姐,怎么样,时隔多年回家?的感?觉如何?有没有翻身的感?觉?” 谢知秋一凝,对?她道:“爹娘对?我十分客气。” 知满不解:“客气不好吗?” 谢知秋摇摇头,说?:“娘她甚至忽然跟我道歉。” 言罢,谢知秋将父母以岳父岳母身份跟她说?的话,大致对?知满说?了说?。 知满听完,急得跺跺脚,道:“娘她怎么这样!姐姐你又没做错什?么,她就先道起歉来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谢知秋眼神幽幽的,低头看着茶盏里茶水的倒影。 她抬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才摇了摇头,说?:“娘她不是真的想贬低我,而是‘萧寻初’这个身份现?在地位太高,凭我们父母的能力,已经完全压制不了这个女婿。 “自古以来,丈夫发迹,抛妻弃子的都不在少数。 “对?男人来说?,只要身在高位,和离休妻可能名声不好,但再换一个妻子不是难事,甚至会有比原配背景更好的人家?赶着去攀他,不痛不痒。 “可是女子,通常都会被要求从一而终,而且自身大多没有谋生机会,如果第一桩婚事不顺,那么她无论是物质层面还是舆论层面,受到的冲击都更大,严重的话一生都会受到影响。要是还有孩子,那更是一笔扯不清的烂账。 “如果我真的是‘我’,萧寻初真的是‘萧寻初’,在当下的局面,他万一真高了眼界,开始对?我有所不满,那不管是我还是谢家?,都处在绝对?劣势,几乎只能束手?无策。而一旦我们真的撕破脸,会吃大苦头的多半是我。” 说?到这里,谢知秋停了一下,才往后道:“以‘萧寻初’现?在的地位,谢家?敲打的手?段已经用不了了。母亲怕我过得不好,只能使劲来哄女婿,甚至低声下气地巴结,希望能让女婿记得谢家?这份情面。 “她不是助他人志气,只是希望我在婆家?过得舒服一点。” 谢知秋作姑娘时,与母亲关系很好。 年幼时,她抱怨贾先生教她的不够多,是母亲抱着她坐在桌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书写。 小时候她生病,是母亲衣不解带坐在床边,摸着她的体温守到天明,她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母亲在厨房里忙活数个时辰,给她做了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她和知满两个人最常跟在母亲身边,母亲做绣活,她们两个就在旁边玩,知满喜欢做手?工,常用纸和木头折腾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温解语性子绵软,即使是家?中主母,也?没什?么威慑力,可谢知秋如今回想起来,和母亲在一起的几乎都是美好的回忆。 母亲是真心爱她,盼着她过得好的。 谢知秋说?:“归根结底,女婿功成名就,跟自己家?的孩子功成名就还是不一样。” 如果她现?在还是谢知秋,母亲一定不会这样疏离客套。 她会由衷地为她骄傲,只需纯粹开心就好,不必担心女婿怠慢女儿?。 父亲亦是如此。 自己的孩子该教训还是会教训,不必一边得意?,一边又谨小慎微地捧着这半个外人。 谢知秋作谢家?的女儿?时,不是没有期待过自己有朝一日?登朝入仕,能让家?里人刮目相看。 只是如今,这一日?的到来却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同。 今日?之景,她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点难过。 知满听了她之言,亦冷静下来。 “说?得也?是。” 知满道。 “我是因为知道姐姐是姐姐,才能毫无芥蒂地和姐姐撒娇。要是你是姐夫的话,我大概会有点怕你,我这么跟你说?话要是被爹娘抓到,说?不定还要骂我一顿。”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揉揉她的小脑瓜子。 “揉笨了!揉笨了!” 知满被揉得嗷嗷直叫,奋力挣扎。 * 约莫过了一两刻钟,天色瞧着有点暗了,寿宴终于开始。 祖母早年过得辛苦,直到儿?子长大成人,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大概是年轻时忍得太多,她老了很享受这种?苦尽甘来、被人捧着的感?觉,别人看到她儿?子孝顺,她心中也?得意?。 祖母今晚笑容不少,本?来在家?里有点严肃的一个人,今日?瞧着也?慈蔼起来。 谢家?老祖母的寿宴,邀来的宾客都是亲朋好友,不是自家?亲戚,就是走得近的世家?,而且大多都有女眷露面,因此规矩比往日?松散些,但还是男女分了席。 谢知秋自从和萧寻初分开,就再没见到他,现?在被分到男子席这边,就更看不到了。 谢知秋扮演萧寻初几年,遇事已经十分淡定,只是她走到门口,往里面一望,就顿了一下。 谢知秋道:“这回客人真多。” 寿堂里前?来祝寿的宾客远比想象中更多,男客尤其。 谢知秋在闺中时,从未在自己家?里见过这么多人,简直连八竿子打不着的犄角旮旯亲戚都冒出来了。 这会儿?陪着谢知秋的,正是雀儿?。 她怕姑爷到谢家?不认路,又怕谢家?的仆人不熟悉姑爷的习惯性情,特意?从“小姐”那里跑来给谢知秋带一下路。 雀儿?虽然离开谢家?几年了,但她以前?的朋友还在府中,看起来对?谢家?还有点熟悉。 听到谢知秋的话,她压低了声音,道:“姑爷,其实我刚刚和谢府的人聊天,他们说?,就是您高升的这半年,来和谢家?套近乎的人一下子多了。 “说?不定,他们根本?不是来给老夫人祝寿,而是冲着您来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雀儿只是?随口嘀咕一句, 但未必不是?言出了实情。 像寿宴这等场合,寿星一般都会是?所有人的焦点。 可是?今日的情况,倒是?谢知?秋甫一现身, 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谢知?秋只按部就班祝寿。 方朝给?老寿星祝寿的习俗, 是?同辈人抱拳作礼,儿女辈鞠躬作礼, 到孙子女辈则要跪下磕头拜寿。 谢知?秋给?祖母写了祝寿词, 又送上贺礼。 贺寿的过程大同小异, 大家为了避免触到长辈的忌讳,都以稳健为主,谋求不出大错。正因如此, 一般宾客上前贺寿, 其他人也不会太?过关注。 唯有谢知?秋,她一起身,就成了焦点。 谢家人自诩书香门?第?, 为人大多清高,不会明着攀龙附凤,但谢望麟这么个读不出书的商贾, 生?了个聪慧的女儿不说,如今还攀到这么个女婿,他们稀奇是?有的。 “萧寻初”原是?武将?家出生?, 并不为谢家人所喜,但“他”入朝以来?, 展现出的学?识不差, 建议帝王实施的政策更是?效果立竿见影, 谢家人也逐渐收起原先?对武将?之子的轻视不屑,日渐对其改观。 席宴间, 众人对她夸赞颇多。 * 谢知?秋拜寿时,萧寻初其实正隔着屏风看她。 谢家的寿宴男宾女宾分开,萧寻初顶着谢知?秋的身体,自然去了女子席。 萧寻初现在的身份算是?“已婚”,没有小姑娘那么规矩森严,但谢家的晚辈中还有不少是?小女孩,只能隔着屏风偷看男席。 她们大多是?谢知?秋的堂妹表妹,个别是?侄女、甥女辈,还有一些与谢家交好的世家家的姑娘。她们都对“谢知?秋”这位著名才?女的二品大员丈夫非常好奇,嚷嚷着想来?看,还硬将?萧寻初抓来?指人。 萧寻初无奈,只好带她们来?“偷看”谢知?秋。 谁知?,谢知?秋站在人群中,简直如同一轮明月高悬夜空,任谁都无法忽略她。 其实他作为女眷几次替谢知?秋回谢家的时候,已经听了不少他人对谢知?秋的夸赞,还有不少人对他所谓的“嫁得好”表示羡慕。 本以为他对类似的事情已经波澜不惊,只是?,亲眼见到谢知?秋本人站在这种场合中,竟又是?另一番感受。 有一桌男客离屏风近,也不知?女眷躲在后面,于是?萧寻初听得到他们的交谈—— “这萧大人的确还算有些本事,他的新政我本以为必是?做不成的,没想到半年下来?,成效居然不错。原先?的判断,是?我武断了。” “确实,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见地?,已能称一句良才?。” “哈哈哈哈,我比你们有先?见之明!他刚当上参知?政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个人虽然看着做事不着边际,实则事事有条理,反而是?远见胜于常人。若要我说,只要他能保持现在这个势头,过个十几年,方朝面貌必然全新!哪怕他年纪大了以后保守一些、懈怠一些,只要不犯大错,名相簿中必有他一席!” 一众宾客,有人夸赞,有人改观,还有人喝了口酒,感慨道:“这些年,官场里争名夺利的人多,为民?请命的人少,整个朝廷有如一摊淤泥浑水。我本已对这世道心冷,想要辞官隐居,但这齐宣正案一判,萧寻初出了头,朝中风气忽然就变了,让人一下子期待起来?。老夫这把年纪,好久没这种期盼的感觉了,不如先?不辞官了,看看……再看看。” 一群人话?说得投机,不过“萧寻初”与谢家的关系,主要还是?靠“他”是?谢家的女婿。于是?他们说着说着,又聊到谢家的女儿头上—— “说起来?,知?秋嫁去萧家都三年多了,肚子怎么还没消息?望麟他们也不催催她?” “知?秋那小丫头怪有主见,性子又僵,当年劝她成婚就费了老大劲,望麟他们怕是?也不太?敢催她吧。” 有人道:“说起这事,其实我心里是?担心的。知?秋知?满她们娘,性子好是?好,但总共才?生?两个闺女,身体这方面可能差一点。知?秋儿若是?随了娘……虽说这事由老天定,但这萧寻初才?能出众至此,若是?没个儿子,总觉得怪可惜的。” 又有人说:“我担心萧家其他人回头怪咱们谢家。这萧寻初骨骼清奇,是?个讲理的人,但他家里其他人就不一定了,那些多是?武将?蛮人,怕说理说不通啊。” 先?前夸“萧寻初”最厉害的那人顿了一顿,评价道:“其实知?秋儿本事也挺不错,当年我与她聊过,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姑娘。她若是?个男子,谢家的小一辈也不至于后继无人……我说得大胆一点,我觉得要是?真让她入仕,她的成就未必逊于萧寻初。” 尽管谢家人里几乎没有支持谢知?秋做官的,但就才?能方面,她的聪慧倒也是?公认的,于是?其他宾客虽觉得“不逊于萧寻初”这话?过于夸张,却也没人相当激烈地?反驳。 不过那人下一句竟是?:“要我说,当初知?秋儿还跟着甄奕学?习的时候,谢家就应该借着甄奕当时的东风,鼎力支持知?秋儿破格做官!哪怕是?不起眼的小官,或者哄骗哪个大官让她当没有实职的谋士也行,一旦有了实绩,让有权势的人离不开她,还愁后面无法高升吗? “自己家的姑娘当官,再给?她招个赘,不比萧寻初这女婿可靠?” 这个发?言可谓相当大胆,简直跟萧寻初当年听到师父对他说世上除了儒家还有别的思想,以及谢知?秋提议要用减税来?增加税收总额的颠覆认知?程度有得一比。 此言一出,满桌皆惊。 萧寻初亦是?惊愕抬头,朝对方看去。 坦白?地?说,萧寻初自从?和谢知?秋交换身体以后,对谢知?秋做官的想法持否定、贬低态度的人太?多,那种女子不如男的烂话?也听了不少,说实话?他起初还替谢知?秋觉得憋屈、生?气,但后来?听得太?多,他已经学?会和谢知?秋一样左耳进右耳出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听到有人居然支持谢知?秋到这种程度。 当然这个人看起来?喝多了老酒,可能是?一时上头才?会高谈阔论,不过萧寻初不免被吊起一点胃口,他竖起耳朵,去听其他人对这话?怎么评价—— 谁知?其他人第?一反应便脱口而出:“你疯了!知?秋丫头有没有这种水平的才?华另说,这是?颠覆老祖宗的经验行事,是?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 这个时刻,谢知?秋正要按照拜寿的规矩给?祖母磕头。 祖母与谢知?秋这个孙女关系谈不上很好,她还激烈反对过“萧寻初”与谢知?秋的婚事,而现在偏偏这个“孙女婿”,居然当了大官,气氛自然很难热络。 谢老爷大概是?提前跟祖母打过招呼了,祖母没敢让谢知?秋下跪,谢知?秋刚一曲膝盖,就被老寿星连声阻止。 不过她也怕自己作为主人显得怠慢,没话?找话?地?硬拉着谢知?秋聊天。 两人没什么可聊的,祖母唯有抓着谢知?秋如今十分男性化的手左看右看,羡慕地?反复说了几遍:“好孙女婿,你爹娘有你这样的好孩子,一定很幸福吧?可怜我家就两个孙女,香火怕是?要断了……” 谢知?秋默然无语。 半晌,她才?道:“也不尽然。我在家的时候,家中长辈常认为我太?不服管教,还不能成事,大抵对我不满颇多。” 祖母附和着她说:“他们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换作我有你这样的孙子,简直要开心得烧高香了。” 谢知?秋沉静的眸子望着祖母,没搭腔。 就在这时,忽然间,墙边的屏风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竟当众倒下来?—— 屏风后响起一阵女子的惊呼声。 在场的丫鬟们见状,赶忙冲过去将?屏风扶起来?,将?小姐们挡回去。 好一会儿兵荒马乱。 幸亏这是?家宴,而且谢家的女孩不少都有躲在屏风偷看的传统,在场之人不会因此大惊小怪。只是?,饶是?如此,这也是?家宴上一个不小的风波,半天没有平息。 谢知?秋顺势望去,只见她视线方向的两个中年男客手捧茶盏、拉长脖子,亦在看热闹似的朝骚乱的方向看—— 一人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另一人道:“听声音好像是?女眷在吵吵闹闹。” 接着,他不以为意道:“没事儿,她们女人那点打打闹闹的小事,让她们自己处理就好,跟我们没关系。来?,喝酒喝酒。” 说罢,二人就不再关注了。 谢知?秋却没那么快忽视,她顿了顿,若有所思。 * 寿宴持续到亥时才?结束。 在回将?军府的马车前,谢知?秋重新见到萧寻初。 不知?为何,他的表情相当凝重。 萧寻初向来?是?个松弛的人,这么肃穆的神情,在他脸上罕见,连昔日懒洋洋的桃花眸,都瞧着严肃起来?。 谢知?秋一顿,问:“你们那里出什么事了?中间屏风倒下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里。” 因着她的声音,萧寻初缓缓回神。 他看向谢知?秋。 出乎谢知?秋意料的是?,萧寻初没吭声,反而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 谢知?秋愣住。 萧寻初极少对她有这么亲昵的肢体接触,即使在她承认自己对萧寻初并非完全没有好感之后。 而且他的眼神,凝练着月色,似有忧郁。 但下一刻,他对她笑起来?,恢复成寻常轻快模样。 秋夜中,萧寻初长袖轻垂,微凉的秋风拂过他的长发?,似是?乘雾欲飞。 他说:“没什么,只是?起先?几个谢家的长辈在席宴上争论话?题,屏风后的姑娘们听到,跟着讨论起来?,后面不算吵架,只是?聊得很激烈,一不小心将?屏风撞倒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 但谢知秋感觉他好像有所隐瞒,似乎试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萧寻初为人坦荡,两人相处这么久, 谢知秋还?是第一次见萧寻初有事瞒她?。 她?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 既然萧寻初不?想说?,她?会尊重对方的态度。看今日寿宴的场面, 萧寻初那边多半不?是好事, 他不?愿意吐露, 亦是正常的。 于是谢知秋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 打了个哈欠。 萧寻初看她?睡眼?惺忪的样?子, 微微一笑,眼?底溢满温柔。 “困了?” “……嗯。” “也是,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犯瞌睡, 能坚持完寿宴不?容易。” 萧寻初笑眯眯的。 谢知秋平时看起来是高不?可?攀的天峰之?花,她?偶尔露出这种普通人的样?子,在萧寻初看来十?分可?爱。 他道:“马车上有毯子, 你等?下在车上睡会儿好了,到了我叫你。” “……好。” * 不?久,谢知秋身上盖着一片薄毯, 靠在不?时小幅颠簸的马车上,安静地熟睡。 萧寻初在旁边看着她?的侧颜, 一笑, 伸手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 然后, 萧寻初脑海中?浮现出寿宴那里出现的争执来—— “你疯了!竟想颠覆老?祖宗的传统,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 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你说?得未免太夸张,何至于此?”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此事并非没有前例在前,是成弟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宾客满脸严肃,将筷子“咯”得一声放下,菜也不?吃了。 他道:“女子从政,早有前车之?鉴。北齐女官陆令萱,因其曾为北齐皇帝乳母,受到器重,地位渐高,后来操纵北齐朝廷八年之?久,干政弄权,任用大批奸臣,祸国殃民,最后北齐灭国,陆令萱自杀,其后代?皆落得斩首弃市的下场。 “再说?唐代?上官婉儿,可?谓才华过人、文采斐然,辅佐女皇武则天,可?后来在唐隆之?变中?被李隆基怀疑忠心,被斩于旗下。 “不?说?远的,就说?当朝太后顾诗诗,还?政之?前,受到多少?非议?她?自己是保住了身份性命,但她?垂帘听政时任命的外戚,后来被齐相清算掉了多少?? “女子从政的合理性弱于男子,古往今来,士人早已用种种妖妃奸后的案例将此事定调。哪怕什么错都还?没犯,性别放在那里就是天然的靶子,他人只要说?一句牝鸡司晨,就可?以站在有理的一方。在这种劣势下进入官场,得面对多少?阻碍?多少?人能有好下场? “倒不?如在家中?老?实相夫教子,好歹可?以平顺一生、衣食无忧。” 那宾客这番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时与萧寻初一同在屏风后面的,有好几个谢家的小姑娘。 谢家的女儿在小时候,都是与家中?兄弟一起读书的。 其实她?们得到的教育资源多半不?及当年的谢知秋,但比起贫家女子,学识已可?言不?错。 那些小姑娘十?二三岁,正是会不?服气的年龄。 她?们这个年纪,正好要和家中?兄弟分开了。一群兄弟姐妹,明?明?在此之?前都是一块儿念书,她?们功课也未必就比兄弟差了,结果这时才发现读得再好还?是被当作?是陪读,有几个姑娘心里憋着气。 一个谢家姑娘在屏风挺直了脊背,开口道:“二堂叔,你这话理就偏了!古时是有妖妃奸后,但男的奸臣难道就少?吗?秦朝赵高,汉朝董卓,唐朝李林甫,每一个朝代?都有佞官奸臣,数量远胜于妖妃,却从不?见有人说?男子会为祸朝纲。 “而女子之?中?,既有战国宣太后灭义渠之?国、巩固秦国国土,又有东汉邓太后节俭救灾、治理贪腐,亦是赫赫功绩。 “这本是为人人品的问题,并非男女之?故,怎么二堂叔一说?话,就把祸事全推到了女人头上? “再说?,女人会出奸后误国,祸及家人,难道男的做官当了奸臣,家人便可?高枕无忧了吗?” 这小女孩话说?得冲动?,但在屏风后引来了几声附和,这让她?愈发挺起胸膛。 萧寻初亦听得新?奇,谢家的姑娘倒真是读过书的,说?话辩论都可?以引经据典,且学识相当广博。 谢知秋年纪小时不?爱说?话,她?若是愿意与人争辩,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 而那位被称作?二堂叔的宾客被屏风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后面居然有一群小丫头。 他被小姑娘拆台,有些尴尬,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不?是说?亡国都是你们小姑娘的错。若要我客观评价,其实妲己褒姒这些后妃虽有祸国妖姬之?名,但商亡,西周亡,归根结底还?是纣王残暴无道,幽王不?思进取,结果将罪名推到后妃头上,的确难免有推卸责任之?嫌。 “但流言可?畏、众口铄金,一旦一个认知已经成了公认,就难以颠覆。 “听你之?言,认为男女都有可?能出奸臣,所以风险一样?,此言不?对。 “在我看来,女子在道义上占了劣势,这会导致女子从一开始就比男子多出一些弱点?—— “其一,天下人重视传统,女子从政乃阴阳颠倒、有违常理之?事,并无理法支持,性别即是靶子,这是其一。 “其二,女子难以得到主流支持,会导致普通官员与女子合作?时瞻前顾后,甚至部分官员会有逆反心理,看到女子提出的建议,先下意识地不?认同。 “这使得女子在官场博弈中?处于弱势。在过往的前例中?,绝大多数得到大权的太后皇后之?类,为了巩固权势,都不?得不?依赖外戚,同时重用拉拢唯利是图之?人。 “虽是为了增强自身势力的无奈之?举,但这类人往往满眼?荣华富贵、奸猾腐败。与这样?的人结党,难免会有道德上的污点?,给言官史官提供抨击的把柄,也强化女子祸国的印象。而男子则不?必有此顾虑,这是第二。 “其三,女子贞洁更重于男子,若是女子为官,势必要在朝廷中?与男子朝夕相处,如若有要事,夜不?归宿偶也有之?。 “一个女人成天待在男人多的地方,如何挡得住流言蜚语?男性官员若是生活不?检点?,也会受人非议,但女子标准无疑更高,还?容易招致各种猜测,成天抛头露面,已是于理不?合,哪怕本身并无不?守礼教之?行,仍是一个易受人攻击的把柄,又是第三。 “后面还?有其四、其五……难以一一赘述。 “你们年纪小不?懂,官场里的人并非善男信女,稍有不?慎,全家人头落地,多一个弱点?,就多一份风险。 “女人天生就在官场上有这么多劣势,而男子却不?必有种种顾虑,当然更如鱼得水。让家里的女儿去?从政,一不?小心就会招致祸患,相反男子弱点?少?很多,哪怕愚笨一些,也少?了很多麻烦事。 “是以,哪怕是天赋普通的儿子,也远胜于聪明?绝顶的女儿,至少?安全稳妥很多。” 小女孩叫道:“可?是这不?合理啊!” “不?合理又如何?事实如此!” 二堂叔毫不?客气地道。 他冷冰冰地道:“刚才讨论的是否要送谢家的女儿为官。要是没有这些问题,凭知秋当年的聪慧,我也支持她?入仕!但实际情况摆在眼?前,难道能当不?存在吗? “重点?不?是公不?公平,而是怎么办! “不?公平是一回事,利益权衡又是另一回事,夸一句聪慧容易,可?要让她?去?做官,怎么去??凭什么去??你们想想,真要让她?一个女子做了官,会在梁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可?与当年的才女之?名不?同,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谢家同辈并非没有男儿,既然有更靠谱的选择,何必铤而走险? “不?是她?不?能当官,而是去?当突破常规的第一人,必然面对极大的风险,还?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祸福难料!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 时间回到现在。 今日寿堂之?上,双方争论足有半个时辰。 萧寻初全程听得稀奇。 谢家终究是读书人家,双方有来有往、有理有据,长辈显然看轻小女孩的想法,可?是也没有太敷衍对方,反而一一与她?们权衡利弊。 后来谢家姑娘说?得太过激动?,不?慎推倒屏风,有了这个插曲,辩论才被打断 萧寻初少?年时没花太多心思在念书上,萧家也没有这种氛围,对他而言有些新?鲜。 不?过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对他的想法亦有影响。 * 不?多时,马车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回家后,先去?了他充作?工作?室的院子。 他将近日正在昼夜沐浴光照的黑石取出,捏在两指之?间,于月光之?下打量。 这黑石已然黑得十?分通透,白斑近乎消失,在月光下幽黑透亮,犹如千年凝结的黑色珍珠。 这是其中?“势”充裕的证明?。 按照他的推算,他与谢知秋可?以换回来的日子,恐怕已近在眼?前。 可?是…… “——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谢家长辈之?言,在他脑中?回荡。 在此之?前,他都十?分坚定要与谢知秋换回去?。他们毕竟不?是本人,用对方的身体是有危险的。 而且,他心慕谢知秋。 他用的是谢知秋的身体,可?自我认知没有变,仍然是以男性的身份在喜欢女人,如果不?换回去?的话,他们现在的样?子,只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没法有什么进展。谢知秋自己也说?,想等?换回去?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他无疑很希望与谢知秋换回去?。 可?是…… 谢知秋正值事业的高峰,她?离齐慕先那样?的滔天权势几乎只差一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一切她?曾想象的抱负都能实现。 换回去?会怎么样?? 她?现在积累的一切是不?是会化为乌有? 她?会不?会再也得不?到同样?的机会? 而作?为男人来说?畅通无阻的事,她?以女性身份去?做,会不?会就要面临天下人的非议? 谢知秋说?过,她?想要以女性的身份当官,萧寻初很支持她?。 他觉得谢知秋适合当官,也有这个才华,不?让她?入仕是很不?公平的事,道理很简单。而谢知秋说?她?想试试,萧寻初就发自内心地相信她?能做到,并无犹豫。 不?过,现在再仔细考虑,关于这件事,他其实并不?算往深处想过,至少?远没有像谢家的长辈和女孩们考虑得那般深入。 光是从谢家人今日的激烈争论,萧寻初就能窥见谢知秋要是有朝一日真的当了女官第一日,她?将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谢知秋聪慧过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些。 萧寻初不?太清楚原因,或许是谢知秋认为哪怕有困难,凭借自己的身份入仕也十?分重要;或许是她?也知道用男性身份来做这件事更轻松,也有所意动?,可?是在意萧寻初的感受,所以从未提过。 凡事都有两面性。 谢知秋要是不?换回去?,世人将永远无法知道她?以自己真实的身份能得到怎样?的成就。 但相应的,她?就不?必放弃现在的前程,不?必面对种种议论揣测,她?对方朝的种种构思理想,都能用阻力更小的方式实现。 一直以来,她?都缺一个可?以得到机会的身份,而现在,这个身份,他可?以给她?。 不?过是此生放弃情爱,不?过是失去?自己真实的人生,有什么难的?这些身外之?物,早在他走上临月山的时候,就做好舍弃的准备了。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中?年男子与人说?话的低沉嗓音。 自从交换身份以后,萧寻初与谢知秋都对外面的动?静很敏感,他当即回过神,往外看去?。 须臾,果然五谷恭敬地过来敲院门。 萧寻初发声:“什么事?” 五谷听是他的声音,道:“少?夫人,是将军想要见少?爷,不?知少?爷方便吗?” 萧寻初一顿,说?:“我去?问问。” * 谢知秋本来已经很困了,但因是将军亲自过来,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尽责地来扮演“儿子”的角色。 院门一开,就见萧斩石凶神恶煞地肃着脸站在外面。 他一见谢知秋,就喝道:“臭小子,反了你了,你这院子怎么回事,连亲爹都要三催四请才开门!你给我过来!” 言罢,他大步走向外院的一处石桌石凳,然后肩腰一展,双腿分开稳稳地坐下来,面容深板,尽管手上没有刀,但俨然一副收关大将的架势。 谢知秋这两年已经十?分熟悉萧斩石的性情,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跟上去?。 萧斩石吹胡子瞪眼?:“今天你们去?谢家祝寿以后,我与光儿比划了一下武艺,结果那小子中?间跟我说?,你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打算?” 谢知秋一滞。 她?的身份之?前被萧寻光拆穿了,两人因此聊了不?少?军事方面的想法。 因为军事是敏感的部分,皇上非常犹豫,那些她?只在私下与皇帝含蓄地讨论,尚没有在朝中?正式提及。 由于进展相当缓慢,前景也堪忧,她?便没有告诉与萧寻初父子关系一般偏差的萧斩石,怕萧斩石空欢喜一场。 不?过,既然萧斩石主动?问题,谢知秋也没有隐瞒,应道:“是。” 萧斩石肃道:“你的那些想法,光儿详细跟我讲了,你——” 谢知秋本以为萧斩石要给她?建议,认真准备听着。 谁知下一刻,却见萧斩石肃杀的面孔上眼?眶一红,他居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了下眼?角。 他说?:“你的那些想法,若真能实现,说?不?定能改变国家至今以来冗兵而战力弱的局面,天下将士都会欣慰。我当初逼你们兄弟从文,就是盼着你们能带来这个日子。 “你们当年不?过两个小孩,我对你们又打又骂,是过于严苛。你们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看你们被我打得浑身伤,心里也难受。 “可?是我又害怕,我若不?严格教育你们,将现状一日日地拖下去?,会永远看不?到朝廷振作?的一天,会拖到某一日,他国的铁骑踏入梁城,令方国的百姓沦为败奴。 “要是有朝一日,这江山不?必再因他国强大的军队而胆战心惊,百姓能够安心生活,也不?枉二十?多年前,萧家军的战士在北方送掉的性命。” …… 这个时候,萧寻初背靠着院墙,隔着这一堵红墙,听自己父亲与谢知秋的对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赞赏不?已。 萧寻初听得出来,父亲还?不?是放不?下老?将军的架子,态度颇为僵硬,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萧寻初听到自己亲爹一个晚上能笑那么多次。 夜风中?,萧寻初摘下一片叶子咬在嘴里一上一下地叼着玩,嘴角有一丝无奈又感慨的笑。 说?起来,上一回听到父亲毫不?犹豫地夸赞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萧寻初转过叶子,悠哉地拿叶子吹曲调。 萧寻初平常很少?抱怨他自己面临的处境,不?过,说?真心话,他对现在的状况其实有很多不?自在的地方—— 他以前经常骑马,也喜欢游山玩水,哪怕避世,也不?是个足不?出户的人。 而现在,哪怕回了自己家,他父母对“儿媳”这个身份的束缚没那么大,他仍然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自由。 有时候甚至他父母没说?什么,他身边的丫鬟就会小心翼翼地劝他—— “小姐你还?是不?要太常出去?吧,现在小姐已经是萧大人的妻子了,萧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在。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小姐总是往外跑的话,说?不?定萧大人的父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而且,他也很羡慕他师兄。 在谢知秋的努力下,叶师兄已经顺利在工部入职,尽管目前还?算不?上有多少?话语权,但比起临月山上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谢知秋已经在推行改善工匠处境的政策,今后工部的地位或许会越来越高,叶青是真正是有技术的人,相比较于学儒学中?第进入工部的官员,他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乐观一点?说?,未来可?期。 这原本,也是萧寻初期待的事。 然而现在,当叶青开始每天充实地忙忙碌碌时,萧寻初还?是只能在后宅里待着,等?叶青回将军府了,他才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见闻。 说?来神奇,其实是萧寻初与谢知秋认识的时间更长,可?是谢知秋一旦离开家,外面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就难以知晓了。 反而是师兄,有时能跟他说?说?谢知秋最近又在朝中?干了什么事,引得官员纷纷议论。 要说?完全不?烦躁,是不?可?能的。 但本来会遭遇这些的,是谢知秋。 这种日子他才过了三年而已,而谢知秋,在十?七岁之?前的人生,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一个惊才至此的人被每天强行关在家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萧寻初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黑石,放在掌心看了看。 * 夜深。 谢知秋送走萧将军,回到屋中?。 屋中?烛火亮着,她?本以为萧寻初应该在的,可?能准备睡了,然而进到屋里,才发现室中?空空的,没有人影。 谢知秋疑惑地将灯笼搁在桌上,左顾右盼。 须臾,她?看到自己床上有东西—— 那是两块黑石,还?有一支竹蜻蜓。 竹蜻蜓是两人的相识契机,但这些年来,萧寻初已经许久不?曾做过,看床上这竹片的光洁程度,似乎是他刚才新?制成的。 和以前一样?,竹蜻蜓上绑着一封信,纸条似乎比他们幼时传递的要大一些。 为何他人不?在? 是什么话,让他觉得递信比当面说?更好? 谢知秋将信从竹蜻蜓上解下来,打开,只见上面是熟悉的萧寻初的笔迹。 字只有几行,但写得潇洒—— 【此石近成。】 【欲归原位之?日,取石寻我即是。】 【不?必过急,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 同一时刻,齐府。 午夜,齐慕先仍在屋中?,听完对面之?人说?的话,他面上有明?显的惊讶之?色—— 他指尖转着一块光滑通透的黑色石头,此石不?及萧寻初那里的通亮,但分明?是同一材质,且看光泽,已相当美丽。 齐慕先的神情变幻莫测,似乎此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不?可?思议地道:“通过一块石头就能调转两个人的灵魂,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蒙蒙亮, 秦皓在齐府花园里步履匆匆,正要离去。 他还没走几步,就被?刘求荣追上—— “秦大人?!秦大人?!” 刘求荣此人?生得贼眉鼠目, 最近又被?“萧寻初”这把?利剑悬在头顶, 活得战战兢兢,本就瘦小的一个人?, 瞧着像是宽大的官服下面裹了?具骨架。 不过, 刘求荣今日心情还算不错, 脸上挂着点笑,还愿意找人?聊聊。 他对秦皓道:“真是树倒猢狲散,以前齐府多热闹啊, 这‘萧寻初’才冒出来几个月, 一大批以前常来趋炎附势的人?都观望起来了?,生怕齐家倒台自己会被?牵连进去,恨不得早早撇清关系才好, 亏同平章事大人?以前那么提携他们。” 秦皓颔首:“确实物是人?非。” “不过难得秦大人?还对同平章事大人?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难怪同平章事大人?从以前就格外看重秦大人?。” 秦皓并?未隐瞒,只道:“秦家并?非左右摇摆的中间派, 从以前就受了?师父不少提携,早已?与齐家高度捆绑。我?与师父又是师徒关系,师父于我?有恩, 我?自然必与师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一顿,道:“我?是秦家长子, 势必要保全秦家。” 刘求荣心道这小年轻倒是坦诚。 一般人?遇到这种处境总要美化?一下, 至少名头上用?忠诚义气来掩饰, 他倒好,直接就承认秦家是别无选择, 必须与齐慕先站在一起。 不过,这份坦白,反而比虚头巴脑的话更让人?信服。 说?实话,刘求荣自己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呢? 他是绝无可能在萧……不,是谢知秋掌权后活命的,只能依附于齐慕先,做垂死一搏。 想到这里,刘求荣不由?一笑。 现在看来,命运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原来那“萧寻初”根本不是本人?,抓到她那么大个辫子,何愁齐家不能再势起? 而且经此一回?,他也算与齐慕先患难与共过了?,将来不愁不发迹。他已?经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停了?很多年,这回?说?不定能混个尚书当当。 思及此,刘求荣对秦皓一拱手,友好地笑道:“秦家日后必然飞黄腾达的,这回?你又在齐大人?那里立下大功……我?看我?们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有空不如多多来往。” 秦皓一顿。 刘求荣比他年长许多,两?人?同在齐慕先麾下,由?于他是齐慕先的亲传弟子,刘求荣一向?对他不错,秦皓自然也不会对对方不恭敬。 他眼神深暗,回?以一礼道:“当然好,刘侍郎客气。” * 午后,谢知秋正垂眸在窗前批阅文书。 须臾,五谷敲门进来。 “大人?。” 五谷抱拳汇报。 “今天到上午为止,我?暗中巡查都没有发现异常,守卫一直都在门口,没有动过。不过,我?走动时,发现东面墙外面有一点人?走过的痕迹,似乎有个几天了?。大人?的院子若是有人?进来过,可能就是往那个方向?跑了?。如果真是如此,我?觉得行窃的不是我?们府内的人?,而是外面进来的。” 谢知秋停笔,略作思索,点了?下头。 五谷笑问:“大人?,您这院子里到底是有什么这么要紧?连将军都说?,您这院子跟铜墙铁壁似的,都比得上军营了?。我?平日进来打扫,除了?一点墨家术的机关,好像也没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谢知秋道:“重要之物,自然不会轻易摆在外面。” 她稍作停顿,又问:“东墙外有痕迹的那个位置,院内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五谷回?答:“别的没瞧出来,不过那里不是正好有一棵少爷小时候命人?种的歪柿子树吗?现在已?经长得老高了?,说?不定就是借着树从院子里爬出去的。” 须臾,她走到院子东面,去看那棵大柿子树。 果然是一棵长歪的高大柿子树。 其高约有十余尺,主?干离墙一丈左右,歪歪斜斜地向?外延伸着枝桠,繁茂无比。 现在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金灿灿的柿子累累挂满枝杈,宛如一盏盏金灿灿的小灯笼。 由?于谢知秋的院子不让人?进,这里平时只有萧寻初和知满会过来,前段时间知满跑来玩,开开心心地摘了?一筐柿子回?去,萧寻初偶尔也会过来午睡,饿了?就摘两?个柿子吃吃,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人?动这些柿子。 谢知秋抬起手,只听“咔嚓”一声,单手就轻易折下一根低处的枝桠,而且不等?她去碰,随着树枝的晃动,熟透的柿子就从枝上掉了?下来。 五谷撑起衣裳,慌张去接。得亏他灵活无比,竟然勉强在落地前接住了?! 谢知秋看着五谷的模样,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道:“找几个侍女过来,将这些柿子摘了?吧,不然怪可惜的。” 五谷称是。 谢知秋略一定神,又道:“今后派人?到东墙之外定时巡视,最好再找两?个人?守着。” 五谷有些为难:“大人?,我?们这里人?手有限,本来一天十二个时辰要轮流守您的院子就十分辛苦了?,再派人?巡视东墙,恐怕无法?完全兼顾。” “无妨。” 谢知秋的表情,超乎寻常地淡定。 “现在以守东墙为先,院内一处正门与两?处侧门可以减少一点人?手。” 谢知秋眼神平静,似是有所打算。 五谷历来聪慧灵光,但今日,他竟也看不懂自家少爷的神情。 不过,他老实地没有多问,应过“是”后,就麻利地安排去了?。 * 几日后,又有东西被?送到齐慕先手中。 齐慕先似乎对那种“黑石”很感兴趣,连着数日下朝后就闭门不出,一直在家里研究黑石。 这回?送到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本簿子。 齐慕先翻开一看,就发现上面详细记录了?黑石的特性、注意事项,还有关于“势”如何增长的方法?。 “‘势’通过光照增长,需要控制温度。” “遇热失效,遇火即毁……” 这簿子看上去非常旧了?,主?人?约莫用?了?不少年月,但前面几乎都是无谓的摸索,和不成系统的记录。 直到今年开始,关于黑石的进展才一下子提升上去,逐渐明朗起来。 齐慕先大致翻了?翻。 他神色悠然,一副闲云野鹤般的模样,不像在看仇人?的把?柄,倒像在读什么闲书。 刘求荣有些紧张地问:“齐大人?,这下证据算齐全了?吗?足不足以弄死那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了??” 齐慕先一凝,反问他:“若你是皇上,我?拿着一本不知打哪儿?来的手记,跟你说?你最为信任的官员其实和别人?换了?灵魂,有欺君之罪,请你给她定罪……你会信吗?” 刘求荣定住,半晌,不太情愿地摇摇头。 他垂头丧气,叹息道:“没人?会信,这话未免太离谱了?。” “这就是了?。” 齐慕先微笑道。 “不可操之过急,总要拿得出皇上不得不信的切实证据才行。” 言罢,他从袖中摸出黑石。 不知何时,齐慕先手上的黑石已?经不止一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在他掌心静静不动。 他取出其中一块,对着光转了?转,看着上面的光泽,道:“三天后,你到我?这里来,我?们商量一下细节。如无意外,当天便可以做个了?结。” 第一百五十章 齐慕先送走刘求荣后, 拿着黑石和从萧家?弄来的簿子,独自进了书房。 齐慕先一条条细看?着簿子上的内容,有时看?到值得注意之处, 还会特?意停下?来, 眯起眼细读作者?在边角处杂乱书写的种?种?注解。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这样的敲门声, 齐慕先一听就知道是谁, 他?漫不经心地道:“进。” 下?一刻, 秦皓推门进来。 “师父。” 他?唤道。 齐慕先看?上去对秦皓现在还来找他?有些惊讶,但还是慈蔼地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这么晚了,你还有事?要说?” “是。” 秦皓点了点头, 看?他?的表情?, 似乎情?绪复杂。 他?凝了凝神,才问:“师父,谢知秋的情?况, 这样离奇……您确定吗?这件事?……真的非得告诉皇上不可?若是双方各让一步,在私下?里?解决……” 齐慕先看?了他?一眼,面上仍是乐呵呵的。 齐慕先轻拍秦皓的肩膀, 对他?,显然比对其?他?心腹更为和蔼。 齐慕先道:“皓儿,你对谢知秋, 果然还是心软?” 秦皓:“……” 秦皓未言,但他?犹豫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也看?得出来……你对谢家?那女?娃, 多半是有些好感吧。” 齐慕先微笑着喝了口茶, 可他?下?一句话,却带着丝丝寒意:“有你在, 能帮我确认萧寻初就是谢知秋,我很感谢你。你又是我的爱徒,按理来说,你希望保她一命,我不该拒绝你。不过,当初正儿出事?,我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想让她私下?解决。可那个时候,她对我手软了吗?” “……” 有一瞬间?,秦皓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齐宣正是齐慕先的软肋,谢知秋动了齐宣正的那一天起,这两个人便不共戴天。 秦皓还是试图再从中周旋一下?。 一边是他?师父,一边是谢知秋,他?很清楚,这极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秦皓道:“可是师父,她当时是大理寺正,从实情?来讲,的确是齐宣正大人有错在先,以当时的事?态发展,谢知秋恐怕也预料不到……” 预料不到齐宣正会死。 然而这话,秦皓没有敢说下?去。 幽暗的屋室中,齐慕先的眼神已然沉暗,他?面上还有微笑,可周围的空气似乎要在他?的眼神之下?凝固。 齐慕先缓缓道:“说实话,她身为女?子,能有如此?见识胆识,甚至走到参知政事?的地步,确实令我惊讶。这样厉害的女?人,除了顾太后之外,世上还真见不到几个。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既然走上政坛,就应该知道,人都有身不由己之处。 “正儿的确是我动手所杀,可实际上,还是被谢知秋逼到这个地步的。 “在那个情?境下?,我亦有我的迫不得已。皓儿,等你年?纪再大一些,或许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 齐慕先听上去心意已定。 秦皓掌心冒汗,他?的手握成拳头,须臾却又松开。 “师父……那若是将一切告知皇上,谢知秋……会怎么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 齐慕先只是笑笑,并不明言。 他?道:“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而要看?皇上的决断,不是吗?” “……” 秦皓略一晃神,他?不太相信齐慕先不知道,而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反而徒增他?的不安。 秦皓没说话,是安静地低着头,陷入沉寂。 * “我留在工作室中的记录簿子昨天不见了,另外,这段日子陆陆续续的,黑石也丢了不少,总共大概少了有十三四颗,都是接近完成的。” 将军府中,萧寻初在对谢知秋说明失窃的情?况。 最近一两个月来,由于?黑石的进展神速,他?制了不少以交换人类灵魂为标准的黑石,不少都已经从水里?捞出来,用篮子装好,为了方便区分,还在篮子外面标注了“一成”“五成”“九成”等字样,以表明完成的程度。 近日失窃的多是“九成”篮子里?、接近完成状态的黑石,更不要说还有萧寻初的手记簿子。 这样的损失,已经非常严重。 谢知秋略一颔首,抬起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 * 一夜。 刘侍郎如约来到齐府。 这正是齐慕先先前所说的“了结之夜”。 对这个夜晚,刘侍郎既兴奋又紧张。 兴奋的是只要扳倒谢知秋,悬在他?头上的利刃就终于?消失了。没了萧氏,朝中就还是齐氏一家?独大,他?们这种?跟着齐慕先卖命的人,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紧张则是,这事?实在太大了,又怕太离奇,皇帝不会信,白忙活一场,反而搞得他?们像两个老糊涂的疯子。 不过,齐慕先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既然他?选了这个时机出手,想来事?情?一定能成。 刘侍郎搓着手,小?心翼翼地敲门见齐慕先。 在听到“进来”两个字后,他?弓着腰进屋,谦卑地道:“见过同平章事?大人。” 齐慕先今日见他?没在以往的书房,反而是齐府一个偏僻的小?房间?。 刘求荣一进去,就看?到里?面供着神龛,上列三尊牌位,而齐慕先本?人,正在上香。 齐慕先上完香,对他?笑笑,道:“来,你也来烧点纸钱。” 刘求荣不用细看?都知道神龛上供的是谁,他?连忙依言去烧纸。 齐慕先微笑着看?他?烧完纸,又说:“你跟我来一下?。” 说着,齐慕先领他?到了隔壁屋子。 他?指指屋里?的景象,道:“求荣,你看?这样,算不算充分的证据?” * 子夜将近。 礼部尚书史守成本?来已经睡了,竟在半夜被人敲门叫醒。 “谁?!什么事?啊?!” 史守成明天一早要上朝,平时事?情?多本?来就很累了,熟睡中居然还被人吵醒,当即就来了起床气,口气相当不好。 “老爷!” 然而赶来的家?仆一脸严肃。 他?说:“是一个平时常与您一块儿喝酒的学生,自报名字叫常德。他?说他?今晚约了与人下?棋,下?到这个点,本?打算回太学去,谁知路上看?到同平章事?大人齐慕先的马车,还一路往皇宫去了,说这会不会是个什么要事?,就掉头跑来告诉您。” 史守成一听和齐慕先有关,顿时清醒过来! 齐慕先这个老狐狸,大半夜不睡觉跑皇宫去,是很奇怪! 就算是皇帝晚上也要睡觉啊!他?冒着让皇帝生气的风险也要进宫,肯定不是小?事?,没准儿就是憋着什么坏! 史守成一个翻身就从床上下?来了,连声道:“来人,伺候我更衣!快!快!我要备马去将军府!” * 事?发突然,史守成连让人套个马车的功夫都没有,自己策马加班就一路奔到了城西。 将军府戒备森严,非但足有两重厚墙,而且外头守着佩刀士兵,和普通门房截然不同。 史守成每次来都很有点忐忑,何况今晚还是深夜叨扰。 但齐慕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史守成急急上前道:“你们见过我没有?我是礼部尚书史守成!你们快进去通报,我有急事?必须立刻见到参知政事?大人!” 然而守卫摇了摇头,说:“二少爷今晚不在府中。如果你是急事?……” 他?往墙另一边的方向一指,道:“他?与少夫人到外头赏月去了,大概走得不远,你骑马过去找找更快。” 史守成头脑一懵。 这萧寻初,明天卯时可就要早朝呢,他?这个点居然还有兴致和妻子赏月? 史守成在心里?骂了一万句话,但他?现在与“萧寻初”结盟,而“萧寻初”是目前最可以对抗齐慕先的人,史守成也没别的办法,跳上马就往守卫说的方向去—— 方朝没有宵禁,晚上出门是合法的,不过都快到午夜了,大街上人也不多,他?骑马走得飞快,一边沿着将军府的墙走,一边拼命找人。 没多长时间?,忽然,他?看?到将军府后门的杏花树下?,有一男一女?。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杏花了,不过在轻柔的月色下?,树影也显得温柔。 四下?无旁人。 那两人依偎在一起,似在亲吻。 男子披头散发,只着一身宽大的白衣。 女?子身上罩着斗篷,不太看?得清衣着外表,只能从身段分辨性别。 男人低下?头,一绺乌发垂下?,他?将手抚在女?子面颊上,女?子双手搭着他?的肩膀。 晚风徐来,只从画面来说,这场景倒是赏心悦目。 但史守成这会儿完全没有闲情?逸致,甚至想骂伤风败俗。 他?直接骑马靠近二人,喊道:“参知政事?大人!我有要事?要与你商量!齐慕先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进宫去了,不知是要搞什么勾当!” 男子抬起头来,看?向史守成。 他?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神宁静,果然是萧寻初。 听到史守成的话,他?低头对年?轻女?子说了点什么,转身向史守成走来。 * 另一边,此?时此?刻,齐慕先已经进了皇宫。 赵泽睡到一半被抓起来,打着哈欠。 饶是他?脾气很好,这会儿还是忍不住想要抱怨。 如果是其?他?官员他?肯定要严厉拒绝对方打扰的,但偏偏来的是齐慕先,哪怕齐慕先权势大不如前了,但明面上对他?还有许多恩情?在。 赵泽只得道:“相父怎么这个点不睡觉,还特?意跑来见朕?有什么事?,明天早朝上说不行?吗?” 齐慕先伏身跪地,表现出十足的恭敬。 他?声音沙哑地道:“请皇上恕罪,若非事?关重大,老臣必不会如此?深夜匆忙打扰皇上。” “算了算了,朕起都起了。所以相父是有何事??” 齐慕先清了清嗓子,问道:“皇上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鬼神?” 赵泽听闻,不由带上一分戏谑地笑。 他?说:“相父不是打小?就教朕,要敬神,但不可盲信盲从吗?今日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齐慕先道:“老臣一直不太信鬼神,但今晚遇到一事?,却不得不信。实际上,老夫今夜偶得一块奇石,手中持之,居然就可听到上天预言。而这奇石所述之预言,老臣听闻,甚为震动,却不敢请验真假,还望皇上亲自鉴别。” “哦?” 齐慕先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赵泽的心立刻就痒了起来。 要知道齐慕先平时说话做事?都很实际,赵泽从未见他?求神拜佛。 今日,这个一本?正经的齐慕先居然如此?神神叨叨,还一副大为吃惊的样子,赵泽实在很难不好奇,还没见到所谓的“奇石”,他?话已经信了八分。 赵泽来了兴致,抬手道:“既然如此?,拿来给朕看?看?。” 齐慕先当即从袖中捧出一个木盒,双手举起。 大太监董寿恭恭敬敬地接过,又捧着盒子送去给赵泽看?。 木盒一开,只见里?面仔仔细细地垫着绒布,在软垫之上,一块乌亮通透的怪异石头光泽微晃,乍一看?,倒真有几分神异之状。 赵泽伸手,将石头拿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个时辰前。 齐慕先?让刘求荣看的屋子里, 有两只公鸡,还有一只兔子。 其中一只公鸡的模样非常奇怪。 它看上去极为惊恐,无法像鸡一样站立, 反而一只在试图用后腿蹬地!它保持不了平衡, 上半身?贴倒在地,双腿并?列用力, 像是想要跳起来, 却根本行不通! 另一只兔子的处境亦好不到哪里去, 它一直跌跌撞撞地到处乱撞,还试图仰颈发出叫声!它不停地尝试去撞另外两只鸡,然后用兔子的喉咙发出凄厉的叫声。 两者相加, 画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刘求荣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不要兔子和鸡,小?孩的惨叫他?也听过不少?。饶是如?此,骤然看到如?此怪诞的景象, 他?还是愣了愣。 不过,只是转瞬,刘求荣就喜形于色:“算!算!这?个证据一定够充分了!想不到大人这?么快就掌握了运用石头的方法!试问世上有谁见过这?样的鸡和兔子?!只要让皇上看到这?个场面?, 何愁他?不相信那‘萧寻初’的问题?!” 齐慕先?颔首:“确实,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种奇事, 亲眼所见,实在震撼。” 刘求荣道:“大人, 那我们何时带这?兔子和鸡进宫?此事宜早不宜迟啊!” 齐慕先?微笑着说:“不急, 其实经过我这?些天的研究, 发现这?石头还有个小?问题,你?仔细看看。” 说着, 齐慕先?递了一块黑石,到刘求荣手里。 刘求荣连忙接过。 他?用手拿着黑石,疑惑地横看竖看,可他?不太懂这?东西,怎么看都?只是乌黑一团。 他?奇怪地问:“大人,这?石头还有什么问题?请同?平章事大人明示……” 刘求荣话未说完。 他?方一转头,就见齐慕先?不知何时已经掰开另一只公鸡的嘴。 然后,他?用衣袖作?为阻隔,拿起一块小?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石子丢进了公鸡嘴里! “——!” 刘求荣大惊失色! 等他?反应过来,立即想将手里的黑石丢掉—— 说时迟那时快,一刹那,他?只觉得手中石头滚烫,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震荡涌上头脑,与?之相伴的是强烈的眩晕之感—— 他?的身?体慢慢倒下,视野的最后,是齐慕先?黑色的皂履官靴。 …… * 祖母寿宴归来那一夜,谢知秋拿着黑石去找萧寻初。 萧寻初果然他?的小?工作?坊里,他?正在反复修改突火.枪的图纸打发时间,大约是以?此缓解内心的焦虑。 谢知秋轻轻敲了敲门,才走进去。 萧寻初听到动静,直起后背,但停顿了片刻,才转回头。 他?回头时,面?上已是平日那样恣意舒服的笑容,道:“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谢知秋张开双手,将两块黑石放回他?手上,道:“换,我是希望换回去的,不过,现在确实不是好时机。” 萧寻初颔首,表示理解。 不过,谢知秋的下一句话是—— “其实,我怀疑,齐慕先?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 谢知秋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兄长?没有打招呼就进了院子?当时他?说,外面?并?没有人守着。 “后来我去问本该守在门外的人,他?说他?之前出去买的一批物品出了问题,被临时叫去问话了,当时匆匆忙忙去找人代班,中间出现了可能两刻钟不到的空档。 “府中人受雇工作?,自?然怕自?己的工作?出纰漏会受到责罚,更何况将军府中的人绝大多数都?知道我们的院子不能擅进,他?觉得离开一会儿不要紧,就没有上报。若不是萧寻光大人正好闯入,还进来找人,我们可能根本发现不了这?件事。” 萧寻初颔首。 这?件事实在让人记忆犹新。 幸亏当时闯进来的是他?兄长?,且兄长?是个讲得清道理的人,若换作?是大嘴巴的外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守门人那里后来并?没有查出太大问题,他?们也加强了院子的戒备,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看谢知秋的表情,她?好像一直并?未对此事释怀。 谢知秋蹙起眉头,缓缓道:“我对此事并?不十分确定,也怕自?己太过多疑。如?果只是凑巧也就罢了,但守门人被调走,若是有人有意为之……” 她?停了停语气。 “本来我想,就算真的走漏了消息,恐怕也没人会信,更拿不出证据。但现下,如?果你?的黑石钻研已经接近尾声,那么我不得不往最坏的可能考虑——齐慕先?有可能已经得到了接近完成的黑石。” “若是如?此,他?手上真的会有足以?威胁我的把柄。” “不仅如?此,黑石本身?,也是十分危险的东西。” “我必须要先?验证一下。万一果真如?此……我们恐怕没有别的选择,唯有铤而走险、冒死一搏。” * 刘求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视线很低,前所未有的低,几乎是与?地面?平行的感觉。 他?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手找不到着力点—— 他?一低头,就发现自?己根本已经没有手了,本应是手的位置,竟是一对公鸡的翅膀。他?再往下看,又看到自?己触地的部位是一双鸡脚,脚趾脏兮兮得沾满泥沙和鸡粪,简直作?呕。 刘求荣惊恐万分,奋力求救扑腾起来,可是他?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喔喔喔”的叫声,像打鸣,又腔调古怪。 齐慕先?低着头,慈爱地看着他?。 从鸡的视角从下往上望,齐慕先?看起来实在是高,几乎不可逾越。 “很吃惊,是不是?” 齐慕先?温和地说。 “但你?要明白,拿着这?石头意图扳倒谢知秋,是没有用的。” 齐慕先?在屋里踱步,悠闲地讲述起来—— “求荣,你?跟着我的年岁也不短了。我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有些事你?也知道,若真事事都?照章按律来算,我有十个脑袋怕也不够砍啊。” “我私下的事,先?帝都?很清楚,但他?素来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没认真计较过。” “这?是为什么呢?” “一来,是因为我对先?帝有恩情,他?对我多少?有点情谊;二来,我对先?帝而言,的确有用,不可或缺;三来……” 齐慕先?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罢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与?辛国之间有多年联系,先?帝对此并?非没有察觉,他?那种种举动,不完全是在维护我,而是在维护与?辛国的关系。 “先?帝畏惧辛国,他?知道以?现在的军队状况,绝对无法战胜辛国,可是又不愿意放权给将领,怕将领威胁自?身?地位,所以?采取了绥靖苟安的方式,维持现状。” “——!” 齐慕先?含笑道:“所以?,对皇上而言,重要的从不是欺君不欺君、清廉不清廉,而是会不会威胁皇权、能不能为他?所用。 “以?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是我,而现在,是谢知秋。 “谢知秋的确是个女人,她?的确不是她?冒充的‘萧寻初’本人,但那又怎么样?她?对皇上的帮助,难道是假的? “皇上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可能会有短暂的惊讶,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由于女子从政的不利地位,他?可能会勒令你?我这?些知情人不准说出去,可能会要求谢知秋和萧寻初不要换回去,就这?样将错就错,以?减少?麻烦。 “但皇上本身?,我敢说他?不会不高兴。 “只要谢知秋不会以?女子之身?,试图倾覆皇上身?为男性对皇位的单一合法继承权,她?有什么不好? “人皆以?利己为首要考虑因素,若是与?家族利益有牵扯的妻子或者姐妹,那当然要在势力范围内拼命打压,巴不得对方对自?己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但谢知秋与?他?在资源上并?无竞争关系,还是在朝廷上最支持他?的人,像这?样的人,当然是越强大越有利! “如?果是在广阔的天地里挑选异性,人往往会被优点鲜明、各方面?最为出彩的人所吸引,谢知秋就是如?此。 “她?在战略上与?他?聊得来,明面?上又支持他?,如?果谢知秋是女人,同?性竞争也不存在了。相反异性相吸,赵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说不定暗地里还开心,甚至会希望她?公开上朝当个男人,私下再恢复女人!” 此时,鸡脸上的恐惧,已经泉涌而出。 齐慕先?悠悠地喝了口水。 他?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将你?变成这?样?” “其实你?为我卖命这?么多年,我不该如?此待你?。” “不过,我觉得关于这?种石头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齐慕先?自?己拿石头的时候,会小?心地用手帕作?阻隔。 他?拿起一块石头,眯起眼查看。 齐慕先?道:“这?样近乎奇迹之物,如?果只想到当作?对手的把柄,用来排除异己,未免目光短浅、暴殄天物!”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这?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 “它能将一个人,不论种族、性别、身?份、年龄等一切障碍,毫无痕迹地变成另一个人!” “换言之,此物足以?让贫贱者富裕,貌寝者美貌,失意者得意,将死之人重获新生?!” “这?是货真价实的起死回生?、逆转乾坤之物啊!” “你?当初一个坑蒙拐骗的治病人肝就能赚来无数金银,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东西,若是为世人所知,会有何等价值?” …… 不多时,齐慕先?唤来仆从,令其备马。 他?耐心嘱咐道:“我要进宫一趟,刘大人今日瞧着好像喝醉了酒,在发酒疯,你?们好生?照料……对了,这?只鸡我瞧着不错,你?们将它炖了,煲个参鸡汤,等我回来,和刘大人一起喝。” 仆从连连称是。 他?隐约是听到屋里有响动,好像是刘大人在撞来撞去、还发出不成调子的怪声。 仆从对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多问。 他?双手去接齐慕先?手上的鸡,只见这?鸡瞪着双眼、表情悚然,两只鸡脚左右挣扎摆动,表情动作?竟有些似人。 仆从熟练地揪住鸡的翅膀,让它不得逃脱。 这?一拎,仆从不由使了点劲,道:“老爷,这?鸡劲真大!炖了一定好吃!” * 时间回到此刻。 赵泽一拿起那石头,就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殿中一阵惊乱,离他?近的一两个太监和宫女似乎也感到了这?种摇晃,都?发出惊呼声! 然而离得远一点的宫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反而疑惑地看着他?们的慌乱。 而赵泽本人在震荡的中心,他?试图抓住自?己的龙椅扶手,却莫名?抓了个空,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晕眩一口气扑上他?的大脑—— 等意识在恢复正常的时候,赵泽的第一感觉就是疲倦,很累,尤其是腰和膝盖,有一种难言的酸痛,仿佛动一动就是咯吱作?响。 对一个今年才二十八岁的青年皇帝来说,这?实在是陌生?体验。 他?皱着眉头吃力地撑开眼皮,发现眼前的景象偏暗,还有点模糊,视线的右上角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晃来晃去,恼人得人。 但当他?抬头看向高处,却看到龙椅上坐了一个人—— 那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赵泽能感觉到那是他?的身?体,可是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又是齐慕先?。 赵泽瞳孔一缩,脱口而出道:“相父你?为何坐在朕的位置上?”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赵泽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在一句话间凝结了,大殿里的所有宫人都?用一种堪称可怕的眼神看向他?! 唯有董寿还算镇定,但他?也举着拂尘扫过来一眼,扬了下眉毛,换作?以?前,他?绝对不会对自?己这?个皇帝有这?样的表情。 而齐慕先?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 齐慕先?沉着地望过来。 他?将手中的那块黑石缓缓收入袖中,拉长?了音道:“相父方才说了什么,是朕听错了吗?相父莫不是脑子糊涂了?” 幽暗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爬上心头,将赵泽整个人吞噬进去。 赵泽的理智知道他?现在必须保持冷静,不该再说错任何一句话了,可是他?的情绪根本冷静不下来,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赵泽大喊道:“齐慕先?!你?对朕做了什么?!朕才是皇帝!快将朕弄回去!” 齐慕先?看他?的眼神,就像天上的鸟在看一只落进水里的蚂蚱。 不等齐慕先?开口,一旁的董寿已经呵斥道:“大胆!齐大人怎敢对皇上这?样说话!你?可知你?现在说的话,已经犯了谋逆大罪!” 赵泽当然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对,但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他?甚至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梦,只要醒了就能恢复平常的样子。 他?气急攻心,一边怒骂齐慕先?,一边径自?冲向齐慕先?,试图抓他?的手、将他?从龙椅上扯下来,试图以?这?种方式让两人换回去—— 然而,他?还没冲到中间,太监们就白了脸色,赶忙扑过去保护齐慕先?,同?时阻拦他?—— “护驾!快护驾!” “齐大人造反了!” 赵泽现在一具年老体衰的身?体,哪里斗得过这?么多人,很快被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他?被摁住脑袋,艰难地偏过头,喊道:“你?们看不见吗!你?们都?看不见吗!他?才是齐慕先?!朕是赵泽!朕是赵泽!” 然而他?很快被堵住了嘴。 齐慕先?从龙椅上站起来。 皇帝的龙袍笔直垂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泽。 “齐慕先?。” 他?道。 “这?么多年来,朕一直向敬重长?辈一向敬你?,想不到你?居然会这?样回报朕!” 言罢,他?下令道:“来人!将齐慕先?押入大牢!” 这?个要求现在看来合情合理,侍卫们不敢耽搁,立即来了一大群人,用蛮力押走了拼命挣扎的赵泽。 齐慕先?像泄气一样坐回座位上,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随后,他?睁开眼。 赵泽眼神清澈,而换成齐慕先?,这?目光就沉重了许多。 董寿本想上前安抚一下皇帝,但看到这?眼神,又止住脚步。 今晚的情况太异常了,尽管已经押走了突然发疯的齐慕先?,但董寿在皇宫生?存多年的本能,令他?在这?种时候保持了谨慎。 但“皇帝”先?开了口。 “董寿。” 他?道。 董寿不动声色地上前,问:“哎,皇上什么事啊?” 齐慕先?目光森冷,道:“立即派人,把‘萧寻初’叫进宫来,朕有事要与?‘他?’商量。” 第一百五十二章 禁门之外, 星火闪烁。 因已是后半夜,饶是夜不闭市的大梁城,到这个时辰亦安静下来。 满街门户熄灯, 万籁俱寂, 唯有街道上还?挂着几盏阑珊灯笼,不时有细碎虫鸣和打更?人慢吞吞的步子。 宫城大门已然紧闭, 唯有城门上几道火把闪烁。 守门的侍卫手持长?.枪, 笔直地立在门前, 但守夜到这个时候,难免已经有些困了。 他见四下无人,便?悄悄打了个哈欠, 砸吧砸吧嘴, 松动已经站僵的胳膊,快速揉了下眼睛。 就在这时,宫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直逼宫门前。 守卫连忙站直。 只听咯吱一声,闷沉沉的宫门从内部?打开?, 一人策马而出。 出城之人是侍卫,与守门的两个守卫平日相识,守卫见是他, 一边查了他的出宫凭证,一边问:“怎么回?事, 你今天这么晚还?要替皇上办事?刚才垂拱殿是出什么事了吗, 怎么好像有点动静?” 那侍卫凛然道:“大事!” 他提醒二人:“你们今晚小心着点, 我出宫去找萧大人,一会儿就回?来, 除了我们,你们注意别放其他人进去!” “神神秘秘的,到底什么事啊?” “不好说。” 那侍卫急着出宫,却架不住两个守卫催促,他们之间又确实有些矫情。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左顾右盼,见周围的确没?人,才压低声音飞快地道:“垂拱殿那里,同平章事齐慕先?……谋反了!” “什么?!” 守卫惊呼出声。 侍卫忙道:“皇上还?未做出决断,此?事不要外传!会惹祸上身!” 两个守卫连忙点头。 这时其中一人又问:“这么说来,你现在去找参知政事萧寻初大人,就是皇上要与萧大人商议此?事?” 本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皇上对?“萧寻初”的信任,满朝文武有目共睹。 但谁知,那侍卫被问到这个问题,居然沉默了片刻。 “我本以为应是如此?。” 他道,语调莫名迟疑。 “但是皇上下命令时,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萧大人一旦进了皇宫,就不要想再走出去一样。” 侍卫回?想起片刻前“皇帝”的语气,背后不知为何犯上一丝寒意,令他在深秋的夜里打了个寒颤。 守卫不解:“这怎么可能,皇上与萧大人一向亲同手足,若是齐大人真的干了大逆不道之事,皇上应该更?加信赖萧大人才对?!”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 侍卫显然不欲再聊,他一勒缰绳,匆匆道:“皇上命我速去速回?,我必须要走了,你们万不可对?他人说是我走漏的消息——” …… 梁城大街这个时辰早已空无一人,侍卫纵马疾驰,一路西奔,不多时就到了将军府。 将军府门前戒备森严,气氛肃杀,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夜色中更?显威严。 侍卫急报道:“将军府人听令!皇上有命,今夜宫中突发?异事,特请参知政事萧寻初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将军府前的士兵见宫中侍卫拿出了皇帝手谕,连忙跪下。 但听到侍卫是来找“萧寻初”,二人又面?露难色。 士兵道:“回?大人,可是萧大人现在不在府中。刚才礼部?尚书史大人来访,萧大人深夜来了兴致,决定?跟史大人一同回?府下棋去了。” “什么?!” * 同一时刻。 史守成正在自家庭院,与“萧大人”下棋。 说是下棋,但史守成现在火烧眉毛,满脑子都是齐慕先?深夜进宫必有问题,心思根本不在棋上,哪儿有心思与这“萧寻初”对?弈? 偏偏“萧寻初”今晚心情还?好得出奇,长?发?未束、衣衫单薄就拉着他要一起下棋不说,他今晚笑容还?很多,全然没?有平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之感。 这“萧大人”在等他落子,一边等,一边笑眯眯地将手边的棋子叠起来。 他那手不知是怎么长?的,平衡感好得诡异,一连叠了七八颗棋子都没?有塌下来,将扁圆的棋子垒得像塔一样。 萧大人看了他一眼,催他道:“老?史,你都想了半天了,还?没?想好怎么走吗?” “……” 史守成气闷。 他本来就不是善棋之人,和棋术不下齐慕先?的“萧寻初”较量,他只有被欺负的份,现在更?是满肚子心事,根本没?心思下棋。偏偏史守成要强,萧寻初比他年纪小,却在此?时如此?激他,史守成自觉矮了对?方一头,火气冲冠直上! 史守成将棋子往棋碗里一丢,道:“参知政事大人真好的兴致!再过几个时辰就要上朝了,我本是得知齐慕先?行踪反常,才不睡觉跑去将军府找萧大人,结果萧大人非但正事不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拉着我下棋浪费时间! “我是不知道萧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若是萧大人就打算这样应对?齐慕先?,那还?是请回?吧!你我之后的情谊,也不必再提了!” 眼前的萧寻初,听到他所言,并不生气,反而笑了笑。 他从史守成的棋碗里取出一子,替他走了一步,然后自己又接上黑子。 史守成:“……” 这萧寻初自言自语道:“我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我更?放在心上了……” 可是,他现在必须用尽所有方法,替谢知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萧寻初看了看天上的月色,问:“老?史,既然下棋腻了,你想骑马去城郊转转吗?” 史守成:“……” 他急火攻心,简直一阵暴躁的情绪涌上心头。 史守成正要破口大骂,忽然,门房举着灯笼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道:“老?爷!宫中的侍卫带着圣旨来了,说皇上要传召参知政事大人!” 来了! 萧寻初精神一动。 史守成听了门房的话,正怔了神,待他反应过来,回?头去看萧寻初,却见“萧大人”不知何时已将棋子一丢,脚底抹油掉头就跑! 史守成完全看不懂萧寻初的所作所为,简直头脑一片空白,皇上下诏让他进宫,他怎么非但不赶快接旨,还?往反方向跑呢?! 这个时候,花园远处亮起一片火光,似是侍卫带着人过来逮人了。 萧寻初还?没?跑远,领头的侍卫已经看到他的背影,当?即追了上去,边追还?边喊:“参知政事大人!参知政事大人!” 萧寻初一听在喊他,跑得更?快。 萧寻初到底是将军的儿子,长?得个高腿长?,先?天条件很有优势,他还?有着不错的体能。 饶是侍卫叫来了人帮忙,仍然愣是跑不过他! 萧寻初灵活得像根泥鳅,左钻右挤。天色黑,他又特意往暗处走,一不留神就看不见了。 众人在史家花园里你追我跑,兜了十几圈,宫中侍卫几乎将史家所有家仆都借来抓萧寻初了,才勉强将他堵在角落里。 侍卫跑得大气都喘不动,绝望道:“参、参知政事大人,让您进个宫而已,您跑什么啊?” 萧寻初被抓住,脸上亦是一副不解之貌:“不是你们在追我吗?我看这么多人来,又不知道是干什么,当?然要逃啊!” 侍卫:“……” 侍卫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道:“是皇上的旨意,这里不能细说,还?请萧大人尽快随我进宫面?圣。” 听他这样说,萧寻初点了点头,倒没?有拒绝。 只是,跟着走了几步,他又忽然停住脚步。 接着,他抱紧肚子,倒在地上,说:“不好,我今晚好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 侍卫被派去叫萧寻初,照理来说一个时辰总该回?来了,可不知为何,他一去不回?,到这个时辰都没?有回?到皇宫。 而这个时候,赵泽已经被千里迢迢压进御史台狱。 梁城主要有三处关押重犯的监狱,分别为大理寺狱,御史台狱,还?有梁城府狱。 大理寺狱关押重犯、要犯,而御史台狱负责将由?皇上亲自审理的犯人。 像赵泽这种情况,其实关去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有道理,但大理寺是谢知秋打下根基的地方,几乎都是她的人,齐慕先?自然不会将赵泽送去那里。 于是,赵泽被粗暴地推进御史台大牢。 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赵泽现在用的是齐慕先?那具老?迈的身体,本来就不及他自己的身躯年轻力?壮,被这样一推,他感到身上一阵剧痛,差点爬不起来。 赵泽看着手腕粗的铁栏,内心是一阵荒谬和绝望。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个皇帝,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关进御史台狱里!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视作父亲一样的相父,居然会这样对?他! 然而,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他根本不知道齐慕先?是怎么换走他的身体的,而其他人完全不相信他是赵泽。 不管怎么想,齐慕先?都肯定?会很快动手除掉他,彻底取而代之。 赵泽起先?还?想逼自己想办法,可是他越想,越觉得没?有任何办法。 精神上的崩溃,□□上的痛苦,两者同时折磨着他,让他被巨大的无助吞噬。 他甚至想要去死。 会不会只要去死,他就能从熟悉的龙床上醒来,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继续当?他的皇帝? 然而,被踢了一脚的腰部?传来的疼痛如此?真切,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绝不是梦。 赵泽呆呆地坐着,他不知所措,没?有办法,也没?了继续想办法的动力?,有如废人一般。 时间似乎十分漫长?。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铁栏,任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无法阻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听见外面?传来狱卒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侍御史大人客气”这样的句子。 接着,外面?的木门吱啦一开?,两重脚步声响起,直到走到他的牢狱前,才停下。 赵泽抬起头,却见来者是侍御史秦皓,还?有一个被黑色斗篷罩住的女?子身影。 后面?那个女?子,赵泽没?有见过,但他认识秦皓。 他记得秦皓是齐慕先?的弟子,还?以为秦皓是听说齐慕先?入狱,急急过来查看的,应该会和自己说几句话。 谁知,秦皓一言未发?,只是拿着狱卒给的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对?那女?子点了下头,便?退到了一旁。 那女?子缓步踏入牢狱中。 她走到赵泽面?前,蹲下.身来,抬起头,露出斗篷兜帽下的面?容来。 赵泽一愣。 好一副标致的相貌。 尤其是那双乌黑的眸子,如同雨水洗涤过的晚空,澄澈得像能倒映世间一切。 若换作平日,他必定?会多看两眼,可今天,却没?有这样的心思。 这时,女?子开?了口。 她唤道:“皇上。” “——!” 赵泽一惊,猛然看向她! 赵泽问:“你是谁?你竟认得出朕?” 谢知秋顿了顿。 她说:“皇上,上回?我们下棋,你曾提到我的棋风,像一位围棋国手的孙女?、名赫一时的女?棋手李雯。 “当?时,皇上还?说,皇上《孙子兵法》已经读了六篇。不知时隔多日,皇上将这本书读完了吗?”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数日之前。 “齐慕先是个极有?远见的?人。” “普通人见到天鹤船, 或许只会?认为是个能飞上天的?稀奇之物,但齐慕先顷刻之间,就能想到山道运输、军事瞭望, 能想到民生、经济、军备。绝大?数人只重眼前, 他却能计之长远。” “同?样的?,他看到黑石, 也不会?只想到是对付我的?把柄。他会?意识到此石真?正的?价值, 会?意识到这种石头的?惊天之处, 他立即就会?明白要如何将其利用最大?化。” “绝大?多数人可能会?自己的?身份有?所留恋,至少也会?畏惧变成别人。但是齐慕先……他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而且他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亲近的?家人, 以他的?情况, 最多只能寿终正寝,想要再重新获得皇上的?信任,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他当时甚至决定亲手杀死齐宣正来看, 他现在的?身份说不定已经牵扯上了什么身不由?己的?事,令他难以脱身。” “换言之,在这世上, 他已经没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如果得到黑石,知道黑石的?作用,他有?很大?的?可能会?铤而走险, 会?亲身使用黑石。” 那一夜,萧寻初极为专注地听谢知秋分析。 听到这里, 他不由?心中一凛, 深感情况危急。 萧寻初说:“你认为他会?主动和别人交换?可若是如此, 他会?选谁呢?” 谢知秋默了片刻。 她说:“齐慕先是野心很大?,也很通透的?人。我猜, 他会?选一个比他更年轻、地位更高,还比他更不受约束的?人。” 这个答案,让萧寻初一愣。 齐慕先已经是同?平章事了,在这世上,要比同?平章事权力还大?,那还有?谁呢? 忽然,萧寻初瞳孔一收,脱口而出—— “赵泽?!” 萧寻初想到这种可能性,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他道:“若真?的?如此,你的?情况岂不是非常危险?!他一旦和赵泽换了身体、成为皇帝,那无论你我有?没有?换回去、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都可以轻易置你于死地……” “的?确。” 谢知秋皱起?眉头,似乎也为此而烦恼。 但她想了一想,说:“其实提前阻止他去与?赵泽交换身体,应该是更保险容易的?方?法。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齐慕先已经知道了你我的?情况,那这一发?火炮必定是要炸的?。 “既然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唯有?让它为你我所用,干脆利用它,让这整件事,在最大?程度上为你我带来好处。” * 御史台狱中,谢知秋正在对赵泽说明因果。 她眼睑低垂,似是沉痛地道:“皇上,关于我的?真?实身份,先前瞒着?你,实在抱歉,只是这样的?事情,世上恐怕无人会?相信。臣当年与?萧寻初交换,可谓偶然中的?偶然,臣自己亦毫无准备。 “当时,臣与?萧寻初,都面临种种情况,可谓别无选择。臣蒙皇上厚爱,官至参知政事,更是一开始绝无可能想到的?事。我们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臣本想尽快向皇上说明真?相,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实在开不了口,竟拖延至今……臣原本并无欺瞒皇上的?意图,还请皇上恕罪。” 赵泽从听到谢知秋说明她的?真?实身份,脑袋就“嗡”了一声,可谓一团大?乱。 他问:“所以朕认识的?,从来都是谢知秋,而不是萧寻初?” 谢知秋颔首。 赵泽抚了抚脑袋,消化这些信息。 若是平时,赵泽肯定不会?轻信,他还会?大?为震惊,所有?注意力都在谢知秋的?事上。 但今日,他自己的?情况太过危急,已经没有?办法花费太多心思在谢知秋身上。 他忙问:“那齐慕先是怎么知道你们的?事的??他竟然还能将朕变成这样!” 谢知秋回答:“齐大?人的?事,臣也非常震惊,在今夜之前,臣从未想过消息已经走漏。 “事实上,今晚是千载难逢的?灵魂转换之夜,臣和萧寻初正在初次尝试交换回来,本没有?做其他事情的?打?算……其实是多亏秦大?人,他是齐大?人的?学生,亦是臣家族的?世交之子。近日,因为秦大?人与?臣少年相识,齐大?人似乎问了他很多奇奇怪怪的?、关于臣的?问题。 “秦大?人当时便起?了疑,只是没有?往这么离奇的?方?面想。今晚他偶然得知齐大?人深夜离开齐府,越想越古怪,便抱着?怀疑的?心态来找臣询问,臣才知晓此事。” 秦皓颔首。 事实上,秦皓早在礼部尚书史守成之前就来了将军府,给谢知秋和萧寻初通风报信。 而赵泽听到这里,则懵了一下,指了指秦皓,道:“说起?来,秦侍御史与?齐慕先确实是师徒关系,关系还很亲密……他竟没有?帮齐慕先,反而来帮你了?” 谢知秋顿了顿,淡淡地回答:“是。事发?突然,臣全无准备。若非侍御史大?人疏通关系,臣今晚绝无可能进到御史台狱来,也绝无可能见到皇上。” 秦皓自己则道:“我原先不知此事,一直相信师父为国为民,是个善人,在今夜之前,从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野心……我虽是师父的?弟子,但更是皇上的?臣子,师徒恩义与?君臣忠义相比,自然是忠义在前。 “师父的?确帮我颇多,对我恩重如山,可若是没有?皇上,哪里来的?天下太平?哪里来的?四海繁荣? “臣背叛师父,的?确不孝,但两相权衡,臣必以大?义为先!” 赵泽闻言,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所有?人都背叛他了,可在天下臣子之中,还是有?这样两个人如此忠诚于他。 赵泽忙问:“萧……谢爱卿,那朕还有?办法换回去吗?应该有?吧?” 赵泽本以为谢知秋都能和萧寻初换回来了,齐慕先拿着?那黑石还能和他交换,那么换回去的?方?法必然是有?的?,谢知秋很快就能给出答案。 谁知谢知秋默了片刻,竟用一种忧虑的?眼神看着?他,神情充满不安。 她回答:“很难。” 赵泽的?心当即沉下半截。 * “皇上,您还不睡吗?” 夜已过半,董寿手持浮尘,站在“皇帝”身后,担忧地道。 不过,皇上今夜久不入眠的?原因,是个人都能猜到。 董寿适时地说:“要说那齐大?人,真?是猪油蒙了心眼了……哎!可是皇上,您可不能这样整夜不睡,万一伤了龙体怎么办啊!” 此时,真?正的?齐慕先本人,正使用着?赵泽的?身体,站在朱栏之后,眺望这恢弘广阔的?宫城。 他一言未发?。 说实话?,他这一生过得漫长。 他贫贱过,也出人头地过。 他埋没过,也怀抱希望过。 他绝望过,也柳暗花明过。 他当过放牛郎,中过进士,做过一贫如洗的?清官,也曾一手遮天、位极人臣。 他教导过两个皇帝,把控过整个朝纲,他离至高权力如此之近,像是一伸手就能碰到。 但在此之前,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自己当皇帝。 这可能是他身为一个方?朝臣子,与?彻头彻尾的?权力奴仆之间,最后一丝界限。 然而现在,他终于还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在了这个位置。 齐慕先扶着?雕栏,望着?遥远的?宫墙。 再过数个时辰,东边的?天空刚刚亮起?来,就会?有?无数官员立在那堵墙外?,在上朝前吃点街边买的?炊饼馒头,在寒风中拢着?官服,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等着?他这个皇上出现在龙椅上。 他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点愉快的?感受,可事实上,他感到的?更多是空寂。 阿云,狸儿?,正儿?…… 他恢复了年轻,可在这段崭新的?人生里,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重复。 赵泽拥有?后宫佳丽三千,可那么多人里,再没有?一个会?是真?正陪他走过数十年人生路的?发?妻,他也永远不会?再体会?到,像初次拥抱呱呱坠地的?狸儿?,以及时隔多年再次看到正儿?降生时的?那种欣喜。 真?正的?人生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他,早已是个一无所有?的?老?人。 齐慕先叹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那个他递给“赵泽”的?木盒。 里面的?黑石他已经贴身放在身上,木盒表面看是空的?,但齐慕先掀开绒布,在盒子底部,还放着?一本陈旧的?册子。 那正是萧寻初的?手记。 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在避免其他人接触这本册子的?前提下,将自己持有?原本的?东西,转移到新生的?身体上。 齐慕先翻开手记,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 只见,在他着?重划出的?段落中,关于黑石,记录着?这样的?内容—— 【若要交换,使用同?一块石头分开的?两个部分,效果最好。若要确保完成两个人类之间的?交换,至少需要两块手掌大?小?、没有?斑点的?黑石。】 【黑石中‘势’,根据每月的?月相,存在稳定性的?变化。每月的?十四、十五、十六三天,交换的?情况较为稳定,除此之外?的?日子,虽通常也能交换成功,但皆出现过灵魂震荡的?情况,最严重甚至会?导致发?生灵魂转换的?动物死亡。】 【在交换完成后,仍然需要双方?都将石头固定在身上,至少在十二时辰后,灵魂交换才会?彻底稳定,否则仍有?反复的?可能。】 * ——数日之前。 “可是,齐慕先掌握了我们这里的?行踪,我们却完全掌握不了齐慕先的?行踪。” 萧寻初担忧地问道。 “如果真?的?放任他和赵泽交换,我们要怎样才能知道他会?在何时动手?而且,齐慕先知道黑石可以进行转换以后,必定会?有?防备,等他们交换以后,我们又要怎么做,才能把他们换回来?” 这倒确实是问题。 谢知秋凝神片刻,便有?了主意。 她说:“齐慕先现在对黑石了解肯定还不多,而他为人谨慎,若不将黑石的?详细特性弄清楚,他不会?轻易动手。 “如果他真?的?对用黑石换人生的?事情有?了兴趣,肯定会?想弄到更多黑石的?情报。他不会?就此罢手,一定会?再派内鬼来偷重要的?东西。 “我们现在的?优势,在于知道的?关于黑石的?信息仍然比齐慕先多。而且,齐慕先只能从我们这里了解到黑石的?一切。 “既然如此,如果他想知道,我们就让他知道个够。 “只是,我们要在真?正的?信息中,掺一些假的?信息,误导他的?行为,让他尽可能在我们可控的?范围内行动。 “另外?,我们之前已经应证过,只要石头内的?‘势’足够充足,完全可以来回转换两次。而两次转换之间,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缓冲时间,并且距离不能太远。 “我们可以让齐慕先误以为需要使用的?石头,是真?正需要的?两倍,并且让他将石头贴身存放,这样之后,我们只需要想办法将赵泽送回石头能发?挥作用的?范围内,他们就能换回来。” 萧寻初恍然大?悟。 但他又道:“可万一假的?信息,让他看出来了怎么办?” 谢知秋摇摇头。 “他不会?看出来的?。” 她说。 “假话?不能像说原则一样说出来,而要表现得像是概率一样。齐慕先知道他窃取了重要的?东西,我们一定会?发?现,所以他会?速战速决,没有?太多时间来进行验证。” “而即使他验证了,他也会?认为这件事仍然可能存在风险,只是他没有?遇到而已,所以不敢偏离大?的?轨道。” 谢知秋稍作停顿,又说:“不过,最好还是让他从一开始就相信,他拿到的?知识十成十是真?的?。 “为此,我们不能让齐慕先觉察到,他拿到的?是我们有?意给他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要更加对院子严防死守,摆出绝不让外?人进入的?架势。你的?东西也要全部锁好,不要让人生疑。” 萧寻初立即应“好”。 但接着?,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他对谢知秋道:“可是,等将皇上和齐慕先换回来以后,皇上如果发?现你在齐慕先那里提前做了准备,肯定会?意识到你早有?布局,是故意放任齐慕先和他交换、让他吃上这么一通苦的?。若是如此,他事后反应过来,势必会?迁怒于你,这要如何是好?” 谢知秋闻言,幽幽看了萧寻初一眼。 萧寻初莫名:“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谢知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又缓缓放下。 “既然已经决定要诱导齐慕先,为何还要告诉皇上真?相?” 她的?眼眸似平静的?夜潭,运筹帷幄,波澜不惊。 只听她慢慢地道:“真?实情况只有?你我知道,没有?被拆穿的?可能。皇上那里,另一套说辞,一起?骗。” * 御史台大?狱内,谢知秋郑重地对赵泽解释:“齐大?人为了今夜,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按照正常的?方?法交换,两个人身上必须都有?石头。皇上找找看,齐大?人的?身上,是不是也藏有?一块黑石?” 赵泽先前来不及多想,听到谢知秋的?话?,才开始在身上找。 不久,他果然在腰上找到一块打?磨成扁平状的?黑石,一直贴着?他的?皮肤,只是他用齐慕先的?身体没那么习惯,竟然没发?现这种异常。 赵泽忙问:“这块石头可以再拿来交换一次吗?” 谢知秋摇头:“一块石头只能用一次,我们从未发?现能用第二次的?先例。而且齐大?人将这块石头绑在身上,恐怕是为了保证你们之间的?交换效果稳定,不让你的?灵魂回到原本的?身体里。” 赵泽吓得忙将石头丢了出去。 这时,谢知秋从袖中摸出另外?一块石头,她先前用绢布小?心地包着?,此时才打?开。 那块石头黑得十分光亮,还系了一道红绳。 谢知秋道:“皇上的?情况,要换回去十分不易,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此石,虽也是黑石,但与?平常黑石不同?。萧寻初判断,这本是一块千年古石,蕴含有?远胜于其他黑石的?力量。 “理论上来说,它有?十分强大?的?力量,或许只需要一块,就足以交换。但由?于没有?另一块黑石作为牵引,如果使用这块石头,普通情况下,极有?可能会?出现灵魂随意进入其他躯体的?情况,没有?方?向性。 “现在皇上与?齐大?人刚交换不久,灵魂还不稳定,若是皇上佩戴这块石头,有?极大?可能会?直接与?齐大?人换回去。” 赵泽听了,眼前一亮。 但谢知秋又道:“可这只是理论推测。这种石头,我们至今只找到一块,又因为其不具备精准交换的?能力,从未验证过。臣不敢保证,皇上一定能得到理想的?结果。” 赵泽闻言,又犹豫起?来。 谢知秋耐心在旁边等着?,就像她也下不了决心,所以等待赵泽自己的?决定。 赵泽问她:“你们认为,此石能让朕换回去的?可能性,有?几?成?” 谢知秋道:“七成。” 赵泽又问:“……灵魂保持不稳定的?时间能有?多久?” 谢知秋答:“十二个时辰。” “……是不是错过这段时间,就算朕再决定用这块石头,也不能保证一定换回去了?” 谢知秋点头。 赵泽开始思考起?来。 说老?实话?,谢知秋说不能完全保证成功,他是有?点害怕的?。 可是,时间紧迫,这是唯一的?方?法。 而且,齐慕先现在很可能是怕灵魂还没有?稳定,怕反复的?话?他自己也会?死,所以才没有?当场杀他。等十二个时辰一过,难保齐慕先会?不会?立即动手。 赵泽一咬牙,道:“横竖都比在这里当死囚好,朕试!”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丑时过半。 西华门外, 守门的?护卫举枪立着,心?不在焉地望着空中缓慢挪动的?星辰。 这个时辰,天上连一只鸟都不会飞过, 只有偶尔能?听到夜枭咕咕的?空灵叫声, 给夜晚平添几分诡异。 在寒风中站了大半个晚上,守卫腿已经?有些发僵。 他心?里开始期待再过半个时辰, 宫中早朝, 宫门便可开启, 他也好换班回?去睡觉。 不过…… 守卫疑惑地往长街后望了一眼。 从宫中离开的?侍卫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他说去请参知?政事萧大人进宫,原以为快马加鞭, 至多半个多时辰就会赶回?来, 结果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守卫心?里有些焦虑。 齐慕先谋反那?可是大事,出?不得半点差池。 他对这事有点稀奇,想知?道细节, 但又颇为紧张,毕竟偏偏发生在他当值这一天。 本来他按部就班行事即可,可是那?宫中侍卫这么久没回?来, 他接下来换班还是不换班?就怕他换了班,后面的?守卫不知?道情况,出?了什么差池, 又怪到他头上。 正当守卫心?里烦着时,忽然, 只见远处有两匹马由远及近, 马上还载着人。 守卫眼前一亮, 本以为是侍卫带着萧寻初回?来了,可待两匹马靠近,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 * ——正式执行计划前,谢知?秋与?萧寻初在屋中秘密商定细节。 萧寻初问?:“知?秋,若是我们确能?诱导齐慕先在我们能?把控的?时间范围内去对赵泽使用?黑石,你认为定在什么时候最好?” “首先,必然是晚上。” 谢知?秋微微阖眸,沉着地道。 “齐慕先与?赵泽交换以后,会拥有赵泽的?权力,若是白天,他一下子就能?调动朝中所有官员和士兵,我们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反应时间会大大减少,过于被动。” “另外,黑石交换有距离限制,要将?赵泽和齐慕先换回?来,必须要将?赵泽带回?皇宫里。” “诚然宫城夜晚会关闭宫门,要进宫非常困难,但相应的?,晚上宫城内没有官员,活动的?宫人很少,连守卫的?人数也会比白天少,只要能?闯进宫门,后面便可畅通无?阻……借着夜色的?遮掩,我们躲藏或者隐瞒身份也会更容易。” 言罢,谢知?秋起身,在屋中思索的?走动。 忽然,她转过身来,冷静的?眸中,有了决断,道:“丑时三刻左右为佳!此时宫中守备已经?守了大半个晚上,又即将?换班,是精神最懈怠的?时候。而且离开门时间已经?不远,他们态度上或许会有所松动。” * 这时,那?两匹马已经?停在西华门前。 守卫定睛一看,只见那?两匹马壮硕高大,体格远胜于民?间普通马匹不说,竟在宫中名马面前也毫不逊色,看上去隐隐像是战马。 而骑在马上的?两个人,都身着战甲、头戴军盔。 其中一个看长相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兵,面白无?须,相貌十分柔和,个子也不太?高,竟有些男生女?相。 而另一人则是老兵,精神面目不佳,他始终低着头,在夜晚看不清长相,但从他隐隐露出?的?下巴可以看出?,他似乎刚刮掉了所有的?胡子。 只听那?少年兵从袖中掏出?一块信牌,高举过头顶,道:“吾等乃镇北军信使,有紧急军报要呈送给皇上,事关重?大,许与?同平章事齐慕先有关!还请速开宫门!” 守卫闻言,迅速上前查看信牌。 漆木所制,长六宽三,暗记正确。 这信牌是真的?,确实是镇北军信使,而且级别很高。 守卫当即道:“宫城夜不开宫门,你将?军报给我,我去交给皇上。” 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细长的?匣子,约莫臂长,极可能?就是“他”所说的?“军报”。 