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心理罪前传·第七个读者 作者:雷米 内容简介 ★ 超级畅销悬疑小说《心理罪》第一季 收官之作!! ★ 首次独家:四篇精彩番外,将《心理罪》串成完整的环 ★ 特别爆料:揭秘《城市之光》方木如何逃离地下暗室? ★ 悬疑大佬 蔡骏、周浩晖、蜘蛛、法医秦明、求无欲 集体点赞推荐! 雷米8年感恩: 感谢你们肯让《心理罪》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方木已经从纸上站了起来,游离于空气与阳光下。我是他的创作者,但再也无法决定他的命运。我期待着,有一天,他会回来,对我说,嗨,雷米,想听我的故事么? 如果你是《心理罪》的新读者,推荐阅读序列是: 《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毒树之果》《心理罪之画像》《斯金纳之箱》《心理罪之教化场》《月光的谎言》《心理罪之暗河》《心理罪之城市之光》《两生花》 自序·命运光轮 2006年,你在做什么? 七忆凉:爸妈闹离婚,爸爸又是刑警得罪人,那一阵天天有恐吓电话打来家里,后来整天拔电话线,严重时半夜有人按门铃骂人。我快中考又开始叛逆,其实心里看这种状况着急,无力解决,又不好意思表达出对父母的爱。2006年是我从小到大最不开心的一年。 云之不哭死神:那一年大二升大三。考德语四级。看世界杯。电话门爆发,国米从此翻身。向大学里爱过的一个女人表白。 依帆乐乐:在谈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一场恋爱。 文保保:马上要参加工作了,平安夜坐在开往深圳的火车上。 Kirara610:2006年……母亲重病,辗转在上海各大医院;我严重耽搁了学习,甚至还挂了科;和男友也感情不顺分手。那时我常常低烧不断,每天觉得天空都是灰的。 aliceayres7:大一,复读之后的第二志愿。失眠,焦虑症确认第三年。跟朋友去了云南和四川,人生第一次意义重大的自助游。 莫洛molo:还在读高一,刚分的文理科。在最顶楼的教室,落地的窗户,每天漫长得很的晚自习和隔几天就换的偷偷在语文课上看的课外书。 我真的是刘冬:初三。因为搬家了,而我留在那里等初中毕业,没有父母管教,我变得爱对老师撒谎。那一年的自己懦弱,没有主见。 j45PEr:大二,《心理罪之画像》里的大学,刚刚交了女朋友,每天晚上骑自行车从南校到白医大和她一起看星星。 翩竹:大二,母亲住院中,尝试兼职写作,风格最黑暗期。 虫xx:从高二到高三。参加艺术高考。看很多电影和书。 2006年6月,我在一份空白文档上敲下几个字:第七个读者。 7年前,我并不知道这几个字对我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没有雷米,没有《心理罪》系列,有的只是一个在脑海中萦绕了几年的故事。1999年,我在师大的图书馆里借书,填写借书卡的时候,看到此前借书者的名字,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原本毫无交集的几个人,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一本书,出现在同一张卡片上。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念头:如果用一件事把这些人缠绕在一起,会怎样? 方木这个名字和《第七个读者》的故事第一次出现在脑海中,始终盘桓,不停缠绕,直到2006年6月。 它像一个魔咒,不断地霸占我的生活。2001年在吉林大学的图书馆看到《疑嫌画像》这本书,于是有了《画像》的故事;2004年去本溪水洞,于是有了《暗河》的构想。写出这个故事,然后让方木在纸上站起来,似乎成为我必须做到的一件事情。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做到了。 它是那么粗糙、简单、不加修饰地呈现出来,带着某种狂妄和鲁莽的质感。更让人意外的是,它让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说,我有了你们——我始终对之充满感激的读者。 感谢你们能喜欢这样一个粗鄙的故事。 感谢你们能期待这样一个神经质的主人公。 感谢你们能宽容这样一个拖沓、顽固的作者。 感谢你们能在漫长的7年中,始终关注我和方木的故事。 感谢你们肯让《心理罪》系列小说成为你们记忆的一部分。 感谢你们能相信勇气,相信善良,相信责任,相信牺牲的价值。 感谢你们,能让我拥有你们。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为了你们。因为我始终觉得,人和人的相遇一定是有原因的。就像我问你们的那样:2006年,你在做什么? 也许,我们在同一时间,做一件足可以改变人生的事情。 于是,我要把它呈现给你们——《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 它是方木和《心理罪》系列小说的源起,也会牢牢咬住《城市之光》渐渐拉长的背影。正因为如此,《心理罪》会形成一个环,宛若笼罩在我们身上的命运光轮,踏上它,可以毫无顾忌地奔跑下去。 循环往复,一直生长,永无止境。一如我和你们。 说说这本书吧。完成初稿那天是2013年11月中旬,阳光明媚,空气寒冽。我仿佛放下了一个背负已久的重担,出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其实,已经有某种东西悄然离开,只是在此后几天,我对之毫无觉察。直到某天清晨,我步行去上班,路过一座桥,桥下是一条横贯城市的河流。 我走着,看着尚未冰封的河面,以及在水中摇曳的水草。 突然,巨大的伤感猝然袭来。 如同《城市之光》的尾声: 我想你要走了, 你要告别了。 故事都说完了, 你要告别了。 你会快乐, 你会快乐, 你会…… 我意识到,该对他说再见了。It’s time to say goodbye. 这个陪伴了我7年的人,这个孤独、倔强的人,这个燃起你们的热血,又为之痛哭的人,挥起残缺的右手,对我说再见。 在燃烧生命至绚烂的顶点时落幕,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我和他都不是喜欢告别的人。 再见。好吧。至少有再见的可能。 在或远或近的未来。 在这本书里,我对《第七个读者》进行了修改和补充。也许会有老读者觉得陌生,那么,请原谅我这个固执和苛刻至病态的作者。 此外,还有独立成章的四个故事,分别是《毒树之果》《斯金纳之箱》《月光的谎言》《两生花》。它们是《心理罪》系列作品的补齐。因为,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因果让我耿耿于怀,更不愿让它们消弭于前作的某些文字中。同时,它们也是送给你们的礼物。我相信,你们会从中得到启示,获取答案。 如果你第一次知道方木和雷米,第一次翻开《心理罪》系列小说的话,如果你想阅读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么,最佳序列是:《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毒树之果》《心理罪之画像》《斯金纳之箱》《心理罪之教化场》《月光的谎言》《心理罪之暗河》《心理罪之城市之光》《两生花》。 如果你早已熟知方木的种种,并且一直在等待这本书的话,相信你会和我一样,感慨命运的心血来潮和反复无常。 一定会有人问我,这本书是不是《心理罪》系列的终结,抑或,还会不会有方木的故事?我只能说,到目前为止,关于方木,关于《心理罪》,想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至于未来,我说不清楚,也无法掌控。方木已经从纸上站了起来,游离于空气与阳光下。我是他的创作者,但再也无法决定他的命运。我期待着,有一天,他会回来,对我说,嗨,雷米,想听我的故事么? 其实,我很想念他。 对于你们而言,请不要纠结。我永远不会是一个甘愿沉默的人。只要我依旧同情、哀伤或者愤怒,就总会有话要说。如果你们曾坐在老式电影院里,就会有这样的经历:影片戛然而止,放映师慢条斯理地更换下一卷胶片…… 倘若如此,你们一定会和我一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凝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光明。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尼采 引子·回忆 我睡了多久? 现在探讨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立刻感到鼻腔里充满了各种可疑的气味。我吸吸鼻子,分辨出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大葱、肯德基新奥尔良烤翅、劣质白酒、豆瓣酱以及一些刚刚脱掉的鞋子的味道。 中国的火车永远是这样,像一个营业到很晚的食堂。而这个食堂出售的总是隔夜的食物,不管你是否喜欢或者接受,都不得不咽下去。在闷热、潮湿的车厢里,那味道就像有质感的雾一样,厚厚的,黏黏的,蒙住你的眼睛。 我拧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小半瓶,然后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眼前的事物也清晰起来。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表情麻木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厚实的大衣,手里紧紧抓着一只黑色革制皮包(双手布满皱纹,粗糙不堪)。脚上的皮鞋布满灰尘,且裂了口子,而它的主人,正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茫然地盯着行李架上的包裹。他旁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普通,长相平平,闭着眼睛听MP3(国产货,用了很久了)。我左边是一个和我一样伏案入睡的老妇,一丝涎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桌子上留下闪闪发光的一摊。这一切很快让我兴味索然。我收回目光,扭头看着窗外。 这是一个初春的日子,天气阴霾。火车刚刚经过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没有想象中的勤劳的农民在春播,连头牛都看不见。窗外偶尔晃过几间低矮的平房,能看见一些穿着厚厚的棉袄的孩子在门前玩耍。我无从知晓他们的游戏,却能感受到在春日里蓬勃迸发的快乐。 那是与我无关的情绪,尽管我很想投身其中。 “对不起,”我拉住一个费力地穿过人群的乘务员,“什么时候能补卧铺票?” “等会儿吧,没看见现在这么忙么?”长着宽阔脸庞的女乘务员不耐烦地说道,“真烦人,春运都过去了,还这么多人。”她看着车厢里攒动的人头,眉头紧锁。 那些人挤在一起,都带着嫉妒与怨恨的表情看着那些安坐在座椅上的人。在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像鹰隼寻找猎物一样四处寻找着,试图找到一个即将下车的旅客,然后迅速挤过去,把那几十厘米宽的空间据为己有。 我的目光落在我斜前方的两个人身上。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坐在靠窗的位置,男的坐在她身边,趴在桌子上,似乎在睡觉。女的年纪不大,看样子像是个在校学生,脸上带着惶恐和羞愤的表情,不时轻推一下身边的男人。那男人每每被推开一点,又顽固地重新贴过去。 我注意到男人的肩膀在微微地动。 我皱皱眉头,开始感到身上发热。 女孩尽力躲避着,同时不住地向四处张望,似乎期盼能有人前来解围。然而,周围的乘客只是扫了一眼就别过头去,没有人回应女孩的目光,更没有人出手阻止男人的动作。大家都沉默着,好像保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男人的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女孩的眼里开始有泪光闪烁。 我站起来,走到那个男人身边。马上就有人坐到我的位置上,还舒服地吁了口气。 “哎,哥们儿,”我拍拍那个男人的肩膀,“换个位置。” 我指指我的座位。 男人立刻抬起头来,脸上是狼狈的表情:“什么?” “我说换个位置。”我平静地看着他。 男人的表情迅速由狼狈变为凶狠。他卷起嘴唇,低声说道:“别管闲事。” “过去。”我向身后摆摆头,“现在。” 男人怔怔地看着我,周围的人也看着我。我微笑着看着他。 几秒钟后,他站了起来,我注意到他比我高点,大概180cm的样子。我把背包扔在桌子上,坐了下去。 周围的人也活动起来,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男人则气哼哼地抱着肩膀,不时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有人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女孩,也有人盯着我。我对那些目光没有兴趣,低下头,向后靠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轻拉我的胳膊。我睁开眼睛,身边的女孩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 我笑笑,算是回答,重新闭上眼睛。 我又睡着了,直到有一个人粗暴地把我摇醒。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是那个乘务员。 “九号车厢补卧铺,快点。” 我应了一句,同时感觉到车速在减慢,应该快到下一站了。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拿起我的背包。 那女孩看着我,恐惧似乎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 我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那个男人身边。那家伙正低着头闭目养神。我俯下身,轻声说道:“你到站了,下车吧。” 男人似乎吓了一跳,本能地答道:“没有啊,我去A市。” 我懒得再说,冲他挥挥手:“到了,下车吧。” 男人的脸由红变白,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他跳起来,伸手去拽我的衣领。 我挡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径直卡住他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座椅上。 “要么自己下车,”我盯着他的眼睛,“要么我把你扔下去。” 男人的双眼圆睁,因为窒息而微微充血。旁边的旅客纷纷起立避让,很快,在我和他的周围空出一片不小的空间。 我知道,此刻的我一定面目狰狞。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扭曲起来,让我宛若几欲食人的恶鬼。 男人害怕了。因为脖子还被我卡着,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我松开手,撤下压在他腿上的膝盖。男人瘫软下来,连连咳嗽。随即,他看也不敢看我,勉强站起来,一边揉着喉咙,一边伸手从行李架上拽下一个拉杆箱。 此时列车已经驶入车站。男人飞快地挤进急着下车的人群,直至走到站台上,才回头给我怨恨的一瞥。 夜深了。 我睡不着。整个卧铺车厢的人都在此起彼伏地打着鼾,而我独自坐在车窗边,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列车平稳而快速地前行,不时有规律地震动。车厢里暗暗的,只有车厢连接处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窗外的夜色浓黑如墨,似乎隐藏着未知的命运,只是它对我的诱惑已不在。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未来。 右手的中指又有些痒痛,这也许意味着列车经过的地方春雨将至。我轻轻抚摸着仅剩半截的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断指末端虬结的伤疤。它似乎是一个印记,将我和过去分割开来。 列车门开了,两个模糊的身影走了进来,一个是列车员,另一个看不清,但能分辨出是个女孩——大概是刚刚补票的乘客。列车员把那女孩带进一个包厢,嘱咐了几句就打着哈欠离开了。那女孩窸窸窣窣地把行李安置在铺上,拿着一个杯子,走出来张望了一下,就向我走了过来。 “是你啊。” 我抬起头,是白天那个女孩。 “哦。”我不想说话,随口应付道。 女孩从我脚下的保温瓶里倒了杯水,拉下座椅,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你在看什么?”女孩向窗外望了望,扭头问我。 “没什么。”我垂下眼皮。 长时间的沉默。但是我知道,女孩一直在盯着我。 “对不起,”良久,女孩又开口了,声音低缓,“能问问你的职业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我抬起头。女孩的脸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见她的双眼闪闪发光。 “我只是……很好奇。”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 “我曾经是警察,曾经。” “哦,怪不得。”女孩兴奋起来,上身向我倾斜,“那你一定……” 她在自己的右手和脸上比画了几下,随即就觉得不妥,略显窘迫地看着我。 我无声地笑了笑。 “没关系。” 女孩放松下来,好奇心也被重新点燃。 “反正也睡不着,”女孩手握着杯子,双眼紧紧地盯着我,“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单纯、懵懂、清澈见底。 故事?我拿出一根烟,却没有急着点燃。好吧。 在这个深夜的车厢里,我将把那些故事讲给一个陌生的少女听,也许这不是故事,而是一段回忆。然而,回忆往事并不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宁愿它们没有发生。也许,吴涵、孙普、杨锦程、肖望、江亚,以及那些牢牢占据着我的记忆的人,你们都希望它们没有发生。 可是,该从哪里讲起呢? 第1章 夜行者 1999年,方木21岁,C市师范大学三年级学生。 9月的夜晚,天气已经很凉了。 这座北方城市正展现出一派肃杀景象。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遍地可见飘落的枯叶,踏上去,有轻微的粉碎的声音。校园里零星点缀的路灯也仿佛比往日暗了许多,无力地在脚下投射出昏黄的光圈。一个卖茶叶蛋的小贩靠在灯柱上,守着一个行将熄灭的火炉,脚尖无聊地在地上来回蹭着。除了几对散步的情侣,校园内罕有人迹。相对于白天的喧嚣,此刻的师大显得安静无比。 铃声在各个教学楼内骤然响起。下晚自习了。小贩也直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把炉火捅旺。几分钟后,成群的学生从自习室里涌出。他们缩着脖子,迎着秋风,大声谈笑着向各自的宿舍楼走去。不时有人互相追逐、打闹,偶尔还传来一阵阵善意的口哨声。女孩子们微红着脸从成群的男同学中穿过,个别胆大的,还回头望望吹得最响的男孩子,这马上就会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声。校园里正呈现出一天里最后的热闹景象。 二舍是一所男生宿舍,也是这所大学里最破旧的一所。根据校史的记载,二舍建于抗战时期,是日本人所建。不得不承认,鬼子的东西质量比较过硬,五十多年来,这座老楼始终矗立于校园,除了有点潮湿,仍然很坚固。而潮湿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情,前几届毕业的学生笑谈,这座楼永远不可能发生火灾,人为去放火都点不着。旧虽旧,在住这宿舍的男生眼里,二舍却是个金不换的地方,因为上面来检查卫生的时候,学校永远不会把检查团领到这个楼里,男生们也乐得清闲。在这个到处是垃圾、啤酒瓶子、老鼠的楼里,一群没心没肺的男生快快乐乐地生活着。 晚上11点半熄灯之前,是二舍最热闹的时候。大家趿着拖鞋,搭着毛巾,端着脸盆,穿梭于公共盥洗室和宿舍之间。走廊里是淡淡的烟味和随处可闻的爽朗的脏话,不时有人趁着对方埋头洗脸的时候在裆里抓一把,引来一阵大声的笑骂。 352寝室里,一个男孩正用一块毛巾用力地擦干头发。擦着擦着,他吸吸鼻子,忽然把毛巾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靠,我的毛巾怎么有股咸菜味?” 另一个正坐在桌前吃方便面的男生笑了起来:“哈哈,今天下午老四好像用你毛巾擦脚来着,”他咽下一口面,“这厮当时刚踢完球。” 男孩啪的一声把毛巾摔回盆里,拉开门,冲着卫生间的方向大喊:“祝老四,你他妈是猪啊?”寝室里的几个人哄然大笑。 几秒钟之后,一个嘴含着牙刷的胖子冲了进来:“谁啊,靠!” 男孩抖着毛巾不说话。胖子尴尬地笑笑:“呵呵,六弟啊,不好意思啊。” 男孩说道:“不好意思就完了?我的头发白洗了,一股咸菜味。” “那正好啊,老二不在吃方便面么,你把毛巾在他碗里涮涮,省得他就咸菜了。” “死胖子!”男孩冲上去作势要揍他,祝老四笑着躲出去:“不能怪我啊,谁让你那毛巾跟我的毛巾颜色这么像。” “你去死,我的毛巾是蓝色的,你那毛巾原来是白的!”寝室里哄地又笑开了。 老六抓抓头发,把手凑到鼻子前闻闻:“靠,这么着吧,明天再说。” 他飞快地脱掉身上的衣服,随手拿起枕旁的一份《体坛周报》,钻进被窝里翻了起来。寝室里几个人看书的看书,听歌的听歌,静等着熄灯。 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个小个子男生钻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饭盆,直奔摆在窗下的暖水瓶。拿起一个,摇了摇,空的,拿起另一个,还是空的。 “靠,你们寝室怎么这么懒啊,开水都没有,赶快下去给我打一壶,不,两壶,我吃完面还要泡脚!” 众男生异口同声:“去死——” 老六放下报纸,笑着对他说:“我这儿有开水。” 小个子马上凑过来。老六掀起被子:“就是不太热,三十六度八,你要不要?” 小个子冲过来猛掐老六的脖子。老六嬉笑着躲开,一个反手把小个子摁在床上。 “非礼啊!”小个子夸张地大喊。寝室里另外几个人见势也来凑热闹,冲过来压在小个子身上。 小个子连连求饶:“停,停,再按屎就出来了!”老六急忙说:“别闹了,我今晚还得在这床上睡呢。”几个人笑着松开了他。小个子哎哟哎哟地爬起来:“娘的,面吃不成了,朕去出恭——方木,给点卫生纸用用。” 老六笑骂道:“靠,周军你他妈连卫生纸都没有啊?”说罢,他伸手从枕头边拿起半卷纸扔给他。周军接过纸,却不走,坐在方木床边和另外几个人闲扯。 方木不耐烦地踹踹他:“你还不赶紧去,待会儿熄灯了!”周军一本正经地说道:“等会儿的,现在感觉不强烈。”正在上铺看书的老五说:“周军你这厮就是怪,别人都是早上起来上大号,你偏偏晚上去,晚饭能完全消化么?” 周军马上来了精神:“这你就不懂了,晚上临睡前大号是最健康的,你想啊,那么多污秽之物在你肚子里焐一宿,对身体有多大危害啊?” 方木撇撇嘴:“胡说八道。每次都熄灯后去厕所,黑灯瞎火的,也不怕遇见鬼。” “嘿嘿,怕什么?遇见男鬼就跟他干,遇见女鬼就跟她睡!” “睡你个头啊,小心精尽人亡!” 男生们正在打闹,灯刷的一下熄灭了,寝室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正在看书的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随即就听见窸窸窣窣的钻进被窝的声音。 周军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朕回宫了。喝点水,到厕所找女鬼去。” “呵呵,滚吧。” 周军摸黑捶了方木一下,大笑着拉开门走了。 老大拧亮手电,在寝室里晃了晃:“都回来了吧?老六,插门去。” “靠,又让我去!” “少废话,谁让你小子离门最近,快去!”老大笑骂道。 方木不情愿地离开温暖的被窝,跳下床,跑到门旁把门插好,又飞快地跑回床上。 钻进被窝的时候,他扫了对面的床铺一眼,上铺空空的。 “哎?吴涵还没回来呢。” “老三今天值班。”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有人轻声问道:“三哥今年还考基地班么?” “不知道。”老大闷声闷气地说道,“老三也真够倒霉的,明明上了分数线,莫名其妙地就被拿下来了。” “估计他还要考,”祝老四翻了个身,“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还看见他在值班室背单词呢。” 方木想了想,问道:“老三的学费还没交齐么?” 祝老四说:“早着呢,好像还差4000多块钱。” 方木不作声了,缩在被窝里想事。 法学院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班级,对外称为基地班,说穿了,就是本硕连读班。在这个班里就读的学生,修满本科学分后,可以直接攻读硕士研究生。高考录取时,这个班级的录取线要比法学院的其他班级高很多。当然,班级内竞争也是很残酷的,按照法学院的要求,每年期末都要通过考试淘汰百分之十的学生。被淘汰的学生分到其他普通班级。相应的,普通班级的学生也可以通过考试进入这个基地班。吴涵参加了这学期的考试,从成绩上看,进入基地班十拿九稳,然而,最终的结果仍是名落孙山。更让人不解的是,几个成绩远逊于他的同学却顺利就读。学院的解释是吴涵的外语口语不够好。这显然只是个借口。寝室里的哥们儿都撺掇吴涵去找学院讨个说法,奇怪的是,吴涵似乎对此并无过多怨言,消沉了几天之后,就开始全力准备下次考试。 吴涵来自北方的一个山区,出身农户,家境贫寒。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读书。和他同处一室的三年中,方木明显感觉到吴涵的要强性格,以及比其他同学坚韧得多的意志。 也许,三哥想让过硬的成绩证明一切吧。 想着想着,方木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蒙眬中,对门351寝室的门响了,有个人哼着歌走了出来。听到他的声音,方木却一下子精神了,他半坐起来,冲着门外大喊一声:“精尽人亡!” 歌声戛然而止,随后就听见周军的声音:“呵呵,傻×。” 寝室里还没睡着的人嘎嘎地笑起来。 周军在门上踢了一脚,随后,踢踢踏踏的拖鞋声渐渐消失了。 一切重新归于安静。 寝室里的人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此起彼伏的鼾声渐渐响起。窗外的风还在刮着,不时有枯叶旋转着撞在玻璃上,然而没有人听到这细微的声音,六个人,不,五个人,如往常一样,在这个零乱破旧的寝室里沉睡着。 整栋宿舍楼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在门外,狭窄潮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老鼠跑跑停停,溜着墙根寻找着可吃的东西。走廊两侧紧闭的一扇扇木门默默无语,仿佛一只只独眼在窥视着这小小的夜行者。 忽然,这夜行者停下了脚步,小小的耳朵警觉地竖起来。很快,它就掉转身子跑掉了。 你听到角落里沉重的呼吸声了么? 方木惊醒了,确切地说,是被吵醒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寝室里空无一人,只剩下颜色统一的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 咦,今天这帮懒鬼怎么如此勤快? 方木正在奇怪,就听见走廊里已是喧嚣一片。他戴上眼镜,坐起来伸个懒腰,穿上拖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呵,好壮观。 好像整个二舍的人都集中到这条走廊之中。大家的穿着各异,有的穿着晨跑的运动服,有的披着被子,还有的干脆只穿着内裤。但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致的——看着厕所的方向,一脸恐怖。 方木也向厕所望去。宿舍管理员孙姨正手扶门框,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着。在她旁边,351寝室的老大靠墙站着,浑身筛糠,眼神发直,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瘫软在地。 方木在人群中看到了祝老四,他拉拉祝老四的胳膊:“怎么了?” 祝老四回过头,瞪着方木,却说不出话。 “到底怎么了,厕所又堵了?”方木看看四周的人群,“又不是第一次,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351寝室的老六扭过头,轻声说:“好像是周军,死在厕所里了。” 第2章 调查 在师大保卫处混了这么多年,处长陈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自从被副校长的电话从被窝里拎出来之后,陈斌已经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大半个上午,接待公安局勘查现场,安抚学生,向校领导汇报。好不容易喘口气,正想去食堂弄个馒头啃啃,保卫处就打电话让他快回去,说是市局经文保处来人了。 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坐在桌旁,一脸疲惫。之前赶到的市局刑警正在向他汇报刚才现场勘查的情况。男子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听着。看到陈斌进来,男子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他。一旁的保卫处干部忙不迭地介绍:“这是我们处长陈斌。这位是市局经文保处的处长邢至森。” 陈斌矜持地点点头。邢至森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先期赶到的干警很快就把初步调查的情况介绍完毕,邢至森听后,半晌没有说话。一时间,保卫处办公室内一片静默。陈斌有点尴尬,清清嗓子说道:“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我们校方感到十分痛心,这说明我们的校园保卫工作做得还很不够,校长已经责成我们积极配合公安部门工作,争取早日破案……” 没等他说完,邢至森就站了起来:“去现场看看吧。” 五分钟后,邢至森站在男生二舍门前,上下打量着这座年代久远的建筑。 木质窗户。红色的砖墙。上面还能隐约看见斑驳的“无产”“革命”之类的字样。邢至森看着一楼窗户上的铁护栏,想了想,抬腿走进了二舍。 一进门,面前是一段五级台阶。正对着楼梯的一面小黑板前,一个身材瘦削、高挑的中年妇女正在黑板上写着“221某某某领取邮包”之类的告示,字迹娟秀,邢至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个中年妇女也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刚要开口发问,就看见了陈斌。 陈斌朝她挥挥手:“他们是公安局的,来看看现场。” 中年妇女“哦”了一声,回过头在黑板上继续写着。 “这是二舍的管理员孙梅,”陈斌回头对邢至森说,“昨晚值班的就是她。” 邢至森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孙梅。 “你现在有时间么?” 孙梅显得有点紧张,点点头:“进去说吧。” 一行人进了值班室,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 邢至森似乎并不急于提问,而是来回打量着值班室。 值班室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大约有7平米。左侧墙角放着一张床,右侧的墙上开着一个小窗户,窗下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空间虽小,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邢至森注意到左面的墙上开着一道门。“那里是?”他指指那道门。 “哦,那是学生值班员休息的地方。”孙梅说。 邢至森走过去,推开那道门,里面是一个狭小、细长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 邢至森把门带好,转过身,这才发现孙梅还一直站着,他做了个向下的手势:“你坐你坐。我们就是来了解点情况。” 孙梅看了陈斌一眼,退到床边坐下。 邢至森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五年。” “一直在这里?” “嗯。” “学生好管理么?” “还行。这楼里都是男学生,平时也有个别淘气的,不过总体上还算老实。” “宿舍楼几点锁门?” “10点半。” “锁门后,还有可能进人么?” “绝不可能。”孙梅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同时不安地看看陈斌。 邢至森微微笑了笑:“你别紧张。那么,学生如果回来晚了怎么办?” 陈斌在一旁插话说:“如果学生在关寝后才回来,需要向保卫处说明情况,然后由我们的夜间值班干部带回宿舍楼。” 邢至森点点头:“也就是说,凶手只能是昨晚在楼里的人?” 陈斌一时语塞。 这时,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瘦瘦的男生大步闯了进来,边走边说: “孙姨,二楼有几个窗户……” 话没说完,男生就发现屋子里站满了人,吓得赶快闭上嘴。 “二楼的窗户怎么了?”邢至森望向他,目光一下子变得专注,“你别怕,慢慢说。” 男生看看邢至森,又看看陈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斌不耐烦地说:“让你说你就说嘛。” 男生低声说:“孙姨说,也许是外面的人干的,让我上去看看二楼的窗户是不是都关好了。我刚才上去看了一下,二楼两侧的厕所里,有几个窗户是坏的,关不上。” 陈斌急了,扭头瞪着孙梅:“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都不要动!” 孙梅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邢至森朝旁边努努嘴:“小丁,去看看。” 姓丁的警察应了一声,和两个保卫处的干部拉开门走了。 邢至森看看手足无措的男生,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男生的脸色有点发白:“吴涵。” 陈斌忙介绍说:“这是勤工俭学的学生,昨晚负责值班。” 邢至森“哦”了一声,继续问道:“昨晚熄灯后,你在哪儿?” “就在这里,”他指指孙梅,“跟孙姨聊天,后来,就进去睡觉了。” “嗯,我可以做证。”孙梅抬起头来,看到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吓得又埋下头去。 “那你呢?” “我?打毛线,听广播,一直到5点。” 邢至森点点头,眉头微微蹙起。 这时姓丁的警察回来了,他边拍打着身上的灰,边说:“没错。二楼厕所的确有几扇窗户坏了,关不上。我已经让局里来人勘验了。” 陈斌的脸色很不好看。“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他指着孙梅,嗓门很高,“门窗坏了要及时修理,不要给坏分子可乘之机。你看看,现在出事了……” “算了,”邢至森站起来,“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现场位于男生二宿舍三楼走廊左侧尽头的厕所。这是一个公共卫生间,分里外两间,外间为水房,里间是厕所。厕所总面积在20平方米左右。左侧是小便池。右侧是大便池,一共四个蹲位,中间用三个高约1.5米的水泥墙隔开。一个警察用手指了指最里侧的隔间:“死者是在第一个蹲位被发现的。” 邢至森走上前,这是一个1平米左右的半封闭空间,潮湿污浊,没看见明显的血迹。 “现场勘查完了?” “是的,死者的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初步推断为他杀。现场勘查报告和尸检报告下午就能出来。” 邢至森点点头,看了看水泥墙,转身出了厕所。 回到走廊里,邢至森看了看两边排列的寝室,转头问陈斌:“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学生在哪儿?” 陈斌说:“那个学生还在寝室里。他有点吓着了,请了假在宿舍休息。” 邢至森摆摆手,示意他带路。 一行人来到351寝室门前。陈斌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谁啊?” “保卫处的,开门。” “哦,等等。” 门很快打开,一个脸色煞白的男生站在门口:“请进吧。” 几个人鱼贯而入,几乎每个人走过男生身边都会上下打量他一番,男生看起来更加紧张了。 邢至森走到寝室里唯一一张桌子前,伸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看见男生还站在原地,微笑了一下,挥挥手:“你也坐啊。” 男生答应了一声,走到一张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孙庆东。” “是你第一个发现死者的?” “是的。” “讲讲当时的情形吧。” 孙庆东咽了咽唾沫,皱皱眉头,似乎很不愿意回忆起那一幕。 昨晚11点半左右,室友周军去了厕所。之后不久,孙庆东就睡着了。今天凌晨1时许,孙庆东起床上厕所,睡眼惺忪的他似乎看见周军还蹲在厕所里。孙庆东随口说了句“你还没拉完啊,不怕脱肛啊”,也不记得周军是否回应,就回寝室睡觉了。早晨5点半,孙庆东起来晨跑,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周军居然还蹲在原处。孙庆东既惊讶又疑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结果周军以蹲着的姿势僵硬地向前倒下。孙庆东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跑到楼下通知管理员孙梅。孙梅直接报了警。 邢至森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孙庆东不时偷瞄着他,似乎有话要说。邢至森察觉出来,问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孙庆东支吾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周军昨晚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好像在走廊里跟别人说话,而且还骂了那个人。邢至森问是谁,孙庆东犹豫了一下,说听声音好像是对门的方木。随后又赶紧补充说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不一定准确。邢至森想了想,对陈斌说:“把那个方木叫来吧。” 今天上午的课是西方法律思想史。尽管还有几分钟就要上课了,可教室里仍然热闹得像一锅滚开的粥。 在绝大多数学生的人生经历中,死亡似乎一直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名词。当它如此真切地降临在身边的同学身上,对这些20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其震撼可想而知。 351寝室的男生们成了全班的焦点,几乎每个人的身边都围着一大群同学,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追问早上的情形。女同学们既好奇又恐惧地向男生打听当时的情况,有几个平时和周军关系不错的女生还掉了泪。课堂里弥漫着兴奋而诡异的气氛,每个人都偷偷打量着其他人,不时地大声议论着,彼此交换迷惑不解或恍然大悟的眼神。 上课铃响了,几乎是同时,讲授西方法律思想史的陈老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教室里丝毫没有因为授课老师的到场而安静下来,陈老师耐心地站了几秒钟,发现自己并没有如往日一样成为课堂的焦点,不由得心生怒气。 他把手里的教案啪的一声摔在讲台上:“干什么,上不上课?!” 学生们这才发现陈老师已经来了,离座的慌慌张张地跑回去,没打开书包的手忙脚乱地掏出书本。教室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陈老师板着脸左右扫视,发现本应座无虚席的教室里出现了几处刺眼的空白。余怒未消的他掏出教学手册,开始点名。 “卢琳。” “到。” “陈晶。” “到。” “周军。” 教室里鸦雀无声。 “周军。”陈老师抬起头,“没来么?” 他用红笔在周军的名字旁边狠狠地写上“缺勤”:“告诉周军,让他下课后来找我!” 下面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有人轻声说了一句:“老师,他死了。” 声音虽小,陈老师还是听到了。他一瞪眼睛:“什么?” 没有人回答。 过了几秒钟,班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老师,周军不是缺勤,他……他死了。” “死了?”陈老师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 陈老师愣了一会儿:“那就不用来找我了。” 教室里传来轻轻的笑声。 方木没有笑。 他始终趴在桌子上,不时抬眼瞄瞄自己左前方的位置,那是周军的座位。 周军死了。那个平时爱说爱笑、口无遮拦的小个子男生死了。 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因为在不到10个小时之前,他还曾经跟自己笑骂过,打闹过,那时他的身体柔软,温热,充满生机。而现在,他冰冷、僵硬地躺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一群陌生的法医无情地切割着。周军这个名字不再有任何意义,他现在被叫作“死者”。 一个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你的生活里突然消失。不管他对你重要与否,或多或少,都会让人心感唏嘘。 方木的眼眶有些潮湿,那家伙的种种好处,瞬间就涌入脑海,挥之不去。 人死不能复生,生者还得按部就班地生活。陈老师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上课。课讲到一半,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保卫处的干部走进来,对陈老师点点头。 “我是保卫处的,找个学生。”然后,他在教室里扫视一圈,开口问道,“方木,方木在哪儿?” 方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人推推他,他才站起来:“我在这儿。” “你出来一下。”保卫干部表情严肃,挥手向门旁示意。 “我?”方木用手指指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对,快点。” 方木懵头懵脑地收拾好书包,在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门一关上,就听见教室里又是一片喧嚣。 一路上,方木好几次想问问那个保卫干部的来意,可是看到他那张铁青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方木被径直带到了保卫处。一进门,屋里的几个人就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处长陈斌表情不善,指着一把椅子说道:“坐下吧。” 随即,他指指另外几个便装男子:“这几位是公安局的同志,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方木点头,顺从地坐下,脑子里却依旧是一串问号。 “你叫方木?”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警察问道。 “是。” “哪个系的?” “法学院的。” “籍贯?” “本市的。” “昨晚11点半到今天凌晨1点之间,你在哪里?” “哪儿也没去,在寝室里睡觉。”方木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寝室的人可以做证。” 年轻的警察笑了笑:“你别紧张,就是了解点情况。” 方木觉得有点尴尬,低下头嘟哝着:“我没紧张。” “你昨晚和死者接触了么?” “嗯?” “就是说,交谈过么?” “哦,说了。” 方木已经猜出对方的意图,就把昨晚周军过来要开水和卫生纸的情景大致描述了一下。 “熄灯之后呢?” 方木想了想,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算是……接触过吧。” “什么叫‘算是接触过’?”年轻警察立刻追问道。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盯着他。 “我听到他出门去厕所,”方木的脸红了,嗫嚅了半天才说道,“我隔着门,对他喊了一句话。” “你喊了什么?” “精尽人亡——就是开句玩笑。”方木急忙补充道,“他说要去厕所会女鬼,我才说的。” 几个年轻人笑了笑。40多岁的陈斌仍然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他说什么了?” 方木为难地看看警察,不作声。 “说话啊,他说什么了?” “一句……一句脏话。” “什么脏话?” “……傻×。” 没有人笑。 方木感觉到,在他接受询问的时候,那个坐在桌旁的年长警察一直在盯着自己。方木把目光移向他,那是一张警察特有的冷漠且不动声色的脸。接触到方木的目光,对方没有回避,但是方木感觉到那目光中并没有敌意或者质疑。这让方木平静了许多。 年轻的警察又问了几个问题后,就让方木离开了。在他拉开门的一刹那,那个年长警察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周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握着门把手,想了想:“挺好的一个人,喜欢开玩笑,就是有的时候……有点闹人。” 年长的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挥挥手让方木离开。 第3章 动机 第二天一早,当邢至森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验尸报告和现场勘查报告已经放在了桌子上。 死者名叫周军,男,21岁,广西人,师范大学法学院三年级学生。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在当晚11点半至次日凌晨1点半之间。从死者脖颈上呈环绕状,宽8mm的勒痕以及皮肤上残留的少许纤维看,初步推断作案工具为一根麻绳。从死者的衣着来看,他应该是在如厕时被人从后面突然勒住的。处在第一个蹲位和第二个蹲位之间的水泥墙上留下了死者的少许皮肤组织,这与死者脖颈后面的擦伤吻合,这说明死者曾站起来挣扎过,但是由于死者身材矮小(身高1.65m),加之水泥墙的高度(1.48m),死者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勒死的厄运。凶手作案后,将死者膝盖弯下,后背靠着水泥墙,看起来仍然像大解的姿势,直至早晨被发现。 在死者所穿的运动裤上无法提取有价值的指纹,从第二个蹲位上提取到一枚很模糊的鞋印,无勘验价值。而且,经调查从当晚11点半至清晨尸体被发现,共有11个人进入厕所,现场基本被破坏。 丁树成汇报了昨天调查走访的情况。案发地点为师范大学男生二宿舍三楼左侧卫生间。全楼分六层,共325个房间,其中宿舍306个,卫生间12个,图书室1间(位于一楼),仓库5间(位于六楼),值班室1间(位于一楼)。宿舍楼每晚10点半关门,次日凌晨5点开门。住宿男生为数学系、外语学院、物理系、法学院、艺术学院共计1744人。案发当晚不在寝者共83人,其中在校外租房者17人(尚在逐一核实行踪)。22人在校外录像厅看通宵录像,已经查实无作案时间,因为经调查该录像厅11点后放映黄色录像,因此11点左右就把大门锁上。当晚有20个家在本市的学生回家看凌晨欧洲冠军杯柏林赫塔对AC米兰的比赛(正在核查中)。1人(法学院三年级学生吴涵,住352寝室)在值班室值班,据值班员孙梅所讲,吴涵当晚11点和她在值班室聊天至凌晨3点,后吴涵进入里间的休息室睡觉,再也没出来,孙梅在值班室里打毛线听广播直至早上5点。5点整,孙梅打开宿舍大门。5点半左右,孙庆东跑下来说三楼死了人。另外23个不在寝的人员正在调查中。 邢至森看看一脸疲惫的丁树成:“辛苦了。” 丁树成笑笑,继续他的汇报。 从案发现场看,除了其他尚未查实的人有作案嫌疑外,也不能排除校外人员作案的可能。师范大学位于本市繁华地段,往来人员比较复杂。师范大学的院墙高仅1.9米,一个成年人可以轻松翻越,而且与二舍相邻的院墙外即本市一条主要街道。从二舍来看,由于年代久远,虽然楼下大门紧锁,但是窗户多残破不堪。一楼的窗户都装有铁护栏,但是正门两侧有自行车棚,完全有可能踩在车棚的雨搭上攀上二楼窗台,打开窗户后潜入楼内。从勘验结果来看,二楼两侧厕所里,有几扇窗户已经损坏,根本关不上,在雨搭和二楼厕所的窗台上都有攀爬痕迹,但是不能确认是在案发当晚形成的。因为通过对学生的调查走访发现,很多学生都知道那几扇窗户是坏的,还把那里叫作“绿色通道”。校保卫处有规定,如果学生晚归,必须到保卫处说明原因,然后由值班干部送回宿舍楼,而且第二天还要通报院系。所以很多晚归的学生都选择从那里悄悄地爬上楼去。那些攀爬痕迹很可能是之前的晚归学生留下的。 从死者的社会关系来看,死者周军是外地人,在本地没有亲属。其父母均为工人,社会关系简单,基本可排除由于上一代的仇怨而导致杀身之祸的可能。从调查走访的情况来看,死者周军平时为人比较随和,喜欢开玩笑。虽然有些玩笑比较过火,但没听说与人结过仇怨,也没有证据显示他与校外人员有瓜葛。死者身亡时所穿衣物中无贵重财物,上衣口袋中有人民币32元8角,考虑到没有哪个人会蠢到去厕所抢劫杀人,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图财害命的可能。从死者遗物的查找情况来看,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丁树成合上记事本。 邢至森点点头,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又把烟盒扔给丁树成。丁树成也点燃一根烟,两个人相对无言,默默地抽着烟。 “你怎么看?”吸了大半根烟后,邢至森问道。 “比较麻烦。”丁树成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排查范围太大。而且从现有的线索来看,无法推测凶手的作案动机,没法进行下一步侦查工作。” 邢至森没作声,眉头紧蹙。 他已经在经文保处干了五年了,处理过的案子也不算少。可是性质最恶劣的也不过是故意伤害、盗窃什么的,这样的命案还是头一次遇到。刑警出身的邢至森很清楚,按照惯有的侦查思路,推测作案动机是侦破凶杀案的首要步骤,可是这个凶手为什么要杀死周军呢? 死者背景单纯,社会关系简单,仇杀、情杀和谋财害命跟他都贴不上边。这就使得侦查活动无从下手。 “实在不行,就用老法子——摸排查。先从外围查查,看看有没有线索。” 丁树成有点提不起精神,这是一项非常挠头的工作。 邢至森看出丁树成有点情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鼓励。 在这个总人口600多万人的城市里,一个人的消失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因为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即使对于警察而言,周军的死,也不过是案头上一堆等待分析的、冷冰冰的数据和资料。然而,在宁静的师大,尤其在破旧陈腐的二舍,却是一个极具轰动性的事件。 方木从保卫处出来之后,想了想决定翘课去附近的书店看书。这一看就是一整天,看完了一本厚厚的王朔文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被保卫处叫去问话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整个法学院,而且越传越玄,仅仅一天的时间,最终的版本就是他在课堂里被当场抓获,方木奋起拒捕,后来被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当场拿下。而他自从去了保卫处之后就无影无踪,这让谣言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方木晚上回到寝室的时候,一推门,就感觉寝室里的气氛异样。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尤其是祝老四,一口面条垂在嘴边,好像京剧里的老生似的。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方木踢掉两只鞋,一头躺倒在床上。 “你……你怎么回来了?”老大结结巴巴地问,“取保候审?我们正商量给你送饭呢。” “靠,你说什么呢?”方木翻身坐起,看着大家好奇又恐惧的目光,一下子明白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保卫处只不过把我叫去问问情况,你们想到哪儿去了?” 寝室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几个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情况。方木想了想,觉得既然警察没嘱咐他保密,就把上午保卫处询问的过程讲了一遍。大家听完后,反而沉默了大半天。 老大缓缓地说:“这个案子……” 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老大发表高论。 “……明显不是自杀!” “靠!”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 “呵呵,”老大作躲闪状,“不过也真够吓人的,348的老二说他昨晚还去过厕所呢,没准当时周军就已经死在那儿了。” “哎,你们说,”老五一脸神秘地说,“会不会……不是人干的?” “你去死吧,鬼故事看多了吧!”老二说。 “不是我说的啊,”老五委屈地指指方木,“他说的。” 方木看大家都盯着自己,也慌了神:“靠,就是一句玩笑话,你们还受过高等教育呢,这个也信?” 大家哄地笑开了,随即,似乎觉得不妥,又都自觉地闭嘴了。 忽然,门开了。吴涵一脸疲惫地走进来,袖子挽得高高的,胸前还有不少水渍。 “你们都在啊。”说完,吴涵一屁股坐在桌前,端起一杯水来一饮而尽,“‘绿色通道’被封了。以后都早点回来吧。” “被封了?为什么?”经常出去打游戏的老二问道。 “警察怀疑昨晚有人从那里钻了进来,保卫处下午就把那几扇窗户封死了。” “唉,希望是校外人员干的,如果是这栋楼里的人杀了周军,多可怕啊。”老大阴沉着脸说。 大家一阵沉默。是啊,谁会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学会突然痛下杀手。 “我觉得不是这栋楼里的人干的,”方木摇摇头,“谁能下得去手啊?” “是啊,”吴涵放下袖子,“我今天打扫那个卫生间的时候也在想这个问题。周军这小子平时是比较烦人,可是要杀死一个人,那得多大的仇恨啊。” “哦?你还去打扫那个卫生间?”老五问。 “是啊,孙姨死活不敢进那个卫生间,是我打扫的。靠,累死了。” “你不怕啊?”老大钦佩地说。 “怕什么,”吴涵爬上自己的床,把两条腿搭在床边,“真看见那小子我就跟他好好唠唠,没准就把案子破了,立一功呢。” 他把头低下来:“对了,方木,你小子今天跑哪儿去了?我们还以为你被抓了呢。” “靠,三哥,你不是也怀疑我吧?” “呵呵,你肯定不是凶手。” “还是三哥了解我!”方木作感动状。 “你没那胆子!” 大家再笑。吴涵收回腿,把被子铺好:“杀人哪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方木想反驳几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快熄灯了,大家拿出洗漱用具,相继去了卫生间。 也许是刚刚发生过命案的缘故,水房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很多人宁可多走一点路,去走廊另一头的水房洗漱。 方木看着门框上残留的一条警戒带,叹了口气。 头顶那盏15瓦的小灯泡仿佛比平日暗了许多,几个人站在水池边默默地洗漱,动作很快,似乎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老大最先洗完离开,然后是老五、老二,就连平时最能磨蹭的祝老四也比方木快。 水房里只剩下方木一个人,他有点慌,急急忙忙地抹了几把脸,端起脸盆就走。可是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 厕所里似乎比水房里还要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往日湿迹斑斑的小便池台阶上,已经干涸的污渍横七竖八,看起来这一整天都没有用过。四扇隔间的门虚掩着,里面的情形若隐若现。方木把视线投向最里面那个隔间。 周军就是在那里被杀死的。 方木的心脏“嗵嗵”地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在第一个隔间的前面。 里面肮脏依旧,丝毫没有因为一个失去生命的身体曾在这里蹲了五六个小时而有所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方木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周军蹲在那里,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越来越低的绳套。忽然,绳子套在了周军的脖子上,又被狠狠地提起、勒紧。周军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随即,他的脖子就被死死地抵在身后的水泥墙上。他顾不得提起裤子,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是自己的身高太矮,头部又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来回蹬着双腿。然而,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这一切如此逼真地出现在方木的眼前,他几乎要顺着那紧攥着绳套的双手望上去…… 忽然,水管里传来一阵轰鸣声,那声音仿佛一个被勒住脖子的人在垂死挣扎时的呻吟。停水了。 方木被这轰鸣声吓了一跳,他飞快地走出水房,小跑着回到了寝室。 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他狠狠地骂自己。 夜里,每个人都睡得不安稳,床板吱呀的声音此起彼伏。大约凌晨1点的时候,方木听见老五小声地说:“我要去厕所,有人去么?”半天没有回音,老五讪讪地说:“那我也不去了。” 方木更加睡不着。他闭着眼睛,脑子却在不停地转动。他意识到,也许这栋宿舍楼的平静将就此失去。 他不知道的是,整个师大,即将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第4章 天台 年轻是一个中性词,它代表着很多缺点:经验不足、少不更事、容易冲动。同时,它也意味着很多优点,其中之一,就是有大把的时间去遗忘那些不该记住的事情。 一个多月过去了,再没有关于这件凶杀案的更多的消息。周军这个名字和那个恐怖的早晨,在人们头脑里渐渐地由具体到模糊,最后完全被抛到记忆的角落中。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地过去,曾经因为一个人的死而喧嚣的校园慢慢恢复往日的安详,就好像一粒石子扔进池塘,波纹过后,便再无记载。也许,生活本当如此。 一个周四的下午,国际经济法课刚刚结束。方木收拾好书包,正要离开教室,就被任课的高教授叫住了。他让方木、祝老四、吴涵和孙庆东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说是帮忙搬点东西。方木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去了。 “东西”不少,两大纸箱的资料和一大摞书,而且都很重。从教工宿舍楼抬到行政楼,的确不是什么好差事。方木四人龇牙咧嘴地把东西抬进高老师的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 呵呵,不虚此行。方木想。 那是高老师带的研究生,叫佟倩,法学院公认的美人。美人对高老师充满阳光地笑笑,并不对师弟们过多寒暄,就蹲在地上翻看那些资料。 “哎呀,您有这本书啊?我还在图书馆找了好久呢。早知道就向您借了,没准不用还呢。” “那你印完了拿走吧,记得写借条。”高老师看来并不买账。 美人夸张地撇撇嘴:“你们几个,把这些东西帮我搬到复印室去。” 复印室可是在24楼!四个人面面相觑。 “有电梯,怕什么,大小伙子干这点活儿还为难啊?”说着,美人用手里的书拍了拍祝老四的肩膀。看祝老四的表情,别说有电梯,就是让他扛着箱子跑到24楼也情愿。 方木突然想起一首歌: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方木和祝老四抬着一只箱子,吴涵抬着另一只,孙庆东抱着一大摞摇摇欲坠的书在前面走。美人空着手走在最后面,边走边打电话:“你今晚自己去吧,我不去了……哎呀,你别问了……加班……什么啊,帮我导师复印材料。好,就这样吧。” 好不容易把东西搬进了复印室,祝老四擦擦汗,满脸堆笑地问:“师姐,今晚加班啊?” “是啊。”师姐的声音并不热情。 “需要我们来帮忙么?” “不用了,你们快回去吃饭吧。”美人挥挥手,像轰小鸡似的把他们推出了门。 靠,连句谢谢也不说。四个人走进电梯,方木不满地嘟哝着。 祝老四似乎还在恍惚中。到了一楼,电梯一震,祝老四咂咂嘴:“真是美女啊。” “瞅你那一脸口水,你看谁不是美女啊?”吴涵一把将祝老四推出了电梯。四个人嬉笑着走出了行政楼。 第二天,星期五。阴。暴雨将至。 整个天空都被翻滚的乌云笼罩着,不时有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在三楼人事处工作的朴雅丽把提包扔在桌上,拿出几块饼干,准备出去给自己泡一杯咖啡。 现在还不到8点半,楼里静悄悄的,大多数办公室都紧锁着房门。由于天色的缘故,走廊里的光线很暗。平时看起来淡雅清新的灰色墙漆,此刻显得分外黯淡。朴雅丽端着几乎溢满的咖啡杯,小心翼翼地走着。快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朴雅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 “咣当!” 咖啡杯落在了地上。在四分五裂的瓷片中,泛着泡沫的棕色液体在地上无声地流淌。 在电梯里徐徐上升的人们都听到了三楼那惨绝人寰的叫声。 丁树成赶到现场的时候,雨已经越下越大了。 尸体位于行政楼三层外的平台上。技术部门的同事们已经在现场忙碌了。两个正在拍照,一个穿着雨衣的技术人员四肢伏在地上勘查。死者为女性。尸体呈俯卧状,头南脚北。从身形及裸露在外的皮肤看,死者年龄不大。几个法医正在收拾工具,丁树成拍了拍一个相熟的老法医:“怎么样?” “典型的高坠。初步估计,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9点至今日凌晨3点之间。死亡原因为颅脑损伤以及大面积内脏破裂导致的内出血。其他的需要解剖后才能确定。” 法医看丁树成微微皱起眉头,解释道:“昨晚突然降温了,只能暂时估计一个大致的死亡时间范围。回去我们抓紧干,争取尽快出结果。” 丁树成不好意思地笑笑:“辛苦了。” “不行,没用了。”伏在地上勘查的警察突然站起身来,他抬起头来看着铁灰色的天空,密集的雨点正如幕布般落下,“雨太大,基本上没什么勘查价值了。” 丁树成也抬起头,这座高24层的办公楼在雨中静静地伫立着。几乎每个窗口都闪烁着或疑惑或恐惧或兴奋的目光。丁树成扫视着在窗口张望的人群,不由得有些眩晕了。 当这个女孩从楼上坠下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感觉眩晕呢? 丁树成扭过头,对自己带来的人说道:“干活吧。” 死者名叫佟倩,女,24岁,师大法学院国际经济法专业二年级研究生,四川人,现住在研究生楼A座407房间。验尸报告显示,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当晚10点至次日凌晨1点之间,死亡原因是颅脑损伤和大面积内脏破裂导致的内出血。 据死者的室友讲,死者当晚曾说过受导师委托,帮忙复印资料,可能会很晚回来。结果她一夜未归。由于死者生前有一个家在本市的男友,偶尔会到男友家里过夜,因此,死者的彻夜未归并没有让室友感到意外。 复印资料的事得到了死者的导师——高强教授的证实。高强教授准备申报一个国家级课题,需要复印大量的资料。案发当晚,高强要为自己的岳母过生日,抽不开身,就委托自己的研究生佟倩代劳。经调查,案发当晚,高强在本市某酒店为岳母举办生日宴,次日凌晨4点返家。经多名赴宴者证实,在这一时间段内,高强始终没有离开酒店,可排除作案嫌疑。 佟倩的男友是本市另一所大学的在读博士生,案发当晚,他本来与死者约好为一个即将结婚的朋友举办一个告别单身的party,后来死者打电话通知说晚上要加班,不能赴约。死者的男友独自参加了party,他和几个朋友在本市一家酒吧饮酒至次日凌晨2点,之后在一家洗浴中心过夜,直至早8点半。以上情况均有证人提供证明,可排除作案嫌疑。 案发地点在师大行政楼,这座行政楼高24层,法学院办公室位于第17层,复印室在顶楼24层。三楼窗外是一个大约200平米的平台。死者就是在平台上被发现的。据当晚行政楼的值班员唐德厚讲,佟倩大约在当晚5点40分进入行政楼,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进入该楼。至于佟倩是否离开过行政楼,唐德厚表示没有注意。当晚10点以后至次日清晨,唐德厚曾四次巡视过行政楼,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通过对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的调查发现,死者是外地人,在本市无亲属,社会关系相对简单。据死者生前的同学及朋友反映,死者性格开朗,待人热情,只是有点爱慕虚荣,比较向往高层次的生活水准,但是生活作风比较正派,没有与不良人员交往的纪录。基本可以排除仇杀的可能。通过对其男友的调查访问获知,佟倩虽然容貌俏丽,在校园中不乏追求者,但是两人感情很好,并商定佟倩毕业后两人即举行婚礼。因此,情杀的可能性也不大。 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死者衣袋里的155元人民币和留在复印室内的手包里的600元人民币也完好无损。同时,死者被发现时衣物完整。尸体检验结果表明,死者的处女膜陈旧性破裂,但没有当晚发生过性行为的痕迹。由此可见,抢劫杀人和强奸杀人的可能性也不大。 看起来,似乎只有自杀或者意外坠楼这两种可能性了。 丁树成沉吟了半晌,起身来到邢至森的办公室。 听完丁树成的汇报,邢至森半天没有说话,开始一根一根地抽烟。虽然对案件的具体情况还不了解,但是在邢至森心中已经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一个人,甘愿结束自己的生命,总是有原因的。而一个风华正茂的女研究生,前途光明,爱情幸福,实在没有自杀的理由。如果说佟倩是由于失足而导致意外坠楼,更是疑点重重。因为从尸体的检验结果看,佟倩应该是从19层以上的高度坠下的。那么最有可能案发的地点就是复印室外的天台。她一个人深夜跑到天台上干什么? 丁树成和邢至森有着同样的疑惑,似乎所有的可能性都无法说明死者身亡的真正原因。 回到办公室,丁树成一遍遍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吸完第三根烟后,他起身去了停尸房。 死者覆盖着白布,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丁树成掀开白布,一个白皙却毫无生机的身体露了出来。它曾经让主人无比自豪,也让那个深爱自己的男人万分陶醉吧。如今,它被粗暴地从楼上抛下,又被无情地剖开。丁树成看着死者的头部。那是一张曾经秀丽,此刻却破碎不堪的脸,口和眼半张着,一副微微惊讶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下午送来的现场勘验报告彻底排除了自杀和意外坠楼的可能性。 因为现场太干净了。 死者生前曾经去过24楼的复印室,现场保护得还算完好。门是虚掩的,没有上锁(钥匙在死者的手包里)。复印室是一个5平方米左右,呈正方形的房间。室内有一台夏普复印机,一张桌子(死者的手包置于其上),两把椅子和三箱半打印纸。复印机呈开启状态,复印好的资料整齐地码放在一旁。上述情形显示,案发时,死者正在工作。 然而,令现场勘查人员惊讶的是,在室内,包括复印机、桌椅和门把手上都没有发现任何指纹。 此外,根据现有情况,可以推断最有可能的案发地点就是复印室外的天台。天台位于复印室对面,中间是24楼的走廊。如果要上天台的话,需要打开窗户,攀上窗台,才能进入天台。而在复印室对面的窗台上也没有发现任何足迹,窗户紧闭,铝合金的窗框上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就好像有人把现场彻底打扫了一遍。 邢至森对此显得很有兴趣,安排了手头的工作后,就和丁树成去了师大。 他们直接到了24楼的复印室。现场的情况和报告中描述的基本一致,只是缺少了那些原版资料及复印件。丁树成告诉邢至森,现场勘查完毕后,高教授曾提出要取回那些资料。警方经查验后,认为资料中并无有价值的线索,遂同意了他的要求。 邢至森和丁树成转了一圈后,就上了复印室对面的天台。 接连两天的降雨终于告一段落。气温骤降,北风猛烈。邢至森和丁树成竖起衣领,打量着这个呈长方形,大约有100平方米的天台。 天台上很干净,空荡荡的,只在墙角处堆着少许细沙和几块残破的红砖,应该是以前做防水工程的时候留下的。 丁树成走到天台边缘,这里没有任何护栏,只有一个大约16公分高的水泥外沿。 佟倩是不是从这里坠下的呢? 丁树成小心地踩在水泥沿上,试探着向下张望,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他急忙退回来,向远处望去。这是师大校园里最高的建筑,整个校园和附近的建筑尽收眼底。大概快到了晚饭的时间,校园里很热闹,成群的人在校园里走动,几台车在人群中小心地穿梭着。 忽然,他感到有人来到自己的身后。丁树成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邢至森正蹲在地上,盯着自己的脚下。 丁树成低头一看,自己脚边的水泥沿上放着半块砖头。一米开外,也有一块。 丁树成也蹲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想问邢至森,可是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又不敢作声。 邢至森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从窗户跳进走廊,邢至森径直走向复印室。丁树成尾随而至,看见他正趴在复印室的地上仔细找着什么。 “老邢,你这是……” 邢至森不说话,鼻子几乎贴到了地上,一寸一寸地搜索着。 几分钟后,邢至森面露失望的神色。他站起身来,想了想,在室内来回扫视着。很快,他的目光集中在东南侧的墙面上。 丁树成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几块水渍,还没有完全干透,颜色比其他的墙面略深。不仔细观察,根本不会注意到。从形状上来看,似乎是水泼到地面,又溅上去的。 丁树成看看邢至森,后者正盯着那几块水渍出神,慢慢地,嘴边显出一丝笑意。 “小丁,你去问问高教授,他拿回去的那些资料有没有什么问题?” 第5章 挚爱 两个月前。盛夏。 强烈的阳光笼罩着整个城市,干燥的风缓缓吹着,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让人听了感到莫名的烦躁。现在是下午1点半,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尽量躲在阴凉的地方,被晒得发软的柏油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几辆车飞驰而过,也像怕烫似的很快消失了。 男孩在路边走着,脚步匆匆。在炽热的阳光下,他的脸上汗水淋漓,身上那件不合季节的厚布衬衫也早已湿透。 走到一个住宅小区的门口,男孩停下来,摘下眼镜,用手指揩揩鼻子两侧,又重新戴上眼镜,四处环视了一下。周围寂静无比,一台卖冷饮的小车停在路边,白发苍苍的老妇坐在车后打着瞌睡。一条小狗无精打采地趴在她的脚下,不时呼哧呼哧地伸出舌头喘息着。 男孩确信无人注意自己之后,飞快地跑进小区,直奔其中一栋楼房而去。小狗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男孩消失的楼门。很快,它又低下头,静静地伏在主人脚下的阴影里。 楼道里的凉爽让男孩舒服了很多。他小心地攀上三楼,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待呼吸稍稍平复之后,他却不急着敲门,而是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许久,男孩才轻轻地在门上叩动了几下。 室内传出一个女声:“谁啊?” 男孩没有吭声。 过了几秒钟,女声再次响起:“自己开门吧。” 男孩从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左右看了看,打开门锁,飞快地闪了进去。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陈设简陋,但是收拾得还算整洁。虽然时值正午,室内却门窗紧闭,闷热幽暗。一个半躺在床上的女人费力地坐起身来,向男孩疲惫地笑笑。 “就知道是你。” 男孩不作声,四处张望着。 “别找了,亚凡去参加夏令营了,今晚不回来。” 男孩明显松了口气。随即,他感觉到室内的温度,汗也一下子渗了出来。他看着紧闭的窗户与窗帘,皱了皱眉头。 女人笑笑,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老式电风扇:“打开吹一会儿吧,凉快凉快。” 男孩走过去打开风扇,扇叶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清风徐来。 风吹到女人身上的时候,她打了个寒噤,把身上盖着的棉被向上拉了拉。 “别冲着我吹——受不了。” 男孩把风扇转过来,按下一个按钮,风扇立刻停止了摆头,朝着男孩的方向旋转着叶片。男孩解开衬衫,露出干瘦但是很结实的胸膛,畅快地吹着。 女人默默地看着男孩,面带笑意。良久,女人再次开口:“别吹太长时间,小心感冒。” 男孩看着女人,开口说道:“你怎么样,还好吧?” 女人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收敛。她幽幽地瞪了男孩一眼,转身面向墙壁躺下去。 男孩有些疑惑,更感到尴尬,只好原地垂着手站着。 一时间,除了扇叶转动的涩滞声音,室内再无半点响动。男孩站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趣。