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袭击面包店 作者:村上春树 内容简介 《袭击面包店》包含《袭击面包店》与《再袭面包店》两则故事。 曾与伙伴一起袭击过面包店的青年,十年后找到了像样的工作、结婚成家,然而又遭遇当初那种神秘饥饿感的袭扰,与妻子一起踏上再袭面包店之路。 袭击面包店 总之我们饥肠辘辘。不,何止饥肠辘辘,那感觉就像把全宇宙的空白整个儿吞进了肚子里。空白起先非常小,就像甜甜圈中央的洞那么大,然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体内不断膨胀,最终竟成了深不可测的虚无。 为什么会产生饥饿感?当然是由于缺乏食物。为什么会缺乏食物?是因为没有等价交换物。那么我们为何没有等价交换物呢?恐怕是由于我们想象力不足。不,说不定饥饿感就直接来源于想象力不足。 其实无所谓。 上帝也罢马克思也罢约翰·列侬也罢,统统都死了。总之我们饥肠辘辘,结果就是,我们打算奔向恶。并非饥饿感驱使着我们奔向恶,而是恶驱使着饥饿感袭向我们。 尽管有些不明所以,却颇有存在主义风格。 “不行,我已经熬不住啦!”搭档说道。简而言之,事实就是如此。 这也情有可原,两人都是整整两天只喝过几口水。曾经试着吃过一次向日葵叶子,但再也不想吃第二次了。 于是,我们手持菜刀走向面包店。面包店位于商店街中央,两旁是棉被店和文具店。面包店的老板是个年过五十的谢顶的共产党员。店内贴着好几张日本共产党的海报。 我们手持菜刀,沿着商店街缓步走向面包店。那种感觉很像《正午》里打算去干掉加里·库珀的不法之徒。随着步步逼近,烤面包的香味越来越浓郁。那股香味越强烈,我们向恶倾斜得也越厉害。袭击面包店与袭击共产党员让我们兴奋不已,而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更让我们体会到了极度的激动。 说是下午,时间其实已经很晚了。面包店里只有一位客人,是个拎着邋邋遢遢的购物袋、看似呆头呆脑的大妈。大妈周围飘溢着危险的气息。犯罪者周密的计划,总是被呆头呆脑的大妈那呆头呆脑的举动妨碍。至少在电影里总是这样。 我用眼神告诉搭档:别动手,等大妈出去以后再说。并且把菜刀藏到身后,假装挑选面包。 大妈花了好长时间,长得几乎令人昏厥,简直就像挑选大衣橱和三面镜一样慎重,终于将一个油炸面包和一个蜜瓜包放进托盘里。 然而她并没有马上买走。油炸面包和蜜瓜包对她来说不过是一道命题,还停留在假设阶段,需要花上一段时间验证。 随着时间过去,蜜瓜包首先失势了。我怎么会挑蜜瓜包呢?她摇摇头。不该挑这种东西,首先就甜得不行。 她将蜜瓜包放回货架上,想了一下,又将两只羊角面包轻轻地放到托盘上。新命题诞生。冰山松动了一丁点,云层间甚至闪现出春天的阳光。 “还没好吗?!”我的搭档小声说道,“顺便把这老太婆也宰掉得了。” “得得。再等一等。”我制止了他。 面包店老板无暇顾及这种事,他只顾侧耳聆听收录机中流淌出来的瓦格纳。身为共产党员,却听瓦格纳,我不知道这种行为究竟是不是正当。那是我无从判断的领域里的东西。 大妈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羊角面包和油炸面包。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不自然。羊角面包和油炸面包让人感觉绝不能摆在一起。她似乎觉得它们之间存在某种针锋相对的思想。盛着面包的托盘在她手中咔嗒咔嗒地摇晃,就像恒温器功能欠佳的电冰箱。当然不是真的在摇晃,只不过是个比喻——摇晃着,咔嗒咔嗒咔嗒。 “宰了她!”搭档说。他因为饥饿、瓦格纳和大妈散发出的紧张之感,变得像桃子上的绒毛一般纤细脆弱。我无言地摇摇头。 可是大妈仍旧端着托盘,彷徨在幽暗的冥界。油炸面包首先登上讲坛,向罗马市民发表了一通称得上令人感动的演说。美丽的词句、巧妙的修辞、富有穿透力的男中音……众人噼里啪啦地鼓掌。接着,羊角面包站上讲坛,针对交通信号灯进行了一番不知所云的演说:左转车辆在前方是绿灯的情况下直行,仔细确认对面有无来车之后再左转——内容大致如此。罗马市民尽管听得莫名其妙(当时还没有信号灯),却因为貌似高深莫测,姑且噼里啪啦地鼓掌。好像是羊角面包这次的掌声稍大一些,油炸面包便被放回货架上去了。 