然而,当守卫伸手去接时,少年兵却将?匣子往另一边一护,皱眉道:“军报机密,岂能?交给尔等不明底细之人!李良将?军有令,必须由我亲自呈送给皇上!” 守卫听“他”态度如此强硬,顿时也不高兴了,冷声说:“夜叩宫门乃是重?罪,殿门杖九十,宫门杖八十,皇城门杖七十,京城门杖六十!吾等也是奉命行事!” 少年兵道:“江山社稷危在旦夕,老子战场上冷剑刀枪都过来了,还怕你一道门杖几十?!八百里急报,事关天下危亡,你现在不肯开门放行,若是耽搁了大事,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守卫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是有些怕了。 尤其这少年兵先前暗示军报与?齐慕先有关,齐慕先今晚正巧谋了反,宫内才刚发生的?事,按说宫外的?人不会知?道,“他”能?说出?这一条,这个军报极有可能?是真的?,而且很重?要。 两个守卫凑近在一起讨论了一下。 然后,一人道:“既然如此,我去通报一声,看皇上如何判断。” 两个信使对此并未再反对。 于是那?人反身进了宫城。 …… 实际上,这两个士兵,正是谢知?秋与?赵泽。 秦皓在御史台疏通关系、让谢知?秋见到赵泽之前,就在慰问?狱卒的?食物里放了蒙汗药。秦皓身任侍御史一职,狱卒做梦都想不到秦皓会给自己人下.药,不曾生疑。 带着使用?齐慕先身体的?赵泽离开御史台狱后,两人就换上镇北军的?衣裳,准备突破宫门。 萧斩石当年统领的?“萧家军”,与?如今的?镇北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谢知?秋拿到的?盔甲、信牌全部都是真家伙,自然辨不出?伪来。 谢知?秋与?萧寻初交换身份多年,她骑马已经?非常熟练,对男性的?语气?举止都很熟悉,哪怕她长着女?性化的?脸,只要穿上完全遮掩身体曲线的?战甲,再借以夜色,乍一看很唬人。 而赵泽那?边也做了伪装,谢知?秋刮掉了他脸上本属于齐慕先的?胡子和眉毛,再用?简单的?化妆改变细节。 不过,细看还是破绽百出?。 这个时候,赵泽背在身后的?手上,实则拿着棍子。 他忐忑得手心?直冒冷汗。 ——这是他的?皇宫,他最清楚不过了。 前朝宫禁不严,因此宫变频发,动摇国本。 方朝建国以后,宫城实施严格的?门禁制度,民?间坊市可以夜不休市,但皇宫只要入了夜,除非是皇上允许的?个别极特殊情况,否则定然只出?不进。 几十年前,宫内曾有一次走水。 当时的?宰相看到宫殿火光,本想带人进去救火,结果绕着宫城叩了一圈门,没有任何一个守卫开门。 城中的?护卫数量并不足以及时救火,于是等到寅时宫门大开时,失火的?宫殿已经?烧掉大半,无?数珍宝化为灰烬。 这个所谓的?门禁,就是严格到这种程度。 当然这事也不完全是铁板一块。 过去也曾有过出?嫁的?公主半夜与?驸马吵架,哭着跑回?娘家,在深更半夜夜扣宫门的?前例。 当时的?皇帝听到爱女?的?哭声心?软,便命人打开宫门,放公主进了宫城。 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皇帝本人的?想法。 此举本是为了保护宫中皇室的?安全,但没想到,如今倒成了赵泽要面对的?大难题—— 齐慕先才刚刚换到赵泽的?身体,他现在必然极为谨慎警惕,在这种时候,让齐慕先同意开门,几乎是不可能?的?。 况且,他们手上的?信牌虽是真的?,但他们两个,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垂暮老人,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他们绝无?可能?是镇北军。 谢知?秋和赵泽,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用?这种方式进宫门。 今夜,他们势必是要硬闯的?。 所谓的?军报,只不过是骗走一人去通报的?幌子。 谢知?秋和赵泽现在两具身体的?体能?,要快速制住两个身强力壮的?宫中守卫,难度太?大。 但只要骗走其中一个,二对一,胜算就大了很多。 而且如果只剩下一个人,他被制服以后,也无?法及时通知?其他人,两人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入宫中。 只是计划如此,赵泽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从未做过如此凶险的?事,紧张得两股战战。 他本该在其中一个守卫进了皇宫、另一个守卫走神的?时候,马上用?棍子敲对方的?头,迅速敲懵对方,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整个人都僵住了,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谢知?秋回?头看了眼赵泽,见赵泽没动,她当机立断,便要亲自动手—— 恰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 谢知?秋反应敏捷,迅速收起动作,一勒缰绳,回?头去看来人—— 那?人身着红色高服,腰间佩刀,一看就是地位较高的?大内侍卫,而且谢知?秋还用?萧寻初身体的?时候,也在赵泽身边见过他几次。 谢知?秋蹙起眉头,心?中道了句麻烦。 而那?守卫看到这红衣侍卫,倒娴熟地与?对方攀谈:“大人,您回?来了!您不是去接萧大人的?吗,萧大人人呢?” 守卫左看右瞧,却始终只有侍卫一个人的?人影。 提起此事,大内侍卫看上去也有些烦躁。 他说:“别提了,萧大人今天很反常,一见到我就跑,好不容易逮到他,他竟说自己吃坏了肚子,进了茅房就不肯出?来。他是参知?政事,总不好硬将?他捆进来。” 本以为很容易的?一件事,没想到萧寻初完全不配合。 说实话,他甚至觉得,“萧大人”好像是在有意拖延时间。 红衣侍卫拧眉,只觉得今夜处处透着怪异。 他说:“我只能?先回?来跟皇上汇报一声,若是皇上态度坚决,就多带几个人去将?萧大人硬请回?来。” 谢知?秋听到这里,心?中暗叫不好。 这红衣侍卫回?到了这里,就说明萧寻初那?边已经?拖不住。若是让这红衣侍卫将?情况汇报给齐慕先,以齐慕先的?才智,难保不会意识到他们给他设了局,那?他们会彻底由主动转为被动。 而这时,红衣侍卫也注意到了谢知?秋与?赵泽二人。 他看着这两个生面孔,眯了眯眼,眼底在夜色中弥散出?探究的?光芒。 他问?:“这两人是谁?” 护卫回?答:“他们是镇北军的?信使,说有急报送来,要见皇上。” “……今晚,要见皇上?” “对,不过他们有信牌,大人您可以验一验。” 说着,护卫忙将?信牌给红衣侍卫。 红衣侍卫伸手接过,在指尖翻了几圈。 “这信牌确实是真的?。” 红衣侍卫拉长了音道,但听他的?口吻,好像并不全信。 他狐疑地看向谢知?秋,道:“你们真是镇北军的?人?” 谢知?秋保持了十二分的?警觉,点了点头。 红衣侍卫道:“为了防止镇北军投靠敌方以及防止敌方混入,镇北军的?士兵都在身上刺过字,标有其隶属军队的?番号和将?领身份。你们两个都把衣服脱了,给我看看刺的?字。” “这……” 赵泽慌了神。 他和谢知?秋是晚上临时想到的?策略,准备充其量半个时辰,怎么可能?有时间伪造刺字! “怎么了,为什么不动?” 红衣侍卫见二人一动不动,顿生异样之感。 他给了守卫一个眼神。 守卫这时也意识到二人诡异,当即会意,连忙举起长.枪,向谢知?秋和赵泽一步步走去。 午夜寂静。 下一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谢知?秋一把掀开她怀中那?个细长的?匣子,从里面掏出?一杆金属制品,双手架在肩上! 没等红衣侍卫意识到这是什么,只听“砰”的?一声轰响,火光闪过,有什么东西射到他的?马脚边,并且炸了开来—— “咴——” 侍卫所骑的?马受到巨大惊吓,惊恐地抬起前蹄,猛颠了两下,便要逃窜—— 事发突然侍卫根本制不住马,硬生生被马甩到地上! 门卫亦吓了一跳。 他是梁城士兵,也见识过所谓的?“突火.枪”,但那?是一种用?竹筒长管装弹、用?火绳点火的?武器,由于速度太?慢还不稳定,如果是危急情况,根本不如刀剑好使。 而谢知?秋手上这个东西,非但是修长的?金属管,而且靠燧石来打火,从机关发动燧石到射出?子窠,只有短短眨眼间的?功夫! 士兵本应该冲锋陷阵、视死如归,但梁城的?守卫实战经?验稀薄,在面对未知?的?本能?恐惧面前,他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不要说做出?正确的?判断,他根本连挪都挪不了一下! 然而谢知?秋反应极快。 一切只在瞬息。 趁着侍卫和护卫都爬不起来的?功夫,谢知?秋连放两枪,将?宫门打出?个洞,同时甩鞭用?力一抽赵泽那?匹马的?屁股,道:“冲!” 赵泽回?过神来。 不等宫城火光亮起,二人的?马已经?撞开宫门,直直往大内冲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远远地, 城门外号角吹响,宫城上的火光一道接一道亮起,逐渐包围整座宫城。 夜色幽寂, 尚未天明。 谢知秋与赵泽, 正策马在宫城一路狂奔! 背后是嘈杂的火光,前面是一望无阻的开阔宫道。 宫墙那里人声逐渐喧闹, 还有马蹄与兵器声, 毫无疑问, 追兵一定很?快就会赶来,只?要四面宫门一封,捉他们?就会像追瓮中的老鼠。 这是赵泽这辈子最惊魂的一夜。 在今夜之前, 赵泽做梦都没想过, 有朝一日他想回到自己宫里,居然又要袭击侍卫,又要撞门, 还要一路靠逃的! 然而他别无他法。 谢知秋在马上再度对他确认:“你最后见到齐慕先,是在垂拱殿?” 赵泽道:“对!” 谢知秋未言,但两人像来之前商量好的那样, 默契地往垂拱殿飞驰而去。 谢知秋可以凭借事?先对齐慕先的误导,大致判断齐慕先尝试与赵泽交换的时间?,但交换完以后, 齐慕先到底会在皇宫的哪个位置,就很?难说了。 无论如何, 对两人来说, 垂拱殿是目前必须一探的地方。 垂拱殿是平常皇上接见臣子之地, 谢知秋以前与赵泽下?棋,大多就在垂拱殿。 而且, 它北面是皇上日常休息批奏折的福宁殿,东面则是群臣上朝的紫宸殿。 马上就要上朝了,齐慕先最有可能在的就是这三个地方,就算他已经?离开了垂拱殿,从垂拱殿转去福宁殿与紫宸殿都有近路。 正因?如此,谢知秋才会选择在离开御史台后,从离垂拱殿最近的西华门进入宫城。 二人强行闯过承天门,又经?过集英门和皇仪门,战马飞奔,两侧风景如风从耳畔飞掠而过。 到垂拱殿门附近,谢知秋立即放了两枪。 城门那边已经?有不少士兵冲了出?来,但宫内反应不及时,门口守着的内侍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听到枪声,以为是炮响,再一看有火光,还闻到硝石的气味,他们?就被吓懵了,条件反射地抱头缩在地上。 谢知秋直接闯了进去。 宫城最精锐的护卫都分配在宫城城墙附近,这是为了防止外人进去。 而进入内朝以后,因?为这里是皇上本人的生活区域,再往北走就是后宫,不允许寻常男子进入,所以反而没有那么多称得上战力的人。 然而,垂拱殿是空的,齐慕先已经?不在此地。 赵泽本来对垂拱殿抱了很?大的期望,一见这里居然没有人,当即失落无比。 他忙问:“接下?来怎么办?去福宁殿还是紫宸殿?” 谢知秋凝神。 跑空一个殿,意味着他们?浪费了走一个殿的时间?,追兵离他们?又近了许多。 最要命的是,福宁殿与紫宸殿在两个方向上,要是下?一次再跑空,就不得不走回头路,极有可能迎面碰上追兵! 谢知秋凝思片刻,看了看天色,押注道:“快上朝了,齐慕先为人守时,当同平章事?时在宫门外等候的时间?都比常人早些,他更有可能已经?在紫宸殿!” 赵泽现在六神无主?,都听谢知秋的,二人当机立断,要转向往紫宸殿去! 不过,在离开前,谢知秋眼神一动,又说:“等等,我再做点准备。” * 却?说那红衣侍卫,他被谢知秋惊了马后,等回过神后,立即吹响军号,并率领执勤的守卫都冲出?来抓人! 夜间?视物?不清,他们?又失了先机,等带人出?来追的时候,那两个闯宫的人早就跑远了! 红衣侍卫心中焦躁万分。 他没能带回萧寻初不说,竟然还正巧在他回宫的时候,让两个闯宫的人闯进了西华门! 前者已是过失,而后者则是要掉脑袋的! 红衣侍卫心知自己必须将功赎罪,沿着宫道猛追。 恰在这时,在夜色之中,他看到有一匹陌生的马在垂拱殿与皇仪殿中的小路上奔行! 红衣侍卫眼前一亮,心中暗喜—— 这闯宫者不识路! 他居然走反,又往西边去了! 红衣侍卫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带上士兵抽鞭猛追! 然而追了小半刻钟,红衣侍卫才发觉不对—— 马是先前那匹战马,骑马的人也戴着头盔,但怎么穿着太监的衣裳? 夜晚光线朦胧,两边又有宫壁遮挡,更难看清,红衣侍卫盯了半天也不敢肯定。 他愈发用?力夹马肚子加速。 等追上那匹马,看清是什么情景,红衣侍卫气得差点破口大骂—— 马背上根本不是闯宫者,而是一个小太监! 他被塞住了嘴,双手绕着马脖子被绑在上面,他显然不习惯骑马,被这样硬绑在马上跑了一通,已经?满脸都是泪花,裤子也湿透了。 他一被松开,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该死,我们?中声东击西之计了!回头!快回头!快去保护皇上!” * 为了争取时间?,谢知秋舍了一匹马。 此刻,她与赵泽同骑一匹马上,往紫宸殿疾驰。 垂拱殿东面与紫宸殿相邻,其中有路连通。 赵泽会骑马,但他现在是齐慕先的身体,用?的还不是很?好,而谢知秋更为冷静,故而由她主?导。 赵泽心中有些惊奇。 以前,“萧寻初”骑马好,他只?当他是将军之子,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得知,“萧寻初”的真实身份是谢知秋,他才惊觉,谢知秋一个女子,马术居然如此精湛。 在今晚这种情形下?,赵泽纵然逼自己集中精神,实则也惴惴不安。 他问:“谢爱卿,你觉得朕……能顺利换回去吗?” 谢知秋本在专心驾马,但听到赵泽的问题,她还是顿了顿,回答他道:“臣是皇上的臣子,相信皇上乃真龙天子,必将逢凶化吉。” 心中一阵暖流淌过,赵泽有些感动。 “谢爱卿。” 他定了定神,不觉握住身侧的拳头,道:“今晚所有人都不信朕,唯有你仍愿意为朕赴汤蹈火。等朕恢复自己的身份……定会报答于?你。” 谢知秋凝神,说:“臣信皇上。”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紫宸殿。 大殿之前,是一片宽敞的平台,他们?从垂拱殿中间?闯到这里,因?此直接从殿前平台正中间?穿了出?来,二人宛如河鱼进入大海,突然就来到了宽阔之地。 谢知秋用?一匹马作障眼法,引走了追得最紧的追兵,但将太监绑到马上也要时间?,他们?多少耽搁了一点功夫。 二人进入紫宸殿,立即就看到殿墙外有明显的火光,还有密集的马蹄声! 赵泽脸色大变:“追兵不是应该被引走了吗,怎么已经?到这里了?!” “不,这些不是一开始追我们?的人。” 谢知秋表情也并不好看,但相比于?赵泽,她还是沉着许多。 她略一沉声道:“他们?恐怕是被单独派来保护他们?眼中的‘皇上’的,所以没有急着追人,而是选择了加强守卫。看来我们?找对了地方,齐慕先多半就在这里。” “那我们?……?” “往大殿里冲!” 谢知秋做判断不需要眨眼的功夫,她当即调转马头,直直往紫宸大殿方向冲去! 天际线上,朝阳尚未升起,但已经?有一抹微光逐渐渗出?地面,透出?绒絮状的柔白。 谢知秋载着赵泽,一手持突火.枪,一手握缰绳。 战马奔得如此之快,赵泽被颠得作呕,感觉下?一刻就要将肺颠得吐出?来。 然而饶是如此,后面的追兵还是越来越近。赵泽不敢回头,但感受得到火光,他与谢知秋两人的影子,正因?身后追兵高举的火把?投向远处,而随着背后马蹄声的急速靠近,两人的影子不断缩短,越来越靠近脚尖。 然而他们?还没有抵达紫宸殿,也看不到齐慕先的身影,只?能看得到巍峨的宫宇,以及被晨光逐渐照亮的重檐斗角。 以往坐轿子的时候没觉得多长?的道路,现在坐在马上飞奔,还是如此遥远,一段路的距离,像是永远跑不到头。 谢知秋稍作思量。 忽然,她将马的缰绳放到赵泽手上。 赵泽一懵。 “皇上。” 谢知秋冷静地道。 “一匹马载两个人太沉了,齐慕先还不知道在紫宸殿哪里,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追上。” “谢爱卿?!” “皇上。” 谢知秋的声音,像是已经?做好了打算。 她说:“臣其实天顺元年九月初三生人,今年刚过二十二岁。这一生虽然不长?,但已称得上跌宕起伏,尤其是在梁城为皇上效命的数月,臣受益匪浅、三生有幸,过得畅快至极。 “臣相信皇上定能复归龙体,身魂合一。但臣这回若有什么不测,还望皇上开恩,务必保全臣与萧寻初的家人,臣与萧寻初的关系,他们?都不知情。” 言罢,谢知秋抱紧突火.枪,不等赵泽反应,她纵身一跃,滚身下?马! 谢知秋这些骑马已经?非常熟练,而且多亏最开始走得弯路,她很?清楚怎么摔下?马才能尽可能减少受伤。 不过,即使如此,她一个人带着突火.枪,要面对多达数百人的追兵,还是螳臂当车。 “谢爱卿!” 赵泽的喊声,在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但他不敢就此流连,只?得咬紧牙关,自己一个人往紫宸殿骑马冲去! 离紫宸殿还有十丈远! 赵泽双手双腿早已僵硬,马背颠簸地磨蹭着大腿,这个时候就连正常人会有的紧张恐惧都已经?麻木了。 九丈! 许是苦尽甘来,许是他们?奔波了这么远的必然,视线越过紫宸殿的重重石阶,赵泽在高处看到了齐慕先,还感受到了他自己的躯体。 八丈! 他看到紫宸殿的侍卫看到外面的光景,以及他不要命冲刺的样子,紧张地围到齐慕先身前。而齐慕先自己,似乎也对他还能冲过来的举动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七丈! 赵泽记得谢知秋的叮嘱,他不是真的要行刺,只?需要靠近齐慕先,他们?两个人就能换回来。 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两声枪响。 在垂拱殿的时候,赵泽看谢知秋数过子窠。 两人闯进皇宫后,不时就需要开.枪惊马或者威胁宫人,尤其是进垂拱殿的时候,谢知秋用?掉了不少火力。赵泽知道,她只?剩下?最后三枚子窠了,若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再用?。 六丈—— “啊!!!啊!!!!!” 赵泽红了眼眶,嘶吼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试图给自己壮胆,试图让马跑得快一点,怒冲向齐慕先。 背后,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赵泽听到身后有明显的骚动。 忽然,他感到挂在脖子上的黑石滚烫起来。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 “怪了,今日怎么还不开宫门?” “皇上又病了吗?” “说起来,怎么没见萧大人?” “还有齐大人呢,好像也没来。” 寅时已过,宫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半点动静。 若是平时,这个时辰早该宫门大开,放门口的五品以上大官们?入朝拜见皇上了。 方朝寅时上朝,天还半黑未白,又是深秋,天气寒冷,一群高官在外面缩着等,冻得拢起袖子。 有人今日恰巧起晚了,路上匆匆买了个炊饼吃,还没吃两口,本来怕上朝不雅观,只?好先收起来了,而这会儿?左等右等宫门不开,他又偷偷从怀中摸出?炊饼吃起来。 最近朝中气氛紧张,在官场能有资格进紫宸殿上朝的都是人精,他们?一早来见宫门不开,而且萧寻初和齐慕先居然都没了人影,已敏锐地觉出?肯定是出?了大事?。众人面面相觑,只?用?眼神交换着情绪。 有个别站不住的,已经?忍不住到处转了转,末了回来道:“各位大人,西华门好像开了!听说是昨晚有刺客闯宫行刺,现在还没抓到人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时间?,各官员反应各异,有人不敢说话,有人退了两步,有人连忙往里眺望,想要瞧能不能从墙外看到点什么。 这时,不知有谁眼珠一转,一拍大腿,喊道:“愣着干嘛,既然有刺客,那咱们?身为朝廷命官,当然是赶快进去护驾啊!”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反应过来。 皇上有难,他们?身为朝廷命官,难道要躲在外面当不知道吗? 有脑袋快的这时已经?想到,当年齐慕先正是救了和宗一命,才从此平步青云,坐至同平章事?之位。 行此道固然危险,但趁这个机会向皇上表个态,说不定也能什么有好处呢? 这种想法一出?,不少官员都反应过来,连忙拥着往西华门去,有骑了马来的,连忙又去牵马。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一群官员争先恐后地跑去救驾,等赶到紫宸殿,只?看到场面根本就是一团混乱! 那所谓的刺客正好被当场制住。 刺客手持一管铁器抵挡,又躲又藏,士兵似乎对她手上的东西十分忌惮,居然足足费了七八个人才将这小个子的刺客死死摁在地上。 那人身着军装,头盔已经?被打掉,随着东边天亮、火把?通明,她长?发散落下?来,众人看清她的脸,才发现主?谋闯宫的居然是个女人。 紫宸殿里,宫人们?乱成?一团,都围着赵泽急唤:“皇上!皇上!您醒醒啊,皇上!” 忽然,在众目睽睽下?,赵泽悠悠转醒。 一众官员们?见状都反应过来,连忙冲过去凑热闹—— “皇上,您没事?吧!” “担心死臣了!” “臣不顾他人阻拦,立即就冲过来找您了皇上!是谁将您伤成?这样!” 然而赵泽刚醒,看上去还晕着。 他扶了下?额头,又看了看自己手,缓慢地看着手心手背,似是走神。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急忙往紫宸殿外望去—— 赵泽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为首的侍卫让人将女刺客摁在地上,正要狠狠用?脚踹她的头! “住手!” 赵泽瞳孔一缩。 围在周围的官员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被赵泽伸手挥开! 只?见皇上顾不得自己身体摇摇晃晃站不稳,就疾步奔下?台阶! 他不顾他人阻拦,一把?推开压住谢知秋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赵泽左找右找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居然一时冲动脱下?自己身上的绛朱纱袍,披到谢知秋身上。 谢知秋面无表情,纵然赵泽表现出?对她如此超乎寻常的优厚,她仍只?是安安静静地低头跪着,有如一尊石像。 赵泽怒喝士兵道:“你们?凭什么打她?谁准你们?打她的?” 士兵见状也懵,说:“此人擅闯内宫,意图行刺皇上,属下?只?是行分内之事?!” 赵泽受了一整晚惊吓,心情极差:“那也不能打她啊!觉得可疑压住就好了,朕都没判定她有罪,你们?凭什么打这么重?!” 士兵忙了大半个晚上,本来抓住了刺客,还指望有赏,没想到还被皇帝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通,一时也倔了起来,道:“此女来历不明,胆敢假冒军令,携带火器,还带着谋逆罪臣齐慕先闯宫!众人皆亲眼目睹,请皇上明察!” 赵泽气结:“目睹什么目睹,你们?一个个根本没有眼睛!她刚才带进宫的根本不是齐慕先,是朕!她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她既是城东才女谢知秋,亦是朕的参知政事?萧寻初!”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权力是一种玄妙而?且恐怖的东西。 秦始皇死后, 赵高意图篡位,又怕群臣不服,便设计试探。 他献了一匹鹿给秦二世, 曰:“此为马也。” 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 然而?秦二世问询左右, 这是鹿还是马时,左右或缄默不言, 或选择附和?赵高说是马。 仅有的一些刚直坚称是鹿的人, 很快被赵高找理由或杀或逐, 消失在朝堂中。 一旦权力地?位走到很高的位置,哪怕是人人都能看出的离谱谎言,也会有人言之凿凿地?附和?;同?样的, 纵然是离奇到难以?置信的真相, 如果?出自权力至高人之口,哪怕有人心?有疑虑,也会多掂量一下, 不敢将驳斥之词轻易言之于口。 经过这一场风波之后,赵泽足足修养了几日没?有上朝。 在朝会暂停期间,赵泽曾召见所有朝中五品以?上的高官来紫宸殿。 谢知秋也在场。 他们如同?齐慕先那样, 找来一只鸡与一只兔子,演示了两?个物种进行交换的过程。 不过,赵泽被齐慕先用黑石换过身体以?后, 显然对这种石头极其忌惮,他不愿意再有更多人知道黑石的存在, 更不愿有人了解其作用。 因此在演示的过程中, 谢知秋在两?个生物背上盖了红绸, 用以?遮掩她将黑石放在两?个动物身上的举动,同?时辅以?特殊的光线混淆视听。 高官们只看到某种清光一照, 再揭开红绸,兔子就开始像鸡一样动作,鸡则变成了惊恐的兔子。画面之诡异,非亲眼?所见者,难以?感受。 这天,高官们离开紫宸殿时,都表现得异常沉默,并对自己看到了什么三缄其口。 但是,当其他人从旁侧击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他们会回答:“皇上说的是真的,齐慕先意图谋反,罪该万死。” 数日后,赵泽不听群臣谏言,以?祭祀需要为由,放火焚毁了包括临月山在内的四座城郊山头。 萧寻初得到消息后,同?举家迁徙的山民?一起,择日迁出了其师邵怀藏的坟墓。 不过,他当年与师兄弟同?住过的草庐,山脚下那座曾经牵引起他和?谢知秋的月老?祠,以?及无数山中的生灵,都在这场大火中尽数焚烧殆尽。 这一年秋,秋叶红透,层林尽染。 然而?皇上下令燃起的山火,却比山上的红枫更为灼艳。 大火烧了十天十夜,染透天云,相隔梁城十里?都看得见。 谢知秋主持进行了此事,因为赵泽唯有交给她才会放心?。 焚山当日,谢知秋背着众人,将存放在萧寻初那里?的所有黑石、抄齐府找到的所有黑石,以?及她自己在闯宫当日就藏在袖中的几块黑石,都一起丢进临月山。 然后看着山火慢慢烧起,逐渐成为蔓延天际的大火。 谢知秋面无表情。 在确认火舌吞没?临月山后,她转过身,在一众对她又疑又怕的士兵簇拥下离去?。 * 另一边,齐慕先彻底倒台后的某日,一个独臂之人偷偷收拾了包裹,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将军府。 然而?他还未出将军府大门?,就被不知从何时开始盯守他的萧家人拦下。 萧家的护卫竟然早已围住了整个院子,将他困在其中。 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二人从墙后走出来。 萧斩石的目光极为复杂,他道:“小孙,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的是你。” 孙堂起先慌乱,但见萧家准备如此充足,倒逐渐平静下来。 他惨淡一笑,道:“萧将军。” 孙堂问:“将军是为何会怀疑到内部的人的?” 萧斩石道:“不是我发现的,我根本没?发现这事。是那个谢……谢知秋。” 灵魂交换这件事,不要说梁城其他官员吃惊,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是刚刚才知道。 萧斩石现在对谢知秋的身份感觉很怪,因此说起这个人来,也相当别扭。 但他还是解释道:“谢知秋说,她的确在墙外发现了伪装的、有人从外部闯入的痕迹,但寻初院子里?那棵柿子树,虽然从外部看枝叶很茂盛,像是能爬的样子,但实则树干是长歪的,主杆离墙足有一丈远,从内部爬起来很困难。 “若单是如此,其实也不能笃定肯定没?有人能爬过去?,但是,柿子树是枝干很脆弱的树,只要树枝稍微细一点地?方,就会折断,非常难爬,且寻初院子失窃当时,正?是柿子熟透的季节,树枝哪怕稍微晃动,都会有柿子掉下来,而?那一片地?方居然只有外面有有人逃走过的痕迹,院子地?面则是干干净净的,全然没?有折断的树枝或者落下的柿子,这很不同?寻常。 “谢知秋由此判断,有人从外部进来是假象,必定是内部有人倒向了齐慕先。 “如果?是在本地?长大的人,极有可能上树摘过柿子,不会不知道柿子树难爬。而?且寻初他们院子的守备确实严苛,相比之下,爬墙其实更容易。 “闯入者明明发现了适合爬墙之处,却只用来遮掩行迹,反而?费尽心?思引开守门?者,而?没?有真的从那里?进入,谢知秋说,她认为这是因为闯入者手脚不方便,无法?攀爬。 “在府中,同?时符合两?者的只有你,小孙。” 于是,谢知秋顺势而?为,设下障眼?法?,将守备都分布在墙外,诱导孙堂相信她已经认为是外部有人闯入,将正?门?的防范减弱,引诱他继续进来窃取黑石有关之物。 萧斩石说得很慢,也很艰难,他那有刀疤的凶煞面容上同?时浮现出不解与哀伤的神情。 他问:“小孙,是我萧家有哪里?对不住你吗?你为何会答应齐慕先,行如此之事?” 孙堂:“……” 独臂的中年人沉默良久。 最后,他苦笑道:“将军,这事我真不希望你知道,真的。” 他说:“将军,您对我很好,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您都对我有恩。当年我年纪还小,将您当作神仙一样崇拜,真的,到现在我都觉得,当年能给您守军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齐慕先当年劝说皇上撤军,害我们在离十二州只剩十里?的时候功亏一篑,多少将士的性命被白?白?送去?,我也恨他。” 说到这里?,他眼?底泄露出饱经风霜的苦涩。 他无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早已失去?的右臂。 “可是日子太苦了,将军,太苦了。” “我们已经不是骁勇善战、名震天下的萧家军了。朝廷给的抚恤过不了几年日子,再怎么节省还是有花光的一天。” “一个独臂的人不要说当英雄,就连有片瓦遮头、顿顿青菜窝头都是奢望。” “齐慕先答应给我房子和?钱,足够我过完这辈子。” 说着,孙堂抬头看向将军府。 将军府宽敞宏伟,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萧将军的住所时,他实在被这样的府邸所震撼。 他知道将军当年九死一生,这样的住所是尊严和?自由的补偿,对驰骋沙场的萧将军来说,纵然是琼楼玉宇,又何尝不是困锁他的华美囚牢。 但孙堂还是很羡慕。 将军好歹名满天下,好歹衣食无忧。 有多少人同?样置生死与度外,同?样在沙场上拼上性命,但到死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埋骨无名。 他们保家卫国、奉献血泪的时候,还没?想?到等带着战伤回到自己拼死守卫的家乡,会成为他人口中的“窝囊废”、“废物”。 * 谢家。 红梅树旁。 谢知秋摆了棋盘,正?在独自下棋。 她和?萧寻初本来就是互相同?意的假成亲,换回身体以?后,谢知秋不用想?也知道,她在萧家的情况一定会变得很奇怪,更何况她一开始并没?有真的嫁到萧家的计划。 所以?,谢知秋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换回身体以?后,她甚至没?有去?将军府露面,就径自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当天皇宫里?的事还没?有传到外面,谢家只听说皇宫有骚动,还不知道她干了什么。所以?谢知秋被皇宫的侍卫一本正?经地?送回谢家的时候,全家人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 互换灵魂这么离谱的事,还是皇上亲口承认的,哪怕皇上事后才意识到应该封锁消息,可不到几天时间,还是迅速传遍梁城,闹得满城风雨。 谢家人这才得知实情,吓得魂不附体。 这两?天,谢知秋能明显感到家人待她小心?翼翼,甚至不敢与她说话。 但是,对此感到好奇的人也是绝大多数。 光是这个时候,谢知秋就能觉察到东边的墙后躲了两?个小丫鬟,西面的树后则藏了三个,她们都在偷偷摸摸地?打量她。 谢知秋早就预料到事情一公开,她必定会站到狂风骤雨的中心?,现在甚至还在发酵前期,这种程度的关注,称得上风平浪静了。 皇上自从出了事后,就再没?有正?式上过朝,说是要“缓一缓”,最近深居简出,连周围的太监都不信任,少有人能见到他的面。 正?因如此,对谢知秋今后何去?何从,朝中还没?有人能正?式下定论。 女?子为官,自方朝以?来没?有先例,更何况她步入朝堂的方式太诡诞,谢知秋知道必定会有一番大争议,只是齐慕先和?黑石之类要处理的事更为紧急,还没?轮到她罢了。 所以?,她当下并不着急,难得回了家,就安然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雀儿在旁边陪她。 其实这几年,雀儿不止一次觉得小姐变化太大了,简直不像是小姐,但她万万没?想?到,她服侍了好几年的“小姐”,居然真的不是小姐本人! 得知这种实情,雀儿自然震惊得难以?形容。 回到谢家后,她已经对着谢知秋欲言又止数次,可到最后又不敢问,只好继续当只乖乖听话的小鹌鹑。 这时,外面有小丫鬟匆匆跑来,着急地?不停招手。 小姐下棋看书时都偏好清净,她们作为下人不敢打扰,所以?一旦谢知秋专注精神,她们就会尽量不说话,或者轻声细语。而?经历这么一遭,谢知秋回到家中后,她们待她,比过去?更为谨慎小心?。 雀儿见谢知秋下棋下得专心?,便自行小碎步跑去?看情况。 两?人在圆洞门?下小声交谈几句。 不久,雀儿回到谢知秋身边,低声道:“小姐。” 谢知秋抬眸看她。 “姑……不是。” 雀儿混乱起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道:“那个,萧、萧大人又来找您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雀儿说起这事, 似乎有些紧张。 谢知秋则略作停顿。 自从她回到谢家,萧寻初其实已经?来了?好几次,基本隔一两天他就?要来一回。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在其他人看来, 大概有些不伦不类,还?相当奇怪。 说是前夫妻吧, 两人关系很好, 没什么矛盾, 更没有和离过。 说还?是夫妻吧,但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假成亲,不过权宜之计。 但若要说两人是未婚男女, 干脆不让萧寻初进来, 但凭他们之前三四年的亲密程度,这实在是没什么必要了?。 最重要的是,谢知秋本人并没有拦着, 她同意萧寻初进来见?她。 现?在谢家举家上下都怕谢知秋,尽管她今后能不能当官还?不好说,可她之前已经?当过参知政事, 还?是在百姓间极为知名的大清官,光是这两点,就?足够她在家中拥有极高?的威望。 尤其当下, 众人还?在消化她这段日子?的遭遇,心情尚未平复, 现?在谢知秋说什么, 谢家父母几乎都会无条件招办。 此时, 谢知秋也只是想了?想,就?道:“让他进来。” “好。” 果不其然, 雀儿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她的话?,慌慌张张地去请萧寻初。 须臾,萧寻初来到院中。 随着他的到来,本来守在周围的侍女们悄然退下。 小花园草木蓊郁,幽静隐蔽,如与世隔绝。 萧寻初抬手撇开挡在眼前的树木枝叶,来到谢知秋眼前。 萧寻初与谢知秋按说已经?十分熟悉,可是两人成年后以真实身份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这几年,萧寻初见?过种种模样的谢知秋,但是真重新以男性的身份,来拜访作为女性的谢知秋,他居然还?是有点紧张。 他对谢知秋一笑,桃花眼弯弯的,一语不言仍显温柔。 这时,他掌心一张,露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来。 他说:“我又找到你落在将?军府的东西?了?。” 他将?印章在掌心一转,递给谢知秋,笑道:“虽说上面刻的是我的名字……不过这是当时在月县做的,做这个?的工匠为你专门费了?好一番心思?,怎么说也是个?纪念,只由我收着不太好。” 谢知秋垂眸看了?看印章,却没有立刻伸手拿。 这阵子?萧寻初总找着各种理由来谢家,一会儿找到她的书,一会儿找到她的簪子?,每过个?几天,他总能从犄角旮旯找出点东西?过来还?,谢知秋甚至忍不住怀疑,他会不会哪天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搬过来。 不过,谢知秋大致也能猜到他的心思?。 东西?需不需要还?另说,他实则是来见?她的。 心间像有羽毛轻轻拂了?一下。 谢知秋微微一凝,望向萧寻初。 她问:“我走以后,你家里的人反应如何?”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我哥是早就?知道了?,父亲则大吃一惊。娘……她不知为什么,好像完全不意外的样子?。不过我娘这个?人,本来就?有很多奇异的地方,大部分人很难跟上她的思?路。” 萧寻初如实说完萧家的情况,犹豫地问她:“那你呢?谢家……没有表现?得?很反对吧?” 萧寻初目光担忧。 他会有此一问,谢知秋猜得?到原因,多半是萧寻初用?她这个?身份的时候,感受到了?女子?从政的压力,才会对她格外担心。 但谢知秋有心理准备。 她没有多说,只摇了?摇头,表示萧寻初不必过于担心。 不过,因为他这句话?,谢知秋看他的眼神,不由带上了?几分奇异。 她想起萧寻初给她留信那一日。 其实直到现?在,谢知秋都还?感到意外。 无论如何谢知秋都没想到,萧寻初在弄清楚怎么制黑石以后,居然会将?选择权完全交给她。 【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回想起萧寻初写?在纸上的话?,谢知秋心中微动。 “你……” 谢知秋迟疑地开口。 “什么?” 萧寻初不解。 谢知秋看着他的模样,道:“你最近的打扮,都很规矩。” “啊,这个?。” 萧寻初恍然大悟。 他以往不管在家里还?是在临月山,基本都是披头散发,褐衣薄衫随心所欲地乱穿,会被人叫作怪人也无可非议。 不过最近,他无论何时出现?在谢家都是整整齐齐的。今天亦是,他正儿八经?地穿了?士子?服,头上还?束了?白?玉冠。 唯有这样看才会发现?,这个?人,其实本也可以当个?正正经?经?的贵公子?。 萧寻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毕竟要到你家来嘛,说不定还?会遇见?你父母。其实我已经?好几次在院子?外面碰到伯父了?,他每次都瞪我。” 萧寻初口中的伯父,自然是谢知秋的父亲谢望麟。 其实要说的话?,谢望麟是要到最近才认识真正的萧寻初,在此之前以萧寻初身份与他打交道的都是谢知秋。 谢望麟知道此事后,大概是想起了?当初他故意在“萧寻初”面前摆岳父谱的种种事迹,最近非常尴尬,一直躲着谢知秋。 谢知秋道:“那不关你的事,你不用?在意。他是在跟我闹别扭。” 顿了?顿。 谢知秋又问他:“那个?时候,要是我真的烧了?黑石,不跟你换回来……你会怎么办?” 萧寻初愣了?一下,谢知秋的话?题跳得?快,他没反应过来。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 他对谢知秋笑了?笑,看起来很坦然。 “那就?和以前一样,就?当没找到过换回来的方法。” “这世道对女子?不易,若是不换回来,你此生或许都不能为官,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再像你曾设想的那样为墨家之学四海云游,种种桎梏,你先前已体?会过。我知道你喜欢骑马,喜欢游山玩水,若一生都受到如此限制,你当真一点都不介意?” “这样于我而言不舒服,难道于你就?舒服了?吗?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如果问谁更有可能改变这种状况,我认为是你。我看到了?你的理想和前程,并且不希望你受到更多限制,仅此而已。”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谢知秋却怔了?怔,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齐慕先知道了?黑石的事,他与赵泽交换以后,必定会第一时间控制所有知情人,更别提我与他之间还?有仇怨。‘萧寻初’这个?身份是参知政事,很容易就?会被皇上召进宫。 “这种时候你和我换回去,无异于将?你置于你本不需要面对的危险之中。这些弊端,我当时也与你说过……为什么那时,你反而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换回来?” 萧寻初又对她笑了?笑。 他说:“那时换回来,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你没想到如何换回赵泽的计策,或许也能跑得?掉,你原本的身份与朝堂关联不大,或许有一线生机。” “……” 两人相顾无言。 说了?这么多,萧寻初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他道:“你说得?我好像牺牲多大似的,其实我只是希望你尽量过得?顺利开心而已。” 一阵风轻柔拂过,戏弄得?梅树枝缓缓摇晃。 萧寻初定了?定神。 许是谢知秋的话?给了?他一点不同寻常的希望,令他忍不住开了?口:“对了?,那天晚上,我们……” 萧寻初话?还?未说完,忽然,圆拱门后冒出雀儿的脸来,她看上去有点着急,不断对谢知秋打着奇怪的手势。 谢知秋本在听谢知秋说话?,却被雀儿那里的情况打断,便出声?询问:“怎么了??” “小姐。” 雀儿不安地看了?看旁边的萧寻初,才汇报道:“那个?……秦公子?也来拜访小姐了?,说他有话?想与小姐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雀儿?说话的时候, 心口突突地跳。 小姐平时从不?会开口与丫鬟们聊这些,但她们这些陪在小姐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萧公子与大小姐相处了几年, 现在明显是心悦大小姐, 而且对大小姐恋根深种、一往情深。 可秦公子是谢府是老熟人了,他为人谦和友善, 又?自少年爱慕大小姐, 当年大小姐碍于圣言之媒嫁到将军府的时候, 有不?少丫鬟其实都替大小姐和秦公子遗憾惋惜。 说实话,雀儿?本以为小姐成婚这么多年,秦公子多半已经放弃了, 但看现在的情况, 该不?会是还没?有吧? 他们要是岔开来拜访也就算了,怎么就偏这么巧,非要赶在一起来?! 雀儿?担忧得要命, 她偷偷去瞥萧寻初的脸色。 萧公子显然有不?安之色,他愕然一瞬,便问:“秦皓……也经常来找你吗?” 谢知秋倒是颇为淡定, 她听到秦皓此刻过来,似乎也觉意?外,但并无太大反应。 谢知秋回答:“没?有, 我回谢府后,他还是第?一次来。” 谢知秋想了一下, 便说:“既然如此, 请他进来。” “小姐。” 雀儿?凑过来, 忐忑地问:“那……不?需要让萧公子回避一下吗?” 谢知秋抬眸,轻瞥萧寻初的侧颜。 萧寻初:“……” 过了一会儿?, 谢知秋道:“不?用。” 雀儿?想到这两位公子要面对面碰上,后脑勺已经了麻起来,但她看小姐如此风平浪静,也不?好多问,只?得乖巧应下。 片刻后,秦皓亦来到园中。 “谢妹妹。” 秦皓熟练地绕开过于繁茂的树枝,等来到梅树边,见到萧寻初也在,他不?由扬了下眉毛。 秦皓:“……” 萧寻初:“……” 四?目相对。 短暂的沉默后,秦皓对萧寻初颔首致意?。 萧寻初回以颔首。 秦皓出乎意?料地对萧寻初的出现没?有表现出太大情绪,打?过招呼后,他便径自在谢知秋对面坐下,娴熟地看向谢知秋的棋盘。 秦皓在谢家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如此随意?,如此理所当然。 他笑道:“几年不?曾对弈,谢妹妹的棋艺又?精进了。” 谢知秋回答:“遇上的对手多了,自不?会止步不?前。” “也是。” 秦皓感慨。 “谢妹妹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若李师母见到谢妹妹如今的棋力,必会欣慰不?已。” 言罢,秦皓执起棋子,问:“谢妹妹介意?由我来作对手,下完这一局棋吗?” 谢知秋未言,但她先落下一子,作为应诺。 秦皓见状,便也下了一手。 二人一来一往,对弈起来。 许久,秦皓问她:“我师父……就是齐慕先的处置方?式,谢妹妹可已知道了?” 谢知秋点了点头。 齐慕先这一回,定然逃不?过一死?。 齐家被抄家,一切富贵权势,皆如过往云烟。 皇上最近都没?有上朝,但对齐家和齐慕先一派的人半点没?有手软,只?是不?给其他人置喙的机会。 近日,朝中一片腥风血雨,当初的齐派如何风光,如今就如何落魄。 朝中与齐慕先不?对付的那一批人,以史守成为首,开始报复般地疯狂落井下石。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一手遮天的齐慕先倒了台,压抑多年的反对者和中间派,终于有了一口气释放郁气的机会。 他们拿出多年来收集的证据,逮着?齐慕先的旧党开始一个个地痛打?落水狗。 其中自然有严仲那样的正直人士,是真心在趁此机会伸张正义?,但其中也有见风使舵、浑水摸鱼之人,只?是见势头如此,赶紧跟风去合皇上的心思,想借势谋个荣华富贵。 于是那些证明齐派人士罪大恶极的证据有真有假,也不?知有没?有本来并不?是齐派的人被卷进这道狂风,会不?会有人借此风铲除异己,将无辜者归入齐派丢进大牢。 一时之间,朝中风声鹤唳,人人都忙着?治罪齐派,以及尽可能和齐派撇清关系。 齐慕先的著作无论内容统统被丢进火堆里,在梁城士人中风靡多年的齐氏符已经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之物,年轻学子们个个赌咒发誓,表示自己从未崇拜过齐慕先,并且打?从一开始就看出他是个沽名钓誉之人。 而在这场剧烈的风暴中,与齐家交往密切的秦家竟神奇地独善其身,成了唯一没?有受影响的旧齐派。 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秦皓背叛齐慕先,作为谢知秋的协助者,一同救了赵泽。 齐慕先并未对秦皓隐瞒他知道谢萧二人交换的事,但他也没?有告诉秦皓黑石。 是秦皓自己,从齐慕先向他反复确认谢知秋的性情特征时,就起了疑心,开始注意?齐慕先的动向。 从那时开始,秦皓就成了个双面间谍。 若非他一直向谢知秋提供齐府的动向,还助她进御史台狱劫人,谢知秋的计划未必能够那么顺利。 只?是,谢知秋也清楚,秦皓对齐慕先确有师徒之情。 直到最后关头,秦皓也还在试图劝说齐慕先放弃计划,尝试与谢知秋和解的可能性。只?是这种希望过于渺茫,不?过徒劳一场。 于是,秦皓只?得用这种方?式,在风雨飘摇的齐氏大船沉没?之时,勉强保住了秦家。 诚如秦皓自己所说,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当断之时,他也会做出决断。 此刻,秦皓落完一子,忽然道:“谢妹妹,其实今日,我是专门来向你道别的。” 谢知秋夹着?白子的指尖一顿。 她问:“你要去何处?” 秦皓道:“那日我帮了你,所以皇上对我也有些许感谢之情。但……秦家虽然在这场风波中逃过一劫,这些年却是无可争议的齐党,今后,秦家在朝中的地位会很尴尬,尤其是我。 “我助皇上不?假,可我同样是齐慕先的亲传弟子。我以前没?对你说,其实跟随齐慕先的这些年,秦家已经不?像我们秦谢两家的先祖刚开始来往时那样清白。最近朝中人人都在翻齐家的旧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也跟出秦家不?少事。 “秦家素来谨慎,没?有太严重?的罪名,但终究不?大光彩。我救了皇上,本该有奖赏,但秦家又?犯了错,应该有惩罚,要如何待我,皇上大抵也很为难。 “所以,为了替圣上分忧,我已经主?动上书,请求皇上将我外放偏远之地。 “这样明升实降,里外都说得过去,而且我离开梁城,作为一个曾经与齐慕先关系亲近的人,大概也能让皇上更为安心。” 谢知秋一滞。 齐慕先已经倒台,秦家地位也会大不?如前,秦皓在这种时候主?动提出离开梁城,今后再要回来,可就难了。以后的秦家,也未必会有能力将他从偏远之地再调回来。 谢知秋意?外地看了对面之人一眼。 秦皓却对她微笑。 他放下手中棋子,说:“谢妹妹,你之前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高官权贵的衣食无忧是从何处而来,不?知道真正的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么趁此机会,我会去到处看看。我也想知道,你之前见过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谢知秋默了半晌,方?言:“那么,愿秦家哥哥一路顺风,一路珍重?。” 秦皓一笑。 随后,两人下完了这局棋。 秦皓终究没?有敌过谢知秋,但他看上去也无遗憾。 谢知秋送了他几步。 只?是,此番告别后,秦皓走?出院子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问道:“谢妹妹,现在我在你眼中,是一个值得你欣赏的男人了吗?” 谢知秋微顿,回答:“我一向敬重?秦家哥哥为人。” “是吗,也好。” 秦皓笑言。 他对谢知秋微微颔首道别,便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 谢知秋正要走?回庭院,忽然,不?等旋身,就被人从背后抱住。 萧寻初个子生得高,从上面罩下来,简直是将她整个人盖住。 她与秦皓说话的时候,萧寻初就在旁边看着?,他没?插嘴,也没?打?扰他们,简直如同隐形人一样。 不?过这一刻,谢知秋不?用看他,都能感到背后有人醋海翻腾。 谢知秋问:“你刚才是不?是也有话想跟我说?你要说的是什么?” 萧寻初是有话想说,但他再次开口,讲的却不?是之前的内容。 他问:“如果当初向你提亲的,是如今的秦皓,你的态度会不?会有所动摇,会不?会……愿意?考虑他?” 谢知秋认真考虑片刻,并未撒谎,如实道:“会。” 背后醋味更浓,谢知秋明显感到对方?收紧了搂着?她腰的手。 然后,谢知秋又?道:“不?过,错过就是错过。我与他之间太多时机不?对,就算现在终于能够互相理解,彼此也已错失太多,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 腰间的手似乎松了一点,但也没?有完全放松。 过了一会儿?,萧寻初在她耳边问:“那我呢?” “什么?” “你说和他不?会再有可能性,那和我呢?你会愿意?考虑我吗?” 谢知秋一怔。 萧寻初略有赧然,他像是回忆起什么,道:“换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不?是……接了吻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们实则是气氛使然。 毕竟那一晚如履蛛丝,一步踏错,两人真有可能齑身粉骨,若是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会后悔。 萧寻初记得是他先低下的头,可谢知秋也没?有躲。 她的眼眸如照映秋月的湖泊,让人几乎想要永远沉醉其中,万劫不?复。 这似乎预示着?谢知秋也对他与众不?同,但萧寻初又?不?太看得透谢知秋的内心,怕只?有他一个人沉醉在梦里,不?愿醒来。 萧寻初道:“你说和秦皓时机不?对……那和我呢?我们之间……错过了吗?” 谢知秋抬头望他。 晴空朗日下,园中秋叶微黄,不?知何处飘来夹着?桂香的风,将两人的发丝拂到一处,彼此相融。 谢知秋回忆起关于萧寻初的许多过往。 多么奇特的人。 世人都为世俗标准所困,唯有他离经叛道、遵循本心。 哪怕人人都认为渺茫的事,他也会去尝试。 没?有事的时候,他将主?动权给她,换不?换回去都无所谓,甚至同意?她将黑石烧了。 可是到真正千钧一发之时,她提醒他这种时候交换回去,萧寻初这个身份可能会死?的,他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样一个人,就像技法从未见过的巨幅画卷,就算看上一千遍,也仍能发现有趣的细节。 谢知秋对他一笑。 谢知秋笑起来很甜,乌眸清亮,面颊有浅浅的酒窝,几乎不?像她平时给人的印象。 谢知秋道:“我本以为,你我之间,无须多言。” 萧寻初呆住。 下一瞬,谢知秋稍稍踮起脚来,趁萧寻初低头的功夫,维持着?被他从背后抱住的姿势,就这样微抬下巴,轻轻吻了下他的嘴唇。 谢知秋耳畔隐约有一点羞涩,但她很快低下头。 她说:“我不?是个擅长言语表明情感的人,若是如此说明,你还有疑惑吗?” 萧寻初怔了怔。 然后,他用力拥住谢知秋,笑道:“没?有了!” 秋叶飘落,无人小园之中,两道曾不?被理解的孤影,如今已然成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正月的时候, 谢知秋去了一趟大理?寺狱,看望齐慕先。 昔日紫衣相,今日阶下囚。 齐慕先刑期已定, 赵泽对交换身体的事至今心有余悸, 不愿让齐慕先活过下个春天,再过几日, 齐慕先其人就会?化?作历史。 谢知秋提了个食盒过来。 她现在在朝中身份尴尬, 来见齐慕先也没有像样的理?由, 可即使如此,当她要进大理?寺狱时,没有人一个人敢拦她。 齐慕先穿着囚衣, 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 不过在阴暗的牢狱中,他竟仍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他屈膝安坐在墙边的模样,比起其他囚犯, 给人的感觉甚至不像来坐死牢,倒像是在修仙。 谢知秋来时,他略略抬头, 看了她一眼。 谢知秋回以一瞥,道:“这种时候还见到我,你大概挺不愉快的吧?” 齐慕先笑?。 “还好,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这点气度, 我还有。” 齐慕先答。 “再说, 我也不止一次想动?手杀你,既然棋差一招, 便没什么可跳脚的。” 言罢,齐慕先又抬头看向天花板,大理?寺狱的墙角,蛛网结了一重又一重,蒙了层灰。 他又说:“其实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人能来陪我打发时间,也不错。比起那些庸人,我宁愿与你这样有些聪明的后生聊。” 确实,眼下梁城人人都?对齐慕先避之不及,除了谢知秋,恐怕也没有人敢来看他了。 谢知秋开门将食盒放下,揭开盖子,里面是几盘简单的家常小菜。 谢知秋道:“我听闻你喜欢吃鱼香茄子,在酒楼找人帮你炒了一盘。另外?还有些小菜。” 齐慕先见了,也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谢知秋问:“可还合你的口味?” 齐慕先道:“鱼香茄子还算可以,但别的菜不够辣,差了点火候。” “我去给你弄点辣酱来?” “不用了。” 齐慕先笑?笑?。 “梁城这儿的辣子,再怎么烧,也不是我家乡的味道。况且儿时喜爱的口味,如今就算回了家乡,也未必有了。” 但就算如此说,齐慕先还是一筷子一筷子慢慢吃着,似在品味。 齐慕先道:“现在外?头,乱成一团吧?” 谢知秋颔首。 她说:“过去与你交好的人几乎都?被查办贬谪,另外?,史守成等礼部官员将你以往的所有著作都?批作伪学,大肆评骂,要求国子监、太学的学子一概不准再读,若有涉及,严重者甚至会?被归为齐党,革除功名。” 稍作停顿。 谢知秋说:“其实我倒觉得,你的有些书,的确有可读之处,就这样毁了,未免可惜。” 齐慕先倒颇为淡然:“不奇怪,世?上没什么新?鲜事,这种我也干过,没他们?那么张扬而已。” 他又问:“我院中那些松柏盆栽呢?你们?如何?处理?了?” 谢知秋回答:“有些送进了皇宫,有几盆可能没那么值钱,流落出来,被人泄愤砸掉了。” 齐慕先叹了一声?:“可惜,暴殄天物。” 话完,他边摇头,边又配着米饭吃了口菜,唏嘘不已。 待齐慕先吃完,谢知秋收拾着碗筷。 倏然,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你走到今日,可有后悔吗?” “还好吧。” 齐慕先平静地?答道。 “这么多年,不该干的事干得多了,其实我早就在想,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现在这天是来了,比起我最期望的结果,肯定是要差一点,但它比起我最坏的打算,已经来得晚得多了。” 谢知秋沉默。 齐慕先问她:“说起来,你的处境又如何??你虽然救了赵泽,但身份也曝光了,只怕比起我,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谢知秋并未否认,只道:“的确争议不少。” 齐慕先叹了一声?:“世?上俗人太多。” 就此无言。 二人斗了数年,积怨极深,两看相厌,话至此处,便没什么再可聊的。 谢知秋来给齐慕先送了顿饭,已称得上仁至义尽。 她收拾好餐具,提上食盒打算离开。 这时,却听齐慕先在她背后道:“谢知秋,我走了以后,你面对的对手未必会?更?简单。 “他们?大概都?比我蠢,但不一定更?容易对付。 “不自?谦地?说,我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你若对我有用,我是知道如何?才能双赢的。但是这世?上,大有一批毫无远见的蠢人,哪怕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明知会?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也要不择手段地?将看不顺眼的人拖到阴沟里。 “还有许多人,即使对你本人没有任何?了解,只要有风一吹,就敢信个十成、妄加猜测。这一些人,他们?可以将你高高地?捧起来,亦可以将你狠狠踩进泥里。你合他们?心意时,他们?将你吹得上天入地?,但哪天你若是不合这些心意了,则会?遭到变本加厉的苛刻对待。 “你若是被一时荣光迷了眼,日后说不定会?吃大苦头。” 谢知秋微微侧头,齐慕先能看到她半张清冷的侧颜。 谢知秋道:“我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指教。” * 从大理?寺狱出来,谢望麟正焦虑地?在外?面等待。 他不安地?搓着手,直到见谢知秋出来,才松了口气,急忙上前道:“话说完了?” 谢知秋颔首。 谢望麟对谢知秋要来见齐相这事,其实很不赞成。 他说:“现在形势动?荡,且不说齐慕先会?不会?鱼死网破对你不利,光是他这个人就很敏感,能不见还是不见得好。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干这么危险的事,爹很担心的。” 谢知秋道:“他家中无人,除了我,不会?再有谁给他送别了。不过是最后一程,送一送他又何?妨。” 谢望麟还是胆战心惊,但这个女?儿,连参知政事都?当过,他已经有些不敢教了,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 从大理?寺狱往马车走时,谢知秋看到不远处有个无人的高台,她指了指道:“父亲可愿上去看看?” 谢望麟难得见她有这种闲情逸致,便答应陪同。 两人登上高台,从高处往下望,可纵观整个梁城,一条长街自?东往西,直通城门,街上人来车往,熙攘繁闹。 谢知秋走到栏杆边,望向不远处的宫城。 宫城巍峨,高墙阻拦了视线,让人望不见其深处。 谢望麟一向不太懂自?己这个女?儿的心思,不过见她看这么久宫城,便知她定有心事。 谢望麟也知谢知秋境遇艰难,他试图缓和气氛,便调侃道:“知秋,你说你是不是生错了性别?你若不是个姑娘家,许多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为父也早就可以以你为傲了。” 谢知秋一双乌眸静静地?瞥过去。 这么多年,谢望麟以前说类似的话时,谢知秋极少去接,简直像个哑巴。 但这一回,她却开了口。 她说:“我没有生错性别,有错的是习以为常的规则。父亲之言,不过是觉得天下男子个个都?应该有强于?女?子的特质,所以一旦出现例子让这个逻辑站不住脚,就只好将这些女?人归到男人里,以自?圆其说。 “但男性本身是一种性别,而不是特质,我不是男人,也不像男人。我的教育和人生经历令我长成如今这样,仅此而已。” 谢望麟张了张嘴。 他一向觉得这个女?儿有点过于?尖锐,但谢知秋在朝中所处的位置已经很高,他就算听这话有点不舒服,也难以再拿父亲管女?儿的架势来压制她了。 谢知秋也没有继续说。 她只是走到围栏边,用手扶住长栏,望向渺远的苍穹江山。 其实她话虽如此说,但心里也清楚,世?俗观念如此根深蒂固,她一个人的想法,在数千年积累的浪涛面前,不过是个渺小的异类。 妄图以一人之力迎战这样的世?道,如此不自?量力,又何?异于?蚍蜉撼树? 齐慕先已经倒台。 山河日异,大厦倾垮,朝堂暗潮汹涌,变幻之势已然明显。 而她恢复了久违的女?儿身。 这一日终于?来临。 今后,她必须以这具女?子之躯,去直面凶险动?荡的名利场。 -中卷完- 第一百六十章 宁德二年。 这年的正月一过, 不等新年春风到来,齐慕先已被押往刑场问斩。 一代名?相,大起大落的一生, 就此谢幕。 齐慕先的处决告一段落, 公众们的视线亦开?始转向别处—— 这一年,若要问梁城街头巷尾被人提起最?多的名?字是什么, 那必然只有三个字—— 谢知秋。 * 早餐铺子外。 “所以那位萧大人, 竟然真变成了谢知秋?!” “皇上金口玉言了, 不像有假……” “可这萧寻初和谢知秋分明?是两个人,怎么会成了同一个?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成了女?的了?这难道以后就变不回去了?一个大官, 当?女?的怎么成!皇上难道就接受了, 也不管管?” “我看是胡说八道,萧大人那可是青天大老爷!女?人哪儿有那能耐!路边乞丐胡扯的话你们也信,傻子!” * 寺庙外。 “所以那个谢知秋到底怎么回事?人还能变来变去的?” “这等怪事, 依我看,此女?必是个妖物!皇上搞不好也被她狐媚住了!” “妖女?现世,天下不会要亡吧?” “我问过寺里的主持了, 他也说阴阳倒错,有违天理?,恐怕不是好事, 我看那人迟早要被佛祖责罚……” * 茶馆中。 “怎么都说萧寻初和谢知秋是换了身体,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依我看, 多半是女?扮男装吧?” “那现在是木兰重贴女?红妆、英台又?复祝九娘?” “可是如果是假扮的, 萧家人能这么长时间认不出来?” “不是说那萧二郎自小?就离家出走了吗?没准是因为这个才能换得?成,要不就是萧家本来就知情。” “闯宫救圣这一出, 若编了戏码应该好看,就是可惜知道得?太?少,那齐慕先犯的事好像蛮严重的,他到底是怎么反的?怎么还能把皇帝弄到宫外去了?” “喂,说书的,都说你消息灵通,什么时候来一段啊?” * 女?子闺中。 “谢家姐姐真厉害。” “要是谢家姐姐能当?上官,以后我弟弟再嘲笑女?子读书无用,我就拿这个例子骂他!” “你们说,若遇上这事的是我们,要怎么办?” “我肯定吓得?不敢动……” “其实我也想去考考科举试试……” “但?我觉得?谢家姐姐做事也有不妥当?之处,她怎么能不与?家里商量呢?而且还私自去当?官,若是有什么差池,可是会牵连夫家和娘家的啊!这样?瞎折腾一通,不如安安静静不要张扬稳妥,反正最?后也换回来了,不是吗?” “说起来,当?男人是什么感觉?” * 乐坊内。 “诸君,你们猜猜,若真像朝中说的,那谢知秋是和萧寻初交换了身体,那他们成婚这么多年,有没有……?” “绝对有吧!就不知道有多少玩法。” “那谢知秋这两年就在一堆男人里走来走去,一点异样?都没有,啧啧,怕也是个厉害的。” “皇上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谢知秋这种?事情,也是稀奇。”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听说那晚啊,谢知秋是一个女?人去见的皇上,而且在那之前,她和皇上两个人单独待在垂拱殿,也不知道多少次了……” * 太?学书斋。 “今年朝中太?乱了,一波又?一波的,完全看不清局势。等再过两年春闱,我们若是考中入了朝,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生逢乱世,时运不济!” “以后会怎么样??难不成还真让女?人入朝为官吗?这可不是内朝女?官,而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啊!” “一个女?人,在全是男人的朝堂走来走去,感觉实在有失体统……” “其实谢知秋的诗词,写得?确实不错,我一直十分欣赏,很有韵调,没想到她竟然就是‘萧大人’……世上有这样?的奇女?子,着实令人钦佩。” “我也欣赏,但?入朝为官还是……以前没有这样?的前例,女?子的本业还是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这事不归我们学生管,还是要看天子的意思?。” * 城东书局。 “依我看,那谢知秋就像唐代的武后一样?,开?了一个极坏的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基本三纲;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礼记》之要求。而这谢知秋,完全有悖伦常,就算救了皇帝,也只不过可以将功抵过,绝不可再让其乱政,重蹈过往女?子误国的覆辙!” “英雄所见略同。” “说得?对,这根本是阴阳错乱、牝鸡司晨啊!” 这时,忽听路边有人冷哼一声道—— “好一群酸腐之辈!” 那书生本在慷慨陈词,受人附和十分得?意,忽然被打断,顿觉面上无光,恼道:“黄酒鬼,你有什么意见?” 那酒客言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她的政策有利的是天下百姓,有利的是在座诸位?若是将她换下去,上来的人真能做得?比她好吗?只要能在这动荡世间保住江山,为官的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书生理?直气壮道:“可这不合老祖宗的规矩啊!再说了,我可没看出那新政对我有什么有利的,又?是重商又?是重工,将农本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嘁,张兄,你别理?他,这酒鬼疯疯癫癫的,还当?自己?是个风流隐士呢。” “就是。” 酒鬼仰天饮酒,拍节歌道:“呵,惊鸟之不群兮,自前代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俗人,俗人……” 而这边聊得?热闹,另一边,又?有人道—— “其实,说句和大多数人观点不同的,我觉得?谢大人的政见,是的确为民着想。” “我家本业务农,若非谢大人伪装男子之身减税,这两年日子恐怕不好过。更别提谢大人还为各方田地修了水利,既有利于?灌溉。 “不仅如此,自从开?始新政以后,各地物价大减,市场上商品多了,小?商品价格也低廉不少,对收入少的人来说,只去年一年,就过得?比以前宽裕多了。” “只说这几点,我已十分感激谢大人,做人应当?知恩图报,谢大人现在处境已经凶险,我实在做不到与?其他人一般,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此言一出,便也有一些人小?声附和—— “其实我也这么想。” “我家小?本经营,只去年一年,梁城忽然规范了许多,也是多亏谢大人新政。” …… 二月柳叶吐芽之际,因为这横空出世的谢知秋,整个梁城吵成一团。 而这个时候,处于?整个风口浪尖的谢知秋,其实不止在外面受人非议,就连在自己?家里,她同样?必须面对众多异样?的眼光—— 谢家老夫人曾莲,自从谢知秋这个孙女?暴露身份回家,她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愁得?仿佛又?老了十岁。 祖母直到去年寿辰为止,日子都过得?很祥和,出门在外也十分风光—— 她的孙女?嫁给了名?噪一时的状元郎,孙女?婿极为争气,二十出头就当?上参知政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没有亲孙子一直是她的心病,但?大孙女?找到这么厉害的孙女?婿,她还是很高兴的,脸上都添光不少。 老夫人本以为可以就这样?怀抱着一点遗憾颐养天年,然而这份体面,在去年年底戛然而止。 谢知秋救了皇帝,身份随之暴露,将整个谢家都推入了舆论场——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孙女?婿,实则是孙女?本人。 老人家得?知实情,顿时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若谢知秋那些事情,都是一个孙子所为,那她肯定开?心骄傲得?很,但?换作是孙女?,一切都不一样?了。原因无他,就两个词—— 离经叛道! 不合常理?! 女?子一生最?重名?声,要是名?声没了,那一辈子就毁了! 谢知秋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背离社会常识了,而且还做了太?多女?子不该做的事。 她现在到处被人讨论,外面的人随意评价她的外貌、婚姻、贞洁、人际关系。 在这世道,一个女?子的私事被全天下的男人如此议论,基本已经是将名?声放在地上踩,毫无尊严可言。 老夫人一辈子循规蹈矩,哪里受过这么多非议?更别提很多话在她看来,实在丢脸难听得?很,比被夫君休弃还要糟糕。 自从谢知秋回家,老夫人就不敢出门了,每天闷在屋子里,整日对周围人念叨几句话—— “你们说,萧家人还会要她这个媳妇吗?” “你们都帮我劝劝她,让她去跟萧家赔罪,求求萧家,让她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就说她以后肯定不惹事了。让我这老骨头一起去赔礼道歉也行,再贴点嫁妆也行。” 她自己?曾亲自去劝过孙女?几次,但?谢知秋一双眸子黑洞洞的,又?不太?爱说话,老夫人实在有点怕了这个孙女?,就改道去找儿子。 说实话,现在外面对谢家风言风语极多,受此影响,谢老爷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谢望麟本身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面对民间舆情,他心里其实同样?是毛毛的,更别提谢家乃是书香门第,骨子里清高,他有时听到关于?自己?女?儿的污言秽语,简直气得?七窍生火。 但?谢望麟毕竟不像老夫人那样?一生都在后宅,他早年读过书,由于?谢家的背景,平时往来的朋友也有不少做官的,对局势看得?更清楚。 谢望麟一听老夫人要让他去劝谢知秋,不等对方说完,当?即打断了她:“母亲!现在外面对于?谢知秋,是有很多难听的话。那些人要说,能阻止就阻止,不能阻止就随他们去,但?您可万万不要跟着当?了真!” “……?” 老夫人见儿子表情异常严肃,不解道:“我劝孙女?赶快回夫家,回去相夫教子,难道还错了吗?就算知秋自己?说这婚事是假的,但?她和萧家的人都住在一个屋里好几年了,在别人眼里,假的也是真的了!除了萧家,她还能嫁到哪里去呢?” 谢望麟肃言:“不是说这事,是说知秋儿的名?声。母亲,你难道没发现,现在公开?谈论的都是些普通百姓和无所事事的书生学生,而真正的朝中官员,一个都没敢开?口吗?” 老夫人一愣。 她问:“这是何意?” “一件事最?终如何定调,普通人怎么想的,没有半点用。” 谢望麟道。 “最?关键的,只有皇上。” 只要皇上开?了口,朝廷下了结论,那就是唯一正确的结果。 普通人如有不同口径,那就是乱臣暴民、叛君之辈,尽管不可能堵住所有悠悠之口,但?压制住绝大多数人,让他们不敢乱说话,这样?就足够了。 谢望麟说:“我们知秋儿救了皇上,皇上肯定站在她这一边。但?皇上也不想被百姓官员认为是昏庸无道,所以还在犹豫要如何处理?此事,可能也想先观察一下民意。 “民意现在确实不利于?我们,但?皇上本人不是这样?想的,你若是被他人的言论裹挟,真将知秋儿骂一顿赶到萧家去,那无异于?打皇上的脸,得?不偿失。 “现在其实只有一件事不确定——知秋儿保不保得?住她的官职。 “再怎么样?,我们谢家都是皇上的救命恩人,这是铁板钉钉的,皇上那日就当?着百官的面承认了,无非是还不知道怎么赏。 “知秋儿的官职能保住最?好,但?即使保不住,只要有这桩事在,也够我们谢家光宗耀祖几百年了。” 说到这里,谢望麟不由直了几分背脊。 他道:“试问这等光荣,我那几个族兄的儿子谁能做到?他们十个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我一个女?儿!我的知秋儿,现在可是谢家上上下下最?出色的子孙,远胜于?那些男孩儿。” 老夫人闻言,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她人生的评价标准一直是单一的,男孩要功成名?就,女?孩则要做贤妻良母。 偏偏孙女?里冒出谢知秋这个异类,一直让她这个祖母难以理?解。 但?是,她总觉得?儿子的话值得?信任,是应该听一听的,听了谢望麟的话,她的态度略有一点软化。 老夫人问:“可、可知秋一个女?娃,要怎么当?官呢?她也没个功名?啊。” 谢望麟闻言,深深看了母亲一眼。 “谁说知秋儿没功名??” “她之前那些……不是以男孩儿的身份考的吗?” 谢望麟摇头。 他道:“考是以萧家那小?子的身份考的,但?既然皇上承认了他们两个身份交换过,那功名?自然也调回来了。 “女?子为官此前没有先例,所以一直下不了结论,但?女?子通过科考取得?功名?,是有前例可以参考的—— “科举自隋唐始,制度是代代完善,虽然自有科举考试起,应试的就一直是男人,算是约定俗成,但?实际上从法律层面,一开?始并没有规定女?人不能参加。 “直到淳熙元年,有一个九岁女?童林幼玉,钻了这个空子,主动报名?参加童子试。当?时的考官十分震惊,但?无法从法律上拒绝她,只得?让她考试,结果考了整整四?十三本经书,她竟无一不精。 “考官将此事上报给皇上,皇上闻之震惊,虽没有授官,但?将其册封为孺人诰命,又?有记载称其为女?进士。 “自林幼玉之后,曾有一段时间女?童应考者接连不断。 “后来又?有一个名?为吴志瑞的女?童,在八岁时考过童子科,引来官员责备,认为女?子不能为官,不该参加科举。从此以后,女?子应试才完全废绝。 “虽然这两个女?孩都没有被授官,但?至少曾有过奖赏。” 老夫人闻言,又?愣了愣。 她说:“还有过这样?的事吗?” 谢望麟颔首道:“确实鲜少听人提及,若非皇上为了知秋儿的事,到处找用的上的实例,我恐怕一生也不会听闻。反正现在知秋儿的功名?已经盖棺定论了,而且不仅如此……” 老夫人见儿子神情有点异样?,问:“怎么了?” 谢望麟道:“齐慕先倒台以后,他的不少旧事不都被查出来了吗?知秋儿与?齐慕先之子齐宣正是同届中进士,他们当?时的考官柳照,原本也是齐派。 “齐慕先落网后,柳照也被抓了,在牢中,他供出了那届春闱的科考舞弊一事。 “现在,齐宣正的功名?已经被革了。 “我们知秋原本是乡试解元,会试第二,殿试第一。 “唯一一个拿了第二的会试,排在她前面的,就是齐宣正。 “齐宣正的功名?一革,后面的人排名?也就顺位上前了……母亲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老夫人已经完全呆了,只问:“意味什么?” 谢望麟深吸一口气。 “知秋儿现在身上不仅有功名?,还连中三元。” “这等荣誉,方朝开?国以来,包括知秋儿在内,总共只有三人。这其中另外一个,就是谢家的先祖谢定安。”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二月初春, 料峭寒意未驱,梅花灼灼已?开放,梅树片片成云, 远看如夕霞飘散。 谢家花园, 僻静无人之处,那棵红梅树下。 将梁城闹得满城风雨的谢知秋本人, 正趁着花开之际, 在树下独自照着棋谱钻研棋局。 她视线沉静, 目不转睛,左手持书,右手拿棋子, 不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看上去?专心致志。 花园白?墙之后,又有一群小丫鬟在偷偷看她,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 谢知秋手中棋子一转, 在棋盘上“啪”的一声落下,淡然自若。 自从她回到谢家以后,家中从家人到仆从, 基本上都三?句话?离不开她,连雀儿都整天被缠着问这些问题,大概也?快要被问烦了。 “小姐……” 这时, 雀儿端着壶茶来?到她身边,将茶具摆到棋具旁。 她有些不安地道:“小姐最近几次被皇上唤去?上朝, 围在路边的人都好多啊。” 谢知秋颔首。 她脸上平静, 只?道:“无妨。” 不止是家中, 现在从朝堂到民间,整个梁城大概都在谈论她。 在谢知秋下定决心借齐慕先之事、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在光天化日下之时, 她就?料到自己必会经历这么一场风波。既然是早有预料的事,那么真的发生了,也?没?什么可惊奇的。 “可是……” 雀儿欲言又止。 她犹豫地抬手,拉了拉小姐的袖子。 谢知秋一顿,望过去?问:“怎么了?” 雀儿满眼都是担心她的神色。 雀儿张了张嘴。 小姐的处境,她看在眼里,难过则在心里。 其实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思考,小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小姐说过她不想成为男人,可她也?不愿屈服地去?走谢家曾经人人都希望她走的道路。 雀儿以前不太明白?,但经过这几年,看到小姐以萧少爷的身份做过的种?种?事情,她好像隐隐摸到了什么—— 小姐非但在完成自己的理想,还在证明另外一个事实—— 那些人人都认为她没?法?做、做不到的事,她完全有能力完成,而且远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但没?有人去?纠正,反而一代一代周而复始地传递下去?,将所有人困于其中。 小姐既是一个特例,又不是一个特例。 她的才华稀世罕见,会遇上与萧家少爷交换灵魂这等事,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若是没?有这种?种?巧合…… 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曾有多少与大小姐相似的姑娘,被困在牢笼一般的旧习里,被时代的尘埃埋没?,如一粒沙尘消失在渺渺大漠中,再找不到踪迹。 男人有许多方式在历史上留下姓名,女子却被强行打压于一隅之地,连闺名都不可以对家人丈夫以外的人吐露。到头来?,再以此为证,证明生女无用,强化这种?扭曲的观念,将同样的扭曲一辈接一辈地传递下去?。 这就?是小姐痛苦的缘由,也?正是她不愿屈从的命运。 背离传统,无疑会带来?危险和苦难,严重甚至可能失去?性?命。 而顺从传统,在苟且偷安的表象下,带来?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深渊,继续将数不尽的人生埋葬其中。 对小姐来?说,前后都是可怕的。 小姐本有唾手可得的平顺人生,在当下的世俗标准下,只?要嫁给秦公子,小姐一生都会受人羡慕、衣食无忧。 然而,小姐选择了后者。 以一己之力去?对抗整个世间的风暴,不冷静,不理智,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可是,小姐还是谨慎地站上了这样凶险的棋盘,然后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落子,赌上她能赌的一切筹码,与整个世道周旋对弈。 现在,雀儿凭自己朦胧的直觉感觉到,小姐大概走到了关键的地方。 小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用一种?会带来?腥风血雨的方式恢复身份,反击了那些认为她做不到的人。 但同样是因为她恢复了身份,小姐有极大可能会失去?她以萧少爷的身份合理得来?的一切。 在雀儿看来?,这实在悲壮又可惜。 雀儿想说的话?很?多,但不知为何,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她只?问道:“小姐,你觉得……皇上还会让你做官吗?” 谢知秋一凝。 她素来?对自己做的事情有大致的把握,对其他事情也?有过人的预测能力,大约是因为这样,雀儿才会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 但这一次,谢知秋垂下眼睑,手持棋子却迟迟未落。 半晌,她道:“我不知道。” 在齐慕先窃取黑石这桩事上,谢知秋尽可能力挽狂澜,化劣势为优势,将利益进行了最大化。 但归根结底,她在一开始输了齐慕先一招,此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谢知秋原本的计划里,她是打算先用萧寻初的身份实现女子入仕,再换回自己的身份。 至于两人所经历的情况要不要公开,要后续再看形势,能公开最好,但若是实在风险很?大,也?可以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是齐慕先知道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打乱了谢知秋的全盘打算。 她不得不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将一切和盘托出,造成了现在的形式。 尽管她姑且稳住了皇帝,最严重的风险应该不会有,可是能不能保住官职,却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就?连谢知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指节轻叩石桌。 民间的舆情、家中的情况她也?在关注,但最重要的,还是朝廷的风向?。 传统观念肯定有影响因素,可对朝中那些官员来?说,最直接的考量因素,还是利益。 若是她入朝为官,会对谁有利,对谁又不利呢……? 有没?有办法?,拉拢一些有可能中立的官员,给他们?利益,让他们?转为支持自己? 谢知秋蹙起眉头。 不得不承认,她其实颇为焦躁。 因为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满意的结果,哪怕她拼尽全力干预,这件事很?可能也?不是凭她能轻易主导的。 谢知秋闭了闭眼。 “尽人事,听天命吧。” 她道。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湖畔边。 长桌沿湖排列,一幅幅墨迹未干的字画被挂在树枝上,笔墨香萦绕。 以史守成为首的骚客们?,今日正聚集在此处举办文会。 这一派人大部分都对齐慕先有大意见,如今齐派倒台,这批人天天都开心得像过年。 “今日王利、周全之流也?随他们?的主子齐慕先一道去?了,多亏大家的坚持,我敬诸位一杯!” “此后,天下必将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愿以后天下没?有佞臣,满朝皆是刚义?之士!” 喝彩声四起。 齐聚之间,有人饮酒作诗,有人弹琴奏曲,彼此击节相庆,洋溢着欢愉的气氛。 然而这时,其中有人喝得醉了三?分,脱口而出道:“不过,我说,以后朝中又会怎么样呢?本来?以为齐慕先倒下,接任同平章事一职的必定是‘萧寻初’了。 “大家本来?对‘萧大人’都没?什么意见,满心以为凭‘他’的才干和与官家之间的默契,此后就?是难得的盛世。可现在……” 此言一出,原本热闹的氛围,忽然静了三?分。 这人没?有说下去?,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本该主事的“萧寻初”,真实身份变成了谢知秋,居然是个女人。 这个没?人想到的变故,一下子就?将逐渐明朗的朝中局势,又变得扑朔迷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没?说话?。 其实在这一批与史守成交好的人中,关于谢知秋的话?题非常敏感。 在谢知秋的身份揭开之前,他们?为了对付齐慕先,就?倒向?了参知政事“萧寻初”。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对“萧寻初”的评价也?非常高,从不吝啬赞美。 但与此同时,他们?自诩与齐慕先这种?“奸佞”不同的“直士”,许多人对礼教三?纲非常看重,个个严守礼法?,绝无可能支持女子从政。 让女子入仕这种?事,在他们?看来?,只?有祸乱朝纲的宦官外戚才会干,简直礼崩乐坏、有违道德。 本来?这没?什么矛盾,他们?也?习惯于站在道德的最高点上针砭时弊,然而谢知秋的身份一揭,他们?作为极为强调男女有别、因各司其职的萧派,顿时就?被架在了极其诡异的位置,完全下不来?台。 反对也?不是,支持也?不是,进退维谷。 第一百六十二章 文会众人, 就?在这样尴尬的静默中凝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打圆场道:“今日不聊朝中那些俗事,喝酒喝酒!” 有了这句话, 其他?人陆续响应, 场面总算渐渐恢复热络。 严仲与其好友亦在这场文会上,只是聊到谢知秋时?, 他?们同样不好吭声?。 好友将八哥一同带来放风, 此时?, 这黄嘴的漂亮鸟儿在笼子?里字正腔圆地念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友人一边逗弄着鸟儿,一边道:“其实这谢小姐, 有才学, 又救了皇上,几乎占全?了礼义?忠孝,必定千古有名?。若是她不谋求与男子?一般的朝中地位, 只安于现状,现在名?声?定然如日中天,人人都会写诗作词赞颂她, 上个烈女传不难。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但严仲能?领会他?的意思。 严仲这好友性情温和,在谢知秋还是甄奕学生的时?期, 他?就?颇怜惜这小姑娘的才华,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却不方便为谢知秋说话。 礼教讲究男女有别, 男女授受不亲, 一个男人掺和太多与女人有关的事,那上不得台面, 也?是“逾礼”的。 若是表现得过于欣赏亲密,还会被人诟病是否是有非分之想,更别提支持一个女人随便出入男人聚集的地方,那根本就?是轻浮至极、大?逆不道。 但凡自诩君子?,要些脸面,就?不敢轻易亮明这样的态度。 严仲以前就?是对礼法要求十分苛刻的保守人士。 要换作以前,有人提出这样将男女混淆的想法,他?早就?站起来找出一百个理由开骂了。 不过今日,他?出乎意料的没有过激反应,反而心不在焉似的应道:“或许是吧。” 友人熟悉他?的性格,不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若是这谢小姐,说不定还真能?破格为官。” 友人感慨一句。 接着,他?像是开玩笑一般随口道:“若是有了谢小姐这样的前例,以后会不会有其他?女子?也?效仿于她,同样尝试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开,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严仲今天本就?有些走神,听到这句话,他?眼神又是一动。 …… * 傍晚时?分,严仲结束文会,回到自己家中。 严博士的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他?为官清廉,赚来的一分一厘都是干净钱,问心无愧,却也?没什么余财来享受,做了十几年官,连掏个修屋顶钱都要思衬再?三。 他?回到宅中,慢腾腾地往书房走,还不等走到,便听到走廊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步子?很轻,有点急,但仍保持着节奏,俨然是着急来打招呼,却又克制着保持礼数。 “父亲。” 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清冽而端正。 严仲回头?。 过来寻他?的,正是他?的小女儿严静姝。 她端庄地对父亲行了一礼,仪态无一丝一毫不当之处。 严静姝今年已过十八岁,当初的小荷芽,转眼便亭亭玉立。 “我看了一些太学生最近的文章,对其中的观点有些感兴趣,就?效仿也?写了一篇。本来是想拿来给父亲看看的,不过……” 她手里捧着一卷文章,显然本来是要拿给严仲的,不过,她见父亲归家后满面倦色,又不由迟疑。 她道:“父亲今天是不是累了?若是父亲没精神的话,我还是明日再?来吧。正好这篇文章我自己也?还有想推敲的地方,可以再?回去?修改一下……” 但不等严静姝说完,严仲已摇了摇头?。 “无妨,我还没累到能?一篇小文章都看不动的地步。” 严仲皱着眉头?,不苟言笑,却将手一伸:“拿来吧。” …… 不多时?,严家父女一同进了书房。 严仲坐在椅上,面无表情地读女儿的文章,严静姝则站在他?对面,安静地等着父亲评析。 严仲面上还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感慨万千。 严静姝的策问文章,写得越来越好了。 若说前几年还是有不少生涩之处的孩童之作,到今日,她的笔力老?辣精纯,即使与读书数十载的太学生相比,亦不落下风。 严静姝的写作风格乃严仲一手教出,他?当然是极欣赏的。而且科举改革以后,已经偏重于经赋,而非诗词,以严仲身为太学博士的眼光来看,严静姝现在即使是去?参加春闱,至少也?能?入围个三甲同进士出身。 严仲总共三个孩子?,两个大?儿子?他?用?足了心力去?教,结果仍旧是两个唯唯诺诺的榆木脑袋,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家里最有读书才能?的,会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儿。 严静姝今年已过十八,马上就?要十九。 在大?部分官宦之家,女孩到了这个年纪,早该出嫁了,就?算没嫁,身上也?有婚约。 若不是四五年前,严仲忽然做了一件他?平时?不会做的事——认真看自己女儿作出来的文章——他?本来也?是打算在严静姝十四岁左右给她议亲,然后十六岁就?让她嫁人的。 可如今…… 一念之差,就?让这个小女儿在家里留到了今天。 一旦将她嫁出去?,只怕夫家马上就?要求她生儿育女。 在梁城,连男孩都不是个个都有机会识字受教育,静姝出嫁以后,又有哪户人家能?宽容到,认真教导没有血缘关系的媳妇学习晦涩的治世之学? 严仲自己都不知道将女儿这样留在身边教导有什么用?,可若不教她,他?又觉得可惜。留着留着,一不小心女儿就?到了这个岁数。 严静姝自己倒是不急,她以前就?十分崇敬谢知秋,而谢知秋本来就?年近二十才出嫁。每当听了难听的话,严静姝就?用?当年的谢小姐给自己鼓劲。 现在谢知秋的身份公开,又证实这桩是假婚事,严静姝就?更踏实了,她最近沉迷于“萧寻初”过往的政绩研究,逐条分析其缘由。 不过,不是人人都这种胆量。 严仲的发妻、祖宅老?父老?母,还有亲戚朋友都对此万分不理解。 他?们认为严静姝本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之姿,长相只能?说朴实平常,虽然贤惠,但贤惠的女子?天下一抓一大?把,要是再?错过好年华,以后更不好嫁。他?们觉得严仲以前就?死?脑筋,现在更是彻底坏了脑袋,竟这样耽搁女儿的前程。 “父亲,我的文章如何,你为何不说话?” 这时?,严静姝的话打断了严仲的思路。 他?一怔,回过神来。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文章上,口中一板一眼地道:“几处引经据典例子?用?的不恰当,我等下给你找几本书,你拿回去?读读。不过……” 不过,能?够感受到这文章字里行间,为百姓考虑的真心。 严仲不禁抿唇。 他?的女儿,绝非那些读书考试就?是为了做官当人上人的功利之辈。 严静姝其实骨子?里与他?有点像,刚直、清高,但他?同样能?感受到这个女儿身上的踏实善良。 而且,静姝性子?柔和,会为人考虑,不像他?这个爹,脾气一上来就?得罪人。 严仲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若是静姝可以像男子?一样入朝,她会是一个清廉稳重、受人爱戴的好官员。 为何偏偏,他?的女儿就?不能?入仕呢? “——若是有了谢小姐这样的前例,以后会不会有其他?女子?也?效仿于她,同样尝试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开,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那友人当时?不过随口一提,可这一句话,却不断在严仲耳边回荡,令他?不觉握紧了手中的笔杆。 他?一世刚正,上无愧于君,下对得起百姓。 这一辈子?,还从未为自己谋取过什么。 要是他?……在这件事上怀抱一点私心,今后还能?自认光明磊落吗? * 另一边,严仲已在家中时?,史守成却走得晚了一些,现在还在马车之内。 与严仲一样,在谢知秋这桩事上,史守成亦有自己的想法。 尽管在对付齐慕先?时?,他?姑且与“萧寻初”达成了一致,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后生,只是形势所?致,决定以扳倒齐慕先?为优先?。 现在齐慕先?倒了,齐派被尽数清算,同平章事的位置也?空了出来。 本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肯定是要落到“萧寻初”头?上的,但是…… 一个女人,能?留在朝中做官已经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为相呢? 史守成食指指尖轻轻点着大?腿。 他?年龄与齐慕先?相近,是朝中的老?人。他?任礼部尚书一职,又长期提携不得志的实干官员,在士人中有一定口碑声?望。 他?长久以来就?是齐慕先?的反对派,现在齐慕先?一垮,他?又尽心尽力地清扫齐派,在朝中的地位顿时?水涨船高,连皇上对他?的信任,都比过去?强了不少。 齐慕先?已死?,齐派已斩草除根。 要是用?谢知秋的女子?身份借题发挥,阻断她的入仕之路,齐派、萧派就?都不存在了。 到时?候,天底下资历威望足以胜任同平章事的,还能?有谁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这一年, 梁城关于?谢知秋的争论从未止歇,且愈演愈烈。 三月初的时候,太学甚至因此爆发了一次大规模争论。 无数学生写文著章, 认为朝廷给谢知秋赏赐可以, 但绝不可以开女子入朝的先例! 不少激进的学生聚集在太学、贡院等士人较多之地,激烈反对谢知秋做官, 甚至不惜以罢学罢课相威胁。 这桩事的起因, 是礼部尚书史守成来太学访友之时, 受邀在太学讲了一课。 史守成是礼部尚书,礼部主管贡举诸事,他纡尊降贵来太学讲课, 说不定就能听到之后科举的出?题方向?。太学学子皆有?为官之志, 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机会。 史守成授课当?日,太学学子蜂拥而至,将书斋挤得?水泄不通, 甚至还有?不少太学以外的书生,钻狗洞、冒身份,也想进来听。 讲课那天, 史守成神情刚直,主讲了六经中的《礼》一经,重点讲了传统礼数对维护社会安定的重要?性, 以及礼崩乐坏在历史上会导致的恶劣后果。 由于?史守成主讲的内容偏向?性较强,难免会有?人联想到近日梁城热议的谢知秋之事, 便有?人提问史守成关于?谢知秋的看法。 当?时, 史守成沉了沉声, 如此说道:“谢知秋舍身救圣,的确忠勇无双。她?以男子之身任参知政事一职时, 也的确提出?了不少让人耳目一新的政见,难以想象是女子之所思。她?的新政,我是有?部分赞成的。 “然而,且不说女子思维必有?其?限,其?政本就有?不足之处,朝中争议也很大,只谈谢知秋个人破格从政一事,于?礼制秩序的破坏,也是弊远大于?利! “《礼记》第二十八有?言,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 “我华夏自古为礼仪之邦,儒学重礼,其?中有?不少繁文缛节,乍一看似多此一举、降低效率,也常有?人诟病。但是,是因君子皆依礼行事、重教重礼,我华夏文明才得?以区分蛮夷之帮、显于?天下,这数千年来,华夏虽有?换代改朝,可文明却绵延不断、发达繁荣,这绝不是偶然一显,而是自有?其?道理的。 “子曰:‘车而无左右,则乱于?车也;行而无随,则乱于?涂也;立而无序,则乱于?位也。昔圣帝、明王、诸侯,辨贵贱、长幼、远近、男女、外内,莫敢相逾越,皆由此途出?也。’ “自古以来,华夏正因有?礼仪之制,才能长治久安、稳定昌盛。而这礼制的基础,就是尊卑有?序、男女有?别。 “所谓三纲,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之谓君臣之序、长幼之序、男女之序也。 “男尊女卑乃纲常伦理。若是谢知秋一介女子可以涉男子之事,就是逾越伦常,凌驾于?一众男子之上,以下而越上,破了尊卑之序。 “一旦有?了先例,礼法之肃便遭到破坏!若无规矩,怎成方圆?若是女子可以凌驾于?男子之上,那岂不是外人可以胜于?亲人,幼可以逾长,臣可以逾君?” “长此以往,天下大乱,礼之不存,道之不存也!” 言罢,史守成尤嫌不够,顿了顿,又在后面补了一句:“何况,这谢知秋身份不正。哪怕不言其?伪冒萧寻初之身份入仕,如此忽男忽女,违逆天伦,也实在怪诞。她?为官不久,圣上又遭大难,其?中关联,令人不安。” 史守成之言,立刻在学生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谢知秋的身份,其?实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一个很大的疑惑——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和另一个人如此交换身躯,若这是真的,岂不是妖邪作祟吗? 普通人对自己?摸不着?头?脑的事,难免会心?生恐惧,并以神怪来解释。 还不要?说谢知秋想以女子之身入仕,本来就有?大批人心?里嘀咕着?想反对。 谢知秋先前有?救圣之举,而且皇上好?像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她?曾和萧寻初交换的事,朝中也没有?人有?异议,这些学生便不敢冒然抨击。 但现在,史守成之言,无疑让他们找到了理论基础! 谢知秋有?功不假,但又怎么能因此就颠覆伦常呢? 如此违背常理又有?违天道礼法的事情,不正像是天灾预警、妖佞现世? 阴阳错乱、礼乐不存,这可是天将动乱的预兆啊! 皇上遭遇劫难,没准就是大乱的开端,纵然谢知秋是救了皇上,但这等难解之事,着?实令人不安。奖赏谢知秋可以,但若还要?让她?做官,就太过了! 事情还未到此为止。 史守成造访太学之后,很快,就正好?到了太学定期考试的日子。 好?巧不巧,这一回考试,出?的正是关于?《礼记》的题目。 此时,学生们尚且各抒己?见、有?来有?往,尽管反对谢知秋为官已?经成了大多数声音,其?中还不乏有?将其?归类于?妖魅之论见,但仍有?人认为谢知秋新政广利于?民,不可以偏概全。 然而,等成绩出?来,得?到较高评价的,竟都是引用了史守成之言亦或亮明态度批评女子为官的学生! 这一下,反对谢知秋之人可谓有?了大底气,一下就感到有?人撑腰了;而赞成者则担心?影响学业,不敢再?言。 另外还有?机灵之辈嗅到风向?,适时地开始跟随主流声音,以谋求仕途。 一时间,彼长此消! 风气舆论一旦形成,就算是本来没什么想法的学生也被裹挟,开始认同支持史守成这个权威性领头?人的想法,并被带起了强烈的情绪! 由于?皇上迟迟未对谢知秋的事情定论,这被太学生视为皇上犹豫不决的标志,他们开始大批撰写文章、公?开场合高声反对,甚至围聚在贡院外面,要?求朝廷立即给出?答复,诉求也从要?求禁止谢知秋为官,一步步上升到要?求取消谢知秋的全部功名,彻底断绝女子入仕的可能性。 不过数日,风气大转,西风彻底压倒东风! * 谢家绣坊。 绣坊中的绣娘近日都瞧得?出?来,她?们坊中的高等绣娘燕子,最近十分心?神不宁。 这是实情。 谢知秋的真实身份揭开的时候,绣坊的绣娘大多大为吃惊。 不过,与梁城的大多数百姓不同,这些绣娘里有?不少人都受过谢知秋实实在在的恩惠,更有?甚者,本来就是齐宣正那桩案子里被救出?来的从良乐女。 在这些可怜的女子眼中,当?年的“萧大人”无疑是她?们的救命恩人,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官,无论这位大人究竟是何身份、是男是女,这一事实都不会改变。 谢知秋身份在整个梁城揭开的那一夜,燕子甚至偶然发现有?绣娘一个人躲到柴房里偷偷哭泣。