想了想,他低声说道:“那……你好好休息……” 女人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却轻柔:“你过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来,把手放在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是向床里挪动了几下,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 男孩的脸色也柔和起来。他脱掉鞋,想了想,把鞋尖冲着门口,小心地摆好。 随即,他躺在女人身边,把手从女人脖子下伸过去,温柔地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没有拒绝,向后挪挪身子,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躺在男孩的怀里。 女人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男孩用另一只手抚弄着女人的头发,手掌不时摩挲过她的额头。女人枕在男孩的手臂上,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躺着,只听见风扇吱吱地朝着一个无人的角落吹着。 女人的手布满皱纹,干燥,粗糙,手指轻轻滑过男孩健康黝黑的皮肤,麻酥酥的很舒服。男孩闭上眼睛享受着,午后的倦意渐渐袭来,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夕阳西下。傍晚的时候,男孩突然醒了。他猛地坐起身来,惶恐无比地四处张望着。女人被男孩突如其来的动作掀到一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你怕什么,家里只有我们两个。” 男孩松了口气,喘息着重重躺下,感觉全身瞬间就布满汗水。 女人把下巴搁在男孩胸口,手指在男孩不停起伏的胸膛上轻轻画着。男孩低下头,在女人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女人仿佛受了鼓励一般,立刻紧紧地抱住男孩,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抱了一会儿,女人听到男孩的肚子里“咕咕”地响了两声,不由得笑了。 “饿了吧?” 男孩点点头。 “我也有点饿了,厨房里有一只鸡,今早杀的,你会做鸡汤么?” 男孩又点点头。 女人噘起嘴,眯起眼睛:“我要你做给我吃。” 男孩又吻了女人的额头一下,光着上身跳下床,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来阵阵香味。 女人半躺在床上,侧耳倾听着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抽动一下鼻子,眼睛里满是笑意。 晚上7点多的时候,男孩和女人一起吃了晚餐。女人始终赖在床上,让男孩一口口把鸡汤喂进她的嘴里。 也许有他的陪伴,女人的胃口很好。一碗鸡汤下肚,女人的脸色红润了许多。 男孩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汤和鸡肉一扫而光。然后,两个人拥在一起看电视,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部枪战片。女人对电视节目不感兴趣,乖乖地依偎在男孩怀里,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脸。 转眼间,时钟已经指向夜里10点。男孩拍拍女人的肩膀,起身穿好衣服。女人拥着被子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他。男孩系好鞋子,坐到床边,俯下身亲了女人的嘴一下。女人一下子把男孩抱住。 “留下来吧,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 男孩犹豫着。 “明早你再走,好么?陪陪我。” 也许是被女人充满祈求的目光打动,男孩点点头,重新脱掉鞋子和上衣,想了想,又脱掉了外裤,身上只剩一条褪色的蓝色内裤。他飞快地钻进了女人的被窝,顺手关掉了电灯。 黑暗中,男孩抱住女人,手伸进了女人的衣服里。女人没戴胸罩,皮肤凉滑细腻。男孩的手在女人的肚子上轻轻抚摸了一阵,随即,就在她的身上游走起来。 两个人如胶似漆地缠绵着。男孩的呼吸逐渐粗重,女人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大。男孩腾出一只手拽掉自己的内裤,急不可耐地去拉女人的裤子。女人却突然清醒过来,用力推开他。 “今天不行!” 满脸通红、气喘如牛的男孩一言不发地拨开女人的手,用力撕扯着女人的裤子,女人急得乱踢乱蹬,口中不时小声哀求着。木床随着两个人的挣扎吱呀作响,突然,女人挥起手,在男孩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男孩被打得目瞪口呆,手上也停止了动作。女人有些后悔,忙起身抚向男孩的脸庞。男孩见她心软,再次把手伸向女人的裤子。女人急忙又拉住。 “没良心的,你还想让我遭罪啊?”女人恨恨地说。 男孩一下子愣住了。半晌,他猛地坐起,按下电灯开关。眩目的灯光在室内亮起,女人忙用手遮住眼睛。男孩一下拉下女人的裤子。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女人的下体满是暗红色的血,身下的棉垫也被洇红了一片。体毛被已经干涸的血粘在一起,硬硬地纠结成几簇。 男孩怔怔地看着。女人幽幽地瞪了男孩一眼,慢慢拉上裤子,抬手关掉电灯,又拽着男孩躺倒在自己身边。 男孩全身僵硬地躺了许久,忽然叹息一声,伸手把女人搂进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怎么不告诉我?” 女人抬起头,满心诧异地看着他。 “我告诉你了——你没看到那封信么?” 男孩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 第6章 回魂夜 方木看得出来,祝老四这几天心情不好。 上课的时候,祝老四常常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发愣。回到寝室里,他也不太爱搭理人,不是躺在床上望着床板出神,就是坐在桌前乱涂乱画着。即使去网吧,他也不再大呼小叫地打游戏,而是登陆某个网站默默地浏览。方木偷瞄过那个网页几眼,发现那是一个关于灵异方面的网站。方木心里明白了几分。祝老四的异样,大概是因为佟倩。 佟倩的死,在这个刚刚恢复平静的学校里再次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在任何地方——食堂、教室,甚至厕所,都能够听到对这件事的种种猜测。流传的版本甚多,有的是佟倩和导师私通,师母当晚来找她谈判,话不投机动起手来,师母把她推下了楼;有的是佟倩脚踩两只船,和第三者假借加班的名义在24楼幽会,正在苟合之时被男友捉奸在场,男友羞愤难当,把她从楼上扔了下去;有的说是精神病发作意外坠楼;更离谱的是,有人猜测24楼里有鬼,附上了佟倩的身,把她弄死后做替身。 对于佟倩的死,方木是有一点可惜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竟然会以这种惨不忍睹的方式离开人间。生性爱打扮的师姐,知道自己死后是这样一副面目全非的样子,大概也会觉得不甘。不过佟倩毕竟和自己接触甚少,方木更关心的是周军。毕竟这家伙和自己在一个教室里坐了三年。可惜的是,关于第一起命案的消息再无下文。 连续死了两个学生,学校也感到压力巨大,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会,让各系负责人回去传达学校的态度。所谓“态度”,无外是学校正在配合公安机关积极破案,不要听信谣言,要相信公安机关的能力云云。在铿锵有力,却空无一物的会议精神里,方木格外反感“亡羊补牢”这个词。 佟倩死后的第七天傍晚,方木打完篮球回到寝室,发现宿舍里只有祝老四一个人。祝老四躺在床上发呆,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裤脚上有些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方木拿着脸盆出去洗脸,回来时看到祝老四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桌旁摆弄着什么。 方木知道他这几天情绪不高,没敢跟他多说话。简单整理了书包之后,就准备出去上自习。刚走到门旁,祝老四叫住了他。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祝老四怔怔地看着自己,灰白色的嘴唇哆嗦着。还没等方木开口,两行泪水已经从他脸上滚落下来。 方木乱了手脚,这胖厮平时没心没肺的,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 方木急忙走过去,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象征性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祝老四低下头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祝老四站起身,一边擦眼泪,一边扯了张卫生纸擤擤鼻子。之后,他转头看着方木,低声问道:“你相信有鬼么?” 方木一愣,这才注意到桌上摆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堆奇怪的玩意儿。似乎是一叠写着弯曲字符的黄纸,一根缠着布条的竹竿,还有一摞纸钱。 “你不会吧,四哥?”方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惊讶,“你这是……” “我真的很喜欢她!”祝老四的眼睛里又溢满了泪水。 方木无语。他看着桌上的字符和纸钱,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开口问道:“今天……” “对,今天是佟倩的头七,按我们老家的说法,死者在今晚应该回到她死的地方,就是回魂。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本市的大仙,向他买了——不,请了这些东西,今晚给她招魂,也许能知道谁害了她。” 方木想了想:“头七好像是回家看亲人吧?” 祝老四被问得愣了一下:“也许……也许会顺路回行政楼吧,毕竟是最后去过的地方。” 他起身拉住方木的手,表情恳切:“寝室里我和你关系最好。而且,你胆子最大——今晚,你陪我一起去吧。” 方木心说我他妈连那个厕所都不敢去。他看看祝老四,斟酌着自己的词句:“四哥,我们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祝老四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自己挺傻的。不过,我今晚一定要去。”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是兄弟的,今晚就陪我一起去。” 方木心软了。他看着祝老四泪流满面的脸,犹豫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商量了半天,两个人的计划如下:9点钟左右,祝老四先进入行政楼,打开一楼卫生间的窗户,让方木带着东西爬进去。10点左右,祝老四在关寝前出行政楼(最好让值班员看见他出去)。而后,他从一楼卫生间的窗户处折返。搞定一切之后,他们再从这里溜出行政楼,让今晚值班的吴涵打开宿舍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寝室。(这个猪脑子最初的计划是:两个人拿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摇大摆地走进行政楼。方木认为行政楼里出事以后,肯定会对进出人员格外注意,所以最好谨慎点。祝老四认为方木的意见很重要,并表示自己没有选错人,方木心里说:靠!) 可是,计划实施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岔子。行政楼一楼卫生间的窗户被铁护栏牢牢封住了(这大概是学校亡羊补牢的措施之一)。方木没了法子,只好把东西交给祝老四之后,硬着头皮,在值班员的注视下走进行政楼。 两个人在17楼的卫生间里躲到午夜时分,大气也不敢喘。祝老四这神经病一进楼就想去三楼的平台烧纸。方木提醒他,回魂一般要等到午夜之后。再说,9点多就在三楼平台上点火,不被发现才怪。 等到值班员巡查过之后,两个人拎着塑料袋,悄悄地钻出了卫生间。祝老四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径直奔向电梯。方木又惊又怒地阻止了他。死胖子不解,说坐电梯多快啊。方木咬牙切齿地小声提醒他:坐电梯肯定会被值班员发现。 祝老四恍然大悟,再次表示感激。方木则开始怀疑和这个家伙一起行事是否理智。 楼梯间里一片漆黑。在狭窄的空间里,任何声响仿佛都被放大了好几倍,就连塑料袋摩擦的声音都让他们觉得刺耳。方木和祝老四扶着墙,一边默数着楼层,一边战战兢兢地下楼。行进中,方木突然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们正前往深深的地底世界。 好不容易挨到三楼,两个人打开走廊里的窗户。寒风立刻倒灌进来,直蹿肺管。方木哆嗦了一下,跟着祝老四爬过窗户,来到外面的平台上。气温很低,狂风又起。方木感觉身上的体温一下子就被冷风带得无影无踪。祝老四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蹲下身子忙活起来。连怕带冷,方木全身打着寒战,不住地催祝老四快点。祝老四的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竟大声抽泣起来。方木无语,知道劝了也是白劝,只能暗自祈祷一切快点结束。 祝老四哭了一会儿,仰起泪迹斑斑的脸,冲着浓黑如墨的天空喃喃自语:“佟倩,我来看你了……” 方木也朝上方望去,24层的行政楼在夜色中显得高不可攀。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方木不由得一阵眩晕,觉得这栋楼仿佛一座立于天地间的墓碑,随时有可能向自己倒下来。 佟倩从上面跌落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是刹那间失去支撑的慌乱?是高速坠落的绝望?还是预感到那致命撞击的恐惧? 把一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来,又是什么感觉? 看她在跌落的一瞬间狂乱地伸出双手,或许还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目睹她消失在脚下茫茫的夜色中,等待那沉闷的“嘭”的一声…… 他,会是什么感觉? 祝老四哆哆嗦嗦地点燃了纸钱。很快,平台上亮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他一边拨弄着,一边抹着脸上的泪水。纸灰被风卷起来,又散落在平台上。有几块落在祝老四的脸上,被他胡乱抹去,顿时成了黑白脸,在火光的映衬下,甚是吓人。 纸钱烧得差不多了,祝老四拿出那根竹竿,一边摇晃,一边念念有词。方木听了半天,一句也听不懂,估计是招魂的咒语之类。可是,折腾到凌晨1点多,并没有美人的香魂如约而至。祝老四很失望,方木却觉得大为庆幸。正当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方木才意识到,已经出不去了。 方木和祝老四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卫生间里挨一宿。第二天早上行政楼开门后,再偷偷地溜出去。 卫生间的大理石地面冰冷无比。折腾了大半夜的方木背靠着暖气,埋怨了祝老四几句,慢慢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站在天台上,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奇怪的是,方木能清晰地看到楼下有人在抬头望向自己。他甚至可以分辨出那些人的脸。 周军、佟倩、祝老四…… 更奇怪的是,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两个人已经死去。而他们,只是仰着苍白的脸,默默地看着自己。 方木感到有些尴尬,毕竟他很不习惯这种被关注的目光。于是,他急着要走下天台。突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跳下去,是最快的办法。 他真的这么做了。随即,他就发现自己从暖气片旁滑落,侧躺在卫生间的地面上。 方木爬起来,立刻感到肩膀酸得要命。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茫然四顾。思维渐渐清晰之后,他忽然意识到,祝老四不见了。 方木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翻身跳起,睁大眼睛在四周张望着。然而,卫生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老四,你在哪里?”方木壮着胆子小声喊道,发现自己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他妈的别吓唬我啊!” 无人回应。 冷汗立刻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方木定定神,抬脚走到卫生间的门旁,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片漆黑,寂静无比。方木舔舔已经干裂的嘴唇,竭力平息着急促的呼吸,一步步向前走着。 走过一个转角,前方就是连接着室外平台的另一条走廊。眼前有了微弱的光线,方木也发现在某扇窗户前,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方木先是一惊,随即就恼火起来。从身形看,那分明就是祝老四。 “你他娘的!”方木快步走过去,同时低声喝道,“不说一声就跑了!” 祝老四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方木,松了口气。 “我还在等她。”祝老四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的平台,语气消沉,“可惜她没来。” “算了吧。”方木没好气地说道,“佟倩要是真来了,非把你吓个半死不可。” “怎么会,我那么喜欢她。”祝老四看看方木,“不过,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 祝老四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你说,我们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嗯?” “佟倩是从24楼的天台上摔下来的,虽然死在平台上,但她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啊。” 方木一怔,想了想:“嗯,也对。” 祝老四来了精神:“你记不记得我们学刑法的时候学过,犯罪行为发生地和结果发生地都属于犯罪地,以此类推,佟倩掉下来的地方也应该算啊。” 方木心说你个死胖子,刑法考试差点没及格,这里倒是记得挺清楚。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和祝老四讨论刑法问题,他也不认为佟倩死了之后还这么有科研精神。犹豫再三,他还是同意和祝老四上24楼看看。 两个人爬上24楼,已是满头大汗。走廊里黑洞洞的,似乎将长度无限延展。两个人走了好一阵,才看见复印室的门在走廊尽头若隐若现。越接近它,方木就越感到那黑暗更增加了一分,不由得寒噤连连,脚步也慢了下来。祝老四倒是蛮有情绪,他拉了拉踌躇不前的方木,疾步向复印室走去。 眼看着复印室的轮廓逐渐清晰,突然,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想拉住祝老四,可是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祝老四就猛地站住了。方木下意识地向前望去,一瞥之下,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复印室的门缓缓打开,两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出现在门前。 真的有鬼。 方木和祝老四呆立在走廊里。方木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两个影子,大脑一片空白。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方木突然想到了什么。 两个?难道周军也来了? 对面的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方木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在“看着”自己和祝老四。 笼罩在四周的黑暗,悄然挤压过来。走廊里一片寂静。两个人和两个影子,默默地对峙。 祝老四终于回过神来,颤巍巍地轻声说:“佟倩,是你么?” 对面的黑影之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随即悄无声息地瘫倒了。 方木被这声尖叫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拉起祝老四,转身就跑。刚跑到楼梯口,方木就被一阵刺目的白光晃得睁不开眼睛。随即,他就看见几束手电光从下面直射上来,伴随着几声大喝:“谁,干什么呢?” 方木和祝老四被辅导员从保卫处带回寝室,已经是上午9点了。 昨夜,保卫处的干部和行政楼的值班员在楼内例行巡视。巡到23楼的时候,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尖叫,几个保卫处的工作人员跑到楼上,正好遇见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的方木和祝老四。他们被吓得不轻,指着复印室的方向连说有鬼。几个保卫干部壮着胆子来到复印室门口,发现一对男女瘫在地上。女的已经昏了过去,男的虽然神志尚存,可是裤子已经全湿了。 经调查,这对男女分别是学生食堂的大师傅和服务员,一直保持着男女关系。昨天晚上,为了省下开房的钱,他们跑到行政楼里来亲热。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特意到了大家纷纷回避的24楼(靠,方木想,这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好复印室的门没锁,他们就跑到里面一番云雨。事毕,拉开门回到走廊里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两个黑影。其中一个拿着一根竹竿,颇像传说中无常二鬼所持的哭丧棒,特别是持棒者鬼声鬼气地喊了一句曾在这里坠楼身亡的佟倩的名字,两人的理智霎时崩溃。女服务员被当场吓昏过去,至今还在医院里躺着。 这两个人的事虽然龌龊,但是毕竟可信。而方木和祝老四就显得比较可疑了。 祝老四坚持说两个人是来给敬爱的师姐烧点纸,以寄托哀思。保卫处的人问那根竹竿是怎么回事。祝老四支支吾吾地说那是买纸钱的时候送的——买一送一。保卫处的人当然不信,旁敲侧击地说犯罪者一般都会回现场看看,还通知了公安局。公安局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问了几句,就把他们放了回去。临走时,年长的警察笑问他们是不是打算给死者招魂,好给佟倩报仇什么的。祝老四刚要发表意见,就被方木连拖带拽地弄走了。 方木和祝老四回到寝室里,辅导员骂了他们几句就离开了,临走前,责令他们每人写一份检查。经过这一夜的奔波与惊吓,方木已经筋疲力尽。他拉开被子,衣服都没脱就钻了进去。可是他躺了好久,却睡不着,感觉脑子里仍然被乱七八糟的画面塞得满满的。 祝老四也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足足半小时后,方木听到他冲自己“嘘、嘘”了两声。方木闭着眼睛不搭理他。祝老四觉得无趣,就一个人坐在床上自言自语。 “我知道连累你了,实在对不住。可是……唉。” 祝老四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佟倩死的那天晚上……我去行政楼了。” 方木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本来想借这个机会多和她接触接触。刚拐进走廊,我就看见复印室亮着灯,佟倩在和一个人说话。我以为是她男朋友,就回去了。现在想想,也许就是那个人害了她。” 祝老四擤擤鼻子:“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进去了,也许佟倩就不会死。所以,我总觉着自己对不起她。所以……” 方木腾地一下坐起来。 “老四,你应该去找警察!” 第7章 雪雕 高教授拿回去的资料果真有问题。 接到丁树成的通知后,高教授检查了从复印室里拿回来的资料。结果,他发现一年前所做的一个课题的结题报告不见了。技术部门对现场进行了二次勘查。勘查结论显示,墙上的水渍的形成时间为案发当晚。从水渍的形状和位置看,应该是从高处泼洒至地面后,又溅到墙上的。经检验,水渍中含有茶多酚和儿茶素的成分,怀疑形成水渍的液体是茶水。从现场摆放的物品推断,茶水倾倒的位置很可能是那张桌子。虽然桌子上的痕迹经过人为擦拭,但是从木质桌面的裂缝中,也发现了含有同样物质的水渍。据死者的室友反映,佟倩生前因为怕牙齿变黄,所以从不喝茶。由此可见,当天带茶水进入复印室的肯定不是佟倩,而是另外一个人。 同时,法学院三年级学生祝城强也提供了重要线索。根据他的说法,案发当晚,的确有人和佟倩在复印室里共处。祝城强无法提供那个人的体貌特征,但可以肯定是男性。至于那个人的口音,因相隔距离较远,且祝城强只听到两人交谈时的只字片语,因此无法确定。 邢至森对案发过程做了大致还原:一个带着茶水的人,在案发当晚进入了复印室。他将水打翻在资料上,然后和死者把弄湿的资料带上24楼天台晾晒。他故意把资料晾在天台边缘,然后引诱死者来到天台边缘,将死者推了下去。 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断,出发点是摆在24楼的天台的水泥沿上的两块砖头。在那个位置上摆放砖头,看起来似乎是为了晾晒某种较轻、会被风吹走的东西。邢至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纸。由此,邢至森有了这样的设想:会不会是因为正在复印的资料被水弄湿了,佟倩在天台上晾晒资料时发生坠楼?复印室墙面上的水渍初步验证了邢至森的假设。结合现场极有可能被人清理过这一情况,邢至森几乎可以肯定佟倩是被人谋杀的。鉴于凶手是个极其谨慎、小心的人,作案后,为了干扰警方的视线,他一定会把被水弄湿的资料拿走。所以邢至森要高教授检查一下拿回去的资料,而结果也证实了邢至森的思路是正确的。 本案的诸多疑点让市公安局决定把本案定性为凶杀案件。而且,凶手很可能是死者认识的人,特别是在校学生。因为邢至森注意到,穿梭于校园中的大学生们,随身的标准配备就是书包、坐垫和茶杯。有鉴于此,警方决定把调查的重点放在学生之中。 毫无疑问,在C市师范大学这样一所万人高校中,查找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学生,实在是既费时又费力的工作。丁树成决定去一趟师大,一来向学校通报一下案件侦破的情况,二来和保卫处商量一下配合调查的事。 临动身前,邢至森说他想去师大附近的区政府,问能不能载他一程。丁树成还有很多问题想听听他的意见,当然求之不得。然而,邢至森在路上不怎么说话,始终盯着窗外,似乎心有所思。 路过师大的时候,邢至森突然问道:“上次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那个叫周……周什么来着?” 丁树成答道:“周军——暂时没什么头绪。怎么?” 他看看邢至森的脸色,想了想,又问道:“你觉得这两件案子有关系?” 邢至森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丁树成目视前方,边整理思路边说道:“这种可能性我也考虑过。毕竟,在几十天内,同一个学校里死了两个人,实在是蹊跷。不过,死者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本科生,一个是研究生;一个是摔死,一个是被勒死。而且这两个死者的社会关系几乎没有交叉点。至少从现在来看,还找不到这两件案子的关联之处。” 邢至森沉吟了一下,说:“先查这个吧,周军的案子也别放松。” 车开到区政府门口,邢至森下车,目送丁树成掉头离去。他看看面前的区政府大楼,却不急着进去,站在台阶下点燃了一支烟。 诚如丁树成所言,发生在师大的两起命案,从表面上看来毫无关联。但是邢至森心里总是不自觉地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尽管从被害人属性、犯罪手法、案发地点来看,这两起命案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邢至森却始终隐隐觉得它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只不过,这种感觉是相当模糊的,缺乏依据。虽然邢至森相信直觉的存在,但现在就进行并案调查,显然为时尚早。 邢至森不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个人。 方木和祝老四给佟倩招魂的事情,很快在法学院传开了。有的人佩服他们的胆量,有的人感动于祝老四的执着,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对这两个20世纪的大学生抱着讥笑的态度。方木被大家接连嘲笑,臊得不想出门。死胖子倒是赢了个痴情男的形象,赚了许多女生赞许的目光。 缩头缩脑地过了几天之后,方木意识到,尽管自己不愿意回忆他们的荒唐举动,但是,在他的脑海中,当晚的各个场景仍在反复回放——好像一部悬疑电影中,那些暗藏玄机的镜头。 其中,一幅画面在方木的头脑中盘桓了很久。在某天午夜,方木突然从沉睡中醒来,而那幅画面也定格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 复印室门前,并肩而立的两个沉默的影子。 方木记得,当他在黑暗中分辨出那是两个人的时候,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周军也在。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方木很难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宁愿相信那是在极度惊恐的状况下的胡思乱想。可是他很快发现,不管他如何痛骂自己的幼稚与荒唐,这个念头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始终在头脑中萦绕,不时小声地提醒方木,迫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反复审视那个镜头。 周军和佟倩,会不会死在同一个人手里? 在一片黑暗中,方木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无奈地任由这个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当它完全占据方木的思维的时候,他已经毫无睡意。同时,感到既迷惑又恐慌。 迷惑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冤仇,让凶手对这两个几乎毫不相干的人痛下毒手?就好像用一条鲜血铸就的链条将两人捆在一起,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恐慌的是,如果真的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两个人的死是不是最后的结局? 幸福的憧憬似乎总是遥不可及,而不祥的预兆却总是随后就敲响你的房门。 进入十二月,地处东北的C市已经很冷了。到了晚上,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几摄氏度。 今天,灰黑色的云层覆盖着天空,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踪影。根据气象部门的预告,今夜将有本市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每个走在校园里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抱怨着越来越冷的天气,讨论着哪个自习室最暖和。 再暖和的地方,也比不上恋人的怀抱。 即使在如此的低温之下,在被称为恋爱角的体育场,依然流连着一对对青年男女。这些热恋中的年轻人,要么手拉着手在操场上一圈圈地漫步;要么在背风的地方,依偎在一起说些悄悄话;胆子大一点的,就在更黑暗的角落里,忘情地拥抱、热吻。 晚上10点,在外自习的学生们开始陆续返回寝室,校园里呈现出一天中最后的喧闹。很多人大声说笑着穿过体育场,不时向情侣们吹起善意的口哨。受到打扰的男女们不无留恋地站起身,随着返寝的人流消失在各个宿舍楼中。很快,体育场上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吹着。 没有人留意到,在体育场东北角的台阶上,依然有一对男女在难舍难分地纠缠着。 许久,女孩轻轻推开男孩:“该回去了,太晚了。” 男孩显然还意犹未尽,重新把女孩搂进怀里。女孩正要出言嗔怪,就被他的双唇封住了嘴。 又亲热了好一会儿,男孩柔声问道:“冷么?” “不冷。”女孩温柔地看着他。黑暗中,彼此的眼睛闪闪发光。 “估计关寝了。反正也回不去了,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吧。” 女孩想了想:“行,不过你到时候不准做坏事啊。” 女孩的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提醒。男孩兴奋得满脸通红,猛地站起来。大概是因为坐的时间太长,加之气温过低,脚都麻了,男孩没有站稳,摇晃着打了个趔趄。 女孩笑骂道:“傻瓜,慢点,你……” 随后她的眼神中就充满了惊恐。 因为她看到男友的身后陡然升起一个黑影! 黑影挥起一根木棒似的东西,猛地砸在男孩的头上,男孩哼了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尖叫一声之后,她顾不得被打倒的男友,转身就跑。 黑影轻盈地跳过台阶,一把抓住了女孩的头发。女孩被拉倒在地,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抬起半个身子,女孩就感到一块湿冷的毛巾捂在自己的口鼻上。刹那间,一股怪异的味道直窜鼻腔。女孩拼命撕扯着,想把那块毛巾从脸上拽下去。然而,她只是勉强挥动了几下手臂,就悄无声息地瘫倒了。 黑影把毛巾收好,低头查看瘫软在自己脚下的女孩。确认她已经失去意识后,黑影又扭头看看那个男孩。后者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黑影弯下腰,把女孩扛在身上,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时,灰黑色的天空中,已经有大片的雪花缓缓飘落下来。 半小时之后,黑影一个人急匆匆地返回。令他吃惊的是,原处已是空空如也。他急忙向四处张望,没有那个男孩的影子。 覆盖了一层积雪的地上,一行浅浅的脚印指向体育场的南出口。 黑影没有犹豫,他飞快地穿过体育场,跑到南出口,左右张望了一下,依旧不见人影。他的心狂跳了起来,转身跑进体育场,翻过栏杆,疾步登上二十多层的台阶。最后,他站在看台顶端,睁大眼睛,透过越来越密的雪花向下搜寻着。 来回扫视了几圈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提前苏醒的人。男孩捂着头,手扶着体育场的外墙蹒跚前行。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随即就沿着台阶跑起来。十几米外的台阶下还有一个小门,从那里出去,应该来得及拦住男孩。 必须拦住他,否则一切就会败露。他全力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台阶上已经满是积雪。突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在了台阶顶端的围栏上。 顿时,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几声清脆的断裂声和下面一声短促的惨叫。 他顾不得察看伤势,咬着牙冲下台阶,拉开小门,冲了出去。 男孩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伏着,头顶着地面,两只手软软地垂在身侧。在他的头部和身上到处都是碎冰块,脖颈后面插着一支晶莹透亮的冰凌。 男孩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这样的场景大概也是黑影没有想到的。呆立了半天,他走过去探探男孩的鼻息。随即,他站起身来,眼睛熠熠生光,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兴奋。他倒退几步,最后看了一眼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雪,越下越大了。 体育学院的金超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晨跑。早晨5点,宿舍的门刚刚打开,金超就穿好跑鞋和运动装,慢慢地向体育场跑去。 大雪已经下了一夜,现在还没有停。奔跑中,不时有大片的雪花拍打在脸上。金超一边小声咒骂这该死的天气,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此刻,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校园里静悄悄的。金超摸着黑跑进体育场,简单做了热身活动之后,就沿着空无一人的跑道徐徐奔跑起来。 跑了一圈之后,金超的眼睛开始逐渐适应体育场内的光线。跑着跑着,他隐隐约约地看到旗杆边站着一个人。 这么早就来读英语了?这么黑的天,能看见么? 金超的脚步慢下来。 难道是出来听英语广播?现在可下着雪啊。 金超盯着旗杆边的人,越跑越近了。 距离旗杆大约几米的时候,金超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满身都被白雪覆盖的人。 第8章 无力悲伤 丁树成筋疲力尽地坐在桌前,面前的烟灰缸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昨晚是他值班,他把两起案件的所有资料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可是直到天色泛白,还是毫无头绪。 丁树成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觉得嗓子里又干又涩。他端起茶杯,起身去卫生间把早已冷透的残茶倒掉。 还没等他走回办公室,就听到手机在桌子上尖锐地鸣叫着。丁树成不敢怠慢,疾步走上前去,打开翻盖一看,不由得心里一沉,是师大保卫处的电话号码。 难道又出事了? 他来不及多想,按下了接听键。对方刚刚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就变了,失声叫道:“什么,又死了一个?” 几分钟后,一辆拉响警笛的警车开出市局大院。刚上马路,丁树成的电话又响了,他听完电话后,反而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车窗外纷飞的雪花。良久,他回过头,对身边一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同事说道:“不是一个,是两个。” 邢至森赶到师大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提前赶到的同事们封锁了起来。蓝白相间的警戒线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邢至森费力地挤过人群,看见丁树成蹲在地上,盯着面前的积雪发愣。几个法医在已经被平放在地上的女尸前忙碌着。 邢至森走过去拍拍丁树成的肩膀。后者像被火烫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邢至森注意到丁树成的目光中充满了少见的惊恐。他愣愣地看着邢至森,几秒钟之后才喃喃说道:“又死人了,而且是两个。” 邢至森移开目光。他为自己的下属在此刻表现出的软弱感到恼火。稍稍平复一下情绪后,他转头问另一个在场的警察:“情况怎么样?” 那个警察简单介绍了尸体被发现的过程。一个早上来操场晨跑的学生发现了被绑在旗杆上的女尸,马上跑回保卫处报告。值班的保卫干部给丁树成打完电话后,立刻赶到操场准备封锁和保护现场。经过体育场小门的时候,一个细心的干部觉得墙边的一个雪堆看起来很可疑,走过去一看,发现了另一具被埋在雪下、成跪伏状的男尸。 邢至森皱着眉头听完他的汇报,思索了一下,又问道:“现场勘查的情况怎么样?” 那个警察很快地回答:“正在进行中。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估计不会有什么线索,雪太大了,几乎把一切都盖住了。” 邢至森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他看看依旧失魂落魄的丁树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走,去那边看看。” 发现男尸的现场和这边差不多,同样有大量学生在围观。法医们已经开始收拾工具。一个和邢至森相熟的法医走过来向他要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邢至森问他有什么线索。法医说了一句“脊髓损伤导致死亡”就不作声了。吸了大半根烟后,法医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抬起头来说道:“很多年没遇到过这么邪门的事情了。不到三个月,死了四个人……” 正想继续大放厥词,法医看看邢至森难看的脸色,知趣地闭了嘴,转身帮助其他人把尸体装进了尸袋里。 警察们抬起尸袋走向停在一旁的警车。由于尸体呈跪伏状,又被冻得硬邦邦的,尸袋显得奇形怪状。走到车前,警察们挥手让围观的学生们让开。学生们却不说话,也没有人动。 邢至森扫视着人群,感到无数透着敌意和不信任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他回过头来看着保卫处的陈斌处长,示意他帮助维持一下秩序。陈斌却把头扭了过去,脸色也很难看。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都死了几个人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话音未落,抗议声和咒骂声就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刚才还一片静默的操场瞬间就沸腾起来。 警察们不知所措地看着邢至森。邢至森又回头看看陈斌。陈斌看着别处,不说话,也不动。 邢至森咬咬牙,走过去,抬起尸袋的一角,大步向前走去。走到人群前,人墙还是纹丝不动。一个体格健壮的男生挡在他的身前。 邢至森抬起头,那是一张朝气蓬勃,却满是无礼神色的脸。男生毫不示弱地迎着邢至森的目光,脸上的肌肉轻微地颤动着。 邢至森一言不发地盯着男生的眼睛。男生的脸越来越红,目光由坚定渐渐变为躲闪,呼吸也越来越重。最后,他垂下眼睛,默默地让开了。仿佛是防线被打开一个缺口,身后的人群也自动让开一条路。 邢至森目不斜视地把尸袋抬上车,自己也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刚要关车门,一只手突然拦住了他。随即,陈斌的脸出现在车窗外。他看看后座上一言不发的丁树成,又看看邢至森,不客气地问道:“已经死了四个人——你们什么时候能破案?” 邢至森没有回答他,而是拨开他的手,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陈斌在原地呆立半晌,眼看着警车一辆辆开走,感觉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向学校交代? 他颓然转过身,发现身后的学生们依然没有走,还吵吵闹闹地聚在一起。陈斌不由得勃然大怒。 “都别围着了!该吃饭吃饭!该上课上课去!” 其他的保卫干部们也开始动手疏散人群。学生们却始终拖拖拉拉地不肯走。撕扯了半天,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去行政楼!”顿时,学生们一呼百应。人群撤出了体育场,直奔行政楼而去。 陈斌愣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这下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招呼上保卫干部跟着人群跑。 当大批群情激愤的学生吵吵嚷嚷地赶往行政楼的时候,方木一个人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的暖气很足,可是方木坐在床上的时候,仍然在全身发抖。 他感到恐惧。 今天早上的每个人都会感到恐惧。恐惧这校园里还会不会死人,恐惧下一个会轮到谁。 而方木恐惧的,是他自己。 当方木挤在人群中,极力向旗杆望去的时候,法医们正设法把女尸从旗杆上解下来。厚厚的雪披在早已失去体温的女尸身上,但是仍然能看出死者曼妙的身姿。 围观者在窃窃私语。有低声的惊呼,有哀婉的叹息,也有人紧紧盯住尸体,久久不能言语。 方木也被女尸完全吸引住。仿佛连接了天地的一片苍茫白色中,女尸露出的黑发默默垂落,眼角还有些许小小的冰珠,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女尸被慢慢地平放在积满白雪的地面上,身上的积雪开始剥脱,苍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方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太美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方木却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用力摇摇头,竭力想把这个怪异的念头赶出脑海。可是他越努力,这三个字却越发清晰。 当死亡像艺术品一样被展示的时候,你会忘记心跳的停滞、呼吸的消失、瞳孔的扩散——那种种令人恐惧、令人生厌的特征都会忘掉。你甚至会欣赏那黑衣使者挥起长镰刀时的锋芒毕露。 方木的手渐渐攥紧。 从容掌握他人生命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他感受到的。 “散开散开,别围着了,没什么好看的!” 警察粗暴的吆喝声让方木回过神来。重新站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竟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切的恐惧。 我这是怎么了? 不知在寝室里坐了多久,方木才感到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脚底有湿冷的感觉。方木低头看看,鞋子上的雪已经化开了,混着鞋底的泥,在地面上留下污浊不堪的脚印。 方木站起身来,走到窗台下,拎起一个暖水瓶,晃了晃,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热水。 喝了几口温吞吞的水,方木盯着水泥地面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看了一会儿,他又把视线投向前后左右的事物。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陌生。那油漆斑驳的双层床、凌乱不堪的被褥、墙上体育明星的海报、床下乱七八糟的鞋子,仿佛都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或者,改变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方木感到全身僵硬,刚刚回到身上的热气,仿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为什么能感受到——他? 尸检报告和现场勘验报告很快送到了丁树成的办公桌上。 女性死者名叫宋飞飞,师大经济系三年级学生,甘肃人。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全身一丝不挂,被捆在操场西南角的旗杆上,嘴里还塞着死者的内裤。在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的处女膜呈陈旧性破裂,但没有发现当晚行房的痕迹。死者身上无明显外伤,但是在血液中发现了经黏膜渗入的乙醚成分。由此,可初步推断死者曾被人麻醉。之后,她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剥光衣服,捆在旗杆上。从死者身上的勒痕来看,死者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恢复,并有过挣扎。当晚气温大约为零下24℃,死因不言而喻——死者是被活活冻死的。 男性死者的情况就比较特殊了。死者叫贾连博,与女性死者同为经济系三年级学生,河南人。经调查,他与女性死者生前为情侣关系。从尸检结果看,死者头部有大约3厘米的头皮裂伤,疑为钝器击打所致,但是不足以致命。最终置他于死地的是插在死者后脖颈上的冰凌导致的脊髓损伤。根据现场的情况,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上方是体育场的外墙,顶端的水泥外沿还残留着断裂的冰凌。看起来,他的死似乎是一宗意外。但是,由于当晚的气温较低,死者头上的冰凌如果要落下的话,应该是受到过外力撞击的结果。勘验人员曾登上死者上方的体育场台阶进行勘验。可是,由于当晚曾有超过11厘米的降雪,所以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从调查走访的结果来看,两名死者都不是本地人,社会关系比较简单。而且,他们在系里人缘颇好,没有与人结怨的传闻,也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纠葛。根据两名死者的室友反映,贾连博和宋飞飞正处在热恋期,几乎整天都黏在一起,偶尔还会去校外的通宵录像厅过夜。 据此,警方对案发过程作了初步还原:两名死者在案发当晚曾在操场上约会,被凶手分别以钝器敲击及乙醚麻醉的方式制服。而后,凶手将女性死者带至体育场西南角,剥掉衣服后,将其捆绑在旗杆上。男性死者在苏醒后曾试图逃离体育场,后被未知原因导致的冰凌坠落刺死。 之所以将第一现场认定在体育场内,原因在于,这里是师大的情侣们约会的主要场所。再者,凶手不太可能在校园内的其他场所将两名死者同时制服。由此得出的另一个结论是,案发时间极有可能是晚10点半,也就是学生宿舍关闭之后。因为此时校园里人迹寥寥,正是凶手作案的最佳时机。 然而,警方目前掌握的情况也仅限于此,仍有大量疑点无法证实。 第一,凶手是否是校内人员? 第二,凶手为何要置二人于死地? 第三,将二人制服后,凶手为何要费时费力地将女性死者绑在旗杆上,任其活活冻死?男性死者的致死原因究竟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 权衡再三,警方决定先从第一个疑点查起。鉴于案发时段,警方将排查重点放在当晚没有归寝的学生身上。如果这个思路行不通,再调查学校附近的校外人员。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和前两起案子一样,又是毫无头绪。 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师大已经死了四个人。这不仅在师大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C市的市民也开始关注师大的这几起命案。一时间,街头巷尾到处充满了流言蜚语。案件引起了市委和市政府的重视,市局的主要领导还专门去市里汇报了情况。据传,市委书记发了脾气。局里的头头们挨了顿批后,决定把师大的命案列为一号公案,集中全局力量进行侦破。邢至森被任命为直接负责人。 刑警支队全员取消休假,邢至森和丁树成每天也是忙得昏天黑地。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最大的问题在于: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是最最困扰警方的问题。对于一般命案,如果能够推断出凶手的作案动机,那么侦查工作就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可是师大这四起命案的被害人之间毫无瓜葛。除了集中在法学院和经济系之外,死者的背景和社会关系也毫无相似之处和交叉点。这使得侦破工作无从下手,只能把重点放在外围,希望能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寻。然而,这是一个非常浩繁复杂的任务,短期内找出线索的可能性很小。 另一个问题是:还会不会死人了? 这是师大校方更为关注的问题。警方的目标是破案,而学校的目标则是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案发之后,学校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决定保卫处和学生会联合组成校园治安联防队。抽调一台面包车当作巡逻车,二十四小时在校园内巡逻。同时严格各宿舍楼和教学楼的管理制度:宿舍楼的关门时间提前到晚10点,出入各教学楼须持学生证,并必须在晚上9点半之前离开教学楼。每个教学楼和宿舍楼的管理员都增派了人手,并配发了塑胶警棍。 一夜之间,曾经安逸祥和的师大校园内充满了不安的气氛。 一到傍晚,往日喧闹的校园里就变得死气沉沉。去自习室的学生越来越少。偶尔有几对耐不住寂寞出来约会的情侣,也在天黑后就匆匆告别。恋爱似乎成了一场冒险。寝室里的人也不多。许多本市的学生都受不了学校压抑的气氛,上完课后就直接回家了。 尤其在发生了命案的男生二舍,曾经爱说爱闹的男孩们好像一下子都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关寝之后,走廊里不再有嘻嘻哈哈的说笑和善意的打闹,每个人都轻手轻脚的,似乎怕打扰某个在楼里游荡的魂灵。偶尔有人在洗漱时失手掉落脸盆或者牙杯,总会引起一片惊叫和无数惊恐的回眸。 管理员孙梅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学校考虑到男生二舍只有一个管理员,还是个女的,就把原来在行政楼值班的唐德厚调到了二舍。孙梅和唐德厚相处了几天,就向学校打报告要求更换。她的理由是,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整天对着脸,怕别人说闲话。学校人手正紧,没有同意,就提出给孙梅换个宿舍楼。孙梅不干,说是学生比较熟悉,便于管理,也就不再提更换管理员的事了。可是她好像余怒未消似的,整天阴着脸,对学生的态度也越来越差。过去学生们违反纪律,只要说上几句好话,孙梅还是挺给面子的。可是现在稍有不慎,就会引得孙梅大动肝火。学生们当面叫她孙姨,背后都叫她孙更年。 唐师傅倒是和男生们相处得不错,时常能看见他和男生们聚在一起叼着烟卷聊天。相比之下,男生们更讨厌孙梅了。 某天晚上,方木在自习室里复习英语,准备六级考试。抬头看表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快10点了。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书包,向宿舍楼快速跑去。 因为提前关寝的原因,校园里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方木奔跑在毫无人迹的小路上,不由得回想起往日的喧嚣时光。那些和室友勾肩搭背、高歌而行的日子仿佛遥不可及。这让方木觉得,某些曾经在生命中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这种感觉令人悲伤,甚至超过了独自夜行的恐惧。 二舍就在不远的前方。快走到楼下的时候,方木看见孙梅正准备关门。他加快了脚步,边跑边喊“等等”。可是,孙梅看了他一眼,还是“砰”的一声关上宿舍门,还“咔嗒”一声上了锁。 方木慌了,几步跑到门前,用力拍打着大门。 “孙姨,我是352寝室的,开门啊。” 孙梅在里面不紧不慢地说:“几点关门你不知道啊?” “知道,今天有点事耽误了,孙姨你快开门,我保证下不为例。” “你说几点回来就几点回来?学校有规定你不知道么,我给你开门了,保卫处扣我工资你给我补啊?” 方木哀求道:“孙姨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孙梅干脆不说话了。 方木又叫了几声,里面还是没有反应。他有点火了,正想骂人,门开了,吴涵的脸露了出来。他冲方木招招手,示意他赶快进来。 方木急忙挤进去,小声问道:“今天值班?” “嗯,快上楼吧。” “谢谢三哥。”方木看看一旁沉着脸的孙梅,不敢多说,几步跑上了楼梯。 走廊里静悄悄的。方木一口气爬上三楼,走到352寝室门口,推推门,里面上锁了。 “老三?”室内传来老大的声音。 “开门,我是老六。” “你等着啊。” 室内传来下床和穿拖鞋的声音。几秒钟后,门开了。老大只穿着内裤,抱着肩膀跑回床上。 方木没好气地问道:“干吗这么早锁门?” 老大边往被窝里钻边说:“安全点呗——怎么才回来,我们以为你回家了呢。” 方木把书包扔在床上,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气喘。 “看书看过点了。妈的,孙梅这老家伙,差点把我关在外面。” 几个人嘿嘿地笑了起来:“孙更年骂你了?” “那倒没有,不过她就是不开门,好在三哥今天值班。” “老三今天还说呢,让大家以后早点回来。晚归的话,可能要挨处分。” “靠!”老五把手里的书重重地甩在床上,“这他妈哪像学校啊,简直像集中营一样!” 一时间怨声四起。方木跟着骂了几句,低头一看表,熄灯时间快到了。他赶紧闭嘴,拿着洗漱用具去了水房。 走廊里光线昏暗,一片寂静。方木看着不远处的水房,心里有点发怵。也许是水房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给了他些许勇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走进水房,他才发现自己的胆怯没有必要。因为水房里还有一个男生。 他斜靠在墙上,拿着一本英语教材在低声念着。听到有人走进来,男生抬起头。 方木认得他是这学期的新同学王建。 之所以说他是新同学,是因为王建原来是基地班的学生,在上学期的考试中被淘汰下来,分到了方木所在的班级。虽然在同一个教室里坐了几个月,可是王建仍然住在原来的宿舍里,平时独来独往的,跟班里的同学也不怎么接触。每次看见他,他都在埋头苦读。 “怎么到这边来了?”方木记得他住在走廊的另一头,那边也有一个水房。 王建抬头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方木讨了个没趣,撇撇嘴,开始刷牙。 王建大概是想开个夜车。熄灯后,只有卫生间里还亮着灯。方木抬头看看头上的15瓦灯泡,心想这里也太暗了。再说,水房里潮湿得厉害,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想到这里,方木看看王建,忍不住问道:“这里条件这么差,你受得了么?” 王建啪的一声合上书,看都不看方木一眼,转身走出了水房。 靠,好心没好报!方木嘀咕了一句,扭过头继续刷牙。可是刷着刷着,身上竟然冷起来。 虽然王建不理他,可是好歹还能壮壮胆。现在水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方木不由得有些害怕。他三下两下刷完牙,胡乱擦了把脸,快步走出了水房。 一直走到352寝室门口,方木的脚步才稍稍放慢。他看看对门的351寝室。还没到熄灯的时间,里面却漆黑一片。351寝室里有六个人,除了老大孙庆东和死了的周军,另外四个都是本市人,最近上完课就都回家住了。孙庆东不敢一个人睡,就搬到其他寝室住。 方木看看紧锁的房门。那个有点闹人的小个子在这里住了三年,每天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各个寝室乱串,要开水,吹牛皮,跟大家开着粗鲁的玩笑。可是现在,他化作一把轻飘飘的灰,躺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小匣子里。 方木回过身,走回自己的寝室。 死了这么多人,他已经无力悲伤了。 寝室里也是一片死寂。几乎所有人都不出声,不是闭着眼睛,就是在看书,就连翻书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压抑的气氛也感染了方木。他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努力了半天,却仍旧毫无睡意。 他看看表,离熄灯还有十几分钟。于是翻身下床,从床下拿起两个哑铃,费力地做着扩胸运动。 校园里加强管理之后,男生们每天早早地回到寝室,都闲得无聊。于是,健身运动在二舍悄悄流行起来,一来解闷,二来万一某天遭遇不测,也好保护自己。方木也买了两个哑铃,可是自己实在不擅长这个,没做几下,就有点体力不支了。 正在气喘吁吁的时候,吴涵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方木吃力的样子,吴涵笑了起来。 “呵,你也玩这个呢?” 他的语调轻松,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寝室里的压抑气氛。这稍稍激活了一潭死水般的宿舍,大家好像都恢复了活力,纷纷从被窝里探出脑袋。 吴涵从方木手里抢过哑铃。“呵呵,不轻啊。”他用手掂掂,“5公斤的?” “是啊。”方木抹抹头上的汗水,“三哥,来几下?” “方木你和老三可比不了。老三做农活长大的,要说力气,宿舍里谁也不是他的对手。”祝老四在一旁插嘴。 吴涵嘿嘿笑了笑,把哑铃在手里抛了两下,又递还给方木:“今天给你留点面子,改天三哥让你开开眼。” 方木抡起哑铃作欲打状,吴涵在他胸前一推,方木就被哑铃坠得连连后退。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吴涵从床上拿起一本书,笑着拉开门跑出去。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就你那小样,还想跟我比画?” 方木追赶不及,笑骂道:“你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动物!” 寥寥几句嬉笑,让方木的心情好了许多。 第9章 冬夜 收音机里放着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女人边打着毛线,边轻声跟着哼唱,有几处明显跑了调。女人摇头笑笑,继续努力跟唱。 一曲终了,主持人絮絮叨叨地啰唆了一会儿,又接听了一个观众的点歌电话。一阵言不由衷的祝福后,张学友的《你好毒》响起。 这首歌的节奏太快,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唱了几句后终于放弃。她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揩嘴角的时候,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0点20分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起身拉开门,来到外面的走廊里。 走廊里的寒气让女人打了个冷战。她不由得抱紧双肩,转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走到一扇小门前,她抬手敲了敲门。 “谁?” “我。”女人低声说。 里面的人好像在犹豫,半天没有回应。 女人耐心地等着,身子在刺骨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足足一分钟后,女人终于按捺不住,抬手又要敲门,可是她看看四周,举到半空的手又落了下来。 这时,门开了。 女人飞快地闪身进去。一直站在门后的男孩同样迅速地把门关好。 屋子里的温度和走廊里相差无几。女人看着身披草绿色军大衣,鼻尖冻得通红的男孩,刚刚涌上心头的幽怨一下子无影无踪。她伸出手去轻抚男孩的脸,尽管她自己的手已经冻得冰凉,可是仍然感觉到男孩的脸比她的手还要凉。 女人低低地惊呼一声:“别在这儿待着了,你会冻坏的。” 男孩慢慢地把脸扭向一边。女人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中。 男孩走回墙角,那里有一套破旧的桌椅。男孩用手扶着腰,费力地坐下,继续不出声地诵读着面前的书本。 女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男孩的一举一动,眼前渐渐模糊。 “你……你就那么讨厌我么?”良久,女人开口问道。 男孩翻书的手停下了。他低着头,紧咬着嘴唇,轻声说道:“不是。你的手太凉了,不舒服。” 女人又默立半晌,走过去拿起男孩的水杯,转身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是满满一大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还有一个灌满热水的热水袋。她把牛奶放在桌上,又把热水袋塞在男孩怀里,然后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门,走了。 男孩目送着女人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他的目光仍然没有移开,怔怔地看着那扇门。 手里的杯子烫得快握不住了,男孩却更加用力地将掌心贴过去。一阵暖流伴着刺痛很快传遍了全身。男孩弯下身子,把脸贴在同样滚烫的热水袋上,慢慢闭上眼睛…… 收音机里的节目已经变成了午夜性知识热线。一个声音苍老的女性耐心地回答着各种猥琐不堪的问题。女人胡乱调着波段。收音机不时发出令人厌烦的沙沙声。最后,她终于失去了耐心,赌气般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 室内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好像一部快节奏的电影被按下了定格键。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女人显得有点紧张。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凌晨1点了。 望望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映衬出女人的倒影。她似乎对玻璃上这个头发蓬乱、神色沮丧的女人很不满意。 她皱着眉头,挑剔地打量着对方。 拢头发,挑眉,噘嘴,扭动腰肢。 模糊的玻璃窗上,女人的脸庞显得出乎意料的光洁。她有些窃喜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庞,神色却越来越黯淡。终于,她挣脱出不切实际的幻想,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女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被推开了。女人猛地回过头,看见披着草绿色军大衣的男孩正站在门旁。 他的手里捧着书本、钢笔、热水袋、水杯,看上去狼狈不堪。男孩察觉到女人的目光,低下头,站在门旁不动了。 女人在心里轻叹一声,慢慢站起身来,走上前接过男孩手中的东西。男孩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搭在椅背上,弯腰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脸盆,拣出毛巾搭在肩膀上,转身拉开门要走。女人叫住了他。她从地上提起一只暖水瓶,把男孩的牙杯、香皂从脸盆里拿出来,先向牙杯里倒了半杯热水,然后就把剩下的热水倒进脸盆里。 男孩连声说够了够了,女人还是固执地倒着。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来。男孩看见女人的睫毛上凝了些水珠,在电灯下闪闪发亮。 直到暖水瓶被倒得干干净净,女人才满意地住手。男孩看着手里的大半盆热水,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转身出门。 男孩的微笑鼓励了女人。她提着空空的暖水瓶,脚步轻盈地跟着出门。片刻,她提着一瓶冷水回来了。 从抽屉里拿出电热棒,插进暖水瓶,接通电源。然后,女人就坐在椅子上,看着电热棒上的指示灯出神。 过了一会儿,男孩也回来了。也许是刚刚用热水洗脸的缘故,男孩的脸红扑扑的。女人抿嘴笑着,拿起毛巾,帮男孩擦干后脑勺上的头发。男孩垂着手,任由女人摆布。 擦干了头发,女人细心地帮男孩把头发抚平。忽然,她伸手搂住了男孩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男孩的身子抖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似乎给了他勇气。他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女人的胳膊上,慢慢地摩挲起来。 女人似乎很享受这种抚摸。她闭上眼睛,在男孩的背上露出微笑,把脸贴得更紧了。 良久,墙角的暖水瓶颤抖起来。断断续续的“呜呜”声悄然响起,滚开的水从瓶口“噗噗”地冒出来。 男孩拍拍女人的手背,示意她放开。 女人已经进入了半蒙眬状态,撒娇般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嗯”了一声,抱得更紧了。 “水开了。” 女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急忙走过去拔掉插头。一瓶滚开的水恢复了平静。 室内的两个人也恢复了常态。男孩有些窘,走到桌旁拿起一本倒扣着的书,随便翻了翻。 “《东京塔》,好看么?” “挺好看的。”女人把电热棒放进柜子里,“我很喜欢。” “没想到你居然看这种小说,呵呵。” 女人撇了撇嘴。“你又小瞧我。如果当年我家里条件好一些,我也不至于考上了大学却读不起。”她走到桌旁坐下,表情怅然,“也许现在我也是个大学教师呢。” 男孩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笑了笑,把书按原样扣在桌子上。 “我去睡了。” 女人的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两朵红晕浮现在脸颊上。 女人的表情都被男孩看在眼里。他移开目光,语气若无其事:“你也早点休息。”说完,他就拎起书包进了里间。 女人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下来。 良久,她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张望了一圈,又重新坐下去,拿起那本《东京塔》,一页页翻看着。 女人的眼睛虽然盯着书页,心思却不在上面。连翻几页,却不知道究竟看了些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轻叹一声,放下小说,双手掩面。 夜似乎漫长得无边无际。女人放下手,把目光投向时钟,发现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打量着四周,似乎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来回扫视了几圈之后,最后望向里间那扇紧闭的门。 女人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倾听着。 里面一片寂静,没有男孩往日轻轻的鼾声。 女人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了推门。 门无声地开了。 女人在门口站了几秒钟,随即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黑暗中,男孩背对着女人,侧身躺着。女人坐在床边,低头凝视着男孩沉睡的脸。看了一会儿,女人忍不住伸出手去,在男孩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男孩一直平稳的呼吸骤然沉重,女人吓了一跳。 他没有睡。 女人抿嘴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半眯着眼睛,咬着嘴唇,手从男孩的脸上一路向下…… 忽然,男孩翻身而起,一把将女人搂在床上。 女人只来得及小小地惊叫一声,就被男孩的热吻堵住了嘴。 “门锁好了么?”男孩含混不清地问。 “嗯……”女人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了。 撕扯。纠缠。扭动。战栗。 一切恢复平静。女人慢慢地坐起身来,顶着蓬乱的头发,默默地看着已经熟睡的男孩。他的脸上还有一丝尚未消退的潮红。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贪玩的、筋疲力尽的孩子。女人的手指轻轻掠过男孩干瘦的胸膛,忽然感觉到,和男孩光滑的皮肤相比,自己的手竟粗糙得像一块砂纸。男孩也仿佛在睡梦中感受到了胸前的麻痒,伸手抓了抓,翻个身,鼾声再起。 女人缩回手,借着门口那一点微弱的光反复端详着自己的双手。看着看着,神色渐渐黯淡。 她俯身在男孩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服后,关上门出去了。 室内静得可怕。挂钟单调的“嘀嗒”是唯一的声音。激情之后的女人感到有些疲惫,她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一动不动。 心中的洞似乎没有填满,反而越来越大了。 良久,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拿起那本《东京塔》,一页页看下去。 第10章 死亡借书卡 方木并不是一个侦探迷,但是他自己很清楚,他比这个校园里的任何人都关注这几起杀人案。 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够感受到那个人。 是的,那个人。 没有人告诉方木这三起案件系一人所为,但是他一直都相信,杀死周军他们的,是同一个人。 有一个恶魔就无声地游走在这个校园里。在每一个角落里,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校园里的鲜活的生命,冷笑着按照恶魔的法则选择下一个羔羊。没有人是安全的,这就是恐怖。 而方木常常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浑身冰冷。 