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新手 作者:雷蒙德·卡佛 内容简介 当年卡佛看到利什对《新手》的二轮修改稿时,曾经写信给利什,说:我已经放弃了这本书,请采取必要措施停止这本书的出版。卡佛觉得经过利什大刀霍斧的修改,这部小说集已经成了利什的小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新手》还是出版了,但是不仅书名被改成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而且原作内容被删改超过50%。在以后的若干年,卡佛的心愿就是将这本被利什修改后的《新手》还以原貌。 卡佛逝世后,他的遗孀苔丝加拉格尔试图帮助卡佛完成这个夙愿。《新手》原稿现在保留在印第安纳大学的礼来图书馆。通过把利什手写的改动和删减部分之下卡佛所打的字誊写出来,卡佛这些短篇的原本模样得以恢复。 这十七个故事,大多都是围绕人类最永恒的话题,爱情。但是这里面的爱情都是破碎后的状态,基本都是婚外情或者第三者,但是这种婚姻内的出轨(或精神或肉体)卡佛都是点到而止,而非一泻而下的渲染。卡佛刻画了人们在爱情进入婚姻模式,变得日常化后,人面对偶尔(但却不可避免)发生的婚姻外的激情和欲望的刺激时的各种反应。本能在那一时刻犯下的错误造成了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和一段段破碎的爱情,所以卡佛才在《新手》这同名的一篇短篇中,这样说道:在我看来,我们只不过是爱情的新手。这里的新手代表了他对自己笔下这些故事精髓的提炼,这是些曾经拥有爱情但没有珍惜失去后才懂得什么是爱(或仍然不懂爱)的爱情的新手。对于爱情,我们又真正了解多少呢?这个最初的书名恰恰是最合适的书名。 [编辑前言] ——但那并不是全部的故事。 雷蒙德·卡佛,《肥》 1981年,雷蒙德·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由艾尔弗雷德·A.克诺夫公司出版。书里的17个短篇经过了编辑的删改,这本《新手》收入的则是这些短篇的原始版本。 本书所依据的——即文本——为卡佛在1980年春天交给戈登·利什(卡佛当时在克诺夫公司的编辑)的原稿。原稿经过利什两轮的逐行编辑,被删掉超过50%。此原稿现在保存在印第安纳大学的礼来图书馆。通过把利什手写的改动和删减部分之下卡佛所打的字誊写出来,卡佛这些短篇的原本模样得以恢复。 为便于对比,而且因为卡佛根本没有提供目录,《新手》中的篇目顺序跟《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是一样的。在两本书中,倒数第二个短篇——尽管两个版本相去甚远——成为了短篇集的书名。在卡佛的原稿中,这个短篇名为《新手》(“但是在我看来,我们只不过是爱的新手”)。把《新手》删了一半后,利什把卡佛的文本中的另外一句改了一下,改成为这篇的篇名以及整本书的书名——《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1980年5月,在卡佛把自己的原稿带到纽约之前,他写信给利什说他手边有三组短篇集,一组以前在小型杂志或者小型出版社的出版物上发表过,但是从未在大型媒体上发表过;第二组不是已经在期刊上刊登过就是即将刊登;第三组跟前两组相比数量要少很多,是些仍然还是打字稿的新短篇。这样的三组短篇集组成了《新手》。 为利什准备编辑审读用的原稿时,卡佛会把原先发表在杂志或者小型出版社的出版物上的短篇偶尔改一下。这些作者做出的修改(包括手写的改正地方)都在《新手》中保留下来。明显的漏词、误拼和标点符号上不一致的地方,都未经标明地改了过来。 这项恢复《新手》原貌的工作耗时多年。我们感谢印第安纳大学礼来图书馆的员工提供的帮助,他们允许我们查阅戈登·利什的文件和诺埃尔·杨的凯普拉出版社的档案。我们也十分感谢俄亥俄州立大学图书馆的员工,特别是珍本及原稿部主任杰弗里·D.史密斯,在他的指导下,威廉·查瓦特美国小说馆藏中设立了雷蒙德·卡佛档案库。我们还要感谢诗人、散文家和短篇小说作家苔丝·加拉格尔,是她允许我们再版卡佛的作品。 1981年时,雷蒙德·卡佛把《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献给了苔丝·加拉格尔,他也保证说有一天会按照原来的篇幅重新出版他的短篇小说集。但是他1988年去世,年仅五十,让他未能竟其事。从那时起,在加拉格尔女士始终如一的鼓励下,我们一直在努力恢复《新手》的原貌。我们要把自己努力的成果奉献给她。 威廉·L.斯塔尔 莫琳·P.卡罗尔 哈特福德大学 西哈特福德,康涅狄格州 2009年5月18日 你们干吗不跳个舞? 他在厨房里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后看着前面院子里的卧室家具。床垫上没铺东西,彩条图案的床单放在梳镜柜上,在两个枕头旁边。除此之外,一切都跟它们在卧室里摆放得差不多——他那侧床边有床头柜和台灯,她那侧床边也有床头柜和台灯。他的那一侧,她的那一侧,他呷着威士忌时这样想。梳镜柜离床尾有几英尺。那天早上,他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部腾进硬纸箱,纸箱都放在客厅里。五斗橱旁边是个便携式取暖器。床尾旁边有一把藤椅,藤椅上有个装饰用的枕头。擦得亮晶晶的铝制饮具占了一部分车道。桌子上铺着一块黄色平纹细布——太大了,是别人送的礼物——四边都垂到了地上。桌子上放了一盆蕨类植物,另外还有一盒银餐具,也是别人送的礼物。咖啡桌上放着一台落地式的电视机,几英尺外有一把沙发椅和一个落地灯。他从屋里拉出一段电源延长线,东西都插上了电,能用。书桌被推得贴着车库门。书桌上放着几件器皿,上面还有座壁钟和两幅带框的版画。车道上还有装着杯子、盘子的硬纸箱,每件东西都用报纸包着。那天早上,他清空了壁橱,除了客厅里放的三个硬纸箱,其他东西全部都在室外。时不时有辆车慢下来,车上的人盯着看,却没人停车。他想要是换了他,他也不会。 “天哪,肯定是在卖旧货。”那个女孩对那个男孩说。 女孩跟男孩正在为一套小公寓添置家具。 “我们去看看那张床要卖多少钱。”女孩说。 “我想知道那台电视多少钱。”男孩说。 他拐上那段私家车道,停在那张餐桌前面。 他们下了车,开始仔细看那些东西。女孩摸了摸那块平纹细布。男孩把搅拌器插上电,调到“切碎”那一挡。她拿起一个有地方磕到的盘子。他打开电视机,仔细调台。他坐在沙发上看。他点了根烟,看看四周,把火柴弹到草地上。女孩坐在床上。她脱下鞋子往后仰面躺下。她能看到夜晚的星星。 “过来,杰克,你试试这张床。把那边的枕头拿过来一个。”她说。 “怎么样?”他说。 “试试吧。”她说。 他往周围看了看。房子里面没开灯。 “我感觉怪怪的。”他说,“最好看看有没有人在家。” “先试试吧。”女孩说。 他躺到床上,往自己头下面塞了个枕头。 “感觉怎么样?” “感觉挺结实。”他说。 她转身侧躺着,搂着他的脖子。 “亲我。”她说。 “我们起来吧。”他说。 “亲我嘛,亲我,宝贝。” 她闭上眼睛,不肯松手,他只得把她的手指扳开。 他说:“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家。”但他只是坐了起来。 电视还在开着。这条街上左邻右舍早就亮着灯。他坐在床边。 “这样会不会好玩,要是——”女孩说着咧嘴笑了,也没有把话说完。 他哈哈大笑,把落地灯打开。 她拂开一只蚊子。 他站起身,把衬衫掖好。 “我去看看家里有没有人。”他说,“我觉得家里没人。不过有人的话,我去看看东西是怎样卖的。” “不管他们开价多少,先往下砍十块。”她说,“他们肯定特别想出手或是怎么样。” 她坐在床上看电视。 “你还是把声音开大点吧。”女孩说着咯咯笑了。 “这台电视挺好。”他说。 “问他们要卖多少钱。”她说。 马克斯拎着从超市买的一袋东西从人行道上走过来。他买了三明治、啤酒和威士忌。那天下午他一直在喝酒,喝到了这么一个点,好像喝酒开始让他清醒过来,但是还有不清醒的间隔。他在超市旁边的酒吧待了一下,在自动唱机上听了一首歌。等他想起院子里的东西时,不知怎么天就黑了。 他看到车道上的那辆车和床上的女孩,电视在开着,然后他看到前廊上的男孩。他开始走过院子。 “你好,”他跟女孩说,“你们找到这张床了,挺好。” “你好。”女孩说着站了起来,“我只是在试一试。”她拍拍那张床,“这张床挺好。” “这张床挺好。”马克斯说,“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知道自己还应该再说点什么。他放下那袋东西,拿出啤酒和威士忌。 “我还以为根本没人呢。”男孩说,“我们对这张床有兴趣,也许还有电视,也许还有书桌。这张床你要多少钱?” “我觉得床要五十美元。” “四十美元行吗?”女孩问。 “好吧,四十美元我可以接受。”马克斯说。 他从硬纸箱里拿出一个酒杯,拆开报纸,打开威士忌的瓶盖。 “电视呢?”男孩问。 “二十五美元。” “二十美元行吗?” “二十美元可以,二十美元我可以接受。”马克斯说。 女孩看着男孩。 “孩子们,你们想喝杯酒吗?”马克斯说,“酒杯在那个硬纸箱里。我想坐下来,坐到沙发上。” 他坐到沙发上,往后靠,然后盯着他们看。 男孩找到两个杯子,倒了威士忌。 “这个你要多少?”他对女孩说。他们年仅二十岁,相差一个月左右。 “够了。”她说,“我看我那杯里要加点水。” 她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餐桌前。 “可以去那个水龙头接水,”马克斯说,“拧开就行。” 男孩往威士忌里加了水,他的和她的都加了。他清清嗓子,也去坐在餐桌前。接着他咧着嘴笑了起来。小鸟像箭一般飞过头顶,在捉虫子。 “你还想要什么吗,亲爱的?”男孩说。 他掏出支票本。“那张书桌多少钱?” 马克斯对这个可笑的问题挥了下手。 “你说个数吧。”他说。 他看着他们坐在餐桌前。在灯光下,他们的表情有了某种变化。有一会儿,那种表情是合谋的样子,然后就变得柔和——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男孩碰碰她的手。 “我要把电视关了,放张唱片。”马克斯说,“这台电唱机也卖,便宜。说个数吧。” 他又倒了点威士忌,开了罐啤酒。 “一件不留。” 女孩把杯子伸过来,马克斯往里面又加了点威士忌。 “谢谢。”她说。 “这酒上头快。”男孩说,“我有点醉了。” 他喝完他那杯酒,等着,然后又倒了一杯。他写支票时,马克斯找到了唱片。 “挑你喜欢的吧。”马克斯对那个女孩说,然后把唱片拿到她面前。 男孩还在写支票。 “这张。”女孩指着说。她不认识那些唱片上的人名,但是没关系,就当成是一次冒险吧。她从桌前站起又坐下,她不想坐着不动。 “我只写金额,不写开给谁。”男孩说,一边还在写。 “没问题。”马克斯说。他喝完那杯威士忌,跟着又喝了点啤酒。他又坐到沙发上,把腿跷了起来。 他们喝酒,听音乐,直到那张唱片放完。马克斯又放上另一张。 “孩子们,你们干吗不跳个舞呢?”马克斯说,“这主意不错。你们干吗不跳个舞呢?” “不了,我跳不了。”男孩说,“你想跳舞吗,卡拉?” “跳吧,”马克斯说,“这是我家的车道,你们可以跳舞。” 男孩和女孩互相搂着,身体贴在一起,在车道上移动。他们在跳舞。 那张唱片放完后,女孩请马克斯跳舞。她还是没穿鞋。 “我喝醉了。”他说。 “你没醉。”女孩说。 “嗯,我醉了。”男孩说。 马克斯把唱片翻了个面,女孩走到他跟前,他们开始跳舞。 女孩看着街对面的人凑到飘窗前。 “那边有些人。他们在看。”她说,“没问题吗?” “没问题。”马克斯说,“这是我家的车道,我们可以跳舞。他们以为他们在这里什么都见过,可是他们没见过这样的。”他说。 有一会儿,他脖子那里能感觉到她温暖的气息,他说:“我希望你们会喜欢你们的床。” “我会的。”女孩说。 “我希望你俩都喜欢。”马克斯说。 “杰克!”女孩说,“醒醒!” 杰克用手撑着下巴,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 “杰克。”女孩说。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跟他靠近了一点。 “杰克。”女孩嘟囔道。 她看着那张床,不明白它干吗放在院子里。她的目光越过马克斯的肩膀看着天空。她把身子贴在马克斯身上。她内心的喜悦无以复加。 女孩后来说:“那个男的差不多是个中年人,他的家当全在院子里,我没骗你。我们喝醉了,跳起舞来,就在车道上。噢,天哪,别笑。他放唱片。看看这张唱片吧,是他给我们的。这些老唱片也是。我跟杰克睡在他的床上。第二天早上杰克的酒还没有全醒,只得租了辆拖车,来把那个男的东西全搬走。有次我醒了,他正拿毯子给我们盖起来,就那个男的。这张毛毯,你摸一下。” 她老是在说,跟每个人都说。还有别的事,她知道,然而她没法用言语表达出来。过了一阵子,她就不再说了。 取景框 一个没有手的男人找上门来,想卖给我一张我家房子的照片。除了那对镀铬的钩子之外,他就是个长相普通、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你是怎么没了手的?”他讲明来意后,我问道。 “那得另外说起了。”他说,“这张你家房子的照片你要还是不要?” “进来吧,”我说,“我刚煮了咖啡。” 我还刚做了果冻,不过我没跟他提那个。 “也许我要用一下你的卫生间。”那个没有手的人说。 我想看他怎样用钩子端住一杯咖啡。我知道他怎样用相机。那是一架旧的宝丽来相机,大大的,黑颜色,用皮带拴着,套在他肩膀上,又在背后绕了一下,把相机固定在他胸前。他会站在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在取景框里找好房子的位置,用一个钩子扳一下杆,过一分钟左右,那张照片就突然被吐出来。我之前一直在窗户那里看。 “你家卫生间在哪儿?” “那边,往右转。” 到这时,他弯腰、耸肩,已经从相机的皮带里脱身。他把相机放在沙发上,拉好上衣。“我去一下卫生间,你可以看看这张照片。” 我从他手里接过照片。它拍到了草坪一角、车道、车棚、前门台阶、飘窗和厨房窗户。我干吗想买一张关于这场灾难的照片?我又仔细看,看到了我的头部轮廓,我的头,在厨房窗户后面,离水池几步远。我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接着听到了冲马桶声。他在走廊上走过来,一只钩子钩着皮带,用另一只钩子把衬衫掖好。 “你觉得怎么样?”他说,“挺好的吧?我个人觉得照得不错,但是话说回来,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面对事实吧,给一座房子照相并不难,除非天气恶劣。不过天气恶劣时,我就不干活,只是在室内,特约的那种活,你知道的。”他抓了一下裆部。 “你的咖啡。”我说。 “你自个儿住,对吧?”他看着客厅,摇了摇头,“不容易,不容易。”他坐在相机旁边,叹了口气往后靠着,闭上眼睛。 “喝咖啡吧。”我说。我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一个星期前,三个戴着棒球帽的小孩来到我家门前,其中一个说:“先生,我们可以把你们家的地址用漆写在路边上吗?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这样做,只要一块钱。”两个男孩在人行道上等着,一个脚边有一罐白漆,另外一个拿着一把刷子。三个小孩都挽着衬衫的袖子。 “前不久有三个小孩来这里,想把我的地址用油漆写在路边上,也是要一块钱。你压根不晓得吧?”他不大可能知道,但我还是看着他。 他郑重地往前倾着身子,咖啡杯架在他的两只钩子上。他小心地把杯子放在小茶几上。他看着我。“那真是离谱,你知道。我一个人工作,总是这样,永远这样。你想说什么?” “我在试着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我说。我头疼,咖啡一点都不能治头疼,不过有时果冻有点用。我拿起那张照片。“我当时在厨房。”我说。 “我知道,我从街上就看到了。” “这种事有多经常?把人和房子一起照下来?通常我都是在家里靠后边的地方。” “一天到晚都会。”他说,“那样肯定能卖出去。有时候他们看到我给房子拍照,会出来,要我一定把他们照进照片。也许是某家的女主人,她想让我拍她老公洗车。要么有小孩在用割草机割草,女主人说,拍他,拍他,我就拍他。要么某个小家庭聚在院子里开心地用午餐,也邀请我参加。”他开始轻轻地晃动右腿,“这么说,他们只是站起来然后就离开了你,对吗?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伤人心啊。我不了解小孩,不再了解了。我不喜欢小孩,我甚至不喜欢自己的小孩。就像我说的,我单枪匹马工作。照片?” “我要。”我说。我站起身拿杯子。“你不住在附近?你住哪儿?” “这阵子我在市中心租了个房间,还行。我坐公交车出来,你知道,等我干完这一带的活,我就换个地方。还有更好的活法,不过我能糊口吧。” “你的孩子们呢?”我端着咖啡杯,等他艰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见他们的鬼,还有他们的老娘!是他们让我成了这样。”他把钩子举到我面前。他转过身,开始套上相机上的皮带。“我想原谅,忘掉,你知道,可是我做不到。我还是感到受伤。问题就在这里。我无法原谅,无法忘记。” 我又去看着那对钩子摆弄皮带,看到他用那对钩子能做那么多事情,真是不简单。 “谢谢你的咖啡,还让我用了卫生间。你这是在挨苦日子啊。”他举起又放低那对钩子,“我能做点什么吗?” “再拍几张照片吧。”我说,“我想给我和房子都拍几张。” “没用,”他说,“她不会回来的。” “我没想要让她回来。”我说。 他哼了一声,看着我。“我可以给你优惠。”他说,“三张一美元?再低点我都快保不住本了。” 我们去了外面。他调整快门,告诉我往哪儿站,我们就拍了起来。我们绕着房子走,很是有条不紊,是那样。有时我往侧面看,其他时候我直直地看着照相机。光是到了外面就有好处。 “好。”他说,“好。这张拍得很好。我们来看看。”我们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后又回到车道上时他说,“二十张了,还要拍吗?” “再拍两三张吧。”我说,“到屋顶上。我上去,你可以从下面拍。” “天哪。”他说。他四处打量着这条街道。“嗯,没问题。上去吧——不过得小心点。” “你说得对。”我说,“他们只是站起来就搬走了,连人带东西都是。你说得一点没错。” 那个没手的人说:“你一个字都不用多说,你一打开门,我就知道了。”他朝我晃了晃钩子,“你觉得她拆了你的台!看看这个,这是他们留给我的。见鬼。”他说,“你还想不想上房顶?我得走了。”那个男人说。 我搬出一把椅子,放到车棚边上,却还是够不着。他站在车道上看着我。我找到一个板条箱放到椅子上,我上了椅子,然后上到板条箱上。我爬上车棚,走到房顶那里,然后手足并用地总算爬过木瓦,到了烟囱旁边的一小片平地上。我站起身往四周看。有微风。我挥挥手,他挥了挥两只钩子。后来我就看到了石头。烟囱上面的隔网上,就像有了个小小的石头窝。肯定是小孩子抛上去的,想扔进烟囱。 我捡起一块石头。“准备好了吗?”我叫道。 他在取景框里找好我的位置。 “好了。”他回答道。 我侧过身,胳膊往后抡。“拍!”我叫道。我拿那块石头投了个曲线球1,投得尽量远,往南。 “我不知道,”我听到他在说,“你动了。”他说,“等一分钟我们就能看到。”过了一会儿他说,“天哪,拍得还行。”他看着那张照片,然后举了起来。“你知道,”他说,“照得不错。” “再来一张。”我叫道。我又捡起一块石头。我咧着嘴笑。我感觉自己能够腾空而起,飞行。 “拍!”我叫道。 人都去哪儿了? 我还是见过点世面的。我当时正要去我妈妈家过几晚,可是当我刚上到楼梯的最高一级,我看了一眼,她正在沙发上亲一个男的。当时是夏天,门开着,彩色电视也开着。 我妈妈六十五岁,生活孤独。她加入了一个单身俱乐部。但即使这样,即使了解了这一切,这也让人难以接受。我站在最高一级楼梯那里,手放在扶手上,看那个人一边亲吻,一边越搂越紧。她也亲他,电视在屋里的另一边开着。当时是星期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住在那幢公寓楼里的人都在下面的游泳池那边。我又下了楼梯,出了楼,走向我的汽车。 那天下午以来发生过很多事,总的说来,现在情况好点了。但是那段时间,我妈妈跟刚认识的人投怀送抱时,我失业了,喝酒,疯了,我的孩子们疯了,我老婆疯了,她还跟在戒酒互助会认识的一个失业的航天工程师有点“事儿”。那人的名字叫罗斯,有五六个孩子,他走路瘸,是他的第一个老婆打了他一枪而造成的。他现在没老婆,看中了我的老婆。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们都在想什么。他的第二个老婆娶了又跑了,可是几年前往他大腿上开了一枪的,是他的第一个老婆,让他瘸了腿。还是这个老婆,每隔半年左右,都会让他进进出出法院,要么是监狱,因为他没付赡养费。我希望他现在过得不错,可是当时不一样。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提到过武器。我跟我老婆说:“我要杀了他!”但是我根本没有付诸行动,日子对付着过。我从来没跟那个男的见过面,不过我们通过几次电话。有一次我在翻看我老婆的手袋时,的确发现过两张他的照片。他是个小个子,也不是太矮,留胡子,穿一件条纹运动衫,在等一个小孩从滑梯上下来。另外一张照片上,他站在那儿,后面是幢房子——我的房子?我拿不准——他双臂交叉,精心打扮过,打了条领带。罗斯,你个狗娘养的,我希望你现在过得还行,希望你的情况也好点了。 上次他坐监时,那个星期天之前的一个月,我从我女儿那儿听说她妈妈去把他保了出来。我的女儿凯蒂——她十五岁了——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比我看开多少。她这样做,倒不是对我有什么忠诚——她在任何事情上,对我或者她妈妈都根本没有什么忠诚,她要是能出卖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她会再乐意不过。不,是因为如果钱花到罗斯身上,家里就会出现严重的现金流问题,等到她需要钱的时候,就会少很多,所以这时罗斯上了她的黑名单。另外,她也不喜欢他的孩子们,她说。可是以前有一次她跟我说过,罗斯总的说来还可以,他不喝酒时,甚至滑稽、有趣。他甚至给她算过命。 既然他在航天工业界找不到活干,他就整天都在修理东西。可是我从外面看过他的房子,那地方像是个垃圾场,有着各种各样再也不能洗、不能煮、不能播放的旧电器和设备——那些都只是放在他敞开的车库、车道和他家前面的院子里。他在附近还停了几辆坏掉的小汽车,他喜欢鼓捣。他们刚勾搭上时,我老婆跟我说过他“收集古董车”。那是她的原话。我开车经过那儿,想尽量多看到一些东西时,看到过他的几辆车停在他家前面。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旧车,坑坑洼洼的,座位套都是烂的。全是垃圾,仅此而已。我知道。我有他的电话号码。我们有一些共同点,不仅仅是喜欢开旧汽车和努力把珍视的生活维系在同一个女人身上。不过,管他是不是个手巧的人,他就是没本事把我老婆的车摆弄好,我们家的电视出毛病没了图像时,他也不行。我们的电视有声音,但是没图像,要是我们想了解新闻,就只能围坐在屏幕前听电视里的声音。我会喝酒,拿“修理先生”跟我的孩子们开玩笑。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我老婆相不相信那些事,也就是关于古董车什么的。可是她喜欢他,我想她甚至爱他,现在看来,倒是挺清楚的了。 他们之所以认识,是因为辛西娅想戒酒,每星期去参加三四次聚会。我有几个月时间时去时不去,不过辛西娅遇到罗斯后,我不再去了。不管能找到什么,我每天喝五分之一加仑瓶装酒。可是正如我所听到的辛西娅在电话上跟别人说起关于我的话,我已经去过戒酒互助会,真的想得到帮助时,知道去哪儿。罗斯参加过戒酒互助会,后来又喝上了。我想辛西娅觉得他比我有希望,所以她去参加聚会,让自己戒酒,然后去给他做饭,为他家搞卫生。他的孩子们在这方面不帮他。在他家里,谁都不肯帮哪怕一点忙,除了辛西娅在那儿时。可是他的孩子们越是袖手旁观,他越是爱他们。奇怪。我是完全相反,这种时候,我讨厌我的孩子。我会拿着一杯伏特加兑提子汁坐在沙发上,这时,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放学后回来,砰的一声关上门。有天下午,我大喊大叫着跟我儿子干了一仗。辛西娅不得不制止我们,那是我威胁要把他揍个稀巴烂时。我说我会干掉他。我说:“我给了你性命,也可以取走你的性命。” 疯狂啊。 能够利用这种分崩离析的情形,凯蒂和迈克这两个孩子再高兴不过了。他们似乎因为互相以及对我们的威胁及逼迫而茁壮成长——这是暴力和沮丧,以及总体上的混乱。现在,甚至过了这么久后又想起这件事,还是让我恨起他们来。我记得几年前,在我开始一天到晚喝酒以前,读过一个名叫伊塔洛·斯维沃的意大利人所写的长篇小说中的一幕。叙述者的父亲快死了,全家人都聚到床边,在哭着,也在等待老人咽气。这时,他睁开眼睛,最后一次看了每个人一眼。他的目光落到故事讲述者身上时,他突然动了一下,眼神有了点变化;他猛地攒起最后一丝力气坐起身,扑到床那边,用尽力气打了他儿子一个耳光。打完后他就倒在床上死了。当时我经常想象自己临终前的一幕,我看到自己在做同样的事——只是我希望有力气能给我的两个孩子每人赏一个耳光,并且我最后说给他们听的话,会是一个临死之人才敢说出来的话。 可是他们在每方面都看出了疯狂之处,正合他们的意,我相信是这样。他们精神焕发。我们一天到晚出丑卖乖,让他们能利用我们的内疚感,他们喜欢能够发号施令,占尽我们的上风。他们也许时不时感到不方便,可是他们自行其是。我们家里有什么情况,也根本不会让他们感到尴尬或者丧气。恰恰相反,这让他们跟朋友有了谈资,我就听到过他们跟朋友分享最耸人听闻的事。他们一五一十地讲述我和他们的妈妈身上最不堪入耳的细节,开心地狂笑。除了在经济上依靠辛西娅——不管怎么样,她还有份教书的工作,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张薪水支票;他俩完全操纵着演出。也的确是那样——一场演出。 有一次,他妈妈在罗斯家过了一晚后,迈克不让他妈妈进屋……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去哪儿了,很可能在我妈妈家。我有时在那里过夜,我会跟她一起吃晚饭,她会跟我提起她有多么担心我们所有人;然后我们看电视,她会跟我尽量谈些别的,尽量来一次正常的谈话,关于我的家庭情况以外的事。她会在她的沙发上为我铺一张床——就是她当时经常在上面做爱的同一张沙发,我想,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会在那儿睡,并心怀感激。辛西娅有天早上七点半回家,想换衣服去学校,却发现迈克把所有门都锁上了,不让她进屋。她站在他的窗户外面,求他让自己进来——求你了,求你了,好让她换换衣服去学校,因为要是她丢了工作,那该怎么办?他会到哪儿?到时候我们都会到哪儿?“你又不住在这儿了,我干吗让你进来?”这是他所说的,他站在他的房间的窗户后面,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她后来告诉我,当时她喝醉了,而我清醒着,握着她的手让她说话。)“你又不住在这儿。”他说。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迈克,”她恳求道,“让我进去。” 他让她进去,她骂他。就那样,他狠狠几拳打在她肩膀上——咚,咚,咚——接着又打她的头顶,总的说来打了她一顿。最后,她总算能换换衣服、收拾一下脸就赶往学校。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不久以前,大约三年前。这件事在当时真是不简单。 我妈和那个男的在沙发上,我没去打扰她,而是开车到处转了一会儿。我不想回家,那天也不想去酒吧坐坐。 有时,我和辛西娅会聊些事情——“审时度势”,我们是这样叫的。但是偶尔——这种情况很少——我们会稍微谈点跟目前形势无关的事。有天下午,我们在客厅里,她说:“我怀着迈克的时候,你把我抱到了浴室里,当时我很不舒服,又怀着孕,下不了床。你抱着我,没有人会像那样做,没有人会像你那样爱我,那么爱。不管怎么样,我们拥有那样的回忆。不管怎么样,我们相爱过,没有人曾经有过或者将会那样相爱。” 我们对望着,也许我们的手碰了碰,我记不得了。然后我想起在我们正好坐着的沙发垫(哦,快乐的时光!)下面,藏有半品脱威士忌或者伏特加或者杜松子酒或者苏格兰威士忌或者龙舌兰酒,我开始希望她也许很快就得站起来走动走动——去厨房,浴室,去车库里收拾。 “也许你可以给咱俩弄点咖啡。”我说,“煮壶咖啡也许不错。” “你吃东西吗?我可以做点汤。” “也许我可以吃点东西,不过我肯定要喝杯咖啡。” 她走出去进了厨房。我一直等到听见她开始接水,然后伸手到垫子下面抽出那瓶酒,拧开瓶盖就喝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在戒酒互助会讲过这种事。在聚会上,我一直不怎么开口。我会“过了”,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在轮到你说时,你除了说“我今天晚上过了,谢谢”,别的什么都不说。可是我会听,对那些可怕的故事,会摇头、大笑,以示我听到了。我去那种聚会时,通常已经喝醉。你心里害怕,需要的不仅仅是饼干和速溶咖啡。 可是我们很少像那样谈到爱情或者过去的事。我们要谈就谈正事、生存和一切的根本。钱。钱从哪里来?电话快被掐了,电灯和煤气也危险。凯蒂怎么办?她需要衣服。她的分数。她的男朋友是个摩托车飞车党。迈克,迈克以后会怎么样?我们大家会怎么样?“上帝啊。”她说。但是这根本跟上帝无关。他早就对我们撒手不管了。 我想让迈克参军,海军或者海岸警卫队。他无可救药,是个危险角色。就连罗斯也觉得参军对迈克有好处,辛西娅跟我说过,她一点都不喜欢他这样跟她说。可是我听了挺高兴,高兴地发现我和罗斯在这件事情上有共识。我眼里的罗斯形象提升了一点。可是这让辛西娅生气。尽管迈克在旁边挺让人痛苦,尽管他有暴力的一面,她还是认为这只是一个阶段,很快就会过去。她不想让他参军。但罗斯跟辛西娅说迈克应该参军,他会在那里学会尊重人,讲礼貌。他跟她这样说,是在有天大清早他和迈克在他家车道上玩推搡游戏,迈克把他推倒在路上之后。 罗斯爱辛西娅,可他还有个名叫比弗莉的女孩,二十二岁,怀上了他的孩子,但是罗斯安慰辛西娅说他爱她,而不是比弗莉。他们根本不再一起睡觉了,他告诉辛西娅,但是比弗莉怀着他的孩子,而他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甚至包括没出生的那个,他不能把她一脚踢开,他能吗?他跟辛西娅说这一切时哭过。当时他喝醉了(那段时间总是有人喝醉)。我能想象那一幕。 罗斯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工艺学院,毕业后马上进了位于芒廷维尤市的NASA2机构。他在那里工作了十年,直到他的情形急转直下。如我所说,我从来没有跟他见过面,可是我们聊过几次电话,聊过这样那样的事。有次我喝醉了,我在跟辛西娅为一个可悲的或者别的观点而争论,我给他打电话。他的一个孩子接的电话,罗斯接过电话时,我问他如果我抽身离开(我当然根本没想着抽身,只是来烦一烦他),他准不准备养活辛西娅和我们的孩子。他说他在切吐司,他是这么说的,他们正要坐下来吃晚饭,他和他的孩子们,他会给我回电话。我挂了电话。过了一个钟头左右他打过来时,我已经忘了早些时候的那个电话。辛西娅接的电话,她说“对”,然后又说“对”,我知道是罗斯,他在问我是不是喝醉了。我一把抓过电话:“哎,你到底养不养活他们?”他说他对自己卷进了整件事而感到抱歉,可是不,他觉得他无法养活他们。“所以是‘不’啰,你不能养活他们。”我说着并看了一眼辛西娅,好像这能解决所有问题似的。他说:“对,是‘不’。”可是辛西娅眼都没眨一下。我后来琢磨出来他们早已彻底讨论过这件事,所以根本没感到吃惊。她早就知道。 他是三十五六岁时开始走下坡路的。以前我一有机会就取笑他。根据他的照片,我叫他“黄鼠狼”。“你们妈妈的男朋友就长那个样,”我跟我的孩子们说,如果他们在旁边,而我们又在聊天的话,“就像只黄鼠狼。”我们哈哈大笑。要么是“修理先生”,我最喜欢这样叫他。上帝保佑你,照顾你,罗斯,我现在对你根本没什么怨气了。可是那段时间,我叫过他“黄鼠狼”或者“修理先生”,还威胁过要他的命时,在我的两个孩子眼里,他可以说是个落魄英雄,我想在辛西娅眼里也是这样,因为他曾帮助把人送上月球。我听了很多次他为登月工程火箭发射工作过,是巴兹·奥尔德林和尼尔·阿姆斯特朗的好朋友。他告诉辛西娅,辛西娅告诉孩子们,孩子们又告诉我,就是等到那几位宇航员来本市时,他会在公众面前介绍他们。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来本市,要么来过,但是忘了联系罗斯。月球探测活动后不久,命运之轮又转动了,罗斯酗酒更厉害。他开始耽误工作。然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他的第一个老婆也过不好了。快到最后时,他开始用保温瓶带酒去上班。那里是个现代化机构,我见过——在自助餐厅排队,管理人员有专用餐厅之类,每间办公室都有咖啡机。可是他自带保温瓶上班,过了一段时间,人们知道了,开始有议论。他被炒掉了,要么是他辞了职——我去问,谁都不肯爽快地回答我。他当然一直酗酒。你也会那样的。然后他开始摆弄坏的家用电器,修电视,修小汽车。他对占星术、预兆、《易经》那类东西感兴趣。他够聪明,有意思,也古怪,就像我们以前的大多数朋友一样,我对此并不怀疑。我跟辛西娅说,我确信,如果不是从根本上说来,他是个好人——“跟我们一样”,我那样说,尽量想显得豁达——她是不会喜欢他的(我就是没法让自己用“爱”这个字来形容那种关系)。罗斯他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邪恶的人。“谁都不是邪恶的。”有次我跟辛西娅讨论我自己的事时,我对辛西娅这样说。 我爸爸是喝醉后在睡眠中去世的,八年前。那是个星期五晚上,他死时五十四岁。他从锯木厂下班回来,从冰箱取出几根香肠当第二天的早餐,然后坐在厨房里的桌子前,在那里打开了一瓶一夸脱装四玫瑰牌威士忌。那段时间他心情很不错,很高兴能够重新工作,那是在他先是因为血毒症,然后因为什么事导致他要接受电击疗法而离开工作三四年之后。(我当时结了婚,那段时间住在另一个城市。我有了孩子,还在上班,自顾不暇,所以对他的情况没办法跟得很紧。)当天晚上,他拿着那瓶酒、一碗冰块和一只酒杯去了客厅,喝酒,看电视,直到我妈妈从咖啡馆下班回来。 他们照例说了几句威士忌的事,她自己不怎么喝酒。我长大后,只看到她在感恩节、圣诞节和新年之夜时喝酒——蛋奶酒或者加黄油的朗姆酒,而且从来不会喝很多。好多年前,她喝太多的那次(我是从我爸爸那里听说,他笑着说的),是他们去了尤里卡市郊的一个小地方,她喝了很多很多威士忌酸酒。他们上了汽车正要走,她开始犯恶心,只得打开车窗。不知怎的,她的假牙掉了,汽车往前开了一点点,一个轮胎轧到了假牙上。打那以后,她除了节假日再也不喝酒了,而且喝也从不过量。 那个星期五晚上,我爸爸一直喝酒,尽量不理会我妈妈。她坐在厨房那边,抽烟,想给她住在小石城的姐姐写封信。最后他站起身去睡觉了,之后不久我妈妈也去睡觉,当时她肯定他是睡着了。她后来说她一点都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他打呼噜的声音好像更厉害、更低沉,她没法让他侧着身子睡。可她还是睡着了。她醒来时,我爸爸大小便失禁。当时才是拂晓,小鸟在叫。我爸爸还是仰面躺着,闭着眼睛,张着嘴巴。我妈妈看着他,喊他的名字。 我一直开着车兜来兜去。这时天黑了。我开车经过了我家,灯全亮着,可是辛西娅的车没停在车道上。我去了我偶尔去喝酒的酒吧,然后打电话给家里。凯蒂接的电话,说她妈妈不在家,问我在哪儿。她需要五块钱,我喊了句什么挂断了电话。然后我给相距六百英里的一个女的打对方付费电话,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她了,她是个好女人,上次见时,她说她会为我祈祷。 她接受了由她付费。她问我在哪儿,问我怎么样。“你还好吧?”她说。 我们聊天。我问她丈夫怎么样。我跟他曾经是朋友,他现在不跟她和孩子们一起住。 “他还在里奇兰。”她说,“这么多事,怎么都会发生到我们身上?”她问,“一开始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她还爱我,她会继续为我祈祷。 “为我祈祷吧,”我说,“要的。”然后我们就说再见,挂了电话。 后来,我又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可是这次没人接。我拨我妈妈家的电话,电话响第一声,她就拿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小心翼翼,似乎觉得会有什么麻烦。 “是我。”我说,“对不起,要打电话给你。” “不,不,亲爱的,我起来了。”她说,“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吗?我还以为你今天要过来呢。我找过你。你是在家里打电话吗?” “我不在家,”我说,“我不知道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我刚往家里打过电话。” “老肯今天来了,”她又说,“那个老混蛋。他今天下午来的,我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了,他就这么冒出来了,这个老东西。我不喜欢他。他只想说他自己,自吹自擂,吹嘘他在关岛是怎么过的,同时有三个女朋友,还有他是怎么去过这儿,去过那儿。他只是个爱吹牛的老家伙,没别的。我跟他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我跟你说过,可是我不喜欢他。” “我可以过去吗?” “亲爱的,你干吗不呢?我给咱俩做点吃的。我自己也饿了。今天下午以来,我什么都没吃。老肯今天下午带来了一些肯德基炸鸡块。过来吧,我给咱俩做点炒蛋。你想让我去接你吗?亲爱的,你没事吧?” 我开车过去了。我进门时,她吻了我。我转过脸,我不想让她闻到伏特加味。电视开着。 “洗洗手。”她说,一边在打量我,“饭做好了。” 后来,她给我在沙发上铺了床。我去了浴室,她在那里放了我爸爸的两件睡衣。我从抽屉里拿出来,看了看,然后开始脱衣服。我出来时,她在厨房。我放好枕头就躺下了。她干完手边活,关掉厨房的灯,坐在沙发那头。 “亲爱的,我不想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她说,“告诉你也让我难受,可是就连孩子们也知道了,他们跟我说的。我们也讨论过这件事。辛西娅外头有人。” “没关系,”我说,“我知道。”我眼睛盯着电视说,“他叫罗斯,是个酒鬼,跟我差不多。” “亲爱的,你得想办法啊。”她说。 “我知道。”我说,眼睛一直看着电视。 她侧过来抱着我,抱了一会儿。然后她松开手,擦了擦眼睛。“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她说。 “明天我没多少事,你走后我可能还会再睡一会儿。”我想:你起床后,你去浴室洗完澡换好衣服后,我会去你的床上,躺在那儿迷糊一阵子,听厨房里你的收音机播报新闻和天气情况。 “亲爱的,我很担心你。” “别担心。”我说。我摇了摇头。 “你现在休息吧。”她说,“你需要睡觉。” “我会睡的,我很困。” “电视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吧。” 我点点头。 她俯身吻了我。她的嘴唇上似乎有小伤口,肿着。她拉过来毛毯盖住了我。然后她就进了她的卧室。她没关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打起了呼噜。 我躺在那儿盯着电视。屏幕上有穿军装的人,有低沉而连续的声音,然后有坦克和一个人扔燃烧瓶。我听不到声音,可是不想起身。我一直盯着,直到感觉自己闭上了眼睛。可是我猛地一惊又醒了,睡衣因汗出得多而潮乎乎的。雪白的光亮照彻了整个房间。有种呼啸声向我袭来。房间里一片喧嚣。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凉亭 那天早上,她把提切尔牌威士忌倒在我的肚皮上又舔掉。下午,她想从窗户那里跳下去。我再也受不了,就跟她说了。我说:“霍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是疯掉了,必须停下来。” 我们坐在楼上一个套间里的沙发上。有很多空房间可以选,但我们需要一个套间,可以在里面走动、说话的地方。那天早上我们就把这家汽车旅馆的办公室锁上,上楼去了一个套间。 她说:“杜安,这件事能要我的命啊。” 我们在喝提切尔,加冰加水。中午时,我们睡了一阵子。后来她起来,穿着内衣威胁要爬上窗户跳下去。我只得抱住她。我们只有两层楼高,但是那也不行。 “我受够了。”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她用一只手的手背贴着脸,闭上眼睛。她把头扭来扭去,发出一种哼哼唧唧的声音。看她这样,我难过得要死。 “受什么?”我说,不过我当然知道,“霍莉?” “我不用再跟你细说。”她说,“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丢尽了面子。以前我可是个骄傲的女人。” 她长得漂亮,三十岁出头。她个子高,一头黑色长发,眼睛是绿色的,我只认识这么一位绿眼睛的女人。以前我常常说起她的绿色眼睛,她跟我说她知道自己命里注定不是普通人。我当然也知道。这件事,那件事,让我感觉好糟糕。 楼下办公室那里,我听到电话又响了。一整天电话响了又停。甚至在我之前打盹时我也能听到。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电话响,想弄明白我们这都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碎了,”她说,“它变成了一块石头。我不再有责任感了。那是最糟糕的,我不再有责任感了。我甚至早上都不想起来。杜安,我花了很久时间才做出这个决定,可是我们得各走各的路。结束了,杜安。我们最好还是承认这一点。” “霍莉。”我说。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可是她抽开了。 我们刚刚搬到这里当这家汽车旅馆的管理员时,感觉自己走出了困境。房租、水电全免费,每个月还有三百美元,条件再好不过。霍莉管账,她擅长计数,客房大都是她租出去。她喜欢别人,别人也喜欢她。我负责庭院,修剪草坪,清除野草,保持游泳池清洁,做些小修小补的事。头一年一切都挺好。我晚上还打了一份工,小夜班3,我们在往前发展,有很多计划。然后有天早上,我说不好,我刚刚给一间客房的卫生间铺好几块瓷砖时,这个小个子墨西哥女工进来做清洁。是霍莉请的她。我没法确凿地说我以前就留意到她,不过我们见到时会打招呼。她叫我“先生”。不管怎么样,一来二去我们就聊了起来。她不傻,聪明伶俐,身上有种可爱之处。她喜欢面带微笑,你说什么时,她会听得特别专注,她说话时看着你的眼睛。那天早上之后,我看到她时开始注意她。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身材小巧,一口漂亮的白牙齿。她笑的时候,我经常看着她的嘴巴。她开始以名字称呼我。有天上午,我在另外一间客房给一个卫生间水龙头换垫圈。她不知道我在里面,她进来后打开电视,女工做清洁时习惯那样做。我停下手里的活,走出卫生间。她看到我时吃了一惊。她露出微笑,叫了我的名字。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走过去关上她身后的门,搂着她。然后我们躺倒在床上。 “霍莉,你还是个骄傲的人。”我说,“你还是第一。好了,霍莉。” 她摇摇头。“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她说,“它过了很久才死,但还是死了。你杀死了某样东西,好比你砍了它一斧头。现在一切都已经成灰。”她喝完自己的酒,接着就哭了起来。我想去抱住她,可是她起身进了卫生间。 我又给我们都倒了酒,望向窗外。两辆挂外州牌照的小汽车停在办公室前面。开车的人(两个男的)站在办公室前面,在说话。其中一个跟另外那个说了什么话,看遍了各间客房,扬着下巴。有个女人把脸贴着玻璃,用手遮着眼睛,在往里面看。她开始敲门。办公室里的电话又开始响了。 “甚至刚才我们在做爱时,你还在想着她。”她从卫生间出来后说,“杜安,这很伤人。”她接过我递给她的酒。 “霍莉。”我说。 “不,这是真的,杜安。”她穿着内裤和胸罩,手里端着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出轨了,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任。也许你听着觉得是老一套,我无所谓。现在我只是觉得,我不知道怎么说,就好像变成了灰尘,我就是有那种感觉。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再有生活目标。你曾经是我的目标。” 这次她让我抓住她的手。我跪在地毯上,拉过她的手指放在我的太阳穴上。我爱她,天哪,是的,我爱她。但是就在那一分钟,我还在想着胡安妮塔,那次她的手指揉着我的脖子。真是糟糕啊,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说:“霍莉,亲爱的,我爱你。”然而在此情况下,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提出什么。她的手指在我额头上来回摸索,仿佛她是个盲人,别人要她描述我的长相。 停车场那里有人在猛按喇叭,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按。霍莉抽开手,擦了擦眼泪。她说:“给我弄杯酒吧,这杯酒味太淡了。让他们按喇叭去吧,我无所谓。我想我要搬到内华达。” “别说疯话了。”我说。 “我没说疯话。”她说,“我只是说我要搬到内华达。那根本没什么疯狂的。也许我能在那里找到一个爱我的人。你可以跟你的墨西哥清洁女工留在这里。我想我要搬到内华达。要么那样,要么我会自杀。” “霍莉!” “霍莉个屁。”她说。她坐在沙发上,膝盖拱到她的下巴下面。室内室外都在暗下来。我拉上窗帘,拧亮台灯。 “我说再给我弄杯酒,狗娘养的。”她说,“操那帮按喇叭的,让他们去这条街上的旅人客栈吧。你的墨西哥女朋友现在就是在那儿干活吗?我敢说她每天夜里帮那头睡觉熊换上睡衣。好了,再给我弄杯酒,这次倒点威士忌。”她紧绷着嘴,狠狠瞪了我一眼。 喝酒这件事挺滑稽。我回过头想,我们所有的重要决定都是在喝酒时做出的。甚至在我们商量要少喝点酒时,也是坐在餐桌或者公园里的一张野餐桌前,面前是半打啤酒或者一瓶威士忌。当我们决定搬到这里,干起汽车旅馆的活,离开我们所住的镇子、亲朋好友等一切时,我们一整夜没睡,喝酒、商量,掂量好处及坏处,结果就喝醉了。但是我们以前还能控制住。今天早上,当霍莉提出我们需要认真商量一下我们的生活时,在我们锁上办公室后上楼商量之前,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酒铺买提切尔酒。 我把最后一点酒倒进我们的杯子,又加了块冰和一点水。 霍莉从沙发上起来,在床上摊开四肢躺着。她说:“你在这张床上也跟她做过吗?” “没有。” “嗯,没关系,”她说,“不会再有多大关系了。不过我得振作起来,这点毫无疑问。” 我没说什么,感觉大脑里面空空的。我端给她那杯酒,然后坐在那把大椅子上。我小口喝着酒,一边在想。现在该怎么办? “杜安?”她说。 “霍莉?”我用手指端着酒杯。我的心跳慢了下来,我等着。霍莉是我的真爱。 跟胡安妮塔的事是每星期一次,六个星期,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一开始是她收拾到哪个房间,我们就在哪个房间碰头。