那绣娘本是从乐坊里救出?来的乐女之一,因为已?经从良,便在绣坊中隐瞒了自己?的过往。 她?不敢在白天让其?他人发现她?的真实经历,只敢一个人在半夜偷偷对着?谢府的方向?磕头?。她?的独自哽咽啜泣中,又是悲戚谢大人命途多舛、此番必定引来非议,又是感叹原来谢大人本是女子,难怪懂得?女子的苦处,愿意为她?们这些低贱的下九流女子考虑。 燕子闻此悲言,感同身受。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一个死刑犯的小妾,无依无靠,若不是得?到谢大人的照拂,得?以来到梁城,她?余生还不知要?如何度过。 她?一个年轻女子,难以找到谋生手段不说,若是留在月县当?地,周围人只怕会用异样眼神来看她?,许多男人也会觉得?她?早就破了身必定轻浮、恶意骚扰。她?若长久活在那种目光下,一人一口唾沫就足以淹死她?。 谢大人在当?年为她?指了一条明路,燕子至今都无比感激。 她?与只短暂接触过谢知秋的乐坊女子又不一样,她?与谢知秋交谈过,两人还在月县相处了颇长一段日子。 其?实当?时,燕子就隐约觉得?“萧大人”身上有?一些女子的特质,只是看不清其?中缘由。 直到谢知秋的身份揭晓,竟出?了个交换身体的谜底,燕子才恍然大悟。 燕子穷苦出?身,又做过妾,在月县忍辱负重时名声极差,她?自然知道流言对女子的伤人之处,尤其?谢大人这桩事情怪异,她?着?实担心?得?很。 自从谢知秋的身份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燕子就天天往街坊上跑,着?了魔般听他人对谢知秋的闲言碎语。 若是没什么恶意的夸赞之词,她?就松一口气;若是非议怀疑多过赞赏,她?与人争论还在其?次,当?天她?多半要?难过一整个晚上,全然睡不着?觉。 就在这种情况下煎熬得?过了半个多月。 本来双方的说辞还你来我往,就算觉得?此事妖异的人更多一些,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燕子正要?略微松一口气,然而,从礼部尚书史守成在太学公?开讲学那一天起,一夜之间,整个梁城的风向?就忽然变了! “妖孽”“有?违伦常”“女子祸国”“不祥之兆”“礼之不存”…… 谢知秋的风评,还从未像这样跌入谷底。 太学生放眼整个方朝,也是读书人里比较有?话语权的一批人。太学乃是官立学府,能进太学的都是各州府推荐上来、考试亦能通过的优秀学子,非但是未来栋梁,而且是举子中进士以前,离朝廷最近之处。 这样的人,纵然不是官员,也比寻常书生有?声望。 燕子一觉醒来,发现风向?骤然导致如此,简直大惊失色! 她?先是惊愕,复又绝望,随后对谢大人万分心?疼,连晚上都辗转反侧—— 怎么办?这样下去,谢大人要?如何翻身? 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愚钝,看不出?谢大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 燕子连着?数夜难眠。 终于?,有?一夜,燕子夜半起来,打开箱奁、翻开地板,甚至挖开了鞋底子,将她?藏着?的所有?铜钱、小额银票和散碎银子都拿了出?来。 这是她?在梁城这几年,在绣坊卖劳力,攒下的全部身家,本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谢大人这么好?的人,说对她?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当?年谢大人能对绝境中的她?伸出?援手,难道如今轮到谢大人遇险了,她?就什么都做不到吗? 燕子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钱攥在手里,数了一遍,又一遍。 这点银两,在富贵人家看来,大抵什么都不是,但于?她?而言,却是一生仅有?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一个织布的绣娘,论话语权,哪里比得?过那些个读过书的举人老爷? 不过尽己?所能,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只一个人在夜晚难受懊悔。 天亮,燕子揣上这些钱,不等茶馆开门,她?已?经轻车熟路地从后门绕了进去。 燕子当?年在月县是如履薄冰走过来的,在那种环境中收集焦家的证据,她?得?逼得?自己?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尽管最初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情过去以后,这份能力倒是留在了她?身上,后来来到梁城当?了知满小姐的绣娘,她?也是凭此才能混得?如鱼得?水,一步步成了绣坊的女管事、谢二小姐的左右手。 燕子为人和善、性子开朗,对人总是笑?脸相迎,还知道拿绣坊多出?来的布匹到处做人情,几年下来,与街坊邻里以及各处谢家乐坊附近的商户都处得?很好?,人称一声“燕姐”,出?了门就是体面人。 果不其?然,进了茶坊,人人都认得?她?,笑?着?与她?打招呼。 燕子一一笑?着?应了,不时还会与正准备开门的伙计讲几句打趣的俏皮话。 寒暄以后,燕子径自走向?茶坊后头?正背着?段子的说书先生。 她?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碎银子,好?脾气地递给他,道:“孙先生,您是文化人,今儿能否帮我个事儿?你以前不是擅讲‘萧大人’破案那些个故事嘛,这两天能不能多讲几遍,最好?都讲这个,算我的钱。” 第一百六十四章 那?说书的孙先生从话本?里抬起头来, 看了眼燕子手上的银包,诧异道:“这钱可不少啊,小燕, 就算你们绣坊生意?好?, 这么多钱,你也?要攒好?久吧?” 燕子笑?言:“银子嘛, 身外之物, 若不花出?去, 不过是硬邦邦的石头罢了。” 孙先生瞥了她一眼。 “你们这些个绣坊姑娘都是怎么了,怎么接二连三地分批来给我送钱?”孙先生稀奇地嘟囔,“莫不是看我这老头子穷得?吃不饱饭, 好?心接济我?” 燕子闻言却是一愕:“除了我, 还有?别人来过?” “来啊!来了好?几个了。” 孙先生说。 “你们坊里那?几个,叫什么小凤小莲的,就是长得?特漂亮但?不爱往外跑的那?几个, 这两天都来过,求我的也?都是同一回事——多讲讲萧大人……啊不,现在?是谢大人了, 就是让我说说她的好?话,最好?讲得?玄奇一些。” 燕子心中微怔。 孙先生提到的那?几个人,她当然识得?, 正好?就是谢小姐收留在?绣坊中的几名乐女。 没想到她们也?来过,甚至来得?比她更早。 燕子一时百味交杂。 这时, 孙先生端详着她的表情, 长叹一声, 抬手将燕子手里的银钱推了回去。 “其实?我之前也?听?说了,你们绣坊里有?好?多女孩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 以前受了谢大人的恩惠,才得?以在?绣坊里谋生,至今都受谢家姐妹庇护。最近谢大人在?风口浪尖,你们听?了,必定不好?受。” 孙先生缓缓言道:“这钱你拿回去吧,我不收你的。故事嘛,我还是会讲的,你放心。” 燕子一惊:“这怎么行?近日市集上风声鹤唳,不少人听?别人提一句谢小姐好?就要骂,您在?茶楼做事,也?是要担风险的,怎能让您白干?” 孙先生摇头失笑?:“这我当然知道,我看上去像是傻的吗?” 孙先生拿折扇拍拍掌心,说:“我不收你钱,是因为有?人已经付过了。你想想,谢大人当年能逆转萧寻初那?纨绔子弟的风评,还在?短短四?年间从名不经传的小官升至二品参知政事,你都能想到不可以坐以待毙,她会想不到?” 言罢,孙先生又叹道:“其实?我愿意?做这件事,也?不全是因为钱。 “像我这种说书先生,平日里一半就靠这听?书的打赏过活,茶馆小本?生意?,过来消遣的客人最近手头宽裕不宽裕、钱袋里有?几个钢镚儿响,还有?谁比咱们这种说书的更清楚? “谢大人实?行新?政这大半年,平日里过来听?书吃茶的人肉眼可见的多了,给赏钱时出?手也?大方,若是日子过得?不好?,哪儿会有?这么多平头老百姓有?闲情逸致玩乐呢? “我是个钱还没赚够的老头子,可不希望这好?端端的日子跑了。大的干不了,但?这说几句话的举手之劳,还是能帮一帮的。” * 天朗气清,仍是梅花树下。 “小姐,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少说书先生所在?的茶馆,本?来就与谢家有?生意?来往,他们怕自己失了工作,我们只是去说了一声,他们就一口答应了。” 谢知秋在?与萧寻初一同下棋时,雀儿匆匆赶过来,向谢知秋汇报。 雀儿有?些高兴地道:“那?些说书先生,都比想象中干脆呢!有?不少人还是站在?小姐这边的,甚至说不需要我们额外给钱,他们一定会照小姐嘱咐的去讲的。” 谢知秋手持棋子,一顿,随后微微颔首。 谢知秋心里有?着成算。 史守成会从太学生那?里入手,谢知秋并不意?外。 两人还在?合作期间,史守成就时不时会表现出?对她的不服,恐怕他一直不甘屈居她之下。 史守成现在?正处于他官场生涯以来,在?朝中话语权最大的时刻,他会在?这个时候与她分道扬镳,也?算意?料之中。 皇上对黑石的事情心有?余悸,在?公开承认谢知秋和萧寻初交换一事后,就对自己和齐慕先交换的经过三缄其口,连百官中都只有?极少数高官知道事情,流传到凡间的版本?就更是含糊。 远离朝堂核心的人只知道谢知秋与萧寻初换了身体,还从齐慕先手上救了皇上,但?她如何?救、怎么救的,无人知道细节。 史守成就是利用这一点,将皇上的情况与谢知秋剥离开来,再借以自己身为礼部尚书对太学、国子监等学府的影响力,击中攻击谢知秋。 史守成出?了手,谢知秋纵然对胜算没有?太大把握,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她本?已做好?了孤军奋战、破釜沉舟的准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民意?完全被史守成言论的裹挟,她必须要花极大的价钱去收买唯利是图之人,才能勉强觅得?一线生机。 可实?情,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这段日子,雀儿一面帮着她东奔西?走,一面时不时带回她从未想过的消息—— “小姐,那?位说书的李先生不用我们去沟通,他已经在?帮您说话了,前段日子还因此和茶客吵了架,听?说连果盘都打翻了!” “小姐,好?像有?绣坊的绣娘抢在?我们之前,就拿着自己的体己钱在?帮您四?处周旋。” “小姐,那?个茶坊的老板娘好?像是您还在?大理寺那?时期审过的一桩案子里的受益人,坊里有?几个伙计说您的坏话,已经被她赶走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虽说数量不算很多,他们遇上的也?不是人人如此,但?零零散散的细节和小事汇聚在?一起,已经足够让谢知秋吃惊。 谢知秋一路走来,大部分时候都在?单打独斗,顶多是交换身体以后,她身边多了一个萧寻初。 幼时她在?家中,不要提说要做官,不过是不想轻易结婚,就要被泼上好?几盆冷水。 这一次,她本?也?打算要独自一人继续在?风暴中前行。 可没想到,在?许许多多她没有?察觉到的地方,竟出?现了许多细小的声音,尽管力量不算很强大,却的确在?使劲地支持她。 一阵柔和的清风拂过胸间,夹杂浅浅的栀子花香。 谢知秋有?些无措。 说来神奇,她即使在?绝境中都不会轻易动摇,可在?他人的善意?和友好?之举面前,竟表现出?笨拙来。 萧寻初原也?是担心谢知秋,才天天厚着脸皮跑来谢家见她。 萧寻初自从换回身体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和他哥、叶青两人待在?一起琢磨武器,萧寻光有?实?际的战场经验,给他们两个墨者提供了不少修改见解,让萧寻初和叶青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自从谢知秋这里出?问题,萧寻初就天天跑来露面,甚至将墨家术的工具都搬来了,谢老爷隔三差五就过来瞪人,萧寻初都没走。 他面上嬉皮笑?脸的,只说是想见她,但?谢知秋能感觉到,他实?则是关心自己的情况。 萧寻初在?一旁看到谢知秋的表情,没有?急着下棋,反而笑?道:“虽说怀有?偏见、固执守旧的人不少,但?天下并不全是如此之辈,百姓之中,生着慧眼的人还是有?许多的。 “你在?月县做过两年知县,在?大理寺断过数千桩案子,新?政更是惠及无数百姓。这世上受过你恩惠、记得?你的人远比你想象得?多。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正是有?此前一点一滴的积累,今日才会有?那?么许多人选择违背主流,站在?你身边。可见你之所为,并不全是无用功。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但?过去这数年,你还是改变了许多事情,不是吗?” 谢知秋微微出?神,良久,方“嗯”了一声。 * 若说史守成手上最大的牌是“礼制”和礼部尚书在?读书人中的影响力,那?么谢知秋,也?有?她自己可以出?的牌。 那?就是“实?绩”和“传奇”。 很快,在?喧嚣的梁城,又有?另外一种声音传了出?来—— “人都说自古英雄多男儿,但?凡事总有?例外,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甚儿郎,各位看官,您可别急着反驳,且听?我慢慢道来。且说南北朝时期,便?有?传说称,一位花姓女子替父从军,创下千古佳话;往近了说,还有?唐朝女将樊梨花,横刀立马,武功盖世,与父一同出?征,平定北疆之乱。而我今日要说的话,便?是本?朝一位奇女子,其父姓谢,她生于天顺年间,自幼饱读诗书……” “我搞不懂诸位为何?如此反对谢知秋入朝为官,这年头还有?多少为民做主的好?官?这一两年的事摆在?眼前,若不让谢大人做官,难道将官位白白让给那?刘求荣之辈贩卖人肝的酒囊饭袋吗?” “其实?若要说女子科考做官,我也?不是很赞成,但?谢知秋与普通女子不同。最关键是,我担心,朝廷好?不容易才减了税,若是真像那?些人说的,将谢知秋弄成是妖邪鬼怪,一个妖邪提倡的政策,难道还能继续下去吗?你我明年交的税,要是又变回往年那?样了怎么办?!” …… 谢家闺房,谢知秋独自坐在?屋中,静静地沉思。 太学里的学生之所以容易被史守成煽动,一来史守成礼部尚书的身份,能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 二来,科举竞争本?来就已经很激烈,女子为官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的确戳中了这些学生内心深处隐匿的恐惧,生怕自己的对手再增加,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将可能性扼杀在?萌芽阶段。 但?市井里的人不同。 他们都从这段日子的新?政里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现在?的梁城百姓对新?政评价都是很高的。 谢知秋就借一部分人的口,将“谢知秋”和新?政完全绑在?一起,产生谢知秋离开官场、等于新?政结束的想法。 如果是从未得?到的东西?,人可能不会有?很强的占有?欲,但?一旦真正得?到过,再让他们从口袋里拿出?来,就很难了。哪怕是展示有?可能被拿走的可能性,就足以让大多数人产生极大的抗拒心理。 果不其然,有?相?当一批人本?来人云亦云、反对谢知秋入朝,但?一听?说谢知秋不做官,新?政可能会结束,突然就销声匿迹、默不作声了。 另一方面…… 谢知秋其实?确实?有?循序渐进地推进女子入仕的想法。 但?要是现在?就把这个狐狸尾巴露出?来,那?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受到巨大的阻碍。 所以,她先藏起了这个心思,而将自己树立成女子中的特例,塑造成一种偏离现实?的、类似花木兰祝英台这般的戏剧传说形象。 人们对待传说,总是更宽容一些,纵然做出?出?格的事,也?显得?较为合理了。 如此一来,不说舆论上与反对的人旗鼓相?当,至少不会单方面被压制了。 剩下的……就是赵泽。 想到这里,谢知秋微微一凝。 其实?不管那?些官员什么态度、百姓如何?争论,赵泽始终对她很好?。 赵泽已经很久没有?正经上朝,但?他不时召集朝臣议事时,从来没有?忘记谢知秋。 他好?像一直没有?考虑好?今后如何?安排谢知秋的官职,但?对她说话始终温声细语、态度和蔼,远比对其他官员亲近,甚至比起以前与“萧寻初”相?处时,都要更温柔。 而这……正是谢知秋的不安之处。 她略一凝神,然后偏过头。 谢知秋回家后,并不太费心思梳妆打扮,但?毕竟是女子闺房,房间里该有?的东西?都有?。 在?桌子不远处,就是一面大铜镜,谢知秋望过去,容颜便?映入镜中。 镜中女子长裙曳地,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散插着,如瀑如云。 谢知秋气质难与人亲近,但?人人都说她生得?肖母。 而她母亲温解语…… 曾无人不说是美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赵泽最近心烦得很。 此时此刻, 正好就?有两个官员在他面前吵架—— 站在左边的?大臣道:“皇上?,让女子?从政弊大于利,这是千古得来的?教训, 您可万万不能糊涂!礼法纲常一旦遭到破坏, 再要?重建可就?难了?!史守成大人性情刚毅,话可能比较直, 但理不错, 皇上?务必慎重考虑!更何况那谢知秋情况妖异, 民间都说是不祥之?兆,甚至有人担心朝廷为妖邪所蛊惑,会招致祸患, 即使是考虑民意, 皇上?也绝不可一意孤行!” 而右边的?大臣则道:“裘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大人以前在朝中?为官时,是皇上?亲自将她点上?来的?,她也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 你?现在改口这样说,难道是认为皇上?是分不清正邪、会给国家招致祸患的?昏君吗?” “你?!你?血口喷人!臣不过是向皇上?尽忠罢了?,岂容你?妄加罪责!若是男女尊卑可以颠倒, 那幼也可以逆长、下也可以越上?,君臣、父子?、夫妻关系全都不必有所约束,你?难道是想?让天下大乱吗?” “皇上?与谢知秋谋划的?新?政实施以来, 成果天下人有目共睹,百姓对皇上?也多是赞颂。臣只是没?想?到, 这样的?好事, 到了?裘大人口中?, 竟成了?这般样子?!臣与裘大人不同,臣觉得皇上?圣明?得很, 慧眼识珠、极有远见,且有英雄不问出处的?容人之?量,看不惯裘大人信口胡说,这才出言阻止!” “你?不过是以前受过那谢知秋的?提携,怕她一旦倒台,你?也是会跟着失势罢了?!区区趋炎附势之?辈,竟将自己?的?乌纱帽子?置于江山社稷之?前!皇上?,臣可是赤胆忠魂,一心为江山社稷考虑啊!” “你?这人……” 赵泽托着头,斜靠在华椅上?,听这两个意见不同的?官员一来一往地吵架,听得头痛欲裂。 这种争论,他现在隔三差五就?要?听一次。 双方各执一词,但在赵泽听来,他们不过是车轱辘话来回说,简直耳朵都要?长茧。 今日亦是同样,前有一个官员请求面圣,赵泽刚放他进来,没?想?到后脚又来了?一个。然后这两个人一碰面,起先还客客气?气?,后面没?几句话就?吵了?起来,搞得宫殿里硝烟弥漫。 然而,就?算这情况也还算好的?,最近围绕谢知秋的?争执实在激烈,先前有一两次,官员吵架吵得上?了?头,差点直接在赵泽面前大打出手! 此时,赵泽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 “别吵了?!” 突然,赵泽出声喝道。 两个官员听到皇上?来了?脾气?,纵然还没?吵够,还是赶忙噤声,各自垂袖而立。 然而赵泽连看都不想?看他们,挥了?挥袖子?,道:“朕乏了?,两位爱卿请回吧,此事下次再议。” 左边的?官员张了?张嘴,还欲再劝。 赵泽却不耐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逼朕,难道是想?将朕逼疯吗!什么叫以下犯上?,朕看你?们才是以下犯上?!董寿!送客!” “是。” 董寿恭顺地应下。 皇上?这是动了?真火。 他人就?算真是熊心豹子?胆,总也要?识点时务。 两名官员被?这么大的?帽子?一扣,想?了?想?,都不吭声,各自退去。 官员一走,垂拱殿中?安静下来。 赵泽烦躁地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他目光落在茶盏上?,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将水一饮而尽,但喝了?水,心里的?火也没?下去,他一时暴躁,抬手一甩,将茶盏重重砸在地上?! 只听清脆的?瓷裂之?声,上?好的?黑釉茶盏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赵泽猛一甩袖,怒道:“朕不就?是想?选个自己?喜欢点的?人当参知政事,有这么难吗?!谢知秋以前不是当得好好的?,恢复身份换了?个性别而已,这些人有什么好叨叨的??!朕好歹是真龙天子?,难道说话就?这么不顶用?!” 董寿忙上?前安抚:“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您才是天下之?君,还要?主持江山社稷呢,气?坏身子?不值当。” 在董寿的?安抚下,赵泽逐渐冷静下来。 赵泽想?了?想?,对董寿道:“你?去我书房里,将我放在书架上?的?一卷字画拿来,我昨日还瞧过,应该很容易找。” “是。” 董寿低头应下,便离开了?。 大殿内只剩赵泽一个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目光黑沉。 说实话,事情走到这个局面,赵泽内心亦感到郁闷。 若按照赵泽的?本意,他无疑希望谢知秋继续做官。 他们原先合作得很好,他欣赏谢知秋,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对赵泽而言,与其说是男还是女,他正在在乎的?,其实是谢知秋能不能继续留在朝中?。 但就?连他这个皇帝都没?想?到,这件事真要?做起来,居然如此困难! 朝堂之?上?,以史守成为首的?大批官员都十分反对谢知秋以女子?之?身入朝,只要?他稍微吐露一些意愿来试探,史守成那批人就?会被?踩到尾巴的?动物一样跳起来激烈反对!他们一套一套地掏出大道理,将赵泽都压得喘不过气?。 然后赵泽试图从民间寻求一些力量。 可让他失望的?是,他微服私访几次后,发现民间的?情况也不算好,有相当一批太学生领着不少?读书人在反对谢知秋,搞得声势浩大。 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其实被?谢知秋教了?数月,赵泽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单纯无知,能看得清一些朝中?局势。 许多人反对谢知秋,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多么讨厌谢知秋,而是背后有其他利益驱使。 换言之?,他们不是轻易能被?劝动的?,朝廷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将这些声音都压下去,不是易事。赵泽并不想?留下昏君暴君的?骂名,总归对臣子?还是有所顾忌。 饶是赵泽脾气?还算不错,饶是赵泽非常喜欢谢知秋,受阻的?次数太多,又看不到希望,他也逐渐感到疲倦了?。 于是,另外一个念头,日益清晰地在赵泽脑海中?浮现出来—— 恰在此时,董寿亲自捧着一个卷轴,回到垂拱殿—— “皇上?,您要?的?是这个吧?” 董寿办事从不出错,赵泽只在他进殿时瞥了?一眼,就?肯定他拿的?是对的?, 赵泽颔首,双手将卷轴接过,放在长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 那卷轴之?上?,正是谢知秋十五岁那年所作的?、传遍大江南北的?诗篇《秋夜思?》。 而且上?面的?字迹,虽比起如今略显生涩,但俨然是谢知秋的?亲笔。 看着这幅字,赵泽心中?一荡,漾出些许奇异的?感情来。 就?像许多初次见识谢知秋文采的?人,会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一般,赵泽刚过弱冠之?龄时,第一次读到这首《秋夜思?》,同样惊为天人,震撼万分。 当时他已经受封去了?封地,错过了?在梁城亲眼见见这位才女的?时机,但作为替代,他曾经大量收集谢知秋的?文集诗集、字画墨宝。 谢知秋毕竟是未婚女子?,她的?亲笔字画流出来的?极少?,至多只有她偶尔赠给与谢家有来往的?亲戚的?作品。因此赵泽贵为济王,也是百般费劲,才好不容易斥重金从别人手上?收来一幅。 大概连谢知秋本人都没?想?到,她早年所写的?书法,会有一幅落在赵泽手上?,还被?他如此珍藏。 赵泽还记得,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幅字前,感慨谢知秋用词之?精妙,书法之?流畅,然后不自觉地描绘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可惜,他在得知谢知秋是个冷美人后,便简单地认为她是一个和他的?王妃一般无趣的?严肃女子?,没?有进一步深究。 赵泽的?指尖拂过书法表面。 现在,赵泽再看这幅字,会有一种奇妙的?感受。 谁能想?到他和自己?年少?时好奇过的?才女,会以这种方式产生交集?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晚,他身陷绝境、近乎绝望之?时,谢知秋不顾危险赶来救他,将他拉出黑渊。 那晚,他们同乘一马,身后跟着无数追兵。 在颠簸中?,谢知秋的?发丝落在他肩上?,偶尔有几次,他能不经意看到谢知秋的?侧颜沐浴在月光下—— 冷夜的?月色有些朦胧,却在她身上?晃成浅浅的?光弧,那独特?的?沉静之?中?,又有几分赵泽过去不曾见过的?女性的?柔美。 她整个人,就?如同一道渺远的?弯月牙,有时甚至会落入他梦中?。 谢知秋还是“萧寻初”的?时候,赵泽就?觉得这个“萧寻初”与自己?投契。现在“萧寻初”变成了?谢知秋,赵泽多少?能感觉到真正的?谢知秋并不完全是他过去以为的?那样的?人,但他看清她的?真实以后,又感受到另外一种奇特?。 ……其实不用史守成反复提醒,赵泽自己?也能感受到男女有别。 自从知道谢知秋的?真实身份后,赵泽看待她的?眼光,便与过去截然不同。 现在朝廷内外对谢知秋做官的?反对之?声如此之?大,而他又想?重用谢知秋的?才华,这样一来…… 赵泽思?来想?去,有了?决断。 * “小姐,宫里的?有福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请您进宫一叙!” 雀儿匆匆赶来通报的?时候,谢知秋正独自一个人在屋中?,奋笔疾书。 她刚刚在一张信纸上?写完什么,收掉最后一笔,前面的?字迹已经半干。 谢知秋眉头微蹙,神情肃然。 听到雀儿的?话,她微微一顿。 雀儿问道:“小姐,皇上?这时找您会是什么事呀?有福公公以往也来过,但没?一次看起来像这次这般郑重。” 谢知秋乌眸沉凝。 她似乎也隐隐有点不安,但并未宣之?于口,只说:“去看看再说。” 言罢,她想?了?想?,将一张宣纸覆盖在信纸上?,用它将新?鲜的?墨迹快速吸干,然后折一折收进信封中?、藏进袖子?里。 * 不多时,谢知秋进了?宫,在垂拱殿拜见皇上?。 赵泽背对她而立。 赵泽没?有着龙袍,而是一身朱色常服,长短合度的?衣衫衬得他身姿挺拔,亦比平常来得谦和。 内侍官都已先行退下。 谢知秋左右一扫,隐约能感到今日氛围与往常不同。 她微微一滞,便先跪下来,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不等谢知秋膝盖触地,赵泽先一步回过神,托着她的?胳膊,温和地将她扶起来,道:“谢爱卿何必多礼?你?明?知朕对你?,并不在意这些礼数。” “……臣,多谢皇上?。” 谢知秋垂下眼眸,眸色看不清情绪。 她问:“不知皇上?急召臣入宫,是为何事?” “谢爱卿。” 赵泽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松开扶着谢知秋的?手,只说:“最近朝中?的?情况,你?也清楚。因为你?是女子?之?身,不少?人都对你?继续在朝中?为官大为反对,其中?甚至包括以前支持过你?的?史守成。 “朕一向欣赏你?的?才华,但眼下的?情况,朕也很为难。 “所以朕前思?后想?,终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谢知秋默然不语,等着后文。 接着,只听赵泽道:“史守成他们反对,无非是女子?为官没?有先例,不符纲常。但若是我们走符合纲常的?路子?,他们想?来也无话可说。 “谢知秋,朕觉得,朕可以娶你?入宫,再想?办法封你?为皇后。 “你?今后还是可以为朕出谋划策,只是换一种形式。 “以后,朕与你?平分天下、共主江山,可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垂拱殿内静悄悄的, 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赵泽握着谢知秋的手,心里正在忐忑。 他虽是天子,但也有人欲。 他能感觉得到, 他是有点喜欢谢知秋的。 正因如此, 这个提议除了解决谢知秋为官的问题以外,还夹杂着一点他个人的期待。 谢知秋所?求, 不过是为国献策、功成名就的机会, 她身为女子, 想要踏足前朝,受到的阻碍太大,而进入后?宫, 非但能给她她想要的地位, 而且名正言顺许多。 更何况,当他的皇后?,难道不比当前朝的官员更好吗? 她能贵为一国之母, 享受皇宫中的一切,若是两人将来有儿子,还可?以继承这个江山, 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赵泽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的答复而紧张,但他认为自己的筹码给得很多, 谢知秋还是很有可?能答应的。 然而,谢知秋没说话, 却?跪了下来, 将头叩在地上。 赵泽本?等着她的后?文?, 等她是谢恩还是告罪,却?没想到等来的, 是死?水一般的安静。 赵泽当即不安起来,催问道:“谢爱卿,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知秋道:“承蒙皇上错爱,但皇上的提议过于沉重,臣承担不起。” 赵泽心中咯噔一声,但他还怀抱着些许希冀,认为谢知秋或许只?是假意推辞,说:“若你是担心入宫也会遇到阻碍,不必多虑,只?要你答应,其他事情,朕会去解决的。” “……” 这句话之后?,赵泽仍没有得到他理?想中的答复。 相反,谢知秋抬起头来,违反君臣之礼,直勾勾地看向他。 她全身最为疏冷的就是双眼,此刻,这双眼睛漆黑一片,凝结着朔夜的霜,没有半分温情可?言。 她一言未发,可?其中的情感,却?更胜于有言。 这样的眼神,就连赵泽都无法说服自己,她有接受的可?能性。 赵泽仿佛感受到谢知秋对他的失望,谢知秋没说话,可?赵泽却?觉得自己被看低了,皇帝的威严亦荡然无存。 他贵为天子,想要什么都有人递到他面?前,这还是第?一次,他放下/身段去尝试追求一个女人,甚至许出那般重要的皇后?之位。 但万万没想到,他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赵泽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折辱,胸口想被人扎了一刀,烦闷、委屈以及不甘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等回过神来,他已崩溃地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朕,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谢知秋,你觉得自己委屈,那你又知不知道朕有多委屈?为了你的事,朕最近听了多少争议、受了多少非议!他们说朕是昏君、庸帝,威胁朕用你就是遗祸百年、必会名臭千古,但为了你,朕全都设法将他们按了下去!” “国母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朕也不是轻易就能许诺的!你觉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可?朕也在为你委曲求全!” “你仔细想想,你虽出生于名门谢家,是神机清相谢定安的后?裔,但你父亲不过一介文?玩商人,你亦过了婚龄。” “更别说你还曾嫁过一次人,就算朕信你是假婚事,但旁人又怎么想呢?而这些,朕都可?以不在乎!” “让你入后?宫,还要让你为后?,不过只?比让你入朝为官容易一点、多一点先例参考,而且这样做,所?有的压力都会压在朕的身上!” 赵泽将他觉得难受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知秋,又不由觉得心疼。 赵泽紧了紧拳头,语气?缓和了一点,说:“谢知秋……朕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亦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费这样的心思。你为何,连这么一小步都不肯为朕退,一点都不愿为朕考虑呢?” 谢知秋垂着眼睑,内心一片冰凉。 这段日子,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发现皇上对她的好感。 但她还是怀抱希望,希望事态不要往这个方向发展,希望她对赵泽的客气?与疏远,以及娶她进后?宫会面?临的客观困难,足以打消赵泽的念头。 然而,终究还是迎来了坏局面?。 其实赵泽会有这种?想法,并不难理?解。他说的都是实情,若真从选秀来说,凭谢知秋的出身,根本?没有可?能嫁给皇帝,即便是当宫女,年龄都大了一点。 或许从赵泽的角度来看,这简直是天大的开恩,可?是这并不是谢知秋想要的东西。 做官与入宫,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认可?的是她的能力与才华。 在世人眼中,这是女子不可?能取得之物。 而后?者,或许同样可?以获得极大的权力,甚至比前者更大,但论其本?质,这仍旧是男性的权力,只?不过是妻子可?以从他手上分得一部分,用以狐假虎威。 若是谢知秋想要这样的东西,她大可?以在自己才女名声最显的十?五六岁就守株待兔,从愿意与谢家结亲的人里选一个门第?最高的嫁过去。 最简单的,她可?以直接嫁给秦皓,秦皓当时已经?考中解元,凭他的背景人脉,如何会瞅前程? 但谢知秋没有选这条路。 她选了最险、最没有可?能的道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绝不愿兜兜转转,再回到旧路上去。 “皇上所?言甚是,臣配不上皇上。” 谢知秋重新俯身,叩首于地,慢慢说道。 “皇上如此厚爱,臣感激不尽,亦深知皇上苦心。但臣之所?以不答应皇上,并非不满皇上的付出,而是臣不能为之!” “不能?” 赵泽愣了一下,他倒没想到谢知秋会这么说。 不过谢知秋说她是客观意义上不能答应,远比谢知秋宁愿冒着惹怒龙颜的风险、也不愿嫁给他这个皇帝好接受许多。 赵泽问:“为何不能?” 谢知秋道:“臣的事情风风雨雨,已经?在外流传多日,就连臣远在千里之外的师父也有所?听闻。臣的事情传到师父耳中后?,师父惊得当即写?了一封疾书,用最快的速度托人带到臣这里—— “信中,师父反复叮嘱,说臣能有此机缘,身为女儿身却?得以有机会辅佐皇上,是天大的福分。但臣万万不可?恃宠生娇,生出不该有的非分念头。 “臣与皇上年龄相近,臣以女子之身辅佐皇上,本?就是一桩易惹非议之事,理?应比寻常男子更守君臣之礼,万不可?以色侍君,走捷径之路。如此,才能向后?世证明,皇上无论是以前还是今后?,力排众议任用臣都没错,确为千古难得的明君! “群臣反对臣入仕,本?就是因为男女有别,若是皇上让臣入后?宫,又在后?宫中听臣谏言,必会有人说皇上是被美色所?蛊惑、让后?宫干政的庸帝,于皇上的名声不利! “师父在信中言明,他人远在金陵,却?也能感受到皇上登基以来,整个方国日新月异的变化。师父认为,皇上慧眼识珠、用人不拘一格,这等通透,古今难得,皇上虽尚且年轻,但将来潜力难以估量,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与汉文?帝刘恒、唐太宗李世民齐名的明君! “如此,臣能辅佐圣上,已是三生有幸,臣必须约束自己,决不能让皇上因为臣这个女子功亏一篑、留下污名! “是以,臣感激皇上为臣考虑的一切,但师命难违,恕难从命。还请皇上谅解。” 赵泽闻言一愣,迟疑道:“你的师父,我没记错的话,是甄奕吗?” “是。” 谢知秋一边回答,一边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递给皇上,道:“师父千叮万嘱之言,臣万不敢忘,因此特意将此信不离身带在身上。若是皇上不信,可?以过目。” 甄奕师父在离开梁城前,曾给她留下一封盖了他私人印章的空白信。 谢知秋知道如何模仿甄奕的笔迹,他便让她自己斟酌内容,如果遇见能对她有帮助的人,便可?随意使用此信。 师父的恩情,谢知秋多年来感激不尽。 这封白信,她本?不想轻易使用,但如今已经?到了她能否继续为官的关键时刻,她必须赌上自己身上的所?有筹码。 既然事先已经?觉察到了赵泽对她有异样的想法,谢知秋自不会全无准备,正好也可?以拿这个来当幌子。 方国重尊师重道之礼,若有师父的耳提面?命为借口,肯定比她直接拒绝赵泽,给赵泽的刺激小得多。 而且甄奕在方国是真正的名士,为人谦和友善,为官期间从不与人结仇,人至高位却?又急流勇退,显得不慕名利、德高望重,无论朝内朝外评价都很高。 在方国,其声望甚至不亚于鼎盛时期的齐慕先。 若是借师父之口劝说赵泽,想必比谢知秋本?人的意愿更有效。 赵泽缓缓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 信的结尾有甄奕的印章,字迹也似乎确实是甄奕的字,他看了开头,似乎内容与谢知秋所?言大差不差。 谢知秋深吸一口气?,再度清朗开口道:“皇上,您早有发妻,皇后?娘娘端庄贤淑、门第?高贵,与臣不同。若皇上打算娶臣为妻,那势必要废后?,臣敢问皇上,皇后?娘娘这些年对皇上忠心耿耿,可?有过错? “皇后?乃太后?娘娘当年亲自为皇上选的结发之人,其中考量,皇上想必比臣更清楚。 “权势之衡,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若轻易废后?,只?怕风波未必比让臣为官小!更何况,皇上废弃由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皇后?,只?怕亦有违孝义,于理?不合,非但会寒太后?娘娘的心,恐也会给百官议论皇上的话柄。 “臣身为皇上的臣子,长久以来受皇上恩泽,臣自感激涕零,如何能让皇上因臣,平白背上如此恶名?!” 谢知秋这话说得狠,直接将孝道的帽子叩在了皇帝头上。 但赵泽是性情中人,若是不将话说死?,难保他不会因为心存侥幸,后?面?又有什么麻烦的举动。 谢知秋早已打定主意,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必定要在今日彻底断绝赵泽任何可?能是对她的想法! 谢知秋定了下神,又铿锵有力道:“师父信中有言,皇上用臣,必当受阻。但如今朝臣争议,不过一时,实际的功过如何,后?人自有评说。 “只?要臣与皇上共塑君臣之典范,共创盛世,后?人自会看清孰是孰非。而当下高举礼制旗帜的愚臣,反倒要成为千古笑柄!” 谢知秋一番慷慨陈词话音刚落,不等赵泽有什么回应,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沉着的女声,慢慢地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应对之策。想不到就连哀家,都是你的托词之一。” 第一百六十七章 垂拱殿两页殿门被人?缓缓推开, 一中年女子扶着嬷嬷的手,缓缓踏入殿中。 这女子已是昏年,身着深青色红腹锦鸡纹袆衣, 腰系朱锦革带, 头上并未戴冠,只用了几支素木簪, 衣着乍一看并不复杂, 有近暮之人?特有的低调简约, 但细看却有雍容之气。 她耷拉着眼睑,手持佛珠,不似华贵的宫中女子, 倒像是哪个佛堂走出来的老?太君。 然而, 纵然眼前的女子打?扮内敛,凭她衣裳上的花纹以?及一开口的自称,还是极容易判断身份。 ——世上能有如?此?做派的, 仅有一人?。 那就是方?和宗之妻、方?安宗与当今圣上两朝皇帝之母,一度垂帘听政、与女子之身把控整个朝纲的顾太后! 谢知秋心头一惊。 顾太后当年与齐慕先两虎相争,最终顾太后失势, 这一局以?还政于子告终。 从此?之后,顾太后长居于慈宁殿,深居简出, 鲜少在朝臣面前露面。 是以?,谢知秋为官数年, 哪怕一度高居参知政事之位, 也从没见过这位威名赫赫的顾太后。 而这一刻, 顾太后竟然亲身出现在了这里! 谢知秋心中登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方?朝宫中分外朝与内廷,垂拱殿已是外朝范围, 这里本是后宫女子不可涉足之地。 然而,顾太后毕竟是曾经垂帘听政的女子,显然不在此?约束范围之内。 赵泽在召她进?入垂拱殿后,明明已经屏退众人?,照理?来说,外人?皆是不可擅入的。 可是顾太后,非但在这种情况下走到?了垂拱殿外,她就在门口听着,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她,也没一个人?敢通报给皇上! 谢知秋毛骨悚然。 光凭这一点,就可看出太后虽说失了势,但在宫中的余威仍不可小觑。 谢知秋原先说的那些借口,都是想好了说给赵泽一个人?听的,绝没想到?还会多出太后这么一个听众! 赵泽的性情她十分熟悉,左右出不了大错。 可太后就不一定了,她与太后本人?全无?接触不说,就凭太后以?女子之身掌权十五年之久,她的阅历和谋策就远在年纪轻轻的赵泽之上!能蒙赵泽的话,未必蒙得?了她! 想到?太后在门外一开口就点破了她所言之语乃是“托词”,颇有些来者不善之意,谢知秋后背一瞬就被冷汗浸透。 她面上不敢露馅,只立即跪着叩见太后。 赵泽见太后居然在门外,一时也有些慌张,问:“母后,您怎么到?垂拱殿来了?”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太后在垂拱殿中行走,如?若入无?人?之地。 她身旁的嬷嬷一直恭顺地低着头,一句话不敢多说,极力降低着在太后身边的存在感?。 赵泽见太后眼神寻找着座位,连忙主动过去,扶着母后坐下。 太后从容入座,然后,她的眼神落在恭敬跪于地面的谢知秋身上。 “你就是谢知秋?” 她问。 谢知秋不太清楚太后的意图,只得?中规中矩地答道:“是。” “哀家?虽耳闻你的事迹已久,倒还是第?一次真?正见你。” 顾太后语气波澜不惊,这样的腔调,让谢知秋难以?从中判断这位高女子的情绪。 只听顾太后对赵泽伸手,道:“泽儿,她那封甄学士的信,给哀家?看看。” “母后要看?” 大约从小顽皮的小孩在自己父母面前都有点发?怵,赵泽明显会怕顾太后。 不是那种对权势的忌惮,而是恭敬中夹杂了三分老?鼠怕猫的害怕。 赵泽缩了缩脖子,哪怕人?已经是皇帝了,母后一开口,他还是老?老?实实将手上的信交给了太后。 顾太后耷拉着眼,拿到?信,没急着看,倒是先用手触碰信纸。 她摸了摸墨迹,又轻轻摩挲指尖,像在检验墨迹的湿度。 “——!” 谢知秋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过了片刻,只听顾太后似笑非笑地道:“倒的确是甄学士的字。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甄学士虽比过去年迈,但笔迹还是同年轻时一般苍劲有力,甚至乍一瞧还好看了一点。” 太后与皇上不同,甄奕任礼部尚书时,有相当一段时间就是太后本人?掌权。太后这些年不知批过多少甄奕呈上去的奏折,对甄奕的字肯定比赵泽更熟悉。 谢知秋听不出太后这话是不是别有所指,但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脏突突直跳。 她只得?强忍紧张,静静地等着后文。 只听太后又问:“甄学士信中还提到?了一位在工部任职的叶大人?,我记得?……这位大人?是去年谢大人?还任大理?寺丞时,以?萧寻初的身份向皇上举荐的吧?” 谢知秋应下:“是。” 太后说:“这叶大人?是那萧家?二公子萧寻初的师兄,萧寻初认识他合理?。你与萧寻初交换了身体,想必这些年也彼此?交流了不少,你认识他师兄也合理?。不过,这甄学士本是你的师父,他怎么也认识这位叶大人??” 谢知秋面不改色,只道:“我这些年仍以?谢知秋的身份偶与师父通信。我用萧寻初的身体之时,偶然发?现他这位师兄是个可用之才,因此?特意写信征求了师父的意见。 “我是征得?师父同意后,才尝试向皇上举荐叶青叶大人?。是以?,我师父不但知道叶青此?人?,还对他颇为赞赏。” 谢知秋表面镇定,实则内心相当不安。 她的确在师父的信中提到?了叶青。 这其实是一道双保险—— 谢知秋并不敢完全肯定,她在说服皇上不让她后宫的同时,还能让皇上保她入朝为官。 若是她今后真?的失势,叶青是她当萧寻初时保举的人?才,恐怕也会受到?大影响。 谢知秋认为,哪怕她自己无?法继续为官,至少也要保下叶青。 所以?,她特意在师父给的信后半段中夸奖了叶青。这样,叶青就能从她这个有争议的女官员所举荐的人?才,转变成名士甄奕亲笔推举的人?才。 凭甄奕的名气,叶青之职,必可无?忧。 让墨者有机会为官,这是谢知秋当初想要利用萧寻初的身体时,就许下的承诺。 自己许下的诺言,她必会践行。 这样一来,即使她将来真?的无?法让他们的墨家?学说得?见天日,好歹能保住他师兄做官的机会,两人?也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此?策用在赵泽身上,谢知秋敢打?包票一定没问题……但在太后面前,她一下没了底。 空气莫名寒冷,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将时间冻得?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太后淡然开口:“也是。工部那些官员大部分都是读四书五经考上来,不情不愿被分到?工部,不少人?此?前甚至对营造工技之事一窍不通,哀家?瞧着都害怕。这里面能有个真?正懂行的,总归是好事。” 这一句话,瞬间让谢知秋放了心。 但下一刻,太后忽将手中信纸方?向,一双深沉的眼眸看向谢知秋。 她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你的脸。” 谢知秋一愣。 她方?一抬首,太后便伸出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太后似乎端详了她一番,忽而浅浅弯起嘴角。 “长着这么一张乖巧柔顺的面孔,怎么偏生了这么一双眼睛,还满身的反骨。” 太后脸上的浅笑,让谢知秋觉得?看不清深意。 她道:“有趣。哀家?这一生见过不少人?,大多一点小事就吓个要死,变得?唯唯诺诺、寸步难行。闺中女子受限颇多,历事历得?少,更是捏着捏着就个个都成了温顺的样子。哀家?好久没见过你这样胆大妄为的丫头了。” 但话到?此?处,她又话锋一转—— “可惜。哀家?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拿在手里当作棋子。你犯了大忌。” 言罢,顾太后收起手,将甄奕的信递还到?谢知秋手上,起身就要离开垂拱殿。 然而,在彻底离开之前,她又回头,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道:“今日之事,哀家?会一直记着。谢知秋,好自为之。” * 却说太后摆驾回宫后没几日,忽然兴致到?来,在宫中办了一回春日赏花会。 朝中高官家?眷,均在受邀之列。 太后已多年不曾设宴了,难得?出山一次,似有异常,但无?人?敢不来。 花会当日,宾客齐聚,众人?以?太后为中心,却都小心翼翼,不敢逾礼。 会中,太后貌似不经意地道:“前几日,哀家?午后小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天顺元年,先帝刚刚去世,哀家?悲痛不已,天天以?泪洗面。” “直到?有一个秋夜,哀家?在梦中得?见先帝。先帝乘一尊莲花而来,还领了一个女童给哀家?看。” “先帝说,两名皇子尚且年幼,他却重病而亡,想到?少帝将主江山,身边又有谗佞假作忠臣,他实在放心不下。” “万幸,女娲娘娘念其生前功绩,特赐她身边补天所留五彩石所化的童女下凡,辅佐少帝,巩固江山。” “那五彩石女虽是女身,但自有女娲娘娘神迹庇护,另有一番机缘,使其得?以?协助少帝,惩奸除恶。” “先帝叮嘱哀家?,若遇到?此?石转世之女,务必帮衬一二。” “说来惭愧,哀家?一梦惊醒,对梦中所遇之事,便朦胧糊涂。何况哀家?年事已高,头脑已不及之前,时间一长,又一直没见什么灵石女童,就将这事忘了。” “直到?前几日,哀家?去瞧皇上,正好遇见他召见谢知秋。” “哀家?一见那谢家?姑娘的脸,就惊到?了。” “她那相貌,与十几年前先皇梦中带给哀家?看的那个莲中童女,一模一样。” 第一百六十八章 “邦国兴盛, 重在学子。天下英才,会于国子。” “谢氏女谢知秋,器度端重, 姿智明敏。前有先帝托梦之嘱, 后有舍身?救圣之忠,劲正清直, 华才出人, 乃不世之材, 可堪育教之重任。” “今朕丕承宏绪,值造多艰,外有侵辱之虞, 内赖修攘之略。尔其钦哉, 尚多受祉。” “臣谢知秋,谢主隆恩。” 三月十五,谢知秋被召到文德殿进行宣麻仪式。 按照方朝的礼制, 任免朝中重要?官员时,会由翰林学士以麻纸起?草文书,写下皇上?的诏令, 再由内侍官送到文德殿,举行“宣麻仪式”。为?显隆重,御史台还要?召集百官前来听麻。 然而谢知秋本人, 直到她亲手?接下敕令,得知自己被重新授了官, 整个人还宛如做梦。 她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 官居从?三品。 由于受到史守成?等官员的层层阻力, 她以现在的女子之身?,想要?官复原职、像以前那样任参知政事那般的要?职, 难度还是太大了一些。 不过,还能得到国子监祭酒这样举足轻重的官职,于谢知秋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谢知秋因有救圣之功,且身?为?女子,能走到这一步是罕见的特例。皇上?为?显皇恩浩荡,还特许她这么一个三品官,以宰相之礼举行宣麻仪式。 这对谢知秋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荣耀。 ……而这一切,恐怕是多亏贵人相助。 谢知秋想起?什么,略微一凝。 * “老爷,大小姐被授官国子监祭酒了!” “真不愧是小姐!” 为?了谢知秋的事,谢府上?下已不安了数日,如今尘埃落定,消息刚传回谢家,谢家人为?了不落主人家的面子,自然一片欢庆之气。 如今这谢大小姐,可彻底成?了传奇般的人物?。 自从?太后在花宴上?公开说了一句—— “那谢家姑娘相貌,与十几年前先皇梦中带给哀家看的那个莲中童女,一模一样。” 谢知秋在梁城的风评可谓立即一转! 这一句话?,就解释了谢知秋为?何从?小聪慧过人、为?何独独是她会和萧寻初交换身?体,甚至连她隐瞒实情入仕之事,因为?有了上?天赋予的使?命,都忽然变得很?有必要?性。 梁城那些个关于谢知秋的话?本子,马上?加入了这段有神异色彩的前情,声势浩大地讲了起?来。至于那些曾说谢知秋妖异诡诞的人,从?那以后就销声匿迹,没再出过声。 就连在谢家,都有小丫鬟傻乎乎地道:“原来大小姐是神石所化,难怪从?小到大都没什么表情呢!” 至于谢家老爷谢望麟,得知长女重获官职,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慌乱。 他这人好颜面,从?年轻时就讨厌旁人看低自己。正因如此,他自从?生了这么个才智过人的女儿,一直有心要?炫耀,又是为?她四处寻觅良师,又是为?她塑造才女的名声。 谢知秋也颇为?争气,除了她死活不肯定亲的那两?年让谢望麟焦头烂额,其余时光,她始终是令谢望麟自豪的长女。 但纵然是谢望麟这个亲生父亲,也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儿,有朝一日,居然真能以女子之身?出入朝堂,官拜三品! 对官运一代不如一代的谢家来说,谢知秋横空出世,无疑如一道清光划破暮空,照亮阒黑长夜! 她果真一下便胜过谢家所有被寄予厚望的儿郎,甚至远胜于她叔伯之类的长辈。今后的谢家,想必不得不重视谢知秋这个曾经的商人之女,甚至要?将这个家族的兴亡都寄托在谢知秋身?上?。 谢望麟一生都被同族兄弟压制,被认为?是读不出书、经商玷污书香门楣的没出息之人,人到中年,忽然被女儿送了这么大一份惊喜,要?说他完全?没有扬眉吐气之感,那绝对是假话?。 不过另一方面,他更大的感受,却是震惊与担忧—— 在谢知秋年幼之时,他纵然知道这个女儿才能惊人,也不认为?她一个小姑娘真能有越过男儿的成?就。 现在再回头看,谢望麟只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傲慢和浅薄,回想起?自己过去说过的话?,顿觉尴尬窘迫。 而与此同时,谢知秋是他的亲生女儿…… 方朝女子为?官前所未有,谢知秋以女子身?份身?居高位固然是荣耀,但她继续往前走,面对的将是一条没有前人的道路。 官场凶险动荡,谢知秋树敌无数,女子之身?又受人诟病。 为?人父母,自己的孩子将要?走向?父母完全?不知该如何帮助她的地方,又有谁能不担心呢? 谢望麟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与谢知秋谈谈,看看她的把握,忙问:“知秋儿呢?宣麻仪式不是早该结束了吗,她还没回来吗?” 家仆摇头回答:“还没有,大小姐说她还有点事情要?做,就一直待在宫中没有回来。” * 这个时候,谢知秋人正在慈宁殿中。 殿中,香炉上?着新香,淡烟袅袅而上?,一众宫人垂眸而立,无人出声。 顾太后盘着佛珠,闭目念经。 直到谢知秋踏入殿中,躬身?行礼,满身?佛意的顾太后才幽幽抬起?眼皮,悠然往后瞥了一眼。 “你?主动求见哀家,是为?何事?” 她缓慢道。 谢知秋身?着紫公服,将宽敞大袖拢举于身?前,拜礼道:“微臣,来向?太后请罪。” “何罪?” “数日前,臣在垂拱殿失言冒犯太后。太后娘娘说臣犯了大忌,臣甚感惶恐,特来请罪。” 顾太后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顾太后挥了挥手?,满宫的嬷嬷侍女便恭顺地鱼贯而出,并关上?了门。 顾太后居高临下,凝视着谢知秋。 那眼神甚是灼人,谢知秋能清晰地感到它停留在她的发顶、肩膀之上?,似是审视。 顾太后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谢知秋微滞,索性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问出盘踞在她心中的疑虑:“太后为?何出言帮我?” 在这种乱局中,谢知秋能重新归朝为?官,太后说的那个“神石童女”的故事无疑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谢知秋如今成?了“先帝派来辅佐少帝的神使?”,那么她继续为?官,当然也名正言顺。 对谢知秋而言,现在的发展,无异于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她没想到这种时候,对她伸出援手?之人,竟然会是顾太后。 在垂拱殿那一见之前,谢知秋与顾太后素未谋面,而那第一面,谢知秋还疑似开罪了顾太后。 说实话?,那日回去以后,谢知秋惶惶许久,一直在考虑该做点什么来补救。没想到,太后的责罚未来,她倒等来了太后在赏花会上?说她是五彩石转世的消息。 此刻,太后垂眸看她。 她略一抬手?,示意谢知秋抬起?脸来。 “为?何帮你??” 她用手?撑着头,不急不躁地道。 “可能是一时兴起?,也可能……” 她看向?谢知秋。 “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吧。” 空气一时寂静。 太后凝视谢知秋的时候,谢知秋亦同样看着太后的脸。 太后早已不再年轻,她的面庞依旧可见当年美貌,可是更多的,能让人感到岁月的痕迹。 * 皇室的过往,是民间不可议论的禁忌。 尤其当朝太后,由于牵扯太多,先后两?名先帝都曾下过旨,命天下人不可非议太后往事。 正因如此,世人对这位曾经手?握大权的顾太后,了解并不太多。 但是,谢知秋博览群书,又有甄奕这位曾在太后手?下当过礼部?尚书的老臣作师父,关于顾太后的过往,她倒是听说过不少—— 赵泽当时想劝谢知秋当皇后,曾拿出她与萧寻初的假婚事说事,以证明自己做了很?大的让步。 实际上?,皇室对皇族男子的婚姻筛选严格不假,但岁月长了,其中又难免会有例外。 赵泽自己的母亲、如今谢知秋面前的这位顾太后,她在与方和宗相识之前,就另有一位丈夫。 * 德兴十年,一名瘦弱的女婴出生在关中晋城一户顾姓的普通农家。 那几年连年灾荒,农户歉收。 因为?养不起?女儿,这女孩没几岁就被卖给别人作童养媳,人还没灶台高,就已经学会洗衣做饭种地挑担卖菜,还常被公婆挑剔打骂。 后来这户人家又种种原因自身?难保,女孩被转手?卖给戏班,开始学习杂技。 在戏班,班头苛刻无比,卖艺的孩子缺衣少食,但好歹不至于饿死。 跟随着戏班,女孩一边卖艺,一边流浪各地,最?后来到梁城。 十二?三岁时,由于身?体发育,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做出高难度的危险动作,女孩在戏班的身?份逐渐鸡肋,被年纪更小的孩子顶替,随后她嫁给梁城本地的一位工匠,离开戏班。 没过多久,适逢辛国发动战争,方国边境吃紧,为?补庞大的军事缺漏,朝廷采用了极高的征税,并且在民间大量抓丁。 动荡之中,民心涣散。 女孩的丈夫生计艰难,遂决定将妻子卖给他人换钱。 而同一时刻,有个衣着精细的年轻伙计正在到处闲逛,寻摸着买个漂亮的女人,送给他想要?讨好的贵人。 他见有人贩卖少女,就上?去搭话?。 因为?是要?献给贵人的女子,他得知这人卖的是自己的妻子,这女子虽貌美却早经人事,他便失了大半兴趣。 不过,这女子性情温和,气质独特,他便与她攀谈了几句。 谁知这一谈,他发现这女子年纪不大,居然见识十分了得,不但曾亲身?周游各地,熟知方国各地风土人情风貌,还对世俗人□□故有十分深入的理解,能见微知著,问她朝廷民间之事,她都能凭人性而推说出一番见地。 她没读过书,不识字,但谈吐并不让人厌烦,反而有一种纯朴的风趣知礼,而坎坷的命运没有让她变得愤懑阴郁,竟形成?了一种豁达通透的大方气魄,短短几句闲谈,就能轻易让人对她生出好感。 说实话?,在贵人那里,漂亮的女人很?常见,他们阅尽千帆,早就不稀奇了。再怎么美丽纯洁的女子,他们要?多少有多少,最?多不过凭着兴致新鲜几日,就会腻烦。 但是像这样见多识广、旷达早慧的少女,真没人见过几个。而且她如此聪明知事,说不定倒比那些容易恃宠而骄的愚昧美人,更为?可用。 伙计不由后退两?步,重新打量起?她来。 …… 女孩起?初不知那年轻伙计的身?份。 等跟着去了从?未见过的奢华王府,女孩才知晓,此人竟是当朝三皇子麾下的指挥使?,而他买下她,为?的就是献给三皇子。 后来,她果然如伙计所料想得那样,很?得三皇子青眼。 皇帝得知自己看重的儿子沉迷与来历不清、出身?低微的民间女子厮混,大为?光火,勒令三皇子将少女赶出王府,并迅速为?儿子定下正妻。 而三皇子竟舍不得,阳奉阴违将女孩养在别院。 再后来,皇帝驾崩,三皇子以太子身?份即位,就是后来的方和宗。 而这顾姓女子,之后几经周折,在原皇后薨逝以后,方和宗力排众议,将她立为?皇后。 又过数年,方和宗驾崩,她奉诏垂帘听政,手?握大权。 终于,她成?为?了当今群臣不敢妄议的人上?之人—— 当朝太后顾诗诗。 此刻,这个人物?就端坐于高位之上?,手?持佛珠,低头垂望谢知秋。 她道:“在这个世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弱女子,想要?从?底层爬上?来,必须要?抓住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无论是才智、美貌,还是经历、身?体。若是世人都认为?女子无法不依附于男子,那就唯有利用这一点,驱使?一个身?居高位的男子,然后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借他前往别人无法欺辱你?的地方。 “谢知秋,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但你?心高气傲,有那么大的野心,却还有不想放弃的东西。 “在这种时候,没有人拉你?一把,是不行的。 “我正好长了手?,也想看看你?凭你?那点稚嫩的手?腕和小聪明究竟能去往何处,所以伸手?拉了你?一下,仅此而已。”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谢知秋听了太后之?言, 久久静立未动。 她?明白太后的意思。 无论是谁,若想?要往高处走,必须要与权力更大?的人?利益一致, 然后得到?对方?的支持。 女子无法通过一般途径做官, 也难以?获得权力,而帮助一个?女性获权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绝大?多数人?不会专门去费这种心思。 因此女性若想?与高位之?人?站在同一个?阵营、让对方?认为他?们双方?利益一致, 最名正言顺的方?法, 就是与一个?权势较大?的男人?结为夫妻,获取对方?的支持,让他?将权力分?给自?己。 然而谢知秋拒绝了赵泽。 尽管她?救过赵泽, 赵泽从个?人?感情上对她?很有好感, 但由于帮她?的代价太大?,而两人?之?间的共同利益太少,赵泽迟迟难以?下定决心。 正是在这种节骨眼上, 顾太后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谢知秋与太后非亲非故,谢知秋看不出这样做对顾太后有任何好处, 她?这一举动,只能用纯粹的好心来?解释。 谢知秋轻轻抿唇。 偏偏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一个?人?—— 年少之?时, 父亲曾为她?请来?两位先生?,一位教她?识文?习字, 一位教她?妇德。 其中那位教她?妇德的先生?, 名叫林隐素。 眼前的顾太后, 给她?的感觉,和当年林先生?有点像。 都是颇有阅历的女性, 都嘴上不饶人?,都看上去不好相处、庄素又威严,但是真的到?了关键的节点上,又偏偏是这么一个?本以?为不可能的人?伸出手来?,将她?拽出冰冷的河川。 当年,是林隐素先生?将她?介绍给甄奕学士,让她?拜甄奕为师,让她?得以?去白原书院念书,得以?开阔眼界,得以?成为后来?那个?名震天?下的才女谢知秋。 而现在,则是顾太后出手将她?拉出泥潭,用一个?五彩石转世的故事,将她?重新送回官场。 谢知秋一定神,撩起衣袍,跪了下来?。 当年她?曾问林隐素先生?为何不自?己收她?为徒,林隐素回答,因为她?只能给她?学识,别的东西一概给不了。 后来?数年,谢知秋曾给林先生?写信,但林先生?一概没有回过。 由于谢知秋去了白原书院读书,她?家中后来?也不再设教师,林先生?离开谢府,据说经谢老爷介绍去了别处继续担任妇德先生?,再后来?就彻底失去了联络。 而这次,摆在她?面前的机会,她?知道自?己必须试一试。 谢知秋俯下.身,对着太后磕头。 太后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一怔,问:“你这是干什么?” “微臣先前在垂拱殿失言,冒犯了太后娘娘,甘愿受罚。请太后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臣为太后娘娘效命!” 谢知秋额头触地,毫不犹豫地道。 “太后先前说臣手腕稚嫩,臣自?当反省。若臣有还有什么不得力的地方?,求娘娘教臣,臣定当殚精竭虑,痛改前非。” 第一百七十章 这一年?, 国子监的杏花开得甚好?,一簇簇一串串地挂在枝头上,风一吹, 便如雪飞轻旋而落。 在春末暖风中?, 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紫色公?服,行走于落花下?。 忽然, 一朵完整的杏花打着圈从树梢落下?, 正好?落在谢知秋眼前。 谢知秋抬手, 用?手接住。 同一时刻,恰巧有两?名国子监生从道路另一边走来,他们远远瞧见在路上走的紫衣女子, 皆是步调一停。 下?一刻, 他们未同谢知秋打招呼,而是忙不迭地往后退,互相推搡着换了条路走, 像在躲鬼怪一般。 谢知秋虽低着头,但眼角余光却看见了全程,她并未往心里去, 习以为常。 她上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已半月有余。 国子监是方朝的最高学府。 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 但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必经过科举就能做官, 参不参加科考全凭兴致, 可谓更稳妥的道路。 正因如此?, 国子监入学的名额素来有限,理论上来说只有官员的孩子才能入学, 父亲的官职最低也要是七品,由于名额只有七十?人,竞争极为激烈,甚至会有八品及以下?官员的孩子为了入学谎报家?世,屡禁不止。 而另一方面,国子监入学竞争极大,但进了国子监以后,中?高层官员的儿子往往只是挂名,并不会真来听课,而他们纵然不来,国子监的先生又能耐他们如何?是以,国子监中?学生更少,往往只能见到一些家?境相对不显的官员后代和假冒身份混进来蹭课的学生。像以前的萧寻光那样,因为与家?中?不睦、一天到晚住在国子监不走的,倒像是特殊情况。 谢知秋这个国子监祭酒一职,相当于国子监这所书?院的山长,是管理国子监的最高职位。 因为管理着整个国家?重要的人才储备之所,学生中?有不少人都出自达官显贵之家?,这其实是一个人脉广博、地位相当崇高的官职,大多由德高望重的老?者出任。而历史上有不少官至宰相之人,都是经由国子监祭酒这条路上去的。 谢知秋从参知政事退到国子监祭酒,看上去只是退了一小步,她身为女子还能担任如此?重要之职,已经是极为抬举她,而且谢知秋素有学识,让她传道受业,好?像也破有道理。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由于男女混淆不符合礼制,学校更是应当尊礼守德的学习之地,谢知秋并不被允许干涉与男性监生有关?的任何事务,与其他国子监官员也隔开了一个体?系。于是,本应由国子监祭酒承担的职责,现在几乎全部转移到了司业身上,谢知秋被单独分了一个书?斋,远离人群,美其名曰尽可能避免她接触男性,保全她的名声?。 国子监学生绝大多数是十?四岁以上、二十?三岁以下?的年?轻男子,这个年?纪已经懂得守礼了,又是官家?子弟,他们大多都知道要是在书?院里和异性祭酒关?系太亲近,指不定会有不好?的传闻,那绝对会影响自己?在国子监的考评,影响仕途。 是以,这段日?子国子监里的学生一看到出来散步的谢知秋,就会像刚才那样退避三舍,生怕与她有所牵扯。甚至于有个别学生尽可能缩在书?斋里不外出,或者索性回家?罢了课,以断绝与谢知秋接触的可能性。 谢知秋现在明面上唯一的工作,就是她以萧寻初的身份推行新政时,曾经提倡设立与工科有关?的义学。 国子监属于教育体?系,虽然达官显贵之子肯定是不会来学工学这类奇技淫巧的,但皇上推到这个位置上,给的理由就是“便于自上而下?推动工技义学”。 至于官方学府惯来不收女弟子,而谢知秋又不允许干涉异性学生这个矛盾怎么解决,皇上没说,朝廷也没提,左右“工科义学”一项在新政改革里本就属于皇上没什么兴趣的部分,进度慢也没关?系,就这样先搁着。 谢知秋以前是可以出入政事堂、手握大权的参知政事,而现在被隔离在国子监这个独立体?系,既无实事可干,又无法接触学生、培养人脉,很难说这不是将她当作装饰品的意思。 谢知秋仿佛能听到朝廷在告诉她:“官职你拿到了,荣誉你也拿到了,现在可以了吧?国子监月俸也不少,你还是千古以来头一个女祭酒,这下?能不能不要再闹事了?” 谢知秋转着手中?的杏花。 可以吗? 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公?平了吗? 她内心觉得满意了吗? * “太后娘娘,谢大人又来求见您了。” 慈宁殿,青烟古佛,太后清坐着,膝上摊着一本经书?,正在阅读。 听到侍女之言,她翻书?的手顿了一下?,半晌,终于还是道:“让她进来。” “是。” * 不久,谢知秋步入慈宁殿。 太后头也不抬,自顾自翻着书?,道:“你一个国子监祭酒,怎么从来都不在国子监待着,反而成天往哀家?的慈宁殿跑?” 谢知秋道:“国子监那里,臣已经照例露过面了。说不定对其他人而言,臣不露面倒比露面好?,他们也不用?那么不自在,可以落个轻松。” 太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道:“后宫与前朝原是两?不相干之地,没事儿一天到晚往后宫里跑的朝廷官员,你说不定是千古以来头一个。” “大抵是朝中?本没有女官,后宫不准男人踏入,而臣虽是女子,官职却高,宫里没遇到过这种例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让臣钻了这个空子。” 谢知秋回答。 她想了一下?,又道:“臣明白该进则进,该退则退。朝廷让臣为官,已是极大的优待,臣……不能说野心已经满足,但在这种时候继续咄咄逼人,未免有得寸进尺之嫌。” 太后了然:“你这是跑到哀家?这里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来了。不过,哀家?这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你待在这里,只怕无聊得很。” “太后娘娘没有赶臣,臣已甚感?荣幸。” “……”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听说你原先擅长下?棋,而且棋艺师承李雯?早年?甄奕还未辞官的时候,哀家?偶尔也会与他们夫妻对弈。既然如此?,让人拿一副棋来罢。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棋艺,比起你师父如何。” …… 那日?谢知秋对太后叩首,求太后为她指点迷津。 太后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明确拒绝,但是此?后,谢知秋每回厚着脸皮来求见太后,太后也没有拒绝她。 二人待在一起,其实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点闲话,有时候谢知秋会陪太后念佛经,有时候两?人会一起看看书?,有时候也会像今日?这样,太后主动提出试试谢知秋的棋艺。 谢知秋起初奉太后甚恭,但随着她们彼此?摸清楚了脾气,两?人在保持适当君臣距离感?的前提下?,逐渐有了一点忘年?交的意思。 谢知秋很快就发现,太后学识甚广—— 太后当年?侍奉方和宗时,就有勤奋好?学的名声?。 谢知秋以前听说过传闻—— 太后起初没有名分,只算是方和宗身边的丫鬟,但得到还是王爷的方和宗许可后,她自己?学了读书?写字,短短几年?,就看完了王府里的藏书?。 谢知秋能感?觉到,这传闻多半没有言过其实。 谢知秋的阅读速度异于常人,不谦虚地说,她知道自己?是博学的人。 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聊天时与太后谈起的书?,还没有一本是太后没看过的。非但如此?,太后平时说话会不经意地引经据典,谈吐间便可知其知识广博。 在方国,女子如同男子一般受教育者甚少,谢知秋早已习惯了孤独。在她成年?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她能碰到一个交谈起来如此?轻松的女性长辈。 偶尔有一两?回,她会恍惚地感?到惊奇,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学术交流可以如此?自然而畅快,在这座慈宁殿里,在她们两?人之间,女人拥有学识是像吃饭喝水一般正常的事。 太后平常并不会刻意指点她什么,但有时在闲谈之间,太后会不经意地提到一些谢知秋不知道的朝中?之事,于谢知秋而言,这都是足以令她心中?一动可用?讯息—— “赵御史次日?在外风评不错,不少官员都说他为人仗义。” “不过几年?前他父亲去世,他竟一个人偷偷摸摸将本该与他兄弟平分的一部分家?产占了,被其嫂子发现闹了事,才说是误会误会地吐出来。” “可见其人恐怕多少是贪心的,只是在乎风评或者所图更大,才不轻易表现出来。” “这样的人,有必要可以用?利收买,但不可与其交心,以免后患。” “先前被你提拔成大理寺卿的那个祝维平,我对他印象不错。” “他早年?落魄过,被当时的上官穿小鞋。” “后来那位上官别的罪行东窗事发,被关?入大理寺候审,正好?由祝维平负责审理。” “当时我看了送来的审议文书?,不偏不倚,十?分公?正,没有丝毫出于私怨落井下?石的迹象。” “可见此?人虽然平日?里爱和稀泥,但根子是正的。这种人我倒是喜欢,本性正直又足够圆滑,放在哪里都合适。” “吏部的李尚书?和那个刘求荣有姻亲关?系。” “他原本十?分信任刘求荣,认为刘求荣只是性情懦弱,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自从刘求荣卖人肝的事情被揭发出来,李尚书?看上去惶惶不可终日?。” “此?人为人十?分小心谨慎,这回说不定会为避免牵连而辞官。” “吏部尚书?是个肥差,不知道等空出来以后,谁又能顶上去……” 谢知秋耳聪目明,且称得上观察力敏锐,其实她对朝中?也有观察,但她在官场的时间毕竟不长,有很多往事都不知道。 而太后的经验,无疑可以让她补上这一课。 谢知秋在太后面前十?分恭谦,只要太后愿意说点什么,她就默默记下?。 尽管如今以她的处境,还不清楚这些讯息将来是否能用?于做些什么,但有所积累总归没有坏处。 而这日?,太后与谢知秋下?棋。 太后在谢知秋落子后,低着头思索。 太后棋艺不算差,但她毕竟年?纪大了,思考起来很慢,棋风又谨慎,有时候走一步要想一个时辰,一局棋下?一天也下?不完。 和这种人下?棋定然磨人,幸好?谢知秋醉翁之意不在酒,倒也能耐心等着。 忽然,太后没有落子,倒是问她:“最近,史守成当上同平章事以后,好?像经常出入垂拱殿。你可知他在忙什么?你的官职已经定了,他总不会还在找你麻烦吧?” 谢知秋本在思索棋局,太后不落子期间,她暗自算了数种太后可能的下?法,顺便构思了每种下?法后面二十?步的应对之策。 听到太后提及史守成,她不由一顿。 谢知秋回答:“史大人的矛头已经与我无关?,他最近在做的事,大概主要还是攻击齐慕先。” “齐慕先?” 连太后都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 “齐慕先不是早死了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谢知秋颔首。 “齐慕先是死了, 但史?大人似乎觉得他这样死得太过轻松,还想更进一步。” 齐慕先伏法后,齐派被尽数清扫。 原本与他针锋相对的谢知秋由?于?身份暴露, 不?升反降, 成了国?子监祭酒。 如今的朝堂,放眼一望, 居然凭空少了近一半人, 其中更没有声望能力足以主事?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 史?守成矮子里拔高个儿,作为反齐慕先一派人中资历最老的高官,如愿被推上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位置。 史?守成近日, 可?谓春风得意。 他任同平章事?以后, 开始更加大张旗鼓地批判齐慕先过往的各种思想著作,连齐慕先闲来无事?随手写的小文章,都会被他逐字逐句地拉出来辱骂。 若是有人持有齐慕先以前的著作被人发现, 那不?但会被扣上支持齐党伪学?的帽子,还极有可?能影响考评和仕途,严重者会直接被贬谪, 不?再复用。 受史?守成的影响,朝中其他官员都生怕自?己与齐慕先沾上,会被定性?为想法偏离正轨、影响仕途, 于?是拼命撇清自?己干系,同时疯狂地批评与自?己不?合的人是齐党伪学?。 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坚决维护“正学?”的正直之人, 他们必须一个更甚一个地激烈表现。 于?是, 抨击齐慕先、焚烧齐派著作的风潮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 反而愈演愈烈。 如今已经进展到,以史?守成为代?表的不?少人, 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将齐慕先为相期间支持推行的政策一律推翻! 这其中最匪夷所思的要数史?守成对科举改革的态度。 齐慕先当年主持科举改革,将科举从重诗文,改为重经赋策论,评卷标准也由?重辞藻文采,改为看重考生是否有务实的为官思考能力。 这一项改革,是齐慕先与礼部官员一同推动的。 单就这件事?,史?守成当年其实也十分支持。 谢知秋当年参加的就是改革后的第一次春闱,若论起来她大概也受了益。 然而,几年过去?,史?守成现在居然话锋一转,声称他当年完全不?支持科举改革,纵然他也认为诗文考题过于?悬浮、弊病很大,但齐慕先这种一声不?吭就将诗文从考题里大幅删去?的改法并不?符合他的设想。 史?守成称,齐慕先的改革过□□猛激进,导致无数学?子数十年寒窗的成果?付之东流,十分死板残酷。所以,他主张下一回春闱,再将诗文的考题加回去?,此后三年一次逐渐减少,让大家慢慢适应。 不?过史?守成这番话,的确也说到了许多在科举改革后不?适应的老考生心里。 他们一辈子都练着?诗词辞藻,将这部分考题一口气砍掉,无疑是断绝了他们的为官之路。此前他们中绝望的人不?少,甚至有人因此郁郁而终。 如今史?守成说要将诗词加回去?,无疑是又给了他们一道希望之火,这些声音也同样开始支持史?守成。 总而言之,看史?守成的架势,不?但是人死了还要将他拖出来反复鞭尸,更要将齐慕先定性?成一无是处的千古罪人,人人闻之都要吐一口唾沫。 太后听着?谢知秋大致说了这些朝中现状,默然不?语。 她好像终于?想到棋路,抬手落下一子。 谢知秋看着?她落子的位置一愣。 这时,太后问:“对史?守成的做法,谢大人怎么?看?” 谢知秋想了想,回答:“我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态。” 齐慕先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稳稳地在同平章事?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几十年,中间无人能撼动,民?间还有不?少人对齐慕先十分崇敬。 而史?守成从不?假公济私,为人比齐慕先刚正多了,却?在当上礼部尚书以后,多年不?得晋升,眼看着?齐慕先风调雨顺,他想来极为憋屈,而且这一憋,就是十几年。 谢知秋道:“史?守成多年与齐慕先不?睦,此前齐党势大,齐慕先在民?间的口碑也极佳,他反对齐慕先,要顶受很大的压力,甚至被其他人当作没事?找事?。 “如今齐慕先倒台,他可?算扬眉吐气,自?然忍不?住要四处宣扬,好让人知道他的先见之明。 “而且史?守成如今的声望和地位,有一大半都是因为他是很早以前就看出齐慕先道貌岸然的元老级人物。 “齐慕先的地位越是低,他的声望就越是高;齐慕先犯错越多,就显得他越是正确。 “他就算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现在的名望,也必定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谢知秋顿了一下。 “其实齐慕先现在被人骂成这样,也怪他自?己不?争气。” 齐慕先待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数十年,他背后的问题实在多得吓人。 就连谢知秋这个一手将他推进大狱里的谋划者,都没想到齐慕先一扯能扯出这么?多案子。 光是抄他的家,大理寺就从去?年抄到今年都没抄完。每回以为终于?要抄完了,一回头又能发现他在某处的私家大宅或者金库,然后又会发现点什么?证据,牵扯出一堆罪名来。 现在的罪名,已经足够齐慕先来回死二十次,最近大理寺甚至从齐慕先的一处死宅里发现了与辛国?有关的信物,具体是用来干什么?的还不?知道,但若是查清楚了,没准儿牵扯甚大。 从这个角度来看,史?守成认为齐慕先死得太干脆,其实有理有据,十分正确。 “不?过,”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 “齐慕先专权之时确实有不?少问题,如今他已倒台,更应拨乱世、反诸正,将精力放在改进官员管理、减少贪污腐败、提高效率上。” “而史?大人一直只忙着?批判齐慕先,其他方面却?停滞不?前,未免有只顾谩骂,却?无实绩之嫌。” “而且史?大人在思想方面未免抓得过紧了,以前齐慕先十分喜爱《易经》一书,经常拿来研究,而史?大人前些日子发现齐慕先的文章里有不?少分析《易经》之言后,竟将《易经》也大批了一通,严禁学?生再在文章里引用。” “史?大人矫枉至此,已经闹得朝中风声鹤唳,官员们都怕自?己一不?小心写的什么?东西?和齐慕先碰巧有关,已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史?大人还要大改齐慕先时期的政策,但其实齐慕先主事?的这数十年,经济政治军事?局面都还算稳定。其中定然有不?少问题,若是慢慢改,是能将全局变得更好的,但史?大人往往一拍脑袋就想一个政策,有些只是小改,有些却?是故意往齐慕先相反的方向大变,吃力却?无多少实用性?。” “他还要求下面的官员必须在一年内执行完毕,逼得这样紧,下面的官员恐怕只能层层再往下施压,最后很可?能为了不?影响政绩,强行搞点表面功夫来充门?面。最后费钱又费人力,却?没什么?实质作用。” “史?大人任同平章事?以后,虽然齐慕先已死,但朝中局面似乎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更为动荡混乱了。” 这种时候,若是皇帝得力,倒也能恰当地把控方向。 但赵泽为帝经验不?足,又在齐慕先的事?件上受了惊吓,最近在政事?上没放什么?心思。以前他习惯听谢知秋的,现在又习惯性?听史?守成,多少对此有点放任自?流。 太后手持棋子,半晌未言,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 她道:“史?守成为人其实不?算坏,但他能力有所不?足,又过于?贪功冒进。” 说到这里,太后稍作停顿,声音放轻了几分。 她说:“近年方国?的时运并不?太好,经不?住折腾。这样下去?,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 * 翌日。 谢知秋被召去?紫宸殿议事?。 赵泽自?从经历过交换身体这等危机以后,已经休养了很久没有正经上朝。 他与臣子们交流政事?的方式,已经改为皇帝隔三差五专门?传召官员去?紫宸殿,非但有机会面圣的官员数量大大减少,讨论问题的时间也短了很多。 这对谢知秋来说倒是好事?,至少赵泽一般都会叫她,因为不?算正式朝会,百官也不?能再吵一遍她一个女人能不?能上朝的问题。 不?过这日,还未到紫宸殿,谢知秋便在宫道上遇见了同样来面圣的史?守成。 史?守成身着?紫色曲领大袖,腰佩金鱼袋,头戴双翅乌纱帽。 他本来就已官至礼部尚书,其实改任同平章事?后,除了隆重场合可?以戴一品文官才能佩戴的貂蝉冠,平日里的公服倒没有太大变化,但升了官以后,史?守成整个人气色都不?一样了。 他看上去?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纵然是和以前一样的衣裳,精神气都足了许多。 他正要拐弯,远远地就瞧见了谢知秋。 若是以前,谢知秋是参知政事?,史?守成略落后她一筹,见了谢知秋,要主动先行礼。 如今,两人地位颠倒,该换谢知秋向他行礼了。 其实以前,谢知秋知道自?己阅历尚浅,对年长的官员都颇为尊重,不?会刻意等他们主动向自?己行礼。 但史?守成显然与谢知秋不?同。 他自?认德高望重,小辈对他恭敬是应该的,更何况以前谢知秋年龄不?大,却?升得比他更快,史?守成心里憋着?股气,如今当然要顺理成章地讨回来。 于?是他就故意站在那里不?动,摆着?高高的架子,等谢知秋过去?。 谢知秋一顿。 史?守成这种神情做派,多少会令人有点不?舒服。 不?过人在官场,要看得清形势。 谢知秋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从容地走上前,垂眸恭敬行礼道:“下官见过同平章事?大人。” 一息。 两息。 三息。 谢知秋觉得自?己似乎等了比以往对齐慕先还更久的功夫,才得到史?守成的回音。 史?守成恍然大悟道:“谢大人,好久不?见了。本官近日太过忙碌,都没怎么?顾上别的事?。谢大人呢?” 谢知秋回答:“下官倒还算清闲。” “谢大人,你这样不?行啊。” 史?守成摇头叹息,摆出长辈的架子,开始教育她。 “你年纪这么?小,正是该多历练历练的时候,又担任国?子监祭酒这么?重要的职务,怎么?能贪图享乐,不?多主动做事?呢!” 话完,他又一顿,言道:“不?过你毕竟是女子,轻松一点也情有可?原。就是别太过分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吧。” 谢知秋:“……” 谢知秋眼神暗了几分。 但她还是没有当面驳史?守成的面子,敷衍地韬光养晦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指教。” 史?守成遂满意,昂首阔步地朝紫宸殿走去?。 谢知秋注视着?他的背影,许久没动。 * 又是一日。 史?守成近日心情颇佳,连走路都带风,逢人笑容满面、腰背笔直。 尽管他以“唉,最近事?情太多,太忙太忙,改天再聚”为理由?,推了几次花会诗会,一副新官上任无比繁忙的样子,但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挺乐意在这个时期访友聚会的。 这一日,他便约了昔日的那些好友,一同到一处楼台上赏景。 其实他近日有了点架子,赴会时会特意来得晚一点,好显得出场隆重。 不?过今日,他的马走得快,倒是到得早了一点。史?守成到的时候,楼台上只有两个人。 史?守成理了理衣衫,正要上去?打招呼,却?听到楼台上那两个人私下里正交谈道—— “你说,史?大人最近在齐慕先的事?上,会不?会稍微过了一点?像那个科举改制,我记得我们和史?大人当初也是支持的啊,还说齐慕先难得做了点好事?。科举本就是为选拔官员在挑选人才,整日考些诗词歌赋有什么?意思?史?大人怎么?现在还要改回去?了?” 另一人也没发现史?守成已经到来,他听好友这么?说,亦道:“其实我也有同感?。而且最近逢齐便骂,不?像真在评价齐慕先的功过,倒像是党同伐异了。” “说句遭人骂的话,我觉得史?大人当礼部尚书就挺不?错的,他如今当了同平章事?,好像远不?如当初萧……就是谢大人以参知政事?身份主事?的时候。谢大人任参知政事?那会儿,虽然时光短暂,但每日好像都有些好变化,令人充满希望。” “是啊,仔细想想,虽然谢大人是女子,但的确是那半年整个朝廷风貌最好。” “就连那个向来最重三纲五常的严仲,对谢知秋都很少有什么?坏话。下回不?如我们单独找他吃酒,从旁侧击一下他是怎么?想的……” 两人自?顾自?把酒谈论着?,却?没注意到在几级台阶下的史?守成听完他们的交谈之言,早已黑了脸色。 史?守成在那里站了片刻,最后表情不?善地转过身,拂袖而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史?守成那里正发生隐匿的?不愉快之时?, 谢知秋正和?萧寻初一同待在谢家。 “火药,以硫磺、雄黄合硝石,并?蜜烧之, 焰起, 烧手面及火尽屋舍。” 小院里,萧寻初一本正经?地端着本书, 给?谢知秋讲解一些他当?初在山上跟师父学来的?知识。 谢知秋正在学习墨家术。 谢知秋实?际上一直对墨家这种不出世的?学说颇有兴趣, 只?是她与萧寻初先?前情况特殊, 光是顾及朝堂已经?分.身乏术,实?在没精力再研究其他的?。 现在,谢知秋作为国子监祭酒被架空了实?权, 平日?清闲下来, 正好钻研钻研墨家术。 萧寻初在自己的?专长?上,总比平日?里更认真些。 尤其最近是谢知秋主动提出说想学,他惊讶之余, 自然拿出了十二分的?干劲,希望能让谢知秋感?受到此类学说的?有趣之处。 为此,萧寻初特意从?家里搬了一堆小工具过来, 一会儿影子成像,一会儿水法炼铜,一会儿自制小烟花, 惹得谢家大大小小的?仆从?都跑来围观,一时?惊为奇术。 唯有正儿八经?的?弟子知满对此忧心忡忡:“姐姐, 这些原理其实?不难的?, 我都能教你, 师父他故意弄得这么花里胡哨,就是变了法儿想骗你芳心。你可别因为他会这么点小把戏, 就真给?他骗走啊!” 对此,谢知秋只?是含笑,遂摸妹妹脑壳。 另一边,萧寻初自己的?注意力大半都在谢知秋身上。 这日?,他一边讲理论,一边偷偷瞥谢知秋的?表情。 忽然,谢知秋脸上露出一点惊讶之色。 看到她这样的?神情,萧寻初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弯弯的?,风流态尽显。 “萧寻初。” 忽然,谢知秋唤他。 萧寻初猛然态度一正,忙上前询问:“怎么了?” 谢知秋指了指他手上的?书,念书名?道:“《真元妙道要略》?” “啊。” 萧寻初知道谢知秋在奇怪什么了,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对,这是道教炼丹的?书。” 谢知秋略显意外:“你们虽然自认继承的?是墨家学说,但?平日?里倒不只?看墨经?之类的?。” 萧寻初一笑。 “墨家毕竟是上千年前的?学说了,要是只?用里面的?知识就能治世,岂不是说明我们的?技术上千年一点进?步都没有?那未免太吓人了。” 萧寻初解释道。 “师父说了,学说只?是提供一个方向和?体系,但?不能死脑筋守旧盲从?。经?验,尤其是技术上的?经?验是需要不断进?步发展的?,要是祖师爷的?话有错,那当?然要改掉。” “师父他之前教我们师兄弟的?东西,其实?也在师祖他们一代代传下来的?过程里,不断增加改进?了许多。” “除了墨经?,别的?能提供技术知识的?书我们也看,像是《武经?总要》和?炼丹术方面的?书籍,都有很多可以应用的?东西。我和?师父师兄弟们平时?瞧见了,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自己整理成体系。” 谢知秋若有所思,手指轻抵下巴,道:“不拘泥于一家之言,亦不拘泥于书本死学,这倒是很了不起。” 萧寻初愣了一下。 他忽然不敢再盯着谢知秋的?脸看,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瞥向别处,以维持不带杂念的?教学状态。 * 理论讲了不少以后,萧寻初提议百闻不如一见,主动询问谢知秋想不想试试做点什么。 “我今日?带来了我以前的?手记。” 萧寻初说着,将另外一本书册拿了出来。 “都是我刚拜入师门时?做过的?东西,都不会很难,很适合用来掌握工具。你看看你对哪个感?兴趣。” 谢知秋闻言,便凑过去看。 她将萧寻初给?的?册子翻了一遍,最后将手指在其中一页上,问:“这个如何,能做出来吗?” 萧寻初去看谢知秋选了什么,谁知一瞧之下,十分震惊:“榔头?!”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颔首。 萧寻初意外道:“为什么是榔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毛笔之类的?。” 谢知秋回答:“毛笔确实?更实?用,不过这个我看不出是怎么做的?。” 谢知秋摩挲着书页,问:“这个做不了?” 榔头的?头部是一个沉重的?铁块,还需要制作成特定的?形状,一看就很费体力,也和?女性的?气质不太相符。 若是让谢老爷看见,他大概一下就要震悚地质问女孩子做这种东西干什么。 不过萧寻初只?是意外,别的?倒没说什么,寻常道:“不会,你妹妹知满之前也试过。做是能做的?,就是耗时?久罢了。你先?等我一下,我去找材料。” 言罢,萧寻初竟然真去了。 没多久,他弄了根两根拇指宽的?铁条,还有一把锯子回来。 “你是第一次做,按照图纸标准来即可。” 萧寻初用尺量了铁条的?尺寸,在上面做好标记,熟练地拿锯子沿着尺寸线来回锯了几下,弄出一个凹槽。 他耐心地道:“你沿着这个槽锯,形状等锯下来再弄。这个的?话,体力活比较多,估计得弄个好几天,这是正常的?,中间要是累了就歇歇。” 谢知秋“嗯”了一声?,从?萧寻初手上接过锯子。 她以前没用过,样子颇为生疏。 萧寻初从?背后扶了一下她的?手,帮她纠正动作。 谢知秋蹙着眉头,双手握住锯子两端,严肃地拉回拉扯。 来回磨了不知多久,谢知秋忽然停了下来。 萧寻初一直在注意她,当?然马上发现不对,问:“怎么了?” 谢知秋道:“好像有点不对劲。” 萧寻初低头去看她锯铁条的?路线,然后说:“有点锯偏了。没事,这是因为锯子的?锯条太软,常有的?情况。你第一回 操作,有偏差不奇怪,你等我一下,我帮你调整一下。” 言罢,萧寻初又从?谢知秋手上接回锯子,俯身重新改锯道。 萧寻初毕竟是个熟手,做这种事情十分老练,谢知秋在那里磨了半天才锯下去指甲长?的?一条线,萧寻初咔嚓咔嚓一小会儿的?功夫,就重新改出一条道来,而且动作流畅漂亮,如同书法家挥毫书写。 萧寻初往日?那种披头散发的?恣意做派,其实?光看外表,容易让人联想到放浪形骸的?魏晋狂士。不过看他娴熟地做这些一般文人不会涉及的?手艺活,谢知秋又觉得他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体能比外表看起来要好很多,动手能力也很强。 这时?,萧寻初那边出声?道:“好了,你再试试。” 谢知秋回过神,过去接锯子。 …… 正如萧寻初所说,这个事情不算很难,只?是耗体力。 谢知秋来回磨了半个多时?辰,手臂都酸痛了,铁条还没有锯断,只?到一半,而再一抬头,天色已近黄昏。 萧寻初看了看时?辰,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天黑还留在这里不好,先?回去了。” “嗯。” 谢知秋揉着自己的?手腕,应了一声?。 不过,等萧寻初差不多收拾好东西要走了,她又留住他:“等等。” “怎么……” 萧寻初刚一回头,话还没说完,便见谢知秋踮起脚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 萧寻初彻底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谢知秋见他如此,反而疑惑:“我看你一直偷看我……会错意了?” 萧寻初无措:“不是。” “你不喜欢?觉得逾礼?” “怎么可能!你明知道我……” 其实?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心神不宁。 但?谢知秋是主动提出要学墨家术的?,萧寻初知道她学习的?时?候一贯认真,怕她觉得自己不够正经?,这才极力克制走神的?冲动,没想到反而是谢知秋反手给?他来了一招将军。 萧寻初话说到一半,又觉得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话了,像谢知秋一样直接行动表达吧。 他遂转过身,将谢知秋抱进?怀里,伏低身体,吻住她的?嘴唇。 ……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圆拱门外传来少女明显嫌弃的?“噫”的?一声?。 萧寻初意识到有人经?过,慌乱地放开怀中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后退三步保持距离。 谢知秋坐在石桌上,抬眸看去。 只?见知满满脸受到惊吓之色,圆眸里惊恐地写着“你们孤男寡女的?在干啥呢,考虑一下家里还有十五六岁青春年少温柔单纯纯洁无瑕的?未婚妹妹有可能在无意间路过啊”。 三人默了片刻。 最后知满嘴边的?千言万语,皆化作单手捂胸作恶心状,道:“呕。” * 一刻钟后。 萧寻初回萧家去了,知满留在谢知秋房间里,捂着被姐姐敲了的?额头,愤愤不平:“姐姐,我就说还是我来教你嘛!师父他看你的?眼神都透着一股不安好心的?感?觉,现在他果然有别的?心思!这是引狼入室啊!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怎么还打我!” 谢知秋一边单手翻着从?萧寻初那里借来的?墨家术的?书,一边遮掩脸上不明显的?尴尬,随手往妹妹嘴里塞了块酥饼。 知满成功被点心堵住了嘴,老实?地坐下吃完,一边又好奇地去瞥谢知秋手上的?书,略带期待地问:“姐姐,你觉得怎么样,墨家学说是不是还挺有趣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嗯。” 听到知满这个问题, 谢知秋翻书的指尖一停,应了?一声。 实际上,她一开始之所以会向萧寻初请教墨家术, 和工作也并非完全没有关系。 谢知秋现在虽为国子?监祭酒, 但明面?上唯一剩下的工作,就是新政里包括的建设营造工技之人才的义学?。 自?从谢知秋拒绝赵泽以后, 尽管赵泽没有给她穿小鞋, 还是很?大气地在尽可能地维护谢知秋,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僵化,也是彼此都能感觉到的实情。 帝王之情未必多么可靠,这样下去, 谢知秋的处境会随着赵泽对她的感激之情减弱越来越糟。 但在这个她必须韬光养晦的当下, 谢知秋能做的事情很?少,比较保险的,也就只?有姑且从义学?改革这个其实原本不太受赵泽重视的方向入手了?。 谢知秋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既然要做,那就尽可能做得完美。 她唯有自?己尝试过,才能知道?这其中的要点是什么, 才不会变成无意义的指手画脚、纸上谈兵。 不过,实际体验过以后,谢知秋倒有了?更多全新的体会—— 在方国的传统观念中,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而这个“读书”, 其实适用?范围很?小, 唯有学?会四?书五经, 能用?于考出功名,才能算是读书。 但是四?书五经本身并不能当饭吃, 学?习这些东西?,归根结底是为了?成为“人上人”,然后接受他人的供养。 然而全国就这么多人口?,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去管理别?人的“人上人”? 这些知识,虽有可能提高个人素养,却很?难成为广泛的谋生手段,对整个社会环境的效益也只?看官员的个人良心。 于是,无论勤奋好学?的读书人再怎么多,整个社会的生产水平也仍然难以提高。 而墨家学?说,除了?政治层面?的思想,还包涵有工学?、数学?、天文学?、机械制造等方面?。 后面?这些,被传统的读书人视作贱业低学?,却具有真正的生产能力,以及更进一步提高生产能力的可能性。 在此之前,这些知识却很?少得到官方支持,仅靠百姓之间世?代传承或者师徒传承,由于不少技术被视为“独门技艺”,密不外传,一旦出现意外,就极容易断代失传,一切发展都会消失,需要重头再来。 按照萧寻初的说法,他们曾博览群书,将平时?用?得到的技术整理起来,编撰成体系。 若是以此为基础,将其普及到大范围的教育中,必定能让更多人掌握实用?性的知识,这就不单是培养官员了?,群体性的劳动能力,想必也能得到很?大提升。 谢知秋有点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不过她很?肯定,从长远来看,这一定会带来极大的益处。 谢知秋一开始向萧寻初讨教此术,除了?她本人的好奇心以外,更多的其实还是出于寻找破局方法的目的。 不过现在,她自?己竟也和萧寻初一样期待起来,期待有朝一日,墨家之学?亦能成为显世?之学?,思想之花开遍方国,启民?智、利民?生。 而谢知秋的想法飘远之时?,知满其实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 谢知秋少言,但知满毕竟是亲生妹妹,只?看她的眼神变化,就能觉察到她的情绪。 知满发觉姐姐对墨家学?说很?有好感,当即高兴起来:“姐,你也觉得墨家术很?有意思,对不对?” 说着,她一拍胸脯,道?:“姐姐,你要是有不会的地方,尽管来问我好了?。我肯定比师父教得细心。” 谢知秋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知满注意到了?谢知秋桌上的一些墨家术用?的小工具。 “说起来。” 知满拿起其中一件,捏在手里看了?