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恶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我梦游? 难道我是另外一个我? 难道我心中的恶,真的能幻化成一个具体的肉体? 他开始强迫自己不要入睡。 实在挺不住了,就把手偷偷地绑在床头。 他开始假装随意地问宿舍里的每一个人自己是否说梦话。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精神分裂者。 当种种试验最终肯定了每天夜晚他都或清醒或沉睡在自己的床上之后,他略略感到释然。 而那个答案也在那些翻转、扭曲、疯狂的念头里渐渐清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感受着他。 就好像在阳光灿烂的正午,你看见洒满日光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黑影。那黑影模糊不清,又仿佛充满着实实在在的质感,你能听见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目光,甚至能嗅到他那带着淡淡腥气的味道。你和他,隔着大声谈笑的人们默默地对望着。你知道他的窥视、他的焦虑、他的悠然自得,然而你不知道结局。而当你试探着迈出一步,他又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隐约的窃笑。 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方木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满身大汗地喘着粗气,死死地揪住被子,竭力倾听着寝室里的每一丝动静。直到听到黑暗的宿舍里每个室友规律起伏的鼾声,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刚才的梦中,他感到由衷的喜悦和满足。 然而,这感觉不是方木的,而是,他的。 方木摸索着戴上眼镜,慢慢理顺自己的思路。 他,那个恶魔,开始在这个游戏中找到了乐趣。 第一个死者被勒死在厕所里。 第二个死者被推下楼摔死。 第三个死者被绑在旗杆上活活冻死,风雪让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雕塑,逼真却毫无生机。 第四个死者被墙上落下的冰凌插死。那需要多么精确的计算和判断。 这些死者,一个比一个死得诡异。 他,开始在杀人中找到乐趣。 那么,这个游戏就不会完结。 方木开始有意识地寻找一些犯罪学和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来看。那天的晚归,就是由于在图书馆里逗留的时间太长。 方木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似乎不能仅仅用好奇心来形容。复仇?似乎也没有必要。除了对周军还略有好感外,其他的死者对于方木而言,都只是一些曾经存在的生命而已。 也许,他更想解释的,是他自己。 还有什么比忽然发现自己的异常更可怕的事情么?那不是清晨洗脸时无意间发现的小痘痘,也不是屁股上让自己坐立难安的火疖子,而是一种全然的陌生感,就好像你在镜子面前伫立良久,离开后镜子里的人仍然微笑着看着你的背影。 是的,那是另一个自己。 图书馆的肇老师对方木很不错,每次方木来借书都大开绿灯,有一些规定不得带出图书馆的书,也允许方木带走,不过次日一定要还。 这天下午方木来还书的时候,肇老师正忙着整理图书,地上堆满了书和凌乱的借书卡。方木办完了还书手续后,看到肇老师累得满脸是汗,就主动提出来帮忙,肇老师很乐意地答应了。 工作量很大,但是很简单,就是换借书卡。 师大图书馆的借书规则是:读者选好要借的书后,把插在封底的借书卡拿出来,在指定的位置填好自己的姓名、院系和学生证号码,然后把借书卡交给管理员,就可以把书拿走了。还书的时候,管理员做好登记后,再把借书卡插回书里。如果一本书被借阅的次数很多的话,借书卡很快就被写满了,因此需要定时更换。 方木的任务就是翻开两个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如果借书卡被写满了,或者只剩下一两个空格的话,就把借书卡换成一张空白的。 方木一边忙碌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肇老师闲扯。大约一个小时后,一个书架的书整理完了。方木直直腰,走向下一个书架。 这个书架上的书主要是英文原版书,来借的人不多,方木很快就整理了大半架。这时候,正在处理借书卡的肇老师看看表:“呦,快4点了,方木你先回去吧,马上开饭了。” 方木看看书架:“没关系,还剩下小半架,很快能做完。” 肇老师笑笑:“也行,一会儿我请你去教工食堂吃饭。” 方木随口答应着,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 这本书看起来有点眼熟,借书卡还留有大片空白,不必更换借书卡。方木把书合上,准备插回书架,就在他合上书的瞬间,几个名字从眼前隐约闪过。 方木心念一动,却没有在意。 接连查看了几本书之后,方木发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似乎仍然集中在刚才的那本书上。仿佛刚才的匆匆一瞥,已经将几个字牢牢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扭过头,静静地看着刚刚经过的地方。犹豫了一下,方木抬脚走过去,取下那本书。 他把书翻至封底,径直望向借书卡的姓名栏。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在一大串名字中,佟倩这两个字赫然在列。在她的名字下面,就是周军的名字。 方木急忙把借书卡翻过来,心脏开始狂跳。 他在另一面的借书人姓名中,看到了宋飞飞。 方木把书合上。这是一本英文原版书,书名叫《International Economics and International Economic Policy》。 呆立良久,方木看看正在低头忙碌的肇老师,悄悄地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逐行抄写借书卡上的每一项内容。 抄完后,方木飞快地查看着余下的书架。整理完毕后,他拿起那本英文书走向门口。 “肇老师,我想借这本书。” “可以。”肇老师抬起头,“怎么,你要走?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了。”方木飞快地填好借书卡,在肇老师诧异的目光中离开了图书馆。 走在校园里喧闹的人群中,眼前的日光有些眩目。直至走到一片松林旁,方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大脑竟是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方木茫然地打量着四周,似乎对一切都感到陌生。视线中出现一张长椅,他走过去坐下,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三个死者的名字都出现在一张借书卡上,而这本书现在就躺在自己的书包里。 这是巧合么? 如果不是,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身边走过一群群敲打着饭盆,大声谈笑的男女。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那么关心吃饭。 如果那个游戏真的没有完结,那么,是不是这张借书卡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死? 方木开始浑身发抖。 因为,那张借书卡上也有他的名字。 良久,方木艰难地站起身来,书包显得沉重无比。他紧紧地按住那本书,仿佛它会突然扑出来,一口咬住方木的咽喉。 他需要找人谈一谈,尤其是那张借书卡上的人。 方木、吴涵、祝老四围坐在寝室里的书桌前,桌子上放着那本书和记载着借书卡内容的笔记本。 空气仿佛沉甸甸的,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三个人,就连寝室里微微浮动的灰尘也仿佛有了质感,幸灾乐祸地来回翻转、飞舞。 三个人都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惊人的一致。 惶恐。 良久,祝老四缓缓地开口了:“这么说,死者都曾经借过这本书?” “是的。”方木指指自己的笔记本。 “这能说明什么?”吴涵问,声音有点发颤。 “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这本书和杀人案一定有关系。”方木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鼓足勇气说,“也许,这本书的读者就是凶手的目标。” “你是说,凡是借过这本书的人,都要死,包括我们两个——不,我们三个?”祝老四的脸色白得吓人。 方木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 吴涵低头看着笔记本,小声查着:“11、12……一共14个人。”他抬头看着方木,眼神中满是惊恐,“这么说,还要死10个人?哎,不对。”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低下头查看名单:“少了一个。” 方木和祝老四同时问道:“什么?” “经济系的那个男的,就是被插死那个。他叫贾什么来着?这上面没有他。” “贾连博。”方木拿过笔记本,反复看了两遍。的确,他在图书馆里看到周军、佟倩和宋飞飞的名字的时候,已经被完全吓住,竟没有注意到贾连博的名字不在上面。 “的确没有。”方木放下笔记本。 祝老四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些。 “我看,只是巧合吧?”他看看吴涵和方木。 吴涵耸耸肩,转头看着方木。 方木的心中也感到轻松不少。贾连博并没有借过这本书,但是同样也死了。这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借书卡并不是所谓的死亡名单。这多少让他略略感到心安。 同时,一点沮丧又袭上心头。他刚刚感觉到自己又离那个恶魔近了一步,仿佛是窥见了他黑色衣袍的一角,刚要伸手抓住,却又脱手而去。 祝老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重重地躺在床上。 “你们两个别胡思乱想了。这就是巧合,有时间你们去图书馆看看,肯定还有其他书是他们都借过的。” 吴涵又低下头看着笔记本,看了一会儿,拿起那本书,翻了翻。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抬起头看着方木,“老六,我看还是交给警察吧。” 第11章 WPO小组 一个胖胖的女内勤把方木、吴涵和祝老四带到了邢至森的办公室。邢至森正在午休,刚刚和衣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看他们三个进来,邢至森急忙起身让他们坐下。 方木简单说明了来意,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英文书和笔记本交给了邢至森。邢至森显得很感兴趣,认真地看了半天。最后,他也提出了和吴涵一样的问题:作为死者之一的贾连博并不在名单上。他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方木、吴涵和祝老四:“你们觉得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三个人有点尴尬地互相看了看。吴涵鼓足勇气说道:“我们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有价值的线索。只是觉得有点可疑,所以就给你们拿过来。” 邢至森看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吴涵。” 邢至森低头看看笔记本上的名单,又抬起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方木,你叫祝城强,对吧?” 方木和祝老四点点头。 邢至森说:“你们三个都在这个名单上。你们是不是觉得,下一个被害者可能就是你们?” 三个人的脸都红了。 “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用不着过分紧张。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三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所以,这本书和这张借书卡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邢至森注意到方木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冲他努努嘴,示意他有话就说。 “我觉得,”方木犹豫了一下,“这几起杀人案是同一个人干的。” “哦,理由是?”邢至森扬起眉毛,“有证据么?” “没有。这是一种感觉,一种……”方木斟酌着词句,发现很难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这种感觉。他心一横,说出了那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觉得,我能感受到他!” 祝老四和吴涵吃惊地看着方木。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就是那个人!”话已出口,方木索性和盘托出。 邢至森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激动的男孩,缓缓地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但我不是凶手——这一点你们很清楚。” 邢至森盯着方木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点燃一根烟。 “那就谈谈你的感受吧。”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方木向邢至森讲述了自己对这几起凶杀案的看法。尤其是操场双尸案之后,他所感觉到的凶手在杀人中找到的乐趣。 邢至森始终不动声色地听着,内心却不由得对这个男孩刮目相看。尽管这个男孩的描述毫无事实依据,甚至可以称之为主观猜想,但是,他把凶手的内心世界作为推论的出发点,这种思路是十分大胆的。尽管邢至森尚未决定把三起凶杀案并案处理,但是他的推测与方木基本一致:凶手是同一个人。 然而,目前还没有证据能证实这个推测。不过,方木的思路对邢至森而言,倒是一个不小的启发。既然现在毫无有价值的线索,那么,探求凶手的内心世界,也许可以另辟蹊径。 邢至森决定把书和笔记本留下,作为一条线索好好调查一番。送他们出去的时候,邢至森特意把方木叫住,递给他一张自己的名片,嘱咐他再发现什么线索就及时通知他。方木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在回去的车上,吴涵用半是惊讶半是钦佩的口气说道:“方木,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祝老四也捶捶方木的肩膀:“以后再有什么想法,别掖着藏着,说出来,大家一起分析分析。” 方木没有说话,他的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攥住那张名片,眼望着车窗外渐渐深沉的暮色。 那个人,究竟是谁? 专案组对那本英文原版书和借书卡上的名单展开了仔细的调查,结果却颇让人失望。这本书的中文译名叫《国际经济学与国际经济政策》,作者是一个叫菲利普·金的外国人。由于是英文原版书,借阅的人不是很多。从那张借书卡上的名单来看,读者分别来自法学院和经济系。原因不言而喻,除了这两个系的学生之外,很少有人会对这本英文书感兴趣。其中,死者周军、佟倩、宋飞飞分别借过这本书。但是从三人借书的先后顺序来看,佟倩最早,其次为周军,最后是宋飞飞。第四个死者,就是宋飞飞的男朋友贾连博,并没有出现在这个名单上。 技术组的勘查人员仔细地检查了这本书,试图寻找密码或者暗语之类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整本书就跟新的一样,只有几处被读者用笔进行了标注。 专案组内认为借书卡只是巧合的声音越来越多,经过研究,专案组决定把图书馆现有的藏书彻底检查一遍,如果能够找出其他同时记载三个被害人,甚至四个被害人名字的借书卡,就说明这只是巧合。 然而,从师大图书馆反馈的消息是:图书馆刚刚整理完借书卡,并且已经销毁了一大批。尽管没能最终证明借书卡只是巧合,也没有人愿意再查下去了。 警方偃旗息鼓,“死亡借书卡”的传闻却在校园里不胫而走,而且越传越玄乎。最流行的版本是图书馆里有一本杀人书,所有借过这本书的人都要死。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找方木,让他看看自己是否在那张读者名单上,得到答案后,面如死灰者有之,当场昏厥者有之,欢呼雀跃者有之。 某天下午,吴涵回到宿舍,恰好看到又一批人带着劫后逢生的表情离开。方木和祝老四也在,面色不善。 “这样下去可不行。”吴涵皱着眉头,“咱们宿舍成他妈问询处了。” “我有什么办法?”方木疲惫不堪地说道,“那个经济系二年级的白痴已经来了三趟了,我第一次就告诉他名单里没有他,他不信,好像我要害他似的。” 吴涵笑笑,又问道:“公安局那边有消息么?” “没有,”方木有点沮丧,“大概人家觉得,这就是巧合。” “你觉得呢?” 方木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不是,这张借书卡肯定有问题。” 一直没说话的祝老四突然开口了。 “你们想没想过?”祝老四抬起头,一丝恐惧在眼中闪过,“也许……” 他说不下去了,似乎接下来的词句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你的意思是——凶手也许就在这个名单里?”方木哆嗦了一下,“我早就想到了。” 三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我建议,咱们开个会吧。”良久,吴涵缓缓说道,“所有人。” 聚会安排在下午4点半,恰好是食堂开饭的时段。学校里的大多数人都在食堂,被人打扰的可能性比较小。地点安排在法学院六楼的阶梯教室。方木、吴涵和祝老四分别通知了名单上其余的人。 差不多4点40分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他们是:法学院四年级学生张国栋、齐远,三年级学生方木、吴涵、祝城强、王建;经济系三年级学生陈希(女)、王培(女)、廖闯,二年级学生邹奇、刘柏松。 11个人零零散散地坐在教室里。每个人都偷偷地互相打量着。相熟的人不时交头接耳一番。整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方木感到很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感到有些不自在,可是想到自己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方木清清嗓子,拿起笔记本:“既然都到齐了,我点一下名。念到名字的同学请站起来,大家也好互相认识一下。” 方木先从法学院的同学点起,张国栋和齐远都是上届的师兄,平时总在一起打球,算是比较熟了。至于吴涵和祝老四就更不用说。点到王建的时候,没有人吭声,点了第二遍,角落里那个面色阴郁的男生才懒懒地应了一声。 念完名单后,方木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这是一个很艰难的任务。的确,在这11个人之中,也许就有下一个牺牲者。 这张名单,好像地狱的邀请函一样让人感到恐惧。 “大家都知道,最近三个月,校园里发生了一连串命案,先后有四个同学被杀死。而我,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书和一张借书卡。其中,有三个遇难的同学都在这张借书卡上。” 尽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听到方木亲口说出来,大家还是纷纷变了脸色。 “我不知道这张借书卡与这些命案有什么联系,但是我个人感觉这不是巧合。当然,我非常希望这是巧合。因此,我想提醒诸位,”方木扫视着每一个人的脸,“性命攸关,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我们要警惕的。”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方木循声望去,王建正在摇头,表情很不耐烦。 方木收回目光:“我知道你们都在怀疑我的想法。我告诉你们,我不是警察,破案不是我的任务,我也不需要什么证据。毫不掩饰地说,这一切仅仅是我的直觉。我并不指望你们都能够信任我,但是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够提高警惕,因为下一个受害者很有可能就在我们之中。” 他停顿了一下。教室里一片死寂。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互相帮助,互相保护,无论何时都尽量不要单独行动。而且,如果你们发现身边有可疑的事或者可疑的人,请马上互相通报。简而言之,我们需要抱成一个团。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方木舔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才能保住我们的命。” 方木的发言完毕。大家面面相觑。很快,一个经济系的女生举手发问,方木记得她叫王培。 “可是,为什么不能让警察来保护我们呢?” “警察只会对有根据的线索采取行动。目前,他们并不认为借书卡与这些命案有什么联系。”吴涵平静地说,“换句话来讲,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无稽之谈。” “那,我们要怎么做?”经济系二年级的邹奇问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尽量不要单独行动。尤其是晚上,无论去哪里,都尽量找个人做伴。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马上通报一声。”方木停了一下,“我们可以分成两个组。经济系的同学一个组,法学院的同学一个组。如果不麻烦的话,除了上课和睡觉,每个组的人尽量在一起。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法学院这个组暂时由我负责,经济系的同学最好也有个带头的,联系起来方便一些。” “我不干。”经济系的廖闯站起来,“我住在本市,每天上完课我就回家。另外,这太荒唐了。” “那你可以走了。”方木板着脸,“如果你们有谁觉得我在胡言乱语的话,可以离开。” 他把视线投向王建。四目相接。王建垂下眼皮,一动不动地坐着。 廖闯大步走了出去,把门摔得山响。其他的人互相看看,都没有动。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方木和余下的人讨论了今后的计划和联络方式。大家决定按照方木的建议,分成两个组。法学院的小组由方木负责。经济系的陈希主动请缨担任另一个小组的负责人。大家商定,除了上课和睡觉,其余时间尽量聚在一起。每天下午5点在B食堂碰头,一来清点人数,二来交流一下当天的情况。方木和陈希互相留了寝室电话和呼机号码。 最后,有人建议给这个小小的集体起个名字。刘柏松脱口而出:“就叫WPO小组吧。” 看见大家迷惑不解的样子,他又补充道:“We Protect Ourselves的意思。” 一致通过。 散会后,方木和吴涵、祝老四最后离开阶梯教室。三个人慢慢地走在越来越黑的校园里,肩并着肩,很有一种生死与共的味道。 “这下好了,大家团结在一起,互相有了照应。”祝老四望着天,语气颇为感慨,“凶手想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啊,而且……”方木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如果凶手真的在这个名单中,也好牵制他对么?”吴涵看看方木。 方木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承认。 “老实说,”吴涵停下脚步,面向方木,正色问道,“你有没有怀疑过我和老四?” 方木毫不犹豫:“没有。你们呢?” 吴涵和祝老四相视一笑:“也没有——还是那句话,你没那胆子!哈哈。” 头上的月光似乎一下子明亮起来。 第12章 三人舞台 女人阴沉着脸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本摊开的小说。她的目光已经在某一行上停留很久了,可是一点也没看进去。 坐在屋角的男人捏着烟卷,吸溜吸溜地喝着茶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小小的电视。屏幕上是一部无聊透顶的喜剧片。那些粗俗不堪的笑料让男人乐不可支。 “太他妈的逗了!”男人扔掉烟头,又咳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鞋底来回蹭着。 女人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干什么,立刻感觉一阵恶心。她摸摸喉咙,竭力平复着自己不断痉挛的食道。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干呕。 屋角的男人扭过头来:“咋的了,妹子,身子不舒服?” 女人手抚胸口,皱着眉头站起来。她从柜子里拿出扫帚,又从一个塑料口袋里舀出一些锯末。 “想吐?你该不是有喜了吧?”男人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挑挑眉毛,冲着女人嘿嘿地笑起来。 女人没有看他那张淫亵的脸,几步走过去:“抬脚!” 男人夸张地做了个双脚离地的动作。女人把锯末倒在痰迹上,忍着恶心用扫帚蹭了几下,又扫进撮子里,转身朝门口走去。 “以后吐痰到厕所去!” 男人讪笑着,看着女人砰的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女人再回来的时候,扫帚和撮子都清洗了一遍。她把东西放好,看都不看男人一眼,依旧坐在桌前看小说。 男人有些尴尬,摸出一根烟来抽。烟雾飘到女人身边,她皱起眉头,挥手轻扇着。 男人见状,大呼小叫起来:“我妹子烦烟味?不抽了不抽了。” 他站起来,弓着背一溜小跑到门前,狠嘬了两口之后,把烟头扔了出去。 他讨好地看看女人,发现女人还是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过脸色似乎缓和了一点。 男人的胆子大了些。他站在女人身后,盯着她白皙的脖子看了一会儿,咽了口唾沫,忽然上前一步,把手从女人的肩头直伸下去。 “看啥书呢?” 男人的手掌紧贴着女人的胸口按在书上。女人一惊,本能地向后躲去,男人的手竟跟过来,一把握住那软软的地方。 女人猛地站起来,打掉男人的手。她气得满脸通红,嘴唇翕动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的脸上写满得意,手指还在不住地捻着,似乎刚才的触觉让他回味悠长。 “咋了?哥就是瞅瞅你在看啥书。” 女人火了,低声骂了一句“流氓”,抬手向男人脸上打去。 男人一把攥住女人的手腕,稍一用力,女人就被拉进了他的怀抱。他一边在女人身上乱摸着,一边小声嘀咕:“你就别装了,哥知道你心里其实想得很……” 女人不敢大声呼救,只能拼命挣扎着。两人正在撕扯的时候,门忽然开了。 男孩走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立刻停下了脚步。 三个人仿佛被定格的电影镜头一样,静静地站在这块并不算大的舞台上。 男人先反应过来:“我去睡觉了。”说罢,就向门口走去。 男孩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地站着。但是,他仍然能感觉到,男人在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块舞台上只剩下男孩和女人。女人看着男孩的脸,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委屈。然而,男孩的眼睛始终盯着脚下的地面。女人的脸色由红变白,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起来。 女人的哭声在夜里显得分外凄凉。男孩面无表情地听着,终于抬起头来。 女人斜靠在椅子上,头埋在双臂之间。随着身体的耸动,一声声压抑的抽泣隐约可闻。男孩走过去,把手放在女人的肩头。女人把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脸上。男孩马上感觉到了掌心的湿润。 女人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伸手从柜子里拿出毛巾,仔细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把男孩的手放在膝盖上,慢慢地摩挲着。 “怎么回事?”男孩低声问道。 女人不说话,眼圈又红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摸着男孩的手。 男孩把手抽回来:“到底怎么回事?” 良久,女人才发出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我是做什么孽了。这老东西一开始就对我动手动脚的,总想占我的便宜。刚才,他又……” 女人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男孩腾地一下站起来,疾步走到柜子前,伸手从里面掏出一把锤子,转身向门口奔去。 女人慌忙从后面拉住他:“别……求你……” 男孩无声地挣扎着,倔强又愤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直投向那张呼呼大睡的脸上。 一番纠缠后,女人终于拽不住他。男孩挣脱开来,抬脚欲走。女人被带倒在地,顺势抱住了男孩的腿。 “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男孩犹豫了一下,再次发力想甩掉女人。 “你不考虑我,难道也不考虑你自己么?”女人小声哀求着。 听到这句话,男孩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原地站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女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把脸贴在男孩的腿上,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为了那个老畜生,不值得……” 男孩没有搭腔,只是死死地盯着走廊对面的一扇门。良久,他收回目光,身体也软了下来。最后,他垂下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女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抽掉男孩手中的锤子。男孩没了刚才的锐气,表情消沉。 女人把锤子收好,又把身上的灰尘清理干净。 男孩还是背对着她,面朝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女人心里不忍,上前拉拉他的袖子。 “算了。睡吧,不早了。” 男孩没有回应。女人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别想了,他也没把我怎么样。我一个单身女人,没办法……” 突然,女人感到手背上落下滚烫的一滴。她吃了一惊,转到男孩身前一看,他已经泪流满面。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男孩哭泣。不管多难,不管多苦,都没见他流过一滴泪。可是此刻的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垂手而立,默默地哭泣着。 女人的眼睛也湿润了,徒劳地在男孩脸上擦拭着那些不停滚落的泪水。 “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没办法啊,谁让我们……” “不!” 男孩忽然抓住她的手。尽管双眼盈满泪水,女人依然能看见男孩骤然变冷的目光。 这是那天晚上,男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当女人在熟睡的男孩额头留下一吻,悄声走出门外的时候,她依然在回味着那简单的一个字。 男孩让她感到疑惑,又让她感到慰藉。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背,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些泪水的温度。 他还是在乎我的。她这样想。 她知道他的倔强,也能体会他的愤怒。可是她无能为力,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不要让他去做什么傻事。 整整一夜。她坐着,想着,看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第13章 如果下一个是我 经常去B食堂吃饭的学生们发现了一群奇怪的人。他们端着饭盆,聚在食堂的一个角落里,彼此打量,小声地清点人数。每每有人缺席的时候,总会引起一番窃窃私语和惴惴不安的对视。 WPO小组成立四天了,每天下午5点在B食堂的聚会都如期举行。还好,大家都平安无事。 偶尔有小组成员汇报可疑人员和事情,也很快被大家纷纷否定。比较离谱的是,有一天邹奇提出国际贸易学的孙老师看他的眼神非常凶狠。陈希揭发说,邹奇经常色眯眯地盯着年轻的会计学女老师,而她的丈夫正是孙老师。 方木每天都尽量安排法学院小组的人在一起,包括王建。 这家伙对所有的人都冷冰冰的。不过看得出,他并不反对和大家在一起。尽管在大多数时间,他都宁可一个人独处。特别是在晚上回寝室的时候,他总是走在最后,好像一个孤独的影子。 这种状态让大家觉得尴尬。小组继续下去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相互间的团结与信任。倘若有人若即若离地游走在圈子之外,总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慌乱。 于是,这天晚上,当方木看到王建又是独自一人走出自习室的时候,他决定和王建谈一谈。 王建去了卫生间。方木跟到门口,耐心地等着。 几分钟后,王建甩着手上的水珠走了出来。他看见守在门口的方木,怔了一下。 “你……有事么?” 方木坦率地说:“我想找你谈谈。” 王建皱起眉头:“谈什么?” 方木看看他的脸色,心想还是先缓和一下气氛。他挤出一个笑脸,耸耸肩:“随便聊聊。” 王建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没兴趣。”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方木几步追上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胡言乱语?” 王建回过头看着方木,脸色有所缓和:“如果我不信任你,我根本不会每天跟你们在一起。” 方木笑了:“那就聊聊吧——权当休息了。” 方木的坚持让王建有些无奈。他皱皱眉头,从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方木。方木不会吸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刚吸了一口,他就呛得连连咳嗽。 王建叼着烟,敲了敲方木的后背:“你不会吸烟?” “不会,第一次抽烟。” “呵呵,早知道不给你了,浪费烟草。” 方木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看着王建嘴角忽明忽暗的烟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住在哪儿?我今早去找你,你们宿舍的人说你已经换寝室了。” “哦,我换了个地方。就在你对门,351。” 方木愣了一下。那是周军的寝室,已经好久没有人住了。 “你一个人住?” “是啊,很安静,正好学习。” “你不害怕么?” “害怕?害怕什么?就因为死过人?他又不是死在寝室里,有什么好怕的。” 王建很快吸完了一支烟,又拿出一支点燃。吸了几口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斜起眼睛看着方木。 “怎么,你怀疑我?” “不。”方木赶紧解释,“随便问问。” 两个人相对无语,沉默着吸烟。眼见他的第二根烟也要吸完,方木试探着问道: “为什么要搬出来呢?” 王建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住得不爽,就搬出来了呗。” 他把烟头在地上蹍碎,抬起头问道:“你在查这几件案子?” “没有。”方木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警察——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你真的觉得那张借书卡上的人都要死?” “我不知道,只是直觉。” “直觉?” “对。我觉得那张借书卡一定和杀人案有关系。至于是什么关系,我也不清楚。” 王建撇撇嘴,冷笑道:“哼,再死几个人,也许就清楚了。” 方木被噎得说不出话,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 “你怎么看这几件案子?” “我?我没兴趣。” “那你为什么和我们在一起呢?” 王建低着头,用脚蹍着地上的烟末。 “无聊呗。”他抬起头看着方木,“你们,至少比那里的人有趣。” 他朝斜前方的一间教室努努嘴,眼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那是基地班的专用教室,里面灯火通明。 “我要回去了。”王建用手捋捋头发,“你呢?” 方木想了想:“既然是这个小组的人,以后尽量和大家多联系,别老是一个人待着。” “哦。” “另外,一个人住,小心点。” 王建看看方木,转身走了。走出几步之后,他背对着方木挥挥手。 “知道了。谢谢。” 方木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走廊里。他看看手中即将燃尽的香烟,把它扔在地上。 蹍灭烟头之后,方木向自习室走去。路过基地班专用教室的时候,他向里面看了一眼。 教室里坐满了人,却连半点声响都没有。虽然神色各异,但是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书本上。似乎在他们看来,世界上只有学习这件事值得关注。 方木想起王建的眼神。他感觉到,那眼神中除了不屑与轻蔑,还有深深的嫉妒。 他突然有点同情王建。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们的注意力很难长时间地集中在某件事上,即使这件事关乎他们的性命。 经过了平安无事的一个星期后,似乎每个人都开始慢慢放松下来。有恋人的开始恢复约会,即将毕业的开始忙于制作简历。单独行动的人越来越多。 有一天,张国栋突然失踪了,他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方木急了,安排WPO小组的人满校寻找。两天后,张国栋依然不见踪影。正当心急如焚的方木准备报警的时候,这小子又突然出现了。经过询问,才知道他去见了一个相邻城市的网友。 方木几欲发火。张国栋却满不在乎。 “这种事情,总不能带着你们去吧?” 惯例已被打破。渐渐地,“死亡借书卡”的阴霾在他们心中慢慢散去。每晚5点,坐在B食堂那个固定的餐桌前的人日渐稀少。 一天傍晚,参加聚会的只有五个人:方木、吴涵、王建、齐远,经济系只来了陈希。陈希向方木一一汇报了小组其他成员的去向。之后,她看看方木阴沉的脸色,不敢多说话,闷头吃着饭。 没有新线索,也没有人被害。方木搞不清自己究竟该庆幸,还是该焦虑。 吃完饭,吴涵回二舍值班。齐远要去打篮球。王建自然直接去了自习室。很快,餐桌前只剩下方木和陈希。 陈希看看方木,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买东西。你……” 方木点点头:“我陪你去吧。” 长这么大,方木还是第一次单独和女孩在一起。 陈希在他身边步履轻盈地走着,不时和相熟的同学打着招呼,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方木却显得有点不自在,他能感觉到陈希的同学们异样的眼光。 靠,他们该不会认为我们在谈恋爱吧。 陈希察觉到方木的情绪,笑着问道:“怎么,不愿意陪我?” 方木急忙说道:“没有。” 陈希撇撇嘴:“还说没有?你看你的脸拉得那么长,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她歪着头看着方木:“怎么?觉得我这个丑女配不上你这样的帅哥?” “不是不是。”方木有些慌了,“你……你挺漂亮的。” 陈希咯咯地笑起来:“谢谢夸奖。”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超市。陈希很有兴趣地浏览着货架上的物品。方木没什么想买的,就耐着性子陪着她逛来逛去。 “哎,你调查得怎么样了?” “什么?” “杀人案啊,你不是在查么?”陈希的语气轻松,好像在说着一件好玩的事情。 “调查什么啊,我又不是侦探。”方木悻悻地说。 陈希正在低头看一瓶爽肤水,长长的马尾辫下露出白皙、细长的脖子。 她是挺好看的。 “怎么,还在生那几个人的气啊?”陈希看方木不说话,回过头来问道。 方木急忙收回目光。 “没有没有。”他搔搔脑袋,“也许……也许大家都觉得我神经过敏。” “呵呵,你别多想。他们真的有要紧的事。而且,我这个组长当得也不怎么样。”她调皮地冲方木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自己也偷偷地逛了几次商场。” “你不害怕么?” “害怕啊。”陈希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又开始看一包面膜,小声读着使用说明:“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如果一定要死,躲是躲不掉的。” 方木无语。 “我们第一次聚会的时候,我很好奇,想看看名单上都是些什么人。结果让我很失望。都是很普通的人啊,看不出哪个像该死的样子。” 方木开始苦笑。 “所以我决定加入,我想知道结局是什么样子。另外,”她转过头看着方木,“我相信你的话。那张借书卡一定有问题。” “你为什么相信我?” “不知道。”陈希耸耸肩膀,“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吧,就像你的敏感一样,呵呵。” 陈希在货架间走来走去。 “方木,你害怕么?” 方木想了一下,决定老老实实地承认。 “害怕。” “呵呵,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脆弱,这是优点。比廖闯那种人强——他都不敢来上课了。” 方木想起那个拂袖而去的经济系男生。 “如果下一个人是我,我希望他能一下子杀死我。最好在背后,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陈希把手交叉在身前,歪着头,似乎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方木默默地看着她。女孩的身影沐浴在超市里强烈的灯光下,竟有些模糊。 她收回目光,微笑着面向方木。 “你说,那样该多好。” 第14章 人莫予毒 不知不觉中,快到年末了。 每天在校园里徜徉的人越来越少。一方面是因为天气越发寒冷,另一方面是因为种种禁令的限制。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期末考试就要到了。在大多数人看来,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学期之后,没有什么比期末考试更重要。而对于法学院的学生来讲,一场更加残酷的竞争即将开始。 在宿舍楼里几乎看不到基地班的学生。每天宿舍门一开启,他们就争先恐后地去图书馆占座位,然后就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甚至连吃饭也是。直到关寝的前几分钟,他们才陆续回到寝室,个个面色疲惫。悄无声息地洗漱后,他们又各自猫在床上看书,熄灯后,还三三两两地聚在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继续苦读。 352寝室的老大参加了这次基地班的入学考试,还硬着头皮到基地班的专用教室上了两次自习。可是,他每次都被对方无声却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走。 这让老大深受刺激,他在寝室里指天画地地发誓,一定要考进基地班。于是,每天披星戴月的人群中多了老大。基地班的学生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半夜时分,也学着人家的样子去走廊里苦读。寝室里的同学不胜其烦,动员他去王建原来的宿舍住,学习环境好,而且正好空着一个床位。这个神经病居然真去了,结果垂头丧气地回来,说早有人占了。 WPO小组的活动也变得名存实亡。长时间的平静让大多数人开始相信,借书卡只是一个巧合。B食堂那张餐桌前的人也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人再向方木汇报他人的动向,方木也懒得听。对他而言,每天来这里吃饭,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也许,是因为可以看见陈希。 自从那天和陈希一起去超市之后,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处过。生活平淡如昔,方木却越来越期盼B食堂的例行聚会。 她总是稍晚一点到。 她总是先在人群里寻找其他组员的身影。每每与方木视线交接,她会微笑一下,洁白的牙齿熠熠生辉。 她喜欢吃辣一点的食物。 她喜欢用“心相印”牌的纸巾。 一个周末的傍晚,来到餐桌前的只有三个人:方木、陈希和王建。 方木注意到陈希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书包和水杯,而是拿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好像要出门的样子。他想开口问问,又觉得唐突。 倒是陈希主动开口了:“今晚我去本市的姑姑家过周末。”她歪着头看着方木:“组长,准假否?” 方木有些慌乱地挥挥手,算是同意。 陈希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很有感染力,连一旁闷头吃饭的王建也抬起头来咧了咧嘴。 吃过饭,王建又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匆匆离去。方木和陈希坐在桌旁,都不作声。 陈希拿出一张面巾纸慢慢地擦着勺子,直到把正反面都擦得铮亮才停手。方木默默地看着她。 “那,我要走了。”陈希头也不抬地说。 “唔。” “我在校门口的车站坐公交车。” 方木又“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 “我送送你吧。” “好!”陈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两个人并肩走在校园里。刚刚下过一场雪,周围的一切都被覆盖在厚厚的白色之下,呈现出充满质感的宁静。校园里人迹寥寥,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两个人谈着一些无聊的闲话。车站越来越近了。 “你坐几路车?”方木张望着远处一辆慢慢开来的公交车。 “25路。”陈希的脸冻得通红,不时跺着脚,把手凑到嘴边哈着气。 夜色中,公交车渐渐接近车站,车头上的数字开始变得清晰。 “这辆就是。” 陈希看了一眼:“不行。人太多了,我等下一趟吧。” 方木没有作声,看着公交车停靠在眼前,上下若干乘客后,又缓缓驶离。 车站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像陌生人一样沉默着。身边飞驰而过的汽车把他们映在路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渐渐地,一个影子小心地靠近另一个。 方木感到陈希的肩膀紧靠着自己,身体在轻轻发抖。 她好高啊,能有一米六八左右吧。 方木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好久,才开口问道:“你冷了吧?” 陈希点点头。 方木看着陈希瘦削的肩膀,突然有一种抱紧她的冲动。 突然,一辆25路公共汽车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停在了车站旁。 方木脱口而出:“车来了。”随即就后悔不迭。 陈希看了方木一眼,表情颇为无奈。 她挥挥手,默默地上车。公交车很快开走。方木感到车上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也一直盯着公交车开走的方向,直到它完全消失在夜色中。 回寝室的路上,方木经过了体育场。这个庞大的环形建筑伫立在夜色中,看起来沉默又危险。他站在贾连博被杀死的那个小门旁边,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覆盖着积雪的操场显得空旷无比。方木小心地呼吸,沿着空无一人的跑道,在黑暗中慢慢走着。脚底的积雪咯吱作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清晰。方木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吁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而在那黑暗的尽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方木渴望揭示那谜底。虽然这秘密是否与己有关尚不可知,然而,他近乎本能般地一步步向它靠近。 究竟是好奇,还是自保?方木的心中没有答案。唯一能确定的是,发现那个秘密,就是发现他自己。 离旗杆越来越近了。方木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似乎渴望看到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 旗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女鬼在一旁哀怨地哭诉。 它就站在原处,和往常一样平淡无奇。 方木走上前,抚摸着冰冷光滑的旗杆。 它不会记得,它曾经记载了一个女孩越来越低的体温。 它也不会记得,那个女孩曾在临终前短暂的清醒中,竭尽全力地挣扎,想要摆脱它冰冷的束缚。 它什么也不会记得。 而那个人记得。他全部都记得。 你应该在黑暗中暗自冷笑吧。你应该陶醉于我们的恐惧与无所适从吧。你应该在轻松愉快地选择下一个牺牲品吧。 方木抬头看着同样漆黑一片的天。你究竟是谁? 在这样一个夜晚,方木的内心有一种冒险的冲动。他的全身似乎充满了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甚至希望此时此刻,那个凶手正在黑暗中窥视自己,伺机而动。而他,机警灵动,随时准备给凶手致命一击。 他在黑暗中兴奋地四处张望,手在微微发抖。不,不需要什么武器,只要这双手就够了,像扼住命运一样扼住凶手的咽喉! 良久,方木终于平静下来。他垂下手,低着头,匆匆离开了体育场。 他知道,自己的冲动来自于那个乘着公交车离去的女孩。 他为自己的幼稚稍感羞愧。 寝室里只有祝老四和吴涵,让人稍感意外的是,王建也在。 “其他人呢?”方木把书包扔在床上,伸手从床下拿出脸盆。 “老二和老五去网吧包宿了。”祝老四回答。 “老大呢?” “呵呵,老大去对门了,说是要搬过去和王建一起认真复习。” 王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是王建觉得和他一起住,还不如和我们一起住。”吴涵笑着说。 “这个叛徒。”方木也笑了,冲王建挤挤眼睛,“欢迎投诚。” 方木正在刷牙的时候,听见走廊里传来喧闹的声音。他含着牙刷跑出去,远远地看到走廊的那一边有两个人正在厮打。 方木认得他们。这两个家伙都是基地班的,曾经是王建的室友。 两个人一边撕扯,一边断断续续地对骂着。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偷看了另一个的复习资料。后者大动肝火,出言斥责。对方则反唇相讥,说他是靠给老师送礼才留在基地班的。双方越吵越凶,最后升级为斗殴。 很多人跑出来看热闹。王建也一脸幸灾乐祸地挤在人群里。奇怪的是,同为室友和同学,基地班的学生只是冷漠地看着,既不劝架,也不阻止。最后,几个普通班的学生看不下去了,上前分开了他们。 一场闹剧终于平息。回到宿舍,方木把床铺整理好,刚准备躺上去,却看见王建从包里拿出几包花生米、火腿肠、咸蛋之类的零食堆到桌上。 “周末,不学了,喝点酒!”王建轻松地招呼大家。 祝老四马上积极响应,主动要求下去买酒。方木犹豫了一下,但是考虑到这段时间太过紧张,自己也想放松一下,于是也欣然应邀。 吴涵看看大家,突然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祝老四。 “今天我请,老四,多买点好吃的。” 祝老四大感意外。昨天举行的一个助学仪式中,一个企业家亲手把那个信封交到吴涵手里。老三家庭条件不好,这事大家都清楚。再说,助学金也不能拿来喝酒。于是,祝老四连连推托。 吴涵看他们坚持不要,索性自己拉了祝老四下去买东西了。 方木看看王建,笑着说:“今天这么有兴致?” 王建点燃一根烟:“呵呵,没什么,就是想喝酒。” 他叼着烟,饶有兴致地在寝室里东张西望,还拿起老五的吉他拨了几下。 “你们寝室不错,这才是男生宿舍的样子。” “呵呵,这还不错?”方木看着扔了一地的球鞋和袜子,“我们宿舍怕是二舍里最乱的了。” “比我原来的宿舍强,干净得跟医院似的。”王建含着烟,含混不清地说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那帮傻逼,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方木忽然明白了王建离群索居的原因。作为一个被淘汰者,还生活在过去的集体里,的确让人难受。尤其是这个集体里缺少友谊与温情,更多的是竞争与敌意。 不一会儿,吴涵和祝老四就拿着大包小包上来了。看来让吴涵破费不少,不仅有啤酒、腊肉、罐头、香肠、咸菜,还有一包香烟。估计是特意给王建准备的。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摆在桌子上。吴涵拿出两支蜡烛,以备不时之需。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闹起来。各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王建很兴奋,话也比平时多了不少。不过他的话题基本都是关于基地班的,几乎骂了整整一个晚上。 吴涵也是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不停地给大家倒酒,殷勤地劝菜,好像主人家似的。方木看着满桌的酒菜,心里默默算了算,对吴涵说:“三哥,花了不少钱吧?” 吴涵挥挥手:“无所谓,大家高兴!” “你经济不宽裕,我也出点。”方木伸手去拿钱包。 “干什么,瞧不起我?”吴涵沉下脸,按住方木的手,“我说了我请客,你少来。” 方木觉得吴涵似乎真的动气了,就没再坚持。 快11点的时候,老大探头探脑地进来了。祝老四招呼他也喝点,老大摇头拒绝了。然后,他就在寝室里来回踱着方步,不时瞅瞅方木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木让他有话就说。老大吞吞吐吐了半天,说自己不敢一个人在351宿舍睡,想回自己的寝室。王建大笑着把自己的东西从老大床上挪开,还不忘奚落他几句。 “怎么样,我说你不是那块料吧。” 其他人也纷纷挖苦他。老大臊眉搭眼地钻进被子,不再搭理他们。 几分钟后,熄灯了。一片叫骂声后,吴涵点上蜡烛。 昏暗的烛火让宿舍里有了一些亮度。在摇曳的光线中,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似乎在不断变换着表情。 王建已经喝多了,脸红得像煮熟的对虾。他一边眯缝着眼睛,努力把花生米扔进嘴里,一边像个老人家似的絮絮叨叨。 “你以为基地班是那么好进的?不光要有天分,还得有毅力才行!” 方木踢踢他的脚,暗示他老大可能还没睡着。可是王建毫不在乎,像着了魔似的说个不停。 “靠,最他妈看不起这种人。你以为大三了,考进去坚持一年多就能读硕士?我们他妈的要拼四年!你们玩游戏、泡妞的时候那么开心,我们在干什么?学习!一个盯着一个地学习!你们挂科了觉得无所谓,大不了明年重修呗,我们敢么?我他妈科科及格,还不是被赶出来了?” 他突然睁大通红的眼睛,环视着众人的脸。 “把我赶走?靠,把我赶走!做梦!我早晚会回去!我要让他们瞧瞧,我王建是个什么样的——” 他突然顿住了,好像要选择一个最能形容自己的伟大的名词。可是怔了几秒钟,他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个甚无个性的词。 “人才!” 老大在床上很响地翻了个身。 王建呵呵地傻笑起来。他用手指指窝在被子里的老大,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看见两行泪从脸颊上滚落。随即,他就向后一歪,倒在床上不动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安顿到方木的床上。王建无力地挣扎着,嘟哝了几句,就发出了阵阵鼾声。 三个人重新围坐在桌子旁,谁也不说话,盯着蜡烛出神。良久,祝老四长叹一声:“这厮,喝多了。” 吴涵摇摇头:“为了个好听的名声,值得么?这些人真是想不开。” 祝老四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看熟睡的王建和蒙着被子的老大,小声问道:“三哥,今年你还考基地班么?” 方木向祝老四努努嘴,示意他别提这么扫兴的话题。 “不考了。”吴涵倒是不在意,面色平静,“大四的时候我直接考研究生,我不信我考不上。” “其实你那次挺可惜的,”祝老四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木的眼色,“听说进基地班除了成绩要好,还要给导师送礼——你大概是因为这个才落榜的。” “我不知道。”吴涵苦笑着摇摇头,“我也不去想。再说,有钱我也不会给他们送礼。” 他的语气突然活泼起来:“还不如请你们喝酒呢。” 方木和祝老四都笑了,三个人拿起酒瓶,齐齐地撞了一下。 “让你破费,我们怪不好意思的。”祝老四擦擦嘴角的啤酒沫,“你的钱来得太不容易了。” 吴涵看看自己的枕头,那下面有一个还剩1900元钱的信封。 “这种钱……哼,我不稀罕。” 他回过头来看着方木和祝老四:“你们以为他是在帮助我么?不,他在帮助他自己。” 捐款仪式上,满面红光的企业家紧紧搂着吴涵的肩膀,把信封塞进他的手中,自己却死死地拽着信封的另一端,眼睛盯着四处闪光的照相机。如此一来,他们的动作显得非常可笑,仿佛在争抢信封似的,在四周的掌声与镁光灯的闪耀中僵持了很久。 末了,企业家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加上一句:“小同学,要拿着这笔钱好好读书哦。” 吴涵始终低垂着眼睛,表情木然,看不到感激的神色和泪水。这让企业家很不满,刚要再说几句,吴涵就拿着信封下台了。 “他只不过拿我当成一个表演的工具,以显示他的善心与大度,呵呵。” 吴涵盯着蜡烛上跳动的火焰。“我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的。这不是捐赠,这是我配合演出应得的报酬。”他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没有人可以羞辱我,哪怕一丝一毫。” 气氛开始变得沉闷。酒,也喝不下去了。 祝老四表情尴尬,佯装打了个哈欠:“睡觉睡觉,靠,都快1点了。” 吴涵也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神色。他一边附和着祝老四,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好,也脱掉衣服上床了。 方木看看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的王建,叹了口气,起身爬上老五的床。 把老五凌乱的床铺收拾得勉强可以睡觉之后,此起彼伏的鼾声已经在室内响起。方木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吹熄快要燃尽的蜡烛,刚钻进被窝,就听见宿舍里的电话响了。 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过来呢? 方木一边纳闷,一边飞快地跳下床,拿起听筒。 “喂?” 没有回音。 “喂?”方木有些恼火了,肯定是某个无聊的家伙在打骚扰电话。正要挂断的时候,听筒里传来陈希软软的声音。 “还没睡么?” 方木的心一下子加快了跳动。 愣了一下,他才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你怎么也没睡?” “睡不着。” 长时间的沉默。方木手握着听筒,倾听着陈希的呼吸声。 “刚看了一部恐怖片,连环杀人的。”还是陈希先开口了,“嘻嘻,有点害怕了。” “呵呵。”方木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微笑起来,“别自己吓唬自己。” “是啊,我知道。”陈希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还在破案啊?” 方木仿佛能看见陈希偷笑的样子。 “没有,和宿舍的几个哥们儿喝了点酒。” “喝多了么?” “没有。” “那就好。” 又是沉默。 方木弯着腰,手拄在桌子上,竭力捕捉着听筒里的任何一丝声响,似乎一时一刻都不想错过。 “如果……”陈希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如果下一个是我,你会难过么?” “别胡说。”方木腾地一下直起身子,“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我是说如果——你会难过么?” 方木沉默了几秒钟:“会。” 话一出口,他慌忙又加上一句: “你别怕,我会……”他急得结结巴巴,“我会保护你的。” 陈希小声笑起来。 “我知道。”她愉快地说道,“我知道。” “你别胡思乱想。” “呵呵,放心吧,我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干掉。” 大大咧咧的样子。 “快睡吧,要不你们宿舍的同学该有意见了。” “好,”方木说,又想了想,“在你姑妈家住几天?” “两天,周日晚上就回来,学校见。” “好的。” “那,我先挂了。” “好的。”方木握着听筒。陈希沉默了几秒钟,笑了起来:“你怎么不挂电话啊?” “等着你呢。” “你先挂。” “你先挂。” “不,就要你先挂!” 她应该睁大眼睛,嘟起好看的嘴巴吧。 “好,我先挂。” 方木放下听筒,过了几秒钟,又仿佛不甘心似的拿起来。可是,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白痴。方木在心里暗笑自己。 他爬到床上,感到手心里湿湿的。他想起刚才紧握话筒的样子,于黑暗中再次微笑起来。 在室友们平缓的呼吸声中,方木静听着自己的心跳从急促逐渐恢复平静。他回味着刚才和陈希的对话,嘴里慢慢涌出一股香甜。 他渐渐睡着了。睡梦中,他紧握双拳,口中喃喃自语。 我会保护你。 第15章 恶魔的盛宴 每到年底的时候,校园里的各个社团都会很忙碌。尽管期末考试在即,社团的干部和会员们还是会挤出时间举办一些活动。例如辞旧迎新诗歌朗诵会、告别某某年演唱会等等。今年的元旦似乎格外重要。因为,在12月31日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后,整个人类社会将进入下一个千年。 2000年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见证人类历史进入一个全新的时期。尤其是那些出生于70年代末的大学生们。在读小学的时候,大多数人都用过这样的作业本:封面上印着一个小男孩,正乘坐飞船奔向2000年。21世纪,究竟是什么样?几天后,一切将真相大白。 在所有的社团活动中,最让人期待的就是星光戏剧社的话剧。 星光戏剧社是师大历史最久的学生社团之一,成立于80年代中期,现有会员一百多人。最初,星光戏剧社只是由几个热爱戏剧的学生组成的小社团,平时在课余时间排练一些小话剧,偶尔也参加一些学校组织的文艺演出。后来,一个出身于数学系的会员毕业后,阴差阳错地成了电影演员。他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谈到了星光戏剧社。于是,这个小社团一夜之间名声大噪。不仅规模一再扩大,而且是校园里少有的几个由学校提供经费的学生社团。每年的重大节日、校庆或者其他大型活动都少不了星光戏剧社的参与。在这个极具历史意义的千禧元旦,星光戏剧社当然不会置身事外。一场即将在元旦当晚上演的话剧正在紧张的排练中。 自从那晚通过电话之后,方木和陈希开始了正式交往。尽管只是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偶尔在校园的人工湖旁散散步,可是对于方木这个感情经历为零的人来说,已是莫大的幸福。 寝室里的几个家伙也很关心方木的爱情进展。每当方木带着一脸微笑回到寝室的时候,这几个光棍就像苍蝇一样围上来,不怀好意地问这问那。 方木被这群色狼问得不胜其烦,心里巴不得他们都快找到女朋友。 这天晚上,当祝老四第三次问方木亲没亲陈希的时候,方木忍无可忍了。 “你他妈当我是你啊,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情!有时间洗洗枕巾,都黄成什么样了!” 大家哄地笑开了。祝老四红着脸扑上来掐方木的脖子。 好不容易打退祝老四,老五又在上铺探下脑袋问道: “说真的,老六,你们俩谁先表白的?” “表白?”方木有点发懵,“表白什么?” “说喜欢对方啊,或者其他类似的话。” 方木想了想:“没说啊。我们都没说过。” “靠,不会吧。跟人家约会好几次了,连句‘我喜欢你’都没说?”老大在一旁插嘴。 方木又仔细想了想。的确,跟陈希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可是无论自己还是陈希,都没说过“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这很重要么?” “当然,”老大一副恋爱达人的嘴脸,“你不开口表白,人家凭什么跟你在一起啊?” “女孩子是需要承诺的。你给了她承诺,哪怕言不由衷,她也会以此为理由奋不顾身。”老二也是高深莫测的样子,“所以说,女人是需要哄骗的动物。” “靠,大爷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方木不屑一顾地笑骂道,脑子里却在思考他们的话。 最近两天,陈希总是很早就离开自习室,问她去哪儿也不说,也不让方木陪着她。 难道因为自己没有表白,让她觉得不快? 我爱你。多么简单的三个字。说还是不说,这真的是个问题。 这时候,门开了。 刚才还喧闹不已的宿舍瞬间就变得死一般寂静。 走进来的,是一只鬼。 脑袋光秃秃的,头皮是漆黑的颜色。 它抬起头。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应该长着眼睛的地方是两个血红的深洞。没有鼻子,只有两条细长的、不断翕动的细缝。脸颊上是冷酷的线条,嘴唇是薄薄的两片,露出森森的白牙。 它是谁? 男生们都被吓呆了,直勾勾地看着它。它傲慢地环视四周,缓缓开口。 “当树叶旋转着飘落,当海棠花在风中散尽。”它优雅地抬起一只手,仿佛在空气中轻挽一丝薄纱,“当海洋不再蔚蓝,当天空失去晴朗;当日月都沉没,当孩子离开家园——” 它的手慢慢放下:“我亲爱的,那是我在爱着你。” 它把手捧在胸口,又向前伸出。 “只有你,只有你知道我的苦痛;只有你在地狱的烈火中把我挽救;只有你在丑恶、虚伪的芸芸众生中让我解脱!” 它急速转身,双手按在污渍斑斑的墙壁上,又把头抵了上去。 “我的神,我的爱人!你看到了,你全看到了!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 “你去死吧。”方木把一只拖鞋扔过去,大笑起来。 鬼的屁股上挨了一击,居然也嘿嘿地笑了起来。它转过身,伸手在头上一拉,吴涵笑嘻嘻的脸露了出来。 “怎么样,精彩吧?” 寝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笑骂声。 “靠,吓死我了。”老五脸色煞白地用手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真以为见鬼了呢。” “这是什么?”祝老四抢过吴涵手里拎着的头套,端详了几下,就要往头上套。 吴涵一把夺回来:“少来,你那张肥脸,别给撑坏了。” 他转过头,笑着问方木:“你怎么不害怕?” 方木笑着说:“刚开始我也吓了一跳,可是我认出你穿的衣服了。” “没有艺术鉴赏力。”吴涵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人家都听台词,你看衣服。” “你戴这玩意儿干吗?”方木指指吴涵手里的头套,“吓唬人?这玩意儿好像挺贵的。” 吴涵神秘地一笑:“不告诉你。” 方木白了他一眼,随即就醒悟过来。 “话剧!对了,三哥你是星光戏剧社的。这是道具么?” 吴涵还是笑笑,不作声。 大家都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吴涵。 “什么内容啊?” “现代的还是古装的?” “是鬼片么?” “你演什么角色啊?” 吴涵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似乎对大家的关注很满意。 “你们别问了,暂时保密。元旦那天你们就都知道了。” “别这么不讲义气啊。”祝老四不依不饶的,“自家兄弟,有什么好保密的。透露一点,我们肯定不说出去。” “你?”吴涵笑着指指祝老四的鼻子,“就你那张嘴,我今晚告诉你,明天就全校都知道了。” 说完,他就拿起脸盆,拉开门走了。 祝老四表情讪讪:“这厮,还挺神秘。” 几分钟后,方木去刷牙的时候看到了吴涵。他嘴里含着牙刷,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什么。 方木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还背台词呢,大明星?” 吴涵回过头笑笑。 “演什么啊,给咱透露透露。” 吴涵看看四周,卫生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主角。” “行啊,三哥!”方木的好奇心大起,“什么剧情啊?” “嘿嘿,那可不能说。” “那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台词么?” “是啊。砍掉一个女孩的头之前说的。” “砍头?”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呵呵,假的。塑料模特。”吴涵冲方木挤挤眼睛,“你猜我要砍谁?” “我怎么知道。”方木有点懵了,随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陈希?” “呵呵,是啊,她是女主角。你不会吃醋吧?” 原来如此。方木在心里说,怪不得她这几天神神秘秘的。 回到宿舍里,方木一边整理床铺,一边思考明天要怎么对陈希诱供。 这丫头,对我还保密。 吴涵隔了好久才回到宿舍,也不急着脱衣上床,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的。大家取笑他自恋,他也不理会。 11点刚过,熄灯了。 蒙眬中,方木隐隐约约地看到吴涵把头套重新戴在头上,他面目狰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默立了很久。 神经病。方木小声骂了一句,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刚有点睡意,就听见吴涵开口了。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 方木睁开眼睛,吴涵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 “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 他猛地转过身来。黑暗中,吴涵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寝室中央,声音变得低沉、凶狠: “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对陈希的诱供没费什么事。她扭捏了几下,就承认自己在排演话剧,而且还向方木透露了大致剧情。 这是一部魔幻题材的话剧,讲的是一个皇家园圃的花匠爱上了公主。可是碍于地位的悬殊,他一直没有向公主表白。后来外敌入侵,国家岌岌可危。花匠在恶魔的引诱下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变身成法力高强的英雄,并大破敌军,挽救国家于危难中。公主与花匠喜结连理,可是恶魔引诱花匠的目的是要公主的血来使自己获得永生。花匠在恶魔的操纵下杀死了公主。清醒后,他追悔莫及。好在有神灵发出启示,花匠挖出自己的心脏来使公主复活。恶魔的计划最终破产。吴涵和陈希分饰花匠与公主。 剧情有够烂。方木在心里说。 “听说还要砍头?” “是啊。怎么样,刺激吧?” “刺激个头啊。这编剧怎么想的,非要弄成限制级的?” “那才是前卫艺术嘛。”陈希笑嘻嘻地问,“我被别人把头砍下来,你心不心疼啊?” 还没等方木回答,她自己的脸先红了。 方木拎着装满饮料和食品的塑料袋,小心地迈上覆满冰雪的台阶,向学生俱乐部的入口走去。俱乐部的门廊里一片昏暗。一个高个子男生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方木。 入口处挂着厚厚的门帘,隐约听见里面有音乐和高昂的朗诵声。 方木闷着头向前走,突然被一只手拦住了去路——是那个高个子男生。 “对不起,同学。里面正在排练,你不能进去。” “我是来找陈希的。”方木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她让我……” 男生看了看塑料袋,又看看方木,笑了。 “是你啊,家属来探班?” 方木脸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进去吧。”男生挥挥手。 靠,还“探班”,以为自己在拍电影啊。方木嘟哝着,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剧场里光线昏暗,只有前排和舞台上的几盏灯还亮着。台上大概在排练一个战争场面。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物正在夸张地舞蹈,身后是几个身着古代盔甲,手持长矛的战士。头领的手变换出花样复杂的造型。