大妈的托盘迎来了极其纯粹的完美。羊角面包两只。无人提出异议。 于是,大妈出门而去。 好啦,接下来轮到我们啦。 “我们肚子很饿。”我开诚布公地对老板说,菜刀仍旧藏在身后,“而且我们身无分文。” “哦哦。”老板点点头。 柜台上放着一把指甲钳,我们两人直勾勾地盯着那把指甲钳。那是一把连秃鹫的爪子都能剪断的超大号指甲钳,大概是为了搞笑制造出来的东西。 “既然肚子这么饿,就吃面包好了。”老板说。 “可是我们没钱。” “我刚才听到了。”老板百无聊赖地说,“不要钱,你们随便吃好了。” 我再度将目光投向指甲钳。“明白吗,我们正冲着恶狂奔呢。” “嗯嗯。” “所以我们不能接受他人的恩惠。” “嗯。” “就是这样。” “好了。”老板再次点头,“既然这样,那就这么办吧。你们只管随便吃面包。作为代价,我就诅咒你们。这样行不行?” “诅咒?怎么诅咒?” “诅咒永远是不确定的,跟地铁时刻表可不一样。” “喂喂,等一下。”搭档插嘴了,“我不干。我可不想被人诅咒。干脆宰掉他算了。” “等等,等等。”老板说,“我可不想被宰掉。” “我不想被人诅咒。”搭档说。 “可是,总得来个交换嘛。”我说。 半晌,我们盯着指甲钳,沉默不语。 “怎么样?”老板开口了,“你们喜不喜欢瓦格纳?” “不。”我答道。 “根本不喜欢。”搭档说。 “如果你们认认真真地听一回瓦格纳的音乐,我就让你们把面包吃个够。” 简直像黑暗大陆的传教士说的话。然而,我们接受了这个建议。至少要比受到诅咒好。 “行呀。”我说。 “老子也无所谓。”搭档说。 于是,我们一边听瓦格纳的音乐,一边饱餐了一顿面包。 “音乐史上这部璀璨辉煌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完成于一八五九年,成了理解瓦格纳后期音乐必不可缺的重要作品。” 老板朗读着乐曲解说。 “哼哼。” “啊呜啊呜。” “康沃尔国王的侄子特里斯坦前去迎接叔父的未婚妻伊索尔德公主,却在归途的船上与伊索尔德双双坠入爱河。开篇出现的由大提琴与双簧管演奏的美丽主旋律,就是这两人的爱情主题。” 一小时后,我们满意地彼此道别。 “不碍事的话,明天咱们再一起听听《汤豪舍》。”老板说。 回到家里,我们胸中的虚无感彻底消失了。而且想象力像顺着徐缓的斜坡滚落一般,扎扎实实、准确无误地运转起来。 再袭面包店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自信,不知把袭击面包店的事情讲给妻子听是不是正确的选择。那恐怕是不能用正确与否这种基准来衡量的事。就是说,世上既有带来正确结果的不正确选择,也有导致不正确结果的正确选择。为了避免这样一种荒诞性(我觉得不妨这么称呼它),我们有必要采取实际上没作任何选择的立场,我大致就是如此思考、如此生活的。发生的事情已然发生了,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是还没有发生。 从这一立场出发回顾往事,总而言之,我把袭击面包店的事告诉了妻子。就是这么回事。已经说出口的事情反正覆水难收,由此产生的事件也是既成事实了。假如那件事在人们看来显得奇妙,原因恐怕要到包含该事件在内的整体状况中去寻找。然而不管我如何想,事态都不会有所改变。 我在妻子面前说起袭击面包店的故事,其实是一件极其细微的琐事使然。既不是事先就想好要谈,也不是事到临头突发奇想,就是以“如此说来……”开始徐徐道来的。我在妻子面前说出“袭击面包店”之前,已经把自己袭击过面包店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次让我回忆起袭击面包店的,是难以忍耐的饥饿感。时间是将近深夜两点。我和妻子在下午六点吃了顿简单的晚饭,九点半上床合上了眼睛,可到了那个时刻,两人不知为何同时醒过来了。不久,像《绿野仙踪》里出现的龙卷风一般的饥饿感便猛地袭来。那是一种蛮横无理、排山倒海的饥饿。 然而冰箱里没有一样可以称为食物的东西。法式沙拉酱、六罐啤酒、两只干透了的洋葱、黄油和除臭剂,仅此而已。我们两周前刚刚结婚,在饮食生活上还没有达成类似共识的东西。除了这个,必须确立的东西还多得堆积如山。 那时我在一家法律事务所里做事,妻子在设计学校做事务性工作。