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特别的猫 作者:多丽丝·莱辛 内容简介 故事从莱辛在非洲的童年开始。爱猫成痴的文学大师用优雅的笔调讲述了人与猫之间的动人故事。 猫的世界精彩纷呈。娇美的公主灰咪咪和内省的黑猫咪因为争宠上演了一出出情景剧;同为母亲,育儿之道却大相径庭,令观者莞尔;流浪猫鲁夫斯九死一生、大帅猫巴奇奇不幸致莱辛的情感体验因丰腴而灿烂。 第一章 我家矗立在一座山丘上,在我看来,那些在灌木丛上空御风翱翔的鹰隼猛禽,高度通常与视线平行,有时甚至更低一些。你可以低头俯瞰那些展开时大约六英尺宽的褐色或黑色羽翼,微微倾斜地绕过一个转角,在阳光下散发出炫亮的光辉。你若是待在下方的田野中,就可以躲在树叶青草筑成的翠绿屏障下,躺在犁沟中,最好是选转弯处特别深陷的地方,动也不动地窝在里面。在周遭红褐色土壤的衬托下,你的双腿除了晒黑的部位之外,会显得格外苍白碍眼,所以你最好是在腿上撒点儿泥土,或索性把腿埋进土里去。十来只鸟儿在上方数百英尺高空中往来盘旋,密切注意田野中是否有老鼠、家禽或是鼹鼠的踪迹。这时你可以随意选取一只鸟儿,或许就是你头顶正上方这一只,而你会在恍然间感到,在那一瞬间,你似乎与鸟儿视线相接:冷漠瞪视的鸟眼直勾勾地望进人类冷静好奇的双眸。你可以看到,在空中那两张巨大的羽翼中间,那如子弹般的梭形鸟身下方,两只尖爪早已蓄势待发。大约过了半分钟,或是二十分钟之后,那只鸟儿就会陡然下降,扑向它所选定的小动物,等猎物一到手,鸟儿就会再度升空,好整以暇地鼓动巨翼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艳红的烟尘和一股刺鼻的恶臭。于是天空又恢复原先的样貌:一大片凌空高耸的宁静澄蓝空间,零星散落着一群群迎风回旋的猛禽。但若是在山顶上,那些在空中巡行的鹰隼,随时都会轻松利落地突然向下俯冲,扑向它所选定的猎物——我们家的某只鸡。它们有时甚至会沿着某条上坡路飞越灌木丛,一路上还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免得让宽阔的羽翼碰触到悬垂的枝丫:莫非这些鸟儿懒得花力气从高空陡降到地面,宁可违反它们的加速天性,挑一条好走的空中林荫大道,轻轻松松地穿越树林? 我们家的鸡群就像是一个永不匮乏的鲜肉补给站,为方圆数英里内的所有老鹰、猫头鹰和野猫供应源源不绝的货源,至少在它们敌人眼中看来确是如此。这些家禽自日出到日落,一直都在毫无屏障的山顶自由活动,它们那闪闪发亮的黑、褐、白各色羽毛,持续不断的“咕咕”、“喔喔”啼叫,以及脚爪刨抓地面与仓皇奔走的聒噪声响,全都为掠夺者标示出清楚的记号。 在非洲的农庄,大家习惯把煤油灯和汽油罐的盖顶除掉,在里面放些发亮的金属块,用来反射阳光,据说这么做可以把鸟吓走。但我曾经看见过,有只鹰大喇喇地从树上飞下来,完全无视周遭一大群黑人白人和猫猫狗狗,把一只正在打瞌睡的胖母鸡从它的蛋窝里抓走。另外还有一次,当我们正在屋外享用茶点的时候,总共有六个人亲眼目睹,有只鹰突然从空中扑下来,攫走了一只躲在灌木下的半大小猫。你若是在漫长炎热的静谧正午,忽然听到一阵“吱吱喔喔”叫或是“噗噗”拍翅声,这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不是有母鸡被公鸡踩了一脚,就是又有只家禽被老鹰抓走啦。不过呢,反正我们家里的鸡多的是。再说,猛禽实在是太多了,拿枪扫射根本毫无用处。不论在任何时段,你只要站在山丘上,随便抬头一望,铁定可以在方圆半英里内,找到一头在空中翱翔的猛禽。你可以看到,在它下方大约一两百英尺的地方,有个细小的黑影正迅速掠过树梢,越过田野。我坐在树下休息时曾经亲眼看到,地上那些小动物,只要一发现高空巨大鸟翼所投下的不祥阴影,不偏不倚地落到它们身上,或是暂时掩盖住树丛与草地上的阳光,它们不是立刻吓得呆立不动,就是赶紧找地方躲藏。这些猛禽从不单独现身,通常都是有两只、三只,或是四只,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盘旋。你或许想不通,它们干吗非得待在同样的地方不可?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它们事实上全都是驾着同一道气流涡旋,各自在不同的高度临风飞翔。在距离它们不远处,还可以看到另一组鹰群。再凝神细看——天空到处都是一个个的小黑点,若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它们就会幻化成无数的小光点,就像是在窗外光束中随风翻飞的尘埃。在这片连绵数英里的蔚蓝晴空中,究竟有多少鹰隼在风中盘旋?几百只吗?而每一只猛禽都能立刻从空中扑下来攫走我们的鸡。 因此,我们通常不会花时间去射杀老鹰,只有在盛怒时才会忍不住动手。我记得,当那只尚未完全长成的猫咪,在鹰爪下“喵喵”惨叫,迅速消失在天空中时,我母亲气急败坏地朝空中开了一枪。那自然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若说白天是属于鹰群的猎场,那么黎明和黄昏则是猫头鹰的天下。太阳一下山,我们就会把鸡群赶进养鸡场过夜,但这时猫头鹰早已虎视眈眈地坐在树上伺机而动。而且,猫头鹰只要再稍稍晚睡一会儿,说不定就可以在清晨曙光初现、养鸡场再度敞开时下手捕一只肥鸡大快朵颐。鹰群总是在阳光中行动;猫头鹰安于迷蒙的微光,但夜晚却是野猫横行的王国。 这时枪就可以派上用场了。鸟类可以在绵延数千英里的无垠天空中自由翱翔。但猫大多都拥有一个巢穴,一名配偶,一窝小猫——至少总会有个猫窝。我们只要一发现野猫跑到我们家的山丘栖息,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格杀。野猫在夜晚偷偷潜进养鸡场,他们神通广大,总有办法在墙上或是铁丝网上,找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缝隙钻进来。野猫跟我们的猫咪交配,引诱这些爱好和平的家猫离家出走,到灌木丛中风餐露宿。而打死我们也不敢相信,我们家这些过惯好日子的宝贝猫咪,竟然能够适应这种朝不保夕的野外生活。野猫的出现,对我们家这些娇养小兽的处境,提出了相当有力的质疑。 有一天,一名在我们家厨房工作的黑人表示,他在半山腰的树枝上看到了一只野猫。当时我的兄弟们都不在家,于是我当仁不让,连忙抓起点二二来复枪,赶过去猎杀野猫。那时是正午时分,猫通常不会在这种时候外出活动。我看到那只野猫趴在一株尚未长成的小树枝丫上,龇牙咧嘴地朝我“呜呜”低吼。她的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野猫大多都长得不怎么好看。他们的皮毛看起来黄褐褐丑兮兮的,而且十分黯淡粗糙。更糟的是,他们还臭得要命。这只野猫显然刚偷了一只鸡吃,而她行凶的时间,距离此刻绝不会超过十二个钟头。树下的土地上散落着一堆白色的羽毛和一些已经开始发臭的肉屑。我们最讨厌野猫了,他们总是对我们露出利爪,“嘶嘶”怒吼,把我们当做仇人似的。我朝她开了一枪。她“噗通”一声,从树枝上摔下来,跌落到我脚边。她躺在飞舞的羽毛堆中,微微挣扎了一会儿,然后就完全静止不动了。平常我都是立刻抓起那又脏又臭的猫尾巴,把尸体拎起来,扔到附近一个废弃的井里。但这只野猫却让我感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弯下腰来,仔细打量她。她的头形不太像野猫,她的毛虽然相当粗糙,但跟真正的野猫比起来,还是太柔软了些。我必须承认,她并不是野猫,而是我们家的猫咪。我们赫然发现,这具丑陋的尸体,竟然就是我们家的宝贝米妮,一只在两年前忽然失去踪影的迷人宠物——那时我们还以为她是被老鹰或是猫头鹰抓走了呢。米妮有一半波斯猫的血统,是一只毛茸茸、软绵绵,让你打心底疼爱的小动物。但这确实是她,一名偷鸡贼。我们在我开枪射杀她的那棵树附近,找到了一窝小野猫。但他们性子太野了,明显把人类视为他们的天敌:我们手臂和双腿上的咬伤和抓痕就是明证。所以我们只好动手除掉他们。或者该说是,我母亲负责找人把他们处理掉。由于某些我直到许久以后才开始加以深思的家庭律法,使得这类讨厌的工作总是毫不例外地落到她的头上。 我得向你们解释一下我们当时的处境:家里总是有一大堆猫。而距离我们最近的兽医,也远在七十英里外的索尔兹伯里。我记得当时根本就没人替猫做“去势”手术,而替母猫做结扎,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哩。家里养猫,就表示一定会生小猫,而且数量奇多,次数又频繁得要命。所以说,总得有人动手除掉这些多余的小猫吧。也许是某个在家里或厨房工作的非洲人下的手。我还记得,那时我常常听到他们说bulala yena(杀了它!)!不管是在家里或是农庄中,所有受伤和体弱多病的动物家禽,全都会得到同样的宣判:bulala yena。 不过,家里的猎枪和左轮枪,却是我母亲专用的武器。 比方说,蛇就是由她全权负责处理。我们向来就非常讨厌蛇。坦白说,我们根本就等于是跟蛇住在一块儿嘛,这听起来相当吓人,事实上也真的挺可怕的。但话说回来,我虽然怕蛇,但我真正最怕的还是蜘蛛——那些巨大无比、种类繁多,数量多得数不清的蜘蛛,让我的童年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常看到的蛇有眼镜蛇、黑色曼巴蛇、鼓身蛇,夜宽蛇。另外还有一种特别讨厌的蛇,叫做非洲树蛇,它们老爱缠绕在树枝或走廊柱等远离地面的地方,而谁要是胆敢打扰到它们,它们就会一股脑地把毒液喷到这家伙脸上。它们通常都是待在跟人类视线平行的地方,所以常常有人眼睛被它们毒瞎。但在我与蛇共住的二十年漫长岁月中,总共就只出过一次意外:有条非洲树蛇朝我兄弟的眼睛喷射毒液。幸好有个非洲人及时用灌木制成的草药进行抢救,才让他逃过失明的厄运。 不过,我倒是常听到有蛇出没的警讯。有蛇溜进厨房,有蛇缠绕在柱子上,有蛇躲在餐厅里面,它们似乎无所不在。有次我还糊里糊涂地把一条夜宽蛇看成一束毛线,差点儿就把它给拎起来了呢。幸好它被我吓了一跳,发出“嘶嘶”声响,才让我们双方因此而逃过一劫:我吓得赶紧落荒而逃,它也得以顺利脱身。还有一次,有条蛇钻进一个装满纸张文件的写字台。我母亲和仆人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把那条蛇赶出来,好让她开枪把它打死。另外还有一次,有条曼巴蛇蹿到了储藏室的谷物箱底下。这下我母亲无计可施了,只好平躺在地上,朝这个距离她只有一英尺远的生物开了一枪。 曾有一次,有条蛇钻进了木柴堆里,使家里人大为紧张。当时是我告诉母亲,我好像看到有条蛇蹿进两根木柴中间,却因此而害死了一只心爱的猫咪。我看到的其实是猫的尾巴。我母亲听信我的话,朝一个移动的灰影开了一枪。猫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腹侧破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在木柴堆中挣扎滚动,不停地“喵喵”哀号,而我们可以透过他那脆弱碎裂的肋骨缝隙,看见他那血流不止的小心脏。最后他在我母亲的泪水与爱抚中死去。而那条造成混乱的眼镜蛇,此时却绕着数码外高处的一根原木,优哉游哉地打转。 另外还出现过一次大骚动,搞得家里人心惶惶,天下大乱,大家拼命大喊大叫,慌乱地互相警告。在芙蓉灌木和荆棘树丛间,那道岩石密布的小径上,有只猫正在与一条袅袅舞动的纤细黑蛇进行生死搏斗。然后蛇钻进一道约一码宽的荆棘树篱,躲在里面,用它那对闪闪发光的蛇眼,盯着没法靠近树篱的猫。猫在那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不停地绕着那丛多刺的荆棘树篱打转,朝蛇“嘶嘶”怒吼,“喵喵”叫个没完。但是等天一黑,蛇就毫发无伤地溜走了。 残缺不全的片段记忆,截头去尾的破碎故事。那只瘫在我母亲床上,痛苦地凄厉惨叫,双眼因蛇的毒液而高高肿起的猫,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还有那只装了满肚子奶汁,腹部耷拉下来垂到地上,哀哀哭喊着走进屋中的猫,她又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我们后来到工具房,去看她那窝躺在旧盒子里的小猫,却发现他们全都不见了。仆人检查盒子周遭的灰尘,说:“Nyoka。”一条蛇。 在童年时代,所有在我们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与动物,以及当时所发生的种种事件,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然而,它们若是突如其来地失去踪影,同样也不会有人去多作解释,或是提出询问。 但现在,当我回想起以前养过的猫、家里无所不在的猫、童年跟猫有关的上百件事情,以及与猫相伴所度过的漫长岁月时,我总是不禁为这背后所代表的繁重工作而大为震惊。现在我在伦敦家中养了两只猫,而我常说,若有人胆敢夸口说,光是为照顾这两只小动物,就得花费多少力气、操多少心的话,那可真让人忍不住笑掉大牙。 那时照顾猫的所有工作,必然全都落到我母亲头上。男人负责农事,女人照料家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农庄的家务比一般城里所谓的简单家事要忙上一百倍,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何况能者多劳,就算只是以个性与能力来评断,这份工作也是非她莫属。她精明能干、通情达理,又富于人情味。同时,她又非常务实,不会轻易感情用事(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我母亲都显得十分实际)。但最重要的是,她是那种了解事情该怎么做才最好,必要时也会动手去做的务实主义者。她是一个真正的厉害角色。 这些道理其实我父亲也都懂,他毕竟是一个乡下人嘛。但他对这一切却总是有些不以为然;每当有事情必须解决,有待进一步的计划,或是不得不采用最后的非常手段时——理所当然地总是由我母亲负责执行。“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没错吧!”他一开始会半是愤怒、半是钦佩地冷言冷语,“什么大自然嘛,”但他最后总是会屈服,“平常倒还挺好的,但只要一失控就不行了。” 但我母亲向来总是不遗余力地维护大自然的法则,事实上这不仅是她的责任,同时也变成了一种负担,像她这种个性,自然不愿浪费时间,来讨论这些多愁善感的哲学问题。“反正这又不用劳您的大驾,是不是啊?”她会这么回答。她的语气很幽默,似乎只是随口开开玩笑,但这句话自然带有怨恨的意味,因为我父亲并不用去淹死小猫,射杀蛇群,处死病弱的家禽,用硫磺熏白蚁窝。我父亲甚至还很喜欢白蚁,常常看白蚁看得入迷哩。 这一切使我更加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那可怕的周末,母亲会抛下我,让我跟父亲两人,和大约四十只猫一起待在家里。 我事后回想,我所能记得的唯一解释,就只是一句话:“她心肠太软了,连一只小猫都舍不得淹死。” 这句话是我说的,语气烦躁不耐,并带有冰冷强烈的怒气。那时我正在跟母亲对抗,那是一场生死搏斗,一场生存之战,而这或许跟那件事有些关连,但我无法确定。但我此刻忍不住胆战心惊地猜想,她那时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突然丧失了勇气。或许那其实是一种抗议?那到底传达出什么样的内心悲痛?当年在她突然开口表示,她此后再也不愿去淹死小猫,或是动手除掉极需安乐死的成年猫时,她真正想要传达出什么样的心声?最后,在她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这件事在家里一天到晚提到,她不会不晓得)时,她为什么会断然抛下我们两人径自离去? 我母亲拒绝再担任管理者与裁决者的角色,来维持大自然合理繁殖与非理性增生之间的平衡状态,因此在短短一年之内,我们家和房子四周的库房,以及农场周围的灌木丛,就全都猫满为患了。各种年龄的猫:家猫、野猫、半驯半野的猫;长满皮癣、眼睛溃烂、残疾跛腿的猫。更糟的是,其中还有六只母猫怀孕了。照这样看来,要是再不想点儿办法,几个礼拜之后,我们家就会变成上百只猫的混乱战场了。 这下非采取行动不可了。我父亲这么说,我这么说,仆人们也这么说。我母亲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家门。她离家前先跟她最疼爱的猫咪道别,一只虎斑猫,家里所有猫全都是她的子孙。她温柔地抚摸猫咪,并轻声哭泣。我还记得,我当时觉得她这人真是婆婆妈妈,我并不了解这些泪水所代表的无助。 在她离开时,我父亲一连问了好几声:“嗯,看来是非做不可了,是不是?”没错,的确是非做不可。于是他打电话给城里的兽医。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们家跟其他二十名农夫共用一条电话线。你必须先等其他人聊完各式八卦题材,交换过各种农场情报后才能使用电话;然后你得打电话到车站,向他们申请一条可以跟城里通话的线路。等到有线路可以用的时候,他们再打电话通知你。从头到尾说不定得等上一个钟头,或是两个钟头。这使得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你坐在那边干等,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猫,暗暗祈祷这丑陋的事情能够快点结束。我们并肩坐在餐厅的餐桌边,等待电话铃声响起。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才联络到兽医,而他表示,成年猫的最佳安乐死方法就是用氯仿。距离我们最近的药局是在二十英里外的锡诺亚。我们开车去锡诺亚,但那儿的药局周末休业。我们在锡诺亚打电话去索尔兹伯里,拜托那儿的一位药剂师,请他明天托火车运一大瓶氯仿过来。他答应试试看。那天夜晚,我们坐在屋前的星空下,只要没下雨,通常我们晚上都会待在那儿乘凉。我们心里很难过,既愤怒又充满了罪恶感。我们早早就上床休息,好快点儿熬过这段难挨的时光。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开车去车站,但火车上并没有氯仿。到了星期天,一只母猫产下了六只小猫。他们全都是畸形猫:每只都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父亲说,这是近亲交配的后果。这么说的话,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可以让几只健康的猫,变成一大群病歪歪的残疾猫大军,实在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仆人把新生的小猫处理掉,而我们又度过了另一个悲惨的日子。我们在星期一开车到车站,等到火车,带着氯仿返回家中。我母亲预定在星期一晚上回家。我们拿了一个密闭式大饼干罐,把一只生病的可怜老猫关进去,另外再放了一块浸满氯仿的棉球。我不推荐这种方式。兽医说这会立刻见效,但事实并非如此。 最后,我们把猫全都赶进一个房间。我父亲带着他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左轮枪走进房间,他说那比猎枪要好用多了。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那些尚未被逮的猫,开始察觉到他们即将遭遇的命运,激动地在灌木丛中到处乱蹿,发出凄厉的尖叫,想要逃过人门的追捕。我父亲曾一度走出房间,他脸色惨白,嘴唇紧抿,双眼泛着泪光。他很不舒服。然后他忿忿咒骂了好一阵子,再重新走回房中,而枪声又再度响起。最后他终于走了出来。仆人走进房中,把尸体运出来,扔进废弃的空井。 但还是有些猫逃过一劫——这三只猫,此后再也不曾返回对他们痛下杀手的残酷之家,所以他们自然是变野了,至于下场如何,就得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我母亲回到家中,等送她回来的邻居离开之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穿越这如今只剩下一只猫的家。她心爱的老猫正躺在她的床上熟睡。我母亲并未要求我们饶过这只猫,因为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但她一回家就开始找他。她在他身边坐了许久,温柔地抚摸着他,轻声跟他说话。然后她走到阳台。我父亲和我就坐在那儿,两名自觉满手血腥的谋杀犯。她坐下来。他正在卷烟。他的双手仍在颤抖。他抬起头来望着她说:“以后绝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我想此后再也没发生这样的惨事了吧。 那场猫的大屠杀让我感到非常愤怒,因为它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在我记忆中,我并不曾因此而感到悲伤。自从多年前,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一只猫的死亡,让我经历过强烈的锥心剧痛之后,我就刻意硬起心肠,以免再遭受到同样的痛楚。我望着那具冰冷沉重的尸体,实在无法相信,她在昨天还是一只如羽毛般轻盈的优雅生物,而我在那时暗暗许下心愿:我绝对不要再受到这样的痛苦了。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我以前早就发过同样的誓言。我父母说,当年住在德黑兰的时候,我才只有三岁大,有天我跟奶妈一起出外散步时,我居然不顾她的反对,在街上捡了一只快要饿死的小猫,把他抱回家来。他们说,我当时宣称说这是我的小猫,虽然家人拒绝收养,我还是顽强地一路抗争到底。小猫咪脏得要命,他们用高锰酸盐替他洗澡;在此之后,他就跟我同睡一张床。我片刻都不愿跟他分离。但我们依然注定要分开,因为后来我们举家迁离波斯,只好把猫抛在故乡。但也有可能是猫死了——我怎么会知道呢?不管怎样,在那遥远的过往,曾有一个小女孩,为了一只猫咪顽强抗争到底,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位日夜相伴的贴心同伴,但到了最后,她终究还是失去了他。 在过了某个特定的年龄之后——有些人可能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我们生活中已不会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动物、新的梦境、新的面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过去发生过,它们全都曾经戴上不同的面具,穿着不同的服装,用另一种国籍、另一种肤色出现过;但它们其实是一样的,完全一样,一切全都是过往的回音与循环往复;甚至所有的哀伤,也全都是许久以前一段伤痛过往的记忆重现,那难以言喻的哀伤,以泪洗面的日子,清冷孤寂的处境,遭受背叛的痛楚——而这全都是为了一只消瘦弱小的垂死猫咪。 那年冬天我病了一场。我的大房间正在进行粉刷,一切都变得很不方便。我搬到了房子后面的小房间。我们家并非是在山顶正中央,而是在旁边的坡道上,所以感觉老像是会一路滑落到下方的玉蜀黍田里似的。七月的天空是一片无垠的澄澈淡蓝,总是吹着一阵阵冷冽的寒风,这个才一点点大的小房间,却总是开着门、开着窗。天空艳阳高照,田里洒满了阳光。但天气却很冷,冷得要命。这只蓝灰色的波斯猫,“呼噜呼噜”地爬上我的床,留下来与我共同分享我的病痛、我的食物、我的枕头与我的睡眠。每当我在清晨醒来时,面颊贴着冻得像冰似的亚麻布,毛毯朝外那一面总是冰冷无比。隔壁新刷了石灰水,飘来一股冷冷的消毒水气味,在屋外吹动尘土的风冰寒刺骨——但在我的臂弯中,却总是有着一个轻轻打着呼噜的温暖毛团,我的猫咪,我的朋友。 屋子后面的土地上埋了一个大木桶,正好就放在浴室外面,用来装洗澡水。那个农庄并没有自来水设备:家里需要用水时,就得驾牛车到一二英里外的井去取水。在长达数月的干旱季,我们就只能用脏洗澡水来浇花。猫咪不小心掉进了装满热水的木桶里。她高声尖叫,我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把她从桶里救出来。木桶脏得要命,里面除了肥皂水以外,还有一大堆落叶和灰尘,所以我们赶紧用高锰酸盐替她洗澡,再替她把身体擦干,把她抱到我的床上取暖。她不停地打喷嚏,“咻咻”喘个不停,接着就开始发高烧。她染上了肺炎。我们拿家里的药喂她吃,但那时还没有抗生素,她最后还是死了。她在我怀里躺了一个礼拜,用一种粗哑颤抖的细微嗓音不停地打着呼噜,她的呼噜声渐渐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归于沉寂;她舔我的手指;我呼唤她的名字,恳求她活下去,她张开她那对绿色的大眼睛;她闭上眼睛,悄然逝去,然后就被扔进一个深达一百多英尺的干枯深竖坑里——地下水在一年前突然改变流向,使得这个原本十分可靠的水井,变成一个枯涸、干裂、石块密布的竖坑,里面很快就积了一大堆垃圾、铁罐,以及尸体。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而我绝不让历史重演。此后有很多年的时间,我总是把朋友家的猫、店里的猫、农庄中的猫、街道上的猫、墙上的猫,以及记忆中的猫,拿来跟那只“呼噜呼噜”叫的蓝灰色温柔生物相比,而就只有她,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猫咪,独一无二的猫咪,任何猫都无法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另外,在我此后多年的岁月中,我的生命中完全无法容纳任何不必要的额外装饰。一个老是四处流浪、不断搬家的人,并没有资格来饲养猫咪。猫咪不仅需要一个属于他的人,他同时也需要一个自己的地方。 因此一直到整整二十五年之后,我的生活才再次具备让猫容身的空间。 第二章 那是在公爵巷一个丑陋的大公寓里面。我们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我们需要的是一只坚忍顽强、性格单纯、要求不多,并且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猫,因为你只要从后窗往外瞥上一眼,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是一个为了争夺围墙和后院所有权而争战不休的残酷猫战场。他得自己去抓老鼠吃,要不然就乖乖地给什么吃什么,绝对不准挑食。所以他不能是娇贵的纯种猫。 这些条件自然跟伦敦的环境毫无关连,而是我依照非洲的生活所定出来的。比方说,我们会在刚挤好牛奶的时候,从桶里舀几碗温牛奶喂猫咪喝;最得宠的猫咪可以吃到一点儿剩菜,但我们从来不喂他们吃肉——他们自己会去抓。他们要是病了好几天还没复原,就会被立刻处理掉。而且在农庄里,你可以同时养十来只猫,却完全不用替他们准备猫砂盆。他们会为了争夺一个垫子、一把椅子、库房角落的一个盒子,或是一片阴影而展开激烈的攻防战,就像是把家里当做一个为了达到权力平衡所展开的生存战场。他们不断地互相争战,抵抗野猫与农庄的狗,好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领土。农舍是一个开放的领域,猫争战的次数自然比城里频繁许多。在城市里,一只猫,或是一对猫,就可以独自享有一整栋房子或是整间公寓,所以他们只要设法抵挡访客和入侵者就行了。但在这道疆界之内,同住的两只猫究竟会怎么对付彼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抵挡外来者入侵的防御线,就是屋子的后门。我有一位朋友,曾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一连把猫砂盆在屋子里搁了好几个礼拜。这是因为,她家的公猫被其他十来只公猫围攻,他们全都虎视眈眈地围坐在四周的围墙和院子里的树上,等着对他展开致命的一击。然后他才终于反败为胜,重新收复了他的庭院。 我的猫咪是一只黑白色母猫,她并没有显赫的名贵血统,但据说很爱干净并乖巧听话。她的确是一只很不错的动物,但我并不爱她。我仍然不愿向情感屈服,换句话说,我其实是在保护我自己。我嫌她神经兮兮、过度焦虑,又爱大惊小怪。但我的看法并不公平,都市猫的生活实在太不自然,他们当然永远也无法养成乡下猫的独立个性。她让我最看不顺眼的地方,就是她居然会等门——简直就像只小狗嘛。她总是粘着你不放,硬要跟你待在同一个地方,而且不理她还不行——甚至在她生小猫的时候,她也跟狗一样,反倒还要人类来伺候她。她对食物挑剔得很,而她才到我们家一个礼拜,在这方面就大获全胜。她除了煮得嫩嫩的小牛肝和煮得嫩嫩的小鳕鱼之外,其他东西一概不吃,连舔都不肯舔上一口。她的嘴为什么会养得这么刁?我询问她的前任主人,自然没得到任何答案。我拿猫罐头和剩菜喂她,但只有在我们刚好吃肝脏的时候,她才会表示兴趣。肝脏是她唯一的最爱。而且她只吃用奶油烹调的肝脏。有次我决定让她饿肚子,好改掉她挑嘴的坏毛病。“世上有那么多人没饭吃,等等等等,我们居然还得花时间来替猫准备食物,这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等等等等。”接下来整整五天,我只给她猫食和桌上的剩菜。但在这整整五天中,她总是用批判性的目光瞄瞄盘里的食物,接着就毅然掉头走开。我每天晚上把已经变味的食物收走,打开一个新的罐头,在猫碗里加些牛奶。她慢慢蹓跶过来,检查我给她的食物,随意舔几口牛奶,再大摇大摆地走开。她变得越来越瘦。她想必饿得要命。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宣告投降。 在那栋大房子后面,有一列从一楼楼梯台通往庭院的木梯。她坐在这里,可以将下方的街道、大约六家的庭院,以及一间库房的情景尽收眼底。她刚到我家的时候,附近的猫全都围过来打量这个新来的邻居。她坐在最上面一级阶梯上,要是他们太靠近的话,她随时都可以立刻逃回屋子里去。她的体形还不及那些大公猫一半大。她年纪太小,我心想,不可能这么早就怀孕;结果她还没有完全长成,就变得大腹便便。她自己还是只小猫咪,就生下了一整窝小猫,这对她实在没什么好处。 这使我开始思考——关于我们的老朋友大自然。大自然应该对一切都有最妥善的安排。在自然的情况下,一只母猫会在还没完全长成前就怀孕吗?她会每年生产四五次,并且每胎生下六只小猫吗?当然,猫并不只是鼠辈的捕食者而已,她同时也为那些在她和小猫们藏身的树丛上空盘旋的鹰隼,提供生存所需的食物。一只初生的小猫,在他首次因好奇而走出藏身处时,往往会立刻丧生在鹰爪之下。照此看来,一只忙着替她自己和小猫们寻找食物的母猫,大概只有办法照顾一到两只小猫。值得注意的是,一只驯服的家猫,若是一胎生了五六只小猫,你偷偷抱走其中两只,她几乎不会有任何反应:她会“喵喵”抱怨几声,随便找一会儿,接着就完全忘了这回事。但要是她只生两只小猫,而其中有一只在适当的离家年龄,也就是六周大之前就不见的话,她就会焦虑得几近发狂,满屋子乱转,到处寻找她的小猫。一窝在城市屋子里,躺在温暖篮子中的六只小猫,可以算是一份放错地点的鹰隼食物吗?但大自然的法则却是如此固守成规,不知变通:既然猫已经跟人类做了好几个世纪的朋友,难道大自然就不能稍稍作些调整,改变一下这每年生产四次,每胎生五六只小猫的不变法则吗? 这只猫咪在第一次生产前,先大张旗鼓地狠狠抱怨了一番。她知道有某件事情即将发生,她得确定在事情发生时,身边有人陪着她才行。农庄里的猫在临盆前,会自己找一个黑暗隐秘的地方生产,她们会在一个月后,带着宝宝重新出现,教导孩子们该到哪儿找牛奶喝。在我记忆中,我可从来没替农庄里的猫准备过生产的地方。我替这只黑白猫准备了篮子、碗橱和衣橱等不同的地方。她好像全都看不上眼。在她生产前两天,不管我们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并不停地朝我们腿上磨蹭,“喵喵”叫个没完。她最后是在厨房地板上生产,而这完全是因为,当时家里的人是待在厨房里面。在一张冷冰冰的蓝色油毡上,躺着一只胖嘟嘟的猫咪,她哀叫着要求别人注意,焦虑地打着呼噜,双眼紧盯着她的人类侍从,以免他们抛下她径自离开。我们找了一个篮子,把她抱进篮子里,走开去做点儿事。她马上跟了过来。事情很明显,我们得留下来陪伴她。她足足阵痛了好几个钟头。最后第一只小猫终于冒了出来,但体位不对。我们一个人抓住母猫,另一个人扯着小猫滑溜溜的后腿。小猫大半个身子冒了出来,但头却卡住了。母猫痛得狂抓乱咬,发出凄厉的哀号。最后在一阵强烈的宫缩之下,她终于顺利产出小猫,而这只痛得快发狂的母猫立刻回过头来,一口咬住小猫的后颈,把他给咬死了。等其他四只小猫全都安全出生之后,我们发现死掉的小猫,是这胎最大最壮的一只。这只母猫总共生过六胎,每胎各产下五只小猫,而她总是毫无例外地把第一只出生的小猫咬死,谁叫他害她痛得死去活来。除了这一点之外,她其实可以算是一个好母亲。 小猫的父亲是一只异常庞大的黑猫,每当母猫发情的时候,她总是跟他一起在院子里到处打滚。但在其他时候,我们却老是看到公猫坐在最下面一级木梯上,而她坐在最上面一级木梯上,两个一上一下地忙着舔毛。她不肯让他走进公寓,他一靠近,她就把他赶跑。等小猫大得可以自己找路走到庭院的时候,他们也开始有样学样地坐在木梯上,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全都是大同小异的黑白花色,而他们全都带着恐惧的神情,望着那只在下方守候的大公猫。最后母猫带头走下楼梯,她把尾巴竖得高高的,完全不理会那只黑猫。小猫们跟在她后面,一一经过黑猫身边。她在黑猫的注视下,在院子里教小猫替自己清理皮毛。然后她再带头走上楼梯。小猫乖乖地跟在她后面,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他们除了烹调得嫩嫩的肝脏和煮得嫩嫩的小鳕鱼之外,其他全都不吃,这点我自然守口如瓶,绝不对那些有可能领养他们的人露出半点口风。 对我的猫咪来说,老鼠只是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而她的孩子们显然也是这么认为。 这栋公寓有一种我从来没在伦敦其他地方看到过的特殊设计。有人在厨房墙壁上,挖去了十来块砖头,并在墙外装了一面铁窗,在墙内做了一扇门。所以这等于是一种设在墙内的食物柜,你也许觉得这不太卫生,但这可以用来代替一种早已废弃不用的老式设备:一个食物储藏室。这样可以让面包和乳酪在一个足够凉爽,但却不至于冰冻的环境下,保持原有的湿润度。可惜的是,这个迷你食物储藏室却招来了不少老鼠。它们住在墙壁里面,而且已经以顽强的适应力,彻底抛弃了对人类的最后一丝恐惧。我要是突然走进厨房,在那儿看到一只老鼠的话,它只会拿亮晶晶的眼珠瞅着我,静静地等我离开。我要是留下来,但不发出声音的话,它索性根本不理会我,继续到处找东西吃。我要是发出吓人的声音,或是拿东西扔它,它就会赶紧溜回墙里,却一点儿也不显惊慌。 我实在没办法拿捕鼠器来对付这么信赖人的生物,但我认为,如果让猫来执行这项任务,勉强还可以算是一场公平的竞赛。但我的猫咪根本就懒得理这些老鼠。