看。 “师父他和以前比的话,好像没那么穷了?嘛。给姐姐你用?的小刻刀,居然都有革制护手了?。” 萧寻初他们那一套墨家术用?的工具都很?罕见,大概是自?己师门里一代一代发展下来的,平时?都是自?己制作,谢知秋还没到这个阶段,萧寻初主动给她做了?一些先练手用?。 谢知秋先前还没觉得有异,听知满一说,她才一顿,也拿起一件小工具看了?看。 说实话,她和知满也有同样的感觉。 还记得两?人刚重逢的时?候,萧寻初真是两?袖清风,谢知秋找遍他一整个破草庐里都找到没几?文钱,还要靠五谷时?不时?上山接济。 但最近,倒没怎么见他为钱忧心。 知满奇怪道?:“是因为师父回将军府了??他爹娘会给他钱花吗?” 谢知秋猜测这和萧寻初回了?将军府肯定有一定关系,不过她想了?想,又道?:“最近好像也有一些人找他做东西?,都是王公贵族之类的,也不在明面?上,都是私下里。毕竟他做的天鹤船还在皇宫,隔几?日就会飘上天。” 正所谓上行下效,皇帝喜欢的东西?,总有人会想跟上风潮。 萧寻初是将军之子?,没人敢直接找他代行工匠之事,怕被认为是折辱萧将军,更何况萧斩石身份敏感,但萧寻初的师兄叶青却很?好找。 这种暗中找人的单子?太多,叶青一个人完不成,最后还是会传到萧寻初耳朵里。 萧寻初也清楚他人的顾虑,索性自?己编了?个身份,与叶青一道?合作,就凭这些技术,从不缺钱的皇亲国戚那里赚了?不少。 其实以前,他们师兄弟还没名气时?,这种机会也不是完全没有。 但萧寻初这帮人实际有点清高,有时?候来找他们的人名声不好,这帮师兄弟就不愿意为之效力,而即使偶尔能有收入来源,他们也很?快会将钱都用?到墨家术的推行研究里去,最后又是一贫如洗。 而最近,谢知秋能明显感到,萧寻初的作风有所变化。 大概是隐藏了?身份,所以他没怎么挑客人,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刑具或者用?处可疑的武器,普通玩意基本皱皱眉头也就动手了?。 而且手头有了?余钱,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全用?在墨家术上,反而存了?一部分起来。 谢知秋觉察以后问了?几?句。 当时?萧寻初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只?道?:“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我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日子?凑合凑合就行。但现在……有时?候会想想以后怎么办。 “其实现在的情况……我要是说养你,那未免太不自?量力了?,我如果继续过那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你大概也不会说什么,但天有不测风云,我要是变得可靠一点,你适当也能依靠我的话,总会比现在更好吧?” 谢知秋没将她知道?的情况全说,只?大致向知满解释了?几?句。 不过知满已然十分震惊:“师父他怎么跟筑巢求偶的鸟一样,忽然就变靠谱了?,好吓人啊!” 她站起来猛晃姐姐肩膀:“姐!你可一定要保持以前的样子?啊!官场很?危险的,姐你最大的优势就是聪明了?,要是跟师父一样神魂颠倒变得不像一个人,别?人会坑你的!” 谢知秋本来对妹妹说这些还有难为情,因此显得矜持,不过这会儿彻底被晃清醒了?。 她面?无表情地两?指一并…… 啪! “啊!” * 辛国。 上京。 空阔的宫殿中,一膀大腰圆的髡发男子?大步跨入门中,抱拳道?:“皇太后。” 此时?已近暮色,殿内昏暗,殿中女子?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是汉族女子?,但身上是保持辛族民?族风貌的紫金百凤衫。 辛国与方国多年?恩怨来往,互相比邻,辛国国内的文化融合实际十分厉害,朝中也大量使用?汉臣,因此汉族的礼仪、服装都十分常见,但是已经加入辛国皇族的太后、皇后以及后妃等,另有一套制度,哪怕辛国朝廷的礼节、官制皆已汉化,她们平日仍要以辛族的皇族服饰为主。 殿内昏暗,男子?眯起眼,有些谨慎地打量座上女子?,可碍于光线,却难以看清对方的神态,只?是感觉到某种肃然气氛。 男子?于是问道?:“皇太后召见本王,不知是有何事?” 女子?问他:“我听闻恒王前些日子?去南方打猎?” “不错,本王身为皇族宗室,带人出门去打个猎,难道?还要先经过皇太后许可吗?” “真是打猎当然无妨,但我怎么听说,有一群马贼越过国境,进入方国抢掠了?大量财务,这批人非但身上的装备看起来很?像是辛国皇族宗室的麾下之人,还与方国的士兵正面?起了?冲突!” 男子?闻言,冷笑了?一声。 “皇太后怀疑本王,有什么证据吗?” 他道?。 “再说,就算是本王又如何!原先方国宰相是齐慕先,齐慕先与我们素来关系紧密,无论方国皇室实际怎么想,任用?主和派的宰相,至少是亮明了?态度!” “但你看现在,那方国的新帝先是亲近萧斩石的儿子?萧寻初,最近又任命一贯反对齐慕先的史守成为宰相!明显是在冷落主和派,反而青睐主战派!” “依本王看,那新帝绝对是野心甚大,有北上之心!我等绝不可坐以待毙,现在就该早作准备,试探试探方朝的兵力!” 女子?闻言,不由一凝。 对方这话说得没错,方国自?从换了?新帝,辛国的朝廷中已经为此动荡争执数次。 得知新帝任用?当年?的伐辛将领萧斩石的儿子?,群臣先是大闹了?一场。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忽然变成了?女的,也不是萧斩石的儿子?了?,但是与此同时?齐慕先也死了?。 方国新帝新任命的同平章事,对辛国来说是个没怎么听说过的名字,不过很?明显与齐慕先政见相异。 这对辛国来说,绝对是危险的信号。 不过,女子?考虑了?一下,却没有轻易陷入男子?的语境之中,道?:“方国的新帝赵泽,年?纪轻,也没有当过太子?,自?他登基以后,方国的政策变化一直大而离奇。 “此人或许是资历尚浅,未必清楚其中门道?,不一定就是有北上之意。依我看,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可以再观察。”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女子话音刚落, 那髡发男人已不屑地“嗤”了一声。 “为时尚早?那要等到什么?方国军大军压境吗?我等草原的男儿,什么时候这?等窝囊!” 那人的眼睑略微压低,阴沉地看向皇太后:“难不成, 皇太后身为汉女, 虽是?我辛国的太后,心却偏向汉人之国吗?” 女子表情?一变。 这?绝对是?个?敏感问题。 女子生在辛国, 亦在此国长大。 辛国现在总人口约一千万人, 其中汉人有五百七十?万人, 占据总人口大半壁江山,而所谓的辛族人不过二百三十?万,还?不到汉族的一半。 在女子看来, 辛国其实是?一个?以游牧风俗为主的多民族国家, 甚至汉人还?占多数。这?一片区域总共有六七个?民族,互相融合历史早已有数百年,改朝换代亦有多次, 并不仅仅是?辛族一族之地,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汉人已在此地扎根数代之久,绝对算是?当?地的原生民族之一。 然而多民族国家, 存在民族矛盾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占据统治地位的是?辛族,自然会将?自己列为一等民族。 尤其近年与辛国起冲突较多的就?是?以汉人为主体的方国, 正所谓恨屋及乌,两国关系紧张时, 就?算是?辛国境内土生土长的汉人也会受到迁怒, 导致国内民族矛盾紧张。 女子深吸一口气, 道:“不主动南伐中原,仅巩固边境驻兵, 这?是?先皇在世时就?定下的方针,我如今替先皇庇护少帝,不过是?遵循先皇之策,恒王这?也有意见吗?” 那髡发男子冷哼一声。 “以前可以不主动南伐,保持现状,是?因为有齐慕先这?个?人替我们从中周旋,我们可以掌控方国的局势。但如今齐慕先已死,十?二州那里的旧民又不服管教,早想与方国里应外合。万一方国皇帝又野心膨胀,想要夺回旧地,皇太后拿什么保证,边境还?能像过去数十?年那样安稳?” 女子一滞。 她道:“就?算要战,也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按照先前得到的密报,方国恐怕有远超五十?万人规模的军队,且方国经?济繁荣、粮草充裕,绝不是?能够掉以轻心的对手。更何况,方国还?有萧斩石……当?年与萧斩石交战的情?况,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提到萧斩石,髡发男子明显僵了一瞬,可见光是?这?个?名字,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不过随后,他又倔强道:“有萧斩石又如何?你看方国的皇帝敢用他吗?!现在连萧家军都没?有了,那个?人八成也老了,不足为虑!” 言罢,男子又道:“从最近几?年的小规模摩擦来看,我倒觉得方国表面繁荣,实则外强中干,一击即溃,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目光如鹰一般,冷冰冰地盯着座上?女子,说:“齐慕先已死,方国恐有失控风险,若不早做打?算,只怕会有后患。我等一等是?无妨,但若是?因为皇太后优柔寡断而失了先机,那到时候可不要怪宗室追责了。” 言罢,那髡发男子便不再对女子恭敬,只敷衍地拱了下手,便自行离开了大殿。 * 髡发男子离开宫殿后,走到外头,立即就?有满头辫子的属下赶来,问道:“王,皇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哼,她还?不敢。” 男子牵过属下带来的马,熟练地抚了抚马鬃。 那马高大健壮,威风凛凛,一看就?知不是?凡物,这?若是?在缺少马匹的方朝,恐怕能迈出万金之价。 男子与马甚是?亲热,但提及殿中的皇太后,他眼底又显出几?分阴鸷之色:“只是?那女人动不了我,我也动不了她。她毕竟是?皇帝的生母,有大量汉臣以及以前的皇太子党支持,派头不小。” 不过,说着,男子一顿,目光看向南方。 随后,他幽幽地说:“不过以后如何,那就?不知道了。” * “母后!” 那髡发男子走后不久,一个?少年踏入殿中。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同样是?草原族的发式,但衣着比旁人更为尊贵,绿袍左衽,配水晶饰。 他踏进殿中,见母亲愁眉不展,问:“母后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那女子原本撑着头发呆,听到儿子的话,便回过神来。 她温和地对儿子笑笑,道:“母后没?事。阿律,你的功课都写完了吗?” “刚好做完,所以拿来给?母亲看。” 那少年回答。 “母后的汉学很好吧?我今天书上?有几?个?地方读不懂,要是?今天弄不完,明天就?不能去骑马了,母后能不能教教我?” “拿来给?母后看看。” 女子颦起眉头,一边分神指点儿子的学业,一边整理自己心里的思绪。 辛国国姓大贺,她正在教导的儿子,就?是?幼年登基的辛国皇帝,大贺律。 而女子本人,就?是?在辛国圣天帝死后,以太后身份临朝掌权的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 辛国这?些年大量吸收汉制,皇室亦人人精通汉学,对年轻的皇帝来说,汉字、汉语以及汉族文?化当?然都是?必修课业。 由于辛国大半人口都是?汉人,为了巩固统治,辛国朝廷也开放了科举,大量吸纳汉臣,以笼络汉人中比较有文?化知识的一批人。 现在在辛国的朝堂,可以看到汉礼、汉服,以及比例极高的汉族重臣权臣。 李贞儿自己,就?是?辛国的汉族权臣家族出生。 大贺皇室为了笼络汉臣,从皇室就?大量与汉族通婚。 李贞儿的娘家作?为辛国的汉臣世家,就?曾诞生过数任辛国皇后,而她本人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嫁入辛国皇室,完成了一桩政治婚姻。 不过,哪怕辛国的政治结构已经?看起来与汉人十?分相似,但毕竟是?多民族国家,其中也保留着大量具有游牧民族特征的风俗。 这?种风俗比起重视三纲五常的汉人,显得更为自由、开放,但同时也更为无序、狂野。 在方国那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范下,皇帝一旦选定继承人,其他人至少明面上?就?只能听从,即使真的有意见也只能暗地里搞小动作?,就?算成功,今后也要背上?沉重的道德枷锁。 而辛国与之不同,他们父子兄弟没?有那么鲜明的界限,而是?更露骨的慕强。 就?算圣天帝已经?将?皇位传给?了年幼的儿子大贺律,其他皇族宗室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皇位的野心,个?个?雄心勃勃。 而且,由于辛国原本是?由各个?松散部落组成的国家,真正完成集权帝制的时间?还?不长,这?些宗室手上?个?个?都握有兵权,还?有足以威胁皇帝的军事力量。 李贞儿这?个?皇太后的处境,可谓内忧外患,四面可见敌影。 刚才走掉的那个?髡发男子,就?是?圣天帝的叔叔大贺隆,现在的恒王。 他手上?有堪称恐怖的兵力,其人性情?又粗野好斗,野心大得几?乎像是?已经?直接扔到李贞儿脸上?,让李贞儿倍感压力,将?之视为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李贞儿眼神不由暗了几?分。 其实大贺隆所言,她未尝不知。 齐慕先一死,辛国与方国的关系顿时多了很多变数,尤其是?方国皇帝居然重用反齐派的官员,实在令人不安。 但是?,要问她想不想和方国交战。 至少现阶段,其实是?不想的。 一来,她对方国国力的忌惮并不是?假话。 齐慕先没?有傻到直接把方国的军事实力全部告诉辛国,李贞儿对方国的军事只能靠推断,至少从表面看起来,方国是?个?强盛的国家,没?那么好对付。 更不要说,萧斩石还?活着。 这?个?人当?年实在将?辛国军打?得够呛,哪怕二十?年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恐怖。当?初没?能借方国皇帝之手将?其除掉,留下一个?大患。 二来,她本人目前没?有太多军事经?验,国内宗室尚未全部臣服。 如果这?种时候与方国发生冲突,她势必要依赖手里有兵权的皇族宗室。 而那些宗室一旦有机会立下战功,威望会无疑会大幅上?涨,而她和少帝的处境肯定会更加危险。 对她来说,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双方继续保持表面和平,让她腾出手来对付宗室。 但是?…… 真能有这?么顺利吗? 李贞儿目光深邃,心有不安。 * 另一边,大贺隆回到自己的宅邸,已有数名与他同心的宗室汇聚在屋内。 众人笑呵呵地喝酒拍肩,一派亲近之状。 只是?待寒暄过后,有人问:“隆,接下来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干等吗?要是?李贞儿那个?女人不接招,方国也不接招,我们又要如何?” “不急。” 大贺隆喝着酒,眼神一转,似有想法。 他道:“他们要是?都不接,那就?再激一激,总有办法的。” * 这?日,谢知秋如平常一般,闲来无事,就?拜访慈宁殿。 太后对她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听说谢知秋来了,连头都懒得抬,该干什么就?干。 不过今天,她念了几?句佛经?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倒将?手里的佛珠和经?书都放下了。 谢知秋本已做好陪太后聊佛经?聊到晚上?的准备,见太后如此动作?,倒有些意外。 “今天天气不错。” 太后缓缓道。 说着,她起了身。 一旁的嬷嬷立刻识趣地来扶太后的手。 接着,太后道:“总在屋里待着下棋看书,你也该腻了,不如陪我做点别的。对了,谢知秋,你射过箭吗?” “……?”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久, 谢知秋与太后一同到了一处空地。 这里是皇宫中专门为皇族练习射箭而建的箭亭。 一座朱色小楼孤零零地立着,面前是百丈远的空地。 宫人在约五十?丈远的位置摆上了箭靶。 太后换了身交领袍,手持长弓, 将箭搭在弓臂上, 流畅地拉开弓弦。 弓弦开如满月。 下?一刻,只听“嗖”的一声, 箭如闪电般飞出?, “啪”得落在草靶上! 没有命中靶心, 但是离得也不远。 由于周围没有旁人,宫人亦不敢轻易在太后面前造次,这一箭结束得十?分安静, 不过?谢知秋看得出?来, 太后的射箭技术相当出?色,是个熟手。 太后慢慢收回手,问谢知秋:“你也来一箭?你用几磅的弓?” 谢知秋躬身回答:“臣以前从未用过?弓箭。” 太后看了看她纤细的身板, 说:“那给你拿一把十?六磅的试试。” …… 不多时,宫人捧了一把细长的弓过?来,恭敬地递给谢知秋。 太后知道她不会?, 站在旁边指导她。 谢知秋在武学方?面没什么研究,却胜在头脑聪明,有太后在旁边点拨, 不管箭射不射得出?去,至少她的姿势摆得标准漂亮。 太后托了托她的右手胳膊, 示意她将弓摆正, 既不要过?低, 也不要超拉。 这时,太后在她耳边道:“我看你最近愁眉不展, 可是在忧心虽然坐上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却没有什么实际发挥才能的机会??” 谢知秋一顿。 太后见多识广,又知人善察,谢知秋这样明显的困局,自然瞒不过?她。 不过?太后主动对她聊起这个,还?是令谢知秋有些意外。 谢知秋无意隐瞒,便道:“是。” 太后扫了她一眼。 “谢知秋。” 她说。 “你可知当年?,为何我能掌控权力?” 谢知秋一愣。 她知道太后是个有话说话的人,但她讲得这样直白,还?是出?乎谢知秋的意料。 谢知秋从太后的话里听出?点拨之意。 尽管这段日子她从太后这里听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但太后主动对她说起权术,还?是很难得的。 谢知秋忙道:“请太后娘娘赐教。” 太后道:“我是先皇的妻子,当时我还?有两个儿子,他们是皇位最有力的继承人。那个时候,这两个孩子年?纪还?小,但他们迟早会?长大?,成为真正的帝王。 “在大?臣眼中,我是先皇的发妻、新帝的母亲,是皇帝最为亲近的人。他们如果不敬我,一来不敬先帝,二来等小皇帝长大?,也会?认为不敬他母亲的人就是不敬他。 “所以在那个阶段,我并不拥有皇权,却能拿到他人难以逾越的权力。 “其实他们最开始并非是多么信服我,而是怕我,怕我对皇权的影响力。到后来这种借来的权力,开始逐渐实际地转移到我手中,他们才渐渐对我这个人有了真正的敬畏。” 谢知秋了悟。 只是这种方?法,对她没有多少参考价值。 这时,太后又问她:“那么,你认为齐慕先又为何能掌控权力,甚至一度连皇权都无法耐他如何?” 谢知秋迟疑地道:“因?为齐慕先于皇上有恩,皇上对他不敬,自身也会?受到非议?” “这仅仅是缘由之一。” 太后垂眸言道。 “真正的原因?,在于齐慕先有能力稳住辛国。” “——!” 太后道:“你可能也感觉到了,齐慕先与辛国的关系匪浅。我的两个儿子……至少已经死去的长子,是不愿意与辛国交战的。 “这几年?来,我们与辛国并非从未起过?冲突,有几次几乎已经要开战,但得益于齐慕先从中周旋,休战的局面又能够维持下?去。 “另一方?面,齐慕先曾数次出?使?辛国,给辛国留下?的印象很好。他是旗帜鲜明的主和?派,有他在,对辛国而言也是一种和?平的信号。 “现在看来,他可能是在什么时候与辛国达成了某些私下?交易,一边齐慕先会?在方?国主和?,另一边,辛国会?给予他支持,让他能够保持在辛国的权势。 “这也正是皇室对齐慕先敬畏有加的原因?——不是真有多么忌惮齐慕先这个人,而是忌惮他背后的辛国。” 谢知秋一凝。 正在这时,太后示意谢知秋可以将手松开。 谢知秋维持开弓的姿势已经很久,哪怕是只有十?六磅拉力的入门弓,开这么久也会?觉得吃力。她又是头一回射箭,就算摆正了姿势,也只是形似而无神,并没有真的学会?。谢知秋一听可以放手,后手下?意识地将弓弦往后超拉,前手则不知不觉放得低了—— 只听“砰”的一声,箭被弓弦弹得跳了一下?,然后直直向地面砸去,最后触地颠了两下?,连箭靶都没有碰到,就横躺在了地上。 只听太后道:“谢知秋,你以前拥有的权势,实则是君王给你的信任,是朝廷给予你的官位,那时别人都认为你是男人,所以你可以理所当然地将这些东西的价值都发挥到最大?。 “而如今,你已经恢复女性身份,过?往的方?式不再适用。 “你想要别人服从你,必须找到新的力量,掌握实实在在的权力。 “你必须要拥有一种决定性的筹码,让别人无法反抗你,并且畏惧反抗你会?导致的后果。 “如此一来,哪怕你不再拥有功名?、官位、恩义这种表面上的东西,其他人也会?求着再次将这些东西主动送到你手上,只为让你与他们一条心。” 太后松开谢知秋,垂下?手臂,转头又拿起自己的弓,没有射,只是放在手里看看。 “举个简单的例子,许多男人自持武力,就傲慢地认为可以压制女性,永远没有颠覆的可能性。但你要知道,人从来不是靠武力取胜的生灵。如果体?能上的优势可以主宰天下?,那么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应该是棕熊和?老虎。你如果陷入他们的逻辑里,试图在他们制定的游戏规则中与他们争辩,那么赢的希望很渺茫。” 太后自顾自地道,她举起弓,缓缓拉弓,又射了一箭。 这一次,正中靶心。 她说:“你要换一个角度。如果赤手空拳去和?男人打架,那的确很难赢得了,但是如果我站在这里,你去问问满朝文武,看看有谁敢从对面走?过?来,让我射上一箭? “你不要觉得这样不公平,禁止持有武器是对方?认为这种条件对他有利才会?制定出?来的规则,而真实的规则是,谁手上的筹码更多,谁就会?赢,而不是只能用对方?规定的筹码。” 太后将弓放在谢知秋手上,道:“这才是人类在竞争中取胜的方?式——制定策略,站在对自己有利的位置,取得有绝对优势的东西,垄断它,然后借此凌驾于其他物种乃至同族之上。 “谢知秋,你很聪明,也证明了自己有才华。但你还?差一点东西——像这把弓一样,能让他人畏惧你之物。 “你要去找,然后将那把属于你的弓,牢牢握在手中。” * 太后将弓赠给了谢知秋。 当夜,她拿着弓在窗前打量。 太后赠予之物,当然不是凡品。 只是关于太后那番话,却让她凝思良久。 太后之言的意思,她大?致是懂了。 可是那样的东西,要从哪里才能得到呢? 谢知秋思考许久,还?是没有头绪,只好晃了晃脑袋,姑且将这个问题搁置。 其实,今天太后讲的话中,还?有一个地方?,让她有些在意—— 太后说,齐慕先在私下?可能与辛国达成了某种交易。 而且…… “——放心,辛国不会?打过?来的。即使?真打过?来,也无妨。” 谢知秋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齐慕先对她说过?的这句话。 齐慕先说这句话时,齐宣正的案件还?未发生,正是他们两人之间关系最好的时候,齐慕先一度教了她很多。 谢知秋当时还?没有太多想,可如今细思,这句话却显得十?分异常。 齐慕先就像对辛国的行为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任何疑虑一样。 以前,谢知秋会?认为此言是齐慕先对辛国形势的个人判断,但现在…… 谢知秋思来想去,还?是感到不安。 * 次日。 “二少爷。” 萧寻初正在院中敲敲打打,做最近隐姓埋名?接来的活。 虽然这些活未必都合他的心意,但毕竟是责任所在,萧寻初沉浸于墨家术时又颇为专注,因?此五谷走?得近了,他也没反应。 五谷见少爷盘腿而坐、披头散发,全神贯注就摆弄着那些让人看不懂的小木块,颇有些无奈。 他只得清了清嗓子:“少爷,谢小姐来府上找您了。” “什么?” 萧寻初忽然抬起头来。 萧寻初这次抬头速度之快,让五谷十?分惊悚:“少爷,您这耳朵怎么还?有过?滤功能的,平时让您吃饭睡觉都听不见,一说谢小姐就听见了?” “别胡说。” 萧寻初讪讪一笑。 他只期待地问:“谢小姐真的来了?是谢家大?小姐?” 五谷:“我要是说不是,您还?不得罚我月钱?谢大?小姐正在正堂等着,您快过?……” 五谷话音刚落,只见萧寻初衣袂一飘,整个人已如风一般往外跑去。 五谷一愣,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追在后面喊:“少爷,您也不梳个头?!” * 五谷喊他的时候,萧寻初本人早跑得没影了。 他一溜烟就蹿到了正堂,只见谢知秋果然人在堂中。 她已经被招待坐下?了,眼睫轻垂,正端正地捧着茶盏,似要品着茶。 萧寻初时常会?跑谢家,两人最近见面并不算少,但谢知秋却很少过?来。 且不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萧寻初见她竟然专门过?来找自己,未免受宠若惊。 “知秋。” 他本正处在兴奋状态,但一唤谢知秋的名?字,声音就不由自主变得温柔。 他笑道:“你怎么会?突然过?来?吓我一跳。” “有事。” 谢知秋放下?茶盏,开门见山。 她低下?头,从自己袖中拿信,道:“你能否帮我将这封信寄给萧寻光?” 谢知秋是专门为此而来,她也清楚萧寻初不会?拒绝自己,不过?,她抬起头,却见萧寻初神情与平常不太一样,似是无可奈何。 “我哥?” 萧寻初无奈地道。 他本以为谢知秋是专门来见自己的,此时得知并非如此,难免有点失望:“原来你是为了我哥才来的啊。” 萧寻初知道,谢知秋说要寄信给萧寻光,肯定是正事,而且与义军有关。 他早就熟知谢知秋这样的性格,本不该因?此失落,不过?…… 谢知秋一愣,从萧寻初的话里听出?一些情绪。 她正要说点什么—— 下?一刻,萧寻初俯身,在谢知秋脸上轻咬了一下?。 “!” 谢知秋略有吃惊地看他。 “虽然你只是为了给我哥寄信顺便来找我,但既然是要让我帮忙,那我也可以向你收点报酬吧?” 萧寻初笑着接过?谢知秋的信,一副肯定会?帮她寄的样子。 “我保证我这里寄得比别处快,这一点价格应该还?算公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萧寻初为人不错, 但他似乎不是做生意的料,收费标准比较混乱。 谢知秋本来?只是来?托萧寻初寄一封信,但临走?之前, 却被?对方胡乱收了一通费, 耽搁许久。萧寻初的举动中除了撒娇的因素,好像还带着些许微妙的醋意。 谢知秋来?时轻装而行?, 走?时则多?披了一件外衫。 谢知秋拢着薄衫回到马车上, 雀儿已等了她许久。 “小姐, 您耳朵怎么红了?” 雀儿有些担心地道。 “这都五月了,外面的风还会刮人吗?” 谢知秋撩了一下发丝,令乌发遮住微红的耳尖, 淡定地道:“没?什么事, 走?吧,回府。” “噢。” 雀儿乖乖吩咐车夫去了。 谢知秋正襟危坐。 平心而论,萧寻初还是很小心的, 既怕弄乱她的头发,又怕弄皱她的衣裳,手不敢乱放, 亲她也不敢亲太重,而且明明萧寻初自己先动的嘴,他自己过后还会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 情感这种东西?做不得假,结果还是露出一点端倪, 实在难免。 谢知秋并不太讨厌这样私下的亲密。 她不是善于袒露情感的人, 萧寻初能偶尔主动地展露对她的好感和渴求, 谢知秋反而会有点高兴。 谢知秋撩开车帘,吹了吹窗外的风, 让头脑平静下来?,重新思索正事—— 萧寻光数月之前就回了西?北,考虑马匹往返的时间,现在给他送信应该还来?得及。 那么接下来?就是朝廷这边…… 谢知秋定了定神。 * 几日?后,恰逢皇帝召集信任的官员在紫宸殿议事,谢知秋如?常前去参会。 赵泽坐在龙椅上,眼底有几分乌色,虽是议事,但他整个人昏昏欲睡,聊几句话就会闭起眼打瞌睡,史守成等重臣讨论要?事之时,赵泽亦打了好几次哈欠。 谢知秋忧虑地看了眼赵泽。 自从她拒绝赵泽纳她进后宫的想法以后,她与赵泽之间的关系不复之前亲密,谢知秋也尽可能避免与赵泽单独见面,二?人之间更为疏远,所以,赵泽最近的情况,她并不太了解。 不过,赵泽这般白?日?困倦的模样,谢知秋似曾相识。 赵泽的兄长,过去亦是这样的面相。 这是夜晚纵欲过度之兆。 恰在此时,户部尚书做完汇报,赵泽又张大嘴哈欠了一声,疲倦的模样也看不出他是听了还是没?听,只挥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赵泽懒洋洋地道:“众爱卿,有本来?奏,无本退朝。” 他见大臣们短暂安静,便想趁机挥袖:“既然如?此,那退……” “皇上!” 恰在此时,谢知秋手持朝笏,上前一步。 谢知秋一开口,忽然间,被?召来?紫宸殿的重臣间气?氛一肃,众人的视线都落到她身上。 谢知秋以女子之身位列群臣之中,本已是个敏感的特例,她重回朝堂后,没?有像过去任参知政事时那样动辄就与其他大臣据理力争、舌战群雄,反而收敛锋芒、低调起来?,至今已许久没?有在朝会上当众发言。 因此她这一开口,顿时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朝上氛围如?一道西?北萧风忽而吹过六月艳阳天,骤然古怪起来?。 站在百官之首的史守成,尤其一顿。 他缓慢地转过头,板着脸,看向谢知秋。 赵泽亦是微愕。 他先前试探地向谢知秋捧出一颗真心,却被?拒绝,如?今见她,便觉得尴尬,哪怕是在上朝时,还是尽量避讳看谢知秋的脸。 赵泽对上谢知秋一双清冷的女子之眸,便觉得被?轻轻刺了一下,慌忙掩饰地别开视线,故作镇定道:“谢爱卿,有何事要?奏?” 谢知秋正色言道:“禀皇上,关于我?朝边防之备,臣深感隐患,有言相谏。” 不等赵泽有什么反应,史守成已眉头一竖,在朝堂上急吼吼地斥责:“胡闹!谢大人任的是国子监祭酒一职,管什么边防之事?” 其实方朝朝堂官员的职责划分,并没?有那么严谨,尤其是威望高、能力强、受到皇帝信任的官员,时常可以身兼数职,也能主动向皇帝请求一些事务的管理权、提出自己看不惯的地方。 赵泽已数月不曾上朝,议事都是主动召集朝廷重臣来?开小会,谢知秋既然能被?皇上主动召来?开会,她自可以谏己欲言之事。 史守成在这个时候打断她,不像是真的觉得谢知秋逾礼,反而是不太希望她开口说话,刻意打压一般。 谢知秋看了史守成一眼,目光平静。 她这段日?子养精蓄锐,尽量放低姿态,就是为了避免出错,不给别人攻击她的把柄。 但今日?这桩事,她是必须要?说的。 哪怕明知她说什么都会有人刻意阻挠,哪怕一时半刻未必能办成,她也必须在现在亮明态度。 谢知秋看向皇帝。 赵泽左右为难。 不过,他看着谢知秋这么娇小的一个人,以女子之身笔直孤傲地立在一众男性官员之中,虽穿着一身三品大员的紫色公服,却有一种受到孤立的落魄感,他又忍不住有点心软,将心偏向了她。 赵泽于是和稀泥道:“史爱卿,谢大人虽任国子监祭酒,但也是朝中臣子,不妨先听听她有什么想法。谢爱卿,你但说无妨。” “谢皇上。” 谢知秋躬身。 史守成只得悻悻闭了口,但一双眼睛还是盯着谢知秋,像是有所忌惮。 谢知秋清了清嗓子,说:“禀皇上,辛国与我?国互为邻国,多?年来?貌合神离,虽互称兄弟之国,实则摩擦不断,更有北地十二?州这一矛盾,彼此难以调和。 “齐慕先本人主张节约军费、发展民生,因此他主事之时,朝中意见以主和为主。而在过去数十年中,辛国圣天帝性情温和,也以不主动南侵为方针,方才有这二?十年两国间脆弱的和平。 “但如?今,辛国圣天帝已死,幼帝君权不稳,而宗室强大。辛国宗室野心勃勃,极有可能会为建立国内声望而谋求军功,若是如?此,他们会主动寻求南侵的契机。 “先前大理寺抄罪人齐慕先的家时,似乎从齐慕先的私宅中找到过与辛国的信物。听说此物目前来?历存疑,但臣怀疑齐慕先与辛国或许有私下交易。若是如?此,齐慕先之死,就有可能成为辛国宗室向南发动战争的借口! “然而由于长达二?十年的主和之政,我?朝……” 说到这里,谢知秋停顿了一下。 她是个读书人,尽管博览群书、熟读兵法,但这些都只是纸上谈兵,真正的战场是她的盲区,真正的军队她以前也从未见识过。 是与萧寻初交换的这数年,她住进了萧家,亲自接触了萧斩石、萧寻光,还与过往萧家军、现在义军的人有了接触,才逐渐触碰到了些许军队的实质。 然而哪怕只是触到了皮毛,目之所及能觉察到的方朝军队的混乱程度,已足够让她胆战心惊。 最近的一个就是孙堂,他当初收了齐慕先的钱重新混进萧家,但他吐露出的自己在军队中的遭遇,却是实情—— “朝廷的军队实行?更戍法,将领每三年就会有一次轮换。” “将领对士兵既不熟悉,也没?感情,只顾杜撰自己功绩,疏于士兵训练,也无法知人善任。” “士兵士气?低迷,内部斗争激烈,偷奸耍滑者?反能占据要?职。” “朝廷以文官督军,这些文官空有大权,却没?有实际作战经验,上了战场平添问题。” “军队赏罚制度不公,军纪不严,士兵会沿途抢掠百姓,尽失民心……” 谢知秋想到这些,就感到心中沉重,但她在朝会之上,却不能说得太直白?,以免皇帝和部分官员认为她在暗指他们办事不利。 谢知秋只得含蓄地道:“我?朝军务混乱,将领青黄不接,士兵训练懈怠,有诸多?问题。 “臣以为,现在应当立即开始重振军队、提升军备,并且令过往有经验的将领开始训练士兵,未雨绸缪。” 赵泽因为是谢知秋说话,姑且还是提起精神听了。 不过听谢知秋是重提军事改革一事,赵泽又是一凝。 赵泽登基以来?,其实很少自己做决定,之前他听谢知秋的,现在则多?听史守成。 赵泽犹豫了一下,问史守成:“同平章事大人怎么看?” 史守成心中焦躁,见皇帝问他,立即开口:“皇上,臣以为不必!” * 史守成最近很烦。 以前齐慕先在的时候,他十几年如?一日?地被?困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始终不得寸进,苦熬到今日?,才终于扬眉吐气?。 如?今在朝中,他是资历最老、声望最高的那个人,坐上同平章事的位置,理所当然。 然而他竟然发现,连在他自己的支持者?里,都有人认为他不如?谢知秋这么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有一就有二?。 史守成本以为自己只要?当上同平章事,就可像当年齐慕先一样施展抱负、高枕无忧,但到现在才发现,只要?有谢知秋这么个差一点就能位极人臣的人站在旁边,他就永远会被?比较,永远睡不了安稳觉。 史守成现在看不得谢知秋的脸。 谢知秋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史守成就担心她会讲出什么高明的想法,将其他人都比下去,更显得他这个同平章事无能。 他仿佛都能看见,有人在背后对着他和谢知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当务之急,决不能让谢知秋手上再有可为之事,不能让她再有立业受赏的机会。 * 史守成反驳道:“谢大人此言差矣!按谢大人所说,我?方朝军事似乎孱弱,若辛国的骑兵攻来?,简直全无反抗之力! “要?事实果真如?此,辛国宗室又野心如?此之大,岂不是早就将铁骑攻入我?朝江山? “实际上,他们并非主动不来?,而是不敢! “我?大方足有八十万精兵,数度击退辛军,方朝君主以将领之身开国,战功赫赫,我?国乃是正正经经的军事大国!论四方诸国,谁敢不服? “谢大人一句重振军队、提升军备说得容易,可钱从哪里来??如?今军事开支已然不小,若是再增加,对朝廷压力巨大。且军队过大也不是好事,就怕朝廷出了钱,肥了将领,空了财政,倒将人养出异心来?!” 谢知秋一顿,说:“据臣所知,我?国军事开支不小,却并未用在刀刃上,正因如?此,才应该尽快进行?军事改革。 “辛国二?十余年不敢进犯,确有畏惧方朝国力之因,但……” 但他们之所以畏惧方朝国力,是因为二?十年前,萧斩石在北方大胜,让辛国人忌惮万分。 如?今萧家军已散,萧斩石被?限足在梁城,新军人数不少却不成气?候。 如?果一直不大,说不定辛国还看不出端倪,能保持现状,可如?今辛国宗室狼子野心,极有可能试探一搏,一旦他们真刀真枪与方朝军碰上,立即就会发现方朝军队完全就是空架子。 就怕辛国宗室本来?只想打一仗弄点军功,发现方朝军队如?此孱弱,反而生出更大的想法。 谢知秋定神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下乃特殊时期,不可不谨慎。” “特殊时期?” 史守成轻哼一声,话中似有不屑之意。 他说:“照谢大人这么说,齐慕先之死会导致两国局势变动,杀齐慕先这等奸佞,还杀错了不成?” 谢知秋道:“不是杀不得,只是必须慎重小心,有备无患。” “妇人之见!” 史守成毫不客气?地道。 “谢大人以前在经济上确有建树,但打仗,可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子懂什么?谢大人只会一味地强调要?增强军力,但增加军备会牵扯多?少,你哪里有经验?还是不要?不懂装懂、信口开河了!” 言罢,史守成笃定地宣布:“皇上,臣敢担保,我?朝有八十万大军足矣!以我?朝之军力,辛族蛮夷怎敢进犯我?朝!哪怕他们不自量力,果真南侵,老臣也能保证,不出半年,我?军定能将其击退!” 谢知秋未言,只是环顾四周。 紫宸殿中,被?皇上召来?上朝的官员,人数不到以往朝会的五分之一。 她与史守成争论之时,其余人大多?不敢冒然出言。 也有人看了看谢知秋,似乎觉得她说得对,但谢知秋身份敏感,他们不敢轻易附和,张了张嘴,又低头闭上了。 谢知秋并不觉得意外。 她其实也没?指望拖了这么久的军事改革,今天她一说就能有成效,她目前打算做的,只是先打个铺垫,再计之长远。 只是,眼下的情况真与她所估计的大差不离,在谢知秋预料之中,却又心中冒凉。 谢知秋淡然以对,抬头等待赵泽的反应。 赵泽看上去十分犹豫。 他感情上是偏帮谢知秋的,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又怕会惹非议。 再说,军事改革一事特殊,他的父兄都不会轻易去动…… 赵泽思来?想去,最后端水道:“两位爱卿说得都有道理,要?不这样,朕仔细想一想,此事改天再议。” 谢知秋默然俯首。 她深知今日?不成功,此后必有恶果,但她人微言轻,已没?有改变局势之力,若再多?说反而会引来?史守成更激烈的攻击,连她自己也要?以肉餧虎。 谢知秋保持沉默,没?有再争。 * 同年八月。 农耕民族秋收之际,恰逢游牧民族储备过冬粮食之时。 中秋未到,一大伙辛国正规军装扮的马贼骤然南下,在西?北雍州一带大肆掳掠一番,逍遥快活地凯旋而归。 此地本有方朝军队镇守,然而人数和军粮储备都占优势的方朝军队,在面对辛国骑兵时,居然毫无斗志,丢盔弃甲四散而逃。 辛军如?入无人之境不说,还捡了不少方朝士兵丢到的武器装备,载歌载舞地又丰收了一回。 只余下大量当地的耕农,家破人亡,陶器织物都被?洗劫一空,本该秋收之时,一年辛勤的劳作却都成了马匹过境后被?抢掠践踏一空的荒田。 千里之外的皇帝听闻此讯,勃然大怒,气?得将喝了一半的鱼翅汤当场掷出,上好的青花秋葵纹宫碗落在金砖墁铺成的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史守成最近感觉很丢脸, 相当丢脸,丢脸到他出门都要避着人走,不敢遇见熟人。 其实史守成以前, 与齐慕先政见差距很大。齐慕先在?辛国问题上那种消极求和的态度, 史守成也很不赞同。 如果?谢知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性,官职在?五品左右, 不要越到他之上, 她在?朝堂上提出增加军备的建议, 史守成非但不会反驳,没准儿还会大力赞同,表现得很欣赏这种晚辈。 可是谢知秋才二十出头, 是个女娃儿不说, 还一度真将官位越到他之上。 他都耳顺之年了?,谁看?他不说一句道高德重?难道真要让个小女娃站在?头上吗? 史守成想想都后悔,他那天只是想着要先压制住谢知秋, 觉得辛国方国之间和睦这么久了?,辛国圣天帝已死,又由太后代?为主事, 既然当权的是个女人,总归软弱一些,一看?方国八十万大军就会怕, 就算要打,起码也会过个几年再?说。 没料到辛国真的这么快就会派兵抢掠, 甚至还嚣张地穿了?军甲, 简直不将两国的休战条例放在?眼里?。 这一下?, 反而衬得谢知秋一人料事如神,在?场其他官员, 尤其是他这个同平章事,都像蠢笨的窝囊废。 军报传来,皇帝当场发了?火。 非但如此,民间亦引发轩然大波,斥责朝廷官员吃干饭不作为。 史守成颜面?尽失,没脸出门,每回遇见其他官员,他都觉得别?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 这日,史守成低调地骑马绕路,好不容易来到政事堂,还未推门而入,就听到里?面?传来新任参知政事和其他几位大臣讨论?的声音—— “若是按照谢大人数月前所?说的整顿军备,雍州怎至于这样毫无防备!臭棋,真是一步臭棋!” “其实边境军事的问题,不只谢知秋,我们几个也都看?得出来,那天本来是想借机附和的。但史大人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还以为他有什么其他人不知道的依据,结果?居然就这样?!” “而且他一个同平章事说得这么肯定,其他人还怎么敢说话?” “那史守成整天正事不干,光顾着骂齐慕先。本来一辈子就是个管管考试的礼部尚书,他能有现在?的官位名望,全是靠骂齐慕先骂上来的,除了?骂齐慕先,他还会干什么?大事还能指望他?” “……这么说确实,整天就知道扯着齐慕先那点事情不放,真是远不如当初谢……” 史守成听不下?去了?。 政事堂这些人,以前当着他面?哪个不是将他当前辈敬着他?其中有一两个还是经常与他赏月品酒的好朋友呢! 真是墙倒众人推,这帮人现在?在?这里?马后炮,但当时还不是一句话都没说,这会儿出了?事,就全都推到他头上! 史守成一把年纪了?,当了?一辈子清廉名士,出了?门谁不说他年高德劭,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 他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连政事堂的门都没进,拂袖而去。 之后,史守成自称染了?风寒,一连告假数日,没在?人前现身。 * 同一时刻。 谢知秋刚从国子监回到谢府,就得知家中来了?客人。 “小姐,那个……萧家公子来家里?了?,说想要见您。” “……?” 萧寻初如今到谢家来,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谢知秋身边的丫鬟们从一开始的好奇和小心翼翼,已经转变到习以为常。 但今日,雀儿话说得期期艾艾,表情也有点奇怪,简直像被?没见过的客人吓到了?似的。 谢知秋脑筋一动,便问:“是哪位萧公子?” 果?不其然,雀儿回答:“不是一位,是两位。除了?萧家二少爷,那个……大少爷也来了?。” “!” 谢知秋闻讯外出,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就在?大堂中,见到了?萧寻初和他兄长萧寻光。 萧寻初来谢家的次数不少,但萧寻光还是第一次来。 萧家兄弟其实长相都偏向母亲姜凌,比起父亲萧斩石面?颊轮廓的粗犷硬朗,他们兄弟都长得更俊秀一些。 不过,在?兄弟二人中,萧寻光或许是上过战场、习过武的关?系,他的气?场与萧斩石有七八分相似。 而且,他跟父亲一样身长过九尺。 萧寻初在?普通人中已经算非常高的,身材极为颀长,但萧寻光还要在?弟弟的基础上再?高小半头,一旦出门可谓鹤立鸡群,哪怕他碍于父亲的命令,平时打扮偏文人,但随便往哪里?一站,都会盖下?一片阴影,如高山峨立。 萧寻光以前是国子监生,后来直接去西北做官,长期不住将军府,就算是雀儿这个以前跟着“谢知秋”去了?将军府的贴身丫鬟,都没怎么接触过他,一听这么个人带着萧寻初来找大小姐,难怪会害怕。 不过,谢知秋倒颇为镇定。 见到两位萧家客人,谢知秋便挥手屏退众人。 女子与两个单身男子共处一室,本应避嫌,但因为她是谢知秋,现在?已不会有人有异议。 待屋中只剩三人,谢知秋张口?便问:“萧家大少爷今日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萧寻光早在?去年就返回西北,继续维持他的表面?官职。 此人现在?又出现在?梁城,必定是打着回家过中秋的幌子,又千里?赶回,要说没事,谢知秋必然不信。 此刻,萧寻光审视着谢知秋。 不得不承认,他对谢知秋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太好,毕竟任谁都很难立刻喜欢上一个顶替自己弟弟身份的“陌生人”。 不过此时,他看?谢知秋的眼神,却多?了?不少敬意。 萧寻光是个爽快人,怀疑的时候不会给对方耍滑的机会,但受了?恩惠时,也不会吝啬感激。 他一抱拳道:“谢小姐,那封信,万分感谢。若不是你?提前托寻初那边马不停蹄寄信给我,只怕义军也会如朝廷一般毫无准备。到时候,边境百姓的损失只会更加惨重。”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事。 她应道:“这是为了?江山百姓,举手之劳,萧公子不必言谢。” 当时谢知秋看?出,齐慕先之死可能会成为辛国宗室向南方方国进军的借口?,自不会坐以待毙。 谢知秋提醒了?朝廷,朝廷没有当一回事。 谢知秋同样提醒了?与她渊源颇深的义军,而萧寻光显然听进去了?,让义军做了?充分准备。 谢知秋那时让萧寻初快马加鞭给萧寻光送的信,说的就是此事。 萧寻光道:“义军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普通百姓,还有相当一部分本来就是当地人,平时辛国没有骚扰之举的时候,大家就都留在?当地种田,表面?上和普通人没有差别?。 “谢姑娘的信一到,我马上组织众人增加训练、准备武器。 “为了?防止辛军入侵时手忙脚乱,我们比正常提早了?十日开始收成田地,还提醒周遭认识的邻里?也这样做,提早藏起了?粮食。 “尽管提早收成多?少导致了?一些损失,但相比较于受辛军掳掠的后果?,是非常值得的。 “后面?发生的事……果?然事事都如谢姑娘所?料,连辛军冒充贼寇越过边境的时间,都与谢知秋猜测得相差无几。” 萧寻光看?谢知秋的眼神,满是佩服。 他说:“要是没有谢姑娘的信,义军恐怕也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因为我们事先派了?人在?辛军最可能经过的道路附近伏击,成功阻止了?一部分辛军。 “义军赶得及救助的范围,基本都保住了?当地的百姓和收成,我们自己的军粮也得到了?补充。 “最关?键是……义军原本被?当作山匪,为当地百姓所?惧。经此一战,倒是消除了?不少误解,得到那一带众多?百姓的拥戴。不但有很多?人主动提出要加入义军,今后我们活动起来,也会方便很多?。” 最后,萧寻光夸赞道:“谢姑娘不愧是当年神机宰相的后代?,简直诸葛再?世、料事如神。” 萧寻光先前与谢知秋的相处并不融洽,现在?他直接说出这么长篇大论?的一段夸赞来,足见钦佩之情,甚至都让谢知秋觉得有点夸张了?。 而谢知秋却没有被?这样的夸奖冲昏头脑,她仍是淡淡的,谦虚道:“萧公子过奖。” 谢知秋顿了?顿。 “若是事情到此为止,那还算好。” 她说。 “但我担心,这只是个开始。” “辛国没有赢过民间的义军,却只凭一支上千人的小队就击退了?朝廷的大批兵马,这足以让辛国宗室探出方国的军事外强中干,远不如表面?上强大。” “怕只怕,他们之后会胆子更大,来得更频繁。” 萧寻光闻言一肃。 他不是没有作战经验的人,凭他对辛国的了?解,谢知秋说的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发生。 不仅会发生,而且他们在?发现方国居然弱得超乎想象以后,会选择速战速决。辛国的兵马,会来得越来越多?,来得越来越频繁,直到全面?开战。 萧寻光问:“不知谢小姐之后,打算如何做?” 谢知秋没有立即回答。 她站起身来,问:“萧公子从西北赶回梁城,有没有发现民间气?氛有变?” 萧寻光先是一愣,但接着马上点头,道:“是有!百姓……对此事都极为愤怒。” 辛军冒充贼寇掳掠边境一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可谓群情激奋。 辛国与方国本还在?休战期。 尽管两国历来不合,游牧民族又有秋季掳掠的传统,实际上就算在?休战时期,小规模的摩擦一直没断,但在?此之前,辛国碍于协定,好歹没有太明目张胆,发生的冲突都用民间行为解释了?过去,不算是官方军队。 可这一回,在?方国大肆抢掠的,并不是普通抢匪,他们骑着战马、穿着辛军的衣裳,分明就是正规军! 这已经不是百姓间的冲突了?,而是辛国军队的侵略行为! 他们这样遮都不遮,自由恣意地在?方国境内横行霸道,抢走方国人的财物粮食,杀掉无辜的普通百姓,回头还说这群穿着军装的人是普通贼寇,根本就是明摆着将方国人当傻子耍! 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这种欺压和侮辱。 这一回,民间的舆论?可算炸了?锅。 萧寻光从西北回来,一路都听人在?讨论?边关?展示,听到有人在?怒骂辛国军。 其中有不少人受了?侵略,于是从北方逃到关?内,变成难民。 萧寻光有时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极为压抑的恨意,要是给他们一把刀,不少人说不定真的会去杀辛国人。 谢知秋道:“此事有因有果?。北地十二州被?辛国占去以后,辛国与我国之间其实隐患极大、剑拔弩张。 “但以前齐慕先主事时,若发生类似的事,他会想方设法平息事态。一般是控制消息传播,禁止谈论?,然后再?安抚难民。只要给了?地和钱,其实大部分人比起上战场,都更希望能过普通的生活。 “而如今齐慕先已死,经过史守成这数月来对齐慕先和齐党的大肆批判,原先齐慕先的人都已经被?扫空,就算是与齐慕先无关?的主和派官员,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头。 “现在?,朝中有势力的以主战官员为主,而且是为了?反齐慕先而强调自身差异的、最为激进的主战派。 “他们自然不会让这种声音小下?去,反而要更加鼓励这种势头,利用这股民意,让大火越烧越旺,以证明自己的正确。” 谢知秋原本背对着萧寻光负手而立,直到此时,她才转过头来。 一轮清光穿窗而入,洒在?她身上。 谢知秋半张脸被?浅光笼上一层华晕,半张脸留在?阴影中,神情沉静得令人害怕。 她说:“我要是想拿回自己本来的权势,就应该强调我数月前就看?出辛国图谋不轨,然后一面?笼络主战派,一面?迎合民意,宣称我赞同立即出兵向辛国复仇,利用百姓的冲动情绪获得支持,借着这股民意的强风,以出战为名,重新掌控实权。” “——!” 第一百七十八章 萧寻光一时失言。 他是将军长子, 在战场出生,在沙场长大,他从小立志要成?为将军、保家护国?, 连因此被父亲鞭打, 他都咬紧牙关不?放弃。 哪怕最后明面上?从了?文?,他背地里都要组织义军, 冒天下之大不?韪, 保护心中想?要保护的江山。 要说谁是主战派, 谁是主和派,萧寻光绝无可能是后者。 但这一刻,听到谢知秋之言, 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谢知秋已经将利弊分析得很清楚了?。 朝堂之前的误判、民?间百姓的强烈意?愿, 以及君主对?边境被掳掠的震怒,都倒向了?同一个结果—— 激烈主战,是当?下对?谢知秋而言最有利的选择。 无论这个决策最终对?不?对?, 它都极有利于文?官以此为借口获得权势。 对?谢知秋这样被朝廷排挤的女?人来说,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萧寻光学过文?,做过官, 他对?官场不?是一无所?知—— 一个判断对?不?对?其实有时候没那么重要,但是能不?能凭此树立一个目标,再凭此获得权力是很重要的。 因为权力一旦落到某一个人手上?, 再拿出来其实很难。 上?级做错了?判断,完全可以把责任全推给下级, 声称自己方向没错, 是执行的问题, 以至于难以追责。 甚至于结果还没出,拿到权势的人已经在朝中排除异己, 将不?是自己的人都杀完了?,哪怕最终发现一开始的判断是重大失误,自己人也不?会?出来指责自己人。 对?朝中人来说,只要拿到权势,他们就可以盆满钵满、吃香喝辣,至于真正要在战场上?送命的将士、民?兵,要为此承担后果的百姓…… 萧寻光急得脱口而出:“谢姑娘,现在其实并不?是时候——” 谢知秋在这时转过身来,让萧寻光得以看清她的眼?睛。 萧寻光愕住。 萧寻光认识的大部分官员,只要进入官场,眼?神都会?渐渐变得浑浊,并在各种功名利禄面前逐渐变得麻木。 可是谢知秋这双眼?睛,纵然没什么感情,却十分清澈,宛如倒映一片碧空的澄透湖面。 不?等萧寻光说完,谢知秋已轻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萧公子果然深得父亲真传,并不?是蛮将。” 谢知秋说。 “……萧大公子别?担心,我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道:“我终究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不?可能知道所?有事情。我读过兵法,但自知对?战场不?了?解,所?以关于方国?和辛国?的局势问题,我之前咨询过令尊萧斩石将军。” 说到这里,谢知秋垂下眼?睫。 若要问世上?谁对?辛国?、对?北地十二州最有执念,萧斩石必定榜上?有名。 然而,哪怕是这个最想?夺回十二州的人,对?方国?和辛国?当?下的局势,也是这么说的—— * “谢家姑娘,你可有听过‘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句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主动来将军府向他请教问题,显得十分惊讶。 对?萧斩石来说,谢知秋这姑娘的身份着实有点诡异。 她当?了?自己好?几年“儿子”,自己竟一点儿都没发现,作为父亲,从个方面来说都实在是过于失职。 后面恢复身份,这姑娘又成?了?他的“准儿媳”,这就更不?知该怎么相处了?。 好?在,萧斩石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因为区区一点人际关系就动摇。 他稍微定神,就将谢知秋这小姑娘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员来看待,于是思考之后,他问了?谢知秋这样一个问题。 谢知秋略一回忆,便?回答道:“这是《孙子兵法》‘形’一篇中的句子。” “不?错。” 萧斩石不?由高看她一眼?—— 尽管他是武人,但从言语谈吐中,他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知秋这姑娘是有真才实学的,那所?谓的“才女?”之称,绝非浪得虚名。 谢知秋还在假装萧寻初的时候,萧斩石就觉得“儿子”比过去沉稳聪慧了?许多,现在知道谢知秋的真实来历,他不?由对?这女?孩愈发钦佩。 萧斩石道:“这句话说的是,□□的军队,是先保证自己可以胜利,而后再去打仗;而打败仗的军队,是先去打仗,然后再谋求胜利。” 言罢,他细细解释起来—— “二十多年前我带兵的时候,昌平川一战还没过几年,北地十二州刚被辛国?占领,百姓仇恨未消。 “我用的是北地的兵,他们不?少人有故土被侵占的仇恨,愿意?为朝廷效命献忠。 “而辛国?由于常年南征北伐,兵力已经疲惫不?堪,更别?提他们四处侵占之地内部矛盾激烈,反复出现内部起.义。” 萧斩石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 “辛国?士兵是人,而不?是某种国?家或者民?族符号。” “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在当?时,其实有相当?一部分辛兵在内部都不?支持辛国?继续打仗,对?自己的宗族朝廷也有不?满。所?以我只要下令不?杀战俘,不?少人一看形势不?对?就会?主动投降,我军即可不?战而胜。” “那个时候我出兵起战,在开战之前,我几乎就可以有十成?把握,我们一定能赢。” “很多人认为武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认为我用兵如神,是个战争天才。” “但实际上?,在我看来,打仗不?是靠蛮力,而是靠脑子的。而我当?初能节节胜利,凭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天时地利人和。” 不?过,萧斩石话说到此处,面上?却忧色更浓。 “但现在……” 他语气迟疑,反问谢知秋:“谢家姑娘,我看得出你聪慧博闻,凭你作为一个文?人的见识,你认为当?下的方国?军队,是胜兵,还是败兵?” “……” 萧斩石这一问,显然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才含蓄地试探她。 谢知秋先前不?赞同朝廷消极侥幸、对?辛国?不?断增加贡礼以保太平的做法,认为这是将是否休战的决定权交到辛国?手上?,而且还是一边削弱自己,一边养大辛国?的胃口。 但是,诚如萧斩石所?言,现在立刻与辛国?交战,在她看来也并非是上?策,这令谢知秋疑虑重重。 谢知秋说:“上?回在将军府中,我听过那位孙堂讲方朝军队的现状,听起来并不?太好?。兵力看似强大,但隐患更多。” 提起孙堂,萧斩石眼?神微黯。 “不?但如此,” 萧斩石补了?几句。 “现在十二州脱离方国?,已经有三十余年,早先的动荡矛盾已大致平息,尽管民?间仍偶有反抗,但烈度大不?如前。” “辛国?如今由李太后主事,李太后在圣天帝死后,与辛国?汉臣宰相上?官濂来往甚密。” “以方国?的价值观来看,一国?太后这样做可能难以接受,但其实在辛国?,女?子这样婚嫁非常正常,哪怕太后亦可以再有姻缘。” “她甚至可以凭此巩固与重臣之间的关系,对?稳固孩子的帝位也有好?处。” “这是两国?之间的文?化差异,你若是感兴趣,可以去问问我夫人姜凌,她受到的教育与游牧民?族相似,根本不?会?将再婚当?回事。” “所?以李太后与上?官濂联合后,辛国?的君臣关系有好?转,局势也有稳定,而且这两个人都是汉人,也有利于平复国?内的民?族矛盾。” “李太后知人善任,现在辛国?国?内政治清廉,又受了?方国?二十余年的供奉,国?力兵力比起过去都有显著提升,正是国?富民?强的鼎盛时期。” 话到这里,已可以下结论。 萧斩石叹了?口气说:“今天的辛国?军队,士气实力都远胜方朝,我国?绝不?是适合起兵之时。” * 时间回到当?下。 谢知秋站在谢家大堂,目光中忧色尽显。 她说:“打仗是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打的,被情绪裹挟盲目冲锋……不?过是去送死。 “萧将军已经认为眼?下起冲突不?是好?时机,而辛国?让身着军甲的匪盗越过边境,此举十分刻意?古怪,极有可能是故意?挑衅,若是果真起兵,无疑会?中对?方的计。 “于我而言,错过机会?纵然可惜,但我不?会?为了?自己的权势,让无数将士和百姓的性命白白葬送在战场上?。” 萧寻光之前心脏简直吊在天花板上?,直到听谢知秋如此承诺,方才松了?口气。 他对?谢知秋张了?张嘴,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可看这个女?子的眼?神,却比之前更为敬重。 直到此时,谢知秋才终于回答他一开始的问题,道:“像以前那样对?辛国?百依百顺,通过钱财换取休战,是削弱自身而壮大对?手,无异于养虎为患,绝非长久之计。 “但是,光凭一时意?气出征,不?过是以卵击石,受他人以权柄。 “此局不?易,但两全之策,或许就在面前。” 言罢,谢知秋一抬袖,示意?萧寻光回头。 在萧寻光身后,他弟弟萧寻初正悠哉地吹茶杯里的热气。 萧寻初一抬头见兄长和谢知秋两人都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桃花眼?弯弯的。 萧寻初这回本来只是陪萧寻光来的,因为萧寻光觉得自己和谢知秋不?熟,冒然打扰不?好?,让弟弟来做个牵线人。 他没想?到,原来自己忧虑之事,自家弟弟和谢家小姐早有想?法。 萧寻初笑道:“别?看我,我负责的是技术和知识,其他的是谢小姐的想?法。” 于是萧寻光又去看谢知秋。 谢知秋详细说明道:“方国?当?务之急,不?是与辛军交战,而是壮大自身。” “一方面,我会?趁势继续向皇上?提议军事改革,劝说皇上?部分放弃更戍法,调整军队管理方式,尽可能消除军中弊病;另一方面……我认为强化军备,使用更有效且对?手知之甚少的武器,提高军队个体的战斗力量,是另外一方良药。 “萧大人应该已经了?解过墨家术,也让义军实际用过了?寻初所?制的新式火.枪和其他火器,想?必对?它们在战场上?的作用有切身体会?。” 说着,谢知秋顿了?一下,才开始更详尽地讲解—— “我国?军队账面上?有八十万人,但据我所?知,在实际操作中,各地军队为了?多批军费,都会?谎报人数,并且将一些老弱病残都塞进来凑数,不?但不?能全信,还要打很大折扣。” “关于这一点,我特意?去问了?萧将军。萧斩石将军按照他对?其他将领同僚腐败程度的了?解,估计这八十万大军极有可能过半都是空人头或者塞进来吃空饷的闲散人士,最终真正能批甲上?战场的,只有二十万人左右。” “所?以我保守一点,就按二十万算。”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禁军,不?会?去边疆,暂不?考虑。能在边关作战的主要是厢军和乡兵,假使我们给其中五分之一的人配备突火.枪,大概需要三万把。” “像寻初这样熟练的墨者,一个人尽全力工作,大约一旬制一把突火.枪。” “我问了?一下我妹妹,她在方国?经营数个纺织坊,也对?墨家术有了?解。她说绣坊为了?提高效率,一匹布不?会?只经一个绣娘的手,通常是织布的只负责织布,扎染的只负责扎染,刺绣的只负责刺绣。” “通过训练特定方向的专业绣娘,可以大幅提高效率,同时还有利于技术保密。而这种模式,应该同样可以用于突火.枪上?。” “培养一个寻初这样的墨者,需要耗费多年的光阴心血,还看个人天赋。但如果只培养技术工,就简单很多,而且能够极大缩短培养时间。” “我打算将突火.枪的图纸拆分成?几个部分,再让工匠分组,让每组只负责其中一到两个环节,最后再组装。” “用这种方式,初步预计,能将突火.枪的制作速度提高一倍以上?。” “如果以三组工匠五天制一把突火.枪的速度预估,我们大约需要培养一千三百名专业工匠来制枪。” “培养这样的匠人,大致需要一年。” “我如今任国?子监祭酒一职,负责营造工技义学之改革一事,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向皇上?谏言,利用我自身职能提供军事帮助。既于国?家有利,又能让我自身有重新被重用的机会?。” “若是顺利,大约两年之后,我们的军事力量便?足以抵御辛国?进犯;三年,有机会?逆转局势;若是能有五到十年,将整个体系完善起来,提高资深工匠的数量,培养墨者,今后发展,成?果难以估量。” “此策虽然缓慢,但对?已经落后于人、内部结构混乱庞杂的方国?,这是最保险的方法。”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待谢知?秋说完, 萧寻光看她的目光,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他内心还冒出了强烈的招贤之?心—— 这位谢家小?姐实在太对他口味。 她不但聪慧冷静、学识广博, 而且懂得进?退, 既不冒进?,亦不畏缩, 还能从时地出发纵览全局、会?征求他人意见, 绝非傲慢自负、纸上?谈兵的空想之?辈。 像这样的人, 世间难得。 三国之?时,司马徽向刘备推荐贤士,称得卧龙凤雏其一, 可得天下?。如此, 才有刘备三顾茅庐,求得孔明?出山。 眼前的谢知?秋,同样身怀治世之?学, 有真识洞见。 她一个长居梁城之?人,非但早早就看清方?国与辛国之?间的局势,提前半年预知?了辛国的动向, 甚至连辛国的说辞、目的、进?犯的时间和路线都预测得很准,果真是神机妙算、观一叶而知?天下?。 像这样本该三催四请才会?出山的人才,现在主动出来谋求官职、积极入世, 对君王来讲,根本就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 然而方?朝的君主朝廷竟然能将她弃置在一旁不用?, 简直暴殄天物。 萧寻光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万分可惜。 若是谢知?秋能全心全意为义军效命……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 顿时如同野火燎原,难以止息。 然而谢知?秋好不容易才成为朝中重臣, 她以女子之?身,走到官居三品,尤为不易。 谢知?秋如今可谓千古第?一女官,即使被有意无意地隔绝在权力中心之?外,这个职位也非常重要,光是这个名头?,就足以让她名留青史。 萧寻光是被父亲逼着从文的,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世道的评判标准,既没权又没钱、只有满腔正义的义军,凭什么?和堂堂朝廷抢人? 谢知?秋愿意冒着风险,在暗地里帮助义军,已经仁至义尽,算是义军的福气了。 思绪及此,萧寻光凝了凝神,终于还是将得寸进?尺的话咽回肚子里。 * 萧寻光此番本是专程来向谢知?秋道谢的,将该聊的都聊完,他便?要起身告辞。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想到什么?,又定住了步调。 “谢大人的计划很好,我对谢大人的谋划能力并无质疑,对谢大人之?策也十分赞同。不过唯有一处仍有隐患,谢大人似乎并未提及。” 谢知?秋一顿,问:“何处?” 萧寻光道:“方?国的帝王和朝廷,果真会?如谢大人所愿,采用?谢大人之?策吗?” “……” 谢知?秋未言。 不得不说,萧寻光此人的确敏锐,一言就能点到关键。 萧寻光也说得非常直接:“谢大人愿意在此时放弃激进?主战,改为暂避锋芒、厚积薄发,但其他官员未必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若是有人与谢大人一样,看出借着民意提议主战,是个可能青云直上?的机遇,他们?未必会?如同谢大人一般真正为江山考虑、以大局为重。 “如果谢大人在朝堂中没有赢得话语权,反而真让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人在朝中得了势……” 萧寻光没有说下?去?,却叹了口气。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真正的顾虑:“这件事最终会?如何发展,归根结底,只看一个人的意思——当朝天子。 “谢大人人在朝中,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决策是对是错,与辛国是战是和,普通人说了不算,官员说了也未必算。 “因为虽然与敌国舍命作战的士兵、被辛军掳掠财产的是百姓,但这江山,既不是士兵的江山,也不是百姓的江山,而是皇帝的江山。 “百姓被夺走财富,认为该有人为他们?做主,但实际上?老百姓本身,也是皇帝的财富。 “而你我为官为将,说是为了江山社稷,但实则是皇帝的账房、门房,替皇帝管理百姓。 “无论是皇帝决定慷慨一回,对这些被掠夺的财产既往不咎,还是他一时冲动,要牺牲更多财产去?与对手拼命,财产本身,以及我们?这些门房,又能有什么?办法? “江山危亡,百姓生死,全系在此人一念之?间。君主养民,如同农人养牲畜,适当管理、令其劳作而已。 萧寻光略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当然,体系如此,不代表朝中官员个个都当自己是皇上?的管事。我们?既身为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真正为何为官、为谁做事,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有时也会?有良臣、良将。” “万一撞大运碰上?了好皇帝,他或许也会?真心为天下?人考虑。” “是以,君仁,百姓安乐;君不仁,生灵涂炭。” “不过赵泽……” 萧寻光直呼赵泽的名讳,俨然对这个君王并不敬重。 他脸上?露出一点别扭的神情,问:“在谢大人看来,这个赵泽,算是个明?事理、有仁心的好君王吗?” 回答萧寻光的,是一段沉默。 良久,谢知?秋言道:“他不算太坏,心地也算善良,才能虽不出色,但有好学之?心。要说的话,他……是个凡人。” 一个有点个性?,但随处可见的人。 其实历代帝王大多如此。 他们?与普通人并无太大区别,只因为出生在了皇室,凭着自己的血统,便?能坐拥天下?,肩负万万人命运。 说实话,尽管谢知?秋与赵泽的关系已经趋冷,而且赵泽试图娶她进?后宫之?类的行为也让她很不舒服……但她对赵泽,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在她尚且微末无名之?时,赵泽是第?一个看到她、重用?她、认可她才能的君主。 那个时候,谢知?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八品知?县,不但名义上?有萧斩石这么?个敏感的爹,还得罪了齐慕先。 在她苦苦寻觅出头?之?法时,是赵泽看见了她,并且拉了她一把。 在过程中,谢知?秋难免耍了些手段,而赵泽也颇有些误打误撞,是因为他过于天真无知?又不谙政事之?理,才会?破格任用?谢知?秋这种身份敏感、思维异于常人还八面?树敌的奇人。 不过从结果而言,他的确成为了谢知?秋的伯乐,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赵泽顶住了朝中的种种压力,让谢知?秋得以顺利推行新?政、官居参知?政事这样的高位。 即使在谢知?秋恢复身份以后,赵泽实则也对她多番偏袒。 纵然赵泽曾有过百般无奈和纠结,但最终他还是给了她一个女子正儿八经的官职。 谢知?秋明?白,哪怕有了太后的神石之?言,赵泽要在满朝奉行三纲五常的文人反对声中做出这个决定,仍然很不容易。换作其他人,未必能够如此。 他们?之?间,曾有真正的君臣之?谊。 说得郑重一点,如果没有赵泽这样一个人,未必会?有今日的谢知?秋。 是以,谢知?秋其实对赵泽心存感激。 哪怕赵泽有很多想法让她不舒服,哪怕他最近不能再重用?谢知?秋,甚至有些决定令她无比失望,但谢知?秋还是很难发自内心地去?恨赵泽。 于是,在萧寻光面?前,她没有去?诋毁,而是比较公道地道:“相比较于许多阴狠残忍之?辈,赵泽并不是最坏的选择。 “他乐观豁达,待人友善,尽管知?识才学稍逊一筹,不过能听得进?人言,这是很大的潜力。只要给予时间和恰当的引导,他未必不能成为一代明?主。” 萧寻光一针见血:“那是之?前吧?他以前未经风浪,只知?道自己能施展一番抱负,自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志气,而现在……自从受了齐慕先的惊吓以后,他多久没有正经上?过朝了?” “……” 谢知?秋没有回答。 这也是无法反驳的真话。 自从齐慕先出事以后,赵泽的性?情难免有了微妙的变化。 光是满朝文武清晰能感觉到的,就有不少—— 赵泽取消早朝已经很久,对政事也没有那么?上?心了,大部分时候就闷在后宫中,官员主动进?宫求见也时常会?遭到拒绝。 赵泽对谢知?秋纵容而且温柔,倒不会?不见谢知?秋,但这种种迹象,有时也会?令谢知?秋不安。 “赵泽既是人,就有人的弱点。” 萧寻光叹息道。 “人也不会?一成不变,有多少年轻时励精图治的帝王,老了照样一塌糊涂?” “我父亲当初逼我们?兄弟入朝当文官,以为这样就能改变局面?,但我倒认为,一个烂到根子里的东西,就算当文官也救不了。与其指望朝廷,倒不如指望自己。” 所以,他才会?暗地里组织领导义军。 不过,萧寻光也看得出来,谢知?秋与他不同。 赵泽对谢知?秋有恩情,而谢知?秋也救过赵泽,赵泽有可能会?愿意听她的话。 谢知?秋大概,还是希望能再拽一拽赵泽,看能不能将他拉起来。 萧寻光也判断不好谢知?秋能不能说动赵泽,要是可以,那控制朝廷肯定还是最可靠、最有效的做法。 于是他想了想,对谢知?秋道:“我发现谢姑娘身份那日,谢姑娘对我说,你帮助义军,不是为了皇上?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一句话,我十分认同。 “我知?谢小?姐乃人间义士,非等闲之?辈,愿祝谢小?姐仕途顺遂。 “不过,如果谢小?姐不在意世人眼光与功名利禄,只是渴望有一个施展抱负之?地,那么?有一言,我也希望谢小?姐知?道—— “或许有朝一日,朝廷无法善用?谢姑娘的才华,但是义军,永远为谢姑娘敞开大门。” 第一百八十章 是夜, 亥时已过,谢知秋屋内却还?亮着灯。 萧寻光已经离开,但问题还?在。 萧寻光那?些话说得尖锐, 却没有错。 谢知秋认为自己能为朝廷选出最正确的道路, 可?朝中其他人未必这么认为,而且……现在的赵泽…… 谢知秋皱了皱眉头。 她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可?以说服赵泽。 她能做的, 就是尽可?能将手上能做的事做好, 做得完美无缺。 至少要将利弊权衡清楚,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 谢知秋凝了凝神,提起毛笔, 埋首于桌案之中, 不断修修改改。 谢知秋头脑清晰,无论?是诗作还?是文章,她都?能挥笔而就。 然而这一次, 她却要追求完美之上的精益求精,试图踏上旁人难以触及的巅峰。 窗沿之下,无数文书?散乱成?片, 放弃不用的废稿早已堆积成?山…… * “姐姐姐姐,小喜她半夜讲鬼故事吓我!今晚我能不能和你……” 知满手里提着盏灯,怀里抱着枕头, 急匆匆地跑来?找谢知秋。 不过,待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的情景, 知满定住脚步, 乖巧地噤了声。 谢知秋桌上的烛灯还?亮着, 蜡烛燃了一半,烛光透过织物制成?的灯罩, 散发?温柔的光晕。 谢知秋本人坐着就睡着了。 姐姐实在异于常人,她靠在椅背上,后背居然还?能保持笔挺。 谢知秋已经沐浴过,长发?披在肩上,衣着宽松随意,而那?双摄人心魄的乌黑眸子已经闭上,她眉心锁着浅浅的“川”字,冷淡之中竟还?有几分忧国忧民的气质。 知满看得好笑。 在她的认知中,姐姐聪慧而勤奋,坚韧而冷静,不会留下丝毫破绽。姐姐在祖母眼中大概不够温柔孝顺,但作为一个官员来?说,她简直完美得吓人。 就连知满这个妹妹,都?没怎么见过姐姐这种没防备的样子。 不过,姐姐最近在朝中不被重用,她大概烦心得很。 尤其是边境出事以后,她似乎十分忧虑,时常彻夜明灯,无论?脑力还?是体力都?消耗巨大。 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累了,甚至会在晚上做事的时候坐着睡着。 见姐姐如此疲惫,知满不由?将自己半夜和贴身丫鬟一起讲鬼故事弄出来?的恐惧感抛到脑后,想?了想?,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给姐姐披了件衣裳。 知满本想?就这样悄悄离开,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姐姐最近实在过于操劳,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作为妹妹,得严肃地给她一点?提醒才行。 知满叉腰思考片刻,然后弯低身,小心翼翼地将毛笔从?谢知秋手里抽了出来?。 她在谢知秋手腕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注意身体,莫要过度操劳。】 很好,姐姐没醒。 只是写完,知满自己端详了一下,又觉得这样的话实在不痛不痒,姐姐看了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也无法?让她感受到透支自己身体的危险性。 虽然她作为妹妹更?担心姐姐的健康,不过姐姐自己明显在乎官场,要不换个角度来?警示她好了。 得让姐姐意识到,她疲倦以后破绽比平时多得多,既然连她这个妹妹都?会有可?乘之机,那?么如果她在朝堂上一时懈怠,被其他人抓住把柄捅刀怎么办? 说干就干。 知满思来?想?去,又拿毛笔在砚台里沾了点?墨水,然后举起来?,在谢知秋额头中间经常蹙眉的地方,画上了炯炯有神的第三只眼睛。 知满:“……” 救命,本来?只是想?找个办法?吓姐姐一下,没想?到结果这么好笑。 知满忽然来?了灵感,创作欲泉涌而出,于是又添了几笔长长的眼睫毛。 知满:“……” 救命,忍笑好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姐姐的眉头好像皱得更?深了。 知满捂着嘴,努力控制住肚子的抽搐,让自己保持镇定。 不过,姐姐竟然这样都?没醒,看来?真的是累坏了。 知满想?到这里,又不禁觉得难过。 姐姐的境遇,世上没几个人经历过,每天都?要活在惊涛骇浪中,一定十分辛苦吧。 知满这几年也成?熟许多,不再是事事都?要跟着姐姐的小妹妹,她知道世道不易,选姐姐这样的路,会比旁人更?艰难。 知满不再笑了,老实起来?。 她放下笔,走去将姐姐铺床,好让姐姐自己醒来?以后,不用费什么力就能直接去床上睡觉。 待收拾完床后,她又回过头,考虑了一下,开始帮姐姐收拾杂乱的桌子。 姐姐平时做事很有条理,很少见她桌子这么乱,某种意义上,似乎也能看得出姐姐并不像以往那?样把握,她的心境实则非常混乱。 知满叹了口气,出于好奇,她也忍不住瞥了一眼她正在收拾的东西。 谁知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 这些纸上写的,都?关于谢知秋正在筹划的工技义学改革。 既有劝导皇帝的话,又有对学生培养的规划。 而这份规划里,她显然参考了不少萧寻初和知满提供的意见,大量墨家术相关的内容都?被融入其中。 知满本来?只是随意看一眼,谁知越看越是入神。 她不禁将那?一堆纸整堆抱走,就地坐在地上,盘腿细读起来?…… * 这日,谢知秋被一道夜风吹醒。 她睁开眼,闻到一股淡淡的墨水味,不过屋里已经没人了。她的床和桌子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工技义学的改革计划也端正地放回了桌上,还?用厚一点?的书?压住了,免得被风吹跑。 谢知秋顿了顿,看这情形,多半是知满来?过。 她没有多想?,将窗户关上,简单地收好纸笔,就上床睡觉。 …… 次日,谢知秋如常醒来?。 雀儿端着铜盆来?陪她梳洗。 谢知秋一夜初醒,眼底还?有雾色,她拨了一下长发?,便要起床。 然而,当?谢知秋转过头,雀儿看到大小姐睡眼朦胧却毫无表情的脸,还?有额头上惊人的第三只眼睛,震撼得手上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谢知秋:“?”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半个时?辰后, 知满得知姐姐想和自己一起吃早饭,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后,被姐姐狠狠敲了三下额头。 知满捂着额头惨叫:“姐, 你敲得也太重了吧!” 谢知秋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敲得重。 尽管昨晚在她房中作案的人没留下名字, 但丫鬟不敢在她脸上画画,父母又不会?这?么幼稚无聊, 谢知秋随便想想都知道?她额头上的眼睛是谁的手笔。 知满嘟嘟囔囔:“还不是姐姐你成天不睡觉, 累得连有人进你屋子你都发现不了, 我才想吓你一下……你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事情还没做完,人先累死了。” 这?话谢知秋没法否认。 她微微凝滞了一瞬, 才道?:“我是有些心急了。” 辛国已?经开始虎视眈眈, 工技义学和军事方面的改革,越早一天开始越好。 谢知秋急于做出?有说服力的策略来说服赵泽,便只能尽量用好每一寸光阴。 知满见姐姐这?般神?情, 便不好意思再对姐姐闹脾气了。 她安静下来,拿起桌上的炊饼,咬了一口。 芝麻与麦子的香味扑了满口, 很?好吃。 知满默默将嘴里的炊饼咬碎,咽进肚子。 然后,她鼓起勇气说:“姐姐, 其?实昨晚我去?你房间,帮你收拾桌子的时?候, 看到了不少你废稿的内容。” 谢知秋“嗯”了一声。 本来也不是不能看的东西, 而且知满还懂墨家术, 她愿意看看正好。 谢知秋问:“你觉得我改得如何?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没有。” 知满摇摇头。 “我觉得姐姐写得很?好,内容循序渐进, 我都没想到还能这?样。若是师父当初能用姐姐的教学计划顺序教我,我说不定还能学得更快些。” 谢知秋笑了下,道?:“那里面本来就有寻初提供的经验,说不定他就是在教你的时?候发现了坑,才会?特意提醒我改善。” 知满:“……” 知满的腿在椅子底下荡了荡。 她问:“姐姐这?份计划,呈给皇上以后,如果通过了,就会?从国子监自上而下地推行吧?” 谢知秋:“对。” 知满:“那……也跟其?他的书院义学一样,只招收男弟子吗?” 谢知秋:“……” 谢知秋本来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听到知满这?一句话,她握着瓷勺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空气颇有些压抑。 但谢知秋还是如实回答她:“多半是。” “姐姐……” 知满欲言又止。 谢知秋垂下眼睫。 谢知秋没有对其?他人说过,但实际上,她自己也十分?介意这?个问题。 谢知秋知道?,她的一生其?实很?幸运。 她出?生在书香世家,作为女孩,哪怕只是在男孩读书时?陪跑一下,她也至少有机会?得到最初的教育。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她遇见了女师林隐素,林先生看重她,并且愿意将她举荐给甄奕,让她能受到远超一般人的培养。 而甄奕是位真正的名士,不重名利,闲云野鹤,他将她收作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他不但曾为让谢知秋做官努力过,而且也是因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师父,谢知秋才能成为名满天下的才女。 然而幸运如她,在求学求官之?路上,仍然阻碍重重。 那些家境条件不如她的姑娘,若想读书,又要经历多少磨难?有多少人被活活堵死在这?条路上? 谢知秋渴望为官的初衷,除了证明自己之?外?,就是希望改变这?样的状况,能为后来者铺平道?路,不要再像她一般艰难。 可是如今…… 唯有身在其?中,才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更不容易。 光是她一个人为官,就已?经要面对枪林箭雨,再想要推行给女孩的义学这?种对其?他官员和皇帝毫无好处的政策,无疑更加困难。 光是“男女有别,女子理?应持家,读书无用”这?一条大部分?人都赞同的传统观念,就足以将她堵在外?面。 在其?他人的观念中,她谢知秋是一个难得一遇的特例,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女人,她甚至应该被摘出?女性队伍单算,而不是“女性原本就具有潜能,应当受到培养”。 她在朝中的地位摇摇欲坠,为了保住自己,她必须要适当地审时?度势,要低调而且保守,要让皇帝和其?他官员认为她是“自己人”,要尽量避免会?令他人联想到“私心利己”的政见。 工技义学的推行很?重要,必须要快,朝夕必争,这?是改变方国面貌的利器。 然而光是工技义学本身,谢知秋就没有把握能让赵泽和满朝文?武接受。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谢知秋还有一点理?性,她就能得出?一个判断—— 她不能将一同招收女性学生的想法放入其?中,这?会?使得本来就只有三四成成功可能的工技义学,成功可能性变得趋近于无。 这?个事实,让谢知秋无比难过。 明明是冷静的选择,可是当回答妹妹问题时?,她却感到耻辱,以及一种近乎空洞的绝望。 这?不是她的本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让女孩有学习的机会?,明明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凭什么因为一群人固执地不肯放弃旧观念,就非要产生这?么多不得已?? “姐……” 知满从小和谢知秋一起长大,是对姐姐最熟悉的人之?一。 谢知秋神?态很?寡淡,喜怒不形于色,可知满却能从她微妙的表情细节中,感受到谢知秋压抑的痛苦。 知满犹豫片刻,道?:“姐姐,你等我一下。” “?” 不等谢知秋反应,知满已?经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炊饼,咚咚咚地往外?跑。 过了一会?儿,她又抱着一大本账本,咚咚咚地跑了回来。 知满将账本放在桌上:“这?是谢家布行最近几年的进账,姐,你可以看看。” 谢知秋面有疑虑,却接过了知满的账本,开始翻起来。 知满的心脏砰砰直跳。 实际上,她已?经想了整整一晚。 昨晚,她在姐姐屋中,看到了姐姐的教学计划,她很?喜欢。 知满跟着萧寻初学过墨家术,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而且,或许她也可以说是因为墨家术,才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她说:“其?实昨晚看姐姐你的那些废稿的时?候,我还看到了你写在上面的预算。” “姐,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布行和绣坊很?赚钱。我现在很?富有,非常富有,再过几年,可能会?比爹、比谢家都富有。” “姐姐,墨家术是有价值的。我就是例子,我知道?女孩子不但学得会?,而且学会?了也有用。” “但是姐姐你恐怕也有你的难处,在朝廷中身不由己,这?没办法。你应该以保住自身为重,毕竟只要你在,以后未必没有机会?,你若不在,就更没有希望了。” “要是朝廷那里实在没有办法,就算了。不过你能不能将你编的培养流程和教材给我用用?” “朝廷要是不愿意出?钱的话,我来出?钱,我们自己办招收女子的私塾义学。” “墨家术和四书五经不一样,学四书五经,需要朝廷批准才能参加科举,但是学墨家术当个工匠,是不需要朝廷批准的。” “虽然规模估计不能办很?大,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让女孩来学。不过我的绣坊本来就缺一些技术比较强的绣娘,以及可以负责维护修理?纺车的工匠,要是能有人帮我改良纺车或者研究新?技术就更好了,我可以直接给她们提供工作和收入。” “如果能做到这?样的话,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人选择来试试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谢知秋与知满姐妹二?人开?始商量之时, 另一头,史守成称病不出,已有数日。 由于对辛国形势的误判, 史守成结结实实丢了个大脸。 他之前煽动?满朝文武对齐慕先的仇视过火, 对齐派的清扫也由于攻击面太大,伤及不少无辜, 导致整个朝廷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已经不是真在找齐慕先的罪证了, 而是人人自?危,生怕有别人硬将自?己和齐慕先扯上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许多人对史守成并非没有意见, 而是敢怒不敢言。 这种?怨气?积累得太多, 这回?史守成刚一栽跟头,朝堂迅速就反扑了—— 雪花一般参史守成的奏折被?送到赵泽手上。 史守成原先到处批判别人的立场反转,战无不胜的局势不在, 他倒成了被?众人围着挑毛病的那一个,处境顿时艰难起?来! 史守成如?坐针毡。 哪怕这段日子闭门谢客,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威信正在一日日下降。 他当同平章事都还没到半年, 还什么抱负都来不及施展,本以为身居高位终于是个可以名垂青史的机会,没想到这个位置这么难坐。要是就这样惨淡谢幕, 将这个位置让与他人,他岂不是要成为史书上的笑?话?! 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 重新成为众人的领袖, 让他人不敢轻易与他叫板! 可是……要如?何是好? 史守成焦虑地在屋中打转。 短短几日, 本就白了大半的头发,又多了数根苍丝。 就在这时, 忽有家仆来报:“老爷!政事堂派了人来,说查出了罪人齐慕先的新罪证,要来向您汇报。” 史守成一怔,没想到瞌睡就会有人送枕头。 这会是他突破困局的契机吗? 史守成正在装病中,不想让人知道他其实精神奕奕,但心中又有些急切,想来想去,还是道:“你让人进来。” “是。” 不久,政事堂派人送来的文书,就呈到了史守成手上。 史守成有些紧张地打开?,不确定这能不能成为他破局的钥匙。 文书上的字,随着蜡烛的火光跳跃。 史守成看着文书上的内容,双目逐渐亮了起?来! * 八月中的时候,辛国正规军越境掳掠一事尚未平息,然而新一桩揭露出的大事,又将百姓的愤怒推向了一个新的巅峰! 齐慕先当年的救圣之恩,居然是他与辛国合谋,自?编自?演的一出大戏! 齐慕先过去声望甚高,多年荣宠不断,三朝皇帝都对他敬重有加,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曾舍身从?辛国刺客手中救下方和宗,对其有救命之恩。 哪怕齐慕先名声已坏,罪状罄竹难书,世上已无人再当他是当年的寒门名相,但这一桩最初让他平步青云的救圣之事,却?从?未有人怀疑过,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认为他是登上权力高峰后,才逐渐堕落腐败。 万万没想到,齐慕先死后,呈现在众人面前的,竟会是这样难以置信的事实! 起?初,大理寺只?是在齐慕先私宅发现了与辛国有关的信物。 然后,新任大理寺卿层层抽丝剥茧,在齐慕先私宅内发现了更多密室和密信,随着种?种?铁证接连浮出水面,齐慕先早在救圣之前就与辛国人来往密切、那日舍身救方和宗的戏码更是早有安排的实情?,已然不容辩驳! 大理寺顺着齐慕先那里?的线索去追,发现原本潜藏在梁城的辛国细作早已人去楼空。不过他们?显然早已放弃了被?定罪的齐慕先,人又跑得匆忙,仓促间遗留许多对齐慕先不利的证据,让此事更为证据确凿。 真相一出,天下人一片哗然! * “齐慕先与辛国勾结,其心可诛!” 紫宸殿中,“病”了数天的史守成已经完全恢复精神,正在激动?地慷慨陈词—— “这么多年,我?们?方国都被?辛国瞒在鼓里?,像耍傻子一样耍弄!” “诸位想想,这些年,齐慕先坚持主和,反对与辛国起?冲突,究竟意欲何为?这究竟是对方国有好处,还是对辛国有好处?” “当年我?们?的军队离收复十二?州就剩十里?路了,先帝却?强行发三道金令召回?军队!当时齐慕先刚刚拜相,与方和宗关系紧密,和宗忽然做出这种?决定,背后会不会就是齐慕先的怂恿?” “那时,我?们?非但在快要胜利的时候莫名其妙议了和,还向辛国又足足献了二?十七年贡!” “战胜的本就是我?们?,凭什么要向辛国献贡?!” 史守成话音刚落,朝中立即有数名对此赞同的官员响应! 朝中有血性的官员实则不少,最近辛国欺人太甚,兼之齐慕先的事情?一出,一大批人都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受到蒙骗,憋闷无处宣泄,就成了怒火。 齐慕先已死,这份怒焰,自?然只?能对着辛国。 史守成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愈发庆幸。 他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 他先前做错判断,导致辛国入侵这回?损失惨重,正愁怎么做才能挽回?局面,机会就到了他手上。 他一直反对齐慕先,也一直主战,上一回?他反对谢知秋,反对的原因也不是对方认为辛国虎视眈眈,而是军事改革铺张浪费,并认为辛国短期内不会起?兵,没有必要。 说白了,他立场没问题,只?是有误判。 而这回?,齐慕先这里?又查出大问题,可见他提防齐慕先的主张一直没错。他错了一回?,但又对了一回?,足以将功抵过。 现在,朝廷内外都对辛国充满敌意,他只?要顺着民意主张起?兵,马上就能获得大量支持,让自?己的地位重新稳固。 史守成甚至琢磨起?来—— 要是他这回?主张打仗得胜,那就是盖世功劳!以后还用愁自?己地位不稳吗? 于是趁着势头,史守成毫不犹豫地道:“辛国此番恶意挑衅,早已违背休战之约,简直不将我?方国放在眼里?! “他们?只?怕认为,我?国会像过去齐慕先主事时那样窝囊可欺,永远可以任他们?欺压索求! “皇上,齐慕先当年的无条件求和之举,乃是与辛国合谋的卖国避世之举,对我?国百害而无一利,今后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若我?们?这样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还手,难不成是让人认为,我?们?方朝的男儿都是孬种?吗?! “老臣以为,应当立即起?兵北伐,以牙还牙,给辛国一个教训!非但如?此,我?们?还要一举攻入失地,夺回?被?辛国占领多年的北地十二?州!” 史守成话音刚落,立即有抱有同样想法的官员出声附和。 齐派被?清扫后,朝中主战派声音便?成了主流。 重臣之中,亦有数人是北地出生,这些年无法归乡,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收复失地已经盼了数十年。 齐慕先在时,他们?就算有这种?念头也不敢说出来,知道齐相定会阻拦。 直到今日,他们?才终于听?到朝中又有人提出要收回?十二?州,哪怕他们?本身对史守成观感不算很好,也不会反对这个提议,反而感动?得热泪沾襟。 赵泽眼见此景,心中不禁有所触动?。 他一直知道北地十二?州这么个地方,虽然此地在他出生前就被?辛国占走,他也从?来没有去过,不过,他知道他的历代祖先都对此地有感情?,而且他喜爱戏曲传奇,以前常听?些打仗军事故事,而民间对萧斩石甚为崇拜,他也对萧家军的传说如?数家珍,知道十二?州丢得可惜,后来没能拿回?来,更是可惜。 赵泽听?史守成说得动?情?,难免也被?煽动?,蠢蠢欲动?起?来。 他本来就喜爱那些传奇故事,便?不由想到,要是真能在他当皇帝期间夺回?十二?州,岂不是功德一件? 不过,蠢蠢欲动?归蠢蠢欲动?,赵泽从?没真打过仗,他知道自?己父亲和兄长也是尽量避战的,多少有点迟疑。 而且,打赢固然好,可万一打输了,他身为天子,也是要丢脸的。 赵泽有了这番顾虑,半晌没有回?复。 “皇上!臣以为不可!” 这时,一位官员顶着逆风,急急开?了口。 “我?等固不可任人欺辱,但若要战,也不可打无准备之仗啊!这回?辛国只?有少量军队进入我?国境内,可我?国边境部队明明人数占优,却?完全没有顶住,可见实力差距恐怕悬殊。” “在这种?情?形下,我?国反倒要向强大的辛国开?战,怎么可能取胜呢?” “荒唐!” 史守成道。 “周侍郎,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一回?会输,不过是辛国使诈偷袭,我?军没有准备罢了!若是由我?军主动?出战,自?不会如?此。” “当年我?朝军队,本就差一点就能夺回?北地十二?州,可见我?国军力本就胜过辛国,只?是齐□□邪、怂恿先帝,才使得当年的军队功亏一篑。如?今,不过是重现当年之战,将早该收复的失地再夺回?来!” 赵泽身为皇帝,自?然更爱听?别人说自?己的国家强大。 史守成这番话,顿时令他原本的顾虑减轻不少。 对啊,既然以前都能打赢,现在怎么会打不赢呢? 赵泽脑筋一转,便?要开?口。 这时,却?听?一个清冷之声倏然开?口道:“皇上,臣赞同周侍郎的想法,当下并非主动?出战时机。” 这个声音一出,朝堂当即为之一静。 说话之人,正是谢知秋。 第一百八十三章 谢知秋在朝堂的地位微妙, 可偏偏她一说话,周围便无人再敢插嘴。 尽管谢知秋乃是女儿身,还受到众人排挤, 但?她几次关于天下大势的预测都很准, 这?是不争的事?实。 史守成?亦是如此,他没想到谢知秋竟会?出言反对, 气一下就短了三分。 他不由气结:“谢大人, 你反对个什么?上回认为辛国不怀好意的, 不正是谢大人你吗? “上回的确是老夫误判了,老夫愿意承认错误。这?回老夫的主张应该是顺谢大人的意了啊!谢大人怎么还跑出来唱反调?谢大人每回都与?老夫想法相左,莫不是刻意为之吧?” 谢知秋说:“我认为辛国居心不良, 但?从不认为应当立即出战。 “周侍郎所言非虚, 如果要与?辛军正面交战,我军准备还不充分,恐怕胜负难料。 “皇上, 臣以为现在应当养精蓄锐,先?整顿军事?、提升实力,伺机而动。若要夺回十二州, 待辛国虚弱之事?,再从长谋划不迟。” 谢知秋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赵泽说的。 而那位忽然被谢知秋支持了的周侍郎, 既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 他其?实一向是不赞同女子为官的, 对谢知秋也颇有微词, 没想到谢知秋会?出言赞同自己, 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与?谢知秋站在同一阵营,反而沉默下来。 而史守成?则很不开心。 他自认为在此时主战, 实在十分巧妙。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战。 史守成?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功课——辛国皇帝年?幼,太后当权,凭过?往的经验推论?,这?分明是女子乱政、牝鸡司晨的衰退之兆! 虽说这?回边境失了利,但?这?多半是措手不及的意外。方国足有八十万大军,兵力上远胜辛国,趁辛国被女人掌控的虚弱时候去打?,难道还要打?不赢的吗? 在被主和派压制数十年?以后,这?是第一次有如此适合出兵的机会?。 这?么明摆着的局面,谢知秋怎么会?看不出来? 唯一的解释,就是谢知秋实则也是在和他对着干! 正如他认为谢知秋对自己威胁不小、需要打?压谢知秋一般,谢知秋也在刻意打?压他的权势,借以提高自己的地位! 史守成?如此一想,心里便有些急了,说:“谢大人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进行军事?改革。 “这?朝中谁不知道,谢大人虽自称当初与?萧家公子是假婚事?,实际二人私交甚密,远超一般未婚男女! “而萧家公子的师兄受谢大人举荐在工部任职不说,萧公子的父亲又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谢大人先?前所说的改革,又是要提高工匠地位,又是要增加将军对军队的管理权限,收益之人是谁,想来不必老臣多说。 “谢大人一边说辛国之患严重,一边又不肯出兵,只怕压根不是真怕打?不赢,而是想要趁机提拔自己的情郎,为私人谋利吧!” 谢知秋一顿。 史守成?这?样说,已经不是在就事?论?事?,而是攻击到私德上。 尽管朝中无人出声,但?谢知秋能感到很多目光探究地落在自己身上。 方国对女子的德行要求一向严于男子,谢知秋以女子之身上朝,受的非议本来就多,而这?帮士大夫平日端着一副对男女私情不屑一顾的清高样,私下大约没少对谢知秋的私人关系品头?论?足。 这?个时候,窥探她表情那些人,未尝没有从她身上找乐子的心态。 只是谢知秋是做好准备才站在朝堂上的,这?一点污水,根本不足以动摇她的心智。 谢知秋面无表情,反问:“同平章事?大人,对我的私人关系,好像十分笃定?,简直像跟在我后面看过?一样。不知同平章事?大人,平日里对其?他同僚的私下人际,也这?么关心吗?” “你、你、你什么意思?” 在方朝,女子的名节甚为重要。 史守成?本以为谢知秋一个年?轻女子,被说与?男子关系亲密,多半会?惊慌窘迫,急着自证清白,可这?事?根本扯不清楚,就算她真和萧寻初没关系,其?他人也会?忍不住这?么想的。 但?他没料到,谢知秋非但?从容不迫,还反手一盆污水泼到他头?上。 谢知秋神情镇定?,站姿如竹,一副清者自清的淡然之貌,显得很有底气,不开口已清白了三分。 反而是史守成?,没料到她会?有这?么一手,忽然慌乱起来,引得其?他同僚纷纷看去,眼神也很不妙。 史守成?不像谢知秋这?样伶牙俐齿,突然僵局。 谢知秋趁此机会?,向皇上亮明态度道:“皇上,臣为江山社稷之心,日月可鉴,臣问心无愧。 “事?实与?史大人所言正好相反,臣是为了应对当下的局势、做出更好的判断,才会?向战场经验丰富的萧将军请教学习。 “请皇上明鉴。” 谢知秋能感到周遭官员的目光都甚是古怪,俨然是想议论?,只是碍于朝堂肃穆,不敢轻易开口。 谢知秋垂下眼睫。 虽说她没让史守成?讨到好,但?这?话题也扯开去了,只怕没法再讨论?辛国之事?。 果不其?然,赵泽望着谢知秋,欲言又止。 …… 这?一回在紫宸殿,出战不出战,没能议出个结果。 史守成?没敢再往谢知秋头?上泼脏水,但?也绝不可能再让步让谢知秋有机会?得势。 谢知秋看得出来,史守成?已经认定?他们?两人之间的分歧,不是“对错”,而是“党争”,既然如此,再在朝堂上与?他争执也只不过?是浪费功夫,便索性省了这?