我不是二十八岁就是二十九岁(不知为何,我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哪一年结的婚),她比我小两岁零八个月又三天。我们的生活忙碌不堪,像立体洞窟一般前后左右地纵横交错,实在没有余力顾及冰箱里的东西。 我们下了床,来到厨房,无所事事地隔着餐桌相对而坐。想再度入睡,可两人都饥饿难忍,一躺下就十分痛苦。话虽如此,可要起身忙活,却又同样腹饥难耐。如此强烈的饥饿感来自何方,又是如何降临的?我们毫无头绪。 我和妻子心存侥幸,轮流打开冰箱门看了好几次,可不管打开几次,里面都没有变化。啤酒、洋葱、黄油、沙拉酱和除臭剂。倒也可以做个黄油炒洋葱,但很难认为两只干透了的洋葱能填塞我们的辘辘饥肠。洋葱这玩意儿该和别的东西一道送人口中,单靠它不足以果腹。否则,或许反倒会让肚子更饿。 “法式沙拉酱炒除臭剂,如何?”我开玩笑地提议。一如所料,惨遭无视。 “开车出去,找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我说道,“上了国道肯定能找到这种餐馆。” 然而妻子拒绝了我这个建议。不想跑到外边去吃饭,她说。 “过了半夜十二点,再到外边去吃饭,这种事不对头。”她说道。她常常有这种古板的想法。 “也许是这样。”隔了几秒钟,我说。 新婚之初或许常常有这种情况:伴侣这类意见(或者说声明)在我听来就是一种启示。她这么一说,我便觉得此刻面对的饥饿是某种特殊的饥饿,不该在国道边通宵营业的餐馆里随随便便地解决了事。 所谓特殊的饥饿是什么? 我可以把它化为影像再次展示一下。 1.我坐着小船漂浮在宁静的海面上。 2.俯视下方,水中能看见海底火山的顶峰。 3.海面和那顶峰之间似乎没有多少距离,但并不清楚确切的情况。 4.原因在于水太透明,所以距离感难以捉摸。 妻子说了不想去通宵营业的餐馆后,到我说“也许是这样”的两三秒之间,浮上我脑际的意象大体就是这样的东西。我不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然无法明确地剖析这种意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也能凭直觉领悟到这属于启示性的意象。正因如此,尽管饥饿感异常凶猛,我也几乎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不愿外出用餐的决议(或者说声明)。 无奈,我们打开罐装啤酒喝起来。妻子不怎么爱喝啤酒,结果我喝了六罐中的四罐,她喝了另外两罐。在我喝啤酒时,她像十一月的松鼠一样将厨房里的橱柜搜了个遍,从纸袋底找出了剩下的四块黄油曲奇。是做冷冻蛋糕底座时剩余的材料,已经又湿又软了,可我们还是珍惜无比地每人两块,分而食之。 然而很遗憾,无论是罐装啤酒还是黄油曲奇,在我们的空腹中干干净净地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它们就像从空中俯瞰西奈半岛一般,仅仅是徒然地从窗外一掠而过。 我们一会儿读读啤酒罐上印的文字,一次次地看时钟;一会儿瞟一眼冰箱门,一页页地翻昨天的晚报;一会儿用明信片将桌上散落的曲奇碎屑刮拢起来。时间就像被吞进鱼腹的铅坠,昏暗而钝重。 “肚子饿成这样,我还是头一回呢。”妻子说,“跟结婚是不是有关系呀?” 这个嘛,我说,也许有,也许没有。 妻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搜寻新的食物,我又从小船上探出身子俯瞰海底火山的顶峰。包围着小船的海水清澈透明,让我心中极为忐忑不安。感觉就像心窝里猛然生出了空洞一般。既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是一个纯粹的空洞。体内那种奇妙的缺失感(实实在在的不安之感),跟爬上高耸的塔尖时因为恐惧而引发的麻木感不无相似。饥饿与恐高居然有相通之处,对我来说倒是个新发现。 曾经有过相同的体验。想到这一点,恰好是在这个时候。我那时候也和现在一样饥肠辘辘。那是—— “袭击面包店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袭击面包店,那是怎么回事?”妻子紧跟着问道。 