我只是走进她在里面干活的那个房间,关上她身后的门。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那样做似乎危险,她调整了干活的路线,结果我们开始在22号房见面,那是旅馆尽头的一个房间,朝东,对着大山,从办公室的窗户看不到这个房间的门。我们彼此温柔,但动作迅速。我们动作迅速的同时,也彼此温柔。不过这样挺好的。那完全是种新体验,在意料之外,更是让人心醉神迷。后来有个天气晴朗的上午,芭比——那是另外一个清洁女工——她走进来撞到了我们。这两个女人一起工作,但她们不是朋友。就那样,她去办公室跟霍莉说了。她干吗要那么做,我当时不明白,现在还是不明白。胡安妮塔吓坏了,还感到丢脸。她穿上衣服,开车回家。过了一会儿,我把芭比叫出去,让她也回家了。结果那天是我自己收拾的客房。霍莉一直待在办公室,在喝酒,我猜想。我没去找她。可是当我去上班前走进那套房子时,她在卧室里,关着门。我站在门外听着。我听到她在让职业介绍所再派来一位女工。我听到她挂上电话。接着她开始了那种哼哼唧唧。我完了。我去上班,可是我知道还会有账要算。 我以为我和霍莉已经熬过了这一关。即使那天晚上当我下班到家时,她喝得烂醉,朝我扔了个杯子,说了些很难听、我们谁都不会忘记的话。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打了她耳光,然后恳求她原谅我打了她耳光。我请求她原谅我。我们哭了很多,真诚地反省了很多,也喝了很多酒:我们几乎整夜没睡。后来我们精疲力竭地上床,做了爱。跟胡安妮塔这件事只是不再提了。爆发过冲突,然后我们继续生活,表现得似乎另外那件事从未发生过。所以也许她愿意原谅我,即使没有忘了这件事,生活仍然可以继续下去。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我发觉自己想念胡安妮塔,有时想她想得睡不着觉。我会在霍莉睡着后,躺在床上想着胡安妮塔的白牙齿,接着会想到她的乳房。她的乳头是黑色的,摸着温暖,刚好在乳头下方,还有几根细细的汗毛。她还有腋毛。我肯定是疯了。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我意识到我得再跟她见面。上帝,帮帮我吧。有天夜里,我上班时打了电话,我们约好我过去一下。那天晚上我下班后去她家,她跟她丈夫分居了,她跟两个孩子住在一幢小房子里。刚好过了午夜时,我到了那里。我感觉不自在,但胡安妮塔心里明白,马上让我放松下来。我们在餐桌前喝了罐啤酒。她起身站在我的椅子后面,揉我的脖子,要我松驰下来,松弛,放开。她穿着浴袍坐在我脚前,抓过我的手,开始用一把小锉子给我清理指甲里面的污物。后来我亲她,把她拉起来,我们进了卧室。过了一个钟头左右,我穿好衣服,跟她吻别,回到了汽车旅馆。 霍莉知道了。两个人关系一直这么近,不可能把这个秘密守很久,再说你也不想守很久。你知道像那种事,不可能一直就那样下去,哪里肯定会露馅的。更糟糕的是,你一直在欺瞒,那种生活可是没法过。我还打着那份夜班的工,那活让一只猴子都能干,可是汽车旅馆这边每况愈下。我们真的是没心思去管。我不再清洗游泳池,里面开始长出了藻类,客人没法用。我也不修水龙头了,也不铺瓷砖,根本不去补漆。就算我们有心思去做,我们也没时间去做,因为有一件件事情冒出来,特别是喝酒,如果你全心全意去喝,会花很多时间和很多精力。这段时间,霍莉自己也开始喝得很厉害。我下班后回来时,不管有没有顺路去了胡安妮塔家,霍莉都要么睡了,要么在打呼噜。卧室里一股威士忌味,要么她会没睡,待在厨房里抽过滤嘴香烟,面前是一杯什么酒。我进门时,她眼睛红红地盯着我。她给客人登记得也不对,收钱太多或者太少,最经常的是收得不够。有时,她把三个男的安排到一个只有一张双人床的房间,要么她会把一个人安排到一间套房,里面有大床、沙发,却只收单人间的钱,她会做出那种事情。客人投诉,有时还会说些难听话。人们会把钱要回去后,把东西搬回车上,另寻住处。这家汽车旅馆的管理层来过一封威胁性的信,后来又寄了封挂号信。也有电话打过来。市里有人要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我们不再有所谓,那是事实。我们知道情况必定有变化,我们在这家汽车旅馆待不了多久了,风向变了——我们的生活出了岔子,即将有一番动荡。霍莉是个聪明人,我想她比我更早知道了这一切,知道麻烦大了。 后来在那个星期六上午,我们醒来时还感到宿醉未醒,之前我们再次探讨这种情形,一点结果都没有。我们睁开眼睛,转身对视。我们同时都知道了,那就是我们到了某个尽头。像平时一样,我们起身穿好衣服、喝了咖啡,就在这时,她说我们得谈谈,现在就谈,没有干扰,没有电话,没有客人。就是那时,我开车去了酒铺。回来后我锁上了旅馆办公室的门,拿着冰、酒杯和提切尔上了楼。我们把枕头垫起来,躺在床上,喝酒,压根没有商量什么。我们看电视,嬉闹了一会儿,任凭楼下的电话随便响。我们喝威士忌,吃从走廊上的自动售货机里拿来的奶酪脆条。我们有了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既然意识到一切都已经失去,那么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不用开口,就知道有什么已经结束,但是即将有什么开始出现,并将其代替,我们都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我们打盹,白天迟一点的某个时候,霍莉用胳膊撑起身子。她一动,我睁开眼睛。她坐在床上。后来她尖叫了一声,从我这里冲到窗前。 “我们结婚前,还不过是小孩子的时候,”霍莉说,“当时我们每天晚上都开着车到处转,一分钟都不愿意分开,聊天,有着宏伟的计划,还有希望,你还记得吗?”她当时坐在床中间,抱着膝盖,手里拿着酒。 “我记得,霍莉。” “你并不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叫怀亚特,我爸妈觉得他不怎么样,但你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你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从那以后,你一直是我唯一的爱人。想想看吧。我觉得我没有错过什么。现在,谁知道那么多年我错过了什么。但是我过得快乐,对,我的确是。你曾经是我的一切,就像那首歌里所唱的。可是我不知道那么多年我只爱你、只有你,我是犯了什么毛病。天哪,我有过机会呢。” “我知道你是,”我说,“你长得漂亮。我知道你有过机会。” “但是我都没有去把握,这是关键。”她说,“我没有,我不能出轨。那是我远远不能理解的。” “霍莉,求你了,”我说,“这会儿别再说下去了,亲爱的。我们别再折磨自己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哎,”她说,“那次我们开车去了雅基马镇外面的那座老农场,过了高台地很远的地方,你还记得吗?我们当时只是随便开车转转,那是个星期六,跟今天一样。我们去了那些果园,然后在一条窄窄的土路上开。天气很热,灰尘很大。我们一直开,就到了那座旧农舍前。我们停了车,走到门口敲门,问能不能让我们喝口凉水。你能想象我们现在能做出这种事,走到陌生人的家门口要杯水喝吗?” “我们会被开枪打死的。” “那老两口现在肯定已经死了。”她说,“并排躺在高台地的墓园里。可是那一天,那位老农场主和他的妻子,他们不只是给我们一杯水喝,还邀请我们进去吃蛋糕。我们在厨房里聊天,吃蛋糕,后来他们问可不可以让他们领我们到处看看。他们对我们很好,我没有忘记。他们那样的好心肠,让我很感激。他们领着我们在房子里面到处看了看。他们互相也很好。我现在还记得那座房子里面的样子。我不止一次地梦想过那座房子里面的样子,那些漂亮的大房间和里面的陈设,但是我从没有告诉你这些。人总得有些秘密,不是吗?后来他们把我们领出来。我们到处走了走,他们指给我们看那座小——他们叫它什么来着?凉亭。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它是在一块田里面,在树下。有个尖顶,可是油漆剥落了,台阶上长着野草。那个女人说好多年前,甚至在我们出生之前,乐手们在礼拜天来到这里演奏。她和她丈夫还有朋友、邻居会穿着他们最漂亮的衣服坐在那里听音乐,喝柠檬水。我当时灵光一闪,我不知道该用其他什么字去怎样形容它。可是我看着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我想,有一天,我们也会变得那样老。老,但是高贵,你知道,就像他们那样。仍然越来越相爱,互相扶持,有孙辈来探望。所有那些事。我记得那天你穿着毛边短裤,我记得我站在那里看着凉亭,想着那些乐手。当时我刚好瞄了一眼你露出来的腿,我在想,即使当那两条腿又老又瘦,上面的汗毛变成了白色,我还会爱那两条腿。即使到那时,我还会爱它们,我想,它们会还是我的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杜安?后来他们陪我们走到汽车那里,跟我们握手。他们说我们是挺好的年轻人,邀请我们再去玩,当然我们再也没去。他们现在已经死了,肯定已经死了。可是我们在这里,我现在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事。我可不是知道了!这件事很好,一个人不能预见到未来,不是吗?现在我们到了这里,在这个很糟糕的镇上,两个喝得太多的人,管理一家汽车旅馆,前面有个又旧又脏的游泳池。你还爱着别人,杜安。我一直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跟你更亲近。我感觉自己备受折磨啊。” 我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后来我说:“霍莉,这些事情,我们将来会回过头再看看这些事的,等我们老了的时候,而且我们会一起老去,你会看到的,我们会说:‘还记得那个令人作呕的游泳池吗?’然后我们会哈哈大笑,笑我们做过的疯狂事。你会看到的。都会没事的,霍莉?” 可是霍莉坐在床上,手里端着空酒杯,只是看着我,然后她摇摇头。她明白的。 我走到窗前,从窗帘后面往外看。有人在下面说什么话,咔嗒咔嗒地推办公室的门。我等着,我用手指握紧酒杯。我在祈祷霍莉有什么表示。我祈祷而没有闭上眼睛。我听到一辆小汽车发动了,然后是另一辆。两辆车开了车灯,照着这幢建筑,然后一前一后开走了,汇入车流。 “杜安。”霍莉说。 在这件事上,就像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一样,她是对的。 想看样东西吗? 听到院门打开时,我正躺在床上。我仔细去听,什么都听不到。但是我听到院门开了。我想叫醒克里夫,他却睡得死死的。于是我就下床到了窗前。一轮硕大的月亮悬在包围着这座城市的山峦之上。那是一轮白月亮,上面遍布疤痕,很容易就能让人想象那是一张脸——眼窝、鼻子,甚至还有嘴唇。月光够亮,后院里的东西让我尽收眼底:草坪椅,柳树,杆子之间拉着的晾衣绳,我种的矮牵牛花,还有围着院子的栅栏和开着的院门。 但是外面无人走动,没有黑色的阴影。一切都在明亮的月光下,连最细小的东西也引起了我的注意,例如晾衣绳上整整齐齐的夹子,还有那两把上面没放东西的草坪椅。我把手放在凉凉的玻璃上,遮住月光,看到了更多东西。我听着。然后我又上床,却睡不着。我翻过来,转过去。我猜想开着的院门似乎是个邀请。克里夫的呼吸声音刺耳。他张着嘴巴,胳膊抱在苍白的、赤裸的胸膛上。他占了他那边的床,还有我这边的一大半。我把他推了又推,可他只是哼了哼。我又在床上待了一会,直到最后我明白了这没用。我下床找到拖鞋,去了厨房,在那里泡了杯茶,端着茶坐在餐桌前。我抽了根克里夫的不带过滤嘴的烟。时间不早了。我不想去看时间。再过几个钟头我就得去上班,克里夫也得起来。他已经睡了几个钟头,不过闹钟响时他起床没问题。他也许会头疼。不过他会喝很多咖啡,在厕所待很久。吃四片阿司匹林,他就没事了。我喝茶,又抽了一根烟。过了一会儿,我决定出去把院门关上,就去找到睡袍。然后我去了后门那里。我抬头看,看到了星星,然而是月亮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照亮了一切——房子、树、电线、电话杆,还有整个这一带居民区。我仔细扫了一眼后院那里,然后才走下门廊。起了一阵微风,我裹紧睡袍。我朝打开的院门走去。 把我们家跟山姆·劳顿家隔开的栅栏那边有什么声响,我马上过去看。山姆胳膊放在栅栏上,身体倚靠在那里盯着我看。他用拳头堵住嘴,干咳了一声。 “晚上好,南希。”他说。 我说:“山姆,你吓了我一跳。你在干吗,山姆?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我听到我家的院门开了。” “我在这里待了有一阵子了,可是什么都没听到。”他说,“也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可能是风吧,没错。不过如果是闩上了,没理由会打开。”他嘴里在咀嚼什么东西。他看了看打开的院门,然后又看着我耸耸肩。他的头发在月光下是银色的,竖立在头上。外面亮得我能看到他的长鼻子,甚至能看到他脸上深深的皱纹。 我说:“你在干吗,山姆?”我走近栅栏。 “捉虫。”他说,“我在捉虫。想看样东西吗?你过来,南希,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过去。”我说着开始沿着我家房子的那一侧到了前门那里,走出去,沿着人行道走。我感觉怪怪的,就这样穿着睡衣和睡袍在外面。我心想我一定要记着这件事,穿着睡袍在外面走。我能看到山姆穿着睡袍站在他家房子的那一侧,他的睡衣裤脚刚好到了他的牛津鞋鞋背那里。他一只手拿着一个大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罐子之类。他用电筒光引导我。我打开院门。 山姆和克里夫曾经是朋友。后来有天晚上他们喝酒时吵了起来。接下来,山姆就在两座房子之间树起了栅栏,后来克里夫决定竖起自己的栅栏,那是在山姆失去米莉后再婚和当上父亲后不久。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米莉,山姆的第一任妻子,一直到去世都跟我是好朋友。她心脏病发时才四十五岁。显然她当时在拐上她家的车道时犯了病。她突然趴在方向盘上,车继续往前开,撞到车棚后面。山姆从家里跑出来时,发现她已经死了。有时在夜里,我们会听到那边传来号啕大哭的声音,肯定是他。我们听到时面面相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会浑身颤抖,克里夫会给自己再弄一杯酒。 山姆和米莉有个女儿,她十六岁时离开家,去旧金山当了“花儿”4。多年来她时不时会寄卡片回来,但从来没有回过家。米莉死时,山姆想联系她,却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哭着说他先是失去了女儿,然后失去了女儿的妈妈。米莉下葬时,山姆号啕大哭。然后过了一阵子,他开始跟劳丽约会。我不知道劳丽姓什么,她比米莉年轻,是一所学校的老师,兼职帮人准备所得税申报。他追求的时间不长。他们两个人都孤独、身处困境。所以他们就结了婚,后来有了小孩。但可悲之处就在这里:那个小孩患了白化病。他们从医院把他抱回家后没过几天,我看到了这个小孩。无疑他患了白化病,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连指尖都有。他的眼睛虹膜周围带了点粉红色,?;而不是白色,头发像老头那样白,另外头也太大。但是我没见过多少个小孩,所以那有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第一次看到时,劳丽就站在摇篮的另一侧,抱着胳膊,她手背上的皮肤全破了,焦虑也让她抽搐着嘴唇。我知道她担心我会往摇篮里看一眼抽口冷气还是怎么样。不过我有心理准备。克里夫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不管怎么样,我一般情况下也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我就用手碰了碰那个孩子两边小小的白色面颊,想要挤出笑容。我叫他的名字,说:“萨米。”但是我原以为我叫那个名字时会哭出来。我有所准备,但还是无法跟劳丽的视线长时间接触。她站在那里等着,而我暗自庆幸那是她的孩子。不,无论如何我不想要那样一个孩子。谢天谢地,我和克里夫很久以前就决定不要孩子。但是据克里夫说——他根本评判不了别人——小孩出生后,山姆的性格改变了。他变得脾气暴躁,缺少耐心,对整个世界都感到恼火,克里夫说。后来他跟克里夫有了那次争执,山姆竖起了栅栏。我们很久没有说话了,彼此都是。 “你看这个。”山姆说着提起睡衣蹲了下来,睡袍像扇子一样摊在膝上。他用电筒照在地上。 我去看,看到几条粗粗的白色鼻涕虫在一片露出来的地面上蠕动。 “我只需要给它们喷一下。”他说着举起一罐什么东西,看上去像是一罐杀虫剂,标签上面有个骷髅头和一对交叉的骨头。“鼻涕虫正在攻占这里。”他一边说着,嘴里一边在咀嚼什么东西。他把头扭到一边吐了一口,那有可能是烟草。“我得几乎每天晚上都这样,也只是刚好差不多能顶住它们的攻势。”他用电筒光又扫到一个玻璃广口瓶,那里面已经快盛满这种东西。“我夜里为它们放下诱饵,然后一有机会,我就出来拿着这东西捉它们。这种破玩意儿到处都是,你们家的院子里也有,我敢说。要是我们家院子里有,你们的也会有。它们在院子里干的事可真是伤天害理啊。还有你的花。看看这里。”他说。他站起身拉过我的手,把我领到几丛玫瑰那里,让我看叶子上的小洞。“鼻涕虫。”他说,“晚上你在这里不管往哪儿看,到处都是鼻涕虫。我布下诱饵,然后出来,把不肯吃我为它们摆上的小小的筵席的尽量全都抓到。”他说,“鼻涕虫真是种可怕的生物,我把它们丢在那边的那个广口瓶里,等到瓶满了,全都化掉了,我就去洒到玫瑰下面,挺好的肥料。”他用电筒光慢慢扫过玫瑰花丛。过了一会儿,他说:“挺棒的生活,对吧?”然后摇了摇头。 头顶有一架飞机飞过。我往上看,看到它闪烁的灯光,还看到了长长的一溜白色废气,在灯光后面,跟夜空中的其他东西一样清晰。我想象飞机上的人坐在座位上,系着安全带,有人在读书,有人只是盯着舷窗外面看。 我又看着山姆。我说:“劳丽和小山姆怎么样?” “他们挺好。你知道的。”他说着耸耸肩。他继续嚼着嘴里此时不知在嚼的什么东西。“劳丽是个好女人。最好的。她是个好女人。”他又说了一遍,“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不是有她,我会想和米莉在一起,不管她是在哪儿。就我所知道的,那是哪儿都不是。我对这件事就是这样想的,哪儿都不是。”他说,“死亡是哪儿都不是,南希。你想引用可以引用我这句话。”他又吐了一口。“萨米病了。你知道他容易患这种感冒,他很难摆脱。劳丽明天还要带他去看病。你们怎么样?克里夫好吗?” 我说:“他挺好,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个老克里夫。”我不知道别的还怎么说。我又看了一眼那丛玫瑰。“他现在睡着了。”我说。 “有时我出来到这里捉这些破鼻涕虫时,会往你们家那个方向的栅栏看一眼。”他说,“有一次——”他停下来轻轻笑了,“对不起,南希,可是现在我觉得有点滑稽:有一次我往栅栏那边看,看到克里夫在你家后院里往那些矮牵牛花上面撒尿。我真想说什么话,开个某种小玩笑,可是我没有。从我所看到的,我觉得他之前在喝酒,所以不知道我说什么时,他会有什么反应。他没有看到我。我就没出声。挺可惜我那次跟克里夫闹掰了。” 我慢慢地点点头。“我想他也感到可惜,山姆。”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跟他曾经是好朋友。”但是克里夫对着矮牵牛花拉开裤链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闭上眼睛,想要抹去这幅画面。 “是啊,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山姆说,接着又说,“夜里我在劳丽和宝宝睡着后出来,首先是让我有点事情可做。你们睡了。人们都睡了。我现在睡觉不行。我正在做的事值得做,我相信是这样。你看那里,”他说着刺耳地吸了口气,“那里有一条,看到了吗?就在我手电筒照着的地方。”他把光柱照在玫瑰花丛下面的土那里,后来我就看到了那条鼻涕虫在蠕动。“你看好了。”山姆说。 我把胳膊抱在乳房下面,弯腰去看他照亮的地方。那条鼻涕虫停下来,抬起它看不到东西的头部转来转去。后来山姆就拿药罐对准它喷了两下。“这些天杀的黏糊糊的玩意儿。”他说,“天哪,我恨它们。”那条鼻涕虫开始扭来扭去,卷起来又伸直。它又卷起来,然后就一动不动。山姆拿起一把玩具铲,铲起那条鼻涕虫。他把那个广口瓶离自己身子很远地拿着,拧开盖子,把鼻涕虫丢进去。他把瓶盖又拧上,把瓶子放在地上。 “我戒酒了。”山姆说,“没有全戒,只是少喝了很多。没办法。有一阵子发展到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我们家里现在还是到处都有酒,可是我不怎么碰了。” 我点点头。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我感觉他在等我说什么。但我什么都没说。有什么好说的?什么都没有。“我得进屋了。”我说。 “没问题。”他说,“嗯,我再干会儿这活,然后我也回屋了。” 我说:“晚安,山姆。” “晚安,南希。”他说,“对了,”他停止咀嚼东西,他的舌头把不管什么东西顶在下嘴唇里面,“代我向克里夫这家伙问好。” 我说:“我会的,会跟他说你问好了,山姆。” 他点点头。他用手压了压他的银色头发,似乎要让头发总算弄平一次。“晚安,南希。” 我又走回房前那里,走在人行道上。我手扶院门停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这一带宁静的居民区。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突然觉得我跟十几岁时认识和爱过的人距离遥远。我想念人们。我在那里站了一阵子,希望能回到那段时期。接着我又想到一件事,清楚地明白自己做不到。不可能。可是我又想到我的生活跟我年轻时、对将来有着期望的以为将要拥有的生活截然不同。我现在不记得那些年我想怎样过日子,但是跟所有人一样,我有过计划。克里夫也是有过计划的人,所以我们认识了,并一直待在一起。 我进屋,把灯全关了。在卧室里,我脱下睡袍,叠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好让我在闹钟响时能拿到。我没去看时间,又查看了一次闹钟是定好了。后来我就上床,拉上被子,闭上眼。克里夫开始打呼噜。我捅了他一下,但根本没用。他还是在打。我听着他的呼噜。后来我想起来院门还没闩。最后我睁开眼睛,只是躺在那里,眼睛转来转去地看室内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我侧过身,把一条胳膊搭在克里夫的腰上。我摇晃了他一下。他有一会儿不打呼噜了。后来他清清喉咙,吞咽了一下。他胸腔里面卡了什么东西,咔嗒作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打起呼噜。 我说:“克里夫。”然后我用力地摇晃他,“克里夫,听我说。”他呻吟了一声,浑身颤抖了一下。有一会儿,他似乎停止了呼吸,到了什么的最底部。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住他屁股上的软肉。我屏住呼吸,等待他重新开始呼吸。隔了一会儿,然后他再次呼吸起来,悠长而平稳。我的手挪到他的胸部并停留在那里,手指张开,然后开始轻敲,似乎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克里夫?”我又说,“克里夫。”我用手去摸他的喉咙,找到他的脉搏。接着我用手捧着他留着胡茬的下巴,手背上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我仔细去看他的脸,开始用指尖摸索他的五官。我碰到他合着的厚厚的眼睑,抚摸他前额上的皱纹。 我说:“克里夫,听我说,亲爱的。”在把想说的一切都讲出来之前,我先告诉他我爱他。我告诉他我一直爱他,而且会一直爱他。那些话需要在别的话之前先说出来。后来我就开始说话了。他的心神不在这里,根本听不到我说话,那都没关系。另外,我说话说到一半时,我想到他已经知道了我要说的一切,或许比我了解的更清楚,而且已经知道了很久。我想到那一点时,停了一会儿没说话,用一种新的眼光看着他。不管怎么样,我想说完已经开始说的话。我继续对他说,不带怨恨或者任何情绪,一切都在我心里。我最后说了最糟糕和最后的话,那就是觉得我们正在快速地往那个哪儿都不是的方向而去,该是承认的时候了,即使也许毫无办法。 你也许会觉得,说了这么多话啊。可是我因为说出来而感觉好了点。我擦掉脸上的泪水,躺了下来。克里夫似乎呼吸正常,可是响得让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我想了一会儿我们家之外的那个世界,然后我就没有什么想法了,除了想到也许我能够入睡了。 放纵 现在是十月了,天气潮湿。从我所住的旅馆窗户那里望出去,我能看到这个灰色的中西部城市的大部分;刚刚,这里的路灯亮了,几幢楼上也亮起了灯,城郊那边高大的烟囱里冒出浓烟,慢慢上升到越来越暗的天空中。这里除了有所大学的分校区——跟主校区相比,真的挺寒碜——此外真是乏善可陈。 我想讲一个故事,那是我在萨克拉门托短暂地逗留时,我父亲讲给我听的。它所涉及的是前两年,在他和我母亲离婚前他卷入的几件破事。可能有人要问我这个故事是否重要到值得一讲——值得付出我的时间和精力,还有你的时间和精力——为什么在此之前我没有讲?对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首先,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有那么重要——至少对于我父亲和其他有关的人之外的人来说,是否有那么重要。第二个问题也许更中肯:这个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更难。我承认那天我对父亲态度不好,也许在我本来能帮助他的时候,我却让他失望了。然而又有别的什么告诉我他已经不可救药,我怎么样都帮助不了他,这是那几个钟头让我们都领会的唯一一件事,是他让我——也许用“强迫”这个词更好——往自己的深渊里望了一眼;如珀尔·贝利5所言,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我们都从经验中学到了这一点。 我是个书本推销员,为一家著名的中西部教科书公司当代表。我的根据地在芝加哥,我的分区包括伊利诺伊州和爱荷华州及威斯康星州的一部分。我当时在参加于洛杉矶举行的西部出版协会大会,我想到——完全是一时心血来潮——在我回芝加哥之前,去跟我父亲待几个钟头。我感到迟疑,因为自从他离婚后,我在很大程度上不想再见到他,但是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我从钱包里找到他的地址,给他发了份电报。第二天早上,我把我的东西寄到了芝加哥,登上一架飞往萨克拉门托的飞机。天略微有点阴,那是个凉爽、潮湿的九月上午。 我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我看到他时,他站在门口后面几步远,白色头发,戴眼镜,穿着褐色的棉布休闲裤、一件灰色的尼龙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最上面那粒纽扣没扣。他盯着我看,我意识到自从我下飞机后,他肯定就一直看着我。 “爸,你怎么样?” “莱斯。” 我们很快握了握手,开始走向航站楼。 “玛丽和孩子们怎么样?” 回答之前,我认真地看了看他。当然,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分居近半年了。“大家都还好。”我回答道。 他打开一个白色糖果袋。“我给他们挑了点东西,也许你可以带回去。没多少东西。一些杏仁硬糖,给玛丽的;一个库提游戏,给埃德的;还有个芭比娃娃,珍会喜欢的,不是吗?” “她当然会。” “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我点点头。一群面色通红、兴奋地聊着天的修女往登机口去时,我们闪到一旁。他老了。“嗯,我们去喝杯酒或者咖啡好吗?” “听你的。我没车。”他带着歉意,“在这里真的不需要。我打的过来的。” “我们不用去哪儿,去酒吧那边喝杯酒吧。时间挺早,不过我可以来一杯。” 我们找到了休息室,我挥手示意他进了一个隔间,我则去了吧台那边。我的嘴巴发干,等的时候,我要了杯橙汁。我望向父亲,他的手扣在一起放在桌子上,隔着能俯视停机坪的染色玻璃盯着外面看。一架大飞机正在登机,远处另外一架飞机正在降落。隔着几张凳子那里,一个三十八九岁的红发女人穿了套白色针织裙,坐在两个衣着讲究、比她岁数小的男人之间。其中有个男的正凑近她的耳边告诉她什么事。 “来吧,爸,干杯。”他点点头,我们每个人都喝了一大口,接着点着了烟。“嗯,你怎么样?” 他耸耸肩,摊开手。“凑合吧。” 我在座位上往后靠,深吸一口气。他身上有种悲哀的样子,我忍不住觉得那有点让人恼火。 “我想芝加哥机场会有这个的三四倍大。”他说。 “比那还大。” “想着就大。”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不久前。几个月前。” 过了一两分钟,我说:“我想该再来一杯了。”酒保往我们这边看,我点点头。这次,一个穿着红黑两色裙子的苗条而好看的女孩来给我们点酒。吧台前面的凳子全都有人坐了,有几个人穿着职场西装坐在隔间里的桌前。从天花板吊下来一张渔网,里面扔了几个彩色的日本鱼浮。自动点唱机那里,帕图拉·克拉克正在唱《下城》。我又想到我父亲现在独自生活,晚上在一家机械修理厂操作车床,好像那都不是真的。突然,吧台前那个女人哈哈大笑,坐在凳子上身子往后仰,手抓着坐在她两边的那两个男人的衣袖。那个女孩端着酒回来了,这次我和父亲碰杯碰得叮当响。 “我倒想着那件事让我死了算了。”他慢吞吞地说,胳膊重重地放在杯子两边,“你是个有文化的人,莱斯,也许你能理解。”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不跟他视线接触,等他接着往下说。他开始用一种低沉而单调的声音说话,这马上让我感到恼火。我把烟灰缸立起来去看底部是什么字,“雷诺和塔霍河哈拉俱乐部”。那是个能玩得开心的地方。 “她是个推销斯坦利产品的。一个小个子女人,手和脚都小,头发像煤一样黑。她算不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可是也挺动人。她三十岁,有小孩,可是,可是她是个体面的女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你妈总是从她那里买东西,扫帚啦,拖把啦,某种馅饼,你知道你妈的。那是个星期六,我一个人在家,不知道你妈去哪里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没去上班。我在前面的房间里喝咖啡读报,只是闲待着。有人敲门,是这位小个子女人,萨莉·韦恩。她说她带了些东西给我妻子,帕尔默太太。‘我是她先生。’我说,‘帕尔默太太这会儿不在家。’我请她进来,你知道,我会给她那些东西的钱。她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只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小纸袋及收据。” “‘哎,交给我吧。’我说,‘你干吗不进来坐一会儿,等等看我能不能找到一点钱。’” “‘没关系。’她说,‘你可以先欠着,我可以随时来拿。很多人都这样,没关系。’她露出微笑,让我知道没关系。” “‘不,不,’我说,‘我有钱。我更想现在就付,省得你再来一趟,也省了再欠一张账单。进来吧。’我又说了一遍,手扶着打开的纱门。‘让你站在那里没礼貌。’那是上午十一二点左右。” 他咳嗽了一下,从桌子上我那包烟里抽出一根。吧台那边的那个女人又哈哈大笑,我望了一眼,然后又看着我父亲。 “她就进了屋,我说:‘请等一下。’然后进卧室找钱包。我在梳妆台上看了一遍却找不到。我找到一些零钱和火柴,还有梳子,但是找不到钱包。你妈那天上午例行做了卫生。我又去到前面房间那里说:‘哎,我还没找到钱呢。’” “‘请别费事了。’她说。” “‘不费事。’我回答道,‘反正得找到我的钱包。你别拘束啊。’” “‘哎,’我在厨房门口那里停了一下说,‘你听说东部那边的大劫案了吗?’我指着报纸,‘我刚才正在看。’” “‘我昨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了。’她说,‘他们有了照片,采访过警察。’” “‘他们得手后还漂漂亮亮地跑掉了。’我说。” “‘挺有本事,不是吗?’她说。” “‘我想每个人总有一时,都梦想过犯下一桩完美的罪案,不是吗?’” “‘但不是谁都能够得手并且跑掉。’她说。她拿起那份报纸,头版有一张装甲车的照片,标题写着好像是桩百万美元劫案什么的,诸如此类的话。你记得吧,莱斯?当时那几个家伙打扮成警察?”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们只是站在那里互相看着。我转身到了门廊上,去洗衣篮里找我的裤子,我想你妈把我的裤子放在了那里。我在屁股口袋里找到了钱包,又去到前面的房间那里,问我得付多少钱。” “‘我们现在可以交易了。’我说。” “是三四美元吧,我付给了她。后来,我不知怎的,问她如果她有了那些人抢走的那么多钱,会用来做什么。” “她哈哈大笑,笑得露出了牙齿。” “我不知道我是中了哪门子邪,莱斯。我五十五岁了,孩子都长大了,我不应该做那种事。她只是趁孩子们上学时的那几个钟头里,做这种推销斯坦利产品的事,但主要只是让她有事情可做。她并不是非得工作不可。她丈夫拉里,他是联合货运公司的司机,收入不错。卡车司机,你知道。他挣的足够养家,不用她也去上班。那并不是个非得找事做的问题。” 他停下来擦了一下脸。“我努力想让你理解。” “你不用再多说了,”我说,“我又没问你什么。谁都会犯错误,我理解的。” 他摇摇头。“我得告诉某个人这件事,莱斯。我跟谁都没说过,可是我想跟你说说,想让你理解。” “她有两个孩子,斯坦和弗莱迪。他们都上学了,两个相差一岁。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谢天谢地,但是后来她给我看过几张他们的照片。我说起钱的事,她笑了,她说她自己不会再卖斯坦利产品。他们会搬到圣迭戈市,在那里买座房子。他们在圣迭戈市有亲戚,如果有了钱,他们会搬到那里开一间体育用品商店。他们总是在谈论这件事,开一间体育用品商店,要是他们挣得够多,可以去实现的话。” 我又点着一根烟,看了一眼手表,在桌子下面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面。酒保往我们这边看,我举起杯子,他示意那个女孩,她正在另外一张桌前下单。 “这时她坐在沙发上,更放松了。她在翻阅报纸时,抬头问我有没有烟。她说她把自己的烟留在家里了,说她把烟放在另外一个手袋里,从家里出来后就没再抽过烟。她说她讨厌在家里有一盒时,还去自动售货机上买。我给了她一根烟,拿了根火柴给她点烟,可是我的手指在颤抖。” 他又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桌子。吧台那边那个女人胳膊挽着两边男人的胳膊,在跟自动点唱机播的音乐一起唱:“夏天的风,吹过大海。”我的手在酒杯上面上下滑动,悲伤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后来的事就有点模糊了。我记得我问她想不想喝点我煮的咖啡。我说我刚煮了一壶,可是她说她得走了,不过也许她有时间喝一杯。我们始终没有提你妈,我俩都没有,事实上,她随时都有可能进屋。我去厨房把咖啡加热,非常紧张,我把杯子端进去时,杯子碰得咔嗒咔嗒响……我跟你说,莱斯,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我跟你妈结婚那么多年,从来没出过轨,一次都没有。也许有几次我想过,要么是有过机会……你不像我那样了解你妈。有时候她,她可以——” “够了,”我说,“你不用再往下多说一个字了。” “我那样做并没有什么用意。我爱你妈,你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试着理解……我把咖啡端进来,那时萨莉已经脱下外套。我坐在沙发上跟她相对的另一头,我们谈起更私人的事。她说她有两个孩子,都在罗斯福小学上学,拉里是个司机,有时一出去就是一两个星期,北边能到西雅图,要么南边到洛杉矶,要么去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他总是不在家。很快,我们真的开始感觉在一起聊得挺好,你知道,喜欢只是坐在那里聊天。她说她的父母早就过世,她是被一位现在住在雷丁的姑妈抚养大的。她上高中时认识了拉里,他们都在那里上学。他们结了婚,但是让她感到自豪的,是她坚持上完了学。可是很快,我说到什么时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说的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而她一直在笑。她接着问我有没有听过关于一个卖鞋子的男人去寡妇家的笑话。她给我讲了那个笑话后,我们很是笑了一阵子,我接着跟她讲了个更黄的,她听了笑得咯咯响,接着又抽了一根烟。后来自然而然,我很快就挪到了她身边。” “跟你说这些让我感到羞耻,你是我的亲骨肉啊,可是后来我就亲了她。我想我当时笨手笨脚,不过我将她的头仰到沙发上并亲了她,我感觉到她的舌头碰到了我的嘴唇。我不清楚,不是很清楚怎么来讲这件事,莱斯,可是我强奸了她。我不是说违背她的意愿强暴了她,根本不是那回事,可我还是强暴了她,把她当成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摸索、拉扯她。她没有鼓励我,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可是她也没有做什么来阻止我……我说不好,一个男的可以循规蹈矩地过下去,过下去,直到突然……” “可是过了一两分钟就全完事了。她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显得尴尬。我不是很清楚该做什么,我去厨房里给我们加点咖啡。我回来后,她已经穿上外套,准备走了。我把咖啡放下,走过去捏了她一下。” “她说了句‘你肯定认为我是个婊子什么的’之类的话,然后看着自己的鞋子。我又捏了她一下,说:‘你知道不是这样。’” “嗯,她走了。我们没有说再见或者回头见,她只是转身溜出门外。我看着她上了她停在这个街区的小汽车,开车走了。” “当时我很兴奋,也迷迷糊糊的。我把沙发旁边的东西整理好,把坐垫翻过来,报纸全叠起来,甚至把我们用过的两个杯子也洗了,把咖啡壶也洗干净了。我当时一直在想怎样去面对你妈。我知道我得出去一会儿,好有机会考虑。我就去了凯利酒吧,那天下午都待在那里喝啤酒。” “就是那样开始的。在那之后,有两三个星期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跟你妈关系照常,过了头两三天,我不再去想另外那个女的。我是说,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怎么可能忘了呢?——只是根本不再去想了。然后有个星期六,我在前面院子里修剪草坪时,看到她在街对面停下了车。她手里拿着一个拖把和两三个纸袋下了车,在送货。当时你妈在家里,什么都能看到,如果她刚好往窗外看的话。可是我知道我得找机会跟萨莉说句话。我看着,等到她从街对面那座房子出来时,我尽量不露声色地溜达过去,拿着一把螺丝刀和一把钳子,好像我也许跟她有什么正经生意要做。我走到那辆车的一侧时,她已经上了车,只得侧身把车窗摇下来。我说:‘你好,萨莉,一切都好吗?’” “‘挺好的。’她说。” “‘我想再见到你。’我说。” “她只是看着我,不像是生气还是怎么样,只是平静地、直直地看着我,手放在方向盘上。” “‘想见你。’我又说,我的嘴巴又不好使了,‘萨莉。’” “她吸起嘴唇,然后松开嘴唇说:‘今天晚上你想来吗?拉里去了外地,俄勒冈州的萨勒姆。我们可以喝点啤酒。’” “我点点头,从车那里后退了一步。‘九点钟之后,’她又说,‘我会留着灯。’” “我又点点头。她发动汽车,合上离合器,开车走了。我回头又走过街道,腿软绵绵的。” 离吧台不远,有个穿着红色衬衫的瘦削、肤色黝黑的男人开始演奏手风琴。那是一首拉丁风格的曲子,他演奏时带着感情,把那件大大的乐器抱在怀里晃来晃去,有时抬起腿并抡得高过大腿。那个女人背对吧台坐在那里听,手里拿着一杯酒。她不仅听,还看着他演奏,并开始坐在凳子上晃来晃去。 “这现场演出真是不错。”我说,想让我父亲分散一下注意力,可他只是往那边望了一眼,然后喝完了那杯酒。 突然,那个女人滑下凳子,朝地板中央走了几步,开始跳起舞来。她把头甩来甩去,随着她用鞋后跟踩着地板,她两只手都打着响指。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她跳舞。酒保暂停兑制酒。有人开始从外面往里看,很快有一小群人聚集在门口,但她还是在跳。我觉得人们一开始看得入迷,但有点震惊,也为她感到尴尬。反正我是这样。有一会儿,她长长的红头发扯松了,垂在她背后,她却只是大声叫喊,鞋后跟跺得越来越快。她把手举过头顶开始打响指,在地板中央的一个小圈子里跳来跳去。这时她被男人包围着,但是在他们头顶,我能看到她的手在打响指。然后随着最后几声断然的跺脚和一声叫喊,结束了,音乐停了,那个女人把头往前甩,头发一下披散在她脸上,她单膝跪在地上。那位手风琴演奏者带头鼓掌,离她最近的人往后退,为她腾出地方。她在地板上停了一会儿,低着头,大喘着气,然后才站起来。她似乎感到茫然。她舔了一下贴在嘴唇上的头发,看了一圈周围的脸庞。那些男的继续鼓掌。她面带微笑,缓慢而又正式地点点头,慢慢转身,直到她把每个人都看在眼里。然后她吃力地走到吧台前,端起了她的酒。 “你看到了吗?”我问。 “我看到了。” 他表现得再漠然不过。有一阵子,我觉得他极其可鄙,不得不望向别处。我知道是我傻,也知道再过一个钟头我就不在这里了,但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告诉他我是怎样看待他那桩龌龊事的,以及对我、对我妈妈造成了什么影响。 自动点唱机从一张唱片的中间开始播放。那个女人仍然坐在吧台前,只是这时用胳膊肘撑着,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她面前有三杯酒,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位,早些时候跟她说话的那位挪开了,到了吧台的尽头。另外那个男人把掌心贴在她背部下方。我做了次深呼吸,挤出一点笑容,转而去看我父亲。 “就那样过了一阵子。”他又讲起来,“拉里的日程挺有规律,我发现自己每天晚上一有机会就会过去,会跟你妈说我去参加麋鹿会6的活动,要么我跟她说厂里得加班。任何事,任何事,只要能出去几个钟头。” “第一次,也就是同一天的那个晚上,我把车停在三四个街区以外,在街上走,径直路过了那座房子。我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快不慢地走着,径直路过她家的房子,努力攒起勇气。她整夜开着前廊上的灯,百叶窗全都拉着。我走到这段街区的尽头,然后又慢慢走回头,走在人行道上,然后走到她家门前。我知道要是拉里来开门,那就到此为止。我会说我想问下路,然后继续往前走,再也不回来。我的心脏当时跳得咚咚响。就在我按门铃之前,我把戒指取下来放在口袋里。在她把门打开前的一分钟,我想,我想就在那时,只有那一次我考虑过,我是说真正考虑过我在对你妈做什么。就在萨莉开门之前的一分钟里,我有那么一阵子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我所做的事大错特错。” “可我还是做了,我肯定是疯掉了!我肯定疯了好久,莱斯,而且并不知情,只是等着我去发现。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去做那种事?像我这样一个孩子都已经成年的混蛋。她干吗要去做那种事?那个狗娘养的浪货!”他咬紧牙关沉思了一会儿,“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为她疯狂,我承认……我有机会时,甚至一连三个晚上都去。我知道拉里不在,会在下午就溜出厂,直奔那儿。她的孩子们总是还在学校,谢天谢地,我从来没有撞到过他们。如果撞到了,现在会复杂很多……可是第一次,那次最不容易。” “我们当时都很紧张。我们在厨房里坐了很久,喝杯酒,她开始跟我说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秘密的想法,她是这样称呼的。我开始放松下来,也感觉更自在了,不知不觉也跟她讲起了事情。例如讲起了你:你工作,存钱,然后去上学,然后又回到芝加哥生活。她说她小时候坐火车去过芝加哥。我跟她讲了我这辈子做了什么事——至今没什么作为,我说。我又跟她讲了我仍然想做的一些事,我仍然计划去做的事。我在她旁边时,她让我有那种感觉,好像我没有把那一切抛在身后似的。我跟她说我并不是老得不能有计划了。‘人是需要计划的,’她说,‘你一定得有计划。当我老得不能做计划,不能有所盼望时,他们可以来把我处理了。’她是那样说的,另外,我开始觉得我爱她。我们坐在那里无所不谈,不知道谈了多久,后来我搂住了她。” 他摘下眼镜,眼睛闭了一会儿。“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这件事。我知道我很可能快有点醉了,不想再喝酒了,可是我一定得跟别人说说这件事。我再也憋不住了。所以如果我说这么多让你烦了,你真的得,请你真的得再听一会儿,满足一下我。” 我没有回答。我望向停机坪,然后看看手表。 “哎!——你的飞机是什么时候的?你可以改迟点的航班吗?我请你再喝杯酒吧,莱斯,再给我们点两份。我会快一点说,再有一分钟就说完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需要把这件事讲出来,听着吧。” “她把拉里的照片放在卧室里,就在床边……我想跟你全都讲一讲,莱斯……一开始,我们在床上时,他的照片让我感到不安,她关灯前我最后看到的,就是那张照片,但那只是在刚开始的几次。过了一阵子,我习惯了看到那张照片。我是说,我喜欢那张照片,我们在他的床上时,他对我们和气又安静地微笑。我几乎变得渴望看到那张照片,如果不在那里,我会想要看到的。后来发展到我下午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看那张照片,因为当时总是光线够亮,我什么时候想看,就能看到他。” 他摇摇头,他的头似乎有点一晃一晃的。“难以相信啊,对吧?几乎认不出来你的爸爸了,对吧?……嗯,到头来这件事没有一样好结果。你知道的。你妈离开了我,她绝对有权这样做。你现在全知道了。她说,说她受不了再看到我。但即使是这样,也都不是很重要。” “你什么意思,”我说,“那不重要?” “我跟你说说,莱斯,我跟你说说这里涉及的最重要的事情吧。你知道有些事情,有些事情比那还要重要得多。比你妈妈离开我更重要。从长远来说,你妈妈离开我根本没什么……有天我们在床上。那时肯定是十一点左右,因为我一直特意记着要在午夜前回家。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我们只是躺在床上聊天。我和萨莉,我搂着她的腰。我听着她说话,有点在打盹,我想。那样挺好,只是打着盹,可以说似听未听。同时我又醒着,记得我想着很快我就得起来回家了,这时一辆小汽车拐到车道上,有人下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 “‘天哪,’她尖叫着说,‘是拉里!’