有一天,当我走进厨房时,居然看到我的猫咪躺在餐桌上,盯着地板上的两只老鼠。 是不是怀了小猫,就有可能会唤醒她真正的本能?没多久她就产下了小猫,而等小猫大到可以自己走下楼时,我把母猫和四只小猫带到厨房里,拿走所有的固体食物,把他们全关在厨房里过夜。我在天快亮的时候,到厨房去倒水喝,而我一打开灯,就看到我的猫咪慵懒地躺在地板上喂小猫喝奶,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在离他们一两英尺外的地方,有只老鼠直起身,但这并不是因为它怕猫,而是被灯光惊动了。这只老鼠甚至连跑都没跑,只是待在原处等我离开。 我的猫咪享受老鼠的陪伴,或至少是可以和平共处。此外,她还顺利化解了楼下一只笨狗对她的敌意。这只不太聪明的狗跑过来追赶她,但她显然不晓得狗是猫的天敌,竟然还傻乎乎地绕着狗腿打转,并发出撒娇的呼噜声,就这样一举收服了狗儿的心。狗变成了她和小猫们的朋友。不过,我有一次发现她对黑暗有着强烈的恐惧,猫是属于夜晚的生物,按照常理推断,她应该对黑暗司空见惯,泰然处之才对。 有天下午,黑夜在瞬间降临伦敦。我当时正站在厨房窗前,招待一位访客喝咖啡,窗外的空气突然变得又黑又脏,街道上的路灯也开始亮起。还不到十分钟,明亮的阳光就转变为全然的漆黑。我们全都吓坏了。难道我们的时间感消失了吗?原子弹终于在某个地方爆炸,受核污染的云朵覆盖了我们的大地,还是我们这最美丽岛屿上的众多死亡工厂之一,因为不慎而让毒气外泄?换句话说,我们是否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呢?我们得不到任何讯息,只好站在窗前静静凝望。窗外是一片阴沉、令人窒息,如硫磺一般的天空,那是一种带有暗黄色的黑。空气呛得我们喉咙发疼,就好像待在刚用过炸药的矿坑里似的。 四周一片死寂。在那危机四伏的艰困时代,这种宁静的等待是伦敦的第一个征兆,远比其他现象更加令人不安。 在这段时间中,猫咪一直坐在餐桌上发抖。她不时发出声音——那并不只是“喵喵”哀叫,而是一声哭嚎,一种充满疑惑的怨叹。我把她从桌上抱起来,想要安慰她,她挣扎着跳到地上,但她并没有一溜烟地快步逃走,而是匍匐着缓缓爬上楼梯,躲到床底下,待在那儿继续抖个不停,活像是只吓坏了的小狗。 半个钟头后,天空的黑云终于散去。几股互相抵消的气流,将城市排出的污秽废气,困在一张由固执的凝滞空气所形成的罩网下。然后另一阵风吹过来,改变了气流的结构,于是城市又重新可以畅快地呼吸了。 猫咪在床底下待了整个下午。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下楼,而她在清新明亮的傍晚光线中,坐在窗台上静静望着夜幕落下——这次是真正的黑夜。然后她将她那因惊吓过度而变得乱糟糟的皮毛梳理整齐,喝了一点儿牛奶,终于恢复镇定。 在我搬离那栋公寓前,我有事得离家一个周末,所以我请一位朋友替我照顾猫。等我回到家时,她已被送进了兽医院,她的骨盆摔碎了。在这栋房子的一扇高窗外,有着一片平坦的屋顶,她常常躺在那儿晒太阳。但不知怎的,她竟然从那足足有三层楼高的屋顶上,摔到了两栋建筑物之间的通道上。她想必是受到了某种惊吓。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最后不得不让她安乐死,而在这之后,我更加认定伦敦实在不是个适合养猫的地方。 我接下来住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养猫。那是一栋有六层楼的公寓建筑,由一道冰冷的石梯贯穿其间,通往各层的公寓。这里既没有院子也没有花园:距离最近的空地,大概就是半英里外的摄政公园。你会认为这地方根本不适合让猫居住。但在角落一家杂货铺的橱窗里,却总是可以看到一只黄玳瑁色大猫。杂货铺老板说,他让那只猫晚上独自待在店里过夜,而当他要出门度假的时候,他就干脆把猫放到街上,让他自己想办法讨生活。你虽不以为然,却跟他完全说不通,因为他会反问你一句:猫看起来健不健康,快不快乐?没错,他看起来的确是非常健康快乐。而且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整整五年了。 曾经有只大黑猫,在我们公寓楼梯上住了好几个月,而且他显然并没有主人。他希望我们其中有个人能收养他。他会坐在那里,等某扇门因有人出门或是回家而打开,然后开始“喵喵”叫,但他的叫声显得相当迟疑,似乎过去曾遭受过太多拒绝。他可以喝到一些牛奶,吃到一点儿剩菜,在人们腿边打转,请求人们收留他。但他的态度并不坚持,也许,他其实也没抱任何希望。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他。主要是不知该如何处理猫排泄物的老问题。没人愿意花费力气在楼梯上跑来跑去,把臭烘烘的猫砂盆端到垃圾桶去倒干净。何况,这栋公寓的房东会不高兴的。而且,我们设法安慰自己的良心,他说不定是某家店养的猫,只是跑到我们这儿来玩罢了。因此我们只是喂他吃些东西。 他白天坐在人行道上,欣赏来来往往的车辆,或是到附近商店里去逛逛:一只城市老猫,一只温和有礼的猫,一只不会装模作样的猫。 街角有三个蔬果摊位,负责做生意的是三个老人:一胖一瘦两兄弟和胖子的胖老婆。他们个子都不高,大约只有五英尺,他们都非常喜欢开玩笑,而且内容总是跟天气脱不了关系。嫁给圆滚滚矮胖兄弟的圆滚滚矮胖太太,双颊总是红通通的,红得几乎泛黑,她曾表示想把那只猫带回家,但她怕家里养的踢碧会不高兴。瘦巴巴的矮小兄弟是个单身汉,跟他们夫妇俩住在一起,他开玩笑说他可以把猫带回家,保护他不受踢碧欺负:没老婆的男人需要猫咪作伴嘛。我想他本来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但结果他却突然中暑死掉了。不论天气有多热,这三个人总是围巾啦、夹克啦、卫生衣裤啦、大衣啦,样样不缺地裹了满身。那个瘦巴巴的兄弟,还不忘在一大堆衣服上,另外再罩上一件大衣。只要气温超过五十五度,他就会抱怨说有热浪袭来,把他给热坏了。我建议他少穿一点,就会觉得凉快多了。但这种穿衣态度对他来说显然非常陌生:令他感到很不自在。有一年,伦敦真正遭受热浪侵袭,晴朗的好天气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每天一出门,就可以看到街上挤满了身穿轻薄夏衫的人群,看起来一片欢乐,令人感到温暖而友善。但这三个矮小的老人却仍然包着头巾,裹着围巾,穿着他们的卫生衣裤。老太太的面颊变得越来越红。他们不停地拿炎热的天气开玩笑。大黑猫躲在他们脚边摊位下的阴影中,躺在掉落的李子和枯掉的生菜叶片中休息。在热浪来袭的第二个礼拜,那个老单身汉就因中暑去世,而那只猫找到家庭的希望,也就因此而化为泡影。 接下来有好几个礼拜的时间,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在酒吧中受到大家欢迎。这主要是因为露西,一名住在我们公寓一楼的妓女,她每天晚上都会光顾那家酒吧。她带大黑猫一起上酒吧,自己坐在吧台角落的凳子上,让猫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她是一位亲切和善的小姐,在酒吧中人缘绝佳,而不管她带谁同行,都可以受到同样的欢迎。我到酒吧去买包烟或买瓶酒的时候,总是会看到露西和猫一起坐在那里。爱慕她的人非常多,而且世界各地的人都有,但他们不论是老顾客或是生面孔,成熟老成或是年轻幼稚,大家总是不约而同地买酒请她喝,并千方百计地哄酒保夫妇多拿点儿牛奶和薯片给猫吃。但猫上酒吧的新鲜感显然很快就消退了,因为没过多久,露西上酒吧工作时,就没再看到她把大黑猫带在身边了。 天气变冷了,天黑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但大黑猫总是能赶在公寓大门关闭前,安安稳稳地坐在楼梯上。他会在未铺地毯的冰冷阶梯上,尽可能找一个最温暖的地方安眠。要是天气真的太冷,就会有某户人家让猫到家里过夜。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会在我们腿边绕圈子打转表示感谢。但过了一阵子,大黑猫就失去了踪影。管理员态度强硬地辩解说,他已经把猫送到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让他们替他进行安乐死。这是因为有天晚上,大黑猫等了很久大门都没打开,忍不住在楼梯平台上留下一堆粪便。管理员表示,这实在让他感到忍无可忍。光是替我们打扫就已经够他累的了,他可不想再替猫去收拾善后。 第三章 我搬进了一栋位于猫咪王国的房屋。这栋房子年代久远,有一个围墙环绕的狭小花园。从我们家后窗望出去,左右两边都可以看见十来道规模尺寸完全相同的围墙。树木,青草,灌木丛。附近还有一座屋顶忽高忽低的小戏院。这里的猫多得要命。在围墙上、屋顶上和花园中,总是可以看到猫的踪影,他们在这里过着一种复杂而隐秘的生活,就像邻居的小孩一样,依循某些大人无从猜测,甚至难以想象的私密律法,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这里将会有一只猫。就好像房子过大,必然就会有更多人搬进来居住一样,某些地方一看就知道适合养猫。但有好一阵子,不管是什么样的猫到我家附近嗅来嗅去,打量这里的环境时,我总是立刻把他们赶走。 在1962年整个严酷的冬季,有一只黑白老公猫,经常待在我们家院子里和后面阳台的屋顶上。他坐在屋顶的残雪中,他在冰封的花园里闲荡。每当后门暂时打开时,他总是坐在门口,打量温暖的室内。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眼睛上有块白斑,耳朵缺了一角,嘴巴老是微微张开,口水流个不停。但他并不是一只流浪猫。他有个不错的家,他的主人就住在我们这条街上,他干吗要成天待在冰天雪地里,没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那年的冬季,可算是对英国人自愿吃苦的惊人耐力安排了一次更加严格的训练课程。 我们这里的房子大多是伦敦工商会的财产,而在寒冬入侵的第一个礼拜,这儿的水管结冰破裂,大家全都没水可用。管线整个被冻住,没人处理。政府当局开放街角的一条总管供水,而接下来好几个礼拜,住在这条街上的妇女只好拎着水罐,穿着室内拖鞋,沿着堆了一英尺高积雪的泥泞人行道,千里迢迢地走去取水。她们穿拖鞋是为了保暖。人行道上的冰雪一直无人清理。她们走到那老是发生故障的水龙头前取水,再自己用炉子烧水,否则就完全没热水可用。大家就这样挨过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然后再继续熬过三个、四个、五个礼拜。他们自然没有热水洗澡。你要是问他们,既然他们按时缴房租,自然就有使用冷热水的权利,那为什么不向有关当局投诉呢?他们的回答是,伦敦工商会早就晓得他们的供水系统出了问题,但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伦敦工商会表示,这是管线每逢冬季就会发作的老毛病:他们十分同意这项诊断。他们的语气显得相当悲惨,但却流露出一种无怨无求的满足心态,就好像国家正遭受无法避免的天灾侵袭。 在街角的一家店铺里,有一名老男人、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孩在那里度过严寒的冬季。那间店简直比冷冻库设定的零下低温还要冰寒刺骨。店门总是大大敞开,正对着屋外冰冻的雪堆。店里完全没有暖气。老男人得了肋膜炎,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两个月。出院后他元气大伤,身体大不如前,只好在春季来临时把店卖掉。小孩坐在水泥地上冻得直哭,老是挨妈妈打,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洋装、一双男人的袜子和一件薄薄的开襟羊毛衫,站在柜台后面,不停地抱怨这抱怨那,眼泪鼻涕流个不停,手指上长满了冻疮。隔壁那个在市场当搬运工的老人,在自家大门前的雪地上滑了一跤,结果不幸跌伤了背,一连好几个礼拜没有任何收入。在他住的那栋房子里,足足挤了九到十个人,其中还包括两个小孩,而他们却只靠一台小小的电暖炉,来抵挡严酷而漫长的寒冬。结果有三个人住进了医院,其中一人还染上了肺炎。 破掉的水管结满了参差不齐的冰柱,却仍然无人前来修理;人行道上的积雪依旧多得可以滑雪,有关当局照样不理不睬。当然啦,在中产阶级居住的街道上,雪一落下就马上有人清理干净,每当有愤怒的市民要求维护他们应有的权利,并威胁说要提出诉讼时,政府当局必然会立刻作出响应。但在我们这个地区呢,大家就只好努力忍耐,挨到春季来临。 这里的居民全都像是一万年前的穴居人,不畏严寒地安然熬过冬季,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那只老公猫爱待在冰冷屋顶上过夜的怪癖,也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在那年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有人送给我朋友一只小猫。他们朋友家养的暹罗猫,跟街上的土猫生了一窝小猫。这些杂种小猫全都得送人。我那两位朋友的公寓小得要命,而且他们俩都有全职工作。但他们一看到那只小猫,就把一切顾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小猫到他们家的第一个周末,吃的是罐头龙虾汤和鸡肉冻大餐,而且还把他们夫妻两人的甜蜜夜晚破坏殆尽,因为她硬是要躺在男主人H的下巴底下,至少得紧贴在他身边才肯罢休。他的太太S打电话来抱怨,说她现在活脱脱就跟科莱特笔下的妻子一样,丈夫的心快被一只猫给抢走啦。到了星期一,他们俩离家上班,让小猫独自留在家里。当他们回到家时,却发现孤单了一整天的小猫不停地“喵喵”哭叫,看起来十分悲伤。他们表示要把小猫带来送给我们。他们果真说到做到。 这只小猫只有六周大。她真的是非常迷人,精致美丽得简直就像是从童话中走出的梦幻猫咪。她的脸型、耳朵、尾巴和优雅的身体线条,都带有明显的暹罗猫特征。她的背部是虎斑花纹:从上方或是背面看过去,她是一只灰色和奶油色相间的漂亮虎斑小猫。但她的胸口和肚子上,却是一种雾蒙蒙的暗金色,也就是暹罗猫特有的奶油色,脖子两侧有些短短的黑色斑纹。她的脸上有着黑色的线条——眼睛周围的漂亮黑环,脸颊上的漂亮黑斑,而在她那小奶油色鼻子的粉红鼻头周围,同样也镶了一圈黑线。她竖起两条纤细的前腿端坐不动,看起来真是一只充满异国风情的美丽野兽。这个小东西坐在一张黄色地毯中央,被五名崇拜者包围,却显得一点儿也不怕生。然后她开始缓缓巡视整个楼层,仔细检查过每一个角落,最后跳到我的床上,钻到被单底下,显然是开始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了。 S跟着H离去时表示:快刀斩乱麻,趁早做个了断,否则我就连丈夫都没了。 但H离去时却连声哀叹,说世上再也没有比被温柔的粉红舌头舔醒更美妙的感觉了。 小猫走下楼,其实该说是跳下楼比较恰当,因为每一级阶梯,都比她的身高要高出一倍:她先用前爪跨,再用后腿跳;接着再继续前爪跨,后腿跳。她开始检查一楼的环境,我给她的罐头食物,她根本不屑一顾,只是“喵喵”叫着要我带她去猫砂盆。她拒绝用木屑,但碎报纸她倒是勉强可以接受,而她那挑剔的神情仿佛是在说,要是没别的可用,我就只好将就一下啰。的确是没别的可用:外面的泥土全都冻得硬邦邦的。 她不肯吃罐头食物,死都不吃。但我可不打算供她吃什么龙虾汤和鸡肉。于是我们两个各退一步,以绞牛肉达成协议。 她对食物一直都非常挑剔,简直就像是一个吹毛求疵的单身美食家。她年纪越大,嘴就变得越刁。甚至在她还是只小猫的时候,她就懂得用开怀大嚼、只吃一半,或是碰都不碰等方式,来分别表达出不悦、开心,或是存心闹别扭等种种情绪。她的饮食习惯是一种丰富多变的语言。 但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她在太小的时候就被迫离开母亲。请容我在此万分谦恭地向猫类专家们指出,他们向来所标榜的看法,也就是小猫一满六周大就可以离开母亲,很可能是一项错误的观念。这只小猫离开母亲的时候,不多不少正好刚满六周。她对食物的讲究态度,就跟那些有饮食问题的孩子一样,完全是源自一种对食物的神经质敌意与疑惧。她晓得她一定得吃东西才行,她把食物吃下去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事实上她从未感受到吃东西的乐趣。她另外还有一项自小缺乏母爱的人所共有的特征。一直到现在,她都还会出于本能地钻到报纸底下,或是爬进盒子或是爬进篮子里面——只要是能够掩护她、遮盖住她的任何东西都行。另外,她还敏感得要命,动不动就爱生闷气。而且她还是个容易受惊的胆小鬼。 在七八月大时才离开母亲的小猫,大多不会挑嘴,并且很有自信。但他们自然也就没那么有趣了。 这只猫从小就只肯睡在床上。她会先等我上床,然后在我身上爬来爬去,考虑到底该睡在哪儿。她会躺在我脚边,或是睡在我肩膀上,要不然就干脆钻到枕头底下。我要是动得太厉害,她就会气冲冲地改变位置,清楚地传达出她的不满。 她很喜欢我在铺床的时候,把她盖在床单下面。她会开开心心地窝在棉被里面,有时候她甚至会一连在那儿待上好几个钟头,而从外面看来,就只能看到一个鼓起的小包。你要是伸手抚摸那个鼓起的小包,她就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和“喵喵”叫声。但除非真有事情要做,她可是不会轻易爬出来的。 那时,鼓起的小包就会开始在床上移动,在移到床边时,她会稍稍迟疑一会儿。她也许会发出一声惊慌的惨叫,滑落到地板上。她自觉有失颜面,连忙匆匆舔毛,用她的黄眼睛怒目瞪视在旁边看她的人,而这些人要是胆敢大笑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啰。然后她就会开始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地走向某个舞台中心。 该去进行那吹毛求疵、挑剔万分的进食仪式了。该去猫砂盆做一场如作秀般优雅美妙的如厕表演了。该去把一身奶油色的毛皮梳理整齐了。还有该去玩耍了,这可不是为了自娱,只有在有人观看的时候她才会玩耍。 她就像是一个除了美貌以外毫无特色的漂亮女孩儿,骄傲地随时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仿佛总是对着某个隐形的镜头,来调整她的姿态——一种跟面具一样好用的姿态:不,不,这就是我啊,看看这具有侵略性的傲人双峰,这充满敌意、总是在提防周遭爱慕眼神的愠怒双眸。 若是以人类来作比喻,我家猫咪已到达会用漂亮衣服和时髦发型来作武器的年龄,但她知道只要她高兴,她随时都可以重新退回骄纵任性的童年时代,因为她所扮演的角色此刻已变成沉重的负担——猫咪在屋子里四处装模作样地摆姿势,露出公主的派头,并精心打扮自己,然后她装腻了,觉得很累,情绪变得低落,这时她就索性钻到报纸底下或是垫子后面,待在那儿安安全全地观望这个世界。 只有在身边有人观看的时候,她才会施展出她最讨人喜欢的花招,她会四脚朝天地躺在沙发底下,用爪子扒着沙发边缘前进,先飞快地往前冲几步,再停下来,歪着她那优雅的小头颅,眯起黄色大眼睛,等着接受喝彩。“哇,好美的小猫哟!好美丽的动物呀!真是一只漂亮咪咪。”然后她才会再继续开始下一场表演。 有时她会找一些适当的背景,比方说黄色的地毯,或是蓝色的垫子,四脚朝天地躺在上面慢慢打滚。她会故意缩起两只前爪,把头往后仰,好露出她那奶油色的胸口与腹部,那里有一些淡淡的黑色斑点,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精致美丽的变种花豹,花豹中最娇艳的一朵玫瑰。“哇,好美的小猫哟,你真是美得不得了呢。”只要有人在一旁赞美,她就会继续维持同样的姿势。 要不然她就会坐在后面的阳台上,她坐的可不是那张毫无装饰的朴实餐桌,而是一个漂亮的小花架,上面摆着栽在陶盆里的水仙和风信子。她坐在蓝色的花穗与白色的花朵间,摆出优美的姿势,等着别人注意到她,对她投以爱慕的眼神。爱慕她的当然不只是我们,另外还有那只罹患风湿病的老公猫,他总是在花园的冰地上四处游走,冷酷地提醒我们还有另一种艰困得多的生活。他看到玻璃后面有一只尚未完全长成的漂亮猫咪。她也看到了他。她抬起头来,偏过来,再歪过去。她咬下一小截风信子花穗,扔到地上;她漫不经心地舔毛;然后她倨傲地往后瞥了一眼,就跳下来进入室内,走出他的视线之外。每当她窝在主人臂弯,或是趴在主人肩头上楼的时候,只要往窗外瞥上一眼,就会看到那头可怜的老野兽,他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有时候我们甚至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只是冻得僵在那儿没有倒下罢了。直到阳光温暖的正午时分,我们看到他坐起来开始舔毛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有时她会坐在窗前看他,但她的生活依然受到限制,只能待在人的怀抱、床褥、坐垫等人类区域中过日子。 然后春季翩然降临,后门大大敞开,谢天谢地,总算不需要用到猫砂盆了,后院开始变成了她的领土。她现在是六个月大,以大自然的观点看来,她已经完全成熟。 她那时漂亮得不得了,完美得找不出任何缺点。甚至比我在多年前曾发誓说,绝对没有任何猫能比得上的那只猫咪,还要再美上几分。但话说回来,她终究还是比不上那只猫,因为那只猫的个性非常好,她聪明机智,高贵文雅,温暖友善而又优雅迷人——所以她就像童话故事和老太太们所说的一样,早已注定会红颜薄命。 而我们家这只公主猫呢,说漂亮的确是很漂亮,但我无意为她掩饰,她实在是一头自私的野兽。 公猫们在花园墙上排队等候。首先出现的是那只不畏寒冬的阴郁老猫,也就是我们的后花园之王。然后是我们隔壁家养的一只英俊黑白猫,从外表看来,应该是那只老猫的儿子。接下来是一只浑身疤痕累累的虎斑猫。另外还有一只灰白猫,他显然是认为自己毫无获胜的希望,干脆一直待在墙上,连跳都懒得跳下来。最后是一只像老虎般雄赳赳气昂昂的年轻公猫,而大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家公主喜欢的是他。但这一点儿用也没有,老国王至今还没有失败的记录。每当她把尾巴竖得笔直,走到外面去散步时,她根本懒得理会其他公猫,只是一直盯着那头英俊的小老虎。他从墙上跳下来找她,但只要那只躺在墙上的冬日老猫微微动上一下,这只年轻公猫就会吓得赶紧跳回墙上,以免大祸临头。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个礼拜。 在这段时间,H和S前来探望他们以前的宠物。S不禁连声感叹,我们的公主竟然不能自己选择爱侣,那实在是太恐怖、太不公平了。但H却表示,这本来就是万古不变的定律:公主必须跟国王匹配,就算他又老又丑也是一样。“你看他多高贵气派啊,”H说,“你看他多风度翩翩啊。而且凭他那熬过漫长寒冬的高贵情操,让他赢得这只年轻美丽的母猫,也可以算是理所当然。” 那时我们替那只丑猫取了个名字,叫靡菲斯特(浮士德传说中的魔鬼,听说他在自己家是叫做比利)。我们家的猫咪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昵称,但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梅丽莎和芙兰妮,玛丽莲和莎芙,瑟丝和爱雅莎,还有苏赛特。但在我们和她说话,满怀爱意地赞美她时,最能激起她的反应,使她“喵喵”轻叫、低声打呼噜、发出撒娇喉音的称呼,却是一些把每个音节都拖得长长的形容词——好漂—奥—漂好香—昂—香的乖咪咪哟。 在一个非常炎热的周末,在我记忆中,似乎只有在最难熬的酷暑,才会出现这样的高温,而她却选在这时候开始发情了。 H和S在星期天过来吃午餐,我们大家一起坐在后阳台上,静观自然所作出的选择。我们完全无从参与。而我们的猫咪,也同样无法自己作决定。 这场战争整整持续了两个夜晚,战况惨烈异常,许多公猫在花园里不停地哭号、狂吼,凄厉尖叫。这时我们家的灰咪咪就坐在我的床脚边,双眼直勾勾地望进黑暗,耳朵竖得老高,不时微微抽动,并以尾巴尖端最轻微的晃动,来对眼前的战况作出评论。 到了那个周末,花园里就只剩下靡菲斯特一只公猫。灰咪咪忘形地在后院满园子打滚。她跑来找我们,在我们腿边打滚,并轻咬我们的脚。她扒着花园里的大树飞快地冲上冲下。她不停地打滚,哭喊,呼唤,并提出邀请。 “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堪的一场情欲表演。”S盯着她那位迷恋我们家猫咪的丈夫说。 “喔,好可怜的猫咪喔,”H说,“我要是靡菲斯特的话,我绝对不会对你这么冷酷。” “喔,H,”S说,“你真是恶心透顶,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没人会相信这是人说的话。不过我早就晓得,你本来就是个恶心的家伙。” “是啊,反正我早就被你骂习惯了。”H边说边温柔地抚摸那只狂喜忘我的猫。 那天非常炎热,我们吃午餐时喝了许多酒,而这出爱的戏剧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 最后,靡菲斯特终于从墙上跳下来,走向正在地上扭动打滚的灰咪咪——但是,唉,他居然把事情给搞砸了。 “我的天哪,”H说,这下他是真的感到难过了,“他这种行为,真该遭到天打雷劈。” 又气又恼的S坐在一旁,冷眼瞅着我们家猫咪受到的折磨,而她每隔不久就用极端戏剧化的口吻大声质疑,说她真不晓得为性受这么多苦,到底值不值得。“你们看,”她说,“那就跟我们一样嘛。我们就是这副德行。” “我们才不是这样哩,”H说,“这完全是靡菲斯特的错。根本就该拿把枪来,立刻把他就地正法。” 那就赶紧拿枪把他杀了吧,我们大家全都这么说;或至少先把他关起来,好让隔壁那头小老虎有机会上场。 但那只年轻英俊的公猫却完全不见踪影。 我们继续喝酒,阳光依旧炙热逼人。我们的公主不停地跳舞,打滚,沿着树干冲上冲下,最后事情终于开始顺利进行,老国王趴到她身上,努力不懈地进行冲击。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H说,“他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老了。” “喔,我的天哪,”S说,“我看我还是赶紧把你带回家好了。要是再待下去的话,我敢打包票,你会干脆自己上场,跑过去跟那只猫做爱。” “喔,我真希望我可以这么做,”H说,“多么精致优雅的野兽,多么美丽迷人的生物啊,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当猫实在是太可惜了,真让我伤心。” 第二天又回复寒冷的冬季,花园里变得又湿又冷,灰咪咪又重新恢复了她平常那副挑剔傲慢的模样。老国王在英伦的迷蒙细雨中,躺在花园墙上静静等待,而他仍然是打败群猫的胜利者。 第四章 怀孕并未对灰咪咪造成多大影响。她飞快地冲进花园,沿着树干爬上爬下,再重来一次,又一次,玩得乐此不疲。这个游戏的高潮是,她会紧抓着树干,转过头来,半眯着眼,等着接受喝彩。她下楼时,一次至少得跳过三四级阶梯才肯罢休。她躺在地上,扒着沙发快速向前滑行。而且,既然她已经发现,不管任何人,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八成都会惊艳地赞叹:哇,好美的猫咪啊!——所以每当家里有客人来访时,她总是待在大门附近,装模作样地摆好姿势。 过了一阵子,在她试着想要钻过栏杆缝隙,跳到楼梯台下的阶梯上时,她赫然发现自己居然钻不过去。她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她觉得很丢脸,赶紧假装她根本没打算这么做,她本来就比较喜欢绕远路,乖乖地沿着楼梯走过转角。 她沿着树干冲上冲下的动作,渐渐变得越来越慢,最后她索性放弃了这个游戏。当她肚子里的小猫开始胎动时,她露出一副又惊又恼的表情。 通常在生产前两个礼拜,母猫就会开始到碗橱或是角落里,到处嗅来嗅去:仔细四处检验,精心挑选适合的地点。这只猫咪却什么也没做。我把放在卧室橱里的鞋子全都清理干净,再带她去看看那儿的环境——那地方非常安全隐秘,既黑暗又舒适。她走进橱里,接着就立刻走出来。我又替她找了些其他地方。看来她并不是不喜欢这些地方,只不过,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快要生产了。 在生产前一天,她在椅子上的一堆旧报纸上打了几个滚,但这对她来说,只是一种下意识的自发动作,并不带有任何目的。这只是某些内分泌腺体之类的玩意儿在发挥作用,促使她做出这些动作。她乖乖照做,但并不真正了解这是为了什么,至少外表看起来是如此,因为她只试了一次,就没再继续同样的动作。 生产当天,在阵痛了将近三个钟头后,她才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她坐在厨房地板上,发出惊讶的“喵喵”叫声,我命令她赶紧上楼到橱里去。她走上楼,但却不肯乖乖待在橱里面。她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乱蹿,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就像是临时抱佛脚似的,跑到各个不同地点嗅来嗅去,但没过多久,她就对这失去了兴趣,重新回到了厨房。她的疼痛,或是感觉,这时显然已减轻许多,于是她立刻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准备恢复她的正常生活——重新做一只备受宠爱、骄纵任性的小猫。但话说回来,她本来就还是一只小猫咪嘛。 我把她抱上楼,让她待在橱里。她根本就不想待在那里。她完全没半点儿临盆母猫该有的正常反应。事实上,她的表现既好玩又荒唐——而且滑稽得要命,让我们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她的子宫收缩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开始不高兴了。在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一直“喵喵”叫个不停,但那是一种表达抗议的愤怒叫声。她在生我们的气,谁叫我们恰好跟她所遭受的痛苦过程连在一块儿,她当然要把这一切全都怪到我们头上。 母猫初次产下小猫的过程,总是令我忍不住看得入迷。在那一刻,当那不断蠕动的小东西,从那包覆它的白膜中探出头来时,母猫就会立刻舔掉它身上的白膜,咬断脐带,把胞衣吃掉。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做这些动作,但一切全都显得如此干净利落,如此效率十足,如此完美无瑕。但在做这些动作之前,母猫总是会有片刻迟疑。产出的小猫躺在母猫背后。母猫做出一种仿佛被陷阱困住,急着想要逃脱的反射性动作,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紧贴着她的怪东西。她再看了它一眼,搞不懂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然后大自然的机制开始发挥作用,于是她乖乖服从命令,开始打起呼噜,成为一名快乐的母亲。 我们家猫咪在看到新生小猫时,她迟疑的时间,比我所见过的其他所有母猫都来得久。她看看小猫,再看看我,然后微微挪动了一下,想试试看她能不能把这紧贴着她的怪东西给甩掉——然后大自然的机制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她把小猫舔干净,做了所有母亲该做的事,并不停地打着呼噜——接着她就站起来走下楼,坐在后阳台上望着花园。那总算结束了,她仿佛是在这么想。过了一会儿,她的腹部又开始疼痛,她转头望着我——她显然是觉得又烦又气。她脸上的表情,以及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全都在明白地表示:烦哪,真是讨厌死了!快上楼!我命令她。快上楼去!她闷闷不乐地走上楼。她在爬楼梯时,耳朵整个贴到了脑后——简直就像是一只被主人责骂或是惹主人不高兴的小狗,但她可没半点儿狗类摇尾乞怜的可怜相。相反地,她正在生我的气,这整个讨厌的过程让她觉得老大不高兴。但是,当她再度看到第一只出生的小猫时,她立刻认出了他,而大自然的机制再度发挥作用,她又开始替小猫舔毛。她总共产下四只小猫,生完后她就沉沉睡去,而那真是一幅迷人的画面,精致优雅的母猫蜷起身子,围住四只正在吃奶的小猫。小猫都长得很好。第一只出生的小母猫,长得跟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甚至连眼睛周围那如铅笔画出般的黑圈、胸膛和腿上的黑色短纹,以及有着淡淡斑点的奶油色腹部,全都活脱脱是她的翻版。接下来是一只蓝灰色的小猫:后来我们发现,她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看来,会变成美丽的深紫色。然后是一只有着黄色眼睛的小黑猫,长大后变得漂亮得不得了,浑身充满了力与美,显得优雅至极。最后是一只略显粗壮的黑白小猫,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先出生的三只小猫,多多少少都带有一些暹罗猫的特征。 母猫醒来以后,先看了看正在沉睡的小猫,接着就站起来,舒了舒筋骨,再慢慢蹓跶到楼下。她喝了点儿牛奶,吃了一些生肉,仔细地将自己舔干净。她并没有再回到小猫身边。 S和H过来看小猫,但他们一踏进大门,就看到那位猫妈妈侧身躺在楼梯下,而且还装模作样地摆好了姿势。接着她就快步冲到屋外,利落地蹿上树干再溜下来——这把戏她一连玩了好多次才肯罢休。然后她又使出她的拿手绝招,爬到屋子最高层,钻过栏杆,直接跳到下一个楼梯层,就这样轻松利落地一路跳到楼下。最后她开始“呼噜呼噜”地绕着H的双腿打转。 “你不是当妈妈了吗?”S震惊地说,“你怎么不去陪你的宝宝呢?” 她好像已经把小猫忘得一干二净。由于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她不得不去做一种十分不快的工作,但现在她已经把工作做完了,一切全都结束了,事情就到此为止。她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到处嬉戏玩耍。到了深夜,我终于忍不住命令她上楼去。她才不想去哩。我抱她上楼去找小猫。她大咧咧地挤到小猫中间。她硬是不肯乖乖躺下来喂小猫。我只好强迫她躺下。我一转身走开,她就立刻扔下小猫跑掉。最后我只好坐在她旁边,监视她给小猫喂奶。 接着我去梳洗,准备上床睡觉。等我回到卧室时,却发现她躺在我的床单下睡觉。我把她抱回小猫身边。她把耳朵贴到脑后,满脸不高兴地瞅着他们。要是我没站在一旁盯着她,并摆出没得商量的权威架式指着那窝小猫的话,她一定又会立刻转身走开。她踏进猫窝里,“噗通”一声坐下来,仿佛是在说,算了,就依你吧。不过,等小猫一咬住她的奶头,她那不怎么有效的母性本能就再度发挥作用,她开始舒服地打起呼噜来了。 她整晚不停地偷偷溜出橱,钻到我床上的老地方睡觉。我只要逮到她,就会立刻把她送回去。但一等我睡着,她就又偷偷溜回来,任由小猫在那里哀哭。 