就这样,袭击面包店的回忆开场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袭击过面包店。”我向妻子说明,“那家面包店并没有多大,也不是有名的店。既不是特别好吃,也不是特别难吃。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面包店,位于商店街正中央。老爷子一个人自烤自卖。卖完早晨烤好的面包就闭店关门,就是这样一家小店。” “为什么挑了这样一家不起眼的面包店袭击呢?”妻子问。 “因为没有必要袭击大店嘛。我们只不过是要能够填饱肚皮的面包,并不是要抢钱。我们是袭击者,不是强盗。” “我们?”妻子说,“我们是指谁?” “那时候,我有一个搭档。”我解释道,“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两个人都一贫如洗,连一管牙膏都买不起,每天都用牙刷蘸着水刷牙。食物自然也总是不够吃。所以那段时间,我们为了弄到吃的,着实干了不少不成体统的事。袭击面包店也是其中之一……” “我搞不懂。”妻子说着,盯着我的脸,眼神宛如在黎明的天空搜寻褪去光芒的星星,“干吗要干那种事?稍微打打工就能买得起面包呀。不管怎么想,也是这么做更简单,跟袭击面包店相比的话。” “因为我们不想工作。”我说道,“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可你现在不是在规规矩矩地工作吗?”妻子说。 我点了点头,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用手腕内侧揉了揉眼睛。几罐啤酒让我昏昏欲睡,睡意像淡淡的淤泥一般潜入我的意识,与饥饿展开角逐。 “时代变了,空气会改变,人的想法也会改变。”我说,“不过,是不是该睡了?咱们俩明天都得早起。” “我一点也不困,而且还想听听袭击面包店的故事。”妻子说。 “很无聊的故事哟。”我说,“不像标题那样让人感到有趣,也没有华丽的打斗场面。” “那么袭击成功了吗?” 我不再坚持,一把揪掉一罐啤酒的拉环。妻子的性格是只要开口打听,就要一直追问到底才称心。 “可以说成功了,也可以说没成功。”我说道,“我们弄到了面包,要多少有多少。但那不是硬抢来的。就是说,在我们动手硬抢之前,面包店老板就把面包送给我们了。” “不要钱?” “不是不要钱。这就是复杂之处了。”我说着摇摇脑袋,“面包店老板是个古典音乐迷,当时店里正好在播放瓦格纳的音乐。老板说,只要认认真真地听一遍那首曲子,店里的面包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和搭档商量了一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听听音乐的话,倒也可以接受。这既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劳动,又不会伤害任何人。于是我们放下菜刀,坐在椅子上,跟着面包店老板一起,表情怪异地听了一遍《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然后拿到面包啦?” “对。我和搭档在店里见面包就拿,拿起来就吃。差点把货架都吃空了。”我说着,又啜了一口啤酒。睡意像海底地震产生的无声的波浪,徐缓地摇晃着我的小船。 “当然,搞到面包这个预期目标已经实现了。”我继续说道,“可那无论怎么看,都算不上犯罪。那玩意儿说来就是交换。我们听瓦格纳,得到面包作为交换。从法律角度来看,就像是商务交易。” “不过,听瓦格纳可不是劳动。”妻子说。 “说得没错。”我说,“如果当时面包店老板叫我们洗盘子或者擦窗子,我们恐怕会断然拒绝,马上动手抢夺面包。可是老板仅仅要求我们听瓦格纳,所以我和搭档心里混乱极了。居然是由瓦格纳出面,理所当然,我们压根儿就没有料到。就结果来说,这简直跟施加在我们身上的诅咒差不多。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们不该接受这个提议,应该按照预先的计划拿刀威胁,单纯地抢面包才对。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又用手腕内侧揉了揉眼睑。 “对啊。”我答道,“但不是清晰可见的具体问题。只是许多东西以这次事件为界,慢慢发生了变化。而一旦发生变化,事物就不可能重归原处了。结果我重返大学顺利毕业,一边在法律事务所里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然后认识了你,结了婚。再也不会去袭击面包店了。” “这就结束了?” “是呀,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说完,又接着喝啤酒。于是六罐啤酒全空了。烟灰缸里,六个拉环就像人鱼身上刮落的鳞片,扔在那儿。 当然,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清晰可见的具体问题也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好几次。只是我并不想告诉她。 “那么,你那位搭档现在在干什么?”妻子问道。 “不知道。”我回答说,“之后因为一点小事,我们分手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妻子沉默片刻。她大概从我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不甚明了的余韵。然而她没有进一步追究。 “可是,你们两个会散伙,那次袭击面包店事件就是直接原因喽?” “可能吧。我觉得那次事件给我们的冲击远比表面上大得多。我们此后一连几天都在讨论面包和瓦格纳的关系,讨论我们的选择是否正确。可是没有结论。中规中矩地思考的话,这个选择自然是正确的。因为没有一个人受到伤害,各方都基本得到了满足。面包店老板——他为什么那么做,我到现在也理解不了,但总而言之——宣传了瓦格纳,我们也美餐一顿面包,填饱了肚皮。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感到其中有某种重大的错误。而且那谬误在原理不明的情况下,纠缠上了我们的生活。我刚才用了诅咒这个词,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总是能感觉到它的阴影。” “那个诅咒已经消失了吗?从你们两人头上消失了?”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拉环做了一个手镯大小的铝环。 “怎么说呢?世上好像充满了许许多多的诅咒,就算发生什么不如意的事,也很难看清楚究竟该怪哪个诅咒。” “哪里,没那回事。”妻子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仔细想想就能搞清楚。而且,如果你没有亲自动手化解那个诅咒,它就会像严重的蛀牙一样,一直把你折磨到死。不单是你,还包括我呢。” “包括你?” “这不,现在我就是你的搭档呀。”她说,“比如说我们现在感到的这种饥饿就是。结婚前,我可从来没有体味过这么强烈的饥饿。一次也没有。你不觉得这很异常吗?肯定是加在你身上的诅咒把我也牵扯进去了。” 我点点头,把做成手镯的拉环又拆散开来,放回烟灰缸里。我不清楚她的话是否真实,可又觉得,也许真是这样呢。 暂时远遁到意识之外的饥饿感又卷土重来了。那饥饿比以前更猛烈,托它的福,连脑袋深处都针扎般疼。胃囊底部一痉挛,那种颤抖就通过离合器线传导到脑袋深处。我体内似乎设置了比想象中更为复杂的功能。 我再度将视线投向海底的火山。海水的透明度比刚才增加了许多,如果不注意看,甚至看不到那里有水。小船简直就像飘浮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连海底的一粒粒小石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才跟你一起生活了半个月,可我的确感到身边一直有某种诅咒的阴影。”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在桌上将十指交叉在一起,“当然,在听你说起这件事以前,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诅咒。