我跳下床,仍在门厅那里想要穿上衣服时,听到拉里走上门廊,打开了门。我肯定是疯了。我好像记得我在想如果我跑出后门,他会把我顶在后面的高栅栏上把我干掉。萨莉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喘不上来气。她穿着睡袍,但是没扣好,她站在厨房里摇着头。一时间,这一切全都发生了。我站在那里,半裸着身子,手里拿着衣服,而拉里正在打开前门。我跳了。我直接跳着冲向前面房间的那面大窗户,冲过玻璃。我跳到不知道什么灌木上,马上又跳起来,身上还在往下掉玻璃碴,接着我就在大街上跑。” 你这个疯狂透顶的老混蛋,你。恶心。整个故事都很愚蠢。要不是因为我的母亲,那会挺可笑,全都是。我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看我的眼睛。 “但是你跑掉了?他没有追你还是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面前的空酒杯,我又看看手表,伸了个懒腰。我眼窝持续感到微微发疼。“我想我最好还是快点去那儿吧。”我用手抹了把下巴,拉直了衣领,“我想就是这样了,嗯?你跟我妈就分开了,你搬到萨克拉门托这里,她还在雷丁。就是这样吧?” “不,不完全对。我是说,是那样,对,对,可是——”他提高了声音,“你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对吧?你并不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你三十二了,可是,可是除了卖书,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怒视着我。在眼镜片后面,他的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又小又带着冷漠。我只是坐在那里,也根本没什么感觉。似乎该走了。“不,不,那还不是全部……对不起。我跟你说说还发生了什么事吧。如果他只是把萨莉打了一顿还是怎么样,要么去追我,来我家找我,任何事,那都是我应得的,不管他要怎么对待我……可是他没有,那些事情他一样都没做。我想,我想他只是垮掉了,崩溃了。他只是……崩溃了。他躺在沙发上哭,萨莉躲在厨房里,也哭,跪下来向上帝大声祈祷,说她后悔了,后悔了。可是过了一会儿,萨莉听到门关上了,她进了客厅,发现拉里没在那里。他没有开车,车还停在车道上。他走路,走到市中心,在第三大道上的杰弗逊旅馆开了个房间。他去一间通宵营业的杂货店买了把削皮刀,去了房间,就开始,开始往自己的肚子上戳,想自杀……两天后,有人想进来,他还活着,身上有三四十处小的刀伤,房间里面全是血,可是他还活着。他把自己的内脏割得稀烂,医生说。一两天后,他死在医院。医生说根本没办法救他。他就那么死了,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或者让谁来。只是死了,内脏割得稀烂。” “我感觉好像,莱斯,我至此死掉了。我有一部分死掉了。你妈离开我是对的,她应该离开我。可是他们不得不埋掉了拉里·韦恩,那是不应该发生的!并不是说我不想死,莱斯。说到底,我宁愿埋在地下的是他而不是我,如果必须选择的话……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生和死,那些事情。我相信生命只有一次,就是那样,可是我良心上绕不开另外那个人的生命。我总是会一再想起他,我是说,我总是放不下这个想法,那就是他竟然会因为我所引起的某件事而死去。” 他开始说起别的事,却摇了摇头。后来他把身体略微倾过桌子,还是有点张着嘴,想看着我的眼睛。他想要做什么事,他在想以某种方式把我牵涉进去,好吧,但是还不仅仅是这样,他还想要别的。一个回答,也许吧,在没有回答的时候。也许只是要我做出一个动作,碰碰他的胳膊。也许那就够了。 我松开衣领,用手腕擦了一下前额。我清清喉咙,但还是无法正视他的眼睛。我开始有种不能确定、不合理的恐惧感,我眼窝深处的疼痛感更厉害了。他一直盯着我,直到我开始感到局促不安,直到我们都意识到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在这件事上,谁我都给不了什么。表面都是平静的,里面除了虚空,什么都没有。我感到震惊,眨了一两下眼睛。点烟时,我的手指在颤抖,不过我特别注意别让他看到。 “也许你觉得我这样说不对,可是我觉得那个人首先肯定有毛病。就因为他老婆跟人胡搞,就做出这种事。我是说,一个人能做出那种事,肯定得是半疯了……可是你不明白。” “我知道这件事很糟糕,让你良心上感到不安,可是你也不能永远自责啊。” “永远,”他往四周看看,“那是多久?” 我们在那里又坐了几分钟,什么都没说。我们的酒早就喝完了,那个女孩还没有回来。 “你想再来一杯吗?”我说,“我付钱。” “你还够时间再来一杯吗?”他直直地看着我问,接着又说,“不不,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别喝了,你还要赶飞机呢。” 我们在那个小隔间里站起来。我帮他穿上外套,我们开始往外走,我的手扶着他的肘部。酒保看着我们说:“谢谢两位。”我挥了下手。我的胳膊感到僵硬。 “我们去透透气吧。”我说,我们走下台阶到了外面,在下午耀眼的光线下眯起了眼睛。太阳刚好到了云朵后面,我们站在门外,什么都没说。一直有人跟我们擦肩而过,全都好像行色匆匆,除了一个穿着牛仔裤的人,他拎着一个真皮随身行李包,鼻子在流血。他用来捂着脸的手帕好像因为沾了血而硬硬的。他经过我们时看着我们。一个黑人的士司机问能拉我们去哪儿。 “我送你上的士,爸爸,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不,不。”他说着从路边那里脚步不稳地后退了一步。 “没事的。我想我们最好就在这里告别吧,前面这里。反正我也不喜欢告别。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又加了一句。 我们握了握手。“什么都别担心,现在这是最重要的。没有人,没有人是完美的。只要重新站起来,别担心。”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的话,反正他没有回答。那位的士司机打开了后面的门,然后跟我说:“去哪儿?” “他没事。他会告诉你。” 的士司机耸耸肩,关上车门,然后绕过车身到了前面。 “你要放松一点,写信,好吗,爸?”他点点头。“照顾好你自己。”我最后说。的士开走时,他从车窗望出来,那是我最后一眼看到他。飞回芝加哥的半路上,我想起我把他买的那袋礼物忘在休息室了。 他没有写信,后来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想写信给他,看他过得怎么样,可是恐怕我把他的地址给弄丢了。可是,你告诉我,说到底,从我这样一个人身上,他又能指望得到什么呢? 一件小小的好事 星期六下午,她开车去了购物中心的那家小小的面包房。看过一遍活页夹上贴着的蛋糕照片之后,她订了巧克力蛋糕,那是他最喜欢的。她选中的那款上面一头装饰着一架航天飞机和发射架,上方撒着白色的星星,另外一头有颗红色糖霜做的行星。他的名字——斯科蒂——会用突起的字母标在行星下方。那位面包师上了年纪,脖子粗粗的。当她告诉他斯科蒂下星期一就满八岁时,他一言不发地听着。面包师穿了件看上去像是罩衣的白色围裙,绑带从腋下穿过去,兜过背后又回到前面,在他粗粗的腰身下方绑好。听她说话时,他在围裙前面擦了擦手。他一直低头看着相册,只听她说话,他由着她说。他刚来上班,会整晚待在面包房,烤面包,他根本不是很着急。 她选好宇宙蛋糕后,面包师记下了她的名字(安·维斯)以及电话号码。蛋糕会在星期一上午做好,新鲜出炉,有足够时间赶得上斯科蒂下午的生日会。面包师没有什么乐呵劲儿。他们之间也没有怎么愉快地聊两句,只有最低程度的交谈,留下必要的信息。他让她感觉不自在,她不喜欢那样。他拿着铅笔在柜台前弯着腰时,她仔细看了看他粗犷的五官,纳闷他这辈子除了当面包师,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事情。她是位母亲,三十三岁,她觉得每个人,特别是年纪像那位面包师的人——老得能当她父亲——肯定有经历过蛋糕和生日会这种特殊时候的孩子。她跟面包师之间肯定有这个共同点,她想。但是他在她面前显得生硬,不是粗鲁,只是生硬。她放弃了跟他做朋友的想法。她往面包房的里屋看,能看到一张又长又重的木头桌子,桌子一头摞着铝制的馅饼盘,桌子旁边有个金属容器,里面放满空架子。那边有座巨大的炉子。一台收音机正在播放西部乡村音乐。 面包师在专门的预订卡上填好信息,合上活页夹。他看着她说:“星期一上午。”她向他道了谢就开车回家了。 星期一下午,斯科蒂跟一个朋友一起走路回家。他们把一包薯条来回传着吃,斯科蒂想知道他那位朋友当天下午要送给自己什么生日礼物。到了路口,他没看就走下路缘,马上被一辆小汽车撞倒。他侧着身子倒下,头在排水沟里,腿还伸在路面上。他闭着眼睛,可是他的腿开始来回动,似乎他想爬到哪里。他的朋友扔掉薯条喊起来。那辆小汽车开了一百英尺左右,然后停在路中央。那个开车的男的扭头看。他一直等到那个男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男孩有点站立不稳,他显得迷迷糊糊,但是没事。那位司机把车挂上挡开走了。 斯科蒂没哭,但什么都不肯说。他的朋友问他被车撞了有什么感觉,他也不回答。他径直走向他家的前门,他的朋友在那里与他挥手告别,跑回了家。斯科蒂进了屋,跟他妈妈说这件事,他妈妈坐在沙发上他旁边,把他的手拉到她的大腿上握着说:“斯科蒂,亲爱的,你肯定你感觉没事吗,宝贝?”一边想着不管怎样她会给医生打个电话。这时他突然往后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浑身软绵绵的。她叫不醒他,就急忙走到电话前,给正在上班的丈夫打了个电话。霍华德让她保持冷静,保持冷静,然后他打电话为斯科蒂叫了辆救护车,自己也赶到医院。 当然,生日会取消了。男孩住进了医院,他有轻度脑震荡和休克,呕吐过,肺内有积水,当天下午就需要抽出来。这时他只是显得睡得很沉——但完全不是昏迷,弗兰西斯医生看到男孩父母眼中的恐慌时,强调过那不是昏迷。那个星期一夜里十一点时,男孩在经过许多次X光拍片和化验之后,似乎在很安详地休息,现在只是等他醒来并恢复知觉的问题。霍华德离开了医院。从那天下午以来,他和安就待在医院陪斯科蒂,他要回家一会儿,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一个小时后回来。”他说。她点点头。“没事,”她说,“我就在这里。”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们的手碰了碰。她坐在病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着斯科蒂。她一直等他醒来,安然无恙,那样她就能放松下来了。 霍华德从医院开车回家。他开得比正常的要快,行驶在阴暗潮湿的街道上,然后他控制住自己,放慢车速。他一帆风顺,让他感到满意——上大学,结婚,为得到高级商科学位又上了一年大学,在一家投资公司成为一名初级合伙人。当上父亲。他过得快乐,另外至今也幸运——他知道的。他的父母还在世,兄弟和姐姐事业有成,大学里的朋友也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未受过真正的伤害,没有被那些他知道的确实存在、能够让一个人致残或者倒下的力量所害。如果运气转差,如果情况突然急转直下,那都是会发生的。他把车开上自家车道停了下来。他的左腿开始颤抖。他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想以一种理性的方式来面对目前这种情况。斯科蒂被一辆小汽车撞了,现在在医院,但是他会没事的。他闭上眼睛,用手抹了一把脸。过了一会儿,他下车走到前门那里。那条狗——斯拉格——在屋内吠叫。他开门和摸索着找电灯开关时,电话一直在响。他不应该离开医院,不应该的,他骂自己。他拿起话筒说:“我刚进屋!喂!” “这里有个蛋糕没有来取。”电话那头,一个男的声音说。 “什么?你说什么?”霍华德问。 “一个蛋糕,”那个声音说,“一个十六美元的蛋糕。” 霍华德把听筒拿得贴近耳朵,努力想去听明白。“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蛋糕的事。”他说,“天哪,你在说什么?” “少来这一套。”那个声音说。 霍华德挂了电话,进厨房给自己倒了点威士忌。他打电话去医院,但斯科蒂还是那样,还在睡觉,那边一切还都是那样。趁着浴缸里在放水,他给自己脸上涂上肥皂沫,刮了胡子。他在浴缸里面伸展身体,闭上眼睛,这时电话又响了。他吃力地从浴缸里起来,抓过一条毛巾,急步走过屋子,一边说着“蠢啊,蠢啊”,因为自己离开了医院。可是当他拿起听筒大声说“喂!”时,电话那头没有声音,然后那个打电话的人挂上了。 午夜过后不久,他又赶到医院。安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男孩仍然闭着眼睛,头上还裹着绷带,他的呼吸安静而平稳。病床上方的器械上吊着一瓶葡萄糖,一根输液管从瓶子里出来,接到男孩的右臂上。 “他怎么样?”霍华德问,他冲那瓶葡萄糖和那根输液管挥了一下手,“这都是怎么回事?” “弗朗西斯医生要求的,”她说,“他需要营养。弗朗西斯医生说他需要保持有力气。他为什么还不醒,霍华德?”她说,“既然他没事,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霍华德手放在脑后,然后用手指梳了下头。“他会没事的,亲爱的。再等等他就醒了,弗朗西斯医生心里有数。” 过了片刻他说:“也许你应该回家,你自己也歇一会儿,我待这儿。只是别理会那个老是打电话来的变态佬,马上挂掉。” “谁打电话?”她问。 “我不知道是谁,只是个除了给别人打电话就没事干的人。你现在就走吧。” 她摇摇头。“不,”她说,“我没事。” “真的,”他说,“回去休息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然后明天早上再来替我。没事的。弗朗西斯医生怎么说的?他说斯科蒂会没事的,我们不用担心。他现在只是在睡觉,别的没什么。” 一位护士推开门,朝他们点点头,一边走到床边。她把斯科蒂的左臂从被子里拿出来,把手指搭在他的腕部,看着自己的手表测了脉搏。过了一会儿,她把那只胳膊放回被子下面,然后去床尾,在绑在那里的一个写字夹板上写了点什么。 “他怎么样?”安问。霍华德的手重重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用力。 “他情况稳定。”护士说,接着又说,“医生很快会再来看看。他已经到医院了,现在正在查房。” “我刚才在说也许她应该回家休息一下,”霍华德说,“等医生来过后。”他又说。 “她可以的,”护士说,“我想你俩都那样做也没问题,如果你们想的话。”护士是个大块头的北欧裔女人,一头金发,饱满的乳房把制服前胸撑得鼓鼓的。她说话还带了点口音。 “我们听听医生会怎么说。”安说,“我想跟他谈谈。我想他不应该像这样一直睡着,我感觉这不是个好迹象。”她用手捂住眼睛,身子略微前倾。霍华德抓着她肩膀的手又用了点力气,接着他的手放在她的脖子那里,开始用手指按摩那里的肌肉。 “弗朗西斯医生再过几分钟就到这里。”护士说完就离开这间病房。 霍华德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他小小的胸膛在被子下面安静地起伏。从安打电话到办公室那可怕的几分钟以来,他感觉自己的四肢中开始有种真正的恐惧感。他开始摇头,努力想驱除那种感觉。斯科蒂没事,他只不过不是睡在家里自己的床上,而是睡在医院里,头上裹着绷带,胳膊上插着输液管。然而那是他现在需要的,这种帮助。 弗朗西斯医生走进来,跟霍华德握了握手,尽管几个钟头前他们才见过面。安从椅子上坐起来。“医生?” “安,”他边说边点点头,“我们先来看看他怎么样了。”医生说。他走到床边,测了测男孩的脉搏。他翻开眼皮,然后是另一边。霍华德和安站在医生旁边看着。当斯科蒂的眼皮被翻起来露出一片眼球,只见眼白、不见瞳孔时,安轻轻叫了一声。接着医生掀开被子,用听诊器听男孩的心脏和肺部。他用手指在腹部到处按了按。之后,他到床尾那里仔细看了看记录,记下手表上的时间,接着又在记录上潦草地写了点什么,然后看着霍华德和安。他们两人在等着。 “医生,他怎么样?”霍华德说,“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还不醒?”安说。 医生长得英俊,肩膀宽阔,脸上晒得黑黑的。他穿的是三件套的西装,打了条带条纹的领带,袖口是象牙链扣。他灰白的头发梳理过,看上去让人觉得他好像刚刚听了一场音乐会回来。“他没事。”医生说,“没什么好紧张的,他会好转的,我想。他没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会醒来。他应该很快就会醒了。”医生又看了一眼男孩,“再过一两个小时,等现在正在做的几项化验结果出来,我们就会了解更多。但是现在他没事,相信我,除了颅骨有轻微的骨裂,倒是有这个情况。” “哦,不。”安说。 “另外还有点脑震荡,就像我以前说过的。当然,你知道他还在休克。”医生说,“有时,休克病例中会有这种情况。” “可是他已经脱离真正的危险了吗?”霍华德说,“你以前说过他没有昏迷,那你不会称这是昏迷,对吧,医生?”霍华德看着医生,等他回答。 “对,我不认为这是昏迷,”医生说着又看了一眼那个男孩,“他处于深度睡眠。这是一种复原性的措施,是身体自动采取的一种做法。他没有任何真正的生命危险,这点我可以肯定,是这样的。不过等他醒了,还有另外几项化验结果出来,我们就会知道。不用担心。”医生说。 “是昏迷,”安说,“某一种吧。” “这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昏迷。”医生说,“我不愿意称这是昏迷。不管怎么样,现在还不能认为是这样。他休克过。在休克病例中,这种反应很正常,是对身体创伤的一种临时反应。昏迷——嗯,昏迷是种延长性的深度无意识状态,可以持续几天,要么甚至几个星期。不管怎么样,就我们所知,斯科蒂不属于那种情况。我只是有把握到明天早上,他的状况就会好转。不管怎么样,我确信他会。等他醒了,我们就能了解得更多,现在应该不用等很久了。当然,你们想怎么样都行,留在这里,或者回家一阵子,但是不管怎么样,想走开一阵子就走开一阵子吧。这样挺辛苦,我知道。”医生又注视着男孩,看着他,然后扭头对安说,“你尽量别太担心吧,年轻的母亲。相信我们,我们在尽我们的全力。现在只是个再等一段时间的问题。”他朝她点点头,又跟霍华德握握手,然后离开了病房。 安把手放在斯科蒂的前额上,放了一阵子。“至少他没有发烧。”她说,接着又说,“我的天,可是他摸着很凉。霍华德?他应该是这样吗?你来摸摸他的头。” 霍华德把手放在男孩的前额上,他自己的呼吸慢了下来。“我觉得他现在摸着就应该像这样。”他说,“他还在休克中,记得吗?医生就是这么说的,他刚才还在这儿。斯科蒂有问题的话,他会说的。” 安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咬着嘴唇,然后走到她那把椅子前面坐了下来。 霍华德坐在她旁边那把椅子上。他们对望了一眼。他想说点别的什么话让她放心,却又不敢。他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她的手放在那里,让他感觉好了点。他拿起她的手捏了一下,然后只是握着。他们就这么坐了一会儿,看着男孩,没有说话。他不时地捏一下她的手,直到最后她抽开自己的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我一直在祈祷。”她说。 他点点头。 她说:“本来我几乎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怎样祈祷,不过现在又想起来了。我只用闭上眼睛说求您了,上帝,帮帮我们——帮帮斯科蒂,剩下的就容易了,话都是现成的。如果你祈祷过就会知道。”她对他说。 “我已经祈祷过了。”他说,“我今天下午就祈祷过——应该是昨天下午了,在你打过电话之后,当时我正在开车来医院。我一直在祈祷。”他说。 “那就好。”她说。几乎是第一次,她觉得他们在共同面对此事,麻烦事。接着她意识到之前只是她和斯科蒂遭遇这件事,她并没有拉霍华德进来,尽管他也在,而且一直需要他。她看得出他累了,从他的头显得沉重而且有点往胸前耷拉着来看是这样。她心中油然而生对他的浓浓柔情,为自己是他的妻子感到高兴。 还是那位护士进来,再次测了男孩的脉搏,看了看吊在床上方的药瓶里药液的滴注情况。 过了一小时,另外一位医生进来,介绍自己叫帕森斯,放射科的。他胡须茂盛,穿的是平底便鞋,白大褂里面穿着西部风格衬衫和牛仔裤。 “我们要带他下楼再拍几张片子。”他告诉他们,“我们需要再拍几张片子,想做次扫描。” “是什么?”安说,“扫描?”她站在这位新医生与病床之间,“我还以为该拍的X光片子都已经拍完了呢。” “恐怕我们还需要再拍几张。”他说,“不需要紧张的,我们只是需要再拍几张,我们想给他做一次脑部扫描。” “天哪。”安说。 “在这种病例上,这样做很正常。”那位新医生说,“我们只是需要查清楚他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这是正常的治疗步骤,没什么好紧张的。我们过几分钟把他送下去。”医生说。 没过多久,两位护工带着担架进了这间病房。他们黑发、黑脸膛,身穿白制服。他们把男孩的输液管取下和把他从床上搬到担架上时,互相说了几句外国话,然后就把他推出这间病房。霍华德和安上了同一部电梯。安站在担架旁,眼睛盯着男孩,男孩一动不动地躺着。电梯开始往下时,她闭上眼睛。那两位护工一言不发地站在担架两头,不过有一次,其中一位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跟另外一位说了句话,另一位慢慢地点头来回应。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当阳光开始照亮放射科外面等候室的窗户时,他们把男孩推出来送回他的病房。霍华德和安又陪他乘电梯上去,他们两人又坐在病床边原来坐的地方。 他们等了一整天,然而男孩没有醒来。偶尔,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会离开这间病房去楼下的餐厅喝杯咖啡或者果汁,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或者感到内疚,会在桌前突然起身,急忙回到病房。弗朗西斯医生当天下午又来了,再次对男孩做了检查,走之前告诉他们他正在好转,现在随时会醒来。几位护士(跟前一天夜里的不一样)时不时进来。后来化验室的一位年轻女人敲敲门进了这间病房。她穿着白色便裤、一件白衬衫,端进一小托盘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她一句话都没跟他们说,就从男孩的胳膊上抽了血。那位护士找到地方后扎针时,霍华德闭上了眼睛。 “我不明白这是干吗。”安跟那个女人说。 “医生吩咐的。”那位年轻的女人说,“让我干吗我就干吗。他们说给哪一位抽血,我就抽。哎,他是怎么回事?”她说,“他挺可爱的。” “他被车撞了。”霍华德说,“司机撞了就跑了。” 那位年轻的女人摇摇头,又看着那个男孩,然后端着托盘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为什么还不醒?”安说,“霍华德?我想从这些人那里得到一些答案。” 霍华德什么都没说。他又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他搓了搓自己的脸,看着儿子,然后往后靠,闭上眼睛睡着了。 安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大停车场。此时已经是晚上,小汽车都亮着灯从停车场开进开出。她手抓窗台站在窗前,心里明白他们现在是遇上麻烦了,大麻烦。她害怕起来,牙齿开始打战,直到她咬紧牙关。她看到一辆大轿车停在医院前面,有个人——一个穿着长大衣的女人上了车。有一阵,她希望自己是那个女人,有人——任何人——会开车把她从这里拉走,一个她下车后能找到斯科蒂的地方,他正要说“妈妈”,让她把他搂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霍华德醒了。他又去看男孩,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伸腰,走到窗前站到她旁边。他们都盯着外面的停车场,没有说话。他们这时似乎感觉到了彼此的内心,似乎忧虑让他们极其自然地变得透明。 门开了,进来的是弗朗西斯医生。这次他换了套西装和领带,但头发还是那样,他看上去像是刚刚刮过胡子。他径直走到床边,又查看了男孩的情况。“到现在他应该已经醒过来了,这样真的是没理由啊。”他说,“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全都相信他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期。等他醒来后,我们真的会感觉好很多。没有理由他到现在还没有很快醒过来,完全没理由。噢,他醒来后头会很疼,这是肯定的。但是他所有的迹象都挺好的,再正常不过。” “那这算是昏迷吗?”安问。 医生搓了一下自己平滑的脸颊。“暂时我们就这样认为吧,直到他醒来。可是你肯定累坏了,一直等着是挺辛苦的,想出去吃点东西就出去吧,”他说,“对你们有好处,要是你们想离开一下也行。你们出去了,我会让哪位护士在这里。去给你们自己弄点东西吃吧。” “我吃不下东西,”安说,“我不饿。” “你们看着办,没问题。”医生说,“不管怎么样,我想跟你们说,所有的迹象都是好迹象,化验结果都让人乐观,根本没有负面的。他一醒过来,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谢谢您,医生。”霍华德说。他又跟医生握了握手,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就出去了。 “我想我们中的一个应该回家看看,”霍华德说,“首先‘懒虫’该喂了。” “给哪位邻居打电话吧。”安说,“给摩根家打电话。你开口的话,谁都会帮忙喂狗。” “好吧。”霍华德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亲爱的,你干吗不可以呢?你干吗不回家看看,然后再回来?对你有好处。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他。说真的,”他说,“我们需要保持体力来处理这件事。甚至等他醒了后,我们还可能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呢。” “你干吗不回?”她说,“喂喂‘懒虫’,你自己也弄点东西吃。” “我已经回过了。”他说,“我整整离开了一个钟头零一刻钟。你回家待上个把钟头,把自己收拾一下,然后再回来。我就待在这里。” 她努力去考虑这件事,可是太累了。她闭上眼睛,想再次考虑一下这件事。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我会回家几分钟,也许要是我没有只是坐在这里,每时每刻看着他,他就会醒过来,安然无事。你知道吗?我不在这里的话,也许他会醒过来。我回家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我会喂‘懒虫’,然后就回来。” “我就待在这里。”他说,“你快点回去吧,亲爱的,然后再回来。我就在这里照看着。”他眼里有血丝,眼睛眯着,似乎他喝酒喝了很久,他的衣服皱巴巴的,胡须又长了出来。她碰碰他的脸,又抽回自己的手。她明白他想独自待会儿,暂时并不是非得说话不可,也不用跟别人分担自己的忧虑。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袋,他帮她穿上大衣。 “我不会去很久。”她说。 “你到家后,一定要坐下来休息一阵子,”他说,“吃点东西。你洗完澡后,一定要坐一会儿休息一下。对你很有好处,你会发现的。然后再回来。”他说,“我们尽量别把自己担心得弄出毛病来。你听到弗朗西斯医生是怎么说的了。” 她穿着大衣站了一会儿,努力回想医生具体说了什么话,有何微妙之处,除了他所说的,还有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她想回忆起当他弯腰检查斯科蒂时,他的表情有没有什么变化。她回想起当医生翻开男孩的眼皮,然后又去听他的呼吸时,他的五官是什么样。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看看男孩,然后又看看孩子的父亲。霍华德点点头。她走出病房,拉上房门。 她找电梯时,经过了走廊那头的护士站。到了走廊的尽头,她往右拐,发现那里有间小小的等候室,一个黑人家庭坐在柳条椅上。有个穿着卡其布衬衫和裤子的中年男人,头上的棒球帽往后翘着,一个穿着便服和拖鞋的大块头女人瘫坐在椅子上,一个穿着牛仔裤、一头小辫子的十几岁女孩四肢摊开躺在椅子上抽烟,脚踝处交叉着。安走进那个房间,那一家人都刷地一下望过来。那张小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汉堡包装纸和泡沫塑料杯。 “纳尔逊,”那个大块头女人一边起身一边说,“是关于纳尔逊吗?”她睁大眼睛。“马上告诉我吧,小姐。”那个女人说,“是关于纳尔逊吗?”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是那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 “好了,好了,”他说,“伊夫琳。” “对不起,”安说,“我在找电梯。我儿子在住院,我现在找不到电梯在哪儿。” “电梯在那边,转左。”那个男的说着用手示意另外一条走廊。 那个女孩抽了口烟,眼睛盯着安。她眯着眼睛吐烟时,她宽厚的嘴唇慢慢分开。那个黑人妇女头耷拉到肩膀上,不去看安,对她失去了兴趣。 “我的儿子被车撞了。”安对那个男的说。她好像需要解释一下。“他有脑震荡,头骨骨裂,不过他会没事的。他还在休克,不过也有可能是种昏迷,我们就是很担心那个,昏迷的事。我要出去一会儿,我丈夫在陪他。也许我不在时,他会醒过来。”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那个男的说着在椅子上换了个位置。他摇摇头,低头看看桌子,然后又看着安。她还站在那里。他说:“我们的纳尔逊,现在正在做手术。有人捅了他,想要他的命。有场斗殴他在场,是在一场派对上。他们说他只是站在那里看,并没有招惹谁,可是现在说也没有什么意义。现在他躺在手术台上。我们只是抱着希望祈祷,现在我们只能那样做。”他死死盯着她,然后拉了一下自己的帽檐。 安又看那个女孩,女孩也在看她。安接着又看那个岁数大的女人,她的头一直耷拉在肩膀上,但是这时闭上了眼睛。安看到她的嘴唇无声地动着,在说什么话。安有种冲动,想问她在说什么。她想跟这几个人多聊聊,他们跟她一样,也是在等待。她担心,他们也担心。他们有这一个共同点。她本想就那次车祸说点别的事,再跟他们讲讲斯科蒂的事,说车祸发生在他的生日当天,星期一,说他当时仍然不省人事。然而她不知道怎样开口,所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话。 她走过那个男人示意的那条走廊,找到电梯。她在关着的电梯门前站了一会儿,还在想自己做得对不对,然后伸手按了按钮。 她把车开上自家的车道,关了发动机。“懒虫”从房子后面跑过来,兴奋得朝着车叫了起来,然后在草坪上转圈。她闭上眼睛,头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她听着发动机开始凉下来时嘀嗒作响,然后她下了车。她抱起那只小狗——斯科蒂的狗——到了前门那里,前门没锁。她打开灯,放上一壶水准备泡茶。她拿了点狗粮,在后面走廊上喂“懒虫”吃。它饥饿地小口猛吃,还时不时地跑来跑去,看她是不是不走了。她正要坐到沙发上时,电话响了。 “是我!”她一边拿起听筒一边说,“您好!” “维斯太太。”一个男的声音说。当时是早上五点钟,她觉得能听到背景里有机器或者设备的声音。 “是的,是的,什么事?请问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对着听筒那头的人说,“我是维斯太太。是我。请问是什么事呢?”她听着背景里的不明其状的各种声音,“天哪,是关于斯科蒂吗?” “斯科蒂,”那个男的声音说,“关于斯科蒂的,必须跟斯科蒂有关,那个问题。你忘了斯科蒂吗?”那个男的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拨通医院的号码,请对方接到三楼。她想让接电话的那位护士告诉自己儿子怎么样了。然后她要求跟她的丈夫说话,说是急事。 她等待着,一边用手指绕动电话线。她闭上眼睛,感觉胃里犯恶心,本来她是能让自己吃点东西的。“懒虫”从后面门廊进来躺在她脚旁。它摇摇尾巴,舔她手指时,她拉了拉它的耳朵。霍华德来接电话。 “有人刚刚打来电话。”她说。她手里绕动着电话线,电话线缠绕在一起。“他说,他说是关于斯科蒂的。”她哭着说。 “斯科蒂挺好。”霍华德告诉她,“我是说他还在睡觉,没有变化。你走了后护士来了一次。她们现在每隔半小时左右来一次。一位护士或者一位医生,一位。他没事,安。” “有人打电话过来,说是关于斯科蒂的。”她说。 “亲爱的,你休息一会儿吧,你需要休息一下,然后再来这儿。肯定是我遇到的同一个打电话的人。忘掉这件事吧。你休息后再过来,然后我们吃早饭什么的。” “早饭,”她说,“我什么都吃不下去。”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说,“果汁,玛芬蛋糕,吃点东西吧,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安。天哪,我也不饿。安,现在说话不方便,我站在这里的办公桌前。今天早上弗朗西斯医生还会过来,他会告诉我们某些事,更确定的某些事。有位护士是这么说的,她只知道这么多。安?亲爱的,也许到时候我们会了解得更多,八点钟的时候。八点钟之前回来吧。对了,这段时间我会守在这里,斯科蒂会没事的。他还是那样。”他又说。 “我当时正在喝茶,”她说,“电话响了。他们说是关于斯科蒂的。背景里有种噪音,你接的那个电话背景里有噪音吗,霍华德?” “我真的不记得了,”他说,“肯定是个醉鬼或者什么人打电话,虽然我确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是那辆小汽车的司机,也许是个变态佬,他不知怎么知道了斯科蒂的事。但是有我在这里陪他,你还是歇一会吧,就像你原来准备的那样。洗个澡,七点钟左右再赶回这里,医生来时,我们可以一起跟他谈谈。都会没事的,亲爱的。我在这边,这里还有医生护士,他们说他情况稳定。” “我怕得要命。”她说。 她放水,脱了衣服,进了浴缸。她洗澡后擦干身子,都很快,也没有花时间去洗头。她换上干净的内衣、干净的羊毛裤和毛衫。她进了客厅,“懒虫”在那里,它抬头看着她,尾巴甩了下地板。她出门朝车走去时,天色正在亮起来。她在潮湿而空荡荡的街上开车时,又回想起两年前那个下雨的周日下午,当找不到斯科蒂时,他们担心他被淹死了。 那天下午,天空变黑了,开始下起雨来,他还是没有回家。他们给他的朋友们都打了电话,他们都安安全全地在家。公路旁边那块地的较远一头,有个他用木板和石头搭的堡垒,她和霍华德去找了,可是他没在那里。后来霍华德沿着公路旁边朝一个方向跑,她朝另外一个方向跑,直到她到了一个以前曾经是条小河沟的地方,是条排水沟,但这时它的两岸之间是黑色的激流。开始下雨时,他的一位朋友跟他在一起。他们在用一块块废木板和路过的人们所扔的空啤酒罐做船。他们把啤酒罐排列在木板上,然后放下水漂走。那条河沟到公路这边的一个涵洞为止,那里的水翻腾着,什么都能吸进去冲进管道。刚开始下雨时,那个朋友撇下斯科蒂在河岸那儿自己走了,斯科蒂说他要留下来,做条更大的船。她在岸上站过,看着水冲进涵洞口后消失在公路下面。在她看来,出了什么事肯定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他掉了进去,甚至那会儿肯定还卡在涵洞里的某个地方。这是个可怕的想法,很不合适,却不可阻挡,她不敢去想。但她觉得那是真的,他在那里,在涵洞里面。她也知道从此以后要承受这件事,接受这件事,这种没有斯科蒂的生活。但是在这件事、这一丧子的事实面前要如何面对,她还想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看到那些人整夜使用设备在涵洞口操作。她将不得不要经历那些,进入她知道在那之后展开的无限空虚中。她为自己知道那一点而感到羞耻,但是感觉自己能撑下来。以后,很久的以后,在斯科蒂的存在不再留存于他们的生活中之后,也许她将能够接受那种空虚——然后也许,她将学会面对那种失去,那种可怕的缺位——她将不得不那样,如此而已——然而,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度过这一段等待的时光而到达下一段。 她跪下来,眼睛盯着激流,说如果上帝能让他们重新拥有斯科蒂,如果他不管怎样,能够奇迹般地——她大声地说“奇迹般地”——躲过水流和涵洞,她知道他没有,但是如果他能躲过,如果上帝真的能让他们重新拥有斯科蒂,不管怎样,不让他卡在涵洞里,她当时保证说她和霍华德将改变自己的生活,改变一切,回到他们的故乡小镇,离开这片能够无情地夺走他们的独生子的郊区。她还跪在那里时,听到霍华德在叫她,在那一头、在雨中叫她。她抬眼看到他们正朝她走来,他们两个人,霍华德和斯科蒂。 “他躲起来了。”霍华德说,他又哭又笑,“我很高兴看到他,没办法惩罚他。他做了个躲雨的地方。他在立交桥下面给自己弄了个地方,在灌木丛里。他给自己弄了个像是鸟窝一样的地方。”他说。她站起来时,他们两个人还在朝她走来。她攥紧拳头。“‘堡垒漏水。’这个小疯子说。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一点也没湿。这个混蛋。”霍华德说着流下了眼泪。这时安火冒三丈地冲着斯科蒂去了,用巴掌扇他的头和脸。“你这个小魔头,小魔头啊你。”她一边打他一边大声说。“安,别打了。”霍华德说着抓住她的胳膊,“他没事,这是最关键的,他没事。”男孩还在哭,她把他抱起来,她抱着他,她抱着他。他们的衣服湿透了,鞋子因为里面有水而咯吱咯吱响,他们三个人朝家里走去。她把男孩抱了一阵子,他搂着她的脖子,他的胸脯贴在她胸前,一起一伏的。霍华德走在他们身边,嘴里说着:“天哪,真是虚惊一场。我的天哪,真是吓坏人。”她知道霍华德一直在害怕,这时才松了口气,然而他一点都不了解她所想到的,不可能知道。她那么快就想到了死,然后还有死以外的事,这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爱得不够。如果足够,她就不会那么快就往最糟糕的方面想。想到这种疯狂,她把头摇了又摇。她累了,只好停下来,把斯科蒂放下。余程他们一起走,斯科蒂在中间拉着两个人的手,三个人一起走回家。 然而他们没有搬走,再也没有提起那天下午的事。时不时地,她会想起自己的许诺、她主动说出来的祈祷词。有一阵子,她会略微感到不自在,但他们仍像以前那样生活——舒适而忙碌的生活,不坏也不算不诚实的生活,事实上,是有着不少满足感和小小快乐的生活。他们从未再说起过那个下午,过了一段时间,她不再去想那个下午。现在呢,他们仍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已是两年之后,斯科蒂再次身处险境,可怕的险境,她开始把这种情形、这次车祸和昏睡不醒视为一种惩罚。因为她保证过他们会从这个城市搬走,回到他们可以过一种更简单和更平静的生活的地方,忘了工资一下子涨许多,也忘了他们的房子,房子尚且崭新得他们还没有着手竖起栅栏,也没有种草。她想象他们每天晚上都坐在一间大客厅里,在另外某个镇,听霍华德读东西给他们听。 她把车开进医院的停车场,在靠近前门那里找到位置。这时她一点都不想祈祷了,感觉自己像是个被拆穿的骗子,内疚,虚伪,仿佛她要为所发生的事情而负责一样。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那个黑人家庭,她想起那个名字“纳尔逊”和上面有几张汉堡包装纸的那张桌子,还想起那个抽着烟盯着她的十几岁女孩。“别养孩子,”她走进医院前门时,对那个女孩的形象说,“千万别养。” 她坐电梯到了三楼,和两个护士一起,她们上去值班。这是星期三早上,差几分钟就到七点钟。电梯门到三楼打开时,正好有广播找麦迪逊医生。她跟着两位护士出了电梯,那两位护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她们又接着聊了起来,在安进电梯时她们聊天暂停过。她沿着那条走廊走到那个黑人家庭曾在里面等候的边上的小房间里。他们已经不在那里,可是椅子乱放的样子,就好像一分钟前那些人刚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她觉得那些椅子上也许还有热度。桌布上还是那些杯子和纸乱放着,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她在跟那间等候室在同一条走廊上的护士站停了一下。一位护士站在柜台后面,一边梳头,一边打哈欠。 “昨天夜里有个黑人做手术,”安说,“叫纳尔逊什么的。当时他的一家人在等候室等。我想打听一下他怎么样了。” 一位护士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办公桌前,面前有份病历。她抬起头看。电话响了,她拿起听筒,眼睛却一直盯着安。 “他不在了。”柜台边的那位护士说。她拿着发刷,眼睛一直看着她。“您是这家人的朋友还是怎么样?” “我昨天夜里遇到了这家人。”安说,“我自己的儿子在这里住院。我想他还在休克中。我们不能肯定是什么问题。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纳尔逊先生怎么样了,别的没什么。谢谢。”她又沿着这条走廊往前走。跟墙壁是同样颜色的电梯门开了,一个样子憔悴、穿着白裤子、白色帆布鞋的谢顶男人把一辆沉重的手推车推到走廊上,在离电梯最近的一间病房那里停了下来,看了看他的写字板。然后,他伸手下去从推车上抽出一个托盘,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进了病房。她经过推车时,能闻到尚温的食物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她快步走过另外一个护士站,也没有去看哪位护士,推开了斯科蒂那间病房的门。 霍华德当时正背着手站在窗前。她进来时,他转过身。 “他怎么样?”她问。她走到床前,把手袋放在床头柜旁边的地上。她像是去了很久。她摸摸斯科蒂脖子旁边的被子。“霍华德?” “弗朗西斯医生刚才来过。”霍华德说。她盯着他看,觉得他有点耷拉着肩膀。 “我还以为今天早上八点他才会来呢。”她马上说。 “另外有位医生跟他一起来了,一位神经科医生。” “神经科医生。”她说。 霍华德点点头。他耷拉着肩膀,她看得出。“他们怎么说?霍华德?天哪,他们怎么说?说了什么?” “他们说,嗯,他们要推他下去,再做几种化验,安。他们觉得他们要做手术。亲爱的,他们要做手术。他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没有醒来。这不仅仅是休克或者脑震荡的问题,他们现在就知道那么多。在他的颅骨里,骨折的地方,跟那有点,有点关系吧,他们认为。所以他们要做手术。我打过电话找你,可是我想当时你已经离开家了。” “哦,天哪。”她说,“噢,求你了,霍华德,求你了。”她说着抓过他的胳膊。 “看!”霍华德这时说,“斯科蒂!看,安!”他把她的身子扭得对着床。 男孩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他又睁开眼,那双眼睛直直往前看了一分钟,然后慢慢转动,直到目光落在霍华德和安身上,然后又移开了。 “斯科蒂。”他的妈妈说着走到床边。 “嗨,斯科蒂,”他的父亲说,“嗨,儿子。” 他们在病床前俯着身子。霍华德抓过斯科蒂的左手又拍又捏。安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亲了又亲。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斯科蒂,亲爱的,是妈咪和爸爸。”她说,“斯科蒂?” 男孩又看着他们,却一点都没有认出他们或者听明白的表示,接着他的眼睛又一点一点地闭上。他嘴巴张开,发出了哀号,直到他的肺里没了空气。他的脸似乎放松下来,然后又变得柔软。当他的最后一口气从喉咙里出来,从他紧咬的牙齿间呼出时,他的嘴唇张开了。 医生称那为隐性梗塞,说那种情况的发生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也许本来可以设法查出,马上动手术,有可能挽救他,但成功机会接近于零。毕竟,他们又能去寻找什么呢?各种化验以及X光透视都未能看到。弗朗西斯医生很震惊。“我没法告诉你们我有多么难过,我没法告诉你们。”他领着他们进了医生休息室时说。休息室里有位医生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腿勾着另外一把椅子的椅背,正在看一个早间电视节目。他穿着产房里穿的手术衣——宽松的绿裤子、绿上衣,还戴了顶罩着头发的绿色帽子。他看看霍华德和安,然后又看看弗朗西斯医生。他起身关掉电视,走了出去。弗朗西斯把安让到沙发前,坐到她旁边,开始以一种低沉的、安慰的语气谈起话来。有一会儿,他侧身过来搂着她,她感觉到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肩膀,平稳地一起一伏。她一直睁着眼睛,任由他搂着。霍华德进了卫生间,但是门没关。痛哭一阵后,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洗脸,然后出来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桌子上有部电话。他看着电话,似乎在决定应该先做什么。他打了几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弗朗西斯医生也用了电话。 “这会儿我还能做点其他什么吗?”他问他们。 霍华德摇摇头,安盯着弗朗西斯医生,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医生陪他们走到医院的前门那里。人们从医院进进出出。当时是上午十一点。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移动得有多么慢、多么不情愿。她觉得弗朗西斯医生好像在赶他们走,而她却觉得他们应该留下来,留下来是更正确的做法。她站在人行道上望向那座停车场,接着又去看医院大楼的正面。她开始摇起头来。“不,不,”她说,“不能这样,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不。”听到自己的话,她想这真是太不正常了,她只会说出电视节目中的那种话,里面的人因为有人横死或者暴亡而震惊。她想说出自己的话。“不。”她说,不知为何,她又回想起那个黑女人脑袋耷拉在肩膀上的样子。“不。”她又说。 “今天晚一点我再来跟你们谈谈吧。”医生在跟霍华德说,“还得做一些事情,有些方面得查清楚为止。有些事情需要解释一下。” “解剖。”霍华德说。 弗朗西斯医生点点头。 “我明白了。”霍华德说,“噢,天哪。不,我不明白,医生。我不能,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弗朗西斯医生搂着霍华德的肩膀。“我很难过,天哪,我真难过。”然后他放开霍华德的肩膀,伸出手。