些口舌。 与?其?在有史守成?这?个麻烦的时候跟他较真,不如绕开他,趁他不在,单独去说服赵泽。 只是…… * “姐姐,你怎么看起来好多心事??” 闺房中,知满跑来找谢知秋的时候,只见谢知秋端着突火.枪,似在思索。 天色已近黄昏,屋内没有燃灯,谢知秋独自一人捧着枪坐在桌边,令人看不懂她的神情。 “我在想。” 她忽而道。 “赵泽为何会?在我与?史守成?之间周旋,迟迟不愿给?个答复?” 知满一怔。 朝堂的事?她不太懂,先?前也没多想,甚至没觉得皇帝暧昧的态度有问题。 知满凭着直觉道:“这?毕竟是桩大事?嘛,皇上大概是听你们?两个意见有分歧,也没想好?” 谢知秋摇头?。 她说:“不然。我与?史大人看似想法相反,但?其?实真要说的话,执行起来并不是完全?冲突。 “我反对现在就出兵,但?工技义学与?出兵并不矛盾。 “皇上大可以一边同意我办义学,一边让史大人那边出兵,双管齐下,若是输了,情况无疑会?比现在艰难一些,但?至少有我这?里两手准备。 “他若真拿不定?主意,理应可以各听一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模棱两可。” 知满呆了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谢知秋说:“……我怀疑赵泽知道我的提案不坏,但?他并不想答应我,所以才借着有史守成?这?个反对者,装作为难的样子,故意拖着。” “什么?!” 知满大惊。 “明知姐姐的想法不坏,怎么还会?不答应?!” 知满面上露出不理解之态:“姐姐,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在你口中,这?个皇上不是一向为人很单纯的吗,他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想法吧?” 谢知秋未言。 半晌,她才垂眸,轻轻吐出一句:“人是会?变的。” 两人关系还亲密时,正是她手把手教了这?个天真的帝王为君之道,为他打?开权术的大门。 赵泽以前没被按照太子培养,但?他并不是个傻子。 谢知秋不认为帝王使用制衡之术,是什么不可理喻之事?,不过?,若赵泽明知工技义学是有效的破局之法,却?不愿意让她推行,那就意味着…… 暮日沉入地平线下,最后几缕斜阳微光随之消失,衬得谢知秋的眼神暗了几分。 “一个帝王不想答应的理由,可以有很多。” 她说。 谢知秋定?了定?神,也没有讲得太肯定?,又道:“不过?……现在还不好说。” 话完,她的手指抚过?枪杆。 过?了一会?儿,只听谢知秋道:“总之,我会?先?去试试。要是真如我所想……” 那么…… 谢知秋的心微微下沉。 * “皇上,您喝点参汤吧。” 书房,董寿手持拂尘进来,恭敬地道。 赵泽本来正在批奏折,听到董寿这?么说,忽然觉得肚子似乎有点饿了,便随口道:“好,端进来。” “是,皇上。” 董寿出去传汤。 不久,一个宫女捧着食案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 赵泽随手去接,谁知偏头?时,瞥到了这?宫女的脸,他手指一僵,不由晃了下神。 她恭顺地低着头?,并未逾矩。 这?宫女长着一双乌黑的翦水秋瞳,如通透的琉璃珠子,五官清丽逼人。她安静不说话的时候,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可隐约也可见些文雅的书卷气。 赵泽不由去看董寿,不过?董寿就像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样,如往常一般在旁边站着。 不一定?是董寿安排的人,但?他默许了。 赵泽生出一种怪异之感,有被人窥破心思的不安与?被人奉承的得意。 他数月之前,冲动之下,幸了两三个宫女—— 她们?有的是长得有一两分像她,有的是好读诗书,有文秀之气,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还隐约有点清高的气质。 或许是因此,便让人觉察了他的心思。 自那以后,赵泽时常能在自己身边看到长相与?她有些相似的宫女,后宫妃嫔都忽然都换了素淡的妆面,还个个好学起来,要跟他谈诗论?赋。 赵泽还遇到过?有人当着他的面吟诵谢知秋的《秋夜思》,过?去一看,那宫女不但?长相有几分神似,名字还叫秋莹。尽管对方刻意摆出冷淡的样子,不过?却?不敢对帝王不恭,比之谢知秋本人,她无疑温柔体贴得多,相处起来更为舒服。 赵泽很难形容自己的情绪—— 瞧,他可是皇帝。 只要他想要,一句话都不必说,自有人费尽心思来讨好他,想着法儿来合他的心意。 他都不需要做什么,就可以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何必非要为难自己呢? 这?么想着,赵泽就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他知道这?帮大臣神通广大,但?眼前之人,未免长得太像了,少说也似了七成?。 赵泽道:“你笑一下看看。” 女孩笑了一下,竟连两个小小的酒窝都有。 赵泽不由问她:“你姓什么?” “回皇上,奴婢姓温。” 不是姓谢吗?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谢知秋的母亲就姓温。 要是太近的亲戚,谢知秋多半会?觉察,不过?只要有血缘,哪怕远一些,长得像的概率也会?比陌生人大很多。这?女孩,说不定?与?她母亲那边有些亲缘。 赵泽被她笑得有点迷糊,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一点,对她道:“朕……” 恰在此时,太监有福步履匆匆地走来,在门外对董寿说了几句。 董寿犹豫了一瞬,像是观察了一下赵泽的神情,但?还是进了屋来。 “皇上。” “什么事??” 赵泽心不在焉地回问。 董寿低头?道:“谢大人在宫外,说想求见皇上。” 赵泽手一抖。 他猛然后退一步,离那宫女远了一些,挥手道:“退下 ,你们?都退下。” 言罢,又对董寿正色道:“快请她进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谢知秋已经许久没有孤身一人进过垂拱殿了。 自从她与赵泽的关系变得尴尬以后, 谢知秋为了避嫌,便?很少主动提出来见赵泽,今日重进垂拱殿, 竟恍惚隔世。 赵泽早已候在殿中等?她。 赵泽头戴平角幞头, 身着簇新?的朱色大袖襕袍衫,这算是私服, 但在私服中又?略显隆重, 他以此服接待谢知秋, 既有作为朋友、比常人更胜一分的和?睦亲密,又?有别样的郑重,显得格外礼遇。 谢知秋似能感?到赵泽对她的特殊礼待。 谢知秋如常上前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 与往常一样, 谢知秋话音未尽,赵泽已将她扶了起来。 “都说知秋你不必如此多礼了。” 赵泽叹气道。 “你对朕,何必如此生分?” 谢知秋:“……多谢皇上。” 赵泽看着对他低头的谢知秋, 不知为何竟开始紧张起来。 他左右看看,开始没话找话:“眼?下正是赣州蜜桔成熟的季节,宫中正得了不少南丰上贡的新?鲜橘子, 朕已经尝过,很甜。 “朕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橘子,下棋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剥上三个, 等?下朕让人拿一盆过来给你,你若喜欢, 就带些回?去吃吧?” 谢知秋神情没什么变化, 只?不卑不亢地道:“多谢皇上美?意?, 只?是臣近日有些上火,即便?得了皇上赐的橘子, 恐怕也无福消受,还望皇上见谅。与其赐给微臣,不如赏给其他有功之臣吧。” 赵泽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颇为悻悻。 谢知秋待他,比以前疏离客气多了,可偏偏又?是她,让赵泽听?了什么话都气不起来。 谢知秋定了定神,道:“皇上,微臣今日,是有要事而来。” 言罢,谢知秋跪下,将她入宫就抱着的一个窄长?的匣子放在地上。 然?而赵泽光听?她这一句话,就默不作声,眼?神游移开来,看似有些不安。 而这一点细微的神态变化,也尽数落入谢知秋眼?中。 谢知秋声色未动。 在朝堂上总有史守成阻挠,她今日来见赵泽,就是专程来向赵泽解释清楚局势利弊,看两个人私下谈,有没有可能让赵泽弄清楚局面,说动他同意?改革。 谢知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总要试试。 谢知秋将匣子打开,先从上面取出一张地图,当着赵泽的面打开—— “皇上,这一块是辛国的土地,而这一块,则是方国的江山……” …… 谢知秋熟知天文地理、古今历史,说起话来颇有条理。 她对赵泽所?言,主要囊括三个方面。 其一,辛国资源匮乏,游牧民族虽也有畜牧业,但仅通过自身劳作和?通商无法获取足够的生活必需品,更没有办法满足贵族的奢侈生活所?需。 在这种情况下,抢夺和?侵略,对他们来说性价比很高的方式。 所?以,北方游牧民族几乎不可能放弃向南方掠夺的野心,不可能放弃南方大量肥沃的土地、有耕作能力的农耕民族百姓,以及稳定的君主制社会孕育发展出的种种有趣的奢侈品。 这是为何辛国与方国之间历史冲突如此之多,为何日后必有一战。 其二,辛国已经占据了北地十二州。 北地十二州原本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缓冲地带,此处地势险要、河川交错,复杂的地形条件能够保护农耕民族不受游牧民族的侵害,非但是一道天然?屏障,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汉人的祖先还在这一带修筑了长?城,用以抵御北方民族的入侵,进一步提高了汉族王朝的防御能力。 辛国占据此地后,一旦辛兵南下,就将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大片平原,方国简直处于?完全没有任何防护的状态,局势异常危险。 这是方国为什么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居安思危。 其三,便?是在朝堂上已经说过的,方朝目前实施的更戍法有很大弊端。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将军与士兵毫无配合。 更不要提现在军队方面存在严重的贪污腐败,谎报士兵人数的行为十分普遍,真实可用的士兵远少于?实际可用的士兵。 这是为什么方国现在不能马上与辛国正面冲突,而需要先壮大自身。 一桩桩,一件件,摆事实,讲道理。 谢知秋自以为已经说明得十分清晰了然?,赵泽就算真是个傻子也该听?懂了。 赵泽在她说的过程中,也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时点头。 谢知秋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但却没有到此为止。 长?匣中用于?解说的物件和?证据一件件拿出来,直到最?后一份文书取出,长?匣中露出一杆修长?的金属火器—— 毫无疑问,正是突火.枪。 谢知秋双手将枪取出,呈现在赵泽面前。 她说:“皇上,您应该还记得这件东西。” 赵泽看到那乌黑的枪管,微微出神。 他将突火.枪接过,笑了一下,道:“当然?记得,那日,你就是单枪匹马拿着这东西,拉着朕冲进皇宫,将朕重新?送回?自己的身体里。” 谢知秋颔首。 明明只?是数月前的事,如今想来,却恍惚隔世。 “皇上,” 谢知秋道。 “微臣以为,这杆枪能救皇上一命,便?可救方国,可救天下人。” “要破方国困局之关键,正在于?此物。” “微臣恳请皇上准许,暂且不要出兵,而以军事改革、提升军备为先。同时允许臣在完成工技义学之后,以国子监之名培养一批专业工匠,待他们学成之后,便?专门负责生产军火,用以提升军备。” “微臣向皇上保证,三年之后,我国便?可不惧辛国之威胁,便?有机会夺回?十二州。” 垂拱殿中静悄悄的。 赵泽想和?谢知秋单独相处,打从一开始便?屏退众人,殿中似乎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赵泽道:“谢知秋,朕知道你的想法很好,但提升军备所?需的费用过于?高昂,客观条件上很难允许。” 谢知秋说:“皇上,直到去年臣都还是参知政事,臣清楚经历去年诸多改革后,今年国库应当已经扭亏为盈。 “除此之外,若实在没有余钱,皇上可以将军事改革之事交给臣。既然?臣已经知晓军队存在谎报人数、私吞军饷的情况,那么臣自有办法弄清楚军队的实际人数,让他们将吞下去的军饷吐出来。 “届时,不用皇上多花一文钱,便?能将此事办成。” 赵泽道:“……纵然?朕允许,百官那里阻力也太?大,你看史守成,总是反对你。” 谢知秋道:“这江山是皇上的天下,而不是同平章事大人的天下,微臣恳请皇上陪臣再任性一回?,微臣必当拿出让皇上满意?的回?报。 “若是皇上实在担心,臣愿意?拿着今日呈现在皇上面前之物,一家一家踏遍百官府邸,向他们解释臣的用心。 “微臣知道,纵然?反对臣言之人很多,亦有不少官员因臣是女流而有所?轻视,但朝中大臣俱是科举考出来、百里挑一的人才,其中也定有博闻多见、不拘一格的良臣,能听?得进臣之言。 “只?要皇上允许,臣便?去游说百官,直至前路无阻。” “……谢知秋,你非要这样为难朕吗?” “皇上,臣只?是想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赵泽芒刺在背。 谢知秋从头到尾都恭敬地低着头,让赵泽看不到她的眼?神。 然?而赵泽已经十分明白,瞒不下去了,其实从谢知秋踏进垂拱殿,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装作懵懂。 谢知秋何等?聪明,她怎么会看不穿他左右为难是假,借史守成拖延是真。 赵泽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谢知秋,朕怕死。这个理由,你能接受吗?” * 在被?齐慕先交换身体、关进御史台狱那晚之前,赵泽其实没怎么想过死亡这个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很年轻,身体健康,不愁吃喝,不愁玩乐,即使偶尔生病,也很快就能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他医治。 死,对他来说是很遥远、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当上皇帝以后,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施展一番抱负。 至于?会不会得罪人、会不会导致其他后果,他没怎么考虑过,或者即使考虑过,也没意?识到可能引起的恶果。 ——直到齐慕先动手。 发现自己一贯信任的叔父裕王竟被?辛国操控,试图谋反时,赵泽无疑是震惊的。 但这件事在还没有威胁到他的时候,就被?揭露并且阻断了。 赵泽十分后怕,但并没有真正被?吓到,只?是增加了警惕。 而齐慕先的事不一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他如师如父的长?辈,有朝一日,居然?会想要取他之位而代之! 那一天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就死了。 要是谢知秋没能进入御史台狱…… 要是皇宫的戒备再森严一点…… 要是他们没能准确找到齐慕先所?在的位置…… 赵泽不敢多想。 他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进了地府,是有极大的运气,才能从奈何桥上逃回?来。 死里逃生之后,赵泽一下子意?识到很多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随波逐流就得到的皇位,是多少人垂涎三尺、不择手段也想得到的东西。 意?识到这世上的人待他未必有多少真心,只?是碍于?权势,才依附、尊敬他。 意?识到自己坐在至高的位置,每一个决策都可能招致愤怒和?仇恨,而这种情绪往往有比感?激更强大的力量。 他意?识到,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他死了比活着更好。 赵泽以前读东晋名士那些放浪形骸的言行记录,只?觉得那个时代的人真是自由洒脱。 而现在,他却竟那些沉溺享乐、醉生梦死的举止之中,读出了乱世之下朝不保夕的极度悲观与绝望。 他是皇帝。 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都有可能想要他死。 如果今天不享乐,谁能保证他一定可以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努力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他已经是皇帝了,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及,他人的赞赏和?后世的称颂不过是附加品。 要是因为做太?过冒险的事而死了,那就什么都不会再有,得不偿失。 * 赵泽回?答谢知秋道:“谢知秋,辛国的军队有可能进犯边境,有可能索要赔偿,但在短时间内,他们肯定不会打到梁城来。 “朕只?要留在皇宫里,辛国对朕就谈不上什么威胁。 “可是你的突火.枪…… “朕知道,这个东西很好用。那一晚,你一个女孩子,拿着这杆枪,骑着一匹马,就让整个皇宫的护卫毫无办法,直接带着朕闯回?了紫宸殿。 “你拿它来保护朕,这当然?很好。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军队人手一把这个东西,等?他们立了军功,强大起来,想要更多的权力了,朕要怎么办? “有没有可能,这些强大的武器,到头来反而会用到朕的头上? “这天下这么多人都想要朕的皇位,你如何能保证,他们拿到武器,是为朕保卫江山,而不是拿来害朕?” 第一百八十五章 拉扯这么久, 这一刻,赵泽终于说出他内心?真正的理由。 谢知?秋抬起头来?,心?情复杂地直视赵泽。 若是在两人?初识之时, 那个作书?生打扮、拿着折扇、逍遥自在满街乱跑的赵泽, 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现在,他经历了许多?, 稳重了许多?, 学会了操纵朝纲、观势制衡。 赵泽与先帝安宗, 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血缘极近。 原先谢知?秋全然不觉得二人?相似,他们性?情气质相差太大, 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而如今, 赵泽身上没了那股初生之犊无所畏惧的气势,多?了些圆润隐忍、多?疑猜忌。 这时,谢知?秋才发现, 赵泽与他兄长其实长得极像。 他们本来?五官就没有太大差别?,一旦流露出同样的神采,面颊便逐渐重合。 恍惚之间, 谢知?秋甚至有那么一刹那,分不清站在垂拱殿中的,究竟是赵泽, 还是先帝。 那只跌跌撞撞、跃跃欲飞的雏鹰,才不过短短两年时间, 就已经成了真正的帝王。 赵泽并不介意谢知?秋这样笔直地看他, 但不知?怎么的, 此刻,对方那双清透的眸子, 幽黑得令他心?慌。 赵泽下意识地避开谢知?秋的视线。 他大约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因循守旧,缺乏君王气魄,又对谢知?秋道:“当然,朕也不是全无通融的人?,你若真想办工技义学,还是可以继续办,朕会适当地予以支持。 “只是,你还是不要再提军事?改革的事?了,你也要管住工匠学徒,严格限制一部分知?识,不要让他们将?自己的技术运用于军事?与火器,尤其不能造突火.枪。” 谢知?秋:“……” 赵泽不太看得懂谢知?秋的表情。 只是见她不说话,赵泽又有点心?软,格外对她网开一面,又松了几分道:“你若真想造也行,但绝不能运用于边关的士兵,可以只造个几把,由朕赐给绝对信任的臣子,只允许皇宫禁军的极少数人?使用,用来?保护朕的安全。” 谢知?秋静了片刻。 她的目光定在手中的金属枪.管上。 她很清楚萧寻初,还有他的师父、师兄弟曾在这件武器上费了多?少心?血。 萧寻初曾经说过,他的师父耗费毕生心?血钻研此物,是为了让方国军队不再畏惧辛国骑兵,为了让方国不必再向辛国缴纳高额的岁贡,为了让边域的将?士不必用血肉之躯抵御辛国士兵的刀枪冷箭,可以平安回家。 为此,他们一直在谋求出世之机,却没有成功。 现在,谢知?秋可以履行她之前的诺言,让皇上采用突火.枪。 只是,这样采用的方法,算是完成萧寻初他师父曾经的夙愿吗? “皇上。” 谢知?秋开口。 “突火.枪这件东西已经被制作出来?了,这说明技术上的问题已足以攻克,既然我们的工匠能做出此物,不能保证其他地方的工匠不会做出同样的东西。” “纵然今日可以通过颁布禁令短暂阻止,可迟早它会从?别?的地方再冒出来?。” “最?糟的情况,它会为本来?就强过我们的敌人?所用。” “削弱军队、抑制将?领,或许现在对皇宫来?说更安全,可是同样会增加外部的隐患。” “若是无法抵御外敌,无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内部终究会民怨滔天,会滋生对当权者的仇恨。” “这种事?情,上千年里曾无数次重复轮回。到那种地步,整个国家危在旦夕,皇上纵然贵为九五之尊,难道还能置身事?外吗?” 赵泽默了半晌。 他说:“你说得或许没错,但至少以目前的情况看,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上百年里,这种事?都不至于发生,不是吗? “既然朕现在就有很大的机会安度晚年,又何必主?动去加快这个进程,承担本不属于我的风险。 “在上千年里,失传的技术也数不胜数。若是我们不动,其他人?也不会动,甚至根本不知?道曾有这种东西出现过。 “维持现状的话,我国的士兵继续使用刀枪冷器,辛国用的也是刀枪冷器,只需要增加人?口,多?征兵力,就能拖住辛国的军队,即使难赢,也总不至于亡国。边境是危险一点,但至少梁城可以繁华如故。 “至于后?世……后?世那么遥远的事?,就让子孙后?代去烦恼吧。 “只要保持现状,朕也算无功无过。天下大致无事?,都城平安繁荣,而朕也能像以前那样作为皇帝舒适平稳地度过几十?年短暂的人?生,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 另一边,将?军府。 “寻初,之前我问你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庭院前,萧寻光走进萧寻初的院落,在拱门?边对他道。 谢知?秋搬出将?军府后?,萧寻初的院子里便没了紧要秘密,原先严格的守卫早已取消,萧寻光自可以自由出入。 不过萧寻初的院子依旧是他的工作室,萧寻光刚一进去,就见里面堆满了各式墨家奇器,由大到小?形状不一,锐器和看着骇人?的诡异物件亦不少,若是有人?误入此地,只怕要以为这是什么妖魔鬼怪住的地方。 萧寻初本人?就在一个器械后?面,他不知?在干什么,只听那器械咔嚓咔嚓作响,看着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用处。 凭萧寻光对弟弟最?近状况的了解,猜这大概是他匿名从?哪个权贵手上接的单子。 器械挡住了萧寻初的脸,从?外边看,只能看到他长发披散,颇为随性?。 若是平常,萧寻初动起手来?就很难叫得动,不过他现在在做的是旁人?委托之物,兼之又快做完了,萧寻初似也有些心?不在焉,萧寻光一进来?,他就有了反应。 听到兄长的话,萧寻初思量片刻,道:“容我再考虑一下。” 萧寻光一叹:“寻初,你这是将?我当作你的后?路啊。” 萧寻初笑了下,抬手旋上了一个小?机关,没有否认。 萧寻光又问:“你迟迟下不了决定,可是因为那位谢家小?姐?” 萧寻初不置可否。 萧寻光双手环胸,靠到墙上,有些无奈。 他说:“男儿志在四方,谢小?姐的确是个奇才,不过你也不是她身上的物件,没必要时时刻刻都和她黏在一起。 “你也有你自己的志向,若是与男女之情相冲突,有所取舍也再所难免。 “我看谢小?姐通情达理,并非耽于情爱之人?,她若真心?将?你当作伴侣,也会尊重你的决定。 “谢小?姐多?半会留在梁城,她好不容易以女子之身踏上仕途,放弃确实可惜。 “可你不同,你纵然像你叶师兄那样走谢小?姐的路子入仕,顶多?也就混个小?官,还要受朝廷制约,束手束脚,虽说有了正当职位和俸禄,但反而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研究你想研究的东西。 “你看这些权贵找你做的东西,你就知?道他们核桃大的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留在梁城做这些糊弄权贵的玩物,混个还不错的荣华富贵,当真就是你的志向吗?” 萧寻初闻言,又笑了笑。 “哥,你说得或许没错。” 他道。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只是一旦有了对某个人?的眷恋,难免会有所牵挂。 他迟早要跟谢知?秋正面说明这个问题,但想到离别?,又不禁有所感?伤。 萧寻初考量片刻,说:“哥,你放心?,我分得清轻重,不该迟疑的时候不会优柔寡断。 “不过你也清楚,正如谢知?秋所言,即使以朝廷之力,也要至少三年才能有与辛国对抗之力,而义军力量更为微薄,现在又何尝不需要休养生息? “至少在当下,还不到我必须要做抉择的时候,我尚可可以一边帮助义军,一边留在梁城,也算鱼与熊掌兼得吧。 “谢知?秋那里,我会和她商量。” 萧寻光闻言,便不再催促。 萧寻初的这一句话,已经几乎是承诺。 诚如弟弟自己所说,现在并不是一定要把他捆到西北去的时候。他得到弟弟承诺之言,已经足矣。 萧寻光自己孑然一身,自然想去哪里随时就走,但萧寻初已经有了心?上人?,小?两口想要多?在一起一些时日,也是人?之常情。 谢知?秋不像普通女子那样,会愿意夫唱妇随,她有自己的事?业要做,一旦一直同行的两个人?有了对未来?抉择的重大分歧,往往意味着分别?。 至于能不能重逢,多?少有点看命。 尤其是涉及战事?,一不小?心?就会生死相隔。 萧寻光思及此处,不由郑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搁了一盏灯笼,手艺十?分精巧,竹条镂空制成兔子望月的形状,一旁还有秋叶之景,似乎隐隐寓意谢知?秋的名字,不像是外面卖的,倒像是自家弟弟的手笔。 萧寻光出声问道:“那是要给谢小?姐的?” 马上就到中秋了,届时也会有灯会。 虽说中秋的气氛不像上元节,但年轻男女碰面互相赠个灯也是常事?,这两个人?感?情又正是浓稠的时候,多?半会相约见面。 萧寻初果然没有否认,道:“是。” 萧寻光顿时有种拆散有情之人?的罪孽深重之感?。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道:“抱歉,寻初。” 萧寻初失笑:“怎么说得好像我和谢知?秋再也不会见面了一样,就算分别?一段时间,也不意味着一定有缘无分吧。” 当然,至此一别?,再无缘相见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很大。 萧寻初望了一眼那盏花灯。 谢知?秋有她的才能能做到的事?。 而他也有他的。 世俗观念认为,男人?本就该以大志为重,不该将?小?情小?爱至于理想之上。 萧寻初却不会这样解释。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想要保护的人?。 他知?道自己留在梁城很难做到什么,唯有换一种方式守护这里的山川河海,才能保护生活在这里的谢知?秋。 不过…… 萧寻初迟疑了一下,忽而道:“其实我觉得,事?情未必不会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什么意思?” “谢知?秋最?近在朝中的情况,一直不是很好,即使是她,也有些吃力。而且,我有时候也会见她流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在权衡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萧寻初顿了一下,才言:“……说不定最?后?鱼与熊掌兼得的,不是我,而是哥哥你。” * 从?皇宫回来?以后?,谢知?秋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手持突火.枪,指尖轻轻抚过铁管,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 谢知?秋一直以来?的意图,都是说服赵泽进行军事?改革。 可是与赵泽交谈之后?,她却感?到前路是一整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茫茫的沉暮,似乎连呼吸都会吞噬。 赵泽是不太可能答应使用突火.枪。 不光是赵泽,先帝、先帝之前的先帝,无论是往前数已经亡故的皇室先祖,还是往后?数后?面会降生的赵泽的后?代,都极可能不会答应在军队里用突火.枪。 原因无他,上位者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而不思改变、压制他人?,就是最?简单保险的方法。 唯有身处劣势、还有机会往上爬的人?,才会有强烈的渴望去寻找超越的手段。 于赵泽而言,辛国纵然侵略边境,但不太可能攻打到梁城,威胁不到他。 可是若是有人?想要夺位,而且进了皇宫,那他一定会被杀死。 是以,对皇帝而言,后?者的危险性?更甚于前者。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宁愿压制军队,抑制个体战斗力,然后?通过大量征兵,用相对弱但是数量庞大的血肉之躯去减小?前者的威胁,甚至多?承担一点前者的风险。 然而对江山和天下百姓而言,这个决定会导致万千平民丧生在战场上,用他们草芥般的贱命和保家卫国的朴素愿望,去换王公贵胄一生富贵安平。 这不是谢知?秋想要的结果。 可是,要怎么做? 只要身在朝中,就势必受到种种限制,势必要为了形势而妥协。 说违心?的话,适当地趋炎附势、耍弄权术。 谢知?秋闭上眼,无数念头在她头脑中飞转而过—— “姐姐,朝廷要是不愿意出钱的话,我来?出钱,我们自己办招收女子的私塾义学。” “江山危亡,百姓生死,全系在君主?一念之间。” “与其指望朝廷,倒不如指望自己。” 最?后?,她脑海中浮现出太后?对她说的话—— “你想要别?人?服从?你,必须找到新?的力量,掌握实实在在的权力。” “谢知?秋,你要找到属于你的那把弓,然后?将?它牢牢握在手上。” 谢知?秋重新?睁开眼,看向手中的突火.枪。 不经天子允许,组织军队、大量装配火器,无疑会是重大的罪名。 可是真走到了那一步,天子还管得了吗? 谢知?秋慢慢转动枪管,将?枪口偏了三寸,将?它从?北方,对向了皇宫的方向。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八月十五。 春节、上元节与中?秋节, 乃是方?朝传统的三大灯节。 这一日,梁城自会举办灯会。 家中?祭月过后,谢知秋戴上帷帽, 离开谢府, 出门?去赴约。 夜幕刚刚降临,长街上各色彩灯便点点亮起, 沿街铺面招揽顾客之?声热闹熙攘。河中?灯船随水飘荡, 竹条扎的灯笼悬在高处, 为暮色染上节日气?氛,易令人忘了时辰。 谢知秋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只见萧寻初不知为何又被小孩团团围住, 正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竹条, 给他们?一个一个编小动物。 谢知秋刚一现身,他就看到了她,对她浅浅一笑, 桃花眼?弯得?好看。 然后萧寻初迅速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一眨眼?的功夫就编完一只小兔子,往旁边的小女孩手里一塞, 又匆忙对小孩们?说了什么。 那群小孩大概知道自己要被打发了,哀嚎一片。 然而萧寻初只是笑,敲了其中?几个男孩的头, 就匆匆跑向谢知秋。 谢知秋眼?看到他越过人群,跑到自己面前。 “抱歉, 耽搁了一点时间。” 他道。 “久等了吗?” 谢知秋摇摇头。 她撩开帷帽轻纱, 偏头问?:“你怎么又被小孩缠住了?” 萧寻初摸了下头发, 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过来等你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小孩凑在一起, 四个人欺负另外?两个。我看这样不太好,就上前制止,结果这群小孩吵得?厉害,我只好弄了点竹条给他们?做东西,想分散他们?注意?力。 “后来他们?吵是不吵了,但小孩反而越聚越多,就变成刚才那样了。” 刚才那画面,似曾相识。 谢知秋记得?以前也发生过。 萧寻初好像总会遇到这种事,不管他是哪个身体,这种地方?居然没变。 谢知秋想着觉得?有趣,不由抿唇一笑。 满月皎洁,花灯璀璨,朦胧的灯光下,谢知秋抵唇轻笑,嘴角微弯,面颊有浅浅的酒窝。 萧寻初被她笑得?晃了下神,忽而手足无措。 他慌张四顾,最后拿出一直握在手里的花灯,递给她道:“这个送你。” 谢知秋一看这竹灯上细腻的镂空图案,便知定是萧寻初手制之?物。 她抬手接过,忽而顿了一下,才说:“谢谢。 她看向花灯道:“……真漂亮。” 萧寻初闻言便笑。 他没接她的话,而是抬手轻轻拨了拨她的长发。 “走吧。” 他笑言。 “嗯。” * 谢知秋让雀儿先回车上等,自己跟着萧寻初离开。 两人肩并肩在夜市里逛了一会儿,便决定去河畔看灯船、放河灯。 萧寻初送的花灯自然是不能拿去放的,二人便在集市上挑可以漂在水上的莲灯。 谁知那卖小物件的中?年贩夫,一见谢萧二人走近,倒露出与他人不同的神色,忽而十分热情地道:“这位相公?,你与夫人今年也一起来逛灯会啊?” 萧寻初一愣,既是因为贩夫对他和谢知秋关系的称呼,也是因为对方?一副熟稔的模样。 待回过神,他已问?道:“你认得?我们??” “认得?!” 贩夫毫不犹豫地道。 “你是刚才在那边给一群小孩编竹草的相公?嘛!我去年上元节还见过你们?,不过当时被一群小孩围着的是你夫人,你夫人手也巧得?很,做了一堆木雕。” “我跟你们?说,我记性好得?很!像你们?这种相貌出众又手艺惊人的夫妻,我不会认错的!” “噢……” 听起来说得?倒好像是他们?两个。 认错是没认错,就是关系猜错了。 去年那个时候,两人的确算是夫妻,但今年已经不是。 萧寻初迟疑着要不要出言解释,回头看谢知秋。 不料,谢知秋亦望着他,双瞳乌然清澈。 她对上他的视线,忽而有点闪烁。谢知秋竟难得?地流露了一丝生涩不安,她挪开了目光,耳尖看上去有一点红,不知是染上了灯色还是其他。 不过,谢知秋没有主动反驳,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子,十分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后面一点。 萧寻初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只听自己心脏咚咚、咚咚地大幅度跳动,手心紧张得?出了凉汗,等回过神来,已经完全错过了向贩夫解释的时机。 他只茫然地从袖中?摸铜钱,僵硬道:“没想到去年就见过你,也算有缘。老板,买两盏河灯。” “好嘞,给你们?挑两盏质量最好的莲花灯,保准能在河上漂好几晚。” 商贩说着,果真认真给他们?选了两盏,将莲花灯交给萧寻初的时候,他仿佛有觉察到两人之?间有些奇特气?氛,不忘打趣道:“哎呀,你们?夫妻起码成婚两年了吧,被调侃两句还会害羞啊?” 萧寻初:“……” 谢知秋:“……” 萧寻初接过商贩手里的灯,道:“我们?……那个,都内向嘛。谢了,老板。” 言罢,萧寻初便打算与谢知秋离开。 这时,商贩又叫住他们?:“诶,相公?等等!” 萧寻初又回头,就见商贩又递给他们?一个面具。 这中?年商贩一指远处拿着竹条兔子在玩的小女孩,笑道:“喏,那个是我家的小妮子,她手里玩的那个是你给她做的吧?都是手艺人,我不占你便宜,多送你个面具拿着玩。我记得?去年你们?也拿着个兔子面具,应该不算讨厌吧?” 萧寻初一愣,想了想便接了,又向商贩道谢。 商贩送的面具是鹿的样式,绘着油彩,看上去像是梅花鹿。 * 买完花灯,二人便随着人群来到河畔。 中?秋佳节,在外?面逛的,不是一同出来赏灯过节的家人,就是难得?会面一次的年轻男女。 谢知秋与萧寻初混在其中?,居然十分和谐,并不显得?怪异。 待放完灯,谢知秋也该回家去了。 现在谢家人基本?管不了她,但是年轻女子出门?在外?,还是难以特立独行。 许是因为近了尾声,临别在即,谢知秋的眼?睑微微垂下,眼?底似有些愁绪。 萧寻初因与谢知秋一同,心情颇好,他与谢知秋一起将两盏花灯放入水中?,看着花灯跟随灯船随水漂走,他面上笑盈盈的。 只是,待一转头,看到谢知秋面上的神情,萧寻初便是一愕。 他问?:“怎么了?” “……嗯?” “你看起来像有心事。” 谢知秋的反应比平时迟钝许多,顿了片刻,才道:“或许是。” “……?” 萧寻初眨眼?,放缓了语调,说:“你若不介意?,可以与我谈谈。” “……” 谢知秋考虑了一息,回答:“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吧。” …… 放完灯后,二人一同往回走。 灯会甚是热闹,几乎找不到能静心交谈的地方?。 不过,凡事总有办法,萧寻初又熟悉市井,他稍微转了两圈,干脆领着谢知秋到了谢家布坊后面。 虽是节庆,街上人很多,但特意?挑这种日子出来买布的倒没什么人,布坊周围比别处冷清不少。谢知秋又是谢家的大小姐,她想在布坊里暂避片刻,当然无人会拦。 待四周静下来,谢知秋定了定神,道:“萧寻初,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嗯?” 萧寻初早已做好准备听她说话。 “什么?” 谢知秋抬眸,看了眼?远处的街巷。 梁城是整个方?国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光是看到灯会的风光,都能感受到此地的安宁富裕。 谢知秋几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想到未知的前路,她又能感受到自己掌心的颤抖。 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在其他人看来恐怕近乎疯狂,就连谢知秋自己,都没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起这种念头。 可是,唯有破而后立,她才能不受约束、重见晓光。 谢知秋道:“我想辞官,然后去北方?。”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这句话说完, 似乎空气忽然静了下来。 谢知?秋一言不发地站着,似乎在等待萧寻初的反应。 萧寻初起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 他抬起手来, 轻轻摸了摸谢知?秋的头。 “——!” 谢知?秋颇为惊讶地望过去。 却见?灯火与星光辉映之下,这个?人笑得云淡风轻。 他的举动, 好似有安慰之意。 萧寻初问她:“你语气中?好似还有犹豫, 是在顾虑什么吗?” “……有。” 谢知?秋说。 “若是我只?有一个?人就罢了, 但我们毕竟……所以?,在此之前,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萧寻初愣了一下。 然后,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问:“知?秋, 你可还有时间?若是不介意的话,你能陪我回一趟将军府吗?” 谢知?秋考虑片刻,看了眼天色, 颔首。 * 不久,二人重新?来到?将军府。 谢知?秋撩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萧寻初上去扶她。 谢知?秋随他进了两人原先朝夕相处的院子,萧寻初自己进屋,不久后, 他拿着一个?朴素的木盒出来。 “你打?开看看。” 萧寻初道。 谢知?秋稍有迟疑地揭开盖子,随后, 才发现这盒子里全是书信。 谢知?秋眼神询问萧寻初, 得到?萧寻初同意后, 她将书信取出来,一封封翻看。 接着, 她竟怔了神。 这些书信,全是萧家大少爷从西?北写来的,内容皆是劝萧寻初随他去北方?,并旁征博引、有理有条地向他阐述他若留在梁城,纵然有可能通过谢知?秋得到?官职,恐怕也?只?能长期为皇族权贵做些玩意、无法真正施展抱负。而萧寻光在信中?说明的种种理由,即便是谢知?秋,也?难以?反驳。 若以?名利而论,留在梁城无疑是唯一的选择。 但若考虑到?萧寻初与他师门一直以?来的夙愿,萧寻光的话一点都没错。 谢知?秋喃喃:“你……” “其实从去年秋季,兄长知?道我们的情况,并回到?西?北后,我与他就常有联络。我一直像叶师兄那样,不时给义?军提供一部分武器或者武器的图纸。” 萧寻初道。 “然后,兄长便一直在邀请我和他一起去边关,邀请我加入义?军。” 谢知?秋之前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不由呆住。 半晌,她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去?” 换作旁人可能是舍不得梁城安逸的生活,或者有可能入朝为官的机会,但换作萧寻初,谢知?秋却知?道不会是这些原因。 他当?年孤身一人住在临月山,一直在渴求一个?机会,更何况这回出言相邀的,还是他的亲生长兄。 谢知?秋平时思维敏捷,可事情落到?她自己身上,她反应反而慢了半拍。 迟钝了一瞬,她才意识到?什么,道:“……是因为我?” 萧寻初在夜色中?浅笑,看起来没心?没肺。 他回答:“有一定原因,但也?不全是。要是哥他那里真的十万火急,我肯定二话不说就去了。但既然还有拖延的余地,我便舍不得与你相处的时光,故而迟迟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萧寻初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 他说:“这想法可能多少有点贪心?吧。 “但当?初与你在一起时,我曾在心?里下定决心?,要与你共同进退,成?为可以?让你安心?托付后背的人。 “若是江山有危,我去兄长那里,反而能帮你更多,即使不在你身边,仍然能尽自己所能地保护你的安全。 “不过在没有到?那个?地步的时候,我还是想两者兼顾,想要留在看得见?你的地方?,想要陪你同看世间山水。” 他顿了顿。 “所以?,同样的问题,其实我也?考虑过,而且考虑了很久。” “不过,谢知?秋,若是我告诉你,我完全是为了你才留在梁城的,即使我明知?去边关更能实现我的理想,只?要你一句话,说希望我留下来,我就愿意放弃我自己的机会,忽视边境可能出现的问题,无条件地留在你身边,你会怎么想?” 谢知?秋微微一愕。 她没想到?萧寻初会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她的问题,这让她措手不及。 不过,想到?自己的答案,谢知?秋又不由愣住。 不等她说出来,萧寻初已经替她回答:“你并不希望如此,对吗?” 萧寻初又笑起来,眉眼玩得如同弯月。 他拿起先前那商贩送给两人的面具,开玩笑似的覆盖在谢知?秋脸上。 他说:“知?秋,正如你不愿意成?为困住我的人那样,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困住你的人。我想要帮你,但永远不想成?为阻止你步伐的绊脚石。” 谢知?秋与萧寻初其实已经很亲密,但可能碍于世俗的男女之防,她平时很少听到?萧寻初这样称呼她的名字,只?有在私下,两人偶尔情到?浓处、极为亲昵的时候,谢知?秋才会听见?他不自觉地用?这样暧昧的称呼来唤她。 然而今晚,他似乎已经这样唤了她两次。 满月已升至高?空,宁静如水的月色下,在无人的院落中?,萧寻初俯下.身来,隔着梅花鹿的面具,在她额上轻柔落下一吻。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不满。” 萧寻初道。 “我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即使我们未来未必可以?一直时时刻刻在一起,但我希望你明白——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渴望与你共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当年腊月, 谢知秋宣称家中祖母年迈、身体不适,向皇上提出辞官,说要在家照顾祖母病情。 当上朝中女官何等难得, 赵泽万万没想到谢知秋会?在这种?时候提出辞官, 若是她真?是长辈去世必须丁忧也就?罢了,可她祖母听上去只是不太?舒服, 并无性命之忧。 赵泽想不通谢知秋这算是怎么回事。 然?而, 他早已习惯有谢知秋这么个人在身边, 纵然?他很难像以前一样事事采用她的?意见,但光是上朝时殿中有她在,也能令赵泽感到安心。 于是赵泽毫不犹豫地驳回谢知秋的?辞呈, 并格外耐心地劝慰了她一番, 还许诺哪怕她果真?到了丁忧的?时候,他身为帝王也一定格外开恩、为她夺情。 直到谢知秋收回辞呈,一言不发地离开, 赵泽才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算完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谢知秋虽还上朝, 却肉眼可见地日益清瘦。 她在一众男性官员本就?显得单薄,再这样一瘦,倒似风一吹就?能吹跑似的?。 终于有一日, 朝中官员正在激烈议事,只听“咚”地一声, 就?见谢知秋倒在地上, 不省人事。 赵泽大惊失色, 忙令太?医诊治。 太?医自?看不出什么毛病,只称谢知秋身体十分虚弱, 不易操劳。 这时,祝维平作为在朝中与谢知秋关系还算不错的?官员,摆出一副知情人士的?样子,主动上报道?:“臣听闻谢家老夫人病情起伏不定,谢大人自?幼在祖母膝前长大,跟随祖母学习刺绣女红,与祖母感情甚笃。 “这些日子,谢家老夫人卧病在床,臣听说谢大人都?是衣不解带地亲自?在榻前照料,昼夜不歇,连饭都?时常顾不上吃几口。 “如此这般,她还要处理朝中事务,自?难以兼顾,相比因此才会?累倒。不瞒皇上,谢大人曾机缘巧合对臣提过,她一度十分想要辞官回家照料长辈,只是担心手头的?事情尚未完成,会?耽误朝中要事,这才未敢向皇上开口。” 赵泽是知道?谢知秋其实已经辞官过一次,只是被他拒绝了,听到祝维平此言,不由走神。 然?而一旁的?史守成听到祝维平之言,忽然?整个人脑子都?亮了起来! 他都?不知道?天下还有这种?送上门的?大饼。 他对谢知秋何等忌惮,哪怕谢知秋在朝中已经被架空,他都?坐立难安。 谁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他都?要放弃彻底将谢知秋弄出朝廷的?时候,谢知秋居然?会?自?己?弄出问题来! 史守成顿时一改平日对谢知秋的?挑刺,突然?对她大为赞赏道?:“孝悌也者,其人之本与!今人重权势而轻亲情,为了自?身前程而忽视发肤父母者甚众,而谢大人公务繁忙,仍愿废寝忘食照料祖母,甚至愿意辞官侍奉长辈,实乃人间难得一见的?孝女。 “皇上,臣以为世上劳务繁多,而与亲人相处时光有限,谢大人一片孝心,实在难得,不该辜负。 “听闻谢家只有谢大人与其妹两个姑娘,谢大人身为长女,自?有不逊于儿孙的?职责,而谢家老夫人年事已高,又身体抱恙,想必亦想与孙女共度晚年。臣已到耳顺之年,对此深有感触。 “既然?谢大人自?己?也有辞官之意,圣上何不开恩令其归家?日后?天下人听闻此事,亦是君臣间的?一桩美?谈。” 史守成如今身居高位,皇上平时看上去又颇听他的?意见,朝中已有一帮趋炎附势的?官员开始试着揣摩他的?心意,现在一听史守成这么说,当即附和起来。 赵泽却面露纠结,并未出言。 他舍不得谢知秋。 从各种?原因上都?是。 从赵泽的?角度来看,谢知秋今年已有二十四岁,年纪不小。 她与那萧家二公子藕断丝连,如今她祖母又病重,万一果真?去世,谢知秋铁定需要守孝,指不定谢家为了不耽误她成亲,转头就?让谢知秋再度与萧家完婚。 赵泽虽不给她重要的?职务,可实则也不太?想让谢知秋闲下来,如今更?不想放她离朝。 尤其谢知秋本是女子,让她入朝为官本已不易,这一回一旦让她离开,以后?再想召她回来,说不定又要遭到一次群臣反对。 若果真?如此,此番让谢知秋辞官,没准就?是永别?。 史守成见赵泽良久不接话,心知他有顾虑。 虽说史守成是最好谢知秋一去不回,但要是赵泽这回不松口,那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史守成只得劝道?:“皇上,自?古官员因尽孝而辞官归家者甚多,这在民间亦是值得称颂之品行,皇上为天下之君,自?不该让这等美?好的?品行蒙受损失。 “臣以为,皇上不如为谢大人保留在朝中的?官职,同?时放谢大人回家尽孝,日后?等谢家老夫人病愈康复,谢大人闲下来,再官复原职。在此期间,国子监祭酒一职就?由其他同?僚代劳。 “往日有才德的?官员因侍奉长辈而归乡,后?来又被皇上惜才召回的?前例不少。而谢大人又是千古难见的?女官,皇上为她格外放宽,既能让她回家照看长辈,又不会?因此丢官,今后?其他有需要回家尽孝的?官员见了,便知皇上念及旧情、怜惜有才之士的?才华,不会?令有志官员没有机会?施展抱负。 “如此一来,官员们日后?也有归乡之念,便可更?坦然?地对圣上提出,想来对皇上也会?更?为坦诚忠心。天下人知道?皇上的?苦心,定会?称道?皇上仁德宽厚。” 要是给谢知秋保留官职,要再让她归朝,就?名?正言顺许多,其他官员恐怕也难以反对。 史守成此言,一下打消赵泽心中不少疑虑。 赵泽想到谢知秋那瘦弱清冷的?模样,心中亦有些心疼。 半晌,他终于道?:“也好,那便照史爱卿说的?做吧。” “是。” 史守成表面沉着,实则心中大喜。 由于谢知秋原本没有实权,国子监祭酒的?大部?分工作起来本来就?由司业代劳,找人替代容易得很。 而谢知秋真?的?回家侍奉祖母,那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万一运气一好,她祖母驾鹤西去,那她后?面紧随着的?就?是丁忧,这么三五年一下子过去,朝中再要有她的?位置就?难了,赵泽对她的?喜爱依赖也会?变淡,未必能想起还有她这个人来。 况且,谢知秋已是婚龄,若真?与萧寻初成了亲,没准就?会?怀孕。 要是生了孩子,她还会?有现在的?心思继续回朝中做事吗? 史守成越想越觉得心腹大患已除,要不是还在紫宸殿内,他简直可以哼起歌来。 * 须臾,百官下朝。 群臣鱼贯走出紫宸殿,三三两两地同?行往各处部?寺方向去。 谢知秋落后?了几步,与祝维平同?行。 待周围人少了一些,她道?:“祝大人,多谢。” 第一百八十九章 对?谢知秋来说, 有些话由其他人去对?赵泽说,比她自己说更好?。 是以,她事先就?与祝维平串过词, 由祝维平来讲出她所谓的“难处”, 帮助谢知秋辞官。 “谢大人不?必言谢。” 祝维平脾气不?错,与谢知秋也?一直维持着较为友好?的关系。 “当?初是谢大人出手相助, 我才能继续留在?大理寺, 甚至当?上大理寺卿。现在?谢大人不?过是希望我帮举手之劳, 我怎有推辞的道理?” 祝维平在?朝中一向有些左右骑墙的意?思,但他人品还算不?错,太?后也?评价过此人“虽是墙头草, 根子却正”, 谢知秋当?下没什么可以信任的人,唯有求助祝维平。 万幸,祝维平果真顾念两人当?初的情谊, 答应了谢知秋的请求。 只是,祝维平对?谢知秋的决定,同样不?解, 问:“不?过,谢大人为何非要在?这种时候辞官?谢大人为官不?易,这种时候放弃, 未免可惜。” 谢知秋一凝。 祝维平是的确关心她的前途,才会有这样一问。 谢知秋回答:“我有自己的打算, 还请祝大人不?要多问。日?后……若是有机会, 我还会与祝大人在?朝堂上相见。” * 御书房。 赵泽将一张大地图摊在?桌上, 蹙着眉查看。 赵泽其实也?看得出来,接下来几年内, 方国很?有可能与辛国有一战。 首先辛国挑衅,他作为皇帝,着实觉得窝囊,百姓更是愤怒非常,只怕不?出战难以平民意?。 其二,辛国这回的举动像是试探,若不?作出回应,只怕对?方会越来越过分。赵泽多少也?想吓唬吓唬对?方。 只是…… 难道真像谢知秋所言,不?进行军事改革,不?给士兵用突火.枪,就?没法打赢这场仗吗? 尽管他数次拒绝了谢知秋进行军事改革的谏言,但谢知秋在?大局上的预测几乎没有错过,想到事实真有可能如她所说的那样发展,赵泽又深感不?安。 思来想去,赵泽便?请人传召史?守成。 “史?爱卿,你之前说以我国的兵力,并不?需要畏惧辛国,可是真言?” 史?守成忙道:“千真万确!” 赵泽仍有迟疑:“可是,谢爱卿她说……” 史?守成一听赵泽提及谢知秋就?心烦。 为了稳定圣心,史?守成斩钉截铁地继续维护自己的主战理念,道:“皇上,谢大人的观点?固有独到在?理之处,但她毕竟是妇道人家,遇事难免优柔寡断,若论军事兵法,自古以来都是男子的领域,还是男人更有经验。” 他稍作停顿,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又言:“皇上,关于边境战事,臣做过研究。 “据臣所知,辛国君少,国事决于其母,李太?后独断专权、宠幸用事。 “一国太?后竟与臣子有染,公?然出入宫闱,辛国百姓臣子必当?对?此不?满! “我们?趁着辛国内部混乱的机会攻辛,没有不?赢的道理! “另外?,关于上回边境被袭的失策情况,臣也?吸取教训,想了全新的对?策——” 史?守成一直以来都为自己头上笼罩着谢知秋的阴影而不?安。 而要彻底摆脱谢知秋的最好?方法,无疑是立一个大功。 说实在?,史?守成当?了数十年的礼部尚书,读书很?多,但对?军事并无太?大了解,本来主战归主战,具体如何作战,他还是想交给兵部的人去头痛。 不?过,他转念一想,谢知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敢大言不?惭地提议军事改革,他堂堂一个男子,还是同平章事,在?军事上的直觉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女人吗? 他纵横官场数十年,难不?成还真不?如一个丫头片子? 史?守成想到这里,就?有了信心,开口说出他的妙计:“臣以为,先前战事不?利,一来是辛军阴险偷袭,我军并无准备。二来是边境军将多为匹夫,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若皇上下定决心与辛国作战,臣倒有一技—— “在?出征之前,皇上先行于群臣商议,定下布阵图,再将布阵图交给将领,让将领不?折不?扣地执行。 “这样一来,皇上不?必离开梁城,就?可指挥千里之外?的军队,令将领听从朝廷的指示!如此,皇上不?用增加将领权力,便?可有效提高军队实力,无论是边境还是内政,皆无患矣。” 赵泽闻言,心中一动,觉得史?守成之言,似有些道理。 * 数日?后。 寅时。 将军府后门之外?,萧寻初已套好?了马,行李也?都装上了马车。 这一趟虽是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长途远行,但因为必须低调为之,不?得不?轻装上阵、一切从简。 萧斩石亲自检查了几匹马的马鞍、马掌,将姜凌的行李一并放到马车上。 他一边细心检查马车的种种细节,一边叮嘱萧寻初道:“辛国的李太?后能以汉女身份掌控辛国之江山,绝非一般人。 “而且北地的女子和男人一样自幼骑马、擅长骑射,她对?武学和军事的了解恐怕远胜于大量自幼苦读四书五经的方国文臣,辛国圣天帝生前也?常称赞李太?后勇武飒爽、才思敏捷。 “李太?后现在?看起来对?战事还是比较谨慎的态度,这很?可能是因为她真实的战争经验还不?多,而且如果真的开战,会助长掌握大量军队的宗室的势力,对?她不?利。 “但李太?后的孩子是圣天帝的独子,她现在?又与辛国权臣上官濂有非同一般的感情关系,这使得她获得了一部分效忠于圣天帝的辛族宗室,以及以上官濂为首的汉臣的支持,对?辛国国内的民族矛盾也?有缓和作用。 “我认为辛国其他宗室的野心纵然很?大,可真要扳倒她很?难。你们?到边关以后,万不?可对?辛国掉以轻心。 “北地的习俗与关内相差甚大,如果按照汉人习以为常的思维去推论辛国,那必定会吃大亏。 “我现在?这样说,你们?未必能理解,等到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你们?多半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你母亲会帮你们?适应当?地环境和风俗,你和谢家姑娘到时也?多看着她一些,她在?梁城憋了这么多年,回到家乡说不?定会兴奋过头。” 萧斩石语气平静,甚至板着一张脸。 但萧寻初从小到大感觉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细致地叮咛这么多事,由于父子关系并不?亲近,他并不?是太?自在?。 “我知道了。” 萧寻初疏离而客气地回答。 但他考虑了一下,又问:“父亲,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去北地?” 谢知秋辞官、两人一同去投奔义军都是大事,他们?商议之后,终究没有将此事瞒着萧斩石。 萧斩石得知谢知秋向赵泽提议军事改革被拒、萧寻光这些年一直在?暗中领导义军后,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沉默了很?久。 但最终,他同意?了这些晚辈的想法,非但支持他们?去北方,还提议让姜凌与他们?一起过去。 姜凌是真正在?北地出生的人,无论是对?语言还是风俗习惯,都远比他们?这些外?来者习惯,还曾在?战场上多次帮助萧斩石,军事经验丰富。若是姜凌可以同去,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此刻,萧斩石道:“不?了……你们?这些小年轻表面上看和义军扯不?上什么关系,说年纪不?大想出去游历也?说得过去,皇上不?会对?你们?过于忌惮。 “但我不?同,我一旦去了边关,朝廷马上就?会有所怀疑,若是再发现与民间军队有牵扯,不?会管义军是不?是为了抗辛凝聚在?一起的,朝廷只会想到谋反。到时候,只怕会让所有人都置于危险之中。 “我们?不?可能所有人都去边关,必须要有人留下来,朝廷才会相信你们?没有二心,而且这个人,也?必须是我。唯有如此,你们?才不?容易陷入前是辛兵,后是朝廷的困境。” 萧寻初静默良久。 萧斩石之言纵然残酷,却是事实。 他留在?梁城,就?像一个人质。 让朝廷对?萧家安心,也?能保证萧寻初等人的安全。 萧寻初明?白父亲的苦心,却感到心情复杂。他与这个大将军父亲很?少有关系和睦的时候,哪怕到了该离别的时刻,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他道:“谢了,爹。” “照顾好?你娘。” 萧斩石肃着脸说,表情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本是天性自由之人,因我之故才被困于梁城,趁此机会,她终于有机会回家看看,或许也?是好?事。” “是。” 萧寻初应了一声。 言罢,萧寻初下意?识地瞥了眼天色。 他们?计划天一亮、城门一开,立即就?出城,现在?已差不?多到了时候。 萧斩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没有再说什么,拍拍小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去。 萧寻初犹豫了一下,便?要转身上马。 “寻初。” 忽然,他又听到父亲叹了口气。 他说:“等到北方,你替我向寻光道个歉吧。你们?兄弟两个……从小被我逼着学文,只因我认为文官有可能改变朝纲,但如今看来……即使当?了官,大约也?没有丝毫用处。 “反而是光儿?,竟能想到义军这条路,倒比我思路开阔许多。 “事到如今,大概说什么也?晚了。为父……唯有祝你们?一帆风顺,武运昌隆。” 萧寻初闻言,有些惊讶。 他没想到在?最后,竟等来了父亲这一句道歉的话。 他之前还奇怪,为什么父亲会如此干脆同意?他们?去帮义军,看来是赵泽拒绝军事改革的话,让父亲意?识到,只要帝王忌惮武将,无论从文从武,最终都是一条死路。 萧寻初张了张,应道:“好?。” 他本欲直接离开,但最终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道:“父亲,你放心,我与兄长,还有母亲定当?平安归来。” 萧斩石一言未发,只是点?了下头。 然后,他拍拍萧寻初的爱马寸刀,道:“去吧。” * 不?久,马蹄声响起。 伴随着车轮滚动的声音,萧寻初与姜凌骑马启程了。 行出一段路后,萧寻初又回了一次头,只见萧斩石还孤身一人立在?将军府后门,黎明?幽色蒙住了他的神情,但仍看得出魁梧高大的轮廓。他默默地伫立在?那里,像一座山一样。 萧寻初回过头,却见他母亲骑在?马上,却也?在?往身后看。 “娘。” 萧寻初出声唤道。 “你可还好??” 姜凌回过神来。 她多半是有点?担心萧斩石的,但听到萧寻初的话,她又笑笑,说:“没事,你爹这么大个人了,想来不?会有问题的。” 话完,她又开心地对?萧寻初道:“走吧,我们?去接上小知秋。可算可以带你们?都去雍州看看了,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里有什么变化?没有。我跟你说,秋冬季正是羊生小羊羔的季节,等我们?到的时候,应该遍地都是小绵羊了,到时候找牧民买两只回来养着玩,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第一百九十章 “太?后娘娘, 那谢知秋似乎发现?了我们埋在谢家的眼线,不知何时?背着我等变卖了谢家大半财产,而且趁着今早家仆都?没注意的时?候, 她带着父母和?妹妹, 跟着萧家的马车,一起低调地出城了!” 清晨, 皇上尚未起床, 大太?监董寿已然避过众人, 悄悄来?到?慈宁殿。 董寿手?持拂尘,幽幽道:“若要奴才说,皇上对谢姑娘还是?太?心慈手?软, 既然已经知道谢姑娘手?上有突火.枪那样的东西, 一开始就不该放任谢姑娘活着离开朝廷。 “只可惜如今守卫之中?,已无人可听吾等调派,而皇上也没有戒心, 无知无觉就放任那谢知秋离开了梁城。” 太?后年事已高,起床时?辰比年轻人早得多,此刻卯时?未到?, 她早已清醒许久。 太?后已礼佛为借口,支开了慈宁殿中?其他人,好让董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见她。 此时?, 太?后正在一尊大佛前,闭着眼念佛经, 听到?董寿的话, 她板着佛珠的拇指方骤然一停。 太?后道:“泽儿天性善良, 谢知秋不仅是?救过他两次的恩人,我看泽儿宠幸的那几?个宫女的长相, 谢知秋说不定现?在还是?他的意中?人。 “泽儿没有他兄长那么勤奋好学,却是?宽和?之人,这虽是?他身上最大的优点,却也是?最大的弱点。他纵然对突火.枪有所顾忌,可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舍得伤害谢知秋?我想,应当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曾想过谢知秋有可能对他有异心吧。” 董寿说:“皇上宽容善良固然是?好事,只是?这一下,不知道会不会是?纵虎归山了。” 太?后静静地扳了两下佛珠,没有否认此言。 许久,她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走?就走?了罢。谢知秋本就不是?池中?之物,区区一个梁城,还不足以困住她。当初我将自己的心得传授给她,就想过,或许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董寿对太?后极为恭敬。 他尊重太?后的态度,可又不解道:“先帝死后,圣上可是?娘娘您唯一的孩子了。 “娘娘,您别怪奴才多话,奴才看得出您看重谢姑娘,但在谢姑娘与皇上之间,您肯定还是?更心疼亲生儿子吧? “皇上或许没有想到?,但您一定想到?了,亦有所戒备。若不然,又如何会早早命人去监视谢家? “可是?,您又为何没有对谢家姑娘痛下杀手?呢?” 董寿没有将话说明,但太?后与赵泽不同,她既然曾以女子之身临朝听政,定然杀伐果断,不会像赵泽那般天真。 太?后未答。 她道:“董寿,你一向谨言慎行,这回?可是?多话了。” 董寿可是?在宫中?活了三朝的人精,怎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尽管被太?后敲打了几?句,但他一点都?不紧张,只笑道:“奴才从?太?后娘娘还是?皇后时?,就一直效忠娘娘了,奴才的忠心,娘娘还不明白吗?娘娘的心思,没必要瞒着奴才,而奴才唯有弄明白娘娘的心意,才能想办法继续帮上娘娘。” 太?后不置可否。 半晌,她说:“也是?。” 太?后的眼睑低垂,浑浊的眼球越过袅袅仙烟,落在面前的香炉上。 她道:“我也不过是?,想再豪赌一场。” 董寿低头没有打断太?后。 太?后问:“董寿,你看我如今在朝堂中?,还说得上话吗?” 董寿言道:“依奴才看,娘娘虽远离朝政已久,不如往昔,但余威犹在。” “哪儿还有什么余威。” 太?后自嘲地嗤笑一声。 “连给谢知秋保个官职,都?要搬出先帝托梦来?吓一吓他们才行。他们不过是?碍于我是?太?后,还有点怕我罢了。” “现?在朝中?为首的变成史守成了,他那个老?顽固的样子,可比齐慕先冥顽不灵得多。” “小事也罢,我若真再朝朝政出手?,史守成不煽动群臣抬出大把大道理?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才怪。过去与我亲近的人,早几?年也被齐慕先清得差不多了,如今我再要插手?,远比当年困难。” 说到?这里,太?后稍作停顿,又问:“董寿,那你再说说,你觉得现?在的朝堂如何?” 董寿低眉顺目,但在太?后面前,也没怎么客气,就道:“依奴才看,史大人才能大抵有限。如今的朝廷,不要说与谢大人为参知政事时?相较,便是?与齐慕先一手?遮天那时?相比,亦差之远矣。” 太?后静默,算是?默认。 她说:“我贵为一国之尊之母,已过了数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我也从?未忘记,我曾是?经过颠沛流离之苦的百姓。” “……” “董寿,我问你,你还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何会进宫来?的?” 董寿一贯沉着的眼神,难得晃动了一下。 “奴才……当然记得了。” 他面上保持着恭敬的微笑,语气舒缓。 “奴才父母死得早,家中?除了奴才,还有弟妹五人。” “那一年饥荒严重,米缸中?一粒米也没有,连老?鼠都?被人捉去当口粮。” “奴才的弟妹都?饿得皮包骨,眼看就要死了。” “奴才是?家中?长子,理?应承担家计,不忍见弟妹受苦。” “我去集市上,本想将自己卖去富人家当仆人,谁知便听到?消息称三皇子府中?缺一名内侍照料,若是?入选,一月便可拿到?三两银子,可谓十余倍于寻常人家,一下便可解奴才燃眉之急,今后也再不用担心弟妹口粮。” “于是?奴才一狠心,便自己断了烦恼根,上三皇子府上应征。” “那时?竞争可激烈了,为了这口矜贵饭,自己断了根的人不说上百,也有几?十,若是?正常,奴才可应征不上。” “好在奴才灵机一动,先将家中?弟妹全押给钱庄,换了二?十两银子,全拿去贿赂王府管事,这才得了职务,从?王府换到?三十两卖身钱。” “等奴才进了王府,马上就假借王府的势,找人将钱庄的人打了一顿,逼他们将弟妹还了回?来?,这才让弟妹都?过上不愁吃喝、无人欺辱的日子。” “不过,奴才虽有了出路,却不知剩下那几?十个自己割了的,后来?又去了何处。” 太?后闻言,平淡道:“朱门歌舞几?时?歇,不见清月照寒骨。” 董寿含笑不言。 太?后说:“帝王所忌惮之物,却是?天下人所渴求的生机。哀家便是?赌一把,赌谢知秋真有拯救苍生、逆转乾坤之能,也赌她品性高洁,不会恩将仇报。 “若是?她心中?当哀家是?自己人,今后,她便是?哀家、是?天下的机会。” 言罢,太?后又问:“萧家和?谢家,可还有人留在梁城?” 董寿回?答:“萧斩石还在,这么大个谢家,也不可能全部移走?。谢家一些女眷带着孩子走?了,但朝中?有官职的还大多留在梁城,另外谢知秋虽带走?了父母与妹妹,可是?其祖母年事已高,大抵不宜长途跋涉,被托给了谢家其他亲戚照料。” 太?后闻言,似略有放松。 她说:“敢留这么多把柄在梁城,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会针对朝廷。” 董守道:“萧家也就罢了,这谢知秋究竟何等神通广大,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说动谢家的人都?按她的意思行事?” 太?后说:“这不难。她不必说实话,只需分?析朝廷可能对谢家的忌惮,就足以说动谢家提高警觉,并让家人跟她走?。” 言罢,太?后又稍作停顿。 “只是?……” 她想了想,未将话说出口,只是?又摇了摇头。 太?后垂眸道:“但愿这回?哀家赌得没错,但愿即使哀家赌错,遇到?最坏的情况,将来?凭泽儿对她的提携之恩,还有哀家与她的师徒之情,仍足以救吾儿一命。” * 原野之上。 马车离梁城已然有十余里之遥,远离城郭,周围已是?田园风景。 谢知秋见此处已人烟稀少,便取下帷帽,从?马车里出来?,骑上了马,在广阔的平原上狂奔。 自从?换回?女身,总觉得已许久没有这样做过。 秋季的清风刮过面颊,有些凉意,却令人畅快。 谢知秋前前后后跑了几?趟,确定没有人追着他们过来?,方才松了口气。 萧寻初跟着她一起,见谢知秋颇为谨慎,问:“你担心路上会有意外?” 谢知秋颔首。 她道:“赵泽多半不会觉察有意,不过太?后……” 说到?这里,她又稍有迟疑。 她对太?后颇为顾忌,但另一方面,她又直觉太?后这回?不会太?过阻挠她。 那个提点她“要找到?属于她的弓箭”的人,就是?太?后。 若是?太?后担心她与突火.枪有朝一日会威胁皇室,那又何必专门提醒她一点? 谢知秋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她隐约感?到?自己与太?后之间的某种默契。 她们可能互相都?还有忌惮,但某种意义上又可以合作,太?后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她的行为,以谋求将来?的回?报。 谢知秋敢于执行这样的计划,也有一定原因,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觉察了太?后的意图。 想到?这里,谢知秋摇了摇头,说:“到?这里都?没事,应该没事了。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骑着马,往北方行去。 正值秋收之际,放眼望去,眼前是?重重金色的麦浪,风一吹,累累稻穗便如海潮翻涌。 望着一望无垠的前路,还有远处的天际线,萧寻初看上去笑盈盈的。 谢知秋发觉他的情绪,看他道:“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是?啊。” 萧寻初笑言。 他问:“知秋,你还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我曾送你一朵干花,叫作‘琉璃草’?” 谢知秋一凝,眼底隐有怀念之色,淡淡道:“记得。” “那个时?候,我们在书院中?隔着园墙通信。你在信中?说,你羡慕我父兄可以远行塞外,只是?女子限足,这样的愿望,或许一生都?无法实现?。” 萧寻初有些感?慨之意。 他说:“那个时?候,我其实很希望自己可以实现?你的心愿,希望我有一天能带你去看北方的黄沙大漠,只可惜我那时?年纪太?小,无法做到?这样的事。 “我本以为今生可能真的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但现?在……” 萧寻初望向远处,说:“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这个未说出口的约定,竟真能实现?。” 谢知秋闻言,亦恍惚了一下。 往事仍历历在目。 萧寻初不提也罢,这样一提,她才发觉,不知何时?,两人竟已走?了这么远的路,少年时?看来?不可能的事,如今也成了真。 但她说:“只是?这样一来?,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寻初笑道:“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吧。既然你我第一回 ?能做得还算不错,那第二?回?又有何难?” 谢知秋浅浅一笑。 她道:“说得也是?。” 谢知秋的马原本走?在前面,但这时?,她略微让马慢了一点,与萧寻初并行。 “多谢你。” 她忽然道。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愿意陪在我身边,即使有时?我做出的是?看上去非常怪异的决定。” 萧寻初一愣,便意识到?谢知秋说的是?他支持她辞官去北方一事。 “这没什么。更何况我本来?自己也打算要去,虽说有些凑巧的因素,但你下这样的决心,我反而很高兴。” 他笑道。 “反倒是?你,弱水三千,尘世万万人,你当真愿意选我,做陪你白首之人?” 谢知秋一顿。 她忽而一夹马肚子,策马飞奔,一下又奔跃到?前面。 经过几?年的历练,谢知秋骑马已炉火纯青,十分?熟练。 日往西行,斜阳欲垂,谢知秋骑马在两岸麦浪中?狂奔,浅色衣袂飞扬而起,如风一般潇洒自由。 金色斜阳之下,她倏然从?马上回?眸一笑,乌眸含光,回?答道:“我从?未后悔过。” 言罢,她迅速回?头,又骑马跑走?了。 萧寻初被她笑得猝不及防,几?乎呆在原地,过了片刻,才连忙驱使寸刀去追。 夕光中?,两道马影前后飞奔,你追我赶,宛如嬉戏。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五年后。 宁德七年。 冬。 “前进!都给我前进!谁允许你们停下来的!按照布阵图, 我们必须在十日后抵达山后阵营,支援前线部?队,要是延误了?军情, 你们担待得起吗!” 寒冬腊月, 大雪封山,在陡峭的山路上, 一支九人组成的中队正在雪地中艰难前行。 冰天雪地中, 他们身?上的衣衫却较为单薄, 每个人都面?黄肌瘦,粗糙的手上满是裂纹和冻疮,鞋上亦有血迹。 料峭寒风刮过众人, 像是随时会将这群士兵吹下山去。 队头比剩下八个士兵好一些, 身?上的衣裳略厚,但他脸上满是焦虑,催促不停, 话语亦逐渐难听起来。 这时,落在最后面?的一个士兵忍不住开口道:“队头,不行, 真的不能?再往上走了?! “我家乡离这里?不远,对这类地形很熟。 “这种?山越往上越冷,空气还会变得稀薄, 看现在这个风,今晚很可能?又?会下雪, 而且现在这个季节, 大雪一晚上是不会停的, 一下十几天都有可能?。而一旦下雪,我们很有可能?会被困在山上! “这个季节, 这种?地形,凭我们身?上的东西,若是真被困在山上,那几乎必死无疑!” 队头显然也觉得这段路途过于艰难了?,听到士兵的话,表情有所动摇。 但他紧随着又?道:“朝廷的命令,岂容你一个小小士兵质疑!长?官先前下的指令,按照最为机密的布阵图,我们这支小队就是从这条路走的,时间也必须是十天之?内。 “我等?携带的军情情报何等?重要,不能?有任何耽误。你一句不能?往上走了?倒是轻松,但现在还有哪条路能?在十天内赶到前线?要是情报没有及时送到前线,导致前线失利战败,你以?为谁会被怪罪、谁会承担责任? “更何况布阵图乃是天子亲自下的指令,若不按此执行,那可是抗旨!要是被人发现我自作主张,你以?为我们就能?活得成吗?!” 士兵们听了?这话,皆有苦难言。 方?国与辛国开战,已有三年有余。 这些年,辛国频繁骚扰方?国边境,行为越来越过分,也引得方?国民情激愤。 于是,三年多前,在以?史守成为首的主战派支持下,皇上下令出兵,既是不得不给辛国军队一个教训,也是想取回被辛国占据多年的北地十二州。 当时,百姓大多高兴,觉得朝廷终于要为他们做主,终于不用再怕辛国的抢掠了?。 然而,任谁都没想到,这一仗居然会打得这么困难! 在场的都是底层士兵,对这场战争的可怕之?处深有感?触。 首先是朝廷的军备给得相当苛刻,武器装备质量不佳、火器扣扣索索暂且不论,军队里?腐败的情况极为严重。 前些年不打仗的时候,由于将领时常更换,军队军纪不严,导致养出不少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的老兵痞! 他们大多借着中大队队头或者负责内务之?类的职务,私吞军饷,将军中补给挪为己用,甚至有人将本该给士兵的兵器盔甲当作铜铁拿去卖钱! 这导致朝廷明明拨了?钱,最后不少普通士兵竟赤手空拳上了?战场,凄惨地死在敌人手中。 另外,由于兵不识将、将不识兵,那些为首的将领对自己的士兵毫无感?情,只会为了?战绩让他们一味冲锋送死,死得多了?就随意从周围百姓中抓壮丁填上来,不过是人头凑数。 不少将领往往还会谎报战绩,杀了?五十个辛兵,就敢吹嘘军队杀了?五千,死了?一万士兵,就谎称只死了?几百。 打了?胜仗,夸大其词;打了?败仗,粉饰太平。 这导致朝廷对前线的真实情况完全?不了?解,军令更加混乱,士兵被困得不到支援,如果在战场上战死,家人也得不到抚恤,还可能?被抛作无名骨。 种?种?乱象,方?国军队自然毫无士气可言。 不过,最该死的,还是那个布阵图! 据说这是同平章事史守成向皇上献的计策,由朝中拟定?作战方?针,送达边关后,再由军队不折不扣地执行。 在场士兵都领会过这布阵图有多恶心。 朝中大臣大多从未亲临战场,对当地气候地形、人文习俗全?无了?解,看着并不十分精准的地图就敢纸上谈兵。有时士兵按照布阵图的指示过去,才发现前方?是一条死路,根本无法通过去。 更不要说敌军大多数时候根本不按布阵图出牌,布阵图就是废纸一张,而边关与梁城相隔千里?,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耽搁数日,完全?不可能?跟上军情变动。 偏偏将领并无真正的领兵权,只能?僵在原地等?皇帝的指示,军队行动极为僵硬迟钝。 而由皇帝朱笔批下的布阵图,又?是不折不扣的圣旨,皇命难为,若是不依照上令行事,抗旨是重罪不说,一不小心就有谋反之?嫌。 今日就是个例子。 布阵图要求他们这支队伍翻山越岭传递军报。 若是正常,或许他们还真能?在十日内赶到前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刚到山脚下,就遇上了?天降暴雪,随之?山路被雪封绝。 天气这种?东西,是布阵图无论如何不可能?预测到的。 可是,他们这会儿?也不可能?联络到长?官重新要一张布阵图,而队头更不敢违抗命令,他们除了?硬着头皮上,似乎别无路径。 * 当夜,这支队伍驻扎在山腰上。 寒风愈发凌冽,似乎已有雪子混在风里?。 寒酸的营地,只有队头有一顶还算像样的帐篷,并且在里?面?生?了?火。 剩下八人守在外头,吃了?点被冻得几乎咬不动的干粮,红着眼遥遥望着那帐篷内的火焰。 “真的要下雪了?。” 先前试图劝队头的士兵用手感?受了?下愈来愈烈的风,开口道。 “今晚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若是现在还不下山,队头指不定?能?熬过,但我们一定?会冻死在山上!” “依军令往前走也是个死,后退避寒违抗军令也是个死,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既然当了?兵,就没怕过死。可为国捐躯也就罢了?,若白白将自己的性命搭在这么愚蠢的命令上,我实在不甘心!” 另外七人闻言,皆抬头看向他。 其实未尝没有一样的想法,只是不敢反抗队头。 终于,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问他:“可……你想怎么办?” 那士兵望了?眼营帐:“队头不过一个人,我们足有八个,难道还真打不过他不成?” 一个瘦弱士兵略显胆怯:“可是谋害长?官,是重罪啊!” 那士兵道:“光脚从来不惧穿鞋的,前后都是个死,还有什么好怕的,不如拼一把!” 萧萧冰风中,众人对视几眼。 * 一刻钟后,队伍队头刚蜷缩着躺下,忽而听到夜色中似有骚动。 他颇为警惕,便要睁眼,谁知下一刻,就感?到自己四肢被一群人死死摁住,令他动弹不得。 队头睁眼看到自己队伍中的士兵,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急喊:“我也是被迫无——” 他话未喊完,只见一把银刃自上狠狠落下,一瞬就扎穿了?他的咽喉! 血溅三尺。 众人死死摁着队头,直到他完全?不动,亦没了?气息。 动手的士兵喘着粗气,余惊未消。 他以?前与辛国兵动过手,并非从没杀过人,但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的同胞下杀手。 剩下八人比想象中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们扒下队头身?上的棉袄衣物,分着裹在自己身?上,又?从仗中翻出些许食粮,勉强果腹。 队头的东西也不多,很快分完了?。 这时,才有人问:“以?后怎么办?我们杀了?队头,也不可能?再去送军报,只怕也不能?再用以?前的身?份了?……难道唯有落草为寇吗?” 重要的军报无法按时送到前线,前线的军队不知要面?对怎样的困境,不知又?有多少士兵会白白送死。 然而他们自身?亦自顾不暇,从布阵图逼他们从这座山走开始,这军报就绝无可能?送到了?。 那为首的士兵想了?半晌,说:“要不然,我们下山以?后,往十二州的方?向去吧。” “十二州?” “对。” 士兵颔首。 “先前,我听另外一支队伍的兄弟说,现在十二州那一带有一支非常强悍的民间义军。” “这支义军似乎是站在方?国这边的,有时候会忽然出现,协助朝廷军队抗辛。” “也是正因如此,有不少上过前线士兵都知道义军的存在。” “只是将领通常为了?向朝廷邀功,会将义军的功绩揽到自己身?上,并向朝廷和普通百姓都瞒着这个消息,倒弄得像个隐秘传说似的。” “那兄弟说,那义军的装备武器都极为精良,甚至远胜朝廷的正规军,他们手上还有常人从未见过的强大火器,一瞬便可相隔数丈、取人性命,战力强大,宛如天降神兵。” “而且,那义军的军师,似乎是个仙女一样的女子。” “——女子?” “对。” 士兵道。 “据说有数次义军出现时,都曾有人瞧见一个文人打扮的女子在军中现身?,被许多护卫严格守卫,地位很不一般的样子。” “另外,义军之?中似乎也有会冲锋的女将,与他们的大将像是母子兵。” 女人出现在军中,怎么听都像是神话故事。 不过绝境之?中,不妨碍这些人对这种?美好的幻想心怀向往。 亦有人喃喃道:“最近这是怎么了?,先是什么李太后顾太后的,后面?又?是那个谢知秋,现在又?有义军女军师女将,这年头厉害的女人还真是多啊。” 若是平常,大抵人人都会对这种?话题有兴趣,但在这种?生?死关头,八人中弥漫着严肃的气氛,人人都在担忧自己的前程。 那士兵定?了?定?神,又?继续道—— “虽然朝廷这里?被打得节节败退,但义军那里?却节节胜利,甚至有传闻说,义军已经实际掌控了?十二州中的几州,十分令辛国忌惮。” “辛国迟迟未能?攻进方?国境内,便是因为义军阻拦,若是只有朝廷,只怕早败了?,然后又?要向辛国赔款上供。” “相传义军治理?之?地,繁荣富饶,安定?泰平,由于军纪严明、治安极佳,街上随处都可以?见到外出做活的女子,其太平可想而知。” 他稍作停顿,又?往后说—— “既是义军,多半会接纳没有去处的流民。” “我们反正已经走投无路,无论真假,不如去碰碰运气。”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小?姐, 上个月从各地寻来投奔我们?的人,都已经安置妥当。不过,从各地逃难来的人比起半年前, 好像又增多了, 因?为种种原因?从朝廷军脱离出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楼台之上, 雀儿怀里抱着大?捧文书, 一本正经地向面前的女子汇报。 五年过去, 雀儿的模样变化不小?。 她已经过了二?十,由于常年在外奔波,皮肤略微黑了一些, 眼神也褪去当年的懵懂稚气, 稳重起来。 雀儿是自小?跟在谢知?秋身边的小?丫鬟,也是识些字的,只是过去不以此为业, 学业便不大?精。 而?她跟谢知?秋来到北方后?,起先谢知?秋身边很缺信得过的人,雀儿急于为小?姐分忧, 便拼命动脑筋学习,小?姐让她读的书,她纵然读得吃力, 还是使劲读。 久而?久之,她做的事情越来越重要, 逐渐得到历练, 成了谢知?秋的左膀右臂。 雀儿这几年已经拿回了自己的卖身契, 但她仍旧留在谢知?秋身边,不像丫鬟, 更?像是弟子,只是以前叫惯的称呼还是改不掉。 义军其他人都将谢知?秋称作?“大?人”,唯有雀儿,仍旧唤着“小?姐”。 而?在她眼前的女子,正正襟坐于桌前。 清光从窗棂照入,桌上堆满如山般的案卷文书,这女子仍面不改色,唯毫笔握在手中?,周身一派清冷凛然之气。 她听到雀儿的汇报,缓缓颔首,道:“好。刚来此地不久的人,虽允许他们?从事劳作?,但切忌立即让他们?进入工坊、义塾、军队等?核心?之处。 “这些地方若要接纳新人,务必要查清底细。现在局势混乱,未必没有辛国或者?朝廷的奸细混在流民之中?,要格外谨慎小?心?。” 雀儿严肃应道:“是!” 那?女子交代之时,并未抬头,反而?专注地垂头书写,一转眼的功夫,又批完一份需过她手的文书。 此人,正是谢知?秋。 雀儿站在一旁,没有立即离开?,反而?仰慕地看着自家小?姐。 小?姐如今的打扮,比在梁城时简单多了。 她并未像方国大?部分女子那?样做复杂的发髻,只用红绳束了个干净利落的马尾。 而?且,小?姐身上所着衣裳既非方国女子的裙衫,亦非北地少数民族之衣裳,而?是上身素衫,下着红裙,裙长只盖到鞋上两寸—— 这样的衣裳,在来到北地以前,雀儿前所未见。 据她所知?,这是小?姐来到北地后?,觉得传统裙子裙长曳地,行动实在不便,于是特意让二?小?姐谢知?满根据小?姐所绘图纸做出来的。 小?姐曾说,这是她还与?姑爷交换时,在自己的“灵魂实质”上看到的衣服。 不得不承认,换了裙子以后?,小?姐外出看起来是便利了许多。 有时需要,这裙子下面还可以再穿骑装长裤,无论是美观性还是便捷性都颇为不错。 若在梁城,这等?只顾方便、不顾礼制的奇装异服,必定要惹来非议。 但在遥远的北地,又是在小?姐做主的地盘上,一切条条框框似乎都可以抛诸脑后?,这样无人见过的裙子反而?成了谢知?秋的出门在外的标志性形象,引得城中?崇拜她的女子争相效仿。 想到这里,雀儿不由望向窗外。 她们?身处楼台之上,从高处往下看,可以瞧见熙熙攘攘的街道和人群。 在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子甚多。 她们?有人穿汉族服饰,有人穿北人游牧民族之服,不过,其中?起码有一半人都扎着马尾、穿着与?小?姐相似的长裙。 这样的装扮方便且易于活动,简直是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流行开?来,当下已随处可见,不少女子都以与?谢知?秋相似为荣。 不过,她们?虽模仿小?姐,却大?多不知?道小?姐的真实身份。 小?姐为了避免惹来麻烦,是隐姓埋名在统领义军。 义军中?值得信任的领袖人物自然都清楚她的身份,但她并未向义军辖地内的普通民众公布实际姓名。 辖地百姓只知?小?姐是义军之中?地位极高的军师,几位大?将都对她敬重有加,而?且辖地内种种与?别处相异的设施,大?多出自她的手笔,将她说成是义军领地范围内的实际领导者?,也并不言过其实。 百姓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起先跟着义军之人喊她“大?人”,后?来则逐渐给她起了种种雅称。 二?小?姐知?满知?道小?姐以前喜欢谢家后?院的梅花树,特意在帮她做裙子时,将红梅纹样绣于长裙之上。 于是,百姓便根据她这裙子上的纹饰,将小?姐换作?“红梅仙子”或者?“红梅夫人”。 大?抵是小?姐给了许多走投无路的人栖身之所,而?她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相当有神秘感,许多受过她恩惠的人,似乎都对她相当崇敬,甚至将她塑造得如同九天?仙女一般。 * 日?头逐渐西斜。 谢知?秋感到屋中?的光线变化,眯了下眼,抬起头来。 随着义军逐渐壮大?,在义军管理范围内的地带越来越多,谢知?秋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姜凌与?萧寻光平日?里以打仗为主,工匠技术的发展与?培养则大?多交给萧寻初与?知?满,而?除此之外的士农商之策,几乎全部都要由谢知?秋来处理,各种大?事小?事的大?方向,更?是不能不过她的手。 尽管最初,来到北地、协助义军是谢知?秋本人做出的选择,不过他们?在短短五年内便走到今天?的地步,仍然让谢知?秋本人都感到惊讶—— 谢知?秋望着眼前成山的文书,心?知?今日?是不可能看完了,索性站起来,松了松肩膀,然后?走到窗边,从楼台之上往外看—— 窗外是热闹的人群。 哪怕天?色已昏,即将入夜,街上仍无丝毫清冷的迹象,反而?有不少白日?干活的人下了工出来闲逛,街道愈发喧嚷。 食肆、布坊、茶馆、各色手艺人…… 能想到的铺面应有尽有,若非当地人的衣着打扮与?关内有区别显著,往来语言也是辛汉与?各类民族语交杂,这等?繁荣程度,几乎能让人误以为是梁城。 然而?此地名为云城,在谢知?秋与?义军到来之前,不过是个北临十二?州、时常受到辛国军队骚扰、人迹罕至的边陲小?城。 原本,此地受到辛军频繁的入侵掳掠,当地民众不堪重负。 而?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兵马竟在对阵辛国骑兵时竟落荒而?逃,导致此地治安大?为减退,更?为混乱没落。 附近百里之内田地荒芜,家家户户被洗劫一空,没有任何行业在这里有机会发展,甚至到了连土生土长扎根于此的乡民都不得不离家背井、另寻出路的地步。 义军到来以后?,凭借着火器彻底赶走了辛军。 他们?发现当地的朝廷驻军已经弃城而?逃,方国将领被辛军打得心?生胆怯,不敢再靠近此地,亦不敢将云城已失之事向朝廷汇报,于是这里成了实际上的无主之处。 义军起先只是派人镇守此地,伪装成本地人组成的民兵,保护尚未离开?的百姓安全,也防止辛国继续进军,占领云城。 但后?来,经过多方考察与?评估后?,义军将此处定为自己的主要根据地,并在这里扎根发展。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句将云城当作根据地, 说来简单,其?中经了多少周折,唯有谢知秋与一路陪她走来的义军自己?清楚。 在来到云城之前, 义军与过去一样, 只隐藏在民间,伺机而动。 萧寻光统帅的这支义军, 在民间自发组成的军队中算是规模大的, 但与朝廷军相比, 还远远不?足。 谢知秋来到北地后,私底下协助义军、为其?在战场上出谋划策,明面?上则帮助父亲与知满重新经商。 谢望麟年事已高, 实则觉得?女儿当个国子监祭酒已经十分光宗耀祖, 并不?理解她的辞官之举。 奈何谢知秋心意已决,她还召集谢家全族开会?,向族中长辈阐明了对辛国局势的担忧, 以及皇室故步自封的弊端。 谢家在梁城根基深厚,又是书香门第,十分看重朝中官职, 因此谢知秋辞官一举,并不?在族中长辈预期之中。 好在族中长辈皆是明理之人,当年先帝欲杀萧斩石, 不?少长辈都曾死谏保萧斩石,虽看重家族声誉名利, 但危机当前, 他?们仍会?将家国至于?个人安危之上。 谢知秋出于?保险起见?考虑, 并未将自己?与义军的联系全盘托出,但谢家从她话中, 能觉察到她去北地,必定?是一桩极为冒险的事。 谢家商议数天,终究决定?支持谢知秋。 于?是族中安排转移老幼女眷前往安全之所,有官职的谢家人留在梁城,尽可?能稳住朝廷。 知满主动要跟着姐姐走,谢望麟前思后想,终是放心不?下两个女儿,况且谢知秋说皇室对她有所忌惮,留在梁城说不?定?有危险,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举家迁往北地。 北方?少数民族众多,被关内称为蛮夷之地,谢望麟知道?自己?的文玩生意在这里?定?然是做不?起来的,便?将重心放到布坊上。 知满离开时,将梁城的绣坊都托到谢家长辈手中,同时也将一些?熟练的绣娘从梁城带到了北地。 那些?梁城长大的姑娘大多不?愿离开,但包括知满最得?力的帮手燕子在内,有相当一部分绣娘是绣坊过去接纳的无家可?归的姑娘。 她们本就如浮萍无依,绣坊就是唯一的家,又受过谢家姐妹的恩情,得?知两人要走,皆表示愿意跟随。 起先他?们的落脚之地,是离义军较近,但受辛军影响较小的一些?富裕大城,谢家表面?上只是普通富商。 新的谢家绣坊办起来后,发生的事与梁城如出一辙。 方?朝的棉花本就主要在边疆种植,他?们搬到北地后,发现这一带十分适合种植棉花,棉花产量极高,成本比原来更为低廉。然而北方?的纺织技术,却远远落后于?南方?之地。 两重缘由之下,价格低廉而绣工精美的谢家布坊一经问世,立即占领了北方?数地的市场。 在义军的保护下,谢家立即聚敛了大量财富。 这些?财产,再加上谢家从梁城带来的以前积累的资产,已经十分惊人。 谢知秋思考之后,将这笔钱用于?购买金属和?雇佣工匠,开始建设工坊。 这正是她当初想要说服皇上进行的义学与军事改革。 没有国家的支持,只凭谢家的财力,规模自然没有谢知秋原本期望的大,而且也来不?及花大时间培养工匠,只能在匆匆教育之后,就立即将工匠投入生产突火.枪部件的进程中。 好在突火.枪图纸被拆分以后,工匠都只需要生产一个小部分,既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难度也不?大。 兼之义军兵力有限,暂时如此,竟也勉强够用了。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期,方?朝与辛国撕破了脸,开始打仗。 对方?朝而言,现在绝不?是打仗的好时机,可?对谢知秋而言,这竟然成了不?可?思议的机会?。 经过一年有余的筹备,义军手上已经有了足量的突火.枪。 以前义军只凭自己?的力量抵御辛国的军队,现在朝廷与辛国起了正面?冲突,压力就到了朝廷那边。 义军规模不?大,与辛国军队正面?交战不?是良策,在谢知秋的指挥下,他?们往往以偷袭和?暗地里?帮助朝廷军为主。 然而朝廷军比想象中还更不?能打,常有朝廷的守城将和?知县在危险时弃城而去。 谢知秋辞官来到北城,就是为了保卫江河百姓,自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 于?是义军在此时介入,凭借着突火.枪等火器,他?们承担起了驱逐占城辛军,以及守卫城池的任务。 新型火器在战场上的威力比想象中更好,突火.枪几乎适用于?所有场合,而火炮则在攻城时无往不?利,守城时坚不?可?摧。 不?知不?觉,包括他?们作为根基的云城在内,义军的掌控之下已有了数座小城。 然而刚刚受到义军保护的小城,往往满目疮痍,百姓逃得?逃、散得?散,还留在城里?的皆是老弱病残,还饿得?面?黄肌瘦。 在这时,谢知秋过去在当月县当知县,以及在朝中推出新政改革的经验就发挥了作用。 她先令义军维持秩序,给百姓发放适当的救济,安抚人心。 义军将城从辛军手中救出来,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民心,再加上他?们手上有强大的武器,又有威慑力,足以制止乱世中一些?道?德沦丧的乱象,很快,城中治安就能恢复。 接着,谢知秋就会?将绣坊、工坊迁入城中,主要招收工匠、绣娘、各种劳力以及杂工。另外,北地矿产其?实十分丰富,有了自己?地盘,就可?以自行发掘矿物了,因此也雇佣了大量矿工。 谢知秋雇佣劳力,不?拘老□□女,尽可?能给流民创造就业机会?。 百姓有了生计,就会?安定?下来。 有了义军的保护,不?用担心抢掠,城外的田地也能开始耕种,在城内做工得?到第一笔钱后,又有大量难民得?以回归田地。 粮食在这种岁月里?就是命脉,谢知秋对此极为重视。 在城内招来的工匠,第一批就送去修建水车、水渠能有助于?农业的设施,还会?让义军中有农业经验的人整理农业技巧,然后去城郊指导刚刚归田的农民提高耕种技术。 熬过最为艰难的第一年,第二年十有八.九能够丰产。 粮食有了保障,生活安全,百姓手中有了余钱,商业紧随着就能繁荣起来。 义军掌控此地,他?们实际已是此地的朝廷。 谢知秋征收的税与朝廷相比很低,但纵然如此,税收总额仍在短时间内涨了上来,正如梁城改革当年。 到这种时候,谢知秋便?可?以结束不?断往城中砸钱的过程,开始得?到整座城的回馈。 利用这些?回馈,不?但可?以提升军队的战力,其?他?能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 谢知秋站在窗边,望着集市里?亮起的灯火。 五年过去,事情比她想象得?更加顺利。 半晌,她又回过头,看向桌案之上,雀儿刚送来的文书铺开,上面?有一些?是她的字,还有一些?是雀儿的字。 谢知秋顿了顿,道?:“你的字,写得?又比以前漂亮了。” 雀儿现在得?了小姐的夸奖仍十分高兴,她雀跃了一番,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好歹也算是第一批义塾出来的人,是现在那帮小孩的大师姐呢,得?做好表率才行,怎么还能总写丢小姐脸的狗爬字。” 谢知秋笑了一下。 她离开位于?楼台上的书房,楼下正是墨家术的钻研工坊,比过去临月山亦或是萧寻初的院子都要大许多,设施亦完善,里?面?分两个区域—— 一块区域专门用于?钻研武器,一般是萧寻初和?叶青两人在使用,属于?机密之地,设有复杂的机关,等闲不?可?擅入; 另一块则是各类实用器械,有改良了一半的纺车,还有尚未改进完的水车模型,甚至有种种难以辨别用途的怪异工具杂乱地堆着,能看得?出经常使用的痕迹。 而在这块区域之外,还有一个小型学堂。 谢知秋经过学堂,就看到知满和?她的三个弟子席地而坐,知满正在一本正经地考核弟子—— 知满对第一个弟子道?:“……你给推车装六个轮子干嘛,推车两个轮子完全够用了,甚至设计合理,一个轮子都可?以。这是推车又不?是蜈蚣,六个轮子难道?能推得?更快吗?纯粹浪费材料,也算不?得?创新,完全是在糊弄我,重做!” 她又对第二个弟子道?:“你这个水力筒车倒是改得?还不?错,只可?惜慢了你师父我一步,你师父我上个月新设计了一种三组齿轮的多力翻车,可?以根据需要转换水力、风力、畜力进行浇灌,你这个效率远远低于?我……不?过你毕竟是徒弟,还行,算你良好吧。” 言罢,她又看向第三个弟子交上来的功课。 然后,知满微微愣了一下。 “你这个……我觉得?还不?错。” 知满端详了一下,说:“不?过,火器这块,还是你师祖更熟悉,反正他?应该快出来吃饭了,你不?如去问问他?吧。” 话音刚落,最里?面?那扇门发出机关被打开的声音,不?久,果然见?萧寻初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小弟子连忙捧着自己?的火器模型过去,恭敬地唤道?:“师祖,我观近日战事密集,实在想为军中尽一份力,故而作业选了设计新型火器。师父说她觉得?还行,想请您帮我看看。” 萧寻初听到对方?的称呼,呆了一下。 他?显然还不?太?适应“师祖”这种辈分,摸了下后脑勺,方?抬手去接:“可?以,给我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萧寻初拿上那弟子设计的火器模型准备讲解, 方一抬头,便瞧见谢知秋倚门站在?外面。 他当即对她一笑,桃花眼弯起, 挥手打了个?招呼。 谢知秋颔首。 二人不必言语, 彼此也有默契。 萧寻初见谢知秋来了,心情明?显变好, 对旁边的弟子愈发?和颜悦色, 教导时格外耐心, 搞得小弟子受宠若惊。 谢知秋则自行走?进学堂,拿起学生们近日做的作品观看。 云城的义塾是两年前开始办的。 与方朝传统的教授四?书五经不同,云城选拔管事者的标准与儒学全然无关, 自也不教这些。 谢知秋尚为国子监祭酒时, 曾为义学改革设计过教学规划,这份规划如今就应用到了这里。 她以当初的设计为蓝本,又加入了一些传统的启蒙内容, 作为新义学的课程。 其中包括识文断字、墨家术基础理论、数学、天文地理以及一些谢知秋认为有益的百家杂学。 义学针对的学生也分为两种?。 一种?是立即就能投入劳动的成年学生。 由于他们当下必须讲求效率,针对这类学生,基础内容都讲得不深, 只?起到扫盲作用,以专业技术为主。这部分学生,一般只?需半年到一年的学习, 就可以通过考核,然后?进入绣坊和工坊工作。 他们一般自己也想快点开始赚钱, 会主动加快学习速度, 甚至曾有个?别佼佼者只?用了三个?月即完成学业。 另一种?则是尚无工作能力的孩童。 对这一部分学生, 则是正儿八经的启蒙。 而叶青和知满又从这些尚在?学习的孩子中,挑选出一些在?墨家术方面格外有天赋兴趣且较为勤勉的学生, 收为弟子,尝试将他们培养成日后?可以接班的墨者。 此刻在?学堂中的三名弟子,就是这种?情况。 这三名都是知满的弟子,两女一男,年纪最大的已过十四?,而最小的才九岁。 知满从数月前才开始招收弟子,因?此手边人还不多。 而萧寻初的大师兄叶青,本来就有一个?弟子逆川,来到北地后?,为了尽快帮到义军,很快就选了一批工匠传授墨家术,然后?