不过现在真相大白了。你遭到诅咒啦。” “你感觉那诅咒的阴影像什么呢?”我问道。 “感觉就像好多年没有洗过、布满灰尘的窗帘从天花板上耷拉下来一样。” “说不定那不是诅咒,就是我自己。”我笑着说道。 她没有笑。 “不是的。我心里明白,并不是那么回事。” “假如像你说的,那就是诅咒,”我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再去袭击一次面包店呀。现在马上就去。”她断言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解除这个诅咒。” “现在马上就去?”我反问道。 “是呀,现在,立刻。趁着这饥饿感还在持续。没有完成的事情,现在就去完成。” “不过这深更半夜的,面包店会不会开门呢?” “去找找看。”妻子说,“东京是个大城市,肯定有通宵营业的面包店。” 我和妻子开着通身油漆剥落的旧丰田卡罗拉,在深夜两点半的东京街头转来转去,搜寻面包店。我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用食肉鸟般锐利的目光巡视道路两侧。后排座位上,雷明顿自动霰弹枪像细长的干鱼般横躺着。妻子穿的防风上衣口袋里,备用的霰弹哗啦哗啦地发出硬邦邦的声响。储物箱里放着两只黑色滑雪面罩。我不明白妻子怎么会有霰弹枪。滑雪面罩也是一样。无论我还是她,都一次也不曾滑过雪。然而关于这些,没有任何说明,我也没问,只是心想:婚姻生活这东西要比想象中更加奇妙。 我沿着夜间冷清的道路从代代木驶向新宿,接着驱车前往四谷、赤坂、青山、广尾、六本木、代官山、涩谷,但连一家通宵营业的面包店也没找到。当然很多便利店倒是开着。可便利店不是面包店,哪怕那里也卖面包。我们要袭击的,非得是只卖面包的店不可。 途中两次遇上警察巡逻车。一辆像鳄鱼般一动不动地潜伏在路边,还有一辆似乎满腹狐疑地从身后追上我们,超越我们而去。每一次,我腋下都渗出汗水,可妻子连瞧都不瞧一眼,双唇紧闭,一心一意地搜寻面包店。每当她改变身体角度,口袋里的霰弹就发出枕头里装的荞麦皮般的干燥声响。 “我说,就算了吧。”我说,“这深更半夜的,哪会有面包店还开着门呀。这种事还是得先做好调查才——” “停车!”妻子喊道。 我慌忙踩下刹车。 “就是这家店了。”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四下观望,周围没看见像面包店的地方。沿街的商店全都黑乎乎地紧闭着卷帘门,犹如墓场一般寂静无声。理发店的红白蓝旋转彩柱仿佛扭曲的暗示,浮现在黑暗中。只看见两百米外有一块麦当劳亮晃晃的招牌。 “没有面包店呀。”我说。 然而妻子一言不发,打开储物箱取出胶布,拿在手上下了车。我打开另一侧车门下车。妻子在车前蹲下,撕下适当长度的胶布,贴在牌照上,不让人家看出车号。然后再转到车尾,把那边的牌照也遮住,手法娴熟。我呆立在那里,傻乎乎地看着她的动作。 “就抢那家麦当劳。”妻子淡淡地说,简直和宣布晚饭的小菜是什么的时候一样。 “可麦当劳不是面包店。”我指出。 “跟面包店差不多嘛。”妻子说着回到车里,“有时候也应该妥协一下。反正你把车子停在麦当劳前面。” 我不再坚持,向前开了两百米,把车子停在麦当劳的停车场里。停车场里只有一辆崭新的藏青色本田雅阁停在那里。妻子将裹在毛毯里的霰弹枪递给我。 “这玩意儿我可从来没使过,也不想使。”我抗议道。 “没必要使它。你只要拿着它就行啦。没人会抵抗的。”妻子说,“知道吗?你就照我说的做。我们俩先堂而皇之地走进店里,然后等店员说‘欢迎光临麦当劳’时,就以此为暗号把面罩戴上。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可是——” “然后你拿枪指着店员,把全体员工和顾客集中在一个地方。剩下的我会做好。” “可是——” “你看我们需要几个汉堡包?”她问我,“有三十个就够了吧?” “大概吧。”我说,然后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霰弹枪。枪像沙袋一样沉重,像新月下的河汊一般黑幽幽的。 “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我一半是在问她,一半是在问我自己。 “那当然!”她说道。 “欢迎光临麦当劳。”头戴麦当劳帽子的女孩站在柜台里,带着麦当劳式的微笑对我说。我还以为深夜里的麦当劳是不会有女孩子干活的,看到她的身影,刹那间脑子一阵混乱,但还是立刻转过念头,把滑雪面罩严严实实地蒙在了头上。 柜台里的女孩见我们忽然蒙上滑雪面罩,不禁哑然失语。《麦当劳待客手册》里根本没有写到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她正打算接着“欢迎光临麦当劳”说下去,但脱口而出的只有无声的叹息。尽管如此,走投无路的营业式的微笑依然像黎明前的月牙儿一般,悬挂在她的嘴角。 我急忙扯掉毛毯拿出枪来,指向用餐区,那里只有一对似乎是大学生的情侣,趴在塑料餐桌上睡得正香。他们的两颗脑袋和两杯草莓奶昔,像先锋派艺术品一样排列在桌上。两人宛如正在冬眠般意识全无,我便不再搭理他们,将枪口指向柜台。 麦当劳的员工一共有三人。柜台里的女孩,大约过了二十五岁、气色很差的鹅蛋脸店长,还有没有什么深度、无精打采地在后厨打工的大学生。三人聚集到收银台前,盯着我端在手上的枪,眼神仿佛窥探印加古井的游客。没有人发出悲鸣,也没有人扑上前来厮打。枪十分沉重,我将手指搭上扳机,把枪身搁在收银机上。 “我给你们钱。”店长用沙哑的声音说,“十一点回收过一次了,所以剩得不太多,你们全拿去好了。反正有保险,问题不大。” “把正面的卷帘门放下,关掉招牌的电源。”妻子用公事公办的声音说道。 “请等一下。”店长说,“那可不好办。随便关门歇业,我是要承担责任的,得给总公司写检讨书——” 妻子用更为事务性的声音,把同一道命令重复了一遍。 “还是照她说的做为好。”我忠告他。店长看了看收银机上的枪口,又看了看妻子的脸,终于不再坚持,熄灭了招牌的灯,按下控制板上的按钮,放下了正面的卷帘门。我一直在提防他趁乱按下紧急报警按钮,不过麦当劳里看来没有紧急报警装置。汉堡店居然会遭到袭击,这样的事大概谁都没想到吧。 正面的卷帘门发出棍棒击打铁桶般的声音,关闭起来。尽管这样,桌边那对情侣照旧呼呼大睡。如此深沉的睡眠,我此前从未看到过,此后也再没见过。 “来三十个巨无霸,打包带走。”妻子说。 “我多给您些钱,请你们去其他店里买来吃好不好?”店长说,“结账处理时会很麻烦。就是说——” “还是照她说的做为好。”我重复道。 三人结伴走进厨房,开始制作三十个巨无霸汉堡。打工的大学生烤汉堡牛肉饼,店长把它夹进面包里,女孩子用白色包装纸包好。其间谁也不开口说话。我靠在大型商用冰箱前,枪口对准烤肉的铁板。牛肉像茶色的水珠花纹一样排列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响声。烤牛肉的香味宛如肉眼看不见的羽蚁,从周身的毛孔钻入我的体内,混进血液里,在我的周身循环。最终集结在身体中心生出的空洞里,紧紧黏附在那粉红色的壁面上。 我很想马上抓起在身边堆积起来的、包着白色包装纸的汉堡包,来它个狼吞虎咽。但这种行为恐怕不符合我们的目的,妻子肯定也不喜欢,所以我决定忍耐到三十个汉堡全部做好。厨房里很热,汗在我的滑雪面罩下流淌。 三人做着汉堡包,每隔十秒钟便偷瞥一下枪口。我不时用左手的小指搔搔两只耳朵。我一紧张,耳朵里肯定会发痒。当我隔着滑雪面罩搔耳孔时,枪身便不安地上下摆动,这让三人的心情十分慌乱。枪的保险锁得好好的,大可不必担心走火。可是三人并不知道,我也没打算特意告知他们。 在三人做着汉堡包、我将枪口瞄准铁板之际,妻子一会儿窥探用餐区,一会儿数数已经做好的汉堡。她将包着包装纸的汉堡塞进手提纸袋里。一只手提袋里装了十五个巨无霸。 “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女孩子对我说,“拿着钱逃走,去买爱吃的东西不是更好吗?您真的要吃三十个巨无霸?” 我不回答,只是摇摇头。 “对不起你们啦,怪只怪面包店都没开门。”妻子对那个女孩解释道,“要是面包店开门的话,我们肯定就去袭击面包店了。” 我觉得这根本算不上解释,但他们反正也心灰意冷,不再开口,默默地烤肉,把烤肉夹进面包里,再用包装纸包好。 两只手提袋里完美地装进三十个巨无霸后,妻子向女孩子点了两份大杯可乐,付了款。 “除了面包,我们什么也不打算抢。”妻子向女孩解释。女孩复杂地动了动脑袋。