霍华德先是看着那只手,然后握了握。弗朗西斯医生又搂着安。他似乎洋溢着某种她所不理解的仁慈。她让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却睁着。她一直看着医院。他们开出停车场时,她再次扭头看了一眼医院。 到家后,她把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坐在沙发上。霍华德关上斯科蒂的房间门。他开了咖啡壶,然后找到一个空箱子。他本想收拾起斯科蒂的一些东西,这时却坐到沙发上她的旁边,把箱子推到一旁,往前俯着身子,胳膊垂在两膝之间哭了起来。她让他的头放在她的大腿上,轻拍他的肩膀。“他不在了。”她说。她一直轻拍他的肩膀。除了他的啜泣声,她听到咖啡壶在嗞嗞响,在厨房那边。“好了,好了,”她轻声说,“霍华德。他不在了,他不在了,现在我们必须习惯这一点,就我们两个人生活。” 过了一小会儿,霍华德站起来,开始抱着那个箱子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也没有往里面放什么东西,而是把一些东西放到沙发一头的地板上。她仍然把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坐着。霍华德放下箱子,把咖啡端进客厅。后来,她给亲戚们打了电话。每次打电话而对方有人接时,她都会脱口说出几句话,哭一会儿,然后用有分寸的语气平静地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也跟他们讲讲有什么安排。霍华德把那个箱子拿去车库,看到斯科蒂的自行车在那里。他放下箱子,坐在自行车旁边的地上。他笨拙地抓着那辆自行车,让它靠在自己的胸前。他抓着它,橡胶踏板顶着他的胸口,他让车轮贴着他的裤腿转动了一点。 跟她的姐姐讲完后,安挂了电话。她正在查另外一个号码时,电话响了。第一声铃响,她就拿起电话。 “喂,”她说,她再次听到背景中有什么声音,一种嗡嗡响的声音。“喂!喂!”她说,“岂有此理,”她说,“你是谁?你想干吗?说话。” “你的斯科蒂,我把他为你们准备好了。”那个男的声音说,“你们难道忘了他吗?” “你这个邪恶的杂种!”她对着听筒说,“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这个邪恶的狗娘养的?” “斯科蒂。”那个男的说,“你们难道忘了斯科蒂的事?”那个男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霍华德听到那声喊叫,进来时发现她在桌前用手抱着头,在啜泣。他拿起听筒,听到的是拨号音。 过了好久,就在午夜前,他们处理完很多事情后,电话又响了。 “你去接。”她说,“霍华德,是那个人,我知道。”他们坐在厨房里的餐桌前,面前放着咖啡,霍华德那杯咖啡旁边还放了一小杯威士忌。电话铃响第三声时,他拿起电话。 “喂,”他说,“你是谁?喂!喂!”电话断了。“他挂了。”霍华德说,“不管他是谁。” “是那个人,”她说,“那个杂种。我想杀了他,”她说,“我想崩了他,看着他死。”她说。 “安,我的天哪。”他说。 “你能听到什么声音吗?”她说,“背景里?一种噪音,机器,什么嗡嗡响的?” “什么都没听到,真的,根本没有那种声音。”他说,“时间没多久,我觉得能听到某种电台音乐。对,收音机开着,我只能听到那么多。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 她摇摇头。“要是我能,能够逮到他。”她这时想到了。她知道是谁打来的了。斯科蒂,蛋糕,电话号码。她把椅子从桌前推开站了起来。“开车送我去购物中心,”她说,“霍华德。” “你说什么?” “购物中心。我现在知道是谁打的电话,知道是谁。是那个面包师,那个狗娘养的面包师。霍华德,我让他给斯科蒂做生日蛋糕。就是他打的电话,他有电话号码,一直给我们打电话,为那个蛋糕的事骚扰我们。那个面包师,那个杂种。” 他们开车去了购物中心。夜空晴朗,星星出来了。天冷,他们开了车上的暖气。他们把车停在面包房前面。商铺全打烊了,但是停车场那头的电影院前面还有几辆车。面包房的橱窗那里没开灯,但是隔着橱窗,他们能看到里屋亮着灯,一个围着围裙的大块头男人从那片安静的白色光亮中不时地走进走出。隔着玻璃,她能看到展示柜和旁边有椅子的几张小桌子。她试着敲了敲门,然后拍玻璃。可是就算面包师听到了,也没有任何表示,没往他们这边看。 他们开车兜到面包房后面把车停下,下了车。那边有面窗户上有灯光照着,但是高得让他们没法看到里面。后门处有面招牌上写着:“面包房,接受定做。”她模模糊糊听到里面开着收音机,还有什么——烤炉门?——在被拉下时吱嘎作响。她敲敲门等着,然后又敲,声音大了一点。收音机的声音被调小了,这时传来刮擦的声音,是某样东西发出的清晰声音,是抽屉拉开又合上的声音。 有人开了锁,打开门。那位面包师站在灯光下,直直地看着他们。“我已经打烊了。”他说,“这时候了,你们想干吗?现是在半夜,你们喝醉了还是怎么着?”他说。 她走进门口照出来的光亮中,他认出是她,眨了眨他厚重的眼睑。“是你啊。”他说。 “是我。”她说,“斯科蒂的妈妈,这是斯科蒂的爸爸。我们想进来。” 面包师说:“我这会儿正忙着呢,得干活。” 不管怎样,她还是迈进门口,霍华德跟着进来。面包师往后退。“这里闻着像是面包房。这里可不是闻着像面包房吗,霍华德?”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你想干吗?”面包师说,“也许想要你的蛋糕?那就是,你决定想要你的蛋糕了。你订了个蛋糕,不是吗?” “你这位面包师,可是挺聪明的。”她说,“霍华德,一直给我们打电话的就是这个人,是个烤面包的。”她握紧拳头,凶狠地盯着他。她的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愤怒让她感觉自己的块头比实际的更大,比这两个男的谁都要大。 “等一下,”面包师说,“你想取你那个已经做好三天的蛋糕?是吗?我不想跟你吵架,太太。蛋糕就在那边,正在馊掉。我按照给你的价格打对折给你。不,你想要吗?你可以拿走。对我没用了,现在对谁都没用了。为了做这个蛋糕,我花了钱,也花了时间。你想要,可以,你不想要,也可以。只用忘掉这件事走吧。我得回去干活。”他看着他们,卷卷舌头。 “再来点蛋糕。”她说。她知道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强,但还在控制着。她保持镇静。 “太太,我在这里每天工作十六个钟头来养活自己,”面包师说,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白天黑夜都在这里干活,好维持生活。”安的脸上掠过一种神情,让面包师后退一步说:“哎,别找事。”他伸手从台子上拿起一根擀面杖,掂在右手里,开始轻轻击打左手的手掌。“你想不想要那个蛋糕?我得回去干活了。面包师夜里还要干活。”他又说。他眼睛小——她觉得眼神凶狠——几乎隐藏在他脸颊上长着胡须茬的肉里面。他的T恤衫领子处的脖子又粗又胖。 “我们知道面包师夜里干活,”安说,“也会在夜里打电话。你这个杂种。”她说。 面包师还在用那根擀面杖击打自己的手掌。他看了一眼霍华德。“注意点,注意点。”他对他们说。 “我的儿子死了。”她带着一种冷而平静的决绝说,“他星期一下午被车撞了。当然,我们一直在跟他一起等待,直到他死了。没指望你会知道这一点,对吧?面包师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对吧,面包师先生?可是他死了,死了。你这个杂种。”正像她心里突然怒火上涌一样,这时怒火突然又消退了一些,被其他情绪所取代了,一种让她感到头晕的恶心感。她靠着那张上面洒着面粉的木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她的肩膀晃来晃去。“这不公平。”她说,“不公平,不公平。” 霍华德把手放在她的背后,看着面包师。“你可耻,”霍华德对他说,“可耻。” 面包师把擀面杖放回台子上,解开围裙,也扔到台子上。他站在那里看了他们一会儿,表情沮丧而痛苦。然后他从一张上面放着报纸、收据、计算器和电话号码簿的牌桌下面抽出一把椅子。“请坐吧。”他说,“我去给你找把椅子。”他对霍华德说。“现在请坐下来吧。”面包师又去店里的前边拿过来两把锻铁椅子,“你们请坐。” 安擦了擦眼泪,看着面包师。“我本来想杀了你。”她说,“我本来想让你死。” 面包师已经在那张桌子上为他们清理了一块地方。他把计算器和一摞摞便签纸和收据一起推到一边。他把电话簿往地上推,电话簿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霍华德和安坐下来,把椅子拉到桌前。面包师也坐了下来。 “我不怪你。”面包师说着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慢慢摇着头,“首先,我要说我有多么后悔,上帝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听我说,我只是个面包师。我并不冒充是别的什么。也许曾经,也许很多年以前,我有过别的身份。我已经忘了,我不能肯定,可是我不再是了,如果我曾经有过别的身份。现在我只是个面包师而已。这并不能为我的过错开脱,我知道。可是我很后悔。我为你们的儿子感到难过,我对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感到后悔。天哪,天哪。”面包师说。他把手摊在桌子上。“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只能想象你们肯定是什么感觉。现在只能跟你们说我感到难过。原谅我,如果你们能够的话。”面包师说,“我不是个邪恶的人,我觉得不是。不邪恶,不像你在电话上讲的那样。你们一定要明白的是,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该怎样为人处世了,好像是这样。”这个男人说,“请允许我问一问,你们是否能在内心里原谅我呢?” 面包房里暖和,霍华德在桌前站起来,脱下大衣。他帮助安脱下大衣。面包师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站起来,去炉子那边关掉了几个开关。他找到杯子,在电咖啡壶那里给他们倒了咖啡。他把一盒奶油放在桌子上,也端来一碗糖。 “你们很可能需要吃点东西。”面包师说,“我希望你们会吃点我做的热面包卷。你们需要吃点东西,继续生活下去。在这种时候,吃东西就是一件小小的好事。”他说。 他给他们拿来刚出炉、还热乎着的肉桂味面包卷,上面的糖霜还没有凝固。他把黄油放在桌子上,还放了抹黄油的刀。然后面包师跟他们一起坐在桌前。他等待着,一直等到他们都从盘子上拿起一个面包卷开始吃。“吃东西挺好,”他看着他们说,“还有呢。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这里什么样的面包卷都有。” 他们吃面包卷,喝咖啡。安突然感到饿,面包卷热乎乎的、甜甜的。她吃了三个,让面包师感到高兴。后来他就聊了起来,他们认真听着,尽管他们又累又痛苦,却还是听着面包师说话。面包师开始说起孤独感和他人到中年开始有的怀疑和力不从心的感觉时,他们点头。他跟他们说了这么多年没有孩子是什么感觉。日复一日,烤炉里面不停填满,又不停清空。他做派对食品,也为庆祝活动做过食品,糖霜有一指节那么厚。做过蛋糕上互相挽着胳膊的新人模型,有几百个,不,现在有几千个了。生日会。你要是去想,只用去想想那么多蛋糕上的蜡烛,就能看到那些蜡烛同时都在燃烧。他干的这一行是人们所需要的。他是位面包师。他挺高兴自己不是位卖花的,而是给人们做东西吃,这样更好。这不是给他们放上一阵子然后就扔掉的什么东西。这种气味比花香更好闻。 “给,闻闻这个。”面包师说着掰开一块黑面包,“这是种硬面包,但是营养丰富。”他们闻了闻,然后他让他们品尝。它有种糖蜜和粗粮的味道。他们听他说话,放开了吃。他们吞下黑面包。荧光灯下,黑面包的颜色就像日光。他们一直聊到清晨,高处投射下来的灰色光亮照在橱窗里,他们没有想着要离开。 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 比尔·贾米森跟杰瑞·罗伯茨关系一直很好。他们都在靠近旧市场的南区长大,一起上小学、初中,然后又一起上艾森豪威尔中学,他们尽量多地选择同样的课程及老师,衬衫、运动衫、细腿裤换着穿,跟同一个女孩约会或者一起玩——怎样来得自然就怎样来。 暑假时他们一起找活干——浇灌桃树,摘樱桃,串啤酒花,任何他们能挣到一点小钱、一直可以干到秋天开学的活,让他们不用担心老板每隔五分钟就过来紧盯着的活。杰瑞不喜欢听别人使唤,比尔不介意,他倒是喜欢让杰瑞来管事,而杰瑞也的确是这样的人。就在开始上中学四年级前的那个暑假,他们凑了三百二十五美元买了辆1954年产的红色普利茅斯汽车。两人轮流开,每人一星期。他们习惯了分享东西,有一阵子这样挺好。 但是四年级第一学期还没上完,杰瑞结婚了,退学去罗比超市找了份正式工作。两人的关系只有那次有点紧张。比尔喜欢卡罗尔·亨德逊——他已经认识她好几年,几乎跟杰瑞认识她的时间一样久——但是自从杰瑞跟她结了婚,这两个朋友之间的关系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比尔去他们家去得很勤,特别是刚开始时,他有已婚的朋友,让他感觉自己长大了一点。他过去吃午饭或者晚饭,要么在晚上挺晚时去那里听埃尔维斯·普莱斯利和“比利·哈利7和他的彗星乐队”的唱片,另外还有几张他喜欢的“胖子”多米诺8的。但是当卡罗尔和杰瑞在他面前开始接吻,几乎亲热起来时,总是会让他感到尴尬。有时他不得不告辞,走到迪松加油站买点可乐,因为杰瑞的住处只有一张床,是张可以收起来的床,就放下来摆在客厅中央。别的时候,杰瑞和卡罗尔两人真的会腿部纠缠着跌跌撞撞地去浴室,比尔就会去厨房,装作对碗橱感兴趣,尽量不去听。 所以他就去得没那么勤了。然后六月时他毕业了,在达里戈德牛奶厂找了份工作,加入了国民警卫队。一年后,他有了自己的送牛奶路线,跟琳达·威尔逊的关系稳定;琳达是个灵巧的好女孩。他跟琳达差不多每周去罗伯茨家一次,喝啤酒,听唱片。卡罗尔和琳达关系不错,跟比尔交心地说她觉得琳达“很不错”时,比尔挺开心。杰瑞也喜欢琳达。“这妞儿很棒。”他跟比尔说。 比尔和琳达结婚时,杰瑞是伴郎,理所当然。后来在于唐纳利旅馆举行的婚宴上,差不多像是以前那样,杰瑞和比尔一起胡闹,互相挽着胳膊,一杯接一杯地干掉度数挺高的潘趣酒。但是有一次正在开心时,比尔看了杰瑞一眼,觉得他显得很老,比二十二岁要老很多。他的发际线正像他父亲的一样,开始往后退,他屁股上有赘肉。他还在罗比超市上班,不过现在是副经理了。他跟卡罗尔有了两个小孩,而卡罗尔又怀孕了。婚宴上,杰瑞喝醉了,他跟两位伴娘调情,还想跟一位引座员打架。而卡罗尔只得在他还没把事情闹大之前,开车把他带回家。 他们每隔两三个星期见次面,有时更频繁一点,看天气怎么样。天气好的话,比如现在,他们也许星期天会在杰瑞家聚一聚,烤热狗或者牛肉饼,让孩子们在浅水池里撒欢,那是杰瑞从超市的一位检查员那里几乎免费弄到的。 杰瑞家的房子挺不错。他住在乡下的一座俯瞰纳彻斯河的小山上,周围还散布着五六幢别的房子,但他是独门独户,反正跟市里相比是这样。他喜欢让朋友们来自己家:让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洗好澡、穿好衣服、上车(一辆红色的1968年产雪佛莱硬顶车)真的是太麻烦了。他跟卡罗尔现在有四个孩子,全是女孩,而且卡罗尔又怀孕了。他们想着生了这个,就不再要了。 卡罗尔和琳达在厨房里洗盘子、收拾东西。当时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杰瑞的四个小女孩在跟比尔的两个男孩玩,在房子下方靠近栅栏的一角那里。他们有个红色的大塑料球,他们一再往浅水池里扔,一边大声叫着一边溅水玩。杰瑞和比尔坐在院子里的草地躺椅上喝啤酒。 主要是比尔在说话——关于他们都认识的人,在波特兰的达里戈德总公司里的权力斗争,关于他和琳达正在考虑购买的一辆四门庞蒂亚克新车。 杰瑞不时点点头,但是大部分时候,他只是眼睛盯着晾衣绳或者车库那边。比尔觉得他肯定是情绪不好,不过他已经注意到在过去的一年里,杰瑞变得深沉了。比尔坐在椅子上挪了一下,点了根烟,最后说:“哪里不对劲吗,哥们?” 杰瑞喝完酒,捏扁了啤酒罐。他耸耸肩。“我们出去一会儿怎么样?只是随便开车兜一下,去哪里待一下,喝杯啤酒。天哪,每个星期天只是坐着,人会变得没精神的。” “我觉得不错,没问题。我去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 “就我俩,记住。天哪,可不是全家出动。就说我们去喝啤酒还是怎么样。我在车上等你。开我的车。” 他们好久没在一起做什么事了。他们开上纳彻斯河公路去格里德,杰瑞开车。那天天气暖和,阳光明媚,微风吹过车内,吹在他们的脖子和胳膊上,感觉很舒服。杰瑞在咧着嘴笑。 “我们去哪儿?”比尔说。看到杰瑞开心,他感觉好了很多。 “我们去老瑞里那里打几盘台球怎么样?” “我没意见。嗨,哥们,我们好长时间没做过这种事了。” “人应该时不时出去一趟,不然会变得没精神。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看着比尔,“可不能整天干活,不玩耍。你明白我的意思。” 比尔拿不准,他喜欢星期五晚上跟厂里的人打保龄球比赛,他喜欢每星期有一两次下班后跟杰克·布罗德里克去哪里待一下,喝点啤酒,可是他也喜欢待在家里。不,准确地说,他不会觉得自己感觉没精神。他看看手表。 “还在啊。”杰瑞说着把车拐到格里德娱乐中心前面的砂砾地上,“以前时不时就过来,你知道,可是我有一年左右没进去过了,真的是再也没有时间了。”他啐了一口。 他们走进去,比尔为杰瑞扶着门。杰瑞经过他身边时,用拳头轻轻捣了一下他的肚子。 “嘿!小伙子们,怎么样啊?我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你们了。你们这都去哪儿待着了?”瑞里开始绕过柜台走出来,咧着嘴巴笑。他是大块头,谢顶,穿了一件印花短袖衬衫,衬衫没有掖进牛仔裤。 “唉,快渴死了,你这个老笨蛋,给我们来两罐奥利啤酒。”杰瑞说着朝比尔挤挤眼睛,“你怎么样?” “挺好,挺好,真的挺好。小伙子们怎么样?你们这都去哪儿待着了?有没有在外面又搭上一个?杰瑞,上次我见你,你家太太有六个月的身孕。” 杰瑞站了一会儿,眨眨眼睛。“有多久了,瑞里?有那么久吗?” “来杯奥利怎么样?”比尔说,“瑞里,你跟我们喝一杯。” 他们坐在靠窗户的凳子上,杰瑞说:“你这算是个什么地方,瑞里?星期天下午没有一个女孩?” 瑞里哈哈大笑。“我想她们是忙不过来了,小伙子。” 他们每人喝了五罐啤酒,花两小时打了三局轮番台球、两局斯诺克。瑞里没有事,就走出柜台,坐在一张凳子上,聊天,看他们打。 比尔老是看看表又看看杰瑞,最后说:“你觉得我们该走了吗,杰瑞?我是说,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行。喝完这罐我们就走。”过了片刻,杰瑞喝完他那罐,把罐捏扁了,然后又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手里转动着那个罐。“再见,瑞里。” “你们可得再来啊,听到了吗?悠着点。” 回到公路上,杰瑞放开了一点——一阵一阵地,会突然开到时速八十五到九十英里之间——可是路上还有别的车和人,去了公园和山上回来的。多数时候,他只要能时不时超一辆车就感到满意了,其他时候,只是以时速五十英里的速度慢慢开。 他们刚刚超过一辆装着家具的旧皮卡,就看到两个骑自行车的女孩。 “你看!”杰瑞说着慢了下来,“这下我可是有事做了。” 他没停车开了过去,但是两人都扭过头看。那两个女孩看到他们后笑了起来,一直沿着路边蹬着自行车。 杰瑞又开了一英里,然后在一个宽阔地段把车开到路边。“我们拐回去,试试吧。” “天哪。嗯,我说不好,哥们。我们应该回家了。她俩年纪还小呢。啊?” “岁数大得都够来生理期了,大得能……你知道那句俗话。” “是啊,可是我说不好。” “真是的,我们只不过逗逗她们,捉弄她们一下。” “好吧,没问题。”他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然后看看天空,“你负责说话。” “我!我在开车,你负责说话,再说她们会在靠你的那边。” “我说不好,哥们。我本领生疏了。” 杰瑞掉头时按了下喇叭,然后开始原路拐回去。 快跟两个女孩平行时,他慢了下来,把车开到她们对面的路边上。“嗨,你们去哪儿?想搭车吗?”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但是没有停下来。靠里面的那个女孩有十七八岁,黑发。她趴在自行车上骑,显得又高又苗条。另外那个女孩岁数一样,但个头矮一点,浅色头发。她们都穿着背心和短裤。 “婊子。”杰瑞说,“不过我们会搞到手的。”他在等几辆车开过去好掉头。“我要那个黑头发的,小个子那个归你。好吗?” 比尔坐在前面的座位上背往后靠,推了一下墨镜的鼻梁架。“操,我们怎么样都是在浪费时间——她们什么都不会做。” “天哪,哥们!要命,你可别还没干什么呢就泄了气。” 比尔点着一根烟。 杰瑞把车开过路面,在两个女孩后面开了一两分钟。“好吧,干正事。”他对比尔说,“现在施展出你的魅力吧,把她俩哄到手。” “嗨,”他们在两个女孩旁边慢慢开车时,比尔说,“我叫比尔。” “挺好。”那个黑发女孩说,另外那个女孩笑了起来,接着那个黑发女孩也笑了。 “你们去哪儿?” 两个女孩没有回答。那个小个子女孩嗤嗤地笑。她们一直在骑车,杰瑞慢慢地在她们旁边开车。 “哦,好了。你们去哪儿?” “不去哪儿。”那个小个子女孩答道。 “不去哪儿是哪儿?” “就是不去哪儿。” “我跟你们说了我叫什么,你们叫什么?他叫杰瑞。”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她们一直在骑车。 一辆小汽车从后面开上来,那位司机猛按喇叭。 “哎,去他妈的!”杰瑞说。不过他还是往路边上开了一点点。过了一会儿,另外那辆车的司机瞅准机会,加速超过了他们。 他们又把车开到两个女孩的边上。 “让我们搭你们一程吧,”比尔说,“你们想去哪儿,我们都送你们去,保证。你们骑车肯定骑累了,看上去也累。锻炼太多对你们不好,你们知道的。” 那两个女孩笑了起来。 “好了,跟我们说说你们叫什么。” “我叫芭芭拉,她叫莎伦。”那个小个子女孩说。她又笑了起来。 “现在我们总算有进展了。”杰瑞对比尔说,“再问问她们要去哪儿。” “你俩要去哪儿?芭芭拉,……你们去哪儿,芭布9?” 她笑了起来。“不去哪儿,”她说,“只是沿着这条路骑。” “沿着这条路去哪儿?” “你想让我告诉他们吗?”她跟另外一个女孩说。 “我无所谓,没关系的,反正我不会跟他们去哪儿。” “嗯,我也不会。”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真是的。”杰瑞说。 “你们去哪儿?”比尔又问,“你们是要去‘绘画岩’吗?” 两个女孩笑了起来。 “她们就是去那儿。”杰瑞说,“‘绘画岩’。”接着他加了点速度,开到两个女孩前面的路边上,这样她们绕过这辆车时,就不得不经过他这边。 “别那样嘛。”杰瑞说,“好了,上来吧。我们都已经互相介绍过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女孩只是笑着骑过去,杰瑞说“好了,我们又不咬人”时,她们笑得更厉害了。 “我们怎么知道?”那个小个子女孩扭头叫道。 “相信我的话,妹妹。”杰瑞压着嗓子说。 那个黑发女孩扭头看了一眼,跟杰瑞的视线接触了一下,她皱了下眉望向别处。 杰瑞又开上路面,泥土和石子在轮胎下面乱迸。“再见吧。”他们飞速驶过时,比尔叫道。 “跑不了的。”杰瑞说,“看到那个婊子用什么眼神看我了吗?我跟你说,这件事我们已经搞定了。” “我不知道。”比尔说,“也许我们应该直接回家。” “不,不,我们已经搞定了,你得相信我的话。” 到“绘画岩”后,他拐下路面,到了几棵树下。公路到这里分了岔,一条通往雅基马,另外一条(主路)通往纳彻斯、艾蒙卡劳、奇诺克通道和西雅图。离公路一百码的地方有个又高又斜的黑色石头山包,是出麓的一部分,上面到处都有小路和小山洞,几个山洞的洞壁上到处散布着印第安人所画的符号。这座石头山的峭壁那侧对着公路,上面有公告和警告,例如“纳彻斯67队——格里德野猫队——耶稣救赎——打败雅基马”,大部分字体都缺少变化且歪歪斜斜的,是用红色或者白色油漆写上去的。 他们坐在车上抽烟,看看公路,听着树林深处一只啄木鸟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嗒嗒响声。几只蚊子飞进车内,在他们的手和胳膊那里盘旋着。 杰瑞想在收音机上调到一个台,他响亮地拍了一下仪表板。“我们现在要是还有罐啤酒该多好!妈的,我可真想来罐啤酒。” “是啊,”比尔说,他看看手表,“快六点了,杰瑞,我们还要等多久?” “天哪,她们随时会来。她们到了要去的地方,肯定会停下来,对吗?我打三美元的赌——我就这么多——再过两三分钟她们就到了。”他朝比尔咧着嘴笑,碰了一下他的膝盖。然后他开始敲打换挡杆的顶部。 那两个女孩进入视野时,她们在公路那边,面对路上来往的车辆。 杰瑞和比尔下了车靠在前挡泥板上,等着。 那两个女孩拐下路边进了树林时,看到这两个男人,开始蹬得更快。小个子女孩从车座上抬起屁股,更用力地蹬着,一边还在笑。 “记住,”杰瑞说,“我要那个黑头发的,小个子那个归你。” 比尔停了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哥们,我们最好小心一点。” “操,我们只是找点乐子罢了。我们让她们停下来聊一会儿,仅此而已。谁会在乎呢?她们什么都不会说。她们也会玩得开心。她们喜欢别人注意她们。” 他们开始往峭壁那边溜达过去。那两个女孩放下自行车,开始沿着一条小路往上跑。她们消失在一个拐弯处,后来又在高一点的地方重新出现了。她们停下来往下看。 “你们跟着我们干吗?”那个黑发女孩朝下面大声说,“啊?你们想干吗?” 杰瑞没有回答,只是开始沿着那条小路往上爬。 “咱们跑吧。”芭芭拉说,她还在笑,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快点。” 她们转过身,开始小跑着往上。 杰瑞和比尔以散步的步子沿着那条小路往上爬。比尔在抽烟,每走十步左右,就停下来好好抽一口。他开始希望自己是在家里。当时仍然暖和,亮堂,但是上方的岩石和树木在他们前方的路上投下的影子开始拉长。就在那条路的拐弯处,他扭头看了一眼,最后看了一眼那辆车。之前他没意识到他们已经爬得那么高了。 “快点。”杰瑞厉声说,“你跟不上吗?” “来了。”比尔说。 “你往右边去,我直着往前。我们会堵住她们。” 比尔拐到右边,一直爬。他停了一下,坐下来喘口气。他看不到那辆车,也看不到公路。往左边,他能看到一段纳彻斯河,它就像条缎带那样,在一片缩微的白色雪松旁边闪着光。往右边看,他往下能俯视山谷,看到苹果和梨园,从山脊那里整齐地摊开,往下延伸过山侧,一直到山谷中。时不时的,会有座房子,要么是辆汽车在一条细细的路上移动时阳光照在上面的反射光。一切都很宁静。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又开始沿着那条小路往上爬。 他爬高了一点,然后那条路开始往下,往左拐,朝着山谷那边。过了一处转弯,他看到那两个女孩蹲在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在往下看另外一条小路。他停下来,想随意点着一根烟,但有点惊讶地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然后他尽量显得不在乎地朝那两个女孩走去。 她们听到他脚下有石头滚动的声音,猛地扭过头看到他,小个子女孩尖叫了一声。 “好了,等一会儿!我们坐下来谈谈,我走累了。嗨!” 杰瑞听到说话声,沿着小路慢跑上来,也出现在那里。“等一下,妈的!”他想堵住她们,她们朝另外一个方向冲去,小个子女孩尖叫着、笑着,她们两人都赤脚跑过比尔前面的页岩和地面。 比尔纳闷她们把鞋子留哪儿了。他往右拐。 那个小个子女孩一个急转弯,又往山上去;黑发女孩突然转身,然后走上一条沿着山侧通往山谷方向的小路。杰瑞去追她。 比尔看看手表,然后坐在一块岩石上,摘下墨镜,又看看天空。 黑发女孩一直又跑又跳,直到钻进一个山洞,上面有块突出的大石头,洞内都笼罩在阴影中。她尽量往洞里面去,坐下来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过了一两分钟,她听到他沿着那条小路走下来,到了那块突出的大石头时,她屏住呼吸。他捡起一块页岩往黑暗中扔,正好砸在她头部上方的洞壁上。 “嗨,你想干吗——砸瞎我的眼睛?别再扔石头了,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想着你有可能藏在里面。举起手出来,不然我就进去找你。” “等一下。”她说。 他跳到那块石头下面的一处小岩脊上往黑暗中看。 “你想干吗?”她说,“你们干吗不可以别来烦我们?” “嗯。”他看着她说,一边让自己的眼睛慢慢打量她的身体,“你们干吗不可以别跑了,我们就不烦你们了。” 她走近他,然后猛地一冲想溜走,可是他朝着洞壁胳膊一伸,挡住了她的去路。他咧着嘴笑。 她咧着嘴笑,然后咬着嘴唇,想从另一边过去。 “你知道你笑的时候挺可爱。”他想抓住她腰部那里,但是她身子一扭躲开了。 “好了!别烦了!让我出去。” 他往她面前又走近一步,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乳房。她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他抓住她的乳房,用了点力气。 “噢,”她说,“你弄疼我了。求你了,求你了,你弄疼我了。” 他松开手,但没让她走。“好吧,”他说,“我不会弄疼你的。”然后就让她过去。 她把他推得身体失去平衡,跳过他身边到了小路上,往山下跑去。 “你他妈的,”他叫道,“回来!” 她选了右边的一条小路,又开始往上爬。他踩在一丛草上滑了一下,滑倒了,急忙起身跑了起来。接着她拐上一条窄窄的小路,有一百英尺长,另外一头有阳光,还能看到山谷。她在跑,她的赤脚在石头上跑得啪啪响,回声传到他的耳里,比他自己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更响。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她转过身大声叫道:“别来烦我!”她的声音颤抖了。 他没说话。她转身一躲看不到了。他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后扭头往上看,看到她在手足并用地一直往上爬。他们是在山谷这侧,她在朝着一个小山顶爬去。他知道要是让她爬上去,很可能就再也追不上她,但他没有力气再爬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手抓石头和灌木,挣扎着在山侧往上爬。他的心脏跳得咚咚响,呼吸短促而声响。 正当她爬到顶上时,他抓住了她的脚踝,他们同时爬上那块小高地。 “你他妈的。”他像是呜咽着说。他还抓着她的脚踝,她用另一只脚尽量蹬他的头部,把他蹬得耳朵里嗡嗡响,眼冒金星。 “你个狗娘、狗娘养的。”他的眼睛往外淌眼泪。他往前一扑压住她的腿,抓住她的胳膊。 她一再想用膝盖顶他,但是他略微转开身子,一直按着她。 他们那样喘着气躺了一阵子。女孩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带着恐惧。她一直把头扭来扭去,咬着嘴唇。 “听着,我放开你。你想让我放开你吗?” 她很快地点点头。 “好吧,我会的。首先,我还是想干,明白吗?别找什么麻烦。好吗?” 她躺在那里没说话。 “好吗?我说好吗?”他摇晃她。 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 “好吧,好吧。” 他松开她的胳膊,抬起身子,开始摸索她的短裤,想拉开拉链,把短裤拉下她的臀部。 她动作迅速,攥紧拳头打在他的耳朵上,马上又滚到一旁。他向她扑去。她这时开始大叫。他跃到她的背上,把她的脸按在地上。他一直箍着她的后颈。过了一会儿,当她不再挣扎时,他开始脱她的短裤。 他站起来,背对着她,开始拂干净自己的衣服。他又去看她时,她正在坐起来,眼睛盯着留下一道道痕迹的地面,撸了撸前额上的几缕头发。 “你要告诉别人吗?” 她没说话。 他舔舔嘴唇。“我希望你不会。” 她身子前倾,用手背捂着脸哭了起来,声音不大。 杰瑞想点着一根烟,却又把火柴扔了,没捡就走开了。接着他又停下脚步扭头看。有一阵子,他不明白自己在那里干吗,也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山谷,太阳正开始在小山之间落下。他感到有微风吹在他的脸上。山岭、岩石、林木的笼罩大地的阴影让山谷正在合拢。他又看着那个女孩。 “我说过我希望你不会告诉别人。我……天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走吧。” 他走近了一点。她开始想站起来,正当她单膝跪着时,他很快往前一步,一拳打在她头部一侧,她尖叫一声往后倒去。她又想站起来时,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在她的脸上。他真的听到了她的牙齿和骨头断裂的声音,血从她嘴里流出来。他丢下石头,她重重地倒了下去,他蹲在她旁边。她的身体又动起来时,他捡起那块石头又砸她的后脑勺,这次没有很用力。接着他丢下石头,碰碰她的肩膀。他开始摇晃她,过了一会儿,他把她翻过来。 她眼睛睁着,眼神呆滞,开始慢慢地把头转来转去,舌头在嘴里吃力地转动,她想把血和牙齿碎片吐出来。她的头略微动来动去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接着又望向别处。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她在想要站起来。他跪下来,手放在她肩膀上,想让她再躺下去。但是他的手滑向她的喉咙,开始掐她的脖子。但是他又不能一直掐下去,只到掐得在他松开手时,她呼哧呼哧地拼命喘气。她又倒下去,他站了起来。接着他弯下腰,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他把那块石头举得跟他的眼睛那么高后又举过头顶时,石头底部的松动的土屑掉下来。后来他就松手让石头砸在女孩的脸上,声音就像是个耳光。他又搬起那块石头,尽量不去看她,然后又让石头砸下来。接着他又搬起石头。 比尔走过那条窄路。这时挺晚了,几乎是黄昏。他看到有人上了山,转身沿原路走回去,选了条不一样的更好走的路。 他追上了那个小个子女孩芭芭拉,但是别的就没有什么了:他没有想去亲她,更别说做其他什么事。他真的不想去做什么。不管怎样,他害怕。也许她愿意,也许她不愿意,可是他去冒险的话,涉及的太多。她现在到了自行车那里,在等她的朋友。不,他只想找到杰瑞,在还未晚时回来。他知道会挨琳达好一通数落,另外她大概也担心得要命。太晚了,他们应该几个小时前就回家了。在离那座小山的顶部还有几英尺时,他心情很紧张,跑了起来,到了那个小高地上。 他同时看到了那两个人,杰瑞站在那个女孩旁边,手拿石头。 比尔感觉自己在收缩,变得又瘦又轻飘飘的。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站在大风中,风像是在掴他的耳光。他想挣脱,跑,跑,但是有什么正在向他移近。那个身影走过岩石的影子,岩石的影子似乎也随着那个身影在其下移动。在角度奇怪的光线下,地面似乎改变了位置,他不合情理地想到在小汽车附近等待着的那两辆自行车,似乎把一辆挪走会改变这一切,让他登到山顶上不再能看到那个女孩。 但是杰瑞这时站在他面前,他晃晃悠悠,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似乎浑身疲软。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臂远,比尔感觉他们两人的身体极其接近。后来那个脑袋趴在比尔的肩膀上。他举起手开始轻拍、抚摸对方,似乎这时他们的距离让他应该这么做,而他自己,突然就掉下了眼泪。 如果这能让你们高兴 伊迪丝·帕克正戴着耳机听磁带,一边在抽他的一支烟。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新闻杂志,电视开着,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开。詹姆斯·帕克从被他收拾成办公室用的客人房里走出来。他身穿尼龙风衣,看到她时,他面带惊讶,然后是失望。她看到他时取下耳机,把烟放进烟灰缸,用穿着袜子的一只脚朝他动了动脚趾头。 “宾果10。”他说,“我们今天晚上还去不去玩宾果?我们要晚了,伊迪丝。” “我去,”她说,“当然去。我想我是太投入了。”她喜欢古典音乐,他不喜欢。他是位退休的会计师,不过他还为一些老客户准备纳税申报单,今天晚上在干活。她不想播放她喜欢的音乐,那样他会听到,分心。 “我们要走这就走吧。”他说。他看了一眼电视,走过去把它关了。 “我就走。”她说,“我去趟厕所就走。”她合上杂志站了起来。“你稍等片刻,亲爱的。”她说着露出笑容,然后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去确认一下后门是否锁了,走廊上的灯是否开着,然后又在客厅里站着。开车去社区中心要十分钟,他知道他们要错过第一场游戏了。他喜欢准时,指的是提前几分钟到,好有机会跟上星期五以来没有再见过的人打个招呼。他喜欢在搅泡沫塑料杯里的咖啡中的糖时跟弗里达·帕森斯说句玩笑话。弗里达在星期五晚上主持宾果游戏,星期一到星期五在镇上唯一一间食杂店站柜台。他喜欢提前一点赶到那里,好让他和伊迪丝能从弗里达那里买杯咖啡,然后坐到靠墙的最后一张桌子前。他喜欢那张桌子,到现在有几个月了,他们每个星期五晚上都坐那张桌子。他去那里玩宾果游戏的第一个星期五晚上,赢了四十美元的头彩。之后他跟伊迪丝说他永远上瘾了。“我一直在寻找另外一种坏毛病。”他咧嘴笑着说。每张桌子上有几十张宾果卡片,让你翻一下挑出想要的、也许会赢钱的卡片。然后你坐下来,从桌子上的碗里抓一把白豆,等待游戏开始,等待妇女协会的会长——仪态端庄、白头发的埃莉诺·本德——转动她那个放着上面有数字的扑克筹码篮,开始大声念出数字。那就是必须提前赶到的原因:占住你的位子,选出你专门去挑选的卡片。你有你喜欢的卡片,甚至觉得你能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认出那些数字的排列方式似乎比其他卡片上的更讨人喜欢的卡片。也许是幸运卡片。所有卡片的右上角都有编号,要是以前你凭着某张卡片赢了一次,要么甚至只是接近,要么如果你只是对某些卡片有感觉,你就提前赶到那里,在卡片堆里找到你想要的卡片。你开始认为那些卡片是你的卡片,会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寻找那些卡片。 伊迪丝终于从卫生间出来。她脸上一副困惑的表情,他们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 “怎么了?”他说,“伊迪丝?” “没什么。”她说,“没什么。嗯,我的样子怎么样?” “你的样子挺好。天哪,我们只是去参加宾果游戏而已。”他说,“反正那里的人差不多你都认识。” “所以要啊。”她说,“我想让自己看着不错。” “你看着不错。”他说,“你总是看着不错。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社区中心周围的街道上停的车似乎比平时的多。在他通常停车的地方,停了辆旧房车,上面有迷幻风格的图案。他不得不把车一直开到这条街区的尽头,然后再兜回来。 “今天晚上车很多啊。”伊迪丝说。 “要是我们能早点到这里,就不会有这么多车。” “还是会有同样多的车,只是我们不会看到。”她嘲笑着更正他。她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伊迪丝,如果我们要来玩宾果,就应该尽量按时赶到。”他说,“生活中的头一条规则,是按时赶到要去的地方。” “嘘,”她说,“我感觉今天晚上要发生什么事,你等着瞧吧。我们整个晚上都会中大彩。我们要把钱都赢过来。” “听你这样说我挺高兴。”他说,“我认为这就叫信心。”他终于在这个街区的尽头找到位置,把车停好。他熄了火,关了车灯。“我不知道今天晚上我是不是感觉会走运。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我在帮霍华德做报税单时,有大约五分钟时间感觉自己会走运,可是这会儿感觉不会很走运。要是我们为了玩宾果,不得不一上来就要走半英里,那就算不上走运。” “你一直待在我旁边。”她说,“我们会挺好的。” “我感觉不会走运。”他说,“把你那边的门锁上。” 他们开始走路。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他把风衣的拉链拉到脖子那里,她把大衣裹得更紧。他能听到社区中心后面下方那里,海浪在拍打着悬崖底下的礁石。 她说:“吉米,等我先抽一根你的烟,然后我们再进去。” 他们在街角处的街灯下面停了下来。吊着那盏旧街灯的电线在风中摇摆,光线让他们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前后移动。他能看到街区尽头的社区中心的灯光。他手遮着为她点火,然后又点着自己那支。“你什么时候戒?”他问。 “等你戒的时候,”她说,“等我准备戒的时候。也许正像你那次戒酒的时候,我会哪天早上醒来后就戒了。就那么简单。就像你一样。然后我会找个爱好。” “我可以教你编织。”他说。 “我看我没有耐心干那个。”她说,“再说,家里有一个搞编织的就够了。” 他笑了。他挽过她的胳膊,两人继续往前走。 他们到了中心前面的台阶时,她扔掉烟头,踩熄了。他们走上台阶,进了休息室。那里有张沙发,还有一张上面划痕累累的桌子和几把折叠椅。室内的墙上挂着几张渔船的老照片,还有一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一艘海军护卫舰的照片,那艘军舰在海岬那里翻了,被冲到镇下方的沙质海岸上。有幅照片总是让他很感兴趣,上面是退潮时一条小船反扣在礁石上,一个男的站在船的龙骨上朝相机挥手。那里有一张橡木框的海图,还有几幅俱乐部会员画的田园画:一个池塘和一片树林后面高高低低的山岭,还有几幅画的是海上落日。他们走过休息室进入大厅时,他挽起她的胳膊。有几位俱乐部的女士坐在入口右侧一张长长的桌子后面。场地上另外有三十张左右的桌子,配折叠椅,大多数椅子上都有人坐了。大厅里的那头有个舞台,会在那里举行圣诞演出,有时是业余戏剧演出。宾果游戏正在进行,埃莉诺·本德拿着一个麦克风,正在念出号码。 他们没有停下来喝咖啡,而是很快地沿着墙朝后面他们那张桌子走去。大家都在埋着头,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们。人们看着自己的卡片,等待叫出下一个号码。他领着她直奔他们那张桌子,可是今天晚上已经这样开了头,他知道会有人占了他们的位置,他想对了。 他吃惊地意识到那是两个嬉皮士,一个男的和一个年轻女人——事实上还是个孩子。那个女孩穿了一套褪色的旧牛仔衣服,牛仔裤、牛仔夹克,穿了一件男式粗斜纹棉布衬衫,戴着戒指、手镯和吊着的长长的耳饰。她有动作时,耳饰随之而动。这时她向她旁边那个穿着鹿皮夹克的长头发男人,指着他的卡片上的一个号码,然后掐了下他的胳膊。那个家伙把头发拢到后面扎起来,一绺脏脏的头发垂在他脸上。他戴着小铁框眼镜,耳朵上戴了个小小的金耳环。 “要命。”詹姆斯说着停了下来。他领路朝另外一张桌子走去。“这里有两把椅子,我们得坐在这里碰碰运气。嬉皮士坐了我们的位子。”他朝他们那边瞪了一眼。他脱下风衣,又帮助伊迪丝脱下大衣。然后他坐下来,又看着占了他们位子的两个人。叫号时,那个女孩扫了一眼她的卡片,然后侧着身子凑近那个毛发浓密的男人,看他的卡片。詹姆斯觉得她似乎担心他脑子不够灵光,不知道标记他自己的号码。詹姆斯从桌子上拿起一摞宾果卡片,把一半给了伊迪丝。“你自己挑选能赢的吧,”他说,“我只要最上面的三张。我看今天晚上我选哪张都无所谓。我感觉今天晚上我不是很走运,我怎样做都改变不了那种感觉。他妈的那对在那儿干吗?照我看,他们可以说一点都不熟悉这些。” “根本别去注意他们,吉米。”她说,“他们又没有碍着谁的事。只是年轻,如此而已。” “这是属于本街区的人们例行的星期五宾果之夜,”他说,“我不知道他们来这儿想干吗?” “他们想玩宾果游戏。”她说,“否则也不会在这里。吉米,亲爱的,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我还以为你想玩宾果游戏呢。我们玩吧,好吗?这儿,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卡片。”她给了他一摞卡片,他把它们和他们不会用的卡片放在桌子中间。他注意到那个嬉皮士面前有一堆不要的卡片。哎,他来这儿是玩宾果游戏的,天哪,那他还是玩吧。他从那个碗里抓了把豆子。 卡片是二十五美分一张,要么是三张五十美分的。伊迪丝挑出她看中的三张,詹姆斯从他专门用来玩宾果游戏用的钞票里抽出一张一美元的。他把那张美元放在他的卡片旁边。再过几分钟,俱乐部几个女人中的一位——是个头发颜色有点发蓝、脖子上有颗痣的瘦女人,他只知道她叫艾丽丝——会拿着一个咖啡罐过来收面值两角五分的银币、一元的钞票、一角的银币以及五分的镍币,需要时,也在那个罐子里找零钱。是这个女人或者另外一个叫贝蒂的收钱以及派奖。 埃莉诺·本德大声说:“I—23。”大厅中间某张桌前的一个女人叫道:“宾果!” 艾丽丝费事地在桌子之间一路走过去。埃莉诺念出中奖号码时,她弯腰看着那个女人的卡片。“是宾果。”艾丽丝说。 “那个宾果,女士们,先生们,赢十二美元。”埃莉诺·本德说,“恭喜您!”艾丽丝数了几张钱给那个女人,淡淡地笑了一下走开了。 “现在准备好,”埃莉诺·本德说,“两分钟后开始下一盘游戏。我现在就开始摇幸运号码。”她开始转动那个盛着扑克牌筹码的篮子。 他们玩了四五盘游戏,一无所获。有一次,詹姆斯有一张卡片接近中奖,错了一个数字。但是埃莉诺·本德连着叫了五个号码,没有一个号码是他的,甚至在大厅里还没有人找到正确号码并叫出来时,他就知道她不会叫他所需要的号码。他相信,无论如何,她不会叫他的号码。 “你那次差一点就中了,吉米。”伊迪丝说,“我当时在看你的卡片。” “差一点又不顶用。”他说,“也许倒不如差一英里呢。她在逗我,如此而已。”他把那张卡片竖起,让豆子滑到手里。他把手拢成拳头,摇晃拳头里的豆子。他想到一个小孩把几颗豆子扔出窗外,那跟一次狂欢节或者集市有关,还有一头奶牛,他想。这段记忆来自遥远的过去,不知怎么,让他感到不安。 “继续玩吧。”伊迪丝说,“会有什么改变的。也许换换卡片?” “这些卡片跟其他的一样好,”他说,“只是今天晚上不该我走运,如此而已。” 他又去看那两个嬉皮士。那个家伙说了什么,让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他能看到那个女孩在桌子下面揉他的腿,似乎显得旁若无人。艾丽丝过来收下一场游戏的钱。但是埃莉诺·本德刚刚念了第一个号码,詹姆斯碰巧往那两个嬉皮士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看到那个家伙把豆子放在他没有付款的一张卡片上,那张卡片应该跟挑剩的放在一起。但是那张卡片放得让那个家伙能看到,让他跟别的卡片一起玩。埃莉诺·本德又叫了一个号码,那个家伙又在那张卡片上放了颗豆子,然后把那张卡片拉到自己跟前,是想玩那张卡片。这个动作让詹姆斯吃了一惊。接着他就气坏了。他没办法专心看自己的卡片,而是一再抬头看那个嬉皮士在干吗,似乎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到。 “詹姆斯,看你的卡片。”伊迪丝说,“看你的卡片,亲爱的。你错过了三十四,这儿。”她把她的一颗豆子放到他的号码上,“注意点,亲爱的。” “那边那个坐了我们的位子的嬉皮士在作弊,真是离谱,”詹姆斯说,“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作弊?他在干吗?”