她一直到早上才明白,原来照顾小猫是她的责任。这是大自然赋予她的母性天职,但尽管如此,她有时还是会让他们挨饿。 第二天,在我们吃午餐的时候,灰咪咪突然跑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被她甩来甩去的小猫。她把小猫放在地板中央,再上楼去叼其他小猫。她一只接一只地把四只小猫全都叼下来,然后她就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跟他们躺在一块儿。她已经打定主意,她才不要自己孤零零地待在楼上。在小猫尚未满一个月,还没能力自己行动时,我们所有人,不管是待在家里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都会突然看到灰咪咪叼着小猫“咚咚咚”地跑进来,并用一种粗心到令人胆寒的轻率态度,把小猫甩过来又甩过去。在夜晚,每当我从睡梦中醒过来时,灰咪咪都安安静静地紧挨在我身边,她一声也不吭,显然是希望我不会注意到她。她知道我已经发现她,于是她赶紧发出呼噜声,舔我的脸,轻咬我的鼻子,希望我的态度会软化一些。这些伎俩全都没用。我命令她回去,她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小猫身边。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母亲。我们认为,这完全是因为她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这窝小猫才刚出生一天,她就把他们当做是已满一个月或是五周大的小猫,试图跟他们玩游戏。她会用她那庞大的后腿,去蹬一只才一点点大的小猫。小猫只是想要衔住那不太容易能吸到的奶头,但猫妈妈却把这当做是好玩的互咬游戏。那实在是一幅悲哀的景象,我们大家全都气得要命,但到后来却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这却犯了她的大忌,因为她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别人嘲笑。 这第一胎小猫虽然遭遇凄惨,但却长得非常迷人,可说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一窝小猫,每一只都有他独特的优点,甚至连那只老靡菲斯特的翻版也不例外。 有一天,当我走到楼上时,却发现靡菲斯特待在我的卧室里。他正在打量小猫。那时灰咪咪自然不在房里。他坐在离小猫几英尺远的地方,头探向前方,像平常一样咧开嘴巴,口水淌个不停。但他无意伤害他们,他只是对他们很感兴趣。 这窝小猫魅力十足,很快就各自找到了新主人。但这窝小猫全都下场凄凉。在短短十八个月之内,他们全都遭遇不幸。那只跟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人见人爱的小猫,有一天忽然失踪,从此下落不明。黑猫也同样失去了踪影。小靡菲斯特既强壮又勇敢,所以被抱去看管仓库,结果却染上猫肠炎而不幸丧生。小紫猫产下我所见过的最怪异的一窝小猫,其中三只是有着奶油色皮毛与粉红眼睛的完美暹罗小猫,另外三只却是活像小破布袋的邋遢伦敦土猫,后来小紫猫却不幸沦落成流浪猫。但我们听说,她后来在隔壁街找到了新的主人。 我们决定以后不要再让灰咪咪生产了。她根本就不适合当妈妈。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又再度怀孕。这次的猫爸爸并不是靡菲斯特。 对猫贩和偷猫贼来说,我们这个区域是名闻遐迩的猫咪王国。我猜想,他们大概是驾车在我们这里绕来绕去,只要一发现有任何他们看得上眼,而且没安全待在室内的动物,就立刻下手偷走。下手的时间通常是在夜晚。只要一想到,这些窃贼是用什么样的手段让猫咪保持安静,免得吵醒他们的主人,就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街坊邻居们怀疑小偷是附近医院里的人。那些专搞活体解剖的家伙又来过了,他们总是这么说,他们说的或许没错。不管怎样,才一个短短的夜晚,我们这里就有六只猫失去了踪影,靡菲斯特也包括在内。现在灰咪咪终于可以和她喜欢的对象,也就是那只胸口有着绸缎般白毛、像头小老虎似的年轻公猫在一起了。 这次生产同样也让她吓了一大跳,但她没过多久就恢复了镇定。她一生完就立刻站起来走下楼,除非我逼迫她,否则她死都不肯再回到小猫身边。但就整体而言,我觉得这第二胎小猫,让她开始领略到做母亲的乐趣。这窝小猫相比之下就显得平凡许多,不是虎斑花色,就是白色和虎斑混杂,漂亮是挺漂亮的,但花纹和毛色都毫无特色,所以要替他们找新主人,就变得困难得多。 到了秋天,花园里的那棵大枫树开始凋落,小径上堆满一层厚厚的褐色落叶。当树叶随风飘落时,母猫就趁机教导她的四只小猫捕猎的技巧,指点他们该如何悄悄潜伏逼近,如何猛然往前扑击。落叶负责扮演老鼠和小鸟的角色——上完课以后,她再把他们带回屋里。其中有只小猫,总是非常仔细地把他的叶子撕成碎片。这一点是遗传了灰咪咪的老习惯:她会花上半个钟头的时间,有条不紊地用她的利齿把报纸一张接一张地撕破。或许这就是暹罗猫的特色?我有个朋友养了两只暹罗猫。只要她在公寓里摆玫瑰花,她的猫就会把玫瑰花从花瓶里叼出来,搁在地板上,一片接一片地把花瓣扯下来,仿佛是在从事某种重要的工作。这或许是因为,在大自然环境中,树叶、报纸和玫瑰花,全都是用来做窝的好材料。 灰咪咪很喜欢教她的小猫学习捕猎技术。他们要是住在乡下的话,一定可以在她的调教下成为出色的捕猎高手。她同时也教导他们清洁的好习惯:她的小猫从来没弄脏过家里任何地方。但她这只爱挑嘴的猫,却懒得教他们如何挑食物吃。他们得靠自己想办法去学。 其中有只小猫待在家里的时间,比其他兄弟姊妹都要长一些。因此在冬季来临时,我们家就剩下灰咪咪和她那个还没送走的儿子。他是一只颜色鲜艳的橘褐色公猫,胸口有着和他父亲一般光滑闪亮的白毛。 灰咪咪又变成了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猫,这两只猫成天粘在一起玩耍,晚上还抱着一块儿睡觉。小公猫的体形比他母亲大多了,但她还是对他作威作福,稍有不如意就痛殴他一顿。他们会躺在一起互相舔毛,舒服地打着呼噜,一连待上好几个钟头还舍不得分开。 他的食量很大,而且什么都吃,一点也不挑嘴。我们原本希望他的好榜样,可以稍稍改变一下灰咪咪挑嘴的坏习惯,但结果一点用也没有。她会像所有的母猫一样,让她的孩子先去饮水进食,自己蹲在一旁观望。等他吃完后,她就会走过去,闻闻剩下的猫食或是剩菜,然后走到我身边,非常轻柔地咬咬我的小腿,提醒我她只吃兔肉、生肉,或是鲜鱼,而且别忘了先切成小块,放在干净的盘子里再送过来。 在吃这些东西——她分内的餐点,专门由她独享的美食——的时候,她可就一点也不客气了,她会一面摆出准备攻击的蹲伏姿态,怒目瞪视她的儿子,一面不慌不忙地享用美食。等她吃够了,她就会停下来。她很少会把我给她的食物吃光,几乎都会剩下一点——这是郊区高尚人士的良好礼仪,但在眼前这样的情况下,看到灰咪咪表现出这类习惯时,我才首次意识到,这种礼仪事实上是源自一种恶意的挑衅心态。“我才不会把这些食物吃光哩——我肚子又不饿,你却煮这么多,所以浪费食物全都是你的错喔。”“我可以吃的食物多得很,我才不希罕吃这烂东西哩。”“我可是一头精致优雅的高等生物,像食物这种粗俗玩意儿,我才不放在眼里呢。”最后一段话是灰咪咪的宣言。 这时可算是灰咪咪这辈子的黄金时期,不仅是她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也是她最美丽迷人的时候。她并不孤单,她的同伴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因为她可以任意支配他。同时,她又是如此美丽——美得难以用笔墨形容。 当她坐在床上眺望窗外时,显得特别美丽动人。两只银白色的小脚掌踏在地上,有着淡淡黑斑的奶油色前腿并拢在一块儿,笔直地搁在身前。她那镶着一圈银白亮毛的耳朵高高竖起,专注地倾听、感觉,并不时前后移动。每当察觉到有异样迹象时,她就会机警地微微偏过头来。她尾巴移动的方式跟其他部位完全不同,就好像她的尾巴尖端,可以接收到其他器官所无法察觉到的讯息似的。她轻灵灵地坐在那儿,看起来就像空气一般轻盈,她不停地观看、倾听、感觉与嗅闻,而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她的皮毛,她的胡须,她的耳朵——全都在轻轻颤动。若说鱼可算是流水的具体塑像,那么猫就等于是风的图饰,描绘出那难以捉摸的风的姿态。 喔,猫咪,我总是忍不住赞叹:好美美的猫咪!好香香的猫咪呀!精致优雅的猫咪!披着一身光滑绸缎的小喵喵!像一只软绵绵猫头鹰玩偶的猫咪,脚掌如飞蛾般轻巧无声的猫咪,如宝石般珍贵的猫咪,不可思议的梦幻猫咪!猫咪,猫咪,猫咪,我最心爱的猫咪。 她刚开始时根本懒得理我,然后她会傲慢地稍稍偏过头来,每听到一句赞美,就微微眯起眼睛。而等我一说完,她就会故意装模作样地打个呵欠,露出她那像草莓冰淇淋般的粉红嘴巴和微微卷曲的粉红舌头。 要不然她就会故意蹲坐不动,用她那对迷人的双眸静静望着我。我凝视那对镶了一圈漂亮黑眼线的杏形猫眼,黑线外环绕着第二圈奶油色的绒毛。每只眼睛下各有一抹淡淡的黑晕。碧绿无比的眼睛在阴暗的地方看来,仿佛是一种雾蒙蒙的暗金色——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黑眼猫咪。但在明亮的地方,她的双眼却显得碧绿璀璨,就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翡翠。在那透明的眼球后方,有着一对纹脉清晰并闪烁发光的蝴蝶翅膀。如宝石般璀璨的翅膀——那是翅膀的精髓。 乍看之下,这对叶翅看起来就跟真的叶子一模一样。但你只要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这个叶子的仿冒版,甚至比正版还要逼真——翅膀收起来叠在一起,上面有着细密的翅脉,显得精致无比,就像经过珠宝匠细心琢磨过似的。只不过,这位珠宝匠似乎很喜欢开玩笑,总是忍不住要挖苦讽刺一番,所以这只长着叶翅的昆虫,看起来简直就是一种尖刻的嘲弄。你们看呀,那个长着叶翅的冒牌货似乎在说:其他叶子会有我这么精致优雅吗?哎呀,我虽然是在模仿那不够完美的叶片,但我自己可是完美无缺的哟。在看过我,这个毫无缺点的仿冒品之后,你们难道还想要去看一片粗里粗气的真叶子吗? 灰咪咪的眼底透出一抹有如玉蝶翅膀般的碧绿光晕,创造她的艺术家仿佛是在说:世上有什么事物跟猫一般精致优雅?什么动物比猫更有资格自称为有如空气般轻盈的生物?有什么会飞的东西跟猫在气质上十分类似?蝴蝶,当然是蝴蝶啦!而在那里,在猫的眼底深处,艺术家以一种略带戏谑的态度,隐隐暗示出这个想法,但却把它巧妙地隐藏在那浓密的眼睫之后,隐藏在那精巧的褐色内眼睑,隐藏在猫族娇痴媚态的烟幕之后。 精致高雅又完美无瑕的灰咪咪,是位天生的女王。她身上隐约可以看出花豹和蛇类的影子,她令人不禁联想到蝴蝶与猫头鹰。灰咪咪是一头有着杀戮钢爪的迷你小狮,她就像是一个谜,浑身散发出强烈的吸引力与浓烈的神秘气质——十八个月大的灰咪咪,这位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奶奶,又怀了第三胎小猫。这次小猫的父亲,就是那只在老国王统治时期,吓得甚至不敢跳下墙来的灰白猫。她产下了四只小猫,而在她生产时,她的儿子一直坐在旁边陪伴她,在她阵痛暂时停歇时替她舔理皮毛,舔理刚出生的小猫。他企图挤进小猫窝里,跟他们待在一块儿,但他这种退化的幼稚行为,让他狠狠地挨了他母亲一记耳光。 第五章 春天翩然来临,后门又再度敞开,灰咪咪、她的成年儿子和刚出生的四只小猫,在花园里玩得不亦乐乎。不过,灰咪咪不太喜欢照顾小猫,反倒爱跟她的儿子待在一块儿。事实上,她的行为又再次让S忍不住义愤填膺,她一生完小猫,就立刻抛下他们,直接投入儿子的怀抱,任由小猫在那儿呼噜呼噜地满地打滚。 他对这窝小猫担负起父亲的责任:他叼他们上楼的次数,就跟灰咪咪一样多。 在这段时间中,灰咪咪作为家中独裁者与唯一女王的命运,已悄悄蒙上一层阴影。但就像未来初露征兆时一般,这个不祥的预兆,当时仍相当隐约不明。在上面的人类世界中,正上演着一场戏剧性十足的情感风暴。而在那年夏天,一名美丽而忧伤的金发女孩,带着一只端正优雅的小黑猫来到我们家。那是一只尚未完全长成的半大小猫,而这个外来的访客目前住在她家的地下室里,但当然只能住一阵子,因为她家不能养猫。 这只小黑猫有一个红色项圈和一根红色带子,在她生命的这个阶段,她所扮演的只不过是这个美少女的附属品和装饰物罢了。我们把她跟女王隔离,让她待在楼上:绝对不能让这两只猫碰面。 没过多久,灰咪咪的世界就在一夕间风云变幻。她的儿子早就被人订下,现在他的主人终于表示要把他接回家,于是他就这样离开母亲,搬到肯辛顿去住了。四只小猫已全都找到了新家。我们决定就到此为止,以后绝对不让她再生小猫了。 我当时并不清楚该怎样替母猫做结扎手术。我只晓得有人会替猫“去势”,不管公猫和母猫都是用这同样的字眼。我去询问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而他们一口咬定这个手术非做不可。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每个礼拜都得除掉好几百只流浪猫——他们过去可能都是某人的“心肝宝贝小猫”,只可惜一长大就失宠了。不过,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那些小姐的语气,倒是跟我们街角杂货店的老板娘一模一样。每当我顺道弯到杂货店,设法替家里的小猫找主人的时候,她总是说:“可怜的东西,你怎么忍心让她受这种苦哩,我觉得这实在太残忍了。”“母猫生小猫,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我嘴巴虽硬,暗地里却心虚得很,因为到目前为止,灰咪咪所展现出的每一项母性本能,全都是在别人威胁强逼下而不得不作出的妥协。 我跟街坊邻居们的社交往来,全都跟猫脱不了关系——有哪家猫咪丢了,又有哪家跑来一只陌生的猫,要不然就是隔壁小孩到家里来看小猫,或是探望他们准备领养的小猫。而他们每一个人,全都毫不例外地坚决表示,让猫这样接二连三地生小猫,实在是太残忍了——有些人是热心激动地努力劝诫,有些人是歇斯底里地愤怒指控,另外还有极少数人,会用我母亲那种下最后通牒式的不悦语气冷冷讽刺:“是啊,又不是你自己受苦,你当然无所谓啦!” 当时在我们街角有一家蔬菜店,现在这家店早已关门大吉,主要是因为超级市场所带来的竞争压力,但老板自己坦承,这是一间家传老店,而他并没有子女可以继承家业,所以只好把店收起来。这位老板是个老光棍,看起来活像是个胖嘟嘟的老男孩,他的面颊紫红得几近泛黑,就跟那位摆蔬果摊的老女人一模一样,而他经常唠唠叨叨地数落女人:“她们就像母鸡下蛋似的,一胎接一胎生个没完,却从来不肯好好照顾他们,你说是不是啊?”他自己连一个孩子也没有,却老是自以为公正地批评别人家的小孩。 但话说回来,他家里有一位八十几岁的老母亲,长年卧病在床,事事都需要别人照顾——这些苦差事全都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兄弟和三个姊妹全都结婚了,他们家里有孩子要养,因此他们一致决定让他来奉养母亲。光是抚养孩子,就已经让他们忙得喘不过气来了,所以照顾老母亲,当然就是那个未婚兄弟的责任啰。 他待在他那狭小的店铺中,站在摆满瑞典芜青、大头菜、马铃薯、洋葱、胡萝卜和包心菜的架子后面。在我们这种区域,其他蔬菜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除非是被冻伤的烂货。他望着那些在街上冲来冲去的孩子,嘴里叨念个不停,用尖酸刻薄的言辞狠狠数落他们的母亲。 他大力赞成把灰咪咪给“阉”了。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动物,而食物却这么少,你看这几天根本没人上门来买东西,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我打电话询问过三位兽医,想知道是不是非得把母猫的子宫和输卵管全都切除——他们可不可以只替她结扎输卵管,让她至少还可以保有正常的性生活?三位兽医全都坚决表示,最好还是要把所有器官全都拿掉。“所有生殖器官。”其中一位兽医说。我有位女友的妇产科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我会替你把猫所有生殖器官全都拿掉。”他说。 真有意思。 H和S是葡萄牙人,他们说,在葡萄牙,每当中产阶级妇女去参加午茶宴会的时候,她们总是爱讨论她们动过的手术和各种妇女病。她们在谈论这些器官时所用的名词,就跟提到鸡内脏时毫无差别:“我的内脏,你的内脏,我们的内脏。” 真的是很有意思。 我把灰咪咪装进猫篮,带她去看兽医。她这辈子从来没被关过,她一路上不停地抱怨——她的骄傲和自尊心都受到了伤害。我把她留在兽医那里,直到下午才去接她。 她窝在猫篮里,浑身散发出麻醉剂的药味儿,神情呆滞,虚弱无力,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腹侧的毛被剃掉一大片,露出灰白色的皮肤。而在那光秃秃的皮肤上,有着一道大约两英寸长、用鱼肠线缝合起来的红色伤口。她望着我,那对巨大的黑眼睛中充满了惊恐。她知道她遭到了背叛。出卖她的人是她的朋友,也就是那个平常喂她、保护她,跟她同睡一张床的人。她受到非常大的伤害。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带她坐出租车回家,一路上她不停地呻吟——用一种绝望、无助,被吓坏了的嗓音“喵喵”哀叫。回到家以后,我把她放到另一个篮子里,因为我担心原先的猫篮,会让她不断回想起兽医和她所经历过的痛苦。我替她盖被子,把篮子放到暖气旁边,坐在她身边陪伴着她。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伤势严重或情况危急。她已经被吓傻了。我想世上任何生物,在有过这种惨痛的经验之后,是绝对不可能会真正完全“复原”的。 她一动也不动地在篮子里整整躺了两天。然后她才非常困难地爬出来,到猫砂盆去上厕所。她喝了一点牛奶,再爬回去,躺下来休息。 过了一个礼拜,她的毛就重新长出来,遮盖住那片有着丑陋疤痕的裸露皮肤。没过多久,我就得带她到兽医那儿去拆线了。这段旅途比第一次还要惨烈,因为她现在已经明白,猫篮和汽车的律动,所代表的就是痛苦与惊恐。 她在猫篮里拼命地尖叫挣扎。根据我的经验,出租车司机向来都非常帮忙,而我碰到的这位好心司机,还特地把车子停下来,让我试着安抚她。但接着我们两人都看出,长痛不如短痛,最好还是尽快赶路把事情给办完。她拆线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等待。她用力挣扎,死都不肯进猫篮,我只好用蛮力把她塞进去,带她搭同一辆出租车回家。她吓得尿了出来,凄厉地不停哭号。这位出租车司机是个爱猫人,他忍不住说,“那些兽医怎么不想办法替猫发明一种节育方法呢?光只为咱们自己方便,”他说,“就任意剥夺他们真正的天性,这根本就说不过去嘛。” 当我踏进屋里,打开猫篮时,已恢复行动能力的灰咪咪,立刻一溜烟地逃到屋外,爬到大树下的围墙上,又再次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神情。她直到晚上才进屋里来吃东西。而且她当晚睡在沙发上过夜,没再爬上床来跟我一起睡。她有好多天都不让任何人摸她。 在动过手术的短短一个月之内,她的身材就完全变了形。她像吹气球似的迅速膨胀,失去了她原有的纤细优雅。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线条都变得粗蠢了许多。她的眼睛松弛,布满皱纹,她的脸型变宽。转眼间她变成了一只虽然还算漂亮,但却浑身肥肉的大胖猫。 至于她个性上的改变,嗯,我想另外还有些别的原因,她在动手术的同一时期,遭受到其他一些生命中的重大打击——她失去了她的小公猫朋友,失去了她所有的小猫,还有黑猫的到来。 而她的个性确实变得不同了。她的自信心受到严重的伤害。过去家中那位美丽的女暴君,此刻已不复存在。那骄纵蛮横的傲人魅力,当她偏头凝视,眼波流转时,那种撼人心弦的万种风情——已全都消失无踪。当然,她还是会耍一些献媚讨好的老把戏,比方说,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滚来滚去,等别人赞美她,或是扒着沙发边缘前进,但在使出这些花招前,她都会先迟疑好一阵子,才会开始采取行动。她不确定这些花招真的能讨人欢心。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无法确定任何事。也就是因为如此,她就变得特别固执。她的性格变得尖锐了许多。只要稍稍冒犯到她的权利,她就会变得非常暴躁易怒。她心中充满了怨恨。你必须想办法去逗她开心。她对围墙上那些公猫,那些她过去的崇拜者全都凶得要命。换句话说,她变成了一只阴阳怪气的老处女猫。我们对这些动物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我们实在是别无选择。 由于种种令人忧伤的原因,小黑猫失去了她的家,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如果她是一只公猫,或许就可以跟灰咪咪处得融洽一些。可惜她是只母猫,而她们两个只要一碰面,就好像跟对方有深仇大恨似的,蹲伏在地上恶狠狠地互相瞪视,甚至一连瞪上好几个钟头。 那时灰咪咪肚子上的毛还没长全,她气得不肯睡我的床,除非我千哄万哄,才肯吃点儿食物。她很不快乐,对自己失去信心,但有件事,她倒是打定主意绝不妥协:她死都不会让黑猫取代她的地位。 但以黑猫的立场来看,她知道自己以后要住在这里,所以她才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赶走哩。她不会真的去跟灰咪咪争:灰咪咪比她大也比她壮。她窝到椅子角落,背后有墙保护,眼睛紧盯着灰咪咪,一刻也不曾松懈。 等敌人睡着以后,黑猫才走过去喝点儿水,吃些东西。她低头俯瞰花园,在她戴着漂亮的红项圈红绳子踏进我家大门时,就有人牵她到那里散过步,让她仔仔细细地观察环境,所以她对花园感到相当熟悉。接着她就开始检查这栋房子,每一层楼都不放过。最后她决定待在我床上。灰咪咪哪容得黑猫这么嚣张,她立刻跳上床,龇牙咧嘴地“嘶嘶”怒吼,把黑猫赶走,占据她在我床上的老位子。黑猫后来在沙发上找了个地方睡。 黑猫的个性跟灰咪咪截然不同。她是一只稳重固执、谦逊朴实的小野兽。她在遇见灰咪咪之前,完全不懂任何卖弄风情的伎俩:她不会装模作样地摆姿势,不懂得献媚讨好,不会故意满地打滚,蹦蹦跳跳,也不会故意卖弄炫耀。 她知道自己不是家里的第一只猫,灰咪咪才是这儿的老大。但身为第二只猫,她也该享有分内的权利,在这方面她绝对坚持到底誓不妥协。这两只猫其实从来没真的打过架。她们只是用眼神进行激烈的决斗。她们分别坐在厨房两边,一对绿眼睛和一对黄眼睛,眨也不眨地互相瞪视。灰咪咪要是认为黑猫的行为超过她所能容忍的范围,她就会发出微弱的咆哮声,并稍稍绷紧身上的线条,摆出恫吓的姿势。这样黑猫就会立刻打消念头。灰咪咪睡在我床上,黑猫不准踏入这个禁区。灰咪咪可以坐在餐桌上,黑猫连想都别想。每当有访客到来时,灰咪咪总是一马当先地跑到门前迎客。更过分的是,食物要是没切成小块,搁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碟子上,摆在干净清爽的厨房地上,灰咪咪可是完全不屑一顾。至于黑猫呢,只要把食物放在原先的角落就行了。 黑猫对这一切不公平的待遇全都逆来顺受,并用谦逊羞怯的方式对家里的人示好,“呼噜呼噜”地在我们腿边打转,“喵喵”叫着跟我们说话——她同样也有暹罗猫的血统,但她在跟我们撒娇的时候,总是会分神斜睨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灰咪咪。 她的行为跟她的外表不太搭调。像灰咪咪就是名副其实地表里如一:她的外表决定了她的性格。 但黑猫就显得有些名不符实。比方说,她的身材就是个好例子。她是一只纤细娇小的母猫。当她怀孕的时候,你实在无法相信,在这么纤巧的身躯里,竟然可以装得下这么多小猫。但你若是把她抱起来,就会发现她其实还挺壮挺重的哩。她是一头精壮结实的小兽。光从外表看来,完全想不到她的个性会这么谦和柔顺,而且还是一个非常有母爱的好妈妈。 她十分优雅迷人。她有着高贵典雅的流线型身材,就像是一尊殉葬用的埃及猫雕像。当她直挺挺地坐在地上,两只前掌并排搁在身前,眼睛凝视远方,或是半眯着眼,蹲伏在地上时,总是显得沉静而疏离,仿佛已退回内心某个遥远的角落。在这些时候,她看起来十分阴沉忧郁,令人不禁心生敬畏。她全身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纯黑。光泽闪亮的黑胡须、黑睫毛,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根白毛。若说创造出灰咪咪的设计师,想要表达的是精巧细致与逗人怜爱的特质,那么黑猫的设计师就仿佛是在宣告:我要创造出一只黑猫,创造出黑猫的精髓,一只来自冥府的猫。 这两名对手大约花了两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才逐渐建立起相处的法则与事情的优先级。她们从来不会碰触对方或是互相舔毛,自然也不会玩在一块儿:她们总是带着互相戒备的敌意,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并因此而发展出一种和平共存的相处关系。回想起过去灰咪咪跟她的成年儿子一起嬉闹玩耍,互相舔毛,绕着对方磨蹭打转的亲昵情景,再对照现在的情况,实在令人感到相当悲哀。但我们以为,等她们两个再相处久一点,感情应该就会越来越好了吧。 但黑猫后来就病了,而灰咪咪在家中那不可动摇的地位,也因此而一落千丈,再也无法恢复原貌了。 我以为黑猫只是感冒。她拉肚子:她每隔不久就会跑到花园里去,而且她还吐了好几次。 我要是在那时就带她去看医生,她就不会病得那么重。她染上了肠炎,但我那时并不晓得这种病有多危险。肠炎的死亡率极高,尤其是像她这种尚未成年的小猫,存活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在她发病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半夜醒来,看到她蹲在角落——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咳嗽。但她其实是在干呕——她肚子里已没东西可吐了。她的嘴巴和下颚上全都是白沫,又黏又稠,很难擦得干净。我替她擦掉白沫。她走回原先的角落,蹲伏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她的坐姿令人感到十分不祥:纹丝不动,耐心十足,而且毫无睡意。她正在等待。 天一亮,我就带她到街角的兽医诊所,我感到懊悔至极,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带她去看医生。他们说她病得很重,而听他们的语气,我知道她大概已经没救了。她严重脱水,而且还发高烧。他们替她打了一剂退烧针,要我尽量喂她流质食物。“可是她不肯喝水呢。”我说。“没错,他们是不会喝的。”医生说,“猫要是病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另一个特殊症状:猫会决定不要活了。他们要是烧得浑身发烫,就会爬到某个凉爽的地方,蹲伏下来,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我把黑猫带回家,而她一到家,就有气无力地慢慢走到花园。那时是初秋,天气相当寒冷。她蹲下来,背贴着冷冰冰的围墙,脚踏着冰凉的地面,摆出跟昨晚一模一样的耐心等待的姿势。 我把她抱进屋里,让她躺在毯子上,并刻意让她离暖气远一点。她又再次回到花园:摆出同样的姿势,那毫无生气、耐心十足的等待姿势。 我把她抱回家,把门关上不让她出去。她爬到门前,面对着门蹲下来,静静等待死亡。 我试着拿清水、葡萄糖水和肉汁哄她喝。她倒也不算是拒绝进食:她只是不再需要食物了,她已经把进食这个习惯远远抛在背后。她不愿再走回头路,她绝对不想。 第二天,兽医诊所的人说她的体温仍是高得吓人,温度一点儿都没降。她必须喝点儿东西才行。 我带她回家,仔细考虑目前的情况。事情很明显,要让黑猫活下去,就得不眠不休地尽力照顾她。但我忙得要命。而且,就像家里的人所说的,她不过就是只猫嘛。 但她并不只是一只猫而已。我这么说,自然有许多不同的原因,虽然它们全都纯粹出于人类的观点,跟黑猫本身毫无关连,但我绝不允许就让她这样死去。 我把葡萄糖、肉汁和清水混在一起,调配出一种恶心但却有效的流质食物,强迫黑猫喝下去。 她不肯张开嘴巴喝。一头浑身滚烫的小生物,轻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原本那身健康结实的肌肉全都掉光了,她坐在,或者该说是瘫在我的腿上,拼命咬紧牙关,不让汤匙塞进口中。那是一种虚弱的力量:不要,不要,不要。 我利用她那突出的犬牙,用力撬开她的牙齿。我把流质食物灌进她的喉咙,但她硬是不肯把它吞下去。我抬起她的下巴,食物就从她的嘴巴两侧溢出来。但显然还是有些液体流了下去,因为等我灌了第三匙、第四匙、第五匙以后,她就开始出现微弱的吞咽动作了。 所以这就行了。每半个钟头喂一次。我把那可怜的小家伙从角落里抱过来,强迫她把食物吞下去。我是用蛮力去撬开她突出的犬牙,所以我很怕会伤到她的牙龈。她的牙龈大概痛得要命。 那天晚上,我把她抱到床上睡,每隔一个钟头叫醒她一次。但她其实从未真正入睡。她蹲伏在那里,吓人的高烧让她浑身散发出一股热气,而她半眯着眼,默默忍受临死前的痛苦折磨。 第二天她的烧还是没退。但到了第三天,她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现在兽医诊所替她换打葡萄糖补充体力。每打一针,都会在她那紧致的皮肤上留下一个柔软的大肿包。但她并不在乎,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烧退了以后,她变得很怕冷。我拿了条旧毛巾,把她裹起来,让她躺在暖气旁边。每隔半个钟头,我和黑猫就会展开一场搏斗。或者该说是,黑猫想要死去的意志,和我要她活下来的意志,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 到了夜晚,她蹲伏在我身边,身上裹着一条毛巾,但她实在太过虚弱,身体老是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碎的微弱颤抖。我把她放在哪儿,她就待在哪儿不动,她根本没力气移动。但她还是不肯张开嘴巴喝喂她的流质食物。她硬是不肯。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全都用来坚决宣告:不要。 就这样过了整整十天,我每天带她去兽医院看病,那是一个用来训练年轻兽医的教学医院。附近的邻居会在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带自家的猫狗到那儿看医生。我们待在大而简陋的候诊室中,坐在一排排长椅上,生病的动物在四周焦躁不安地走动,此起彼落地“哀哀”悲鸣或大声吠叫。动物们的疾病,让大家在这里交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朋友。 在那里发生过许多令人伤感的小故事,全都在我心头久久萦绕不去。比方说,那里有一名中年女子,在她那张枯槁憔悴的面孔上,顶着一头染成淡金色的头发。她养了一只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大型狗,浑身皮毛光泽闪亮,显然受到主人的细心呵护,而且吃得很营养。谁都可以看出,这只狗的状况好得很,他非常活泼,总是“汪汪”叫个不停,神情充满了自信。但他的主人却穿着一身单薄的套装,伫立在寒风中,不仅没披外套,而且每天都穿得一样,从来没看她换过别的服装。天气有点儿凉,但并不太冷,我们其他人全都只穿着薄洋装,顶多再加件毛衣。但她却不由自主地连连打哆嗦。她的手跟腿全都瘦成皮包骨,上面连一点儿肉也没有。你一看就晓得,她自己老是饿肚子,而她的钱和时间,全都花在那只狗身上。要喂饱一只体型那么庞大的狗,开销是非常惊人的。我计算过,养一只猫,一个礼拜至少得花上十个先令,但像我们家那两只被宠坏的小畜生,可就不止这个数目了。这个女人把一切全都寄托在那条狗身上,她等于是通过她的狗而活。我想大家全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住在这个地区的大多都是穷人:但大家看到她带着那头骄纵的野兽,自己却瑟缩着身子簌簌打颤,全都露出不忍之色,请她直接跳过“长龙”,到屋子里去避寒。他们愿意自己待在屋外等医院开门,还说他们可以了解她的处境,并为她感到难过。 另外,我还看到过一对饲主和病犬,他们可算是另外一个极端——至少从外表看来是如此。一个大约十二岁的胖男孩,带着一条胖牛头犬来看病——这只狗可不是普通的胖,他全身上下长满了一圈又一圈的肥肉。兽医把狗放到诊疗台上,对男孩解释,不能让狗吃得过量,一天喂一次就够了。而且绝对不能喂他吃什么蛋糕啦面包啦或是甜食等等。男孩再三表示,他回去会把这些事告诉他的母亲,我一定会转告我的母亲,他说。但她想知道的是,这只狗为什么老是气喘咻咻的,他才只有两岁大,而且他也不像其他狗那么活泼,他从来不跑,不玩,也不会大声吠叫。这个嘛,兽医耐心地解说,动物喂食过量的现象,就跟喂食不够一样普遍。你要是喂狗吃太多东西,就会…… 他们真的是很有耐心,人又非常好。处理事情的方式也十分圆滑练达。所有会让主人感到难过,但却不得不采取的医疗方式,全都是关起门来进行。可怜的黑猫被带到里面去打针,整整过了二十分钟,半个钟头,才重新回到我身边,污秽粗硬的皮毛被打针的药水沾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她有好几天没舔理皮毛,把自己整理干净了。她无法移动,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如果我的细心照料和医生的专业技术都无助康复,也许我们应该依照她自己的心愿,允许她安然逝去。她日复一日地坐在暖气下方,皮毛看起来已经像死猫般毫无光泽、污秽不堪并结满了毛球;她的眼睛湿糊糊的;嘴边的毛沾着我强迫灌她喝的葡萄糖水,结了一圈硬块。 我回想自己卧病在床时的情形,回想当时心中那股愠怒厌烦、自怨自艾的感觉,到了最后,那种感觉似乎已变成了疾病本身。你的头发油腻不堪,你可以从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皮肤上,闻到疾病的酸腐气味。你仿佛被困在一个病痛的硬壳、一阵恶疾的疠瘴之中。然后护士走过来,替你洗脸、梳头,迅速换掉散发出酸腐气味的床单。 不,猫自然不是人,不能把猫跟人相提并论。但事情仍然一样,我无法相信,像黑猫这样一头生性挑剔的小野兽,会完全不在意自己变得有多脏多臭。 但替猫洗澡是项艰巨的任务。