又从其中挑选可靠聪慧之人,作为嫡传弟子。 最初能在?工坊中培训工匠,亦或是在?义学中教导墨家术的先生,几乎都是叶青培养出来的人。 五年下来,他可谓桃李满天下,嫡传弟子就有超过五十人之多,更不要说徒子徒孙。 如今云城内的建筑、工具都与别处不同,连随便一个?夜市都随处可见奇门巧器,随便问一个?小孩,他都能说出几条墨家术的基础规则。 对初入云城的人来说,这只?怕是相?当奇异的景象。 谢知秋拿起一个?弟子做的小机关,左右转转,又放下。 这时,萧寻初指点完弟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笑问:“在?想什么?发?呆似的。” 谢知秋一顿。 她说:“只?是在?想,辞官一举,大抵是做对了。” 朝廷是一条常规而保险的道路,也可得到名利。 然而身为朝臣,她却处处受到桎梏。 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她必须成为高?官,站到极高?的位置。 然而为了保住这个?地位,她又不得不有所妥协。 办义学,不能提及墨学之名,只?能将墨家术融入各类技术之中,以保证儒学的正统地位。 招收弟子,只?能招男,而不能招收女弟子,否则就会阻力重重,还会被指责颠覆阴阳伦常。 更不要说军事改革、武器的运用等?等?。 朝廷如此笨重,如此守旧而沉重,那么多人固守旧路,不肯改变。 它如同一艘巨船在?海上航行,一点点转向都要受到巨大阻碍,非得使出浑身的劲不可,要让它转航,谈何容易? 而在?这里,就完全不同。 谢知秋就是这里话语权最大的人,她想办什么样的义学就办什么样的义学,想收什么弟子就收什么样的弟子,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而且北地民风开放自由,许多在?汉地或许推行起来困难的政策,在?这里居然被接受得十分良好。 如今长?街之上,孩童谈论墨家术极为普遍,女子外出做工更是人人习以为常之事。 正如萧寻光当初所言,他们是为了家园与百姓集结起来的军队,而非为了个?人权势富贵。 所以只?要是百姓能够接受、对百姓有利的政策,在?此地便百无禁忌。 * 次日。 清晨。 谢知秋尚在?梦中,忽然感到脑袋下的枕头微微在?动。 她浅浅蹙了下眉,略带倦意地微微睁眼。 只?见萧寻初正小心翼翼地试图将手臂从她脖子下面抽出来。 见她醒了,萧寻初一笑,放低嗓音:“抱歉,弄醒你了?我听到外面好像有些动静,想去看看是不是有事,看你睡得还熟,本不想吵你。” 谢知秋尚未睡醒,十分下意识地往萧寻初的胸膛方向靠了靠,半梦半醒地问:“什么时辰了?” “别担心,辰时未到,你还能再睡会儿。” 他说。 谢知秋平日繁忙,所以晚上通常睡得很沉,萧寻初也希望她睡得舒服点,所以若无必要,谢知秋靠在?他怀里睡的时候,他会尽量不动。 不过,外面好像越来越吵了。 萧寻初顺了顺谢知秋的头发?,便要起身更衣。 谁知恰在?这时,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步伐,随后?便是雀儿敲门的声音—— “小姐!小姐!前线的急报来了!” 谢知秋顿时清醒。 * 如今边疆的战事情况,也与过去大为不同。 来到北地之后?,义军起先弱小,只?能以防御和游击的方式帮助方国。 不过,自从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在?谢知秋的种?种?改革治理下,义军的实力有了迅速改善,不但通过投奔的朝廷军与征募的流民壮大了兵力,还配备了种?种?先进武器。 三个?月前,萧寻光进行了仔细清算后?,认为义军现在?装备、兵力、粮草、士气都没?有问题,已经度过了艰难的打地基时期,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开始反击了! 辛军与朝廷军已经僵持了三年有余,逐渐显露出疲态,但义军却正是好时候,他认为现在?就是那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提议北上,夺回十二州! 谢知秋经过反复权衡,同意让萧寻光一试。 萧寻光遂领兵出征。 不得不承认,萧寻光在?军事方面很有一套,在?他的统领下,义军军纪严明?、势如破竹,简直宛如又一个?萧家军。 没?多久,前线就传来喜讯。 萧寻光巧妙地联合了十二州内对辛国统治不满的汉民,义军团结义军,短短三个?月,竟一口气取回了其中五州之地! 这样的速度,无疑令谢知秋惊喜。 只?是事情太过顺利,又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谢知秋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只?要有前线的战报,就会第一时间看。 这次,一听前线有了消息,她当即翻身而起。 * 须臾,谢知秋已经整装一新,干净利落地坐在?桌前,来听雀儿汇报消息。 她道:“你说吧。” 雀儿郑重地对谢知秋行了一礼,言道:“小姐,今早有两条急报一起到了,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 说到这里,雀儿顿了顿,她知道小姐素来不喜欢打哑谜,便直接往下说—— “好消息是十二州传来的,萧将军前日率军又攻下一城,十二州里有六州实际已经在?萧将军掌控之下。照这个?进度下去,或许十二州全部复归原主,也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谢知秋颔首。 萧寻光的确继承了他父亲萧斩石的衣钵,作战勇猛而细致,善于任用将兵又精通兵法,几乎没?有短板。 谢知秋得知萧寻光那里顺利,松了口气,却不敢掉以轻心,又问:“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 雀儿凝了一瞬,才迟疑地道:“坏消息其实与义军无关,不过……” 雀儿语气复杂地说:“近一段日子,我们这边都没?怎么遇见辛兵。萧将军北上后?,一直是姜将军在?镇守西关,她观察辛军情况觉得奇怪,就命人探了一探,谁知发?现一个?不得了的情况! “辛军竟是有意避开了东面的义军,直接一路往南去了! “他们抓住了朝廷军的薄弱之处,一路进攻,长?驱直下,看这架势,竟像是打算将被我军夺取的六州置之不理,反而要径自往梁城去! “朝廷军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来,被打得猝不及防。朝廷军的情况,小姐你是知道的,他们怎么挡得住这种?攻势? “现在?辛军还差两百里路,眼看就要打进梁城了!” 谢知秋原本一直在?想坏消息会不会是义军何处有疏漏被辛军攻破,同样没?想到没?想到辛军居然会有如此出其不意的一招,听完此信,不由怔住。 第一百九十五章 辛军竟然没有尝试夺回被义军占据的六州, 反而另辟蹊径,直接去了梁城! 谢知?秋瞳孔一收,完全?没料到辛军会走这么一手棋。 要知?道北地十二?州地处要塞, 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萧寻光现下取走的是东面六城,对辛国来说?不?可谓不?伤筋动骨。 对大部分人来说?, 已经获得的东西又被敌人夺走, 远比想要夺得却失败, 更?令人难受。 谢知?秋原以为辛军定会想方设法夺回这六州之地,早在脑海中准备无数种防御之策,唯独没想过, 他们干脆利落地就?放弃了东面六州, 反而攻打梁城去了! 不?过,若跳出常规思维,这一招倒是行得妙。 义军能在几个月内轻取六州之地, 就?说?明义军军力强悍,不?是好对付的对手。 相反,朝廷军面对辛军, 被打得溃不?成型,几无招架之力。 辛军如今两面作战,分.身乏术, 要是继续将精力放在难啃的义军上,未必能赢不?说?, 战局拖长, 还会给孱弱的朝廷军背刺的机会。 而跑去攻打梁城就?不?同了。 义军以北方为根据地, 又刚夺得十二?州中的六州,多半会以掌控新地盘为主, 不?一定有能力或意愿阻止辛军南下。 朝廷军一击即溃,是好捏的软柿子。 相比较于没那么富饶北地,方国商业发达、物产丰富,是一块大肥肉,而且轻而易举就?能咬下一口。 只要吞下方国的富裕之地,收获便远胜于与义军,到时候,北地六州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招,可谓丢车而保帅、断尾而获生之策! 雀儿在一旁面色古怪。 她说?:“小姐,凭朝廷那乌合的军队以及与士兵无法配合的将领,若辛军真的打过去,关?内……只怕凶多吉少?。” 这件事说?来怪异,但在五年前,朝廷看起来还是那般高不?可攀的强大,而如今,单看形式,已经完全?颠倒过来。 朝廷对辛军节节败退,义军却节节胜利。 要说?经济与政治制度上的积累,才?刚刚起步的义军自无法与根基深厚的朝廷相比较,但若论军事实力,哪怕兵力悬殊……义军去打朝廷的话,就?凭朝廷军那乱成一锅粥的水平,义军还真十有八/九能赢。 不?过,雀儿的迟疑,谢知?秋也看得懂。 义军如今有自己的军队、领地,在义军的管辖范围内实行与方朝朝廷完全?不?同的制度,纵然义军是以民族大义为名集结在一起的军队,并无谋反之意,但他们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政权了。 就?凭这个微妙的状况,义军与朝廷之间也不?可能全?无嫌隙。 在义军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想入非非,认为打赢辛国以后,不?是不?可以干一票大的,之后所?有人便可一同鸡犬升天。 可是另一方面,雀儿是随谢知?秋一同从梁城来的,她的家?人、朋友,有不?少?还留在梁城。 雀儿跟随谢知?秋这几年长了不?少?见识,看得出来朝廷的诸多问题,但即使如此,她对这个朝廷也不?是全?无感情,更?不?要说?辛军攻入关?内,受难的将是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那些人皆是义军的亲人同胞,其中还有人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好友。 雀儿问她:“小姐,关?内若是真到千钧一发之际,我们……要帮朝廷一把吗?” 谢知?秋一顿,凝神未言。 仅从个人利益考虑,义军当?下虽有伸出援手之力,但并不?算特别游刃有余,更?何况他们若以保全?自身为主,不?出手援助朝廷,便可坐看辛国与朝廷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 朝廷本就?对义军存在忌惮,未尝不?是后患。 在适当?的时刻,他们甚至可以和辛国联合,借机铲除朝廷,永绝后患。 皇室因循猜忌、作茧自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可言是自作自受。 可是,若不?出手,眼看着辛军进军,受苦的将是前锋兵士、黎民苍生…… 然而真要出手,也没有那么简单。 击退辛军,保护了百姓,也保住了朝廷,而损耗的却是义军本身。 朝廷对自己的将领都毫无信任可言,更?何况是他们这样完全?不?受朝廷控制的独立武装“政权”? ……进退两难。 谢知?秋闭目凝神,手指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又有一名士兵赶来,驻足门前,拱手唤道:“谢大人!” 谢知?秋清眸缓开:“何事?” 那士兵道:“大人!前线又来了一封急报!据说?萧将军进军之时,偶然发现一支辛军队伍鬼鬼祟祟,就?将他们擒来仔细搜了身,谁知?发现这么一封严密保管的信! “信中内容只有萧将军一人看过,萧将军看完,就?让人快马加鞭将信送来给您,还请谢大人过目!” 谢知?秋闻言蹙眉,抬手去接。 她拆开信封,待看到密信的内容,面色就?微微一变。 * 梁城。 皇宫。 清晨,军报从前线马不?停蹄地送到宫中,赵泽读完,气得当?场砸了几个黑釉建盏。 赵泽这数月来,几乎没怎么上朝,但今日,难得地又在紫宸殿召集群臣。 他已过而立之年,许是年纪逐渐上去,他比起刚登基之时,似乎胖了一些,面颊白而略有浮肿,不?算很明显,但却缺了几分精神气,腰围亦隐隐约约地宽了。 群臣齐聚,他将军报狠狠砸向众臣! 沉甸甸的卷轴砸在地上,复又弹起,飞出数丈远。 “饭桶!全?都是饭桶!朕养你们一点用都没有!” 赵泽急火攻心,口不?择言。 然而紫宸殿中鸦雀无声。 不?少?人心里都知?道战事为什么输。 可同平章事史?守成不?喜有人挑他的毛病,朝中已有当?年谢知?秋说?实话却被使劲打压的先例在前,现在再无人敢率先开口。 于是,人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寄希望于有别人来当?这个出头鸟。 赵泽看着这群缩头乌龟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辛军都已经到定州了!若是他们过了擎天关?,后面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冲到梁城用不?了二?十天!你们说?要怎么办!你们平时要钱的时候不?是建议很多吗,现在都来说?说?要怎么办啊?!” 殿中仍是寂静。 史?守成站在群臣最前,皇上那个卷轴几乎砸在他脚背上,吓得史?守成差点在殿上一跳。 纵然史?守成好面子,但心里大抵也清楚,当?初是他主战的,与辛军作战的策略也几乎是他拟定的,若要追责,他这个同平章事首当?其冲,朝廷军队输成这副德行,恐怕也有他大半原因。 想到这里,史?守成两股战战。 他抖着袖子,张口欲认错,可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他反复张嘴,终究是说?不?出话,只得低着头装鹌鹑。 赵泽望着底下这文武百官,内心忽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绝望。 他觉得眼前的光景,是真的,可又不?像真的,宛如一场梦。 朝廷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鬼样子的? 他犹记自己刚登基的时候,一片欣欣向荣,似乎每日都有新气象,君臣齐心,民间繁荣,百姓还称过他是百年难遇的仁君。 为什么短短几年,局面就?会变成这样? 如果真让辛军闯过了擎天关?,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打了三年,赵泽也看得出方国军队抵御辛军之无力,要是连擎天关?这最后一道屏障都失守,那辛国骑兵将如入无人之境,再无可挡。 届时,不?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就?连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怕都保不?住性命。 怎么办?要怎么办? 绝境之中,赵泽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那女子身着紫衣公服,总是安静地站在朝堂一侧,哪怕不?说?话,赵泽只要看她一眼,便觉得安心。 强烈的后悔涌现在胸口。 他当?年真该听谢知?秋的话的。 若是他当?初没有因为忌惮武将夺权而百般抗拒军事改革,又怎么落到今日这个局面? 原来样样事背后都有代价,武将强固然皇权危,但若军防不?佳,敌人的铁骑便将踏遍整座江山,他这个君王照旧逃不?过。 可笑?他以为衰败不?会来得这么快,只看见暖风依旧熏权贵,却不?知?大厦倾颓也就?一霎,压根无法预测。 朝中无人开口,压抑的气氛令人窒息。 在这时,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沉寂。 “皇上。” 赵泽顺着声音望去,却见说?话的是大理?寺卿祝维平。 祝维平长叹一声,道:“眼下指责已然无用,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 “依臣之见,我军未必有十成把握守得住擎天关?,若是擎天关?失守,梁城必然沦陷。然而皇上九五之尊,如有好歹,天下无主,必将大乱。 “如今,最优先的事宜,是保证皇上的安全?。 “是以,臣以为,为今之计,唯有做好迁都的准备。” 赵泽一愣:“……迁都?” “是。” 祝维平道。 “退到长江以南,有长江阻隔,辛国骑兵便再难南下,便可保一时太平。”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在当?前的局势下,却能保证皇上的安全?。” “臣以为,当?下应派将领死?守擎天关?,拖住辛军的进程争取时间,然后立即筹备迁都适宜。” “江南临城有皇上行宫,皇上可先临时定都于临城,然后修生养息……北方战事,今后再作打算。” 如此之言,就?是有可能要舍弃北方的领土,于南方求得安宁。 这样实在憋屈,作为皇帝也太过耻辱。 可在这等局面之下,却已是屈指可数的可用之策。 祝维平此人平日爱随声附和,很少?率先表露自己的意见,若不?是满朝连个能说?出像样建议的人都没有,他必定不?会出来带这个头,也是实在没了办法。 有了祝维平发声,官员们互相看看,开始三三两两有人支持。 史?守成左看右看,趁着没人注意,忙说?了句“赞同”,然后又不?知?声了。 满朝文武最后竟只有这样一个办法,赵泽满心尽是苍凉。 可是不?用此法,他或许是连性命都保不?住,已无选择余地。 “……也可。” 赵泽艰难地点了下头。 这一下,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他稍作停顿,问:“那么诸位爱卿认为,何人可去守擎天关??” “……” 此问一出,又是满堂寂静。 战局摆在眼前,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 连皇帝都要迁都了,这个时候去守擎天关?,不?是因为能守住,只是因为需要有人为皇帝逃跑争取时间。 主要部队必然要护送皇上南下,去收关?的人手不?会太多,而且梁城人去楼空,后面恐怕不?会有任何援兵。 朝廷的更?戍法至今未改,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这种时候作为将领,带着一群一天都没和自己磨合过的、乌合之众组成的士兵,去直面数万辛军精锐,死?守擎天关?,那压根不?是打仗,不?过是去送死?。 没本事的揽不?了这个瓷器活,根本守不?住,去了跟没去一样。 可有本事的人,谁又愿意去?本就?是危急时刻,再损失可用的大将,未来朝廷会愈发艰难。 朝堂上不?知?安静了多久。 忽而,只听长长一声叹息,一个魁梧的身影站了出来。 那人身长九尺有余,蓄关?公胡,满脸伤疤,神情凶煞。 萧斩石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上过朝了,若不?是皇上在军事上实在没了办法,恐怕还是不?会将他叫来。 此刻,在满朝重?臣中,只有萧斩石开口道:“皇上若信得过臣,擎天关?,便由老臣去守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萧斩石话音落后, 朝堂上的?沉寂持续得比之前都?要久,连皇帝都?一时愣住,说不出话。 萧斩石是?方国首屈一指的?名将, 若由他去守, 确实?比任何人都?放心。 可是?,他被朝廷猜忌那么多年, 当初立了战功却险些送命, 后来三十余年都?被困在梁城, 几乎算是?软禁,朝廷实?在亏欠他太?多。 这种时候,却唯有他一人, 愿意接下这个必死的?差事。 众人甚至能感受到萧斩石的?苦心—— 他能守得住擎天关, 而且反正朝廷不太?可能再用?他,牺牲他不算太?大损失,他一死, 也能为君主去除一桩心腹大患,可谓一举三得。 赵泽哑口无言,一时间对?萧斩石的?愧疚之情可谓喷涌而出。 他嘴唇嗫嚅, 半晌才言:“萧伯父,朕……朕……” 话到嘴边,又难以?开口。 赵泽从?龙椅上站起, 走下来,握住萧斩石的?手, 说:“朕此生, 必当牢记萧伯父的?恩情。” 萧斩石神态如?磐石, 沉稳如?故,他只?是?垂下眼睑, 对?皇上点了点头。 * 回到将军府。 萧斩石将家中所有家丁护卫都?唤到面前,道:“皇上已命我?严守擎天关,明日便要启程出发。 “你?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人,不少人从?当年萧家军时便跟在我?身边,你?们待我?忠心耿耿,我?都?清楚。 “今日,我?会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说着,萧斩石拿出一叠纸,铺开给众人看,又点起火盆。 他说:“这是?府中仆役的?卖身契,如?果是?当初是?签了卖身契进府的?,自己过来确认一些,然后从?今日起,这些都?一笔勾销了。” 萧斩石这一事起得突然,众人皆有些惊疑不定。 不过卖身契对?仆役来说都?是?大事,听将军这样说,众人不敢耽搁,赶忙上去找自己的?契。 萧斩石十分细致,一个确认过,就在名单上勾掉一个人的?名字。 待所有人都?见过自己的?卖身契,他便将这一叠纸全部丢入火盆中! 火舌吞没旧纸,呛鼻的?雾腾盛起来,漫起滚滚黑烟。 “现在,诸位都?是?自由人了。” 萧斩石宣布道。 “今后大家去留随心,若愿意留在将军府中,月钱照旧;若要离开,现在就可以?去找账房领一笔钱,自行离去即可。” “将军……您这是??” 在场之人大多对?将军府有很深的?感情,有萧家军中出来的?老兵,有在这里待了三十年的?仆从?,还有打从?一出生就在将军府中长大的?年轻仆役。 萧将军已经?许多年没有出征了,这回得到皇命,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安排后事,任谁都?能觉察到异常。 萧斩石面不改色,只?道:“擎天关是?阻拦辛军踏入关内平原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半壁江山则失矣。 “你?们不少人当年跟随我?出征过,我?不瞒你?们。 “此战甚为凶险,明日一去,大概回不来。 “然而朝中军队无可用?之人,兵力亦不充足,纵然是?必死一战,我?仍需要有人随我?守关。唯有将辛军尽可能久得挡在擎天关外,关内之人才会有充分的?时间准备逃亡。 “在场诸位,都?是?萧某信任之人,但萧某不会强求。 “现在诸位都?可自由选择去留。 “不过,萧某要问一句,在场各位,可有人自愿随萧某出征?” “……” 萧将军话音刚落,空气骤然凝结。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老兵问:“将军说的?大概率回不来,是?多大概率?” 萧斩石如?实?言道:“能回来的?可能性,不足一成。” “……” 本就肃然的?氛围,变得愈发凝重。 将军府极大,被萧将军叫来此处的?,乌泱泱约有上百人。 这种人数,放在战场上什么都?不是?。 可是?这样重要的?一场战役,萧将军仍要向家中百余人的?战力动员,渴望增加一点军力,可见朝廷军的?情况恶劣到了何等地?步。 静默了不知多久,忽然,六十多岁的?老管事竟站了出来,道:“将军,让属下陪你?去吧!虽然属下已经?三十年没有拿过刀了,但大小是?个人力,头脑也还顶用?。” 有了开头,陆续便有人响应:“将军,属下也愿意随同!” “属下也——” “老李你?算了,你?上有老下有小的?。将军,带属下吧,属下孑然一身,本就以?将军府为家,若是?没了将军,世?上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了,正好陪将军再重温一次年轻时的?威风!” “我?也愿意去!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不知道了,我?当年可是?将军手下的?得力战士,将军出征,怎能少了我??将军,算我?一个!到时候我?们让人站到擎天关外大喊一声我?与将军的?名字,说不定那些辛军就要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 “得了吧你?,你?当年临阵拉肚子的?事迹听说现在都?还在军队里广为流传,每个将军告诫手下士兵大战之前不能乱吃蘑菇的?时候都?要讲一遍。还辛军闻风丧胆,就欺负现在府里的?年轻人没打过仗。” 老人站了一圈,年轻人亦开始有人说话—— “将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也愿为江山献出一力!” “将军,属下愿意同去!不过,属下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不知将军能否准许属下下午回家再看望一次母亲?明日出发之前,属下定会准时赶回!” “去可以?,不过今晚得给点酒喝吧?” 有人站出来,自然也有人退却—— “将军,这三十年来,卑职一直感激将军对?卑职一家的?照拂,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卑职早已忘了打仗是?什么感觉,已经?是?普通人。将军为国献身之心,卑职十分佩服,但要我?现在再上战场,实?在……将军,对?不住啊。” “我?也……若是?有些胜算还好,但现在……我?才刚娶了亲……” “我?是?说过想参军,可一上来就是?擎天关的?话……而且这也太?突然了……” 众人想法?各异,言语纷纷。 萧斩石板着脸,看着众人的?态度,有人参与固然值得敬重,不过对?退缩的?人,他也没说什么,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萧斩石一诺千金,有卖身契的?卖身契都?烧了,想要离开的?,也依约发遣散费。 送妻子和两个儿子都?离开后,其实?将军府已经?比过去冷清许多,像丫鬟婆子等女侍因为萧斩石自己用?不上,早几年差不多都?送她们另谋差事去了。 这回热血留下的?人不少,但想要过平静日子的?人更多。 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时还感觉不深,待主动想走的?、沉默不言却默默走的?人都?领了钱离开,人群哗啦啦散开,众人这才发现,愿意去擎天关的?撑死不过三分之一的?人。 几十号人站在将军府空旷的?练武场上,显得愈发凄凉惨淡。 一个老兵看了看周围稀稀拉拉有老有少的?人,苦中作乐道:“行啊,都?是?狠人。走,等到了擎天关,老子就跟将军一起让你?们见见世?面!教教你?们这些年轻的?,什么是?萧家军当年的?威风,干死那帮辛军崽子!” 萧斩石则没再说什么大话来壮士气,只?是?拍了拍离他最近的?老兵的?肩膀,道:“今日站在的?各位,都?是?我?萧斩石的?生死兄弟!” 他取出藏在后面的?酒坛子,道:“我?敬诸位一杯!大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今晚好酒好菜管饱,萧某也向诸位保证,我?会尽己所能,保证诸位家人的?安稳太?平。”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老管事跟着萧斩石最久,闻言只?是?笑了笑,便也取酒饮下。 他说:“这下真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 次日寅时,天还未亮,萧斩石带着要与他同赴死场的?战士,还要再领上五万大军,启程去守擎天关。 萧斩石骑在马上,摸着手中的?玉质兵符—— 和田玉制的?令牌,头部做成老虎怒吼的?形状,威严庄重,正是?朝廷给将领调兵的?信物。 这虎头符,时隔三十一年,终于再度到了他手上。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他年轻的?时候拿着此符,只?差十里便可夺回十二州。 而如?今他已是?老骥伏枥之年,再拿此符,却是?辛军已经?进了方朝国境,再不守住擎天关,方朝就要被人掀了老巢,连一国之君都?保不住小命了。 …… 军队行到郊外十余里,忽然,一名禁军侍卫策马追上萧斩石,急急递上一个精致的?卷轴道:“将军,这是?这回的?布阵图!您这回出发守关事出突然,皇上之前还未来得及准备好。此图甚为重要,还请将军仔细揣摩,好生保管。” 萧斩石冷眼一扫,接过图,却看也不看,直接扔在地?上,又将手中火把也丢了过去,布阵图顷刻便被烧了个彻底。 “——萧将军!” 禁军士兵大吃一惊。 萧斩石却是?一声冷笑:“这就是?老子最后一战了,死都?要死了,老子去他的?什么见鬼布阵图!” “过几天辛军就要到城下了,老子烧图又如?何!有本事再发三道金令把老子叫回去啊?!” 言罢,萧斩石回头对?他身边众人道:“兄弟们,咱们这回啥都?不图,就图‘畅快’二字! “等到擎天关,我?们将三十年前没算的?帐一块儿算回来! “我?们这次可能到不了十二州了,既然如?此,就让想踏入我?国山河的?辛军,都?在这里留下命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擎天关地处方国西北面, 被高?山环绕,地势复杂,四面都是陡峭的山壁, 唯有一条狭长的崎岖山道可供骑兵通行?, 是以自古就是险要之屏障,不少弱国仅凭境内这一道关卡, 就可在乱世中苟延残喘数年, 只要守住关道, 敌国大军就难以入侵。 只见关门之处,两道笔直的断崖垂直而?上,直入云霄。 断壁之间?, 一条长窄山隙如一柄长剑插在天地间?。 山峦直而?高?, 没入苍穹,如擎天之柱,故此地名为擎天关。 萧斩石要守的关楼, 就在这一道长剑般的山隙之中。 他扶剑而?立,站在关楼上,眺望蜿蜒的山道。 不知过了多久, 只见山道末尾、山林树影中,隐约出现晃动的人影与火光,在这荒凉之地, 犹如催命的鬼兵。 萧斩石心道一句,来了! 他做了个手令, 示意士兵们做好应敌的准备。 辛军的轮廓逐渐清晰, 如此庞大的军队, 沿着长长的关道一路上来,竟望不尽尽头。 萧斩石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 以及他必须死守的山河。 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或许死在这里,也不算太坏。 至少他能像个将军一样,直到最后?一刻都站在战场上。 而?不是被困在玉墙金顶砌成的牢笼里,成为徒留威名的困兽,窝囊得蜷缩在华城之中。 而?且,朝廷今后?未必会有改变,再?这样下?去…… 在这里战死,至少不必亲眼?看?到更坏的结局。 萧斩石气息一定,拔剑而?出,向前一挥,中气十足地喊道:“战士们,给我杀!绝不让他们跨过此关一步!” * 擎天关的战局,比预料中还要更为严峻。 辛军南下?突然,朝廷并无准备。 萧斩石临时被派来守关,占据守势却没有时间?做任何筹备,兵疲马乏就要上阵。 皇上给了他五万大军,但凭朝廷军的水分,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一万人。 这群士兵,萧斩石一天都没有亲自带过,一个人都不认识,对这军队可谓一无所知。 而?士兵那?边也一样,他们可能听过萧斩石的名字,对传说中的萧将军多少比对其他将领信任一点,但朝廷军这三年来没怎么?赢过,早已军心涣散。 有数十人不顾自身安危,赌上性命,跟着萧斩石,从梁城千里迢迢来守擎天关。 来之前,他们都发誓誓死守卫擎天关,哪怕这就是此生最后?一件事?,亦在所不辞。 然而?,纵然是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兵,也没料到他们将面对的是这样一番景象—— “娘!爹!救命啊!我还不想死啊!” “啊!” “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放我出去——” “别杀我!求求你?们别过来,别杀我啊!” 两军交战还不到一个时辰,擎天关内便哀鸿遍野,自己人竟溃不成军。 士兵也不傻,没有人会平白无故为不认识的人奋战。 一连三年的败仗,朝廷莫名其妙的指挥,无数活人像虫豸一样轻而?易举地埋骨沙场,这些都导致军队上下?全?无信任可言,更催生了普通士兵对辛军的恐惧心理。 在他们看?来,他们面对的是不可战胜的天兵,纵然试图抵抗,也没有人会与他们团结一心。 石钱原本是将军府的护卫,今年十九岁。 他从小崇拜萧斩石,想要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但他父母认为上前线太过危险,不太同意他正常参军,便退而?求其次,托人将他安排到了将军府。 在将军府也是当兵,但萧将军困居梁城,已经几十年没有正经出征了。在将军府干活十分安全?,既可以穿上军甲,还不用?离开梁城、月钱可观,是个不少人打破头的好差事?。 石钱对能跟随在萧斩石身边相当兴奋,入职以来勤奋努力,很快得到了萧将军的赏识。 他人在将军府,但内心保家卫国的念头也从未止息,自从辛国与方国开战以来,他对军情极为关注,知道局势糟糕,一直在心中着急,渴望自己能在其中尽一份力。 所以,当萧斩石询问是否有人愿意跟他同去守关时,石钱在生死面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表达了意愿。 他认为,唯有守住擎天关,他的家人百姓才有可能继续过现在的太平日子。而?要守住这一要地,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他愿意为此献上性命。 石钱是同来的人里最年轻的,他还记得萧斩石看?了他的脸很久,然后?神色凝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石钱知道战场非儿戏,做好了随时会牺牲的准备。 但原本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会与萧将军并肩作战、共赴生死,所有将士的精神凝聚在一起,用?身体铸成堡垒,保卫家国,纵死犹荣。 他没有想到,真正亲临战场,面对会是这般场面—— 率先迎面而?来的人群,会是惨叫着、退却着的战友。 辛军刚开始破关,就有一大群人当了逃兵。 他们哭嚎逃窜,丢了手里的武器,为了跑得更快也会扔掉身上的铠甲,让绝望的情绪弥漫整个擎天关。 逃走的人群如同铺面涌来的浪潮,几乎要将他冲得也想要逃离此地,这一刻,他被众人带起了求生的本能,想起了他其实也想要活下?去,要是可以,他真的不想死。 这么?多人都跑了,为何非要他逆流而?行?? 石钱的双脚犹如灌了铅,几乎寸步难移。 恰在这时,他看?到抵住关门似乎正在被外面的辛军狠狠撞击,整个门都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负责抵住关楼之门关键位置的士兵神情苍白,手脚已然无力。 忽然,他像是失去了斗志,惨叫一声,竟在辛军又一次撞击时下?意识地闪身躲开! 看?到这一幕,石钱的手脚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 他猛然冲上前去,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身体抵住关门,顶替了那?士兵的位置,硬是扛下?了这一击! 没有喝彩,没有赞赏,只有门外更加剧烈的冲击,更多逃走的士兵,以及辛军士气大振的狂呼声。 一个战友被弓箭击落,从关楼上掉下?来,尸体毫无尊严地砸在地上,差点砸到自己人。 石钱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人的长相,却无暇亦不敢细看?,怕想起离开梁城前夜,他们与萧将军彻夜把酒、称兄道弟的场景。 * 萧斩石站在关楼之上,肩膀已经中了一箭,高?大的身影却像一面旗帜。 他用?自己的躯体告诉众人,他没有逃,也不会逃,作为守城将,他会在楼台上站到最后?一刻,与这座关要共存亡。 擎天关之战持续了两天两夜,日升而?降,月起而?歇。 他们还能再?撑多久? 萧斩石眼?看?着关内还有战力的士兵越来越少,辛军却如江水无尽,不断涌来。 这样下?去,他们必当战至最后?一人,结局已然显现。 萧斩石回望山河,心想不知梁城的人退到何处了,可有充分利用?这段最后?宝贵的时间??还有那?些权贵,可有将战况告知百姓,好让平民也有时间?逃离危险之地? 作为将军而?言,这一战实在称不上光荣,唯有论一句无愧于心。 “杀!” “杀!!!” 萧斩石与士兵一同作战,咽喉已喊至嘶哑。 这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轰然炮响。 萧斩石脸色大变:“他们还没尽全?力?” 然而?下?一刻,只见两边陡峭的山壁上,忽然有数块巨大的落石砸落,紧随着又有炮声。 萧斩石这边的士兵没事?,反而?是辛军被大石击中,砸了个满地开花。 “将军!有援军从两边后?方出现,和我们一起包夹了辛军!” 瞭望台上的士兵观察到情况,赶忙冲过来汇报。 萧斩石简直不敢置信:“朝廷还有余力派援军?” 那?士兵道:“不,看?上去不是朝廷的正规军,而?是老百姓自发的民兵!不过明显有组织,而?且规模很大!” 第一百九十八章 萧斩石听?了?那士兵的汇报, 连忙冲到关?楼最高处,借着地势向远处眺望。 由于遭到突袭,原本秩序井然的辛军俨然乱了?阵仗, 破关?的阵势慢了?下来, 正惊慌地应对三面包夹的敌人。 过?了?不久,在峭壁两?边的落石和火炮停下来以后, 只听?远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 又一支大军从后方冲上来, 趁着辛军溃散的时机, 一举冲散辛军的队伍,破了?辛军的阵势! 萧斩石心中震动,而当他从关?楼上看到那支大军带头冲锋的将领时, 更是瞳孔猛然一颤, 内心之激荡难以言喻! 只见一名女将腰间?别着一圈飞刀,手上拿着一把?长刀,策马飞奔而来! “冲啊!都给我?冲!” 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挥舞长刀将迎面而来的对手打到马下。 此人在敌阵中杀得披头散发,却愈发显得气势惊人,磅礴气概几乎能逼得人睁不开眼! 大约是为?了?避免麻烦, 那女将实则戴了?半脸面具遮掩相貌,而且关?楼离那里有一定距离,这边实则不太看得清对方面容。 不过?, 从年少岁月相伴至今,朝夕相守数十载, 萧斩石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如此熟悉, 焉能认不出自己结发相知的枕边人? 萧斩石一时百味交杂, 竟不能言语。 与此同时,早已筋疲力尽、陷入绝境的朝廷军显然更加兴奋—— “义军!是传闻中的义军!” “义军来了?!义军来救我?们了?!” “得救了?!” 朝廷军本以为?自己今日必当死在擎天关?, 忽然看到救星,犹如深渊谷底看到远方落下点点星火,情绪受到的振奋可想而知。 一时间?,擎天关?内尚有战力的朝廷军亦士气大涨! * 此刻,谢知秋亦在义军后方督军,听?到前?方传来擎天关?未破、一切如计划般顺利的消息,方才松了?口气。 纵然帮助朝廷,对义军而言未必有利,但谢知秋前?思后想,还是决定派兵前?来援助。 此举,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擎天关?后数万万普通百姓。 义军集结的初衷,便?是为?了?守卫江山与家人。 若是为?了?夺权而放任辛军屠戮中原,那么日渐强大起来的义军,也?只不过?是成了?又一个迷醉于权力之中、对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的朝廷。 不过?义军从北地赶来,需要时间?,要在辛军不发现的情况下完成包夹偷袭,更必须拟定万无一失的战略。 辛军的到来,让不少擎天关?附近的山民都感到恐惧,于是谢知秋利用这一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一带熟悉地形的山民的帮助。 他们手上有天鹤船,以及这些年北地墨者开发出的种种器械。 利用这些器械,再加上附近山民的协助,他们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火炮运到了?擎天关?两?岸山上,用于埋伏辛军。 萧寻光还在十二州作战,短时间?内回不来,所以本在镇守北地的姜凌自告奋勇带兵守卫擎天关?,成了?本次的冲锋大将。 朝廷会派萧斩石来守擎天关?,倒是出乎谢知秋的意料。 这无形之中帮了?义军一把?。 义军要完成埋伏、做足作战准备,需要一定的时间?,而这期间?,势必要守城将死守擎天关?、不让辛军突破才行。 谢知秋已经尽可能快得让义军完成部?署,但守城将是萧斩石,无疑如同上了?一道保险。她相信萧斩石的作战能力,得知萧斩石亲自来守城,谢知秋便?知此计必能成功。 当然,能让姜凌他们夫妻团聚,亦是一桩意外之喜。 谢知秋骑在马上,遥望战局,看前?面的形势,已确信擎天关?必然能守住,而辛军倾全力进攻擎天关?,此战失利,必当令他们损失惨重。 这或许就是局势逆转之局。 不过?…… 谢知秋眼神一动,看向梁城方向,握着缰绳的手微不可查地凝了?凝。 既然出手守住了?擎天关?,那么朝廷也?就安全了?,而义军还将自己一部?分的实力暴露在朝廷面前?。 义军与朝廷关?系如此微妙,义军不受控制,却拥有这样的军力,这必定会触动朝廷那根敏感的弦。 此番,他们算是守住了?江山百姓。 然而,义军与朝廷博弈的帷幕,恐怕才刚刚开始。 援助擎天关?是为?了?保有初心,但接下来……他们还得守住自己人。 * “皇上!皇上!” 擎天关?的战报送回梁城时,赵泽已经收拾好?金银细软,打算带上大臣和他的一众妃嫔,以去行宫休息为?名,暗中迁都。 军报在午夜时分百万火急地送到,将赵泽吓了?一跳:“皇上!擎天关?守住了?!萧将军与北地义军联手,大败辛军!是大捷啊!” 赵泽原以为?传来的会是萧斩石战死,他们必须尽快逃去南方的消息,他甚至这段日子连悼词都想好?了?,听?到擎天关?竟然大捷,反而一时没?反应过?来。 与辛军作战三年有余,他们实在胜得太少。 赵泽先是涌上一阵狂喜,心说萧斩石还真是宝刀未老啊。 不过?,紧接着,另一个词又触碰到他的不安之处—— “……义军?” 这几年,赵泽其实频频听?到义军有关?的传闻。 尽管有些将领会刻意瞒下义军的消息,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但也?有一些将领正直尽责,会将情况如实上报。 更何况赵泽是个喜欢去民间?的皇帝,就算这几年他胆子变小去得少了?,但常年待在皇宫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无聊,他偶尔还是会上街逛逛。 百姓之中,亦有与“义军”“神兵”有关?的传闻,对其评价几乎全是正面,甚至有神化的趋势。 赵泽对此,心情则略显复杂。 义军切实地拖慢了?辛军的进程,帮他保住江山,这是实情,他也?暗自庆幸。 但是,这样不受控制的大军,着实是个隐患,令他不安。 当下有辛军在,似乎义军还没?有针对他的意思。 但将来呢,等辛军不打了?,他们会解散吗? 掌控了?这样的力量,连朝廷都无法击败的辛军,他们却能轻易击败,这会不会让他们的欲望持续膨胀,开始有更大的图谋? 赵泽越想越是忐忑。 他在屋中踱步几圈,郑重考虑之后,决定先行试探一下,召来士兵道:“义军现在何处,可有办法与他们的大将沟通?” 那士兵回答:“义军的行踪并不与我?军互通,但由于擎天关?的辛军还有去而复返的可能性,所以义军尚有一部?分精锐士兵和传信兵留在擎天关?附近,帮助萧将军退敌,若是通过?这部?分人,应当可以联系到义军统帅。” 赵泽琢磨片刻,说:“朕会草拟圣旨一份,你们带去给义军大将。 “神威义军,义薄云天,英勇无双。 “此番擎天关?之战,义军护国有功,朕深受动容,感激不尽,民间?有此等义士,实乃江山之幸。 “故朕不忍如此义士飘零在外,有意开恩,特招安此军,令其可为?朝廷效力。 “朕欲将军中大将皆封爵授官,聘以高官厚禄,以救国之将之准论功行赏,食邑万户,军中士兵亦可得赏赐,朕愿赐以土地金银,以表心意。” 士兵并未听?出此旨凶险,还觉得皇上大方宽和,赏赐的确是义军应得的,十分高兴,领命道:“是!” * 圣旨很快到了?擎天关?,义军留守在擎天关?的人接旨后,马上赶回驻军之地,向谢知秋汇报。 谢知秋听?完圣旨,神情未变。 她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在看了?圣旨后,感慨地道:“这些年,赵泽心眼也?长出来不少,都学会在下手之前?,先试探猎物了?。” 雀儿?隐约觉得跟朝廷扯上关?系准没?好?事,但她瞧着这个圣旨,又不大说得出端倪。 她只得问道:“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义军抗辛多次取胜,还时常帮助朝廷军,不但很得民心,在民间?风头正劲,而且于朝廷有恩。朝廷若是要脸面,就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对付义军。” 谢知秋缓缓言道。 “但义军的存在,于帝王而言却是隐患。” “赵泽这圣旨,表面赞扬封赏,实则暗藏杀机。” “义军现在的实际领地有数城和已取回的北地六州,然而名不正言不顺,朝廷并不承认。赵泽给的赏赐虽厚,但纵然食邑万户,也?比不过?这真实的江河领土。” “义军作为?民间?私军,地位较为?尴尬。” “而赵泽一个皇帝,已经主动出言招安。” “义军若是接受,就等于朝廷白得了?这数万精锐兵力,还一下子收复了?大量领土和被辛国占据多年的北地六州。所谓给将领的封地,肯定不会是现在义军已经有统治根基的云城与北地,多半会将所有将士拆开,放到容易监视的地方,可谓顿失实权。” “但义军若是拒绝招安,那就明摆着是不服从朝廷的管理,马上就可以扣上谋逆反贼的帽子,朝廷再要清扫义军,十分名正言顺。” “朝廷试图招安过?义军,还打算给予厚赏,可谓宽和大方,在百姓看来已经很有诚意,不会因此导致恶名。而义军若是拒绝,则显得居心叵测。” “赵泽此举,可谓名声、利益、消除隐患,三者尽可得之,而让义军陷入两?难之地。” 第一百九十九章 谢知秋言罢, 稍作停顿,道:“虽说赵泽用?兵还是一塌糊涂,但在?玩弄权术上倒有所长进, 这若是考试题目, 我?可以给他评个良好。” “小姐,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雀儿?听了?谢知秋一番分析, 却顿时感到不妙, 慌乱不已。 “那?现在?可怎么办?圣旨都下了?, 我?们是接还是不接啊?” “无妨。” 谢知秋淡然依旧,瞧不出?有情绪波动。 雀儿?只听这两个字怎么会安心:“可小姐你不是说,这张圣旨会让我?们陷入两难的?境地吗?” 谢知秋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赵泽想法不算坏, 但他还没有看清形势。” 她说。 当初的?赵泽, 是谢知秋一点一点提点出?来的?,在?她看来,赵泽终究是棋差一招, 还欠缺一点经验。 谢知秋说:“赵泽做主朝堂已成习惯,用?的?是耍弄文臣的?招数,误以为在?战场上这招也有用?。 “可惜, 江山耍权术耍不出?来,是要靠真刀真枪打下来的?。 “他还没意识到,在?战场上, 唯有兵力才是一切的?根基。现在?,在?义军、辛国和朝廷三?者之中, 他才是话语权最弱的?一方。” 雀儿?经谢知秋一提点, 若有所悟。 谢知秋沉凝片刻, 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圣旨上。 她说:“要解决这事?不难。既然赵泽想要与义军合为一体,那?我?们正好也可以借机消除腹背受敌的?隐患。不过, 究竟如何?合为一体,却未必是他说了?算的?。” * “皇上,义军大将回复了?!” 数日后,一封急报又?从擎天关尽快送到了?梁城。 那?传信兵道:“义军同意接受朝廷的?招安!” 消息到时,赵泽正在?喝茶,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由大吃一惊—— 义军竟然如此?轻易就同意招安了??!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难不成这所谓的?义军,真是单纯为了?抗辛而集结在?一起的?,而丝毫没有与朝廷为敌的?意思,甚至一直在?等着朝廷招安吗? 赵泽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得一时有些发昏。 但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那?传信兵又?道:“不过,那?义军将领也向皇上请命,说辛军尚未全部击退,北患未平,而且十二州形势大好,或许有望收回剩下六州。 “故而义军将领希望皇上授命,让义军继续北上进军,夺取剩余六州。 “另外,义军称他们得到了?许多辛国的?机密情报,或于战事?有用?,只是书信太容易泄密,他们希望派义军军师入梁面圣,当面与皇上商议。” 赵泽一愣,这倒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尽管让义军继续北上进军多少容易挣脱朝廷的?掌控,让他有些不安,但义军也说可以派军事?入梁,与朝廷商量细节与机密。 既然要招安义军,那?迟早是要见义军的?人的?,倒不如趁此?机会见识一下,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赵泽稍作斟酌,便颔首道:“可以,朕准了?。” 而这时,那?传信兵犹豫了?一下,继续汇报道:“皇上,还有一事?……” “何?事??” 传信兵顿了?顿,才说:“义军诞生于荒蛮北地,夷俗盛行,故而他们军纪与关内有差异,军中有女将女官。 “义军言明,他们将派到梁城来的?军师,亦会是一名女子。” “——什么?!” * 是夜。 擎天关附近,一轮满月悬挂于当空,正位于那?擎天柱般的?两道峭壁陡崖之中,月光从那?一道狭长的?山隙中倾泻而下,犹如银河自九天而落。 谢知秋站立于关楼之上,从上往下看,只见关楼之内,义军与朝廷军围着篝火把酒谈笑,经过一场共同经历的?生死之战后,两边的?战士已然成了?战友,气氛一片和乐。 统领之人为了?彼此?的?利益互相猜忌,勒令麾下之人誓死而战,但若非人为强行划分出?的?阵营,士兵之间本不必有隔阂。 萧斩石与姜凌同在?关楼之上。 萧斩石问:“知秋,你明日就要动身去梁城?” 谢知秋颔首。 她说:“为了?接下来让战局更为稳定,赵泽那?里,我?还有些问题必须要去解决。即使赵泽不来找我?,我?迟早也得回去一趟。” 姜凌笑眯眯地将面具盖到脸上,道:“别担心,我?会陪她去的?。你好不容易从梁城出?来,就乖乖在?这里守关吧,皇上没法牵制你了?,我?们正好少个软肋。” 萧斩石:“……” 萧斩石披荆斩棘了?一辈子,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别人软肋的?一天。 不过……被人救的?感觉,也不太坏。 姜凌说得没错,从各种角度考虑,他目前都还是留下来守擎天关比较好。 萧斩石这样想着,又?看向关楼上那?个有些冷淡的?年?轻女子。 萧斩石实则倒没有那?么担心谢知秋,这位谢小姐不愧是当年?神机清相的?后裔,比一般的?读书人还要狡猾许多。 这几年?萧斩石已经充分见识了?这谢小姐的?脑袋里有多少沟沟道道、其人何?等多智近妖,她当年?一无所有,仍旧能多次绝处逢生,现在?有了?这样强大的?军队,该害怕的?,是朝廷才是。 只是…… 明月之下,谢知秋缓缓饮了?口?军中热汤,神色安然。 萧斩石想到朝中如今的?局势,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谢小姐以现在?的?身份回到梁城,想来又?要在?整个梁城,引发轩然大波吧。 “萧大将军。” 萧斩石正走着神,忽然,那?月下的?女子开了?口?,唤了?他一声。 萧斩石当即反应过来,忙问:“什么事??” 谢知秋实际上已经是他的?儿?媳,论起辈分,他才是长辈,但萧斩石见识过对?方的?才能,又?刚为对?方所救,对?这个女子颇为尊敬,对?她的?态度亦较为慎重。 谢知秋放下手中陶碗,说:“义军明面上应了?朝廷的?招安,算来也是朝廷军了?,既然如此?,可否让他们与你们军中不会去梁城复命的?士兵换一换衣裳?还有朝廷军的?旗,也给我?们几面。” “……?” * 半月后。 “小姐,快看!梁城!我?们快到了?!” 自从离开梁城,她们已数年?未归,重回故地,雀儿?看上去很是兴奋,大老远就已经坐在?车头张望。 谢知秋抬手撩开车帘,亦向远处看去。 城池如故,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着令人熟悉。 不过,过往她是此?地的?住民,如今再归,已是异乡之客。 谢知秋看了?看与梁城之间的?距离,觉得差不多了?,便挥手示意姜凌让士兵都停下来,又?出?言叮嘱几句,缩回车内。 * “皇上!” 这日,赵泽午觉才刚睡醒,就有人火急火燎地跑来汇报—— “梁城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包围梁城的?人穿着和正规军一样的?盔甲,举着和正规军一样的?旗帜,还宣称是您招安来的?人,虽然拿不出?军令,却坚持要帮您镇守城池!” 赵泽正喝着茶润喉,一听这话,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他强忍着满喉咙呛到后的?辛辣感,震惊道:“什么?!” 那?传信之人又?继续道:“那?军队带头的?是个女人,宣称是军队的?军师,说她原先就与皇上您有约。此?刻她拿着皇上您御笔所写的?圣旨,正在?城门外等着,说要等您召见她!” * 城门之前,谢知秋戴着雪白?的?帷帽,静静等待着。 只要过了?擎天关,接下来就能如入无人之境的?,不只有辛军,义军亦是如此?。 更不要说谢知秋表手里还拿着皇上亲笔所写的?圣旨。 赵泽以提议招安义军为试探,谢知秋毫不犹豫地顺坡下驴,接受朝廷招安之后,他们将正统军队的?衣服一穿,一路就直接以朝廷正规军自称。 谢知秋与她的?大军,这一路可谓畅通无阻,完全没人将他们当外人。由于刚打了?胜仗,沿途之人甚至都对?他们敬重有加,还收到许多赞扬。 就这样顺利地到了?梁城。 守卫梁城的?是皇上的?禁军,没有那?么好忽悠了?,但这帮人的?确是皇上招安来的?义军,还穿着正规军的?军服、举着正规军的?旗,怎么看都是自己人。 所以哪怕这帮人已经用?极为蹩脚的?理由包围了?梁城,在?他们没有真正攻城的?情况下,禁军也不敢轻易出?手,竟然就这样僵持住了?。 皇宫内的?赵泽,此?刻才意识到麻烦大了?。 他这根本不是赚了?便宜,而是彻彻底底的?引狼入室! 义军竟然会借他的?招安之旨,名正言顺地南下入梁城! 赵泽的?后背顿时浸了?一身冷汗。 义军何?等骁勇善战,还是有备而来,他们都已经将梁城包围了?,凭借梁城的?禁军,能顶得住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手段? 赵泽想到传信之人反复提到,义军派来的?军师是个女子。 难不成……这些都是那?个女子的?主意? 可是,他们都围了?梁城,为何?还没有攻城之举?难道说,事?情还有周旋的?余地吗? 赵泽思绪万千,那?义军军师说要等他召见,但显然不是赵泽愿不愿意召见的?问题了?,他在?这种局面下,根本没有任何?选择。 赵泽忙道:“快请!” * 赵泽不太敢一个人接见这位义军人物,唤来群臣百官,作出?朝会之状,方才让人去领那?女子进来。 百官已知义军围了?梁城,人人都能感到这等场合非同小可。 紫宸殿中肃杀非常,群臣毕至,却悄无声息,空气犹如被巨石压住,呼吸带着压抑之感。 须臾,一名女子踏入殿中。 她身着长不及脚踝的?梅花图样红裙,身边跟着几名义军护卫,在?禁军的?瞩目下,她公然带着护卫与武器进宫,竟丝毫没有露怯。 谢知秋在?北地其实早已不戴帷帽,只是回到梁城,才又?入乡随俗,低调一些。 因为要见赵泽,她在?宫闱之外,便已将纱帽取下,将容颜坦坦荡荡地暴露在?众人之前。 朝中重臣见到这一张熟悉的?面容,不少人的?惊骇之情简直难以遮掩,甚至有人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谢知秋却甚为从容。 她熟练地躬身,对?赵泽行了?个臣子之礼,道:“微臣,见过皇上。” “你……” 赵泽先前遥遥窥见她的?身形,已有些恍惚,此?刻看到她的?脸,更是晃了?神。 其实在?觉察义军女师,是个极为聪慧的?女性时,他在?某一瞬间,脑中也不是没有闪过谢知秋的?名字,只是又?觉得不太可能,便将这念头埋藏于心。 此?刻,赵泽竟说不出?自己是何?情感,似是震惊,似又?觉得情理之中,而在?铺天盖地的?惊愕之中,某个细小的?角落,仿佛又?冒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欣喜。 无数情绪在?胸中涌动,最终,赵泽只憋出?一句:“谢爱卿……怎么又?是你?” 第二百章 谢知秋清然静伫。 听到皇帝之言, 谢知秋亦淡淡回复道:“五年不?见,皇上?别来无恙?” 赵泽百感?交集。 眼前的谢知秋,看上?去与五年前不?一样了。 她身处一众臣子之中, 却宛如遗世?独立。 这么多人中, 唯有她有这般气质,仿佛一株梅树傲然立于远峰雪地中, 不?屑于与浊流合乌, 更不?屑于供人赏玩。 诚然, 谢知秋将?长发扎成马尾、穿露出鞋面的裙子,这样的发式装束实在与关内的女子仪态要求相差甚远,视觉冲击极大?, 但她给?人印象的区别, 并不?仅在于外表。 赵泽坐在龙椅上?,可以看见谢知秋的背脊如松挺拔,目光纵然直视他这个帝王, 依然无惧无畏。 当年的谢知秋,她那种格格不?入的沉默寡言,其?中多少有些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压抑, 有些对环境与权力的隐忍。 而如今,那些萦绕她身侧的克制犹豫尽数散去,让她绽放出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气质。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不?会再因自己的主张受到无数打压而迷茫,不?必再委曲求全, 亦没有人能继续压制她。 这样一个人, 哪怕只是站在面前, 都?会让人感?到不?同寻常的气场。 谢知秋并未与赵泽寒暄太多,打过招呼, 便直切正题道:“微臣辞官之后,随家人前往北地散心。不?久,恰逢两国交战,微臣不?忍黎民苍生受苦,机缘巧合下,便加入了义军,为国效力。 “微臣本以为此生不?会再回梁城,没想到皇上?开恩,愿意招安义军,义军上?下都?倍感?荣幸,军中商议之后,特意命臣以军师身份,前来梁城面见皇上?。 “此番微臣进城,正是欲与皇上?探讨边关军事,望集义军与朝廷军之力,可以终结战事。” 赵泽听了这话?,都?给?气笑了:“谢爱卿,你倍感?荣幸的表现,就是让义军将?朕的国都?围起来?” 谢知秋并未回避,只道:“皇上?圣明,应当能够理解,微臣此举,也是为了自保。皇上?扪心自问,虽说对义军发了招安之旨,但是否果真全心信任义军? “若是义军果真全无条件就加入了朝廷军,皇上?是否又会疑心事情太过顺利,对义军有所?怀疑? “当下时局不?稳,为了保全战力,微臣不?得不?出此下策。 “义军已经围住梁城却不?攻城,微臣以为,已经足见吾等只为自保,并非与朝廷为敌,是谓诚意。” 好?一个围城却不?攻城就是诚意! 赵泽听得来气,不?过又不?得不?承认,谢知秋的确足够了解他,全然说中他的心思。 她这样开诚布公地讲出义军与朝廷军之间不?可能全无嫌隙、义军必须要自保,反而让赵泽松了口气,相信了对方几分。 * 这一日,谢知秋与赵泽只是见了面,并未聊太多深入的话?题。 在一群身穿正规军军甲的义军包围了梁城的情况下,君臣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亲密无间。 某种古怪的氛围,朝堂中人人都?感?受得到。 从皇宫归来之后,谢知秋收拾收拾,直接住进知满尚在经营的绣坊中,外面依旧有人严格把守。 回到自己的地盘,雀儿疑惑地问道:“小姐,朝廷禁军看起来根本打不?过我们的兵马,既然我们已经围了梁城,何?不?一举攻下朝廷,永绝后患?” “还不?是时候。” 谢知秋摇了摇头。 她说:“你看窗外。” 雀儿依言往外看去。 许是因为义军围了城,本应热闹的梁城夜市比平日安静不?少,街上?行人稀疏,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偶尔百姓经过谢知秋居住布坊,看到外面的守卫,亦无人敢踏入,只趋避而行。 倒有些禁军守卫,警惕地在不?远处徘徊,面色凝重,既不?敢离得太近,又对此地格外戒备。 谢知秋道:“你也在梁城长大?,也见我在朝廷为官,想来明白,这些为朝廷效力的守卫、在梁城谋生的百姓,又何?尝不?是父母所?生、亲人所?养? “他们并非真想与谁为敌,只是听命上?级、谋事生存而已。 “与辛国交战以来,百姓本已惶惶不?安,若再遭遇政权更迭,时局会更加混乱。 “我们在北地能轻易立住脚跟,是因朝廷军弃城而逃,义军在此时出现守城,自然如救世?主一般。 “但在关内地带,百姓生活还算安泰,或许对义军之名有所?听闻,却还没有建立足够的信任。 “此时夺下梁城、取代赵泽,不?算一件难事,可是之后却麻烦重重,义军能接管梁城,却未必能保证所?有地方臣服,现在本就在动?荡中,未必不?会有人借机起.义,稍有不?慎,就会陷入举国分裂的大?动?乱。 “当下外敌当前,若是国内陷入无法团结的割据动?荡,我等还是会腹背受敌。若是方国四分五裂,内部斗成一团,兵力被割裂开来,你猜最高兴的会是谁?” 雀儿一愣,明白过来。 但她又担心道:“可是以朝廷的立场,真的会愿意与义军合作吗?等辛国的事情解决,义军若还没有解散,终究是个祸患。” 谢知秋颔首,并不?否认此言。 她微微垂眸,眼底带着素来的沉静,道:“义军与朝廷,迟早会撕破脸。但当下辛军欲攻打擎天关,义军又围住了梁城。 “朝廷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与义军合作,一同攻打辛军;要么与辛军合作,先?解决义军这个内患。” 雀儿大?吃一惊:“都?这样了,朝廷还有可能和辛军合作吗?” 谢知秋言:“当然,只要有共同的敌人,而且辛国开得出合适的筹码。” 攻下朝廷,可能会导致内局混乱,给?辛军可乘之机,还不?是时候。 可是朝廷本身,又未必会与他们合作,说不?定还是个隐患。 雀儿已经有些晕了,只觉得小姐手上?哪怕有了军队,已经走了那么远,可许多事情,还是没有那么容易。 谢知秋却道:“当务之急,是让朝廷放下与义军之间的内部成见,暂以外敌为优先?。若辛军与义军同时摆在面前,要让赵泽认为,辛军的威胁更大?。” 暮色已沉,谢知秋看着窗外,目色波澜不?惊。 无论几方陷入权力之争,最终都?是操纵百姓去死。 她所?做之事,不?过是在保住自己人的同时,尽可能减少伤亡。 谢知秋探手入袖,取出前些日子萧寻光从辛军手中截获的那封密信,似乎有所?思索。 * 另一边,深夜。 赵泽令百官散朝后,又遣人秘密出宫,单独召见了史守成。 要说今日谢知秋在朝堂上?现身,群臣之中谁最惶惶不?可终日,那非史守成莫属。 义军的作战能力显然在朝廷禁军之上?,要是义军真的夺取梁城,其?他官员还好?说,说不?定谢知秋会看在当年同僚一场的份上?,对他们网开一面,让他们继续做官。 可是史守成就不?一样了,他当年如此针对谢知秋,谢知秋不?可能不?记仇。 自从义军围了梁城,史守成脚上?的冷汗就汗湿了几双足衣,恐惧得根本睡不?着。 故而皇上?一派人前来叫他,他就火急火燎地进了皇宫,一刻都?没耽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史守成躬身行礼,一夜之间,他似乎满头白发都?稀疏了许多。 “史爱卿请起。” 赵泽坐在龙椅上?,眸子泛着幽色。 他一抬袖,示意史守成免礼,说:“朕深夜召见史爱卿,是有事想与爱卿相商。” 史守成忙问:“不?知皇上?是为何?事找老臣?” “史爱卿,你且看看这个。” 说着,便有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将?一封信函呈上?,给?史守成看。 史守成双手捧起信件,匆匆读了几行,便眼神大?变! 赵泽说:“其?实,在擎天关大?捷之后不?久,曾有一个外邦人自称辛国使者?,暗中前来见朕,并将?这封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亲笔所?写的信函呈上?。 “朕让人验了信物,应当是真的。” 只见信中所?写,正是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向?赵泽承诺,只要赵泽愿意出兵讨伐义军,辛国不?但立即愿意和谈,两国界限仍按三年前开战前的格局分割,而且会暗中帮助朝廷解决义军。 对赵泽而言,这封信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现在的情况太过被动?,与辛国打了三年多,朝廷的兵力、财力都?损耗过大?,实在已经无力支撑了。 而与辛军联手,无疑可以同时解决他的两个大?患。 但凭朝廷打不?过义军,可是辛军骑兵非常强大?,若两者?合作包夹义军,未必没有胜算。而且,看承天皇太后信中所?言,她好?像还有什么后手没出。 史守成看到信中内容、听闻皇上?所?言,有那么一刹那,心头一喜。 他实在太怕谢知秋了,要是运用此计,就能保住朝廷,说不?定也能解决谢知秋。 不?过,这种喜悦只持续了一瞬,他便清醒过来。 史守成连忙坚决地道:“皇上?,万万不?可!” 第二百零一章 史守成义正辞严地说:“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辛国?多年来骚扰、掳掠我?国?边境,目前还占着?北方十二州之地,可谓狼子野心, 不可信任! “辛国?如今提出对朝廷让步, 不过是在与义军打仗时吃了亏,想假借朝廷之手, 转移义军的目标, 只是权宜之计, 而非真心合作! “更何况我?方国?乃泱泱华夏正统,怎可与异邦为伍!若是行?如此之事,与齐慕先那等卖国?贼有何区别!” 史守成说着?此言, 便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形象都?光辉高大起?来。 他的确因为打压当年的齐党和后来的谢知秋, 导致一叶障目,做了一些错误的判断,但一直以来, 他都?认为自己是朝中忠君爱国?的表率,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正直忠诚的直臣。 齐慕先一手遮天,背后的种种黑幕自不必说。 谢知秋妄图以女子之身染指朝堂, 乃是颠覆伦常之举,他反对谢知秋,也有十分正当的理由——这?可是为了防止方朝礼崩乐坏、牝鸡司晨。 他是为了维护社会千年以来的道德秩序, 避免世人陷入混乱之中。 史守成不否认自己有时也有私心,但他自认数十年来行?得端坐得正, 绝没干过齐慕先那样伤天害理的事。 若是世人都?有与他一样高的道德水准, 遵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则, 忠于君主,孝于父母, 刚正直言,坚决抨击那些违反社会道德与传统秩序礼仪的行?为,如他一般成为儒学所推崇的正人君子,何愁社会不安定有序呢? 然而赵泽听了他这?番话,却觉得有点?烦。 大道理谁都?会说,问题是该怎么办? 朝廷军打不过辛军,急需停战摆在眼前。 而义军包围了梁城,朝廷束手无策,同样摆在眼前。 要是百姓都?遵循仁义礼智信,老老实实种地交税,对他这?个皇帝言听计从,那他当然很省心,但现在两边都?快逼到皇宫了,明摆着?是不吃这?一套,他还固执地坚持这?种死?道理,能保住自己的皇位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 到这?个地步,赵泽多少看清了史守成满嘴空话大话、实事却感不太成的草包本质,他不耐地挥挥袖子,想打发史守成离开,自己一个人静静。 恰在这?时,有小太监神色慌张地进来,躬身道:“皇上。” 赵泽被小太监怪异的神情?转移了注意力,问:“何事?但说无妨。” “禀皇上,那位谢……谢大人方才遣人过来,说有两样信物想让皇上过目,因为事关重大,白日在朝上就没有说,这?才……” 来传这?个话,显然是个高风险的差事,也不知道在外?面推诿了几个回合,才落到这?倒霉的新人头上。 小太监说得战战兢兢,对谢知秋的称呼亦再三斟酌,生怕哪句话说错,惹了皇上的不快。 好在赵泽脾气没有这?么差,他听到是谢知秋送来的信物,的确心头一紧,不过还是说:“呈上来吧。” “是。” 小太监恭敬应下。 赵泽则瞥了一旁的史守成一眼,思来想去?,还是没让史守成回避。 史守成纵有千般错处,唯有忠君一项,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赵泽现在也实在不安,需要有个人陪他商量商量。而史守成在朝中阅历不浅,赵泽对史守成的看法没那么信赖了,但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一个比史守成更合适的人。 不久,小太监捧着?一个盒子过来,低头呈送给赵泽。 小太监双腿有点?颤,只老实完成任务,道:“谢大人的人令奴才传话,说谢大人交代,这?两件东西?是义军日前从一支隐秘的辛军身上缴获的,亦是谢大人决定以义军军师身份前来梁城的契机。 “谢大人说,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话,已经不足以取信皇上,但无论皇上信不信,她心中都?始终记着?皇上当年的提携之恩,还有皇上屡次庇护于她的情?谊,故而无论义军中人心如何,她都?不愿意加害皇上。 “关于这?两件信物的内容,以她的身份,已不便多言,不如全部?交到皇上手上,由皇上亲自判断。” 赵泽闻言,正要去?取物件的指尖不自觉地一抖。 不得不承认,哪怕他和谢知秋的情?谊在这?种形式下,已然分崩离析,但在他内心深处,同样认为他与谢知秋亲密无间的日子,是一段难能可贵的美?好时光。 谢知秋令人传来的这?段话,得以触动他情?感的某处。 赵泽翻开盒子,只见?盒中是两封信。 将书?信打开,赵泽吃惊地发现,这?两封信的字迹、信尾的印章都?与那辛国?使者交给他的密信如出一辙,约莫是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的亲笔。 只不过,谢知秋这?两封信,一封是用汉字写?的,一看便知是要与外?邦交涉的措辞,另一封却是辛语。 前一封信的内容,与他从辛国?使者那里收到的信件相差无几。 想到谢知秋早已看过这?样的信,他还在一本正经地思考与辛军联合的可能性,赵泽就不禁心头一跳。 至于后一封信…… 赵泽现在看到辛语,本能的有不妙之感。 他将信翻来翻去?,还是半个字都?看不懂,只得对小太监道:“德喜,劳你去?请一下译官。” “是。” 小太监毫不迟疑,赶忙手脚麻利地去?了。 不久,从床上被挖起?来的译官匆匆赶到。 译官深更半夜被皇帝叫来皇宫,已猜到必有急事,不敢耽搁,连忙开始翻译。 然而,待译官读完书?信,他却将额头碰在地上,长跪不起?,恐惧道:“臣……臣不敢说!” 这?场面对赵泽来说,似乎有些眼熟。 他一凝,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 赵泽道:“说,朕恕你无罪!” 译官面色苍白,捏着?信的双手抖若筛糠,不敢违抗皇命,这?才颤着?声开口—— * 同一时刻。 许是因为形势紧张,谢知秋当夜未眠,等待皇宫中的动静。 雀儿同样睡不着?,索性在小姐写?字整理思路的时候,在一旁研墨。 雀儿焦虑道:“小姐,那两封信,会不会让皇上看出破绽啊?” 谢知秋笔尖未停:“未必不会。” “啊?” 雀儿本来以为小姐动手,定然是十拿九稳,本想听小姐说点?笃定的话平复一下紧张情?绪,没想到这?么一说,她反而更紧张了。 雀儿本想强迫自己镇定,但终究是按捺不住,又?问:“小姐,那若是皇上觉出不对来怎么办?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然而谢知秋仍旧十分平静。 她说:“无妨。赵泽未必会相信信一定是真的,但也无法判断出是不是假的。即使他能看出信是假的,也难保辛国?一定没有我?信中所写?的心思,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必定生根发芽。” 雀儿努力消化着?小姐之言。 半晌,雀儿又?佩服地道:“不过,真亏小姐能想到这?样的方法,还真做出了以假乱真的信件来。” 谢知秋未言。 萧寻光从辛军身上搜出的密信,实则只有一封。 那一封信,内容辛国?邀请朝廷军结盟,共同对付义军。 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谢知秋想要彻底打消赵泽倒向辛军的念头,仅凭这?么一封信,威胁赵泽她已经知道两边的打算,力道大抵还不够。 要让赵泽认为辛军的威胁大于义军,还得下点?猛药才行?。 谢知秋自小就擅长模仿他人的笔迹,至今几乎不曾有人识破。 到了北地以后,为了更好地了解当地的民俗、百姓,也为了更好地了解辛国?和辛军,谢知秋跟姜凌学会了辛语,如今读写?都?已经非常熟练。 于是,她根据萧寻光截获的这?封密信的内容,再加上迄今为止义军曾见?过的承天圣命皇太后的亲笔,模仿辛国?皇太后李贞儿的字迹,用辛语杜撰了一封全信的信函,用于吓唬赵泽。 至于密信的材质、印章等可能露馅的问题,都?是交给萧寻初来搞定的。 两人联手,最后制作出来的假密信,以谢知秋的视角来看,应该极难瞧出马脚。 接下来……就看这?封信,是否能骗得过赵泽了。 * 垂拱殿中。 只见?译官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向皇帝汇报—— “此信是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差使辛国?官员之密信,她令该官员做好准备,辛国?打算假意与方国?朝廷联合,先消灭棘手的义军。” “但自皇上登基后,方国?朝廷主动发起?北伐战争,还屡次表露出对辛国?的敌意,令辛国?不安。” “承天皇太后认为,皇上过于好战,对辛国?的态度也比过往先帝来得强硬,不是可长久合作之人。” “故而,等义军消失后,她欲派人行?刺皇上,再扶持愿意服从辛国?的皇族宗室,施手段控制,建立伪朝。” “她命收到此信的官员,现在就开始物色适合为辛国?效命的方国?皇族宗室,并准备大量五石散,将来作牵制之用。” “如此一来,日后辛国?既可消灭棘手的义军,亦可在不违反休战之契的前提下,将方国?掌控于股掌之中!” 第二百零二章 ——皇族宗室, 五石散,建立伪朝。 长夜之中,谢知秋做完所有事?后, 仍旧未眠, 反而摆出棋盘,运筹帷幄。 她用在那封杜撰的信中的, 都是辛国曾经用过的手?段。 再按照当下的情?形, 以及辛国立场上会产生的想法?, 进行了添油加醋。 比起天马行空的新策略,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应该会更有冲击力。 辛国这样做过一次,就?未必不会做第二次。 谢知秋手?指夹住一枚棋子, 灵巧地把玩着它转了两圈。 不知道赵泽, 看了信后,现在会是什么反应呢? * 此?刻。 听译官翻译完信上的内容,赵泽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沉默地坐在龙椅上,许久动弹不得。 辛国以前?就?有试图用五石散操控裕王篡位的前?科,赵泽丝毫不怀疑辛国会再次产生这种念头, 在得知内容的刹那,他脑袋就?“嗡”的一声。 当皇帝可真是太难了。 他不对辛国强硬,百姓和朝中官员不满意, 说他是软弱昏君。 可他对辛国强硬,辛国又不放过他, 将他视作眼中钉。 百姓、朝臣、外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一个个都对他要求这么高,一个个都要对他指手?画脚, 稍有不满就?要骂他,结果到了最后,还有一大堆人要杀他。 赵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疲倦感。 以前?他总觉得兄长忧心忡忡,是在自寻烦恼,如今他可算尝到了滋味。 要是早知道这个皇帝这么麻烦,还不如让娘多给他生几个兄弟,把包袱丢给别人,自己?去当闲散王爷。 与辛国合作无疑危机重重,可是要是继续放任义军壮大…… 赵泽的头痛起来,只觉得前?后都是死路,已?无处脱身。 他问:“史爱卿,你可还有什么想法??” 史守成在旁边听完两封密信的内容,先是惊讶,接着便是庆幸—— 这回他可说中了! 辛国果然不安好心,不可与之为伍! 但是史守成还来不及高兴太久,听到皇上的问题,他脑袋空白一片。 史守成其?实也不希望皇帝就?因此?倒向义军,然而他动了动嘴唇,试图回答出点?聪明的想法?时,却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办法?。 史守成只得不甘心地道:“老臣……老臣会支持皇上的决定。” 赵泽捏了捏鼻梁,无奈道:“那就?先按朕的想法?来吧。” * 次日,早朝时间刚过,如谢知秋所料,赵泽便召见了她。 比起先前?,赵泽的气势明显更弱了三分?。 “谢爱卿,你……” 赵泽迟疑半晌,终是开了口。 “朕若信你,你真有办法?解决辛国之患?” 谢知秋听他这句话,知道赵泽是打消了与辛国合作的念头,心中微松了口气,但不敢全然放松。 谢知秋谨慎地应道:“是。” 她说:“义军与辛国,一方主动在擎天关出手?相助,一方却出尔反尔、狼子野心,皇上圣明,自看得出谁更有诚意。” “……那么以谢爱卿之见,当下的朝廷,该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境呢?” “微臣以为……” 谢知秋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看了眼窗外,脑海中浮现出萧条的梁城、颠沛流离的百姓、战场上堆满的尸体。 她闭了闭眼。 随后,谢知秋回答:“凭方国目前?的国力与士气,还是不宜久战,应尽快脱离战事?,以保障民?生为主。微臣希望,皇上能让微臣以方国之名,去与辛国商议和谈事?宜。” “——!” “不过,主动与辛国和谈,不意味着示弱。” 谢知秋继续说了下去。 “义军如今在前?线还有些优势,微臣认为可以趁这个机会,让辛国同意新的和谈条件——停战,方国不再给辛国上贡,同时辛国归还北地十二州。” 谢知秋之言,让赵泽听得一愣。 自从开战以来,方国输多赢少,实在没?什么议价权。 其?实他不是没?试过向辛国要求停战,但辛国势头正劲,根本不愿意停。他们不是完全无视停战要求,就?是狮子大开口,开出天价赔偿或者?进一步割让领土这样完全无法?答应的条件。 赵泽觉得只要能停战就?很好了,若是辛国愿意让步一下赔偿数额,他还是可以继续缴纳岁贡的。 他知道义军肯定比他有底气得多,但他没?想到谢知秋如此?有自信,竟然连让辛国归还北地十二州的条件都敢开! 要是真能实现,那简直像做梦一样。 赵泽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可毕竟是谢知秋,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总觉得或许真有可能实现。 赵泽忍不住问:“谢爱卿,当真有这般信心?” “……” 谢知秋说:“要说把握,并非十成十。” 谢知秋稍作停顿,道:“但微臣以为,值得一试。” * 而谢知秋与赵泽交谈时,史守成亦在旁边。 他看着谢知秋与赵泽交谈,心中便十分?烦躁。 他绝不认同赵泽与辛国合作,但若是谢知秋再次势大,对他来说也绝不是好事?。 尽管他昨晚没?有答出赵泽的话,可从昨晚到现在,他仍在绞尽脑汁思考可以自救的方法?,希望能找到谢知秋的破绽,阻止她再次势起。 听到谢知秋说出“和谈”二字,史守成先是皱了皱眉头,觉得谢知秋不过是在说大话,就?算义军状态不错,又怎么可能在辛军险些攻下擎天关的情?况下,以方国的名义说服辛国归还十二州? 但接着,他脑筋一转,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尽管朝廷现在没?什么议价权,但义军和辛军双方都在试图拉拢朝廷对付另一方,就?说明他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既然双方都不可全心信任,那他们何?不将计就?计,令其?两虎相斗,自己?隔岸观火? 辛国对义军的忌惮,显然大过对朝廷。 谢知秋提出想出使辛国议和,正是时机。 辛国对义军如此?顾忌,若辛国皇太后知道谢知秋是义军军师、是义军中的核心人物,只怕不会放过除去眼中钉肉中刺的好机会。 义军出使辛国,无疑可以拖延时间,给朝廷军喘息的时机。 若是辛国真对义军使者?下了手?,那同样没?有坏处,既可以削弱义军,又能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可谓一举两得。 这个念头方一冒出来,史守成便心中一动。 * 这日,赵泽先送归谢知秋,与史守成讨论时,史守成如此?上谏道—— “皇上,老臣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辛国固不可轻信,但外面这群乱臣贼子,同样居心叵测。” “他们的军队不听朝廷调令,又意欲挟持朝廷。纵然谢知秋当下似乎愿意保持友善,可义军是一个足以掌控数城的大军队,军中其?他人的想法?,又如何?呢?” “朝廷若被他们牵着走,必是养虎为患,后果不堪设想!” 史守成之言,未尝不是赵泽所担心的地方。 赵泽说:“可是眼下,义军已?经围城,若辛国不可协助,朕恐怕少有选择。” “皇上不必非要倒向哪一边。” 史守成道。 “谢知秋既然想去辛国,那就?让她去。” “谢知秋想向辛国提天方夜谭的条件,那就?让她提。” “不过,我军可以提前?向辛国通风报信,推说这都是义军的主意,朝廷不过是被挟持的一方,并没?有想向辛国如此?不敬。” “如此?挑拨他们两方关系,必能逼得辛国咽不下这口气,与义军陷入纠缠。” “让谢知秋以方国之名出使辛国,她若真能成功,朝廷也能分?一杯羹;但她若是失败,趁他们双方互相削弱牵制之时,我等坐山观虎斗,寻找挣脱牵制的可乘之机。” 赵泽闻言,心头一惊。 这倒也是一种思路。 不过,史守成给了个切实可行的办法?,赵泽反而有些陷入迟疑。 半晌,他问:“可若是如此?行事?,谢爱卿……她出使辛国,会有性命之忧吗?” 在史守成看来,巴不得谢知秋有性命之忧才好。 草拟暗中送去辛国的书信时,他必会强调谢知秋此?人若留在世上、会是辛国的祸患。 史守成劝赵泽道:“以朝廷的处境,皇上已?没?有优柔寡断的余地。三方算计,若是辛国与义军有机会,也不会对皇上手?下留情?,还请皇上尽快下决断。” 赵泽心说也是。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许多过去的画面。 要是有的选择,他情?愿回到过去,那段无忧无虑、无惧无畏的日子。 只可惜,人只能往前?走。 再开眸,赵泽眼底的犹豫已?然消失,那漆黑的眼睛,已?然是帝王之目。 * 数日后,赵泽对谢知秋道:“谢爱卿,既然你主动提出出使辛国,朕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你以朝廷之名出发?,自不可还是白身。朕会将你官复原职,你若有什么别的要求,亦可尽管提出。” 谢知秋抬头,莫名看了赵泽一眼。 赵泽只觉得谢知秋这双眸子黑洞洞的,仿佛随时都能看穿人心。 他不由心虚,挪开了目光。 谢知秋内心九曲十八弯。 在战争期间出使敌国,无论什么情?况都是个危险的差事?,自古被杀掉的使节不计其?数。此?时出发?,属于临危受命,哪怕谢知秋是主动提出的,仍旧如此?。 更何?况,谢知秋自己?心里也清楚,以义军与朝廷的关系,能稳住朝廷不偷偷与辛军联合出兵,已?经是个很好的结果。 此?番朝廷多半不会给予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没?准还会在背地里使绊子。 谢知秋想了想,说:“回皇上,微臣还真有个请求。” “……什么?” “微臣以方国之名出使辛国,非但是临时任命,还只是官复原职,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方国是轻视辛国、有意羞辱,竟只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前?往谈判。” 谢知秋如此?说道。 “臣斗胆,向皇上要同平章事?的位置。臣以宰相之名出使,方可显出真诚慎重。” 第二百零三章 宁德八年?, 正?月。 谢知秋就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奉天子之命,出使?辛国。 辛国的?国都, 名为上?京。 谢知秋等人从梁城出发, 要经过北地云城、十二州中数州、辛国境内近千里之地,才能抵达上?京, 预计要耗费近一个月时间。 路途如此之遥, 谢知秋不急不躁, 慢悠悠地在马车里看书。 一旁的?雀儿倒兴致很高,将谢知秋的?行李翻了出来?,反复摸着谢知秋的?新官服、头冠还有腰带。 谢知秋本来?随她, 见雀儿玩了快半个时辰还没有收手的?意思, 不由瞥了一眼?,说:“官服而已,有这么稀奇?” “当然有!” 雀儿抬起头, 说得?斩钉截铁。 她反而对谢知秋的?态度不满意,埋怨道:“小?姐,是你?太冷静了!这可是宰相的?公服啊!虽然你?当官当惯了, 但这还是很厉害的?好吗!” 言罢,雀儿又跃跃欲试:“按照我们的?行程计划,去上?京的?路上?, 会经过云城吧?到时候将这公服拿给老爷看看,老爷一定吓一大跳!说不定会盯得?比我还久!老爷当初就反对小?姐辞官, 肯定没想到小?姐这回反而官位更大了!” “……是吗。” 谢知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目光亦瞥了眼?那?身公服。 紫色官服她已经穿惯了, 不过貂蝉冠和玉质官腰带只有宰相能用,她也是第一次能名正?言顺地穿。 若是十年?前, 她初出茅庐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她有朝一日会头戴貂蝉冠、腰缠白玉带,官至同平章事,位极人臣,谢知秋肯定会非常高兴,将这当作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而当这件事真的?在今日发生了,她却?无比平静。 原因无他,在谢知秋看来?,这已经是毫无悬念的?事。 在那?样的?情形下,只要她开口,皇上?就必定会给,决定权在于她想不想要,而不是别人愿不愿意给。 朝廷的?官位,于她而言,只是后面更方便行动的?虚名。 要说的?话,她被授官之时,史守成的?脸红一阵绿一阵,还是蛮好看的?。 谢知秋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的?脸这么会变色,非常有趣。 …… “……谢爱卿。” 离开梁城之前,赵泽为她送行之时,不知为何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欲言又止。 良久,他方才问:“义军派去上?京的?人,必须是你?吗?” 谢知秋回望,略显迟疑:“皇上?这是何意?” “不……” 赵泽的?目光有所躲闪。 最后,他才言道:“只是希望你?此行顺利……一路顺风。” * 谢知秋回过神来?,眼?前仍旧是旅途之景,以及正?在兴奋地摆弄官服的?雀儿。 史守成出乎意料的?,没有在她顶替他任同平章事之事上?过于纠缠。 而赵泽虽然不算英明果?决,可他的?确是个很少惩罚官员、为人和善仁慈的?皇帝。 谢知秋其实隐约感觉得?到,赵泽对她终究不能像对其他人那?样,完全放下感情。 赵泽会那?样期期艾艾,多?半还是觉得?此行凶险,对她的?安危无法完全释怀。 至于史守成…… 谢知秋不太清楚朝廷干了什么。 不过,从史守成能忍她当同平章事,谢知秋不难猜到,在史守成看来?,她这一次出使?,十有八.九是回不去的?。 谢知秋拨弄了一下衣裳腰上?的?穗子,没有说话。 * “师叔,常用的?几样大型器械,我都已经拆了收拾好,装在编号乙和丙的?两辆马车上?了,请您验收。” “师叔,旅途劳顿,我们为您准备了一些水果?,请一起带到路上?吧。” “师叔,知满师姐让我跟您说一声,护城河那?边那?个最近反复出问题的?吊桥,她已经亲自?过去修了,请您不用担心?,安心?整理行李就行。” “师祖!这个模型真的?不能带吗?我觉得?做的?很好,一定会吓辛国人一跳的?!” “为什么没选我!师祖!我的?技术明明比师兄好——” 云城。 墨家术的?核心?工坊内,一大群年?轻、年?幼的?墨者来?来?往往,而一些年?纪小?的?墨者学徒则会吵吵嚷嚷,闹得?萧寻初头疼。 随着谢知秋作为军师前往梁城,她在云城的?身份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同时,谢知秋这回出使?辛国,会带一批墨者前往,以备不时之需。 萧寻初作为谢知秋的?结发伴侣,他肯定会同去,至于剩下的?人选,就成了头疼的?事情。 叶青和萧寻初师兄弟二人,是义军领地内墨者的?关键人物,是从事墨家术研究时间最长、技术最好的?两个人。 在萧寻初随谢知秋前往辛国的?情况下,叶青为了保险,则会留守云城。 而谢知秋说她想要一支十五人左右的?墨者队伍,其中还有两三人要带十二岁以下的?墨者学徒。 萧寻初自?己的?弟子,就只有知满一个。 而知满在谢知秋远行的?情况下,也会作为“红梅夫人”的?妹妹,留在云城稳定民心?,所以要挑技术好的?墨者,大半都只能从叶青的?弟子里选了。 本以为出使?辛国好歹是个危险的?工作,大部分人都会犹豫,没想到谢知秋在云城的?威望太高,尤其是学习墨家术的?女弟子中,有不少人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还有一种?超出寻常的?信任。 一听说是谢知秋的?命令,众人情绪高涨,竟抢着要参加,在自?愿原则的?前提下,一下子就将名额都挤光了,到后面还得?靠打。 萧寻初考虑过后,最终从中挑了一些技术水平比较稳定、性?格较为成熟稳重的?弟子同去。 尽管他反复重申前往辛国有危险之后,报名的?弟子大部分看上?去都有心?理准备,但经过反复思量,萧寻初还是将家庭情况纳入考虑,优先选了家中负担小?、有兄弟姐妹,甚至本身就是孤儿的?弟子。 …… 不久,一个二十来?岁、肤色微深、表情严肃的?青年?走向萧寻初。 “萧师叔,名单和工具目录我都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 “萧师叔?” 萧寻初被唤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薅了一把自?己披着头发的?后脑勺,转过头,才发现来?人是叶青的?嫡传弟子逆川。 逆川是叶青的?大弟子。 与云城的?大多?数墨家弟子不一样,逆川是在叶青与萧寻初重逢之前就已经拜师的?徒弟,与萧寻初认识的?时间更长,与叶青、萧寻初两人的?感情也更紧密,在墨家弟子中也有一种?特殊地位。 他为人踏实可靠,说话不多?,有时甚至显得?过于沉默,故而存在感不高,但技术十分出色,是此番出使?辛国的?不二人选,便也会随谢萧二人同去辛国。 他见萧寻初有些走神的?样子,问:“萧师叔难不成是在为出使?辛国的?事而忧心??” 他停顿,眼?睑轻轻垂下,语气略显沉重,闷声道:“其实在我看来?,辛人与汉人没有那?么大区别,不必将他们当作洪水猛兽。 “《非攻》有言,国家发政,夺命之用,费民之利,乃贪伐胜之名,及得?之利,故为之。 “北地民族交融,若无外因,实则大家也没那?么在意这些,都可以和睦相处。辛国的?百姓与方国的?百姓一样,并?非都是坏人。 “是有上?位者贪心?不足,总想要更多?,才会……” 逆川还未说完,萧寻初已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在想这些。” 萧寻初笑了一声,回答。 他指了指前面,说:“我是在想,能讨论、能用墨家术的?弟子,不知何时已经有这么多?了。 “你?看,这么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 “要知道在十几年?前,人最多?的?时候,也只有我师父和我们师兄弟四人在梁城的?一座小?山上?。换到当年?,真想不到这么一天啊。” 逆川一愣,顺着萧寻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道:“之前……师父也说过和萧师叔一样的?话。” 逆川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萧寻初为什么会有如此感慨。 他听师父说过,在师父和萧师叔这一辈的?弟子之中,萧师叔是坚持得?最久的?。 曾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下山了,只有萧师叔一个人,固执地留在临月山的?草庐里,日复一日地钻研墨家术,甚至被周围人都称作怪人。 他们显然都想要将墨家术发扬光大。 在云城落脚后,萧师叔负责钻研火器,而师父则负责培养墨者,广收弟子,这才有了今日桃李满天下的?局面。 逆川说:“师叔不必担心?,只要我们这批弟子还在,今后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萧寻初弯眉不言,拍了拍逆川的?肩膀。 * 谢知秋这回去上?京是有任务在身,中途不可耽搁太长时间。 因此,她虽在云城修整了两日,但马上?就得?继续北上?。 这日她准备出发时,那?些要随她同去上?京的?墨者都已经准备妥当。 只见出行的?马车旁边,一堆人背着奇特的?竹制箱笼——箱笼下面挂有轮子,似乎可背可推——腰上?别着各种?奇怪的?木制工具,有人旁边还堆放着看不出用途的?器械,这样的?出行阵仗,一眼?就能瞧出与普通人相异。 而萧寻初就混在这群怪人之中,似乎正?在检查他们的?行装是否完善。 眼?角余光瞥到谢知秋的?身影,他立即抬起了头。 见到谢知秋,萧寻初便笑了起来?,对她挥手。 第二百零四章 “……古之仁人有天下者, 必反大国之说?,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国家发政, 夺命之用, 费民?之利,乃贪伐胜之名, 及得之利, 故为之。” “然则土地者, 所有余也;王民?者,所不足也。今尽王民?之死,是弃所不足, 而重所有余也。” “小姐, 《墨经》的非攻一卷好难懂啊!” 离开云城后,谢知秋一行人有条不紊地向上京出发。 路途遥远,在路上, 雀儿在马车内念书,读着读着,她就?抓起头?发来, 将?学?着谢知秋扎的马尾抓得乱糟糟的。 谢知秋本来自己?也在读书,听到雀儿的抱怨,便望过去, 替她解释道:“这几句话是说?,墨子认为, 古来拥有对天下之仁心的人, 一定会反对国家之间的互相攻伐, 而会致力于让天下人和睦相处,统一四海之内的国家。 “国家发布发动战争的政令, 会导致百姓失去财产和性命,其目的却是贪图战争胜利所获得的名声和利益。” “墨子认为,对国家来说?,最重要?的是百姓,而不是土地,发动战争用百姓去换土地,是本末倒置,并?非明智之举。”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进行补充—— “按照时代?推演,墨子生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是一个诸多国家之间争斗不休的乱世。” “在那?个时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墨子看到底层人民?在战争中?惨状,发现无论是发起战争的国家还是遭受战争的国家,百姓都?得不到好处,才会萌生出‘战争不义’的观念,进而提出统治者不该主动发起战争的主张。” “按照萧寻初师门流传下来的文献记录,墨子其实曾经从师于儒者,学?习孔子之术,和现在的许多学?子一样,他曾经当过儒生。” “后来由于部分观点相左,他才脱离师门,自创了派系。” “墨子身份寒微,为了谋生,曾经做过木工。” “然而创建儒学?的孔子,却是贵族出身,衣食无忧。” “所以身处相近的时代?中?,孔子看到的是礼崩乐坏,产生的是对社?会阶级动荡的忧虑,希望在保持周礼阶级制度的前提下,尽可能保证社?会安定。” “而墨子,看到的是底层百姓身处无尽苦难之中?,希望平民?都?能过上安全平静的生活。” “所以儒学?想要?坚持三纲五常、维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治’,而墨家,却想要?冲破阶级等级、人与人之间没有差别的‘兼相爱、交相利’。” “这两种观点,从根本上就?有利益冲突,所以儒墨两家才会针锋相对。” “在两边的文章记录中?,都?有各种对对方的贬损。” 雀儿听了谢知秋的话,晃晃脑袋,看上去好像明白了一些。 但?过了一会儿,雀儿想了想,欲言又?止:“小姐,可是,如果这样的话……” “什么?” “我觉得墨家的想法很合理,但?是……” 雀儿对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很自信,犹豫许久才说?出来:“如果我是皇帝的话,一定会更喜欢儒家的观点。 “同样是提倡对百姓仁德,告诉皇帝仁政是为了缓和社?会矛盾、保证皇权的稳固,肯定比说?人与人之间就?应该是平等兼爱的,成功率要?高。 “理想是很好,但?社?会现实摆在那?里,如果要?让皇上采纳自己?的思想,肯定也要?考虑怎么说?出来,对方才会接受吧?” 谢知秋闻言一笑,觉得雀儿逐渐摸到了门道。 她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正要?再仔细指点几句,二人只感到马车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竟猛然在中?途停了下来! 雀儿按照以前当丫鬟留下的本能,几乎第一时间就?要?扑上去护住谢知秋,幸亏谢知秋及时扶住了她,两人都?没有受伤。 “出什么事了?!” 雀儿见车子稳定下来,当即跳下马车。 谢知秋则揭开车帘往外看。 “咩——咩咩——” 前面隐约传来几声虚弱的绵羊叫声,还混杂着马匹奔跑以及当地土音浓重的人言。 只见两个骑马髡发、膀大腰圆的成年男子,正在追打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同样是披发左衽外族打扮,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 而几只瘦弱的绵羊没人管理,横在了道路中?间,挡住谢知秋等人的去路。 “小姐,怎么办?” 雀儿看这场景“啊”了一声,语气有点着急。 “要?管吗?” 从昨日?开始,他们已?经离开方国或者义军统领的范围,进入辛国境内。 那?两个男子和那?小女孩明显都?是辛人,而谢知秋等人则是来出使的使者,照理来说?不该管外邦人的闲事,他们要?与辛国谈判,当下也是越少惹是生非越好。 然而那?小姑娘身上已?经被马鞭抽得伤痕累累,像受伤的野兔逃避狼群一样跌跌撞撞逃窜,却根本跑不过马。 两个髡发男子边追着抽打她,边在马上大笑,丝毫看不出停手?之意。 谢知秋想了想,对雀儿道:“你找几个会辛语的士兵过去说?一声,就?说?那?些绵羊挡我们道了,让他们放那?个小牧羊女过来,将?绵羊赶到旁边去。 “要?是他们不肯,给他们点金银玉饰什么的,打点一下。” 雀儿忙应道:“好。” 说?着,雀儿匆匆去了。 不久,谢知秋看到叶青的大弟子逆川带着三个人高马大的士兵过去交涉。 髡发男子看到大批有军队同行的汉族人,明显警惕,不过逆川的辛语似乎说?得很不错,好声好气地讲了一番后,没有给钱,就?将?那?小姑娘换了回来。 待绵羊被小女孩赶到草地上,谢知秋的马车车轱辘骨碌碌地转,又?能够向前行驶。 “小姐,逆川哥说?,那?个小女孩是附近牧民?家里的奴仆,负责放羊,那?两个髡发男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这种地方打猎,还射杀了一只她的羊。” “她要?是带回主人家的羊不全,是要?受处罚的,这才壮着胆子过去要?说?法。” 雀儿回到马车上,对谢知秋讲述她听到的内容—— “没想到那?两个男子是封地在这一带的辛国宗室的属下,那?辛国宗室的军队似乎在与方国朝廷的战争中?立了很多战功,现在话语权很大。” “那?宗室军队在犒赏有功士兵的时候,是随意他们抢掠的,如今连辛国律法都?管不到他们,他们更不会在乎这种小奴隶的性命了,就?拿她当猎物玩。” “要?不是我们是方国朝廷的使者,说?起来有点政治因素,他们对我们多少谨慎一点,没准也会对我们不客气。” 谢知秋闻言未接,只是看向窗外。 她看向外面的时候,那?外族女孩站在羊群之中?,也呆呆地看着谢知秋这边。 小女孩两手?蜷在身前,露出的小半截手?臂上都?是鞭痕,不只有被两个男人打的,还有刚刚痊愈的旧伤。 她整个人饿得瘦骨嶙峋,泛黄的面颊上,只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没有染上泥土的脏迹。 谢知秋凝了一下,然后命人停下车子。 过了一会儿,从谢知秋的车队里,又?有人下来,给了那?女孩一点干粮。 小女孩对待谢知秋这群有军队护送、服装言语一看就?是南方来的外邦人,神情十分慌张,想要?躲开,可目光又?始终落在干粮上,喉咙使劲吞了几次口水。 最后,她飞快地将?干粮一抓,看上去想道谢,可是张了张嘴又?没敢,转身跑掉,飞快地藏进羊群里。 “想不到辛国也有过得这样苦的人……” 雀儿喃喃道。 尽管两国关系称不上好,但?这样小的孩子,实在很难跟战争扯上什么关系,更不要?说?决定自身处境或者双方局面。 哪怕雀儿有自己?的立场,也难以对着这样的小孩生出敌对情绪。 雀儿想了想,说?:“我好像有点明白非攻的意思了。 “小姐,其实义军凭现在的实力打过去,有可能也可以拿回十二州,但?是比起付诸武力,小姐选了尝试与辛国和谈,就?是因为如果使用暴力手?段,无论如何都?有可能导致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那?样既会导致双方死伤无数,也要?消耗掉大量财产资源。 “所以,如果能够通过和谈解决的话,肯定比使用武力更好,是吗?” “……” 谢知秋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不损耗一兵一将?,就?