随着他的动作,对方的士兵东倒西歪,不断地向后败退,一副溃不成军的模样。 从那个头领的身形来看,应该是吴涵。 方木挑了一个角落坐下,静静地看排练。 接下来的一个场景大概是欢迎英雄凯旋。公主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出场了。 陈希头戴花冠,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袍,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上,十分醒目。吴涵昂首挺胸地走在军队的前列。行至舞台中央,他急步上前,跪倒在陈希脚下,捧起公主的手贴向自己的额头。 公主轻抚英雄的肩膀。两人念着台词,几句话之后,吴涵将公主托起,来了一段难度颇高的双人舞。悠扬的乐曲响起,舞台上空落下纷纷扬扬的彩色纸屑。 一个导演模样的家伙喊了一声:“停。”舞台下的工作人员纷纷鼓起掌来。 “不错不错,休息一下,然后排婚礼那场。” 陈希轻快地跳下舞台,向观众席张望着。 方木挥了挥手。陈希的眼睛一亮,连蹦带跳地跑过来。 “真听话啊,让你来你就来了。” “要不你老有意见。”方木笑笑,把塑料袋朝她推了推。 陈希眉开眼笑地翻了翻,拣出一袋话梅,打开,拿出一颗小心地扔进涂着口红的嘴里。 她嚼着话梅,瞥见方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笑了。 “我漂亮么?” “漂亮。”方木由衷地说。 陈希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转过头去望着舞台。 “那个吴涵是你们宿舍的吧?” “是啊。” “他可真有劲儿,毫不费力就把我托起来了。乍一看他挺不起眼的,还挺有艺术细胞。” 陈希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吴涵。他正在和导演说着什么。半分钟后,导演回过头冲这边喊道:“陈希,来一下。” “来了。”陈希丢下话梅,“等我一会儿。” 吴涵也望过来,看到方木,点了点头。 导演对吴涵和陈希谈了几句之后,陈希跟着另一个工作人员走了。吴涵则向方木走了过来。 “来慰问演员啊?”吴涵毫不客气地翻了翻塑料袋,“切,全是女孩子爱吃的——重色轻友。” 方木没有理会他的谐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三哥,好棒。” 吴涵笑了笑:“陈希也不错。” 陈希正在试穿一件戏服,好像是晚礼服之类的,光彩照人。旁边几个男演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小子多留神。”吴涵用肩膀挤挤方木,“不少人都在打她的主意呢。” 方木看着舞台上的男演员,个个高大魁梧、气宇不凡。 他低头看看自己:穿了好几年的羽绒服,磨得发白的牛仔裤,沾满泥水的运动鞋。 方木皱皱眉头,第一次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这时,导演喊了一声:“各单位注意,排练了。” 吴涵站起身来,拍拍方木的肩膀:“伙计,用点心。陈希是个好女孩。” 陈希也急忙回到舞台上,远远地冲方木耸耸肩。 方木挥挥手,表示不介意。 可是,没等彩排结束,他还是提前走了。 穿过俱乐部的门廊,方木注意到墙边立着一面大镜子。他想了想,走过去,挑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是一个剪着平头,脸色有点苍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孩。 方木离开俱乐部的时候,已经作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很俗,很言情剧,很不像平时的自己。但是,面对陈希这样的女孩,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要向陈希表白自己的心意。 千禧夜,演出结束后,他要对陈希说:我爱你。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1999年12月31日晚上,学校举办了一场元旦晚会。内容无外乎合唱、相声、小品、舞蹈之类的节目。晚会在8点钟结束,之后的时间,留给了各个学生社团自己组织活动。午夜12点,将在行政楼前燃放焰火。 晚上10点,备受关注的话剧《恶魔的盛宴》在俱乐部剧场里拉开帷幕。 能容纳3000人的剧场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方木尽管早早就来了,也没抢到前排的座位,只能在剧场中央和宿舍里的同学们挤在一起。 话剧开始了。尽管这是由学生自己排演的话剧,可是灯光、服装以及道具都很到位,演员的表演也很精彩。开演一个小时后,魔幻主义和浪漫色彩很浓的剧情紧紧抓住了观众的心,气氛十分热烈。 外敌已被击退,英雄凯旋。他的英勇赢得了公主的芳心。国王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然而,在婚礼当晚,恶魔悄然出现。他完全控制了英雄的身心。英雄在他的蛊惑下变成了恶魔的傀儡,英俊的面庞也变得丑恶。 他将杀死公主作为献给恶魔的盛宴。 临近午夜,全剧的高潮即将来临。 舞台上是诡异的蓝光,配乐是单调的钢琴。面目狰狞的恶魔推着一辆小车缓缓步入舞台。小车上平躺着被白布覆盖的公主。缓慢而恐怖的音乐回荡在剧场里,令人悸动的鼓点悄然奏响。 全场观众屏气凝息。 英雄开始了在公主身边的独舞,表达内心痛苦的纠结。 随着英雄疯狂的舞蹈,台下的观众也紧张万分,情侣们不由自主地紧紧拉住彼此的手。 方木却感到异样。 台上那个舞蹈的人看起来有点奇怪。 从身高上来看,这个人和吴涵相差无几。可是,他明显要比吴涵强壮。从他身上的紧身衣来看,胳膊与大腿都很结实,胸脯也要厚实得多。 没听三哥说要临时换角啊。 而且,他的独舞也和彩排时大不一样。方木虽然不懂舞蹈,但是也看得出他简直是在胡乱动作,完全没有美感和韵律可言。 台上的英雄结束了舞蹈,从小车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 全场发出不约而同的惊呼。 方木瞪大了眼睛。 不对。这里明明还有大段的台词啊。 方木回忆起自己和吴涵在卫生间里的对话,心头竟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竭力抬起头,向台上张望着。 英雄掀起小车上的白布,熟睡的公主露了出来。 方木已经顾不上身后观众的小声斥责,站了起来。 他所处的位置距离舞台很远,只能看见塑料模特头上罩着长长的黑色发套。 英雄用斧头在公主的脖子上比画了一下,随即高高举起,用力砍下! 全场观众发出尖叫,随即是热烈的掌声。 方木的心却狂跳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 那只是塑料模特。一定是! 他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台上那一动不动的、只剩下躯干的“公主”。 英雄砍掉公主的头后,扔掉斧头,转身从舞台的另一侧消失了。 诡异的音乐继续,舞台上却出现了空白。观众们不明就里,开始窃窃私语。隔了好一会儿,一群演员才跌跌撞撞地从后台跑上,排好队形后,动作凌乱的舞蹈开始。 “公主”的尸体摆在舞台中央,地上的鲜血已经汇聚成很大一摊。 一个舞蹈演员跳着跳着,旋转到血泊上,一不小心滑倒了。他狼狈地爬起身子,却发现自己的脸正对着落在舞台上的头颅。 他愣了一下,随即就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 几分钟后,路过俱乐部的学生目睹了师大历史上最令人恐惧的一幕:潮水般的人群从俱乐部中涌出,脸上都是惊魂未定的神色。大门无力承受撞击与挤压,门框变形,玻璃爆裂,最后轰然倒塌。在遍地的玻璃碎片中,有人摔倒,立刻就被身后的人踩了过去。尖叫声、哭泣声、呼救声不绝于耳。 此时,午夜的钟声刚刚响起,行政楼前陡然升起无数绚烂夺目的焰火。 2000年到了。 第16章 所谓天赋 21世纪的第一个案子。丁树成坐在车里想。 车窗外是如潮的人群和随处可见的、高高升起的焰火。警笛尖锐地鸣叫着,在车流中费力地穿梭。偶尔有人投来诧异的一瞥,很快又被眼前的喜庆气氛转移了注意力。在这样的历史性时刻,死亡,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2000年1月1日0时19分。C市师范大学。 剧场里的人已经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的矿泉水瓶、食品包装袋、踩烂的鲜花和几只跑丢的鞋子。 空旷的舞台显得硕大无比。一具无头女尸静静地躺在小车上,身边是几个警察和一群神色紧张的校保卫处干事。 丁树成跳上舞台,差点踩到一大摊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血泊旁边是一颗人头,长发被血水纠结在脸上,看不清五官,不过可以肯定是个年轻的女孩。距离尸体大约3米处扔着一把斧头。 “我们什么都没有动。”一个警察走过来说道,“还有几个人在楼上搜索。” 丁树成点点头,他小心地躲开血泊,绕着小车观察着女尸。 没有头颅的身体显得异常矮小,断离处的血液已经凝结,失去血色的肌肉组织和断裂的颈骨清晰可辨。 这时,剧场门口传来一阵喧嚣。丁树成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男孩正沿着过道踉跄着跑来,身后是两个试图抓住他的警察。 “是不是她?”男孩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着,眼中是无以名状的恐惧。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是不是她?!”男孩冲到舞台前,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着,却被身后赶到的警察一把拽了下去。 警察们七手八脚地按住他。男孩却不肯就范,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竭力向舞台上望着。 “让我……让我看看她……”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男孩很快被反剪双手,拖了出去。 “他妈的。”一个警察摘下大檐帽,擦着满头的汗水,“一下子就冲进来了——三个人都没拦住他。” 丁树成苦笑一下,正要开口,就听到一个警察身上的无线电响了起来: “三楼,三楼有人!” 尽管考虑到凶手很可能已经趁乱跑掉,但是,先期赶到的警察还是对俱乐部进行了仔细的搜查。搜查到三楼的时候,在东侧卫生间里发现了一个昏倒的男孩。 丁树成带着几个人快速赶到。男孩已经被扶了起来,却依旧昏迷不醒。 看到他的脸,一个保卫处干事脱口而出:“这不是吴涵么?” 吴涵全身只穿着内裤,皮肤已经被冻成了青白色。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束缚。后脑有一处头皮裂伤,脖子和肩膀上都有凝结的血迹。 两个警察把吴涵送往医院,其他人就地进行了现场勘查。 卫生间大约15平方米,左面是小便池,上方是一个关闭的小窗子。右面是一排四个隔间。发现吴涵时,他就躺在里侧的隔间中。地上散着两只鞋,应该属于伤者吴涵。 经过初步勘查,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丁树成回到剧场的时候,邢至森和法医组的同事已经赶到了。 法医们正在舞台上对死者进行初步尸检。邢至森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若有所思地看着小车上的女尸。 舞台上方的聚光灯仍然向下投射着诡异的蓝光,似乎那场话剧还在上演中。只不过,主角换成了一群身着白大褂,面色肃穆的法医。 以及一个没有头颅的女孩。 丁树成想起俱乐部门前的海报。《恶魔的盛宴》。 他走到邢至森身边坐下。邢至森没有回头,仍然盯着台上的人们。 良久,他艰难地开口。 “就在这里,”邢至森的声音嘶哑,“当着3000多人的面,杀死了她?” 死者名叫陈希,女,21岁,经济系三年级学生。死亡原因是头颈离断,死亡时间不用法医们劳神。她的头被砍下的时候,全场3000多个目击者的手表都指向23点55分。死者的血液内发现经黏膜渗入的乙醚成分。凶器是落在舞台上的那把斧头,和邢至森预料的一样,上面没有指纹。 死者是当晚上演的话剧——《恶魔的盛宴》的女主角。按照剧情的安排,死者扮演的公主将被男主角砍掉头颅。当然,被砍掉的应该是一个塑料模特的头颅。据负责道具的学生讲,她在这一幕戏之前,就把覆盖了白布的模特(塑料模特后来在化妆室门外的一个角落里被发现)放在小车上,交给了扮演主角的法学院三年级学生吴涵。女主角陈希暂时留在后台,在公主复活那一场戏中才会重新出场,所以,她一个人去了化妆室补装。因此,当那个戴着面具,穿着戏服的人推着小车走上舞台的时候,没有人想到白布下面躺着的是一个活人——女主角陈希。 扮演男主角的吴涵已经在医院苏醒过来。根据他的说法,当晚,由于在砍头之前有一大段台词,因此,他把放着模特的小车停在了后台入口处之后,就一个人跑到二楼的走廊里做最后的排演。他正在默诵台词的时候,突然感到头部遭到重击,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经医院检查,吴涵后脑有一处长约5公分,宽约0.5公分的头皮裂伤,疑为带棱角的钝器所致。警方随后搜查了作为第一现场的二楼走廊,没有发现与凶器相吻合的物品,怀疑已被凶手带离现场。此外,在走廊里也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足迹或者指印。 吴涵被发现的时候,手脚都被一种塑料扣绳捆住。那是在商场常见的捆扎工具,呈长条状,只需把尖细的一端插入另一端的小孔,稍用力拉就能收紧。在某些地区,这种扣绳已经被警方当作塑料手铐来用。 警方对案发过程作了大致还原:凶手先在二楼的走廊里袭击了吴涵,脱下他的戏服和头套,然后把他拖至三楼的卫生间,将其束缚后塞进厕所的隔间里。然后,他回到化妆室,将陈希麻醉,并把她放在了小车上,用白布盖好,推上众目睽睽之下的舞台。当众砍掉陈希的头后,凶手从舞台的另一端逃出了剧场。 如果警方的推测符合案件事实,那么,凶手一定非常熟悉俱乐部的环境,而且对话剧的剧情有一定的了解。 根据对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的走访调查,警方了解到,死者是湖南人,在本市只有一个亲属即死者的姑妈。死者生前性情开朗,随和,不曾与人结怨。据死者室友反映,死者最近与一群人交往甚密,他们都是一张借书卡上的读者,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小组。这个小组的召集人,就是法学院三年级学生方木。 邢至森和丁树成走进二舍352寝室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 那个叫方木的男孩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铺的床板。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体态偏胖,头发花白。听到有人走进宿舍,她回过头来,充满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方木也循声望过来,眼神复杂,说不清里面是怨恨、气愤还是期盼。 中年妇女站起身来:“你们是……?” “我们是来找他的。”邢至森朝方木努努嘴,“不用介绍了吧,方木。” 中年妇女显然对方木与这两个警察如此熟络感到惊讶。 “我是方木的母亲。你们有什么事么?”中年妇女紧张起来,不住地在他们脸上扫视着,“这孩子身体不太好,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吧。” “大姐,你别害怕,我们就是来找方木了解点情况。” 说罢,邢至森把目光投向方木。方木盯着邢至森的眼睛看了几秒钟,转头对母亲说:“妈,你去给我买点水果吧。” 方妈妈面色犹豫。方木勉强笑了笑,补充道:“没事,我和他们聊聊。” 方妈妈点了点头,抓起床边的一个皮包,给方木掖掖被子,拉开门走了。 屋里只剩下邢至森、丁树成和方木三个人。 邢至森走到方木对面的床边坐下,看着方木,却不说话。 方木还是刚才的姿势,仰着头,盯着上铺的床板。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邢至森清清嗓子:“我们……” “我知道你来问什么。”方木突然扭过头来,“WPO小组是么?不错,陈希是小组的成员,我们都是那张借书卡上的人。” WPO?邢至森琢磨了一会儿,应该是We Protect Ourselves吧。 这群孩子。他苦笑了一下。 这笑容激怒了方木。 “很好笑是么?很幼稚是么?” 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赤着脚跳下床,径直冲到邢至森面前。 “我告诉过你们,那张借书卡一定有问题!”他用一只手指着邢至森的鼻子,声音哽咽起来,“现在……现在,陈希死了,你们相信了?” “我们今天来是想问问……” “问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废话?我和陈希的关系?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没有来得及!” 突然,方木毫无征兆地蹲下身子痛哭起来。 到底,没来得及对她说那句话。 丁树成手足无措地看着方木,又看看邢至森。 邢至森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扰方木。 足足几分钟后,方木的哭声渐渐平息。他从床边拿起一条毛巾擦去泪水,默默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邢至森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而且,我也丝毫没有觉得WPO小组很幼稚。陈希死了,我很难过,和你一样,我也很想抓住凶手。” 他顿了一下:“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丁树成扭过头,吃惊地看着邢至森。 “我知道,关于这个案子,你有很多自己的……感觉。” 邢至森看看方木,发现对方也回望着自己,目光中的敌意已稍有减轻。 “我记得我曾经给了你一张名片,让你一有发现就给我打电话。但是,这几天来,你并没有主动来找我。” 悔恨的表情出现在方木的脸上。他点了点头。 元旦的午夜,当那个舞蹈演员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后,方木马上意识到出事了。他拼命地向舞台方向挤去,却被惊慌的人群裹挟着退出了俱乐部的大门,自己还扭伤了脚。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方木一边祈祷陈希不要出事,一边奋力冲进俱乐部。突破了三个警察的阻拦,就要跑到舞台上的时候,他被警察制服了。 最终,方木也没能看到舞台上的情况。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个躺在小车上,身首异处的人,就是陈希。 整整两天,方木始终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没有去医院找吴涵问个究竟。他的大脑似乎完全停止了运转,甚至连心跳都没有了。 还要有多少苦难降临到他身上? 还要有多少恐惧让他战栗不止? 仿佛在一夜间,方木失去了所有。 他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只想时间停止,万物沉寂,让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此刻。 直到邢至森和丁树成出现在宿舍里。 我会保护你。 方木,你应该还记得。 “那个人,应该在174公分左右,”方木艰难地开口了,“比吴涵要壮一点。” 丁树成点点头,这和其他目击者的描述基本一致。 “这个人,应该很熟悉现场的环境,大致了解剧情,但是并不是详细了解。” “为什么?”邢至森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的理由是?” “因为按照剧情的安排,砍掉公主的头之前,应该有大段的台词。但是他在台上一言不发,而且,他跳的舞蹈也和我看过的完全不同。不过,凶手一定是这个学校的人,而且他一定看过彩排。”方木顿了一下,“很可能就是戏剧社的人。” 丁树成微微点头。案发第二天,当他们询问话剧的导演的时候,这个艺术学院大四的学生说,戏剧社最初计划在塑料模特上安装血袋,后来考虑到太血腥,而且容易喷溅到前排的观众身上,就取消了这个安排。 案发当晚,当死者的头颅被砍下,血溅舞台的时候,导演还以为是吴涵擅自加了血袋。更让他意外的是,原剧本中的大段台词并没有被朗诵,男主角的舞蹈也一塌糊涂。由于这个突发情况,后来的舞蹈演员还没有准备好就匆匆上台了。 然而,警方对戏剧社的成员进行了逐一排查,并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而且,从调查的结果来看,虽然话剧的排演一直处于保密状态,但是,仍有很多学生偷偷溜进来观看彩排。因此,不能排除凶手为戏剧社以外人员的可能。 方木注意到邢至森始终面无表情。显然,这并不是他想听的。 方木咬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的杀人,我想用一个词来形容:完美。” 邢至森立刻坐直身体,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品味这两个字。 “完美?” “对。如果这是一场演出的话,我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激动的了——在全场3000多名观众的面前,砍下受害人的头颅……”方木忽然颤抖了一下,似乎那是他不愿回想的场景,“……还得到了全场的掌声。” 邢至森点燃一支烟,视线始终集中在方木的脸上。 “你接着说。” 方木却摇摇头。 “在我继续陈述之前,你必须要接受一个假设。” 邢至森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几秒钟后,他开口问道:“是什么?” “这个假设是——”方木回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这四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 “然后呢?” “相对于前三起案件而言,第四起杀人案是一次犯罪升级。”方木的表情开始变得专注,语速也越来越快,“从毫无创意的勒杀,把被害人从楼顶推下去,再到把人塑成雪雕,用墙上落下的冰凌插死对方,直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杀人,不得不承认,他的犯罪一次比一次精彩。他内心的自我认同感也越来越强烈。当然,犯罪的风险也越来越大。可是,对于他来讲,风险越大,成功的快感就越强。” 方木停下来喘了口气:“他应该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沉醉于自我满足的人。我想,他在现实中也许是个失败者。所以,他需要一个与众不同的途径来表达自己的强悍与睿智。比方说杀人,比方说让你们——警察,陷入不可破解的谜团。而且,”方木舔舔发干的嘴唇,“下一次,他的手法会更精彩。” “还会有人死?”一直在屏息凝听的邢至森突然发问。 “当然,那张名单上还有10个人。” 邢至森微微皱起眉头:“你还是坚持认为借书卡就是被害人名单?” “是的,证据就在眼前——又一个名单上的人死了。” “不,那张借书卡一定不是。”邢至森摇摇头。 “为什么?” 邢至森刚要开口,一个声音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 门开了,头上缠着纱布,面色苍白的吴涵在祝老四和老大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我没有死,这就是证据。” 方木一下子明白了。 吴涵也在那张借书卡上。如果凶手是以借书卡上的名单来杀人的话,那么他在打昏吴涵之后,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然而,吴涵仅仅被捆住手脚扔在了厕所里。这意味着凶手的目标只有陈希一个人。 更不用说与借书卡完全无关的贾连博。 没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了,借书卡的确是巧合。 方木的心情重新归于沮丧,同时不断埋怨自己的愚蠢。 我真是太笨了,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没看出来。 难道自己所谓的“感觉”,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送邢至森和丁树成出去的时候,方木始终看着邢至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邢至森注意到他的表情,开口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方木想了想,垂下眼睛。 “我知道自己很无能,但是……我希望能帮助你们破案。” 他抬起头,眼眶中盈满泪水。 “我答应过陈希……会保护她。” 邢至森默默地看着方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需要什么?” “一切!”方木精神一振,急切地说道,“这几起案子的所有情况。” 邢至森认真地看着方木的脸。方木有些发窘,却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 “好吧。”半晌,邢至森终于开口了,“明天到我办公室来。” 回去的车上,丁树成好奇地问邢至森:“你为什么要让他参与这个案子?他的那些所谓‘分析’,你相信么?” 邢至森笑笑,反问道:“你知道罗纳尔多为什么是世界第一前锋么?” 丁树成有点懵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为什么郝海东不能成为世界第一前锋?” 丁树成更加摸不着头脑。 “不是因为训练是否刻苦,而是因为——”邢至森转过头来看着丁树成,“天赋。” 他重新面向窗外:“有的人就有这样的天赋。察觉犯罪的天赋。” 第17章 耻辱之夜 女人伏在桌前,任由男人在她身后撞击着。她的表情痛苦却漠然,嘴里轻轻念叨着,似乎在查数——这是唯一一件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 男人终于发出怪异的低吼,抽搐了几下后,不动了。 女人立刻抽身站直。意犹未尽的男人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伸出手想抓住她。女人却已提起裤子,快步走进里间,哗啦一声锁上了门。 黑暗中,女人把额头抵在门板上,双眼闭合,牙关紧咬,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刚才的事情让她感到既屈辱又愤怒。情绪稍稍平复后,她打起精神,手脚麻利地擦换。几分钟的工夫,女人已经衣着完整。她把手放在门锁上,犹豫了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 男人瘫坐在椅子上,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他的裤子依然敞开着,松松垮垮地堆在腰间。看见女人出来,他冲女人挤挤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笑。 “咋样,哥还行吧?” 女人板着脸:“把裤子穿上!” 也许是刚刚和女人发生了关系的缘故,男人显得十分温顺。他答应了一声,马马虎虎地把裤子整理好。 女人四下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忽然觉得全身有些酸软。她勉强挪到桌旁,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男人打开电视,边用遥控器搜索着节目,边摸出一根烟来吸。烟雾飘到女人身边,她似乎懒得回头,只是用手扇了扇,仍旧目光散乱地看着窗外。 男人的烟吸了一半,扭过头来看着女人。烟雾中,女人慵懒地坐着,以手托腮,表情迷茫,扭转的腰身有种别样的韵味。 男人看了一会儿,身上又有些躁动。他扔掉烟头,拖着椅子走到女人身边,把手伸向她怀里。 女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胸口已经被男人的手覆盖住。她又急又气,急忙推开他。 “干什么!” 男人腆着脸,不依不饶地缠过来,直接把女人按在了桌子上,同时腾出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裤带。 “好妹子,再来一次……” 女人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死命挣扎着。慌乱中,她摸到一只杯子,顺手挥了过去。 不锈钢保温杯“哐”地一下砸在男人的额角。男人“哎哟”一声松开她,倒退两步,捂着额头气哼哼地站着。 女人急忙站好,整整身上的衣服,手里依然攥着保温杯,恼怒地看着男人。 男人使劲揉着额角,不时把手凑到眼前看看。 “你个臭娘们,真敢下手啊。怪不得有胆子杀人……” 听到这句话,女人紧绷的身体一下子软下来,手中的杯子也仿佛忽然重若千斤,几乎拿不住了。 “你别胡说……” “我胡说?”男人注意到了女人的变化,语气更加嚣张,“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女人再也站不住了,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保温杯也砰然落下。她木然地看着在地上打转的杯子,忽然掩面抽泣起来。 女人突如其来的哭泣让男人有些不知所措,他讪讪地站在原地揉着额头。过了一会儿,看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大,他忍不住小声劝道:“别哭了,让人听到……”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来,抹了两把眼泪,腾地站起来,疾步走到男人面前,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子,撕扯着男人的裤带。 男人被女人的动作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避着:“你……你干啥?” 女人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你不是要么?我给你!” 男人已经彻底没了兴致,跟女人撕扯了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猛地把女人推倒在地。 女人坐在地上,既不站起,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盯着男人。 男人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看看坐在地上的女人,想伸手拉她起来。可是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又不敢贸然上前。犹豫了一会儿,他讷讷地说:“我走了。”说罢,就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旁,女人突然开口了。 “那东西……什么时候还给我?” 男人的手握在门把手上,一丝得意的笑容浮上嘴角。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 第18章 仇恨 邢至森没有食言。第二天,方木来到公安局的时候,邢至森径直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指指桌子上一大堆卷宗:“你就在这里看吧,可以用我的杯子喝水,暖水瓶在桌子下面。” 他转身走到门旁,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人敲门,你不要理会,也不要接电话。”说完,他就把门锁好,走了。 方木明白他的意思——让无关人员查看公安卷宗是严重违反纪律的事情。 他怎么不想想,万一我就是凶手呢? 方木苦笑一下。不管怎样,他很感激邢至森的这份信任。 他打量着这间办公室。面积不大,只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靠墙放着一张三人沙发。其余的空间都被几个书柜占据了,方木试着拉拉书柜的把手,都锁着。 方木坐到桌子前。在他面前,是厚厚的、用牛皮纸装订好的卷宗。封皮上写着案由、案发时间、地点及被害人姓名。方木抽出最下面的那本。 故意杀人。1999年12月31日。师大俱乐部。陈希。 看到她的名字的瞬间,方木突然感到窒息,仿佛被死死地捏住了喉咙。 他擦擦骤然模糊的双眼,定定神,艰难地翻开这本卷宗。 询问笔录。现场勘查报告。尸体检验报告。接下来是现场照片。方木的手开始颤抖。 躺在小车上的陈希。脖子白皙修长,末端呈现出可怕的空白。除了领子上的几个血点,长袍洁白无瑕。 落在舞台上的头颅。长发被血水纠结在脸上,隐约可见宽阔白净的额头,曲线美妙的脸颊。 头部近照。长发被分开,表情从容安详。只是眉头微微蹙起,眼睛紧闭,嘴角似乎还带着隐隐的微笑。下面是整齐平滑的创口,肌肉呈现出毫无生机的苍白。 落在舞台上的斧头。长柄,铁制,平淡无奇。斧刃上看不到明显的血迹。 方木发出不可遏止的抽泣,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照片上。 良久,方木咬住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会保护你。 方木把它塞回下面,深呼吸,然后打开了第一本卷宗。 故意杀人。1999年9月17日。师大男生二宿舍三楼卫生间(西侧)。周军。 看完全部卷宗,已经是下午5点了。邢至森悄无声息地返回办公室。他点燃一支烟,坐在方木的对面。 方木低着头,不想让自己仍然红肿的眼睛被邢至森看到。 “有什么想谈谈的么?” 方木摇摇头。 邢至森的脸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他站起身,拍拍方木的肩膀:“走,我们一起吃饭吧。公安局食堂的饭菜还不错。” 方木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不了,我想早点回去。” 方木坐在64路公共汽车上,眼望着窗外。现在是下班的高峰期,人声、汽笛声响成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急切的表情,也许在盼望家中或简单或丰盛的晚餐吧。那些匆匆的脚步、转动的车轮,带着他们奔向干燥的拖鞋、温软的米饭、亲切的埋怨、孩子的呢喃。 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时而平静,时而狂暴,时而浪花起伏,时而波涛汹涌。 方木眼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感到全身无力。 对面开来一辆25路公共汽车。方木看着它与自己交错而过。车厢里面是拥挤的人群,或坐,或站,表情麻木或者大声谈笑。每个人的生活互不相干。命运平淡如斯。 只是,再没有那个人了。 “如果下一个人是我,我希望他能一下子杀死我。最好在背后,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 尸检报告上说,陈希曾经被乙醚麻醉过。她是在深度昏迷中被砍下头颅。 想不到,一语成谶。 汽车驶过师大,方木却不想动。他呆呆地坐着,一直到终点。 下车之后,他慢慢地走在回校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街边的路灯依次亮起。他的身影一次次被拉长,又缩短。 他越走越快,最后全力奔跑起来。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个莫名狂奔的男孩。 在奔跑中,他再次爆发不可遏止的痛哭。 两天后,方木参加了陈希的葬礼。 葬礼在朝阳沟火葬场举行。参加的多是陈希的同学,WPO小组的人也来了。 陈希的父母被她的姑妈和姑父搀扶着,向前来对陈希作最后告别的人一一点头答礼。 陈希的长相酷肖其父。 大堂里回响的不是哀乐,而是莫文蔚的《爱情》,据说是陈希生前最爱的一首歌。 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夜深还没睡意…… 方木绕过摆放在灵堂中央的棺材,陈希静静地躺在里面,脖子上缠着一条淡紫色的纱巾。感谢殡仪馆的化妆师,她看起来安详无比。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不停揣测你的心里,可有我姓名…… 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微微紧握,似乎收藏着一个深埋心底的秘密。 爱是我唯一的秘密,让人心碎却又着迷,无论是用什么言语,只会,只会思念你。 追悼会结束。当悲痛欲绝的陈希父母被亲属和同学扶出灵堂,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陈希的尸体抬起,准备放上那个冰冷的推车。方木回过头。 我爱你。 周军被勒死在厕所里。死后被凶手摆成了大解的姿势,应该是害怕被别人过早发现尸体吧。 佟倩被推下楼,摔死在平台上。凶手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宋飞飞被绑在旗杆上活活冻死。凶手剥光了她的衣服,却没有性侵犯的痕迹,他只是想杀人,仅此而已。一尊雪中的雕塑。 贾连博被落下的冰凌插死。从现场来看,应该是意外。没有人可以计算得那么准确。然而,凶手为什么不像前两次那样,隐藏尸体或者清理现场呢? 他完全可以把宋飞飞和贾连博的尸体塞进体育场的看台下面。倘若如此,十天半月都可能不被发现。 把她绑在旗杆上,是想展示他的残忍与睿智吧。每个艺术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摆在展厅里最显眼的地方。 对于凶手而言,贾连博的死,与其说是个意外,不如说是一个惊喜。冰凌从天而降,死者瞬间毙命——还有什么死法比这个更让人感到诡异和惊叹? 比起旗杆上的宋飞飞,他应该更希望人们看到跪伏在体育场外,脖子上插着冰凌的贾连博吧。 至于陈希——当着3000多个观众的面,砍下她的头颅,然后从容逃走。 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完美谋杀,丝毫不留痕迹。然后在一旁欣赏观众的恐惧与逃亡,警察的慌乱与困惑。 《恶魔的盛宴》。 那晚的话剧,是他一个人的表演。他的盛宴。 聪明。谨慎。强壮。残忍。傲慢。喜欢戏剧性的冒险。 更重要的是,在他心里埋藏着深深的——仇恨。 什么样的仇恨,需要用杀戮去平息? 什么样的仇恨,需要用生命来偿还? 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凡人异化为魔? 什么样的仇恨,能让死亡变成艺术? 凶手,男性,身体强健,智商高,性情谨慎、冷静、残忍、内向,渴望万众瞩目。 而且,他就在我的身边。 “你是说,凶手就是这个学校的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你认识的人?” 邢至森和方木坐在校园旁边的一个小饭店里。面前的饭菜早已凉透了。邢至森透过香烟燃起的薄雾看着方木。 “是的。” “为什么?” “第一,杀死周军的人,一定是一个熟悉他的生活习惯的人。在宿舍楼里杀人有很大的风险,弄不好会被其他人撞见。但是周军有在深夜大解的习惯,那恰恰是宿舍楼里最安静的时候。所以他一定非常了解周军。第二,佟倩在复印室里被骗到天台,然后被凶手推下楼摔死。那么他一定知道佟倩当晚需要加班,而且佟倩不可能被一个陌生人在深夜带到天台上。第三,陈希被杀死在舞台上,而且杀人手法与剧情一致。这说明凶手一定事先知道剧情的发展,他应该至少看过彩排。所以,他一定是这个学校的人。” 邢至森默不作声地吐着烟圈。方木的分析与他的推断基本一致。他看着小饭店里进进出出的大学生,衣着或华贵或朴素,脸上却都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他想象不出这些年轻人中的一个会有如此残忍的性格,如此谨密的心思。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木想了想,轻轻吐出两个字。 “仇恨。” 仇恨?邢至森皱皱眉头,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会有什么样的仇恨? “仇恨并不都是杀父之仇或者夺妻之恨之类。”方木仿佛看透了邢至森的心思,“仇恨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滋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玩笑话,都可能是仇恨的源头。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他就有理由仇恨。” 方木抬起头:“那天,在我的宿舍里,你的一个微笑,就让我恨不得当场掐死你。” 邢至森看着方木。在这个男孩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初次见面时的紧张,以及与年龄相称的单纯。他的眼神沧桑、落寞,带着深深的倦意却又炯炯有神。 “你仇恨过谁么?” “当然。”方木低声说,“高中时欺负我的高年级学生、抓住我作弊的老师、出言不逊的售票员。”他长出一口气,“可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仇恨,我现在最恨的,只有他。” 方木看着邢至森的眼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你抓住他,请让我……” “让你干什么?” 方木没有作声,再次低下头去。 方木来到俱乐部门前。发生命案之后,这里冷清了许多。即使警方已经撤掉了警戒线,也没有人愿意再来这里逗留。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二楼的走廊里空空荡荡,方木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四周回响。 他站在靠近楼梯的地方。 吴涵就是在这里被凶手打倒。 他站了一会儿,抬起手,在空气中挥动了一下,击打着某个看不见的物体。 吴涵脑后的伤口基本上与肩膀垂直。凶手大概是在吴涵正后方用钝器击中了他的头部。 恶魔之夜,凶手双手举起斧头的时候,能看出他的惯用手是右手。 方木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想捕捉到那个人的气息。 四周安静无比,偶尔听见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入。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答作响。 良久,他慢慢地转身走开,心情沮丧。 走到楼下大厅的时候,方木看到剧场的门敞开着,仿佛一只诡异的独眼,不怀好意地窥视着空无一人的走廊。 它目睹了一切,却无法说出真相。 方木走过剧场门口,投去怨怒的一瞥。随即,他就停下了脚步。 剧场内坐着一个人。 光线很暗。在大片空白的座椅中间,那个人背对着方木,一动不动地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 方木按捺住骤然剧烈的心跳,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进剧场,慢慢向他靠近。 渐渐地,方木的眼睛适应了剧场里的亮度。在与他相距几米左右的时候,方木看到那个人的后脑贴着纱布。 是吴涵。 方木呼出一口气,脚步也不再刻意放轻。 他走到吴涵身边坐下。吴涵显然已经发觉他的到来,却并不转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舞台上空空如也,各种装饰彩带黯然无光地垂着。地板被草草擦洗过,一层薄薄的灰尘覆盖其上。 方木看着那摊依稀可辨的暗红色,以及粉笔勾勒出的几个轮廓,清晰地记得那是头颅及斧头陈列的位置。 他的心脏猛烈地疼痛起来。 吴涵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就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 方木无语。 吴涵低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 方木苦笑了一下:“跟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吴涵重新望向舞台,“可是……陈希是个好女孩。” “别再说了!”方木的声音变得嘶哑。 吴涵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话地闭上嘴。 两个人在越来越黑的剧场里并肩坐着,彼此一言不发,直到四周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包围。 良久,方木站起身来。 “走吧。” 吴涵应了一声,拎起书包。方木摸索着探出脚,却感到手臂被吴涵一把抓住。 黑暗中,吴涵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方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他!” 第19章 你是谁? 陈希葬礼的第二天,学校党委召开了紧急会议。 短短一个学期之内,五个学生被杀。元旦头天晚上,另有几十个学生在俱乐部的拥挤与踩踏中受伤。 已经没有人安心读书了,籍贯为本市的学生几乎全部返家。留在校园里的外地学生也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为了自保,每个人都警惕起来。雪片一样的举报信塞满了校长的信箱。仿佛在一夜之间,无数个凶手从校园里冒了出来。每天,教师们面对空了一半的教室,只剩下摇头叹息的份。 好在寒假将至。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再死人了。 期末仍然需要考试的消息反而让师大的学生们平静下来。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讲,挂科的威胁要比被连环杀手干掉的风险现实得多。自习室里重新挤满了人,学校的教学秩序开始慢慢恢复。就像每一个学期末那样,夜间在走廊里复习的学生越来越多。一切平淡如初。 没有人再去注意那五个空空的座位。别人的生死,终归是别人的。 只有方木除外。 每天,方木和其他人一样,拿着水杯和书包来到教室。中午11点半去吃午饭。下午5点去吃晚饭。晚上10点钟回到宿舍。尽管妈妈一再要求他回家住,他还是以复习考试为由住在了学校。 不一样的是,方木的举止开始变得怪异。他常常会盯住一个人不放,直到对方有所察觉,用目光或者言语进行了回击之后,他才会重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书本。然而,几秒钟后,他又把目光投向下一个人。 他穿梭于各个自习室、图书馆的阅览室、食堂,不厌其烦地盯住每一个在他视线范围之内的人,暗自揣测他们的性格、身份、生活习惯以及兴趣爱好。 偶尔,他会跑到行政楼的24层或者体育场,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在深夜里,即使毫无便意,他也会蹲在三楼西侧厕所中第一个隔间里。 只是,他再没有去过俱乐部。 你到底是谁? 夜深人静的时候,方木常常圆睁双眼,死死地盯着上铺的床板。睡意和那个问题的答案一样,没有归宿。 黑暗中,沉寂了一整天的宿舍楼开始悄悄苏醒。在每个人梦呓呢喃的时候,那些死气沉沉的物件统统活了过来,躲在各自的角落里窃窃私语。 树干被吹动时干燥、枯裂的声音。 积雪簌簌落地的声音。 夜行者孤独的汽笛声。 老鼠在水房里啃啮食物的声音。 走廊里踢踢踏踏的拖鞋声。 如果你们看见了,告诉我,他是谁? 这天晚上,王建来找方木。 王建没有在教室里苦读,这让方木深感意外。因此,当他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出现的时候,方木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王建的视线集中在方木的脸上,有些生硬地“嗨”了一声。 方木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点了点头。 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今天晚饭的时候,方木被一个体育系的学生打了一顿。挨打的原因是,方木盯着他那对粗壮的上肢,看了整整20分钟。当方木抹去嘴角的血,带着满身米饭和菜汤站起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擦干净眼镜,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坐在桌子前,把饭盆里剩下的饭菜一口口咽下。 性格冲动。粗鲁。头脑简单。而且,在谈恋爱。 不是他。 方木的无动于衷让那个体育系的学生有些懵了。他呆呆地站了很久,才拎着印有hello kitty的饭盆袋走了。 等到室友们都去了自习室,方木才回到宿舍。他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鼻青脸肿的样子。不是怕丢人,而是不习惯他们同情的目光和义愤填膺的言语。 王建小心地看看方木仍然青肿的嘴角,假装在方木的床上拿了几本书,随便翻了翻。 见方木始终不说话,王建讪讪地坐在桌前,拿出一盒烟,自己叼上一支,又抽出一支递给方木。 方木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两个人相对而坐,沉默着喷云吐雾。一支烟吸完,王建尴尬地清清嗓子。 “方木,你……你还好么?” 方木抬起头,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王建的脸红了。他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飞快地点燃。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作为……作为朋友,”王建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希望能帮你分担一些。” “谢谢。”方木盯着王建,悄悄坐直了身体,“不过,不用了。” 王建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他吸了口烟,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 “这段日子,和你们在一起,大概是我这三年多来最快乐的日子。我在心里……”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是把你……你们当作朋友的。” 方木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上下打量着他,神色渐渐变得专注。 “陈希死了,我很难过。她是那么活泼、善良的女孩子。而且……” 他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低声说道:“而且,她居然死得那么惨烈。” 方木伸出手,悄悄地把桌子上的打火机捏在手里。 王建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方木笑笑,摇了摇头。 王建看着他,目光变得诚恳、柔和。 “哥们儿,听我一句话——放过自己吧。” “哦?” “今天晚上,我也在那个食堂。”王建顿了一下,“我知道,为了找出那个凶手,你已经豁出去了。可是,哥们儿,你不要这样。” 王建吸了一口烟,手中的香烟只剩下短短一截:“保重自己,你才能查出真相。” 他把烟头扔出窗外,转过头对方木挤挤眼睛。 “万一我挂了,还指望你给我报仇雪恨呢。”说着,他自己嘿嘿地笑起来。 方木没有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他的表情让王建有些紧张。很快,王建也收敛了笑容。他尴尬地挠挠头,又摸出一根烟,伸手在身上摸索着。 方木眯起眼睛,突然叫了他一声。 “哎!” 王建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方木的手一挥——打火机向自己面前飞来。 王建伸手去接。在那一瞬间,方木看得很清楚。 左手。 他接过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一大口,看见方木还怔怔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哦,没什么。”方木回过神来,“你……你好像是左撇子?” “是啊。”王建叼着烟,把左手放在眼前端详着,“打乒乓球、打篮球,都用左手。踢球用左脚。” 方木放松下来。 当他体会到凶手心中埋藏着深深的仇恨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建。尽管这有点说不通,因为死者无一来自于基地班,更不用提经济系的陈希、宋飞飞和贾连博。可是,他还是想找个机会验证一下王建的惯用手。 当王建用左手接过打火机的时候,方木甚至感到欣慰。毕竟,他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王建就是那个凶手。 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重的迷惘:他究竟是谁? 王建看着他,表情却渐渐由真诚变为了疑惑。 “你在怀疑我?”王建皱着眉头,“凶手用右手对么?” 不等方木回答,他就疾步冲到桌前,一把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等等!”方木忙站起来。 王建手把着门框,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是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复杂表情。 “干什么?” 方木看了他几秒钟,充满歉意地笑笑。 “哥们儿,我想喝点酒,一起去?” 王建的脸上仍然写满敌意。方木就那样微笑着,看着他眼中的冰雪渐渐融化。终于,王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好!” 方木和王建相互搀扶着回到二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点半了。好在今晚值班的是吴涵,他们才得以回到寝室。 王建在厕所里狂吐一番,之后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方木虽然也喝了不少酒,头脑却出奇的清醒。他站在352宿舍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敲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方木向两边看看,感觉走廊似乎也在回望着他。一种无以名状的寂寞感缓缓包围了他,沉甸甸的,很有质感。方木忽然感觉脚下有点发软。他费力地走到楼梯前,沉重地坐下。 台阶坚硬且冰凉,方木却不想起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他无力地斜靠在楼梯扶手上,张望着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 没有云彩,也没有月亮,只看见满天繁星在不停地闪烁,既像窥视,又似嘲弄。 你一定很开心吧? 此时此刻,你一定躲在某个未知的角落里,心满意足地回味着自己的精彩演出。然而,方木却已经疲倦到无力去仇恨。他甚至希望凶手此刻就现身,就算被他干掉也在所不惜。 只要让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让这一切结束吧。 方木把头倚在楼梯扶手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咦,你怎么睡在这里?” 方木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眩目的光。他抬起手遮住眼睛,身子却沉重得不能挪动分毫。 眼前的光熄灭了。吴涵拎着手电,几步跨上楼梯,伸手去拉方木。 “快起来,你会着凉的。” 方木推开他的手:“没事,三哥。我挺好的。” “不行。这里太冷了。”吴涵的语气坚决,“你是不是进不去了?我有钥匙,快起来。” “三哥,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方木朝寝室的方向扬扬下巴,“回去了我也睡不着。” 吴涵看看他,叹了口气:“好吧,你等我一会儿。” 说罢,他就跑下楼去。再回来的时候,吴涵的手里拿着两个坐垫和一个保温杯。 他把坐垫塞在方木身下,又把水杯拧开,递到方木手里。 “你小子喝了多少酒啊?来点茶水,热的。” 方木点头道谢,抿了口茶水,依旧靠在楼梯扶手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吴涵也坐下来,静静地陪着方木。 良久,方木忽然轻声说道:“三哥,听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吴涵扭头看看窗外璀璨的星空:“是啊,是有这种说法。” “你说,哪一颗是陈希?” 吴涵没有作声,只是把手放在方木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终于,方木发出一声啜泣,两行眼泪从脸颊上缓缓滑落。随即,他把头抵在膝盖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再次抬头的时候,面前是吴涵递来的手绢。 “不用。”方木吸吸鼻子,“我自己有。” 他在身上摸索着,翻出一包面巾纸,看着上面心相印的商标,泪水又溢满眼眶。 不要想了。方木狠狠地告诫自己,强忍着擦干眼泪。 把面巾纸揣回去的时候,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王建留下的半盒香烟。 方木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大口。 吴涵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方木肿着眼睛笑笑:“刚刚学会的。” 吴涵盯着黑暗中忽明忽亮的烟头,伸出手来:“给我一支。” 两个人坐在楼梯上沉默着吸烟。一支之后又是一支。很快,脚下就堆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吸完最后一支烟,方木低着头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谢谢,三哥。” 吴涵笑笑,盯着脚下的楼梯出神。须臾,他扭过头来:“方木,那件事有进展么?” 方木的神情骤然消沉,默默地摇了摇头。 吴涵也不作声。几分钟后,他突然开口:“方木?” “嗯?” “老实说,你有没有怀疑过我?” 方木苦笑了一下:“我说过了,跟你没有关系。” 吴涵摇了摇头:“我不这样想。” 方木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吴涵的表情变得凝重。 “他冒充我杀了陈希,这就跟我有关系。”他的手渐渐捏成拳头,“你不觉得,大家最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么?” 方木拍拍他的肩膀:“别乱想,你太多心了。” 吴涵哼了一声。 “乱想也好,多心也好……”他顿了一下,“总之,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在星光下,竟隐隐有了金属的光泽。 第20章 夜祭 丁树成走进邢至森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坐在椅子上的方木,不由得有些惊讶。这孩子比前几天看见他的时候又瘦了一圈,头发乱糟糟的,脸色白得吓人。如果手上多一副手铐,他和刚从看守所里提出来的犯罪嫌疑人没什么区别。 “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生病了?” 方木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没什么。” 邢至森挥挥手让丁树成坐下。 “怎么样?” 丁树成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向他晃了晃。邢至森把桌上的一盒烟扔过去。丁树成点上一支,闷闷地说:“没什么进展。” 邢至森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方木却一下子变得沮丧无比,头也低下去了。 邢至森掸掸烟灰:“说说吧。” 丁树成刚刚从师大外调回来。此前,在邢至森的建议下,专案组决定将师大的四起杀人案进行并案调查。在他看来,虽然四起案件的共同之处仅是案发地点,但是,他认可方木的推断——凶手是同一个人,并且就是师大校内人员。 专案组决定从俱乐部杀人案开始查起。丁树成带着几个人来到经济系,除了调查陈希的档案之外,还把可能与陈希结怨的所有社会关系彻查了一遍。结果是令人失望的。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会有人仇恨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孩,以至于要用残忍至极的手段杀死她。 “所以,凶手的动机……”丁树成合上笔记本,“至今仍是个谜。” 邢至森听完,半天没有作声,只是摩挲着下巴吸烟。连吸两支后,他突然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丁树成正在想事,一下子被问得猝不及防。 “什么?”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邢至森正面向方木。 方木没有急于回答,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单独调查陈希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是要把这几个案子放在一起来看。” 邢至森直起身子,显然来了兴致:“你的意思是……” “我跟你说过,虽然搞不清凶手的动机,但是我能感到他心中深深的仇恨。特别是在前两起案件中。不过,”方木顿了一下,“他的情绪已经发生了变化。” “变化?”丁树成忍不住问道。 “是的。如果说杀死周军和佟倩是一种仇恨的宣泄的话,那么,杀死宋飞飞、贾连博和陈希,更像是一种……炫耀。” “炫耀什么?” “控制。一种随意操纵别人的快感。”方木把头转向丁树成,“丁警官,你刚穿上制服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喜欢挎着枪到处转悠,碰到什么事都想管?” 丁树成想了想,脸色一红。 方木笑了笑,继续说道:“控制别人,的确是一件让人沉醉的事情。而且,他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方木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特别是在他杀人的时候。” “这么说来,”邢至森吐出一个烟圈,“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恰恰应该是一个失去控制力的人。” 方木点了点头。 邢至森略略沉吟了一下,抬起头说道:“小丁,按照这个思路查查吧。重点放在师大的底层人员上。” 底层。这是个让方木反感的词汇。除了蔑视之外,还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所以当吴涵问及案件进展的时候,他在这个词上犹豫再三。 “无所谓啊。”吴涵倒是显得毫不在乎,“底层——这个范围可不小,够他们查一阵子的。” 方木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想,调查范围不包括学生……” “呵呵。”吴涵按住方木的肩膀,轻快地跳上楼梯,“你想得太多了。底层就是底层,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就是。喏,他也是。” 他指指正在走廊里扫地的唐师傅。 唐师傅最近在穿着上比较讲究,今天穿了件挺漂亮的呢子短外套,看起来年轻了几岁。看见吴涵的动作,他直起腰来问道:“啥事啊,小吴?” “没事,说你今天比较帅。”吴涵笑着,大步走开。 唐师傅嘿嘿地笑了,抻抻身上的外套。 正如吴涵所言,调查比设想的要困难得多。一方面,调查范围太大,经过初步统计,经济状况不佳的校内人员足有上千人;另一方面,调查对象对警方的工作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态度。这并不奇怪。经济环境已经让他们活得自卑又压抑,现在又被当作系列杀人案的调查对象,难免会爆发出不满情绪。 排查工作不顺利,这让丁树成整日满腹怨气。方木好几次给他打电话,都是说了几句就被粗暴地挂断。无奈,方木只好尽可能地打听调查的情况,以期获得一些线索。 吴涵给方木帮了不少忙。和其他人相比,他对于所谓的底层人员更加熟悉,特别是贫困学生和校工。方木很感激他,吴涵却认为这是在帮助自己。 “只有抓住他,才能彻底证明我是清白的。再说,”吴涵摸摸后脑勺,“他妈的,我也要报这一棍之仇。” 这天下午,方木和吴涵又跑出去打听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快晚上9点半了。两人在校外的小饭店吃了点面条,筋疲力尽地回到宿舍。寝室里只有祝老四一个人。看见他们进来,祝老四从桌边站起。 “你们回来了?” “你在啊,老四。”吴涵把书包扔到上铺,毫不客气地躺在祝老四床上。 祝老四嗯了一声,把头扭向方木:“老六,晚上有事么?” 方木端起桌上的半杯冷水一饮而尽,边擦嘴边说道:“没事,干吗?” 祝老四朝桌子上努努嘴:“今天,是陈希的……二七。” 方木这才注意到那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塞满了东西。敞开的袋口里,几沓纸钱隐约可见。 一股暖流涌上方木的心头。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冲祝老四笑笑。 “谢谢你,四哥。” 祝老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种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可以帮帮你。” 吴涵闻言,也坐了起来:“老四,你还挺细心的。” 祝老四冲吴涵咧咧嘴,扭头对方木说:“老六,我陪你去吧。” 方木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好。” 祝老四拎起塑料袋,又从桌子里摸出一支打火机,转身对吴涵说道:“三哥,你去么?” 吴涵摇摇头。 “我不去了。”他看看方木,压低声音说道,“别让他太激动。” 祝老四答应了一声,跟着方木走出了寝室。 走出宿舍楼的大门,方木有些不知所措。去哪里呢? 祝老四看出他的犹豫,轻声说:“去体育场吧,人比较少。”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覆盖着白雪的体育场上,却泛着清冷的微光。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苍茫,四周寂静一片。老四说得对,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祭奠场所。 两人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方木不想动,也不想说话,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只是垂着手站着。祝老四没有计较这些,他麻利地从塑料袋里往外掏着东西,一样样摆好。 方木看着祝老四的动作,忍不住说道:“四哥,看不出你对这些还挺在行的。” 祝老四笑笑:“本来是为了佟倩才学的,没想到能帮上你……”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祝老四干咳两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东西很快就准备好了。祝老四站起身来,小心地看着方木:“开始吧?” 方木沉默着,点了点头。 火烧了起来,很快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火堆。方木蹲下身子,感到扑面而来的,是丝丝缕缕的温暖,一如陈希的长发掠过自己的脸庞。 祝老四递给他一沓纸钱,方木接过来,投入火中。 火焰跳动起来,调皮得宛如不听话的孩子。方木看着纸钱在火中慢慢卷曲,化作一张张通红、闪烁的薄片,慢慢地粉碎,消散,仿佛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陈希,你还好么? 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南,某个安静的宅落,你正沉睡在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里。也许刚刚被父亲的大手抚摸过,也许刚刚被母亲的泪水浸湿过。你一如既往地恬静、温柔,默默地游荡在那个第一次睁开双眼的地方,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地方,第一次蹒跚学步的地方,第一次写下心事的地方…… 那么,请你回来吧,这个令你第一次心动的地方。 方木的眼中已经盈满泪水,跳动的火光弥漫成耀眼的一团,模糊却真切。陈希的笑脸在那团光晕中渐渐清晰。 淡淡细细的眉毛,清澈见底的眼睛,挺直俊秀的鼻梁,可爱俏皮的兔牙…… 你会保护我么? 对不起,对不起。 方木终于发出了不可遏止的抽泣。对不起…… 脸上温暖的触觉渐渐真切,仿佛一只手在缓缓轻抚。 要挺住啊。别让我担心…… 你微侧着头,眼中是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方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刹那间,指尖的刺痛让眼前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边传来祝老四低沉的声音: 我将我身,交与至亲。我将我魂,交与天地…… 空旷的操场上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混响,仿佛延伸至地平线尽头的清冷白色中,一个淡淡的身影正缓缓离去。 我将我思,交与尘世。我将我心,交与爱人…… 祝老四将最后一沓纸钱投入火中,随即垂首而立,低声诵读着,直到那一团火渐渐微弱,直至熄灭。 当最后一丝火星旋转着消失在北风里,体育场再次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方木依然半跪在那一片留有余温的雪地上,直到祝老四伸手把他拉起来。 “老六,我们走吧。”祝老四帮他拍掉膝盖上的残雪,“陈希一定能感受到你。她在那边,会很快乐的。” 方木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任由祝老四拉着,慢慢地向体育场的出口走去。来到围墙之外,他忽然挣脱了祝老四的手。 “四哥,你先回去吧。”方木用袖子擦擦脸上的眼泪,“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祝老四有些犹豫:“老六,还是回去吧。马上就要关寝了。再说,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我没事,四哥。”方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三哥帮我留个门。” 祝老四迟疑了一下:“那……那好吧,你自己小心点。” 方木目送祝老四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回头看看一片漆黑的体育场,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如同这里一样空旷。他用手在脸上使劲揉搓了几下,感到稍微清醒了一些,就走到看台上,坐了下来。 今天是个阴天,夜空被厚厚的云层遮着,既看不见星星,也没有月亮。黑暗中,体育场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舞台,呈现出谢幕后的一片死寂。 这个舞台上,上演了太多的故事。 贾连博和宋飞飞诡异无比又充满美感的死状。 在喧嚣的人群中,感受到死神的莫名恐惧。 当然,还有和陈希并肩漫步的那些美好夜晚。 它不动声色地见证了一幕又一幕戏剧。或恐怖,或迷惘,或幼稚,或甜蜜。有的角色死去,有的角色还在挣扎,有的角色始终在黑暗的角落里掩嘴偷笑。它依旧默默地卧在这个发生了太多事情的校园里,坚守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诉我,他是谁。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木警觉地回过头去,心下有些诧异:这么晚了,谁会来体育场? “谁?” 脚步声有所停顿,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你么,方木?” 是吴涵。方木松了口气。 吴涵快步走过来。 “你没事吧?” “没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老四告诉我的。”吴涵坐在方木身边,“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我有点不放心。” 自从陈希被杀,而吴涵仅仅被打昏后,关于死亡借书卡的说法不攻自破。WPO小组也失去了继续存在的理由。曾经承诺要彼此照应的小组成员们,在确保自身的安全后,似乎都不愿再提及这件事。渐渐的,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中,继续扮演着原有的角色。 始终在追查凶手的,只剩下方木和吴涵。 想到这里,方木默默地把手搭在吴涵的肩膀上。 这家伙瘦瘦的。可是,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让人感到踏实,可以仰仗。 “回去吧。”吴涵始终向四处张望着,“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小心点为好。” 方木点点头。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脚,跟着吴涵走出了体育场。 校园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方木和吴涵并肩走过那些光影交错的地方。方木注意到,吴涵的右手一直在衣袋里揣着,神色警惕。 有这样一个人同行,真的没什么可怕的。 走到宿舍楼下,方木试探着拉了一下大门。不出所料,门已经上锁了。他刚要伸手拍门,吴涵就拉住了他。 “别叫孙姨了,否则免不了挨一顿骂——我有钥匙。” 说罢,吴涵把大门拉开一条缝隙,手里捏着钥匙探进去。几秒钟后,他已经打开门锁,抽出了铁质门闩。 “走吧,动作轻点。”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宿舍楼,迈上台阶。刚要上楼,走在后面的吴涵忽然停住了脚步。 “嗯?” 方木站在楼梯上,回过身来,“怎么了,三哥?” 