我先拿了一条薄毛巾,浸在热水里,再取出来拧干,用毛巾轻轻地替她擦拭全身,把灰尘、毛球和硬块全都清理干净。这花了很长的时间。她从头到尾都显得消极被动,她大概会感到疼痛,因为现在她的皮肤上已布满了针孔。然后,等我把她全身都擦得暖乎乎的,把她的皮毛眼睛耳朵全都擦干净之后,再用一条热毛巾帮她把身体擦干。 接下来——我想这就是令她病情好转的关键——我把手浸在热水里,再用温暖的双手非常缓慢地替她摩擦全身。我想要借用摩擦,把生命力注入她那冰冷的身躯。这个动作我大约进行了半个钟头。 做完之后,我拿了一条干净温暖的毛巾,盖在她的身上。她开始用非常生硬的姿势,慢慢站起来,拖着身子走过厨房,但很快就再度蹲下来,她的力气用光了。可她总算开始自愿行走了。 第二天我询问兽医,替猫摩擦身体是否会对病情有所帮助。他们说,这应该没什么帮助,而他们认为,她病情好转,是因为打针发挥了功效。但不论真相如何,可以确定的是,黑猫在我替她清洗和摩擦身体之后,终于开始露出了一线生机。接下来十天,兽医每天都替她打葡萄糖补充体力,而我继续强迫灌她喝我用肉汁、清水和葡萄糖调制的恶心补品,另外,我还固定一天替她做两次按摩。 而在这段时间内,可怜的灰咪咪完全受到冷落。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处理。照顾黑猫已让我感到心力交瘁,实在挪不出多少心思来理会灰咪咪。但灰咪咪可不愿接受施舍,她向来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她要不就当老大,要不就干脆谁都别理她。她索性采取疏离政策,不论是在肢体和情感上,全都变得淡漠疏远,只是在一旁静静观望。有时她会小心翼翼地走到如死尸般的黑猫身边,低头闻一闻,再转身离去。有时她在闻黑猫的时候,身上的毛会全都竖起来。在黑猫爬到寒冷的院子里去等死的时候,曾有一两次,灰咪咪也跟着一起走出去,坐在几步之外瞅着黑猫。但她似乎并没有恶意,她从来没企图要伤害黑猫。 在这整段时间内,灰咪咪既不玩耍,也不耍她的老把戏,甚至没再对食物提出任何特别的要求。她没人疼没人哄,睡在卧室角落的地板上,不再蜷缩身体,卷成一个华丽的大毛球,而是蹲伏在那里,凝视着床上那受到百般呵护的黑猫。 黑猫渐渐康复,而真正的痛苦才开始到来——至少对人类来说是如此。也许黑猫自己也有同感,她原本一心想死,却被强迫活了下来。她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是衰弱的老人一样,一切全都得从头学起。她开始随地便溺:似乎完全忘了猫砂盆的功用。她吃东西变得困难而笨拙,老是弄得满地都是。而且不论走到哪儿,她随时都有可能突然瘫倒在地,蹲伏在地上茫然瞪视前方。这实在令人感到万分难过:这头奄奄一息、神情冷漠的小野兽,总是维持一贯僵硬的坐姿,从不蜷缩身体,或是伸展四肢躺平。她总是凝视着远方——她那呆滞疏远的眼神,使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头死猫。有段时间,我甚至担心她或许已经有点儿精神失常了。 但她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好。她不再随地便溺。她乖乖地吃东西。然后有一天,她终于不再摆出平常那种蹲伏的等待姿势,回想起她其实可以蜷缩身体,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休息了。她先试着躺了两三次,她的肌肉似乎已忘了该如何运作。然后,她终于顺利地蜷卧在地,鼻子贴着尾巴沉沉睡去。她又重新变成一只猫了。 但她还是不肯舔理皮毛。我试图提醒她,抓起她的一只前爪去磨她的脸颊,但她硬是不肯使力。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有事必须离家六个礼拜,只好请一位朋友代我照顾两只猫。 等我回到家,一踏进厨房,就看到灰咪咪坐在餐桌上,又重新夺回猫老大的地位。而黑猫坐在地上,披着一身干净亮丽的皮毛,舒服地打着呼噜。 家中又恢复了原先的权力平衡状态。黑猫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曾生过一场大病。但这场病依然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她的肌肉并未真正复原。她的臀部变得有些僵硬:虽然可以蹦跳自如,但动作已不像过去那么干净利落。在她背上靠近尾巴的地方,有一片皮毛变得特别稀疏。另外,她脑海中依旧残留着生病时的痛苦记忆。一年后,她耳朵有些轻微发炎,于是我带她到兽医诊所去看病。我把她放进猫篮,带她去诊所,她看来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们坐在候诊室里等待时,她也显得无所谓。但我一把她抱进诊疗室,她就立刻开始发抖流口水。他们把她带到里面的房间去替她清耳朵,她过去曾在那里挨了许多针,等她回到我身边时,已经吓得浑身僵硬,口水淌个不停,而且好几个钟头不停发抖,好容易才恢复镇定。但大致说来,她还算是一只拥有正常本能的正常猫咪。 第六章 或许是因为曾经如此接近死亡,黑猫后来的食量变得非常惊人:我们可以在黑猫身上,看到补偿心理的生动范例。 她的食量是灰咪咪的三四倍,而当她发情的时候,胃口更是好得吓人。灰咪咪发情时已经算是够热情的了,但黑猫简直就是如着魔般的疯狂无比。有整整四五天的时间,我们这些人类满怀敬畏,亲眼见证到这股不屈不挠、专注无比的强大的自然力量。黑猫用狂乱的呼噜声,满地打滚的激烈动作和乞求人类爱抚的强烈需求,来宣告她已经开始需要交配了。她对我们的双腿、对地毯、对任何一只手,做出交配的动作。黑猫在花园里到处尖声嘶吼。黑猫扯起喉咙,大声抱怨说,不够,根本就不够——但接着她就不再沉迷于性欲,变成了一位百分之百的全职母亲,对其他任何事物全都失去了兴趣。 黑猫第一胎小猫的父亲,是我们这里的生面孔,一只年轻的虎斑猫。在那年夏季,这个地区“猫口”结构有了相当大的改变。那些活体解剖专家,或是猫皮供货商,又在我们这个街区大肆劫掠,一夜之间,就有六只猫失去了踪影。 黑猫可选择的对象有:英俊的虎斑猫,一只黑白花长毛猫,一只身上有灰斑的白猫。她喜欢的是虎斑猫,而她也顺利达成心愿。但她另外还找了一只别的公猫作些调剂。在她开始发情的第二天晚上,我观察到以下的情景。 黑猫已经跟虎斑猫持续交配了好几个钟头。她跑进玄关,希望他追上来。她在地上打滚,等待。虎斑猫走进来找她,低头望着她,舔她,而她满地打滚,做出种种媚态撒娇,最后他忍不住伸出一只前爪按住她,仿佛是在说,拜托你安静—下好不好。他蹲坐在一旁,用一种溺爱纵容且深情款款的态度,按住那纠缠不休的烦人黑猫。她在他爪下扭动身躯,百般恳求。安静一下。他说。然后她挣脱他的爪子,飞奔到花园,再回头看他有没有跟过来。他跟是跟了过去,但动作却有些慢吞吞的。那只黑白猫正在花园里等待。我们家黑猫在地上打滚,想引诱虎斑猫,但他却坐在原地舔毛,显然根本懒得理她。但他一直在盯着她。她开始跑到黑白猫面前打滚。虎斑猫跟着走过去,蹲在一旁望着他们。在黑猫和黑白猫交配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观察。他们交配的时间很短。黑猫暂时挣脱她新伴侣的怀抱,显然只是把这当做一种调情的方式,而虎斑猫立刻赶过去掴了她一掌,来惩罚她的不贞。接着他就自己爬到她身上。他完全没必要去理会或是惩罚那只黑白猫,在这三四天中,黑白猫偶尔可以逮到几次机会,好和黑猫云雨一番,而虎斑猫虽然会赏黑猫一掌,但下手并不会太重。 猫跟兔子一样多产。黑猫产下六只小猫。一只淡灰色小猫,两只小黑猫和三只黑白小花猫,所以光就生殖力来看,她的候补性伴侣,显然比她钟爱的虎斑猫要强多了。 她跟灰咪咪一样,完全违反母猫应该在黑暗隐匿处生产的自然法则。她喜欢到总是有人在的房间生小猫。那时住在我们这栋楼顶层的女孩正在准备考试,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黑猫把她的皮椅当做产房,在灰咪咪的注视下产下小猫。有一两次,灰咪咪爬到皮椅扶手上,伸出爪子去碰小猫。但在这方面,做了母亲的黑猫可是自信十足,她立刻出面制止,毫不含糊地把灰咪咪赶下去。 黑猫生产的过程十分顺利,而且动作非常迅速。我们就跟往常一样,再度经历一次那难熬的过程,眼睁睁地看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小猫一一出现。她每生出一只,我们就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只,但愿她这胎只生两只或三只小猫。我们也跟以往一样,打定主意最多只留下三只小猫,其他全都得处理掉。但是等母猫把小猫舔干净,小猫爬起来,把小爪子搭在妈咪胸前,活活泼泼地开始吸奶,而母猫在一旁打呼噜,并露出得意的神情时,我们又忍不住心软了,哪会有人舍得下手杀死这些小可爱。 黑猫跟灰咪咪不同的是,她一刻也不愿跟小猫分开。每当有四五个人环绕在她和小猫身边,不停地夸奖赞美她,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灰咪咪在受到称赞时,常会摆出傲慢的神情,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而当黑猫窝在小猫堆里,听我们赞美她既聪明又美丽时,她也会不自觉地打呵欠,但神情却显得十分愉悦,她露出她那鲜艳的粉红色嘴唇和粉红色舌头,跟一身漆黑的皮毛形成强烈的对比。 做了母亲的黑猫有着大无畏的精神。每当小猫待在屋子里,而有其他猫闯入家里时,黑猫就会迅速冲下楼梯,尖声怒吼地朝他们扑过去:他们全都会被她吓得连忙蹿过围墙溜之大吉。 灰咪咪可不是这样,每当家里有不速之猫出现时,她就会低声咆哮,摆出种种威胁警告的姿势,等人类前来处理。只要一有人出面替她撑腰,她就会扑过去追赶那些闯入者——但在人类出现之前,她是绝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要是一直都没人过来帮她,她就会等黑猫来替她当打手。黑猫展开攻击,灰咪咪等她先动手,再跟在后面摇旗呐喊。黑猫一完成任务,就行色匆匆地直接跑回家里。但灰咪咪这没用的家伙,却好整以暇地慢慢蹓跶,不时还停下来舔舔毛,然后再躲在人类双腿或是一扇门后面,发出挑衅的尖叫。 在黑猫忙着照顾小猫的时候,灰咪咪几乎可算是完全恢复了以往的个性,但跟过去自然仍有些差别。她晚上大咧咧地在我的床上四处闲晃,选择她喜欢的位置,现在她已不再钻到床单底下,或是趴在我肩膀上,反倒喜欢紧贴着我的膝盖弯或是脚底。灰咪咪轻舔我的面颊,眺望一下窗外的夜色,看看树木、月亮、星星、晚风,或是其他那些现在已跟她毫无关联的野猫,再躺下来休息。到了早上,她若是希望把我叫醒,就会蹲坐在我的胸膛上,用脚掌轻拍我的面孔。我要是侧躺的话,她就会蹲在我面前,紧盯着我的面孔。她的爪子是如此轻柔。我张开眼睛,告诉她我还不想起床。我闭上眼睛。猫咪用爪子轻拍我的眼睑,舔我的鼻子,开始在距离我面孔只有两英寸远的地方大声打着呼噜。我要是再继续躺着装睡,猫咪就会轻咬我的鼻头。我忍不住大笑着坐起来。她一看到我坐起来,就立刻跳下床飞奔下楼——若是在冬天,这就表示她要我替她开后门;若是在夏天,就是要我赶快喂她吃早餐。 黑猫觉得自己该起床的时候,就会从这栋楼的顶层走下来,坐在地板上望着我。有时我会察觉到,有对固执的黄眼珠正在盯着我瞧。她站起来攀上床。灰咪咪发出微弱的低吼。但黑猫现在有一整窝小猫替她撑腰,她非常清楚自己应享的权利,所以她根本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理都不理灰咪咪,径自绕过床脚,从靠墙的另一边跳上床。灰咪咪和黑猫分别用她们的绿眼睛和黄眼睛,互相瞪视了许久许久。要是我还继续赖床,黑猫就会身手敏捷地从我身上跃过去,直接跳到地上,再回头看这个动作有没有成功地把我叫醒。不成的话,她就会再跳一次。然后再一次。灰咪咪非常瞧不起黑猫这种粗里粗气的举动,她终于看不下去了,站起来亲自示范:她蹲下来轻拍我的面庞。但黑猫就是学不会灰咪咪的适宜举止:她没耐心去研究该怎么拿捏分寸。她不知道该怎样轻拍面庞,逗得人放声大笑,也不晓得该如何开玩笑似的轻咬。她只晓得她只要多跳几次,我就会起来喂她,吃完早餐后,她就可以回到她的小猫身边了。 我看过她企图模仿灰咪咪的举动。在灰咪咪平躺下来,听我们大家不住地夸赞她,叫她“小美女猫,好漂—奥—漂的绝色猫咪”时,黑猫突然“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躺在灰咪咪身边,摆出相同的姿势。灰咪咪打呵欠,黑猫也打呵欠。接着灰咪咪就四脚朝天地躺在沙发底下,抓着沙发快速前进,这下黑猫完全被打败了,这种把戏她实在是做不来。所以她就悻悻然地回到小猫身边,反正她晓得她只要待在那里,我们同样也会自动跑过去赞美她的。 灰咪咪变成了一名猎人。但她的目标并不是捕获食物。若是把食物视为纯粹的营养品,那么她的捕猎行动,可说是跟食物没有半点关连——她是把这当做一种表达情绪的方式或是宣言。 有个周末,我忘了买新鲜兔肉,那是她当时唯一肯吃的食物。家里有猫罐头。灰咪咪肚子饿的时候,她并不是坐在平常放猫食的地方,那是给黑猫用的卑贱角落。她总是大摇大摆地越过厨房,走到她的专属地盘。她从来不会“喵喵”叫着向人乞讨食物。她只是坐在一个想象中的隐形碟子旁,直勾勾地盯着我瞧。要是我没注意到的话,她就会走过来,绕着我的双腿打转。如果我还是不理她,她就会跳起来抓我的裙子。再不成的话,她就会轻咬我的小腿。等所有招数全都使尽之后,她就会发出她的最后通牒,走到黑猫的餐碟边,背对着碟子,用爪子把想象中的沙子踢到上面,这表示在她看来,这种食物根本就跟大便没什么两样。 但冰箱里并没有兔肉。她坐在冰箱附近等待,而我在她的注视下打开冰箱,再重新关上,好让她知道,冰箱里没有她喜欢的食物,她要是肚子饿的话,就只好将就一下吃猫罐头啰。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仍然继续坐在想象中的餐碟旁边等待。我再打开冰箱,重新关上,指了指猫罐头,继续做我自己的事。 灰咪咪跑出厨房,过了几分钟,她叼了两条煎好的腊肠跑回来,搁在我的脚边。 可恶的猫咪!贼猫咪!没品的猫咪!偷腊肠的猫咪!我每叫一个诨名,她就闭起眼睛,面无愧色地欣然接受,然后转过身来,把想象中的沙子踢到腊肠上,再气冲冲地走出厨房。 我上楼到卧室,透过窗口眺望后院的花园围墙。灰咪咪已经走到屋外,此刻正低伏着身子,摆出捕猎者的姿态,一口气飞快地蹿过花园。她跳到后院的围墙上,沿着墙往前跑去,一下子就完全失去了踪影。我看不清她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我回到厨房。她叼着另一条煎好的腊肠跑回来,放在原先那两条腊肠旁边。她用爪子抓地,做出掩埋的动作,接着就走出厨房,到我的床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厨房地板上又出现另一条煎好的腊肠,而灰咪咪坐在旁边,等待我解开这个行为所蕴涵的意义。 我原本以为,这些腊肠大概是小剧场那些可怜演员的午餐。但事实并非如此。我透过卧室窗口,看到灰咪咪沿着围墙轻快地往前跑去,然后纵身一跃,扑向一堵跟后院围墙直角相交的某家围墙,蹿进了别人家里。我注意到那面墙上缺了一两块砖头——应该是屋主刻意取下,好让厨房通风用的。洞口非常小,猫要钻进去并不容易,而且还得从足足三英尺高的窄墙上跳进去,更是难上加难,但她偏偏就是有办法做到。直到现在,每当她感到我没有好好喂她的时候,她就会再度施展出这项绝技。 那家厨房里的可怜女子,刚煎好一两条腊肠,想给她先生当早餐吃,结果才一转身,就发现腊肠在瞬间凭空消失。有鬼!说不定她还气得揍了某个无辜的孩子或是倒霉的狗一顿哩。要不然就是,她取出一磅生腊肠搁在盘子里,准备放到锅子里煎。但她才背过身去一会儿——腊肠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灰咪咪拖着一串腊肠,飞快地越过我们家花园,把腊肠放到厨房地板上。或许这种行为是源自她那些善于捕猎的祖先,他们接受人类的训练,把捕到的食物带回来交给人类,而那些残留在她脑海中的遥远记忆,经过转化而成为人类可以理解的语言。 花园尽头有一株大枫树,每年都会有画眉鸟在树上筑巢。每当小鸟破壳而出,开始学飞的时候,猫们就会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等待,咧开大嘴一口接住。鸟妈妈和鸟爸爸要是飞下来抢救宝宝,同样也会落入猫的魔掌。 被抓住的鸟儿总是吓得半死,“吱吱喳喳”地尖声狂叫,吵得整栋屋子不得安宁。灰咪咪把鸟儿带进屋里,但她这么做,显然只是为了要让我们称赞她的捕猎技术,因为她并不会吃它,只是用各种方法玩弄它、折磨它——而且动作还十分优雅。这时黑猫就会蹲在楼梯上观看。她自己从来没杀过一只鸟儿。但是等灰咪咪尽情嬉戏了三个、四个,或五个钟头,而那可怜的小东西,早已被她凌虐至死,或是折磨得奄奄一息时,黑猫就会接着上场,仿效灰咪咪的把戏,把小鸟扔过来抛过去,玩得不亦乐乎。我每年都会从灰咪咪嘴里抢救下好几只小鸟,把它们扔到她碰不到的地方,扔到空中,或是索性扔到别家花园里去——但这仅限于伤势不重,还有可能复原的小鸟。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灰咪咪都气得要命,耳朵贴向脑后,双眼怒目瞪视,她不懂,不,她完全不懂。她把抓到的小鸟带进屋子里的时候,总是显得十分得意。这其实是一种礼物,我一直到那年夏天搬到德文郡之后,才真正了解到她的用意。但我总是厉声责骂她,叫她赶快把猎物拿走,收到这种礼物,我可一点儿也不高兴。 恐怖的猫!折磨小鸟的坏猫!残忍的猫!虐待狂猫!真是有辱你那些正直猎人祖先的英名! 我愤怒的咒骂声激起了她的怒火,她叼着“吱吱”尖叫的鸟儿冲到屋外,继续折磨鸟儿,而我锁上后门,关上窗户,来个眼不见为净。过了一会儿,等一切都恢复平静之后,灰咪咪回到屋里。她并没有绕着我的双腿打转,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她故意冷落我,昂首阔步地慢慢爬上楼去睡觉,来消除心中的怨气。小鸟的尸体躺在花园里渐渐僵硬冷却,我看它并不是真的被猫抓死咬死,而是被活活累死的。 我应邻居们要求,找人来修剪这株大枫树,有人说树荫害他们家花园晒不到太阳,有人嫌“叶子掉得满地都是,脏死了”,而替我修剪树枝的工人站在花园里,一边工作一边不停地抱怨。他自然不是针对我个人,再怎么说,我毕竟是要付他工钱的雇主。令他不满的是现代人的生活,他说,这根本就是故意不给树生存的空间嘛。 “每一天,”他说,语气变得越来越严厉,“都有人打电话过来。我去上工。看到一棵漂亮的大树。它得花上整整一百年的时间,才能长到那么大——跟树比起来,我们算是老几呀?他们说,替我把树修一修,它害我的玫瑰花长不好。玫瑰花!跟树比起来,玫瑰花算是老几呀?我竟然得为了玫瑰花去砍树。就在昨天,我才把一棵大梣树砍到只剩三英尺高。好做张餐桌嘛,她说,一张餐桌,那棵树得花上整整一百年的时间,才能长到那么大。她想要坐在餐桌边,一面喝茶,一面欣赏她的玫瑰花。现在简直都看不到树了,树都快要消失啰。你要是认真把树修得漂漂亮亮的,他们可一点儿也不领情,不,他们希望你胡劈乱砍,把树整得奇形怪状。而且小鸟该怎么办?你知道那根树枝上有个鸟巢吗?” “我家有猫,”我说,“小鸟到别的地方去筑巢比较好。” “喔,没错,”他说,“就是这个原因——猫。大家全都要把家里的树砍掉,猫又多得吓人。这样小鸟哪还有机会活下去呀?我告诉你,这工作我实在做不下去了,现在根本没人需要正直坦白的工匠了——你看看这些猫,你自己看看呀!” 对这名修树工匠来说,树和鸟是同一组的,是一对理应享有优先特权的神圣组合。我可以想象,要是他拥有选择权的话,他一定是把树和鸟排在人类之上。至于猫呢,他恨不得把他们全部消灭。 他自然没有胡劈乱砍,只是稍稍修了一下枝桠。到了下一个春季,又有一只画眉鸟在树上筑巢,而幼鸟也一如既往地拍着翅膀落到地上。但其中有只幼鸟,却从顶楼的后窗飞进无人居住的空房。它在那里待了一整天,它坐在一张距离我一英尺远的椅子上,毫不闪躲地迎上我的目光。它对人类没有任何戒心——那时还没有。灰咪咪在门外晃来晃去,所以我一直没把门打开。到了深夜,等群鸟全都安静入睡之后,这只小小鸟才从窗口直接飞向树梢,幸好它并没有在途中掉到地上。所以它大概顺利存活下来了吧。 这件事让我回想起一位住在巴黎的小姐告诉我的故事。她家住在护墙广场附近一座连栋七层楼公寓的顶楼。她生性喜欢漂泊,也没什么家累,所以她不论想到哪里旅行,随时都可以打包上路。她的先生是一名船员。但有天下午,一只鸟儿从树梢飞到她家里,就此待了下来,再也不肯离开。她是个有点儿洁癖的女人,照理说是绝对无法容忍家里到处都是鸟粪。不过“她却不知为何昏了头”。她在家里铺满报纸,让这只鸟儿跟她作伴。等冬天来临时,鸟儿并没有依照天性飞往南方,而我的朋友赫然意识到,她莫名其妙地必须担负起照顾它的责任。她要是现在把鸟儿丢出去,任它在寒冷的巴黎街头自生自灭,它一定活不成。但她有事必须离家一两个礼拜。她没办法抛下鸟儿不管,所以她只好把它关进鸟笼,带着它一起上路。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想想看:我!是我呀!我居然一手提着旅行箱,一手拎着鸟笼地走进某家乡下旅馆!这怎么会是我呢!但我有什么办法?我房间里养了只小鸟,这就表示,我得对那些太太小姐和善一些。我变成了一名人道主义信徒——我的天哪!我走楼梯的时候会被老太太们拦住寒暄。年轻女孩儿跟我谈她们的爱情问题。我直接返回巴黎,闷闷不乐地挨到春天。然后我就咒骂一声,把那只臭鸟扔到窗外。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把窗户关紧,再也没打开过。我绝对不要再变成那副德行,死都不要!” 黑猫的第一胎小猫才只有十天大,她就再度怀孕。我吓了一大跳,这未免也太频繁了吧,但兽医却说这种情形很常见。这胎中最瘦弱的一只小猫——由于某种不可理解的原因,瘦弱的小猫通常个性都非常好,或许是因为他们缺乏强者的力量,所以只好另辟蹊径,努力培养魅力来作为补偿——被送到一间挤满学生的公寓里居住。当他坐在某人肩头,在三楼窗口眺望风景时,有只狗儿突然在他背后大声狂吠。他受到惊吓,出于本能从窗口跳了出去。大家连忙冲到楼下的人行道上,准备替他收尸,结果却看到小猫好端端地坐在地上舔毛,全身毫发无伤。 黑猫目前身边暂时没有小猫需要照顾,于是她从楼上搬了下来,恢复以往的生活。灰咪咪原本大概以为,黑猫已经搬到楼上去尽母亲的责任,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住了。所以她可以放心独享家里所有的空间。她现在明白事情并非如此,她的地位随时都会受到威胁。家里的地位争夺战又再度展开,而这次场面变得十分难看。黑猫在生过小猫之后,变得更有自信,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屈服。比方说,她现在已经不打算可怜兮兮地睡在地板上或是沙发上了。 事情最后是这样解决的:灰咪咪睡在床头,黑猫睡在床尾。但是只有灰咪咪才能叫我起床。现在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要向黑猫炫耀:灰咪咪使出浑身解数进行表演,不停地逗弄,轻拍,细舔,打呼噜,但却不忘腾出一只眼睛来盯住她的对手:看呀,我很厉害吧。她吃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看啊,我比你行吧。她在逗弄小鸟的时候,同样也是在清楚地宣告:怎么样,这下你可不会了吧。我认为,在那几个礼拜中,这两只猫丝毫没有意识到人类的存在。她们就像是两个正在互相竞争的孩子,陷溺在一个眼里只看得到彼此的狭窄宇宙。对他们来说,大人只不过是可以让他们去操纵、去贿赂的对象,完全被排除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整个世界在瞬间缩小,完全局限在那个必须去击败、必须去战胜的对手身上。那就像是在我们发高烧时,所陷入的那种明亮灼热的可怕小世界。 两只猫已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魅力。她们的行为和姿态都跟以前没什么不同。至于她们的魅力——却早已荡然无存了。 但什么叫做魅力?那是一种自然散发出的优雅,由挥霍不尽的大自然所赋予的一种可供尽情挥霍的资产。但这却让我隐隐感到不太舒服,仿佛有一种令人无法忍受,如沙砾般粗糙的杂质,让我意识到这其实不太公平。就因为上天赋予某些生物额外的赏赐,它们就非得要把这些礼物还回去吗?魅力是一种额外、多余,且不必要的东西,是一种注定得丢弃的礼物——必须去给予的恩赐。当灰咪咪四脚朝天,躺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打滚,露出满足、舒适而愉悦的神情时,你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那动人心魄的强大魅力。不过,当灰咪咪一面打滚、一面眯起眼睛盯着黑猫时,她的动作虽然全都跟先前一模一样,却令人感到丑陋不堪,甚至连动作本身,都显得有些生硬突兀。而黑猫不是待在一旁观看,就是试图模仿一些她完全没有半点儿天赋的举动,并总是露出一副满怀妒意的鬼祟神情,活像是偷了某些不属于她的东西似的。大自然若是毫不节制地在某个生物身上尽情挥霍,就像它特别厚待灰咪咪一样,赐给灰咪咪出类拔萃的美貌与智能,那么灰咪咪就应该同样慷慨地挥霍她的天赋来作为回报。 而黑猫的母性也是如此。当她窝在她的小猫中间,摆出专横独断的保护者姿态,伸出一只如黑玉般的纤细前爪,盖在他们身上,半眯着眼,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时,她的神情显得庄严而宽容——并流露出一份漫不经心的自信。这时已被剥夺性别的灰咪咪,就会可怜兮兮地坐在房间对面,这下换成她变得又妒又恨,而她全身的线条、她脸上的神情,和她那整个贴到脑后的耳朵,都在清楚地宣告: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换句话说,在那整整好几个礼拜中,家里的人都觉得她们两个变得一点儿也不可爱了,而她们彼此更是互相看不顺眼,绝不让对方好过。 但不久之后,我首次带她们俩到乡下度假,而一切全都立刻变得不同了。 第七章 她们两个对猫篮都有着充满痛苦与恐惧的不快记忆,所以我想她们绝不会愿意乖乖地待在猫篮里。我让她们在汽车后座自由活动。灰咪咪立刻跳到前座,窝在我腿上。她看起来非常凄惨。在前往伦敦的旅途中,她一路都在浑身发抖并“喵喵”哀号,而她那一刻也不停的凄厉尖叫,把大家全都快要逼疯了。黑猫的声音低沉而哀怨,但这主要是因为她自己心情不好,跟外在环境其实没什么关系。每当车窗前出现一辆轿车或是卡车时,灰咪咪就会吓得“哇哇”大叫。所以我干脆把她放下来,让她待在我脚边,这样她就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车辆了。但这也不行。她想看看那些把她吓得半死的怪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在她看到之后,又觉得完全无法忍受。她蹲坐在我腿上,一听到有声音逐渐逼近,就立刻抬起头来,望着一团黑压压的巨大机器,摇摇晃晃地迅速蹿到前方,或是落到背后——再咧开嘴“喵喵”狂叫。透过一只猫的眼光,去重新体验现实的交通状况,让我学到了崭新的一课,而这是通常一坐上车就完全与外界隔绝的我们所无缘体会到的感觉。我们听不见车外那骇人的噪音——那轰隆轰隆、吱吱嘎嘎的恐怖怒吼。我们要是听得见的话,一定也会像灰咪咪一样吓得发狂。 最后我们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停下车,企图把灰咪咪关进猫篮。这下她吓得发狂了,歇斯底里地拼命反抗。我们只好放开她,把黑猫放进猫篮。黑猫乖乖地待在篮子里,显然很高兴头上有个盖子可以保护她。在接下来的旅程中,黑猫就一直坐在猫篮里,把她的小黑鼻从篮边的洞孔伸出来透气。我们抚摸她的鼻子,跟她说话。她发出低沉哀怨的叫声,但似乎并没有太过慌张。也许她镇定的态度,跟她当时腹中怀了小猫,多多少少有些关连。 灰咪咪仍在不停地发牢骚。在我们前往德文郡的整整六小时车程中,她的尖叫声从来不曾断过。最后她钻到前座的椅子底下,而那不可理喻且毫无意义的惨叫仍然没有停止,不论我们怎么劝怎么哄怎么安慰,全都一点儿用也没有。没过多久,我们也就习惯了,就把它当做是外面的车声,来个充耳不闻。 当晚我们在一位乡下朋友家里过夜。两只猫被关在一个大房间里,里面放了猫砂盆和食物供她们使用。家里还有其他猫,所以我们不能把她们放出来自由活动。灰咪咪为了要赢过黑猫,取得领导地位,一下子就把刚才的恐惧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先去用猫砂盆,先去吃东西,并且霸占了房中唯一的一张床。黑猫吃完东西,用过猫砂盆后,就坐在地板上,抬头望着灰咪咪。等灰咪咪再跳下床去吃东西的时候,黑猫立刻快步蹿到床上,但马上就被赶了下来。 她们就这样过了一整夜。至少,在我醒来时,黑猫依然待在地板上,抬头凝视床上的灰咪咪,而灰咪咪则坐在床尾捍卫她的疆土,低头怒目瞪视黑猫。 我们搬到一栋荒野中的小屋。房子很旧,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屋子里没什么家具,但却有一个大壁炉。两只猫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毫无屏障的熊熊烈火。木头一起火燃烧,灰咪咪就吓得尖声怪叫,一溜烟地逃到楼上,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 黑猫在楼下的房间里嗅来嗅去四处巡视,找到了屋中唯一的一张扶手椅,把它占为己有。她对火很感兴趣;她并不怕火,只要离它远一点儿就行了。 但小屋外的乡野却令她感到害怕——那儿的田野、草地和树木,并不是局限在一个用砖墙筑成的整齐的长方形区域里面,而是一片点缀着几座矮石墙、连绵数亩之远的广袤大地。 但接下来有好几天,我们为了打扫屋子,必须把两只猫赶到外面去。她们知道自己非出去不可,只好乖乖地走到屋外——但才一会儿就又立刻跑回家。刚开始她们不敢离家太远,只是待在窗户下的花圃和鹅卵石附近。接着她们往前多走了几步,到达一堵爬满植物的石墙旁边。然后她们踏入一片围墙环绕的空地。而这个地方,让首次离家探险的灰咪咪不禁流连忘返,居然忘了要立刻跑回家去。这里长满了高耸茂密的荨麻、蓟草和毛地黄,鸟儿和老鼠多得数不清。灰咪咪蹲坐在这片小荒野的边缘地带,而她的胡须、耳朵和尾巴全都在忙碌地工作——专心去倾听,去感觉。但她当时尚未准备好去服从自己的天性。只要有只小鸟突然停到树枝上,就足以让她吓得落荒而逃,一溜烟地蹿回家里,躲到楼上的床底下不敢出来。她在床底下一连躲了好几天。但若是家里有客人来访,或是有人来送木柴、牛奶和面包等生活必需品,她只要一听到车声,似乎就觉得自己被困在屋子里束手待毙。她会连忙冲出大门跑到旷野,大概是认为那儿比较安全。换句话说,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她仿佛在瞬间被废去武功,过去的本能全都变得不管用了。而且她也不肯吃东西,猫经常因为食物难吃,受到惊吓,或是身体不舒服等原因而拒绝进食,他们只靠一点儿牛奶或清水维生,但存活的时间,却往往久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担心她会跑掉——她说不定会想要跑回伦敦。 在我只有六七岁大的时候,曾有个男人坐在我们农庄小茅屋中的灯光下,温柔地抚摸一只猫。我记得他坐在那儿摸猫咪,轻声跟她说话,而那圈圆形的光晕,使男人和猫咪形成一幅至今依然令我难以忘怀的画面。我又再度体会到当时那种强烈的不安,那种极端不舒服的感觉。我站在我父亲身边,跟他一同亲眼目睹并感觉到这一切。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努力回想,试着在想象中看到那照亮柔软灰毛的温暖光晕,并再度听到他那充满感情的嗓音,企图唤醒当时的记忆。但我只记得,我那时感到非常不安,希望他赶快离开。有些事情很不对劲。他想养猫。他是一名伐木工人,在大约二十英里外的山脉附近伐木。到了周末,他就会返回索尔兹伯里,跟他的妻小相聚。现在问题来了:他干吗要在伐木工人住的营帐里养猫啊?他为什么不去找一只可以真正把他当成主人,或至少把营区当做家的小猫,却偏偏要挑一只已经长成的大猫呢?为什么他就是要这一只猫?而我们又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把一只已经养驯的大猫送给别人,而且还是送给一个只是暂时住在伐木营区,雨季一到就会回到城里去的男人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嗯,答案就隐藏在当晚屋里那种暗潮汹涌的紧张气氛之中。 是我们自己把猫送到伐木营区去的。 在一座山脉的高耸丘陵地带中,有一片树林密布、有如公园一般美丽的静谧乡野。在树林低处有一片搭满白色营帐的垦拓地。四周回荡着聒噪的蝉鸣声。当时应该是九月底或是十月,因为雨季快要来临了。天气热得要命。从远方的树林中,传来“咻咻”的锯木声,听起来就跟蝉鸣一样单调且持续不断。稍后当锯木声停止时,四周就显得分外寂静。远处又有另一棵树“哗啦啦”地倒下来,断裂的枝桠散发出一股温暖而浓郁的草叶香气。 我们当晚在那个闷热寂静的地方过夜。猫咪就留在那儿没跟我们回家。营区里没有电话,但那个男人下个周末就打电话给我们,说猫咪不见了。他非常抱歉。他遵照我母亲的指示,在猫爪上抹了奶油,但没把猫关起来,因为帐篷里根本没地方可关猫嘛,现在猫已经跑掉了。 两个星期后,在一个炎热的早晨,那只猫咪突然从灌木丛里冒出来,慢慢爬回家中。她原本是一只毛色亮丽的漂亮灰猫,现在瘦成了皮包骨,毛色黯淡无光,眼神狂乱且充满了恐惧。她立刻跑到我母亲身边,蹲下来痴痴地望着她,以便确定在这恐怖骇人的世界里,至少还有这个她所信赖的人陪在身边。然后她就跳进我母亲怀里,沉浸在返家的喜悦中,开心地打呼噜并“喵喵”叫。 嗯,她足足走了二十英里,就算她是从空中飞过来的,至少也有十五英里左右的距离,通常猫是没办法走那么远的。这只猫咪偷偷溜出帐篷,朝着直觉告诉她的方向奋勇前进。那里并没有像样的路可走。在我们家农庄和伐木营区之间,只有一些胡乱辟出来的简陋羊肠小径,全都是一些难走的泥巴路,而且在通往营区途中,还有足足四五英里的道路,只不过是一些车轮碾过干草留下的痕迹。她不可能会懂得要沿着车轮踪迹走回家。她想必是直接穿越乡野,那片杳无人烟的荒凉草原,虽然有许多鸟类和老鼠可让她填饱肚子,但同样也有着豹、蛇和猛禽等猫族的天敌。她可能都是在夜晚行动。而且她还得越过两条河流。当时旱季将近尾声,河面并不是太宽阔。有些地方应该有石头可供踏脚渡河,要不然她也可能仔细搜寻河岸,找到某株枝桠跟对岸相连的大树,沿着树枝越过河流。她说不定还要游泳哩。我听说猫其实会游泳,但我从来没亲眼见过就是了。 雨季就在那两个礼拜突然到来。两条河流都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泛滥成灾。在十英里、十五英里、二十英里外的上游区,有强烈的暴风雨来袭。河水突然暴涨成高达二至十五英尺的滔天巨浪,以万马奔腾之势朝下奔流。在雨季第一波洪水冲下来时,猫很可能就坐在河岸边,等着找机会渡河。但她非常幸运,安然无恙地渡过了两条河流。不过,她应该掉进水里过:她的毛显然曾经湿透,然后才被风吹干。