那既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大概是想同时做两个动作的缘故吧。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 妻子随后从衣袋里取出捆行李用的细绳(她什么都带着),像钉纽扣一般将三人的身体巧妙地捆在了柱子上。三人已经明白多说也无益,便沉默地任她摆布。妻子问他们“疼不疼”、“要不要上厕所”,他们也一言不发。我用毛毯把枪裹好,妻子双手提着印有麦当劳标识的手提袋,从后门走到了店外。直到此时,用餐区的那对年轻情侣仍然像深海鱼类一般死死地熟睡,甚至看不出在呼吸。如此深沉的睡眠,究竟什么东西才能打破呢? 驱车飞驰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在一处合适的大厦停车场里停下车,尽情地饱餐汉堡包、痛饮可乐。我用六个巨无霸填满了胃里的空洞,她吃了四个。即使如此,车后座上还剩下二十个巨无霸。天快亮时,我们那原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深深的饥饿感消失了。第一缕阳光将楼宇肮脏的墙壁染成了紫藤色,让“索尼蓝光播放机”的巨大广告塔发出炫目的光芒。不时呼啸而过的长途卡车的轮胎声里,可以听见小鸟的鸣啭。我们两人合抽了一根烟。吸完烟后,妻子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不过,真的有必要干这种事吗?”我再次问她。 “当然。”她回答,然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就这样沉沉入睡了。她的身子像猫咪一般柔软,而且轻盈。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从小船上探出身子,窥探海底。然而那里已经看不见火山的身影了。水面静静地映照出湛蓝的天空,细浪犹如随风摇曳的丝绸睡衣,轻柔地拍打着小船的船舷。 我躺在船底,闭上眼睛,等待涨潮的潮水将我运往应去的岸边。 后记 德国画家卡特·曼施克女士继《眠》之后,又将《袭击面包店》(パソ屋龍袭)与《再袭面包店》(パソ屋再龍擎)做成了带插图的“绘本”。我非常喜欢她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画,所以心里很高兴。我跟她在柏林见过一次面,一起吃饭。她和我说起了在从前的东德度过的少女时代。 《袭击面包店》真的可以说是我在作家生涯初期写就的短篇,刊载于《早稻田文学》一九八一年十月号。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古怪的故事来?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也许与其说是“袭击面包店”这个词,不如说是这样的灵感偶然浮上脑际,故事再由此开始,“追随而来”般显露出来。在我来说,这种情况颇为多见。 不用说,《再袭面包店》是作为《袭击面包店》的续篇写下的。这一篇刊载于女性杂志《Marie claire》(现已不复存在)一九八五年八月号上。曾经袭击过面包店、憧憬做个“不法之徒”的青年,如今也找到了一份像模像样的工作,结婚成家。然而那种神秘的饥饿再次袭扰年轻夫妇,驱使二人走上不法之路。 在我的印象中,这对夫妇好像稍经改头换面,步入了《奇鸟行状录》的世界。 重读这两部作品校样的过程,勾起了我动手修改文章的欲望,在许多地方做了一些细微的修改。该说是版本升级吧,如果能将它作为氛围与原版不尽相同的文本来阅读,我就十分高兴了。为了与原版区分,标题更改为“パソ屋を龍ぅ”和“再ひパソ屋を龍ぅ”。 《袭击面包店》里出现了“上帝也罢马克思也罢约翰·列侬也罢,统统都死了”这么一句话,细想起来,写这篇作品就在约翰·列侬遭到刺杀后不久。对了,空气就是这般鲁莽、迫切,(大概)到了让人想去袭击面包店的程度。 村上春树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末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