吴涵扭着头,盯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 “方木,你刚才没看见么?” 第21章 真凶 方木朝走廊另一端看看,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啊。”方木转身问吴涵,“你看见什么了?” “唔。”吴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 他耸耸肩膀:“走吧。” 方木应了一声,抬脚上楼。走到二楼缓台,他忽然意识到吴涵并没有跟在身后。扭头一看,吴涵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三哥?” 吴涵眉头紧锁,依旧盯着走廊尽头。几秒钟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对方木说道:“老六,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方木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急忙跳下楼梯,小声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上楼的时候,我好像在楼梯那里看到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 “嗯?”方木看看手表,“都快12点了,还会有谁出来啊?” “所以我觉得不对劲。”吴涵看看方木,“会不会……”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悄悄地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吴涵紧贴着墙壁,迅速却毫无声息地向楼梯靠近,方木紧跟在他身后,同时倾听着前后左右的动静。 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吴涵的右手从衣袋里抽了出来。一把大号折叠军刀赫然出现在他的手心里。 方木一愣:“三哥,你这是……” 吴涵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我出院之后买的。”他低声说道,“再遇到他,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被轻易放倒。” 吴涵把军刀打开。昏暗的灯光下,寒光闪闪的刀刃显得分外夺目。看见刀子,方木忽然感到莫名的紧张,手心里一下子沁出了汗水。 楼梯上没有人。吴涵朝身后的方木努努嘴,示意他跟着自己上楼。 刚刚爬到二楼,吴涵突然脸色一变,快速蹲下身来。方木见状,也急忙蹲下来,大气也不敢出。 几秒钟后,周围依旧是一片寂静。方木小心地探出身子,向楼梯上方张望了一下。 毫无异常。他转头看看吴涵。吴涵显然已经有所发现,紧锁眉头,双眼微眯,似乎在捕捉着某种声响。方木也侧耳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眼看着吴涵的表情越来越严峻,方木暗暗着急起来。 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终于,吴涵扭过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六楼。 六楼? 据方木所知,六楼只有一半房间住着学生,另一半暂时闲置。其中几间寝室用来当仓库,主要堆放杂物和清洁用品。为了便于管理,居住区和仓库被一道水泥墙分隔开来。而且,仓库这一侧的楼梯和走廊之间有一道铁门,平时上锁。方木和吴涵所处的楼梯,正是通往仓库的那一条。 这一侧并不住着学生啊,怎么会有人深夜上去? 方木正觉得奇怪,吴涵已经站了起来,猫着腰迅速向楼上跑去。方木来不及多想,起身跟上。 区区四层楼的高度,此刻却漫长得难以想象。运动鞋和楼梯发出的摩擦声仿佛比平时响了好几倍。方木向上跑着,眼前只有吴涵不断跳跃的背影。踏上五楼与六楼之间的缓台的时候,方木感到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随即,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平时紧锁的铁门,此刻,被打开了。 一瞬间,方木感到大脑一片混乱,似乎有无数个问号涌了进来。 谁打开了这扇门? 谁在半夜里悄悄地来到六楼? 他要干什么?或者…… 他已经干了什么? 这些问题让方木暂时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站在原地发愣。吴涵倒是很快回过神来,他轻手轻脚地登上六楼,仔细看了看门锁,又轻轻地推开,挥手示意方木上来。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进铁门,看见吴涵正蹲在走廊的拐角处,把头探出去,马上又缩回来。 方木背靠着墙壁蹭过去,刚要开口询问情况,就被吴涵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吴涵的脸色发白,五官也紧张得有些扭曲。他慢慢地站起身,一边留神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一边示意方木附耳过来。 “有一个人……进了最里面那个房间。” 方木一惊:“看清是谁了么?” “没有,只看到个背影,不过,”吴涵似乎在拼命思索着,“好像很眼熟。” 方木忽然感到嘴里干得厉害。 “怎么办,三哥,报警?” 吴涵想了想,小声说道:“别急,也许不是坏人。看看再说。” 说罢,他探出头去观察了一下,确认无人后,他走出拐角,冲方木摆摆手,小心翼翼地向走廊尽头走去。 吴涵在前,方木在后,悄悄走到那个房间门口。门关着,但是从门缝中能看见里面有些许微弱的光。吴涵把耳朵贴在门上,片刻,他直起腰来,冲方木无声地说道:“里面有人。” 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扑通扑通的声音冲击着他的鼓膜,仿佛一把大锤在走廊里敲击着。 吴涵看看方木,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把军刀死死地捏在手里,伸手在门上猛推了一下。 门被锁住了。但是推门的声音却让里面一片慌乱。有桌椅被撞翻的声音。 对方的慌乱似乎给了吴涵莫大的勇气。他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吼道:“保卫处的,开门!” 拍门声与呼喝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十分响亮。方木捏着拳头,全身颤抖着,似乎跃跃欲试,又似乎手足无措。 吴涵扭过头低声说道:“方木,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找点家伙来!”他指指斜对面的一扇门,“那里有废旧的桌椅,快去!” 方木应了一声,飞快地向那扇门跑去。 那是一间仓库,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旧物。方木找到一张旧桌子,连扭带踹,卸下两条桌腿,转身跑了出去。 吴涵接过桌腿,示意方木摆好姿势。 “听我指挥,冲进去!” 方木点点头,举起仿若千斤的桌腿,一边原地运气,一边紧张地看着吴涵的口型。 “一——二——三!” 话音未落,两人就一起发力,向门上猛踹过去! 随着哗啦啦一阵巨响,整扇门都被踹得翻倒在地。两人迎着扑面而来的大团灰尘,先后冲了进去。 还没等方木看清室内的情况,就听见吴涵大骂一声:“我靠,不好!” 说罢,他就看见吴涵直奔窗边而去。 方木的心一惊,跟着跑过去。他发现木制的窗框已经变了形,一扇窗户也不见了。窗台上到处是木屑和破碎的水泥块。吴涵趴在窗台上向下张望着,片刻,他把身子收回来,脸上是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 “他……他摔下去了……” “什么?”方木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急忙推开吴涵,把头探出窗外,只看了一眼,大张的嘴巴就合不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经钻出了云层,向地面抛洒着清冷的光。 楼下不再是漆黑一片。在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个四肢摊开的人! 方木吓呆了,怎么会这样? “你们干什么呢?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一阵愤怒的叫骂声从背后响起。正在发愣的方木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 披着外套,头发蓬乱的孙梅站在几乎被踹碎的门旁,怒气冲冲地喊道:“你们俩想干什么,造反呐?” 吴涵指指窗台,结结巴巴地说:“孙……孙姨,有个人……我们……” 孙梅不耐烦地挥挥手,大步走过来:“怎么了?” 刚把头探出窗外,她就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天啊!” 孙梅猛地转过身来,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指着方木。 “那……那是谁啊?” 这句话提醒了方木。他回过神来,起身向楼下跑去。 有些学生已经被巨大的声响吵醒,三三两两地聚在走廊里互相询问着。当方木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跑过的时候,诧异的目光纷纷投射在他身上。然而,方木已经察觉不到这些了,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 那个从六楼坠落的人,是谁? 狂奔到楼下,方木才想起铁门刚刚被吴涵锁住。他急得乱跳,徒劳地拽着那扇铁门,恨不得从门缝里钻出去。 好在吴涵随后就跑了下来。刚刚打开大门,方木就冲了出去,直奔那个人的坠落地点。 离那个模糊的人影越来越近,方木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他感到脚有些软,身子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是谁? 他还活着么? 在距离那个人三米左右的地方,方木站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 吴涵从身后赶上来,看见方木的样子,也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他跺跺脚,一步步走过去。 方木仿佛梦游似的,看着吴涵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人,低下头察看着。 “嗯?” 突然,他听见吴涵惊讶地叫了一声:“方木,快过来!” 方木抖了一下,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刚刚走近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方木就发觉他的身形很奇怪。仔细一看,他身上似乎穿着连体的紧身衣。 方木忽然想起了什么,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 他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终于在裤袋里发现了打火机。 方木急不可耐地连连拨动着。终于,一束小小的火苗出现在他手里。 眼前的一切被随之照亮。 周围满是玻璃碎片和木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头南脚北,四肢张开,呈仰卧状,被一扇断裂的窗户和散乱的绳索压着。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连体紧身衣,头上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头套。 那正是吴涵在《恶魔的盛宴》中的戏服! 方木的手颤抖起来,手中的火苗也随之不停摇晃。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狰狞的头套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方木看看吴涵,发现对方也在回望着他。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吴涵点了点头。 方木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抓住头套猛地掀开。 火光下,是唐德厚口眼大张的脸。 第22章 断线 今日凌晨0点11分,C市师范大学发生一起坠楼事件,坠楼者当场死亡。 死者唐德厚,男,汉族,现年51岁,生前系C市师范大学后勤处工作人员,负责管理男生二宿舍。经法医检验,死因为颅脑损伤和大面积内脏破裂导致的内出血,死亡时间为凌晨0点07分左右。 坠楼地点为男生二宿舍楼下东侧的一片空地上。现场所见:死者头南脚北,四肢张开,呈仰卧状。死者身穿黑色带金黄色条纹紧身衣,戴着一副头套,体表无明显血迹及伤痕。死者周围散落着一扇摔碎的木质窗户,窗户上绑有一根尼龙绳,另一头拴在死者的腰上。 经查,死者是从男生二宿舍六楼东侧的一间贮藏室的窗台上坠落的。该贮藏室缺损的一扇窗户与死者身边的窗户吻合,窗台上亦发现死者的足迹。通过以上证据,可初步判断死者当时意欲将绳子系在窗户上,从六楼攀爬而下。然而,早已腐朽的木质窗户无法承受死者的体重,发生断裂,死者遂坠楼身亡。 现场的目击者一共有三人,分别是法学院三年级学生吴涵(住男生二宿舍352室)、法学院三年级学生方木(住男生二宿舍352室)和男生二宿舍的另一个管理员孙梅。 据目击者吴涵讲,当晚,他和同宿舍的室友方木晚归。上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在走廊右侧有人影闪过。由于近期校内发生多起命案,两人遂前往察看。跟踪可疑人员登上六楼后,发现该人不仅打开了六楼的门,而且进入了东侧的一间贮藏室。两人合力将门撞开后,吴涵恰好目睹了窗户断裂的一幕,并发现该人已坠落楼底。上述证言与另一个目击者方木的描述基本一致。 据目击者孙梅讲,当晚,她和死者唐德厚在男生二宿舍值班。晚10时左右,唐德厚说自己头有点疼,要回宿舍休息,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临近午夜的时候,孙梅听到有人进入宿舍楼。由于吴涵提前打了招呼,所以她也没有在意。大约5分钟之后,孙梅出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叫喊声和砸门的声音。她以为有学生闹事,遂前往制止。登上六楼后,孙梅发现楼梯间的铁门呈敞开状态,并发现东侧仓库内有人在活动。孙梅赶到现场时,发现仓库的门已经被破坏,吴涵和方木手持桌腿,正站在窗前向下张望。发现有人坠楼后,孙梅立即通知了校保卫处和警方。 本案值得关注的地方有两处: 其一,死者唐德厚为什么要在深夜从六楼攀爬而下? 经过调查,死者所穿的黑色紧身衣和头套系话剧《恶魔的盛宴》中的戏服。俱乐部杀人案后,凶手连同这套戏服一并失踪。通过这一点,可初步确定唐德厚有重大作案嫌疑。 经查,唐德厚居住在本市。其妻五年前去世,所育一女远嫁南方,平时往来较少。唐德厚原系行政楼的值班人员(调查结果显示,佟倩在行政楼坠楼身亡当晚,值班人员正是唐德厚),后调至男生二宿舍担任管理员。由于学校在操场双尸案后加强了校园安全保卫工作,所以唐德厚就吃住在男生二宿舍四楼的一间空闲宿舍里。警方对唐德厚的住处进行了搜查,发现室内物品摆放凌乱不堪。同时发现大量暴力、色情书刊及女性穿过的内衣裤。如果这些证据显示唐德厚的性心理异常的话,那么在六楼仓库的搜查结果就颇耐人寻味了。 案发的六楼仓库共分为里外两间,均堆放了不少废旧床铺和桌椅。在里间的一张旧桌子里,警方发现了一个玻璃罐头瓶和一卷绳子。罐头瓶里残留约200毫升液体,经化验为乙醚。警方在罐头瓶上提取到了唐德厚的指纹数枚。同时,警方经过比对,发现那卷绳子和第一起杀人案中的死者周军脖子上的勒痕基本吻合,而且,与操场双尸案中捆绑女性死者宋飞飞的绳子可做同一认定。从上述证据来看,可初步断定唐德厚与师大的连环命案有关。 警方对唐德厚坠落当晚的案情还原如下:唐德厚在深夜穿上紧身衣并登上六楼贮藏室,应该是去取犯罪工具,并打算于当晚实施犯罪(因案发时校园内并无其他异常情况,可推断唐德厚的犯罪行为仍处于预备阶段)。被吴涵和方木发现后,唐德厚急于离开现场,在慌不择路中,他将绳子的一端拴在窗户上,另一端环绕于腰间,准备从六楼攀爬而下。然而,早已腐朽的窗户发生了断裂,唐德厚遂坠楼身亡。 其二,目击者吴涵和方木当晚做了什么? 调查中,警方除了认定唐德厚为系列杀人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以外,曾质疑过他的真实死因。原因在于,死者陈希是目击者方木的女友,唐德厚也曾在俱乐部将另一名目击者吴涵打伤。案发当晚,最后与唐德厚接触的正是这两人。而且,根据第三名目击者孙梅讲,当她在案发现场看见吴、方两人时,两人均手持桌腿。 会不会是方木和吴涵在发现了唐德厚是凶手后,为报私仇,将其打死或打伤,然后伪造了唐德厚坠楼身亡的假象呢? 警方再次对现场和死者的尸体进行了详细的勘验和检验,随后排除了二人的嫌疑。因为在案发现场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吴、方二人所持的桌腿上也没有发现血迹、毛发和击打所致的裂痕。此外,死者唐德厚的尸体表面没有钝器击打伤,其颅脑损伤系高空跌落所致。根据孙梅的证言,从听到呼喊和撞门声,一直到她发现唐德厚坠楼,期间不过短短的2分钟左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杀人(或伤人)及伪造现场实属不可能。住在一楼的学生被坠楼声惊醒后,其提供的时间与孙梅所述可相互印证。 综上,可认定唐德厚系本学期内发生的一系列命案的嫌疑人。在其准备再次犯罪的时候,因被人发现,逃跑时坠楼身亡。 鉴于犯罪嫌疑人已死亡,案件撤销。 方木和吴涵坐在邢至森的办公室里,听他告知案件的最后结论。听完,二人沉默了很久。 最后,吴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想到,居然是他。” 方木却始终盯着脚下的一块地面出神。良久,他抬起头来,看着邢至森。 “我能看看唐德厚的尸体么?” 邢至森想了想,点点头。 “可以。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那家伙被解剖过了,并不好看。” 法医室位于市公安局一楼。邢至森跟值班的法医打了声招呼,就带着方木走进了殓房。 “喏,那就是。”邢至森指指墙角的一张解剖台。 殓房里的温度很低,方木走向那张覆盖着白布的解剖台,身上越来越冷。 横躺着的唐德厚看起来比平时要长一些。方木的目光从裸露在外面的脚趾依次向上,最终停留在脸的位置。 方木伸手掀开白布,唐德厚被打开颅腔的头部露了出来。方木凝视着那张脸,似乎要从那早已失去光泽的双目中看出些什么。 突然,他猛地一扬手,那块白布被掀得飞到半空中,又缓缓飘落在殓房的地面上。 唐德厚丑陋的尸体展现在方木眼前。 青白色的躯干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标记,胸腹部已被剖开,切口被黑线胡乱地缝合好,摔断的胳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 方木反复打量着唐德厚的尸体,表情复杂。有解脱,有悲愤,有讶异,有恐惧。 更多的,似乎是疑惑。 邢至森始终看着方木,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你抓住他,请让我……” 一瞬间,邢至森似乎已经猜到了方木的目的。他悄悄地走到方木身后,刚要开口,就看见方木的手向唐德厚脸上伸去。 邢至森急忙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方木,你干什么?” 方木一愣:“我……”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家伙已经完蛋了。”邢至森压低声音说道,“再说,侮辱尸体是犯法的。” 方木立刻明白邢至森误会了他的意思。可是,这句话又仿佛提醒了他一样,一种巨大的悲哀猛然袭上心头,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方木和吴涵一路沉默着,慢慢走向公共汽车站。 还没走到站点,吴涵就看见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他小跑了几步,登上车扭头一看,方木还站在车下。 “还愣着干吗啊,快上来。” 方木犹豫了几秒钟,说道:“三哥,帮我请两天假。” 吴涵急忙问道:“你去哪儿啊?” 方木没有回答,只是向他挥了挥手,就向马路对面跑去。 J市。J大学的教室里。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如果把更多的时间用于帮助健康人而不是变态人格者,将会在较短的时间内取得更大的犯罪预防的收益。但是,对于变态人格者的研究与纠治,同样是犯罪预防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一个腰板挺直、眼神严厉的老人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学生们聚精会神地听讲,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旁听生。 方木一脸疲惫,眼睛却始终盯着讲台上的乔允平教授——省内最有名的犯罪学专家。 下课后,乔教授回答了几个学生的问题,收拾好讲义准备离开。这时,他发现还有个学生在旁边等着。 “你有什么问题么?”乔教授把讲义放回桌上,点燃了一支烟。 方木有点紧张,定了定神后,开口问道:“乔老师,如果一个人,男的,收集了一些女性的内衣裤,这能说明他有什么心理问题么?” “有这种可能。这是恋物癖的一种表现。” 乔教授上下打量着方木。 这大概是一个有些性心理异常的学生。尽力帮帮他吧,别让这孩子越陷越深。 乔教授刚要谈谈恋物癖的心理纠治问题,这个学生又开口了: “那么,这种心理会导致暴力行为么?比如杀人。” 乔教授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方木看乔教授的表情骤然变得严厉,心里有点害怕,小声说道:“就是随便问问。” 乔教授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有这种可能,但是很少见。如果伴随暴力行为的话,往往意味着他同时具有其他心理问题。不过,”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这种心理问题是可以纠正和治疗的。所以,也不必太过焦虑。” 方木点点头:“嗯,我懂了。” “你不是我的学生。”乔教授打算问个究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个系的?” 方木犹豫了一下:“我不是这个学校的。我是C市师大的。” 乔教授更吃惊了:“C市?你跑了一百多里地就是为了问这个?” 方木没有回答,鞠了一躬之后就匆匆地跑掉了。 坐在返回C市的长途客车上,方木倚着车窗,感觉额头一片冰凉。这凉意让他的头脑清醒无比。 虽然所有证据都把作案嫌疑集中在唐德厚身上,可是始终有一个问题没能搞清楚:他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几天来一直萦绕在方木脑海里的问号。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究竟是什么驱使唐德厚连续杀死了五个人? 仇恨?抑或性欲?还是某种无法言明的疯狂的内在冲动? 警方在唐德厚的住处搜出了大量的女性内衣裤,这说明唐德厚的性心理的确存在问题。但是,方木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和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在一切表象背后,还存在着某些尚不为人知的事实。 也许乔教授说得对,唐德厚可能还有其他心理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方木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些陌生的街道与建筑,一种身在异乡的强烈孤独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有些想念那个百里之外的寝室了。 傍晚时分,方木才回到师大。他一边揉着饿得发疼的肚子,一边疾步迈上二舍门前的台阶。 正低着头往楼里走,方木的余光中突然出现了一团跳动的红色。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走廊里。 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方木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地面上有几个用粉笔画出的方格。 小女孩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水,在格子上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方木的心里有些纳闷。这是男生宿舍,哪里来的小女孩呢? 不过,她活泼的样子倒是挺可爱的。方木笑笑,走过去,佯装严肃地问道:“你是谁呀?” 小女孩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被方木的问话吓得哎呀一声,跳到了格子外面。 “都怪你!”小女孩气鼓鼓地嘟起嘴,“我就差这一格了。” “小家伙,这里是男生宿舍。”方木忍住笑,板起面孔,“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小女孩不甘示弱,叉着腰质问方木,“我妈妈不在,我现在是二舍的管理员。” 哦。方木明白了,这是孙梅的女儿。 他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先说你叫什么。”小女孩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我妈妈说了,陌生人不许进来。” “我叫方木。” “哦,我叫廖亚凡。”小女孩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芒,“你是大学生么?” “是呀。” “上大学好玩么?” 方木的笑容有所收敛。大学校园的生活的确丰富多彩,然而,这仅仅是对那些活着的人而言。 “好玩。” “哦,那我也想上大学。”小女孩打量着门廊,“这里可真大,怪不得叫大学,比我们红旗街小学大多了。” “那你就好好学习,将来考到这里来。” “行!”小女孩用力点点头,随即又愁容满面,“还得过好久才能上大学呢。” 她扳起指头,认真地数着:“一年、两年、三年……” 方木笑起来:“差不多十年吧。” “要那么久啊。”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那时我还会再遇见你么?” “可能吧。” “嗯。”小女孩看着方木,“到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可不许再吓唬我啊。” “好。”方木拍拍小女孩的头,“你继续玩吧,叔叔要回寝室了。” “嗯,叔叔再见。”小女孩乖巧地应道。 方木转身走上楼梯,迈过两级台阶,忍不住又回头望去。 昏暗的走廊里,小女孩仰头看着方木,脸上是纯真无邪的笑容。 寝室里热闹非常。一进门,方木就看见大家围在桌前忙活着。王建也在,正连撕带咬地扯开一袋烧鸡的包装。 “呵呵,你回来了?”祝老四挥挥手里正在切片的半根香肠。 “你们……这是干什么?”方木吃惊地问道。 “给你和老三庆功啊。”老大一边搅拌着手里的凉菜,一边打量着方木,“等你好半天了。” 吴涵把一包花生米倒进饭盒盖里,轻声问道:“去哪儿了,没事吧?” 方木笑着摇摇头。 吴涵冲他挤挤眼睛:“没事就好。估计你今天能回来,大家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呢。” 门忽然被撞开,老五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军大衣胸前鼓鼓囊囊的。 “快……快接我一把。” 老二急忙走过去,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几瓶啤酒。 “王建,小卖部里没有白酒,你就凑合着喝点啤酒吧。还有这个,接着。” 老五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烟,甩给王建。 王建接过来,笑着问道:“没遇上孙更年吧?” “在楼下碰到了——幸亏我灵活机警。”老五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妈的,赶上八路军通过鬼子的封锁线了。” “千万别让她知道我们在寝室里喝酒,否则就麻烦了。” “没事!”老大搂住吴涵的肩膀,“有老三在,我们怕什么!” “咳,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吴涵一拍脑门,“我今天晚上值班,差点忘了。” 祝老四赶忙说:“那快点开饭吧,让三哥吃点再去值班。” 酒菜很快就摆好了。352寝室的所有男生加上王建围坐在桌前。大家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决定让老大先讲两句。 “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集会。”老大拿腔拿调地说着,下面的兄弟们开始发笑。 “一是为了给两位勇擒凶手的——不对,不能算勇擒——应该怎么说呢?”老大端着酒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应该说勇逼凶手跳楼!”祝老四脱口而出。 “切!”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吴涵笑呵呵地看着大家:“就算勇斗吧。” “嗯,对——勇斗。”老大清清嗓子,“为我们寝室两位勇斗凶手的英雄庆功;二来,也为这个倒霉的学期终于画上句号。来,大家干杯。” 一阵玻璃酒瓶碰撞的清脆声音后,老大抹抹嘴,发现方木还坐着发愣。 “老六,怎么了?” 方木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大家都盯着自己,急忙笑了笑。 “我?没事啊。” 王建看看方木:“你脸色不太好。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别喝了。” “哦,没关系。大家喝酒。”方木举起啤酒瓶,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酒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他们似乎要在今晚把所有的阴影都一扫而空。大家推杯换盏,互相拍打,大声谈笑着。 祝老四似乎特别兴奋,这会儿拉着老大讲笑话,转眼又要跟王建划拳。 “你小子,怎么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王建烦他不过,抱怨道。 “呵呵,我知道。”吴涵向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他也在死亡借书卡上。老唐完蛋了,他自然就安全了。” “切!”祝老四脸一红,忙申辩道,“我压根就不相信有什么死亡借书卡!” “你怎么知道没有?” “那不明摆着么,陈希死了,你却没事……” 老五在桌子下狠狠地踢了祝老四一脚,同时向低着头喝酒的方木努努嘴。 祝老四心知失言,马上住了嘴。可是方木始终盯着桌面,一口口灌着酒,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老大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 “老三,给兄弟们讲讲那天晚上的情形。” “好。”吴涵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又详述了一遍。 大家听了,感慨不已:“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咳,”吴涵喝了一口酒,“当我知道是老唐的时候,我倒不意外。这老东西表面上看起来挺老实的,手狠着呢。有一次宿舍楼组织灭鼠,我亲眼看见他用铁锹把一窝老鼠拍了个稀烂。我心想拍死就完了呗,他好像中了邪似的拍个没完。那血和肉,溅得到处都是。” “我靠!”大家都作恶心欲吐状。老大又故作高深地说道:“暴力倾向。这就是暴力倾向啊。” 祝老四忽地站起来,咬开一瓶啤酒,举起来说道:“三哥,方木,我敬你们一杯。” 他顿了一下:“老六,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替佟倩报了仇!”说完,祝老四一仰脖,小半瓶啤酒转眼下了肚。 一直沉默不语的方木见状,急忙也站起来。可是刚端起酒瓶,他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向后倒去。 方木在厕所里吐得撕心裂肺。祝老四和王建搀扶着他,其他人忙前忙后地端水、拿毛巾。 剧烈的呕吐之后,方木感觉头晕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天旋地转中,他听到吴涵说“好好照顾他,我去值班了”,随即,就感到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两下。 他迷迷糊糊地去抓那只手,却抓了个空。 祝老四和王建搀扶着方木慢慢地往回走。走到楼梯口,方木却忽然来了力气,挣脱了他们的手。 “你们回去吧。我想……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两个人面面相觑。王建正要出言相劝,就被祝老四拉住了。 “早点回来,兄弟们等着你。”说罢,祝老四冲王建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开了。 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方木扶着楼梯,勉强站直身子。 头还是晕晕的,不过他还能辨清方向。方木看着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光下,那里显得深不可测。方木打起精神,摇晃着向前走去。 方木爬上六楼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楼梯上还围着蓝白相间的警戒带,门依然没有上锁。现在这种情况,是不会有学生跑到这里来的。 方木拉开门,六楼黑暗的走廊呈现在眼前。他把手按在墙壁上,向前走了几步,很快摸到了电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走廊里洒满了昏黄的光。方木看看那间门户大开的仓库,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唐德厚坠楼身亡之后,方木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站在门口,环视着堆满杂物的室内。良久,他迈动脚步,走到里间又走出来,最后站在仓库的中央。 他凝视着面前那扇依然洞开的窗户,不时感到有寒风扑面而来。脸上的汗水被风吹干,冷得发疼。 方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事物既清晰又稳定。 凶手的身份已经查清。虽然他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唐德厚在半空中忽然失重,眼睁睁地看着那扇窗户扭曲、断裂,最后呼啸而出的时候,是否感到了背后越来越近的大地? 就像佟倩感受到的那样。 如果把这话说给祝老四听,他一定会感到复仇的莫大快意。 可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 方木觉得有些累。他弓下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眼睛依然盯着那扇窗户。 在此之前,方木曾经无数次幻想跟凶手狭路相逢。他甚至设想过置对方于死地的种种残忍手段。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排遣他对凶手刻骨铭心的仇恨。 那天晚上,当他和吴涵冲进仓库的时候,如果唐德厚还没来得及翻出窗外,他会毫不犹豫地用手中的桌腿打死他。然而,当方木在公安局看到唐德厚的尸体,心中除了疑惑,还是疑惑。他甚至无法把眼前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和那个在舞台上高举斧头的人联系在一起。 方木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一直维系在他和凶手之间的那条线索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在唐德厚的尸体上验证自己长期以来的猜测。可是他也明白,即使邢至森不阻止他,他也不会得到那个答案。 方木闭上眼睛,竭力想在空气中捕捉到任何一丝残存的信息。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心中仍是一片虚空。 人死如灯灭。难道那条线索,也随着唐德厚的死而断裂? 凌晨2点,方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寝室。 他轻手轻脚地拧开门,却发现大家都围坐在桌前。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插在啤酒瓶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 “你这厮,总算回来了。”老二打着哈欠说。 “你们这是干吗?”方木莫名其妙地问道。 “都等你呢。你没事吧?”老大问。 方木心头一热,咧咧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睡吧,老六。早点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老五说。 方木点点头,坐在床边,慢慢脱下外套。 “你们……也都睡吧,别跟我熬着了。”方木把身子调转过去,眼圈开始发红。 没有人动。 王建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走过去递给方木。 方木头也不回地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哥们儿,一切都过去了。” 王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论是对谁,你都算有个交代了。别老是跟自己过不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想……” 王建顿了一下:“陈希也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方木躲在阴影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床单上。 是啊,都结束了,你又何必苦苦纠缠呢? 普通人的生活多美好。无忧,无虑。干吗要让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改变自己? “老六,挺住。”是祝老四的声音。 老五摘下随身听的耳机,外放的音乐顿时响彻整个宿舍。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好的,坏的。开心的,悲伤的。感激的,憎恨的。统统都消失在这夜空中。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方木抬起头,突然大声唱起来: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 仿佛有人指挥一般,在他的身后骤然响起一片歌声:谁明白我—— 凌晨2点,六个男孩在破旧安静的男生二宿舍声音嘶哑地齐声高唱: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方木不用回头,就知道在他的背后—— 脸涨得通红的老大、脖子上青筋鼓起的老二、嘴巴大张的祝老四、只穿着内裤在床上乱蹦的老五、一脸凝重的王建。 你们,所有人,谢谢。 第23章 水箱 校园里又恢复了平静。 历经数场劫难后,这平静显得弥足珍贵。学校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并邀请警方派员到场说明情况。吴涵和方木自然也在参会之列。 会议当天,方木以生病为由,在寝室里躲了一下午。他并不是害羞,只是不愿意一遍遍回忆那些事而已。 吴涵在会上的发言相当精彩,给本学期狼狈不堪的学校或多或少地挽回了一点面子。校方很满意,大大地表扬了吴涵一番,并许下一个保送研究生的名额。 室友们都替方木失去这个机会感到可惜,否则他也能免试读研。王建则始终处于沉思状态。方木估计他是在感叹当晚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场。 其实方木很想告诉他,那种经历,还是一辈子都不要有才好。 保研,的确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情。可是方木宁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尽管如此,吴涵能够保研,方木还是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三哥得偿所愿。况且,这一切是用他的勇气和坚持换来的。如果不是他的机警,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死在唐德厚手里。 方木和吴涵不可避免地成为校园里的焦点人物。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吴涵保持着一贯的从容淡定,方木却显得有些尴尬。他并不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特别是当他想到这种荣誉的代价的时候。 他开始无比怀念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候多好。不用担心丧命,不用时刻去观察身边的人物,可以冲对面的漂亮女孩吹口哨。 自然,也不必在深夜里,因为想到她的名字而让自己痛彻心扉。 也许王建说得对,陈希也希望我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爱你,但是我会忘记你,忘记一切。像半年前那个没心没肺的男生那样,简简单单地活下去。 几天后,期末考试如期而至。 相对于这学期的种种遭遇,考试这个词似乎陌生了许多。当方木再次拿起书本的时候,竟有一丝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最后的几天里,方木终于让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连开了几天夜车,他总算把前几科考试对付下来。高分是不可能的了,及格估计没什么问题。 今天是最后一科考试,环境法。 教室里坐着脸色或从容或忐忑的学生。有的人还在临阵磨枪,嘴里念念有词,反复翻看着手里的复习资料。胆子稍大些的,已经开始在桌面上偷偷地留下记号。 方木本来就抱着及格即可的态度,心里还算轻松。他看看手表,离开考还有10分钟。方木决定去一下卫生间,也好轻装上阵。 一进厕所的门,就看见祝老四站在一个隔间里,踮着脚往水箱上放东西。 “干什么呢?”方木大喝一声。 祝老四被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东西也扑通一声掉进了水箱里。 他回过头来,一看是方木,立刻小声咒骂道: “靠!你他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辅导员呢。” “你这个死胖子,鬼鬼祟祟地干吗呢?” 祝老四踩着水管把掉进水箱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本环境法教材,已经被水浸湿了。 “你这厮!看看,搞成这样。”祝老四抖抖书上的水珠,“妈的,凑合着用吧。” 他把书小心地放在水箱沿上,跳下来,走到隔间门口,上下打量一番,又上前调整了一下摆放位置。 祝老四拍拍手上的灰尘,看见方木正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嘿嘿地笑了。 “怎么样,看不懂了吧?”他指指放在水箱上的书,“没有人会注意那个地方。考试的时候,我把不会的题记下来,然后就说自己要上厕所,趁机……高明吧?” “真服了你。”方木扣好裤子,“我要是你,干脆找个塑料袋,把书装在里面扎好,直接扔水箱里,那不是更保险?” “对啊!”祝老四恍然,“还是你比较狡猾——老六,有塑料袋么?” “靠,你个死胖子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方木捶了祝老四一拳,“快走吧,要考试了。” “好办法,下次一定听你的。”祝老四一脸惋惜的表情。 环境法是方木最不喜欢的一门课程,平时也学得马马虎虎的。尽管试题并不难,方木还是直挠头。所幸王建就坐在他身边,这家伙倒是下笔如有神,写得飞快。方木一边搜肠刮肚地答题,一边寻找机会偷瞄王建的试卷。 开考不到半个小时,祝老四就举手申请去卫生间。获得批准后,这厮居然去了十分钟还不回来。监考老师不耐烦了,边嘀咕边走出教室。 “这小子是不是掉厕所里了?” 352宿舍的男生们相互看看,乐了。 不到一分钟,祝老四就被押解回来。走到方木桌前,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小声说道:“妈的,未遂。” 方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今天还算幸运。两个监考老师都是系里出了名的好脾气。尽管学生们小动作不断,两位好好先生始终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在王建的帮助下,方木很快答完了大半张试题。他在心里盘算一番,及格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就索性放下了笔。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20分钟的时候,祝老四又举手说要上厕所。监考老师撇撇嘴,挥手放行。这厮就像得了赦令似的一溜烟跑出去。几分钟后,祝老四面带微笑,欣欣然归来,冲方木打了个V字手势。 考试结束后,彻底解放的男生们一路打闹着回宿舍。作弊得手的祝老四更是神采飞扬。方木踢了他一脚,笑着问道:“死胖子,你怎么搞的,第一次去翻书未遂?” “咳,别提了。我兴冲冲地跑进厕所,没想到那个隔间里居然有人。等啊等啊,好不容易出来了,靠,居然是辅导员。要不是监考老师来找我回去,我还真说不清楚呢。” 大家哄的一下笑开了,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考试完毕,归心似箭的室友们开始忙碌起来。方木没什么事做,就坐在床上看大家收拾行李。每个人都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马马虎虎地往行李箱里塞着东西。 一方面是因为思乡心切;另一方面,恐怕是因为本学期发生的数桩惨案。每个人似乎都急于逃离这个不祥的地方。 老大收拾好行李,打声招呼就匆匆奔向火车站。随后,老二和老五也先后告辞。祝老四和王建去买火车票。吴涵也不在——寝室里就剩下方木一个人。 突然安静下来,方木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这个学期到此结束,接下来的就是无所事事的寒假。然而,方木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轻松。 他站起身来,在寝室里来回踱着步子,走到镜子前,站住了。 里面是一个头发蓬乱、面色苍白的人。 你什么时候学会深锁眉头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握紧双拳了?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开始放射冰冷的光芒? 你的肩膀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负载累累? 我叫方木,你呢? 电话铃响了,方木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的,妈妈,我这就回家。” 家永远是最让人放松的地方,家宴永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菜。 也许是由于方木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妈妈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方木吃得很香。这段时间以来,他似乎已经失去了品辨食物的能力,上次有这么好的胃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正吃着饭,电话响了,是祝老四打来的,问方木寝室里煮面的小锅放在哪里。方木告诉他在自己的床下,又问:“你们在干什么?” “呵呵,我和王建明天回家,今晚准备涮火锅吃。” “在寝室涮火锅?小心被人举报。” “没事,楼里只剩我们几个了,再说三哥今晚值班,有他罩着,没问题。” 电话那边传来王建的声音:“方木,一起来啊?” 方木呵呵地笑了:“不了,你们吃吧。注意点安全,明天一路顺风。” “好,过年的时候给你打电话拜年。” 吃完晚饭,妈妈在厨房洗碗,老爸在录像机里塞了一盘成龙的《我是谁》,热情地招呼方木一起看。这部片子方木早就看过了,看老爸兴致这么高,就坐在沙发上陪着他。 好像所有的男人都有点暴力情结。老爸盯着那些飞车、爆炸、枪战镜头,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成龙和几个特工在办公室里打成一团的时候,妈妈在厨房喊老爸帮忙灌开水。 “小木去。”老爸眼盯着屏幕说。 妈妈挽着袖子从厨房探出头来:“小木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别折腾孩子——老东西你来。” 老爸不满地嘟哝一句,起身去了厨房。 灌完开水回来,那段打斗场面已经结束了。老爸连说遗憾,方木就拿起遥控器,按了倒带键。 画面滑稽地倒退起来,成龙戴着手铐,漂亮地从双手间跳过。 老爸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时赞叹成龙的身手矫健,却没有注意到方木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老爸正看得开心,冷不防方木一把抓起遥控器,按下了倒带键。 “你干什么?” 方木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屏幕。 那一场戏中,成龙的双手被手铐反剪在身后,他在连续踢倒几个特工后,纵身从自己的双手间跳过——双手回到了身前。 画面倒退。成龙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只不过完全相反——纵身一跳后,身前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方木反复看了几遍,直到被大声抗议的老爸抢走了遥控器。 原来,自己反剪双手并不是很难,只要你够矫健。 那双脚呢? 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不想了不想了。方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录像带上。 天台上,成龙大战两个打手,场面精彩无比。 塑料扣绳。 只要把尖细的一端插入另一端的小孔,稍用力拉就可以把手脚绑住。 现场报告中提到,这是一种非常简易却能够把人牢牢捆住的方法。 捆别人容易,捆自己同样容易。 方木的心开始狂跳。 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怎么可能去怀疑他?凶手是唐德厚。没错,是唐德厚。 可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真的是我曾经“看到”和“听到”的那样么? 方木坐在沙发上,记忆中的片段开始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 他对方木说走廊里有人一闪而过…… 他和方木蹲在楼梯上,他说听到那个人上了六楼…… 破门而入后,他说看见有扇窗户被拉断了…… 一切都是他“看见”和“听见”,而我,也以为自己同样“看见”和“听见”了。 其实,当晚发生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难道…… 一瞬间,方木身边的所有事物仿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和身下的沙发。眼前仿佛是一片苍茫的雪白,紧接着,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在浓雾般的白色中若隐若现。 如果他与这些命案有关,那么,他要置唐德厚于死地的原因只有两个:其一,他和唐德厚是同伙。元旦头天,唐德厚杀死了陈希,而他则躲在厕所里伪造自己被袭击的现场。后来,他为了灭口杀死唐德厚。问题是:他用什么方法逼唐德厚越窗而逃? 其二,凶手就是他一个人。他了解周军的生活习惯,而且,佟倩在行政楼加班的事情他也知道。可是,演出那天,他在厕所被发现的时候,全身只穿着内裤。现场没有发现紧身衣和头套。他把它们藏到哪里了呢? “……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地方……”祝老四得意扬扬地向方木炫耀。 厕所的水箱。 方木的手心开始出汗。 这么说,他完全可以把紧身衣和头套藏在水箱里,那的确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死唐德厚,唐德厚摔死的时候为什么会穿着那套紧身衣? 一个又一个问号跳跃在方木的脑海里,方木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 是他!他一定与这一切有关! 不,不是他!你当时也在俱乐部里,那个高举斧头的人不是他。 老爸注意到方木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方木冲老爸摇摇头,勉强笑笑。 不,我在胡思乱想。停止这些疯狂的念头。马上停止! 老爸大为紧张起来:“不舒服就赶快说,严重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当我察觉到舞台上的人的真实意图的时候,我没有立刻采取行动。 来不及了。陈希死了。 今晚只有他和老四、王建在宿舍楼里…… 不,即使一切只是错觉,即使失去他的友谊,也不要“来不及”! 方木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翻出邢至森的名片,随即扑到电话机前。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他连拨几遍,仍然无法接通邢至森的手机。他再拨邢至森办公室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方木摔下话筒,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他想到某件事,又拨打了宿舍的电话。 话筒里是单调的等待音,也没有人接听。 他们去哪里了? 还是……出事了? 要不要报警? 方木的手已经伸向了按键,犹豫良久,还是放下了话筒。 也许,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方木回到沙发上重新坐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节目上。可是,几分钟过去,他的眼前仍然是一片虚空。 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是他! 不,不是他! 墙上的时钟忽然当当地响起来,方木仿佛受了惊吓一般跳起来,他转身看过去,已经夜里10点了。 回过头来,方木看见父母惊讶的目光。 “小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妈妈开口问道。 方木犹豫了一下,起身拿起外套。 “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他必须要去学校看看,否则自己今晚不会平静。 在人影寥寥的大街上,方木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希望,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第24章 谢幕 两个小时前。 女人看看墙上的时钟,8点了。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活,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气温很低,隐约能听到寒风呼号。女人微微地哆嗦着。锁好门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抱着肩膀转身迈上楼梯。 刚抬起头,她就看见男孩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半分钟之前,那里还是空空如也,男孩仿佛从天而降。 他的眼神专注且温柔,一如曾经。 女人的心境却有很大的不同。最近,女人对他总有点怕。这样的夜,这样的目光,女人感到有些心慌意乱。一丝红晕悄悄爬上脸颊。她用手拢拢头发,垂着眼睛走上楼梯。 走到男孩面前的时候,他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即使低着头,女人也能感觉那目光在自己脸上的温度,好像一只只小蚂蚁缓缓爬过,痒酥酥的。女人想绕过去,刚踏上一节台阶,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揽进怀里。 “啊——”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你干什么?别让人看见。” 男孩固执地拥紧了怀里的女人。女人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无法脱离他的怀抱。 这蛮横的举动反而让她的心底涌起一丝温存,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两只手也抚上了男孩的肩膀。 男孩把头埋在女人的怀里,闭上眼睛,用力嗅着女人的气息。女人低着头,能看见男孩的睫毛和不断翕动的鼻翼。 就像一个不愿离开妈妈身边的小动物。 胸前被男孩的呼吸弄得热热的,女人的心彻底软下来。她把手放在男孩的头上,一遍遍抚摸着。 我知道你还是舍不得我。 倘若如此,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就值得。 两个人,一上一下,依次站在台阶上,仿佛雕塑般紧紧相拥,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几乎嵌进对方的身体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黄色光芒。 紧闭的铁门外,夜色阑珊,狂风再起。 352寝室里,一个煤气罐摆在宿舍中央。桌子上摆着羊肉、鱿鱼、粉丝、牡蛎肉和几瓶啤酒。一口小铝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祝老四蹲在地上忙活着,身边是择好的生菜、油菜和香菜。 有人敲门。祝老四一跃而起,手放在煤气罐的开关上。 “谁?” “我。” 祝老四松了口气,上前扭开门锁。吴涵拎着一个塑料桶走了进来。 “靠,我以为是孙更年呢。” “没事,她在楼下看电视剧呢,《无悔追踪》,看得正来劲,不会上来的。不过你们小点声啊。” “放心吧,有事还有你罩着呢。”祝老四指指吴涵手里的塑料桶,“这是什么啊?” “汽油。”吴涵弯下腰,把塑料桶塞进床底,“明天我擦擦自行车的零件,油垢太厚,都骑不动了。” 他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打量着桌子上的盆盆罐罐:“呵,好吃的不少啊。” 门忽然被撞开,王建龇牙咧嘴地走进来,手里是一盆还在滴水的青菜。 “妈的,水太凉了。”他把饭盆扔在桌上,凑到小铝锅前取暖,“今天真冷啊。” 吴涵说:“天这么冷还喝啤酒?等着。”说罢,他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两瓶白酒。 “一个老乡给的。喝这个吃火锅,多过瘾。” “呵呵,好。”王建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呵,度数挺高的,我喜欢我喜欢。” 他迫不及待地拧开瓶盖:“吴涵,你也别走了,一起吃点。” “我……”吴涵看着桌上翻腾的火锅,似乎有点动心。 “哈哈,你装什么矜持啊。”祝老四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按倒在椅子上。 吴涵的脸上露出笑容:“好!” 在寒冷的冬夜里,关起门来吃火锅的确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尤其当你想到一顿饱餐、一场宿醉、一夜美梦后就能奔赴阔别已久的家,那铝锅里就更翻腾得让人愉快,让人渴望,让人迫不及待了。 一瓶白酒很快见了底。祝老四的舌头变得像煮得太久的鱿鱼一样硬。王建比祝老四强不了多少,兴致却依旧很高。推杯换盏中,第二瓶白酒也被消灭了大半。 “下学期,我就能回基地班了……”王建眼神发直,哆嗦着在锅里捞了半天,什么也没夹住,咂了一下筷子头,又灌下去一口白酒。 “呵呵,那要恭喜你啊。”吴涵也喝得脸色发白,重重地和王建碰了一下杯子。 “恭喜!”一直傻笑的祝老四冷不丁喊了一句,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哈哈!”王建一把揽过祝老四的肩膀,“这学期,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们!我想好了,我不会搬回原来的寝室,还住在你们对门!” “那就对了。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祝老四趴在桌子上,伸出一只手去拿酒瓶。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就停下来。几秒钟之后,他把脸埋在臂弯里,居然睡着了。 “哈哈,你也不行啊,老四。”王建嚼着花生米,用力推搡着他。祝老四嘟囔了两声,鼾声再起。 “别说他了,我也不行了。”吴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得去趟厕所。” 他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外,只留下王建在背后叨咕着:“你怎么回事啊,去了三趟了。” 吴涵冲到卫生间,边走边用手指在喉咙里挖着。还没走到便池边,刚刚喝下去的酒和食物残渣就从嘴里喷涌而出。 吐完,他不等呼吸平复,再次把手指伸进喉咙。反复几次,胃里已经是空空如也。 吴涵把头抵在卫生间的墙壁上,感觉冷汗一点点从额头上冒出来,食道仿佛被折断了似的疼,胃里也火烧火燎的。 片刻,他直起身来,走到水池边,撩起冰冷的水,在脸上足足洗了五分钟。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惨白如纸的脸上已经毫无醉意。 他慢慢地走回352寝室,在门口的时候,又变得脚步踉跄。 一进门,吴涵就知道装醉已经毫无必要。祝老四趴在桌边,早已鼾声如雷。王建躺在下铺的床上,即使悄无声息,也看得出醉得不轻。 吴涵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从王建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吸完了大半根烟后,吴涵把烟头凑在煤气灶上,直到它化作一堆灰烬。 他站起身来,看着祝老四和王建,表情复杂。然而,他的眼睛里投射出一束光,渐渐变得决绝。 突然,他麻利地行动起来。 先关掉煤气,然后从床下把那只塑料桶拖出来。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弥漫在宿舍里。 “唔……”祝老四忽然艰难地抬起头来,向吴涵伸出一只手。 吴涵面无表情地把那只手打开。祝老四的手重新跌落在桌子上,很快一动不动了。 吴涵关掉了电灯,然后在黑暗中拖过一只凳子,踩在上面拧下了灯泡。他在桌子上小心地把灯泡打碎,又重新拧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在宿舍里环视一圈,然后伸手拔掉了煤气罐的导气管,把煤气罐的开关拧开至最大。 最后,他把门带好,走了出去。 吴涵背靠墙壁,站在黑暗的走廊里,静静地等待着。 大约半小时后,他看看手表,随即打开352寝室的门。几乎是同时,一股浓烈的煤气味扑面而来。他轻声笑笑,把门虚掩好,转身迅速下楼。 女人盯着电视,手里忙活着毛线活,心思却在时钟上。都10点多了,他怎么还不下来? 一不留神,手里的毛衣织串了行。女人不无懊恼地拆开重织。 过几天他就要回家过年了,一定要赶在他离开之前织好这件毛衣。想到他穿着自己亲手织的毛衣,一丝微笑浮现在女人的嘴角。 终于,一切都过去了。希望好日子快点来吧。 门忽然被推开了,男孩走了进来,一声不吭地进了里屋。 女人忙把毛衣放在桌上,心里却在偷偷地笑。这么久了,一直都提心吊胆的。今天晚上可以好好温存一下了。瞧,他都等不及了。 女人捋捋头发,脸上开始发烧,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充满渴望。 真不害臊。女人笑骂了自己一句,定定神,拉开了里屋的门。 男孩坐在床边,面色阴沉。看到他的样子,女人一怔,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男孩叹了口气:“咳,别提了,我们宿舍那两个人,在寝室里用煤气罐吃火锅。” “这还了得!”女人一下子跳起来,“要是让保卫处知道,要扣我奖金的!” 男孩无奈地摊开手:“没办法,我们是一个寝室的,我说了他们也不听。” “我去看看!”女人快步走了出去,心里咒骂着那两个搅和了一个美好的夜晚的臭小子,“这帮小兔崽子,太不像话了!” 女人疾步跑上三楼,气冲冲地直奔352寝室。一推开门,室内漆黑一片,刺鼻的煤气味差点让女人窒息。 “你们干什么呢?” 女人捂住鼻子,伸手按下了电灯开关。 方木刚刚走进校门,就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他一怔,马上意识到爆炸声正是来自二舍的方向。 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沿着空无一人的校园小路发足狂奔。还没跑到楼下,他就已经看见了…… 传说中永远不会失火的二舍,此刻被包围在一片火焰与浓烟中。 看得出,起火点在三楼左侧。 方木开始全身颤抖。那正是352寝室的位置。 他来不及多想,径直向楼门跑去。 门被锁死。方木一边用力捶打着铁门,一边大声叫喊着。然而,门内依旧死一般沉寂,毫无声息。 方木急得乱转,四下张望着。突然,他看到了楼下的自行车棚,立刻疾奔过去。 他跑到自行车棚前,估测了一下高度,然后倒退了几步,助跑,跃起,伸手抓住了棚顶,用力一撑翻了上去。脚下的塑料棚顶发出危险的咔嚓声。可是方木顾不得这些,几步跨过去,登上二楼窗台。用手推推,窗户从里面闩住了。方木没有犹豫,用手肘敲破玻璃,打开窗户,终于跳进了二舍。 二楼走廊里的烟雾尚薄,能隐隐看见三楼的火光。方木用袖子捂住嘴,快步向二楼左侧跑去。 踏上三楼的缓台,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之中还夹杂着皮肉燃烧的焦臭味。楼梯上四处散落着燃烧的木屑和破碎的物件。 熟悉的三楼此刻宛如地狱。 转入三楼走廊,眼前是一片熊熊火光。灼热的空气混杂着烟尘,呛得方木几乎喘不过气来。 有人受伤么,还是……已经死了? 方木用手遮挡在额前,顾不得身边乱窜的火苗,快步向前走去。 352寝室的门已经被炸得粉碎,烈火伴随着浓烟从室内翻卷而出,周围几间寝室的门都在燃烧。一片火海。 眼前的惨景让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双腿开始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有人么……” 这三个字刚刚出口就戛然而止,方木停下脚步,瞳孔在瞬间猛然收缩。 透过火光与烟雾,他看到352寝室门口蹲着一个人,正小心地向里面张望着。 跳跃的光线中,那个人的脸忽明忽暗,线条硬冷,脸颊的肌肉似乎在突突跳动。 是吴涵。 尽管在心中早有准备,可是,当方木真的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失声叫了出来: “是你!” 吴涵猛地回过头来,看到是方木,面色反而变得沉静。他皱起眉头打量着方木,仿佛他是一个打扰了晚宴的不受欢迎的客人。 “你真是越来越让人讨厌了,方木。”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是那表情和眼睛里放射出的异样光芒,让吴涵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 他缓缓地站起身,用一个夸张的邀请动作指向仍在燃烧的352寝室:“怎么样?壮观么?” 方木这才注意到,在被火光映亮的宿舍里,躺着两个已经被烧得蜷曲起来的人。 方木的嘴唇颤抖起来,心脏猛地抽紧。 “他们……他们……” 吴涵面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是老四和王建——还有她。”他朝对面的墙角努努嘴。 那里躺着一个浑身焦黑的人,从还没完全烧掉的毛衣和身形看,是孙梅。 方木突然感到眼前发黑。他背靠着楼梯扶手,勉强让自己站直。 “为……为什么?” 吴涵耸耸肩:“为什么?那要问这个蠢女人了。” 他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轻巧地走到墙角,用脚踢了踢孙梅的身体,声音却骤然低了下来。 “那是上学期的事情了。她要告诉我一件不该被别人知道的事情,就写了封信给我,还自作聪明地塞进了我的书包。后来,我没看到那封信。而且,当天我去图书馆还了一本书。我想,那封信就夹在书里了。” “《国际经济学与国际经济政策》?”方木脱口而出。 “是的。”吴涵笑笑,“其实你猜对了,那就是死亡借书卡。” 方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借书卡上的人名一一出现在眼前。 张国栋、王培、齐远、刘柏松、廖闯、邹奇、吴涵。然后是佟倩、周军、宋飞飞、陈希、方木、王建、祝城强。 “第七个,”方木声音嘶哑地说,“你是第七个读者——之后的人都要死对么?” 吴涵摇摇头:“你别傻了,当我去图书馆查那本书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那封信。我想,那封信一定被某个读者拿走了。当时,在我之后的读者只有佟倩、周军和宋飞飞。” 他微微侧过头去,表情阴冷,似乎在回忆一件让他至今不寒而栗的事情。 “此后不久,我就莫名其妙地落选基地班。我知道,一定有人用这封信在背后捅了我一刀。而且,”吴涵的声音骤然提高,五官也变得扭曲,“他打算让我继续蒙羞!” “所以……你就杀死了他们?”方木看着他,感到极度恐惧与震惊,“就为了这个?” “有什么不可以!”吴涵吼起来,“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人可以羞辱我,一丝一毫都不行!” “那其他人呢,陈希、老四,还有王建。”方木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知道他们不可能看到那封信,为什么要杀死他们?还是因为仇恨?” 吴涵笑着摇摇头,似乎方木的问题让他觉得既无奈又可笑。 “我的天,方木,以你的智商,我真的很难与你沟通。我曾经以为你比其他人要聪明。你让我失望了,亲爱的朋友。” 他慢慢地向方木走近,最后,在相距几米的地方站定。 “当然不是因为仇恨,”吴涵的目光既高傲又怜悯,“因为我后来找到那封信了。” “什么?”方木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杀死佟倩之后,无意中在我的床底下发现了。” “我不明白。”方木被彻底搞糊涂了,眼前这个共处三年的室友有着魔鬼一般的思维。 吴涵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一句愚蠢至极的话——他甚至笑得咳嗽起来。 “因为你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 “对,因为你发现了那张借书卡,而我在那个时候,刚刚从这个游戏中找到了乐趣。” 吴涵宛若演戏一般优雅地伸出双手,好像在迎接一个久违的好友。 “你,我亲爱的朋友,给我这场戏添加了无比精彩的一幕,当我对这个游戏意犹未尽的时候,是你给了我继续下去的理由。”他轻声念叨着,表情有些陶醉,“死亡借书卡,还有比这更刺激的么?相信我,方木,我会成为这个学校的一段传奇。每个人都会记住我。直到若干年后,只要人们想起死亡借书卡,他们都会战栗!战栗!!” 最后几个字仿佛从吴涵的胸腔中喷薄而出。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微闭双眼,下颚稍稍抬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木。 方木看着他,心底一片冰凉。 死亡借书卡。 是因为我。 陈希、祝老四、王建——他们的死,是因为我。 方木怔怔地看着吴涵,忽然意识到,那个长期以来一直跟他灵魂相系的人,就站在自己眼前。火光与浓烟缭绕在吴涵的周围,让他的全身散发出某种令人心畏的气息。 仇恨。 方木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寻找某种自己不愿相信却又毋庸置疑的信息。 “你的心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怨恨?为什么?” 吴涵反而沉默下来,眼睛缓缓睁开。 “你当然不会明白。”吴涵的脸色变得凝重,“你是永远不会了解的。” 他把目光从方木的脸上移开,扫视着两边的走廊。 “从迈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不再是村里人眼里那个聪明绝顶,前途无量的吴涵。跟你们相比,我是那么的平庸——没有出众的外貌,没有充裕的金钱,没有过人的成绩。我唯一比你们强的地方,就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座楼。”他轻声笑笑,摇摇头,“你们在这座楼里睡觉、学习、嬉笑打闹的时候,我在清理你们留下的垃圾,我在用双手去凑齐那遥不可及的学费。” 吴涵扭头看看火光一片的352宿舍。王建的尸体还在默默地燃烧着。 “当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考进基地班。