当她平安渡过第二条河流之后,她还得在荒凉的大草原上再走上整整十英里路。她当时想必是饿着肚子,气急败坏地盲目摸索,她完全没有半点儿把握,只知道自己必须往前走,照着直觉告诉她的方向继续前进。 灰咪咪并没有跑掉,虽然,每当家里有陌生人接近,让她吓得溜到田野中躲藏的时候,她心里或许曾动过要离开的念头,但她并没有真正付诸行动。而在另一方面,黑猫却气定神闲地窝在扶手椅中,霸住这个位子再也不肯走了。 我们那时候忙得要命,有许多工作要做,粉刷墙壁,扫地,把附近好几亩地上的荨麻和野草全都清除掉。我们根本没时间煮饭,所以吃得很随便,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黑猫乖乖地跟我们一起乱吃,她很快乐,因为胆小的灰咪咪自动退出战场,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猫会跟她竞争了。只要我们一回到家里,黑猫就会跑过来绕着我们腿边打转,开心地打呼噜,而我们自然会好好疼她一下。她窝在椅子上,望着我们踩着大皮靴“乒乒乓乓”地走进走出,再凝视着狂舞的炉火,没过多久——这种转变并非在瞬间发生,她还得花点儿时间去适应——那艳红且不停蹿动的火焰,就成功说服她相信一个我们早就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实:猫咪本来就该待在炉火边取暖。 她的胆子越变越大,不久之后,她就已经敢走到炉火边,坐在那儿烤火了。她爬到角落的木柴堆上,再从那儿跳进旧烤箱里面,显然是觉得这儿比扶手椅更适合生养小猫。但有人忘了她还待在里面,就把烤箱关了起来。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隐约传来黑猫哀怨的惨叫,声音流露出她在面对残酷命运时的茫然无助。黑猫的抱怨声向来不能等闲视之:这表示事态严重,她不像灰咪咪那么爱发牢骚,她只有在真正有事情时才会“喵喵”哀啼。我们赶紧跑下楼。那哀怨的惨叫是从墙壁中传出来的。黑猫被关在烤箱里。这其实没什么危险,但她却吓得半死。在此之后,她就不再作任何非分之想,总是乖乖地待在地板上和扶手椅中过日子,至少在这些地方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所以,当灰咪咪终于从床底下爬出来,回到楼下时,却赫然发现江山易主,黑猫已经在家中称王了。 灰咪咪用凌厉的眼神瞪视黑猫,她弓起背脊,摆出恐吓的姿势,并突然做出凶狠的攻击动作,想要把黑猫吓得从椅子上蹿下来,离炉火远一些。但黑猫根本理都不理她。灰咪咪想要开始耍那不吃东西的老把戏。但她运气不好,我们大家全都忙得没空跟她玩这种游戏。 黑猫舒舒服服地窝在炉火边,而灰咪咪却离得远远的,完全被排除在外。 灰咪咪坐在窗边,对蹿动的火焰发出挑战的叫声。她走近了一些——炉火并没有伤害到她。而且黑猫就坐在炉火边,近得连胡须都快要碰到火焰了。还不是一点儿事也没有。灰咪咪再靠近一些,坐在壁炉前方的地毯上,凝视着火焰。她的双耳贴向脑后,尾巴甩个不停。她也跟黑猫一样,渐渐明白关在栅栏后的火焰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在壁炉前躺下来打滚,就像她在伦敦家中晒太阳时那样,露出奶油色的腹部享受温暖的炉火。她现在已经不怕火了,而她绝对不能容忍黑猫在家里称王。 我一个人在小屋里住了几天。没多久,黑猫就突然失去了踪影。灰咪咪窝在扶手椅中,灰咪咪躺在炉火前。我找遍小屋,却还是看不到黑猫的身影。灰咪咪开心地打呼噜,舔我,咬我,不停地“喵喵”撒娇,告诉我家里只有她一只猫,她觉得好开心哟,没有黑猫真是太太太棒了。 我出去找黑猫,发现她躲在田野中,哀怨地“喵喵”叫。我把她抱回家,而她一到家就吓得抱头鼠窜,一看到灰咪咪就躲得老远。我气得揍了灰咪咪一下。 接下来,每当我开车去买东西,或是到荒野去工作时,黑猫就会一路跟着我走到车边,“喵喵”叫个不停。这并不是因为她想跟我一起上车,她压根儿就不想放我走。我注意到,只要我一开车离去,她就会爬到墙上或是树上,背贴着安全的屏障,直到我回家她才会跳下来。灰咪咪显然是趁我不在的时候,狠狠修理了黑猫一顿。黑猫那时候就快要生了,她生完第一胎就立刻再度怀孕。灰咪咪比她强壮多了,她自然根本就不是对手。这次我发狠痛揍灰咪咪,骂她是恶劣的坏猫。她精得很,自然明白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凶。我每次开车出门前,就先把黑猫带进小屋,把灰咪咪关在门外。灰咪咪满肚子不高兴。黑猫虽被她压得死死的,但却在我们的支持下重新霸占扶手椅,死都不让灰咪咪靠近。 于是灰咪咪就这样踏入花园,在除掉杂草之后,现在那儿只剩下一片半亩大的残梗。她抓了几只老鼠带回家,放在地板中央。我们一点儿也不领情,马上把老鼠丢出去。这下灰咪咪干脆就不回家了,开始在户外过日子。 石墙中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径,可以通往下方一片面积不大的林中空地,这里长满了高到肩膀的杂草。我们把杂草清除干净,发现空地中央有一个平静无波的小池塘。池边有一株大树,浓密的树荫覆盖住整个湖面,池塘周围长满青草,后面还有几株矮树和灌木丛。 池塘边有一块大石头。灰咪咪坐在石头上俯瞰池水。这玩意儿到底危不危险呀?对她来说,一大片宽阔的水面,就跟炉火一样新鲜,她过去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怪物。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池水涌到石边,溅湿了她的爪子。她吓得暴吼一声,赶紧朝家里跑去。她坐在屋子大门前,双耳贴向脑后,紧盯着下方那条通往池塘的小径。过了一阵子,她开始慢慢走过去——她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灰咪咪绝不会那么快就承认自己犯错。她先装模作样地摆好姿势,好整以暇地舔理皮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表示自己根本不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然后她换了另一条路线,先从花园地势较高的地方穿过去,再走下布满岩石的斜坡,绕一个大圈回到池塘边。池边的石头仍待在原处。池塘中的水仍在微微晃动。而池边那株枝桠低垂的大树也依然存在。灰咪咪穿越潮湿的草地,而她活像个老太太似的,嫌东嫌西地小心选路走。她坐在石头上,低头凝视池水。一阵风吹过来,她头上的粗树枝迎风摇晃,池水也再度拍击石头,溅湿了她的爪子。她连忙把爪子缩回来,坐得直挺挺的,姿势显得既僵硬又紧张。她抬头看看大树,树枝被风吹得一阵急晃——这对她来说倒是熟悉得很。她望着晃动的池水静静思索,然后做了一个动作,这通常是她在面对食物时才会出现的举动。灰咪咪和黑猫若是看到她们没吃过的食物,都会先伸出爪子碰碰看再说。她们会先戳一戳,拍一拍,把爪子凑到鼻前闻一闻,然后才开始舔食那些陌生的食物。灰咪咪伸出爪子去碰水,但其实她根本没真的碰到。她缩回爪子。那时她差点儿就拔腿开溜:她全身肌肉紧绷,摆出准备逃窜的姿势,但却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她俯下头去舔水。她不喜欢池水的味道。那跟晚上我搁在床边杯子里的水味道不太一样,也跟水龙头里流出的液体有些差别,她平常口渴的时候,就会把头凑到水龙头边就水喝。她将爪子浸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再缩回来,舔爪子上的水。的确是水,没错。水,她当然不陌生啦,但水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 灰咪咪蹲坐在石头上,低头望着池塘,凝视自己的倒影。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又不是没看过镜子。但往来波动的涟漪搅乱了她的倒影。她伸出爪子去触碰水中的影像,但这跟镜子不一样,她的爪子直接穿过倒影浸入水中,弄得湿答答的。她连忙挺起身来,这下她可是真的生气了。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分了,她摆出高贵的仪态,昂首阔步地穿越潮湿的草地,缓缓走回屋中。她踏进大门后,先用怨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黑猫一眼,接着就走到炉火边,背对着黑猫坐下来,而黑猫坐在她的王位上,神情戒备地盯着灰咪咪,准备捍卫她的疆土。 灰咪咪又重新走回池边,爬上石头。她坐在石头上,而她注意到,许多鸟儿栖息在池边的大树上,等她一离开这片林中空地,它们就会飞下来饮水戏水,在池面上往来飞舞。灰咪咪现在完全是为了想要捕鸟,才会走到池塘旁边。可惜她连一只也抓不到。据我所知,在我们住在小屋这段时间,她从来也没真正抓到过一只鸟儿。这或许是因为这地方猫太多了,所以鸟儿已经学会该怎么避开猫的魔爪了吧? 我若是在夜晚驾车驶过附近的小径,车灯总是会照到几只猫:在篱笆中间抓老鼠的猫,快跑避开车轮的猫,站在大门前的猫,坐在围墙上的猫。 我们的小屋地点非常隐秘,周围有许多树丛与围墙,跟外界的道路和其他房屋完全隔绝。我们搬到这儿来的第一个礼拜,就有好几只猫过来打探情况,看看新房客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带猫一起过来住。 一天深夜,我看到有条微带红色的尾巴,从敞开的窗口蹿了出来。我以为那是猫,然后我就上床睡觉了。但第二天,我在店里听别人说,这儿会有狐狸远从达特穆尔高地跑过来来抓猫。我听到一大堆关于猫跟狐狸的吓人故事。但你要是住在乡下,是不可能永远把猫关在屋子里的,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猫的地方,似乎也不能保证猫能避开狐狸的攻击,或是其他任何危险。 后来我发现那条红尾巴的主人,原来是一只红棕色的漂亮猫咪。灰咪咪已经把小屋占为己有,所以当时那只猫是被灰咪咪轰了出去。没过多久,只要有猫胆敢靠近庭院入口,就算那儿距离屋子足足有一百码远,灰咪咪也会立刻冲过去把他们赶走。小屋和周围的田野已全都变成灰咪咪的领土。屋子附近有一片地势较高的旷野,我们经常会看到她躺在那片狭长的草地上晒太阳,要不然就是蹲伏在泥潭遍布的低洼地带,那儿有许多鸟儿会飞下来饮水。 然后发生了一起动物入侵事件。屋子旁边的篱笆倒了。有天早上,当我准备去生火时,却看到两只猫一块儿站在窗台上,她们俩显然已暂时结为同盟,因为窗外突然跑来一大群臭气熏天的巨兽,在院子里轰隆隆地横冲直撞,并发出骇人的吼叫声,而她们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恐怖的怪物。黑猫又开始发出她那哀怨而空洞的哀叫:这实在是太过分了,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呀?这我可没办法应付,拜托快来帮帮忙吧。而灰咪咪却站在远离危险的窗台上,发出挑战的尖叫。附近田野中的牛群冲破篱笆,大批大批地涌进我们家院子里,它们经过小屋,直接走向池塘和狭长的田野,显然是知道那里有肥美的牧草。没人替我把牛赶出去,等了许久,才好不容易等到救星出现,而牛群的主人更是连影子都没看到。五十头左右的巨兽开开心心地在这儿待下来,把两只猫搞得心烦意乱。在救星替我们把这些吓人的巨兽赶回它们自己家去之前,两只猫不停地在窗台间蹿过来蹿过去,再气冲冲地冲到大门外,发出怨恨的“喵喵”叫声。她们完全没受到伤害。这让两只都市猫学到了一课:这种陌生动物其实一点儿也不危险。在一两天后,入口处的大门忘了关,附近荒野中的几匹小马闯进了我们家院子里,而两只猫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连叫都没叫一声。八匹小马待在旧花园里吃青草,灰咪咪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在石墙上盯着它们瞧。她并不打算跳下墙,但她对它们很感兴趣,在小马们自己决定离开之前,她一直坐在墙上望着它们。 猫会花上好几个钟头,去观察他们不熟悉的生物、事件,以及动作。像是铺床、扫地、行李打包、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缝纫、编织等等——他们全都爱看得很。但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就在一个多礼拜前,黑猫带着她的两只小猫坐在地板中央,兴致勃勃地看我剪布。他们仔细观察那动个不停的剪刀,我双手的动作,看我把各种布料分门别类地堆成好几摞。他们整个早上都待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得入迷。但在我看来,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其实跟我们人类想的并不一样。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举例来说,每当灰咪咪一连花上半个钟头,望着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时,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而当她望着窗外迎风摇摆的树叶时,她又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当她抬头凝视悬挂在烟囱上方的月亮时,她眼中所看到的又是何种风景? 黑猫咪对小猫的教育向来不遗余力,从来不会放过任何让小猫们学习知识或是获得教训的机会。那么,她为什么要花整个早上的时间,让两只小猫分别坐在她两旁,跟她一起凝视那在黑布上闪烁的金属光芒,又为什么要去闻闻剪刀、闻闻布,在附近转来转去,然后再把她观察所得的结果告诉小猫,要他们跟着照做呢?只是小猫做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因为他们实在有太多游戏要玩。但他们还是乖乖去闻闻剪刀、闻闻布,把母亲交代的事情一一做好。然后他们又再度坐下来凝视。可以确定的是,她显然是在一边学习,一边把她所学习到的知识,全都教给她的孩子们。 第八章 黑猫在生第二胎前身体不太好。她背上秃了一大块,又瘦得很。而且她也显得过度焦虑:生产前那个礼拜她变得很黏人,生怕被独自抛下。小屋里挤满了人,很容易找到人跟她做伴。然后到了周末,家里就剩下三个女人,外面天气很糟,而我们想开车到海边,去看看暴风雨中的冰冷大海。但黑猫说什么都不肯放我们出门。我们的脾气都变得很暴躁:大家非常紧张,因为黑猫的状况不适合哺乳,我们只能让她留下两只小猫。这表示我们不得不让其他小猫安乐死。 她在周日早上十点左右开始阵痛。这是一段漫长且极耗体力的过程。第一只小猫在下午四点左右出生。她非常疲累。在生出小猫后,她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开始去舔她的宝宝。这是一只漂亮的小猫。但我们事先已经说好尽量别去看小猫,别去欣赏这些活泼健壮的小生命。最后第二只小猫终于出生了。现在她已累得筋疲力尽,可怜兮兮地发出“快来帮帮我啊”的凄惨哭叫。我说,就这么决定:她可以留下这两只小猫,而我们得把其他小猫处理掉。我们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灌下许多酒。然后第三只小猫出生了:好了,好了,这下总该生完了吧?接着又是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可怜的黑猫,她努力尽她的本分,产出小猫,然后舔他们,负责清理与收拾善后——她窝在扶手椅中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她终于把自己打理整齐,小猫也干干净净地开始喝奶。她伸展肢体躺下来,发出满意的呼噜声,而她看起来棒透了。 勇敢的猫咪,聪明的猫咪,美丽的猫咪……但这一点儿用也没有,我们还是得把其他四只小猫处理掉。 于是我们动手做了。那真是恐怖至极。事后我们其中两个人在黑暗中带着火把,走到屋外狭长的田地,在连绵不断的雨中挖了一个洞,把四只死掉的小猫葬在土里,而我们边做边不停地咒骂,诅咒大自然,诅咒对方,并诅咒生命。然后我们重新返回那安详静谧、有着温暖炉火的长形农庄房间,看到黑猫躺在一条干净的毯子上,一只带了两只小猫、既漂亮又骄傲的猫——这时文明又再度获得胜利。我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小猫,他们竟然已变得这么强壮,两只挨在一块儿用后腿站起来,用他们那小小的粉红前爪,搭在他们母亲腹侧不停摩挲。实在无法想象出他们死去的模样,但他们能活下来纯属运气,完全是随意选择的结果,而我的手,那只从天而降的巨掌,命运之手,若是在一个钟头前将他们抓了起来——那么这两只小猫现在就会躺在雨湿的田野中,埋在又厚又潮的泥土下了。这真是个恐怖的夜晚,我们喝了太多酒,我们下定决心要把黑猫送去结扎,因为说真的,受这种苦真是太不值得了。 灰咪咪爬到椅子扶手上,蹲伏在那儿,伸出爪子去碰其中一只小猫。黑猫恶狠狠地挥出利爪,灰咪咪悄悄溜到屋外,蹿进雨中。 第二天大家都觉得好过了一些,于是我们开车去看海。海洋显得碧蓝而宁静,天气已在一夜之间好转了。 黑猫骄傲的呼噜声响遍了整个大房间。 而灰咪咪带了几只老鼠回家,把它们搁在石头地面上。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种用来占上风的手段,一份礼物。但这没什么用:死老鼠实在不太有吸引力。她一把老鼠带进来,我就立刻把它们扔出去,而她紧盯着我,双耳贴向脑后,眼中散发出忿恨的光芒。 我每天早上一醒来,就看到灰咪咪坐在我床下,地板上搁着一只刚被咬死的老鼠。 喔,好心的猫咪,聪明的猫咪。非常谢谢你,猫咪。但我还是把它们给丢了出去。而黑猫立刻赶过去大快朵颐。 我坐在院子石墙上的时候,看到了灰咪咪捕猎的过程。 那天,天空笼罩着一层瞬息万变的薄云,放眼望去,田野、小屋、树林和庭院全都显得灰灰暗暗的,看不见一丝阳光。而灰咪咪待在一株紫丁香树下,只是树影中的一个灰影。她纹丝不动地待在那里,但若是仔细一瞧,就可以看出她的猫须和耳朵都在微微晃动。这样当周遭的树叶和草丛随着微风摇晃时,她就不会因太过静止而显得不自然。她盯着几码外的一株残梗,眼珠子机警地不停移动。就在我望着她的时候,她忽然低伏着身子快步蹿向前方,看起来就像是在款摆的树枝下晃过一个灰影。有三只小老鼠正在一堆枯草丛中爬来爬去。它们并没有看见她。它们停下来嚼个几口,再往前走几步,又重新坐起来东张西望。怪了,猫怎么没立刻扑过去呢?她距离它们还不到四英尺远。我待在那里,猫待在那里,老鼠继续保有它们的性命。就这样过了整整半个钟头。猫的尾巴尖端动了起来,但这并不是不耐烦,而是清楚地传达出她心里的想法:反正时间多的是。一朵后面躲着正午艳阳的灿烂云彩,洒落下二十来颗大大的雨珠,每一滴都是金灿灿的。一滴落在猫的脸上。她显然觉得很烦,但她并没有动。金色的雨点溅落到三只老鼠中间。它们停下动作,然后坐起来四处张望。我可以看到那些小小的黑眼珠在凝神细看。两颗雨珠落到了灰咪咪的头顶上。她把雨水甩掉。老鼠僵住了,而灰咪咪如一道灰色闪电般扑了过去。接着响起一阵微弱的可怜的“吱吱”叫声。猫嘴里叼着一只老鼠坐起来。它在蠕动挣扎。猫扔下老鼠,它往前爬了一小段路,她紧跟在后。她猛然挥出一掌,伸出五根邪恶的尖爪,往内一捞,把老鼠拨到她面前。它“吱吱”狂叫。她张口一咬……叫声停止了。她坐在那里,优雅地舔毛梳理自己。然后她叼起老鼠,小步朝我跑过来,而且还把它抛起来,再用嘴去接住,就跟当初她对待自己小猫时的动作一模一样。她把它放在我的脚边。她打从一开始就看到我坐在那儿,但却完全不动声色。 人们离开小屋,只剩下我一个人。因此我有比较多的时间来好好宠我的猫咪,跟她们说说话。 有一天,当我在厨房里,把她们的盘子搁在餐桌上,忙着替她们把食物切碎时,灰咪咪跳到桌上,开始就着其中一个盘子吃了起来。黑猫待在地上等候。但是当我把两个盘子放到地上时,灰咪咪却走开了:她才不要在地上吃哩。 第二天还是一样。在黑猫乖乖待在地上吃饭的时候,灰咪咪却试着逼我在餐桌上一个较为优越的位置喂她吃。我告诉她,这太荒唐了。而接下来整整三天,她没吃过家里一口食物。她或许抓过老鼠吃,不过她自然不会让我们看到。到了第四天,她又一如既往地跳上餐桌,而我心想:好吧,这还挺有趣的,让我们瞧瞧吧。她很开心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个精光,并老是低头斜睨待在地上吃的黑猫:看啊,我可比你得宠吧。 没过几天,黑猫也跳上餐桌,想要得到同样的特权。看到这种情形,灰咪咪又把耳朵贴向脑后,跳到餐桌上方的窗台,等我把碟子放到那儿去喂她。她打定主意,要是黑猫能晋升到在餐桌上用餐,那她就得要求更好的待遇。 这把我给惹火了,我告诉这对活宝,她们的行为很惹人厌,她们要吃就在地上吃,否则就准备饿肚子吧。 然后灰咪咪就开始离家出走,接连好几天不吃不喝。她整个白天都待在屋外,然后是一天一夜不回家——有一次她甚至两三天不见踪影。若是在非洲的农庄,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就会说:灰咪咪就快要变野啰。而我们将会采取必要措施,大惊小怪地替她穷操心,把她关起来,设法唤醒她家居的天性。但在人口高度密集的英格兰,要变野大概没那么容易。甚至在达特穆尔高地,也总是可以看到在不远处闪烁着某户人家的灯光。 等她下次回来时,我投降了。我在餐桌上喂她,赞美她,而且还有些冷落了黑猫——毕竟她还有小猫跟她做伴。于是灰咪咪重新返回家中,晚上窝在我的床脚下睡觉。而每当她带老鼠回家时,我总不忘略略奉承她一番。 黑猫吃死老鼠。灰咪咪从来不吃。有趣的是,黑猫非要等我看到老鼠时,她才会采取行动。当一具尸体已被我接受,而灰咪咪也得到夸奖之后,黑猫就会从椅子上跳下来开怀大嚼,她的吃相很干净且极具章法。这时灰咪咪会一直盯着她瞧,但却不会去阻止她。不过呢,她倒是曾试着把老鼠放在餐桌或是窗台上,好像是希望放在那儿就不会被黑猫发现。没有一次能逃过黑猫的眼睛:她每次都会爬上去把老鼠吃掉。 然后,有天早晨,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我那天到奥克汉普顿去购物。我一回到家,就看到在地板中央,有一个用绿叶堆成的小圆锥体或是小丘似的东西。灰咪咪坐在它旁边,盯着我瞧。黑猫带着她的小猫窝在扶手椅中等待。她们两个都希望我会注意到那堆绿玩意儿。 我走过去看。在那堆绿东西下面,躺着一只死老鼠。灰咪咪抓到老鼠,把它放在地上当做礼物。但我回家的时间比她预期的要晚多了,这让她有时间去做点儿装饰——或者也可能是在向黑猫示警:少来打这只老鼠的主意。 她想必是到新修过的树篱那儿来回走了三趟,带回来三根野生天竺葵细枝,仔细地把它们搁到老鼠上面。 在我恭维她的时候,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猫——那是一种充满恶意、自觉高人一等、耀武扬威的眼神。 我听说狮子有时会把树枝拖到新捕获的猎物上。这是为了要做记号,为了保护它避开胡狼和土狼,还是要替它遮蔽阳光? 灰咪咪是否在历经数千年的悠悠岁月之后,依然不曾忘却她与狮子的血缘? 但我好奇的是:如果黑猫并没有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如果灰咪咪仍然是我们以及我们所居住的地方独一无二的主人,那么当她步入中年之后,她是否还会费神来向我们献媚讨好?她是否还会发展出这样一套自负虚荣的复杂语言?她是否还会动手去猎捕一只鸟儿或是一只老鼠?我看大概是不会吧。 第九章 返回伦敦的时间到了。我把灰咪咪放出来,让她在后座自由活动,而在接下来整整六小时车程中,她又开始发出那持续不断的单调抱怨声。只有在她打盹儿的时候,我们才能获得片刻安宁。但等她一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还待在车上活受罪,又发出一声比先前更加凄厉的恐怖哀号。 在回程中,我发现灰咪咪出现了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周遭的噪音、颠簸的车身和旅途的不适,仿佛还不够她受似的,她竟然还想要亲眼瞧瞧其他车辆逐渐逼近或是迅速退去的骇人景象。我敢发誓,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时,她的叫声就带有一种满足的意味。她就像是个精神病患者,可以从恐惧中得到某种快感。 黑猫带着她的两只小猫,安安静静地待在猫篮里,喂小猫喝奶,每当我把手指伸进去摸她的鼻子时,她就会开始打呼噜。她一路上几乎一声也不吭,只有在灰咪咪叫得特别凄厉的时候,她才会张开金口,跟灰咪咪一搭一唱地互相应和。黑猫的叫声似乎是在说:好吧,既然她叫得那么厉害,那显然是事态严重,所以我当然也该一起叫啰。但黑猫通常只叫个几声,就会再度安静下来。 我一回到家,就把两只猫放出来,她们两个马上恢复正常,好像从就来没离开过家似的。黑猫把两只小猫带进浴室,看来她是认为两周大的小猫应该开始受教育了,而她打算把浴室当做上课的地方。灰咪咪立刻爬上楼,把床占为己有。 秋天到了。屋里得开暖气,所以我只好把后门关上。我把猫砂盆放在阳台上,只有在她们吵着要求出去的时候,我才会开门。但她们要求的次数并不多:在天气转冷以后,她们似乎已十分安于室内的生活。 正在发情的黑猫在屋子里横冲乱撞。她在德文郡产下小猫的十天之后,就开始再度发情。她发情的时候,灰咪咪正好出门狩猎。黑猫让小猫待在炉火前的椅子上,走到屋外去找公猫。但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附近竟然连一只公猫也找不到:大概全都被灰咪咪给赶跑了。在伦敦的时候,黑猫只要开口呼唤,附近的公猫们就会立刻穿过花园,越过围墙,跑到她的身边,但在这里,却连一只公猫也没出现。她得走远一些才行。她先把小猫带到楼上,似乎是认为那儿比较安全,然后她再走到院子入口处,坐在那儿扯起喉咙大声呼唤。不过,她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匆匆赶回来看小猫,因为对黑猫来说,即使是性需求,也无法让她忘却身为母亲的职责。她喂小猫吃完奶以后,又再度走出去。她几乎什么都不吃,成天就待在那儿不停地嘶吼、恳求,一下子就瘦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每当我在半夜醒过来时,都会听到她在院子入口附近大声嘶喊。但她终究还是没找到交配的伴侣,不过她倒是渐渐胖了回来,毛色也重新恢复了亮丽。 在我们离开伦敦的短短几个月中,这个区域“猫口”结构出现了重大变化。原来的猫全都失去了踪影。灰虎斑猫不见了,长毛黑白猫也不见了。只有那只较晚出现的灰斑白猫还待在这里。这附近根本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跟黑猫交配的公猫,于是灰斑白猫成为下一任父亲,而我们都等不及想要瞧瞧,这次的基因组合又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小猫。 那年秋季又湿又冷。我到后院去的时候,灰咪咪和黑猫都会跟我一起出去,她们小心翼翼地越过潮湿的落叶,再互相追逐着奔回屋里。她们已开始建立起某种友谊。她们依然不会去舔对方的毛,或是窝在一块儿睡觉。但她们有时候会一起玩一下,不过,通常先想找对方玩的那只猫,往往都是用热脸去贴冷屁股,被“嘶”的一声凶回来,讨个老大没趣。她们每次碰面时都显得十分谨慎,先互相闻闻对方的鼻子——你究竟是敌是友?活像是两个敌人在握手似的。 黑猫的行动变得越来越迟缓,几乎整天都在昏睡。灰咪咪又重新变成家里的猫老大,开开心心地耍她的把戏,拼命地表现自己。 黑猫又在顶楼的房间里产下小猫,而这次我们让她把六只小猫全部留下来。上次屠杀小猫的惨剧,直到现在还让我们感到悲痛不已,这次真的是再也下不了手了。 等小猫大到会走路的时候,黑猫下定决心要做到一件事,她就只有这个要求,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得让小猫搬到我的床底下去住。这是因为,顶楼房间老是没人在,害她没人做伴,也没人疼爱,让她非常不高兴。现在是圣诞节,那个念书的女孩正高高兴兴地忙着四处参加宴会。黑猫个性非常固执。她把小猫带到楼下。我把小猫放在裙子上,把他们带到楼下的浴室。黑猫又把他们带回我的房间。我再把他们送下去。她不死心地再把他们带回来。最后我使出了一记杀手锏:我干脆把房门关了起来。 现在是小猫最可爱迷人的时候,但同时你也恨不得赶紧把他们全都送走。小猫在你脚边到处乱蹿,小猫跳到餐桌上、椅子上、窗台上,小猫把家具抓得破破烂烂的。不管你望向何处,都可以看到一只黑色的迷人小妖精——他们全都是黑色的,六只小黑猫,他们那位灰白毛色的父亲,显然没对他们的外貌发挥任何遗传作用。 黑猫待在小猫中间,她毫不懈怠、全神贯注、尽忠职守地紧盯着她的小猫,连片刻也不曾放松。她喝下好多牛奶,远超过她平常的食量。这是因为,每当小猫走到她附近,她就得向小猫示范该怎么喝牛奶。只要有小猫走到盘子旁边,她就会低头吃上几口。我曾亲眼看到,黑猫饱得连一口都吃不下了,所以等小猫一走出房间,她就立刻停止进食,开始舔理皮毛,准备休息。但接着又有一只小猫走了进来。黑猫连忙俯下头去继续大吃,一边还不忘发出劝哄小猫的低沉颤音。小猫走过来,好奇地坐在母亲旁边看她吃。黑猫强迫自己继续吃下去,但速度却放慢了许多。小猫低头嗅嗅食物,显然觉得还是妈妈的奶最好喝,于是他走过去想衔住黑猫的奶头。黑猫发出一声威严的低吼。小猫听话地走到盘子前,象征性地舔了一两口。舔完后,小猫觉得自己已尽到责任,赶紧跑到黑猫身边,而黑猫“砰”的一声躺下来,开始喂小猫喝奶。 黑猫在教小猫用猫砂盆时也非常尽责。她自己才刚到院子里上过厕所,但她还是得训练小猫大小便呀。黑猫爬到猫砂盆里,摆出适当的姿势。她开口呼唤小猫:快看看妈妈是怎么上厕所的。小猫在四周到处游走,但不管小猫有没有专心看,她还是继续蹲在那儿不动。她只要一发现小猫明白了她的用意,就会赶紧走出猫砂盆,坐在一旁,发出“喵喵”轻叫和温柔的呼噜声,鼓励小猫照她示范的动作去试试看。才一点点大的小猫咪模仿妈咪的动作。结果居然成功了!小猫露出惊讶的神情。妈妈慈爱地舔舔小猫。 黑猫生的小猫从来不会随地便溺。事实上,他们就像经过严格训练的孩子们一样,在这方面甚至有些过度焦虑的倾向。小猫在离猫砂盆有段距离的地方玩耍时,会突然发出一声慌乱的尖叫。他毛毛躁躁地赶紧摆出正确的排泄姿势——但接着又是一声慌乱的尖叫,这可不是上厕所的地方啊。黑猫立刻跑过来慈母救子,黑猫催小猫快点跑到放猫砂盆的房间。小猫“喵喵”叫着跑进房间,也许在半途还忍不住撒了一点尿。小猫爬进猫砂盆里,痛痛快快地大肆解放,而他母亲坐在一旁,露出嘉许的神情。小猫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喔,我可是一只爱干净的乖小猫哟。小猫爬出猫砂盆,妈妈赞许地舔了舔他,那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自信的轻舔,就好像是慈爱的亲吻。 这只小猫已经没问题了,但其他小猫呢?黑猫又急匆匆地离去,检查小猫们的面孔、尾巴和皮毛,成天忙个没完。等小猫大到快可以送人的时候,他们简直就是满屋子乱蹿乱躲,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踪影。黑猫像发疯似的在屋子里冲来冲去,沿着楼梯跑上跑下,在房间里跑进跑出。你们在哪里,你们到底在哪里呀?小猫们舒舒服服地窝在一块儿,躲在盒子后面,藏在碗橱里面。不管黑猫怎么喊,他们硬是不肯出来。所以她只好“砰”的一声,在他们附近躺下来,待在那儿半眯着眼替小猫当守卫,以免有敌人或是闯入者跑进来伤害他们。 她把自己给累得半死。小猫们一只接一只地相继离去。一开始她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然后她才在瞬间猛然惊觉,身边怎么只剩下两只小猫了。到后来,家里只剩下最后一只小猫了。黑猫将她所有强大丰沛的母爱,全都灌注在这只唯一的小猫身上。最后连这只小猫也离开了。黑猫在屋子里四处狂奔,高声哀号着寻找她的心肝宝贝。但过了一阵子,黑猫突然把这件伤心事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她体内有某个开关被关掉了似的。她爬到楼上,回到她的老地方,窝在沙发上睡觉。好吧,她大概根本就没生过小猫吧。 然后她又怀了下一胎。小猫,小猫,大批大批连番报到的小猫,硬赖在家里不肯走的小猫。小猫实在是太多了,而在我们看来,小猫简直就跟树上的叶子一样,先从光秃秃的枝桠上冒出来,渐渐变得青翠浓密,然后再枯黄坠落,每年周而复始地重复同样的过程。到家里来玩的客人常会问道:那只可爱小猫咪后来怎么样啦?什么可爱小猫咪?他们全都是可爱的小猫咪啊。 小猫咪,一头浑身裹着透明薄膜、充满生命力的迷你小生物,躺在一摊污血中。十分钟之后,他虽然还是浑身湿答答的,但已经被母亲清理干净,开始咬着奶头吸奶了。过了十天,这个有着一对雾蒙蒙柔和双眸的小不点儿,开始察觉到有某个吓人的庞然巨物俯向他,于是连忙咧开嘴巴,勇敢地发出一阵挑战式的嘶声。若是在野生世界中,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这个动作就会激活他与生俱来的野性,使他成为一头不折不扣的野猫。但现在情况并不一样,他感觉到人类的手轻轻抚摸他,人类的气息包裹住他的全身,而人类温柔的语声令他感到安心。没过多久,他就毫不畏惧地爬出猫窝,因为他知道周围那些庞大的生物绝对不会伤害他。他先是摇摇摆摆地蹒跚学步,然后开始四处游走,接下来就是满屋子乱跑了。他蹲在猫砂盆里上厕所,替自己舔理皮毛,啜饮牛奶,再抱住一块兔骨当玩具,死都不肯让别的小猫碰它一下。迷人的小猫咪,漂亮的小猫咪,天真稚气、逗人怜爱,活像个小毛球似的美丽小兽——然后他就离开了。他将会在他的新家,在新主人的照料之下,渐渐发展出他独特的个性,但当他跟母亲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就只是一只小猫咪——但只要是黑猫生的孩子,就必然是一只教养极端良好的出色小猫。 也许,等我们终于狠下心来,送黑猫去“结扎”以后,她也会变得跟咱们家那只可怜的老处女猫灰咪咪一样,在看到小猫的时候,好像根本就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怪玩意儿。不过,当小猫还待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是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们,无微不至地细心呵护他们,日日夜夜都不曾停止,而若是需要的话,她甚至可以为他们而死,所以她或许跟灰咪咪不太一样,因为小猫已在她的脑海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多年以前,我们家养过一只母猫。她后来性子变野了,但我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原因。