她说,“宾果游戏他怎么作弊,吉米?”她有点漫不经心地往四周看了一眼,似乎她已经忘了那个嬉皮士坐在哪里。 “他在用没付钱的一张卡片玩游戏,”他说,“我看得到他在那么做。我的天,他们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是宾果游戏!应该有人揭发他。” “不是你,亲爱的。他又没有影响我们。”伊迪丝说,“这样一大厅的卡片和人,多一张少一张卡片罢了。让他想玩多少张卡片就玩多少张吧。有人还同时玩六张卡片呢。”她放慢语速,尽量同时看着自己的卡片。她标出了一个号码。 “但别人都是付了钱的。”他说,“我不是在意那个,那不一样。这个混蛋在作弊,伊迪丝。” “吉米,忘了吧,亲爱的。”她说,从手掌里取出一颗豆子放在一个号码上,“别理他,亲爱的。玩你的卡片吧,你现在把我弄糊涂了,我漏过了一个号码。请玩你的卡片。” “我得说要是他们做了很坏的事而不受到惩罚,那这宾果游戏可就太他妈没劲了。”他说,“我讨厌那样,的确是。” 他又看自己的卡片,可是他知道也许还不如放弃这场呢。这样说来,剩下的游戏也别玩了。他的卡片上只有几个号码上面有豆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几个号码,落后多少。他攥紧豆子,不抱希望地挤出一颗豆子放到刚刚叫到的一个号码上,G—60。有人叫道:“宾果!” “要命。”他说。 埃莉诺说他们会休息十分钟,让人们站起来走动一下。休息之后的游戏是“眼前一黑”,每张卡片一美元,赢家全得。埃莉诺宣布本周的奖金高达九十八美元。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他朝那两个嬉皮士望去,那个家伙一边摸着自己的耳环,一边在大厅里四处看,那个女孩又把手放在他的腿上。 “我得去一下卫生间。”伊迪丝说,“把烟给我。也许你可以去给咱俩拿一块挺好的葡萄干饼干,我们看到过的,再来杯咖啡。” “我去买。”他说,“另外,要命啊,我要换一换卡片,我玩的这些卡片生来注定就赢不了。” “我去卫生间。”她说。她把烟放进手袋,在桌前站起来。 他排队等着买饼干和咖啡。弗里达·帕森斯跟他随便聊了两句,他朝她点点头,付了钱,然后走回那两个嬉皮士所坐的地方。他们已经拿到了咖啡和饼干,正在像一般人那样吃饼干、喝咖啡、聊天。他在那个家伙的椅子后面停下脚步。 “我看到你在干吗了。”詹姆斯跟他说。 那个男的转过身,睁大了他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对不起?”他说着盯着詹姆斯看,“我在干吗?” “你知道的。”詹姆斯说。那个女孩似乎感到害怕,拿着饼干看着詹姆斯。“我不用跟你详细说,”詹姆斯跟那个男的说,“聪明人一点就透,只用点一下,我知道你在干吗。” 他走回自己的桌前。他浑身发抖。去他妈的全世界的嬉皮士,他想。遇到一次就够了,足以让他想喝一杯。想想看吧,居然为了在宾果游戏时遇到的什么事而想喝酒。他把咖啡和饼干放到桌子上。然后他又抬眼看那个嬉皮士,那位也正在看他。女孩也在看他。那个嬉皮士咧嘴一笑。女孩咬了一口饼干。 伊迪丝回来了,她把烟递给他,然后坐了下来。她安安静静的,很安静。过了一会儿,詹姆斯回过神来说:“你怎么了,伊迪丝?你没事吧?”他仔细看她,“伊迪丝,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没事。”她说着端起咖啡,“不,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吉米,可是我不想让你担心。”她喝口咖啡等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又出血了。” “出血?”他说,“你什么意思,伊迪丝?”但是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在这样的年纪,又出现她曾有过的那种疼痛,那也许意味着他们最担心的。“出血。”他语气平静地说。 “你知道。”她说着捡起几张卡片,开始在里面挑,“我下面有点出血。哦,天哪。”她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我想我们最好走吧。”他说,“那样不好,对吧?”他担心她不告诉他是否已经开始疼了,他得在疼之前就问她,一边观察她的脸色。她现在必须去医院,他知道。 她翻了一遍后又挑出几张卡片,似乎心慌意乱,还有点尴尬。“不,我们待着吧。”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想让你担心,我觉得没事,吉米。”她说。 “伊迪丝。” “我们待在这儿。”她说,“喝你的咖啡吧,吉米。都会没事的,我敢说。我们是来这里玩宾果游戏的。”她说着露出一点笑容。 “这是历史上最糟糕的宾果之夜。”他说,“我随时准备走了,我觉得我们应该现在就走。” “我们留下来参加‘眼前一黑’游戏,剩下的就只有四十五分钟左右,这段时间里不会有什么事。我们玩宾果吧。”她说,她在努力让自己语气轻松。 他咽下了一点咖啡。“我不想吃饼干,”他说,“你可以把我的也吃了。”他把自己正在玩的卡片清理走,从没有使用的那摞卡片上取过两张卡片。他愤怒地朝那两个嬉皮士望过去,似乎他们应当多多少少地为这种新情况负责。但是那个家伙没在座位上,女孩背对着他。她把椅子掉转了下,这时在望着那个舞台。 他们玩了“眼前一黑”游戏。他有次瞥了一眼,看到那个嬉皮士还在那样干,玩一张他没有付钱的卡片。詹姆斯觉得他还是应该让谁来管一下,但是他无法离开自己的卡片,在每张一美元的时候不能。伊迪丝绷着嘴,她的神情说是做了什么决定也行,说是担心也行。 詹姆斯的一张卡片上还需要中三个号码,另外一张上面还需要中五个,他已经放弃了那张。此时那个嬉皮士女孩尖叫起来:“宾果!宾果!宾果!我中了个宾果!” 那个男的跟她一起又拍手又叫。“她中了个宾果!她中了个宾果,大伙儿!宾果!”他一直在拍手。 埃莉诺·本德亲自走到那个女的桌前,拿着号码清单核对她的号码。然后她说:“这位年轻人,刚刚给自己赢了九十八元的头彩。让我们为她鼓掌,为她而鼓。” 伊迪丝跟其他来玩游戏的人一起鼓掌,但詹姆斯一直把手放在桌子上。那个嬉皮士拥抱女孩。埃莉诺递给女孩一个信封。“想数就数一下吧。”她微笑着说,女孩摇摇头。 “他们很可能会用那笔钱买毒品。”詹姆斯说。 “詹姆斯,好了。”伊迪丝说,“这是碰运气的游戏,她赢得光明正大。” “也许她是。”他说,“可是她那位搭档,是要把每个人的钱全都弄来。” “亲爱的,你还想再用那些卡片玩一次吗?”伊迪丝说,“他们准备开始下一场游戏了。” 他们待着玩了最后的几场。一直待到玩了最后的一场,这场游戏叫“累进”。在这种宾果游戏中,如果念了固定数量的一组号码都没有人中,奖金就每星期增加。念到最后一个号码而没有人中宾果,这场游戏就被宣布结束,更多的钱(五美元)跟另外一个号码一起滚入下星期的奖金中。这种游戏第一个星期开始时,奖金为七十五美元,三十个号码。这个星期为一百二十五美元,四十个号码。在叫到第四十个号码之前很少有人叫宾果,但是在叫了四十个数字之后,随时会有人中宾果。詹姆斯把钱放下,根本没抱希望或者想要去赢,他感觉快要绝望了。要是那个嬉皮士赢了这场游戏,他是不会感到吃惊的。 当四十个号码已经念完,而没有人叫出来时,埃莉诺·本德说:“今天晚上的宾果游戏到此为止。感谢大家前来。上帝保佑你们,如果他愿意的话,下星期五再见。晚安,周末愉快。” 詹姆斯和伊迪丝以及其他来玩游戏的人一起从大厅里鱼贯而出,但是不知怎么,他们走在那对嬉皮士的后面,那两个人还在笑谈女孩所中的头彩。女孩拍拍自己的外套口袋,又笑了起来。她一只胳膊伸到那个家伙的鹿皮夹克下面搂着他的腰,手指在摸他的屁股。 “让那两个人走到前面吧,岂有此理。”詹姆斯跟伊迪丝说,“他们就是场瘟疫。” 伊迪丝没有说话,但是她和詹姆斯放慢了一点脚步,给那一对时间,让他们走到前头。 “晚安,詹姆斯。晚安,伊迪丝。”亨利·库尔肯说。库尔肯长得敦实,头发花白,他有个儿子在几年前的一次划船事故中丧生。后来没过多久,他的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过了段时间,他开始酗酒,最后去了AA协会11,詹姆斯最早就是在那里认识他,听到了他的故事。现在他拥有两座加油站,有时帮他们修汽车。“下星期再见。” “晚安,亨利。”詹姆斯说,“我想是吧。可是今天晚上我感觉挺不走宾果运的。” 库尔肯笑了。“我完全懂你的意思。”他说完就又走了。 风刮得大了,詹姆斯觉得除了汽车发动的声音,还能听到海浪的声音。他看到那对嬉皮士在那辆房车前停了下来。他本来就应该知道的,应该把两件事联系起来。那个家伙拉开他那边的车门,然后伸手过来打开了那个女的这边的车门。詹姆斯他们在路边经过时,那个家伙发动了那辆车。他打开车头灯,詹姆斯和伊迪丝的影子照在附近房子的墙上。 “那个笨蛋。”詹姆斯说。 伊迪丝没有回答。她在抽烟,另一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他们一直沿着路边走。那辆房车开过他们身边,到街角时换挡。街灯在风中摇晃。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他们的汽车那里。詹姆斯用钥匙打开她那边的车门后走到他这边。他们系上安全带,然后开车回家。 伊迪丝进了卫生间关上门,詹姆斯脱下风衣扔到沙发背上。他打开电视,坐下来等。 过了一会儿伊迪丝从卫生间出来。她什么都没说,詹姆斯又等了一会儿,尽量眼睛盯着电视。她去了厨房,把水打开。他听到她关了水龙头。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厨房门口说:“我想明天早上我得去找克劳福德医生看看,吉米,我觉得下面那里有问题。”她看着他,后来又说,“哦,他妈的,他妈的,倒霉的、倒霉的运气啊。”接着就哭了起来。 “伊迪丝。”他说着走到她身边。 她站在那里摇着头。他搂着她,她捂着眼睛靠在他身上。他抱着她。 “伊迪丝,最亲爱的伊迪丝。”他说,“天哪。”他感觉无助,也吓坏了。他站在那里搂着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看我要上床睡觉了,吉米。我真的累坏了,真的感觉不舒服。明天早上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克劳福德医生。不会有事的,我想,亲爱的。你还是别担心吧。要是需要有谁今天晚上担心,就让我担心吧,你可别。事实上,你担心得够多的了。我觉得都会没事的,”她说着抚摸他的背部,“我刚才接了水在烧,但是我想我现在要去睡觉了。我觉得很累,都是去玩这几场宾果游戏闹的。”她说完挤出一点笑容。 “我去把灯全关掉,我也睡觉。”他说,“我今天晚上也不想熬夜,不,绝对不。” “吉米,亲爱的,我这会儿更想一个人待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不好解释,只是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亲爱的,也许那没有什么道理。你理解的,不是吗?” “一个人。”他重复道。他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她伸过手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的五官,然后吻了吻他的嘴唇。她进了卧室,打开灯。她扭头看看他,然后关上门。 他去了冰箱那里。他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一边喝西红柿汁,一边打量着亮着灯的冰箱内部。冰箱里的冷风吹向他,架子上有小包装和盒装食物,一只裹着保鲜膜的鸡,用铝箔漂漂亮亮地包起来的剩菜,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反胃。他不知怎么想到了艾丽丝,想到她脖子上的那颗痣,他打了个冷战。他关上冰箱门,把最后一点果汁吐在水池里。然后他漱口,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他把这杯咖啡端进客厅,电视还在开着。在放一部老西部片。他坐下来点着一根烟。看了几分钟屏幕后,他觉得自己好几年前看过这部电影。那些角色似曾相识,他们说的一些话听着熟悉,就像你在已经忘掉的电影中经常遇到的。然后主角(由最近去世的一位电影明星扮演)说了句什么话——问了个尖刻的问题,关于另外一个角色,那人刚刚骑马进了这个小镇;突然一切都清楚了,詹姆斯完全知道那个陌生人会凭空想出什么话来回答那个问题。他知道情节会怎样发展,但是他一直在看那部电影,越来越心怀忧虑。已经进行中的事,什么都无法阻止。主角和由镇民充任的副警长表现出了勇气和刚毅的精神,然而这些美德还不够,只需要一个疯子和一把火炬,就能把一切都毁掉。他喝完那杯咖啡后,抽着烟看电影,一直看到它充满暴力而不可避免的结尾,然后关了电视。他去卧室门口聆听,却根本不知道她是否还没有睡,至少门下面没有透出光亮。他希望她睡着了。他一直在听,感到自己脆弱,而且有些毫无价值。明天她会去找克劳福德医生看看,谁知道他会发现什么?要做几种化验。为什么是伊迪丝?他想知道。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今天晚上那两个嬉皮士?他们正在像小鸟一样悠哉游哉地过日子,没有责任,对未来没有怀疑。那为什么不是他们呢,要么任何像他们那样的人?没道理啊。他从卧室门口那里走开。他想要出去走一走,就像他有时在夜里会做的,但是风大了,他能听到房后桦树上树枝折断的声音。不管怎样也太冷了,另外不知怎的,独自去散步这个主意,在今天夜里这个时辰去散步的主意让他感到沮丧。 他又坐在电视机前,但没有打开电视。他抽着烟,想到了那个嬉皮士在大厅里朝他咧嘴而笑的样子,以及他在街上走向他的房车时从容而傲慢的步态,那个女孩搂着他的腰。他想到了拍岸大浪的声音,他想到就在此时,大浪翻滚着拍打在黑暗中的沙滩上。他想到那个家伙的耳环,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他想到自己要是像那个家伙一样走路从容,一个嬉皮士女孩的胳膊搂在他腰间,那会是什么感觉?他用手撸了撸头发,对这种不公平摇了摇头。他想到了那个女孩叫“宾果”时的样子,想到每个人都羡慕地看到她那么年轻、那么兴奋。如果他们能了解她和她的朋友就好了。如果他能揭发他们就好了。 他想到了躺在床上的伊迪丝,血液在她体内流动,涓涓细流,在找地方流出去。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会一大早起来,为他们两人做好吃的早餐。然后等克劳福德医生的诊所上班后,她会打电话给医生,约好时间去找他看病。而他会开车送她去诊所,等待时坐在候诊室翻看杂志。伊迪丝出来跟他说是什么情况时,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那对嬉皮士会在一个漫长的做爱之夜后,有胃口吃他们自己的早餐时。这不公平。他希望他们现在在这间客厅里,在他们人生的中年。他会跟他们谈谈他们会有什么指望,会纠正他们的思想。他会在他们正洋洋得意和大笑时拦住他们,告诉他们。他会告诉他们在戴戒指和手镯、耳饰和留长头发、爱来爱去之后,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他起身进了客房,打开床头灯。他扫了一眼报纸和账簿,也看了一眼放在他的书桌上的计算器,心里涌上沮丧和愤怒的感觉。他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一套旧睡衣,开始脱衣服。他掀开床上的被子,床跟书桌对着,在房间里的那头。然后他在房子里又走了一遍,关灯,看了一下各处的门。四年来的第一次,他希望家里有威士忌。今天晚上需要,好吧。他意识到今天晚上已经有两次了,他想喝点酒,他觉得这让人很泄气,耷拉着肩膀。他们在嗜酒者互诫协会里说千万别让自己太累、太渴或者太饿——或者太得意,他也许可以补充一点。他站在那里隔着厨房窗户往外看,风把那棵树吹得摇摇晃晃。窗户边上咔嗒作响。他想起社区中心那里的照片,在海岬那边搁浅的那条船,希望今天夜里海面上什么都不要发生。他留着阳台上的灯没关。他又回到客房,从书桌下面拿出他的刺绣篮子,坐到那张皮椅子上。他拿起篮盖,取出中间紧绷着白布的金属圈。他把那根细细的针举得对着灯,把一根蓝线的一头穿过针眼,然后他就开始接着几天前绣到的地方继续刺绣,那是花朵图案。 他刚开始戒酒时,一天晚上在嗜酒者互诫协会,有位中年商人建议他也许可以试试刺绣,他也许可以利用他现在拥有的空闲时间(以前是用来喝酒)做这件事,他当时对此一笑置之。那人暗示他白天和晚上都可以用刺绣来打发时间,还会带来满足感。“也别丢了编织。”那人说着挤了下眼睛,詹姆斯笑了,摇了摇头。但是清醒几个星期后,他的确发现在他去干活捞外快之后,还是剩有时间,他越来越觉得需要用自己的手和脑子做点事情,他问伊迪丝能不能帮他购买材料和指导性的小册子。他从来不是很擅长于此,他的手越来越动作慢、僵硬,但是他为家里完成了枕套、桌布之后又接着完成了几样东西,让自己有了成就感。他也用钩针编织过东西:为孙辈编织了帽子、围巾和手套。当一件作品——不管有多么普通——完成后摊在他面前时,还是有种成就感。他已经从编织围巾、手套,发展到编织小地毯,现在家里每个房间的地板上都有一块。他还编织了两件毯形羊毛披风,他和伊迪丝在海边散步时就披上;另外他还编织了一块阿富汗毛毯12,那是他迄今为止最野心勃勃的工程,让他在半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编织这个。他每天晚上都编织,小方块越编织越多,他为感觉自己算是勤劳而心里高兴。伊迪丝这会儿身上就盖着那张毛毯。深夜时,他喜欢绣花绷的手感,它把白布绷得紧紧的。他一直沿着图案的轮廓在布料上绣着。他打了小线结,必要时把线头剪掉。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那个嬉皮士,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他再次变得义愤填膺。这当然涉及到原则问题。他意识到单单在一张卡片上作弊,并未提高那个嬉皮士的中奖机会,也许只有一点点吧。他没有赢,问题就在这里,要记着这一点。在重要的事情上,你赢不了,不可能真正赢。他和那个嬉皮士是在同一条船上,他想,只是那个嬉皮士还不知道而已。 詹姆斯把刺绣用品又放回篮子里,这样做了之后,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想要祈祷。他知道今天晚上祈祷的话,能给他带来一定的满足感,只要他能找到适当的用词。自从他努力戒酒以来,他还没有祈祷过,当时他从未想象过祈祷会有用,那似乎只是当时那种情形下他可以做的几件事情之一。他觉得这样做反正也没坏处,即使他什么都不相信,而最不相信的,是他能够戒酒。但有时他祈祷后感觉开心了一点,他就觉得那样做是重要的。当时他每天夜里都祈祷自己会记得祈祷。他喝醉酒后上床睡觉时——特别是那时——他能记得祈祷的话就祈祷;有时就在他上午喝第一杯酒之前,他祈祷自己能有力量戒酒。当然有时,在他念了祈祷词后发现自己马上伸手去拿酒时,他感觉更糟糕了,甚至无助,觉得自己被更邪恶、更可怕的事物所控制。他最终戒掉了酒,但他并未将之归因于祈祷,从那以后,他真的再也没有想到过祈祷。他有四年时间没有祈祷过。戒酒之后,他只是感觉不再需要祈祷了。自那之后情况一直挺好,他戒酒之后,情况又变得不错。四年前,他有天早上醒来后感觉宿醉未消,但是他没有给自己倒一杯橙汁兑伏特加,他决定不那样做。家里还有伏特加,使得这种情形更不简单。他只是那天早上没有喝酒,那天下午和晚上也没有。伊迪丝当然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他颤抖得很厉害,第二、第三天也是如此:他没有喝酒,保持清醒。第四天晚上,他鼓起勇气告诉伊迪丝他已经好几天没喝过酒了。她只是说:“我知道,亲爱的。”这时他想起她当时看着他和摸着他脸的样子,跟她今天夜里摸他的脸时做得如出一辙。“我为你感到自豪。”她说,她只说了那么多。他开始去嗜酒者互诫协会的聚会,此后不久,他做起了刺绣活。 他有了酗酒问题之前,他祈祷过能戒掉,之前有几年在他最小的儿子去越南驾驶喷气式飞机后,他也祈祷过几次。他当时断断续续祈祷过,有时是白天,当他在报纸上读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并想到他的儿子时;有时是夜里,他在黑夜中躺在伊迪丝旁边回想当天的事情时,他也许最终会想到他的儿子。那时他就会并不认真地祈祷,就像不信教的大多数人那样祈祷。但是不管怎样,他祈祷自己的儿子会好好活着回来。他也的确平安回来了,但是詹姆斯从未有过哪怕一分钟时间,真的把他能回来归因于祈祷——当然没有。这时他突然想起比那更早得多的一段时间,当时他祈祷得最为用心,他当时二十一岁,仍然相信祈祷的力量。他会整个晚上为他父亲祈祷,祈祷经历车祸的他能够康复。然而他父亲还是去世了。他当时醉酒后超速行驶,撞上一棵树,怎样都无法挽回他的生命。甚至到现在,他还是能想起自己当时坐在急救室外面,直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他一直在为父亲祈祷了又祈祷,流着眼泪做出各种各样的保证,只要他的父亲能撑过去。他的母亲坐在他旁边,哭过,手里拿着他父亲的鞋子,他们用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时,那双鞋子莫名其妙地也一起来了,就在他身边。 他起身把刺绣篮收起来,今天晚上到此为止。他站在窗前。房后那棵桦树被笼罩在从后面走廊照过去的一小块黄色光线中,树梢淹没在上方的黑暗中,树叶已经落了几个月,但是光秃秃的树枝在阵风中摆来摆去。他站在那里时,开始感到害怕,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一种很恐慌的感觉在他的胸中涌起。他相信这天夜里,某种巨大而有恶意的东西在外面活动,随时可能冲过来或者挣脱,从窗户那里扑向他。他后退几步,站在走廊灯照进来的那片光的一角,那片光让脚下那块地方变亮了。他嘴巴发干,无法吞咽。他朝着窗户举起手,然后由着自己的手垂下来。他突然觉得他这一辈子,几乎从未真正专门去思考什么事,他这时想到这一点感觉极为震惊,让他多了几分自己毫无价值的感觉。 他很累,四肢几乎毫无力气。他把睡裤的裤腰往上提提。他几乎没有力气上床睡觉。他从床上撑起身子把灯关掉。他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然后又试着祈祷,一开始是慢慢地、嘴唇间无声地念出祈祷词,然后开始大声念出那些祈祷词,热切地祈祷。他寻求在这些事情上能够得到启示,寻求帮助,能让自己理解这种情形。他为伊迪丝祈祷,祈祷她会没事,祈祷医生不会发现有什么很严重的问题,请不要是癌症,他在这一点上祈祷得最用心。然后他为自己的孩子祈祷,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散布在这块大陆上。祈祷中,他也包括了自己的孙辈。然后他的心思又转到那个嬉皮士身上。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坐到床边抽烟。那个嬉皮士女人,她还只是个孩子呢,比他自己的女儿小不了多少,样子也差不了多少。但是那个男的,他和他的小眼镜,他又另当别论。他又坐了一会儿,反复考虑这些事。然后他把烟拧熄,又钻进了被窝。他侧着身子躺在那里,翻身换个方向侧躺。他转过来转过去,直到仰面躺着,眼睛盯着黑色的天花板。 还是后面走廊灯的黄色灯光照在窗户上。他眼睛睁着躺在那里,听着风撼动这座房子。他感觉自己心有所动,但这次不是愤怒。他躺在那里没动又过了一会儿,躺在那里等着。接着有什么离开了他,有别的什么将其取代。他发觉自己眼里有了泪水。他又开始祈祷,字和一段段的话涌进他的脑海。他祈祷得慢了一点,他把单词放在一起,一个接一个,祈祷。这一次,他能把那个女孩和那个嬉皮士也包括在他的祈祷中。让他们想怎么就怎么着吧,对,开房车、傲慢、大笑、戴戒指,甚至如果想的话,还作弊。同时呢,祈祷还是需要的。给他们来点祈祷是有用的。甚至他为他们祈祷也有用,事实上,特别是他的祈祷,有用。“如果这能让你们高兴。”他在为他们所有人——在世以及不在世的——所做的新祈祷中这样说道。 家门口就有这么一大片水 1 我丈夫吃东西胃口挺好,可是他显得累,心情烦躁。他慢慢咀嚼,胳膊放在餐桌上,眼睛盯着室内那边的什么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别处。他用餐巾擦擦嘴巴,耸耸肩又接着吃。我们中间有了什么东西,尽管他不想这么想。 “你干吗盯着我看?”他说,“怎么了?”他说着放下叉子。 “我盯了吗?”我说着呆呆地摇了摇头,呆呆地。 电话响了。“别接。”他说。 “可能是你妈,”我说,“迪恩——可能是关于迪恩的什么事。” “去看看吧。”他说。 我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他不吃东西了,我咬着嘴唇挂了电话。 “我怎么跟你说的?”他说。他又开始吃,接着把餐巾往盘子上一摔。“他妈的,大家干吗不去只管自己的事?跟我说我哪儿错了,我会听的!这不公平。她当时已经死了,不是吗?除了我,别的人也在场。我们商量过,是一致决定的。我们刚到那儿。我们已经走路走了好几个钟头,不能就那么转身就走,离汽车有五英里呢。那是第一天去钓鱼。他妈的,我看没什么做得不对。不,我看不出来。别那样看着我,你听见了吗?我不准你来对我下结论,你不可以。” “你知道的。”我说着摇摇头。 “我知道什么,克莱尔?告诉我,告诉我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一样:你最好别拿这件事情小题大做。”他用自以为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当时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你听见了吗?”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件事真他妈可惜,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是个年轻姑娘,可惜,我难过啊,跟别人一样难过,可是当时她已经死了,克莱尔,死了。现在咱们别再提这件事了。拜托,克莱尔。咱们现在别再谈这件事了。” “问题就在这儿。”我说,“她当时已经死了,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吗?她需要帮助。” “我投降。”他说着举起手,把坐的椅子推离桌前,拿着烟去了院子里,还带了罐啤酒。他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坐在一把草坪躺椅上,又拿起了报纸。头版上有他和他的几个朋友的名字,是他们有了那个“可怕的发现”。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手按着沥水板。我千万别再念念不忘这件事了。我一定得撇下这件事,眼不见,心不烦,等等,“继续生活”。我睁开眼睛。不管怎样,什么后果我全知道,我还是一挥胳膊扫过沥水板,盘子、杯子稀里哗啦砸了一地。 他没动。我知道他听见了,他抬起头,好像在听,可是仅此而已,他没动,没有扭头看。我为此而恨他,因为他没动。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抽了口烟,往后靠在椅子上。他事不关己地听着,又往后靠着,抽烟,这让我可怜他。风把烟从他嘴巴里带出来,细细一缕。我干吗要注意到那一点?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因为他坐在那儿不动,听着,让烟从他嘴巴里飘出来,我有多么可怜他…… 他计划是在上个星期天,即在阵亡将士纪念日周末前一周去山里钓鱼的。他和戈登·约翰逊、梅尔·多恩、维恩·威廉斯。他们一起打扑克、玩保龄球、钓鱼。他们每年春天和初夏都一起去钓鱼,也就是钓鱼季节的头两三个月,在受到家庭休假、少儿棒球联赛和来访亲戚影响之前。他们都是体面人、有家室的人,工作负责。他们有儿有女,跟我们的儿子迪恩在一起上学。上星期五下午,这四个人出门去纳彻斯河钓三天鱼。他们把车停在山里,然后走几英里路,到他们想钓鱼的地方。他们带着铺盖、食物、炊具、扑克牌和威士忌。在河边的第一天傍晚,甚至在他们搭起帐篷之前,梅尔·多恩发现那个女孩面朝下在河里漂着,赤身裸体,卡在靠近岸边的几根树枝中间。他喊别人,他们都来看,商量该怎么办。其中有一个人——斯图尔特没说是谁——也许是维恩·威廉斯,他是个大块头,性格随和,爱哈哈大笑——他们中间有一个说他们应该马上走回汽车那儿。其他几个人用脚搅动着沙子,说他们更想留下来。他们说累,而且已经晚了,另外事实上,那个女孩“哪儿都不会去”。最后他们都决定留下来。他们接着把帐篷搭了起来,生了火,喝威士忌。他们喝了很多威士忌,月亮上来时,他们说起了那个女孩。有人觉得他们应该想办法防止尸体漂走。反正他们觉得要是尸体夜里漂走了,也许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他们拿上手电,跌跌撞撞地走到河边。起风了,冷风,河里的浪拍打着沙岸。他们中间有一个——我不知道是谁,有可能是斯图尔特,这种事情他会做——蹚水过去拖着那个女孩的手指——她仍然面朝下——拖近岸边,到了浅水区,然后用一根尼龙绳绑住她的手腕,接着把绳子拴在树根上,这段时间,其他几个人用手电筒在女孩的身体上乱照。之后,他们回到营地,又喝了威士忌,然后就睡觉了。第二天上午,星期六,他们做早饭,喝了很多咖啡,又喝了威士忌,之后他们分头去钓鱼,两个去上游,两个在下游。 那天夜里,他们把钓到的鱼跟土豆一起煮了,喝了咖啡还有威士忌,然后把盘子拿到河边洗,离那个女孩漂在水里的地方不远。他们又喝酒,然后拿出扑克牌,打牌,喝酒,直到他们再也看不清扑克牌。维恩·威廉斯去睡觉了,不过其他几个人在讲黄色故事或者提起他们以前粗俗或者夸大其辞的胡作非为的事情,谁都没提那个女孩,最后是戈登·约翰一时忘了,提到他们钓到的鲑鱼肉硬,河水寒冷刺骨。他们就不再聊天,而是继续喝酒,直到谁绊倒了,嘴里骂着提灯,后来他们都钻进了睡袋。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得晚,又喝了威士忌,钓了一会儿鱼,同时还一直在喝威士忌。然后星期天下午一点钟——比他们原计划提前了一天——他们决定走。他们收了帐篷,卷起睡袋,收起锅、壶、鱼和渔具后,就走路出山。他们走之前,没有再去看一眼那个女孩。他们走到汽车那里后,默不作声地在公路上开车,直到开到一个有电话的地方。斯图尔特打电话给警长办公室,其他几个人在热辣辣的太阳下站在旁边听。斯图尔特给电话那头的人报上他们全部几个人的名字——他们没什么好隐瞒的,根本没觉得惭愧——同意在加油站等,直到有人能过来详细记一下怎么过去,并且给他们分别取证。 那天夜里他十一点到家。我本来睡着了,可是听到他在厨房里时,我醒了,发现他在靠着电冰箱喝一罐啤酒。他沉重的胳膊搂着我,用手上下摩挲我的背部,跟他两天前离开时同样的手,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在床上,他的手放在我身上,然后等着,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事。我稍微转了下身子,挪开我的腿。后来,我知道他很久没睡着,因为我睡着了,他还醒着;再晚一点,我有一会儿睡得不安稳,一点轻微的噪音——床单的沙沙声——让我睁开了眼睛,外面几乎天亮了,小鸟在叫,他在仰面躺着抽烟,看着拉上窗帘的窗户。半睡半醒中,我叫他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应声。我又睡着了。 那天早上,我还没下床,他就起来了——去看报纸上有没有登,我想。八点过后不久,电话就开始响了。 “去死吧。”我听到他对着话筒说。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急忙去了厨房。“除了我已经跟警长说过的,别的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没错!”他啪的一声撂下了电话。 “怎么了?”我警惕地问。 “坐下吧。”他慢吞吞地说,他的手指在胡茬上摩擦来摩擦去。“我得跟你说件事。我们在钓鱼时,遇到了一件事。”我们隔着餐桌坐着,然后他就跟我说了。 他在那儿说,我喝着咖啡盯着他,然后我读他在餐桌上推过来的报纸:“……十八至二十四岁女子,身份不明……尸体在水中三到五天……可能动机为强奸……初步调查显示为勒死……乳房及骨盆位置有刀伤及擦伤……验尸……强奸,有待进一步调查。” “你得明白,”他说,“别那样看着我。你给我注意点,我不是开玩笑。放松点吧,克莱尔。” “你干吗昨天晚上不告诉我?”我问。 “我不就是……没有嘛。你什么意思?”他问。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说。我看着他的手,粗大的手指,长了一层汗毛的指关节,那双手在动,在点烟,那些手指,昨天夜里摸过我身体,伸进过我身体。 他耸耸肩。“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有什么不一样?你当时想睡觉,我觉得可以等到今天早上再跟你说。”他看着院子里:一只知更鸟从草坪上飞到野餐桌上整理羽毛。 “这不是真的,”我说,“你没有就那样撇下她不管吧?” 他马上扭过头说:“我该怎么做?你现在仔细给我听好,我就说这一次。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我没什么感到抱歉或者内疚的。你听到了吗?” 我从餐桌前起身,去了迪恩的房间。他已经醒了,穿着睡衣,正在玩拼图。我帮他找了衣服,然后回到厨房,把他的早餐放到餐桌上。电话响了两三次,接电话时,斯图尔特每次都说得硬邦邦的,挂断时带着火气。他给梅尔·多恩和戈登·约翰逊打了电话,跟他们说话又慢又严肃。迪恩吃饭时,他开了罐啤酒,抽了一根烟,问迪恩学校里以及他的朋友的情况等等,完全就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迪恩想知道他没在家去干吗了,斯图尔特从冰箱里拿出几条鱼给他看。 “我白天要把他送去你妈家。”我说。 “没问题。”斯图尔特说着看了迪恩一眼,迪恩正拿着一条冰冻的鲑鱼。“要是你想他也想,那就成。你不一定非得那样做,你知道,没什么不对劲儿。” “反正我想。”我说。 “我去那儿能游泳吗?”迪恩问,他在裤子上擦擦手指。 “我想可以吧。”我说,“今天暖和,你带上游泳裤,我肯定你奶奶会同意的。” 斯图尔特又点了一根烟看着我们。 我和迪恩开车去市内另一头斯图尔特的妈妈家。她住在一幢带有游泳池和桑拿浴的公寓楼里。她的名字叫凯瑟琳·凯恩,跟我一样姓凯恩,好像是不可能的事。好多年前,斯图尔特告诉我她的朋友们经常叫她“糖果”。她个子高高的,待人冷淡,一头偏白色的金发。她让我感觉她老是在评判别人,评判别人。我压低声音简单解释了是怎么回事(她还没看报纸),说好我晚上来接迪恩。“他带了游泳裤。”我说,“我和斯图尔特得商量点事情。”我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她从眼镜上方直直地看着我,后来点点头,又冲着迪恩说:“你怎么样,我的小男子汉?”她弯下腰搂着他。我打开门要走时,她又看着我。她经常会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回到家时,斯图尔特在餐桌前吃东西,喝啤酒…… 过了一阵子,我把碎盘子和杯子都打扫干净,然后去了外边。斯图尔特这时仰面躺在草坪上盯着天空,报纸和啤酒都近在手边。这时有微风吹拂,但是暖和起来了,鸟儿在叫。 “斯图尔特,我们开车去转一下好吗?”我说,“去哪儿都行。” 他转身看着我,然后点点头。“我们去买点啤酒吧。”他说,“我希望你现在对这件事感觉好点了。试着理解一下吧,我就这一个要求。”他站起身,经过我旁边时,摸了一把我的屁股。“等我一分钟就好。” 我们一路没说话开车穿过了市区。还没有完全开出市区时,我们在一间路边店买了啤酒。我注意到门口有一大摞报纸。台阶最高处,一个穿着印花裙子的胖女人拿着一根甘草棒糖递给一个小女孩。过了几分钟,我们经过了埃弗森溪,然后拐到离水边只有几英尺的野餐区。那条小溪在桥下流,流进几百码以外的一个大池塘。池塘边的柳树下,十几个成年男人和男孩子在钓鱼。 家门口就有这么一大片水,他干吗非得跑几英里去钓? “那么多地方,你们干吗偏偏去了那儿?”我问。 “纳彻斯河?我们总是去那儿,每年至少一次。”我们坐在阳光下的一条长椅上,他开了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我他妈怎么知道会遇到这种事?”他摇了摇头,又耸耸肩,好像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或者是别人遇到的事。“享受一下这个下午吧,克莱尔,你看看这天气。” “他们说自己是清白的。” “谁?你在说什么?” “马多克斯兄弟。他们在我长大的那个镇子附近杀了一个名叫阿琳·哈布利的女孩,他们把她的头割下来,把她扔进了克莱埃勒姆河。她跟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出事时,我还是个小女孩。” “想他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他说,“好了,别说了。你快把我惹急了。现在打住好吗?克莱尔?” 我看着那条溪流。我往池塘漂浮而去,睁着眼睛,脸朝下,盯着溪流底部的石头和绿苔,直到我被冲到池塘,微风吹送着我。一切都完全不会变,我们还会过下去,过下去,过下去,过下去。就连现在我们也是在过下去,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我隔着野餐桌看着他,看得如此专注,让他沉下了脸。 “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毛病,”他说,“不知道——” 我想都没想,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我抬起手,只等了一瞬间,就狠狠甩在他脸上。这是疯了啊,我甩他耳光时心里在想。我们需要十指相扣、互相帮助才对。这是疯了啊。 第二下还没打上,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自己也举起了手。我蹲下来等着,看到他眼睛里有了点变化,然后马上又没有了。他放下手。我在池塘里漂得更快,漂了一圈又一圈。 “好了,上车吧。”他说,“我带你回家。” “不,不。”我说着从他面前往后退。 “好了,”他说,“他妈的。”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他后来在车上说。窗外掠过田地、树木、农舍。“你这样不公平。对我俩都是。我也许可以加一句,对迪恩也是。考虑一下迪恩。考虑一下我。改变一下吧,除了你自己,也考虑一下别人。” 我这时没什么对他说的。他尽量专心看着路面,可是他一再看后视镜,还用眼睛的余光隔着座位往我这边看,我两个膝盖抵着下巴坐着。他一边开车,一边又开了罐啤酒,喝了点,然后把那罐啤酒用腿夹着,呼了一口气。他知道的。我有可能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也有可能哭起来。 2 今天早上,斯图尔特以为他没有打扰我睡觉,其实闹钟响之前很久我就醒了。我在想事情,躺在床的那一侧,远离他毛茸茸的腿和他睡着后不动的粗指头。他送迪恩上学,后来刮胡子、穿衣服,然后很快自己也去上班了。他往卧室里看了两次,还清了清嗓子,可是我一直闭着眼睛。 我在厨房里发现有张纸条,他在落款处写了个“爱”字。我晒着太阳,坐在吃早餐的那个角落喝咖啡,在那张纸条上用咖啡画了个圆圈。电话已经不再响了,这样很不错。昨天夜里以来就没电话了。我看着报纸,把它在桌子上翻来翻去。后来我把报纸拉近,读上面的内容。尸体身份仍未查明,没人认尸,没人想念。但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一直有人在检查,往里面放东西,切开,称重,量度,然后又拼好,缝起来,找到准确死因及死亡时间,寻找强奸的证据。我能肯定他们希望是强奸,那样会让人容易理解。报纸上说尸体会被运去基思兄弟殡仪馆等待进一步安排。现在警方在向市民征求线索,等等。 两件事情是肯定的:第一,人们不再关心别人出了什么事;第二,什么都不再会造成什么真正的影响了。看看已经发生的事吧。但是对于我和斯图尔特来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是说真正的变化。我们会变老,我们俩都是,你现在已经能从我们脸上看出来了,例如早上同时用浴室时浴室镜子里的我们。我们周围有些东西会变,变得容易点或者难一点,这件事或者那件事,可是什么都不会真正不一样。我相信是那样。我们下过决心,我们的生活已经启动,停下之前会一直过下去。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又当如何?我是说,如果你相信是那样,但是一直保密着,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会改变什么,可是你又看到竟然什么都不会改变。那又当如何?同时,你周围的人继续说话、做事,似乎跟昨天或者至少昨天夜里,或者五分钟前一样,你是同一个人,而事实上你正在经历一场危机,感觉你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过去已经模糊,似乎早年岁月蒙上了一层膜。我对我记得的真正经历过的事情都拿不准了。曾经有一个女孩,有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开一间小餐馆,她的妈妈既当服务员,又当收银员——这个女孩做梦一样上了小学、中学,然后一两年后进了秘书学校。以后,过了很久以后——中间那段时间去哪儿了?——她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在一间电子零件公司当前台小姐,跟其中一个工程师熟了起来,他约她出去。最后,明知他打什么算盘,她还是由着他引诱自己。她当时有直觉,能看出那是引诱,但她后来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是怎样引诱的。没过多久,他们就决定结婚,可是过去,她的过去,已经消逝了。对于未来,她无法想象。她想到未来时会微笑,似乎藏了个秘密。有一次吵架吵得特别厉害,她现在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吵架,在他们结婚后五年左右,他告诉她总有一天,这场关系(他的话:“这场关系”)将以暴力结束。她记得这件事,将其存档到某个地方,开始时不时会大声地重复一遍又一遍。有时,她整个下午跪在车库后面的沙盒里,跟迪恩的一两个朋友玩。可是每天下午四点钟,她的头就开始疼。她捧着额头,疼得头昏眼花。斯图尔特要她去看医生,她也的确去了,医生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她暗自满意。按照医生的推荐,她去某个地方待了一阵子。斯图尔特母亲赶忙从俄亥俄州赶过来照顾孙子,可是几个星期后克莱尔又回来了,破坏了一切。斯图尔特的妈妈搬了出去,在城市那一边租了套公寓房,住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有天晚上躺在床上时,他俩都快睡着了,克莱尔跟他说她在德威特听到几个女的讨论女的给男的口交。她觉得他也许喜欢听这种事。斯图尔特听得开心,他抚摸她的胳膊。都会顺利的,他说。对他们来说,从今往后一切都会不一样,变得更好。他升职了,薪水也涨了一大截。他们甚至又买了一辆车,旅行车,她的车。他们要享受现在。他说好多年来,他感觉终于可以放松一下。黑暗中,他还在抚摸她的胳膊……他继续定期去打保龄球、打牌,跟三个朋友一起去钓鱼。 那天晚上发生了三件事。迪恩说在学校,同学们跟他说他爸爸在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斯图尔特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一下,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只是说没错,他和另外三个人的确在钓鱼时,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样的尸体?”迪恩问,“是个女孩吗?” “对,是个女孩,一个女人。后来我们就给警长打了电话。”斯图尔特看了我一眼。 “他怎么说?”迪恩问。 “他说他会处理的。” “尸体什么样?吓人吗?” “说得够多的了。”我说,“去把你的盘子洗了,迪恩,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到底什么样嘛?”他又追问,“我想知道。”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说,“你听到我的话了吗,迪恩?迪恩!”我想摇晃他,一直晃到他哭。 “听你妈妈的话。”斯图尔特语气平静地跟他说,“只是一具尸体,别的没什么好说了。” 我正在清理餐桌,斯图尔特走到我身后碰了一下我的胳膊。他的手指热得烫人,我吃了一惊,差点打碎了一个盘子。 “你怎么回事?”他说着把手垂下,“告诉我,克莱尔,怎么回事?”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说。 “我就是说这个。我应该可以在碰一下你时,不让你吓掉魂啊。”他站在我面前,微微咧着嘴笑,想让我看他。接着,他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抓着我那只空手放到了他的裆部。 “求你了,斯图尔特。”我挣脱了。他退后一步,打了个响指。 “去他妈的。”他说,“你想那样就那样吧,但是你要给我记住。” “记住什么?”我马上说。我看着他,屏住了呼吸。 他耸耸肩。“没什么,没什么。”他说着把他的指关节弄得啪啪响。 第二件事,是我们那天晚上看电视时,他躺在他那张皮躺椅上,我坐在沙发上,搭了条毛毯,拿了本书,家里除了电视里的声音,一切都挺安静。节目中插入一个声音,说被害女孩的身份已经查明,详情将在后来的十一点新闻中播报。 我们对视一眼。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来,说他要喝杯睡前酒,并问我是否也想来一杯。 “不。”我说。 “我倒不介意一个人喝,”他说,“想着问问也好。” 我看得出他略微有点受伤。我望向别处,既感到惭愧,又感到愤怒。 他去厨房待了很久。不过就在新闻开始时,他端着酒回来了。 一开始,播音员又讲了一遍本地四个钓鱼的人发现尸体的事。然后电视上出现那个女孩的毕业照,是个黑发女孩,圆脸,嘴唇饱满而带着笑意。有一个镜头,是女孩的父母进殡仪馆认尸。他们不知所措,悲痛,拖着脚步从人行道慢慢地走上前门台阶。一个穿黑衣服的男的站在那里为他们扶着门。然后似乎只过了几秒钟,似乎他们进去只是转了个身就又出来了,能看到同一对夫妇离开那座建筑。那个女的流着眼泪,拿一块手帕捂着脸,那个男的只是停下来对记者说:“是她,是苏珊。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希望在悲剧重演前,他们抓到这次作案的凶手。这种暴力……”他在摄像机前无力地比划着。然后这对夫妇上了辆旧汽车,开车汇入下午的车流中。 播音员又说那个女孩苏珊·米勒是个电影院的出纳,在萨米特市,离我们市有一百二十英里。那天她下班后,一辆绿色的新款小汽车停在电影院前,那个女孩——据目击者称,她像是在等人——走过去上了车。这让警方怀疑那辆车的司机跟女孩是朋友,要么至少是个熟人。警方想跟那辆绿色汽车的司机谈谈。 斯图尔特清清嗓子,然后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小口喝起了那杯酒。 