这是我挽回自尊的唯一机会。然而,这个机会,也失去了。” 他抬起头,望着被熏黑的天棚,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当一个人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就危险了。” 吴涵转头看着方木,笑了一下:“不是么?” 方木刚要开口,吴涵却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 “不,你不用回答,也不用说那些可笑的废话。”吴涵的眼中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并不感到悲哀。因为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我发现了我的力量!” 吴涵的目光移向走廊另一侧的卫生间,声音低沉。 “你知道杀死周军之后我有多害怕么?”他耸耸肩膀,“可是,我发现杀死一个人并不比杀死一只老鼠困难。他们平时趾高气扬,他们平时蔑视我,嘲笑我,把我视为微不足道的垃圾。可是当他们在我手里的时候,你看看他们的样子!” 吴涵低哑地笑起来:“我现在真后悔,应该让周军看看是谁要了他的命。他一定很惊讶,非常惊讶!” 方木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也停止了运转。 “你疯了……” “我没疯!”吴涵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木,“当你们察觉到别人更强大的时候,你们就会摆出一副道德家的嘴脸说他疯了。可是你们呢,你们不害怕么?” 他的脸上满是戏谑的表情:“你们在拼命掩饰心中的恐惧。呵呵,死亡借书卡,一张小小的借书卡就把你们吓成那样!而我,就站在这里,站在你们的身边。无论是你们还是警察,都丝毫没有察觉。” 吴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双眼放出冰冷无比的光芒。 “我是你们的神,方木。掌控一切的神。我可以随时给予,随时剥夺。” 他一步步走过来。 “现在,你没有问题了吧?” 方木醒过神来,不由得倒退两步,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水箱里有什么?” 吴涵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诧,他的眉头重新皱起来,脚步也停下了。 “砍死陈希的人,真的是你么?” 让方木没有料到的是,第二个问题却让吴涵的嘴角重新浮现一丝嘲讽的微笑。 “你终究无法让我另眼相看。呵呵。” 他歪着头,仿佛猎手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说来话长,我的朋友,如果你真的想听的话。” 第25章 火 周军哼着小曲,拿着一卷手纸走出寝室,对面的352寝室传来方木的声音:“精尽人亡!” 周军笑骂道:“呵呵,傻×。”随即,他一摇三晃地走进了卫生间。 吴涵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紧张地向两边张望着。 这栋楼已经陷入沉睡之中,走廊里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吴涵闪出身来,快速却悄无声息地走进卫生间。 里面除了正在用力的周军,空无一人。 他悄悄来到周军身后的蹲位,小心地探过头去。周军背对着他,毫无察觉。 吴涵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根绳子,用手拽住两端,瞄准周军的脑袋,猛地套了过去。周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就被吴涵把整个人拉了起来。 一击得手,吴涵迅速半蹲下身子,双手交叉,死死地拽住绳子。周军的头被迫后仰,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嘶叫,双手在脖子上胡乱抓挠着。 吴涵咬着牙,双手越发收紧。隔壁不时传来双脚蹬蹭地面的声音。吴涵死死地盯着隔墙上方那团不停抖动的头发,直至它彻底静止下来。 一墙之隔的周军已经毫无声息。吴涵却不敢大意,继续保持着紧勒的姿势。几分钟后,已是筋疲力尽的他松开手,立刻感到对方的身体顺着隔墙软绵绵地瘫软下去。 吴涵半跪在隔间里,头抵在墙壁上,粗重地喘息着。片刻,他勉强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向门口走去。刚迈出几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来。 吴涵走进第一个隔间,看到周军半靠在墙壁上,身体微侧,裤子堆在膝盖处,已经失禁了。 吴涵看着他,突然发出一声啜泣,似乎既恐惧又后悔。几秒钟后,他定定神,呼出一口气,拉出内衣的袖子,裹住双手。随即,他弯下腰,不敢抬头正视死者的脸,费力地把周军的尸体扳正,让他看上去仍像大解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吴涵转身走出卫生间,迅速下楼。刚刚走到缓台上,就听见三楼某个寝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吴涵的脸色大变,急忙背靠在二楼的楼梯上,屏气凝神地听着。 大约一分钟后,那个脚步声又从厕所里出来,丝毫没有慌乱的迹象。很快,关门声传来,一切恢复平静。满头冷汗的吴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踉跄着下楼。 吴涵背着书包,拿着水杯,踩过一片已显枯黄的草地,小心地绕到行政楼背后。他推推一楼卫生间的窗户,一扇窗子无声地打开。吴涵向四周看看,动作敏捷地跳了进去。 24楼的复印室里,佟倩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摆弄着复印机。 有人敲门。 “谁?” “师姐,是我。” 佟倩打开复印室的门,吴涵站在门口。 “是你啊。”佟倩认得他是下午帮忙搬材料的师弟。 “我刚才路过楼下,看见这里还亮着灯。”吴涵的脸上是谦卑的笑,“需要帮忙么,师姐?” 佟倩看看复印机旁堆积如山的材料。 “好啊,谢谢你。” 两个人边忙着手里的工作,边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突然,吴涵的手停下来。 “怎么了?” 吴涵指指门外:“好像有人来了。” 走廊里确实有脚步声,可是那脚步声却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 “没事,可能是保安员。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吴涵走到门前向外张望,走廊里光线昏暗,空荡且寂静。 他松了一口气。 吴涵回到桌前,看看正背对着自己的佟倩。他伸手拿过水杯,悄悄拧开杯盖,又把杯子推翻在桌子上。 “哎呀,糟糕。” “怎么了?”佟倩闻声回头,立刻看到浅褐色的茶水正顺着桌面流淌,一本结题报告书浸泡在水中。 她惊叫一声,扑过去抓起那本报告书。 “怎么搞的?” 佟倩用力甩动着报告书上的水珠。桌上的茶水泼洒下来,又飞溅在墙面上,留下浅浅的印迹。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师姐。”吴涵怯怯地说。 “怎么办?高老师要批评我的。”佟倩一脸焦急的神色,“他那个人最爱干净了。” 吴涵尴尬地绞着手,忽然,建议道:“这样吧师姐,咱们把它拿到天台上晾晾,应该很快就会干。” 佟倩连连点头,急忙拆开报告书,跟着吴涵上了复印室对面的天台。 天台上风势强劲。吴涵从墙角捡了几块砖头,把散开的报告书压在天台边缘的水泥沿上。 佟倩挪到天台边缘,看着脚下变小的校园,脸色有些发白。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吴涵说:“别害怕,这里风比较大,报告书干得快。” 佟倩点点头,学着吴涵的样子,拿起一块砖头把湿透的散页压在旁边的水泥沿上。 两人正在忙活着,吴涵忽然哎呀一声。 “师姐,”吴涵盯着自己手中的报告书,“好像缺了一页。” “不会吧?”佟倩慌了,急忙凑过来,伸手去接报告书,“我看看。” 吴涵却将手一缩,另一只手猛推她的肩膀。 惊叫声。佟倩身子一歪,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整个人向天台外摔去。双脚离开天台的一瞬间,她扭过头,看着吴涵,眼中满是恐惧和惊诧的光芒。 犹如夜色中稍纵即逝的流星,那点光很快消失在身下的巨大虚空之中。几秒钟后,沉闷的撞击声传来。 吴涵站在天台上,胸口不住地起伏。须臾,他探身向楼下望去。视线可及之处,只是宛若深渊般的黑暗。 吴涵定定神,把砖块下压着的报告书一一捡起,转身下了天台。 翻出窗台,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抹布,仔细地擦拭着窗台和窗框。之后,他返回复印室,把报告书塞进书包,又把桌面、复印机和地面依次清理干净。 最后,他拎起书包和水杯,把抹布撕成两片,缠在脚上,慢慢地向门外退去。 此刻,窗外已是狂风大作,雷声阵阵。吴涵站在走廊里,看着黑云翻滚的夜空,笑了笑。 自习室。宋飞飞和贾连博坐在角落里亲昵地拥抱着,不时发出轻声低语和吃吃的笑声。突然,前座的一个女生猛地站起,把手里的英语教材摔在桌面上,大步走出了自习室。 宋飞飞急忙坐好,整整衣服,不安地四处看看。贾连博凑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宋飞飞的脸红了,伸手扭了他的胳膊一把。不过,她很快收拾好书包,拉着贾连博的手离开了。 另一个角落里,吴涵摘下耳机塞进书包里,面若平湖。 体育场。东北角的台阶上,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用彼此的激情对抗着凛冽的寒风。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眼前的爱侣和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 他们没有听到,在台阶下的空洞里,一个人在平静地呼吸。 吴涵坐在枯草和破碎的水泥块中,能感到出来觅食的老鼠在脚边爬来爬去。他的手里握着一根木棒,双眼紧闭,耳朵却在留意上面的每一丝动静。 几个小时后,寂静的操场上突然热闹起来。成群的学生大声谈笑着穿过体育场。吴涵看看手表,10点多了,正是学生们返回寝室的时间。 他抬起头,在嘈杂声中竭力捕捉着那对男女的声音。所幸,他们没有离开。吴涵稍稍放松下来。他看着洞口被风卷起的枯草,轻声嗅了嗅。 潮湿的味道。天气预报还算准确。暴雪将至。 忽然,头顶传来声音。 “估计关寝了。反正也回不去了,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吧。” 吴涵立刻紧张起来。他全身绷紧,悄悄地爬出洞口,站到台阶下的阴影里。 “行,不过你到时候不准做坏事啊。” 是时候了。吴涵猛地一步跳上台阶。 他看见贾连博剃着短发的脑袋和宋飞飞瞬间变得惊恐的表情。 木棒划破空气,呼啸而至。 学生俱乐部。化妆间。陈希对着镜子小心地补妆。片刻,一个神采奕奕的女孩出现在镜子里。她满心欢喜地打量着自己,眼睛亮起来。 忽然,敲门声响起。 陈希急忙收好镜子,转头问道:“谁啊?” “是我,吴涵。能进来么?” 陈希打开门锁。穿着紧身戏服的吴涵闪了进来。 “帮个忙。”吴涵伸着手,手心向下,“袖子这里开线了,快帮我补两针。” “哪里啊?”陈希忙凑过去,“怎么会开线呢?” 她低头在吴涵手腕处寻觅着,眼前却突然一暗。 吴涵的手掌一翻,手心里赫然出现一块纱布,径直捂上了陈希的嘴。 陈希很快瘫软下来。 吴涵把陈希扛在肩上,拉开门,左右张望了一下,把陈希放在停在门口的小车上,用白布盖好。 几分钟后。在全场的惊呼与掌声中,吴涵迅速从舞台的右侧冲入走廊,疾步跑上三楼,径直冲进卫生间。正如他预料到的那样,所有人都在楼下欣赏全剧的高潮,卫生间内空无一人。 吴涵脱下紧身戏服和头套。他的胸口、双臂和大腿上都用胶带粘着厚厚的棉花。他走进一个隔间,踩在水管上,从水箱里拿出一只塑料袋。他把紧身衣和头套塞进塑料袋里,扎好后重新踩上水管,把它放在水箱的角落里——一个不会影响上水和排水的位置。 紧接着,他撕下粘在身上的棉花,扯成小块,又拧开水龙头把所有棉花打湿,只留下一块放在手心里。一阵揉搓后,厚厚的棉花变成了几个小团,他把这些棉花团和胶带扔进了另一个隔间的便池内,放水冲进了下水道。 看着最后一团棉花消失在便池里,吴涵从暖气片后拿出两条早已准备好的塑料扣绳,走进最里面的一个隔间。他先把自己的双脚捆好,然后在膝盖和嘴的配合下,又把自己的双手捆住。 准备停当后,他费力地站起来,慢慢移到门口的位置,将后脑紧贴木质的隔间门框。当他感到门框的棱角顶在自己的后脑的时候,他向前探出头,然后猛地向后撞去。 头皮裂开的剧痛让吴涵颤抖起来。几乎是同时,他感到一股湿热的液体流到脖子上。 吴涵咬着牙转过身去,用手心里的棉花团将门框和地上的血迹擦掉。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他把棉花团扔进便池里,放水冲掉。 头晕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吴涵慢慢地坐下,小心地避开墙壁,生怕任何一点血迹沾在上面。然后,他蜷起双脚从双手间穿过,将双手反剪在身后。 做完这一切,吴涵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侧倒在隔间冰冷的地面上,闭上双眼。 讲述完毕。走廊里暂时恢复了安静。 吴涵看看面前的方木,表情轻松,神色中甚至有些揶揄的成分。 “怎么样,精彩么?” 尽管周围烈火熊熊,方木却感到全身冰冷。 “真的是你……” 那天在俱乐部看见吴涵,并不是因为他痛惜陈希或者感到内疚,而是在回味当天精彩的演出。 “还有问题么?” 吴涵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冰冷无比。 方木倒退两步,大脑在急速转动着——消防队应该很快就会赶到,必须尽量拖延时间,此外,还有个疑问没有解开。 “那唐德厚又是怎么回事?那套戏服为什么会在他手里?”方木顿了一下,咬着牙说,“你可以杀了我,但我必须知道真相。” 让他没想到的是,吴涵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那,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元旦前夜。 孙梅坐在俱乐部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聚光灯下的吴涵。她看得专注、投入,却又无比安静。周围的人不时发出赞叹和掌声,她仅仅是抿着嘴微笑。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想大声宣布:舞台上这个光芒四射的男人,是我的爱人! 然而,她不能这么做,她只能坐在宛如他们的爱情一般的黑暗中,吞下苦涩,品味甜蜜。 公主与英雄的婚礼一幕已经完结,吴涵和陈希双双退场。那个身影消失在帷幕中,孙梅的目光才移向别处。 回过神来,孙梅突然发现身体有些异样。 身下热热的。孙梅下意识地摸了摸,立刻感觉不对劲——手指上湿湿黏黏的。 她偷偷地低下头一看,是血。 倒霉,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好事。 她站起来,用自带的坐垫挡在身后,急切地向剧场外挤去。 今天穿的是蓝色牛仔裤,估计裤子都被血湿透了。丢脸丢大发了。 孙梅看看一楼走廊里的人群,想了想,向三楼走去。 三楼的卫生间里果然没人。孙梅钻进最里面的隔间,用纸巾清理完毕后,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继续看话剧,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隔壁男厕的门被咣当一声推开。有人进去了。 来人呼吸急促,还伴随着一阵撕扯的声音。 呵呵,够急的。孙梅暗暗好笑。她推开隔间的门,正要出去,却忽然心念一动。 这呼吸声——好像非常熟悉。 她想了想,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薄薄的木质隔板上倾听着。 隔壁的动静十分奇怪。有撕扯声,有脚踏在水管上的咯吱声,有落地的扑通声,有窸窸窣窣摆弄塑料袋的声音,还有哗啦啦的冲水声。 他在干什么? 孙梅站直身子,心下一片疑惑。这时,她瞥见眼前的隔板上有一片被白纸糊住的地方。 有些男生会故意在男女厕所之间的隔板上抠出小洞,方便偷窥。一旦发现这样的窟窿,管理员就会在女厕这一侧用白纸糊上。 孙梅想了想,把手指放在嘴里濡湿,把白纸捅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又把眼睛凑上去。 眼前是一片狭小的空间,能看出是男厕最里面的隔间。一个身影在隔间的门口一晃而过,看起来十分忙碌。 孙梅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差点叫出声来。 是吴涵。 他不是应该在下面演戏么?没记错的话,刚才应该上演全剧高潮的那一幕,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数个问号瞬间涌入孙梅的大脑,还没容她多想,全身只着内裤的吴涵拿着两条塑料扣绳走进了隔间。 接下来的一幕让孙梅目瞪口呆。 几分钟后,吴涵闭上眼睛躺在隔间里。一墙之隔的孙梅双手掩口,背靠在墙壁上,全身战栗。 直到楼下的喧嚣声响起,孙梅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她战战兢兢地拉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卫生间,然后快步向另一侧的楼梯跑去。 第二天,孙梅得知女主角陈希被冒充吴涵的人砍死,吴涵被打伤,进了医院。 只有她知道,砍死陈希的,其实是吴涵。 尽管如此,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恐惧,而是深深的担心。 爱情这东西很奇怪。只要爱了,他就是天使。即使从天使变成魔鬼,也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下地狱。 既然爱了,就得为他做点什么。 孙梅走进俱乐部,一个老头从值班室里探出头来。孙梅挥挥手:“找个人。” 值班员认得她是二舍的管理员,点点头又缩了回去。 孙梅站在走廊里,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爬上了三楼。 三楼走廊里空无一人,不远处有人在大声吆喝着,听起来好像是几个男人在打牌。 孙梅没有迟疑,快步走向三楼的厕所。她必须抓紧时间。 孙梅仔细回忆了吴涵当晚的动作,他似乎登上高处用塑料袋放置了什么东西。最后出现在第四个隔间里的时候,他几乎是一丝不挂。 那么他藏起来的应该是那套紧身的戏服。 而且就在某一个隔间的水箱里。 孙梅站在男厕的门口,屏气凝神,侧耳倾听,确定里面没有人之后,迅速进入第一个隔间。 吴涵还在医院里,她必须尽快把那套戏服转移走。转移得越早,吴涵越安全。 第一个隔间的水箱里没有。第二个也没有。 只剩下第三个隔间了。孙梅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在踏上水管的时候,感到双腿已经开始酸软。这并不完全是因为紧张和劳累,如果在第三个隔间还找不到戏服,就意味着末日来临。 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却抓了个空。孙梅的心一沉,又四处摸了摸,心脏狂跳起来。 她把手拿出来,掌心里死死地攥着一个塑料袋。 孙梅跳下水管,顾不得身上的水渍,解开塑料袋——那个狰狞的头套赫然在目。 一时间,孙梅的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怕。喜的是终于找到了这个最要命的证据,怕的是吴涵——他真的是杀人犯。 正在心神恍惚的时候,走廊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男人边走边嚷嚷:“你们先洗牌,老子去撒泡尿,憋不住啦。” 孙梅一惊,顾不得扎紧塑料袋就急忙冲出去。刚跑到门口,却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手中的塑料袋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来人竟是唐德厚。 唐德厚也吃惊不小:“妹子,你咋在这儿呢?” 孙梅咬着嘴唇不答话,弯下腰去拿塑料袋,却被唐德厚先抓在了手里。 “看看弄脏了没有……”唐德厚拍打着头套上的灰尘,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面目狰狞的图案,几秒钟后,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紧接着倒退了两步,脸色变得煞白:“你……原来你……” 孙梅急得一把捂住他的嘴,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女厕。 唐德厚缩在隔间的墙角,一手遮在额前,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塑料袋。 孙梅咬咬牙:“大哥,把东西还我。” 唐德厚战战兢兢地看着孙梅的手脚:“那小姑娘……是你杀的?” 孙梅不语,突然跪了下去:“大哥,求求你,把东西还我。” 唐德厚有些手足无措,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目前所处的优势地位,高度戒备的姿态也放松下来。 “是你干的?” 孙梅闭上眼睛。 “是。” 唐德厚想了想:“那……其他人,也是你杀的?” “……是。” 唐德厚啧啧两声:“你这娘们,还真看不出……” “大哥,把东西还给我,求求你了。” 孙梅跪着上前一步,抱住唐德厚的腿。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嚷声:“老唐,你他妈的顺着尿道溜了?别赢了钱就想跑啊!” 唐德厚回头喊了一声:“马上就来,等着我。” 说完,他看看仍然跪着的孙梅,嘿嘿笑了两声,肆无忌惮地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尿了起来。 孙梅跪在地上,把头扭到一旁,感到有细密的水珠溅在脸上。 唐德厚系好裤子,在孙梅脸上摸了一把。 “东西嘛,晚上值班的时候再说吧。”说罢,他把塑料袋揣进怀里,拉开隔间的门走了。 孙梅呆呆地跪在隔间里,周围是强烈的尿骚味。顺着地面流淌的尿液已经浸湿了她的膝盖,可是一贯整洁的她好像察觉不到似的,就那么跪着,直到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东西找到了,却仍然是末日。 深夜,男生二舍的值班室。 “你是说那姓陈的丫头看上了小吴,所以你就砍了她的脑袋?” “是。” 完全是审问和被审问的语气。可是审问者此刻把被审问者抱在腿上,上下其手。 “你那么喜欢那小子?” “是。”孙梅咬着牙,心里是吴涵的脸。 值得。值得。她告诉自己。 “那你给了他一棒子,真下得去手?” “……如果我不这么做,警察就会怀疑他。” 唐德厚半天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手却没闲着。 “那其他人呢?” “姓周的小子欺负过小吴;那女研究生靠她导师的关系,抢了本该属于小吴的助学金……”孙梅竭力躲避着,继续编造着杀人的动机,“操场上那两个人,是因为有一次在图书馆占座,打了小吴……别弄了,我很疼!” 孙梅猛地挣脱开来。唐德厚坐在椅子上,脸上是讪讪的表情。 “那东西……什么时候还我?”孙梅背对着唐德厚,低声问道。 唐德厚马上换了一副得意的表情,他站起身来,拍拍孙梅的肩膀,走进了里屋。 孙梅听到他在里屋边哼着小曲边脱衣服,两只皮鞋咣当咣当地扔在地上,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唐德厚敲敲铁床的栏杆。等了一会儿,见孙梅没有反应,又敲了两下。 该来的终归躲不过去,孙梅闭上眼睛,咬咬牙,转身走进了里屋。 “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知道么?”黑暗中,唐德厚气喘吁吁地问。 “……不知道!”孙梅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咳,傻妹子,你这么做,值得么?” 唐德厚瘫软在孙梅身上,他没有注意到,孙梅脸侧的枕头已经湿透。 “值得,为他做什么都值得……” 这是她今晚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 入夜。孙梅枯坐在值班室里,双眼呆呆地望着墙上的挂钟。那嘀嗒嘀嗒的单调声音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寄托,然而,随着时针的缓缓移动,她的目光变得越发绝望。 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她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告诉吴涵,可是又不敢去医院探望他。今天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在走廊里见了面,却客气又冷漠:“孙姨,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孙姨。他叫我孙姨。 桌子上摆着一件刚刚起头的毛衣,每到夜深人静,孙梅就会把它拿出来,偷偷地织上一会儿。此刻,它悄无声息地趴在那里,身上乱七八糟地插着毛衣针,好像一具刚刚毙命的尸体。 想到这里,孙梅打了个寒噤。她勉强打起精神,伸手拿过毛衣,一针一线地织起来。 宿舍的铁皮门响了,有人进来。 孙梅稍稍平复的心跳再次剧烈。这么晚回来的,只能是吴涵。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门口,胸口不断地起伏。 然而,她没有等到吴涵走进来,走廊对面的图书室的门响了一声,又咣当一声关上。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孙梅小声哭了一会儿,胸口仍然憋闷得厉害,好像有个气球塞在里面,越涨越大。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冲出门去,拉开图书室的门。 吴涵坐在黑暗里,脑后的白色纱布显得格外刺眼。尽管他没有回头,孙梅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在发抖。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只听见牙齿上下撞击的声音。 孙梅绕到吴涵的身前。他低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好像一个受惊的动物。 她把他抱在怀里,感到他全身僵直,似乎从里到外透着寒气。孙梅伸出手去,刚碰到他的脸颊,手心里就是一片湿冷。 “我完了。”他的声音嘶哑。 明白了,他一定是去了俱乐部,想拿回藏在水箱里的戏服。 吴涵抖得越来越厉害,边抖边往孙梅怀里钻,似乎想躲藏起来。 孙梅不得不按住他的双肩,可是双手的剧烈震感几乎让她站立不住。吴涵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抓着,似乎在寻找任何一点可以把握的东西。 孙梅感到喘不过气来。她竭力抓住吴涵的肩膀,小声说:“你别这样……东西被我拿走了。” 如秋叶般颤抖不止的吴涵一下子安静下来。几秒钟后,他缓缓地从孙梅的怀抱里挣脱开来,动作虽小,却很坚决。 吴涵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梅忽然觉得全身没有力气。似乎刚才那个脆弱、无助的男孩才是她最熟悉的,而眼前这个硬冷的他,让她感到恐惧。 “那天,你在卫生间里的时候,我就在隔壁……我全看到了。”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了,不让你去看我的演出。”吴涵恢复了平静,语调冷冷的,“把东西给我。” 孙梅从背后把门关上,图书室里顿时漆黑一片。 黑暗中,她咬咬嘴唇,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杀人?” 吴涵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因为你。” “我?”孙梅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因为我?” “是。因为你夹在书里的那封信。” 孙梅的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上:“你是说,他们看到了那封信?” 吴涵轻轻地笑了一下:“我曾经以为是这样。” “什么叫曾经?”孙梅急了,几乎是扑到吴涵的脚下,拼命摇晃着他的大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快告诉我!” 吴涵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把东西给我。” 孙梅身子一颤,似乎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都被抽走。她跌坐在吴涵的脚下,嘴唇翕动了半天:“东西在……唐德厚手里。” 深夜,值班室小小的里间。 两具滚烫的躯体纠缠在一起,撕扯,啃咬,喘息,战栗。 吴涵发狠般动作着,丝毫不顾忌床板越来越明显的吱呀声。他很清楚,就在一个小时前,另一个男人刚刚离开身下这个躯体。 这让他感到羞辱。 一切恢复平静。孙梅手脚利落地整理好床铺和自己,吴涵却赤着身子坐在床上吸烟。孙梅催了他几次,他却始终看着眼前的烟雾出神。 一支烟吸完,吴涵盯着斑驳的墙壁,忽然开口说道:“杀了他吧。” 正在梳头的孙梅回过头来:“什么?” 吴涵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咱们……杀了他吧。” 唐德厚压在孙梅身上挥汗如雨。孙梅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无论唐德厚怎样卖力,孙梅都像个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 唐德厚有些泄气,更有些恼火,勉强动了几下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伸手给了孙梅一记耳光。 孙梅的脸颊上慢慢凸现出一个暗红色的掌印,她既没有哭,也看不出愤恨的表情,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 唐德厚气咻咻地穿衣服,边穿边嘟囔着:“跟他妈死人似的……老子还不如去打手枪!” 孙梅冷不防开口了:“老唐。” 唐德厚头也不回地说道:“干吗?” “你娶了我吧。” 唐德厚的动作停下来,几秒钟后,他嘟囔了一句,继续穿衣服。 孙梅赤身坐起来,声音出奇的冷静:“你不敢娶我,是么?” 唐德厚不敢转身,默不作声地往脚上套着鞋子。 “你不敢娶我,只想跟我睡觉对么?” 唐德厚还是没有作声,神态却专注了许多。 孙梅重重地躺回床上。 “跟我睡觉可以,不过你得让我高兴。” 唐德厚终于转过身来:“让你高兴?” “对!”孙梅霍地一下爬起来,伸手拿过挂在床头的一件军大衣甩给唐德厚,“穿上!” 唐德厚看看手中的军大衣,认得那是吴涵值夜班的时候披在身上的。 “你想让我扮成……他的样子?” “对!” 唐德厚拧起眉毛:“凭什么?” “小吴不可能看上我,这点我很清楚。”孙梅看着唐德厚,“但是我心里有他。你想跟我睡,就得听我的。” 唐德厚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衣服披在身上。 “站起来。”孙梅一改往日柔弱、无助的模样,躺在床上指挥着唐德厚。 他老老实实地照做。 孙梅以手托腮,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上下打量着唐德厚。 “老唐,身材不错啊。” 唐德厚竟有些腼腆,嘿嘿地笑了两声。 “转过去。” 唐德厚再次顺从,身体开始莫名其妙地兴奋。 过了几分钟,唐德厚听到身后的女人慢慢走下床来。须臾,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那双手在他的身上慢慢游走,依次掠过肩膀、胸脯、小腹……唐德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 片刻,身后的孙梅沙哑着嗓子说:“来吧。” 已如发情公兽般的唐德厚低吼一声,将身后的女人推倒在床上。 走廊对面的图书室里,吴涵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 脚下,是一只被戳得稀烂的枕头。 中午,孙梅坐在值班室的窗前吃饭,眼睛却盯着面前的走廊。 终于,吴涵和几个同学端着饭盆走过来,路过值班室的时候,他仿佛漫不经心地向值班室一瞥,看见孙梅,微微地点了点头。 孙梅的心里一热,似乎这一天中最值得期待的,就是这饱含深意的一瞥。 她转过头,看看身后狼吞虎咽的唐德厚,起身到柜子里拿出一件男式呢子短外套。 “老唐。” “嗯?”唐德厚把视线转向她。 “接着。” 外套扔进他的怀里。唐德厚展开衣服,表情莫名其妙:“给我的?” 孙梅笑笑:“还不试试?” 唐德厚有些受宠若惊,答应了一声,就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套在身上。 “挺合身的……”唐德厚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想不到你还挺会疼人的。” 孙梅意味深长地笑笑,拿起饭盆走出了值班室。刚掩上门,她的眉头就紧紧地皱起来。 六楼的仓库。吴涵站在废旧桌椅中间,四处打量着。最后,他走向窗台,仰起头,仔细查看着窗户。很快,他选择了其中一扇,打开来,轻轻开合了几次。 随即,他就抓住窗框,用力摇晃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窗户的折页开始变形,渐渐脱离了窗框。 一个胖胖的男孩拎着一只大号的塑料袋走下楼梯,他身后是一个神色疲惫,表情悲戚的男生。孙梅坐在值班室的窗子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走出宿舍的大门。她认得后面的男孩是吴涵的室友,也是那个被砍了脑袋的女孩的男朋友。 等这件事完结之后,我一定不会再对你们那么凶。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孙梅被吓了一跳,急忙拿起话筒。 “喂?” “是我。说话方便么?” 孙梅忽然感到紧张:“方便。你说吧。” “就在今晚。” 孙梅的手颤抖起来:“今晚?” “对。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我害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别怕。过了今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再也不用忍受他的侮辱——你不希望这样么?” 孙梅咬咬嘴唇。那些不堪回首的夜晚,正让她的内心一点点被仇恨填满。 “好吧。” “11点半你再上去,记住,11点半。” “嗯……你确定他肯跟我走么?” “嘿嘿。”吴涵轻轻地笑笑,“我昨天刚给了他几本色情杂志,估计这会儿正欲火焚身呢。放心吧,他肯定上钩。” 孙梅皱皱眉头,深吸一口气:“好吧。” 四楼,唐德厚的小屋里。 唐德厚半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里的色情杂志,另一只手不停地在下体抚弄着。 门被轻轻地叩响了。唐德厚把手里的杂志塞进枕头下,问道:“谁?” “我。” 声音虽低,唐德厚还是马上分辨出那是孙梅。 他大喜过望,光着脚跳下床把门拉开。孙梅马上闪了进来。 她的头发好像刚刚洗过,还没干透,一股洗发水混合着女人体香的诱人味道,在狭小凌乱的宿舍里隐隐浮动。 孙梅靠在门上,看着唐德厚不说话。 正看得热血沸腾,就有女人送上门来。看到孙梅的撩人模样,唐德厚马上感到口干舌燥。他一把将孙梅拉倒在床上,手向她的扣子伸过去。 孙梅轻轻地笑着,翻滚着,就是不让唐德厚解她的衣服。 唐德厚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干啥啊,妹子。快点,哥急死了。” 孙梅缩在床头,眼睛盯着唐德厚:“我不。我要玩点刺激的。” “你想咋玩?” “你穿上那套衣服!” 唐德厚愣了一下:“为啥?” “因为……”孙梅沙哑着嗓子,“你穿着它我会兴奋。” 唐德厚有些犹豫。孙梅见他那副样子,脸沉了下来,起身要走。唐德厚赶紧拦住她,心一横,从床底拽出一只纸箱,在里面掏摸了半天,翻出一只塑料袋来。 孙梅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那套要命的戏服! 那一瞬间,孙梅很想抢过它转身就跑。可是她竭力克制住了自己,强作微笑地看着唐德厚把戏服套在身上。 唐德厚套好衣服,又急不可待地过来撕扯孙梅。孙梅却把身子一侧,滚到了床的另一边。 她松开手,几件揉成一团的内衣落在地上。 “你又干啥啊?”唐德厚的脑袋上戴着头套,瓮声瓮气地说。 “别在这儿,一会儿声音太大,会让人听见,”孙梅目光灼灼地看着唐德厚,“跟我上六楼。” 这句话显然刺激了唐德厚。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六楼的仓库里,孙梅一面应付着在她身上乱拱乱摸的唐德厚,一面焦急地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唐德厚的手已经伸向她的裤带。撕扯中,孙梅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她再也无法忍受面前这个男人的侮辱,几乎是踢打着抗拒唐德厚的侵犯。 不明就里的唐德厚却觉得刺激,他在面目狰狞的头套下发出兴奋的“唔唔”声,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忽然,紧锁的门响了。 对于正在撕扯的两人而言,敲门声无异于惊雷一般。唐德厚吓得倒退两步,一把椅子被他哗啦一声撞翻在地。 “保卫处的,开门!”有人在门外大喝。 唐德厚顿时乱了手脚。孙梅却一下子冷静下来,她听出那是吴涵的声音。 计划开始了。 她冲唐德厚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疾步走到门前,侧耳倾听着。 “方木,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找点家伙来!” 声音虽小,可是孙梅却听得真切。 方木应了一声,随后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向走廊另一侧跑去。 孙梅咬咬牙,转过身来,对站在原地筛糠的唐德厚说:“快跑,要不我们就都完了。” 唐德厚一脸惊惧:“往哪跑啊?再不就承认了吧……” “你少放屁,不想要工作了?”孙梅低声喝道,“听我的,保管你没事!” 她的话宛如一棵救命稻草,唐德厚忙不迭地点头。 孙梅疾步走进里间,少顷,她捧着一卷绳子走出来。还没等唐德厚开口问这绳子的来历,她已经把绳子系在了窗户上:“快点,顺着绳子爬下去!” 唐德厚把绳子围在腰间,有些犹豫。孙梅在他后背上推了一把:“快点!再不跑就晚了。” 正在这时,拍门声又响成一片。唐德厚来不及多想,跳上窗台,顺着绳子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 唐德厚的头刚刚消失在窗台上,木质窗框就发出了危险的呻吟声。折页一点点扭曲起来,与窗框渐渐分离,却始终不肯断开。 孙梅的心一横,闭上眼睛,冲着窗框猛推一掌。 “哗啦啦……” 一阵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后,就听见楼下“嘭”的一声闷响。 孙梅感到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她顾不得察看楼下的唐德厚是死是活,就快步走进了里间,躲在门旁的角落里。 还没等她把气喘匀,仓库的大门就被哗啦一声踢开了。 “我靠,不好!”她听见吴涵大骂一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直奔窗户而去。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方木果真被吴涵的动作吸引到窗前,压根没有注意到里间。 孙梅却不敢放松,她探出头去,看见方木正把头伸出窗外,向楼下张望着。吴涵看着她这边,眼神焦急却坚决。 快! 孙梅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仓库的门口,边走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身上。走到门口,她转过身,摆出刚刚走进来的姿势,用手把头发弄乱,忽然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呢?这是怎么回事?” 听完吴涵的陈述,方木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么说,你那天晚上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我‘看’到和‘听’到的,就是为了让我做证?” 吴涵笑笑:“是。你得承认我很高明。” 方木沉默了几秒钟,不得不点点头:“你的胆子太大了。” “是啊,是有点冒险。”吴涵挺直了身子,“不过的确很有效。” 这时,远处传来消防车尖锐的警笛声,吴涵看看窗外,转过头,平静地说道:“方木,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方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什么?” 吴涵的脸上挂着微笑:“我本来想把你留在最后的,看你挖空心思去揣摩我的心理却不得要领——这的确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是你愚蠢地破坏了这个游戏。” 突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只能今天说再见了。” 一种莫大的恐惧袭上方木的心头。在火光和浓烟中,死亡的气息越发浓烈。 他一边留意着吴涵的动作,一边慢慢地向后退。孰料,刚刚退后了几步,方木就踩到了一只饭盆,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 火光耀眼。吴涵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只看见两道寒光从他的双眼中投射出来,血色隐隐。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桌腿,一步步向方木逼近。 方木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手里抓到什么就狂乱地向吴涵扔去。吴涵并不躲避,任由那些东西砸在自己身上,脚步却一刻不停。 吴涵毫不躲闪的决绝更让方木感到恐惧。一分钟前,他还想亲手干掉这个杀害陈希的凶手。然而,在这一刻,他只想逃走。 是的,逃走。 眼前的吴涵有着死神一般令人绝望的力量,而自己却宛若不堪一击的破酒瓶。 方木的牙齿“嘚嘚”地上下撞击着,泪水渐渐盈满眼眶。面前的黑影在一片模糊中显得越来越厚重。方木不顾一切地把随手抓到的东西向他扔去,不管是墨水瓶、鞋子,甚至是一片木屑。 忽然,手心里抓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方木来不及多想,死命扔了过去。 那东西“邦”的一声砸中吴涵的额角,又落在地上。是一把锁头。 吴涵疼得啊呀一声,停住了脚步。 方木趁机站了起来,手里也摸到了一根短短的断木。 吴涵把手放在额头上抹了一下,看到手指上的血后,他的眼神由得意变为狂暴。 他的五官扭曲起来,大吼一声,抡起桌腿向方木头上砸去。 方木急忙抬手去挡。孰料吴涵只是虚晃一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桌腿已经向方木的脚踝打去。 “咔嚓!”方木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踝骨折断的声音,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上。 先是麻木,继而是剧痛,仿佛整个左脚都脱离了身体。方木痛苦地翻滚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吴涵笑起来。在他身后,是仍然在燃烧的走廊,烟气与火光萦绕在他周身,仿佛一对若隐若现的翅膀。 吴涵的笑声激发了方木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他翻转过身子,艰难地一点点向前爬去。 快点,快点,求求你,救命…… 方木的狂乱与张皇失措让吴涵很满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欣赏。他上前一步,抡起桌腿,狠狠地砸向方木的头。 随着重击,方木的头撞向地面,抽搐了一下,就伏在地上不动了。 吴涵扔掉桌腿,伸手揪起方木的衣领,艰难地向352寝室的方向拖去。 走廊里散落的杂物不时刺扎着方木的身体,可是他毫无知觉。直到一片碎玻璃扎进了他的手心,那突如其来的刺痛才让方木稍稍恢复了神志。 刚刚睁开眼睛,身体就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方木勉强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在352寝室的门口。 室内仍然是一片火海,两具尸体还在默默地燃烧着。胖胖的祝老四已经快被烤成焦炭,王建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方木转过头,刚想撑起身子,就被吴涵一脚踏在胸口,紧接着,一把刀子抵在了脖子上。 吴涵一只手握着军刀,另一只手在衣袋里摸索着。 “别再反抗了,否则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吴涵仿佛劝慰般轻声说道,手上多了一只矿泉水瓶,“还好我留了一瓶,足够了。” 瓶子里的液体泛着淡淡的红色,是汽油。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拼命想爬起来,却丝毫动弹不得。 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我要死了。 事已至此,除了哭泣,似乎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方木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甘心,可是又能怎样? “你逃不了的,你逃不了的……” “别傻了,你们都死了,我想怎么说都可以。”吴涵拧开瓶盖,居然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我也不想这么早杀死你。你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伙伴。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我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吴涵凝视着他的眼睛:“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方木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吴涵。 “别这么看着我,伙计。难道我感受到的一切,你不曾体会到么?”吴涵笑笑,“那天从公安局回来,我发现你能感受到我的恐惧、我的喜悦。这让我既紧张又惊喜,你让我的冒险充满了乐趣。你可以说我有恶魔一样的思维,可是,在这里,”他敲敲方木的太阳穴,“难道你没有么?” 他直起身子:“所以,别怨恨我,你不是被我杀死,而是被另一个自己杀死而已。” 吴涵举起矿泉水瓶,瓶口缓缓倾斜:“不要动,不会太久的,很快就会好。” 方木看着那淡红色的液体在瓶子里流动,慢慢汇聚在瓶口…… “不要……” 一声低哑的呻吟突然在身后响起。 方木和吴涵同时向墙角望去。在那一瞬间,方木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孙梅真的动了一下。 随后,她就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不要……再杀人……” 孙梅全身的衣服只剩下丝丝缕缕,有的还在冒烟,而头发已经被全部烧光,脸上除了焦黑,就是翻开的皮肉,早已辨不清五官。 她弓着腰,摇摇晃晃地站着,一副快散架了的模样。忽然,孙梅向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就一步步走过来。 吴涵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动着。 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宛如厉鬼般的孙梅张开双臂,步履蹒跚,仿佛随时会倒下去,可是她却一步步走近了。 “不要……再……杀人……” 孙梅猛地抬起头来,血肉模糊的脸上,曾经是双眼的地方陡然放出两束逼人的光芒。 吴涵颤抖起来,他直勾勾地看着孙梅,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眼眶。手中的矿泉水瓶被他攥得变了形。 “你……你别过来……”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们……” “啊——” 孙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向吴涵猛扑了过去。 吴涵躲闪不及,短促的惊叫后,就被孙梅扑进了燃烧的352寝室。 方木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可是,当他感到胸口的压力松弛下来时,本能地转身滚到了门外。 几乎是同时,352寝室里的火焰骤然猛烈。 方木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呼吸稍稍平复,他就不顾扑面而来的灼人热浪,拼命向寝室爬过去。然而,火势太大,他还没爬到门口,就已经无法前行了。 352寝室。熊熊火光中,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 吴涵一边高声惨呼一边拼命挣扎,孙梅却死死地抱着他。矿泉水瓶里的汽油已经全泼洒在他们身上。越来越多的火苗从两个人周身蹿起。 他们在地上翻滚着,厮打着。吴涵在孙梅的脸上乱抓乱挠,被烧焦的皮肉一块块剥脱,她的手却始终紧紧箍着吴涵。 燃烧了很久的门框终于倒塌下来,砸落在他们身上。吴涵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身上的火焰却越来越大。 “啊——啊——” 短短几分钟过后,孙梅已经不动了,双手却依然缠绕在吴涵身上。她的头抵在吴涵的胸口,如同曾经甜蜜的依偎。 吴涵的头发已经被烧光,脸上也早已辨不清模样,他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啜泣的呻吟声,身体只剩下偶尔的抽搐。 “出来……出来啊……”方木的喉咙里全是滚烫的烟尘,他尽量躲避着炽烈的火苗,声嘶力竭地喊着。 寝室中央的一团焦黑中,一只眼睛缓缓睁开,即使在耀眼的烈火中,那只眼中的光芒依旧清晰可辨。 一只还在燃烧的手慢慢地从火中伸出来,似乎想向前抓住什么。可是,还没等它完全伸直,就垂落在地面上,不动了。 那点光,渐渐微弱,直至熄灭。 “出来啊……出来……” 越来越多的烟尘被方木吸进肺里,他的脑子渐渐麻木,仅存的意识正一点点抽离身体。 眼前的火光蔓延开来,最后,幻化成一片温暖的白色,将他彻底包裹进去。 第26章 孙梅的日记 方木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闭合性颅脑损伤。踝骨骨折。呼吸道轻度灼伤,身上还有部分地方被烧伤。 入院的第二天,方木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情况下,向邢至森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当晚发生的所有事情。 结果是:从早到晚,都有两个面色阴沉的警察在病房门口来回巡视。 邢至森对此直言不讳:警方已经把方木列为重大犯罪嫌疑人。方木提到的那把军刀,在现场没有找到。 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你还活着。原因不言而喻。 某天深夜,方木突然惊醒了。 病房里满是呛人的烟雾,门外隐隐可见闪动的火光。 着火了。 方木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身体仿佛被捆住一般动弹不得。 万分焦急中,方木突然认出头顶是熟悉的老五的床板。 他一下子停止了挣扎。 我在352寝室中……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先是一只被烧得皮开肉绽的手,然后是一个焦黑的身体,已辨不清五官的脸。 胖胖的,是祝老四。 他走到方木的床前,默默地站住。 接下来是被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王建、面庞破碎不堪的孙梅。 然后是一个穿着白袍的女孩,手里捧着一颗长发飘飘的头颅。 方木瞪大了眼睛。 你们…… 死去的人们安静地站成一排,默默地看着床上的方木。 那些目光仿佛一张网,悄悄地箍在方木的身上,渐渐收紧。 方木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方木猛地扭过头去,吴涵躺在自己身边,眼睛只剩下两个空空的血洞,嘴唇已经消失,粘连着血肉的牙齿蠕动着。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不——” 方木的身体在床上痛苦地弓起,双手死死地抓住床单,口中模糊不清地呻吟着。 坐在床边的妈妈一跃而起,拼命按住方木的身体。 “别怕别怕,没事的,妈妈在这里。” 方木的眼睛猛地睁开,午后的阳光一下子刺进眼球。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眩目的白光,直到意识一点点回到身上。 是梦。 他一下子放松下来,立刻感到全身瘫软。 门忽然被撞开了,听到动静的两个警察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邢至森。 警察高度戒备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妈妈,她扑向邢至森,当胸猛推了他一把。 “你们要干什么!还怕他逃跑么?你们把孩子抓走吧,判他死刑吧!” 其中一个警察尴尬地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推开她。 妈妈挣扎了几下,感觉实在无力抗衡,就放开手,趴在床边大声抽泣起来。 邢至森看看方木,转身对两个警察耳语几句。那两个警察连连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邢至森走到床边,俯身拍拍妈妈的肩膀。 “大姐,您别这样。方木没事,我们已经排除对他的怀疑了。” “真的?”妈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先是惊喜,后是委屈,“我都说了,不是我们小木干的,你们就是不相信……” 说着说着,她又呜咽起来。 “是啊,大姐。已经搞清楚了,跟方木没关系。”邢至森抓起搭在床头的毛巾,“快擦擦脸吧,瞧您,都成什么样了。” 妈妈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抓过毛巾,在脸上抹了两下。 “我去洗洗脸。”她有些不放心地看看方木。 “没事,您去吧,我在这里照看他。再说,”邢至森转过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方木,“您的儿子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妈妈的眼睛里浮现出骄傲的神色,仿佛在说“那当然”。接着,她拢拢头发,转身出去了。 邢至森在床边坐下,手搭在被子上。 “怎么样?” 方木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落寞。仔细看去,似乎还有一丝尚未消散的恐惧。 良久,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邢至森暗自叹息。他把脸埋在手掌里,用力地搓了几下。 “我们已经排除了你的嫌疑。” “唔。” 方木的无动于衷让邢至森有些尴尬。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想了想,又插回烟盒中。 “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 方木毫无反应。 “对不起。那晚我在郊区……” “我没有埋怨你!”方木突然开口了,“我没有埋怨任何人。” 是的,我没有理由埋怨任何人。 是我发现了借书卡。是我没有及时赶回学校。而我,是和他极为相似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是凶手,我也是。 邢至森低下头。片刻,他发出一声长叹,开始在随身带来的提包里摸索。须臾,他把几样东西放在床头。 “我们在孙梅家里发现了这个。” 方木第一次扭过头来。那是三个硬皮的笔记本。其中一个质地精良,价格不菲,另外两个是十分普通的便宜货。 “这是什么?” “孙梅的日记。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些重要的证据。所以,排除了你的嫌疑。” 邢至森看到方木目不转睛地盯着日记本,不由得笑了笑。 “想看看么?” 方木的目光从日记本转移到邢至森的脸上。虽然他没有说话,然而,邢至森在他脸上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东西。 坚强与狂热。 “你看看吧,不过要保管好。”邢至森站起身来,冲他挤挤眼睛,“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违犯纪律了。” 他顿了一下,脸色变得凝重:“而且,你有权知道真相。” 邢至森把手放在方木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方木,”他盯着方木的眼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始终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别让我失望。” 说罢,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第一本日记。 1998年7月14日。晴。 今天是克俭的忌日。心情不好。 上午请了假,带着凡凡给她爸爸扫墓。给她穿上了孩子爸爸最喜欢的那件小花格裙子。当时好贵呦,要一百多块钱,可是克俭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了。 这一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似的。 凡凡已经9岁了,裙子有点小,撑在身上紧绷绷的。 孩子长大了,不像前两年,扫墓的时候像春游一样,只顾自己东跑西跑地玩。今天不仅很安静,还给爸爸磕了两个头。 1998年7月29日。小雨。 后勤处带来了一个男孩,叫吴涵,说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人长得瘦瘦的,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不太高兴,说是帮助我管理舍务,却分给我一个这么瘦小的,能干什么? 吴涵怯生生的,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是低垂着,不敢看人。可我却注意到他的眼睛始终在乱转。搞不好又是一个心眼很多的小子。 总之,我不喜欢他。 1998年8月3日。多云转小雨。 邱大姐给我介绍了个男人。 实在拗不过她,就去见面了。很久不穿高跟鞋了,脚磨得很疼。 对方是个退休的中学教师,和我一样,丧偶。 人倒是长得很精神,体体面面的。最初,我说我在师大后勤处工作的时候,他还挺客气。后来知道我是宿舍管理员,马上就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 吃饭的时候,我要了清蒸鳜鱼,他居然心疼得要死,最后给我换了锅包肉。 后来下雨了,他极力邀请我去他家坐坐。哼,以为我不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么? 1998年8月4日。大雨。 昨天心情不好,吴涵下午来干活的时候,就把一肚子火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外面明明下着大雨,我偏偏让他去擦厕所的玻璃。他却一声不吭地拎着水桶走了。他可真有劲,满满一大桶水,很轻松地拎起来了。“别看我瘦,骨头里面全是肉”,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傍晚的时候,他满头大汗地回来了,怯怯地说外面雨太大,窗户外面怎么也擦不干净。我的心一下子软了。 1998年9月17日。晴。 今天早上洗脸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眼角的鱼尾纹也更深了。 我老了么? 1998年10月22日。晴。 小吴今天情绪不高。我问他怎么了,他吞吞吐吐地说自己丢了300块钱。 我吓了一跳,300块钱,这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啊。 我问他怎么办,这孩子倔强得很,强笑着说没关系,大不了吃一个月的馒头蘸酱油。 一个月啊,他正在长身体,每天还要干那么多活,怎么受得了。 下班的时候,我在他的书包里偷偷地塞了100块钱。不为别的,只是可怜他。 1998年10月23日。晴。 一整天小吴都没说什么,我怀疑他到底看没看到那100块钱。 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我的包里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孙姨,谢谢你。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这孩子,还挺客气。 第二本日记。 1998年11月2日。小雨。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给小吴带了一饭盒排骨炖土豆,我自己做的。他吃得很香,吃完后把饭盒刷得干干净净。 邓姐看到了,取笑我找小情人。这老不正经的。我和她打闹了半天,回过头才发现小吴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了。这孩子,还当真了。呵呵。 1998年12月11日。大雪。 昨天看见小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扫雪的时候,冻得直打哆嗦。这么冷的天,只穿着那件衣服可不行。 我回家找出了一件克俭的棉衣,款式老了一点,可是很暖和。 小吴接过棉衣的时候显得很害羞。我让他穿上试试,他很听话地照做了。衣服有点大,可是从背后看,竟有点像克俭。 小凡睡了之后,我在卫生间里用手满足了自己。之后我哭得很厉害。 克俭,我好想你。 1999年1月27日。晴。 明天就正式放假了,学生们走了一大半。满楼都是学生们扔掉的垃圾,好在有小吴帮我。 干活的时候,小吴说他要回家过年,我问他要电话号码,过年时给他打电话拜年。他说没有。也难怪,他家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连用电都很费劲,更别提电话了。 我给了他一个酱肘子,让他在路上吃。他说孙姨谢谢你。 孙姨孙姨,我真的有那么老么?突然有点生他的气。 1999年2月15日。阴。 今天是年三十,小凡在看春节晚会。我不想看。千篇一律的节目,没意思透了。 不知道农村怎么过年,应该比城里热闹吧。杀猪、放鞭炮、包饺子、请财神、串门。 突然对现在的生活有点厌烦。 1999年2月16日。小雪。 今天说好要去凡凡老师家的,临出门的时候,意外地接到了小吴的电话。 他气喘吁吁的,先跟我说了一句过年好。我吃惊极了,问他在哪里。他说在乡里的邮局。我又问邮局离他家有多远,他说要走10多里的山路。 大年初一的早晨,跑了10多里的山路,就为了向我说一声过年好。 1999年3月2日。晴。 开学的第一天,看到了小涵,人胖了点,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 1999年3月9日。晴。 昨天发现了小涵的一个秘密。 值夜班的时候,我看他困得厉害,就叫他去里屋睡觉。过了一会儿,我进去拿东西,却看见他缩在被子里,抱着一件我的衣服,闭着眼睛,手在下面一动一动的。 我吓坏了,赶快退出来。 知道他在干什么,却不太生气。 他该不会喜欢我吧?嘻嘻,自己的脸都红了。 1999年3月22日。小雨。 今天好倒霉,好端端地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脚当时就动弹不得了。 小涵背起我就往医院跑,气喘吁吁的,挥汗如雨。 他的后背好宽啊,让人趴在上面不想下来。 他说明天要来看我,要不要好好打扮一下呢? 第二本日记就写到这里,后面的半本都是空白。 第三本日记,质地精良,价格不菲。 1999年3月23日。阴。 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这本日记就只为你写,我的涵。我要记下我们所有的点点滴滴,我要把这本日记本的每一页都写满。在此之前,我要向你保守这个小小的秘密。我的涵,我要看见你脸上惊喜的样子。 你是老天赐予我的礼物。是的,我的爱人。我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当那天下午你第一次站到我的面前,我怎么就没看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男人?我的天,我太笨了。 今天是美妙的一天。可是,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回味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是如何把头埋在你的怀里,你又何时开始亲吻我的嘴唇。亲爱的,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失眠,也在回忆那一切呢? 当你进入我的时候,我几乎忍不住要叫喊。是的,我的身体就像一片荒芜已久的土地,在一把春犁的耕耘下,豁然觉醒。我多么渴望你年轻的身体。当它赤裸着在我身上跃动的时候,我感觉年轻了十几岁,和你一样,有着无比敏感的触觉。你的手、你的唇,它们经过的地方仿佛在燃烧一般。那一刻,我相信我是美丽的。 我忍不住想再见到你,明天还来看我好么,亲爱的涵。 1999年4月1日。晴。 终于能上班了。虽然脚还是有点疼,可是能看见你,亲爱的涵,我还是很高兴。 奇怪的是,你有点躲着我。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值班,我问你为什么,你支支吾吾的。可是当我靠近你的时候,你的眼神又变得炽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1999年5月22日。阴。 其实我心里清楚,你并不爱我。或者说,只是爱我的身体。 可是你不能阻止我爱你。 我们今天吵架了。是的,第一次吵架。我很伤心。可是,到了晚上,我还是没有拒绝你的要求。你拥抱我的时候,我几乎忘了一切不开心的事情。 我不再要求你爱我。毕竟,我和你之间相隔着十二年的岁月。 1999年6月28日,晴。 怎么办,我发现我怀孕了。 已经两个月没来月经了。今早我用试纸测了一下,阳性。我吓坏了,又偷偷地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还是一样。 要不要告诉他? 1999年7月2日。阴。 决定还是告诉他。 本来想晚上告诉他的,可是他兴致很高的样子,考基地班的事情大概没有问题了。不忍心搞坏他的心情。 于是决定写一封信给他,趁他睡觉的时候塞进他书包里。呵呵,还记得他给我塞的那张纸条呢。 孙姨,谢谢你。 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1999年7月6日。阴。 为什么? 几天过去了,涵还是没有反应。是没看到那封信,还是觉得难以面对?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我不敢问他,可是又要一个多月不能联系。 我该怎么办? 1999年8月22日。晴。 我要独自去面对,我不要我的男人为我担忧。 可是,真的很疼。 1999年8月29日。晴。 我闯祸了。 涵没看到那封信,不知道那封信到哪里去了。 我的天,如果被别人看到,我们就都完了。 我是个蠢女人,为什么要把信放在书包里呢? 真想扇自己的耳光。 1999年9月3日。阴。 我的心情跟今天的天气一样。 涵好久不肯理我了。晚上值班的时候,他宁可站在走廊里,也不愿意靠近我。 我自作自受,我知道。 1999年9月16日。小雨。 祸不单行。 下午凡凡来学校找我,我要她管学生叫叔叔。那个叫周军的小子居然让凡凡对涵叫爸爸。我当时吓坏了,涵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比身后的墙壁还要白。 傍晚的时候传来了另一个坏消息:涵没有进基地班。一定有人看到了那封信!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1999年9月17日。晴。 出大事了。 351寝室的周军死了。警察在到处调查。早上的时候,涵偷偷来找我,央求我对警察说昨晚他一直在值班室和我聊天。他说昨晚在二楼的水房看书。当时没有人看见,怕说不清楚。我看他吓成那个样子,就答应了。涵,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你呢? 1999年10月29日。大雨。 真可怕,又死人了。听说死的是个女研究生,就是法学院的,很漂亮。晚上我向涵打听情况,他的表情很可怕。难道他也吓坏了? 1999年11月6日。晴。 涵昨晚和我在值班室过了一夜。好温馨,他很久没对我这么温柔了。 1999年12月2日。大雪。 涵受伤了。11点多的时候,他在外面敲门。我急忙给他打开,看到他捂住肋骨的位置。我忙问他怎么了,他说跑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然后就匆匆地上楼了。 好担心。 1999年12月3日。大雪。 这个学校太可怕了,又死了两个学生。我很害怕。 可是,昨晚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1999年12月17日。晴。 学校里在风传一张叫什么死亡借书卡的东西。我很好奇地问涵,他居然说他也在那上面。我吓坏了,他却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他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为他求菩萨保佑。 1999年12月23日。晴。 俱乐部的宋姐说,涵在排演一部话剧,说涵演得挺不错的。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晚上我问他,他说演男主角。我说到时候我去看你演出。他拒绝了。我不高兴。 2000年1月1日。晴。 我一直没睡,也不想睡。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我爱上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上午传来消息,那个女主角被砍了脑袋。涵进了医院。只有我知道,杀人的是他。 这一整天,我的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却终于让我想清楚了一件事:那些人,都是他杀的。 2000年1月3日。多云转阴。 这是个耻辱的夜晚。 刚才,我不敢看唐德厚的脸,可是我知道他在得意地笑。他走了之后,我发疯似的用整整两个暖水瓶的水来清洗自己。热水用完了,我就用冷水。可是无论我怎样洗,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就是洗不掉。 我无法面对涵,无法面对那个禽兽,我甚至无法面对自己。 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为什么? 我恨他,也恨自己。要是早一天去就好了,甚至早一点去都行,就能顺利地把戏服从水箱里拿走。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2000年1月10日。小雪。 我每天期待的,就是他的目光。 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每次对那个禽兽曲意逢迎后,我都绝望得想大哭大叫。我觉得我和涵就像两条摆在砧板上的鱼。屠刀,就是那套要命的戏服。 不过有他在,我就踏实了许多。他虽然不跟我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告诉我:坚持住,就要过去了。 那个计划,真的能成功么? 2000年1月15日。晴。 刚才我站在镜子前,问自己:你是谁? 如果一个月前有人问我:你会不会杀人?我肯定会害怕地跑掉。可是昨天,我做到了。 其实,人的生死,仅仅是一掌的差别。 计划很成功。 2000年1月19日。晴。 下午的时候,涵偷偷告诉我,公安局那边传来消息,所有的事情都被推到了唐德厚身上,案件撤销了。悬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好日子,就要来了。 尾声·时间的彼岸 方木申请了病休半年。 每天读书,发呆,做简单的运动。 想念那些人。情愿或者不情愿。 伤势在慢慢好转。断骨重新复位。头发长出来,覆盖住头顶的疤痕。春天如约而至。 一切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只有方木自己知道,不一样。 有种东西,从心底生长出来,渐渐进入每根血管、每个细胞,替换掉原有的一切。 无法阻止。方木常常半躺在床上,从日出看到日落,揣测明天的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 开学后第二个月的某个下午,阳光很好。方木接到了老大的电话。 “二舍已经被拆掉了。” “是么,为什么?” “那还用说么?” “……”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来?” “过段时间吧,我也不清楚。” “只剩下我们四个了。” “……” “我们都挺想你的,有时间回来看看吧。” “好。” 挂断电话,方木拿起拐杖,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 二舍已经变成了一堆断墙碎瓦。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建筑机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忙碌着。