那时她在人类的屋檐下,必然曾与主人有过某种激烈的争执。或许她受到了冷落与斥责,大大伤了这只猫的自尊心。这只老猫离家出走,接连好几个月不见踪影。她长得并不漂亮,披着一身乱七八糟,混合了黑色、白色、灰色和狐狸毛色斑点条纹的黯淡杂毛。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坐在我们屋子周遭的林中空地边缘,凝视着屋子、人、大门、其他猫,还有鸡群——一幅她已被排除在外的家庭景象。然后她就慢慢爬回灌木丛中。第二天傍晚,在那金光灿烂的静谧黄昏,那头老猫又再度现身。当时我们正忙着把鸡群赶进养鸡场过夜。我们以为她大概是想来抓鸡吃,所以对她大吼大叫。她俯下身子躲进草丛,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第二天傍晚,她又出现了。我母亲走到灌木丛边呼唤她。但她态度非常小心,不敢靠得太近。她显然快要生了:一只憔悴的大猫,瘦得可以看到骨头,但却拖着一个笨重的大肚子。她非常饥饿。那年闹旱灾,漫长的旱季使青草变得枯萎稀疏,灌木丛焦黄凋零:望眼所及全都是一片光秃秃的枝桠和干枯萎缩的草梗,树梢上迎风摇摆的叶片更是少得可怜。灌木丛仅剩下一堆裸露的细枝,树木的叶片变得枯萎稀疏,使得树干和枝桠的结构无所遁形地呈现在眼前。草原尽剩下一片干枯的残梗。我们家房子所在的那座山丘,在雨季时长满了青葱碧绿、柔软茂密的肥美野草,但现在已变成寸草不生的荒地。这座山丘的地势,是由低矮的坡道逐渐隆升至一道高耸的山脊,再陡然降落至下方的山谷,而此刻从山上望下去,只能看到一堆硬邦邦的干枯枝桠。鸟儿和啮齿类动物,大概已全都搬到青草较肥美的地方去了。而那只猫的性子还不够野,所以没跟它们一起搬走,她依然把这里当做是自己的家。但她也可能是因为饥饿过度,而且还怀有身孕,才没力气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们拿了点儿牛奶走过去喂她,她喝是喝,但态度却显得非常小心,浑身肌肉紧绷,随时都准备逃走。家里其他猫也跟着一起走过来,望着这只被放逐的流浪猫。她一喝完牛奶,就立刻跑回她的藏身处躲起来。她每天早上都会到农庄吃东西。这时我们就派一个人负责看好其他那些忿恨不平的家猫,好让另外一个人拿牛奶和食物过去喂她。我们会一直待在旁边保护她,等她吃完才离开。但她还是非常紧张:她每一口都是飞快地咬了就走,活像是在偷东西似的。她老是神经兮兮地突然逃走,然后才重新走回餐碟前。她通常都是还没把食物吃完,就一溜烟地落荒而逃,而且她不让我们摸,也不肯让我们接近她。 一天傍晚,我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她在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失去了踪影。过去曾有采矿者在这里采金矿,因此地上挖了些壕沟和矿坑。其中有些壕沟已在豪雨冲刷下崩塌陷落。这些竖坑废弃已久,里面大概积了大约一两英尺深的雨水。有人拖了一些树枝盖在洞口,以免牛只不慎掉落。那只老猫想必是躲在其中某个竖坑里面。我们呼唤她,但她并没有出现,于是我们就离开了。 雨季突然到来,刮起激烈的暴风雨,整日雷鸣电闪交加,狂风豪雨不断。有时候,雨季的第一场暴风雨,会整整肆虐好几天,甚至好几个礼拜。但在那一年,却是一连有好几场暴风雨,在短短一两个礼拜中接二连三地相继报到。地上冒出新生的青草。灌木与树林全都披上绿色的新衣。天气变得炎热潮湿,而万物也开始欣欣向荣。老猫只出现了一两次,接着就失去了踪影。我们想她大概又可以抓老鼠吃了。然后,在一个暴风雨来袭的夜晚,狗儿突然大声狂吠,而我们听到大门外传来猫的叫声。我们提着防风灯笼,踏入屋外的暴风雨中,看到树干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叶片在树梢狂乱抖动,滂沱的雨水倾盆而下,形成一片片灰色的雨幕。狗儿们躲在阳台下面,对着老猫狂吠,而她蹲伏在雨中,双眼在灯光照耀下散发出碧绿的光芒。她已经生产过了,瘦得只剩下一身骨头。我们端牛奶给她喝,并把狗儿赶走,但这显然并不是她到这儿来的目的。她坐在那儿叫个不停,暴雨无情地打在她的身上。我们只好直接把雨衣罩在睡衣上,“啪啦啪啦”地踩着水,跟着她在暴风雨中穿越漆黑的深夜。巨雷在天空骤然暴响,闪电照亮了层层雨幕,我们在走到灌木丛边时停下脚步,眯起眼睛仔细凝视——前面就是矿坑的遗址,竖坑的所在地。我们若是冒冒失失地冲进矮树丛里,其实相当危险。但猫已先我们一步蹿进去,并大声喊叫要我们跟着她走。我们只好提着防风灯笼,在倾盆大雨中小心翼翼地穿越齐腰高的杂草与灌木丛。然后猫突然失去了踪影,只听得见她在我们脚底下某处“喵喵”叫。我们前面有一大堆树枝。这表示我们现在是站在竖坑边缘。猫就躲在竖坑里面。嗯,我们可不想在三更半夜,待在一个随时可能会崩塌的竖坑旁边,花费力气把洞口那些又湿又滑、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树枝全都搬开。我们举起灯笼,灯光透过树枝缝隙照进去,我们好像看到里面有只猫在动,但并不是很确定。于是我们抛下那只可怜的动物,回到家里,坐在有着温暖灯光的房中喝热可可,好让湿透发僵、瑟瑟打颤的身子渐渐干燥暖和起来。 但我们整夜都在挂念着那只可怜的猫咪,根本就睡不好。第二天清晨五点钟,天刚亮,我们就从床上爬起来。暴风雨已经平息,但周遭的一切仍在滴滴答答地淌水。我们走出家门,踏入黎明清冷的曙光中,而东方天空太阳升起的地方,已开始冒出几道红色的光芒。我们往下走,踏入湿透的灌木丛,走到那堆树枝前方,却没看到那只猫。这个竖坑大约有八十英尺深,而在十英尺深左右的地方,以及下方深处,各有一条坑道与这个竖坑交叉相会。第一条坑道是一条约二十英尺长的下坡道,而我们认为猫必然是把她的小猫安置在这里。要把洞口那些又湿又重的树枝全都移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全都清除干净。最后,当我们终于看到洞口时,却发现它已不是当初那种整齐利落的正方形。旁边的泥土崩塌陷落,而洞口上有些较小的树枝和细枝掉进坑里,在大约距离地面十五英尺深的地方,形成了一座简陋的平台。平台上又堆了一层被风雨冲进来的泥沙和小石头。所以那儿就好像多了一层薄薄的地板——但真的是非常非常薄:我们可以透过这层地板,瞥见坑底积水的隐约幽光。我们可以看到,在不远处,距离崩塌竖坑洞口大约六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四英尺宽左右的正方形洞口,但它同样也已经崩塌陷落。若是用双手抓住旁边的灌木稳住身躯,俯身把脸贴向湿滑的红泥洞口往下看,就可以看到坑道里的情形——大约可以看到一两码之内的距离。我们隐约瞥见一个猫头的轮廓。猫头从红泥中冒出来,好像一动也不动。我们猜想,大概是坑道在豪雨冲刷下塌毁,而猫的半个身子被沙石活埋,现在说不定都已经断气了。我们大声呼唤她:洞中传来一声微弱粗哑的叫声。接着她又叫了一声,所以她还没死。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用什么方法把她救出来。在这种被雨水湿透,随时都可能崩塌的土地上,根本没办法让起重机固定住。而那个细树枝和泥土铺成的脆弱平台,也无法承载人类的重量:我甚至不敢相信它竟然能承载住猫的重量,但那只猫显然一天至少会跳到平台上好多次哩。 我们找了条粗绳绑在树上,每隔三英尺打上一个大结,然后从洞口把绳子放进去,尽可能不沾到污泥,以免让绳子变得太滑手。然后我们派一个人带着猫篮攀着绳子爬下去,看看能不能把猫救上来。猫果然就在那儿,蹲坐在湿软的红泥中——她全身湿透,冻得发僵。她身边有六只小猫,大概才刚出生一个礼拜,连眼睛都还没张开。她陷入了困境,因为在暴风雨肆虐的前两个礼拜,滂沱的豪雨从洞口打进来,使得坑道两旁和上方都有部分塌毁;她找到的这个巢穴,原本看起来好像既干燥又安全,此刻却变成了一个潮湿寒冷、摇摇欲坠的死亡陷阱。她那晚到家里来,就是想要找人去救她的小猫。家里的其他猫狗儿对她满怀敌意,她原本早就吓得不敢靠近屋子。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现在已对人类心生畏惧,但为了救小猫,她设法努力克服了自己的恐惧。然而她并没有获得帮助。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当豪雨不断地打进来,她四周的泥土开始松脱滑落,她背后那个漆黑隧道中的积水一点点地升高时,她必然已放弃了一切希望。但她还是继续给小猫喂奶,所以他们全都还活着。小猫在被抱进猫篮里的时候,龇牙咧嘴地“嘶嘶”怒吼。母猫冻得全身发僵,没办法自己爬出来。我们先把那些发怒的小猫带出去,而她蹲坐在湿泥中静静等待。猫篮再度坠入洞口,把她接了出来。我们把他们一家七口接回家里,让她待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拿东西给她吃。小猫渐渐长大,各自找到新的主人。她此后就留了下来,安分地当一只家猫——好像还继续生了好几胎小猫呢。 第十章 春天来临。大门再度敞开。大地散发出泥土的芬芳。灰咪咪和黑猫在院子里四处嬉戏,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再一溜烟地蹿到墙上。她们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享受微弱的阳光——但还是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她们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小心翼翼地走到对方面前,互相闻闻鼻子,先闻这边,再换另一边。黑猫回到屋子里去照顾小猫,灰咪咪出发去狩猎。 灰咪咪从德文郡回来以后,多了一些新的习惯。她狩猎时行动更加快速,下手越发狠毒,甚至连反应也变得更为灵敏。她会懒洋洋地靠墙躺着,盯着大树发呆,一连好几个钟头动都不动一下。但只要有鸟儿从树上飞下来,她就会立刻扑过去。不过,她有时也会出乎意料地不采取任何行动。戏院的屋顶十分平坦,待在那儿可以俯瞰隔壁家的花园,常有小鸟在园中飞翔嬉戏。灰咪咪躺在戏院屋顶上,她并不是摆出蹲伏的姿势,而是四肢摊平,下巴搁在爪子上,连尾巴都懒得动。但她并没有睡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园中的椋鸟、画眉和燕子,静静观看,然后站起来;她慢吞吞地弓起背脊;她先伸伸后腿,再伸伸前腿。小鸟发现她在那儿,吓得全都僵住了。但她只是打了个呵欠,连看都没多看它们一眼,就踏着优雅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走回屋子里去了。要不然她就是窝在我的床底下,透过窗口盯着园中的鸟儿。她的尾巴也许会微微抽动几下——但就只是这样而已。她可以在床下待上半个钟头,漠不关心地静静观看,至少从外表看来似乎是如此。然后,有某个信号忽然唤醒了她狩猎者的本能。她鼻子嗅个不停,胡须连连抖动。接着她就从床底下蹿出来,走下楼梯踏入花园。她变成了一头危险的野兽,沿着墙底下匍匐潜行。她轻轻跳上墙——但她并不是真的爬到墙上:灰咪咪活像是卡通里的小猫,用两个爪子攀住墙头,把下巴搁在墙上,靠后腿支撑住全身的重量,细细观察隔壁花园中的情形。她真是滑稽得要命。你会忍不住放声大笑。但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因为这次灰咪咪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地摆姿势,不再那么注意自己的形象,也不再故意撒娇献媚,好博得大家的赞美与宠爱。但在另一方面看来,我们会觉得好笑,也有可能是因为她那种心无旁骛、全神贯注的模样,恰好跟她打算要去做的无聊勾当,形成强烈的对比:她只不过是要去捕杀一头她连吃都不想吃的小动物罢了。 就在你还在捧腹大笑的时候,她已经迅速越过墙头,抓到一只鸟儿,再带着她捕获的猎物爬回墙上。她叼着鸟儿想跑回屋子里去——不行,那些不可理喻的人竟然快步地冲下楼,把后门给关上了。于是她只好待在院子里,尽情逗弄那只可怜的鸟儿,直到她玩腻了才肯罢休。 有一次,一只鸟儿掠过屋顶飞下来,却没注意到墙上有个突出的部位,等它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闪避了,它一头撞到墙上,掉到地上昏迷不醒,说不定已经活活撞死了。那时我正好和灰咪咪一起待在花园里。我们一起走到鸟儿旁边。灰咪咪不是很感兴趣——她似乎是在想,一只死鸟有什么好看的嘛。这时我回想起,当初我是如何用我温暖的双手,让黑猫奇迹般的复原,于是我用双手把小鸟捧了起来。我坐在花圃边缘,灰咪咪坐在附近观看。我捧起鸟儿,把它凑到我和灰咪咪中间。它惊动了一下,开始颤抖,它抬起头来,它的目光清亮有神。它盯着灰咪咪。灰咪咪毫无反应。鸟儿用它冰冷的爪子顶住我的手掌心,像小婴儿踢腿似的蹬了几下。我让鸟儿站在一只手掌上,用另一手盖住它。它似乎很有活力。在这整个过程中,灰咪咪只是在一旁静静观看。我抬起手,将鸟儿举向空中,它继续在我掌上坐了一会儿。灰咪咪仍然没有反应。然后小鸟就抬起翅膀,用最快的速度飞向天空。在这最后一刻,有某个信号触动了灰咪咪的狩猎者本能,她立刻绷紧肌肉,打起精神准备跃起扑击。但那时鸟儿早就飞走了,于是她又再度松懈下来,开始舔理皮毛。她在这个事件中表现出的种种反应,跟她在生第一胎之前的行为,可说是十分类似——当时她曾暂时受到本能驱策,设法替她的小猫找窝,结果她只有五分钟热度,还没完成任务就半途而废。她是做了某些特定的动作,也的确算是相当投入,但她其实并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在干啥。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只是服从本能,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也许是鸟儿某种明确的动作,或是某些特殊的信号,会激起猫的狩猎者本能,因此在这特定的动作出现之前,猫对鸟儿完全提不起半点兴趣,觉得这东西跟她毫不相干。或者也可能是因为鸟儿发出的某种声音。我十分确定,被捕的小鸟所发出的狂乱“吱喳”叫声和老鼠的“吱吱”尖叫,确实会引发猫去折磨去凌虐的欲望。就算是人类本身,一样也会对惊恐的声音产生某些强烈的情绪:惊惶失措,义愤填膺,或是不以为然——它会触动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引发出我们的道德感。你会忍不住想要去解救那个小动物,狠狠揍猫一顿,要不然就是干脆关上大门,来个眼不见为净,避免去看到或是听到那残暴的惨剧,假装根本没这回事。但只要再稍稍多加些刺激,你自己很可能也会用牙齿去啃噬,用爪子去撕裂那柔软的肉体。 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刺激?那就是问题所在。 或许对猫来说,那刺激并不是声音,而是某种其他的信号。 伟大的南非博物学家尤金·马雷,曾在他杰出的著作《白蚁之魂》中,描述他是如何设法找出与某种甲虫的沟通方式。那是一种叫做咚咚七的甲虫。这种昆虫并没有发声器官,但所有在大草原上成长的孩子,全都晓得它们会发出一种像是敲打声的微弱声音。他在书中表示,他花费了好几个礼拜的时间研究这种甲虫,细心观察它们,思索它们的问题,并进行各式各样的实验。然后,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了解到一个事后看来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其实并不是真的叫声,而是甲虫振动身体所发出的声音,但这种振动实在太微弱,以至于人类完全无法察觉。我们总把昆虫世界中那些“喀哒喀哒”、“唧唧嘎嘎”、“吱吱喳喳”、“嗡嗡呜呜”的声响,当做是一首大自然所谱出的虫鸣交响曲,但对昆虫而言,那其实是各种不同的信号,只可惜我们人类太驽钝,无法明了其中的含意。这的确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一旦看清真相,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在我们眼前,就有许许多多我们所无法明了的复杂语言。 有些事情你可能一连看过十来次,而你心里会觉得这件事非常迷人,或是古怪万分,最后往往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一切全都在刹那间突然真相大白。 举个例子来说。当黑猫生的小猫大到会走路的时候,灰咪咪总是趁黑猫不注意的时候,鬼鬼祟祟地走到其中一只小猫身边——怪就怪在这里——就好像她自己从来没生过小猫,而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怪玩意儿似的。她总是从小猫的背后或是两旁悄悄走过去。她会闻闻小猫,或是犹豫不决地伸出一只爪子,搭在小猫身上,态度谨慎得活像是在做实验,她甚至可能会快速地舔舔小猫。但她从来不会从小猫前面走过去。我从来没见过她大大方方地直接走到小猫面前。要是小猫突然转过头来,跟灰咪咪面对面,就算小猫这么做只是出于友善的好奇,完全没有丝毫敌意,灰咪咪也会吓得“呜呜”怒吼,连忙后退,浑身的毛全都竖了起来——她的某种心理机制警告她最好赶紧避开。 我原本以为只有灰咪咪会这样,毕竟她已经完全丧失女性与母亲的本能,而且她本来就是个胆小鬼。但在两个礼拜前,一只才五周大的小猫首次到花园里去散步:他闻来闻去,东张西望,四处探险。他的父亲,也就是那只灰白色的公猫走了过来,而他同样也是一副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模样,就跟灰咪咪一个德行。他从小猫背后走过去,闻了闻小猫。小猫回过头来,望着这个他从没见过的新面孔,而这头大公猫竟连忙后退,吓得“呜呜”怒吼。这个他只要随便挥挥爪子就可以轻易杀死的小东西,居然会让他感到备受威胁。 莫非这是大自然设定的保护机制,好让小动物在还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时候,免予受到同种成年动物的伤害? 我们家两只猫咪现在一只是四岁,另一只也有两岁大了。 灰咪咪若是够长寿的话,她的生命旅程此刻尚未走到一半。不久以前,有一天在我们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灰咪咪却还没有回家。她那晚根本没回家过夜。到了第二天,灰咪咪依然不见踪影。那天晚上,既然灰咪咪没再霸占住家里最舒服的王位,黑猫自然就大咧咧地取而代之。 到了第二天,我开始激活所有的心理防御机制:哎呀,只不过是只猫嘛。我尽人事听天命地四处探听:请问有没有看到一只外表像暹罗猫,却有着奶油色肚子和黑色条纹的灰猫?完全没人看到。 好吧,等黑猫下次再生小猫,我们就留下一只好了,这样至少家里的两只猫可以和平相处,互相做伴,开开心心地一起玩耍。 灰咪咪失踪四天之后,突然沿着墙壁跑回家。或许她是被人偷走了,现在才找到机会脱逃,也有可能是某个家庭很喜欢她,所以她就待在那儿做了几天客。 黑猫看到她回家,显得老大不高兴。 家里的人有时会在自以为没人听到的时候,煞有介事地教训两只猫咪:笨蛋,白痴,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好好做朋友呢?想想看,这样你们就可以一起玩耍呀,那该有多棒啊!上个礼拜,我不小心踩到灰咪咪的尾巴,她痛得“哇哇”大叫,而黑猫立刻跳起来,准备给她致命的一击:那是一种一瞬间的反射动作。灰咪咪失宠啰,已经没靠山替她撑腰了,所以黑猫就以为自己的机会到了。 我赶紧向灰咪咪道歉,摸摸她们两个。她们默默接受我的关爱,但眼睛却一直紧盯着对方,然后各自转身走开,用不同的碟子吃东西,到不同的地方睡觉。灰咪咪躺在床上打滚,她打了个呵欠,舔舔皮毛,把自己打理得光鲜亮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只备受宠爱的猫咪,她仗恃着自己的力量与美貌,成为家里的猫老大,独一无二的猫咪王后。 黑猫最近——目前家里暂时没有小猫——老是喜欢窝在玄关的角落里,她背对着墙待在那儿,这个位置可以让她看清是否有外来客从花园闯入,也可以毫不费力地监督灰咪咪上下楼梯的一举一动。 她只有在半眯着眼打盹儿的时候,才恢复她原有的模样,这时她不再受到母性本能的驱使,成天神经兮兮地忙里忙外,为小猫牺牲奉献,因此她才终于展现出她真正的自我:一头皮毛光亮、肌肉结实的小动物。她端坐不动,呈现出她那高贵冷傲的流线型侧影,一只浑身漆黑如墨的猫咪。 “来自地府的猫!冥间的猫!炼金术士的猫!午夜之猫!” 但黑猫今天对我的恭维丝毫不感兴趣,她不想受到打扰。我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她微微弓起身躯,发出一阵轻微的呼噜声,礼貌地对我这局外人的赞美表示心领,接着就继续望向前方,凝视那隐藏在她黄色眼睛后方的神秘世界。 注 释 ①索尔兹伯里(Salisbury),津巴布韦(原名罗得西亚)首都,现名哈拉雷。 ②曼巴蛇,眼镜蛇科树眼镜蛇属,体形较大,剧毒,常主动攻击人。 ③鼓身蛇,世上最大的毒蛇之一,剧毒。 ④夜宽蛇,宽蛇的一种,大多栖息在南非与撒哈拉沙漠,剧毒。 ⑤非洲树蛇,游蛇科唯一会危害人类的毒蛇。身体与眼部颜色变化多端,善于伪装。 ⑥锡诺亚(Sinoia),津巴布韦城市。 ⑦五十五华氏度约等于十二点八摄氏度。 ⑧科莱特(1873—1954),法国20世纪上半叶杰出的女作家,作品大多描述爱情的快乐与痛苦。 第十一章 过往的事件的确会留下痕迹,有时在好几个月之后才出现影响。在整个春季和夏季,每当我踏上人行道的时候,就会有一只脏兮兮的橘猫,从某辆车子底下,或是某家前院蹿出来。他站在那儿,抬头专注地凝视着我,让我想不注意到他也难。他似乎是有所要求,但他到底要什么?人行道上的猫,花园墙壁上的猫,或是从某家大门前朝你奔过来的猫,常会伸伸懒腰,摇摇尾巴,跟你打个招呼,陪你走一小段路。他们需要有人做伴,或是被狠心的主人关在屋外——他们常常整天或是整夜都无法踏入家门——而向你求援,用一种固执且充满乞求意味的响亮叫声,告诉你他们饿了,渴了,或是感到寒冷。一只在街角绕着你双腿打转的猫,很可能是希望能离开他那糟糕透顶的家,换一个较好的新主人。但这只猫并不会叫,他只是望着你,用他那对黄灰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紧盯着你瞧。然后他会一面仰头望着我,一面迟疑不决跟着我往前走。每当我出门和回家的时候,他总是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他让我感到有些良心不安。他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拿了点儿食物走出门,搁在汽车底下,他只吃了一点儿,剩下一大半没动。但我可以看出,他过得很不好,非常需要援助。也许他的主人就住在这条街上,但却没好好照顾他?他常待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前,有次我还看到,当一位老太太走进那栋房子时,他也跟着一起走进去。所以他并不是一只流浪猫。但他老爱跟着我走到我家庭院入口。还有一次,街上突然涌入一大群大吼大叫的小学生,而他吓得连忙逃到我们家那片小小的前院,站在门口望着屋中的我。 他其实不是肚子饿,而是口渴。也许是渴得太厉害,饥饿的问题反倒变得不再那么急迫了。那时是酷暑持续不断的1984年夏季。那些整天被关在屋外没水喝的猫,饱受口渴的折磨。有天晚上,我在前面门廊上放了一盆水,到了第二天早上,盆中居然连一滴也不剩。高温天气依然持续,于是我又在后阳台多放了一盆水。猫攀着院子里的紫丁香树爬上来,再从小屋顶跳到阳台上就行了。而这盆水同样也是每天都被喝得精光。在一个燠热且漫天灰尘的日子,我看到那只橘猫跑到我家后阳台上,蹲在水盆前喝水,喝,喝,喝个不停。他把整盆水全都喝光,但却还没喝够。我重新把水盆装满,他又再蹲下来,一口气把水全都喝光。这表示他的肾有毛病。现在我有充足的时间来细细打量他。一只瘦成皮包骨的脏猫,你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身污秽粗糙皮毛下突起的骨头。但他的毛色很美,是像狐狸似的火红色。他是人们所谓的“完整的猫”,在他的尾巴底下有两个端正的小毛球。他的耳朵上有着打斗留下的伤疤。现在当我们回家和出门的时候,他已不再在街道上游荡了,他已正式脱离那汽车飞快奔驰和学童乱冲怪吼的危险街头生涯,从房子前面搬到后院去,尽情享用那儿狭长杂乱的庭院、树木与灌木丛,还有许许多多的小鸟和猫。他待在我们家的小阳台上,那儿放了一些盆栽植物,还围着一道小矮墙好跟户外区隔。阳台上方垂挂着紫丁香树横生的枝桠,常有许多小鸟栖息在树枝上。他躺在矮墙的狭长阴影中,旁边的水盆总是空的,而他只要一看到我,就会立刻站起来,待在水盆边等我重新替他添水。 大家全都心知肚明,现在我们得作个决定了。我们还想再多养一只猫吗?我们家里已经有两只美丽慵懒、已动过去势手术的大公猫,他们向来过惯了好日子,理所当然地认为充裕的食物、舒适的生活和安全温暖的环境,是他们天生该享有的权利,因为他们从来不用靠自己去争取任何东西。不,我们绝对不想再多养一只猫,何况还是只病歪歪的老猫。不过,现在我们除了供应饮水之外,也会顺道拿点儿东西去喂这只老流浪猫吃。我们把食物搁在阳台上,让他知道这是一种恩惠,而不是他该享有的权利,他不是我们家养的猫,所以他不能踏进屋子里去。我们开玩笑地说他是我们养在外面的猫咪。 气温依然很高。 他必须看医生。但我们若是这么做,就表示我们已正式变成他的主人,这样我们家里就会有三只猫,而我们家那两只猫咪早就觉得老大不高兴,密切监视着老猫的一举一动,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因为这个新来的家伙虽然不能跟他们平起平坐,但好像仍有权利享有我们的照顾。而且,不是还有那位他有时会去拜访的老太太吗?我们望着他拖着僵硬的身躯,沿着小径往前走,再转向右方,从篱笆下面钻过去,穿越一座花园,再越过另一个庭院,他那橘红色的身影,在夏末黯淡草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接着他就失去了踪影,大概是到某个友善家庭的后院暂时栖身去了吧。 酷暑终于过去,雨季翩然降临。在连绵不断的大雨中,阳台上清楚地浮现出橘猫的身影,流淌的雨水在他身上染出一道道黑色的条纹,而他正在盯着我瞧。我打开厨房的门,让他进来。我跟他说,他可以躺在这张椅子上,但不准到其他地方去。这是他的椅子,这样他就应该感到满足,别再多作非分之想。他爬到椅子上,窝在那儿定定地瞅着我。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苦命人,知道好运来临时就该及时把握,免得机会稍纵即逝。 在雨势稍歇的时候,我会把通往阳台的门打开,欣赏屋外的树木和庭院。我们不想用玻璃窗和窗帘把美景全都关在外面。所以橘猫仍然可以从紫丁香树上爬下去,到院子里上厕所。他在厨房椅子上窝了一整天,偶尔会拖着僵硬的身躯爬下来,再去喝光一碗水。现在他的胃口好得要命。他只要一看到食物或是清水,就非得跑过去吃一点喝一点才会甘心,这是因为,他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顿饭吃。 这是一只曾经拥有过一个家,但却不幸遭人遗弃的猫。他了解做一只家猫、一只宠物是什么样的滋味。他希望被人疼爱。像他这样的悲剧时时都在上演。他曾经拥有一个家,拥有疼爱他,或是自以为疼爱他的人类朋友,但这个家庭待他并不好,因为饲养他的人经常不在家,任由他在外面挨饿受冻,自生自灭。要不然就是,他原本的主人养宠物只是一时兴起,稍有不便就感到麻烦,因此当他们搬到别的地方去住的时候,就干脆丢下他不管。有段时间,他会到那位老太太家去吃东西,但她给的食物好像不够吃,要不然就是没给他水喝。现在他看起来漂亮多了。但他还是不肯舔理皮毛,把自己整理得干净一些。当然,他的身体是不太灵活,但他不肯舔毛,主要还是因为他意志消沉,对生命感到绝望。或许他早就死了心,认定他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再找到新家?过了几天,当他确定我们不会把他赶出厨房之后,只要我们一踏进厨房,他就会开始打呼噜。不管是我,或是其他任何到过我们家的访客,全都一致公认,这辈子从来没听过有哪只猫叫得像他那么大声。他躺在椅子上,腹部不停地上下起伏,整栋房子里都回荡着他那轰隆隆的呼噜声。他想要让我们知道他很感激。那是一种有目的的呼噜声。 我们替他擦拭身体,帮他把皮毛清理干净,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带他去看兽医,这表示我们已经承认,他是我们家养的第三只猫咪。他的肾脏有毛病,有一只耳朵溃烂发炎。他缺了几颗牙,可能有关节炎或是风湿病,心脏也不太好。不过,他并不是一只老猫,他大概只有八九岁,要是受到良好照顾的话,他现在可算是正当壮年,只是他不幸流落街头,过了相当长的一段苦日子。那些在大城市里四处翻垃圾,向人乞食,露宿街头的猫,一般说来都活不久。要是我们没伸出援手的话,他说不定早就死了。他接受抗生素治疗,并服用维他命,而在我带他去看过医生后没多久,他就开始奋力替自己清理皮毛。但他的身体太僵硬,有些部位根本就舔不到,他必须非常辛苦、非常努力,才能让自己变成一只干净体面的家猫。 这段时间他一直待在厨房里,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椅子上。他不太敢离开这张椅子。那是他的地方,他小小的栖身之处,他生命的立足点。每当他走到外面阳台的时候,都会一直紧盯着我们,担心我们关上门不让他进来,他现在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被关在屋外,而我们只要做出任何看起来好像是要去关门的动作,他就会气急败坏地跑进来,爬到他的椅子上。 他很喜欢坐在我腿上,而每次一坐上来,就会立刻开始打呼噜,并抬起头来,用那对聪慧的黄灰色眼睛望着我:你看,我要告诉你,我可是很知道感恩的哟。 有一天,当我们这些他命运的主宰者,坐在厨房里喝茶的时候,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慢慢地走向那扇通往屋子其他地方的门。他在门前停下来,回过头来,非常慎重地望着我们。他的意图非常明显:我可不可以去家里的其他地方?我可以做一只真正的家猫吗?我们现在已非常乐意让他在家里自由出入,问题是,他若只是可怜兮兮地待在厨房里,我们家其他两只猫咪似乎尚可容忍,但他们显然绝不允许他有任何非分之想。我们指着他的椅子,他毫不抱怨地乖乖爬回椅子上,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露出失望的神情。过了一阵子,他又重新振作精神,腹部剧烈地上下起伏,开始打起呼噜来了。 不用说,这让我们感觉糟透了。 几天后,他小心翼翼地跳下椅子,走向同一扇房门,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询问我们的意见。这次我们没有要他立刻回到椅子上,因此他继续往前走,踏进其他房间,但他走得并不远。他在浴缸下找到一个安全的栖身处,就这样赖在那儿不肯走了。其他两只猫咪走过来察看他的行踪,气得“喵喵”叫着跑过来质问我们这是什么意思,而我们认为,这两位养尊处优的小王子,现在总该分点儿好运,让别的猫跟他们一起共享了吧。窗外秋意渐浓,接着寒冬来临,我们必须把厨房的门关上。但我们新领养的猫咪要到哪儿上厕所呢?最近这段时间,每当他想要上厕所的时候,就会走到厨房门前等我们替他开门。但他的身体真的很不灵活,所以等他走到门外之后,他又懒得跳到下面的小屋顶上,或是沿着紫丁香树爬下去。阳台上有些我们正准备用来种植物的花盆,他索性把那当做他的厕所,于是我只好拿了个大盒子,在里面装满泥炭,他知道这是给他用的,乖乖在那儿上厕所。可是这样我还得每天替他清泥炭,真的是很麻烦。在房子最下面一层楼,有一个通向花园的猫洞,而我们家那两只猫从来不用在屋子里解决排泄问题。不管外面的天气有多恶劣,他们还是风雨无阻地到屋外去上厕所。 那时冬季才刚开始。在晚上,家里的人和两只原本就住在这儿的猫咪,两只拥有合法名分的家猫,一块儿待在起居室里,而鲁夫斯却孤零零地窝在浴缸底下。有天晚上,起居室门口突然出现了鲁夫斯的身影,而他那时就像是所有无依无靠、饱受欺凌伤害的生灵的化身,因此在我们这些衣食无忧的特权分子眼中看来,他简直就是一个骇人的幻影。他瞥了瞥他的死对头,也就是那两只猫咪,但他那对伶俐的眼睛却一直紧盯着我们。我们会有什么反应?我们说,好啊,进来呀,他可以躺在暖气旁边那张皮椅垫上取暖,让他那身酸痛的老骨头舒服一些。我们拍拍椅垫,在中间压出一个凹洞,他爬进凹洞,蜷缩身子躺下来,但他的态度显得十分小心。接着他就开始打呼噜。他不停地打呼噜,不仅声音大得要命,而且还死都不肯停下来,我们不得不拜托他安静一点,因为他吵得我们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这绝非夸大之辞。最后我们只好把电视打开。但他知道自己有多幸运,而他希望让我们知道,他了解他所获得的东西有多么珍贵。当我待在屋子顶楼的时候,依然可以听到两层楼下那节奏感十足的响亮呼噜声,这表示鲁夫斯醒了,正在告诉我们他心中的感激。要不然就是他还在睡,只不过他是一面睡一面打呼噜,因为他只要一开始打呼噜,就怎么都停不下来。他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闭着双眼,腹部像鼓风箱似的不停地上下起伏。鲁夫斯的呼噜声,总让人感到过度夸张且别有用心,因为他实在是太刻意了。每当我们望着这只绝处逢生的老猫,听着他那响亮的呼噜声时,总是会想到,他经历过那么多危险困苦的艰难处境,而他完全是凭仗他的智慧,才能顺利地活到现在。 但我们家其他两只猫咪却老大不高兴。其中一只叫做查尔斯,他原本的全名是查理王子,但并不是依照目前这位王储命名,而是纪念过去历史上几位生性浪漫的王子,因为他是一只气宇轩昂、英俊帅气的虎斑猫,而且也非常懂得该如何表现自己。至于他的个性,我看还是少提为妙——但我可以透露,他的生平事迹绝不像他的名号那么杰出。另外一只猫是查理的哥哥,他倒可以算是名副其实,他有个非常正式的全名,这是我们在他刚长大,开始显露出他独特的个性时颁赠给他的封号。我们叫他粉红鼻将军三世,用来纪念以前养过的猫,但这也许也是为了提醒自己,即使是得到最妥善照顾的猫,也同样会离你而去。以前我们家也有过那样的猫,他们的鼻子上有着一抹如草莓冰淇淋般的粉红,但他们唇鼻的线条没他这么高贵,模样也没他这么威风。有些人在每个不同阶段,都会被人取上一个绰号,而我们家这只猫也是一样。最近这段日子,由于他强烈的道德感,还有他在看到某个令他不平的场面时,流露出的沉默批判的神情,让我们大家全都尊称他为主教,正式全名是巴奇奇主教。两只猫没对眼前的情势作出任何评论,只是窝在他们各自的专属领土,把下巴搁在爪子上,眼睛紧盯着鲁夫斯。查理总爱待在暖气底下,但巴奇奇却喜欢窝在一个高篮子上面,这样他就可以在上方纵览全局,任何事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是一只华丽高贵的猫咪。