想要?天下太?平,还妄图让四海之人彼此理解、亲如一家。 在争权夺利、你死我亡的世道里,这是何等傲慢而理想化的想法。 可是有这么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摆在眼前,就?让人忍不住想试一下。 当然,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易事。 甚至需要?比大战一场更多的计谋与筹码。 谢知秋目光一转,看向那?外族小女孩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辛国。 上京。 “义军军师……谢知秋?” 这日?,方国朝廷为解自身两难之困,通过留在梁城的辛国使者暗中?传递的书信,几经周转,终于赶在以谢知秋为首的使者抵达上京之前,先一步到了辛国的承天圣命皇太?后手?中?。 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高坐在王座之上,她读完这封信,眉头?微微向上动了半寸。 “我听说?过这个人。” 她说?。 “方国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 第二百零五章 在李贞儿身边, 一个汉族男性官员身如苍竹,立如青松。 他头戴进贤冠,身着右衽汉制官服, 若非天?气寒冷, 肩上还披着辛国北方风格明显的紫黑色貂裘,乍一看几乎要误以为是方国臣子。 此人年?已过五十, 但?身姿清瘦挺拔, 颇有风骨, 看得出年?轻时定是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的端正男子。 辛国施行辛臣辛制、汉臣汉制的制度,在汉民人口超过全?国之半,且朝中大量任用汉臣的情况下?, 这是有利于缓解民族矛盾的举措。 辛国南北民俗迥异, 实则北方臣子纵然是汉人,大多也?依北制穿着官服,不过眼前这名男子是书卷气重的书生长?相, 比起粗犷洒脱的北国之服,确实是方国儒袍更衬得他仪态端方。 他听?了承天?皇太后李贞儿之言,思索道:“齐慕先还活着的时候, 时常在信函中提及一个年?轻官员‘萧寻初’,当年?二十出头,竟已官至参知?政事之位, 而?且十分反对齐慕先的绥靖主和?之政。 “齐慕先当时就提醒我们,他觉得抑制那个官员十分吃力, 若是放任自流、由其发展, 他日此人必成长?为辛国之患。 “齐慕先意图谋反弑君东窗事发之事, 那个‘萧寻初’也?为了保护君主暴露了身份,此事闹得颇大, 世人方知?那个‘萧寻初’并非萧斩石之子萧寻初本人,而?是一名谢姓姑娘冒名顶替,意图从政。” 说?着,男子流露出颇有兴致的神?色。 他说?:“齐慕先让我们警惕的那个‘萧寻初’,实则就是这位目前效忠于义军的谢姑娘吧?” 李贞儿颔首。 “按照暗探送回的情报,的确如此。” 李贞儿说?。 “不过那个身体交换之说?……我不太信。多半是方国至辛国路途遥远,民间编造的误传。” 想到这里,李贞儿不免有一分焦躁。 若按她的意思,早些年?就该将这个谢知?秋摸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辛国与方国相隔千里之遥,纵然他们派遣了不少暗探收集方国情报,仍难免有信息滞后和?闭塞之处。 后来这个谢知?秋又辞官销声匿迹,辛国只?知?道义军有个“红梅夫人”,却全?然没想到又是她。 结果时至如今,他们对这个谢小姐,竟仍然知?之甚少。 李贞儿攥了攥掌心。 她虽是名门贵族出身,但?以汉臣之女?的身份,在辛国当上皇后,如今又成为此国皇太后、实际上统领此国,让辛族贵族都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言听?计从,这背后付出的心力和?算计,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她惯于在胜券在握时出击,实在不爱打无准备的仗,这个神?秘的谢知?秋,于她而?言,如同一根难拔的心中倒刺。 她言道:“她身为义军军师,凭义军的火力,明明可以放弃与辛国为敌,然后直赴梁城,轻取天?下?,结果却留了那赵泽一条狗命,还以方国臣子的身份,一本正经地跑来辛国要求和?谈,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男子答言:“确实不可轻忽,不过……” 他顿了顿,竟说?:“方国女?子多以柔顺软弱为荣,大多数连骑马都不敢,没想到其中,竟也?能冒出这等人物来。” 男子这话之中,未尝没有几分欣赏之意。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感到一道微带寒意的目光静静地落到自己身上。 男子背后一凛,抬起头,正迎上皇太后难辨意图的目光。 男子心中顿生警戒!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辛国宰相上官濂。 他与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都是辛国显赫的汉姓贵族之后,还曾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他们两边的家长?甚至考虑过要让二人结媒妁之好。 但?后来政坛动荡,李贞儿为保李家在辛国的富贵安泰,嫁给辛国圣天?帝大贺烈,这段少年?往事也?成了旧话。 圣天?帝去世后,李贞儿丧夫成为皇太后,二人方再?续前缘。 听?上去似乎是一段佳话,以辛国的风俗而?言,皇太后再?嫁,也?谈不上禁忌。 然而?,二人都是年?近半百的年?纪,情感早没了年?轻时的单纯。 李贞儿抚养的皇帝尚且年?幼,亲近于他,未尝不是借此笼络汉臣;而?上官濂这边,亦并非全?然没有借李贞儿和?她的幼帝儿子,提高家族势力与话语权的算计。 要说?情谊,不是一点没有,可是若非彼此联手优势极大,二人必不会如此一拍即合。 李贞儿嫁进皇室后,上官濂实则也?早娶妻室。 双方合作,必要展示诚意。 为了尽量不让李贞儿心怀芥蒂,上官濂早将发妻软禁于离上京几十里之邀的别院,就当没这个人;而?李贞儿也?让自己的儿子大贺律,将他这个宰相认作义父。 当下?他们看似其乐融融、亲如一家,可其中微妙的权衡,双方都能感觉的到。 李贞儿一句话都没说?,上官濂便自行揣摩起她的心思。 他疑心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他的确对那些好强勇敢的女?性有一点额外的欣赏和?好感,所以年?轻时才会心慕能文能武、意气风发的李贞儿。 那位方国的谢小姐能从方国那个社会氛围中脱颖而?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不是等闲之辈,又能谋善算,又敢征战带兵,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像多年?前的李贞儿。 哪怕年?龄差距不小,他也?不该在言语上有所松懈,或许李贞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却不该放松警惕。 于是上官濂没有再?对谢知?秋个人做出评价,而?是改言道:“方国朝廷不堪大用,可这支横空出世的义军,却威胁甚大。 “他们对方国朝廷放任不管,倒一直对我国域中的十二州穷追猛打,军火还极为强横,必是敌手。 “这回若真是方国求和?也?罢,可来的却是义军的人。 “方国将谢氏女?的底细告诉我们,恐怕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轻易放她回去。 “方国朝廷庸碌无能,放任不管也?没事,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谢氏女?在义军中的地位都不一般。 “要是利用她,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义军的破绽,甚至给予义军重创。” 李贞儿寂然凝思。 “可是方国义军的军力不容小觑,轻易动了谢知?秋,恐会招来报复。” 她斟酌而?言。 “谢知?秋人已经到了辛国,她若在辛国出事,想要栽赃到方国朝廷头上不容易,义军也?会将我们视作第一敌人。” “要么……就是要拖延义军那边的时间,让他们惊疑不定,不敢冒然行事。” 上官濂一顿。 说?实话,辛国这里目前对方国朝廷十分轻视,但?确实有点怕义军。 义军那两个蒙面?将军,一个女?的一举就守住了擎天?关,此前还数度给了辛军重创;另一个男的,短短三四个月,竟然就攻下?了十二州中的六州! 十二州本来就时有叛乱,以至于不太稳定,而?那个高大的蒙面?将军竟能想到与当地叛军联合的策略,将大批当地人都劝入了义军。 再?加上这群义军手上有众多前所未见的恐怖武器,将辛军引以为傲的骑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攻城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目前或许是由于谢知?秋出使辛国,义军的攻势有所缓和?。 但?要是能不与义军正面?交战的话,这个时机,上官濂也?不太想去触义军的霉头。 他说?:“吓住义军,只?怕不易。” “我有一个方法。” 李贞儿沉下?眼神?,道。 “这谢知?秋敢来辛国和?谈,我猜她仰仗的是自己背后义军的军力,而?义军那近乎夸张的军力,很大程度上又依赖于他们那些奇特的武器。” “我本不想在时机不成熟时就拿出底牌,但?是……若是动用此法,不但?能动摇那个谢知?秋,令我们有机会从她身上找到破绽,伺机下?手,还能威吓义军,令其无法轻举妄动。” “……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曾有商队从方国回来后,给我们看过一件有趣的东西?” * “谢大人!大人!不好了!” 未到上京,谢知?秋尚在赴辛国皇宫的路上,忽有义军战士隐姓埋名、冒着巨大的风险越过辛国界线,急急追上他们的出使队伍,送来急报—— “三天?前,有一支辛军偷袭萧将军他们的驻扎地,意图夺回萧将军新得的丽州,幸亏萧将军反应及时,击退了辛军,但?是俘虏那支辛军以后,萧将军从他们的武器里,截获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东西!” 言罢,那战士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一件用粗布包裹的细长?之物,交给谢知?秋。 义军战士口中的“萧将军”,指的是萧寻光,萧寻光如今驻扎在十二州北面?,离辛国国境不远,这才能让战士在短短三天?之内,就将消息递到谢知?秋这里。 谢知?秋将粗布打开,看到里面?的武器,不由怔住。 那是一杆突火.枪。 然而?,说?是突火.枪,却不是义军常用的、出自萧寻初之手的那种。 而?是另外一种,经过明显改良、造型略有差异、极有可能是辛军中有能人自行研发的……新式突火.枪。 第二百零六章 【辛方二国, 素为兄弟之邦,纵偶有龃龉,终重归旧好?。】 【然今有一诡军, 诞于相接之地, 谋逆不忠,欲挑天下之乱事。】 【我国愿与友邦共议其策, 先抑同有之敌, 后论彼此之利。】 马车之中, 谢知秋将车帘紧闭,只借缝隙中透入的微光,阅读手中之信。 这?是先前, 萧寻光从辛军那里截获的那封, 辛国本要送至方国朝廷的密信。 辛军这?封信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在义军助朝廷守住擎天关后,辛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 他们会陷入在义军和朝廷军中双线作战的窘境,于是决定利用朝廷对国内民兵组织的猜忌,借刀杀人, 怂恿朝廷优先对付义军。 义军是为了抵抗外敌入侵而组成?的军队,若是自己国家的朝廷不去对付外敌,转而来对付自己, 必定会让义军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义军对待自己人,必定会比对付辛军犹豫, 这?足以拖慢义军的进程。 而朝廷被煽动后, 也会激发义军对朝廷的仇恨, 诱使两方鹬蚌相争,让方国陷入内部动荡之中, 让辛国从中脱困。 辛国这?一计,可谓既解决了自己两边作战的难处,又可以将腹背受敌的一方变成?义军,百利而无一害。 谢知秋想过,辛国可能会意图联合方国朝廷,也对此做了防范,她从未小看辛国的君臣。 不过…… 谢知秋视线微移,落到?那一把截获的突火.枪上。 她绝没想到?,辛国竟然拿得出同样的武器。 任谁都料不到?,辛国在与他们断断续续对峙了几?年之后,手中竟仍藏着?这?样的底牌。 谢知秋重新看向密信,目光下移,落在信尾那个?方方正正的红色印章上—— 只见那印章之上,端正地刻着?十?一个?汉字—— 承天圣命皇太后御笔之宝。 谢知秋坐在封闭的车内,却感?到?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置于凛冽的杀气之中。 在她面前,似乎正摆放着?一个?无形的大棋盘。 而在棋盘对面,正有一个?相当厉害的棋手,正幽幽执子,与她对弈。 * 在整个?车队偏后方的位置,有一辆形状奇异的马车。 这?马车车厢方方长长,比寻常之车大上两三倍,后轮更大于前轮,后轮几?乎有整个?马车的三分之二高—— 这?样不但整个?车更为稳当,而且转方向时灵活,能承载更大的车内重量,爬坡也相当稳定。 而马车车顶则有两层,一层可以从内部打开、如窗户一般的木制隔板,另一层则是用硬质布料与竹条机关制成?的可拉伸遮挡布面——根据需要,车内可以选择敞开亦或封闭、照射阳光亦或遮挡光线。 此车四?周挂满奇异的工具,能让人看出是工匠之物?,可又极为罕见,不知是什么用途。 这?本就?是一辆外形离奇的马车,有时还会从车顶上冒出浓烟或者蒸气,愈发引得人侧目。 几?乎每每经过有人之处,路人都会停下来,指着?这?辆特殊的马车小声交谈。 这?辆马车,实则是萧寻初的移动工作室。 以前义军尚未安定,他与谢知秋不得不东奔西跑时,为了方便,他特意造了此车,以最大程度提高工作效率。 这?回出使辛国路途遥远,谢知秋希望凭借墨家弟子的技术说服辛国,让辛国认为战胜义军是不可能之事,故而专门请了一批墨家弟子同行?。 萧寻初想在路上顺便设计、改进一些新武器,不要荒废工作,才专门将此车修整打理了一番,又弄了出来。 ……没想到?,这?竟成?了一个?非同一般正确的决定。 此刻,萧寻初闷在车中,一盏车内的小火炉维持着?温度,他长发垂在肩头,手中握着?那杆特殊的突火.枪,面色凝重地端详。 谢知秋拿到?这?杆与义军军用装备不同的突火.枪后,就?送到?了他这?里,让他分析。 而萧寻初看到?这?杆不同于自己设计的枪,同样大吃一惊。 “师叔。” 逆川陪在萧寻初身边,陪他一同研究。 逆川作为叶青的嫡传大弟子,在下一代墨家弟子中无论技术还是经验都颇为出众,地位可与知满相当,他只看了一会儿,果然便瞧出不少门道,惊讶道:“这?个?突火.枪的改进非常厉害。虽然没有师叔你做的那个?机关板扣,但是将枪口改为了五眼?,火力会很大,而且火点密集。 “通过枪身和火绳的变化,尽管发射效率不如我们高,但是射程和稳定性都不逊于我们的突火.枪,射程和火力甚至还是他们更有优势。 “若是两军都持枪对上,恐怕胜负难料,他们的突火.枪没有我们快,也没有我们设计成?熟,但光凭这?个?射击距离和火力,应对起来都很麻烦。” 萧寻初的手指抚过枪身,拨弄了几?个?精巧的机关,不发一语,可也没有否认。 逆川一凝,有些古怪地问:“可是做出这?杆枪的,会是何人?这?设计思?路,几?乎与我们墨家弟子一脉相承,但放眼?师门上下,除了师父和师叔你,没有人能有如此精妙的构思?。” “……有的。” 忽然萧寻初开了口。 逆川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师门之中,除了我和大师兄,还有别人,能做得出来。” 萧寻初道。 “而且……这?个?人的天赋、技术,大概还在我与叶师兄之上。” “——!” 当逆川震惊之时,萧寻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上这?柄火器。 同样是工匠,同样学习过墨家学说,到?了真正动手之时,每个?人还是会做出不同的东西,从中能体?现?出不同的风格。 义军目前用的突火.枪,主要仰赖于萧寻初的设计。 其实叶师兄以前也有自己的改动方向,但他看过萧寻初的机关扳扣以后,认为方案极好?。 而且义军最开始使用的也是萧寻初的突火.枪,似乎已经有了主观印象,所以叶青主动放弃了自己过去的想法,改为在萧寻初的基础上帮助他改进和维护。 而眼?前之枪,设计方向与萧寻初完全不同,可做出这?种设计的思?维方式,却让萧寻初感?到?无比熟悉。 萧寻初的手,停在那罕见的五眼?枪口上。 久远的回忆,随之在眼?前浮现?出来—— …… “师兄!宋师兄!” 多年前的临月山,尚未经过赵泽为毁灭所有黑石下令焚起的大火,山间草木葳蕤,在树荫林影之中,时可听?见山鸟无虑的歌鸣。 山腰,一座草庐悠然伫立。 萧寻初抓着?头发举目四?望,寻觅师父让他来找的身影。 不久,在离草庐不远之处,萧寻初果然在树影之后,看到?一个?晃动的青衣背影—— 萧寻初于是出声叫道:“宋师兄,师父让你快——” “嘘。” 林间青年转过身来,友好?地示意萧寻初说话不要那么大声。 他比萧寻初略微年长,似已有弱冠之龄,身段颀长,神态温和。 尽管与萧寻初同样长久避世生活在山上,但青年不像萧寻初那样满头乱发、不修边幅。 他在没有外人时依旧维持着?整洁的仪表,头发束扎加冠,衣着?朴素单调,但干净得体?。 他在临月山上四?个?墨家弟子中排行?第二,姓宋,名问之,字不疑。 青年转过身来,萧寻初才看到?宋师兄怀里揣着?一窝嗷嗷待哺的麻雀。 这?一窝雏鸟在巢中瑟瑟发抖。 幼鸟大抵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被吓得够呛。 而宋师兄的神情,则颇有耐心。 “这?个?麻雀巢从树上掉下来了,我在这?里等了许久,都没见有成?鸟飞来。” 宋问之眼?底有些同情之意,道:“成?鸟饲育雏鸟之时,通常不会这?么久不回巢,说不定是遇到?什么情况,回不来了。 “这?样的幼鸟放任不管,未免可怜。我在想,要不将它们带回去,自己养试试,要是能养大,也算是件好?事。” 第二百零七章 当年在临月山上, 除了师父邵怀藏之?外,总共是师兄弟四人。 大师兄,叶青。 二师兄, 宋问之?。 三弟子, 萧寻初。 小师弟,邱小安。 他们上午学习墨家经典, 到了下午及夜晚, 则动手实践, 除了师父布置的功课之?外,四人也时常会做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哦?寻初你这个给我看看。” 邵怀藏拿起萧寻初画了一半的设计图,那上面?绘的是一种大型弓。 按照萧寻初的尺度标注, 此弓长三尺二寸, 弦长二尺五寸,以木台架在地上,弓臂双排, 数十支箭横着排列于弓弦前方,可以同时发射。 邵怀藏看了眼前一亮,手不释卷, 惊喜道:“此弓是以神臂弓为原型改进?的吧?” 萧寻初见师父一眼认出,颇有些不好意思?,应道:“是。” “神臂弓本来就是数一数二的战场良弓, 只是原本有过于笨重,搬动困难的缺点, 而且使用需要非常大的力量, 非神臂不可开弓, 才有神臂弓之?名。” 邵怀藏看得津津有味,并点评道—— “不过, 你从受力方式出发,改动了它的结构,不但更为轻便灵活,而且需要的力气大大减少,我粗略估计一下,应该也至少减少了三分?之?一,如?此一来,不需要神臂,普通士兵也能?拉动了。” “……是因为出身?军事世家吗?总觉得你在武器防具方面?的想法,总是很巧妙,又不至于脱离实际。” 萧寻初被夸得难为情,抓了抓头发,遂言:“神臂弓射程虽远,但实际在战场上,为了精准度,通常会等敌军离得近些再开弓。 “所以我想,或许可以将它设计得更灵巧一些,尽管射程上会作出一些牺牲,不过在百步以内,仍旧可以穿透敌军铁甲,应该会更可用。” 邵怀藏闻言,不禁赞许地连连颔首:“这样?很好,将来能?出世而用的,必是这般足够出彩,又有充分?实用性的作品。” 萧寻初赧然而笑。 邵怀藏看弟子们设计出来的东西,总是笑容满面?,并且十分?宽容豁达,好像很期待看到他们脑袋里?的种种奇思?妙想一般。 萧寻初上山以后,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相当投入,对?自己过去?总被评价为“玩物丧志”的兴趣,也多了更多自信。 正因如?此,哪怕生活不如?过去?作为“将军之?子”那般优渥,萧寻初仍旧乐而忘返,非但没有感到太多艰苦,还觉得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 某一日。 萧寻初将自己重型弓弩的设想作成模型,想拿去?给师父评价。 但他走到师父居住的草屋外,却见师父手中正拿着另一份设计图纸,看得手不释卷,那样?惊艳的表情,萧寻初之?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 他不由站住了脚步,只这一瞬间的迟疑,大师兄叶青已经走到他身?后。 “啊,忘忧。” 叶青笑着叫住他。 “师父正在看宋师弟的图纸,他这种时候很难分?心干别的事,你不如?过会儿?再来吧。” “宋师兄?” “对?。” 叶青笑言。 “你刚上山不久,可能?还没发现,师父每日看了我们的功课之?后,还会单独再看一遍宋师弟的图纸或者模型。” 叶青又说:“宋师弟的天赋非常惊人,以前的事情,你来得晚不知道。 “几年前,有一回?,我与师父一同在集市上售卖一些日常做的小东西,补贴日用。 “宋师弟他正好路过,竟看着师父放在桌上的图纸,随手拼好了一个复杂的机巧木鸢。 “当时是我在守摊子,本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惊异于宋师弟头脑清晰。而师父逛了一圈回?来,看到那个木鸢,却大为震惊,连声问我是谁拼好的,说不是奇才,绝无可能?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做好那个木鸢。 “后来师父一路追过去?,到宋师弟家里?,求着宋师弟的父母一定要让他学墨家术。 “宋师弟以前家境还算殷实,他父亲本欲让他接手家业经商,还早早就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若是不上山来,大抵也能?过好几年小富之?家公子哥的生活。 “而师父过去?对?弟子之?事较为随缘,却对?宋师弟格外坚持,他不但三顾茅庐,还暗地里?偷偷教宋师弟各种墨家学说。 “有些事情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宋师弟竟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听师父讲了一些理?论后,立即就被墨家学说吸引。 “后来他主动与家中言明,希望上山来学习墨家之?术。但为了说服家中,他也承诺其他事情会听家里?安排,包括娶妻生子,以及将来还是会接手家业,他还费了好一番口舌向父母保证,自己所学必能?运用于商业,令家中更为富裕。 “……虽不如?萧师弟你当时闹得那么大,但一意孤行这一点,倒与师弟你有几分?相似呢。” 萧寻初以往只和?师兄们一块读书,倒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往事。 他听得十分?入神,意外道:“宋师兄原来原本的家境还算不错吗?” 他稍微一顿,又说:“可是我看……” 其实自从跟随邵怀藏以后,萧寻初便发现自己的两个师兄日子都过得很拮据。 他自己是和?家里?决裂,断了家中供养,日子难过再所难免,但两个师兄,他一直以为是普通家贫而已。 听萧寻初问起这个,叶青面?露犹豫之?色。 他想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对?他说:“其实几年前,宋师弟家里?出了事情。 “详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他家中好像是承接了一个与官府有关的大单子,本以为能?发财,结果那位与宋师弟家交易的官员中途调任离开,后来的官员明明知道货品已经送到府衙中,却转头不认账,不肯结尾款。 “宋师弟家人曾上衙门索要,但民?与官斗……不但无果,反被那贪官以刁民?闹事为由打了一顿。 “宋师弟家货物已失,尾款却拿不到,欠银庄和?别的商户的款子便无法如?期还上,后面?还有一大堆人等着吃饭……” 叶师兄没有将之?后的惨事说得太明白,适时停了口,只是摇了摇头:“反正从那以后,宋师弟就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虽说在我们面?前看起来还和?没事一样?,但他笑得少了很多,花销也变得分?外节俭……而且他最近,好像有点急功近利起来。 “以前宋师弟与忘忧你一样?,做东西随性而至,不太考虑其他,不过这段时间,却开始反复考虑怎样?会有回?报。有一回?他还问我……” “什么?” 萧寻初见大师兄欲言又止,不由催问。 叶青顿了顿,方道:“他问我,效忠于这样?的朝廷……于我们自身?,于世道,真的是好事吗?” “——!” 萧寻初听得一惊。 他年纪虽不大,但生在名将之?家,父亲又险些下狱被杀,对?官场还算有一点浅薄的了解。 ……宋师兄家里?这种事,并不是没可能?发生的。 而宋师兄偏偏遇到这样?的情况,其中问题对?错,更是一言难以论尽。 萧寻初为人乐天,遇事更愿意往好的方向看,可他人遇到这种事,他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安慰。 不过叶师兄告诉他这些,似乎也不是让他安慰宋师兄的。 叶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反正平时与问之?聊天的时候,稍微小心一点,不要让他太难过了。” 萧寻初忙应“好”。 这时,他又拿起自己手中刚做好的弓弩样?品,打算在给师父看前再检查一遍。 萧寻初刚拿起来,却见叶师兄多瞟了他手上的样?品两眼,好似有些在意。 他主动将此物递到叶青面?前,问:“怎么了,师兄难不成是看出我做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不……” 叶青回?过神,温和?笑道。 “你做得看上去?还不错。我只是觉得你与宋师弟思?路似乎有点像,宋师弟之?前,也曾做过类似的重型弓弩。” “——!” 萧寻初有些惊讶,倒是对?此产生了好奇。 * 须臾,萧寻初没去?打扰师父,反而调了个方向,去?了宋师兄常用的工作室。 宋师兄正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埋首雕着零件。 宋师兄侧脸颇有书卷气,此时他看上去?专心致志,令人不敢打扰。 萧寻初想了一下,才出声问:“宋师兄,大师兄说这里?有你以前完成的图纸和?样?品,我有一个设计想参考,你能?让我看一下吗?” 这时,一只羽翼逐渐丰满的小麻雀啾啾叫了两声,落在宋师兄的工作台上,啄了啄他的手。 宋问之?回?过神来,笑了笑,用手指逗了逗麻雀。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萧寻初的要求,随手指了屋侧的箱子:“都在那里?,你自己拿。” 萧寻初回?以一笑,便走过去?翻。 宋师兄的东西理?得很整齐,不多时,他就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宋师兄所制的重型弓弩,与他做的外观有七八分?相似,但似乎结构更为精巧。 萧寻初拿在手中研究了一下,但随着他亲手操作实物,他便愕住了—— …… 那一天,萧寻初明白了一个道理?。 师父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手指灵巧、头脑聪颖,在墨家术上的天分?更是千里?挑一,在世人都在一条路上争名夺利时,他仍不拘于一格,能?看得清自身?心之?所向,是难得一见的墨家良才。 但是,无论在哪个领域,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所改进?的重型弓弩,比原本的神臂弓更为轻巧,百步内足以贯穿铁甲,受力更为合理?。 然而宋师兄所作之?弓,他一摸就明白了。 这只是小一号的试作品,若是等比例做成实物,射程不会少于三百步,且一人之?力足以挽之?,远优于他的设计。 而且,萧寻初是将军之?子,他去?过军中,见过真正的神臂弓。 宋师兄却是普通人,神臂弓是方国最重要的武器之?一,制作方法是机密,宋师兄不可能?知道。 他竟以自己之?力,凭空造出了这样?一件东西,还比目前军中的最高技术更好。 …… 在一条偏离世俗的道路上,有同行者是好事,也能?够与之?结为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可是生而为人,在夜深人静之?时,总也免不了稍作比较。 萧寻初了解墨家学说之?后,便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他不会回?头,也不会后悔。 但是,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得天独厚。 在他之?上,还有一个人,名叫宋问之?。 第二百零八章 是夜。 辛国与方国互为邻国, 邦交多年,文化历史皆有共通之处,两?国境内亦各自设有方便对方来使?的“千里驿站”。 当晚, 谢知秋等人就住在辛国专为方国使?者来往而?建的驿馆之中。 萧寻初将他关于这种?特殊突火.枪可能是他二师兄宋问之所?制的构想, 告诉了谢知秋。 “……宋问之?” 谢知秋听到这个名字,一愣, 沉吟许久。 谢知秋与萧寻初相处多年, 如今非但是夫妻, 还是挚友,她自然听萧寻初说过他们师门当年那些往事。 她知道宋问之这个人,只是了解不算多。 得知辛国那边在改进突火.枪的人, 有可能是萧寻初的同门师兄弟, 她不免有些意外。 谢知秋瞥了一眼萧寻初,知道比起她,萧寻初此刻的心情恐怕更为复杂。 她想了想, 将手在覆在萧寻初的手背上,安抚道:“不必哭丧着脸,我?倒认为这是好事, 说明原本?在我?们看来神秘的对手,实则是认识的人,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 “对方掌握了与我?们相似的技术,可我?们准备更充分、筹备更久, 仍有优势。 “而?且你以前的师门中, 似乎并无师兄弟品性特别恶劣, 他如今虽投靠辛国,但必要的时候, 我?们这里反而?可以打感?情牌。” 萧寻初听到谢知秋之言,对她回?以一笑。 他笑容依旧潇洒轻盈,可脸上并无释然之意,反而?显得忧心忡忡,似有阴霾之色郁积在眼底。 “……怎么了?” 谢知秋一顿,问。 “……在帮辛国的人,偏偏是宋师兄。” 萧寻初语气古怪。 “是这个人又如何??” “他……” 萧寻初凝了良久。 他说:“知秋,我?不瞒你,如果此刻为辛国效力的是叶师兄、邱师弟,或者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我?自己,甚至是我?们所?有人加起来,我?都不会太过不安,但是宋师兄……” 萧寻初顿了顿,才缓缓道——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他曾说过,我?们师门中所?有人都是天资出色的墨家弟子,将来必是能工巧匠,能在墨家术上成就一番造诣。” “但是……唯有宋师兄,师父形容他的才能是‘神工鬼斧’、‘巧入天工’。” 言罢,萧寻初又微微一凝。 “……在这个世界上,有极一小部分人,会超越普通凡人能力的极限、在某个特定方面步入如同鬼神的境界。” “这一种?人,因为超出了常规的认知,有时会被?称作‘天才’。” “而?宋师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萧寻初愁眉莫展。 大多数时候,他对自己的技术还是有一定自信的。 无论如何?,他是在临月山上坚持到最后的人。 长期的坚守与执着,本?身就意味着超过绝大多数人、未曾中断过的熟练与匠心。 但是…… 如果宋师兄也从?未停过手,而?且还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在他未曾注意到的地方蛰伏多年…… 萧寻初很清楚,谢知秋的许多策略,都是建立在他们的武器比对手先进、军队比对手强大的基础上的。 而?这,也是他作为长久以来陪在她身边的协作者,最能帮到她的地方。 换作任何?人都好说。 唯有宋师兄…… 萧寻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过对方。 “……夫君。” 忽然,正?当他陷入迷茫时,对面人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 萧寻初抬起头。 朦胧夜色中,摇曳的灯影下,谢知秋望着他的脸,乌黑的眸子隐约含着柔和之意。 很奇怪的事,两?人真正?成婚也有好几?年了,彼此十分熟悉。 可是,每当他看向谢知秋的时候,他仍觉得像是十三岁那年,隔着甄学士庭院深深的窗棂,初次见到端坐在棋盘前研究棋局的她一样。 心跳变成悸动时的节奏,时间却缓慢下来,周围的景物都融化成雾色。 萧寻初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触碰她面颊边的碎发。 谢知秋十分自然地将脸依靠到他掌心中。 她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你说的那位宋师兄,不好评价,不过,我?认为你倒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她将两?种?突火.枪都摆到面前,缓缓说:“因为这两?种?突火.枪,我?没有看出哪一种?明显逊色于另一种?,而?是各有千秋。 “这种?五眼枪的火力固然强悍,大五眼枪筒一看就造价不菲,在实战之中,哪一方能将武器的成本?压下来,就能更快给更多士兵配备武器,也是竞争中很重要的一环。 “我?知道你其实也有很多更灵活的设计,只是顾及到量产的效率,才刻意采用了目前这种?比较折中的构造。 “更何?况,义军能发展至今,与你的才能,也是脱不开?干系的。若没有你当年在临月山上恪守坚持,我?又如何?能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墨者,又如何?能与义军一同走到今日?? “这样的贡献,不只是我?,与我?们同行的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 奇异的,谢知秋并未在说情话?,可他却因此感?到了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的情感?波动,甚至想要因此拥她入怀。 萧寻初心里这样想,行动上也就如此做了。 他扣住谢知秋的手腕,只见浅色衣袂如云扬起,谢知秋就轻盈地落入他怀中。 妻子的身躯娇小而?柔软,一碰就知道完全不同于男子的结实。 而?正?是这具身躯,曾与他命数契连、生死与共。 是她抓住他的手,目标坚定地在前面引路。她曾看到他的才华与理想,然后一步步将他引向今日?之运。 萧寻初捧住谢知秋的后脑,闭上眼,俯身将头重重地埋在她的肩头。 即使?问题没有根本?解决,但世上只要有一个人信任他到如此份上,总觉得内心就会涌现?出某种?力量,哪怕面前是难以逾越的刀山火海,他也可以上去闯一闯。 谢知秋感?到萧寻初在她背后收紧的双臂,一愣。 她一言未发,只是同样环抱住了对方的背,静静地依偎在对方胸前。 灯影轻轻晃了一下,不知何?处而?来的暖意消解了北地冬寒,而?窗外的明月,静悄悄爬上了树梢。 …… 后半夜,谢知秋取了件萧寻初的裘毛大氅披着,仍坐在桌前看辛国的历史记载,以及近来十年方国使?者出使?辛国带回?的笔记。 萧寻初自不舍让谢知秋一个人熬夜想对策,便在对面坐着陪同阅读,两?人共用一盏烛灯,就这样看了小半宿。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谢知秋就只是拿着文书一动不动,蹙眉凝思。 萧寻初注意到她的异状,道:“你要是累了,不如去睡吧,我?把这些再看一遍,如果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整理出来,明日?给你。” 谢知秋缓缓摇头。 “我?没困。” 她说。 “……我?只是在想,既然辛国也有这样的武器,那为何?不早点拿出来,白白挨了义军这几?个月的打。” 萧寻初一怔,顺着谢知秋的思路,考虑道:“宋师兄将突火.枪的图纸卖给辛国商人,至今有快十二年了。 “不过在义军用之前,没见有人在战场上用这种?武器,反而?是最近,我?们的军队普遍配备了火器,他们才开?始拿出类似的东西。” 谢知秋垂眸,盯着文书上关于辛国的种?种?情报。 实际上她今晚专门挑出来的,都是关于辛国李太后生平的内容。 尽管方国使?臣描述辛国太后的时候,总是带着很多主观情绪,但从?她的人生经历中,仍旧有可能推得她的内心想法。 半晌,谢知秋道:“我?在想,承天皇太后尽管与顾太后一样都是太后,但两?人出身经历完全不同。 “顾太后是平民出身,前半生颠沛流离,对民间疾苦体悟更深。 “但承天皇太后……她的娘家李家,在辛国是数一数二的汉族权贵,在辛国的地位甚至仅次于大贺皇室,她是彻头彻尾的贵族千金,或许她的思维想法,比起义军,会更接近于赵泽。” “什么?!” 出于种?种?原因,萧寻初现?在对赵泽的印象并不好。 不过他刚要抓头发,就想明白了谢知秋的意思:“你是说,她和赵泽一样,知道火器好用,但是出于保守心理,不愿意冒然公开??” 谢知秋颔首。 而?且,辛国的军队有相当一部分掌握在宗室手里,要是火器不小心被?宗室所?用,对皇太后来说绝对是大麻烦。 谢知秋想了想,说:“不过……她比赵泽聪明。尽管认为这种?新式武器有风险,但仍然留了一手,并在关键时刻祭出来,威吓我?们。” 要真是这样,辛国的整个体系应该都不成熟,多半远不如义军所?在的北地完善。 ……这倒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寻初。” 谢知秋目色幽沉,出了声。 “等到上京,见到承天皇太后,我?们有可能会死的。” “——!” 尽管自古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则,但谢知秋要向辛国提要回?十二州这种?高风险的议和条件,而?且两?人明面上是朝廷的使?者,实则是义军的人,身份也有问题,其实在出行前,谢知秋就反复强调过此行颇为危险。 不过,此刻听她如此郑重地重提此事,萧寻初亦不免肃然。 谢知秋说:“承天太后在这种?时候让人用辛国突火.枪突袭义军,像是想要打乱我?们的阵脚,她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与义军有关,这会让我?们的处境比正?常使?者更为凶险。 “但是,此行的目的不能退让。”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承天皇太后若思路真的更接近于赵泽,那么她极有可能不会因为单纯的民生而?退让停战,战争在她眼中代表的更多是利益,必须要有极大的优势,才能说服她。” 谢知秋偏头看向萧寻初,问:“寻初,我?们都走到这里了,如果我?说……我?相信你,你愿不愿意陪我?,再豪赌一次?” 第二百零九章 数日后。 “皇太后, 方国的使者到?了。不过……” “请他们进?来。不过什么??” “方国使者让队伍里的大部分人都留在?了城外,最?后只进?来一个实际有?职务的女官,一个工匠模样的年轻人, 两个工匠学徒小孩, 还有?一辆奇形怪状的马车。” “——!” * 同一时刻。 伴随着木轴摩擦滚动之声,一辆比寻常马车宽敞且外观奇特的车舆, 在?周围百姓与守城士兵的侧目下, 穿过城门, 缓缓驶入上京城。 “娘!那辆马车长得好奇……唔!” 长街之上,这?样一辆与众不同的马车,自然分外引人瞩目。 辛国境内, 还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交通工具, 路上的行人商户,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对着那怪车行注目礼。 坐在?那怪车前驾车的, 是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女弟子。 她扎了个简单干净的混元髻,身着靛色弟子袍,年纪虽小, 却在?两旁众多行人的注视下仍从?容不迫,显得沉着稳重?,又坐在?这?样一辆怪车前, 倒颇有?些仙人出?洞的出?尘气质,隐约令人感到?不凡。 不多时, 怪车行到?辛国皇宫前, 方才停下。 女弟子灵巧地下车, 打开车帐,从?里面扶出?一位年轻女子。 那女子身着深紫汉制官服、配金鱼袋, 神态庄肃,举止端雅,尽管身边并没有?带很多前倨后恭的随从?,但光凭这?气度仪态,一眼就能叫人瞧出?身份不一般。 这?个女子方一下车,不要?说普通人,便是看惯了高官皇戚的宫禁守卫,都感到?周遭气氛为之一变,好似连空气都变得庄重?。 这?一行人是由辛国专门负责接待外使的官员从?城外的驿馆接进?来的,一看就是外邦使者。 紫服女子淡然递上度牒,反而是那守卫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不久,那女子缓步步入深宫之内。 她走到?一半,忽定住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那漆黑沉静的眸子,深得望不见底。 须臾,她复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在?她身后,深红色的辛宫门扉沉甸甸地合了上去,隔绝内外两重?世界,再也没有?回头?路。 * 不多时。 紫服女子步上大殿,行礼道:“方国使臣谢知秋,见过辛国皇帝,见过承天圣命皇太后。” 辛国的年轻皇帝看上去十八、九岁,着柘黄袍衫,由于辛国汉化程度极高,哪怕皇帝生于大贺皇室,且是辛族人,单从?服装外表上看,与方国皇帝几乎毫无差别,反而是朝堂上的许多北地官员,看着更有?异域风情?。 不过,谢知秋很清楚,这?朝堂上真正的掌权人,并非这?个眼神清澈好奇的年轻皇帝,而是垂帘坐在?少帝身后、身着紫金百凤袍的尊贵女子—— 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 而当谢知秋坦坦荡荡地观察李贞儿的时候,那位珠帘之后真正掌握大权的女性下棋人,同样在?观察她。 说实话?,李贞儿此刻十分惊讶。 她本以为要?深入辛国宫廷谈判,谢知秋至少会多做防范,若她真是义军的重?要?人物,除了朝廷的护卫之外,她再弄一些人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应当不是难事。 可是,她非但没有?严加防范,反而逆其道而行之,孤身一人就进?了辛宫,连她带进?城来的所谓的工匠和小孩,都留在?了宫外。 此刻,谢知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朝堂上。 李太后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的外交使团,甚至一时语塞。 她本欲一上来就给谢知秋一个下马威,但对方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而且以女子之身独自站在?成群的外邦官员中竟丝毫没有?露怯,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另有?后招。 李太后是聪慧的女子,她脑筋一转,顿时谨慎,不敢轻举妄动,转而中规中矩地道:“听闻谢大人身为方国重?臣,此番是代表方国君主,与吾国谈判而来。既然如此,方国应有?使者团队,怎么?进?宫来的,只有?谢大人一人?” 谢知秋面无表情?,从?容回答:“方辛两国战事,再打下去于辛国不利,所以对我国来说,停战或者继续打都无所谓。 “方国如今不过是顾念方辛两国邦交多年的情?谊,爱惜两国边疆将士的性命,才有?意照拂辛国,前来寻求于两国而言共赢之策。 “若辛国一意孤行,仍要?继续交战,那方国本不畏之,自然无话?可谈。 “谢某不过是代表方国君主,前来告知辛国此事,并非求和。若是辛国君主否决提议,那谢某这?就打道回府,绝不多费口舌。 “如此简单之事,谢某一人足矣,难道还用?得着方国派两个官员吗?” 谢知秋话?音刚落,辛国朝堂一片哗然! 一个暴脾气的辛族官员看上去当场就要?抢武器冲过来砍她,好不容易才被其他人拦住。 连李皇太后都没想到?这?个年轻姑娘瞧着一本正经、文文弱弱,说起话?来竟如此嚣张欠打,一时都没接上话?,愕了半息,才怒拍凤椅扶手:“大胆!” 李太后怒道:“当初是方国朝廷主动北上,先动了手,辛国不过是防卫而已,而纵然如此,辛国也是胜多数少,甚至一度兵至擎天关,你凭什么?出?此狂言?!” 谢知秋对曰:“方国率先出?兵,却是辛国挑衅在?先。更何况北地十二州四十年前是方国领土,本就是辛国侵占之地,人欲取回自己昔日被他人抢夺之物,难道也算抢劫吗? “辛军说是兵至擎天关,可擎天关并未失手,反而是辛军,如今可还进?得了十二州中的丽州以南?” 李太后哑然,只是眯起眼,盯着谢知秋看。 谢知秋浑然不惧。 她道:“说起来,前些日子皇太后托辛军送给吾军的礼物,吾等已经收到?了。礼尚往来,吾军恰好也有?一物,愿赠给皇太后一观,不知皇太后可有?兴趣?” “……” 李贞儿凝神注视着她。 平心而论,她不想就这?样答应,身为辛国太后,到?目前为止,总有?种被这?个方国女官牵着走的感觉,若一直如此,很容易步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但谢知秋这?样说,她又很难不好奇。 李贞儿考虑片刻,决定先看看对方在?耍什么?把戏,沉下声,道:“呈上来吧。” 谢知秋闻言,便一挥手。 不久,便有?人从?宫外那辆古怪的马车里,扛上来一物—— 此物约莫一人高,重?达十五斤,外覆牛皮,竟是一面表面柔质的盾牌。 谢知秋道:“此物,名为刚柔牌。” * 入上京之前,谢知秋与萧寻初商议:“我们对辛国最?大的优势,在?于积累深厚。从?他们那种突火.枪的情?况看来,他们才开始认真对待火器不久,但我们已经形成体系。 “而且,辛国对我们实际拥有?多少东西,并不非常了解。 “如果他们认为一把相?似的突火.枪是一种威吓的话?,那我们就用?同样的手段,来威吓他们,并且要?展示出?远比他们预想中更大的、鸿沟般的差距。” 思路一旦清晰起来,就不会再因为一把意想不到?的突火.枪而乱了阵脚。 谢知秋本就有?意向辛国展示军力,所以才会专门带上一群墨家弟子。 尽管实际情?况和最?初预想的略有?不同,但总体思路可以不变,一切准备都用?得上。 谢知秋说:“以往遇上类似的情?况,我通常会耍点小手段,不过这?一次,手段的作用?有?限,我们必须堂堂正正地赢!” 人生无处不是赌局,不到?最?后一刻,总是难以判断结果。 这?一次,她仍然要?赌。 但她赌的是数年来踏踏实实的积累,能胜过对手发现劣势才匆匆忙忙的亡羊补牢; 赌的是朝夕不怠、扎扎实实的前进?,能胜过原地转圈、故步自封; 赌的是她深信不疑是正确的新?路,不会输给因循守旧、连一步变革都要?周折数年的旧王朝! 突火.枪无疑是义军最?成熟、最?标志性的武器。 但是五年蛰伏,日复一日的建设与铺垫,他们教育出?的上百墨者、培养出?来的万千工匠,能做出?来的东西并不只有?区区一个突火.枪! * 辛国朝殿之外。 谢知秋亲自手持刚柔牌,命人以辛国的五眼突火.枪向她开火。 五十步远,刚柔牌不过被弹丸砸个凹槽。 三十步远,刚柔牌也就勉强打穿。 而站在?盾牌后面的谢知秋,面色不改,毫不意外。 她将刚柔牌放下,令人呈给李太后看,并言:“此物以坚硬挡牌上覆牛皮、丝绵、绵纸等柔物制成,专门用?于防范火器。 “不过,因为其他军中以前少见火器,目前实战少用?,只在?我们自己军中做火.枪类武器试验时作为防护。 “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尚可一观。这?一块就作为礼物赠给辛国,还望太后娘娘不弃。” “……” 正所谓眼见为实,李贞儿对自己有?先见之明地挽留了会做突火.枪的方国工匠一事,本来是有?些得意的,但亲眼见到?此状,心头?不由一阵一阵地发毛。 尤其是,若拥有?这?样的防范之器,大多数人都会藏着掖着,将制作方法视作机密。 可是眼前之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将盾牌赠给了辛国,还顺嘴就说了做法,可见这?样东西对他们来说,真的不值一提,在?他们自己的地界上,一定有?比这?更好的防具。 李太后纵然面上克制情?绪,内心却已克制不住地冒出?对对方的恐惧。 她再看谢知秋,眼神已如临大敌。 谢知秋张嘴,正要?再说什么?,这?时,却见一个内侍官突然从?殿后冒出?,小心翼翼地到?承天皇太后身边,似乎对皇太后说了什么?。 李太后一滞。 她看上去若有?所思,先是看了看那内侍官身后,又看向谢知秋,眼神似有?掂量。 但过了一会儿,李太后还是点了头?,随后示意内侍官传话?。 内侍官道:“谢大人,为我国制作武器的那位先生十分关注方国此番来使之事,方才也听闻了这?件您携带而来的防具,他很感兴趣。 “先生说,您不但专门带来这?面刚柔牌,还请了工匠随行,想必是有?备而来,除了这?面盾牌,应当还有?别的军备。 “既然如此,先生提议,不如辛方两国趁此机会来切磋一番。他会拿出?他这?些年来的作品,也请方国使者这?边请出?最?为出?色的工匠,各凭本事。 “届时,孰优孰劣,一试便知!” 第二百一十章 “先生, 这就是方国使?臣带来的那面盾牌。” 上京城北,有一处气派的宅院。 这宅院有四?个进院、两座门楼,主屋修了足有一米厚的朱墙, 可保冬暖而夏凉, 而东西两院结构考究,左右打通, 呈对称格局, 端重?整齐, 面积足以供数十人居住,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 宅邸之中,前院修了一座三层高的小楼, 上下堆满种种器械, 初入其中可以闻到木屑与硫磺交杂的气味,与云城那些墨家弟子扎堆之处颇为相似。 而这里,便是内侍官口中那位“为辛国制作?武器的先生”, 在辛国居住的宅第兼工作?之所。 在楼台最高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正襟危坐。 他身披贵重?的毛皮大氅,室内取暖用?的香炉炉底铺着白檀木, 点的是名贵且带有香味的凤碳,尽管在朝中并无正经官职,但能瞧得出生活富裕, 亦得到相当的礼待。 此时,男子仔细端详着那面名为“刚柔牌”的盾牌, 语气似有欣赏:“这盾牌……运用?的原理不?难, 却构思巧妙, 十分合理实用?,看上去……像出自萧师弟之手。” 说到这里, 他稍作?停顿,感慨地道:“萧师弟这些年来……想?必未曾懈怠,真不?愧是他。” 正如萧寻初所猜测的那样,辛国这楼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寻初当年在临月山的二师兄—— 宋问之。 前来的内侍官,对这位被李太后奉为上宾的“宋先生”颇为恭敬。 他问:“宋先生认得方国那边的工匠?” 宋问之凝了一瞬,方才回答:“嗯。” 时隔多?年,口中念出“师弟”这个词,不?免感到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他视线不?自觉地看向窗外。 辛国上京汉化程度很高,乍一看实则与梁城十分相似,只是平时常见的异族面孔、常听的语言,还有种种迥异的物件与习俗,都在提醒着他,此处并非他的故乡。 十二年前,他将自己掌握的突火.枪图纸卖给辛国商人,换得一百两白银,解了家中燃眉之急,亦勉强告别了落魄的生活。 在他看来,方国的朝廷已然没救,就算继续留在方国,也永远不?会有人看重?他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工匠。 于是,在辛国商人的盛情相邀之下,他郑重?考虑许久,最终带着妻女,来到上京。 承天皇太后亲自看了他的图纸,对他表示了赞许和欣赏。 尽管她并未真正采纳他的武器设计,也没有让他做官,却赐下了府邸与金银的赏赐,偶尔也会让他做一些楼台修建之类的常规工作?,给予他远胜于在方国的尊重?,也让他过上了较为优越的生活。 如今,他的一双儿女已经长?大。 儿子喜欢读书,在准备参加辛国的科举考试;女儿今年十六岁,随他一样喜欢摆弄物件机关,而且兴趣广博,不?但养了两只猫儿,当下还正在后院吵着要出去骑马。 宋问之大致猜得到自己的地位—— 他是某种有备无患的物品,就算暂时用?不?上,但考虑到未来或许会有可用?之处,凭辛国的财力,完全可以供养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以备不?时之需。 对他而言,将墨家术发?扬光大的理想?并未实现,但比起梁城那时,至少不?必再让家人受冻挨饿,至少得以衣食无忧。 随着年华过去,他已经不?再贪得无厌。 梦想?那种东西太过遥远,能实现最好,但若不?能实现,安于现状也不?是个坏的选择。 只是…… 宋问之望着那面刚柔牌,目色逐渐沉了下来,表情难以窥其内心?。 * 另一边,萧寻初正将自己闷在作?为移动工作?室的马车之中。 辛国那边提出的比试,谢知秋自然是代表方国应了战。 他们才刚在承天皇太后面前放了豪言壮语,这种时候若是退缩,无疑等同于露怯。 萧寻初作?为墨者?的代表陪谢知秋进入上京,早就做好了与她共进退的准备,既然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萧寻初必会全力以赴。 得知情况后,萧寻初立即就将自己关进了移动工作?室里,开始思索对策,禁止其他人打扰。 此刻,他对着桌上的工具,还有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大量笔记,已经僵持了近两个时辰。 规则是由辛国那边定的,三局两胜制。 每一局会设置不?同的战争场景,在一方拿出制敌之器后,另一方必须要在三天之内准备好克制之器,然后在辛国所布置的大型沙盘上当众进行实战,谁胜谁负,一看便知。 由于武器乃是国之重?器,制作?方法极为机密,双方都不?希望自己所拥有的先进武器天机外泄,所以工匠将在各自的工作?室中作?业,再由弟子将成品送至沙盘演示。 工匠之间不?会见面,也不?会看到对方的制作?过程,一切保密。 第一局将是攻城战,由辛国东道主先手,萧寻初制守城器应战。 对方要展示的攻城武器目前还没送来,萧寻初目前实则还不?用?着急。 只是……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他曾说过,我们师门中所有人都是天资出色的墨家弟子,将来必是能工巧匠,能在墨家术上成就一番造诣。” “但是……唯有宋师兄,师父形容他的才能是‘神?工鬼斧’、‘巧入天工’。” 尽管在得到谢知秋的安慰后,他的内心?已经没有那么动摇,但想?到对面的对手是宋师兄,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很清楚,以宋师兄的才能,绝不?是可以轻易战胜的对手。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他该怎么做? 萧寻初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闭上眼,开始在虚无的无边黑暗中整理思路—— 宋师兄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可能会造出什么样的攻城器? 宋师兄本人性情温和,连鸟雀都不?忍见其死?,可谓善守而不?善攻。 凭他的才华,其实做什么都非常出色,但第一局的攻城之器,实则并不?算是他的强项。 那么…… 忽然,萧寻初的眼前,浮现出了谢知秋的面容。 他微微一怔。 …… 三日后。 辛国宫廷朝殿中,承天皇太后与年少的皇帝高坐在上方,大殿两边,辛国群臣成列排开,气势逼人。 在朝殿正中间,一个三丈长?、三丈宽的大型方正沙盘被摆在朝殿正中间,士兵和城墙已然列好,工艺精湛,宛如一座真正的城池。 今日,正是要在这个沙盘之上,进行第一场军事推演。 承天皇太后居高临下俯视着谢知秋,道:“方国使?者?,今日就是比试之日了,你们没问题吧?” 谢知秋又是孤身一人站在辛国朝堂上,她个子本就不?算高,站在一众北地外邦官员中,愈发?显得娇小。 然而她背脊修直,清傲如竹,在这等场面下,竟也不?显得弱势,只答:“皇太后不?必手下留情,谢某愿见其详。” 承天皇太后扫了她一眼,挥挥手,示意展示辛国的攻城器。 不?多?时,几?样盖着锦布之物,被宫中内侍小心?翼翼地搬了上来。 那锦布一揭,在场的辛国官员只怕也是初见此物,俱是惊状! 接着,众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只见几?辆巨型攻城冲车,整齐地排列在众人眼前! 沙盘推演所用?的模型,皆为等比例制作?,有城墙作?为对比,轻易就能看出此器若是制成实物,该是何等壮观! 这些冲车若是实际制成,起码长?十丈,高度更是不?可估量,远胜于城墙。 冲车共有五层,外形近似塔楼,用?轮子作?为移动工具,顶部?用?齿轮制成操纵台,可以人力驱动。 整座冲车搭建了巨型梯子上下,其中装有大量刀剑机弩等武器,若将士兵放在其中,每辆冲车就可以达成数百人。 这样宏伟之物,与其说是攻城冲车,不?如说是一整座碉堡! 这样的东西若是真实出现在战场上,不?必见到实物,也能想?象对敌方士兵的威慑力—— 士兵只爬云梯就可以轻易翻越城墙进入城内,众多?武器与巨大的冲击力将给城墙带来可怕的破坏,守城兵只怕光是看到如此巨车,就要吓得腿软! * “此物名为临冲云梯车。” 在上京北城,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宋问之对宫中内侍如此交代,好让他回去对群臣说明。 “此物集破城槌与云梯为一体,撞可破城门,上越可翻城墙。” “最下层以铁刺围住,既可作?冲撞之用?,也可令敌军无法近身,凡靠近者?皆会被铁刺撞击碾成肉泥。” “上面四?层不?置隔板,令士兵可以在前进过程中进攻。” “中层放置火炮,上层安置大量矛兵与弓箭手,同时以刀枪戟剑的近战士兵为辅。” “此车,可以同时进攻防守,攻击范围极大,可远可近,敌军无法靠近,反而会被其重?伤。” “在攻城战中,想?必无往不?利。” * 朝堂之上,内侍官交代完宋问之的介绍之言,辛国那边已是一片叫好,掌声雷动。 尽管不?是实物,但光凭模型,也能瞧得出此车蕴含的技术之前卫、构思之奇巧,在当下的战场上,绝对是首屈一指的上等技术。 谢知秋只有一个人,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掌声中,她宛如一个异人,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她表情极为罕见,在这种场合中,仍能保证巍然不?动。 她让自家弟子,将冲车的样式作?用?完全用?笔记录下来,然后奔出宫外,去送给在车中等待的萧寻初。 * 同一时刻,宋问之在自己家中,等得有些煎熬。 与自家师弟比试技术,着实是久违了。 他毕竟是师兄,在临月山上时,两人比试,还是他赢得多?。 过去,萧师弟与他一样,善守而不?善攻。 萧师弟虽然出身军事世?家,可却没有那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相反,他身上有一种上善若水的随性天然,无论是对己方士兵,还是对敌人,他都怀有对人性命的尊重?。 正因如此,宋问之采用?了可攻可守的设计,盯准萧寻初不?善攻式这一点,用?了防御能力极高的攻城器。 他既对这场比试有着复杂的心?情,又有种难言的期待之感,想?知道萧寻初会拿出什么应对之策来还击。 面对这种堡垒车,生性随和的萧师弟,想?必会很为难吧。 正当宋问之思索之时,忽然内侍官又匆匆赶来。 宋问之主动上前问:“如何?对方说几?天可以做出守城器?” 内侍官一路赶来,跑得满头是汗。 “宋先生!” 他急道。 “那方国的工匠好大的口气,他看过设计之后,竟然回复说,不?必等到三天后了,他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做出克制之物!” 第二百一十一章 怪车之中, 萧寻初正埋头制作。 虽说是移动工作室,但毕竟只是一辆马车,要考虑通行效率。 在车内塞进了工作台和种种作业工具之后, 环境已经十分逼仄, 顶多容纳一两人?,有时充作助手的?弟子进来后, 车内连转身都会分外困难。 相比较于?宋问之在辛国那?间完善又宽敞的?工作室, 萧寻初用的?这辆马车, 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甚至连工具都只能将就,不算齐全。 然而, 萧寻初似乎对环境的?不公?浑然不觉, 依旧手中飞速。 他用泥土做了一个空心球,又以硝石和硫磺配成火药,用纸包住, 从预留的?孔洞小心翼翼地灌入空心球中,然后又开始制作要架在外面的?木框。 宋师兄无疑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在看到宋师兄设计的?临冲云梯车时,萧寻初亦感到惊艳。 在辛国的?这些年, 宋师兄肯定不是每日都游手好闲,仍旧是在思考与学习的?。 换作十年前,他看到这样强悍的?冲车, 恐怕会束手无策。 不过…… 萧寻初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头开始分析。 这些年, 他同样没有原地踏步。 他经历了许多, 看到了许多,除了从未懈怠的?技术, 还有逐渐拓展开的?见?识与思路。 而这些年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谢知秋。 他从谢知秋身上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明白遇到困境时,不能横冲直撞,而要动脑思考,即使?在看似无法突破的?绝境中,仍然会存在一线意想不到的?生?机—— 对手的?优势是什么? 对手有没有弱点和劣势? 他有没有自己看不见?的?盲区? 我们这里?,有没有对手看不见?的?牌? 如果换作是谢知秋,她会怎么做? “——想清楚你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不要被常规思维所迷惑。” 他仿佛看到头脑之中,谢知秋望着他,对他这样说。 “对手往往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如果想要保全自身,又确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更正确的?,有时候……不要拘泥于?形式。” 萧寻初心中一动。 * “辛国皇太后、皇上,我方的?守城器,已经完成了。” 半个时辰之后,萧寻初那?边的?抵御之器,竟然真的?立刻就送到了殿上。 比之辛国那?边庞大、精细的?临冲云梯车,方国呈上的?守城器极为小巧。 从外观上看,只见?几个色子大小的?木头方块被盛放在木盘上,中间镂空,像是个方形小筐。 而在筐中间,嵌着一颗黑漆漆的?泥球,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是什么东西??” 辛国官员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件,显得很警惕。 不过这样的?小物件,从气势上来说,似乎已经逊了辛国的?冲车一大截。 谢知秋这边的?墨家弟子认真地端着木盘,道:“此物名为‘万人?敌’,接下来,我会代师祖演示此物的?用法。” 只见?这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在沙盘边坐下,木盘放在自己身侧。 她将装有泥球的?木头框拿起,点燃上面的?引线,然后将木头框架置于?城楼之上,模拟守城兵会有的?动作,将木头框从城楼上推了下去! 木框泥球落在地上,起先还是沉寂,但下一刻,只见?引线烧到了尽头,泥球周围先冒出几缕灰烟,接着,巨大的?火舌竟从泥球中喷涌而出,如火龙翻腾扭跃! 随着火舌向四面八方出腾,圆形泥球受到力的?冲击,开始剧烈旋转、翻滚,喷着巨大的?火焰在沙盘中毫无规律地扫射起来! 辛国官员没人?想到这貌不惊人?之物居然会是个旋转炸弹,皆大惊失色!不等看清泥球的?走势,已然下意识地惊呼后退! 这泥球滚动喷火的?架势着实惊人?,仿佛下一刻就会跃出沙盘,喷向朝堂上的?官员! 唯有方国这边的?谢知秋与那?个小工匠弟子淡定依旧。 那?小弟子将万人?敌一个接一个地从城墙上抛下,任其在火旋中满地乱窜,同时乖巧地介绍道:“师祖说,这万人?敌若制成实物,会重达八十斤,火力也会更大。此番为了防止伤到朝堂上的?各位大人?,已经做了适当的?减弱。 “如果是这样的?重量,光凭人?力,会极难阻止,在战场上更难以取水扑灭。 “万人?敌会旋转,因为我方是守方,它向内旋转时,有城墙阻挡,不会伤到自己人?;但若是向往旋转,凡墙外之人?,无论?人?马器械,无一可以幸免。” * “什么?!” 城北宅院中的?宋问之,听?闻宫中内侍的?回报,简直大为震惊! 重达八十斤的?旋转火球? 万人?敌? 宋问之闭上眼,想象这样一件东西?出现在战场上的?情形—— “咴——” “啊!不要——” “救我——” 烈火燃烧,浓烟熏天,无数兵马被喷着火的?泥球压制扫射,被火焰吞噬。 攻城器被大火烧成灰烬,在云梯上奋战的?士兵从高处掉落下来,惨叫着落入赤色大火中。 硫磺与硝石混杂的?刺鼻气味,活生?生?的?人?.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遮天蔽日的?浓烟足以吞没一切…… 宋问之痛苦地皱起眉头。 他虽同样制作武器,可并不喜欢战场,光是想象就让他感到难受,不愿见?之,心如刀绞,与此同时,在他心中还萌生?了另一程度上的?惊愕—— 这竟是萧师弟的?作品?! 如此残酷嗜血的?凶器,怎么会出自那?个萧师弟之手?! 此物简单而务实,威力强大、构思巧妙而容易制作,这倒的?确是萧师弟的?风格,可萧师弟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会用这样阴狠果断、不留情面的?思路来制作武器了? * 宫外马车内,萧寻初正坐在桌前,等待结果。 义军一直以来都还算是比较仁义的?军队,即使?是面对敌手,采取的?也是“杀其恶首,释放余众,不妄戮一人?”的?原则。 之所以这样做,除了道义上立得住脚以外,也是为了缓解敌方的?敌对情绪,避免对手在认为被俘必死无疑的?情况下殊死而战,更有利于?劝降。 正因如此,实则有一部分被强征入伍的?辛军,在被义军俘虏后,甚至会决定加入义军。 到目前为止,义军还没有被逼入过绝境,所以比较狠辣的?武器,尚没有用武之地。 不过……如果是谢知秋,会怎么做? 萧寻初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心中逐渐清明。 他们必须要吓住辛国。 既然如此,就要展示出义军强大而残暴的?一面。 为达这般目的?,用出再凶残的?武器,亦在所不惜。 另一方面…… 萧寻初也有自己的?思量。 他认识的?宋师兄,本?质是个十分心软的?人?。 如果在对面的?人?真的?是宋师兄,如果宋师兄还和当年一样,面对此情此景,不可能毫无想法吧? * 沙盘之上,辛国的?临冲云梯车,已被万人?敌喷出的?火焰焚烧殆尽,成了细沙上的?焦炭。 再精巧、再别致的?攻城车,只要是木质的?,在如此难以阻挡的?火攻之下,也不过是无用的?木柴。 朝堂上一片寂然。 第?一局胜负已分,众人?亲眼所见?,无可辩驳。 谢知秋安静地站在朝堂上,即使?赢了,也没表现出赢家盛气凌人?的?样子。 她只是微微朝宫外城门?的?方向侧了一瞬,嘴角隐约弯起,露出一点外人?难以觉察的?笑意。 不必言语,心意相通。 而在朝堂之上,辛国李太后的?神?情却是晦暗不明。 她目光落在谢知秋身上,令人?看不清情绪。 这时,谢知秋说:“诸位大人?若无异议,那?不如开始下一轮吧。 “第?二局是由我方出题,尽管两轮之间理应有三日准备时间,不过我们这边的?题目,方才已经完成了,还请诸位大人?过目。” 事不宜迟,话音刚落,谢知秋便示意女弟子将新作拿上来。 绸布揭开,即将列阵沙场之上的?,是一排整齐的?火炮。 四个轮子制成的?木车之上,摆放着金属光泽明亮的?喷筒。 * 宋问之看到内侍官画来的?火炮示意图,内心稍稍松了口气。 火炮作为攻城器而言,的?确是十分强劲先进。 当下现实中的?城池堡垒,大多是依照防范冷兵器的?标准来建造的?,要抵御杀伤力巨大的?火炮并不容易。 不过,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宋问之见?状,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正要动手,忽而又有另外一丝疑虑冒了出来—— 火炮固然强大,但用在两边比试的?攻城战中,未免过于?中规中矩。 萧师弟蛰伏这些年,似乎进步不小,而这火炮单看外观,虽有改进,但并不算很大。 为何萧师弟不选些冷僻的?攻城器来作这一次的?题目,反而选了师兄弟中人?人?都很熟悉的?火炮? 难不成……是因为萧师弟不善攻势? 还是说,这个火炮只是表面上看问题不大,实际另有玄机? 想到这里?,宋问之隐隐感到不安。 ……但是,这终归只是火炮。 萧师弟大概想不到,他在辛国这几年苦心钻研,已经想到一种无懈可击的?防御之法,即使?是面对火炮,也不会有丝毫破绽。 宋问之心神?一定,从无数卷轴中取出一幅图纸,埋头工作起来。 …… 萧寻初的?一个时辰接招应敌十分厉害,但这一回,辛国那?边的?工匠反应速度也相当快。 宋问之这一次的?守城器制作了大概一天,次日中午,就被呈送到宫廷。 一天的?时间看似较长,但当守城器送到众人?面前,即便是谢知秋,表情也有微妙的?惊讶—— 辛国那?位“先生?”送来的?守城器,并不是器械,而是一座真正的?城池! 仅仅在一天之内就完成如此庞大的?作品,任谁都不得不赞一句手艺纯熟精湛。 取物而来的?内侍官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先生?做出的?回应,它的?名字,叫作‘棱堡’。” 第二百一十二章 辛国的内侍官将?原本摆在?沙盘上的城墙撤下, 换上了“先生”送来的“棱堡”。 这是一种从未有人见过?的城池造型。 普通城池大?多四四方方,城墙上方设置用于防御、眺望敌人的楼台,名为“敌台”。 城楼上还会设置“悬眼?”, 用于攻击蜂拥到城下的攻城者。 然而辛国拿出的这座城池, 却是一种如星光散射般的多边形! 敌台的墙从两边加厚,前方尖锐, 突出于城墙, 形成了奇特的“三角形”。 数个敌楼绕着城墙一圈, 就形成了一种敌楼向?外突出,而普通城墙“凹”在?内部的内凹结构。 敌楼两侧列着一排孔洞,火炮被安放在?其中, 随时可以向?外开火。 辛国内侍官介绍:“火炮是很强大?的火器, 普通城池在?它?面前恐怕不堪一击,我们先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特意设计了这种棱堡式的新城。” 内侍官顿了顿, 方继续往下说—— “敌台的城墙用棱形结构加厚,令火炮的力量难以将?墙打透。” “由于是凹陷结构,城池被保护在?厚厚的敌台墙内, 敌军如果想要进攻,不但需要大?量时间,而且由于必须进入‘凹’墙的范围内, 势必会暴露在?两面以上攻击墙的范围内,因?此?遭到夹击。” “敌台每个面都留有孔眼?进行反击, 同样可以进行火力输出。 “不要说是火炮, 任何攻城器在?这等城池面前, 都无能为力。” 那?女弟子年纪尚小,又同样对墨家术有极大?热情, 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特的城池设计,一时忘了自己的立场,惊叹道:“这……好厉害!” 说着,她尝试将?萧寻初做的火炮排列在?棱堡周围,并试着开了几炮。 敌台墙面极厚,足够坚固,在?火炮的轰炸下,虽不是毫发无损,但的确无法攻破。 反而辛国那?边,点燃堡垒中的大?炮进行还击,一下就炸飞了城下的方国火炮。 辛国李太后见状,心中的紧张隐约松了些。 方国的使?者表现得如此?胸有成竹,第?一局对方也的确反应极快、轻易就攻破了他们的冲车,李太后难免会担心战况—— 尽管这比试,表面上只是工匠通过?沙盘推演来比较技艺高下,但今日展示的这些武器防具,都是现实中实际能制作出来的。 要知道宋问之拿出来的无论是攻城器还是守城器,都是李太后此?前从未见过?之物,已经可以说代?表辛国的最高军备水平了。 而且,在?义军向?十二州开战之前,她并没有真正做过?要将?宋问之的武器设计用于实战的准备,只是觉得有备无患罢了。现在?即使?宋问之拿得出设计图,辛国短时间内也无法像义军运用突火.枪那?样,将?这些复杂的武器大?量投入战场。 要是这样还被方国……应该说是义军的工匠压着打,岂不是说明,义军如果真的站在?方国朝廷那?一头,那?么辛国继续坚持和方国打下去,也会像这场沙盘推演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想到这里,李太后不由面色苍白。 这可真是最坏的结果。 若真如此?,她恐怕真的会不得不答应谢知秋那?样狮子大?开口的条件、屈辱地与方国这么一个弱国和谈,要不然,在?战场上只会面临更大?的损失。 万幸,看来这一局,方国那?边是赢不了的,还算是有来有往。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方国使?者,你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谢知秋看向?女弟子。 因?为对决是工匠方面进行的,而且是由一方出题,一方再作答复,如此?往来,而萧寻初自从进了工作室,就没再出来,谢知秋并不完全清楚他的打算。 三局两胜制,其实只输一局,对他们这边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女弟子看上去并没有慌乱,反而郑重拱手道:“谢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知秋一滞,颔首应诺,示意她继续。 女弟子道:“其实这件攻城器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火力,而是在?于弹药。 “师祖在?给我这些火炮之前,给了我两种弹药,并且交代?,要是普通的火药就可以攻下城池,就没有必要用另一种。毕竟这另外一种……” 女弟子面露犹豫,才说:“等下会气?味较大?,但毕竟是比试,还请各位大?人谅解,不要认为是我方怀有恶意。请各位大?人尽量后退,并且用东西遮掩口鼻。” 辛国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颇为犹豫,但出于谨慎,最终还是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用袖子遮住半脸。 女弟子见在?场之人似乎都准备好了,从袖中取出另外一种弹药,灌入火炮筒中。 随着一声炮响,只见什么东西在?堡垒旁炸开,接着,漫天卷地的烟雾忽而平地升起,弥漫了整个沙盘,整个宫殿有如被灰蒙蒙的雾笼罩,遮挡视线,伸手不见五指! 这烟雾还伴着一股刺鼻的呛人气?味。 纵然女弟子已经事?先打了招呼,但烟雾扩散得太过?厉害,还是有不少辛国官员不慎吸入了烟尘,更不要说这烟雾居然对眼?睛也有刺激作用,绝大?多数官员都没有防范眼?睛。 一时间,殿中一片狼藉,在?场众人都被呛得涕泗横流、咳嗽不断,似乎还有不少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捂着双眼?惨叫不断,现场乱成一团。 就连辛国的皇帝和皇太后都未能完全幸免。 “护驾!” “快护驾!” 辛语与汉语交错,混乱至极。 尽管皇室坐在?上方,影响相对较小,又有内侍官一见势头不好就迅速冲上去挡着,可单凭几具肉体?凡胎的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无孔不入的烟尘雾霭? 年轻皇帝“啊”了一声,连忙遮住双眼?。 李贞儿也皱起眉头,急急往后退,却止不住咳嗽起来。 李贞儿感到双目剧痛,被刺得满眼?是泪,但她仍倔强地睁大?双眼?,惊愕地看向?谢知秋—— 弥漫整个宫室的浓烟,即使?是谢知秋,也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 她同样双目泛红,轻轻咳嗽清理嗓子,看得出颇为难受。 不过?,她和女弟子毕竟站在?发射火炮的位置,算是上风口,烟雾往她们飘得少些,看得出影响不算太大?。 谢知秋仍旧站得笔直,如同一棵遗世独立的修竹。 她似乎觉察到李贞儿的目光,隔着造成混乱的混烟,不躲不避,淡淡地朝她望过?去。 时间几乎静止。 李贞儿心头大?骇。 而这时,她听?到方国那?女弟子还在?敬业地介绍着他们的弹药:“这……咳咳咳……这是法火药,是我方研制的一种……咳咳咳……可致人头晕目眩的弹药,通过?与之配套的火炮使?用。 “这种火炮的喷筒,既可以……咳咳咳,发射火弹,也可以喷射……咳……毒气?烟雾。 “和师父的万人敌一样,这一次为了避免伤到各位大?人,威力和毒性都进行了减弱。 “在?我方基地,我们还研制了可以导致敌方失明、中.毒,乃至直接死亡的……咳咳……烈性药物。 “没想到此?药在?室内影响如此?之大?,还是有点失策了。 “不过?如果是在?实战中的话,我方会从上风口发射毒烟,让毒气?从上风吹下下风,这样我方不会有丝毫影响,而等敌军中.毒陷入慌乱之中,我方就可以趁机侵入,不费吹灰之力制服敌人。 “辛国那?位先生的堡垒的确高超,但是再厚的墙,再没有瑕疵的构造,除非是真将?四面八方都封死,要不然……如何能拦得住毒烟呢?” * 哗啦! 由于大?殿充满刺激性烟雾,比试暂时中断,好让辛国皇室与在?场重臣稍作休息,并且让大?夫前来诊治。 一回到宫中,李贞儿怒不可遏,一抬袖就将?桌上的茶具装饰全扫到了地上。 瓷器落在?地砖上,哗啦啦碎了一片。 “那?个宋问之干什么吃的!” 李贞儿眼?睛还未从毒烟的刺激中恢复,满目赤红,眼?底全是血丝,但比起眼?睛的颜色,她声音蕴含的怒意更为吓人。 “这些年养他花了多少钱,现在?要他有何用!” 满室宫娥早已跪下,却不敢做声。 实则宋先生已经是辛国境内最好的工匠了,只是敌手太强、太不择手段,换作其他人,只会输得更惨。 李贞儿又何尝不知这一点,责怪宋问之也毫无益处,只是像这样被方国压制,实在?触到了她内心最为警惕的地方。 辛国已经拿出了最高明的手段,可那?谢知秋与方国的工匠看上去仍然游刃有余。 这似乎预示着他们的势力远比辛国本来预估得更强。 要是他们那?些攻击策略,真的被用到战场上…… 恐惧的情绪涌了上来。 要是没有义军,辛国对方国的战况明明看上去形势正好,难道……真要在?这种令人不甘的情况下,与方国这么一个破烂弱国议和吗? 上官濂踏入室中的时候,正看见满地狼藉,还有面露愁容的李太后。 “皇太后!” 他先行了个礼,随后又对宫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上官濂时常后宫,还与太后李贞儿出双入对,在?辛国并不是什么秘密,宫人也习惯了他的到来,见他到来,便习以为常地听?从对方之言。 见周围没有人,他便改了口,唤道:“贞儿。” 辛国皇太后此?刻已经冷静下来。 约定的切磋是三局两胜。 现在?还没有真正宣布结果,但宋先生那?里似乎没有破解毒烟的方法。 要是就这样坐以待毙,可就真要认输了。 李贞儿慢慢地坐下,问:“方国的那?个小弟子,好像一直将?为他们制作器械的人,称作师祖?” 上官濂是被她叫来的,显然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 他道:“是。那?个人一直在?宫外没有露面,但看那?些工匠弟子对他的态度,应该在?工匠之中举足轻重。 “另外,从方国朝廷给我们通风报信的内容,以及我们这些日子的调查来看,这谢知秋不但是方国名声赫赫的女官,而且应该就是在?义军中地位超群的‘红梅夫人’。 “义军在?崭露头角之初,武器就与普通军队不同,相传是因?为红梅夫人与工匠交好,为义军引荐了十分杰出的工匠,并且也是她,对工技之术极为了解,一手撑起了义军的工技体?系。 “若是不出意外,那?位谢大?人,还有那?个没露面的工匠,就是义军中的‘那?两个人’。” 李太后眯起眼?,脑中思索。 军备武器一向?可称国本,对于君主来说,可以说是维持江山稳固的重要依仗。 正因?如此?,重要的武器制造技术通常都是机密中的机密,国君都会绞尽脑汁防止这些技术外泄。 而工匠又是师徒相承的手艺,轻易不会透露给外人…… 想到这里,李太后心意已定,说:“这个谢知秋,还有与她同来的所有工匠,绝不能放他们回去。” 关键的军事?技术,有极大?可能只掌握某几个互有传承的工匠以及统治者手中。 这个谢知秋和未曾露面的工匠,大?概率就是义军中的这等人物。 那?个工匠被称作“师祖”,其他人大?概都是他的徒弟,可是看与他同来的弟子年龄这么小,他们很有可能还没有接下师父的衣钵。 不得不承认,他的手艺是厉害。 但是只要将?这些人都弄死在?这里,就能彻底断绝这门?手艺,辛国也就不用再担心,在?战场上遭遇那?些可怕的武器袭击。 李太后眼?神沉了下来。 若说她原先对谢知秋这一行人还存着互相试探的心思,那?这一刻,她已经彻底做了决定。 李太后开口,就要下令,但偏在?这时,一个内侍官匆匆赶来。 那?内侍官汇报道:“皇太后,宋先生请人带信来说,希望您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说服方国使?者,再与他们比第?三场! “这一次,他想让方国使?者与工匠全都到他府上,与对方的工匠当面比试,然后由方国使?者来作见证。 “宋先生保证,他手上还有没拿出来的决胜武器,这一次必定会赢,而且等比试完了之后,还能让方国使?者悔不当初,涕泪交加地向?辛国道歉,承认辛国才是无法战胜的强国!” 李太后嘴边之言一转,暂时咽了回去。 她对宋问之这个承诺将?信将?疑,毕竟从先前两局来看,他们两者之间并非没有差距。 更何况,若论三局两胜,方国那?边已经赢了,他凭什么断定,方国工匠会愿意和他比第?三场? 不过?…… 李太后对宋问之这话,还算有些兴趣。 左右无论第?三场比还是不比,对她来说没什么损失。 赢了最好。 要是输了……无非是她晚一点杀谢知秋这一行人,结局还是一样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你要去比吗?” 宫外, 谢知秋挤进萧寻初的马车里,坐在堆放杂物?的桌子一角,询问道。 萧寻初赢了以?后, 还会被提出加试一场, 对他们而言,是?在意料之?外的事。 单比试倒不要紧, 但辛国那?边的“先生”声称自?己手上有“决胜武器”, 还要方国的使者全部?过去做见证, 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妙,总令人担心其中有诈。 他们当下赢了两场,势头正好, 再比第三场, 似乎看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他们之?前豪言壮语说得?夸张,这个?时候要是?拒绝, 又像是?泄了底气。 在谢知秋身边,萧寻初仍对着弟子抄录来的沙盘切磋记录看。 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辛国工匠所设计的临冲云梯车和棱堡之?上。 指腹抚过纸页。 半晌,萧寻初问:“知秋, 若是?我说我想去,你会赞同吗?” 谢知秋一顿,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 她说:“你想去确认一下, 对面是?否真的是?宋师兄?” “嗯。” 萧寻初没有否认。 他道:“如果真是?宋师兄的话,他专门叫我过去, 或许是?有什么用意。而且……我也有话想对他说。” 当年?师兄弟四?人在临月山上分别, 眨眼就是?十二年?。 他与宋师兄没有再见过面, 记忆停滞在关?系最僵硬的一瞬。 这对萧寻初,还有留在云城的叶师兄来说, 都是?一桩心结。 萧寻初稍滞,又说:“不过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回?行程,做决定的人是?你。如果你觉得?风险太高的话,我不会强求。” 谢知秋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 萧寻初看上去明显是?高兴的,不过他又有些担心:“确定?辛国如果不是?很自?信这一局一定会赢,肯定不会提出在连输两局的情况下,还要硬着头皮比第三场。如果答应了,多少还是?有风险吧。” “看方才承天皇太后的脸色,要让辛国就这样老实地认输答应我们的条件,本来就不太可?能。” 谢知秋说。 “他们能拿出阳谋来,反而正合我意。比起揣测辛国会出什么手段,不如堂堂正正地见招拆招。” “而且,赴约或者输了固然有风险,但如果能连赢三场,反而会增强我们给对手的压力,更有说服力吧?” 谢知秋若有所思?。 话虽如此,想到?承天皇太后先前在浓雾中的眼神,再想这个?突然的第三局邀约,谢知秋总觉得?某些地方有些古怪。 她静了静,方言:“来之?前,我们这边也算做了充足的准备。辛国那?边究竟要耍什么把戏,先看看再说。” * 城北宅邸之?中,宋问之?同样将萧寻初制作的器械记录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认真端详。 在震惊过这些武器出手如此狠毒、风格如何一反萧师弟的性情后,宋问之?同样能感受到?凝结在其中的匠心。 不论这些武器的凶狠之?处,也不论两人当下的对立立场,只从用最简单的技术来破战局这个?思?路来考虑,他倒对对面那?个?工匠,生出了些佩服之?心。 宋问之?看到?刚柔牌时,对方国来的工匠是?萧寻初笃信不疑,可?看了对局上的两样东西?,又没那?么确定了。 不过,如果对面真是?萧师弟,那?他这些年?,思?维可?真是?开拓不少。 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契机吗? 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人在他身边,或主动引导了他,或在某些方面影响了师弟,让师弟自?己成长了起来? 正当宋问之?走神时,有家丁来汇报:“先生,方国的使者已经到?了!” “……我知道了。” 宋问之?收回?思?绪,郑重地重整衣冠,道:“让他们进来。” “是?。” 不多时,花窗外晃过几个?人影。 方国这回?进到?上京来的使者团队,人少得?出奇,总共只有四?个?人。除了那?个?赫赫有名?的女官谢知秋,就只有那?个?神秘的工匠,还有两个?工匠学徒。 众人到?来后,两个?年?纪小的学徒留在外面,另外一双成年?男女则走了进来。 那?女子走在前面,身着官袍,神色淡泊清冷。 男子比她高一个?头有余,听话地跟在后面。 门扉打开,隔帘被男子撩起,好让那?女官先入内。 光影后退,随着光线逐渐清晰,三人的相貌都坦然地呈现在彼此面前。 ……果然是?萧师弟。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步入小楼后,同样看到?了这里的主人。 谢知秋步子慢了一瞬。 屋中的男人看上去比萧寻初年?长几岁,以?玉冠束发,着深色布衣,肩披昂贵的狐毛大?氅,比起工匠,外表更像是?读过书、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 谢知秋没有见过宋问之?本人,但从萧寻初的表情来看,眼前人大?约的确就是?他提过的“宋师兄”无?疑。 ……谢知秋此前有过大?致的预期,不过见到?宋师兄本人,仍觉得?对方比她预想中更为斯文得?体。 这时,萧寻初也与宋问之?对上了视线。 本以?为就算气氛尴尬,好歹也会是?感慨万千的师兄弟重逢,但是?—— “萧师弟,你那?些武器是?怎么回?事,怎么全是?无?差别大?范围的攻击手法,你什么时候出手如此歹毒了?!” “结果不是?赢了吗?比起我,师兄你问题更大?吧,你明知道我手上那?么多火器,竟然上来就拿出云梯车!一堆木头在火面前顶什么用?不是?应该先用其他东西?耗掉我手上的武器,该攻城了再推出冲车吗?” “本来一局就应该只能拿出一种武器!你一个?火炮准备两种炮弹,多少已经濒临犯规了,我都没有说你!” “我不用两种弹药,你就能赢我了吗?你输了不肯认,硬把我叫到?这里比第三场,还说有制胜武器,我倒要看看什么制胜武器,来啊,拿出来啊!” “来就来!” 谢知秋没想到?他们连客气寒暄都没说上几句,居然直接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两个?人竟直接就开始了第三局。 谢知秋本应是?见证人,但他们师兄弟两人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仿佛要将分崩离析十二年?没吵的架一口气吵完似的,谢知秋也不便多言。 她想了想,就坐下来,看两人比斗。 这一局的规则接近于没有规则,双方都带上自?己愿意准备的武器样品,在空旷的战场上一较高下,直到?一方认输为止,要是?没有人认输,就算平局。 尽管双方火药味很重,但一旦坐了下来,倒都还算严肃。 宋问之?这里有一个?固定的沙盘,像是?他平时就会在这里进行军事模拟。 宋问之?率先出招:“你第二场做的那?个?火炮是?什么玩意?虽说能放浓烟,但和我们十二年?前在临月山上做的基础炮几乎没什么差别!还火炮,那?只能叫喷筒!这十二年?,你就没有想着点进步吗? “看看我这个?!我给它起名?为虎蹲炮,比轻型火器火力更大?,战力实用;比重型大?炮轻便,搬运方便,还增加了抓钉与新箍,让它更为稳定可?靠。” 萧寻初对道:“我在第二场用基础炮,是?因为基础火炮就足够用了!既然重点是?毒烟弹,那?何必还要做花里胡哨的火炮,岂不是?让你们的皇室白看了我们的技术? “不过是?改良大?炮,我当然也有! “我这个?叫作百子连珠炮,不但可?以?内装铅弹百枚连发,我还在炮尾做了转轴,可?以?旋转扫射,顷刻便可?横扫千军!” “那?你看这个?如何!火龙出水!是?我最近研发的一种火箭,水陆两用,在水面上仍能飞二里远!不但可?以?用于陆战,在水战中亦可?发挥作用!” “不过就是?水战武器,我这个?叫水底龙王炮,可?以?放入水中,以?水流驱动,潜入船底,再点燃引线,炸翻船只。不过这个?我手上没有实物?,你就大?致看看图纸吧……话说辛国离水域这么远,你研发个?水陆两用炮是?要干什么?!” “你这个?龙王炮算是?漂雷吧,倒还有几分意思?。那?么这个?,你又要如何应对呢?这是?我研制的下一代突火.枪,用火绳改进了原本的引线,点火效率更高,使用起来更方便,我打算将它改名?叫作鸟铳。” “你这个?火绳的设计是?很出色,但这是?基于你那?边的突火.枪设计的,我们这边引线机关?早就变了。下一代我也已经设计了一半,具体肯定比你更好,至于名?字……我之?前还没想好,但刚才忽然灵光一现,就叫神雕铳好了。” “你故意找茬吧?!” 谢知秋作为见证人,始终坐在旁边,眼看着这师兄弟二人一来一往,各自?都一连亮了十几件武器。 萧寻初这边毕竟是?外来客,筹备不算很充足,一着急就只能亮图纸,但宋问之?意外得?没介意这一点,萧寻初只是?拿出图纸,他也会认真看。 谢知秋这些年?统管云城,对墨家术就算称不上精通,也练就了眼力。 在她看来,这师兄弟二人水平都极为高超,确是?有来有往。 总体而言,大?抵还是?萧寻初略胜了一筹。 不过,宋问之?看上去并没有太在乎输赢,萧寻初也是?,两人比着比着,更像是?在享受师兄弟斗技的乐趣,忘了分胜负的目的。 既如此,谢知秋也没有打断,只是?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宋问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只是?坐着与师弟比试技艺,竟不知不觉气喘吁吁。 但是?,他心中却难以?言喻的畅快! 好久,不曾有如此愉悦的感觉了。 好久,没有与人如此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地较量了。 来到?辛国,他的物?质条件是?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这里终究是?外邦外族之?地,他在这里再怎么受尊重,也无?法像融入故乡那?样与这里血脉相融。 墨家术在方国也是?一门冷僻的学说,而辛国,任它汉化程度再高,文化仍有隔阂,宋问之?在这里,更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上一次与可?称知音的人交谈,是?什么时候了呢? 在临月山上与师兄弟朝夕相处的日子虽苦,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桃源乡。 宋问之?望着已然堆满各种器物?的沙盘,没有再拿出新的东西?,似乎已无?计可?施。 他只怅然地道:“萧师弟,当年?师父曾说,你天赋过人,用心纯粹,是?难得?一见的赤子。 “只是?这样的性情有利有弊,虽不容易被外界干扰迷失,可?也有过于天真的弱点,再加上你性情松散,做的东西?才总有差了半分的感觉。 “师父说过,你若能克服这两个?弱点,在墨家术上的造诣必能远超我们其他人。 “如今看来,师父说的的确没错。他若能见到?今日的你,想来也会欣慰非常。” 萧寻初一愣。 他没想到?宋师兄会这样夸赞于他,猝不及防,懵然道:“师父这样说过?” 反应了片刻,他又道:“……我过于天真?” 宋问之?莞尔:“若不天真,谁会放着将军家的二少爷不当,跑到?山上去当穷得?饭都吃不饱的烂工匠?” “……” 萧寻初无?法否认这话,但在他看来,宋师兄也一样。 尽管后来家道中落,但他最初上临月山的时候,家境还算优渥。 萧寻初与宋师兄比试的时候还没感觉,宋师兄突然夸奖了他,还对他友善起来,他倒不习惯了,抓了抓头发。 他问:“所以?现在是?我赢了吗?你没招了?” 萧寻初对当下的情况有些疑惑。 他说:“所以?你特意把我和知秋都叫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是?说有制胜武器吗,不会就是?刚才那?些吧?” 萧寻初不自?觉地出言又损了一句。 但他困惑也是?真的。 宋师兄拿出来的作品工艺是?精湛,但要说是?“必胜之?物?”,感觉还是?差一点火候。 宋师兄对他笑了笑。 “这就想赢,想得?倒美。” 宋问之?的表情,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你以?为我这十二年?,真的光是?享受山珍海味,别的什么都没准备吗?” 不等萧寻初有什么反应,他率先起身,然后对萧寻初挥挥手道:“站起来,别坐这儿,耽误事。” 萧寻初刚刚让开,就见宋问之?打开屋中一个?箱子,在箱底摸了几下。 接着,不知他干了什么,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咔哒”一声,随后那?巨大?的沙盘竟裂成两块,然后向两边移动,打了开来! 在沙盘底下,居然有一条幽深的密道。 密道以?木质楼梯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宋问之?说:“这些年?,承天皇太后让我负责了不少上京的营建修理工作,包括这间屋子,也是?我自?己设计以?后盖出来的。 “于是?,我利用职务之?便,花了十多年?,暗中修了这条密道。 “伴君如伴虎,我又是?外邦出身,辛国不可?能对我完全信任,所以?我才会早早做此后路防范。 “从这里下去,走上一个?时辰,就可?以?通往上京城郊,那?里有我用他人之?名?购置的宅院,辛国应该一时半会儿找不过去。 “我的妻子儿女昨晚就已经出发了。 “你们也从这里逃走吧。 “等接到?我的家人之?后,麻烦你们带他们一起回?方国。这个?请求大?抵有些奇怪,但当下之?计,也唯有如此。” 在萧寻初愕然的眼神中,宋问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承天皇太后是?个?果断且有才能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国家是?很认真的。 “你们与我比试,要是?输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偏偏两局都赢了,皇太后难道还会轻易放你们走吗? “我会用木人装作我们还在比试的样子拖延时间,你们速速离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楼内一片寂静。 谢知秋有些吃惊地开口:“……你竟要救我们?” 宋问之?只是?笑, 没有接话。 尽管宋问之?是?萧寻初以前的师兄,两人这回见面感情好像也不错,但他毕竟效命于辛国, 谢知秋之?前对他还是?以戒备为?多。 这个时?候,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救他们,谢知秋不免错愕, 看宋问之?的眼?神, 亦有些变化。 萧寻初则更为?震惊:“师兄, 那你呢?要是?我们在你的楼里消失,等辛国那边发现,不可能不怪罪你吧?” 宋问之?没有否认, 但又说:“这你们不用担心。皇太后之?所以要杀你们, 就是?因?为?忌惮你们的武器技术。 “我这回败了?两局,但仍然是?辛国这里最好的匠人,要是?杀了?我, 辛国拿什么去对抗义?军将来会使用的军用火器? “我责罚难逃,不过,至少性命应当无忧。” 性命或许能保住, 可统治者真要降下罪罚,多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劓刑,宫刑, 断足…… 只是?顷刻之?间,谢知秋脑子里就想到了?很多辛国可以惩戒宋问之?的方式, 他们如果真的一走了?之?, 不难想象宋问之?会遭遇什么。 谢知秋侧目, 问:“我听闻师兄当年是?自?己决定要效忠辛国的,如今又为?何要牺牲自?己, 来救我们这些方国使者?” 宋问之?看向谢知秋。 他与谢知秋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萧师弟不善隐藏感情,只是?通过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宋问之?也能感受到这两个人关系非比寻常。 毕竟是?初次见面的方国官员,他对谢知秋存着?几?分疏离,但因?为?是?萧师弟亲近的人,他凝了?一下,还是?对对方说了?实话。 “……我们师门的事?,你好像知道不少。” 宋问之?说。 他顿了?顿,才言:“当年在我看来,以方朝朝廷的昏庸,亡国是?迟早的事?。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升斗小民,根本左右不了?朝廷的决定,若民与官斗,更是?一条死路。 “我明明看清了?局势,若是?不自?救,难不成还困守死地,呆等着?我的家人跟随庸君埋骨? “蝼蚁无法撼动大树,蚍蜉亦不能扭转巨船航向。 “以我之?力,实在无法改变天下大局,力所能及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已。” 宋问之?略作停顿。 “谢姑娘,我们当年在临月山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你听师弟说了?多少。” “少年当有大志,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守护天下的美梦。” “可是?后来,师父他是?怎么死的?” “那些愚人,随心所欲地讥讽嘲笑我们是?疯子、怪物!师父一心赤诚,一把年纪了?,却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捡垃圾的没用乞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那些人看不起我们的知识在先?,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自?作多情,非要救他们不可?” 宋问之?此言,多少带了?些泄愤的怨气。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先?为?官,后投义?军,若不是?到处碰壁,经了?不少身不由己之?事?,断不会做出这般选择。 这种对朝廷的不信任,她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谢知秋想了?想,说:“宋师兄嘴上虽如此说,可是?眼?神和行为?看起来都?并非真的如此无情,而且师兄制作的攻城器和守城器,都?没有完全以杀戮为?目的。” “……” 宋问之?本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可是?听到此言,眼?神又晃了?一下。 “我只是?不喜欢杀气过重的武器。”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了?一下,又看向谢知秋。 他说:“你们在沙盘对局上用的那些武器,未免过于残暴了?。 “你们可能觉得当下赢了?就好,但这样?武器的出现在战场上,一定会让敌方大为?戒备,然后随之?开展军备竞争。 “你们这边的手?段极端,对方为?了?赢,就会拿出更极端的武器。 “这样?一层一层堆叠下去,迟早有一日,一场战争就会让百万、千万人丧生,令全天下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乃至生灵涂炭。 “统治者只发号施令,战场上再怎么激烈,他们也可高枕无忧,自?不会考虑这么多,只会觉得武器越强越好,但对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一瞬,又言:“其实我放你们走,也不单只是?因?为?不希望你们死。 “你们活着?,承天皇太后会对你们的军队有所顾忌,不敢冒然开战。 “但是?你们一死,天下就只有辛国有能力制造火器了?。 “见识过你们那些器械后,李太后必定会觉得我的手?法过于绵软,命令我按照你们那边的思路动手?。 “辛国以草原民族掌权,对攻占掠夺的渴望远胜于农耕民族,若真是?如此,接下来四?方都?会不得安宁。 “若是?变成那样?,也并非我所愿。 “反而是?你们,虽然有能力攻打,却宁愿选择和谈,或许有谈一谈的余地。 “倒不如保住你们的命,维持目前这个僵局。 “我知道大势不可挡,冷兵器迟早会过渡到火器,而一旦开始使用火器,大规模热战也必然不可避免。自?己弱,就会被人侵略,事?实如此,也无法停滞不前。当下这样?做,不过是?螳臂当车,不知道能维持几?年,但只守当下,能多得一天安宁也比立即陷入混乱好。” 谢知秋认真听着?宋问之?的话,没有打断。 “兼国覆军,贼虐万民,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力矣。” 待他说完,谢知秋垂眸,忽而开口。 宋问之?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十分惊讶地看过去:“你竟看过《墨经》?” 谢知秋颔首。 她原先?并没有说太多话,直到此时?,才出言道:“听起来,你的不满主要是?对朝廷,而不是?对方国。既然师兄你当年离开,是?因?为?朝廷无药可救,那如果效忠的对象……换作是?我们呢?” “……什么?” 谢知秋道:“不知宋师兄在辛国,有没有听说过方国义?军的传闻。 “我们义?军起初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这几?年以云城为?据点,逐渐有了?一些掌控能力。” 在谢知秋看来,宋问之?虽与他们阵营不同,但在观点上,并没有本质分歧。 他们本该是?同路人。 谢知秋指了?指守在外面的小弟子,邀约说:“正如宋师兄所见,我等善用器械,深研技术。 “在义?军之?地,墨家学说是?一门受到重视的公开学问,不少孩童都?主动学习,如今在北方之?地,弟子已有上百人。 “我们为?自?己效命,而不是?听命于皇帝。 “宋师兄或许对旧地民智未开仍有顾虑,但将来,我们会极力推广新?的教育方式、启迪民智。 “师兄当年与同门共同经历的愚昧之?事?,不敢说马上消失,但只要普及新?的观念,今后一定会减少,新?的江山……终会来临。” 宋问之?默了?片刻。 要是?十二年前听到这番话,他或许不会选择远赴辛国,而是?果断应下谢知秋之?邀。 即使是?现在,这番话听起来仍然很诱人。 但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口说无凭,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不会轻易信你。” 他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说:“更何况,现在比起招揽我,你们还是?先?考虑自?己怎么活下来吧。要不是?凑巧有我这条密道,你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出上京,怎么还有闲心想别的?” 谢知秋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密道一眼?:“我们用不上这个。” “什么?” “宋师兄当真以为?,我这个正经的出使官员只是?跟出来吃白饭的吗?我们在节骨眼?上出使辛国,并且出言威胁承天皇太后,自?然想过承天皇太后会动杀心。” 宋问之?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谢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慌张过,如同夜晚无风的深潭,平静淡然,又深不见底,令人看不出心思,冷静得不似凡人。 仔细想想,在方国那种环境里,这个谢姑娘一度以女?子之?身官至国子监祭酒,现在甚至当上了?同平章事?,义?军里的人也对她言听计从,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但凡哪里棋差过一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见谢知秋眯起眼?,缓缓道:“我们既然敢赢,手?上就还有可以全身而退的策略。” 宋问之?被她的气势逼得呆了?一息,然后才问:“你要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谢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宋师兄似乎还没有忘记墨学经典,既然如此,应当不难想到。” “……?” 不等宋问之?反应,谢知秋已垂下眼?睫,将沙盘上的武器收拾起来,道:“宋师兄若是?不安,可以先?带其他人躲到暗道里,剩下的事?,我一个人足以。”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金殿内, 承天?皇太后得知谢知秋一个人从宋问之?的小楼出来了?,并且提出要见她时,颇有些意外。 不?过, 皇太后还是整顿衣冠, 出来听第三局比试的结果。 没?有朝臣的大殿无比空旷,宫娥内侍多静默不?语, 天?色已晚, 点了?灯仍旧光线不?足, 但?这?样静谧的昏暗,反而给大殿更添一重庄严。 皇太后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见我?” 谢知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萧寻初他们?在沙盘上新?演示出的技术一样一样展示出来, 并且按照制作者不?同, 分别放在两手边。 谢知秋道:“左边,是我们?这?边先生的作品;右边,是贵国先生所作。” 皇太后像猫似的眯阖起双眸, 遥遥打量两边之?物。 李太后对武器虽有一定了?解,但?她日理万机,要管的事情甚多, 若是两边差距不?大,她还没?有火眼金睛到一眼就能看出的地步。 她懒洋洋地靠向一边,问:“那么, 谢大人以为如何?” 谢知秋回答:“依谢某看,自是我方?更胜一筹。” 李太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殿内似有寒风簌簌掠过, 带得人身后微冷。 李太后如此不?以为意, 仿佛胜负早已无关紧要。 谢知秋定了?定神, 道:“其实我今晚来见皇太后,是代表我方?, 还有一件礼物想要赠给李太后。” 李太后抬了?一下?眼皮。 是时,谢知秋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地递上。 谢知秋说:“这?是我方?在北地所使用教材中的一卷,截取自《墨经》中的《公输》一章,皇太后若是感兴趣,不?妨一观。” 李太后狐疑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去?看卷轴。 不?过,谢知秋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往下?说:“春秋时期,楚国欲攻宋国,聘请鲁国著名的工匠公输班制作了?攻城的器械,墨子听说以后,自齐国出发,走了?十天?十夜来到楚国,劝说楚国国君停战。 “但?楚国自认国力强悍,又已经造好?了?云梯之?械,不?愿意放弃攻打宋国的计划。 “于?是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与公输班较量数回。无论公输班拿出怎样精巧的攻城器,墨子都能以守城之?器拒绝,最后公输班进攻之?器用尽,墨子的守城器仍绰绰有余。 “墨子以此证明?,无论楚国怎样进攻宋国,只要他出面阻止,楚国都没?有办法取胜。” 《墨经》在方?国境内已经失传,更不?在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之?内,李太后是辛国皇室,而宋问之?看上去?也没?有将《墨经》的内容告知辛国官员——亦或是即使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真正在乎——总之?,李太后看上去?并不?知道这?个典故。 她听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扬了?下?眉,道:“所以你是认为,凭着与春秋时一样的方?法,就能够说服我,这?才出使前来?” 谢知秋摇头。 她说:“我想对皇太后讲的,是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 “公输班输了?以后,又不?太服气地道:‘我知道怎么样可以击败你,但?我不?说出来。’” “墨子听了?,回答道:‘我知道你要用什?么办法来击败我,但?我也不?说出来。’” “楚王听了?很?奇怪,便问其故。” “墨子说:‘公输班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杀了?我。他认为,只要杀了?我,宋国就没?有办法守住,只能任由楚国践踏。但?是实际上,我的三百余个弟子,已经拿着我的守城器,守在宋国的城墙外,等着楚国入侵了?。大王就算杀了?我,也杀不?尽防御的弟子。’” “——!” 李太后起先不?以为意,直到听到这?里,才脸色大变,一拍椅子,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谢知秋却淡然依旧,只说:“历史是不?是很?有意思?前人说要以史为鉴,诚不?欺我。”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下?说:“皇太后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点奇怪,为何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进上京来? “实则在看到皇太后送给义军的‘礼物’时,我们?便觉得此行不?会这?么容易,于?是让一部分人当即折返回去?,另一部分人陆续留在了?沿途的驿站中。 “这?几日,驿站内的人一直在往回递平安信。不?过,若是我们?超过十日还没?有平安出城与他们?会合,亦或者是驿站的哪一环断开了?,平安信就会立即停止。 “一旦平安信停止,守在北地边境的义军大军马上就会直上北地,直取上京。 “义军会使用的武器,皇太后已经亲眼见识过,想来不?难猜测结果。 “我等出使上京,原是希望能以损失较少的方?式结束战争,但?若是辛国没?有此意,剩下?的唯有一条路可走。 “要和还是要战,还请皇太后仔细掂量。” 李太后几乎要拍案而起:“你在威胁我?!” 谢知秋道:“不?过是陈述事实。” 在此之?前,李太后的确是认为,只要杀了?谢知秋和前来辛国的工匠,便可解除这?么一个大威胁,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谢知秋的深谋远虑远超她的想象。 她在算计对方?,对方?也步步为营,在算计自己。 李太后起先怒火攻心,觉得落入了?对方?的天?罗地网,但?是盘算了?半天?,还真没?有想到破解之?法,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来看谢知秋。 她说:“我原本听说,方?国的女子柔弱无能,连骑马射箭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一味柔顺,指望依附于?男子,今日见你,倒以为不?然。” “多谢皇太后抬爱。” 谢知秋抬眸。 “皇太后此言,是愿意换个方?式谈了?吗?” “……我还有的选吗。” 李太后语气颇有些无奈。 但?她又奇怪地道:“不?过,军火这?等重要的技术,你们?真的放任其外传,让它掌握在其他人手中?” 谢知秋回答:“这?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我与他人有过约定,要令这?门学说发扬光大。 “除此之?外,我也认为普及此术,优势更大于?弊端。 “李太后既然先前特意送了?‘突火.枪’到义军那里,想来已经知道我们?的来历。 “在北地,这?些知识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即便是五岁孩童,也能做出几个技巧机关,至于?足以延续军火研制的墨家弟子,更不?下?百人。 “以谢某浅见,原石多,方?能得翡翠,唯有给予此学说足够高的地位,形成大势,方?能激励世人普遍学习,方?能始终快速发展,且不?至于?因为一人、一门而中断。 “封锁此学,固能得一时优势,却失之?长远。” “……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 李太后重复她的话,眼神锐利。 “敢在我一个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遵循旧制,在约定俗成的范围内向上攀援,欲争人上人,像你这?样思维迥异、意图彻底倾覆的人,倒是少见。” 谢知秋垂眸道:“对一些人而言,纵然世道给人分高低贵贱,但?只要努力,仍有一线希望,才会试着向上攀援、当人上人。 “但?对另一部分人而言,无论如何努力,都希望渺茫,甚至会成为那些‘人上人’攀援后的奖品,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渴望公正。 “既然别无他法,那么唯有另寻出路,彻底背离旧制。” “有点意思。” 李太后不?由侧目。 “可惜在我看来,就算我这?次放你回去?,你命也不?长了?。” 谢知秋静静地望过去?,静等下?文。 李太后笑了?笑,抬手命人取来东西,然后交给谢知秋。 谢知秋打开一看,发现是方?国朝廷给辛国的信函。 李太后说:“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甚至特意将你的身份递给我,希望借我之?手除掉你。 “你围了?梁城,却没?有让义军取朝廷而代之?,想必也是有什?么顾虑。而方?国朝廷,更没?有想象中那么信任你。 “一旦我同意停战,辛国对方?国的威胁就解除了?,你就是方?国皇帝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我不?知道你先前是用了?手法,让方?国朝廷没?有接受我们?这?边合作的提议,但?到了?那种境地,他们?又会怎么选呢?” 谢知秋看了?信,没?什?么太大反应,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须臾,她道:“我不?认为朝廷对我的威胁很?大,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之?前的确说服了?赵泽,但?他未尝没?有后面想明?白了?改变主?意的可能,你们?要是真的联手,对我来说也很?麻烦。” 谢知秋顿了?顿,说:“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李太后饶有兴致:“你要对朝廷下?手?” 谢知秋摇头:“我们?这?边有问题,但?你们?也不?是全无破绽。据我所知,皇太后您与辛国宗室不?合,若是皇太后您最终还是决定拉拢赵泽,那我只能去?接触辛国的宗室,让辛国也动荡不?堪,缓解我方?的压力。” 李太后面色一变,没?想到谢知秋一下?子就把问题甩回了?她头上。 但?是,谢知秋又继续往下?说:“不?过,我方?这?回出使辛国,为的是长久安宁。好?的谈判应当是彼此双赢,若只有我方?得利,也难怪皇太后您会心有不?满,这?样结下?仇,只怕日后还会有后患,也非我方?所愿。 “因此,不?如我们?再作一个交易。 “据我所知,当初频繁骚扰方?国边境的其实是辛国宗室,若按皇太后您本身的意愿,是不?会在此时南下?的,现在反而是您被迫和谈,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若是两厢比较,比起辛国宗室,我还是更愿意与皇太后您合作。 “若是您愿意答应,义军之?后会以方?国的名义,赠予辛国皇室一定数额的布匹——布匹在义军之?地并不?难得,但?如此一来您就可以宣称,十二州不?是战败而失,而是与方?国交易卖掉的,维护皇室的威严。 “另外,义军可以帮助您压制辛国宗室,如果您想亲自动手,也可以提供给您一些火器——规格不?会超过义军的武器,不?过足以让您解决宗室的麻烦。 “互利共赢,对我们?都有好?处,您意下?如何?” 李太后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似有所思。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日, 李太?后?与谢知秋聊到深夜。 两?人之间难免有拉锯,有来有往,但最终还?是勉强在平衡中达成了?共识。 谢知秋将要离去?时, 李太?后?又叫住她。 此时, 李太?后?看她的眼?神,已带上了?欣赏之意。 “谢知秋, 你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她说。 “我在辛国的女性中也算是强势好胜的, 不客气地说, 我一向认为自己颇为特别。” “不过,你,一个从方国来的姑娘, 在倔强上居然不逊于我, 而且你的确聪慧能干、与众不同。” 她停顿了?一下,道:“在辛国皇太?后?的立场上,我十分不希望方国有你这种人。不过, 只从个人喜好来说,我倒是有点喜欢你。 “要是你回到方国,没有斗过方国皇帝, 不妨过来投奔我。” 这句话说完,李太?后?自己就?笑了?,又说:“不过我答应你的条件, 就?是将注压在你头上了?,还?是希望你前程似锦吧。” 谢知秋闻言回头, 对李太?后?作了?一揖:“承蒙皇太?后?厚爱。” 谢知秋垂眸, 又言:“既然如此, 皇太?后?若是见过我妹妹知满、义军的女将姜凌,或许也会喜欢她们, 还?有我的弟子雀儿,她虽还?有些懵懂,却一直在刻苦学?习,将来必有破茧而出的一天。 “她们没有我这样的名气,是与时运有关,并非人人都?有我这样的机会,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获得崭露头角的契机。 “不过在未来,皇太?后?或许会听见更多女子的名字。” 李太?后?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撑着头笑道:“你回到方国,好像打算做些什么的样子。既然这样,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她顿了?顿,道:“愿你一路顺风,前途无量。” 谢知秋行礼,一本正?经地道了?谢。 * 如此,谢知秋又在上京留了?几日,待敲定了?与辛国停战的种种细节后?,方才带着可谓收获满满的盟约之书?,踏上回国之旅。 两?国停战,谢知秋不费一兵一卒、就?顺利收回十二州的消息,不等使者队伍回到梁城,已然伴随着三月略带暖意的春风,传遍了?大江南北。 使者的队伍才刚到梁城郊外,竟已遇到了?专程过来迎接的百姓。 欢欣鼓舞的百姓涌在道路两?岸,对着谢知秋的马车抛洒鲜花水果。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有人高呼谢知秋的名字,还?有人出声大喊:“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这句话似乎引发了?某些功名,引得人接二连三喊起来,最终会成声潮,呼声震天—— “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人群竟然跟着谢知秋的车辆,一路高喊,一路相随,从郊外,一路跟入了?梁城。 * 城中高呼之声甚响。 若要问世?上谁听到这个喊声最焦虑,非赵泽莫属。 十二州顺利收回了?是好事,而谢知秋从辛国平安归来……他?虽接纳了?史守成建议,一度给辛国寄信、想借辛国之手除谢知秋,可得知这个消息,不知为何,他?心情纠结之中,竟又隐隐松了?口气。 ——然而,义军统帅依旧围着梁城。 非但如此,谢知秋此次回梁城,极有可能会带回更多义军军队和将领。 十二州已平,她和辛国说了?和,义军不用与辛国再打,可以全心全意来对付朝廷军! 谢知秋在民间的声望又如此之高,前方的道路可谓畅通无阻,她就?算真的用义军夺取了?朝政,只怕舆论也不会对她过于苛责。 就?连过去?对谢知秋反对最大的朝堂,由于收回十二州这事实?在占全大义,也有松动的迹象,至少绝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报以反对。 赵泽思及此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前额一阵一阵地作痛。 要下决心了?……他?真的必须要下决心了?。 赵泽低下头,捏了?捏鼻梁,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他?明明贵为天子,竟早已把握不住江山这艘巨船的舵盘,甚至觉得自己已如俎上鱼肉,随时要任人宰割。 * “好厉害,大家都?在喊姐姐的名字!” 另一边,知满与雀儿跟谢知秋同乘一车,谢知秋安静看书?的时候,她们两?个偷偷撩起车帘一角,兴奋地往外看。 雀儿兴奋地来拉谢知秋的袖子,道:“小……咳咳,大人,好多人在喊希望你留在梁城、继续当宰相啊!太?好了?,小姐,你当年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吧?” 谢知秋闻言,一顿,没有在这个时候去?纠正?雀儿颠三倒四的称呼,下意识地想伸手摸她头,但雀儿也长得高了?,她便又收了?手。 谢知秋顺着两?人撩起的车帘,往外瞥了?一眼?。 众人已入梁城。 这条从城内连通城郊的路,谢知秋犹记,她当年也坐在马车中走过。 那时祖母逼她成亲,给她塞了?块姻缘石,让她去?月老?祠参拜。 如今,还?是同一条路上,却是百姓们夹道相迎,求她再入庙堂、留相天子。 一时间,忽然有些感慨。 谢知秋忽然想到,她说服李太?后?那一晚,宋问之带着其他?人从密道里出来,对她竟然真能从李太?后?手中脱身十分震惊。 宋问之问她:“孤身一人去?面对李太?后?,你一点都?不怕的吗?” 谢知秋如实?回答:“怕。” “那你为何……?” 谢知秋深深看了?他?一眼?。 要是因为害怕就?止步,她今日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宋问之似乎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讯息,又问:“凡事没有绝对,若是你真的棋差一招,死?了?怎么办?” 很难得的,谢知秋对他?笑了?一下。 她走过的不少路,都?是在悬崖边缘旋转,随时有可能会死?。 但是比起让她安分守己地度过此生?,她宁愿波澜壮阔地去?涉险、去?按自己意愿活一次。 谢知秋回答他?:“那我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活得不错。我若死?在这里,必当名垂千古,今后?青史之上,又不得不留我一笔。” 第二百一十七章 “最近朝中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妙啊……” “周大人你也这么觉得?” “那谢大人在出使前就被授了同平章事?一职, 如今又立下了收回十二州的大功,她在民间声望如此之高,总不能在这种时候给她降职……不但不能降职, 还得继续捧着她、给她封赏呢。当下在朝中, 她简直是圣人一样的人物,她说一, 没人敢接个二。” “我觉得没人敢反驳, 倒不是她声望高的缘故, 当年萧斩石民间威望何等之高,还不是直接下狱,差点就没命了?现在没人敢动谢知秋, 主要?是城外那些义军还推着炮拿着枪围在墙边守着呢……” “确实, 连皇上都只能对她笑脸相迎,一直没敢出面说什么。皇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脸看起来都要?笑僵了。” “不过, 谢大人围了梁城,既不撤兵,也没有真的攻城, 还一本正?经地当起宰相来了,她到?底在想什么?” “可能还没想好吧。义军里的将领都对她唯命是从,不像有人能越到?她之上, 但女帝像这样改朝换代,过去未曾有过先例, 谢知秋许是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坐稳江山, 还有犹豫。” “谢知秋看上去像是会?顾忌有没有先例的人吗?” “这……” “谢大人那里的想法不好说, 但我觉得这种僵持的状态,皇上迟早会?忍不下去, 接下来必有一场此死彼亡的大动荡。” “咳,那你们觉得,谁……?” “不好说不好说。谢大人义军是强悍,但禁军素来是精英中的精英,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打?败。” “可禁军也有问题啊,那日谢知秋回梁城,连禁军都有人跑去欢迎了,我还见过禁军士兵跑去城外与义军称兄道?弟,实在……” 一处宅邸中,几个朝中重臣门窗紧闭,私底下议论了一番各自对朝中局势的不安。 然而商讨半日,大家只都同意当下的局势扑朔迷离,前途难料。 最终,一名官员叹了口气,总结道?:“当下还是不要?掺和这一团乱麻了,静观其变为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 翌日。 朝堂上,谢知秋头戴貂蝉冠、身着大紫官服,手执笏板,站在百官最首。 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官员人人向往的宰相之位,所谓的位极人臣,正?是如此。 但谢知秋站在这个位置上,给其他人的感觉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谢知秋道?:“当年本官还任国子监祭酒之时,在朝中负责工技营造之义学改制,时隔五年归来,本官竟发现这一改革一点进展都没有,实在令人遗憾。 “万幸本官在北地之时,自行?摸索出了一套教育选拔体系,且效果甚好,这回能取回十二州,也有赖于这一体系与体系中的工匠们。 “本官以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将这一体系全国推广。 “明年开始,除了建造教授工技之学的义学之外,本官还打?算试加一轮考试内容包括工技之学的新?科举,广征天?下之英才,人人皆可参考,并且与旧科举错开一年,双线并行?。 “不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朝堂之上,百官垂头,鸦雀无声。 祝维平适时地站出来,说:“皇上,臣同意谢大人的想法。” 祝维平开腔后,有几个开始支持谢知秋的官员陆续站出来,皆表示谢大人的提议甚好。 谢知秋笑而颔首道?:“看来诸位大人都没有什么意见,那么皇上意下如何?” 赵泽:“……” 赵泽看谢知秋这个架势,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点头傀儡,可是谢知秋归城后,义军已?经不只安于留在城外,有相当一批人跟着她进了城,他现在受到?的威胁比过去更?大了。 不但如此,义军不少将领都退辛有功,在谢知秋打?着“论功行?赏”的旗号下,他们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朝堂上。 更?不要?说,朝堂中以祝维平为首的一批官员,似乎也倒向了谢知秋,明面上都有这么多,私底下或者摇摆不定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赵泽光是一想就觉得恐怖非常。 这根本不是他同不同意的问题,相反,他虽是皇帝,可反驳谢知秋,反而不得不掂量一下后果。 赵泽迫于压力,只得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唇:“那就试试吧。” 谢知秋笑道?:“多谢皇上信任。” 赵泽:“……” 既然这件事?就算定了,那么由哪位官员负责,也要?提上议程。 谢知秋道?:“待今后义学与新?科举完善,自能从天?下人中善于工技的人才,但当下人手不足,臣以为不妨沿用当初为义军效力的人选。 “他们在退辛之战中有功,本就应当封官受伤,且对体系熟悉,是当下少有的经验丰富之人,他们与北地之人已?经有了信赖关系,要?调动过去北地的工匠也方便。 “臣总共有四个人可以举荐—— “过去在工部任职过的官员叶青、萧将军次子萧寻初、臣妹谢知满,还有这些年为义军工坊效力颇多的管事?燕玉姑娘。” 燕子这些年一直为义军效命,燕子本是她自己的小名,又是她自己在离开月县时选择了舍弃旧姓,以前也就算了,后来正?儿八经要?在北地谋职了才发现这个名字会?让想喊姓氏的人没法称呼她。 于是她自己认了“燕”姓,又自己起了名字叫“燕玉”,也算有了大名,亲近的人还是喊她燕子或者燕姐,正?经一些的场合便唤“燕姑娘”。 谢知秋道?:“若沿用旧职,叶青技术精湛,又善于育教之事?,弟子众多,可承接义学教学之务。 “萧寻初以钻研开发军火为主,可为军中献力。 “燕玉姑娘致力于实业,在管理工坊与工匠上甚有经验。 “至于舍妹谢知满,她理论与实践皆长,实绩亦多,在云城时,她就多次负责修订义学所用之教材以及城中弟子的考核选拔。 “臣以为,第一次新?科举的主考官,不如就由她来担任。” 这安排虽由谢知秋在朝堂上提出,但实际上当初在云城负责这一块的人,私下已?经一起讨论商量好了,并分配好了各自的工作,并不真是此时才开始商量。 知满在云城时,已?是墨家弟子中十分有威望的人物。 而且接下来若再?收新?弟子,也属于是她下一辈的人了,由知满来当考官正?合适。 这既然是谢知秋亲口说的安排,而且其他朝中官员基本对墨家术没有丝毫了解,根本插不上话,这桩事?当然轻而易举就算定了。 新?科举的考题由知满来出,而其他一众事?宜,则交由礼部负责。 礼部官员第一次主持这样的科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很多地方很迷茫。 礼部侍郎考虑了半天?,还是在这种诡异的朝堂氛围中硬着头皮开了口,道?:“虽说当下人手缺乏,可考生皆是男子,同平章事?大人之妹若是担任此职,待放榜后,考官与考生难免会?有请教、道?谢之类的来往,这会?不会?……” 礼部侍郎很小心?,这话实际并没有想要?冒犯谢知秋的意思,只是想要?弄清楚细节,免得之后出错。 可是他此话一出,谢知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谢知秋这个人给其他人压迫感很强,以前尚且如此,如今她在朝中说一不二,这样盯着别人不说话,就更?吓人了。 这时,旁边的祝维平轻咳一声,又开始友好地替谢知秋解释。 他循循善诱道?:“侍郎大人,新?科举是同平章事?大人在云城已?然摸索成熟的政策,在云城时,修习工技之术的弟子就是男女皆有,现在本来人才就不足,若是只限于男子,就少了一半劳力。 “而且,同平章事?大人刚才说的是‘广征天?下之英才,人人皆可参考’。” 祝维平语气放缓了一些,说:“侍郎大人直接认为这句话是只限男子考试,岂不是默认没将同平章事?大人这样的女子放在这个‘人’字里吗?这可是平白?无故让我国少了一半人口啊,下回莫要?这样说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这日退朝时, 谢知秋平静地离开了紫宸殿,礼部侍郎却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等回过神来, 后背已然出了一层细汗, 连官服都被浸湿了。 等礼部侍郎摇晃着?脚步颤颤巍巍地离开,赵泽胸口郁气难疏, 一抬手就砸了个杯子?。 史守成从朝堂绕来垂拱殿面圣之时, 正好就听到刺耳的瓷裂之声?, 惊得他一跳,一时不敢入内,只在门?外站立行礼。 赵泽现?在也就能?和史守成说说话了, 看到他, 就迫不及待地宣泄情绪道:“真?是?反了他们了!还有没有人把朕放在眼里?!今日朝堂上那么多事,有哪怕一件是?真?在征求朕的意见吗?!朕就是?个摆设!连花盆说话搞不好都比朕管用!” “皇上……皇上息怒!” 这个时候,史守成其实亦惴惴不安。 整个朝堂, 只有他和赵泽的处境最岌岌可危。 赵泽和现?在的谢知秋,已经完全不是?君臣关系了。 谢知秋明面上尊他为君,实际上却我行我素, 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无需……也不打算经过他的同意。 哪怕谢知秋还与赵泽君臣相称,可只要?义?军的军队还在梁城外守着?, 她在事实上,就是?另外一个君王! 赵泽自不必说, 而史守成当年实实在在得罪过谢知秋, 他们都没有任何退路。 这时, 赵泽道:“史爱卿,谢知秋再怎么能?干, 终究是?个女子?,如今更欲以下犯上、一手遮天,满朝文武,难道连一个敢于说出实情的直臣都没有?!” 史守成有苦难言。 其实以前是?有的,齐慕先当权时期,他自己自认就是?这种直臣。 不过他自己直言上谏弹劾别人可以,一旦有人弹劾他,他就暴跳如雷、浑身难受。 任同平章事这几年,他就把那些口没遮拦的人断断续续都赶走?了。 眼下朝中?,还真?就大半都是?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之人,别说谢知秋是?个女人,就算谢知秋是?个妖怪,他们可能?都要?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他自己的人里,倒还有一个以“棒槌”著称的严仲。 他也试探过严仲,想激发?严仲的怒意,让他在朝堂上对谢知秋发?飙,下一下谢知秋的锐气。 谁知严仲比那帮墙头草还没用。 他一提谢知秋要?举行新科举,严仲果然立即怒气冲冲、大为不满。 但他却道:“就是?啊,科举制度岂能?儿戏!关于这个改革,谢大人在朝堂上也讲得太不清楚了!竟然只定了一个主考官!那报名时间、文工科目比例,还有考试的书目范围呢? “现?在这样让家里的小孩怎么复习啊! “而且现?在进度这么慢,万一明年考不了延期了怎么办? “不行,参知政事大人您说得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这就上谢府去催催她。” 史守成:“……?” 想到这里,史守成不免头疼。 他本以为谢知秋身为女子?,如此逾矩行权臣之事,必定引发?不满无数。 可没想到,她竟真?有通天的本事,连十二州都能?弄回来,一下成了国之功臣,连严仲那种老顽固都没法说出什?么不好来。 然而,旁人可以妥协,他却不行。 史守成思虑良久,一咬牙,终于开口:“皇上,朝中?多是?胆怯忘忠之辈,指望不上,但皇上放心,老臣无论何时都对皇上忠心耿耿,哪怕那妖女横兵城外,老臣也绝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贪生怕死!” 赵泽苦笑。 他说:“可义?军的兵力已胜于朕,谢知秋在民间又极得人望,朕如今还能?做什?么呢?” 史守成一顿。 很显然,虽然皇上此时才问他,但这个问题,他私下已经考虑好久了。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皇上,到了这个地步,您已经不能?再手软了。再放任谢知秋下去,便是?一错再错!” 赵泽一愣。 史守成压低声?音,给赵泽出谋划策。 * 另一边。 谢知秋处理完当天的公务,想了想,从一个箱子?中?取出一封密信,打开,又读了一遍。 这正是?方国朝廷秘密寄给辛国皇太后,告知辛国她与义?军的关系,暗示辛国杀她的密信。 在她离开辛国前,李贞儿又笑眯眯地将这封信赠给她,说是?礼物。 李太后笑言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既然在你身上押了注,能?帮你的地方总要?帮你。 “你手上虽有军队,但还师出无名吧?有了此信,做事想来会方便很多。”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也算是?个提醒。我听说你与方国皇帝有些交情,当年感情也不错。不过,利益当前,友情可不太靠得住。 “当你还在心慈手软的时候,对方却未必如此。” 谢知秋凝视着?信纸。 宫廷密信材质特殊,类似于圣旨,不可能?仿冒。 而且上面,是?赵泽的笔迹,盖着?赵泽的印章,她与赵泽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君臣,不会认错。 谢知秋不由?想起承天皇太后当时之言—— “——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赵泽已经动过一次杀她的心思,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动第二次。 谢知秋早已不掩饰她对政治的野心,她与赵泽之间注定已是?针锋麦芒、你死我活的关系,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人人都能?感受到,朝堂上每日都弥漫了低气压。 一山不容二虎,一场两?人间撕破脸的最终搏杀,只是?时间问题。 谢知秋每天都在算—— 今天赵泽还能?忍吗? 会是?今晚吗?还是?明日? 他会以什?么形式出手,她这边又该如何应对呢? 正当此刻,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雀儿走?进屋来。 “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 雀儿走?到谢知秋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起来:“宫内的人传来消息说……”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时候到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宁德八年。 后世?史料记载, 方朝第十?二位皇帝方恒宗赵泽,于?此年五月中旬起,目睛昏黄、日?益消瘦, 时?而惊悸盗汗, 屡传太医。 半月之后,病情恶化, 卧床不起, 朝中事务交由大臣管理, 朝中谣言四起。 又?过月余,恒宗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夜命重臣入宫, 交代后事。 时?, 谢知秋独掌朝势,权倾朝野,以女子之身为相, 虽有违旧纲,然朝臣或从其威势,或忌其私兵, 无敢言者。 谢相闻恒宗之讯,思衡半宿,召其夫、妹叮嘱诸事, 后赴宫廷。 * 七月十?四。 再过一日?,便是中元节。 赵泽独居深宫, 躺在病榻上,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将药碗搁在床边,便挥退众人。 纱帐之后, 赵泽见宫人已经离开,便停止了咳嗽。 他这几个月来明显瘦了一些?,不过气色并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差,最多不过是连着数十?日?没怎么见太阳,肤色有些?苍白。 赵泽叹了口气。 他本不是个喜静的人,这么长时?间假装卧病,还要少吃喝药,难免煎熬,但他也知事关重大,不敢懈怠。 “皇上,谢知秋手里有兵,朝中民间都有不少支持,如今与她硬碰,已不是上策。” 那?日?,史守成如此对?他说道。 “当下明的不行,唯有来暗的。” “老?臣手里有一纸药方,只要以荷叶泡水服用,便可使人消瘦、形同病色。” “安宗当年突发急症而亡,皇上为安宗胞弟,若效仿安宗之病情,称为家族之病,是可信的。” “皇上素来身体康健,时?下却忽发疾病,天下必认为是谢知秋独断专权、兵逼皇室,才?令皇上久郁成疾。如此,虽不足以扳倒谢知秋,但可以以不忠不义之名?,降一降她的声势。” “待时?机成熟,皇上便可以疾病恶化为名?,召谢知秋进宫。” “谢知秋野心甚大,若皇上真的病危,便是她取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再加上外部言论之压力,她于?情于?理,都必会前来。” 史守成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臣以为,为皇上江山千秋万代之稳固考虑,谢知秋非杀不可。” “但谢知秋虽是义军重要人物,义军却并非谢知秋一人之言,只怕谢知秋一死?,城外义军受到刺激,一举叛乱。” “所以,这谢知秋既要杀,又?不可杀。” “老?臣认为,可以杀了她之后,对?外营造她未死?之假象,之后借谢知秋之名?,控制义军。同时?趁机布局,若义军可以归顺臣服,便收为己?用;若义军觉察异状,立即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 时?间回到当下。 赵泽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目色凝重。 直到这一刻,他对?谢知秋也谈不上是十?足的恨,更多的似乎是局势下的自保。 赵泽不由想到,他和谢知秋其实有很多不分?道扬镳的机会。 要是他没有心生畏惧,而是支持谢知秋进行军事改革…… 要是他再努力将谢知秋的地位提高一些?,而不是在朝臣合力抨击谢知秋时?退缩…… 要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齐慕先网开一面,根本不发生齐慕先谋反之事…… 要是…… 只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是皇帝,想要弄什么药,当然随时?都能弄到。 等大臣们来了,他会以体恤臣子深夜来宫为名?,赐下夜宵,而谢知秋的那?一份中,自然额外下了“料”。 她若是中了药最好,处理起来一切方便。 若是没有中招,那?就只能来硬的。 他会单独召见谢知秋与史守成,这两个人分?别为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他交代后事要单独见这二人,是合理的。 待谢知秋与其他人隔开,再动手,史守成可以作为烟雾弹,制造他和谢知秋一直在宫中协助皇上料理身后事的假象。 若实在不行,在宫中还可以寻找其他机会。 左右谢知秋进了皇宫,赵泽这边的主动权就大了许多,谢知秋想要再离开,可就难了。 …… 赵泽正?思索着,忽然,小太监有福在外面敲了敲门,恭敬地道:“皇上,诸位大人已经到垂拱殿了。” 赵泽一凝神。 他忙熟练地咳嗽了几声,道:“先给他们赐膳吧,朕身体不适,要过一会儿才?有力气。” “是。” * 赵泽赐下的夜宵并非宴席,更类似于?平日?散朝后的“廊下食”,故包括谢知秋在内的五名?重臣,在廊庑用餐。 时?近中元节,皇上赐下的夜宵有蒸面羊、爊鸭,还有些?冷面汤饼水国之类的惯常菜色。 谢知秋作为同平章事,不但其他人都会敬着她,要等她先动筷子,她的菜品也比旁人更丰盛一点。皇帝知道她喜欢橘子,惯例会多给她上一份赣州蜜桔。 用餐的时?候,史守成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瞥谢知秋。 而谢知秋看了看这丰盛的夜宵,静默片刻,然后缓缓拿起了筷子。 * 另一边,赵泽亦在屋中等消息。 尽管赐夜宵这事,已经尽量做得不让人生疑了,可谢知秋为人极为谨慎小心,不知道会不会拒绝用餐。对?其他官员来说,拒绝赐膳或许是大不敬,但谢知秋却真有可能做出来,也没有人敢逼她。 赵泽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小太监有福才?进来报:“皇上,诸位大臣都用过膳了,要请他们进来吗?” 赵泽问:“都用过了?” “是。” “……谢爱卿也吃了?” “是。” 赵泽一惊,虽是他自己?设的局,却有些?不敢置信—— 谢知秋吃了? 她居然真的这么容易就吃了? 赵泽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但紧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起来:“……谢爱卿吃完,可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同平章事大人一向少言,没特别说什么。” 有福似乎对?赵泽这个问题感到十?分?奇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同平章事大人好像觉得这个季节新?上的蜜桔很好吃,自己?吃完,还把?参知政事大人放着没吃的要来吃了……?” “……?” 赵泽一愣,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在谢知秋膳中放的药,照理来说最少两刻钟就该起效。 他等来等去没等到消息,还以为是谢知秋没吃,没想到谢知秋早就吃完了,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怎么会没起效? 是送膳送错了吗? 可是谢知秋的是独一份,等级上就和旁人不同,怎么也不可能送错才?是。就算真送错了,也该有别的官员吃出问题,现在已经倒下了才?对?,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 赵泽隐约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可都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既然这一步不成,那?么只能走?下一步了。 赵泽开口:“让他们过来……不过,朕有事要单独对?谢爱卿与史爱卿交代,让他们二人先来。” * 须臾,谢知秋与史守成来到宫室外。 只是,谢知秋只到寝宫外,就不愿在上前了。 史守成已一只脚进了寝宫,见谢知秋定住,回头问:“同平章事大人怎么了,为何止步不前?” 谢知秋反问:“史大人一贯最看重伦理纲常,本官身为女子,纵为朝中重臣,深更半夜与两个男子共处一室,在史大人看来应该还是十?分?不妥吧。 “本官在想,怎么这种时?候,史大人反而一声不吭呢?” 史守成一顿。 说实话,谢知秋今日?吃了宫中膳食,却没有出现半点问题,他已经觉得十?分?奇怪,而眼下天上一轮圆月泛着冷色,宫闱夜灯阑珊,在夜幕之下,谢知秋那?双深邃的乌眸似乎比以往更为幽深,看得人背后生寒。 史守成硬着头皮“哼”了一声,回答:“我?是介意,但你是介意这种礼数的人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况,皇上危在旦夕,身为臣子,自是以皇上优先。 “同平章事大人素来特立独行,但这种时?候还迟迟不肯面圣,难不成真不知轻重主次吗?还是说,同平章事大人要等皇上拖着病体,主动到外面来见你?” 谢知秋道:“本官不过迟了半步,史大人便喋喋不休,倒像做贼心虚。” 史守成忍不下去了,直言道:“都到这里了,你以为不进寝宫就能没事吗?” 言罢,史守成一挥手。 寝宫之中,当即冲出数十?个埋伏着的禁军士兵,要擒谢知秋! 谢知秋只是静静地站着,如月下修竹。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们捉住谢知秋,这些?禁军士兵里就有人反了水,前面人挡住后面人,后面人扯住前面人,自己?开始打了起来。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又?冲出一群等候已久的义军士兵——里面还混杂着太监和宫女——帮着反水的禁军士兵制住其他人,并且将史守成团团围住,当场扣押在地,甚至毫无顾忌地冲进寝宫,去抓赵泽。 史守成全然呆住。 他这才?意识到,义军在梁城这几个月,他们与平民百姓并不是对?立关系,而皇上的仆人和侍卫并不会因为皇帝是主、他们是仆,他们就真的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乖乖巧巧地完全听命于?皇帝、为皇帝卖命。 谢知秋如今的声望、她为众人描绘出的未来,还有与义军同来的、真实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新?规则和秩序,如同一股崭新?的泉流,进入他人视野后,不知何时?将皇宫都渗透成了筛子。 他们自以为密不透风、策无遗算的计划,在谢知秋眼中如同画在白纸上的墨点,根本一览无余。 第二百二十章 赵泽对眼前之景感到十分震撼, 不可置信:“你们竟背叛朕?!” 赵泽出身皇室,对他来说,仆人对他言听计从, 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或许朝中官员或者皇族宗室还有?可能与他发生?权力争夺, 但这些小命都?被他握在手中、表面?从来忤逆过他、地位与他云泥之别?的仆从,竟然会做出谋害他性命这样?大胆的事, 是?赵泽想都?没想过的。 赵泽被人捆住, 压在地上。 谢知秋上前, 说:“皇上,您可有?想过,历代开国皇帝, 包括您的先祖在内, 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皇帝,但为何能得?到天下人的效忠?” 赵泽:“……” 赵泽没有?说话,谢知秋便自?顾自?道:“以方国的祖皇帝为例, 太.祖战功无数、威名赫赫,且不说被副将逼着穿上黄袍一事是?否真的有?那么?不情愿,但在乱世之中开辟一方安宁之地、为诸多将士战友所尊敬, 却是?实?情。 “祖皇帝并非生?来便是?天子,但是?他身居帝位,他人愿意归服, 方才?能坐稳天下。” “而人心既能得?到,便会失去。 “皇上请您想一下, 这些年, 您贵为天子, 又做了哪些能让百姓尊敬您、心甘情愿佩服您的事呢?” 赵泽呆了一下。 自?谢知秋离开后,方国便长期处在战乱之中, 他行事也保守了许多,凡事多听史守成之言。 史守成颠覆谢知秋当年的改革之策,为了战争而向百姓征兵加税,而在战场上又运用“布阵图”等策略。 赵泽微服私访时,也曾听百姓因税收太高?而哀鸿遍野,也曾发现不少官员私下也对“布阵图”争议颇大,但这些都?有?利于增加国家财政、巩固赵泽个人对军队的掌控能力,所以哪怕街上流民多了不少、许多地方传来小规模起义的消息,只要没有?影响到梁城,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没有?到不得?了的地步。 哪里?想到,连宫中人对他的怨气,都?大到了这个地步。 谢知秋见他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道:“皇上,前人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便是?此意。” 赵泽:“……” 赵泽问:“那你要如?何,要杀了朕吗?” 谢知秋未言,只是?凝视赵泽。 到了这个时候,杀赵泽,似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恨赵泽,而是?赵泽不死,只怕他再动杀念,危害到义军其他人。 空气近乎凝结。 谢知秋眼神如?刀锋锐利,她知道走上这条路,就必须在该狠心的时候下狠手。 哪怕这个人曾于她有?恩。 哪怕她敬重顾太后,而这个人是?顾太后仅剩的孩子。 谢知秋眼神一锐,便要下令道:“动——” “谢大人。”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沉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嗓音比寻常男子高?一些,但透着从容不迫之感。 谢知秋转过头去,只见昔日赵泽身边的大太监董寿正站在院外,数个义军士兵戒备地拿武器指着他,但董寿竟没怎么?害怕,仍旧笑盈盈地看着她。 谢知秋一顿。 董寿知她开口?谨慎,便主动道:“谢大人似有?要事在忙,老奴本不该打扰。不过,谢大人归城已有?多日,太后本以为凭自?己昔日对谢大人的照拂,谢大人归城第一件事便该去见她才?是?。 “没成想,谢大人日理万机,连一点时间都?分不出来,左等谢大人不来,右等谢大人不来。 “直到今晚,谢大人难得?主动进了宫,太后娘娘等不下去了,这才?派老奴过来,请谢大人过去一叙。” 谢知秋:“……” 董寿这传话传得?客气,但顾太后这个时候提出要见她,不难想象是?什么?事。 实?际上,谢知秋回梁城以后,的确没有?再去见过太后,不是?因为繁忙,而是?因为不知怎么?去。 她与赵泽,必定会有?一场鱼死网破。 在这种情形下,她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对她帮助颇多的太后。 不知道怎么?见,于是?索性没有?去。 而顾太后这种时候提出见她,又何尝不是?放下了高?高?在上的颜面?,打算求她。 然而,偏偏这一次,谢知秋不敢保证自?己能答应顾太后的请求。 “小姐?” 雀儿匆匆赶到谢知秋身边,她知道谢知秋的为难之处,多少有?些紧张。 谢知秋斟酌片刻,道:“雀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小姐。” 雀儿满眼不安。 “你千万小心啊!” “嗯。” * 谢知秋跟在董公公身后,来到慈宁殿。 她当年还被架空之时,每日正事不做,就跑来与顾太后下棋论经,数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实?则不需要有?人带路,自?己一个人也能走过来。 只是?今日,步伐难免沉重。 已是?后半夜,顾太后一个人站在花园中赏月,看不出是?压根没睡,还是?半夜起来。 董寿将谢知秋带到,就默默退下了。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独自?一人上前,道:“太后。” 面?对顾太后,她还是?一如?既往敬重。 顾太后转过身来。 许是?半夜,她并未盛装。顾太后常年礼佛,此时只以木簪盘发、素衣清简,乍一看不像太后,更似富贵人家的老太君,离得?近时,似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太后看了看谢知秋,浅浅一笑,缓缓说:“不错,精神面?貌与当年不一样?了。当年看你,还像一只懵懵懂懂小鹿,虽有?聪明的脑袋,却免不了受外物桎梏。如?今……已然是?健壮的猛虎,只怕放眼梁城,都?没人能对你有?什么?威胁了。” 谢知秋站在月下,安然地接受太后的打量。 她对曰:“多亏太后当年指点有?方。” 太后道:“你是?该谢我。我一生?从未教过学生?,也就是?见你有?些特别?,随手指点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审视谢知秋道:“不过,我倒没有?想到,你这唯一一个学生?,就能将我的话领悟到这个份上,做得?比我想象中还好。” “……” 谢知秋问:“太后可是?后悔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人生?哪有?什么?后悔的。” 似乎觉得?年轻人的问题幼稚。 但她又问:“你非杀泽儿不可吗?” 谢知秋沉默片刻,回答:“太后阅历远在晚辈之上,想来能猜到晚辈的打算,我不想将话说得?太明。” 顾太后眼神暗了三分,她走来,一步一步靠近谢知秋—— “可杀了泽儿,你之后又要如?何,自?己称帝吗?” 谢知秋一凝,没有?立即回答。 “似乎不是?如?此啊。” 顾太后从她的表情中读出意思,自?言自?语道。 “你们在北地时实?施的制度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主,你虽是?出谋划策、拍板定案的那个人,但对其他人的放权也很大胆,更没有?集权之举,将自?己家族的地位整体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一个人若是?有?心称帝,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这时,顾太后用力抓住了谢知秋的手,说:“你一向不是?个拘泥于规则的人,哪怕是?受人非议的事,也愿意尝试看能否开拓出更好的新?路。 “你已经带兵两次回到梁城,可两次都?没有?攻城,若非今晚,你大抵也不会出手反击,这就说明,由于过去的情谊,你内心也有?犹豫。 “既然如?此,我可否请你,看在我这个太后的面?上,放过泽儿一命?只要留他一命即可,其余之事,皆可以由你安排。” 谢知秋说:“我向来感念太后的恩情,太后当年非但在众言之中拉了我一把?,还将我当作弟子、倾囊相授。 “若是?以我个人想法,必不会拒绝太后,只是?太后应当明白,今夜之决,已不可感情用事。” 顾太后道:“既不可感情用事,那我们便来谈谈实?际吧。我且问你,义军之力,已足以抗衡朝廷,但你们之中为何没有?人像过往的起义之兵一样?,自?立为王?” 谢知秋一顿。 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 一来,义军本来就是?百姓自?发组成抗击辛国的军队,而不是?起义军,虽然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规模,但将领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起初并不打算与朝廷对抗。 要是?自?立为王变成起义,那么?义军的凝聚性就会大打折扣,只怕内部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二来,义军之中最有?威望的人物,无疑是?谢知秋与萧寻光,如?果要称帝,也只能从他们两个人中选。 萧寻光本人并没有?称帝的打算,他虽然对朝廷怨气很大,但是?他对自?己坐在皇宫里?作威作福没什么?兴趣,他将来想要镇守边关,就算辛国已然安分,也可能会有?其他国家滋生?野心。 他本来就十分排斥从文,自?己坚决要从武,在他看来,天下安宁不是?靠皇帝,而是?靠将领的。 至于谢知秋,说实?话,谢知秋对称帝倒没什么?排斥,她是?认真考虑过登基的。 之所以最终仍有?犹豫,是?因为第三个原因,这也是?她与萧寻光共同有?的顾虑—— 谢知秋曾对萧寻光说过,她之所以出手,不是?为了皇帝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皇帝的江山,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赵泽之所以会做出近几?年昏庸的决定,是?因为他将保卫龙椅的重要性凌驾于天下安危之上。 百姓往往认为天子和官员会为民做主,但实?际上上层与下层的利益常常是?不相通的,皇帝需要从百姓身上收割财富才?能保证自?己的优渥生?活,需要百姓为他冲锋陷阵才?能守住金殿里?的一室安宁。 皇帝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时,并不一定能有?利于百姓。 而且,君临天下,意味着天下危亡系于一人、一家之手。 皇帝仁慈还好,若是?遇上昏君或者暴君,无论他下达怎样?离谱的政令,百姓都?无能为力,只能承受其恶果。 这根本就是?一种赌.博。 谢知秋说:“称帝又如?何呢?自?古以来的开国皇帝,没有?一个不是?雄才?大略之主,可后代却逐渐松懈,亦不乏愚钝无耻之辈。 “君主只能来源于皇室,意味着天下没有?选择。 “若是?凑巧有?明君,许是?能保数十年安宁,但一旦一代出现不肖子孙,能将祖辈上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搞得?天下动荡,乃至亡国。 “秦朝二代而亡,便是?如?此。 “过去的上千年历史,都?在印证这样?的事会一再轮回往复,从无例外。我若是?选了这条路,现在便可预测,未来亦会如?此。” 顾太后道:“我是?平民出身,你的想法,我能理解。 “看起来,你似乎想延续北地之旧制。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们在北地那种松散的体系之所以能够成功,一来是?外敌当前,故而内部凝聚力强; “二来是?你们在北地,其实?属于小国寡民,想法比较容易统一,管理起来也容易,而且那里?有?相当多的游牧民族,原本文化就属于部落制度,比较宽松。 “但是?今后,你们一旦占领了这个皇宫,摆在你们面?前的将是?一个横跨九州的大帝国! “五湖四海之人在春秋时本分属列国,是?因为有?了一个权力集中的强大皇室,才?统一成一整个国家。 “在这里?,一旦中心的权力不够强横,四方马上就会分崩离析,弄不好就会陷入王朝末年军阀混战的动荡中,难道那就是?你们愿意见到的吗? “更何况,这里?的百姓已经经历了上千年的君主制度,于他们而言,国之无君,如?苍空之无日! “北地之民可以很快接受你的想法,这里?的百姓又能否接受? “人皆有?惰性,不愿意改变已经习惯的现状。而且你虽有?意改革教育,可目前还未推广,大部分读书人皆是?学了多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生?,更多人是?连字都?不识的农民。 “我敢说你一个一个去征求天下人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皇帝,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天下如?果没有?皇帝,那岂不是?要大乱了,日子怎么?过啊!顶多就是?有?人不喜欢现在这个,想要自?己当皇帝。 “今日,你砍在泽儿脖子上的这一刀容易,但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天下震荡,你想好了吗?” 第二百二十一章 谢知秋听完太后?这番言论, 沉默了良久。 她说:“您的话有些道?理,但眼下之局,已不是我想不想杀赵泽, 而是赵泽已动了杀我之心, 我若不杀他,恐有后?患。” 顾太后?反问:“你?对对他动手之事尚有犹豫, 既然如此, 又如何肯定, 他对你?下手时,没有丝毫迟疑呢?” 谢知秋微微蹙眉。 顾太后?之言,似乎话中有话。 恰在此时, 谢知秋看到慈宁殿外, 雀儿从外头跑了过来?,正在花园边探头探脑。 谢知秋瞥了顾太后?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样?子?, 便走向雀儿。 “小姐!” 雀儿凑到谢知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谢知秋先?是愣住,接着, 她眼神一变,露出惊愕的神色。 她回头去看太后?。 太后?状态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谢知秋转身?欲走, 但想了想,她又让雀儿先?回去, 自己则走向太后?。 谢知秋道?:“……你?早就猜到?” 太后?回答:“他是我的孩子?, 我不难猜到他的想法。” 谢知秋心情略有些复杂。 她屡次瞥向面前的老?者, 欲言又止。 太后?问她:“你?好像有话想说?” “……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您能看透世事,又善洞察人心, 恕我直言,您的才能,远在您两?个儿子?之上。我听闻您早年垂帘听政时,一度尝试身?着龙袍。您若当真有心称帝,不会不成功。可是为何……您到最后?,却选了还政?” 太后?一凝,眼睑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无疑是个敏感的问题,在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敢这么问她。 顾太后?道?:“或许是因为,哪怕我位高权重?,但仍然摆脱不了情感的束缚。” “……情感?” 太后?颔首。 她道?:“我与先?帝相伴数十年,他待我与旁人不同,皇室于我,亦有情谊。 “当年我目不识丁,只?是凭运气进了王府,但尚是皇子?的先?帝欣赏我勤奋好学?,教我习字,容许我阅读王府中的藏书,授我以才学?,这是恩一。 “我身?份低贱、来?历诡异,却在先?帝身?边侍奉。先?帝的父母不悦,而我于他们?,不过草芥,他们?本可以杀我,但因仁厚之念,他们?没有动手,只?是将我驱逐去别处,放了我一条生路,这是恩二。” “后?来?我入宫,因为二嫁之身?,群臣皆议我惑主,但先?帝信任我的才能人品,力排众议,将我立为皇后?,这是恩三。 “后?宫本不该谈论朝政,可先?帝为我破例,让我批阅奏折,在他卧病时垂帘听政,这是恩四。” 说到这里,顾太后?停顿了一下。 她说:“我知道?谢姑娘你?想法与常人不同,亦追求公?正,连对乐坊中的乐女都报以同情,大抵不会认为二嫁与后?宫议政会是什么污点。 “但世人与你?一般想者甚少,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些皆是难得的宽容与悲悯,给?了我过去从未想过的机遇,哪怕先?帝的父母厌恶我、所做之事不过是饶我一命,我对他们?仍旧不胜感激。 “后?面我与先?帝又有了两?个孩子?,就算我有自己的野心,也不得不为两?个儿子?打算。 “在我那个时候,女子?要触碰政治,唯有走此路,但走了此路,我与皇室便是一体的,会在长久的相处与皇权捆绑在一起,变成利害一致的家庭。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人只?要有情感,就难以割舍自己的家人孩子?。” 谢知秋滞了一瞬。 顾太后?凝视着她,说:“我知道?我在你?眼中,是有本事的女人,发现我做不到武周朝的女帝那么果决,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谢知秋思索了一会儿。 她不难意?料顾太后?对自己的家庭有感情,诚然,她的确有点希望听到其他理由,不过这一个,也在情理之中。 谢知秋想将自己的情感整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有点犹豫。 顾太后?见状,转过身?去,道?:“好了,你?去吧。你?欠我的恩,我也要了报偿,道?已不同,你?我师徒之缘,想来?将尽于此。日后?,你?不必再来?了。” 谢知秋行礼,本欲离开,但想了片刻,又留下来?。 “庇护自己的家人,乃人之常情。太后?的处境与我不同,自然有自己的顾虑。” 谢知秋道?。 “诚然,我未必与您一样?想。” “但太后?您是我的前人,我有您可以拉我一把,走到今日尚且艰难,那么当年摆在您面前的,又会是何等?灰暗的荒原?” “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人摸索着走在前面,后?人才会见识到女子?从政的才智,正是因为见过您所受的阻碍,我再往前走时,才会小心谨慎绕开坑道?。” “我的想法并不与太后?您完全相同,但这是因为我是后?来?者。如果没有您的帮助和恩泽,我同样?没有资格选择更为任性的道?路。” “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观念。我从来?没有忘记您当年助我之恩,也会永远敬您为恩人与老?师。” 顾太后?手中拄着的拐杖一停,回过头来?。 她道?:“你?当初不是问过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谢知秋一怔:“是。” 顾太后?道?:“我觉得你?有一点像我,但比我更为倔强,我也有点好奇,若是我拉你?一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顾太后?笑言:“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帮错人。” 说罢,她又道?:“去吧,让我见识一下,你?这样?的小丫头,究竟有什么本事。” 谢知秋躬身?行礼,就此拜别。 * 回到赵泽的寝殿外,众人还死死压着赵泽,赵泽已经被五花大绑,看起来?十分狼狈。 众人都在等?谢知秋下令,见她现身?,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她。 谢知秋从一个士兵手上取过刀,亲自走向赵泽。 赵泽见谢知秋沉默地向他走来?,若说心里没有一点恐惧,那必定是假话。 谢知秋举起长刀,赵泽眼前银光一闪,他心脏狂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但下一刻,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是被绑住的手腕一松。 谢知秋斩断了他身?上的绳子?。 赵泽十分意?外,张了张嘴,问:“你?为何放过我?” 谢知秋神情复杂,反问:“那你?又如何,为何下的不是死药?” 赵泽在膳食中下.药的事情早已败露,但雀儿他们?将食物喂给?老?鼠吃以后?,发现里面只?是蒙汗药,并没有痛下杀手。 再加上对赵泽事先?嘱咐过的宫人的审问,听起来?,他的确没有下死手之心。 赵泽呆了呆,意?识到是自己的一时手软,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他道?:“史守成这回给?我出的策略,听上去并不是非要杀死你?不可。 “我们?本打算假借你?的命令来?号令义军,杀了你?固然可以断绝后?患,但同样?的,我们?手上也没了筹码,我认为留下你?的命,反而能在义军觉察不对劲时,依旧有威胁他们?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我们?以前,毕竟算是朋友。 “你?以前与我下棋的时候,说过凡事应留一线,强大的战术,往往并不仅依靠狠绝的武力,还有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谢知秋百味交杂。 赵泽这个人不算很?聪明,这几年的行径可称昏君,冒然出征和布阵图之类的事情给?军队和百姓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方国民不聊生。 可细看这个人,竟然真的不算一个很?残暴的君主。 赵泽虽被去了绳子?,但命运仍然未知,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紧张地看着谢知秋。 雀儿也不安地上来?询问:“大人,那接下来?怎么办?皇帝不杀了吗?” 谢知秋亦在心中思量。 不杀赵泽,多少有她个人偿还过往恩情的考虑,但不得不承认,顾太后?的话也在一定程度上说动了她。 方国不是小国寡民的国家,而且绝大多数地区并不像当初被他们?从辛军手中救下来?的北地那样?会天然忠诚于义军,更没有普及过北地那种新的教育。 她和萧寻光都没有非要登基的意?思,原本如果杀了赵泽,的确是打算尽可能延续北地那种政体。 不过,如果留着赵泽,那么“表面上不更换皇帝”,倒的确是一个可以最大程度保持国家稳定的好方法。 只?是,要如何既保留赵泽,又将控制国家的权力从赵泽转移到她自己身?上? 谢知秋闭上眼,过去读过的诸朝历史、百家之言、古今知识,还有她这些为官、经商、指挥军队、治理北地的种种经验,如流水般在脑海中快速呈现,并慢慢织成一张新的网。 终于,她有了一个似乎可以试试的方案。 谢知秋睁开眼,唤来?雀儿,对她细细叮嘱。 第二百二十二章 据《方史》记载, 宁德八年,七月十四夜,恒宗赵泽称病情恶化, 召谢知?秋、史守成?等重臣入宫, 交代后事。 当夜,宫人出入不?断, 且有兵戈之声。 次辰四更, 异动平息, 谢知?秋宣布,恒宗身体并无大碍,但仍需长?期休养, 考虑到皇帝卧床不?便?, 今后所有政令,将由她本人来代为传达。 从?此,皇帝的权力实际上被完全转移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谢知?秋手中, 史称,宁德宫变。 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外乎如?是。 又过半年, 谢知?秋手中出现一份圣谕,宣布恒宗将包括立法权与行政权在内的皇帝主要特权全都转交给政事堂,他自己不?再做任何决策, 此后的所有皇帝,也不?必一定来上朝。 关于宁德宫变, 由于历史记载极为模糊, 又极大地改变了方国的历史进程, 引得后世史学家们争论?不?休。 有人认为恒宗所谓的疾病是自己装病,也有人认为是谢知?秋暗中给他下.药。 谢知?秋为什么留下赵泽一命, 亦众所纷纭,延伸出数十种说法流派。 不?过后世评价可以达成?共识的是,宁德宫变是一场将方国的君权转移到宰相手中的重大历史变革,并且从?法律意义上彻底改变了千年的封建君主制度。 而且在这场政变中,双方的牺牲都减到了最小,更没有发?生社会?性动荡,使得整个国家保持了稳定,为接下来的经济、技术、教育多方面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让方国迎来了长?达百年的、太平富饶的黄金盛世。 此后无数文人都写诗著文赞美过这个时期,将其视为理想社会?。 不?过,对?于真正的谢知?秋而言,她的忙碌才刚刚开始,还有无数的事情要等着她去?施展拳脚。 * “爹爹,新科举的告示出了!” 贡院外贴出公告的时候,严静姝倒比父亲还先得到消息,高兴至极。 严静姝今年已过二十五岁,在方国,这个年纪还没成?婚的姑娘不?仅是少见,而且朝廷还要征五倍的高额税,舆论?上也会?十分?苛刻。 如?今谢知?秋权倾朝野,有她在,这个法律估计马上就会?取消,不?过严静姝为了避税,其实前几年已经跑去?道观出了家,现在算是带发?修行,平时也会?长?久待在道观读书。 这样做,其实冒的风险相当大,即使严静姝已经极力保持低调,平日里难免会?听到闲言碎语,昔日与她一同?读书、和她一样崇拜谢知?秋的闺中密友们,早已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作?人妇,虽然她们不?时也会?鼓励她,但环境与话题都有了变化,终免不?了渐行渐远。 面对?未知?的未来,严静姝不?时也会?感到忐忑。 会?不?会?做的决定错了? 会?不?会?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她不?按常规的道路走,未来会?注定悲惨? 会?不?会?就算等了许久,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万幸,如?今总算拨云见月、柳暗花明。 不?过,严仲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道:“可是明年这个新科举的考试范围与过往不?同?,儒学经典你肯定没问?题,但还有这个墨学……据说是工技数学一类的,这些,我们可是半点都不?懂。” 谢知?秋目前的说法,是新科举与旧科举错开一年,两线人才并收。 但朝中官员都看得出来,新科举迟早是要完全取代旧科举的,目前说是双线,只是为了缓和考生矛盾,让只学过四书五经的老考生反应不?要过于激烈,也给这些人才留一些机会?。 等将来义学全面铺开,教学完全改制,参加新科举的考生增多、旧科举的考生人数极少时,再将旧科举彻底取消,算是过度。 目前,新科举还是第一次进行,绝大多数人都持观望态度。 既不?知?道会?考什么,也不?知?道考完了怎么授官,梁城内还疯传新科举不?限制女性考生,不?少老顽固都对?这种变化有些抵触,而梁城读过书的姑娘大多出身良好,十分?顾惜名声,不?愿意顶风去?考。 不?过,对?严静姝这样的姑娘,这却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她鼓劲道:“我是不?太会?,但其他人应当也不?会?吧?还有几个月,努力去?学就是了。而且,新科举不?是还分?了明经和墨学两科嘛,只要考明经科的话,工技方面的内容也不?会?很多吧?” * 另一边,谢知?秋一手掌权后,以新科举改革为契机,当初为义军效命的人也都得到妥善的安置。 宁德宫变之后,赵泽和史守成?彻底失权,国家政治完全落入谢知?秋手中。 对?朝中事务熟悉且在朝野内外声望人缘都不?错的祝维平,被任命参知?政事一职。 他既是谢知?秋信任的旧部,也可以用来安抚朝中旧臣,重用原本朝廷中的大臣,能表明谢知?秋没有对?朝廷进行大洗盘的意思,稳定人心。 知?满要担任新科举的主考官,于是顶下了之前谢知?秋就任过的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她负责的事务与谢知?秋当年大致相同?,眼?下还要与礼部学者合作?,分?别出墨学和经学的考卷。 萧寻初本该被派往工部。 原本的工部尚书十分?识趣,一见朝中这个形势,就打算自觉辞官让位。 不?过萧寻初见状连连后退,直言自己懂钻研,并不?懂如?何当官,尤其是定期上朝和按时上班这种事情很不?适合他,最后没有进朝中任职,而是重新在家中建了个工作?室,让工部如?果有弄不?懂的事情可以来找他,算是不?在朝中、胜在朝中的编外人员。 实际上,经过辛国宫中与宋问?之一役后,萧寻初之名已然传遍天?下,就算不?在朝中当官,也是响名四海的名士,不?时会?有人上门来拜会?求教。 萧寻初婉拒官职的行为,更让世人认为其不?慕名利,纷纷歌颂他高洁的品格。甚至连他早年离家出走之类的叛逆行为,都被解读为放浪形骸的名士格调,名噪一时。 萧寻初虽然婉拒了,但叶青却如?愿进了工部,并领侍郎一职,一方面开始着手梁城的各种大型工程建设,一方面也协助知?满完成?义学普及方面的工作?。 另外还有改名燕玉的燕子、谢知?秋的弟子雀儿?、叶青的弟子等人,一部分?在义军中贡献大的,以论?功行赏为名,直接分?配了官职,作?为谢知?秋在朝廷中的基石和助力。 另一部分?人在准备参加接下来的新科举考试,作?为第一批考生入朝,为天?下人证明新科举考试的作?用与公平,激励其他学子报考。 * 在朝中局面逐渐安定之时,萧家亦解除了多年来将他们困在梁城的枷锁,决定举家重回北疆,镇守边境。 离别当日,谢知?秋与萧寻初同?去?相送。 萧斩石牵着骏马,看着眼?前的儿?子,板着脸,感慨万千。 父子关系僵硬了一辈子,如?今虽然已经缓和,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肉麻话。 最后,萧斩石用力拍了拍萧寻初的肩膀,道:“你们兄弟小的时候,我一边拼了命地阻止你哥习武,一边拼了命地阻止你学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机关玩意,想把你们都赶去?读书做官,改变武将的处境。 “只没想到,你们一个都没按我规划的道路来,却一个赛一个的有出息。 “为父……确实还是差了点远见。” 萧寻初笑着道:“你一把年纪了嘛,想法僵化很正常。” 萧斩石抬手,作?势要抽儿?子。 萧寻初躲闪飞快,瞬间就避开了手,就算萧斩石真打,多半也打不?着。 萧斩石见状摇摇头,叹了口气,居然没有否认萧寻初的话。 接着,他又看向谢知?秋,情真意切地道:“多谢你,谢姑娘。” 谢知?秋安静地站着送别,见萧斩石与她说话,便?颔首道:“萧将军言重。朝中刚有变故,百废待兴,局势未必安稳,今后说不?定是我有许多要依赖萧将军的地方。” “放心。” 说到这里,萧斩石有些骄傲地挺起背。 “萧家军是保卫山河的军队,危难之事,听凭调遣。” 谢知?秋回以一笑。 萧斩石又想到什么,顿了顿,有些语重心长?地道:“还有,我这个儿?子,就劳你多担待了。” 谢知?秋一凝,回头去?看萧寻初。 萧寻初和谢知?秋私下里很亲密,但被人这样直白打趣却不?习惯,他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不?远处的姜凌本是想过来说几句的,但难得父子之间愿意说几句真心话,她便?没有过来。 此刻,她见谢知?秋与萧寻初两人虽未言,但眼?神间的交流却心有灵犀,已然安心一大半。 “娘,父亲和二弟怎么说了这么久,是不?是……” 萧寻光却对?父亲的牛脾气不?大有信心,他本在理马,见那两人聊得有些久了,便?皱起眉头,打算去?看看情况。 谁知?下一刻,便?被母亲一把拽住。 姜凌一指远处,示意没事。 萧寻光愣愣地看过去?,倒对?上了谢知?秋那双清澈的眼?眸。 谢知?秋注意到了在旁边的将领与萧寻光,对?他们友好地笑了下。 萧寻光一顿,亦颔首致意。 接着,他便?听到母亲在旁边念叨:“哎呀,小羊现在笑得多了,真可爱啊。现在就开始有点期待以后回梁城汇报军务了……或者等她什么时候空,将她叫到雍州来玩吧,反正知?秋现在对?北地也很熟了。” * 却说赵泽那边,他过去?好歹是皇帝,祖祖辈辈掌控的权力,在他这一代被大臣夺去?,他起先还是觉得蛮丢脸的,整日蛰居后宫不?出,不?愿意见人。 但是只过了几个月,他就逐渐体会?到了当甩手掌柜的好处。 赵泽本来就不?是什么当皇帝的好材料,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轻松一世的闲散王爷,要不?是他兄长?忽然暴毙,也轮不?到他接手这麻烦事。 休息了几个月以后,赵泽终于回想起了自己的初心,开始觉得这种不?愁吃穿又不?用工作?、不?用整天?听大臣在耳边念的日子蛮好的,不?如?说这才是他真正想过的生活。 于是在朝纲日益稳定的情况下,对?赵泽的限制也宽松起来,赵泽又开始游山玩水、微服私访。 赵泽这个人爱玩爱热闹,见人人都参加新科举,他某一年突发?奇想,也表示要参加。 这可将那一年的考官愁白了头。 赵泽参加的是明经科,要是给他名次吧,不?公正;要是不?给他名次吧,就算没实权了好歹也是皇帝,感觉皇帝素质太低,说出去?对?方国的威望有影响。除此之外,谢知?秋是怎么想的,也要考虑在内。 考官辗转反侧数夜,最终捏着鼻子在三甲进士里加了个名额,勉强将赵泽塞进了三甲进士里,赐同?进士及第出身。 这可将赵泽高兴坏了,从?此对?自己的文采大为自信,养成?了闲着没事干就到处题诗的恶习,从?此方国境内很多风水宝地都留下了题材为“皇帝到此一游”的赵泽亲笔烂诗。 由于这种日子过得太舒服,在赵泽身上也发?生了很多奇事。 相传,有一年赵泽游于梁城郊外,被居心叵测的外邦奸细所擒。 这些年方国与辛国两国前所未有的和平,成?了真正的姐妹之邦,这边局势的稳定,使得辛国将铁骑转向了周边其他小国,一部分?国家深受其困,想要重新破坏方国稳定、挑拨方国与辛国的关系。 外邦奸细本欲说动赵泽以皇帝之名起兵夺回政权,以达成?分?裂方国、破坏方国稳定的目的,最好建立一个听命于自己的伪朝。 谁知?赵泽一听竟然有人要让他重新回去?夺权,吓得转头就跳窗逃跑,边跑还边喊:“我日子过得好好的,回去?干那个鬼差事做什么?你们没病吧?” 此事遂告终,再也没有人试图鼓捣赵泽。 赵泽与谢知?秋的关系,在最初几年极为冰冷,但随着赵泽逐渐接受现实,两边又缓和起来,两人偶尔也能像普通朋友时那样聊聊天?下下棋,甚至将这种君臣关系当作?笑料来调侃。 不?过,有一回赵泽又开类似“朕的江山在你手上”的玩笑时,谢知?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她说:“上古之世,本无君王,直到夏禹传子,才开了‘家天?下’的先河。 “皇上或许认为,自己失去?了天?下。 “但在我看来,天?下本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 “而今,我不?过是将一人之天?下,复归天?下人而已。” 第二百二十三章 春秋交替, 时光荏苒。 国子?监内,一群刚入学的十二三岁小姑娘,作女弟子?打扮, 背着褡裢, 簇拥同行,相?约去碑亭念书。 “那?谢霁有什么?了不?起的!” 其中?一个女孩手举先生今日发?下来的文章批注, 满脸不?服气。 “我写的哪里比她差了!为什么?所有先生看着她的文章都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 有那?么?夸张吗?” 另一人笑道:“城东谢家嘛, 家学本就深厚,没见过?几个学识差的。 “那?谢霁听说在谢家读家塾的时候,就在谢家子?弟中?样样第一, 人还没有功名, 才名已经传遍了梁城。 “我家中?长辈都说,她简直就是第二个城东谢小姐,与年少时的谢相?一般无二。” 一个个子?矮点的姑娘小跑几步上来, 一把?拽走了她手上的文章:“拿来!你这么?有自信,那?给我看看!” 那?矮个子?姑娘将文章举到眼前,看没认真看, 却?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子?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盘饺子?喂了牛……好文章, 好文章,老夫定?要将这篇文章评为今年的状元。” “什——我才没这么?写!” 那?女孩被气笑了, 追过?去抢。 “你念你的歪诗去, 文章还我!” 矮个女孩笑着躲她, 边笑边道:“文章我看不?懂,不?过?要我说, 你和谢霁比的话,你的字是写的没她好!” 女弟子?们正嬉笑打闹,忽然,一个纸团打在其中?一个女孩背上,女孩回过?头去,只见三五个同龄的男监生如风卷一般从她们旁边跑过?。 其中?一人边跑,边回头对她们做鬼脸:“你们这么?悠哉啊,那?碑亭的好位置,我们先去占了!” “什么?!” 女孩们赶忙要上去追,谁知还没跑几步,就见那?群男孩还没跑过?弯,就又绕了个圈折回来。 “你们怎么?……” “快走!严先生在前面!” “啊!” 国子?监对学生有严格礼仪规范,他们这样在路上又跑又吵,显然不?合规。 而他们口中?的“严先生”,乃是国子?监博士严静姝,当年新科举明经科的第一位状元,也是继情况特殊的谢知秋之后,方国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女状元。 这严博士长得文文秀秀,平时说话也很温和,但罚起人来格外不?留情面,往往让人猝不?及防。 不?少国子?监学生起初误将严静姝当作那?种好说话的先生,在她面前不?太设防,对监规也没那?么?放在心上,结果差点被笑眯眯的严静姝罚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们往往后来才会知道,严静姝在朝堂上也是个极硬派的人物,性格是罕见的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论品级,国子?博士是五品上,但她狠起来连二品官都骂。 久而久之,这位严博士就被历代国子?监生私下誉为“国子?监内最大的陷阱”,一贯有“笑面虎”之称。 这种人按理来说在朝堂上讨不?到好,但同平章事谢知秋却?对严静姝颇为器重。 据说谢知秋一直有意将严静姝调到御史台,从事监察之务。 只是此前严静姝官场资历尚浅,需要历练,这才将她放在国子?监,通过?国子?监这些官宦之子?,让她快速熟悉官场的人际关?系。 不?过?,算算年份,这严博士再?过?不?久,应当也要升迁了。 听闻严静姝就在前面,学生们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只有那?矮个女孩不?愿被人拖走,一步三回头,遗憾道:“哎,你们别拦着我,我有问题要去找严博士问……她是很严,但教?得很好啊……我还有笑话想讲给她听,试试算不?算违反纪律……大不?了罚扫学堂嘛,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 却?说拐角尽头,严静姝正板着脸站着,而在她身旁,还站着一名端重的紫衣女子?。 女子?身着深紫公服,公服上绣神兽纹,她仪态庄重,立身如竹,并非国子?监内的人,但任谁都能瞧得出?绝非等闲之辈。 这回她是私人出?行,并非过?来视察,虽然才下朝没换朝服,但刻意保持了低调。 此人,正是谢知秋无疑。 严静姝看到那?些学生的样子?,颦眉叹息:“现在的小孩,真不?像样子?。 “他们能进国子?监,不?难想象家境优渥,能有这样的读书机会,却?不?知珍惜,成天闹着玩! “还有那?些小姑娘,当年谢大人费了何等功夫,才让女孩也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上学!能进国子?监,她们理应更为刻苦才是! “当年国子?学初向女学生开放,多?少人感恩戴德,恨不?得不?睡觉日夜读书!她们比那?些生来就有如此机会的男学生努力百倍有余,可称国之栋梁! “还不?到二十年,这些年轻姑娘竟就忘了这份难得,变得随意懒散,甚至和那?些男学生一样嬉笑打闹,还拿正经书编歪诗!” 谢知秋看着眼前光景,却?并无反应。 严静姝见谢知秋没说话,问:“谢大人,你可是觉得失望?一会儿我就将她们捉来教?训。” 谢知秋却?浅笑一下,拦住了她。 她看向那?些学生逃走的方向。 “或许现在这样,才是好事吧。” 谢知秋道。 “她们不?觉得自己在学堂上特别,说明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可以像男子?一样嬉笑玩闹,说明少有人因为她们是女孩,而刻意要求她们服从更多?规矩。” “在我们小的时候,有多?少姑娘会像这样自信地认为自己应该在学业上出?头,又有多?少姑娘,会在男孩向她们扔纸团的时候,如此肆无忌惮、毫不?犹豫地扔回去呢?她们还会冲出?去抢碑亭的位置,不?认为这就应当让给男子?,好胜心也比以前强了。” “每个时期会有每个时期的变化?,只要人人都开始往前走了,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严静姝还是有些不?满意,道:“可谢大人你家的霁儿就从不?如此,既求知好学,又谦逊有礼,那?才该是天下学子?的典范啊!若是所有女孩都如霁儿一般,我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谢知秋摇头一笑:“你是夫子?,她在你面前自然听话。你要是见过?她平时在家中?,怎么?将寻初的机关?拆得一团乱,还有去将军府的时候怎么?爬到树上摘柿子?,就不?会这样说了。” 严静姝迟疑,有点难以想象。 严静姝说:“可霁儿念书如此出?众,这总没错。她又有你的提点,将来进了朝堂,想来又能有一番建树。” 谢知秋却?道:“她是擅长读书,但那?是因为她喜欢读。霁儿性子?随性,也不?喜揣摩人心,若是让她为官,她只怕不?愿。” “咦?” 严静姝本理所当然地认为,谢知秋的女儿将来必定?是会做官的,倒没想到听到这么?个答案,怔了一下。 她偷偷去瞥谢知秋的表情,想从中?得到更多?信息,不?过?谢知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严静姝再?看,已看不?出?什么?了。 * 又是一年。 太后病重。 她整日躺在病榻上,粥饭难进,已无昔日神采。 谢知秋手握天下后,与太后始终保持着和睦的关?系,直到成为同平章事很多?年后,谢知秋仍不?时会去慈宁宫,向太后请教?。 太后也没有计较谢知秋剥夺赵泽皇权一事,反而为了天下,宽容地帮谢知秋出?谋划策。 谢知秋生病、生育、家中?父母有事,或者偶尔她必须离开梁城、去别处办事的时候,难免会有一段比往常脆弱、难以事事周全?的时期。 由于她原先树立起的强大威望,不?敢有人轻易取她而代之,但在这段时期,一个人始终有做不?到的事,是太后以及昔日效忠于她的人,在朝廷内外为她提供了充分的帮助,助她度过?关?卡,回到鼎盛状态。 曾有一段时间,顾太后甚至一本正经地被朝廷授予了侍中?一职,协助谢知秋治理官场,不?过?等局面平定?,顾太后又年事已高,很快因为精力不?济,放弃职务,回慈宁殿休养。 时间虽不?长,但这种一朝太后在朝中?谋职的局面,往昔从未有过?,随着皇室与官场的界限逐渐在法律上得到完善,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因此一时传为美谈。 而谢知秋与顾太后之间这种尽弃前嫌、求同存异且能互相?协助的忘年友情,亦作为世间友谊的典范而流芳于世。 如今,顾太后不?复当年康健,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谢知秋作为友人,经常过?来探望她。 有时候,顾太后精神尚好,也会与她说一些话。 她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够本了,人终有一死,我走以后,你不?必太难过?。” 谢知秋垂眸道:“我其实还有许多?事,想向您请教?。” 顾太后笑了一声,只是喉咙沙哑,声音像漏了风。 “我该告诉你的,早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考虑吧。” 顾太后说。 “倒是你。知秋,我问你,你将来,打算让霁儿接班吗?” 谢知秋一顿,回答:“没有,她不?是这样的性子?,我问过?她,她自己也无意仕途。” 顾太后问:“可你迟早也要老,迟早也要死的。现在这个江山,完全?系在你一人手上,百姓也信任你、崇拜你,甚至有人将你视作天神,希望你长生不?老,永远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你现在头脑清醒,当然没什么?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老了糊涂了,对朝廷中?的事情,也没有年轻时看得那?么?清了,又要怎么?办?”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顾太后说:“现在方朝虽然还叫方朝,但明眼人都知道,它已经变了,而且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 “若是你称帝也罢,但你没有,这个朝代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你是主导它的第一个人。 “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为这个朝代开一个先例,后人会循着你的步伐走向前方。 “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那?么?所有人都会坐到死;如果你将你的位子?传给女儿,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人,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谢知秋明白了顾太后的弦外之音。 但她正值壮年,在政事上如鱼得水,每天都能看到江山在自己的治理下日新月异,在这种时候听到顾太后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抗拒。 谢知秋说:“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抱负没有完成,我想做的事,再?过?一百年可能也做不?完。” “知秋,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顾太后叹道。 但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不?用马上就开始考虑这件事,你还精力旺盛,自然想要一展宏图。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即使是现在,敢在你面前说真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反而是奉承拍马的人越来越多?? “对你不?了解的年轻官员初入朝堂,总是十分怕你,而你说了话,也没有人敢反驳。你做决策本会参考百官意见,希望人们能讨论一下、尽可能排除漏洞,可是许多?官员却?只是附和你,不?告诉你民间的声音。 “而政令颁布下去,你明明听说有一些弊端,可最后呈上来的结果却?都是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是官员漂亮的政绩?” “……” 谢知秋一凝。 太后的话,没有说错。 尽管问题还不?算严重,但的确有很多?人,正在把?她当作君王,而不?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官员谢知秋。 顾太后说:“你没有必要那?么?快下决心,不?过?,我希望你记着我的话。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会有别的想法。 “权力的滋味很美好,但一个朝代如果只依赖你一个人的力量,它不?会长远。你若想千秋万代地维持现状,那?么?唯有去找一个让它即使离开你、也能继续运转下去的办法。 “新一代中?也有很多?有才能的人,你不?会世上第一个奇才,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这个位置上二十余年,已经比许多?皇帝在位时间都久了。若连这样都无法令你满足,那?么?究竟要拥有多?少权力,才能令你看到尽头呢? “既然你的抱负那?么?多?,一生都做不?完,那?么?是否可以找一找,有没有与你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将你未尽之事,延续下去?” 谢知秋握着太后虚弱的手。 她考虑了很久,回答:“我会想一想。” * 春去秋来,花落无数。 转眼数年过?去。 终于有一天,谢知秋发?现自己开始明白太后当年的意思?。 她没那?么?年轻了,即使不?愿意,精力也在一日一日地下降。 父母辈逐渐离世,当年与她一同叱咤朝堂的人陆续告老归乡,就连年纪比她小的知满、严静姝和雀儿,也开始显出?颓态。 在一次险些铸成大错时,谢知秋开始警觉。 因为,在她做出?错误决定?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责怪她。 而在她做决定?之前,也没有人出?来提醒她。 谢知秋环顾四?周,发?现朝中?不?再?每一个都是她熟悉、她肯定?能信任的人。 有时女儿会不?经意地指出?朝中?问题,谢知秋却?惊觉自己丝毫没有觉察。 或许是她精力不?济,或许是其他人故意瞒着她,或许是她站在高的地方太久,矮处的视野已经不?再?向她展现。 可是到了这个年纪,谢知秋已经没有办法再?像过?去那?样,回到底层去跌宕一番,从头了解这个世界。 …… 接下来的几年,谢知秋致力于将立法、行政、司法以及监督体系完全?分隔开来,尽可能阻断不?同职能的官员互相?勾结的可能性。 然后,她开始培养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人,一点一点分出?自己手中?的权力,不?再?说一不?二,让朝臣习惯讨论,而不?是听命于一人。 六十五岁那?年,谢知秋宣布告老隐退,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交给小她五岁、在朝中?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威望、谢知秋一手提拔起来的参知政事严静姝。 此时,距离她为相?,已经过?去三十六年。 谢知秋离朝那?日,百姓涌到街道上,想要挽留她的车马。 不?过?谢知秋交权之意已决,将车行得慢了下来,避免撞伤百姓,却?始终没有停下。 此后数年,她住在城东谢家。 朝中?许多?官员,包括新的同平章事严静姝在内,仍旧会拜访她的府邸,询问她各种朝中?问题。 谢知秋人不?在朝中?,可她说的话仍然举足轻重,像一个幕后的君王。 又过?数年,百姓们发?现就算没有谢知秋这个人,朝堂一样正常,逐渐平静下来。 于是在一个清晨,谢知秋与家人离开了梁城,此后,再?也没有人明确地见过?她。 唯有在遥远的塞北,琉璃草遍地盛开的地方,有人曾目睹一对坐着奇怪马车、精神奕奕的年迈夫妻。 据说他们正在云游四?方。 方国人像那?位妻子?那?个年纪,会骑马的女人还不?多?,但她不?但举止谈吐见识远超常人,连马术都十分出?众。 见过?的人都说,那?对夫妻在草地上并肩骑马的模样,宛如一对比翼双飞的天鸟。 ……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直到数百年后,才有人通过?谢知秋的后人家族史中?的线索,找到了这个传奇女子?的墓碑。 它是夫妻合葬,安静地立在梁城某地人迹罕见的僻静之处,外表十分朴素,虽有后人祭奠,但似乎从未有外人打扰。 相?传,这里以前叫作临月山,后遭方恒宗赵泽放火焚烧,于是废弃,只是对这对夫妻而言,似乎有不?同的意义。 这数百年来,梁城变化?不?断,已不?复当年样貌。 朝廷有过?繁荣,有过?动荡,有人将国家一手推往更前方,也有人试图□□。 不?过?由于当年打下了坚实的根基,又通过?教?育开启了民智,纵有波折,但奔涌而出?的泉流终究没有再?回头。 不?管世道如何变化?,谢知秋这个名字,始终没有被人忘记。 这个世上很少有人,能真正改变这个世界,而她是其中?一个。 后世评价她说,谢知秋坐镇朝廷时期,方国朝政前所未有的清廉。她架空帝王为相?的三十六年间,政局稳定?,百姓富裕,可谓百年罕见的太平时代。 这一时期虽然没有建起真正的民主制度,但在一定?程度上将人治转成了法制,通过?一种类似于外君主制内禅让制的政体,搭起了新社会的雏形。 此外,谢知秋重视教?育与科技,通过?对墨家术的推广和对工匠地位的提高,极大解放了生产力,为此后人文主义精神的广阔觉醒埋下了种子?。 在她离世后,曾有文人为她赋诗,以颂其一生功绩,诗云—— 谢女无人识,独弈梅树间。 一朝凤啼出?,惊为人中?仙。 红妆为世臣,提笔破神天。 挥墨惊四?海,句句为民言。 生如千秋雪,死升九霄殿。 利禄不?染心,浊世一清莲。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