很多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拄着双拐,面色苍白的男孩。 方木挑了一块石头坐下,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曾经发生了太多事情的宿舍楼。 有人在走廊里大声地骂着脏话。 有人趁其他人洗脸的时候,在对方裆里猛抓一把。 有人在楼道里响亮地唱着跑调的情歌。 也有人,被杀死在这座楼里。 一切都被埋葬了。好的坏的,悲的喜的,都消失在这一堆瓦砾之下。 是不是唯有如此,方可遗忘? 不远处,有某件东西在闪闪发亮。 方木费力地挪过去,蹲下身子,翻开一大块水泥。 那是一把烟迹斑驳的大号军刀,塑料刀柄已经被火熔掉了一部分。 看到这把刀,方木立刻回忆起被它顶在脖子上的尖锐痛感。 其实,你跟我是一样的。 方木把刀捡起来,合拢,揣进自己怀里。 他拄起双拐,转身离开工地。 回到二舍对面的马路上,方木慢慢地走着。几个热心的学生过来搀扶他,都被他冰冷的目光逐一逼退。他并非逞强,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然而,方木很快就感到力不从心。脚踝开始隐隐作痛,双臂酸软,腋窝也许已经被拐杖磨破了。 在一个路口,方木犹豫了片刻,转了进去。 这条叫静湖的校园人工湖已经解冻,湖面上飘荡着轻纱般的蒸汽。偶尔会看到小鱼从湖底游上来,掀起几朵水花就不见了。 方木在湖边坐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身上有微微的暖意。不时有学生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大声谈笑着,脚步匆匆。偶尔有人留意到湖边这个奇怪的男孩,也只是在随意的一瞥之后,即刻离开。 方木感到有点疲惫。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向远方张望。湖的对岸是一排柳树,已经泛出些许绿意。清风拂过,树枝轻柔地摇摆起来,远远望去,仿佛一个人在招手。 方木的眼睛渐渐迷离,他竭力想看清对面到底有什么。一大团水雾从湖中升起,在空中扩展、旋转、消散,对面摇摆的手也愈加模糊,最后竟分不清究竟在眼前,还是在遥远的彼岸。 ——《心理罪·第一部》END—— 番外一·毒树之果 天蒙蒙亮,老田头就起身了。 夏末秋初,清晨的空气还是有些凉。八道村里一片寂静,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倒显得这里更加安宁。 老田头轻轻地关好院门,披着外衣,背着手,出门了。 人上了年纪,睡眠就少。好在早上空气清新,出来遛遛弯也不错。老田头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地,虽然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一再提出要接他去城里享福,可是,老田头还是喜欢这里。听听鸟叫,闻闻稻田的香气,再看看金灿灿的苞米地,比城里的高楼大厦强多了。 太阳渐渐升起来,老田头在村中小路上慢慢地走,偶尔遇到几个早起的农人,就停下来打个招呼,聊几句。走着走着,老田头感觉小腹胀起来。他加快了脚步,直奔自家田地而去。 解大手要在自家的地里,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老规矩,老田头不能忘。 一路小跑。经过村东头老董家的时候,老田头做好了打招呼的准备。一抬头,却看见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不见每天准时起来打扫的胡月娥。老田头一边嘀咕着,一边低头前行。刚迈出几步,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刚才他看到的某件东西,似乎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老田头转过身,手扶着篱笆院墙,探头向院子里看去。一瞥之下,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他揉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那一对昏花老眼。 几秒钟后,老田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走到院门前,试着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没锁。老田头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向左右看看,整整身上披着的衣服,一步步向院子里的瓦房走去。 短短十几步,老田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瓦房那两扇紧闭的铁门。 因为那两扇门的把手上,横贯着一根木棍。 老田头凑近铁门,眯起眼睛看着那根木棍,刚要伸手去拽,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又缩了回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转身向窗口走去。 窗台有点高,老田头踮起脚,仰着头,竭力向室内望去。 一瞬间,老田头就感到喉咙被人攥住了一样,同时,裤裆里一片湿热。 1998年。J大。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孙普扶扶眼镜,扫视了一下鸦雀无声的课堂,“A女士在心里觉得,如果母亲不到英国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母亲之所以会去英国,完全是因为A女士的肺结核病需要到欧洲治疗。A女士同时还认为,自己的肺结核病,恰恰是因为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告,少穿了衣服因而着凉的结果。” 有学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开始彼此交头接耳。 “所以说,A女士表面上所有的畏惧,”孙普抬腕看看手表,“其实都源自于她内心对母亲的内疚感。” 下课铃响。恰到好处。 “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有学生笑起来,孙普挥挥手,学生们开始收拾课本和书包。他低头整理讲义和教案。讲台前,还围着几个不肯离去的学生。 “孙老师,之前您说过,”一个女孩热切地看着孙普发问,“畏惧是对性和攻击等冲动的抑制,这似乎解释不了A女士的案例啊。” 孙普笑笑,把讲义放进皮包里,微俯下身子,从眼镜上方看着女孩子。 “所以这个案例证明,与本能无关的心理创伤事件,也可能在心理防卫下产生对某种物体、情境或活动的畏惧。” “这么说的话,”女孩面露疑惑,“心理学岂不是完全无规律可循?” “那不正是心理学的迷人之处吗?”孙普微笑着反问。 女孩也笑了:“孙老师我懂了,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孙普挥挥手:“快去吃饭吧,要不排骨要被抢光了。” 学生们一哄而散。孙普拿下腰间一直在震动的寻呼机,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 八道村昔日的宁静已经被完全打破,村子里到处都是走访的警察,闪烁的警灯随处可见。虽已日上三竿,但在田地里操持农活的人寥寥无几,几乎全村的人都聚在了村东头老董家门口。这里已经被警方完全封锁起来,本就不大的院子里,村主任和当地治保委员会主任陪着几个现场勘查人员四处查看着。他们有热情,有同情,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被隔离带拦在院外的人们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要么叼着烟,要么拄着锄头,大声议论着,小声嘀咕着。眼前的一幕,与其说让他们感到震惊,不如说让他们感到兴奋。 每个人都尽力踮起脚,仰着头,望向院子里的那间瓦房。 那里,发生了什么? 孙普也想知道。 在一个年轻警察的带领下,他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那间瓦房而去。在院子里工作的警察纷纷和孙普打招呼。孙普无心一一寒暄,遂点头致意了事。这个身着便装,却得到警察们尊重的人,再次引起门口围观的人群的一番窃窃私语。 “这肯定是领导啊……” “看来出大事了……” “这人少说也得是个局长吧?” 赵永贵站在门前,正在反复端详手里的一段木棍。看到孙普走来,他放下木棍,语气中颇有些埋怨。 “呼了你那么多遍,怎么才回电话?” “我当时在上课。”孙普注意到他手里的木棍,“这是什么,凶器?” “不是。”赵永贵苦笑一下,把木棍凑到孙普面前,“我们到现场的时候,这玩意儿就横插在门把手中间。” 木棍长约70厘米,直径4厘米左右,表面光滑,一端带着断裂的茬口,从断面上看,似乎是刚刚形成的。 “这好像是……” “对。”赵永贵冲旁边努努嘴。一个痕迹勘查人员正拿着一把被折断的铁锨往物证袋里装。 “铁锨把。”赵永贵继续说道,“看样子是踹断的。” 孙普嗯了一声,看了看敞开的入户门。 “凶手不想让她逃出来自行呼救。” “不是她,”赵永贵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是她们。” 入户门是两扇漆成绿色的铁门。门上有铁质网格覆盖的玻璃,其中,右侧铁门的玻璃有破损,网格后由一张挂历纸临时遮挡。进入铁门后是门厅,物品简单,摆放有序。门厅右侧墙面上有一扇门,门后是仓库。门厅左侧,靠近门旁的位置是炉灶,上有一口黑色铁锅,锅内有尚未吃完的猪肉炖酸菜。炉灶旁是一扇木门,通往卧室,亦即主现场。 孙普刚刚推开主卧室的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他本能地侧过头去,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被褥凌乱的火炕上血迹斑斑。一大一小,两具女性死者的尸体躺卧在凝固的血泊中。 年长女性死者尸长约160cm,头北脚南,呈俯卧状,下身赤裸,头部低垂于炕沿之下。看不到面部,但后脑部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浓密凌乱的长发被凝固的血液纠缠在一起,地面上也形成一片血迹。 年幼女性死者尸长约130cm,头南脚北,呈仰卧状,头向右侧,眼微睁,左侧额角严重塌陷,有开放性创口。死者双腿分开,两腿间覆盖着一张报纸。 孙普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他扭头看看赵永贵。后者点头:“现场物证都已经固定、提取完毕。” “死因是颅脑损伤?” “重型颅脑损伤。”站在一旁的法医老杨开口了,“凶器应该是一把锤子。” “遗留在现场了?” “没有。”赵永贵摇摇头,“我们把这里都找遍了,也没发现相符的凶器。” 孙普点点头,目光从尸体上移开,开始在室内来回巡视。很快,他注意到火炕右侧墙上的电灯线盒。线盒下,只有短短的一根细绳。 赵永贵捕捉到他的目光,也凑过去看。 “哦,灯绳。” “我知道。”孙普走到火炕旁,“可是,你不觉得它太短了吗?” 赵永贵略思索了一下:“也是,如果人躺着,压根够不到这根灯绳。” 孙普抿起嘴,把左膝盖放在炕沿上,先低头看看枕头的位置,又调整了一下姿势,上身前倾,伸手在灯绳的末端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然后向左后方一甩手。随即,他回头向左侧墙角看看,那里正是一排老旧的木质地柜,地面上空空如也。孙普又把目光投向右侧。 半截灯绳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孙普站直身体,指着那半截灯绳说道:“把那个提取一下。” 赵永贵冲手下挥挥手,脸色有些尴尬,似乎在暗恼自己居然忽略了这个细节。 “他大概是个左撇子。”孙普完全没注意到赵永贵的表情,四下扫视一番,“而且他在作案时还带着刀。” 赵永贵扭头面向身边的一个年轻侦查员,低声说道:“记下来。” 孙普的目光重新投射在两具尸体上,几分钟后,他突然问道:“这家的男主人呢?” 赵永贵翻出记事本,查看了一下,说道:“户主叫董双平,在黑龙江鹤岗打工。死者是他的妻子胡月娥和女儿董月。” 赵永贵顿了一下:“已经通知董双平了,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孙普点点头,上前一步,蹲在炕沿边,看着覆盖在年幼死者双腿间的报纸,嘴里喃喃自语: “他为什么要用这张报纸呢?” “哦?”法医老杨冷不防插话,“那是我给这孩子盖上的。” “你?”孙普猛地回头,“你还动什么了?” “没有啊,”老杨急忙解释,“我就盖了这张报纸,别的什么都没动。” “老杨,”孙普站起身来,似乎在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原始现场才能有助于我分析凶手的心理,任何一点改动,都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 “我知道,孙老师。虽然我是法医,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老杨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嘶哑,“我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 孙普盯着老杨看了几秒钟,脸色变得柔和许多。他上前一步,掀起那张报纸。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从分局出来,已是深夜。 远远地,孙普就看到“普巍心理康复中心”还亮着灯,他的心头一暖,加快了脚步。 魏巍还在等他,一见他进门,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 “吃过饭没有?” “在分局吃了一点。”孙普脱掉外套,把皮包甩在沙发上,一转身,就看到桌子上原封不动的饭菜。 “你还没吃?” “嗯。”魏巍把手里的书插回书架,“等你来着。” 孙普看着她,笑笑。 “我陪你吃饭吧。” “好。”魏巍去桌子上端盘子,想了想,又说道,“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 “不用。”孙普接过她手中的盘子,向沙发努努嘴,“你放着别动,我来。” 时至午夜,万籁俱寂。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这家位于居民区内的心理诊所还亮着一盏小小的灯。如果此刻有人路过那扇窗户,会看到一对男女对坐在桌前,吃着简单的饭菜,聊着平常的心事。 生活如斯,岁月静好。 他和她都在想,若能一直如此,岂不美妙? 吃过饭,孙普洗了个苹果给魏巍,自己扎着围裙去刷碗。魏巍一边咬着苹果,一边斜靠在厨房的门旁,看着孙普手脚麻利地洗刷着。 孙普偶尔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又是一笑。 “今天有人来过吗?”孙普甩干盘子上的水珠,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架子上。 “朱志超来过。”魏巍扔掉苹果核,“见你没在,和我聊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也难为他了,两地跑,来回要三个小时。”孙普擦干手,摘下围裙,拥着魏巍走出厨房。 “是啊,我今天也建议他去找C市的杨锦程教授,可是他不同意,坚决要在你这里治疗。” “杨教授的水平也很高。”孙普笑笑,“可能是朱志超比较信任我吧——他的状态怎么样?” “还可以吧,比上次要好一些。”魏巍犹豫了一下,“不过,狂躁状态还是挺明显的。” “嗯,他需要长时间辅导。”孙普打了个哈欠,“下次他再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你就替我给他作辅导。” “我可不敢,孙老师。”魏巍依偎过去,把头靠在孙普的胸口上,“你是专家,我可不是。” “什么专家啊?”孙普笑笑,摸摸魏巍的头,“你就当毕业实习了。” “你最近怎么这么忙?”魏巍轻抚着孙普的胸口,“又有案子吗?” “嗯。”魏巍的抚弄让孙普觉得很舒服,眼睛半睁半闭,“我怀疑和前几起案件是同一个人干的。” “那你会不会有危险?”魏巍半仰起头,看着孙普。 “傻瓜,我不会的。”孙普抚摸魏巍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我又不去抓人。” “自己小心点。” “我会的,你放心。”孙普的声音低沉下去,“乔老师交给我的事情,不能办砸了。” “你也是的,都破格提拔副教授了,就安心教书呗。”魏巍微嘟起嘴,“还有个诊所——干吗去参与那么吓人的事情?” 孙普没有回答。魏巍轻轻地离开他的怀抱,看到孙普歪倒在沙发上,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 自1998年3月底,J市郊区接连发生四起入室强奸杀人案。第一起案件发生于3月28日凌晨2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丰水区五龙镇榆树村。被害人袁洁,女,41岁,寡居。凶手从窗口入室,强奸被害人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将被害人击打致死。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第二起案件发生于5月17日凌晨1时至4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丰水区江密镇鹿场村。被害人杨茂根,男,53岁;被害人于双华,女,50岁;被害人杨枝英,女,22岁,系杨茂根和于双华之女。凶手破坏纱门后入室。从现场痕迹来看,凶手入室后先割断灯绳及电话线,随即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击打杨茂根和于双华的头部致死。在强奸了被害人杨枝英之后,用同样手段将杨枝英杀死。于双华尸体亦有遭侮辱的迹象。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第三起案件发生于8月9日凌晨3时至5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天港区金珠乡亮门村。被害人王晓慧,女,37岁,独居,经营一家小卖店。凶手和平入室,室内有厮打痕迹,怀疑凶手将被害人拖至后室强奸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击打被害人头部致死。在死者阴道内及外裤上都发现精斑,经检验遗留者为A型血男性。小卖店内有翻找痕迹,当日营业款丢失。 第四起案件发生于9月3日凌晨2时至4时许,案发地点在J市南港区三台镇八道村。被害人胡月娥,女,35岁;被害人董月,女,9岁。凶手翻墙入院,从铁门破损处开门入室,割断灯绳,强奸被害人胡月娥后,用疑似锤子的钝器将被害人击打致死;而后强奸被害人董月,并用同样手段将被害人杀死。室内有翻找痕迹,现金有丢失。 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这四起案件的作案手法相似,现场均发现足迹若干枚,且都为39码胶鞋底,足迹特征相似;从被害人致死伤来看,疑为同一短柄铁锤所致;除“8·9”案件外,凶手行奸时都使用了避孕套,没有留下体液物证,但在现场提取到不属于被害人的毛发若干,经鉴定,均为A型血者遗留。 据此,警方决定将四起案件进行并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由丰水区公安分局局长担任组长,赵永贵任副组长。此前,J大法学院乔允平教授曾受托对前两起案件进行分析。7月中旬,乔教授受邀出国访问,遂将系列案件交由他的得意门生孙普继续跟进。 清晨,J市丰水区公安分局。 孙普一脸疲惫,几步跳上水磨石台阶。刚穿过旋转门,就看到赵永贵坐在门旁的长椅上抽烟,看样子,也是心事重重。 看到孙普进来,赵永贵站起身,用力搓搓脸,迎过去。 “我们该派车去接你的,孙老师。” “不用客气,这里离我家也不远。”孙普笑笑,“8点半开会?” “嗯。”赵永贵看看身后的会议室,“人还没到齐呢。” 赵永贵递给孙普一根烟,又替他点燃。 “有什么新点子?”赵永贵看看孙普肩上挎着的皮包。 “我整理了一份嫌疑人的心理画像报告。”孙普吸了一口烟,脸上疲态尽显,“等会儿开会的时候再讲。” “哦,”赵永贵顿了一下,“乔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孙普看了赵永贵一眼,笑笑:“下个月吧——怎么,信不过我?” 赵永贵急忙否认:“那不会,您和乔教授都是专家。” “你怀疑我,怀疑心理画像技术都很正常。”孙普的表情轻松,“让结果说话吧。” 会上汇总了前三起案件的相关物证材料,并对新发生的“9·3”强奸杀人案的侦破进展进行通报。 相关人员汇报完毕后,与会者的目光都落在孙普身上。 那目光中有好奇,有猜疑,更有莫名的敌意。 孙普已经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一来,作为一个30岁出头的副教授已经很受人瞩目;二来,在“摸排查”的人海战术依然是侦查员固定思维模式的此时,犯罪心理痕迹还是一个新名词,甚至有相当多的人对犯罪心理画像闻所未闻。仅靠犯罪现场就能推测出犯罪嫌疑人的职业背景、家庭情况、幼年经历、性格习惯甚至体貌特征与穿着打扮?这未免太离谱了。 孙普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吸了一口,又拿出皮包里的一沓材料。此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视线都紧紧地盯在他的动作上。 孙普笑笑。 在孙普看来,这四起强奸杀人案基本可以肯定为同一人所为。从生理属性来看,凶手为男性,年龄在35岁至45岁之间。身高在160—165cm之间,体重在50—60公斤之间。身材矮小,偏瘦。体表特征不详。惯用手为左手,肢体无残疾。A型血。 之所以得出上述结论,一方面是依据现场取得的足迹、体毛及精斑等物证,经分析得出;另一方面,凶手的作案时间多集中于深夜至凌晨时段,此时是人的睡眠最深沉的阶段。从四个案发现场的情况来看,多数被害人是在睡梦中被铁锤击打头部致死,几乎没有反抗。由此可推断,凶手对自身体格所具有的犯罪能力并不自信,故而采用在被害人无知觉状态下杀人的手段来排除反抗。此外,“8·9”案件现场的情况反映出,凶手行奸时曾与被害人有过较激烈的撕扯,而被害人身高161cm,体重46公斤。由此可推断凶手身材矮小且不甚强壮。 从社会属性来看,凶手未婚或已离异,结合凶手的年龄,后者的可能性较大。独居或无固定住所。经济状况不好,个人卫生习惯较差,居所处物品摆放杂乱,生活习惯不良。反映在凶手的外貌上,应该衣着邋遢,长发脏且乱,可能蓄须。 从地域属性来看,四起案件均无现场感知人。因此,凶手的口音等信息无从推断。但是,四起案件均发生在J市周边农村地区。据此,可推断凶手为本地人,农村户口的可能性较大。平日里的主要活动场所应该在城乡结合部。 从心理属性来看,凶手明显有异于常人。四起案件的被害人主要为女性,且无一例外,均遭遇性侵。从他侮辱被害人尸体及性侵不足10岁女童的行为来看,凶手的性行为高度反常,由此可推断,凶手存在高度人格障碍。 首先,凶手的作案手法具有高度破坏性和攻击性。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入室后,先切断电源或电话线,随即立刻对被害人进行攻击。排除男性被害人反抗后,对女性被害人实施奸淫。满足性欲后,立刻对被害人毫不留情地进行杀害甚至灭门。在“9·3”案件中,凶手作案后,离开现场时用折断的铁锨把将门从外锁住,以此断送被害人求生的最后可能,置其于死地的意图非常明显。 其次,凶手存在异常的性欲亢进状态。在“5·17”案件中,凶手在强奸并杀死被害人杨枝英之后,似乎并未完全满足性欲,又对已死亡的于双华的尸体进行侮辱。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在侮辱尸体时并未对于双华血肉模糊的头部进行遮盖。在凶手眼里,这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并不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仅仅是可供奸入的女性器官而已。在“9·3”案件中,凶手同样在强奸杀人后,又性侵9岁的被害人董月。尸检情况表明,因董月年龄尚小,发育不成熟,凶手为了能够行奸,用刀割裂被害人的外阴。上述案情都显示出凶手对性的高度渴望,以及对他人生命的极度漠视。 最后,四起案件的现场情况都表明,凶手在强奸杀人后,都对现场进行翻找并窃得现金若干后离开。由此可以推断,凶手的作案动机有两个,通俗地讲,一是性,二是钱。孙普认为,凶手的内心需要只剩下起码的本能,那么他的自我认同感一定较低,与外界的沟通能力较差。因此,凶手的社会地位不高,并不能从事技能性工作。 从既往犯罪属性来看,“3·28”强奸杀人案并非是凶手初次作案,他应该有犯罪前科,并极有可能与性犯罪有关。同时,凶手应该曾受过刑罚处罚,并具有一定的犯罪能力及反侦查能力。这一点,从他在作案时割断灯绳、电线及电话线,以及行奸时使用避孕套可见一斑。 综上,孙普建议专案组在案发地附近村庄及城乡结合部排查具有上述特征的男性。同时,孙普认为,因凶手异常的性欲亢进状态,他很可能会经常流连于低档洗头房、按摩院、个体旅店等隐蔽色情场所。他在四个案发现场所取得的财物,除了必要的生活支出外,会在此类场所中挥霍。以此为线索进行排查,应该会有收获。 最后,孙普提出,以凶手的作案规律来看,当他无法从别的渠道满足性欲的时候,就很可能会再次强奸杀人。因此,针对他的侦查活动,必须讲求效率。 尽快结案。这也是专案组的迫切愿望。接连发生四起命案,已经引起省公安厅的高度重视,并责令市局立下军令状,限期破案。 压力之下,专案组的成员们都紧张起来,各项调查工作也已经迅速展开。然而,丰水区是J市最大的区域,下辖多个村镇。虽然孙普的分析已经将排查范围大大缩小,可是,这种类似天方夜谭般的“画像”,靠得住么? 对孙普最有信心的,还是赵永贵。这位已经从警近20年的老警察,一直苦于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所以,他对知识权威抱有近乎虔诚的崇拜。在此前发生的几起恶性案件中,J大的乔允平教授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这更让赵永贵对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深信不疑。 乔教授虽然不在,他亲自推荐的高徒,应该也不会差。 孙普表面上安之若素,内心却比专案组的任何人都焦虑。此前乔教授曾交由他办过几个案子,虽然都顺利结案,但案件的代表性都不强,也缺少典型意义。对孙普而言,参与侦办的这几起案件,只是积累资料而已,换句话来说,权当练练手。在他心里,有一个更加宏伟的梦想。 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源自于西方,最早的特征数据库建立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美国FBI行为科学部。这种技术传入中国后,国内的研究者们对此也展开了深入研究。然而,犯罪心理画像技术不像DNA检测技术那样有现成的结论加以利用。除了基本理论之外,心理指标和特征数据都基本没有参考价值。主要原因在于,东西方人在历史、文化、宗教、人种、价值观念上存在着巨大差异,这将直接影响到个体的行为模式。 孙普的梦想就是,尽快建立中国人的心理指标体系和行为特征数据库。这势必会非常艰难并耗时费力。然而,中国犯罪心理画像技术的奠基人——这个头衔太有诱惑力了。 这四起连环杀人案,无论从典型意义还是从案例价值上,都绝不能错过。 所以,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失败。 让孙普始料未及的是,仅仅几天后,案件侦破就有了重大进展。 专案组按照孙普提供的嫌疑人特征在指定范围内进行排查,同时对附近居民进行走访,双管齐下,一个嫌疑人渐渐进入专案组的视野。 王永利,男,41岁,汉族,离异,小学文化,户籍所在地为金珠乡亮门村,亦即8·9强奸杀人案的案发地。王永利小学毕业后就在家务农,农闲时随有木匠手艺的父亲在附近村镇打零工。1985年10月,王永利和同村妇女董某登记结婚,婚后育有一女。因王永利好吃懒做,又有流氓习气,夫妻感情不佳。王永利的父母在1989年和1992年相继离世。1993年,王永利因猥亵妇女,被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同年,董某与王永利协议离婚,王永利只分得瓦房两间,女儿归女方抚养。1996年,王永利经减刑半年后刑满释放。他回到原籍后,因生活无着,只能重操旧业,在附近村镇做木匠零活维生,据熟悉王永利的村民讲,王永利是个左撇子。 走访结果显示,王永利出狱后,不仅没有接受改造,反而劣性更甚。即使受雇干木匠活,也因多次对雇主家的女性出言调戏或动手动脚,被雇主责打。因此,王永利的收入情况不佳,勉力维持生计。“8·9”强奸杀人案案发后,有村民看见王永利曾去现场围观,表情紧张,第二天就带着木匠工具进城。至今未归。后公安机关在五龙镇一家个体小旅店里将王永利抓获。 这个消息让孙普兴奋莫名。他在王永利归案后立即调取了全部资料,彻夜研读,同时敦促专案组尽快将王永利的个人特征与现场提取到的物证痕迹进行比对。 经查,王永利身高163cm,被抓捕时脚穿一双39码的解放牌胶鞋,并随身携带木匠工具包,内有锤子、凿子、锯子、刀具等木匠工具。警方对王永利的住宅进行搜查,发现大量内容低俗的书刊、杂志及裸体扑克、海报等。室内物品摆放杂乱,脏污不堪。经鉴定,王永利为A型血,在“8·9”强奸杀人案中提取到的精斑为王永利所留。 无论是孙普对嫌疑人的画像,还是警方掌握的物证,都将目标指向王永利。 王永利的作案嫌疑迅速上升。 “可是,还有问题啊。”赵永贵皱着眉头,叼着香烟,翻看着手边的一沓材料,“足迹鉴定那边说虽然鞋码、鞋底花纹都对得上,但是磨损形态不同,行走习惯也不一样。” “那个问题不大。”孙普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足迹上,“任何鉴定都是有一定误差的,让他们再重新做一次——你看这个。” 那是一份访谈笔录,赵永贵翻看完毕,脸上是疑惑的表情。 “这有什么用?”赵永贵把笔录递还给孙普,“不就是说这小子从小就不咋样么?” “这份笔录是王永利的邻居提供的。”孙普笑笑,“老头今年六十多了,按他的话来讲,王永利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份笔录对证明王永利犯罪没什么作用,但至少验证了我的推测。” 笔录显示:王永利从小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因为父母和村民的争执,半夜去点燃了对方家里的草垛。幸亏被人发现,扑救及时,否则会酿成大祸。后来念及他只是个孩子,由家里赔钱道歉了事。按照这位老邻居的话来讲,王永利是个挺“顾弄”(东北方言,意指个性孤僻,阴险)的人。一般的孩子看到野猫野狗,心眼好的,就弄点吃的给它们。王永利恰恰相反,一旦被他逮到这些小动物,就会慢慢把它们折磨到死。老邻居曾见过王永利往老鼠身上淋灯油,然后点燃。看着浑身着火的老鼠在地上疯窜,王永利比过年放鞭炮都兴奋。此外,王永利从小就有尿床的毛病,邻居们经常看到王永利的母亲骂骂咧咧地把尿湿的褥子挂在院子里晾晒。这个毛病,直到王永利成年后才慢慢克服。 看到赵永贵依旧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孙普继续解释道: “你应该已经从这份笔录里提取到三个关键词:幼年时期的纵火、尿床和虐待小动物。” 赵永贵略一思索,点点头。 “西方犯罪学已经证明,幼年时期有这三种劣迹合一的人,在成年后从事犯罪——特别是性犯罪的可能性很高。”孙普的表情渐渐归于凝重,“1976年,连环杀人犯‘先知撒母耳之子’大卫·伯科威茨承认,他在幼年时曾有一千多次纵火的记录,同时,他也虐待动物。” 赵永贵大张着嘴,愣了半天,又看看手里的资料。 “流氓罪……前科……”赵永贵自言自语,抬头看着孙普,“这么说,这小子还真对得上号啊。” “我觉得就是他。”孙普的语气坚决,他抬手看看手表,“你们不是常说,‘口供是证据之王’么,怎么撬开他的嘴,就看你们的了。” 说罢,孙普又补充了一句:“时间有限,越快越好。” 然而,对王永利的讯问却不甚顺利。王永利被抓捕时,连称“王晓慧不是我杀的”,这句话显示出王永利是案件的知情人,作案嫌疑陡然上升。在预审时,王永利辩称自己虽然认识王晓慧,但并未杀人。在警方拿出精斑鉴定结论后,王永利只得承认8月9日凌晨0时许,他曾和王晓慧发生了性关系,但依旧否认杀人。 据王永利供称,自从他刑满释放后,虽然回到村里,但是已然妻离子散。因他的经济条件和刑事前科,再婚的难度很大。为解决生理需要,王永利频繁往来于村中和城里,把做木匠零活赚取的微薄收入都挥霍在那些洗头房、足疗店里。今年春季,王永利听说本村开小卖店的王晓慧生活作风不好,遂主动勾引,并很快苟合在一起。 据查,王晓慧,女,37岁,读中学时曾和某男教师有染,怀孕后被迫退学并做了人工流产。手术的后果可谓祸及一生,因医生操作不当,王晓慧从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同时,年少时的这桩丑闻,让王晓慧直到28岁才与本村的外来户卢某结婚。婚后,王晓慧仍旧不够安分,先后与本村多名男子有染,加之不能生育,1996年,忍无可忍的卢某与王晓慧离婚,并返回山东老家。王晓慧离异后,独自经营一家小卖店。据村民反映,王晓慧明里开店,私下里却从事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和男性发生关系后,王晓慧会收取20元至50元不等的费用。案发时,王永利和王晓慧已经保持了一段时间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据王永利供称,当晚凌晨,王永利怀揣刚刚赚得的40元钱前往王晓慧家,并发生了性关系。事后,王永利留下30元钱后离开。第二天一早,他得知王晓慧被害,前往现场围观。考虑到自己可能被列为嫌疑对象,王永利于当天进城躲避。由于王永利系独居,且凌晨时分前往王晓慧家,因此,王永利的以上供述无人证实。 不过,鉴定部门对王永利携带的木匠工具进行检查,没发现残留物证,王永利所持铁锤也无法与死者的伤口做同一认定。 虽然所有人都坚信凶手就是王永利,但依旧缺乏证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王永利的口供。 孙普匆匆推开“普巍心理康复中心”的门,正在沙发上对聊的魏巍和朱志超见他进来,都站了起来。 朱志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伸出手来:“孙医生,你回来了?” “抱歉抱歉。”孙普一边解下背包,一边伸出手来和朱志超握了握,“刚下课。” “没事。”朱志超笑笑,“我也是刚到不久,和魏医生聊得挺好。” 孙普甩掉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披在身上,又吩咐魏巍倒两杯茶来。 “怎么样,老朱,”孙普的声音中还有些微微的气喘,“看你气色不错。” “还好。”朱志超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最近不那么心烦了。” “看来治疗还是有作用的,要坚持下去,直到治愈为止。” “嗯。” 魏巍端出两杯热茶来,一杯放在朱志超面前,另一杯放在孙普面前,然后,她把手臂搭在孙普肩膀上,笑吟吟地看着朱志超。 朱志超对她报以一笑。 孙普拍拍魏巍的手背,又向身后努努嘴,示意她回避一下。魏巍心领神会,冲朱志超微微颔首,转身进了内室。 孙普微向前探身,压低声音问道:“性需求还那么强烈吗?” 朱志超的脸红了,顾不得烫嘴,举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嗫嚅了半天才答道:“还是挺想那事儿的。” “你这个年纪,需求强烈也算正常。”孙普扶扶眼镜,“不过,性,应该是给双方都带来愉悦的事情——你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可傅华是我老婆啊。”朱志超瞪大眼睛,“她陪我睡觉,不是天经地义吗?” “她的确是你的老婆。什么叫老婆,是生活伴侣,不仅仅意味着那件事。”孙普耐心地开导着,“你要多尊重她,多关心她,让她感受到你的爱,她自然就不会反感夫妻生活。” “孙医生你不知道,”朱志超表情颓唐,“她拒绝我,我就烦躁得要命,浑身像着了火似的。” 这时,孙普的腰间突然鸣叫起来,他取下寻呼机,对朱志超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对不起——你接着说。” 朱志超点点头,自顾自地说下去。 “有时候,去阳台连抽几根烟也平静不下来,脑子里就是那件事……” 朱志超没注意到,孙普在看完寻呼机后脸色变得很难看,随即从皮包里拿出一沓材料,不住地翻看着。 “……我也觉得对不起老婆,但是看她挣扎反抗的样子,我自己挺兴奋的,更来劲了……孙医生,你说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毛病?” 孙普毫无回应,依旧不停地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表情焦虑。 “孙医生?” 孙普猛地回过神来,怔怔地看了朱志超几秒钟,随即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孙普的额角闪闪发光,似乎已经沁出了汗水,“你刚才……说什么?” 朱志超不再回答,而是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孙普。 在J市第二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孙普和赵永贵相对而坐,彼此无言,都在狠命地抽着烟。 王永利已归案数日,预审方面却进展缓慢,原以为会顺利拿下的口供却极其艰难。王永利始终对杀人一事矢口否认。目前,警方除了能证明王永利在8月9日凌晨与王晓慧发生过性关系以外,其他案件事实均无法证实。这条本应严丝合缝的证据链条,缺少的岂止是一环。 孙普感到不解,更感到焦虑。无论从早期经历、人格特征还是行为模式上,王永利都是他“画”出来的那个人。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杀人。难道是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不,不会的。孙普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我是不会犯错的。 “现在想想,这案子的疑点不少。”赵永贵又点燃一支烟,“如果王永利是凶手,为什么在其他三起案件中都使用了避孕套,偏偏在‘8·9’案件中没有用?他既然懂得逃避侦查,为什么又会留下体液物证呢?” 孙普略想了一下,慢慢说道:“可能有个细节你没有注意到,王永利只有在这起案件中是和平入室。他也许知道王晓慧生活作风不好,临时起意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身上没带避孕套也属正常。至于杀人……”孙普顿了一下,“也许是完事后,王永利试图取财,和王晓慧起了争执才下手杀人。” “那凶器呢?”赵永贵马上反问道:“如果王永利临时起意作案,会带着锤子?” “一个木匠,随身带着工具包很正常。” “深更半夜还背着那么重的工具包四处游荡?” “他刚从城里回来也说不定。”孙普的声音高起来,“老赵,这不是重点!” “这就是重点!”赵永贵从嘴边取下香烟,“王永利的锤子和死者的伤口对不上——凶器都无法做同一认定,我们怎么说服检察院起诉他?” “他是一个木匠,”孙普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木匠有几把锤子,不行么?” “孙老师,你是想说服我,”赵永贵眯起眼睛,“还是想说服你自己?” “我说的是事实!”孙普的脸沉下来,“你可以质疑我,但你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那他作案时的锤子哪里去了?” “被他丢弃的可能性很大。”孙普的语气很坚决,“王永利是有前科的人,他懂得如何逃避侦查,作案几次后,就更换犯罪工具,这一点都不奇怪。” 赵永贵没说话,思考了一会儿,语气缓和了许多。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赵永贵吸了口烟,“不过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凶器,否则没法对检察院交代。” “这个就得靠你们了,我再神,也猜不出他把凶器丢弃在哪里。” 赵永贵摇摇头,表情颓唐:“这王八蛋死也不松口,上哪里去找?” 孙普无话,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烟盒,盯着屋角出神。几分钟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手上暗暗用力,捏扁了烟盒,似乎下定了决心。 “老赵,”孙普俯身靠近赵永贵,压低声音,“我参与的案子不多,但是我知道你们公安有办案的手段……” 赵永贵慢慢坐直身体,看着孙普仰视的脸。 “不肯如实供述的犯罪嫌疑人,绝对不止王永利一个。”孙普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相信,你们肯定有办法让他开口。” 赵永贵四处张望了一下,又回过头来看着孙普,几秒钟后,冷冷地问道:“孙老师,你想干什么?” 孙普没有回答他,而是同样坐直身体,平视着赵永贵。 “老赵,”孙普慢慢地说道,“你结婚多久了?” 赵永贵想了想:“15年。” “孩子多大了?” “13岁,怎么?” “13岁。”孙普笑笑,“初二,对吧,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你喜欢她么?” 赵永贵调整了坐姿,面对孙普:“你到底想说什么?” 孙普却转过头去,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打量着。 “13岁,花一样的年纪。”孙普点燃一支烟,“老赵,我相信,不管你多晚回家,都会去看看女儿吧?即使她睡了,你也会亲亲她。” 赵永贵没回答,目光却渐渐变得柔和。 “我虽然还没结婚,但是我知道,”孙普的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有了孩子之后,我们就是为了孩子活着了。” 赵永贵笑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孙老师,你将来就能体会到了。” 孙普转过头来,盯着赵永贵看了几秒钟,张开夹着香烟的右手,用中指和拇指比画出大概十几公分的距离。 赵永贵不解地看着他。 “这么长。”孙普定定地看着赵永贵,脸色变得凝重,“王永利为了强奸9岁的董月,用刀在她的下体割开了这么长一条口子——就为了把他那玩意儿塞进去。” 孙普的声音开始嘶哑:“法医老杨告诉我,王永利用刀割的时候,那孩子还活着。” 赵永贵怔怔地看着孙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可能像你女儿那样上学、放学,去游乐场玩,在梦中接受爸爸的亲吻。”孙普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永远不可能了。” 赵永贵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孙普,呼吸却急促起来,嘴唇开始翕动,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足有半分钟后,赵永贵猛地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孙普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疲惫不堪,他丢掉烟头,向后靠坐在沙发上,左臂挡在额前,闭上了眼睛。 第三天,王永利终于开口,承认是他连续四次强奸杀人,并交代作案细节,同时供称将作案时使用的锤子丢弃在亮门村村口的一口枯井里。警方派人前往此处进行提取,未果。当天下午,王永利改口称他把锤子扔在鹿场村一间废弃的民房里。警方再次前往鹿场村提取凶器,不仅没有找到那把锤子,连所谓的废弃民房也没找到。 至于警方如何获取上述证言,孙普没有细问。 对王永利的审讯只能继续下去。 第四天,J市第二看守所。 一个睡眼惺忪的管教拿着提审单,摇摇晃晃地走到一间单人监房门口,敲敲铁栏,喊道:“王永利,提审!” 监房里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管教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再次敲敲铁栏,咣啷咣啷的声音在走廊里显得分外刺耳。 “王永利,别他妈睡了,起来!” 监房里仍是一片寂静。 管教骂了一声,从腰间抽出警棍,拿出钥匙打开了监房。 “你他妈……” 这句脏话只骂了一半,就被他生生憋在喉咙里。管教目瞪口呆地看着监房右侧的小气窗,手中的警棍砰然坠地。 王永利低着头,垂着手,呈半蹲姿势靠在墙壁上,在他的脑后,一根细长的布条紧绷着。布条的另一端,系在气窗的铁栏杆上。 讲台下的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在各个角落里蔓延开来。更多的学生放下课本,疑惑地盯着讲台上木雕泥塑般的孙普。 孙老师从不在课堂上看寻呼机,这一次例外,不仅中断讲课,而且已经保持低头查看的姿势足有两分钟了。 教师安静,课堂内必定喧嚣。当这种喧嚣形成一定规模的时候,孙普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立刻感到汗水流进脖子里,一片湿凉。看着骤然寂静的学生们,孙普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动作僵硬地挥了挥手。 “先下课吧。” 对学生而言,无论多精彩的教学,其吸引力都敌不过提前下课。转眼间,教室里就空无一人。 孙普终于坚持不住,向后跌坐在椅子上。 丰水区公安分局,法医解剖室。 赵永贵拉开白布单,王永利的尸体露了出来。他看起来比生前还要矮小,躺在解剖台上,似乎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孙普怔怔地看着王永利身上骇人的切口和七扭八歪的缝合线。以及那些还未消退的瘀青,遍布全身的瘀青。 孙普扭过脸,尽量不去看那些生前形成的伤痕,更不愿去想那些伤痕形成的原因。 “他怎么拿到的绳子?” “不是绳子。”赵永贵的脸色铁青,“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坐姿自缢。” “嗯,畏罪自杀。”孙普拉好白布单,“可以理解,要不他逃不了一颗子弹。” “畏罪自杀,”赵永贵的表情不像孙普那么轻松,“前提是得有罪!” “这不难。”孙普想了想,“我们已经拿到了他的口供。” “别的什么都没拿到!”赵永贵突然爆发,“除了他妈的那几点精斑!” 孙普没有立刻反驳他,而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缓缓说道: “结果已然是这样了,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这个结果合情合理。” 赵永贵瞪着眼睛回望着孙普,足有半分钟后,突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孙老师,我一直在想,”赵永贵看着白布单下的王永利,“我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没有,绝对没有。”孙普断然否定,“肯定是他,不会错。” 赵永贵不再说话,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脸埋在手掌中。 孙普走过去,把手放在赵永贵的肩膀上,语气低缓。 “老赵,这件事怪不得任何人,他是畏罪自杀。他很清楚自己逃不了一死。有的人就是想来个痛快的——这不罕见。”孙普四下张望一下,压低声音,“其实他一死,事情反而简单了。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 赵永贵抬起头,看着孙普。 “王永利没有家属,没有任何人会追究他的自杀。”孙普继续说道,“至于你说的所谓‘有罪’,那并不难。指纹、铁锤、毛发——这不用我教你吧?” 赵永贵移开目光,表情犹疑。片刻,他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 “你没有做错!”孙普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王永利是罪有应得!我们只是把事情做得更完美一点而已!” 孙普顿了一下,搭在赵永贵肩头的手暗暗用力:“我们没必要为了这样一个人,赔上你,还有你的兄弟。” 赵永贵重新低下头去,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天后,专案组向市局做出汇报:犯罪嫌疑人王永利对自己犯下的连环强奸杀人案供认不讳,现场提取到的精液、毛发、足迹等可与王犯做同一认定,亦有铁锤等其他物证与王犯的供述一一对应,已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案件告破。鉴于犯罪嫌疑人王永利已畏罪自杀,案件做撤销处理。 皆大欢喜。完美收官。 各人返回各自的生活,该办案的继续办案,该上课的继续上课。 然而,意外总是比人们预想的要来得早一些。 撤案后第五天,J市公安局突然接到来自W市公安局的电话。致电者自称W市公安局刑警邰伟,目的是询问J市郊区在近半年内是否发生数起强奸杀人案。值班民警如实回答,并告知案件已破获。 “案子破了?”叫邰伟的刑警很惊讶,“不可能吧,凶手在我们手里呢。” 据W市公安局介绍的情况,9月17日凌晨3时许,W市110报警中心接到报警电话,称双湖区桃仙镇北坝村发生入室强奸杀人案。桃仙镇派出所接到警情后,迅速出警。报案人是一名刘姓中年男子。据报案人讲,案发前一天晚上,他在朋友家打麻将,至凌晨方才散局。3点左右,他回家时,发现邻居林某家院门敞开,室内虽无光亮,但传出打斗及呼救声。因刘某与林某素来交好,林某进城打工前,曾特意嘱托刘某多帮衬家里。刘某遂拎起一根木柴入室查看情况。刘某入室后即遇袭,头部及右肩膀被钝器击伤,黑暗中,刘某以手中的木柴回击。缠斗持续了约半分钟后,袭击者夺路而逃。刘某只借着月光看到对方是个小个子男人。警方到达现场后,对现场进行了初步勘探,并对三名被害人进行询问。经查,当晚被害人姚某和7岁的儿子在家中睡觉。凌晨时分,姚某突然感到有人在撕扯自己的衣服,遂与对方厮打并呼救。同时,姚某的儿子被惊醒并大声号哭,入室者用铁锤击打孩子(致轻伤)。姚某见状,拼死护住孩子,并被铁锤击伤头部与左前臂。正在厮打时,刘某前来相助。姚某趁刘某与对方搏斗时,从厨房取出菜刀将后者砍伤。 到场民警分析案情后,认为凶手应该不会跑远,遂沿着凶手留下的足迹及血迹一路追踪,并于凌晨5时许在一片玉米地中将凶手抓获,并缴获凶手作案时使用的铁锤和刀具。 经突审,凶手供称,他叫杨久山,今年42岁,无业,离异,无固定住处,1991年曾因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半,并于1996年底刑满释放。犯罪嫌疑人对当晚实施的罪行供认不讳。经深挖案情,杨久山又陆续供述自己在J市先后四次强奸、杀人、盗窃的罪行。本起案件,是杨久山流窜至W市之后的第一次作案。按照他的供述,杨久山的基本犯罪模式是,有钱就在城市里嫖娼,没钱了,就到农村强奸杀人。杨久山在服刑期间获取了不少犯罪方法,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因此,他懂得在作案时切断电源、电话线来削弱被害人的获救能力,以及戴手套及避孕套来逃避侦查。 而且,杨久山的惯用手为左手。 在省公安厅的协调下,W市公安局将犯罪嫌疑人杨久山及全部证据材料移交给主要案件所在地——J市公安局处理。系列特大强奸、杀人案的侦查程序被重启。经鉴定,犯罪嫌疑人杨久山为A型血,与现场所遗留的毛发可做同一认定。杨久山归案时所穿的解放牌胶鞋与四个案发现场所留足迹可做同一认定。其归案时所持铁锤与被害人的伤势可做同一认定。亦有其他证据可与杨久山的供述一一对应。 至于“8·9”强奸杀人案,经犯罪嫌疑人杨久山供述,警方将案情还原如下:当晚,王永利与王晓慧发生性关系后自行离开。此后不久,流窜至此的杨久山路过还未打烊的小卖店,遂以买烟为名入室,经攀谈后,得知店内只有王晓慧一个人,遂将王晓慧拖至后室强奸(使用了避孕套)并杀害。也就是说,在案发当晚,与王晓慧发生性关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鉴于证据链条完整,全案宣布告破。J市公安局遂将本案向J市人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 同时,专案组此前侦办的王永利强奸、杀人案被认定为错案。 纸终究有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随即启动的,是错案追究机制。为了不造成更坏的影响,J市公安局没有向外界透露过多的消息。要知道,在媒体并不发达的年代,压制舆论并不是一件难事。不过,涉案人员都受到了相应处分。被追究刑事责任者有之,被辞退者有之,被降职降级者有之。 乔允平教授得知消息后,提前结束访学,迅速赶回国内。 孙普已经是第四次来到乔教授家里,乔教授也是第四次拒绝见他。 “你别怪他。”师母递给枯坐在沙发一角的孙普一杯茶,“老乔昨晚半夜才回来,还喝了不少酒,让他休息休息吧。” 孙普苦笑了一下,随即就看到门旁的一个大塑料袋,上面还粘着些许灰尘。那是他上一次来送给乔老师的芙蓉王香烟和茶叶。 “这老东西给扔了,我偷偷捡回来的。”师母注意到孙普的目光,“等他气消了,我再给他。” “谢谢师母。”孙普低着头,声音嘶哑。 “听说,你把心理诊所关了?” 孙普点点头。事情败露后,他已经被取消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诊所关门大吉是早晚的事。让孙普稍感意外的是,作为刑讯逼供导致错案的教唆者,他至今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 他把茶杯放好,站起身来,走到乔老师的卧室门前,在紧闭的房门上敲了几下。 卧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应。 “乔老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孙普哽咽起来,“我承认我太心急,也许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是,老师,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请你原谅我……” 孙普说不下去了,匆匆向房门鞠了一躬之后,低着头离开了。 卧室内的乔允平教授长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书,闭上了眼睛。 孙普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有天赋的一个,也是最有发展前途的一个。孙普的野心,他不是不知道,也支持他投身于这个研究方向。也许,唯一的分歧在于,乔教授认为建立中国人的心理指标体系和行为特征数据库,绝非一两代人可以完成。孙普可以做奠基者,但不会是完成者。然而,孙普显然并不满足,也不甘心于为后来者铺路这一角色。 孙普想要的太多,这既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陷。 乔教授并非不给他机会。孙普不知道的是,乔教授几乎是从下飞机开始就为他四处奔走。J市公安局念及与J大和乔教授长期、良好的合作关系,默许不再追究孙普的法律责任。最让乔教授感动的是,赵永贵并没有咬出孙普。按他自己的话来讲,一人做事一人当,主要责任还是在自己。他听信孙普的唆使,是自己蠢,怪不得别人。 法律责任可免,行政处分却是少不了的。昨晚的酒局,就是乔教授打通关节的一次宴请。在他几乎喝到吐血的代价下,J大终于做出让步:不辞退孙普,但必须调离教师岗位,转岗至校图书馆任管理员。 一切终于有了结论。J大从此少了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副教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图书管理员。只是,这管理员最喜欢做的事情,不是站在书架前翻翻捡捡,而是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倾听各个教室里传出的授课声。 他的表情中有羡慕,有不屑,有渴望,更多的,是深深的嫉妒。 1998年10月底的一天,一个拎着旅行包的蓄须男子来到曾经的“普巍心理康复中心”门前。这里已经人去屋空,连招牌都摘下来了。蓄须男子跑到街角的公共电话亭,反复拨打着一个号码,却一直无人接听。男子又尝试着向一个寻呼机号码发送信息,在电话亭边耐心地等待着。几个小时过去了,在抽掉了一整包香烟之后,男子终于放弃。他拎起背包,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小的门市房,脸上有疑惑,焦躁的表情更甚。 男子把旅行包甩在背上,转身消失在交通高峰期的滚滚人流中。 他只是不知道,这次别离,并非永别。 时光不紧不慢地溜走,转眼间,已经到了2002年。 孙普渐渐习惯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也很少再去教学楼里徘徊。他开始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融洽相处,耐心地听那些八卦新闻并参与讨论,热衷于逛菜市场,琢磨怎样把锅包肉做得外焦里嫩。 这一切,让魏巍感到欣慰,他杰出也罢,平庸也好,只要他在,一切都好。 而且,魏巍心里清楚,孙普并不是自我放弃,而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初春的一个下午,魏巍匆匆走进J大图书馆第三借阅室,远远地看见孙普坐在借书台后,正在全神贯注地读着一份报纸,手边还放着几本摊开的书。 “这么急找我,出什么事了?”魏巍有些气喘,“打你电话也不接。” “没听到啊。”孙普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件事上,“你回一趟老房子,帮我找一份病历。” “什么病历?” “一个叫马凯的病人,妄想症加重度抑郁。” “很急吗?”魏巍看看手表,“我得先回家拿钥匙。” “很急,我今晚就要看。”孙普笑笑,隔着桌子伸过手去,在魏巍的手背上拍了拍,“辛苦你一趟。” 在他的眼睛里,呈现出已然消失四年的强光,似乎正有什么事情,点燃了他心底那一片灰烬下掩埋的火种。 魏巍盯着那闪闪发亮的两点,点了点头。 “好。” 说罢,魏巍转身欲走。孙普又叫住她。 “把这个拎回去。”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黑色塑胶袋,“上等牛肉。回去用海盐抹在上面,再来点红酒——晚上给你煎牛排吃。” 笑容在魏巍脸上绽放开来,她接过塑胶袋,冲他做了个馋嘴的表情,转身步履轻快地走开。 走到门口,魏巍和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擦肩而过。男孩并没有留意她,而是直奔借书台后的孙普而去。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如果世界在这一刻终止。 那么,这将是造物主最希望看到的画面。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走在他们中间的男孩。 他总是乐于让人们感觉到他的强大与神秘莫测,在人们满怀无知与好奇地奔向未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们,一切,只是他设计好的游戏。 孙普看着直奔他而来的男孩。他认识这个常来借书的男孩,更知道他的导师就是乔允平教授。男孩还有些气喘,直接递过来一张书单。 孙普浏览着书单上的书目,下意识地看了看桌子上摊开的那些书。刹那间,孙普眼中的光亮更炽烈。 他抬起头。 男孩在孙普的眼镜片上看到两个变形的自己,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看起来非常滑稽。 男孩冲自己笑笑。 死是什么感觉? 和生差不多。 能看到他们吗? 他们? 我惦念的那些人。 当然,比如说我现在就能看到你。 这么说,你心里惦念着我? 别说得这么肉麻。 哈哈。 好吧,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我头上开个洞的。 我没打算道歉。 我知道你不会,而且现在我已经完全不介意这件事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你错了,我并不在那里。 那你在什么地方?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不明白。 那颗子弹穿透的不仅是我,还有你。 就像对着镜子开枪? 对。 你是说,我们其实是一个人? 对。很惊讶吧? 不惊讶,而且我清楚是你错了——镜子里的影像是完全相反的。 嗯? 简单地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你向左还是向右?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现在轮到你问我了么? 对,我一直想知道。 我拥有你不曾拥有的——不可撤销的某种东西。 爱?你在开玩笑。 没开玩笑,她强大到让你无法直视。 也许……也许你说得对。 想到她了对么? 可以不回答么? 当然可以。 那,就到这里吧。 好的。 再见。 再见。 番外二·斯金纳之箱 1993年。哈佛大学,威廉詹姆斯楼。十五楼。 某间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一个亚洲男子先走出来,身后跟着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美国人。 “好吧,周教授,既然你坚持的话。”美国人随手关好门,耸耸肩膀,“不过,你也许会发现,那些箱子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 “给你添麻烦了,库伯教授。”周教授的表情诚恳,“非常感谢。” 库伯教授露出一丝苦笑:“没关系。说老实话,我已经习惯了——每个到访的外国学者都想看看那些玩意儿。” 两个人一前一后,边聊边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刚走到电梯门口,从对面的一间研究室里走出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女人。随着脚步的迈动,在她两脚之间,突然钻出一只黑色的小狗,径直冲到库伯教授面前,仰头大叫。 库伯教授被吓了一跳,跳着脚躲开。 女人急忙俯身抱起小黑狗,连声道歉:“上帝啊,非常抱歉,库伯教授——别这样,库里!” 小黑狗在女人怀里挣扎着,兀自冲库伯教授狂吠。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梅里斯。”库伯教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如果你一定要把它留在这里,请你务必看好它。” 电梯升至十五层,随着“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徐徐打开。 库伯教授几乎是逃进电梯里,连连按动关门键,直到电梯关闭,开始下行,他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周教授笑笑:“你不喜欢小狗,库伯教授?” “何止是不喜欢!”库伯教授擦擦额角沁出的汗水,“我简直恨死这些长毛魔鬼了。” “哦?抱歉。” “没关系。”库伯教授耸耸肩膀,“9岁的时候,我被邻居家的狗咬伤过,在这里……”他指指自己小腿的位置,“所以,我一直躲着这些家伙。” 说到这里,库伯教授突然想到了什么,冲周教授挤挤眼睛:“按照他的理论,我刚才受到了负强化。” “哈哈。”周教授也笑起来,“你也可以把这当作一次脱敏治疗。” “上帝!”库伯教授做出一个夸张的痛苦表情,“别闹了,亲爱的周。” 又是“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停止运行,缓缓开门。 地下室到了。 沿着楼梯缓缓而下,周教授渐渐适应了地下室里的昏暗光线。一些摆放其中的物品在黑暗里慢慢地凸显出来。靠在墙边的是一些体积硕大的玻璃展示柜,某种白色的东西若隐若现,似乎还带着尖锐的棱角。周教授走近那些柜子,发现那是某种鸟类的骨骼标本,被固定成飞行的姿态。周教授默默地看着那布满小洞的头骨和凹陷的眼窝,心想,如果这样的鸟在空中飞翔,不知道该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周,”库伯教授指指地下室中的某个地方,“在那里。” 周教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几个箱子靠在一起,静静地矗立在角落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走过去。 那些箱子看起来平淡无奇,似乎也不甚牢固,有随时可能解体的迹象。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些箱子竟然是毫不起眼的灰色。 周教授喃喃自语道:“不是斯金纳黑箱么?” “哈哈,很多人都这么问。”库伯教授笑起来,“天知道,他们怎么认为斯金纳之箱是黑色的——也许这增加了神秘感。” 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分辨这些箱子的材质。它们的表面并不平滑,附有绘图仪器的把手和转轴,以及各种小型控制杆。周教授围着这些箱子,俯身仔细观察着。他屏住呼吸,似乎担心附着于其上的灰尘被自己的气息吹散——在他看来,连这细微的尘埃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没关系的,周。”库伯教授看出他的顾虑,“你可以摸摸它们。” 周教授冲他感激地笑笑,然后重新面对那些箱子。他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指,碰了碰其中一个箱子的箱体。之后,周教授似乎勇敢起来,轻轻地转动着指轴,压下控制杆。指尖传来的感觉有些涩滞,似乎在斯金纳离开的日子里,这些箱子并没有得到良好的维护与保养。 这让他感到难过,甚至有些愤愤不平。 周教授站直身体,慢慢地把手伸向箱子侧面的小门,同时,转身向库伯教授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库伯教授耸耸肩膀,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周教授拉开那扇小门,犹豫了一下,探头进去。 顿时,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似乎有鸟类的粪便、饲料以及正在衰败的羽毛。那味道如此真切,鼻腔中甚至有被细微的绒毛拂过的刺痒感觉。周教授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也微微战栗起来。他看着那造型可爱的迷你小踏板、平淡无奇的铬制喂食盘,突然有一种既想逃离,又想深入进去一探究竟的奇怪感觉。 是的,斯金纳就是在这里证实了间歇强化的力量。虽然他的理论饱受诟病,但是他的确指明了哪些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强化、消除。 在那一瞬间,周教授有一种正在参与历史的自豪感。他甚至渴望自己就是一只鸽子或者老鼠,心甘情愿地接受斯金纳的调教——奖励或者惩罚。 就在此时,地下室里的灯泡闪了几下,最后,熄灭了。 “上帝!”库伯教授叫起来,“周,需要我为你拿一个手电筒来么?”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库伯教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而面前的中国男人对他的问话毫无回应。 “周?”耐心地等待了几秒钟之后,库伯教授终于忍不住了,“你还在么?” 地下室中的物品渐渐在黑暗中凸显出各自的轮廓,库伯教授看到了那个一直伫立在箱子旁边的黑影。 “不用了。谢谢你,库伯教授。”黑影的语气仿佛梦呓,“我想,这样就好。” 走出地下室,回到温暖的人世间。库伯教授似乎一时难以抵御强烈的日光,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回头看看周教授。后者仿佛还有些魂不守舍,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库伯教授感到有些奇怪,凡是看过斯金纳之箱的人,兴奋者有之,失望者有之,释然者有之,不过,像周教授这样的神情,还是第一次看到。 “周,你还好吧?” “哦,”周教授回过神来,“是的,我很好。”想了想,周教授又低声问道:“关于他女儿的事情,是真的吗?” “不是,只是谣言而已——我在斯金纳教授的葬礼上还看到过他的女儿。”库伯教授转过身来,面对周教授,“周,在中国,也有很多人信奉斯金纳么?” “是的。”周教授的语气坚决,“我就是其中一个。” “这么说,你也认为人类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么?” 周教授点点头:“所谓自由意志,也许是对外界某种暗示的反应。” 库伯教授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突然说道:“周,请你给我一支烟好么?” 周教授有些惊讶,但还是从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递过去,并替他点燃。 “库伯教授,我不知道你吸烟。” 库伯教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周,我从不吸烟。”库伯教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声音还带着微微的气喘,“但我现在这么做了——难道这不是出于自由意志么?” 周教授笑起来,然而,那笑容渐渐被一丝哀伤代替。 “库伯教授,你了解中国么?” “一点点。”库伯教授用两根手指捏着渐燃渐短的烟头,尽量让它离自己的身体更远些。 “在1966年至1976年这十年间,在中国大陆发生了一系列运动。”周教授专注地看着库伯教授,“当时,它被称为‘文化大革命’。” “哦,这个我知道。”库伯教授的表情也变得凝重,“那是一场灾难,是么?” “对。所以我们后来把它称之为‘十年浩劫’。”周教授移开目光,“在那十年,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身体和精神上。” “哦,真抱歉,周。”库伯教授一脸歉意,“我不该提起这个。” “没关系。”周教授笑笑,“那是一场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每个人都无比狂热地投身进去。中国人被几千年的历史与文化塑造的行为,似乎在一夜之间统统被翻转过来——所以,我一直想知道原因。”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白色大楼,低声说道:“也许,斯金纳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库伯教授耸肩撇嘴,“他已经不在了。” “但是他的理论还在。”周教授转身看着库伯教授,嘴角闪过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甚至,我们可以让他复活——在中国。” 1999年,春季。C市师范大学。 早课已经结束。随着下课铃声,大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奔赴下一个教室、图书馆或者回宿舍睡个回笼觉。周振邦教授兀自站在讲台上整理着教案。他的动作很慢,余光一直在盯着角落里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则一直在左顾右盼,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 很快,教室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男生有些紧张地小跑至讲台旁,伸手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纸递给周振邦。 周振邦接过来,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这是他们这一周的表现?” “是的。自从你表扬了杨立之后,他对这门课特别感兴趣,跑了几次图书馆,回来就跟我们聊社会暗示作用、旁观者作用什么的。”男生刻意压低声音,同时不停地四处张望,“余乐平恰好相反,他在您的课上再不敢看小说了,连带都不敢带。前几天,他还向舍友借了一百块钱,赔偿图书馆的书——您撕掉的那两本书,都挺贵的。” “好,我知道了。”周振邦把那几页纸仔细地收好,“谢谢你。” “周老师,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男生上身前倾,“要是他们知道我告密,肯定跟我翻脸。” “这不是告密。”周振邦笑笑,“这是科学研究——心理学实验的一部分。” 男生点点头,似乎心中稍感安慰。他想了想,脸色微微泛红。 “周老师,我今年想入党,您也知道的……”男生有些难为情地笑,“我的期末考试成绩,请务必高一些。” “我不是答应你了么?”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过,对这两位同学的观察,还要你多帮忙。” “一定,一定。”男生连连点头。 周振邦刚走出教学楼,一个靠在路边停放的奥迪车旁的男子就快步迎上来,接过周振邦手里的提包。 “锦程?你怎么来了?”周振邦有些惊讶,“你不是在医院里照顾小顾吗?” “老毛病了,没事。”杨锦程拉开车门,等周振邦坐进后座后,他关好车门,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 “直接回研究所吗?”杨锦程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道。 “回所里。”周振邦半靠在后座上,“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 汽车驶离师大校园,进入市区的一条公路。这个城市正呈现出从冬季逐步复苏的迹象,街头处处可见隐隐萌发的绿意。被黑白灰主宰了几个月的城市,也慢慢地变得丰富多彩。周振邦看着街边行走的各色人群,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周老师,下学期,师大的课您就别上了。”杨锦程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您那么忙,还得抽出时间去给本科生上课,未免太累了。” “师大的心理学专业这几年发展得不好,人才流失严重。”周振邦微叹口气,“我毕竟是从师大出来的,老领导们出面请我,怎么好推托?慢慢帮助他们把教学团队建立起来再说吧。” 绿灯亮起。杨锦程发动了汽车。 “我实在是心疼您。”杨锦程从后视镜看看周振邦,“这两年您老得很快。” “自然规律。”周振邦摸摸头发,笑起来,“逃是逃不掉的。” “您可别!”杨锦程夸张地叫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得活到教化场计划完成的那一天。” 提到这个,周振邦变得严肃起来,他上身前倾,低声问道:“第二阶段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整理完没有?” “整理完了。”