我平常看惯了不觉得,但每当我出一趟远门回家后,这只身披着由闪亮黑毛与无瑕白毛绘成的大胆花色、有着一对黄澄澄的眼睛和洁白胡须的大公猫,总是让我惊艳万分,忍不住深深感叹,就算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土猫,只要有营养的食物和良好的照顾,照样能孕育出像巴奇奇这样的绝色。猫若是没结扎的话,不论外面天气有多坏,他都得在街头四处游荡,寻找交配伴侣,这样他就没办法长得像巴奇奇那么漂亮,体形会比较小,或至少会显得较为憔悴瘦削,浑身布满打斗的疤痕。但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很不喜欢替猫做结扎手术,一点儿也不。 最适合巴奇奇的名字是大帅猫,但他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查理会在自以为没人注意到的时候,企图把鲁夫斯逼到角落,凶巴巴地恐吓这个新来的闯入者。但查理从来不需要去跟别的猫打架竞争,而鲁夫斯这辈子一直在街头讨生活,可说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鲁夫斯身体非常虚弱,查理只要挥掌奋力一击,就可以把他给打倒。但鲁夫斯毫不退缩地靠墙而坐,用他那老练世故的凌厉眼神,耐力十足的谨慎态度,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来保护自己。任谁都可一眼看出,查理若是胆敢靠近鲁夫斯身边,那他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至于大帅猫呢,他根本不屑参与这种竞争。 在鲁夫斯刚到我们家,体力还没完全恢复的时候,有好几个礼拜,除了到阳台上去用泥炭盆之外,绝不会踏到屋外一步,而且他在上厕所的时候,一刻也不敢将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直到现在,他只要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关在屋外,就会发出惊恐的微弱咕噜声,一跛一跛地赶紧跑进屋子里。直到现在,他仍然非常害怕自己会失去这个在经历过漫长流浪生涯,饱受干渴折磨之后,好不容易才获得的避难所。打死他都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漫长的冬季一天天过去。鲁夫斯躺在他的皮垫上,只要一想到就立刻发出呼噜声,默默望着我们,望着另外两只也在盯着他瞧的猫咪。然后他开始采取下一步行动。我们现在已经晓得,他做事情向来都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会贸然行事,他会事先拟定计划,再伺机采取行动。黑白猫巴奇奇是家里的猫老大。他是在这栋屋子里出生的,他母亲那胎一共生了六只小猫,而他可说是跟他母亲一起担负起养育他兄弟姊妹的责任:其实她并不是个坏妈妈,只是常常疲累得力不从心。巴奇奇是那胎小猫的老大,谁都没怀疑过他的地位。现在鲁夫斯决定努力争取猫老大的地位。他身体不好,所以没办法靠力气获胜,但生病让他获得许多关心照顾,所以他可以利用他的病痛。每天晚上,我们家这位小将军,大帅猫巴奇奇,都会先跳到沙发上,挨着我躺一会儿,好确立他独霸这个位置的权利,然后才跳到他最喜欢的高篮上。我身边的位置,是全家最好的地方,因为猫老大巴奇奇就是这么想的。举个例子来说,查理就休想躺到这个地方。但现在,鲁夫斯就像他当初经过深思熟虑,慎重地走到厨房大门前,再回过头来,看看我们是否允许他踏入主宅时,或是当他站在起居室门口,想知道我们会不会让他进去,正式加入这个家庭时的情形一样,他此刻也慎重地爬下皮椅垫,走到我坐的地方,用后腿站起来,先用两条前腿攀住沙发,再费力把整个身子爬上去,坐在我旁边。他看看巴奇奇,然后看看人类,最后再漫不经心地瞥了查理一眼。我并没有把他赶走。我做不到。巴奇奇只是盯着鲁夫斯,然后从容不迫(且派头十足)地打了个大呵欠。我总觉得,只有巴奇奇才能出面把鲁夫斯赶回皮垫上。但他光是坐在那儿看,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难道他希望由我来动手吗?鲁夫斯躺了下来,他的动作十分小心,这样才不会触痛他那脆弱的关节。接着他就开始打起呼噜来了。所有家里有动物做伴的人,总有些时候会非常渴望能跟它们交谈。而我此刻就是如此。他过去究竟有过什么样的遭遇,他是怎么学会去计划去盘算的,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一只擅长思考的猫?好吧,也许他天生就特别聪明,但这么说的话,那我们家巴奇奇和查理同样也很聪明呀(世上还真有些蠢到无以复加的猫哩)。好吧,说不定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才能。但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哪只猫像鲁夫斯这般擅长思考,周详地计划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鲁夫斯躺在我身边,他脱离流浪猫生涯才不过短短几个礼拜,就成功夺得了起居室中最棒的位置,他开心地打起呼噜。“嘘,鲁夫斯,你吵得我们没办法专心想事情。”但我们并没有共通的语言,而我无法向他解释,就算他不再打呼噜向我们表达谢意,我们也不会把他逐出家门。 在我们逼他吞药丸的时候,他会发出表示抗议的微弱咕噜声:他大概是以为,这是他为了继续待在这个避难所里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有时在我们拿棉花棒替他耳朵搽药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出声咒骂,但他不是在骂我们:那是一种有太多事情要抱怨的人常会发出的习惯性咒骂,并没有特别针对任何人。然后他会先舔舔我们的手,表示他不是在骂我们,接着就又再度激活他的招牌呼噜声。我们抚摸他,他发出粗哑的咕噜声来表达谢意。 在这段时间,大帅猫巴奇奇只是在一旁默默观看,小脑袋瓜里不知道在转什么念头。他的个性对鲁夫斯的命运有着非常大的影响。他太骄傲了,根本不屑于参与竞争。当他跟我一起待在顶楼,正在说些亲密的悄悄话时,查理要是刚好走进来,他就会干脆从床上或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楼下去。他不仅无法容忍任何令他感到有失身份的竞争,他也绝不允许你在跟他相处时,竟然没把全副心思放在他身上。在我抱他、摸他的时候,我非得全神贯注地对待他不可。我休想边看书边摸他,这样我们巴奇奇可绝不领情。我只要一分心想别的事情,他马上就会察觉到,并立刻跳到地上走开。但他受不了恶意的冒犯。每当查理开始撒野,把巴奇奇惹火的时候,他可能就会狠狠赏查理一掌,然后再宽容地舔舔查理,露出一副大人大量的高贵风范。 像他这样的个性,绝不会自贬身份去跟其他猫争夺老大的地位。 有一天,当我站在房间中央,跟蜷卧在篮子上的巴奇奇说话时,鲁夫斯从沙发上爬下来,走过来站在我的腿边,抬头望着巴奇奇,他的神情仿佛是在说,你看,她比较喜欢我哟。但他跟生性冲动的查理很不一样,他的行动缓慢而慎重,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化或是卤莽的成分。他事先已做过完整的计划,因此他显得冷静沉着且考虑周详。他决定作最后一搏,去努力争取猫老大的地位,晋升为家中最得宠的猫咪,让巴奇奇失宠而沦为老二。但我可不想让他称心如意。我伸手指着沙发,而他抬头望着我,仿佛是在说,好吧,我只想试试看嘛,然后就乖乖回到沙发上去了。 巴奇奇注意到我对他的忠贞不贰,但他并未多作表示,只是从篮子上跳下来,在我腿边绕了几圈,然后又重新回到他的老位子。 鲁夫斯已经努力去争取过猫老大的地位,但不幸宣告失败。 第十二章 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踏到楼下一步了,但现在我看到他笨拙地跳到下面的屋顶上,回过头来,显然还在担心我们会不让他进去。接着他转头望着那棵紫丁香树,考虑该怎么从那儿爬下去。春天已翩然降临。紫丁香树披上了一身翠绿的新衣,垂挂着一串串淡绿色的花苞。他打消念头,放弃从树上爬下去,再使劲重新跳上阳台。我把他抱起来,带他到楼下,告诉他那儿有一个猫洞。他吓得半死,以为那是一个陷阱。我不顾他的咒骂与挣扎,轻轻把他从猫洞推出去。我跟着一起出去,把他抱起来,再把他从猫洞推进屋子里。他立刻气急败坏地蹿到楼上,显然是以为我终于要把他给赶出去了。这样的戏法接连上演了好几天,而鲁夫斯对此深恶痛绝。在训练暂停的时候,我总是不忘温柔地抚摸他,称赞他,让他知道我并不想把他丢掉。 他默默思索目前的情况。我看到他从沙发上的老位子跳下来,慢慢走下楼梯。他走到猫洞前,站在那儿仔细检查,尾巴犹豫不决地连连晃动。他害怕:恐惧令他畏缩不前。他逼自己停下脚步,回到他熟悉的地方……这样的过程他重复进行了几次,然后他直接走到猫洞活板门前方,企图强迫自己穿过门跳出去,但就在最后一刻,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直觉,迫使他停下脚步。同样的情形不断地重复发生。最后他终于强迫自己踏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他就像是个正准备跳进深水池的人一样,先猛然一头钻进去,然后身体跟着没入洞口,在刹那间,他已踏入充满春季特有芬芳气息与丰富声响的花园,度过严冬的鸟儿兴高采烈地婉转鸣唱,孩子们开心地重新收复他们过去的游乐场。这只老迈的流浪猫站在原地,嗅闻那仿佛为他注入崭新生命力的清新空气,并抬起一只爪子,回过头来,努力想要捕捉住气味中所夹带的讯息(我们家有人称之为“气味分子”),那使他回想起他以前的朋友,猫和人类都有,并唤起他过往的记忆。那时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只青春正盛的猫,显得英俊帅气且充满了活力。他踩着他特有的审慎步伐,微跛着腿慢慢踱到花园尽头。他走到一株老果树下面,先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两边都有着他过往的回忆,他一时间无法打定主意该往哪儿走。他钻过篱笆底下,往右边走去,那是往老太太家的方向——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想。他在那儿待了一两个钟头,然后我看到他从篱笆底下钻过来,回到我们家花园,再沿着小径走过来,站在猫洞旁边的后门前,抬头望着我:请你把门打开,我今天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宣告屈服,替他打开后门。但第二天,他自己从猫洞走出去,然后再穿越猫洞回到屋里。在此之后,我就不用再替他准备猫砂盆了,就算外面下雨下雪,或是狂风呼啸,雷电交加,他都会乖乖走出去上厕所。他只有在生病或是身体太虚弱的时候,才会再需要用猫砂盆。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往右边走,但有时也会到左边去,这时他待在外面的时间会比较久。我透过望远镜目送他离去,直到他蹿进灌木丛失去踪影。但不论他是往哪边走的,只要一回来,就会立刻过来跟我撒娇,并再度激活他的打呼噜机器……我们那时才发现,他的呼噜声已不像他刚到我们家时那么响亮,时间也缩短了许多。现在他的呼噜声虽大,但还颇知节制,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他的心声,他想让我们知道,虽然他不是最得宠的猫咪,而我们也永远不会让他当上家里的猫老大,但他还是很重视我们,非常珍惜我们给他的这个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会担心我们会突然翻脸无情,把他赶出家门,或是把他锁在外面,不让他回家,但他现在对我们越来越放心了。但在他还不太有安全感的时候,他只要出门去玩,一回家就会立刻跑过来向我们家其中一人示好,他乖巧地坐在我们腿边,不停地打呼噜,要不然就是用额头顶着我们,要我们替他揉揉耳朵,特别是那只老是好不了的溃烂耳朵。 那年春夏的好天气对鲁夫斯的身体大有助益。就他的年纪与体力来说,他的情况算是很不错的了。他现在对我们十分放心了。但有一次,我随手拾起一根搁在后院门廊上的旧扫帚柄,却看到他吓得立刻跳到下方的屋顶上,跌了个狗吃屎,再急急忙忙地沿着树干爬下去,惊恐万分地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花园尽头。在他过去的生命中,显然曾有某个人朝他丢棍子,无情地痛打他。我赶紧跑到花园里,却发现他吓得躲在一株灌木下不敢出来。我把他抱起来,带他回家,对他解释那根旧扫帚柄并不会伤害他,并向他道歉,温柔地劝慰他。最后他终于明白是他自己弄错了。 鲁夫斯让我开始思索,猫的智能其实分很多种。在这之前,我早已体会到,猫有着各种不同的脾气。鲁夫斯所拥有的是一种幸存者的智能。查理拥有的是科学家的智能,对什么事都感到好奇,不论是人类在做的事情,或是到家里来的访客,他全都有兴趣,而且他特别喜欢研究我们用的一些精巧小机器。比方说录音机啦、留声机唱盘啦、电视机啦、收音机啦等等,全都令他深深着迷。你可以看出,他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个怪盒子里明明没有人,却会冒出人类的声音。在他还是只小猫的时候,他曾经用爪子按住一张转动的唱片……放开……再按住……然后他转头望着我们,大声询问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会走到录音机后面,想看看他刚才听到的声音,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然就是弯到电视机后面察看,或是用爪子把录音带翻过来,低头闻一闻,再“喵喵”问道,这是什么怪玩意儿呀?他是一只非常爱说话的猫咪。他下楼出门去玩的时候会先向你报告,回家爬上楼梯时也不忘通知你一声,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他都十分乐于发表意见。当他从花园里回来时,我就算是待在顶楼,也可以听到他响亮的叫声。“是我,我终于回家啰,”他扯起喉咙大喊,“是可爱的查理回来啰,你们一定想死我了!你们绝不会相信我遇到什么事……”他会走到你待的房间来找你,站在门口,略歪着头,等你好好赞美他。“我是不是全家最漂亮的猫咪呀?”他“喵喵”问道,全身都在快乐地颤动。迷人,这是最适合用来形容查理的字眼。 小将军巴奇奇拥有的则是一种直觉性的智能,他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晓得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事。他对科学毫无兴趣,他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他只有在有需要,而且只有你跟他两个独处的时候,才会开口说话。“啊,”当他发现其他猫不在旁边时,他会说,“我们两个终于可以好好独处了。”这时他才肯张开口,跟我一唱一和地互相称赞对方。我若是有事出门,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他会大老远从花园尽头飞快地冲过来,并高声喊道,“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哟!你怎么可以抛下我,过这么久才回来?”他跳到我怀里,舔我的脸,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像只小猫咪似的在屋子里冲来冲去。然后他才会平静下来,恢复平常那副威严庄重的模样。 这时秋季已经来临,在过去几个月中,鲁夫斯的情况一直都很不错,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健康强壮的猫,如果出门探望他的朋友,有时还会在外面待上一两天才回家。但接下来他又不肯出门了,他生病了,可怜兮兮地窝在温暖的地方,他的爪子长了疮,那只老是好不了的发炎耳朵,让他难过得不断甩头,而且他又开始喝水喝个不停……我只好再带他去看兽医。医生的诊断是:情况不妙,大为不妙,这类脓疮是一种非常不好的征兆。必须再施用抗生素和维他命,而且在这种又湿又冷的天气里,绝对不能让鲁夫斯待在户外。接下来有好几个月,鲁夫斯完全不想走出屋外。他总是躺在暖气旁边,他的毛色变得黯淡无光,并且大把大把地掉落。他不管往哪儿一躺,就算只躺了短短几分钟,都会留下一大团橘色的毛,你可以透过那稀疏的毛看到他裸露的皮肤。但他最后还是渐渐康复了。 不幸的是,在鲁夫斯生病那段时间,家里还有另一只猫必须接受治疗。那不是我们家的猫,他不小心被车子碾过,动了一次大手术,目前先暂时待在我们家休养,等康复后再送到他的新主人家。现在家里有两只需要悉心照料的病猫,这使得我们家那两只宝贝猫看了很不顺眼,心里老大不高兴,最后他们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成天待在花园里不肯进屋。接下来巴奇奇好像也生病了。每当我走进花园或是起居室的时候,都会看到他伸长脖子,用一种优雅而忧郁的模样连连咳嗽,活像是一位饱受折磨的落难贵族。我带他去看兽医,却完全检查不出任何毛病。没人能解开这个谜团。他继续咳个不停。只要我待在花园里,我每抓起一把移植泥刀,每拔掉一根野草,耳边都会响起他那嗄哑空洞的咳嗽声。这真是怪透了。有一天,我柔声安慰可怜的巴奇奇,询问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而我自然得不到答案,于是我黯然返回屋中,但就在此时,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快但却相当合理的怀疑。我爬到屋子顶楼,用望远镜观察巴奇奇的举动。他根本没在咳嗽,而是四肢摊平地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享受早春的阳光。我下楼走进花园,他一看到我,就连忙摆出蹲伏的姿势,伸长脖子,满脸痛苦地咳个不停。我带着我的小型望远镜回到阳台上,却看到他又躺了下来,一身美丽的黑白色皮毛在阳光中散发出闪亮的光芒,而他居然还在悠闲地打呵欠哩。幸好那只暂时在我们家养病的猫渐渐康复,搬到新主人家去住,而我们终于恢复了只有三只猫的正常家庭生活。巴奇奇的咳嗽怪病奇迹般的痊愈,而他也因此得到另一个绰号: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尊称他为劳伦斯·奥利佛·巴奇奇爵士。 现在这三只猫各自在花园里活动,但他们就像是三条平行线,谁也不理谁,完全无视彼此的存在:若是在无意间狭路相逢,他们就会用一种礼貌而冷漠的态度,假装根本没看到对方。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看到隔壁家翠绿的草坪上有两只橘色的猫,其中一只是鲁夫斯。这时他的毛已重新长出来,只是比以前稀疏许多。他端坐不动,镇定地面对那只正在向他挑战的少年猫。这只猫披着一身鲜橘色的皮毛,亮丽得像是一枚阳光下的熟杏,一只毛发如羽毛般服帖柔顺的漂亮猫咪,他优雅地挥爪攻击,先挥出右爪,接着再换左爪,但他并没有真的打到鲁夫斯,反倒像是在攻击一只站在鲁夫斯前面的隐形猫或是幽灵猫。这只可爱迷人的年轻公猫一会儿坐,一会儿晃动身子,侧身逼近,爪子朝空中又拍又扑,简直就像是在跳舞,而他那身闪闪发亮的艳丽皮毛,使鲁夫斯在相形之下显得猥琐不堪。他们两个长得很像:我相信他应该是鲁夫斯的儿子,而我可以从他身上,看到衰老邋遢的可怜鲁夫斯,在尚未受到无情人类摧残之前的飒爽英姿。两只猫就这样对峙了好几分钟,甚至半个钟头。这是公猫常有的举动,他们似乎只是展开一场名义上的决斗或是比武大赛,完全无意去真正伤害对方。年轻公猫至少发出了一两声咆哮,但鲁夫斯只是稳稳地端坐在地,连一声也不吭。年轻公猫继续用他那对镶了圈红毛的爪子佯装攻击,然后他停下来,匆匆舔了舔自己的腹侧,似乎对这场打斗失去了兴趣,但鲁夫斯那副迟钝麻木的模样,又再度激起了他的斗志,认为自己有义务去进行攻击,于是他又重新坐起来,继续他那佯装攻击的舞蹈动作。鲁夫斯依然端坐不动,既不主动攻击,也不拒绝作战。年轻公猫开始觉得很无聊,慢慢踱到花园远处,他边走边玩,一会儿停下来扑影子,一会儿在草地上打滚,要不然就是暂时躺下来休息,或是钻到草丛里捉昆虫。鲁夫斯一直坐在原处,等年轻公猫真正离开之后,才气定神闲地出发上路,朝他今年春天固定的出游方向走去。现在他已不再往右边走去探望那位老太太,而是往左边出发,他会在那儿待上好几个钟头才回家,有时甚至会在外面过夜。他的身体已完全康复,而现在又是适合交配的春季。他每次出外回家时,都显得又饿又渴,这表示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类朋友。然后,随着春意日浓,他待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待上两三天才回家。我想他是认识一个猫朋友了。 以前我养过一只叫做灰咪咪的猫,她长得虽漂亮,却是个急性子,脾气又坏得很,从来不跟其他猫做朋友。在我送她去做结扎手术之前,她对她的交配伴侣完全不假辞色,甚至连那些跟她在同一个家里共度大半辈子的猫,她也同样心存敌意。她只跟人类做朋友,猫朋友却是连一个也没有。在她大约十三岁,已经年华老去的时候,她才首度跟另一只猫建立友谊。那时我住在一间位于顶楼的小公寓,这栋房子没有猫洞,只有一列通往前门的楼梯。她会从这儿走出去,绕到屋子后院去玩。她想回家的时候,可以自己把门顶开,但出去时就需要有人替她开门。她开始让一只老灰猫跟她一起回家,他跟着她爬上楼梯,在我们公寓大门前停下脚步,等她示意他继续前进,然后他在走到顶楼时又再度停下来,等着受邀进入我的房间:他并不是等我表示欢迎,而是在等她发出邀请。她喜欢他。这是除了她自己生的小猫之外,她这辈子第一次对一只猫表现出好感。他从容不迫地踏入我的房间——在他眼中,这其实是她的房间——然后朝她走去。在一开始,她会背靠着一把巨大的旧椅子作为屏障,双目灼灼地盯着他。她可不会轻易信赖任何猫,想都别想!他在距离她不远处停下来,轻柔地叫了几声。她发出一声有些勉强的暴躁叫声——她现在已变成一个爱吵架、脾气又坏的老太婆,但她却毫无自觉——他在离她大约一英尺远的地方蹲伏下来,定定地望着她。她同样也蹲伏下来。他们很可能就这样待上一两个钟头。在这之后,等她的心情变得放松一些,他们俩就会肩并肩地挨在一块儿,但他们虽然靠得很近,却从不会真的碰触到对方。除了几声轻柔的问候之外,他们俩完全不交谈。他们情投意合,想要跟对方坐在一起。他到底是谁?他住在哪儿?我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他年纪大了,而且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我把他抱起来,发现他轻得像个影子似的,而他的皮毛也毫无光泽。但他是一只完整的猫,一只有着绅士风度的老猫,他一身灰毛,配上雪白的胡须,态度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从不会要求特别待遇,事实上,他对生命已不存任何幻想。他会吃点儿灰咪咪的食物,喝些水,要是有牛奶的话,他也会舔上几口,但他好像并不饿。我经常在回家时,看到他在大门外等待,他抬头望着我,非常轻柔地“喵喵”叫几声,然后跟我一起爬上楼梯。他在走到我们家公寓门口时,先开口轻叫几声,再爬上最后一列阶梯走到顶楼,直接去找灰咪咪,而灰咪咪一看到他,就会先发出一声乖戾的嘟哝,然后才用欢迎的颤音邀他进房。他陪伴她度过许多漫长的夜晚。她现在改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浑身是刺,动不动就发脾气。我曾经看到他们俩静静地坐在一块儿,就像是一对心意相通,无须再多作交谈的老伴。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渴望能跟动物交谈。“为什么是这只猫?”——我好想问她,“为什么会选这只猫,而其他猫就完全不行呢?这只彬彬有礼的老猫究竟有什么优点,可以让你这么喜欢他?你喜欢他对不对,这你不会否认吧?在你这一生,我们家里养过这么多棒极了的猫咪,但你从来没喜欢过他们,现在你为什么偏偏……” 有天晚上,我们等了许久,老灰猫都没出现。第二天他也没来。灰咪咪一直在等他。她整晚都坐在那儿紧盯着房门。然后她干脆走下楼,到屋子大门前等待。她在花园里四处搜寻他的身影。但他从此再也没出现过,而她也没再交过任何猫朋友。后来,有只常来找我们家楼下猫咪玩的公猫生了重病,住在我们家里养病,几个礼拜后,在我的房间中——也就是她的房间中——死去。但她从来没承认过他的存在。她根本对他视而不见,表现得好像家里就只有我跟她两个似的。 我相信鲁夫斯也有一位这样的朋友,而他出门就是为了要去看朋友。 在夏季将近尾声的时候,有天夜晚,他跟我一块儿窝在沙发上,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仍然待在原处,甚至连姿势都没变。等他终于走下沙发时,我才看出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有条后腿完全没法使力。兽医说他被车子压到了:这可以从他的爪子看出来,猫在车轮逼近的时候,会本能地伸出爪子去抓。他的爪子碎裂,后腿严重骨折。 他的断腿从脚踝直到大腿根部,全都敷上了石膏,我们把他抱到一个安静的房间,在里面放了食物与清水,让他待在里面休息。他乖乖地在房里过了一夜,接着就吵着想要出来。我们打开房门,看他笨拙地拖着断腿,一级一级地慢慢爬下楼梯,走到屋子最下面一层楼,一边忿忿咒骂,一边设法拖着那条直挺挺、硬邦邦的断腿穿过猫洞,再一跛一跛,时走时跳地沿着小径往前走,然后再发出一连串咒骂,侧过身子,歪着断腿,从篱笆底下钻出去。他是往左边走,去找他的朋友。他去了大约半个钟头才回来:不管他的朋友是人还是猫,他显然是去向他的朋友通报他遇上的倒霉灾祸。他一回家,我就把他抱进房间,他似乎很高兴能回到这个避难所。他受到了惊吓,浑身颤抖,双眼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的皮毛原本在夏季气候与良好食物的滋养下,已经恢复健康的光泽,但此刻却显得粗糙黯淡,才一下子,他又重新变回了一只无法替自己清理皮毛的老病猫了。可怜的老邋遢鬼!可怜的灾难猫!他就跟巴奇奇一样,老是会得到一些新绰号,只是这些绰号听起来全都可怜兮兮,令人感到难过。但鲁夫斯有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击倒。他开始努力除去腿上的石膏,而且居然让他给办到了。我们只好再带他去找兽医,重新敷上一层他没办法去掉的石膏。但他还是不服输地继续努力。而且他每天都会辛苦地长途跋涉,爬下楼梯走到猫洞前,先迟疑一会儿,再拖着他那条直挺挺的石膏腿穿过猫洞,嘴里忿忿地骂个不停,因为他的断腿老是会撞到。接着我们就会看到他一跛一跛地越过满地泥泞与落叶,往花园尽头走去。他几乎得把整个身子贴到地面,才能从篱笆底下钻过去。他每天都不辞劳苦地去向朋友报告他的近况,回家时总是显得筋疲力尽,一躺下就马上睡着。但他只要一醒来,就会立刻开始他那除去石膏的辛苦工作。他躺过的地方总是会留下一堆石膏屑。 还不到一个月,鲁夫斯腿上的石膏就可以拆掉了,他的腿虽然还不太灵活,但已经可以走了,于是鲁夫斯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模样,一只热爱冒险的英勇雄猫,把家里当成吃饭睡觉的基地,成天在外面游荡,但接着他又生病了。有大约一两年的时间,他不断重复这好了又病、病了又好的循环过程。他健康的时候就出外冒险,生病的时候就回家休养。只是他的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他的耳炎一直都没好。他会病歪歪地从外面跑回家求助。他会轻轻地把爪子探进那只化脓溃烂的耳朵,闻闻爪子,做出微微作呕的神情,再无助地望着他的护士们。在我们替他清理耳朵的时候,他会发出微弱的抱怨声,但他愿意让我们替他清理,而且也肯乖乖吃药,随时躺下来休息,让自己快点儿好起来。在我们的悉心照料之下,他虽然大病小病不断,但肌肉结实,体格健壮,整体看来情况还算相当不错。他的寿命不算长,但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有在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病得几乎走不动的时候,他才首度愿意乖乖待在家里,完全不想出外冒险。他躺在沙发上,但并没有睡,他仿佛是在沉思,或是陷入梦境。有一次,我在他沉睡的时候轻轻抚摸他,叫他起来吃药,而他醒来时,发出一声猫咪在跟他们挚爱的人类或猫打招呼时,那种充满信赖且情意缠绵的特殊颤音。但当他睁开眼看到我的时候,又重新恢复了他那副彬彬有礼且满怀感激的老样子。这时我才赫然发现,在这栋成天回荡着猫咪撒娇颤音的屋子里,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他发出这种特殊的叫声。这是母猫问候小猫、小猫向母猫打招呼时的叫声。他是不是梦到小时候的事了,还是梦到了那个曾在他幼年或是少年时照顾过他,后来却无情抛下他离去的主人?这亲昵的声音令人震撼莫名,却也使人伤感至极,因为即使是在他活像个打呼噜机器似的,拼命向我们表达感激的时候,也从来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在他认识我们以来,将近四年的时间中,我们曾数度照顾他恢复健康,甚至将他从死神手里抢救下来,但他却从不曾真正相信他绝不会再失去这个家,他绝不用再流落街头,靠自己讨生活,再度沦落为一只被焦渴逼得发狂、在寒风中颤抖的流浪猫。他对某人的信赖,他那真挚的爱,曾经遭受过严重的背叛,让他再也不敢放胆去爱了。 在我与猫相知,一辈子跟猫共处的岁月中,最终沉淀在我心中的,却是一种幽幽的哀伤,那跟人类所引起的感伤并不一样:我不仅为猫族无助的处境感到悲痛,同时也对我们人类全体的行为而感到内疚不已。 注 释 ① 劳伦斯·奥利佛(Laurence Olivier),英国著名演员。 第十三章 在我们家的猫一条前腿被切除,或者该说是,包括肩骨在内的整段前肢被拿掉之前,他曾快步冲下整整七级阶梯,然后“砰”的一声撞开猫洞冲出去,沿着花园小径跑到远处的篱笆前,虎视眈眈地目送那只越过水库到我家花园来玩的灰色大公猫离去。他那示威似的尖叫声实在太凄厉。他会带着平静而得意洋洋的神情,爬回房子最高层,坐在我的床上,眺望下方那除他之外没有半只猫的专有领土,然后再将目光越过篱笆,凝视一望无际、下面带着水窖的青翠原野。我还告诉过他,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就把水储存在地下。每到这时,我便会被他的怪叫声吓唬住,于是我忍不住对他说——我的天哪,巴奇奇!这种怪吼没人能受得了。 巴奇奇?不是大帅猫吗?说来话长。在十七个春季之前,有一只叫做苏西的猫,在靠近我房间的屋顶上生了一窝小猫。她是一只非常友善且很有教养的猫,因此她必然有过一个家,但却不知怎的变成了流浪猫,开始在外面风餐露宿,靠着快餐厅小姐们偶尔的施舍,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艰苦生活。她至少生过两胎小猫,地点只能选在她可以找到的任何一个角落——有一次甚至是躲在卡车下面——但这些小猫全都没能成活。她年纪并不大,但却已疲态毕露并饱受惊吓。一再生产的母猫,若是没有好心的主人帮她去做绝育手术的话,她很可能会对她那因装满活泼小生命而不断蠕动鼓胀的大腹部,怀有非常明显的戒备心。“喔,不,难道我又得再受一次折磨?”这只猫有足够的食物,安全的栖身之地,并在屋顶上享有一个其他猫甚至无法接近的专用空间,她虽然是一位尽责的母亲,却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当小猫张开雾蒙蒙的淡蓝眼睛,看到高高耸立在他们身边的人类时,他们一开始很可能不愿跟人亲近,会对你“嘶嘶”怒吼,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才会逐渐变成一只贴心昵人的猫咪。但在苏西生的这窝小猫中,有只黑白色的小不点,他一张开眼睛,看到了我,就摇摇晃晃地从旧篮子里爬到地板上……然后扒住我的腿……爬到我腿上……手臂上……肩膀上……用他那对小尖爪紧抓着我,把整个身子塞到我的下巴下面,依偎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打呼噜。这就是爱,一生都不会改变的爱……他是整窝小猫里最大的一只,而他天生就喜欢当老大,打从一开始就在小猫窝里称王,还鸡婆地帮他们把身子舔干净,并负起管教的责任,而他的妈妈却懒洋洋地瘫软在地上冷眼旁观。他就像是这些小猫的父亲,甚至可算是母亲。苏西似乎并没有特别偏爱他,但也无意阻止他的老大作风。 在这窝小猫出生时,发生了一件相当令人费解的事情。这一胎总共生了七只小猫。其中有只小白猫被推出了猫窝,在地上躺了一两天才被人发现,尸体都已经冰冷了。一想到他长大以后,会变成一只多漂亮的猫咪,就不禁令人黯然神伤。他可能本来就是个死胎,但看来不像,因为其他小猫都非常健康活泼。她后来又把另外一只小猫推出猫窝,一只小虎斑猫。我一开始没理他,让他躺在那儿挨饿受冻了整整半天。我不断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再这么多愁善感,并暗暗为大自然的选择而感到悲哀:要是她已经把他丢了出来,那我又凭什么出手去干涉?但听到他那微弱的“喵喵”惨叫,我实在是硬不起心肠,于是我把他抱回去,这样猫窝里就热热闹闹地挤了六只小猫。接下来苏西对这些小猫的态度就变得有些暧昧。她显然认为七只小猫实在太多,甚至连六只也多了些。她最多打算抚养五只小猫。当六只小猫在我房间里胡冲乱撞,到处撒野闯祸时,任谁都可以看出,她会这么想,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我要说的是,这只猫会算术,即使她不能按照一、二、三、四、五这样的逻辑顺序来计算,她至少可以分辨出五和七的不同。我知道大多数科学家都会对此嗤之以鼻,也就是说,若是站在科学家的立场上,他们自然会否认这一点,但要是换上猫主人的身份,那可就不一定啰。看一位科学家朋友大咧咧地谈论猫的能力,而那却是他在专业领域中死都不会承认的事情,这实在是相当有趣。他说,他的猫总是会坐在窗口等他回家,但要是换上另一个身份,他就会一本正经地宣称,猫根本就没有时间感,他们永远都活在当下。他或许可以继续推论下去,说猫若不是要等他回家的话,就绝对不会坐在那里,但这完全超出他所能容忍的范围。事实上,任何肯细心去观察的猫主人,都会比那些用权威方式研究的人更懂得猫。关于猫或是其他动物行为模式的重要信息,往往刊登在什么《猫咪情报》啦,《小猫同伴》之类的杂志上,而那些科学家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去读它们。 