发生的第三件事,是新闻结束后,斯图尔特伸懒腰打了个呵欠,然后看着我。我站起身开始在沙发上给自己铺床。 “你干吗?”他不解地问。 “我不犯困。”我说,一边躲着不看他的眼睛,“我想晚点睡,读点东西,直到睡着。” 我在沙发上摊开一条床单,他盯着我看。我去拿枕头时,他站在卧室门口挡住路。 “我再问你一遍,”他说,“你到底是他妈想要干吗?” “我今天晚上需要自个儿待着,”我说,“我只是需要有时间来想想。” 他呼出一口气。“我想你这样做,是在犯一个大错误。我想你最好再考虑一下你在干吗。克莱尔?” 我答不上来,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转过脸开始把毯子边掖进去。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我看到他耸起肩膀。“那就随你便,我他妈根本不在乎你干吗。”他说完转身沿着过道走了,边走边挠脖子。 早上,我在报纸上读到苏珊·米勒的葬礼将于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在萨米特的松树小教堂举行。另外,警方已经从看到她上了那辆绿色雪佛莱汽车的三个目击者那里取了证,可是那辆车的牌号仍未查明,不过也快了,调查还在继续。我拿着报纸坐了好久,想事情,然后我打电话去美发店预约了一下。 我坐在一台干发器下,腿上摊着一本杂志,让米莉给我做指甲。 “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葬礼。”我们先是聊了几句一个已经不在那儿上班的女孩,然后我说。 米莉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我的指甲。“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凯恩太太。我真的很难过。” “是个年轻女孩的葬礼。”我说。 “那最让人难过了。我还小的时候,我姐姐死了。直到现在,我还没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谁不在了?” “一个女孩。我们的关系没那么近,你知道的,可我还是要去。” “太不幸了,我真的很难过。不过我们会给你收拾好去参加的,别担心。看看怎么样?” “看着……挺好的。米莉,你有没有希望过你是别人,要么只是谁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完全什么都不是?” 她看着我。“我不能说我有过那种感觉,没有。没有,如果我成了别人,我会担心我也许会不喜欢本来的我。”她抓着我的手指,似乎想了一会儿别的事,“我说不好,真的说不好……那只手给我吧,凯恩太太。” 那天晚上十一点,我还是在沙发上给自己铺床。这次斯图尔特只是看看我,卷卷舌头,然后走过过道进了卧室。半夜我醒了,听着风把大门吹得直撞围栏。我不想醒来,眼睛闭着躺了好久。最后我起身抱着枕头走过过道。我们卧室里的灯没关。斯图尔特仰面躺着,张着嘴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我走进迪恩的房间,进了他的被窝。他没醒,但是往旁边挪了一下给我腾出地方。我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然后抱住了他,我的脸贴着他的头发。 “怎么了,妈妈?”他说。 “没什么,亲爱的。再睡吧,没什么,没事的。” 我听到斯图尔特的闹钟响时起来了。他在刮脸时,我把咖啡煮上,准备早餐。 他到了厨房门口,毛巾搭在他光着的肩膀上,在打量我。 “咖啡来了,”我说,“鸡蛋马上就好。” 他点点头。 我叫迪恩起来,我们三个人吃早餐。有一两次,斯图尔特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话,可是每次我都问迪恩他想不想再来点牛奶或者吐司什么的。 “晚点我给你电话。”斯图尔特在开门时说。 “我想我今天不会待在家里。”我马上说,“今天我要做很多事。事实上,可能不会按时回来吃晚饭。” “好吧,没问题。”他想知道。他把公文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出去吃饭?你觉得怎么样?”他一直看着我。他已经忘了那个女孩。“你……没事吧?” 我过去把他的领带弄直后,又放下手。他想跟我吻别,我后退了一步。“那就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吧。”最后他说。他转身沿着步道走向他的汽车。 我仔细穿戴,试了一顶几年没戴过的帽子,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我拿掉帽子,化了淡妆,并给迪恩写了张纸条。 亲爱的,妈咪今天下午有事,不过晚点会回来。你要待在家里或者在后院,直到我或者你爸爸回来。 爱 我看着那个“爱”字,随后又在这个字下面画了一道。我写那张纸条时,意识到我不知道后院是一个单词还是两个,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想了一会儿,然后画了道线,把它变成两个词。 我停了一下给车加油并且打听一下去萨米特的路。巴里,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四十岁技工从厕所出来靠着前挡泥板,另外一个叫刘易斯的把加油管伸进油箱,然后开始慢悠悠地擦挡风玻璃。 “萨米特,”巴里看着我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把小胡子往两边抹了抹,“去萨米特根本没有最佳路线,凯恩太太。去一趟差不多要开两个、两个半钟头,要翻过山。让一个女的开车过去挺不容易。萨米特?萨米特那边有什么事,凯恩太太?” “我有点事情。”我说,有点感到不自在。路易斯已经走开去为另外一辆车服务。 “哎,要不是我走不开,”——他用拇指往车棚那边指了一下——“我会自告奋勇拉你去萨米特,然后再拉回来。路不是特别好,我是说路够好的了,只是有很多弯道什么的。” “我会没事的,不过谢谢你了。”他靠着挡泥板,我打开手袋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巴里接过信用卡。“别开夜车。”他说,“像我说的,路况不是特别好。虽然我愿意打赌你开这辆车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知道这辆车。但是爆胎之类的事,永远都说不准。只是安全起见,我会给你查一下轮胎。”他用鞋子踢踢一只前胎。“我们把它开到升降架上,不用很久。” “不,不,没事。真的,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看轮胎挺好的。” “只用几分钟,”他说,“安全起见嘛。” “我说不了。不了!我看挺好的。我这会儿得走了,巴里……” “凯恩太太……” “我这会儿得走了。” 我签了什么东西,他给了我收据、信用卡和几张贴纸。我一古脑都放进了手袋。“你悠着点儿,”他说,“再见。” 我等着汇入车流时,往后看了一眼,看到他在望着。我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他挥挥手。 我到第一个红绿灯那里拐了弯,然后又拐了一次,一直开到公路那儿,看到了标志牌:萨米特117英里。当时十点半,天气暖洋洋的。 公路绕了一段市区边缘,然后穿过农场地带,穿过燕麦地、甜菜地和苹果园。还有一小群牛四散在开阔的草地上吃草。然后一切都变了。农场越来越少,这时看到的更像是窝棚,而不是房屋,一堆堆原木代替了果园。我一下子到了山区,右边往下很深的地方,我能看到纳彻斯河。 没过多久,我看到后面有辆绿色皮卡,好几英里都跟在我后面。我一再在不适当的时候减速,希望那位司机会超车。然后我加速,又是在不合适的时候。我紧握方向盘,手指都握疼了。后来到了车少的一段路,他的确超车了,但是跟我并排开了一会儿。那个男的理着平头,穿着蓝色工作服,三十岁出头。我们对视了一眼,他挥挥手,按了两下喇叭,就开到我前边去了。 我放慢车速,找到了一个地方。是接着路边的一条土路。我开过去,熄了火。我能听到那条河在下面树林中的某处。在我前边,那条土路通向了树林中。后来我就听到那辆皮卡拐回来了。 皮卡在我后面停下时,我正好发动了汽车。我把车门锁上,把车窗摇上去。我把汽车挂挡时,脸上、胳膊上一下子冒出了汗,但是无路可开。 “你没事吧?”那人向我的车走过来说,“喂,喂,跟你说呢。”他敲敲窗玻璃,“你没事吧?”他胳膊趴在车门上,脸凑近车窗。 我瞪着他,却说不出话。 “我超车后,减了点速。”他说,“可是我在后视镜里没看到你的时候,就把车靠边等了两分钟。还是没见你过来,我就想我最好掉头看看。没什么事吧?你怎么把自己锁在车里面?” 我摇摇头。 “好了,把车窗摇下来。嗨,你肯定你没事吗?你知道,你一个女的,自个儿在乡下开来开去不安全。”他摇摇头,又看了一眼公路,然后又看着我。“哎,好了,把车窗摇下来怎么样?我们这样没法说话。” “拜托,我得走了。” “打开车门,好吗?”他说,像是没听我说话,“至少把车窗摇下来吧。你会闷死在里面的。”他看着我的胸和腿。我的裙子已经拉过膝盖。他眼睛在我的腿上转悠了一下,可是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想闷死,”我说,“我正在闷死,你看不出来吗?” “干吗呀这是?”他说着从车门那里走开,转身走回他的皮卡。后来在倒车镜里,我看到他又回来了,我闭上眼睛。 “你想让我跟着你去萨米特还是怎么样吗?我无所谓,今天上午我有空。”他说。 我又摇摇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好吧,夫人,那就随你便了。”他说,“好吧。” 我一直等到他上了公路,然后我把车倒出来。他换挡,慢慢开走了,一边还通过后视镜看我。我把车停在路边,头趴在方向盘上。 灵柩已经盖上了,上面放着花束。我进了小教堂靠后面坐下后不久,管风琴就响起来。人们开始鱼贯而入,找地方坐,有几个中年以及更老的人,但多数是二十岁出头,要么还更年轻一点。这些人穿着正装、运动服上装及休闲裤、黑裙子及戴着皮手套,显得不自在。有个穿着喇叭裤和黄色短袖衬衫的小伙子在我旁边坐下后,就开始咬着嘴唇。小教堂的一扇侧门开了。我抬起头看,有一会儿,停车场让我联想到一块草地,不过又看到汽车车窗反射着阳光。逝者的一群家人进来了,进了边上用帘子隔开的一块地方。他们就座时,传来椅子吱吱响的声音。过了几分钟,一位身穿黑色套装的身体粗壮、一头金发的人站起身,要我们低头致哀。他为我们这些生者念了一段简短的祈祷词。念完后,他要我们默默地为逝者苏珊·米勒的灵魂祈祷。我闭上眼睛,想起了报纸和电视上她的照片。我看到她离开了电影院,上了那辆绿色的雪佛莱。然后我想象她一路顺河漂下,赤裸的躯体撞着石头,被树枝拦住,躯体漂浮着,转动着,她的头发漂散在水中。后来手和头发给悬在水面的树枝挂住了,直到有四个人过来盯着她看。我能看到一个喝醉的人(斯图尔特?)抓住她的手腕。这里有谁知道那些事吗?这些人知道了会怎样?我看了一圈其他的面孔。这些方面、这些事件以及这些面孔之间,会有某种联系,我能找出来就好了。为了找出来,我的头都想疼了。 他谈到苏珊·米勒的天资:开朗,美丽,文雅,热情。从拉上的帘子后面,有人清了清喉咙,另外有个人在啜泣。管风琴又演奏起来,葬礼结束了。 我和别人一起鱼贯前行,慢慢经过灵柩。然后我出去到了前面的台阶,到了明亮而炎热的太阳底下。一个腿瘸的中年妇女走下台阶时在我前面。她到了人行道上后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嗯,他们抓到人了。”她说,“如果这多少能让人感到安慰的话。他们是今天早上抓到他的,我来之前在收音机上听到了。就是本市一个男的,留长头发,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们在热腾腾的人行道上走了几步。人们在发动汽车。我伸手扶着一个停车计时器。锃亮的汽车引擎罩和挡泥板会反射一下阳光。我感到头晕。“他承认那天晚上跟她发生了关系,可是他说他没有杀她。”她哼了一声,“他们会判他缓刑,然后放了他。” “他也许不是一个人干的。”我说,“他们得查清楚才行。他也许不想供出别人,一个兄弟或者什么朋友。” “这孩子从小我就认识。”这个女的又说,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她以前经常来我家,我给她做小甜饼,让她边看电视边吃。”她望向别处,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滑落,她摇起头来。 3 斯图尔特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杯酒。他红着眼睛,有一阵子,我以为他一直在哭。他看看我,什么都没说。我一时惊慌失措,觉得迪恩出了什么事,我的心揪紧了。 他呢?我说,迪恩呢? 外面。他说。 斯图尔特,我很害怕,很害怕。我靠在门上说。 你怕什么,克莱尔?告诉我,亲爱的,也许我能帮上忙,我想帮忙,只管试试让我来吧。丈夫就有这个用。 我没法解释,我说,我只是害怕,我感觉好像,我感觉好像,我感觉好像…… 他喝光杯子里的酒站了起来,眼睛没有离开我。我想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亲爱的。我来当医生,好不好?你这会儿只需要放松。他伸过一只胳膊揽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开始解开我的上衣,然后是我的衬衫。急事急办。他说,想开开玩笑。 现在不行,求你了。我说。 现在不行,求你了。他逗我说,吊人胃口啊,求个什么呀。接着他走到我身后,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伸进我的胸罩下面。 停下,停下,停下。我说。我一脚踩在他的脚趾上。 后来我被抱起来又摔下。我坐在地板上抬头看他,我的脖子疼,裙子给扯过了膝盖。他弯下腰说,你见鬼去吧,你给我听着,贱货!我希望你的阴部下次我还没碰之前就烂掉。他哽咽了一下,我意识到他是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往客厅走去时,我的心头涌上一股对他的同情。 那天晚上他没在家里睡。 今天早上,花,红的和黄色的菊花。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喝咖啡。 凯恩太太?那个年轻人手里捧着一盆花说。 我点点头,把晨衣的领口处拉紧。 打电话的人说您知道的。那个男孩看着我的开领式晨衣,他的手碰了一下帽檐。他腿分开站在那儿,两只脚稳稳地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祝您愉快!他说。 过了一小会儿,电话响了,斯图尔特说,亲爱的,你好吗?我会早点回家。我爱你。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爱你,对不起,我会对你将功补过的。再见,我得挂了。 我把花插到餐桌中央的那个花瓶里,然后把我的东西搬到那间没人住的卧室里。 昨天夜里午夜左右,斯图尔特把我的房间的门锁撞开了。我想他这样做,只是想让我看看他做得出这种事,因为门一下子打开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穿着内衣站在那儿。随着怒气不知不觉从他脸上消退,他显得既吃惊,又愚蠢。他慢慢地关上门,过了几分钟,我听到他在厨房里撬开一盘冰块。 他今天打电话时,我还在床上,他说他已经要他妈妈过来跟我们住几天。我等了一会儿,在考虑这件事,然后他讲着讲着,我就挂了电话。可是刚过一会儿,我就往他上班的地方打电话。最后他接电话时,我说,没关系,斯图尔特。真的,我跟你说,不管是这样还是那样,都没关系。 我爱你,他说。 他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我听着,慢慢地点头。我感到瞌睡。接着我清醒过来,说,岂有此理,斯图尔特,她还只是个孩子。 哑巴 自从哑巴死后,我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很紧张,性格乖僻。哑巴的死,我想多少标志着他生活中的那段平静时期结束了,因为之后没多久,他自己的身体也开始走下坡路。先是哑巴,然后是珍珠港事件,接着是搬到我祖父在威纳奇附近的农场。我父亲在那座农场上以照看十二棵苹果树和五头牛度过余生。 对我来说,哑巴的死标志着我结束了特别漫长的童年,无论我是否准备好,把我送入成年人的世界——在那里,失败和死亡都更为自然。 一开始,我父亲怪罪那个女人,即哑巴的老婆。接着他又说,不,是鱼,要不是因为鱼,就不会出事。我知道他也有几分怪自己,因为是我父亲把《田野与溪流》上的分类广告栏拿给哑巴看:“活运鲈鱼,可运至美国任何地方。”(据我所知,可能现在还在刊登。)那是某天晚上上班时,我爸爸问哑巴干吗不订购一些放到他家房后的池塘里养。我父亲说哑巴舔舔嘴唇,把那则广告研究了很久,辛辛苦苦地把有关信息抄到一张糖果包装纸的背面,然后把那张包装纸塞进工作服的前面口袋。后来当他收到鱼苗后,行为开始古怪起来。鱼改变了他整个人的性格,我父亲说。 我一直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也许有谁知道,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过去他就叫哑巴,我现在想起他也是这个名字。他五十多岁,快六十,有点皱纹,谢顶,个子矮,但是四肢肌肉发达。他咧着嘴笑时——那种情况很少——他的嘴唇往后收,露出黄色的烂牙,让他有种让人看着不舒服、几乎有点狡猾的表情。我现在对那种表情还记得很清楚,尽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你说话时,他那双水汪汪的小眼睛总是盯着你的嘴唇,不过有时他的眼神会随意游移到你的脸上或者身体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种印象是他绝非真的耳聋,至少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聋。但是那不重要。他不会说话,这点确定无疑。他跟我父亲在同一家锯木场工作,即华盛顿州雅基马的卡斯凯德木材公司,那里的人给他取了“哑巴”这个外号。他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就开始在那里工作。我认识他时,他是个清洁工,不过我想他前前后后在这家锯木场干过每一种普普通通的活。他戴着一顶上面有油迹的毡帽,穿着一件卡其布工作衬衫,在鼓鼓囊囊的连体工装裤外面罩一件浅色牛仔短外套。他胸前的口袋里总是装了两三卷卫生纸,因为他的工作之一,是打扫男厕所并负责供应卫生纸,而那些上夜班的人经常下班时在午餐盒里放两三卷卫生纸。除了扳手、钳子、螺丝刀、绝缘胶布。他还带着一只手电筒,尽管他是白天上班,他带着一个技工会带的所有东西。有几个新一点的人,例如泰德·斯莱德或者约翰尼·韦特,他们也许会在餐厅里就什么事跟他开挺重的玩笑,要么跟他讲黄色笑话,看他有什么反应,就因为他们知道他不喜欢黄色笑话;他在平台下面经过时,锯木工卡尔·洛厄尔会突然伸手下来摘哑巴的帽子,但哑巴对这一切见怪不怪,似乎他料到人们会跟他开玩笑,已经习惯了。 然后有一次,有一天我给父亲送午饭时,有四五个人在一张桌子那里把哑巴逼急了。其中一个男的正在画一张画,他笑得咧着嘴,在跟哑巴解释什么事,一边用铅笔在那张纸上这儿画一下,那儿画一下。哑巴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看到时,他的脖子变成了深红色,他突然身子往后退,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家吃惊之下,有一会儿鸦雀无声,然后哄笑着散开了。 我父亲不赞成开他的玩笑。据我所知,他从来不跟哑巴开玩笑。我父亲肩膀厚实,大块头,留寸头,双下巴,肚子大——他一有机会就炫耀他的大肚子。很容易就能逗笑他,就像很容易就能惹怒他一样,只是方式不同。哑巴会去他干活的锉锯车间待一下,坐在一张凳子上看我父亲使用那台轮子边缘有金刚砂的锉锯机锉锯,碰到我父亲不太忙时,他就会边干活边跟哑巴聊天。看上去哑巴喜欢我父亲,我父亲也喜欢他,这点我能肯定。以他自己的方式,我父亲很可能是哑巴的好朋友。 哑巴住在一座外面贴满柏油纸的小房子里,在河边,离镇上有五六英里。离房子有半英里的草地那头,有个很大的砾石坑,是州里几年前挖的,当时他们在那一带铺公路,结果挖出三个很大的坑,几年下来,里面积满了水。到最后,三个坑连成一个很大的池塘,一边有个高高的石堆,另外一边的两堆小一点。水深,看上去颜色深绿,靠近水面的水很清,但是再往下就变得浑浊。 哑巴娶了个比他小十五到二十岁的女人,人们说她跟墨西哥人鬼混。后来我父亲说是锯木场那些爱多管闲事的人跟哑巴说他老婆的事,才让他最后那么冲动。她长得矮墩墩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怀疑的眼神。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我父亲和我去钓鱼到了哑巴家时那次,她在窗前;另外一次是我和皮特·詹森骑自行车时去那里想要杯水喝。 问题倒不是她让我们在前廊上炎热的太阳下等,根本没让我们进去,那让她显得冷漠而不友好。而部分原因在于她说话的口吻,她打开门,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说:“你们想干吗?”还有部分原因在于她皱着眉头的样子、还有部分原因是那座房子,我想。从开着的门口飘出来的干腐气味,让我想到我的玛丽姨妈的地窖。 她跟我所见过的其他女人很不一样。我愣了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我是戴尔·弗雷泽的儿子。他跟,跟您丈夫是同事。我们在骑自行车,想着可以过来喝点水……” “等一下,”她说,“在这儿等。” 我和皮特互相看了一眼。 她一只手端着一个小小的锡制杯子又来到门前。我一口气喝完我那杯,舌头在凉凉的杯边舔了一圈。她没有让我们再喝一点。 我说“谢谢”,一边把杯子递给她,还咂了下嘴唇。 “非常感谢!”皮特说。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后来,我们正要骑上自行车时,她走到前廊边上。 “你们这两个小家伙现在要是有辆小汽车,我也许会搭车跟你们去镇上。”她咧嘴笑了笑。从我站立的地方看去,她的牙齿白得发亮,对她那张嘴来说显得太大了。那比看到她皱眉还让人感觉不舒服。我把自行车把手转来转去,不自在地盯着她看。 “我们走吧。”皮特跟我说,“要是杰瑞的老爸不在家,也许他能给我们一瓶汽水。” 他骑上自行车走了,几秒钟后,又扭头看了看站在前廊上的那个女人,她还在因为自己说的俏皮话而咧着嘴笑。 “我有车也不会带你去镇上!”他大声说。 我紧蹬慢蹬,跟着他沿那条路走了,也没有回头看。 在华盛顿州我们所住的那一带,没多少地方可以钓鲈鱼,多数都是钓彩虹鳟,有些高山溪流中,有少量溪红点鲑和玛红点鲑,蓝湖和利姆罗克湖那里有银鱼;主要就是这些了,除了深秋时几条淡水河里有季节性洄游的硬头鳟和鲑鱼。但就算你是一位钓客,这也够你忙活了。我不知道有谁钓鲈鱼,我认识的很多人从未见过一条真正的鲈鱼,只是时不时在哪份户外杂志上看到过照片。但是我父亲在阿肯色州和乔治亚州(在老家时,他经常这样说南方)长大时,见过很多鲈鱼。不过这时他只是喜欢钓鱼,钓到什么都无所谓。我觉得他对钓没钓到也不介意,我想他只是喜欢这个主意,即和朋友们坐在一条小船上在外面待一整天、吃三明治、喝啤酒,要么独自沿着河岸走来走去,有时间想事情,如果哪天他想那样做的话。 哥伦比亚河秋天有鳟鱼——各种鳟鱼——鲑鱼和硬头鳟,冬天有白鱼。我父亲会什么都钓,在一年中的任何时候,也钓得开心,但是我觉得他对哑巴将在那个池塘里养鲈鱼感到特别开心,因为不管怎样,我父亲想当然以为当鲈鱼长得够大时,既然哑巴跟他是朋友,他想去钓多少次都行。有天晚上他告诉我哑巴已经写信订购黑鲈鱼苗时,他两眼放光。 “我们自己的池塘!”我父亲说,“等你钓到一条鲈鱼的时候吧,杰克,你就再也不愿意去钓鳟鱼了!” 过了三四个星期,鱼苗到了。那天下午我去市里的游泳池游泳,我父亲后来都跟我讲了。他刚刚下了班到家后换了衣服,哑巴就把车开到我家的车道上。他两手颤抖着给我父亲看他在家里发现的来自邮局的一份电报,内容是让他去领取从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鲁日市寄来的三个水箱的活鱼。我父亲也感到兴奋,他和哑巴开着哑巴的皮卡,马上就赶过去了。 每个水箱(实际上是水桶)外面,都有一个用新的松木板做的板条箱,每个板条箱的边上和顶上,都开了长方形的大口子。它们全放在火车站后面的阴凉里,我父亲和哑巴把三个板条箱一一抬上皮卡的车厢。 哑巴很小心地开车穿过镇上,然后一路时速二十五公里开到他家。他没有停车,开过他家的院子,开到离池塘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到那时,天已经快黑了,他打开车头灯。他的座位下面放了把锤子和卸轮胎用的铁撬,他们一停下车,他就拿着那两样东西下车了。他们把三个水箱都拖到水边,然后哑巴开始打开第一个板条箱。他让车头灯照着干活,中间让锤子的钩齿弄到了拇指,浓浓的鲜血涌出来,滴到了木板上,可是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他把头一个水箱外面的木板撬开后,发现里面那个水桶的外面厚厚地裹着粗麻布和一种藤制的材料。一块厚厚的木板当盖子,上面散布着五分钱大小的洞。他们掀开盖子,两人都凑到水箱上方,哑巴掏出手电筒。有许多小小的鲈鱼鱼苗在水箱里悄悄地游着。手电筒的光没有惊扰它们,它们只是游着,悄悄地一圈圈地游,根本不像在往哪儿游。哑巴用手电筒在水箱里照来照去照了几分钟,然后关掉手电筒,放回口袋。他哼的一声,抱起那个水箱就往水边走去。 “等一下,哑巴,我来帮你。”我父亲大声跟他说。 哑巴把水箱放到水边,又取掉盖子,慢慢地把里面的东西倒进池塘。他掏出手电筒往水里照。我父亲又过去了,但什么都看不到,鱼都四处游开了。周围的青蛙粗嘎地叫着,头顶的黑暗中,夜鹰盘旋,猛冲下来吃昆虫。 “我去搬另外一个箱子,哑巴。”我父亲说着伸手过去,像是要从哑巴的工作服里掏出锤子。 哑巴后退一步摇了摇头。他自己拆开另外两个板条箱,一滴滴深色的血滴在木板上。他在每个水箱前面都待了挺久,拿着手电筒往清澈的水里照,小鲈鱼在里面慢慢地、悄悄地游,从一边游到另一边。哑巴始终张着嘴巴,出气出得呼哧呼哧的。干完活,他把木板、粗麻布和水箱全收到一起,然后噼里啪啦地扔进车厢。 我父亲坚持认为从那天晚上起,哑巴就变了个人。当然不是一下子全变了,而是那天夜里之后慢慢变的,一直慢慢在变。哑巴离深渊越来越近。他把车摇摇晃晃地开过草场,然后沿着公路开车送我父亲回家,当时他的指头肿了,还有点在出血,在仪表板灯光照耀下,他的眼睛有种突出来和呆滞的样子。 那年夏天我十二岁。 哑巴这时不让任何人走近那里。在放了鱼苗两年后,有天下午我父亲和我尝试过去那里钓了一次鱼,从那以后就是那样。在那两年里,哑巴围着他的草场竖起栅栏,然后在池塘周围竖起通电的铁丝网,单是材料就花了五百美元,我父亲跟我妈妈厌恶地说。 我父亲再也不跟哑巴来往。自从七月底我们去过那里之后就再也没有。我父亲甚至也不跟哑巴说话了,而他可不是会跟任何人绝交的人。 就在快入秋前的一个傍晚,当时我父亲加班,我给他送晚饭,是一盘热饭菜和一罐冰茶,我发现他正站在窗前跟技工斯德·格洛弗说话。我进去时,父亲短促而很刺耳地笑了一声说:“你会觉得那个笨蛋跟那些鱼结婚了呢,就他那样子。我只想知道穿白衣服的人什么时候来把他带走。” “据我所听说的,”斯德说,“他那道栅栏围住他家更好。要么更准确地说,围住他的卧室。” 我父亲往四下看了一眼,看到了我,他略微扬了下眉毛。他又看着斯德。“可是我跟你说过他是什么样,对吧,就我和杰克去他家那次?”斯德点点头,我父亲沉思着摩挲下巴,然后往开着的窗户外面啐了一口,啐到锯末里,然后跟我打招呼。 此前一个月,我父亲终于说服哑巴同意让我俩去那个池塘钓鱼。说是逼他同意似乎更确切些,因为我父亲说他想好了绝对不再接受任何托辞。他说当他有一天坚持要去时,能看到哑巴整个人僵住了,但是他继续很快地说话,跟哑巴开玩笑说把最弱的鲈鱼剔除,帮别的鲈鱼一个忙等等。哑巴只是站在那里拽自己的耳朵,盯着地上。我父亲最后说我们第二天下午会过去找他,下班后就去。哑巴转身走开了。 我感到兴奋。我父亲之前跟我说过鱼繁殖得特别快,那会像是往育苗池塘里下钩。那天晚上我妈妈去睡觉后,我们还在厨房里的餐桌前坐了很久,聊天,吃零食,听收音机。 第二天下午,我父亲把车开上我家的车道时,我在房前的草坪那里等着。我从盒子里取出他的六个旧的钓鲈鱼用的鱼饵,用食指试了试三叉钩锐不锐利。 “准备好了吗?”他跳下车时大声问我,“我得赶快去下厕所,你把东西放上车。你想的话,去那里时,可以让你开车。” “那敢情好!”我说。一上来就很棒啊。我把东西全都放在后座上,然后朝家里走去。这时我父亲从家里出来,戴着帆布钓鱼帽,两只手现在捧着吃一块巧克力蛋糕。 “上车,上车。”他边吃边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上了驾驶座,他走到车的另一侧。我妈妈看着我。她皮肤白皙,表情严肃,金色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用镶莱茵石的发卡固定住。我父亲朝她挥挥手。 我松开手刹,慢慢倒上公路。她看着我们,直到我换了挡,她才挥了挥手,脸上仍是没有笑容。我挥挥手,我爸爸也挥了挥。他吃完蛋糕,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出发!”他说。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我们把那辆1940年生产的福特旅行车的车窗全都摇了下来,微风带着寒意吹过车内。路边的电话线发出一种嗡嗡声,我们开过莫克西桥往西拐上斯莱特路之后,一只很大的公野鸡和两只母的在我们前面飞过公路,一头扎进了苜蓿地。 “你看!”我父亲说,“我们今年秋天得来这儿。哈兰德·温特斯在这附近买了块地,我不知道准确位置,可是他说等到狩猎季节开始后,他会让我们来打猎。” 我们两边都是波浪般起伏的苜蓿地,时不时会有一座房子,要么有一座房子带谷仓以及圈在栅栏里的牲畜。西边更远处是块很辽阔的黄褐色玉米地,这块田地后面是生长在河边的几棵白桦树。几朵白云飘在天空中。 “很棒,对吧,爸爸?我是说,我不知道,可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好玩,不是吗?” 我父亲腿架着坐在座位上,脚尖顶着车内的地板。他把胳膊伸出车窗让风吹着。“那当然,的确是。一切。”然后过了一会儿他说,“当然,绝对好玩!活着真好!” 过了几分钟,我们开到哑巴家的门前,他从家里出来,头上戴着他那顶帽子。他老婆从窗户那里往外看。 “你把煎锅拿出来了吗,哑巴?”哑巴走下前廊那里的台阶时,我父亲大声跟他说,“煎鱼柳,炸土豆。” 我们站在车旁,哑巴走过来。“今天真是个钓鱼的好天气!”我父亲又说,“你的钓鱼竿呢,哑巴?你不去钓鱼吗?” 哑巴猛摇头,不。他把身体重心从一条罗圈腿换到另一条,看看地面,又看看我们。他的舌头搁在下嘴唇上,开始把右脚往土里拧。我挎上鱼篓,把我父亲的鱼竿递给他又拿起我自己的鱼竿时,马上感到哑巴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们可以走了吗?”我父亲说,“哑巴?” 哑巴取下帽子,然后用同一只手的手腕在自己的光头上擦了擦。他突然转过身,我们跟着他去到离他家房子有一百英尺远的栅栏那边。我父亲朝我挤了挤眼睛。 我们慢慢走过柔软的草场,空气中有种新鲜而干净的味道。每走二十英尺左右,就会有鹬鸟从旧水沟旁边的一丛丛草里飞起来。有一次一只母野鸭跳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到的水洼,呱呱大叫着飞走了。 “它的窝很可能在那里。”我父亲说。又走了几英尺后,他开始吹起口哨来,但是一会儿就停了。 草场尽头有个缓坡,地上变得干燥而多石,散布着几处荨麻丛和几棵低矮的橡树。在我们前面,在一片高高的柳树后面,第一堆石头耸立在那里,有五十到七十五英尺那么高。我们从它右边走,沿着两条旧的车辙,穿过一块长着齐腰深的乳草的草地,我们蹚过去时,草秆顶上干了的荚果噼啪作响。哑巴走在前面,我走在他后面离他两三步的地方,我父亲在我后面。突然,在哑巴的肩膀上方,我看到了一带水光,我心花怒放。“在那儿!”我脱口而出。“在那儿!”我爸爸跟着我说,一边伸长脖子看。哑巴开始走得更慢,一再紧张地举起手,把戴着的帽子转来转去。 他停了下来,我父亲走到他身边说:“你在想什么,哑巴?在哪儿钓都好吗?我们应该去哪个地方?” 哑巴舔舔下嘴唇,把我们打量来打量去,像是吓坏了。 “你怎么回事,哑巴?”我父亲不客气地说,“这是你的池塘,不是吗?你的样子好像是我们擅自闯进来还是怎么样。” 哑巴低下头看,从他工装裤的前面捻掉一只蚂蚁。 “咳,要命。”我父亲说着呼出一口气,他掏出怀表,“你没意见的话,哑巴,我们可以钓四十五分钟到一个钟头。到天黑之前。啊?怎么样?” 哑巴看着他,然后把手放进前面的口袋,转身面对池塘。他又走起来。我父亲看着耸耸肩。我们一溜跟在后面。哑巴那个样子,让我们的兴奋感减少了几分。我父亲没清喉咙就啐了两三次。 这时我们能看到整个池塘,水面因为鱼游上来而有点点涟漪。差不多每过一分钟左右,都会有一条鲈鱼跃出水面,动静很大地又掉下来,溅起很多水,让水面荡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波纹。我们走得更近时,能听到它们啪啦啪啦砸在水面的声音。“天哪。”我父亲压着嗓门说。 我们到了池塘边一个开阔的地方,那是一个五十英尺长的砾石滩,左边有到肩膀那样高的灯心草,但是我们面前的水清澈而开阔。我们三个人肩并肩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池塘中央那里有鱼跃出水面。 “蹲下!”我父亲说着别扭地蹲了下来。我也蹲了下来,瞄着前面的水里,他正在那里盯着看。 “我的天哪。”他悄声说。 一群鲈鱼慢慢游过,有二三十条,重量全都不低于两磅。 鱼慢慢转向。哑巴仍然站在那里看着它们。但几分钟后,同一群鱼又游回来,在深颜色的水中密集地游,几乎能互相碰到。我能看到它们慢慢摇动鱼鳍游过时,眼睑明显的大眼睛看着我们,闪闪发光的体侧在水中轻轻摇动。它们第三次兜了回来,然后游远了,后面跟着两三条游散了的。我们坐下或者站起来都没关系:那些鱼就是不害怕我们。后来我父亲说他觉得肯定是哑巴每天下午都去那里喂它们,因为它不仅没有躲开我们,就像一般的鱼应该的那样,这些鱼甚至游得离岸更近。“真是一景啊。”他后来说。 我们在那里坐了十分钟,我父亲和我,看着鲈鱼从深水中游上来,在我们前面悠闲地摇动鱼鳍。哑巴只是站在那里拽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等谁来。我往池塘里看,往下一直能看到最高那个石堆斜斜地深入水底的地方,那里最深,我父亲说。我信目瞭望池塘的周边——柳树林,桦树,远处那头的一大片灯心草,有一个街区那么远,乌鸫在那里飞进飞出,像在夏天时那样,尖而发颤地啼叫着。太阳这时到了我们身后,阳光照得我的脖子暖洋洋的,没有风。整个池塘这里,到处都有鲈鱼游上来嘴部露出水面,要么跃出水面,侧身落下来,要么游上水面慢慢游动,背鳍突出水面,就像黑色的扇子。 我们终于要抛钩了,我兴奋得浑身颤抖。我几乎没法把装了鱼饵的鱼钩从鱼竿的软木柄上取下来。哑巴突然用他的大手指抓住我的肩膀,我发现他带着痛苦的脸庞离我只有几英寸。他的下巴朝我父亲点了好几次,他只想让我们其中一个人抛钩,那就是我父亲。 “天哪!”我父亲看着我们两人说,“我的天哪!”过了一会儿,他把鱼杆放在砾石上,取下帽子又戴上,眼睛瞪着哑巴,然后走到我站着的地方。“抛吧,杰克,”他说,“没关系,抛吧,儿子。” 就在抛钩前,我看了一眼哑巴,他的脸僵着,下巴上有细细一道口水。 “那狗娘养的咬钩时,你就猛拉,”我父亲说,“确保钩上,它们的嘴巴就像门把手那样硬。” 我松开鱼线,胳膊往后抡,往前一甩,把嘎嘎响的黄色鱼钩尽量往远处扔,它哗啦一下落在四十英尺之外的水里。我还没有开始把线收紧,水里面就炸开了锅。 “钩住它!”我父亲大声叫道,“上钩了!钩住它!再钩!” 我猛拉,拉了两次。我钩住了它,一点没错。钢制鱼杆弯了,来回猛摇。我父亲一直在大叫:“让它跑!让它跑!让它拖着线吧!给它放线,杰克!现在收线!收线!不,让它跑!呜咦!看它跑!” 那条鲈鱼在池塘里到处乱跳,每次跳离水面,它都会摇动头部,我能听到鱼饵嘎嘎作响。接着它会再跑一气。过了十分钟,我让那条鱼侧着身子,离岸边有几英寸。它看上去特别大,有五六磅,被打败了,张着嘴巴,鱼鳃慢慢翕动。我感觉自己的膝盖很软,几乎无法站立,但是我把鱼杆举得高高的,鱼线绷直着。我父亲没有脱鞋就蹚水过去。 哑巴开始在我后面气急败坏地发出咕哝的声音,但是我不敢把目光从鱼那里移开。我父亲离那条鱼越来越近,想抠住鱼鳃把鱼拿起来。哑巴突然一步跨到我面前,开始又是摇头又是挥手,我父亲扫了他一眼。 “哎,你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个狗娘养的?这个孩子钓到了一条我所见过的最大的鱼,他才不会把它扔回去呢。你是什么毛病?” 哑巴一直在摇头,并向池塘做着手势。 “我才不会放了这个孩子的鱼。你要是以为我会那样做,那你还是再想想吧。” 哑巴伸手去抓我的鱼线。与此同时,那条鲈鱼又有了力气,掉头又开始往远处游。我大喊大叫,接着我昏了头,我想是——我啪地一下合上卷线器开始收线。那条鲈鱼最后一次猛跑,鱼饵飞过我们头顶,卡到一根树枝上。 “走吧,杰克,”我父亲一把抄起他的钓鱼杆说,“趁我们还没有像这个狗娘养的一样疯掉之前,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走吧,这个该死的家伙,趁我还没有把他揍趴下。” 我们开始离开池塘。我父亲牙关紧咬,很生气。我们走得快。我想哭,但是一直做吞咽动作,想忍住眼泪。有次我父亲绊到一块石头,他紧跑几步才没有跌倒。“该死的狗娘养的家伙。”他咕哝道。太阳几乎落下,起了微风。我扭头看到哑巴还在池塘那里,只是当时他到了柳树那里,一只胳膊搂着一棵树,俯着身子看着下面的水,水边的他看上去很黑也很小。 我父亲看到我往后面看,他停下来转过身。“他在跟它们说话,”他说,“他在向它们道歉。他又疯又傻,那个狗娘养的!走吧。” 那年二月,河里发了大水。 入十二月后的两三个星期里,在州里我们那一带,到处下了很大的雪,然后正好在圣诞节前天气变得很冷,地面结冻了,雪一点都没化。快到一月初时,吹起了奇努克风13。有天早上我醒来时,听到风呼呼地吹着房子,还听到从房顶不停往下滴水。 风刮了五天,到第三天,河水开始涨了。 “涨到了十五英尺,”有天晚上我父亲看着报纸说,“比称得上洪水的水位还高三英尺。哑巴那个家伙的鱼要损失了。” 我想去莫克西桥那里看看水涨了多少,但是我父亲摇摇头。 “洪水没有什么好看的,我这辈子想看的洪水都已经看过了。” 两天后河水涨到最高,之后水位慢慢下降。 一星期后的一个星期六早上,我、奥林·马歇尔和丹尼·欧文斯骑自行车骑了五六英里,去了哑巴家那边。我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然后到了那里,走过挨着哑巴家地产的一块草场。 那天的天气潮湿,风大,破碎的乌云快速飘过灰色的天空。地上湿透了,我们不停地遇到深草中的水洼,没法绕过去,就蹚了过去。丹尼刚学会说粗话,每次他踩下去被水浸了他的鞋子时,就会大声说出一连串脏话。我们能看到牧场那头涨了水的那条河,水位仍然很高,溢出河道,绕着树根汹涌着,侵蚀着土地的边缘。河中央那里流大水急,不时会有一丛灌木漂过,要么有一棵树,树枝支棱着。 我们到了哑巴的栅栏那里,发现有一头奶牛卡在那里,贴着铁丝网。它身体膨胀,毛皮显得光滑,灰色的。大小不论,那是我们所见到的第一具死尸。奥林拿了根棍子捅了捅那双睁着的胶状眼睛,然后掀起尾巴,这儿碰碰,那儿捅捅。 我们沿着栅栏,继续朝那条河走去。我们不敢碰铁丝网,因为想着也许还能电到人。但是到了一个看着像是深深的沟渠的地方,栅栏突然就没有了。地面到这里突然陷入水中,这部分的栅栏也是。我们穿过铁丝网,沿着那条水流湍急的水道走去,它直接穿过哑巴的地,直直地朝着他的池塘而去。走得更近时,我们看到河道纵向通到池塘那里,在另外一边,硬是冲开一个出口,接着的那段弯弯曲曲的,然后在四分之一英里外重新汇入那条河。池塘本身这时看上去像是主要河道的一部分,宽阔,水流汹涌。毫无疑问,哑巴的鱼多半都被冲走了,而那些也许没被冲走的鱼在水面下降后,仍然能够自由来往。 这时我看到了哑巴。看到他,我吓了一大跳,向其他几个人示意,我们全都蹲下来。他站在池塘远远的那头,离水冲出去的地方不远,他盯着急流看。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到我们。我们顿作鸟兽散,沿着来时的路逃走,跑得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 “不过我忍不住要可怜哑巴那个家伙。”几个星期后吃晚饭时我父亲说,“他现在的情况糟糕极了,这点没错。是他自找的,可是不管怎样,你还是会可怜他。” 我父亲又说上星期五晚上,乔治·雷考克看到哑巴的老婆跟一个大块头墨西哥人坐在运动家俱乐部。“而且还远远不止是这样——” 我妈妈抬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看我。但是我继续吃饭,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真是他妈的,比衣,这孩子岁数够大,可以知道生活中的事实了!不管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他说,也不是特意对谁说,“那边会出什么事的。” 哑巴变了很多。这时他能做到的,就是绝对不跟他们任何人在一起,不跟他们在同一时间休息,也不跟他们一起吃午饭。另外也没人想开他的玩笑,因为卡尔把他的帽子碰掉时,他拿了根板材追卡尔·洛厄尔。他平均每星期旷工一到两天,有人说他快被炒掉了。 “他做事不计后果,”我父亲说,“再不注意的话,他会疯掉的。” 后来在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就在我生日前,我和父亲当时正在车库里做清洁。那天暖和、宁静,灰尘悬浮在车库里的空气中。我妈妈来到后门口说:“戴尔,有电话找你。我想是弗恩。” 我跟着他走进屋里去洗一洗手。我听到他拿起电话说:“弗恩?你好吗?什么?别跟我那么说,弗恩。不!天哪,不会吧,弗恩。好的,再见。” 他放下电话转身对着我们。他脸色苍白,手放在桌子上。 “真是个坏消息……是哑巴。他昨天夜里投水自尽了,之前用锤子砸死了他的老婆。弗恩刚刚在收音机上听到的。” 一个小时后,我们开车到了那里。那座房子前面,在房子和草场之间停了几辆车,有两三辆警车,一辆公路巡逻车,另外还有几辆别的车。通往草场的门打开着,我能看到有轮胎印迹通向池塘。 纱门用一个箱子顶着,一直开着,一个瘦瘦的、脸上有麻子的人站在门口,他穿着便裤、运动衫,佩着一个肩式手枪套。他看着我们从旅行车上下来。 “怎么了?”我父亲问。 那个人摇摇头。“得明天晚上在报纸上读到了。” “他们……找到他了吗?” “没有。还在捞。” “我走过去可以吗?我跟他很熟。” “我无所谓。不过下边那里的人可能会把你赶走。” “你想留在这儿吗,杰克?”我父亲说。 “不,”我说,“我想我也一起过去吧。” 我们顺着轮胎印走过草地,跟我们之前那个夏天走的基本上是同一条路。 走近时,我们能听到摩托艇的声音,能看到池塘上飘着一缕缕脏乎乎的废气烟雾。现在只有一条涓涓细流跟这个池塘流进流出,但是你能看到涨水时冲开的地面,冲走了石头和树木。两条小船,每条上面坐着两个身穿制服的人,在水上慢慢地开来开去。一个人在前面掌舵,另外一个人坐在后面,在用绳子拖动钩子。 一辆救护车停在砾石滩上,很久以前那天傍晚我们在那里钓过鱼,两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懒洋洋地靠在车后面抽烟。 有辆警车停在离救护车几英尺的地方,车门开着,我能听到从喇叭里传出又高又尖锐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父亲问那位副警长。副警长站在水边,手架在臀部,在看其中一条小船。“我跟他很熟。”他又说,“我们在一起上班。” “杀人之后又自杀,看来是这样。”那个人从嘴里取下一根没点燃的雪茄说。他打量我们一眼,然后又去看那条小船。 “是怎么发生的?”我父亲追问道。 那位副警长用手指勾着皮带,把那把大号左轮手枪挪了一下,让它在他宽宽的屁股上放得更舒服一点。他嘴里噙着雪茄,用嘴角说。 “昨天晚上他从一家酒吧把他老婆拎出来,用一把锤子把她打死在卡车上。有目击者。然后……管他叫什么——他开车来到这个池塘,那个女人还在车上,然后他就那样一头扎进水里。真是让人想不到啊。我不知道,不会游泳吧,但是我不了解……可是人们说一个人不容易把自己淹死,只是自我放弃了,一点没有试着求生就淹死了,如果他会游泳的话。一个名叫加西或者加西亚的人跟着他回了家。他一直在追这个女人,据我们所知,可是他声称那个人是从那个石堆上跳下去的,后来他发现那个女人在卡车上,死了。”他啐了一口,“真他妈的乱套,不是吗?” 有台马达突然不响了,我们都抬头看。其中一条小船后面的那个人站了起来,开始吃力地拉绳子。 “希望他们找到他了。”副警长说,“我想回家了。” 过了一两分钟,我看到一只胳膊从水里出现,钩子显然钩到了他的身体一侧,要么是背部。过了一分钟,那只手又没入水中,然后又出来,跟一个形状古怪的一包东西一起。那不是他,我有片刻那么想过,那是已在湖中泡了几个月的其他什么东西。 在小船前部的那个人到了后面,他们合力把淌着水的那包东西从船边拉上去。 我看着父亲,他转过身,嘴唇颤动着。他脸上有皱纹,面色凝重。他看上去突然又老了一点,而且很害怕的样子。他转而对我说:“女人!那就是娶错女人的下场,杰克。” 然而他说得结结巴巴的,脚不自在地挪动,我感觉他并没有真的相信是那样,他只是不知道当时还能说些什么。我拿不准他相信什么,只知道那个场面把他吓坏了,就像我一样。但是我觉得从那以后,他的生活也过得不如意了,他也无法快活、无忧无虑,反正不像以前的他。对我自己来说,我知道我忘不了那条胳膊从水里出来的情景。就像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信号,它似乎预兆着在后来的几年中,纠缠着我们这个家庭的不幸。 然而那是容易受影响的一个阶段,十二岁到二十岁之间。如今我的岁数比那还要大,跟我父亲当时一样大,在世界上活了有一阵子了——就像人们所说,见过点世面——我现在了解了那是什么,也就是一个溺水之人的胳膊而已。我还见过别的这样的胳膊。 “我们回家吧。”我父亲说。 馅饼 她的车停在那里,旁边没有别的车,伯特感到庆幸。他拐上车道,把车停在昨天夜里他把馅饼弄掉的地方。馅饼还在那里,铝盘反扣着,南瓜馅洒落一地。这是圣诞节之后那个星期五快到中午时。 他本来是在圣诞节来看望他的妻子和孩子的。但是在他来之前,薇拉就跟他说过他得在六点钟之前离开,到那时,她的朋友要带着孩子过来吃晚饭。他们坐在客厅里表情隆重地打开他带来的礼物。圣诞树上的灯闪烁着。包装盒用闪亮的纸包起来,并用缎带和蝴蝶结绑起来,里面装着东西放在圣诞树下,在等六点钟后打开。他看着特芮和杰克两个孩子打开给他们的礼物。薇拉小心地用手指解开给她的礼物上的缎带和胶带。她拆开包装纸,打开盒子,取出一件米色开司米羊毛衫。 “挺好的。”她说,“谢谢,伯特。” “试试吧。”特芮跟她妈妈说。 “穿上吧,妈妈。”杰克说,“不错呀,爸爸。” 伯特看着自己的儿子,对他这样表现出支持而心怀感激。他可以让杰克这次放假哪天早上骑自行车过去,他们可以一起出去吃早餐。 她真的穿上试了试。她进了卧室,穿着它出来了,用手把羊毛衫前面上下拂平。“挺好的。”她说。 “你穿上真漂亮。”伯特说,感到胸中涌起一种情感。 他打开收到的礼物:薇拉送的是桑德海姆男士用品店的二十美元礼券,特芮送的是配对的一把梳子和一把发刷,杰克送的是几块手帕、三对袜子和一支圆珠笔。他和薇拉喝了朗姆酒兑可乐。外面天黑了,到了五点半。特芮看了妈妈一眼,起身开始布置餐桌。杰克去了自己的房间。伯特喜欢自己所待的地方,在壁炉前面,手里端着酒杯,空气中有股火鸡味。薇拉进了厨房。伯特往后靠着坐在沙发上。薇拉卧室里的收音机播放的圣诞合唱歌曲传到他耳朵里。时不时,特芮端着什么放到餐厅那边的餐桌上。伯特看着她把亚麻布餐巾放进喝葡萄酒的杯子。餐桌上有了个插着一枝红玫瑰的花瓶。后来薇拉和特芮在厨房里开始压低声音说话。他喝完了酒。壁炉里有一根细细的由蜡和锯末所制的木头在燃烧,冒出红、蓝、绿几种颜色的火苗。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箱子里的八根木头全都放进去。他看着那几根木头,直到开始冒出火苗。然后他走向院门时,看到一溜放在餐具柜上的馅饼,有五个,南瓜馅的和碎肉馅的——她肯定以为自己要给一支足球队吃呢。他拿着那些馅饼从屋里出来,但是到了车道上,当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打开车门时,弄掉了一个馅饼。 这时他绕过那个摔碎的馅饼朝院门走去。自从那天晚上他的钥匙断在锁里之后,前门就永远关着。那天是个阴天,空气潮湿,寒冷刺骨。薇拉说他昨天夜里想把这座房子烧了,她就是那么告诉孩子们的。这天早上他打电话过去道歉时,特芮跟他复述了一遍。“妈妈说你昨天晚上想把房子烧了。”特芮说完笑了起来。他想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也想总体上谈一谈事情。 院门上挂着一个用松果做的花环。他敲敲玻璃,薇拉在里面看到他,皱起了眉头。她穿着浴袍。她把门打开了一点。 “薇拉,我想为昨天晚上的事道歉。”他说,“我为我所做的事感到后悔,那样做是愚蠢的。我也跟孩子们道歉。” “他们不在家。”她说,“特芮跟她男朋友出去了,那个狗娘养的骑着摩托车来,杰克在玩橄榄球。”她站在门口,他站在院子里,在喜林芋旁边。他弄掉自己大衣袖子上的几团棉绒。“昨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受不了闹腾了。”她说,“我受够了,伯特。你昨天晚上真的是想把房子烧了。” “我没有。” “你就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亲眼目睹。你应该看看壁炉。你差点把墙也烧了。” “我能进来一会儿谈谈这件事吗?”他说,“薇拉?” 她看着他。她把浴袍领口处掖紧了,往门里退了一步。 “进来吧,”她说,“可是一小时后我要出去一趟。另外请你尽量控制住自己,别再玩什么花样,伯特。岂有此理,可别再想把我的房子点着了。” “薇拉,别这样。” “的确是这样。” 他没有回答,到处看了看。圣诞树上的灯闪烁着,沙发一头有一沓软软的薄纸和几个空盒子,餐桌正中央的大浅盘里盛着没吃完的火鸡。骨头都剔干净了,剩下来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皮革做的一样,直直地摞在下面的欧芹上面,好像是种可怕的鸟巢。餐巾都脏了,在桌子上这里丢一块,那里丢一块。有些盘子摞了起来,杯子和喝葡萄酒的杯子被挪到了桌子一头,像是有人本来要收拾,但是想想又放下了。的确,壁炉里有黑烟的痕迹,一直到了接着壁炉架的砖墙那里。壁炉里有一堆灰,还有个空的沙斯塔可乐罐。 “来厨房这里吧,”薇拉说,“我煮点咖啡。不过很快我就得出门。” “你的朋友昨天晚上几点走的?” “你提这个的话,现在你就可以走了。” “好吧,好吧。” 他拉出一把椅子,在厨房里的窗前坐下,面前有个大大的烟灰缸。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他把窗帘拉到一旁,看着外面的后院。一辆没有前轮的自行车把手和车座朝下支在那里。红杉木的栅栏边上,一溜都长了野草。 “感恩节?”她说。她往炖锅里接水。“你还记得感恩节吗?我当时说过再也不会让你来毁掉节日了。夜里十点时不是吃火鸡,而是吃火腿和鸡蛋。人是不能像那样生活的,伯特。” “我知道。我说过对不起了,薇拉,我是真心实意的。” “对不起已经不管用了,就是不管用了。” 煤气炉的引火又灭了。她在炉前,想把那锅水下面的煤气灶点着。“别把你烧着了,”他说,“别把你自个儿点着了。” 她没吭声,点燃了炉火。 他能想象她的浴袍着了火,他自己从桌前一跳而起,把她扑倒在地板上,把她滚啊滚,滚进客厅,然后用自己的身体盖住她。或者他应该先去卧室拿张毛毯,一下子盖住她? “薇拉?” 她看着他。 “家里有没有什么喝的?那瓶朗姆酒还有剩的吗?我今天早上可以喝一点,驱驱寒气。” “冰箱里有点伏特加,家里哪里还有点朗姆酒,要是孩子们没有喝完的话。” “你什么时候开始往冰箱里放伏特加了?” “别问。” “好吧,我不问。” 他从冰箱里取出伏特加,找杯子,然后倒进在台子上找到的一个咖啡杯。 “你就那样喝,用咖啡杯喝?天哪,伯特。对了,你想谈什么?我跟你说过我要出去一下。一点钟要上长笛课。你想干吗,伯特?” “你还在学长笛?” “我刚刚说过了。什么事?跟我说说你心里在想什么,然后我就得准备出去了。” “首先,我只是想说昨天晚上的事情对不起。我当时心里有气。对不起。” “你总是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你只是喝醉了,想在我们身上撒气而已。” “不是那样。” “那你干吗来这里,明明知道我们有安排?你可以在前一天晚上来啊。我昨天就跟你说过我计划好的这次晚餐。” “这可是圣诞节啊,我想把礼物送过来。你们还是我的家人。” 她没吭声。 “我觉得伏特加的事你说得对。”他说,“你有果汁的话,我往这里面兑点果汁。” 她打开冰箱,把里面的东西挪来挪去。“有山楂汁,没别的了。” “好啊。”他说。他起身往杯子里倒了点山楂汁,又加了点伏特加,然后用小指把酒搅了搅。 “我得去下卫生间。”她说,“很快。” 他喝了那杯山楂汁和伏特加,感觉好了点。他点着一根烟,把火柴丢到那个大的烟灰缸里。烟灰缸底有烟头和一层烟灰,他认出了薇拉抽的那个牌子,但是还有几个不带过滤嘴的烟头,还有另外一个牌子的——淡紫色的烟头,上面沾了很多口红。他起身把那些脏东西倒进水池下面的袋子。烟灰缸是件挺重的石头制品,边上凸起,是他们在圣克鲁斯市的一家购物中心从一个留胡子的陶器店老板那里买的。它就像一个盘子那样大,也许本来就是当盘子用的,盛某种菜的盘子,但是他们马上开始把它当成烟灰缸用。他把它放回桌子上,把烟在里面拧熄。 电话响时,炉子上的水开始冒泡。她打开卫生间的门,隔着客厅大声跟他说:“接一下,好吗?我正要洗澡呢。” 厨房里的电话在台子上的一角,在烤肉平底锅的后面。一直在响。他小心地拿起听筒。 “查理在吗?”一个单调而乏味的声音问他。 “没有。”他说,“你肯定是打错电话了。这里是332-4464,你打错电话了。” “好吧。”那个声音说。 但是当他去看咖啡怎么样了时,电话又响了。他接了。 “查理?” “你打错电话了。哎,你最好再查查你要打的号码。看看前面的区号。”这次他没把听筒放回原处。 薇拉又进了厨房,穿着牛仔裤、白色羊毛衫,正在梳头。他把速溶咖啡加进两杯热水里,搅咖啡,然后往咖啡里兑了点伏特加。他端着咖啡杯到了桌前。 她拿起听筒听了听,然后说:“这是怎么回事?谁打的电话?” “没人,”他说,“打错电话了。谁抽淡紫色的烟?” “特芮。其他还有谁会抽那种玩意?” “我还不知道她最近抽烟了呢。”他说,“我没见过她抽烟。” “嗯,她抽的,我想她还不想在你面前抽。”她说,“想想就会觉得挺好笑。”她放下发刷,“可是跟她来往的那个狗娘养的,那又不一样。他是个麻烦。自从他高中辍学以来,一直惹是生非。” “跟我说说吧。” “我刚才说了。他招人厌。我担心这件事,可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的天,伯特,我忙不过来。有时候,这会让你想不明白。” 她坐在桌子对面。他们吸烟,用那个烟灰缸。他想说一些事,关于忠诚和后悔的话,能安慰人的话。 “特芮还偷我的大麻,还抽。”薇拉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这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的天,她抽大麻?” 薇拉点点头。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听到这个。” “那你来这儿是干吗?昨天晚上你不是把馅饼全都拿走了吗?” 他回想起昨天夜里开车走之前,把馅饼摞在车内的地板上,后来却完全忘了馅饼的事,馅饼还在车上。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应当告诉她。 “薇拉,”他说,“这是圣诞节,所以我来了。” “圣诞节结束了,感谢上帝。圣诞节来了又走了。”她说,“我不再盼望过节了,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会盼望下一个节日。” “那我呢?”他说,“我也不盼望过节。嗯,现在只剩下新年要过了。” “你会喝醉的。”她说。 “我在努力控制。”他说着感到怒火上升。 电话又响了。 “是那个想找查理的人。” “什么?” “查理。”他说。 薇拉拿起电话。她讲电话时背对着伯特,后来转身对着他说:“我去卧室里接这个电话,我在里面拿起来后,请你挂上好吗?我听得出来的,所以我让你挂你就挂上。” 他没有吭声,但是接过听筒。她离开厨房。他把听筒贴近耳朵听,但是一开始什么都听不到。然后有个人,一个男的,在电话那头清清喉咙。他听到薇拉拿起另外那部电话时大声叫他:“好吧,你现在可以挂上了,伯特。我接到了。伯特?” 他挂了电话,站在那里看着它。后来他打开放银餐具的抽屉,在里面翻了翻。他打开另一个抽屉,他看了看水池里面,然后去了餐厅,找到放在大浅盘里的切肉餐刀。他把餐刀用热水冲,直到油脂融化。他用袖子把刀片擦干,然后走到电话那边,把电话线在手里对折了一下,毫不费力地割断了塑料包层以及铜线。他看了看断口,然后把电话又推到靠近楼梯扶手的角落处。 薇拉进来说:“我正讲着,突然就没有声音了。你动电话了吗,伯特?”她看看电话,然后把电话从台子上拿起来,三英尺长的绿色电线垂在电话下面。 “狗娘养的。”她说,“好了,够了。出去,出去,出去,该去哪儿去哪儿。”她朝他挥着电话。“够了,伯特,我要申请一个限制令,我就是要那么做。趁我还没有叫警察,你现在就给我走。”她把电话重重地放到台子上,电话发出叮的一声。“你现在不走的话,我会去邻居那里打电话给他们。你就是会搞破坏。” 之前他就拿起了那个烟灰缸,这时他从那张桌子前退开。他拿着那个烟灰缸边缘,耸起肩膀。他那架势,像是要把它当成铁饼扔出去。 “请吧,”她说,“现在就走。伯特,那是我们的烟灰缸。请吧,现在就走。” 跟她说了再见后,他走院门离开了。他拿不准,但是觉得自己已经证明了什么。他希望已经表明了自己还爱她,另外他还感到嫉妒。但是他们没有谈成话,他们得很快再严肃地谈一次。有些事情需要理清楚,有些重要的事情还需要谈谈。他们还会谈谈,也许等到假期过完,一切都恢复正常后。 他绕过车道上那个馅饼上了车。他发动汽车,倒车,倒到了街上,然后挂了低挡,往前开去。 平静 那是个星期六上午。白天时间短,空气中有股寒意。我在理发。我坐在椅子上,对面靠墙那里,坐着三个男人在等。其中有两位我从未见过,不过另外一位我认识,尽管还没能把他的名字对上号。理发师给我理发时,我一直看着他。他嘴里转动着一根牙签。他体格魁梧,五十岁左右,头发短而卷曲。我努力想给他对上号,后来想到他站在银行的大厅里,戴着帽子,穿着制服,佩了一把枪,眼镜后面的小眼睛里带着警惕。他是位警卫。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位年长许多,一头卷曲的灰白色头发。他在抽烟。另外一位尽管没那么老,头顶的头发几乎全都没有了,头侧的黑色直发垂到了耳朵那里。他穿着伐木靴,他的裤子上因为沾了机油而发亮。 理发师把手放在我头顶,转动我,好让他看得更清楚。然后他跟警卫说:“你打到鹿了吗?” 我喜欢这位理发师。我们并没有熟到能够直呼其名,可是当我进来理发时,他认识我,知道我以前经常去钓鱼,所以我们就聊钓鱼。我不觉得他打过猎,但是他什么话题都能聊,还是个好听众。在这方面,他就像我认识的几位酒保。 “比尔,说来挺滑稽,也最糟糕不过了。”警卫说。他取下牙签放到烟灰缸上。他摇摇头。“我算是打到了但是又没有打着,所以对你的问题的回答呢,是是又不是。” 我不喜欢他的说话声音,对于一个大块头的人来说,那种声音不相称。我想到了“娘娘腔”这个词,我儿子以前经常用。那种声音多少有点女性化,另外还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不管怎样,不是你想着听到的那种,也不是想整天都听到的那种声音。另外两个人看着他。那个岁数大一点的人在抽着烟翻阅杂志,另外一个人拿着一份报纸。他们放下在看的,转而去听警卫说话。 “讲吧,查尔斯,”理发师说,“让我们听听。”他又把我的头转了一下,拿了一会儿剪刀,然后接着干活。 “我们去了费克尔岭,我、我家老头子还有小家伙。我们在那种溪谷里打猎。我家老头子守在溪谷的一头,我和小家伙到了另一头。小家伙还有宿醉,该死的东西。当时是下午,我们天刚亮就出来了。小家伙腮帮子那里颜色苍白,整天都在喝水,我的和他的都喝。但是我们希望山下边几个打猎的会把一头鹿往山上我们这个方向赶。我们当时坐在一根木头后面看着那片溪谷,已经听到山谷里有枪响。” “那里有果园。”那个拿着报纸的人说。他很不安生的样子,老是一会儿跷起一条腿,晃动皮靴,然后换另外一条腿跷起来。“鹿会去果园里待着。” “对,”警卫说,“它们夜里会去那里,那些混账东西,吃青苹果。嗯,我们那天早些时候听到过枪响,我说过,我们当时只是干坐在那里,这时,一头巨大的老公鹿从树丛中窜出来,离我们不到一百英尺。当然,小家伙跟我同时看到了它,那不用说,他马上趴下来朝它开枪,那个糊涂蛋。结果,小家伙对那头老公鹿完全没有造成什么危险,但是一开始,它分辨不出枪声来自哪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跳。这时我开了一枪,但是一片混乱中,我只是把它打晕了。” “打晕了。”理发师说。 “你知道,把它打晕了。”警卫说,“打在肚子上,只是把它打晕了。它低下头颤抖起来,浑身都在颤抖。小家伙还在开枪。我感觉就像回到了朝鲜。我又开了一枪,但是没打中,公鹿先生就又跑进树丛,但是这时候,上帝知道,它没有你们所说的那种活力了。到这时,小家伙已经打光了他的子弹,一枪都没有打中,但是我打中了它,一枪正好打在它的肚子上,给它泄了点劲。我说把它打晕了,就是指这个意思。” “然后呢?”那个人之前就把他的报纸卷成筒,这时在拿它敲打自己的膝盖,“然后呢?你们肯定会追踪它。它们每次都会找个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死去。” 我又去看这一位。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些话。那个年纪大一点的人一直在听,警卫讲故事时,他一直在听。警卫因为受到关注而异常兴奋。 “可是你们追踪它了?”那个年长一点的人问,不过那并不算是个问题。 “我追了。我和小家伙,我们追踪它。但是小家伙根本没有多大用。他在追踪时犯了恶心,把我们拖慢了,那个糊涂蛋。”想到那种情形,他忍不住笑了笑,“他整夜喝啤酒、泡妞,然后以为第二天自己还能猎鹿。他现在明白了,真的是。但是我们去追踪那头鹿,也追得不错。地上有血,树叶和忍冬花上有血,到处都有血,甚至它倚靠着休息的松树上也有。从来没见过一头老公鹿会有这么多血,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撑下去的。但是当时天色开始变黑,我们必须回去了,另外我也担心老头子,不过后来发现担心是多余的。” “有时候,它们只是一直跑下去。但是它们每次都给自己找个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死去。”拿着报纸的那个人又特地重复了一遍。 “我先是为小家伙没打中而臭骂了他一顿,他正要回嘴时,我打他了,我太生气了。就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头部一侧咧着嘴笑,“我打他耳光,混账的小家伙。他岁数还不是太大,需要这个。” “好了,这样那头鹿会落到郊狼嘴里。”那个人说,“它们,还有乌鸦和秃鹰。”他摊开报纸,弄平,放在一边。他又跷起一条腿,看了一眼我们其他几个人然后摇摇头。但是不管怎样,看起来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那个年长一点的人之前就把自己的椅子转了个方向,这时在往窗外看着不够灿烂的上午太阳。他点着一根烟。 “我想是这样,”警卫说,“可惜啊,它是一个又老又大的混账东西,我真希望能把它的角放在车库里。所以呢,回答你的问题,比尔,我既打到了鹿又没有打到。可是到后来,我们还是吃上了鹿肉。那段时间里,老头子自个儿打到了一头小鹿。他已经把鹿带回帐篷,把它挂起来,内脏掏得干干净净,已经把肝、心和腰子用蜡纸包好放在冰箱里。他听到我们回来,就站在帐篷前面。他伸出手,上面全是干了的血。一句话都没说。老家伙一开始把我吓了一跳,有一会儿,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双老手看上去像是用油漆漆过。‘看,’他说,”——说到这儿,警卫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你看我干了什么。’然后我们走进灯光下,我看到他那头小鹿挂在那里。一只小鹿,只是一个混账的小东西。可是老头子呢,他开心得要命。我和小家伙那天没什么好展示的,除了小家伙,他还有宿醉,一肚子火,耳朵也疼。他哈哈大笑,四下看了看理发店,似乎在回想什么事,然后又捡起那根牙签塞回嘴里。 那个年长一点的人把烟拧熄,转脸对着查尔斯。他吸了一口气说:“你这会儿应该出去找那头鹿,而不是在这里理发。你讲的故事让人恶心。”谁都没有吭声,警卫的脸上掠过惊讶,他眨了眨眼睛,“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可是我觉得你或者你的小家伙或者你家的老头子,不应该跟别的猎人一起去树林中。” “你怎么能这样讲话,”警卫说,“你这个老混蛋。我在哪儿见过你。” “嗯,我从来没见过你。要是我以前见过你这张胖脸,我是能想起来的。” “两位,够了,这是我的理发店,是我做生意的地方,我不允许这样。” “我应该扇你的耳光。”那个年长一点的人说。有一会儿,我想着他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他的肩膀一起一伏,显然呼吸困难。 “你倒是来试试啊。”警卫说。 “查尔斯,我跟阿尔伯特是朋友。”理发师说。之前他已经把梳子和剪刀放在台子上,这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我会要一跳而起掺和进去。“阿尔伯特,我一直为查尔斯理发,还有他的儿子,到现在有好多年了。我希望你别再说下去。”他看了看大家,手一直搭在我的肩膀上。 “去外面解决吧。”那个爱说“每次”的人说,他的脸红红的,并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 “够了。”理发师说,“我不想被迫报警。查尔斯,关于这个话题,我一句话都不想再听了。阿尔伯特,下一位就轮到你了,所以请你再忍一分钟,等我把这位理完。哎,”他对那个爱说“每次”的人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但是如果你不再来掺和,那就算是帮忙了。” 警卫站起身说:“我看我还是晚点再来理吧,比尔。现在这几个人没劲。”他谁也不看地出去,用力拉上门。 那个年长一点的人坐在那里抽烟。他往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仔细看自己的手背。后来他起身戴上帽子。 “对不起,比尔,那个家伙惹到我了,我想。我可以过几天再理。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事了。下星期再见吧。” “那你下星期再来吧,阿尔伯特。放轻松。听到了吗?没事的,阿尔伯特。” 那个人出去了,理发师走到窗前看他走。“阿尔伯特患了肺气肿,没几天日子了。”他站在窗前说,“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去钓鱼,钓鲑鱼的方方面面都是他教我的。女人。经常有好多追他的,那个老哥们。不过后来他养成了坏脾气。不过说实在的,今天上午他发火也是有人惹到他了。”我们隔着窗户看他上了卡车,关上车门,然后发动汽车开走了。 那个爱说“每次”的人没法安静地坐着。这时他站起来在理发店里走来走去,把所有都看了个遍:旧帽架,比尔和他的朋友拎着一串串鱼的照片,五金店的日历,上面有一年中每个月的户外场景——每页他都翻翻,然后翻回十月——他甚至站在那里仔细看理发师的执照,它挂在台子一头上方的墙上。他刚开始重心放在一条腿上站着,然后换了条腿,他在读上面的小字,后来他转身对理发师说:“我看我也得走了,晚一点来。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但是我需要再来杯啤酒。”他很快出去了,我们听到他发动汽车的声音。 “哎,你想让我把你理完还是怎么着?”理发师不客气地跟我说,似乎我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这时又有人进来,一个穿夹克、打领带的男人。“你好,比尔,怎么样?” “你好,弗兰克,没有什么值得再说的。你怎么样?” “没什么。”那个人说。他把夹克挂在旧帽架上,松开领带,然后坐到一把椅子上,拿起爱说“每次”的那个人的报纸。 理发师把坐在椅子上的我转了一下,让我面对镜子。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部两侧,最后一次把我摆正位置。他低下头,挨着我的头,我们一起往镜子里看,他的手还在围着我的头。我看自己,他也看我。但是就算他看到什么,却什么都没问或者有什么评论。后来他开始用手指在我的头发中间慢慢来回划过,似乎一直在想着别的什么事。他的手指就像恋人的手指那样,亲热而温柔地在我的头发中来回划过。 那是在加利福尼亚的新月市,靠近跟俄勒冈州的交界那里。后来很快我就离开了那里,但是今天我想到了那个地方——新月市——想到我跟妻子曾经想在那里开始新生活,还想到了甚至在那时,那天上午在理发椅上,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回首。我想起当我闭上眼睛,让手指在我的头发中划过时的平静感觉,想到那几根手指带着的悲哀,想着已经又开始生长的头发。 我的 白天时出过太阳,雪化成了脏水。一条条水流从对着后院的那扇齐肩高的窗户上往下流。街上的小汽车开过时溅起泥水。屋里屋外,都在黑下来。 他在卧室里,在把衣服塞进箱子,这时她到了门口。 你走了我真高兴,你走了我真高兴!她说,你听到了吗? 他一直在把东西放进箱子,头也不抬。 狗娘养的!你走了我很高兴!她哭了起来。你根本不敢看我的脸,对吗?接着她注意到孩子的照片放在床上,她拿起来。 他看着她,她擦擦眼睛瞪着他,然后转身又到了客厅。 把它拿回来。 只管收拾好你的东西,然后就滚,她说。 他没有吭声。他把箱子扣紧,穿上大衣,看了看卧室,关了灯。然后他出来到了客厅。她站在小厨房的门口,抱着孩子。 我要孩子,他说。 你疯了吗? 没有,我要孩子,我会让人来拿他的东西。 你去死吧!不准你碰这个孩子。 孩子哭起来,她打开包着他的头的毛毯。 哦,哦,她看着宝宝说。 他走向她。 天哪!她说。她往厨房里退了一步。 我要孩子。 滚出去! 他过来时,她在炉子后面的角落转过身,想护住孩子。 他隔着炉子伸手过来紧紧抓着孩子。 你放手,他说。 走开,走开!她叫道。 孩子的脸红红的,在尖叫。拉扯时,他们撞掉了挂在炉子后面的一个小花盆。 他把她顶在墙上,想让她松手。他抓住孩子往外拽,她用胳膊搂着孩子。 你放手,他说。 不行,她说,你弄疼他了! 他没有再说话。厨房窗户外面黑乎乎的。几乎是在一片黑暗中,他一只手想掰开她握成拳头的手指,另一只手抓住尖叫着的孩子靠近胳肢窝的地方。 她感觉自己的手指在被强行掰开,孩子在被从她这儿夺走。不,她的手快要松开时,她说。她无法接受,桌子上那张照片上,孩子的脸胖乎乎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她抓住孩子的另一条胳膊,搂着孩子的腰,身子往后倾。 他不肯松手。他感觉孩子快要滑脱,就使劲拽,用很大力气拽。 他们就以这种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 距离 她来米兰过圣诞节,想知道她小时候的事情。他难得见她一面,每次她都这么要求。 跟我说说吧,她说,跟我说说当时怎么样。她呷着利口酒,专注地看着他,等着。 她是个身材苗条、长相漂亮的酷女孩。她父亲为她感到自豪,也对她安全度过青春期而成了一位年轻的成年女性感到欣慰。 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年前,他说。他们在他的公寓里,位于卡西纳花园附近的维亚法布里奥尼路。 你能想起来的,她说。说吧,跟我说说吧。 你想听什么?他问。别的我又能跟你讲什么呢?我可以跟你讲讲你还是个小宝宝时发生的事。你想听听他们第一次真正吵架的事吗?跟你有关,他说完对她露出微笑。 跟我说说吧,她说着期待地紧握双手。可是请先给我们都倒杯酒吧,免得你讲着讲着又得停下来。 他端着酒从厨房回来,坐到椅子上,就开始慢慢讲起来: 这个十八岁的男孩跟他十七岁的女朋友结婚时,他们自己还是孩子,可是互相爱得发狂。没过多久,他们有了个女儿。 宝宝出生在十一月底,当时来了一次很厉害的寒流,也正好赶上本地猎水禽季节的高峰期。男孩很喜欢打猎,你要知道,这是这个故事的部分原因。 这个男孩和女孩现在是夫妻了,为人父母,他们住在一家牙医诊所楼下的三居室公寓里。每天晚上,他们打扫楼上的诊所,干活抵房租和水电、煤气费。夏天,他们还要养护草坪和花;冬天时,男孩要铲走步道上的雪,往路面撒粗盐。你在听我讲吗? 我在听,她说。这样安排对大家都好,包括牙医。 对,他说。除了当牙医发现他们在写私人信件时使用有诊所名字抬头的信纸时。不过那要另外说起了。 这两个孩子,我跟你说过,很恩爱。另外他们都满怀雄心壮志,是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梦想家。他们总是在聊他们要做什么事,去什么地方。 他从椅子上起身,往窗外看了一会儿,目光越过那些瓦片屋顶,看着在黄昏的光亮中,雪不紧不慢地下着。 讲故事吧,她语气温和地提醒道。 男孩和女孩睡在卧室里,宝宝睡在客厅里的一张婴儿床上。你要知道,宝宝这时差不多有三周大,只是刚开始能够睡整夜。 在这个星期六夜里,男孩在楼上干完活后,进了牙医的私人办公室,脚跷到写字台上,给卡尔·萨瑟兰打了个电话,那是跟他父亲一块儿打猎、钓鱼的老朋友。 卡尔,对方拿起听筒后,他说,我当父亲了,我们有了个小女孩。 恭喜啊,孩子,卡尔说,你太太好吗? 她挺好,卡尔,宝宝也挺好,男孩说,我们给她起个名字叫凯瑟琳。大家都挺好。 好啊,卡尔说,我挺高兴听你这么说。嗯,代我向你太太问好。要是你打电话是为了打猎的事,我跟你说吧,飞来的野雁多得要命,我看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我可是打了好多年猎了。我今天打到了五只,上午两只,下午三只。我明天早上还要去,你想去的话,一起去吧。 我想啊,男孩说,所以我才打电话。 那你五点半来,我们去,卡尔说。多带些子弹。我们要打个过瘾,别担心。明天早上见。 男孩喜欢卡尔·萨瑟兰,他是男孩的已过世的父亲的朋友。男孩的父亲不在后,也许是想填补两人都有的失落感,男孩开始跟萨瑟兰结伴打猎。萨瑟兰是个大块头,谢了顶,一个人生活,不怎么爱聊天。他们在一起时,男孩偶尔会感觉不自在,纳闷自己说的或者做的有哪里不对,因为他不习惯跟半天不出声的人待在一起。可是这位年长的人真的开口时,经常会固执己见,男孩经常不同意他的意见。不过他身上有股倔强劲儿,野外经验丰富,这是让男孩喜欢和佩服的。 男孩挂了电话,下楼去跟女孩说第二天早上去打猎的事。他挺开心要去打猎。几分钟后他把东西一溜摆开:猎装,子弹袋,皮靴,羊毛袜,带皮毛耳罩的褐色帆布猎帽,0.12口径猎枪,长的羊毛内衣裤等。 你什么时候回来?女孩问。 大概中午吧,他说,不过没准会到五六点以后,会不会太晚? 没事,女孩说,我和凯瑟琳没问题。你去开心一下吧,应该的。也许明天晚上,我们把凯瑟琳打扮好,去看看克莱尔。 当然,这主意听着不错,他说,我们计划一下吧。 克莱尔是女孩的姐姐,比她大十岁。她长得漂亮,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她的照片。(你四岁左右时,她在西雅图的一间旅馆里大量出血死了。)男孩有点爱上了她,就像他有点爱上贝特西一样,那是女孩的另外一个妹妹,当时才十五岁。他跟女孩开玩笑说过,要是我俩没结婚,我会去追克莱尔。 贝特西怎么样?女孩说,我不想承认,可是我真的觉得她比我和克莱尔都漂亮。她怎么样? 也追贝特西,男孩说着笑了起来。当然追贝特西。但会跟我追克莱尔的方式不太一样。克莱尔岁数大一点,可是我说不好,她身上有能让你爱上的地方。不,我想我宁愿选克莱尔而不是贝特西,如果非要我选的话。 可是你真的爱谁?女孩问。世界上你最爱谁?谁是你老婆? 你是我老婆,男孩说。 我们会相爱到永远吗?女孩问。男孩看得出,这番谈话让她心花怒放。 永远,男孩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们就像加拿大雁,他说。他一下子就想到这个比喻,就用了,因为那段时间,他时不时会想到野雁。它们只结一次婚。它们早早选定伴侣,永远在一起。如果两只之一死了还是怎么样,另外一只永远不会再结婚。它会去哪儿独自生活,要么即使生活在雁群里,跟那么多别的野雁在一起,它还是一直形单影只。 那种命运挺凄惨的,女孩说。它就那样生活,独来独往,却是跟那么多别的野雁在一起,我觉得比它去哪儿独自生活还要凄惨。 是凄惨,男孩说,可这跟其他的事物一样,就是天性的一部分啊。 那些成对的,你有没有打死过其中一只?女孩问,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男孩点点头。有两三次我打死了一只野雁,他说,然后过一两分钟,会看到另外一只从别的野雁那边飞回来,开始在地上那只野雁上方绕着圈子飞,叫唤。 你有没有把那只也打死了?女孩关切地问。 能打就打,男孩回答道,有时候打不中。 你就没有感到不安过?女孩问。 从来没有,男孩说,你在开枪的时候不能那样想。你要知道,我喜欢有关猎野雁的一切,甚至在我没有猎雁的时候,我喜欢只是看着它们。可是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你没法去考虑所有那些矛盾。 晚饭后,男孩开了炉子,帮着女孩给宝宝洗了个澡。他再次对婴儿的模样感到惊奇,她一半像他,眼睛和嘴巴,一半像女孩,下巴还有鼻子。他给那个小小的身子扑了粉,又往手指和脚趾缝里扑了粉。男孩看着女孩把宝宝包上尿片,穿上睡衣。 男孩把洗澡水倒进浴缸,然后上了楼。外面阴着,还冷。他呼出的气到空中变成了白汽。此时的草坪让他联想到帆布,在街灯下面硬硬的,颜色发灰。步道旁边有一堆堆的雪。一辆小汽车开过,他听到轮胎碾沙子的声音。他由着自己想象明天会怎么样:野雁在头顶的空中乱飞,枪托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肩膀。 然后他锁上门,下了楼。 在床上,他们想读点书,可是两人都睡着了,先是女孩,几分钟后,手里的杂志陷进了被子。男孩的眼睛合上了,可他还是让自己起来,看看闹钟后关了台灯。 宝宝的哭声把男孩吵醒了。客厅里亮着灯。男孩看到女孩站在婴儿床旁边,抱着宝宝在晃动。过了一会儿,她把宝宝放下,关了灯回到床上。 当时是夜里两点钟,男孩又睡着了。 但是半个钟头后,男孩又听到宝宝的声音。这次,女孩接着睡。宝宝断断续续哭了几分钟不哭了。男孩听着,然后又开始迷迷糊糊地睡觉。 宝宝的哭声再次吵醒了男孩。客厅的灯亮着。他坐起身,把台灯打开。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女孩说,一边抱着宝宝走来走去。我给她换了尿片,也喂了,可是她一直哭,停不下来。我很累,担心会把她掉到地上。 你回床上来吧,男孩说,我抱一会儿。 男孩起来,接过宝宝,女孩过去又躺下了。 只用晃动她几分钟,女孩在卧室那边说,没准她还能睡着。 男孩抱着宝宝坐在沙发上,把她放在膝头轻轻摇晃,直到她闭上眼睛。他自己也快闭上了眼睛。他小心地起身,把宝宝放回婴儿床上。 当时是四点差一刻,他还能睡四十五分钟。他钻进被窝就睡着了。 可是没过几分钟,宝宝又哭起来。这次,男孩和女孩都起来了,男孩骂了一句。 天哪,你怎么回事?女孩跟男孩说,也许她是病了还是怎么样,也许我们不应该给她洗澡。 男孩抱起宝宝。宝宝蹬蹬腿,然后又安静了。你看,男孩说,我真的觉得她没事。 你怎么知道?女孩说,来,让我抱吧。我知道我应该给她吃点什么药,可是不知道该给她吃什么。 她说话有点带气,男孩紧紧地盯着她看。 过了几分钟宝宝没哭,女孩又把她放下。宝宝睁开眼又哭起来时,男孩和女孩看看宝宝,又对视一眼。 女孩抱起宝宝。宝宝,宝宝,她眼里噙着泪水说。 大概是她肚子不舒服,男孩说。 女孩没吭声,继续抱着宝宝来回晃,这时根本不理睬男孩。 男孩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去厨房烧水准备煮咖啡。他在短裤和T恤衫外面穿上羊毛内衣,扣上扣子,接着又穿别的衣服。 你干吗?女孩问他。 去打猎呀,他说。 我觉得你不应该去,她说。要是宝宝到时候没事,你白天可以晚点去。可是我觉得今天早上你不应该去打猎,我不想就这样一个人被撇下留在这儿照顾宝宝。 卡尔指望我去呢,男孩说,我们商量过了。 我他妈根本不管你跟卡尔是怎么商量的,她突然发火道,我他妈也根本不管什么卡尔不卡尔的,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不想让你去,就这样。就现在这情况,我看你根本不应该还想着要去。 你以前见过卡尔,认识他,男孩说,什么意思,你不认识他? 问题不在这儿,你知道的。问题是我不想被撇下来一个人照顾生病的宝宝。要不是你自私,你会意识到这一点的。 等一下,根本不是这样,男孩说,你不明白。 不,是你不明白,女孩说,我是你老婆,这是你的宝宝。她是病了还是怎么样,你看看她。要不然她干吗哭?你不能撇下我们,自己去打猎。 别歇斯底里的了,男孩说。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打猎,女孩说,现在宝宝哪儿不舒服,你竟然还想撇下我们,自己去打猎。 这时她哭了起来。她把宝宝放回婴儿床,可是宝宝又哭了起来。女孩用睡衣袖子匆忙地擦了下眼泪,又把宝宝抱起来。 男孩慢慢系好鞋带,穿上衬衫、羊毛衫和外套。厨房炉子上的水壶响了。 你得做个选择,女孩说,卡尔还是我们。我是当真的,你必须选择。 你什么意思?男孩慢慢地说。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女孩回答道,你还想要这个家的话,就必须选择。你出了那道门,就不要回来,我是当真的。 他们互相瞪着眼睛。然后男孩带上打猎用具上了楼。他费了一番劲之后发动了汽车,然后仔细把各面车窗上结的冰刮掉。 夜间又降了温,但是天晴了,所以星星出来了,在男孩头顶的天空上闪烁着。开车时,男孩望望星星,想到跟它们光明的距离时,他心有所动。 卡尔家的门廊上亮着灯,他的旅行车停在车道上,放了空挡。男孩把车停到马路边时,卡尔出来了。男孩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最好别把车停在街上,男孩从步道上走过来时卡尔说,我准备好了,等我把灯全关了。我很过意不去,真的,他又说。我还以为你也许睡过头了呢,所以刚刚往你那儿打了电话,你太太说你走了。我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男孩说,一边想着该怎么说。他用一条腿撑着身体,把衣领竖起来,手放在外套口袋里。她已经起床了,卡尔,我俩都起床有一阵子了。我想宝宝有哪儿不舒服,我不知道。我是说,她一直在哭。问题是我想这次我去不了了,卡尔。他因为冷而打了个寒战,然后望向别处。 你应该拿起电话给我拨个电话就行,孩子,卡尔说,没关系的。咳,你知道你不用专门过来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呢,打猎这事可做可不做,没那么重要。你想喝杯咖啡吗? 不,谢谢了,我最好回去了,男孩说。 嗯,既然我已经起来,而且准备好了,我看我就去了啊,卡尔说。他看着男孩,点着了一根烟。 男孩还是站在门廊那里,什么都没说。 天这样放晴了,卡尔说,我看今天上午也打不了多少猎。不过肯定冷。 男孩点点头。那就再见了,卡尔,他说。 再见,卡尔说,嗨,谁跟你说别的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卡尔在他背后大声说,你是个幸运的孩子,我是说真的。 男孩发动了汽车等着。他看着卡尔在那座房子里走了一圈,把灯全关了。然后男孩把车挂上挡,把车开走。 客厅里亮着灯,可是女孩在床上睡着了,宝宝在她旁边睡着了。 男孩脱下皮靴、裤子和衬衫,然后穿着袜子和羊毛内衣坐在沙发上读星期天的报纸。 没多久,外面开始放亮。女孩和宝宝还在睡觉,过了一会儿,男孩去厨房开始煎培根。 几分钟后,女孩穿着睡袍出来了,一句话不说搂住了男孩。 嗨,别把你的睡袍点着了,男孩说。女孩贴在男孩身上,不过她也摸到了炉子。 刚才的事对不起,女孩说,我不知道我那会儿中了什么邪,不知道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没关系,男孩说,哎,我要把培根弄起来。 我不是故意那样说难听话,女孩说,真可怕。 那该怨我,男孩说,凯瑟琳怎么样? 她现在挺好,我不知道她那会儿是怎么回事。你走后,我给她又换了尿片,后来她就没事了。她完全没事了,马上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别生我们的气。 男孩笑了起来。我没有生你们的气,别傻了,他说,哎,我用平底锅做点东西。 你坐下,女孩说,我做早餐吧。用华夫饼配培根怎么样? 听着很棒哦,男孩说,我饿坏了。 女孩把培根从平底锅里弄出来,然后准备做华夫饼的牛奶鸡蛋面糊。男孩坐在桌前,这时放松下来,看着女孩在厨房里忙。 女孩走开,关上了卧室的门。在客厅里,她放着一张他俩都喜欢的唱片。 咱们可别把那位再吵醒了,女孩说。 那当然,男孩说着笑了起来。 女孩把一个盘子放在男孩面前,有培根、煎蛋和华夫饼。她又把一个盘子放在桌子上,给她自己的。好了,她说。 看着真不错,男孩说。他往华夫饼上抹黄油,倒糖浆,可是在切华夫饼时,把盘子打翻了,掉到他的大腿上。 要命,男孩说着从桌前跳开。 女孩看着他,注意到他的表情,她笑了起来。 你能照镜子看看自己就好了,女孩说。她笑个不停。 男孩低头看羊毛内衣前面洒的糖浆,看看沾了糖浆的那几片华夫饼、咸肉和鸡蛋。他也笑了起来。 我刚才是饿坏了,男孩摇着头说。 你真的饿坏了,女孩说。她还在笑。 男孩把羊毛内衣脱下来,扔到浴室门口。然后他张开双臂,女孩走过来让他搂着。他们开始随着唱片音乐慢慢地移动,她穿着睡袍,他穿着短裤和T恤衫。 我们别再吵架了,好吗?女孩说,不值得,对吧? 是啊,男孩说,看看吵完后会让你感觉怎么样。 我们别再吵架了,女孩说。 那张唱片播完后,男孩在她的唇上吻了很久。这时是早上八点钟左右,十二月的一个寒冷的星期天。 他从椅子上起身,给他们的杯子里又添了酒。 完了,他说,故事讲完了,我承认这个故事一般般。 我听得有意思啊,她说,要说呢,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可是怎么样呢?她说,我是说后来。 他耸耸肩,端着酒走到窗前,这时天已经黑了,但是雪还在下。 事情会变化的,他说,孩子会长大,我不知道怎么样,可是无论你能不能意识到或者想不想,事情的确会变化的。 对啊,是这样,只是——可是她话说一半又住了口。 她放弃了这个话题。从窗玻璃的映象里,他看到她在研究自己的指甲。然后她抬起头,语气欢快地问他到底会不会领她去市里逛一下。 当然要,他说,穿上皮靴,我们走吧。 可是他仍然待在窗前,想着遥远的往事。那天早上之后,前面还会有艰难的时候,他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也有了另外一个男人,但是那天早上,就在那天早上,他们跳了舞。他们跳舞,然后他们拥抱着,似乎那天早上会永远停留,后来他们为华夫饼的事笑过。他们互相依偎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外面的一切都结冻了,起码暂时是那样。 新手 我的朋友赫布·麦克吉尼斯在说话。他是位心脏病医生。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他厨房里的餐桌旁喝杜松子酒。那是个星期六下午,阳光从水池后面的大窗户照进来,在座的有我、赫布、他的第二任妻子特芮莎(我们叫她特芮)和我的妻子劳拉。我们住在阿尔伯克基,不过都是从其他地方搬来的。桌子上有个冰桶。杜松子酒和奎宁水一直在被传来传去。不知怎的,我们谈起了爱情这个话题。赫布认为真正的爱情决不次于精神之爱。他年轻时在某所神学院读了五年后辍学上了医学院,但是他说他回首时,仍把在神学院的那五年视为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五年。 特芮说她跟赫布一起生活之前,还跟另外一个男人生活过,那个男人爱她爱得想要杀了她。她说完赫布哈哈笑了,还做了个鬼脸。特芮看着他,接着又说:“有天晚上他打了我一顿,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拽着我的脚脖,把我在客厅里拖来拖去,还一直说:‘我爱你,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爱你,你这个婊子。’他继续把我在客厅里拖来拖去,我的头不断磕到东西。”她看了一眼桌前的我们,然后看着自己握着酒杯的手。“你拿那种爱又能怎么着?”她说。她瘦得皮包骨头,脸长得漂亮,眼睛黑黑的,褐色头发垂在后面。她喜欢戴玳瑁项链和长长的垂式耳饰。她比赫布小十五岁,有几段时间患过厌食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她去上护士学校之前曾经辍学,成了个如她所言的“街头流浪者”。赫布有时亲切地说她是他的嬉皮士。 “天哪,别傻了。那不是爱情,你也知道。”赫布说,“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它——我会说是疯狂——但是百分之百肯定不是爱情。” “随便你怎么说,可是我知道他爱我。”特芮说,“我知道他爱我。你也许会觉得是疯了,但是不管怎样的确是这样。人和人不一样,赫布。当然,有时他可能表现得疯狂。好吧,可是他爱我。也许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可是他爱我。那里面的确有爱情,赫布,别跟我否认那一点。” 赫布嘘了口气,端起酒杯转向我和劳拉。“他也威胁过要杀了我。”他喝完那杯酒,伸手去拿酒瓶。“特芮是个浪漫的人。她是‘踢我一脚好让我知道你爱我’那一派的。特芮,亲爱的,别摆出那个样子。”他隔着桌子伸过手,用手指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他对她咧着嘴笑。 “现在他想要和解了,”特芮说,“在他想要打击我之后。”她脸上没有笑。 “和解什么?”赫布说,“有什么好和解的?我知道我所知道的,如此而已。” “那你怎么称呼这个?”特芮说,“我们到底是怎么说起这个话题的?”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赫布总是想着爱情。”她说,“不是吗,亲爱的?”这时她露出微笑。我觉得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我就是不会称卡尔的行为是爱情,我只是想说这个,亲爱的。”赫布说。“你们说呢?”他跟我和劳拉说,“你们认为那是爱情吗?” 我耸耸肩。“问我算是问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只是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卡尔。我不知道。你得知道所有的细节。倒不是说在我看来不是,但是谁又能说清楚呢?行为和表达爱意有很多种方式,那种方式刚好不是我的。不过你是怎么说的,赫布,爱情是种绝对的事?” “我所说的那种爱情是。”赫布说,“我所说的那种爱情,是你别去想把人杀了。” 劳拉,我的甜心,大宝贝劳拉,她语气平静地说:“我对卡尔一无所知,对那种处境也一无所知。又有谁能评判别人的处境呢?话说回来,特芮,我不理解暴力的事。” 我碰了碰劳拉的手背,她很快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又去注视着特芮。我抓起劳拉的手,那只手摸着热乎乎的,涂过指甲油,修剪得完美。我攥着她宽宽的手腕,一直握着,我的手指像是手镯。 “我走了后,他喝了老鼠药。”特芮说,她用双手紧抱自己的双臂,“他们把他送进圣达菲的医院——当时我们住在那里——他们把他抢救了过来,但是他的牙龈都分开了。我是说牙龈从他的牙齿上分开了。从那之后,他的牙齿就像狗牙那样立着。天哪。”她说。她等了一会儿,然后松开自己的胳膊,端起那杯酒。 “人们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劳拉说,“我同情他。另外我觉得我根本不会喜欢他。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消停了。”赫布说,“死了。”他递给我一碟酸橙。我拿了一瓣,把汁挤进我的酒里,然后用手指搅动冰块。 “后来越来越糟糕,”特芮说,“他朝自己的嘴里开了一枪,可是他连那也搞砸了。可怜的卡尔。”她说完摇了摇头。 “卡尔可怜个什么啊。”赫布说,“他是个危险人物。”赫布四十五岁,四肢修长,一头泛着灰色鬈发。因为打网球,他的脸和胳膊都是古铜色。没喝醉时,他的一举一动都精确而谨慎。 “但是他确实爱我,赫布,这点你得同意。”特芮说,“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他爱我的方式跟你不一样。我不是说这个。可是他爱我。你能同意这一点,是吗?这个要求又不过分。” “你什么意思,‘他搞砸了’?”我问。劳拉拿着酒杯身子前倾。她把肘部支在桌子上,两只手捧着酒杯。她看了赫布又看特芮,她单纯的脸上带着困惑等待着,似乎对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认识的人身上感到吃惊。赫布喝完他那杯酒。“他自杀又怎么会搞砸了呢?”我又问。 “我跟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赫布说,“他拿了把·22口径的手枪,他买那把枪是用来威胁我和特芮——哦,我是说真的,他想要用上那把枪。真该让你们看看当时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就像逃犯。我甚至自己也买了把枪,本来还想着我是非暴力的那种呢。但是我买枪是为了自卫,放在车上仪表盘旁边的储物箱里。你们知道,有时候我得半夜离开公寓去医院。当时我跟特芮还没有结婚,我的前妻得到了房子、孩子、狗,一切吧,我和特芮当时住在公寓里。就像我说的,有时候我会半夜接到电话,得在凌晨两三点钟去医院。停车场上会是一片漆黑,我还没有走近车子呢,会吓出一身冷汗。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会从灌木丛里或一辆车后面出来就开枪。我是说,他疯了。他能给我车上安个炸弹,什么都做得出。