这只爱当老大的小猫乐意主动帮妈妈的忙,苏西似乎还觉得挺高兴的,但心情难免有些复杂。这只小猫有个毛病,常常会咳嗽,听起来很像是喉咙有异物而被呛到似的。他只要一发作,他母亲就会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张开大嘴衔住他的脖子和大半个头。她要是嘴巴再衔得紧一些,可能就会把他给活活咬死,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静静地衔着他,过了半分钟,一分钟,而我猜想那个部位可能有根神经或是止血压点,而她知道怎样才能使他停止咳嗽。他虽不会立刻停止,但最后总是会渐渐平静下来。后来当他长大之后,每当咳嗽发作时,我就会学苏西的方法,用手指夹紧她以前衔住他的部位。过了一会儿他就会停止咳嗽。 这只小猫体形比他的兄弟姊妹都来得大,而我们好玩地开始叫他巴奇,因为这个小家伙,这只才咪咪大的小小猫,居然煞有介事地当起育婴室里的温柔暴君,让人感到十分荒唐可笑。我们后来打算换掉这个毫无想象力的无聊笨名,全国大概有一半的公猫和公狗都叫这个名字,巴奇,大巴奇,但这个名字老是改不掉,只是稍稍作了些调整,变得没那么硬,一开始因为他还是只小小猫,所以昵称他为巴奇奇,然后再转变为猫咪咪,或是喵呜呜,喵咪,喵喵——全都是什么咪呀,喵呀,呜呀这类声音的变奏,它们似乎特别符合猫的特性。你绝对不会替一只猫取名为“浪人”,虽然他可能比狗漂泊得更久更远。这个“大帅猫”的尊称,是我们在一些特殊场合,向别人介绍他时用过一次的称呼。“他叫什么名字?”“粉红鼻将军三世”——因为他就像其他许多猫咪一样,从某些特定的光线或角度看来,他们那小巧的粉红鼻实在太过温柔甜蜜,对他们那刻意摆出的威风凛凛的野兽风范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不敬的嘲弄。好漂亮的猫啊,访客们慌乱地顾左右而言他,在脑袋里想象我们在花园里高呼这一长串全名,或是干脆喊“将军!你在哪儿呀?”的蠢相。有些称呼并不是直接按照这只猫的特性命名,而是牵涉到主人过去的养猫史。不过还是“大帅猫”这名字最适合他,因为他真的是一只帅得不得了的漂亮猫咪。 他是一只体态灵活轻盈、外貌俊秀挺拔的黑白小猫,他跟他的兄弟,一只小虎斑猫,从小就是一对出色的漂亮伙伴,但“大帅猫”要到长成之后,才会完全显现出他的非凡风采,他那一身戏剧感十足的亮丽黑白皮毛,令你不禁会满怀敬意地想着,这只堪称绝色的美丽生物,竟然是由最普通的猫,由伦敦街头处处可见的平凡土猫进化而成,他是磨坊脱逃的家猫和流浪的野猫,黑猫与黑白猫,虎斑猫,橘黄猫,玳瑁色猫,历经数百年随意交配——至少完全没考虑到任何血统问题——所孕育出的产物,结果就只不过是一只平凡的黑白猫——还有比这更平凡的猫吗?——然而在他风华最盛的时候,访客们一踏进房间,看到他伸长四肢躺在那儿,一头高贵气派的大家伙,一只披了一身黑白小丑服的猫,他们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赞叹:“好漂亮的猫啊!”但他们左看右看,实在无法相信这头野兽只不过是只猫,于是接下来又问道:“但他到底是啥啊?”“喔,他只是只普通土猫啦。” 他在十四岁时,身体依然十分健康,但肩膀上长了一个瘤。我们带他去看兽医。他的肩骨有癌。兽医必须切除他的整条前腿,这也就是说,包括肩膀在内的整段前肢都得全部拿掉。 人类全都吓坏了。要这只猫变成三脚猫?他死都不愿忍受这种屈辱。但手术的日期已经排定,我们开车把他送到一家著名的猫外科诊所,把他交给一位护士照顾,而“大帅猫”一路上扯开喉咙大声哀号,因为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硬汉猫。诊所的人对我们再三保证,说他就算只有三只脚也可以过得很好。他必须先在那里住几天,好慢慢恢复体力。光是这一点,就会让他感到完全无法忍受,因为打从出生开始,他这一辈子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只要一离开家,他就会厉声哀号并闷闷不乐。我必须坦白承认,我们的猫真是有点儿小孩子气。他跟他的母亲很不一样,苏西经历过的艰苦生活,使她养成了勇敢而冷静的坚毅性格。他也不像我们养过一两年的鲁夫斯,为了求生存而不得不变得精明灵活与诡计多端。不,他就像很多人一样,有着两种互相矛盾的个性——巴奇奇一直都十分骄傲聪慧,他是我所见过的直觉最强的一只猫,但就像那些一辈子都不曾为生活打拼,不曾奋力在世界上争取一席之地的好命人,内心都有个脆弱的角落一样,在这只英俊的野兽心中,同样也隐藏着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性格:他有时会喜欢装模作样,就像老派演员一样,常爱用夸张至极的语气,来营造出情感强烈、洒狗血式的戏剧性效果。每当他觉得自己受到冷落,或是遭到不公时,就会对我们清楚地表达出他的不满,有时他实在太滑稽,害他的人类朋友笑得快憋不住了,只好慌慌张张冲进另一个房间,但我们当然不会让他看到我们笑,他绝不会原谅这种无礼的冒犯。 在我们把他留在猫外科诊所时,他那凄厉的“喵喵”惨叫,自然不是虚张声势的戏剧效果。他得先饿肚子,然后再打针,接着又是被剃去一大块毛。我们听说手术很成功,而他已经成了一只三脚猫了。那天早上,他趴在我的床上晒太阳,一只长而优雅的爪子随意搭在另一只前掌上,而我抚摸着那条即将被切除的腿,满怀爱意地揉搓那蜷曲起来握住我手指的爪子,当我像他小时候我常做的那样,把手指插进他蜷缩的脚掌里去时,他那小小的爪子立刻绕过来包住我的小指尖。一想到那毛茸茸的美丽前肢将会被扔进焚化炉,我就悲痛难忍。 我们不停地打电话,诊所的人要我们放心,说他还有胃口,情况相当不错,但他必须在那儿再住几天。然后他们又打电话过来,说他们认为最好还是把他带回家,因为他非常不适应笼子里的生活,老是想要爬出去,而且——是的,我们可以想象,他那尖锐刺耳的哀号声,大概快要把护士给逼疯了。 兽医要我们把他关在一个房间里,锁上门,整整一个礼拜不能放他出去,以免他绷掉那个恐怖大伤口的缝线,而且也可以预防感染。我们带他回家,而他一路上哭个不停。他被吓坏了。他的朋友们,他的家人,特别是那个跟他同睡一张床、一辈子都爱他爱得要命的朋友,居然狠心把他放进篮子里,明明晓得他最讨厌篮子,他不是一看到篮子,就强烈抗议吗?然后这些人又逼他去坐车,他根本就不晓得到底要去哪里,行程又比以前久多了,到了目的地之后,他立刻被许多陌生的声音和气味包围住,接着他就被带到一个地下室,里面充满了一些很不友善的猫所发出的气味,而他被关在那里,他的家人突然全都不见了,那里的人用尖尖的针刺他,还把他的毛剃掉,然后当他再度醒过来时,却发现肩膀痛得半死,身体虚弱得要命,而且有条腿不见了,害他每次试着走路时,老是会一头栽倒在地,摔个狗吃屎。现在这些所谓的朋友带他回到自己家,抱着他爬上他这一生都在那儿冲上冲下的楼梯,而且还摆出一副没事的模样,温柔地拥抱他,抚摸他那完好的肩膀,仿佛他们从来没背叛过他似的。我们上了楼,还来不及关上房门,他就奋力挣脱拥抱他的臂膀,开始连滚带爬,又摔又跳,用尽他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急急冲下了整整七级阶梯。我们在通往花园的猫洞前赶上了他,把他抱到花园里,在一株灌木下铺了一条毯子,让他躺在上面。他非常害怕再被关住,再被囚禁。虽然他在两天前才动了个大手术,伤口并未复原,他依然拖着缓慢的步伐在花园里四处走动,甚至还穿越篱笆跑到隔壁邻居家,然后再走到花园尽头的篱笆前。看来他似乎是想要先确定逃离家园的路线,要逃离这些无情无义的人类,他们居然狠心让他遭受到这么可怕的侮辱,这么严重的伤害。我们到了晚上就把他抱回家,把他关在房间里,喂他吃饭,吃药,跟他说话,但他还是一心想要跑出去。因此在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每天早上就带着一碗清水,把他抱到那株灌木下,真心诚意地表达我的同情,温柔地抚摸他,安慰他,要他放心。他的态度显得客气而冷淡。有一天,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我从未听到过的狂吼,我连忙转过头去,看到他靠三只脚颤巍巍地站起来,昂起头大声吼叫。这不是过去那种装腔作势、用来博取关注的做作哀号,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呐喊,一声痛苦的喊叫,而当他借由吼声抒发出紧张、痛苦、困惑,与失去一条腿的耻辱之后,他就躺下来休息,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再度站起来大声喊叫。那声音让我的血液冻结,使我沮丧得近乎发狂,因为他现在陷入了一场活生生的梦魇,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我也无法对他解释清楚。 “猫咪,我们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你再过一两个月就会死的——你懂吗?”不懂,当然不懂啦。“猫咪,照你的病情看来,要是我们不管你的话,你很快就会没命的,你完全是靠人类惊人的智能,才可以继续活在世上。” 我把他抱到我的床上去睡,而他很快就可以靠自己慢慢爬上楼梯了。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他在我身边熟睡,然后他好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突然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惊恐的哀号,慌乱地打量四周,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许他在梦中回到了那个囚笼?——但接着梦魇就消失了,于是他安静地躺下来,眺望窗外的夜色。我抚摸他,而他并没有打呼噜,我继续抚摸他,不停地抚摸他,最后他终于打呼噜了。后来又有好几次,他在我床上安睡时从噩梦中惊醒——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想他已经不再会做噩梦了。(科学家已经证明,猫确实会做梦。) 我回想起过去做的一件错事。在他和他的兄弟长到适当的年龄,也就是尚未完全长成的青春期,我们把他们带去做“去势”手术,然后再带他们回家,替他们准备松软的矮垫,让他们待在上面休息。他们躺在那里,尾巴软趴趴地垂下来,而这只猫咪,我的宝贝巴奇奇,我的超级大帅猫,却抬起头来望着我,他那长久而深刻的凝视,非常清楚地传达出他内心的想法:你是我的朋友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的尾巴下有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而他那毛茸茸的小小猫睾丸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囊。然而这手术真的是非做不可:“去势”的猫活得比“完整”的猫要久得多,因为他们不会在附近四处游荡,到处打架生事,经常被别的猫痛扁,受的伤会越来越严重等等。可这些义正词严的辩解无助于改变事态,因为就在你同意让一只完整的猫动手术,使他失去男性雄风,就此虚度一生的那一刻,一切就已决定了……是的,这的确是一件难以挽回的错事,尽管你心里很清楚,就一般常识而言,你做的其实并没有错,但即使如此,也无法减轻你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这只猫已不再像过去那么完整,而这全都是我的错。他那长久的凝视,其实是在谴责与询问:“为什么,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兽医说得没错,他很快就可以靠一只前爪轻轻跳跃,毫不费力地在楼梯上来来去去,在床和沙发上跳上跳下,日常生活的一切行动,他都可以应付自如,但他已经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他遭受到莫大的羞辱,而他的骄傲,那猫身上最敏感的一个器官,已深深受到了伤害。他的尊严也同样受到了伤害,因为他现在变成了跛子,每当他判断失误,鼻子撞到地上摔倒时,他想必也会跟我们一样,忍不住回想起过去那派头十足、漫不经心的优雅步伐。他庞大的体形过去曾让他占尽优势,现在却变成了一种负担,因为他仅剩的那条前腿,那瘦弱的肢体,现在必须承载他全部的重量,而他的肩关节也高高肿起。兽医说那儿的肌肉下有积水,而他的关节里要是还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那也得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会发展成形。他的癌症再复发的几率只有百分之十。 现在已将近过了三年。这只猫已多了三年的寿命。他的情况相当不错。他的毛色光亮,一只耳朵微微泛灰,可以称得上是一只英俊的老猫。他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他的生活虽然限制重重,但就像那些缺手缺脚的残疾者一样,他总是非常谨慎地评估各种风险与可能性,所以他可以适应得非常良好。我父亲不幸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我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类似的特质。 然而大帅猫十分寂寞。他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大堆猫的热闹生活。他母亲生的六只小猫,在各自找到新家之前,总是成天满屋子乱转,到处蹦跳嬉耍,大家一起玩得不亦乐乎。其中有一只叫做查理的小猫,在家里多待了一段时间才找到新主人。他是一只英俊潇洒的虎斑猫,有着十足的老幺脾气,而观察他跟他那性格冷静、天生爱当老大的哥哥巴奇奇相处在一起的情形,甚至比阅读一本专门研究手足关系的教科书,还要来得实用。然后是鲁夫斯,他病得很重,需要特别的关爱,但他还是野心十足地想要当老大,巴奇奇自然不容他撒野,结果这两只公猫索性谁也不理谁,井水不犯河水地各自过活。然而当鲁夫斯病逝以后,巴奇奇却非常思念他,并大声呼唤他,在屋子、花园里到处搜寻他的身影。过去常有猫到我们家来玩。其中有一只猫,我们大约持续喂了他一年左右,因为他的主人显然待他不好,所以他比较喜欢待在我们家。后来他不幸被车子碾过,腹腔的器官被压得移位,挤到了胸腔中,最后出动两名猫科兽医和两位护士,给他动了大手术,才好不容易保住小命。康复之后,他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又多活了五年。另外有只猫我们戏称他为“海盗”,因为他老是像强盗似的突然闯进屋子。显然他常挨饿,因为只要一看到食物,就活像饿死鬼似的,非要吃个精光才肯罢休。巴奇奇过去常坐在一旁,看着他狂吞猛吃。巴奇奇这辈子从来没挨过饿,完全缺乏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危机意识,因此他吃东西相当节制,常常整盘食物连碰都不碰一下,要不然就是剩下一大半。这只巨大的猫,这只庞大魁梧的野兽,事实上食量并不大:他的体形主要是来自遗传,他母亲就壮得很。 但现在已没有猫出入我们家了,他们已不再爬上屋后的紫丁香树,到我们家里来玩,在这儿找点儿东西吃,或是找碗水喝了。这些年来,天气变得越来越温暖干燥,逼得猫儿经常得到处找水喝,而我搁在前门阶梯上的那碗水,常会有白天被关在家门外的猫儿,或是在外巡行的猫儿过来舔上几口。现在已不再有猫儿把这儿当成他们自己的家了,整栋房子就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跛腿老猫,这不是很奇怪吗?他们为何不再像过去一样,经常在我们家出没了呢?猫科医生说,我们家的猫在动过手术之后,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其他的猫,因为他只剩下一只爪子,根本没办法抵挡其他猫儿的攻击。但他还是非常思念他们。 他走到花园里,坐在那儿大声喊叫,喊个不停……他的语气听起来跟平常和我们说话时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温柔甜腻、充满柔情蜜意的亲昵口吻。隔壁家养了一只年轻母猫,她老爱追捕画眉和知更鸟,让她的主人感到十分苦恼。她长得并不美,甚至连好看都谈不上,她的皮毛粗粗的,显得黯淡无光,而且还是一种丑丑的褐色,她有着一身结实的肌肉,显得十分粗壮剽悍。她既不优雅也不迷人,但她是一名出色的猎人,她扑向猎物的矫健动作,就像蛇一般又快又稳。我们自然觉得她配不上我们家的大帅猫,但他想要跟她做朋友,坐下来大声喊叫,对着她家的方向叫个不停,但她依然没有出来,于是他只好笨拙地穿越猫洞,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上楼梯。她心里大概在想,我干吗要浪费时间去理那只老跛猫呀? 有天下午,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我们家猫在花园里大声喊叫,而隔壁家的猫穿越篱笆走过来,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视若无睹地走过他身边。他发出他在跟我们打招呼时的那种友善的细微叫声。她继续往前走,自顾自地穿越另一边的篱笆。他跟过去,吃力地挤过篱笆上的一道小裂缝。她坐在花园另一边的一株桦树下,面对着他,但还是没拿正眼瞧他。他不敢太放肆,刻意坐在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这两只猫儿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似乎在进行某种沟通。然后我们家的猫试着想要碰碰运气,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她连忙又挪远了些。他靠一条前腿和臀部坐下来,稳住身躯。她舔了一下毛。这只直性子的年轻母猫,完全不懂得如何卖弄风情,她鄙视女性调情的伎俩,跟我们在很久以前养过的灰猫可说是有天壤之别。灰猫不论是面对人类或是公猫,总是喜欢施展她那一套风情万种、电力十足的调情高招。巴奇奇仍然痴痴地望着她。接着他又开始采取下一步行动。这次他用的是迂回战术,他并没有直接走向她,而是换个方向绕过去,然后再坐下来,但其实又跟她靠近了一些。她毫无反应。他们就这样坐着,而她不时舔舔毛,左顾右盼,或是伸出一只爪子,拨弄地上的甲虫。他轻轻叫了一两声,她还是不理他。然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以后,她站起身来,从他身边擦过去,然后坐在他附近,但却背对着他,望着花园杂草丛生的荒芜角落。他又用迷人且充满诱惑力的语调“喵喵”叫了几声。她故意慢慢踱向荒芜的角落,蹿进杂草堆中失去了踪影,只能从那波动起伏的草浪,推断出她的行踪。接着她又跳上篱笆,过去巴奇奇常坐在那儿看松鼠、看小鸟,但他现在已经跳不上去了。随后她就踏入那片新修过的水库草地,消失在那片宽阔的翠绿平原中。他在后面大声呼唤她,但过了一会儿,他就垂头丧气地缓缓走进屋中,爬上楼梯……家里那一级又一级的狭长楼梯,对他来说是越来越吃力了。 他必须常常上下楼梯,到花园里去大小便,而我开始考虑让他用猫砂盆,却担心这只自尊心超强的猫,会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但后来情况越来越明显,他真的是再也爬不动楼梯了,因此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个猫砂盆。有时他还是会想走到外面去,但这会让他肿胀的肩膀越发疼痛。 每当他排便后,想要拨猫砂盖住粪便时,在他原本前肩所在的部位,也就是那片光滑黑色毛皮之下的肌肉,就会开始剧烈地收缩抽动。他继续拨了几下,回过头来检查,然后又再试了一次,那些以往用来移动前腿的肌肉,仍在毫不懈怠地努力工作。他露出一副觉得很没面子的羞愧表情。他望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说,他真希望我没注意到这愚蠢的举动。以后他就干脆不再拨砂埋粪便了。现在他会花很长的时间靠三条腿稳住身躯,好确定自己的平衡感。 他最喜欢的地方是客厅里的一张矮沙发,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那儿走上走下。客厅里另外还有一张靠近暖气的矮床,他常常躺在那儿,用暖气烤烤他那疼痛的肩膀。以前他总是睡在我的床上,但我的房间跟客厅之间隔了两道又窄又陡的阶梯,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再爬上来了。我思念他。当我在深夜醒过来时,已不会再发现他躺在我身边,用他那对闪亮的黄眼珠凝视窗外的夜色,而当我在房间里走进走出时,也不会再听到那曾伴随我度过无数时日的温柔“喵喵”叫声。他的叫声非常丰富多变,有表示欢迎的呼噜声和呜呜声,迎接你的欣喜喊叫声,还有表达某种状况的细微咕噜声,那或许是在谢谢你,但也可能是一种警告:嘿,我在这儿呢,小心点,别碰到我的肩膀。有时他说的话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他会在坐在我面前,紧盯着我瞧,然后发出一连串只有一个单音的愤怒的“喵喵”声。这是一种指控吗?我不知道。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有时当我在半夜里醒过来,会发现他也同样醒着。他一看到我张开眼睛,就会爬上床来,躺到我的肩膀上,抱住我的脖子,把他那毛茸茸的脸颊贴到我的脸上,发出小孩子在终于被亲爱的人抱起来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叹息。而我听到自己也发出同样叹息作为响应。他依偎在我怀中,不停地打呼噜,然后就在我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拥有猫是多么奢侈啊,使你的生活时时充满令人惊艳的喜悦,让你体会到用手掌抚触一头野兽光泽柔软皮毛的美好感觉,在寒夜醒来时那紧贴着你的温热身躯,还有那甚至在一头随处可见的普通土猫身上,也能见到的优雅与魅力。当一只猫轻轻悄悄地走过你的房间时,你可以在他那孤寂的徐行步伐中,瞥见花豹,甚或是黑豹的影子,而当他回过头来凝视着你,他双眼所发出的炙热的黄色光芒,会让你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跟你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朋友,这只每当你抚摸他,或是揉揉他的下巴,搔搔他的脑袋时,都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的猫咪,其实是一位多么难得而奇特的访客。 我卧室下面的房间里有一张床,它虽然相当高,但我们用坐垫和毯子叠成一条坡道,让他可以轻松上下。他现在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客厅,偶尔会到厨房和厨房外的小平台去转转,要不然就是爬半层楼去上厕所,他的猫砂盆就搁在楼梯台上。 他喜欢我轻轻替他全身梳毛,我的动作必须十分小心,因为他手术伤口部位的毛变得十分粗糙,并且结满了毛球。他喜欢我替他按摩推拿,还有用手顺着他的脊椎骨,从脖子直到尾巴一路使劲地摸下来。我替他清耳朵,擦眼睛,因为一只爪子毕竟不像两只爪子那么方便。而他舔我的手,因此我的手可以暂时取代他的爪子,替他擦拭那只碰不到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擦拭,因为就跟人一样,他的睡液同样也具有疗效,可以使他的双眼保持健康。 有时他在沙发上躺得太久,要下床时动作显得很不灵便,因为他的身子已经麻木了,我自己要是坐久了也会这样,这时他甚至连跛腿走路都办不到,只能发出沮丧的“喵喵”声,痛苦地拖着身子爬到他的另一个据点,让暖气烘烤他的一身老骨头,好活络一下筋骨。 这头只剩三条腿的老猫,情况其实还算不坏。人们一踏进房间,就会忍不住停下脚步赞叹,好漂亮的猫啊!——然而等他一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走开时,他们就会沉默下来,特别是那些曾见识过他年轻时风采的人,他们过去曾看到他不可一世地大步踏出房间,看到他躺在篮子上面——现在他已经跳不上去了——两条前腿漫不经心地交叉着搁在前方,尾巴垂落下来,双眼散发出冷静而深沉的光芒。 当你坐在一只你非常熟悉的猫咪身边,把手按在他身上,试着调整自己,去适应他那与你截然不同的生命频率时,有时他会抬起头来,用一种跟别的时候全都不一样的轻柔嗓音向你致意,表示他知道你正在努力进入他的生命。他用那对总是随着光线不停变化的双眸瞅着你,而你用手轻轻按着他,迎上他的视线……要是猫会做噩梦的话,那么他必然也跟我们一样,会做些愉快好玩的梦吧。也许他的梦会把他带到一些我曾经梦见过的地方,但我从不曾在梦中遇见他。我常常梦到猫,大猫小猫都有,而我对他们有一份责任,因为关于猫的梦境,总是在提醒我应尽的义务。需要喂食的猫儿,需要庇护的猫儿。如果说猫与人类的梦境并不相同,至少看起来似乎不一样,那么在他睡着的时候,他究竟到哪儿去旅行了呢? 他喜欢我们两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儿。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在我行色匆忙,或是心有旁骛时,老是惦记着该做的家事,该打扫的庭院,或是该写的文章。只有身体坐在他旁边时,他可是毫不领情。很久以前,当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就了解到,这是一只需要你全部注意力的小猫,因为你若是没把心放在他身上,他立刻就会知道,他绝对不容许你心里想着其他事,只是用手机械地抚摸他,更别说是大咧咧地拿本书看了。他只要一发现我心思飘向远方,不再全心全意地注意他时,就会静静地走开。所以当我坐下来跟他在一起时,就表示我正在让自己慢慢沉静下来,把一切的烦躁苦恼和焦急紧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当然也要看他的心情,最好是选在他并未感到疼痛或是焦虑不安的时候,那么他就会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巧妙方式让我知道。他了解我正在设法接近他,接近猫,接近猫的本质,找出他最美好的部分。人和猫虽属于不同族类,但我们企图跨越那阻隔我们的鸿沟。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多丽丝·莱辛是文学历史和当代文学的组成部分。她的贡献促使我们改变了看待世界的方式。很可能,没有其他哪一位得奖者积累了如她那样丰硕的成果。我们漫步穿行莱辛作品的大文库,在那里不存在指示不同部类的标签,任何体裁划分都没有意义。那些或厚或薄的书脊后盈溢着生命和行动,拒绝任何分类或强加的秩序。莱辛与伟大的十九世纪叙事传统息息相通,但我们也可以把她的作品视为揭示二十世纪人行为方式的教科书,而且同样重要,可以通过它们发现在一段最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里许多人曾如何思考——或如何错误地思考——那些岁月里,一场场战争接连爆发,殖民主义的真相被揭露,共产主义在欧洲节节获胜。 她展示集权主义的诱惑,体现出并非固守教条的人道思想的力量。她表达了对畸零生命的几乎是无限的同情,看待人类各种行为方式时都能摈除偏见。她很早就奋起痛陈全球环境威胁以及第三世界的贫困和腐败问题。她为我们这个世纪里的沉默者、难民和无家的人们代言——从阿富汗到津巴布韦。而且,没有几个人能如她那样,成为本世纪女性角色的化身。 她使我们不禁大声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常常头一个道出他人未曾付诸言辞的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全然无关紧要或无足轻重的,因此她才会那样撞击我们的心。不过,虽然莱辛有如一片起初抗拒勘探的大陆,她却从来不曾认为世界过于复杂因而不可能被更明晰地认识。不畏阻碍,她察看生苔的石头和发霉的石地板下面的情形,不回避任何东西,惟其如此,她才成为无数人的匡助和支持。如《最甜美的梦》中的弗朗西丝,莱辛照拂所有的人,有如慷慨包容的大地母亲,事后编纂出一份份对访客们的入木三分的个案研究。她从事写作有如呼吸,不断逼近我们生存中的考验和启示。她撇开保护的手套,直接抓取现实,就像抓起一株沾满泥土的根菜,展现出我们原本未意识到自己可以触及的经验。通过用小写字母记录的无数亲切的细节——我们敢称它们“女人气”吗?——她提出永恒的问题:我们为什么生活,又该怎样生活? 继自传性小说之后,她还推出了有关在罗得西亚及伦敦生活的回忆录《我心深处》和《走在阴影中》。它们激荡着感性的活力,以不寻常的精准度将望远镜面聚焦于往事,坚毅无情地进行社会批评,毫不手软地探究内心。莱辛和父母特别是她母亲的斗争,延续到后者的垂暮之年,为我们提供了种种苛酷的母亲形象。从一开始,思想、行动和情感的旋风就席卷了那个女孩,使她成为时代的冷峻的见证人,成为总是认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权威对抗者。 《走在阴影中》记述的时段结束于1962年,那正是《金色笔记》唤起整整一代妇女豁然顿悟的年份。在这部莱辛的最富于实验性的小说里,追求创造的意志和渴望爱情的欲念彼此交战。小说为既谋求独立又希冀亲密人际关系的妇女勾勒出了路障图,因为,如果没有爱,女性的自由便不完整,然而吊诡的是,自由又势必被爱情破坏。莱辛揭示出,传统习规和其他种种路上的陷阱如何束缚了敏感热情的女性,使她们难以独特而又充实地生活,妨碍着她们去领略第五个笔记本即金色笔记本中的奥妙。 莱辛的女主人公们被激情眩迷,误入歧途,从而令她们的自由意志遭受危害。《暴力的孩子们》是关于玛莎·蒯斯特的五部曲的总称,而玛莎这个人物是莱辛的替身,她从殖民地迁移进入等级分明的英国社会,被自己的梦想和原始本能所裹挟。女性读者主要认同玛莎·蒯斯特对自由的渴望和对伪善虚假的憎恶。作为富裕社会中的穷人,男人堆里的女性,黑人群体中的一名白人,多丽丝·莱辛通过工作成为她所身体力行的那种独立知识分子。她揭示出献身某种乌托邦理想并被融入集体对人能有多大的诱惑,她阐明了成功的意识形态可以怎样用虚假的救赎欺骗我们。她成为展示幻灭图景的画者,以令人心惊的清晰描绘了反乌托邦和种种灾祸。 莱辛能够从容自在地出入于自身,能悄然闯入自我并成为看不见的寄居者。她常常在一开始先从内部观察人物,而后又挪移到他们身外,拉开客观的距离,剥去他们的种种幻想。我们不时追随这类怪异的转换过程,如在《天黑前的夏天》里,在有关一名恶魔般儿童的寓言性心理惊悚小说《第五个孩子》里,以及在《好恐怖主义者》一书对于依靠榨取女性自我牺牲维持的极端左翼嬉过客(squatting)文化的深度描写中。 莱辛在其后期作品中拆毁了许多基本价值观。余下的是由家庭、朋友当然还有猫咪们构成的种种生存之网,还有各式各样的老祖母们和接生婆们,她们肩负着责任,而且每每是太多的责任。在今年新出的小说《裂隙》中,她送给我们一个关于人类太古时期的寓言——在男女爱情尚未出现之前。在那里她似乎最为开心,在猎人和采集者们中间,远离兆示混乱和崩溃的现代文化。 莱辛笔下的宏大史诗图景由忠诚写实转向象征寓言,从关注自我实现的心理转向纂修世系传奇和民族神话。运用直觉的透镜,她描画出沧桑巨变:从帝国衰亡到惨遭核战争破坏的未来之地球。玛拉和丹恩在以他俩为名的生态寓言中逃出新冰河期世界,来到过去曾是非洲的地方,却仍前途难测。在卷帙浩繁的《南船座的老人星》系列里,莱辛让来自其他恒星系的观察者报告我们的文明的终结阶段。她自由跨越幻想的不同层面,丝毫不提高声调;她拒绝宣讲末日的布道者们的那套言辞。 自从莱辛1950年携其非洲背景以悲剧小说《野草在歌唱》初登文坛,她一直在破除疆界:道德的、性别的或习俗的。孤独和被社会放逐是她一贯的主题。 她偶尔将爱情和政治相提并论,那是因为两者都代表了我们必须努力维护的希望——如果生存还有任何价值。 亲爱的多丽丝·莱辛,在文学中年龄从来不是问题。您永远年轻却睿智、老迈而叛逆。您是最不屑于巴结讨好的小说家。您与宿命和现实的搏斗是重量级的,没有什么东西曾诱使您离开那角斗场。 在过去的五十八年中,您的书曾温暖了激发了并手把手地引导了世界各地的人。您曾帮助我们应对这个时代的一些重大问题,而且您创造了一份记录,让未来可以传承接续我们时代的风味,它的成见,它的生存之道,以及它日常的琐事和欢娱。 这个奖项是您久已应得的,今日获奖不是您一生工作及伟大开创性努力的最终完结,却是为它们锦上添花。瑞典科学院谨向您致以最热烈的祝贺。 (黄 梅 译) 注 释 ① 英语中squat一词原意指“擅自占用土地或入住房屋”。在不少地方(包括荷兰、西班牙、英、美等国及拉丁美洲和非洲等)由于不同社会原因,这类非法行事的“嬉过客(squatter)”批量出现,甚至形成群体运动并逐步发展成一种次文化(subculture),有时也造成治安问题。嬉过客中有些人是有宗旨或理想的,他们或主张无政府主义,或具有环保意识,或反对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和剥削体制,等等。 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当代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被誉为继伍尔芙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莱辛出生于伊朗,父母都是英国人,童年在南非的农场度过。她的作品以表现女性心理见长,自七十年代起,便常常借助心理学和病理学的手段,发掘小说主人公尤其是知识女性的人生跋涉和心路历程。代表作有《金色笔记》、《暴力的孩子》、《特别的猫》等。莱辛也是个爱猫成痴的作家,猫完全融入她的生命,伴随着她经历生活的风风雨雨。 特约策划:秦俟全 尹晓冬 责任编辑:钱建芳 装帧设计:纸皮儿工作室·金泉 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有售 99网上书城有售www.99read.com 这些猫故事完全可以当作寓言来解读 从非洲到英伦,有猫为伴的莱辛不曾寂寞。 ——余秋雨 猫经莱辛之笔显得尤其自然,他们跟空气一样、像家人一样,永远会在身边。 ——朱天心 当莱辛用细腻的笔触缓缓描述猫儿们的种种动人姿态,你也会渐渐觉得,这特别的猫似乎也是自己的宠物,甚至自己的孩子。 ——王海鸰 莱辛写猫,也写男人。但似乎前者更为优雅且具自尊。 ——苏 童 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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