他经常一天到晚给我的服务专线打电话,说他需要跟医生谈谈,等我回电话时,他会说:‘狗娘养的,你活不了几天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跟你们说,很吓人。” “我还是同情他。”特芮说。她呷着她的酒,眼睛凝视着赫布,赫布也盯着她。 “听着像是场噩梦。”劳拉说,“可是他朝自己开了一枪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劳拉是位法律秘书。我们是在工作上认识的,当时旁边还有很多别的人,但是我们交谈起来,我邀请她共进晚餐。不知不觉,我就开始追求她。她三十五岁,比我小三岁。除了相爱,我们还彼此欣赏,乐意相伴。她易于相处。“后来怎么了?”劳拉又问。 赫布等了一会儿,在手掌中转动那个酒杯。然后他说:“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自己的嘴巴开了一枪。有人听到枪响,跟经理说了。他们用万能钥匙开门进来,看到是怎么回事,叫了救护车。他们把他送进急救室时,我刚好也在。我是为另外一个病人而在那里。他还活着,但是完全无法救治。尽管那样,他仍然活了三天。我是说真的,他的头肿得是正常人的两倍大。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希望再也不要见到。特芮知道后想去陪他。我们为这件事吵了一架。我得说她不该看到他那副样子。我觉得她不应该看到他,我到现在还认为不应该。” “谁吵赢了?”劳拉说。 “他死的时候我在病房,”特芮说,“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也没有康复的希望,可是我陪着他。别的再也没有人陪他了。” “他是个危险人物。”赫布说,“如果你说那是爱情,你可以去拥有。” “那就是爱情。”特芮说,“当然,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不正常的,但是他愿意为之而死。他也的确为之而死。” “我绝对不会称这是爱情。”赫布说,“你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死。我见过很多自杀的,从来没见到跟他们关系亲近的任何人能确定地知道自杀的原因。”他把手放在脖子后面,把坐的椅子往后仰。“我对那种爱情不感兴趣。如果那是爱情,你可以去拥有。” 过了一会儿,特芮说:“我们当时感到害怕,赫布甚至立了份遗嘱,还写信给他在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弟弟——那个弟弟曾是陆军特种部队的——他跟他说一旦自己神秘地出了事,可以去找谁。要么不是那么神秘也可以!”她摇摇头,马上又为这件事笑了起来。她喝了口杯中的酒,接着又说:“可是我们真的生活得像是逃犯。我们的确害怕他,这点毫无疑问。我有次甚至报了警,可是他们也没办法,没法拿他怎么办。他们说他们不能逮捕他或者做什么,除非他真的对赫布怎么样。那不是很好笑吗?”特芮说。她把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杯子。赫布从桌前起身,去碗橱那边又拿了一瓶杜松子酒。 “嗯,我跟尼克相爱。”劳拉说,“不是吗,尼克?”她用膝盖碰了碰我的膝盖。“你这会儿应该说点什么了。”她说着,对我露出满面笑容。“我们相处得很好,我想。我们喜欢一起做什么事,我们还都没有把对方暴打一顿,谢天谢地。敲敲木头14。我觉得我们过得挺幸福。我想我们应该数一数我们的幸运之事。” 作为回应,我抓过她的手夸张地举到唇边,戏剧化十足地吻了一下她的手。大家都被逗乐了。“我们很幸运。”我说。 “你们啊,”特芮说,“别搞了。你们让我恶心!你们还在度蜜月,所以才会表现得这样,你们互相还热乎着呢。等着瞧吧。你们到现在在一起多久了?有多久了?一年?超过一年了。” “有一年半了。”劳拉说,她还在红着脸微笑。 “你们还在度蜜月呢。”特芮说,“过段时间再说吧。”她端着自己的酒望着劳拉,“我只是开玩笑。” 赫布已经打开那瓶酒,在桌子上倒了一圈。“天哪,特芮,你不应该那样说话,即使你不是当真的,即使你是开玩笑的。这会招来坏运气啊。来吧,大伙儿。我们来干一杯。我想提议大家干一杯。为爱情干杯。真正的爱情。”赫布说。我们碰了碰酒杯。 “为了爱情。”我们说。 外面,后院里有条狗叫了起来。那棵斜斜地长过窗户的白杨树的树叶在微风中摇动着,下午的阳光似乎也进入到这个房间里。这张桌上,突然有种轻松和宽容的感觉,也是友谊和舒适的感觉。我们难得能聚在一起啊。我们再次举起酒杯,互相咧嘴而笑,就像好不容易在什么事情上意见一致的孩子。 “我会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赫布最后说,也打破了这种令人着迷的感觉,“我是说我会给你们举个好例子,然后你们可以自己得出结论。”他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酒。他加了块冰和一片酸橙。我们等待着,呷着自己的酒。我和劳拉又碰了碰膝盖。我把手放在她温暖的大腿上,一直放在那里。 “对于爱情,你们又真正了解多少呢?”赫布说,“我这话可以说是认认真真地说的,如果你们能原谅我这样说。但是在我看来,我们只不过是爱情的新手。我们说我们彼此相爱,我对此并不怀疑。我们相爱,爱得炽热,大家都是。我爱特芮,特芮爱我,你们彼此也相爱。你们了解我所说的爱。性爱,另一个人、伴侣对你的吸引力。还有只是日常普普通通的爱,爱另外一个人的存在,爱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构成日常爱情的小事情。那就是肉体之爱还有,嗯,就称它为感情之爱吧,每天对另外一位的关心。但是有时候,我也难以解释这一事实,那就是我肯定也爱过我的前妻。但是我爱过她,我知道我爱过。所以你们不说我自己就想到了,我在这方面的确就像特芮,特芮和卡尔。”他想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我曾经觉得我爱我的前妻胜过我爱生命,而且我们还一起生了孩子。现在我却是对她恨之入骨。我真的是。你们对此怎么看?那段爱情怎么了?那段爱情被抹掉了,似乎从未出现过,似乎从未有过吗?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然后还有卡尔,好了,我们又说回卡尔。他爱特芮爱得那样深,以至于想杀死她,最终却是杀死了自己。”他停下来摇了摇头,“你们在一起一年半了,彼此相爱,这在你们身上全都表现出来了,你们真的是因为爱情而容光焕发,但是你们在相遇之前,还爱过别的人。你们以前也都结过婚,跟我们一样。在那之前,你们很可能也爱过别的人。我和特芮已经在一起五年了,结婚四年。但可怕的是,可怕的是,不过那样也不错——你们可以说那是坏事中的好事——那就是如果我俩有谁明天出了什么事——请原谅我这样说——但是如果我俩有谁明天出了什么事,我觉得另外一方,活下来的那方,会伤心一阵子,你们知道的,然后活下来的那方会再去恋爱,很快就有了新欢。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所有这些爱情——天哪,你们会怎么想?那将只是记忆而已。甚至也许连记忆都不是。也许就应该是那样。我说错了吗?我说得很离谱吗?我知道那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和特芮,尽管我们可能彼此很相爱。说起来,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我会坚持这一点。不管怎样,我们都证明了这一点。我真的不明白。要是你们认为我说错了,就纠正我吧。我想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第一个承认这一点。” “赫布,真是的。”特芮说,“你说得让人沮丧啊。这会让人感到特别沮丧。即使你觉得这是真的,”她说,“还是会让人沮丧。”她伸手过去抓住他靠近手腕的胳膊那里。“你快喝醉了吗,赫布?亲爱的,你喝醉了吗?” “亲爱的,我只是说说而已,没关系的。”赫布说,“我用不着喝醉了才能讲出心里话,对吧?我没有喝醉,我们只是在说话,不是吗?”赫布说,后来他的说话声音就变了,“但是如果我想喝醉,我会的,他妈的。今天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亲爱的,我不是在批评你。”她说。她端起自己那杯酒。 “我今天不用待命,”赫布说,“今天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我只是累了,别的没什么。” “赫布,我们爱你。”劳拉说。 赫布看着劳拉,似乎有一阵子没认出她是谁。她一直看着他,保持着微笑。她脸上红红的,阳光照到了她的眼睛,所以她眯眼看着他。他脸上放松下来。“我也爱你,劳拉。还有你,尼克。我要跟你们说,你们是我们的好朋友。”赫布说,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嗯,我刚才在说什么来着?我觉得我那是想要证明一点。要是我能够原原本本把这件事讲出来,我就能证明一点。这件事发生在几个月前,但是现在还没有结束。你们也许会说那个啊,是啊。可是当我们谈论爱情时,谈论得好像是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这件事应该会让我们都感到惭愧。” “赫布,好了,”特芮说,“你喝得太醉了。别这样说话,没喝醉就别说醉话。” “闭上你的嘴,好吗?”赫布说,“我跟你们讲讲这件事,它一直在我心里。你只用闭上嘴巴一分钟,我跟你们简单地讲一下刚开始是什么事。那对老夫妇在州际公路上遇到了车祸。有个小年轻撞上了他们,他们被撞得血肉模糊,没人觉得他们有多大机会能挺过来。让我讲讲这个吧,特芮。你只需要闭上嘴巴一会儿,好吗?” 特芮看看我们,然后又看看赫布。她显得焦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赫布把那瓶酒在桌上传了一圈。 “让我吃一惊吧,赫布。”特芮说,“让我吃惊得无法思考,也无法判断。” “也许我会的,”赫布说,“也许是这样。我自己就总是会为一些事情感到惊讶。我生活中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吃惊。”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说了。 “我那天晚上待命。当时是五月或者六月。我和特芮刚刚坐下来吃晚饭,医院那边来了电话。州际公路上出了车祸:一个喝醉了的小年轻,十几岁,他开着他爸爸的皮卡一头撞上这对老夫妇开的露营车。他们有七十五六岁,那个小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没到医院就死了,方向盘刺进了他的胸骨,肯定是当场就死了。但是那对老夫妇呢,他们还活着,但只剩下一口气。他们身上有多处骨折、挫伤、撕裂性损伤,全了,而且都有脑震荡。他们的情况很糟糕,相信我。另外当然,他们的岁数对他们也不利。女的甚至比男的情况还要糟糕。除了这些伤,另外她还脾脏破裂、双膝膝盖骨破碎。但是他们系了安全带,上帝作证,只是这一点救了他们的命。” “大伙儿,这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广告,”特芮说,“这是你们的发言人赫布·麦克吉尼斯医生在讲话。请听好了。”特芮说完哈哈大笑,然后又压低声音说,“赫布,有时候你真的是太过分了。我爱你,亲爱的。” 我们都笑了。赫布也笑了。“亲爱的,我爱你,可是你知道的,对吧?”他隔着桌子探身,特芮也迎上去,他们吻了一下。“各位,特芮说得对。”赫布说着又坐好了,“为了安全,系上安全带,听听赫布医生要跟你们讲些什么。不过言归正传吧,他们情况很糟糕,那两位老人。等我赶到时,实习医生和护士已经在对他们进行急救。我说过,那个小年轻死了,他在墙角那里,在一张担架上。有人已经通知了亲属,殡仪馆的人正在赶过来。我看了一眼那对老夫妇,让急救室的护士马上给我找来一位神经科医生和一位整形医生。我会尽量长话短说。另外几个人来了,我们把那对老夫妇送进手术室,为他们做了大半夜手术。他们真的是生命力顽强得惊人,那对老年人,你偶尔会看到这种情况。我们尽了一切努力,天快亮时,我们给了他们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也许比那还低,也许那位妻子是百分之三十。她叫安娜·盖茨,这个女人很不简单。但是到第二天早晨,他们都还活着,我们把他们送进重症监护室,在那里,我们可以全程监测每次呼吸,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护。他们接受了将近两星期的特护,那位妻子稍微更久一点,后来他们的状况好转了。我们把他们转出重症监护室,转进了同一条走廊上他们自己的病房。” 赫布停了下来。“哎,”他说,“我们喝完这点酒,喝完吧。然后就去吃晚饭,好吗?我和特芮知道一个地方,是个新地方。我们就去这个新地方,我们知道的这个新地方。我们喝完这点酒就去。” “那个地方叫‘图书馆’,”特芮说,“你们还没有去那里吃过饭,对吗?”她说。我和劳拉摇摇头。“那个地方不一般。他们说它是个新的连锁餐馆中的一家,但是它不像是连锁的,你们懂我的意思就好。他们那里真的有书架,上面还有真的书。你可以吃完饭翻一翻,带本书走,下次去吃饭时再带回去。你们不会相信那里有多好吃。另外赫布在读《艾凡赫》15!我们上次去吃饭时带走的。他只是在一张卡片上签了字,就像在真正的图书馆里那样。” “我喜欢《艾凡赫》,”赫布说,“《艾凡赫》很棒。要是能从头来过,我会学习文学。现在我正在经历一次身份危机,对吗,特芮?”赫布说完哈哈大笑,他晃动杯子里的冰块,“我有身份危机好几年了,特芮知道的,她可以告诉你们。但是让我这么说吧,如果我能投生到另一个时代再活一次,你们知道吗,我想投生为一位骑士。身穿全套的盔甲,会很安全的。在火药、火枪和0.22口径的手枪出现之前,做一名骑士很不错。” “赫布想骑着白马,拿着长矛。”特芮说完哈哈大笑。 “带着一条女人的吊袜带到处走。”劳拉说。 “要么就是一个女人。”我说。 “对,”赫布说,“说得好,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尼克?”他说,“另外,不管你骑马会到哪里,你会拿着她们洒了香水的手帕。当时有洒了香水的手帕吗?没关系,当时你需要有一些象征物到处带着。不管怎么样,无论如何,那时候当骑士比当农奴要更好。” “从来都是更好。”劳拉说。 “农奴当时过得没那么舒服。”特芮说。 “农奴从来没有过得舒服过,”赫布说,“可是我想骑士也是另外某个人的扑从16,对吧,特芮?可是我之所以喜欢骑士,除了因为他们的女士,还因为他们有那种盔甲,不会轻易受伤。当时没有汽车,伙计,也没有喝醉的十几岁少年来撞你。” “仆从。”我说。 “什么?”赫布说。 “仆从,”我说,“他们叫作仆从,医生,不是扑从。” “仆从,”赫布说,“仆从,扑从,布从,扑棕。嗯,反正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们在那方面比我所受的教育更好。”赫布说,“我没有受过教育,我学了我这行的知识。我是个心脏外科医生,没错,但事实上只是个技工。我只是把身体出毛病的地方修理好。我只是个技工。” “不管怎样,谦虚不适合你啊,赫布。”劳拉说,赫布对她咧着嘴笑。 “他只是一位谦卑的医生,大伙儿。”我说,“但是骑士穿上全副盔甲后,会闷得出不了气,赫布。如果天气太热,而他们过于精疲力竭时,甚至会犯心脏病。我在哪儿读到过他们从马上掉下来就站不起来了,因为他们穿着那么多盔甲,累得站不起来。有时候,他们会被自己的马踩到。” “可怕,”赫布说,“那个画面真可怕,尼克。我想那么他们只能躺在那里,一直等到有人——敌人——来把他们做成肉串。” “另外的某个仆从。”特芮说。 “对,另外的某个仆从。”赫布说,“你说对了。另外的某个仆从会过来,他会以爱的名义用长矛刺穿他的骑士同行。我们今天争斗的还是同样的东西,我想。”赫布说。 “政治,”劳拉说,“一切都没有改变。”劳拉的脸上还是有点红,眼睛亮闪闪的。她把酒杯端到嘴边。 赫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仔细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似乎在研究上面英国国王卫士的小人。然后他把杯子慢慢放在桌子上,伸手去拿奎宁水。 “那对老夫妇怎么样了,赫布?”劳拉说,“你那个故事开了头,还没讲完呢。”劳拉为点烟费了半天事,她的火柴老是灭。室内的光线这时又不一样了,在变化,越来越暗。窗户外面的树叶仍在微微反光,我盯着它们在窗玻璃及下方有福米卡塑料贴面的台子上投下的模糊图案。除了劳拉擦火柴,没有别的声音。 “那对老夫妇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我说,“前边我们听到他们刚刚结束了重症监护。” “更老也更聪明了。”特芮说。 赫布盯着她看。 “赫布,别那样看我。”特芮说,“接着讲你的故事吧。我只是开玩笑。然后怎么样了?我们都想知道。” “特芮,有时候啊。”赫布说。 “拜托,赫布。”她说,“亲爱的,别总是这么严肃嘛。请继续讲故事。我那只是开玩笑,真是的。难道你开不起玩笑?” “这根本不是一件可以开玩笑的事。”赫布说。他拿着酒杯,眼睛死死盯着她。 “后来呢,赫布?”劳拉说,“我们真的想知道。” 赫布眼睛盯着劳拉,后来不那样看了,咧嘴而笑。“劳拉,要不是我有了特芮而且很爱她,要不是尼克跟我是朋友,我会爱上你的,会把你抢走。” “赫布,狗屁,”特芮说,“讲你的故事吧。要不是我爱你,首先我他妈绝对不会在这里,这点你可以打赌。亲爱的,你说呢?讲完你的故事吧,然后我们会去‘图书馆’。好吗?” “好吧,”赫布说,“我刚才讲到哪儿了?我现在到哪儿了?这样问更好。也许我应该那样问。”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讲了。 “等他们终于没有生命危险时,我们就能把他们从特护病房中转出来,在我们看得出他们能够挺过去之后。我每天都会过去看他们,有时候一天两次,在我看完了其他病人之后。他们都打着石膏,缠着绷带,从头到脚都是。你知道的,即使没有亲眼见过,也会在电影里看到过。可是他们从头到脚都缠着绷带,哎,我真的指的是从头到脚。他们就是那样子,正像电影里那些装模作样的演员在经历了某种大灾大祸之后。但这是真的,他们的头上缠着绷带,只是在眼睛、嘴巴和鼻子那里留了洞。安娜·盖茨的腿也得被吊起来。我跟你们说,她比她丈夫的情况更糟糕。有段时间,他们都是靠葡萄糖输液维生。嗯,亨利·盖茨有很长时间情绪很沮丧,即使在他知道他的妻子会挺过去并康复时,他还是很沮丧。不只对车祸本身,不过当然那对他也有打击。你们知道,前一分钟一切都无比顺畅,然后咚的一声,你面临着深渊。你康复了。像个奇迹。可是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会那样的。有一天,我坐在他病床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通过嘴巴处开的那个洞慢慢讲话,所以有时候,我得凑到他脸前听他说话。他跟我说了当那个小年轻的车越过中线上了他这一边路面并继续冲上来时,他想到自己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感觉。他说他知道那对他们来说是全完了,那是他最后看一眼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就那样了。但是他说没有什么飞进他的脑海,他的一生没有掠过他的眼前,根本不是那样。他说只是觉得可惜再也见不到他的安娜,因为他们一直生活美满。那是他唯一的遗憾。他当时直直地往前看,只是抓紧了方向盘,看着那个小年轻的车冲向他们。他只能说:‘安娜!抓紧,安娜!’” “我听得心惊胆战。”劳拉说,“咦。”她摇着头说。 赫布点点头。他接着往下讲,这时是欲罢不能了:“我每天都在他的床边坐一会儿。他缠着绷带躺在那里,眼睛盯着床尾那里的一扇窗户往外看,那扇窗户高得让他除了树顶什么都看不到。一连几个钟头,他都只能看着树顶。没有人帮忙,他动不了头,每天只有两次会有人来帮他动一动头,每天早上几分钟还有每天晚上,他才可以动一动头。我们去的时候,他说话得看着那扇窗户。我说话很少,问的问题不多,但是多数时候我会听他说。他很沮丧。而在别人告诉他让他放心,他的妻子会康复,她恢复得让大家都满意之后,最让他感到沮丧的是这一事实,即他们无法待在一起,他无法每天都能看到她,陪着她。他告诉我他们1927年结婚,从那以后,他们只有两次分开过。甚至当他们的孩子出生时,孩子都是在农场上出生,亨利和太太每天都会见面、聊天,到哪里都在一起。但是他说他们只有两次真正分开过——一次是当安娜的母亲1940年去世时,她不得不坐火车去圣路易斯那边处理后事。然后是1952年当她姐姐在洛杉矶去世时,她得过去认尸。我应该告诉你他们在离俄勒冈州本德市七十五英里左右的地方有座小农场,他们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只是几年前,他们才卖了那个小农场去本德市住。这次车祸发生时,他们是从丹佛过来,他们去那里看望了他的妹妹。当时他们是要去埃尔帕索看他们的一个儿子和孙辈。但是那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只有那两次分开过一段时间。想想看吧。可是呢,天哪,他因为妻子而感到孤单。我跟你们说,他渴望见到她。之前我从来不晓得这个词的含义,‘渴望’,直到我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他极度想她,只是想跟她在一起,那位老先生。当然,我每天告诉他安娜的进步,说她的伤口正在愈合,她会没事的,只是个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的问题。他听了后感觉好了一点,开心起来。亨利这时已经不用石膏和绷带了,可他还是特别孤独。我跟他说一旦他可以,也许再过一周,我就会把他放到轮椅上推他去看,推他去走廊上的那边看看他的妻子。这段时间,我去看他,聊天。他跟我讲了一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他们在那家农场里的生活。”他看了一眼桌前的我们,对他将要说出的摇摇头,要么也许只是对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而摇头。“他跟我说过冬天没有别的,就是下雪,也许某次会有好几个月,他们都无法离开农场,道路会封掉。另外,冬天的那几个月里,他每天都得喂牛。他们只是一起待在那里,两个人,他跟他的妻子。孩子们还没有出生,是后来出生的。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他们一起在那里,他们两个人,过着同样按部就班的生活,一切都是同样的,从来没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说说话或者去看望。但是他们拥有彼此,那是他们拥有的所有和一切,彼此。‘你们有什么娱乐?’我问。我是正儿八经地问。我想知道。我不明白人们怎么可以那样生活。我觉得现在任何人都不可能那样生活了。你们这样觉得吗?我觉得不可能。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你们想知道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躺在那里考虑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们每天晚上都去跳舞。’‘什么?’我说,‘对不起,亨利。’我说着又凑近了一点,以为听错了。‘我们每天晚上都去跳舞。’他又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又回忆起那段时候,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有一台胜利牌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医生。我们每天晚上都会播放留声机,听唱片,在客厅里跳舞。我们每天晚上都会那样做。有时候外面下着雪,温度降到零度以下。一二月的时候,温度真的会降到很低,可是我们会在客厅里听唱片,不穿鞋只穿着袜子跳舞,直到我们把全部唱片都放了一遍。然后我们把火生大,只留下一盏灯亮着,随后就上床睡觉。有些夜里会下雪,外面静得能听到雪在下,真的,医生,’他说,‘你能听到的。有时候你能听到雪在下,如果你安静下来,心无杂念,跟自己和一切都毫无怨言,你就能躺在黑暗中听到下雪。你什么时候试试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每天晚上都跳舞。然后上床睡觉,盖很多被子,暖暖和和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你醒来时,能看到自己呼出来的气。’” “等到他康复得能够被抬上轮椅时——到那时,他早就不用缠绷带了——我和一位护士沿着走廊,把他推到他妻子那里。他那天早上刮过胡子,也抹了点润肤霜。他穿着浴袍和病号服,还没有完全康复,你要知道,但是他在轮椅上挺直了身体。不过他还是紧张得要命,你能看出。我们快到他妻子的病房那里时,他的脸色红润起来了,脸上有种期待的样子,那种神情我无法描述。我推着他的轮椅,护士走在我旁边。她对这种情况知道一点,她已经了解到了一些事情。你们知道,护士们,她们什么都见过,过上一阵子,没多少事情能震撼她们,但是这位护士这天早上自己就有点紧张。门开了,我把亨利推进那间病房,盖茨太太——安娜——她还是不能动,但是她可以转动她的头和左胳膊。她本来闭着眼睛,可是当我们进去时,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她还缠着绷带,但只是从盆骨往下。我把亨利推到她的病床左侧说:‘有人来陪你了,安娜。来陪你,亲爱的。’可是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她露出微笑,脸色亮堂起来。她的手从床单下面伸出来,那只手有点颜色发青,像是带着伤痕。亨利抓过那只手,握着并亲了一下。后来他说:‘哎,安娜,我的宝贝还好吗?还记得我吗?’安娜的脸上开始流下眼泪。她点点头。‘我想你。’他说。安娜一直在点头。我和护士赶快离开那里。我们一到病房外面,护士就痛哭起来,而她可是个坚强的人,那位护士。我跟你们说,那是种经历。从那以后,亨利每天早上和每天下午都被推到那里。我们安排他可以在安娜的病房里一起吃午饭和晚饭。两餐之间时,他们只是拉着手说话。他们有谈不完的话题。” “你以前可没有跟我讲过这个,赫布。”特芮说,“刚出这件事时,你给我讲过一点。这些事情,你可一点都没有跟我讲过,你混蛋。现在你跟我讲这个让我哭。赫布,这个故事最好别有个不快乐的结尾。没有,对吧?你不是在捉弄我们,对吧?如果是的话,我再也不想听到一个字了。你不用再往下讲了,你现在就可以停下了。赫布?” “他们怎么样了,赫布?”劳拉说,“把故事讲完吧,真是的。还有吗?可是我就像特芮一样,不想看到他们再出什么事。那可真的让人难过。” “他们现在没事了吗?”我问。我也在认真听这个故事,可是我当时快醉了,难以集中注意力。光线似乎从这个房间流泻出去,从窗户那里出去,光线一开始就是从那里进来的。但是谁都没有要在桌前站起身或者去把电灯打开的样子。 “当然,他们没事。”赫布说,“又过了一阵子,他们就出院了。事实上只是几星期前才出院。过了段时间,亨利就能拄着拐杖到处走,然后他拄一根手杖,然后什么都不拄地到处走。这时他的精神好了,精神不错。他又能看到他的妻子后,他的情况真的每星期都在变好。当她能够被移动时,他们在埃尔帕索的儿子和他的妻子开着一辆旅行车来接他们过去跟他们一起住。我几天前才收到亨利寄来的一张卡片,我想那是我记着他们的一个原因。那一点,再加上我们刚刚在谈到爱情时所说的。” “哎,”赫布说,“我们喝完这点酒吧。剩下的还够我们来一轮。然后我们去吃饭,去‘图书馆’,你们觉得呢?我不知道,整件事情都真的让人开眼界,它只是一天天地展开。我跟他聊了那么多次中有几次……我忘不了那几次。但是现在讲这件事,让我感到沮丧。天哪,可是我突然感到沮丧。” “别沮丧了,赫布。”特芮说,“赫布,你干吗不吃粒药呢,亲爱的?”她转而对劳拉和我说,“赫布有时候吃这种改善情绪的药。这不是秘密,对吧,赫布?” 赫布摇摇头。“时不时的,有什么我就会吃什么。这根本不是秘密。” “我前妻也吃。”我说。 “对她有帮助吗?”劳拉说。 “没有,她还是一天到晚感觉沮丧,经常哭。” “有人生来就沮丧,我想。”特芮说,“有人生来就沮丧,而且不走运。我就认识一些人,真的在各方面都不走运。别的人——不是指你,亲爱的,我当然不是说你——别的人只是故意让自己不快乐,而且保持不快乐。”她在用手指搓桌子上的某个东西,后来就不再搓了。 “我想在我们去吃饭之前,给我的孩子们打个电话。”赫布说,“大家都没意见吧?我不会耽误很久。我会很快洗个澡,收拾一下,然后给我的孩子们打个电话。再然后我们就去吃饭。” “你也许得跟玛乔里说话,赫布,如果是她接的电话。那是赫布的前妻,两位,你们都听我们谈到过玛乔里这个话题。你今天下午还是别跟她说话吧,赫布,会让你感觉更糟糕。” “不,我不要跟玛乔里说话。”赫布说,“但是我想跟我的孩子们说话。我真的很想他们,亲爱的。我想史蒂夫。我昨天晚上醒着时,在回想他从小以来的事。我想跟他说话。我也想跟凯西说话。我想他们,所以不得不冒一次他们妈妈会接电话的险。那个泼妇啊。” “每天赫布都会说他希望她再嫁人,要么死掉算了。首先,”特芮说,“她在把我们搞破产。另外,她有孩子们的监护权。夏天时,我们让孩子们来这儿待一个月。赫布说她只是为了恶心他,才没有再嫁人。她有个男朋友,也跟他们一起住,赫布也养活他。” “她对蜜蜂过敏。”赫布说,“我要不是祈祷她会再嫁人,就是祈祷她会去乡下,让一窝蜂螫死。” “赫布,真要命。”劳拉说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玩得要命。”特芮说。我们全都哈哈大笑,笑了又笑。 “嗡嗡嗡。”赫布说,一边把自己的手指当成蜜蜂,飞到特芮的喉咙和项链那里。接着他又放下手,身子往后靠,突然又严肃起来。 “她是个坏透了的婊子,确实。”赫布说,“她恶毒。有时候我喝醉时,就像我现在这样,我觉得我想打扮成一个养蜂人过去——你知道,那种帽子就像一个有块薄板挡在眼前的头盔,手套又大又厚,还有加了衬垫的大衣。我会只是敲敲门,然后把一窝蜂放进屋里。当然,一开始,我得确认孩子们都不在屋里。”他有点费劲地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然后把两条腿都放到地板上,身子前倾,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手捧下巴。“也许我还是这会儿不给孩子们打电话了。也许你说得对,特芮。也许这个主意不怎么样。也许我只是会很快地洗个澡,换件衬衫,然后我们就出去吃饭。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我说,“吃不吃都行,要么继续喝酒。我可以一直坚持到日落。” “那是什么意思呢,亲爱的?”劳拉看了一眼我说。 “那就是我说的意思,亲爱的,别的没什么了。我是说我可以只是继续啊,继续啊。我只是那个意思。也许到日落。”随着太阳落下,窗户上这时的颜色有点发红。 “我自己想吃点东西,”劳拉说,“我刚才意识到我饿了。有什么零食吗?” “我拿点乳酪和饼干出来。”特芮说,但是她坐着没动。 赫布喝完了他的酒,然后从桌前慢慢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去洗个澡。”他离开厨房,慢慢走过厨房进了浴室。他进去后关上门。 “我担心赫布。”特芮说,她摇摇头,“有时候我比平时更担心,但是最近我很担心。”她盯着自己的酒杯,根本不去拿奶酪和饼干。我决定起来去冰箱里看看。劳拉说她饿时,我知道她需要吃东西。“找到什么就拿过来吧,尼克。什么看着不错的,就可以拿过来。里面有奶酪,还有段意大利腊肠,我想。炉子上面的碗橱里有饼干,我忘了。我们会有零食吃的,我自己不饿,可是你们肯定很饿。我没什么胃口。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我想我们还没有跟你们说过这个,也许讲过,我不记得了,可是当赫布的第一次婚姻破裂,他的妻子带着孩子们搬到丹佛以后,他就有很强的自毁倾向。他去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有几个月。有时他说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活下去。”她拿起那个空酒瓶,底朝下往她的酒杯里倒。“空了。”特芮说,接着又说,“最近他又在说自杀的事。特别在他喝酒时。有时候我感觉他太容易受伤害了。根本保护不了自己。他面对什么都保护不了自己。嗯,”她说,“酒没了,应该赶紧开路了。该停止失落了,我爸爸以前常这样说。该吃东西了,我想,尽管我没有什么胃口。可是你们肯定很饿。我挺高兴看你们吃点东西,那会让你先撑一下,直到我们到了餐馆。我们想喝酒的话,可以在餐馆要。等你们看到那个地方再说吧,它跟别的不一样。你在带走打包食物的时候,也可以把那里的书带走。我想我也应该去准备一下。我只是去洗一下脸,涂点口红。我就这样去。他们要是不喜欢,也好。我只想这样说,没有别的。可是我不想让人听着觉得消极:我希望也祈祷你们会从现在开始的五年里,要么甚至三年里就像今天一样相爱。就算从现在开始的四年里吧。这是个讲实话的时刻,四年。对这个话题,我就说这么多。”她双手抱着自己的瘦瘦的胳膊,开始上下摩挲。她闭上眼睛。 我从桌前站起来,走到劳拉的椅子后面。我俯下身,胳膊搂在她的乳房下方,抱着她。我低下头,把脸凑近她的。劳拉压着我的胳膊。她又用了点力气,不肯松手。 特芮睁开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她端起杯子。“为你们两位干杯。”她说,“为我们所有人干杯。”她喝掉了杯中酒,冰块碰到她的牙齿咔嗒作响,“也为卡尔干杯。”她说完把杯子放回桌子上。“可怜的卡尔。赫布觉得他是笨蛋,可是赫布实际上害怕他。卡尔不是个笨蛋。他爱我,我爱他。如此而已。我现在偶尔还会想到他。这是真的,我说出来也没什么惭愧的。偶尔我想到他,以前某个时刻的他就会一下子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跟你们讲点事情吧,我讨厌生活能够变得多么肥皂剧,结果甚至都不再是你的生活了,但情况就是这样。我当时怀了他的孩子,那是他第一次想喝老鼠药自杀时,他不知道我怀孕了。情况变得更糟糕了,我决定堕胎。当然我没有跟他说。我现在讲的,都是赫布知道的。赫布全都知道。这件事到最后,是赫布给我做了堕胎手术。世界很小,不是吗?但是当时我觉得卡尔疯了。我不想给他生孩子。后来他就自杀了。但是在那之后,在他走了一阵子后,不再有卡尔,不再谈到他、听说他有什么事情并在他害怕时帮助他,我对一些事情感觉很糟糕,我为他的孩子感到后悔,后悔没有生下来。我爱卡尔,在我心里,那一点毫无疑问。我现在还爱他。可是天哪,我也爱赫布。你们看得出的,不是吗?我不需要告诉你们这一点。哦,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全都爱?”她用手捂着脸开始哭了起来。她慢慢地身子往前倾,头趴在桌子上。 劳拉马上把吃的东西放下。她站起来说:“特芮,特芮,亲爱的。”她开始摩挲着特芮的脖子和肩膀。“特芮。”她低声说。 我在吃一块香肠,厨房里已经变得很暗。我嚼好了嘴里的东西,咽下,然后走到窗前。我看着后院,我的目光越过白杨树和在草坪躺椅之间睡觉的两条黑狗,越过游泳池,看到门口开着的小畜栏,看到空空的旧马棚和更远的地方。那边有块野草地,然后是一道栅栏,然后是另一块田地,然后是连接阿尔伯克基和埃尔帕索的州际公路,高速公路上车来车往。太阳正在落山,那些山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处处都有黑影。然而还有光线,似乎把我所看到的东西柔化了。山顶附近的天空是灰色的,就像某个阴暗的冬日那样灰。但是灰色上方还有一溜蓝色天空,是你在明信片上看到的那种蓝色,地中海的那种蓝。游泳池的水起了涟漪,同样的微风让白杨树的树叶颤抖。有条狗像是听到了信号,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把头放回爪子之间。 我感觉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就在影子与光线的缓慢中。不管是什么,它也许会把我带走。我不想那样。我看着风一波波地掠过草地。我能看到田中的草在风中伏低后又直起来。第二块田地朝着高速公路倾斜,风掠过这片田地往高处而去,一波接一波。我站在那里等待着,看着草地在风中伏低。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在这座房子里靠后面的地方,淋浴在开着。特芮还在哭。我慢慢地也是费点力气地转过身。她头趴在桌子上,脸朝着炉子那边。她睁着眼睛,但时不时,她会眨掉眼泪。劳拉把椅子拉过去坐在那里,一条胳膊搂着特芮的肩膀。她还在小声说着什么,嘴唇贴着特芮的头发。 “当然,当然,”特芮说,“那不用说。” “特芮,亲爱的。”劳拉轻声细语地跟她说,“没事的,你会看到的,没事的。” 后来劳拉抬起眼看着我。她的目光有穿透性,我的心跳慢了下来。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盯了很久,然后点点头,没有别的动作,只给了我那一个表示,但是那就够了。就好像她在告诉我,别担心,我们会度过这段,我们一切都会挺好,你会看到的。别紧张就好。反正我选择那样来解释她的眼神,不过也有可能我弄错了。 淋浴停了。过了一会儿,赫布打开浴室门时,我听到了口哨声。我一直看着桌前的两个女人。特芮还在哭,劳拉在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转身又往窗外看。这时,那片蓝色天空已经褪色,正在变得像别处一样,是黑色的。但是星星出来了,我认出金星以及更远和靠边上的那颗火星,不像金星那样亮,然而地平线上的那颗无疑是它。风大了,我看着它怎样扰动那片空旷的田野。我不由得想到麦克吉尼斯夫妇不养马了真是糟糕,我想去想象马匹在快天黑时奔驰在田野上,要么甚至只是在栅栏附近安静地站着,马头朝着不同的方向。我站在窗前等着,知道我得再安静地待一会儿,只要还能看到东西,我就眼睛盯着房子外面那里。 另外一件事 L.D.的妻子玛克辛有天夜里下班到家后,发现他又喝醉了,正在骂他们十五岁的孩子比衣,她就赶他走。L.D.和女儿当时坐在厨房里的餐桌前,在吵架。玛克辛都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手袋或者脱下大衣。 比衣说:“告诉他,妈妈,告诉他我们谈过的事。是他脑子里的问题,不是吗?如果他想戒酒,就只用告诉自己停下来。全都是他脑子里的问题,一切都在脑子里。” “你以为就那么简单,是吗?”L.D.说。他把酒杯在手里转动,但是没喝。玛克辛凶狠地盯着他,让他感到不安。“那是屁话。”他说,“你根本不了解的事别瞎掺和。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对于一个整天坐在那里读星座杂志的人来说,不容易让人对他的话当真。” “这跟星座根本没关系,爸爸,”比衣说,“你用不着来侮辱我。”比衣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去她那所高中上学了,她说谁都不能强迫她再回学校。玛克辛说是这一连串悲剧中新加的一桩。 “你们都别说了好吗?”玛克辛说,“我的天,我的头又疼了。这真是太过分了。L.D.?” “告诉他,妈妈。”比衣说,“妈妈也这样认为。如果你让自己停下来,你就能停下来。大脑什么都能做。如果你担心谢顶、掉头发——我不是说你,爸爸——头发就会掉。全是你脑子里的问题,任何有常识的人都可以告诉你。” “糖尿病呢?”他说,“癫痫症呢?大脑能控制那个吗?”他在玛克辛的注视下端起酒杯,干掉了那杯酒。 “糖尿病也是。”比衣说,“癫痫症,什么都是!大脑是最重要的器官,你让它干吗它就能干吗。”她从桌子上拿起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根。 “癌症,癌症呢?”L.D.说,“它能让你不得癌症吗?比衣?”他觉得这句话也许驳倒了她。他看着玛克辛。“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说起这个来。” “癌症,”比衣说,为他的天真而摇了摇头,“癌症也是。如果一个人不害怕得癌症,就不会得上癌症。癌症从大脑里面开始,爸爸。” “疯话!”他说着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烟灰缸跳起来。他的酒杯歪倒后滚向比衣。“你疯了,比衣,你知道吗?你从哪儿学的这些屁话?就是那样,是屁话,比衣。” “够了,L.D.。”玛克辛说,她解开大衣的扣子,把手袋放在台子上。她看着他说:“L.D.,我受够了,比衣也是,每个认识你的人都是。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想让你离开这里。就今天晚上,就这一分钟。我这是在帮你啊,L.D.。趁他们还没有来把你放在一个松木箱子里抬出去,我要你现在就离开这里。我想让你走,L.D.。就现在。”她说,“有一天你会回想这件事。有一天你会回想这件事还会感谢我。” L.D.说:“我会的,不是吗?有一天我会回想。”他说,“你是这样认为的,对吗?”L.D.哪儿都不想去,不想在一个松木箱子里被抬出去还是怎么样。他的目光从玛克辛身上转到一罐泡菜上,从午饭时就一直在那里。他拿起那罐泡菜扔过冰箱,扔出了窗户。碎玻璃哗里哗啦地掉在地板和窗台上,泡菜飞到了寒冷的夜里。他抓紧桌子边。 比衣从她坐的那把椅子上跳开。“天哪,爸爸!你才是疯了。”她说。她站在她妈妈旁边,张着嘴小口喘气。 “打电话报警吧。”玛克辛说,“他有暴力倾向,出来,别让他伤害你。打电话报警。”她说。 她们开始从厨房里退出去。有一刻,L.D.荒唐地联想到两个老年人在后退,一个穿着睡衣和浴袍,另一个穿着直到膝部的黑色大衣。 “我走,玛克辛。”他说,“我走。马上。这正合我意,反正你们都疯了。这里是一所疯人院。世界上还有另外的生活。相信我,这并不是唯一的生活。”他能感觉到从窗户吹进来的过堂风吹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手还放在台子边上,一边说话一边让桌子来回晃动。 “我希望不是。”玛克辛说。她到了厨房门口站着,比衣从她身边绕过去,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上帝为证,每天我都在祈祷会有另外一种生活。” “我走。”他踢了一下所坐的椅子,在桌前站了起来,“你们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已经给了我足够多的让我记得你的理由,L.D.。”玛克辛说。她这时在客厅里,比衣站在她旁边。比衣不敢相信地看着,吓坏了。她一只手的手指抓着她妈妈的大衣袖子,另外一只手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天哪,我们只是说说而已。”她说。 “现在就走吧,滚,L.D.。”玛克辛说,“这里的房租是我付的,我要你走。就现在。” “我走。”他说,“别催我。”他说,“我走。” “别再做别的什么暴力事情,L.D.。”玛克辛说,“我们知道你砸起东西来有力气。” “离开这里,”L.D.说,“我要离开这所疯人院。” 他进了卧室,从橱柜里取出她的一个手提箱。那是个褐色的人造革旧箱子,有个扣环已经坏了。她以前在里面装满羊毛衫拎去大学。他也上过大学。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在另外一个地方。他把箱子扔到床上,开始把他的内衣、裤子、长袖衬衫、羊毛衫、一条带铜扣的旧皮带、他所有的袜子和手帕全都放进去。他从床头柜上拿了几本杂志来看。他拿了烟灰缸。他尽量把什么都放进箱子,只要能塞进去。他把箱子好的一边弄紧,把皮带拴好,然后又想起浴室里他的东西。他找到了放在橱柜架子上的塑料剃须用品袋,在玛克辛的帽子后面,那是一年前左右,比衣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把他的剃须刀、剃须膏、滑石粉、去味棒和牙刷放进去。他也拿了牙膏。他能听到玛克辛和比衣在客厅里小声说话。他洗了脸,用了毛巾之后,把香皂放进剃须用品袋。接着他又加上香皂碟和水池上方的玻璃杯。他想起来要是他有一些餐具和一个锡盘,他就能过上一阵子。他拉不上剃须用品袋的口,但是他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穿上大衣,拎起手提箱。他进了客厅,玛克辛和比衣住了口,玛克辛搂着比衣的肩膀。 “这就再见了,我想。”L.D.说完等了一下。“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除了说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他对玛克辛说,“不管怎么样,这不是我计划好的。还有你,”他对比衣说,“你和你的疯狂想法。” “爸爸。”她说。 “你干吗要专门挑她刺?”玛克辛说,她抓着比衣的手,“你对这个家庭的伤害还不够多吗?走吧,L.D.,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它在你的脑子里,爸爸,要记着这一点。”比衣说,“你到底要去哪儿?我能给你写信吗?”她问。 “我要走了,我只能说这么多。”L.D.说。“任何地方,离开这所疯人院。”他说,“这是主要的。”他最后看了客厅一眼,把手提箱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把剃须用品包夹在腋下。“我会跟你联系的,比衣。亲爱的,对不起,我发脾气了。原谅我,好吗?你会原谅我吗?” “你把这里变成了疯人院。”玛克辛说,“如果它是所疯人院,L.D.,是你把它变成这个样子的。是你。记着这一点吧,L.D.,不管你去哪儿。” 他放下手提箱,把剃须用品袋放在箱子上,站直身子面对她们。玛克辛和比衣后退了一步。 “别再说什么了,妈妈。”比衣说。然后她看到牙膏从剃须袋里突出来。她说:“看,爸爸拿了牙膏。爸爸,够了,别拿牙膏。” “他可以拿。”玛克辛说,“让他拿吧,还有别的,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只要他离开这儿。” L.D.把剃须用品袋夹回腋下,又拎起手提箱。“我只想说另外一件事,玛克辛,听我说,记着,”他说,“我爱你,不管怎样我都爱你。我也爱你,比衣。我爱你们两个。”他站在门口,在他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她们时——他相信是这样——感觉自己的嘴唇上有刺痛感。“再见。”他说。 “你称这为爱吗,L.D.?”玛克辛说。她松开比衣的手,攥紧了拳头。然后她摇摇头,突然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她盯着他,然后垂下眼睛,看着脚旁的地板。 他震惊地想到他将就这样记着这个夜晚,记着她。他惊恐地想到再过几年,她也许会像是一个他想不起名字的人,一个身穿长大衣、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站在亮着灯的房间里的人。 “玛克辛!”他叫道,“玛克辛!” “爱就是这样吗,L.D.?”她盯着他说。她的眼神可怕而深邃,他尽量久地盯着她的眼睛。 [附录]译后记 翻译本书的过程中,我参考了汤伟(小二)和肖铁的相关译作,谨此致谢。 孙仲旭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