杨锦程干脆地回答,“您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去您办公室做汇报。” “志愿者呢?” “上半程志愿者的报酬已经发放完毕,保密协议也都签好了。下半程的志愿者正在招募中,还差几个。” “抓紧时间。”杨锦程的工作效率让周振邦很满意。他又靠向后座,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这一望,目光就聚焦在某个地方,无法移开了。 “锦程,停车!” 这个突如其来的指令让杨锦程有些猝不及防,他急忙减速,把车停在了路边。不等汽车停稳,周振邦就跳下车,直奔后方的一个街口而去。 街口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站在斑马线上等对面的绿灯亮起。老人坐在轮椅上,年轻人手扶轮椅的把手,另一只手插兜,一脸不耐烦。 周振邦小跑过去。此刻红灯开始闪烁,年轻男子推起轮椅欲走。周振邦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拽住轮椅,喊道:“老王大哥!” 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老人瞪着周振邦,愣了半晌,忽然激动地叫起来。 “老周,你是老周!” 杨锦程锁好车,匆匆走过来。周振邦已经和老人抱在一起,亲热地拍打着。年轻人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旁边,无聊地盯着红绿灯。 也许是老友叙旧。杨锦程礼貌地冲年轻人笑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看得出,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兴,不住地询问对方的情况,介绍自己的生活。从他们的交谈中,杨锦程已经听出一些端倪:老人的生活条件一般,丧偶,唯一的儿子至今待业。周振邦此时的地位与身份让老人羡慕不已,不住地叫儿子过来“认识一下周叔叔”。年轻人大概也猜出这个“周叔叔”非等闲之辈,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 远远地,杨锦程看见一个交警走过来。他转身看看自己停在路边的奥迪车,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这条路边是不能随便停车的。 周振邦还有些依依不舍,要了老人的电话号码后,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别。 重新坐回车内,杨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边冲奥迪车挥手的老人,问道:“这位王先生是您什么人啊?” 周振邦也始终在挥手,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坐正身体。 “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劳改农场时的老朋友,当时他是自来水厂的工人,被打成了右派。”周振邦仿佛还沉浸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和回忆往事的伤感中,“我那时身体不好,如果没有老王大哥的照顾,恐怕活不到今天。” 随后,两人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周振邦一直望着窗外出神。杨锦程知道,在这个时候,最好的陪伴就是:不打扰。 汽车渐渐接近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周振邦也把思绪拉回现实。 “锦程,中午我休息一下,下午你向我汇报第一期的跟踪报告情况。” “周老师,我看您今天就别工作了。”杨锦程把车驶入社科院的大院,“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 周振邦有些不解:“什么日子?” “您的生日。” 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宾馆宴会厅。心理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都出席。周振邦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庆祝方式,又不忍辜负员工们的一片好意。特别是杨锦程拿出托朋友买来的几瓶五粮液时,周振邦也觉得,不妨就让自己放松一下。 于是,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几瓶五粮液也喝得干干净净。临近午夜的时候,曲终人散。大家纷纷告辞,送周振邦回去的任务自然落到杨锦程身上。 上了车,杨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笑着问道:“周老师,怎么样?” 周振邦摆摆手:“没事。” “那就好。”杨锦程转身发动汽车,“再带您去个喜欢的地方。” 周振邦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五粮液,二是洗桑拿浴。所以,当汽车停在一家浴宫门口的时候,周振邦不由得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老师也是你的研究对象了?” 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浴宫里的人很多。周振邦和杨锦程脱掉衣服后,杨锦程看看浴宫里攒动的人头,取了一条长浴巾围在腰间,把另一条递给了周振邦。周振邦看看浴巾,却没有接过来。 “来洗澡,围这玩意儿干吗?” 杨锦程的表情有些尴尬,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那条浴巾也扯掉了。 这样两个人,原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当周振邦在莲蓬头下冲洗了几分钟之后,窃窃私语开始在四周渐渐响起。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体。周振邦只当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享受着热水的冲刷。杨锦程起初还有些难堪,然而,当他看到老师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底气。于是,他抬起头,勇敢地向那些目光回望过去,直到那些眼睛纷纷避开。 老师曾经说过,那只是一个器官而已,如果不考虑生育,那么它和阑尾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杨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这个至今不曾婚娶的老头,此刻正仰面站在水柱中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他并不强健,甚至可以形容为孱弱。飞溅的水珠在他的轮廓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竟有几分圣洁的味道。 不要小瞧这个失去了性器官的人。杨锦程默默地对自己说,他可能会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并成为这个社会的领袖。 而杨锦程本人,这个领袖的助手,正在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构想之中。 他微微地战栗起来。 一个小时后,通体舒坦的两个人走进一个包间。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杨锦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粮液,冲周振邦挤挤眼睛。 “我留了一瓶。” 周振邦笑起来,愉快地坐下。 很快,五粮液被喝掉大半瓶。周振邦感到身体微微出汗,汗水形成细细的盐粒,附着在身体上,滑滑的很舒服。周振邦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为自己夹菜的杨锦程,由衷地说了句:“谢谢你,锦程。” 杨锦程笑笑:“周老师您客气了。您一直单身,我是您的学生,自然要多照顾一些。而且,您那么信任我,把那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我。” “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周振邦认真地说道,“所以我让你协助我完成教化场计划。”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秘密。整个计划的内情,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之外,再无旁人知晓。然而,在和平时期,任何一个秘密,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味道。 杨锦程的动作慢了下来,仿佛在斟酌着词句。 “只是,周老师,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该不该进行这个计划。” “哦?”周振邦扬起眉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最近在重读斯金纳的书,《沃登第二》和《超越自由与尊严》,感触又和十年前不同。”杨锦程摆弄着盘子里的几颗花生米,“有的部分依旧让我兴奋,比如以‘行为工程学’构建人类社会;而有的部分却让我感到担忧。” “说说看。”周振邦放下酒杯,坐直身体,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有一篇书评说道,斯金纳其实是在用驯服狗的方式来驯服人类。”杨锦程咬咬嘴唇,“这实在让我没有任何一丝从事高尚事业的感觉。” “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理论就是把狗作为实验对象的,”周振邦笑笑,“当年,这一发现,不亚于太阳位置恒定这样的科学突破。” “这个我知道。”杨锦程搔搔脑袋,似乎有些难为情,“可是,我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儿,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您还记得姜德先么?” “记得,怎么?” “当时我们安排马春培和夏黎黎以父女的身份在他面前发生性关系。如您所说,他真的被我们‘塑造’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依旧没有戒除自慰的习惯,而且,他一直对身边的小女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 “嗯。有关姜德先的实验数据,对我们而言,非常有价值。” “是的,我还记得这让我们兴奋莫名。”杨锦程抬头看着周振邦,“然而,我始终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法学教育,姜德先会不会变成一个奸淫幼女的罪犯?” 周振邦沉默了。他抽出一支香烟,杨锦程上前帮他点燃。 吸了半支烟,周振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锦程,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体有缺陷。”周振邦低声说道,“你知道我是怎样失去这个器官的么?” “不知道。”杨锦程的表情变得凝重,“我没敢问,您也从未提起过。” “那是在1969年,我刚在师大任教不久。4月19号那天,我去重庆路的新华书店,恰好赶上两个派系武斗。我想找个地方躲躲,刚跑了几步,就感到下身一热。后来我才知道,一颗子弹从这里打入,从大腿后侧穿出。”周振邦在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下,“躺在病床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感到我在大学里学过的所有理论,都无法解释这场灾难。他们不能用野兽来形容,因为野兽不可能保持这种行为的高度一致性——但他们又失去了人性。” “所以,您开始研究斯金纳?” “对。因为他的理想是构建这样的社会:统治阶层由心理学家组成,负责制定法律和政策来制约或者教化公众,使他们既具有人性,又服从指令。”周振邦站起来,指着窗外,“锦程,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这个社会中的全体公众都能够保有高尚的人性,同时接受正强化——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 “您的意思是……”杨锦程慢慢地说道,“彻底消除类似灾难重演的可能性?” “对!”周振邦的语气肯定,“即使有大的社会运动,也会让这个世界大踏步地前进!” “如果是那样……”杨锦程的目光变得游离,表情如梦似幻,“那就是完美世界。” “是的。”周振邦也激动起来,“科技已经改造了世界太多,是时候改造人类自身了——如果鸽子都能够学会打台球的话,人类,人类能学会的技能是不可想象的!” “也就是说,我们所做的,是改变人类发展史的事情?” “锦程,斯金纳证实了奖赏有利于人们建立良好的行为,而我们要做的,是证明惩罚具有同样的塑造作用。”周振邦把手按在杨锦程的肩膀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们,你和我,可以让心理学变得前所未有的伟大!”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周振邦,忽然热泪盈眶。 凌晨4点,一辆奥迪车缓缓停在C市社会科学院家属区的一栋楼下。杨锦程拉开后车门,随即又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大大的纸箱,然后扶着脚步虚浮的周振邦上楼。 把周振邦扶进室内,杨锦程又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后,就起身告辞。周振邦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变得不受控制,头脑却异乎寻常的清醒。也许是和爱徒畅聊的结果,他依旧很兴奋。喝干热水后,周振邦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起身寻找香烟。刚站起来,却无意中看到了杨锦程放在门厅里的纸箱。 周振邦皱皱眉头,心想这小子又玩什么鬼花样。他把纸箱拎起来,发现它很重。周振邦好奇心大起,用裁纸刀剥开外包装后,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杨锦程送他的生日礼物——一个近乎完美的斯金纳箱复制品。 翌日下午,周振邦的办公室。 杨锦程锁好门,确认不会有人来打扰之后,拿出一个密封好的文件夹,开始对周振邦汇报。 庞大的“教化场”计划已经秘密进行了十二年。虽然参与者众多,但是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他们用很长时间挑选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这些人来自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基本可以代表最普遍的社会阶层。然后,以心理研究所的名义,安排实习生对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观察,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在掌握了实验对象的基本行为规律和心理特征之后,就安排志愿者介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对志愿者的选择是极其严格的,除了要进行身份、有无前科及品行的多重审查外,还要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志愿者的介入是多种模式的,而且实验内容都是一些人为的突发事件,因此,必须一次完成,例如目睹性行为、被陌生人拥抱等等。介入之后,志愿者会获取一定经济报酬,并签署保密承诺书。同时,再由一批新的实习生继续跟踪观察各实验对象,记录他们在介入情境发生后的行为变化。每隔一段时间,实习生就会重新更换,以此确保可以全程关注实验对象,又不会有人因此逐渐洞悉实验的内容和终极目标。 教化场计划的第一阶段用时十年,实验对象共有五人。虽然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然而,除了目睹性行为的姜德先之外,其他的实验对象并没有出现行为规律的明显变化和剧烈的情绪反应。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周振邦的信心,他和杨锦程又精心挑选了十名实验对象,并对其中一部分人进行了人为情境介入。 杨锦程要汇报的,就是对这些人的跟踪报告。 报告可谓事无巨细,从研究对象的生活起居、作息时间、行为规律,到情绪变化、人际关系及工作和学习情况,几乎可以说无所不包。报告的最后,是杨锦程对实验对象在情境介入前后的对比及分析意见,也是此次汇报的重点。 “您看看这个。”杨锦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肥大、宽松的校服,边咬着冰淇淋边走,脸上是轻松、愉悦的笑容。 “他叫谭纪,十二岁,就读于C市红园区第六小学六年级三班。”杨锦程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性格单纯、开朗,父母皆有正当职业,收入尚可,家庭关系良好。” “嗯,我记得这个人,介入情境是突然带入黑暗场所,对么?” “对。志愿者叫蒋沛尧,他冒充谭纪的父亲的同事,把他带到电影院看电影,并让他喝下掺有麻醉剂的汽水。谭纪昏迷后,蒋沛尧把他放进座位下方。电影散场后,没有人发现谭纪还留在电影院里,直到电影院关闭。我们后来得到的情况是:谭纪苏醒后,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哭泣、四处奔走,最终再次昏迷。后来,是一个值班员发现了他。” 杨锦程合上文件夹,嘴角浮现一丝神秘的微笑:“我们原来的预想是,谭纪会因此对黑暗场所产生恐惧心理,进而影响他的行为规律。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哦?”周振邦顿时来了兴趣,“是什么?” “您再看看这个。”杨锦程又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的主角依然是谭纪,只不过,此时的他站在原地,正在茫然四顾,表情既焦虑又恐惧。 “他好像……”周振邦看着照片,皱起眉头,“迷路了?” “对。”杨锦程笑笑,“他失去了一样东西——方向感。” “方向感?” “是的。谭纪再也分不清左右或者东南西北,即使是回家那条走了十几年的路,他也会迷失方向。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上学和放学都不得不由父母来接送。第二批实习生的报告显示,谭纪从此不爱出门,人际关系变得疏离,交往的圈子也迅速缩小。可以预见的是,今后任何与方向感有关的技能,他都难以学习。” “我们希望他产生对黑暗的恐惧,他却失去了方向感……”周振邦仿佛失神般自言自语,“人类的大脑太复杂了——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们没有搞清楚的?” “而且,还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提醒您。”杨锦程顿了一下,“在第一批实验对象中,谭纪的反应最强烈,也最明显。同时,我发现,针对谭纪的介入情景的强度,是最大的。” 周振邦没有说话,起身在办公室内来回踱了几圈。杨锦程合上文件夹,静静地坐着,等待老师的进一步指示。 终于,周振邦停住了脚步,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准备第二批实验,同时,修改介入情境计划。”周振邦的神色严峻,眼镜片后射出难以遏制的光芒,“提高介入情景的强度。” 夜幕降临的时间越来越晚,种种迹象表明,夏天即将到来了。 C市玻璃纤维厂附属子弟小学的操场上人迹寥寥,这空旷的场地显得比平时更为巨大。跑道上,是几个正在慢慢散步的老人。他们或独身一人,或两两成对,要么听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要么彼此闲聊。火红的太阳正在这个城市的西侧缓缓降落。此刻,落日的余晖所及的地方都被勾勒出淡淡的金边。下班晚高峰即将过去,沉寂了一整天的各色楼群正呈现出傍晚时分最热闹的景象。几乎每个窗口都传出炒勺与铁锅碰撞的声音,伴随着煎炒食物的混合味道,飘散在依旧温热的空气中。 在操场的西北角,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水泥乒乓球台前忙碌着,球与墙壁碰撞的清脆声响依稀可辨。 那是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对着墙壁全神贯注地打乒乓球。虽然对手只是一面墙,小男孩依旧玩得不亦乐乎,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濡湿了通红的脸蛋。每次对手“回球”出界,小男孩还会捏紧拳头喊一声好。 在乒乓球台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水杯,里面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存水。 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校园内呈现出一片肃杀的氛围。当教学楼上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后,它变得沉默而硕大,仿佛一只蹲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巨兽。 在教学楼顶,一个男子默默地站着,目光始终盯着西北角上的小男孩。良久,他看看手表,拎起脚边的一个塑胶袋,转身离开。 此时,落日终于消失在校园围墙以外更远的地方。瞬间,夜色就吞噬了寂静的操场。 小男孩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太阳是何时落下的,他只知道,乒乓球在空中的轨迹已经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看不清了。 在一次精彩的扣杀后,小男孩喘着粗气,放下了球拍。他很满意,因为“对手”完败。 他把球拍和球放进书包里,又拿起水杯,一口气把水喝光,然后,一边擦汗,一边向教学楼走去。 在教学楼门口,小男孩遇到了正拎着钥匙出来锁门的值班大爷。老头一看是他,不由得笑骂道:“又是你这个臭小子,天天这个时候来撒尿!” 小男孩冲他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向走廊尽头的厕所。 黑暗的走廊显得无比漫长。这座历史悠久,年久失修的小学校处处透出破败的模样。肮脏的墙围、掉落的墙皮、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小男孩跑到厕所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径直走向小便池。 天花板上是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正在发出嘶嘶的异样声响,同时忽明忽暗,仿佛是一只在不断眨动的独眼。小男孩顾不上这些,一心想排空鼓胀的膀胱,拉开裤子就尿起来。 有力的水流冲刷在瓷砖便池中,发出哗哗的声音。 突然,在他身后,传来一声粗重的叹息。仿佛一个伤重的人在垂死呻吟。 小男孩抖了一下,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水流也瞬间中断。他微微侧过身子,仔细倾听着,可是,耳畔除了灯泡的嘶嘶声外,再无异响。 他撇撇嘴,转过身,继续痛快淋漓。就在水流渐小的时候,又一阵奇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啊——” 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悠长。小男孩猛地转过身来,任由残余的一点尿液滴在自己的鞋子上。他来回扫视着面前的四扇木质隔断门,最终确认那声音来自左起第二扇门内。 小男孩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裤子,左右望望,又把视线投向那扇漆面斑驳的木门。此时,电灯的嘶嘶异响让厕所内显得更加寂静,小男孩有些紧张,更有些好奇。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竭力把耳朵凑向那扇木门,却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 小男孩突然觉得嘴巴很干,他舔舔嘴唇,清清嗓子,大声问道:“有人么?” 话一出口,小男孩也被自己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后撤了半步。 木门里一片死寂。 小男孩的表情变得疑惑,他又向左右看看,最后,整整肩头的书包带,咽了口唾沫,慢慢地伸出手去,试探着推了推木门。 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露出一条缝。 小男孩的手上稍稍用力,木门被推开了大半。 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小男孩倒吸了一口冷气。 木门里,一个全身黑衣的人背对着自己,面向墙壁,两脚跨立在便池上。 小男孩还来不及询问,黑衣人就慢慢地转过身来。 在频繁更替的光明与黑暗中。 小男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眼睛瞬间睁大,知道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也知道自己的嘴巴完全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看到了黑衣人的脸——不,那不是一张脸。 那是一个光滑、惨白,没有五官的平面。 值班大爷蹲在教学楼门口,跟着脚边的收音机,摇头晃脑地哼唱着二人转。一根烟吸完,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天天晚上来撒尿的乒乓小子还没有出来。 老头儿有些生气,甩着手里的钥匙走向长廊尽头的那间厕所。 气冲冲地推开木门,他大声骂道:“你这个臭小子,掉坑里……” 这句诅咒他只说了一半,就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小男孩侧着身子,躺在厕所中间的一摊污水中。 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杨锦程办公室。 杨锦程看着面前的男子在保密协议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确认无误后,他把那份协议书锁进保险柜里。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男子。 男子伸手去接,却发现信封另一端的杨锦程并没有松手。 “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们再无瓜葛。”杨锦程目光炯炯地看着男子,“我说清楚了么?” 男子点点头。杨锦程松开了手。男子从信封里取出一沓钞票,数了数,冲杨锦程微微颔首,起身欲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那孩子……”男子似乎欲言又止,“后来怎么样了?”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杨锦程垂下眼皮,自顾自点燃一支烟,“拿到报酬,这件事和你就没有关系了。” 男子有些尴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后,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杨锦程静静地吸完一根烟,看看手表,拿起一个文件夹,出门去了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见杨锦程进来,那个人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杨锦程锁好门,转身对他笑笑,招呼他坐下。 “王增祥先生,对吧?”杨锦程坐到他对面,翻开手里的文件夹问道。 “对。”王增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的周主任,是我爸的老朋友。” “我知道,我们见过面的。”杨锦程笑笑,“我们有一个科研项目,正在招募志愿者,周主任向我推荐了你。” “对。我爸身体不好,所以我想挣点外快。”王增祥很痛快地承认,“而且,我也快结婚了——需要钱。” “嗯,我明白了。”杨锦程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我们获取了一些关于你的资料,包括家庭背景、学历、成长经历等等,算是……基本符合我们的要求……” “你们在调查我?”王增祥打断了他的话,眉头皱起来,表情明显不快,“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请你理解。”杨锦程耐心地解释,“这个科研项目是保密的,所以我们要对志愿者进行一些必要的了解。” “什么样的项目?”王增祥的眉头皱得更紧,“该不是违法的吧?”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个保密的项目,所以,恕我不能透露项目的内情。”杨锦程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有些内容,也许会稍稍高出一般民众可以接受的程度,但是我向你保证,绝不至于构成刑事犯罪。” 王增祥想了想,又问道:“你们算是官办的吧?” “对。” “也就是说,这是政府支持的?” 杨锦程笑起来:“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就行。”王增祥松了口气,“那我应该怎么做?” “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杨锦程站起身来,打算结束这次谈话。 王增祥却坐着没动:“我总得知道该干什么——好提前做点准备。” “你不需要做任何准备。我们让你做的,都是常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杨锦程提高了音量,“完成后,你可以拿到五千元的报酬。” “五千?”王增祥的好奇心显然被这个数字彻底打消,“每一次?” “只有一次。”杨锦程竖起一根手指,“之后我们就不会再联络了。” 说罢,杨锦程走到门旁,拉开房门,静静地等着王增祥。 王增祥无奈,只好起身告辞,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问道:“周叔叔在么?” “他不在。”杨锦程并不看他,转身关好房门,“去市里开会了。” “我没别的意思。”王增祥的脸色微红,“我就是想当面谢谢他,多亏了他的关照,我接了我爸的班,去自来水公司上班了。” “我会如实转达。”杨锦程笑着伸出手去,“你放心。” 送走王增祥,杨锦程径直去了周振邦的办公室。一进门,他就看见那个斯金纳箱的复制品摆在书架的醒目位置上。 “见到小王了?”周振邦放下手里的资料,“怎么样?” “还可以。”杨锦程犹豫了一下,“基本合格。” 周振邦捕捉到他的表情,笑了笑:“有问题?” “嗯。”杨锦程也决定不再隐瞒,“他的顾虑很多,而且,我觉得这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不该告诉他的,一律不要说。”周振邦嘱咐道,“而且,他更关心的是那五千块钱。所以,问题不大——他的介入情境不算难吧?” “不难。”杨锦程笑笑,“比针对唐维的简单得多。” “对了,那孩子怎么样?” “后续报告还没有形成,不过,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唐维的行为模式有所变化。”杨锦程边回忆边说道,“昨天,他一整天都没去学校的厕所。” 周振邦“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下一个实验对象是谁?” “是这个人。”杨锦程在文件夹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周振邦。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正在一家街边小店挑选发卡。不知道是不是拍摄者有心为之,女孩被拍得很美,白皙细嫩的脸庞在五颜六色的发卡的映衬下,宛若天使一般。周振邦对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递还给杨锦程。 “她叫什么?” “沈湘,14岁,就读于C市第四中学,二年级。” “介入主题是?” “味道。我们的计划是……” 突然,杨锦程腰间的BP机响起来。他对周振邦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低头查看屏幕上显示的汉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杨锦程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对不起,周老师。”杨锦程冲周振邦勉强笑笑,“我能请几天假么?” C市中心医院。住院部。 杨锦程拎着一个塑料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转入走廊,推开某扇病房的门。 一个面容蜡黄的女人躺在床上,胸口上坐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女人笑容满面地看着男孩,把着他的两只小手挥舞着,男孩则兴奋地啊啊大叫,不断在女人身上扭动着小屁股。 杨锦程的眉头皱起来,把塑料袋放在旁边的空床上,过去把孩子抱起来。 “展展,不能压着妈妈!” 小男孩在杨锦程怀里踢打起来,转身向女人张开双手,似乎还想继续刚才的游戏。眼见不能得逞,小男孩把嘴一撇,呜呜地哭出声来。 坐在床边的一个老妇急忙从杨锦程手里接过孩子,边摇晃着,边轻抚他的后背。 “哦哦哦,展展不哭,展展乖啊……” 杨锦程既无奈又气恼地对老妇说道:“妈!你怎么把孩子带到医院里来了?这里乱糟糟的,展展这么小……” “让小顾看看孩子怎么了?”老妇不满地嘀咕道,“孩子快半个月没见到妈妈了,天天在家里问我妈妈去哪里了,你让我怎么回答?” “是啊,你别怪咱妈。”女人也急忙打圆场,“是我让咱妈把儿子带来的。” 杨锦程白了母亲一眼,又看看不停哭闹的儿子,脸上的烦躁表情更甚。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拎起那个塑料袋,问女人:“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买了粥。” 女人勉强坐起身体,冲杨锦程笑笑:“吃一点吧。” 杨锦程打开塑料袋,转头问老妇:“那你们呢?” 老妇显然还没消气,板着脸说:“我们回家吃饭。”说罢,就开始给小男孩穿鞋戴帽。女人又和儿子亲热了一会儿之后,老妇抱着孩子走出病房。临出门的时候,老妇对杨锦程低声说道:“有空的时候多来陪陪小顾,忙忙忙,天天忙,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 病房里只剩下杨锦程和女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杨锦程把一堆资料摊开在床上,仔细阅读着。女人则靠在床头,一边小口啜着粥,一边看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她看看全神贯注的杨锦程,抬手关掉了电视,转而静静地翻着手边的杂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人始终保持着安静,不时抬头看看埋头阅读的杨锦程。杨锦程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最后烦躁地丢下几页纸,伸手去衣袋里摸烟。刚抽出一支,他似乎意识到不妥,起身向门口走去。 女人一直在关注着他,开口说道:“你就在屋里吸吧。”女人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我想让你在我身边。” 杨锦程的心里暖了一下,挥挥手里的香烟:“我很快就回来。” 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杨锦程闷闷地吸着烟,看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起,又缓缓消散。 让他焦虑的是,针对前五个实验对象的情景介入已经完成了四个,从后续跟踪报告来看,除了唐维之外,其他的实验对象均反应平平。如果缺乏更丰富、更典型的数据,教化场计划不可能顺利完成。周振邦的设想是,用25年左右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计划。可是,如果最终只能获得如此可怜的数据,教化场很可能最后以失败告终。 25年。杨锦程暗自计算着。届时,自己也已年近花甲了。难道,要用大半生的时间去为一个失败的计划拼搏么? 增加实验对象,还是……继续增强介入情境的强度? 正想着,杨锦程腰间的BP机又鸣叫起来。 女人趁杨锦程出去吸烟的工夫,又打开电视机看起来。刚看了一会儿,杨锦程就匆匆推门而入,边收拾床上的资料,边对她说:“我得回所里一趟。” 女人有些失望,想了想,嘱咐道:“晚上你就别再来了,在医院守了四天了,回去换换衣服。” “嗯。” “早点回家,好好睡一觉。”女人似乎有些难为情,“不忙的话,就来陪陪我。” 杨锦程报以一个微笑,拎着提包急匆匆地出门了。 黑色奥迪车在同样浓重的夜色中飞驰。杨锦程手握方向盘,表情凝重,不时瞟一眼副驾驶座下的玻璃瓶子。那是个罐头瓶,标签已经被撕掉,瓶口被封得严严实实。然而,杨锦程还是觉得恶臭的味道在车内萦绕。他打开车窗,竭力不去想排泄物与水混合在一起的龌龊模样。 嗅觉记忆是在人脑中留存时间最长的记忆。希望这次可以获取实验所需的有力数据。 杨锦程用力踩下油门。 当杨锦程赶到C市第四中学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的时候,王增祥已经等候多时。杨锦程刚刚下车,王增祥就不耐烦地走过来,同时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堆问题。 “怎么这么晚还叫我出来?为什么在这儿啊?是不是今晚就要做那个什么实验?我什么都没带……” 杨锦程倚在敞开的车门上,默默地看着王增祥,突然觉得,自己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似乎眼前这个人比那些街道、路灯、垃圾桶更加枯燥乏味。 他不配出现在这里,不配参与到这样一个伟大的计划之中。当有一天,他意识到身边的世界越来越美好的时候,他不应该感到自己是那个悄然构筑起来的体系中的一颗螺丝钉。不,他甚至都不配作为附着其上的灰尘! 平凡。愚蠢。市侩。狡诈。 他不知道有人在冒着风险去尝试改造人类自身,他不知道有人在苦苦思索如何让数据更加丰富,论据更加充分。他只关心那点蝇头小利。区区的、可笑的五千块钱! 杨锦程突然笑了笑,感到自己是一个造物主,正在低头审视一只可怜的蚂蚁。 “今晚,我们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难度大么?”王增祥立刻追问道,“有没有风险——你总得让我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否则……” “不难。”杨锦程左右看看,随手指向一家已经关门的文具店,“你去打破那扇玻璃窗。” 王增祥满腹狐疑地看看那扇窗户,又看看杨锦程,凑过去趴在玻璃上向店里张望。 “佳乐文具店……这里面有什么?不会有什么贵重物品吧?如果损坏了,是不是要由我来赔偿?” “不用。”杨锦程垂下眼皮,已经懒得再和他说下去,“里面最值钱的大概就是修正液和卷笔刀。” “哦。”王增祥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在四周踅摸,“用什么砸?” “随便。” 最后,王增祥捡起一块砖头,在窗前摆好姿势,回头对杨锦程问道:“那我砸了?” 杨锦程点燃一支烟,冲他挥挥手。 “哗啦啦”一声,随后就是沉重的“扑通”声。 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王增祥倒是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小跑着过来,激动地问道:“然后呢,我们干什么?” 杨锦程叼着香烟,用手指指小巷的出口,说道:“跑。” 王增祥“嗖”地一下拔腿就跑,跑出几十米后,还不忘回头喊道:“明天我来拿钱啊,你别忘了,提前准备好……” 杨锦程靠在车边,既不答话,也不回头。 吸完一支烟,杨锦程看看围墙后的教学楼,刚好看到那间唯一明亮的办公室内熄掉电灯。 杨锦程蹍灭烟头,抬头看看同样黑暗的小巷两端,抬脚向其中一侧走去。 总有人要做点什么。 为了教化场。 为了新世界。 半小时后,杨锦程匆匆从一条更黑暗的小巷中跑出,他的样子,比身后那个女中学生更狼狈、恐惧。 连滚带爬地跳上奥迪车,杨锦程迅速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撞翻了一个垃圾桶之后,汽车才歪歪扭扭地冲出小巷。 直到开出近两公里,杨锦程才发现对面驶来的每一辆车都在对他愤怒地闪着大灯。他意识到,自己连车灯都忘记打开了。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一直在下意识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 杨锦程立刻紧张起来。 不要。不要。我才是主宰。主动权应该在我的手里! 他伸手去衣袋里拿烟,发现抖抖索索的手指压根捏不住任何东西,连手里方向盘都开始打滑,以至于汽车也在路上开始左右蛇行。 杨锦程骂了一句,左手捏紧方向盘,把右手的手指塞进嘴里狠命地咬着。这似乎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然而,更加清晰的感觉渐渐遍布全身。 是的,是那个女孩柔软却战栗的身体。 他的下体甚至还能感受到女孩湿润的口腔和牙齿掠过的疼痛。 杨锦程狠狠地抓捏着自己的裤裆,似乎想消除那种可怖的幻觉,然而,他立刻感到指尖一片滑腻。 他把手指凑到眼前。是血。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那片血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 奥迪车晃了一下,以危险的角度停在路边。杨锦程伏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箱子稳稳地摆在讲台上,方方正正。如果不是那些摇杆和控制轴,它很容易被想象成某种化学制剂的容器。然而,周教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讲台上,又介绍了它承载的历史与价值后,再平凡的器物,也会显得神圣无比。 教室里有些骚动,坐在后排的学生站起来,竭尽全力伸长脖子,想一睹这心理学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件实验工具。 忽然,有一个男生举起手,大声问道:“周老师,我可以摸摸它么?” 周振邦点点头。男生显得很激动,快步跑到讲台旁,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摸向箱体,又尝试着操作那些摇杆和控制轴。 很快,越来越多的学生要求摸摸斯金纳箱。最后,几乎整个班级的学生都排着队,带着或好奇或敬畏的神情,触碰了那个传奇般的箱子。 “就在这个箱子里,斯金纳总结出人类行为的定律,至今仍在沿用。”教室里安静下来后,周振邦手扶箱子一角,“它让兔子把钱币投进储钱罐,让小猪学会了如何使用吸尘器,甚至让老鼠懂得了惩罚与奖励的关系。” 教室内鸦雀无声。 “它证实了人类的行为可以被塑造、修正。它告诉我们,人类原本可以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可以无限接近于神。”周振邦环视一张张全神贯注的脸,“现在,你们告诉我,有人愿意钻进这个箱子么?” 学生们开始面面相觑。也许,大多数人都想成为神,但是,他们能忍受这种教化与驯服么? 良久,一个男声在角落里响起:“我愿意!” 周振邦循声望去,是刚才那个第一个要求触摸斯金纳箱的男生。 “为什么?” “我想改造这个世界。”男生大声回答道,“就像斯金纳说的那样,若想让心理学产生实质重大的影响,必须采取行动!” 周振邦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问道:“你叫什么?” 男生挺起胸膛,完全无视身边的窃窃私语和惊异的眼神。 “我叫陈哲。” 今天来接周振邦的是所里的一个年轻司机。周振邦看着他粗手重脚地把斯金纳箱放在后座上,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杨主任呢?” “他今天没来。”年轻司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周振邦垂下眼皮,坐进车里。 习惯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能让人每天面对,却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它被改变,随之而来的,是骤然面目全非的生活。 周振邦已经习惯于让杨锦程去打理研究所里的日常事务,包括那个秘密的计划。所以,当杨锦程不在所里的时候,周振邦发现,自己的工作量一下子多了好几倍。 他不由得感慨,这12年,杨锦程是怎样度过的。 针对实验对象的跟踪报告已经在案头堆积如山。以往,都是由杨锦程阅读后,把分析意见汇报给周振邦。不过,现在只能由周振邦从基础性工作开始做起了。 周振邦沏上一杯绿茶,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开始看起来。 这个实验对象是一个中学教师,介入情境是被发现在超市里有偷窃行为。东西价值不大,一包口香糖而已,由志愿者偷偷地塞进他的衣袋里。不过,后续的跟踪报告显示他在经历了一番委屈与争辩之后,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没有剧烈变化。 周振邦简单翻看后,并没有感到太多失望。毕竟个体存在差异,针对不同情境产生不同程度的教化反应也实属正常。他很清楚,所谓25年的实验时限只是一个保守估计。他也没打算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个实验,毕竟还有后继者杨锦程。 也许,今天那个叫陈哲的学生也不错。 周振邦想着,拿起第二份跟踪报告。只看了几眼,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他坐直身体,擦擦眼镜,逐字逐行地仔细研读起来。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某栋老式住宅楼。 房间阴暗狭窄,物品摆放凌乱,唯一的窗户被报纸遮挡住了。除了天花板上的灯泡,屋子里再无其他光源。 杨锦程抱着头坐在床边,裤子褪至膝盖。在床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懒洋洋地穿内衣。 杨锦程面色阴沉,盯着地板上的一处裂痕,一动不动。 女人穿好衣服,看看杨锦程,撇撇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我说大哥,做不成,也得掏钱的——我努力了,是你自己不行。” 杨锦程慢慢地抬起头,起身提好裤子,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出去。 刚走到楼梯拐角,杨锦程腰间的BP机就响起来。 杨锦程刚刚走进办公室,周振邦就急切地迎上来。可是,当他看到杨锦程一脸萎靡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小顾怎么样?” “哦,还好。”杨锦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周老师,您找我?” “是啊。”周振邦拿起一份报告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杨锦程接过报告,只看了一眼开头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周振邦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无动于衷,激动地在原地来回踱着。 “这个叫沈湘的女孩子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行为规律也有明显的变化——你看第7页。”周振邦的语速很快,配合着激烈的手势,“她洗了将近4个小时的澡!而且第二天在学校刷了11次牙。你注意到了么,她离同桌的距离越来越远,几乎要坐到过道里了……” 杨锦程颤抖了一下,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们都知道,不同感官记忆调用的先后顺序不同,人在回忆的时候,最先调用的是嗅觉。所以,为了强化介入效果,我觉得,可以考虑在介入情境中,加入一些气味元素——锦程?” “哦,那个报告我看过了。”杨锦程如梦初醒,“您接着说。” “你看过了?”周振邦大为惊讶,“那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如果我们据此调整计划,就会获得更翔实有力的数据。” “这个……未必吧。”杨锦程回避着周振邦的目光,“个体差异是存在的,沈湘是一个……单纯的中学生,对介入情境有强烈反应也属于正常……” “没那么简单,这绝对具有典型意义。”周振邦认真地看着杨锦程,“伦敦大学的神经生物学家们提出了一个构想,与气味相关的记忆在大脑海马体不能起协调作用后仍然能够继续保存,如果这种构想成立,那么……” 周振邦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杨锦程,眉头越皱越紧。 办公室内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的异常,扫了他一眼,又迅速避开。 “周老师,”杨锦程费力地笑笑,“您又有什么灵感了?” “锦程,”良久,周振邦终于开口,几乎是一字一顿,“对沈湘的介入情境是怎样的?” “按照计划做的。”杨锦程的脸色变得惨白,“往她身上泼洒有异味的污物。” “泼在哪里了?”周振邦立刻追问道。 “身上啊。”杨锦程的嘴唇哆嗦起来,“外套……裤子什么的。” 周振邦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杨锦程:“那她为什么会刷牙?” “也许,溅到嘴里了吧?”杨锦程缩着身子,目光躲闪,“当时事发突然……” “杨锦程!”周振邦低声喝道,“我们都是心理学家,你知道你瞒不了我!”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室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个人剧烈的心跳声。 良久,杨锦程脸上的表情突然松懈下来。 “王增祥……没有按照原计划进行情境介入。”杨锦程垂下头,低声说道,“事实上,他强奸了那女孩。” 这句话说完,室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足有半分钟后,杨锦程意识到周振邦并没有如预想般暴跳如雷,心下感到奇怪,更感到恐慌。 他抬起头来,看见周振邦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杨锦程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扶周振邦。 周振邦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阻止他的手势,同时,急转身,直奔办公桌而去。他的脚步踉跄,以至于在桌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腰。来不及揉搓痛处,周振邦操起电话机,把手伸向数字键。 刚刚按下两个数字,周振邦手中的听筒就被杨锦程劈手夺过,按在电话机上。周振邦伸手去抢,又被杨锦程牢牢按住。 “周老师,您不能打这个电话,无论是报警,还是打给王增祥。”杨锦程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来,王增祥是您老朋友的儿子;二来,如果王增祥被抓,难免会说出‘教化场’,那我们12年来的努力就统统白费了。” “她是个孩子!”周振邦低声吼着,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沈湘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杨锦程的手上越发用力,语气也坚定了许多,“斯金纳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不惜把自己的孩子关进箱子里……” “那只是不实的传闻!” “我知道!”杨锦程凑近周振邦的耳朵,“但是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斯金纳一定会这么做的——周老师,构建一个新世界,不可能一点代价都没有。” 周振邦定定地看着杨锦程,突然,他的身体一软,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先出去吧。”周振邦仿佛在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个孩子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蜷缩着身子,竭力忍受着膀胱的鼓胀,同时抵抗着越来越深重的睡意。他不敢合上眼睛,因为只要陷入黑暗,就会看到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男人靠在窗边,看自己嘴里呼出的烟消散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偶尔回头看看身后沉睡的女人,他再一次问自己:我,要不要去死? 少女赤身裸体地站在卫生间里,用冰冷的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她的皮肤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温度。少女抬起胳膊,仔细地嗅着。最后,她捂住脸,蹲在喷洒而下的水流中呜呜地哭起来。 老人孤独地坐在桌前,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台灯发出微弱的光。在似乎遥不可及的些许光明中,老人一遍遍地摩挲着手边的一个箱子。 杨锦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抬手敲响了房门。办公室内一片寂静,毫无回音。杨锦程咬咬牙,抬手推开。 几天没见,周振邦可怕地瘦了下去,头发似乎也稀疏了不少。他坐在清晨的日光中,宛若一个坐化的老僧。 杨锦程走到办公桌前,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周振邦的肩膀动了动,仿佛一个破败失修的机器在缓缓启动,甚至连锈涩的轴承转动的吱嘎声都隐约可辨。 他向杨锦程推过来一张纸。一张支票。 “补偿给沈湘。”周振邦的声音喑哑,“无论你用什么理由,用什么方式。” 杨锦程无言以对,点点头,伸手拿过支票。 此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年轻的实习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周主任、杨主任……”大概是因为恐惧的缘故,实习生剧烈地喘息着,“出……出事了!” “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杨锦程厉声呵斥道,“出什么事了?” “那孩子……唐维,”实习生扑到周振邦的办公桌前,双眼圆睁,“今天凌晨在医院……自杀了!” 杨锦程一下子愣住,下意识地向周振邦望去。出乎意料的是,周振邦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漠然地盯着实习生。只有杨锦程发现,周振邦扶着椅子的手背骨节上,已经渐渐泛起白色。 “你先出去!”杨锦程拉住实习生,把他推出门外,“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周振邦依旧如木雕泥塑般坐着。 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良久,杨锦程试探地小声问道:“周老师?” 周振邦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冲杨锦程晃了晃,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即,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着,最后,他拿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摇晃着向书架走去。 杨锦程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刚要冲上去阻止,周振邦就已经挥起烟灰缸,狠狠地向那个斯金纳箱砸去。 这是个近乎完美的仿制品,薄钢板所制,既结实又美观。周振邦砸了几下之后,烟灰缸已经碎成几瓣。然而,除了砸掉几个转轴及摇杆之外,箱体只是微微凹陷。 周振邦的手上已经流出血来,然而,他依旧捏着一块碎玻璃,固执地一下下砸着斯金纳箱,似乎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情。 杨锦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没有阻止周振邦,也不想阻止他。 因为他知道,那个新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 三天后,周振邦辞去了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室主任的职务。因为事发突然,院党委经过研究,决定任命杨锦程为代理主任。 任职文件下发当天,周振邦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销毁了大量文件和自己辛苦写就的论文。临行时,他只带走了几本书,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然离开了。 如此巨大的人事变动让研究所内的工作人员无所适从,好在新任领导杨锦程很快就走马上任。没过多久,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平息下来,研究所内的工作秩序迅速得到恢复。大家很快发现,这位新主任似乎比前任更加喜欢独自留在办公室里,默默地一个人思考着什么。 大家不知道的是,杨锦程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办公桌后,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里的一个U盘。 夏天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过去,秋天很快到来。 深秋的一个傍晚,城北的某栋居民楼里,一扇房门被敲响。很快,一个面容憔悴,眼睛浮肿的女人打开房门,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白发老人。 “你找谁?” 白发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向她身后望去。 狭窄的居室里,正对门口的五斗柜上摆着一张照片。两侧的香烛正燃起浓烈的烟气,萦绕在那张充满童稚的笑脸周围。 老人晃了一下,似乎站立不稳。 “你姓赵吧?”老人的表情与其说亲切,不如说是悲戚,“我是社区介绍来的,听说你正在找工作?” 在每年秋季,心理研究所都要招聘一些实习生,既满足应届毕业生的实习需要,又能帮助所里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因为高校扩招的缘故,今年的毕业生数额猛增。研究所比往年更早结束了招聘工作。然而,前来联系实习的学生仍然络绎不绝。 这天下午,又有一个男生在前台和接待人员就实习问题纠缠不清。 “可是,我半年前就已经联系好了。”男生涨红着脸分辩着,“周振邦教授亲口答应我的。” 刚刚外出归来的杨锦程听到“周振邦”这三个字,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 他看看这个执着的男生,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哪个学校的?” “师大的。”男生挺挺胸膛,大声回复道,“我叫陈哲。” 四目相对。他们不知道,看似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中间连接着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个箱子。 他们不知道,如此陌生的对视,即将发生在不远的未来。 番外三·月光的谎言 老灶台火锅店里热闹非常,本就不大的店面里,几张桌子旁都围坐着不停吃喝的顾客。初秋的夜里,乍暖还寒,几口滚开的铜锅里冒出浓烈的热气,在木框玻璃窗上凝结成一层水雾。街上的路灯正向地面洒下昏暗的黄色光芒,透过玻璃窗上的水雾,向四周辐射开来。 老板站在柜台后,看着拥挤的店堂,表情并不喜悦。 食客们清一色的男性,都是平头,体形粗壮。 5号桌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衫的男子擦擦额头的汗水,起身把一整盘牛肉片倒进锅里,用筷子搅和了几下,又敲敲锅边。他身旁的几个平头男子纷纷伸出筷子夹肉到各自的盘子里,埋头大吃。其中一个穿套头运动衫的男子吃得心急,刚把滚烫的肉片塞进嘴里就哇哇叫着吐了出来。一桌人都大笑。套头运动衫也尴尬地笑笑,端起啤酒就喝。刚一抬手,从他的怀里就掉出一样东西。 老板循声望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尽管那东西外面包着报纸,但仍能看出是一把砍刀。 套头运动衫弯腰捡起砍刀,又塞进怀里,面不改色地继续吃喝。 老板摇摇头,面色更加难看,心想妈的今天晚上的生意又白做了。 此时,火锅店的门被推开,坐在门口的女服务员本能地起身迎客,刚挪了一下屁股,又坐下了。 一个略秃顶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平头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一进门,立刻在就近的桌子旁坐下,操起筷子在锅里夹起肉片吃起来,边吃边往5号桌这边看着。 秃顶站在原地,头上是细密的汗珠。他有些紧张地环视着拥挤的店内,似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和他说话,似乎秃顶的出现,远没有面前的鱼丸更让人关注。 黑色夹克衫懒洋洋地挥起手里的筷子,喊了一声:“老顾,过来坐。” 秃顶急忙堆起笑容,一边点头,一边猫着腰向5号桌走过去。走到桌旁,老顾才发现已经没有空闲的凳子,闷头吃喝的平头男子们也丝毫没有让出座位的意思,只好原地站着。 “浩青哥,你找我?” 赵浩青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老顾,转头拍拍身边的套头运动衫。后者把嘴里的菠菜咽进去,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老顾勉强笑了一下,挨着赵浩青坐了下来。 赵浩青又吸了一口烟,转头向柜台处喊了一句:“再来一箱啤酒。”说罢,他伸出筷子在火锅里挑拣着,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不看老顾。 “你那家货运站,我们要了。” 老顾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似乎担心已久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合作还是收购?”老顾擦擦汗,结结巴巴地说道,“浩青哥,这个……有点太突然了。” “随便,你怎么理解都行。”赵浩青的注意力一直在火锅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明天我们去接收,货车都留下。” 老顾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里面是成捆的百元钞票。他拿出一捆,数了数,脸色突然一变,立刻又查了查捆数。 清点之后,老顾的脸色已经变得灰白,他看看赵浩青,舔了舔嘴唇,仿佛还心存一丝侥幸。 “这是……定金?” “就这么多。”赵浩青终于面向老顾,“连房带车。” “你开玩笑吧!”老顾一下子控制不住了,“20万?我一个月的营业额都不止这个数!” 赵浩青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佛根本没听到老顾的话。 “你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上午10点我们来收店。” “浩青哥,买卖不是这么做的!”老顾紧张地看着店外,“这不是小事,我们得坐下来好好谈谈……” “谁说要跟你做买卖了?”赵浩青打断他,似乎老顾说了一句非常可笑的话。 “我一家老小都靠这个货运站养活呢!”老顾不停地向店外张望,语气软了许多,“20万……浩青哥,我真的不行……” “明天上午10点,别忘了。”赵浩青垂下眼皮,“我们准时到。” 这时,火锅店外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闪耀的车灯让玻璃窗明亮起来,随即,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 老顾似乎一下子精神起来,语气变得强硬。 “欺负人是吧?”老顾把牛皮纸袋扔在赵浩青面前,“你以为我好欺负?” 店门突然被推开,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为首的年轻人拎着铁管,表情凶狠,看到满满一屋子人后,脸色迅速变得尴尬,犹豫了几秒钟之后,转身退了出去。 老顾急得离座而起,连连叫道:“哎……哎,梁子……” 赵浩青眼皮也不抬,说道:“肖望,去看看。” 陪老顾进来的高大平头男子应了一声,起身走出店外。另外两张桌子旁的人也纷纷起身,转眼间,店内空了一半。 被水汽覆盖的玻璃窗上还贴着“开业大吉”四个红字,在路灯的映衬下,街面上的人在窗户上影影绰绰。很快,这些人影相互纠缠起来,厮打声、喝骂声和惨叫声接连传来。 混乱只持续了几分钟,店外的街面上再次恢复平静。赵浩青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啤酒,拿起牛皮纸袋,拍拍一直在筛糠的老顾。 “走吧,出去看看。” 本就不宽的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有的还在翻滚呻吟,有的已经毫无声息。肖望站在路边,一只脚踏在那个叫梁子的年轻人脸上,另一只手拎着砍刀,刀尖戳在对方的脖子上。 赵浩青走过去,拍拍肖望的肩膀。肖望把脚从年轻人的脸上撤下,摸摸脸上的瘀青,退到一旁。 “你叫梁子?”赵浩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喘息的年轻人,“梁四海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爸!”年轻人吐出一口血沫,“你们等着吧……” 正在此时,两辆出租车急停在路边,六七个人鱼贯而出,看到眼前的阵势,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选择站在路边观望,只有一个中年人疾冲过来。 老顾看到他,像看到救星一样扑上去。 “四海哥,你快帮我说说。他们……” 梁四海没理会他,径直走到赵浩青面前,低声问道:“浩青,这是干吗?” “原来老顾的靠山是你。”赵浩青笑笑,“没什么,谢闯想要老顾的货运站,让我找老顾谈谈——不知道那是你儿子,手重了些。”赵浩青向一直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努努嘴,“抱歉了。” 梁四海看看梁子,低声喝道:“泽昊,站起来!” 梁泽昊爬起来,站到父亲身边,一脸的不服气。 梁四海重新面对赵浩青,表情凝重,“浩青,谢哥想扩大地盘,跟我无关。但是你们不能动老顾,我收了他的钱,这事儿就不能不管。” “这事儿你管不了。”赵浩青点燃一支烟,“带上你的人走吧,各看各伤——我不追究。” 梁四海没有动,而是微侧过头,冲着路边喊道:“你们几个,过来!” 他带来的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慢慢地围拢过来。 赵浩青皱了皱眉头,向后退了两步。肖望立刻挡在他的身前。 这场打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梁四海带来的人已经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了。赵浩青吸完这支烟,把牛皮纸袋塞进满脸惨白的老顾手里。 “明天上午10点。别忘了。”赵浩青指指身后的火锅店,“你找人来,我不怪你,不过,去把账结了。”说罢,他就带着平头男子们钻进路边的几辆汽车,相继离去。 老顾拿着纸袋,一脸沮丧。看到正在勉强爬起的梁四海,气冲冲地走过去问道:“梁四海,你收了保护费,现在……现在怎么办?” 梁四海无力地挪到路边坐下,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血,一边说道:“老顾,这事儿我真的管不了。你也看到了,明知打不过,我还是动了手——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 老顾无奈地站起身,跺了跺脚,转身走进了火锅店。 肖望最后一个上车。他看看梁四海,最后,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扔在梁四海的脚下。 深夜。C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硕大的办公桌上是一张C市地图,上面插满了红、绿、蓝、黄四色小旗。四色小旗的数量差不多,分布在C市的各个区域,看起来颇有些耀武扬威的味道。 “过去五年来,谢闯团伙开始逐渐从过去的色情业和赌博业向房地产、餐饮娱乐及公路运输业渗透。所以,他们的势力扩展得很快。” C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站起身,拔掉地图上的几个绿、蓝、黄色小旗,在原来的位置插上红色小旗。这样一来,原本数量相当的四色小旗瞬间失衡,居多的红色小旗分外显眼。 “这么说,谢闯这混蛋有一家独大的意思。”局长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老邢,你怎么看?” “C市有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和王革四个黑社会性质组织,老百姓把他们称之为‘四大家族’。”C市公安局副局长邢至森慢慢地说道,“过去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彼此能形成一定的牵制。所以,局势还在我们掌控之下。但是,谢闯这几年发展得很快,如果按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恐怕不妙。” “难不成他想一统C市的黑道,”郑霖皱紧了眉头,“做整个C市的大哥?” “未必不可能。”邢至森的表情凝重,“如果C市的黑恶势力拧成一股,那我们就被动了。” “所以,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局长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五道口的事影响很坏。省厅领导已经下了指示,一定要在年底前清除掉这几股黑恶势力。” 邢至森和郑霖对视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两天前,五道口建材市场发生一起恶性暴力袭警事件。一家建材公司将大批货物堆放在马路上。区城管执法局多次通知该公司将货物挪走,但对方置若罔闻。当天下午,五名执法人员前往该公司下达限期整改通知书,却被该公司员工围殴。报警后,两名当地派出所民警前往处理,事态不仅没有得到平息,反而又遭殴打。其中一名民警伤势严重,警车亦被砸坏。案发后,几名涉案人员被警方先后控制,皆一口咬定无人指使。当警方前往城管执法局调查取证时,被围殴的五名执法人员均避而不见,给案件的侦破造成极大阻碍。事后查明,涉案的建材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谢闯的一名手下。此事一出,舆论哗然,一名市委领导更是拍了桌子: “这C市到底是谁的天下?!” C市警方面临巨大的压力。 “那小伙子怎么样了?”邢至森低声问道,“听说他只有23岁,刚入警。” “重型颅脑损伤。”郑霖骂了一句,“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老邢,你和郑霖尽快拿出个方案。必要的时候,该用的手段都用上。”局长把手指捏得嘎巴作响,“这群王八蛋,到了收拾他们的时候了。” 说罢,局长站起身来,凝视着C市地图上的各色小旗,突然统统拔起,狠狠地摔在桌面上。 重庆路是C市最热闹的商业街之一,街边商铺林立,除了打折的夏装之外,刚上市的秋装也引来了大量的爱美女性。时值中午,这条街上迎来一天中最喧嚣的时光。 街边的一家牛肉面店里,肖望喝光了最后一口面汤,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后,坐着慢慢地吸。 透过眼前的烟雾,肖望静静地看着店外的街面。 一支烟要吸完的时候,邢至森从门口进来,略扫视一圈后,径直坐到肖望的面前。服务员抱着餐牌走过来,问道:“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碗牛肉面,一盘蒜泥黄瓜。” 服务员点头,顺便收走了肖望面前的空碗。肖望垂着眼皮,看也不看邢至森,起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店外的人流中。 邢至森没有回头,而是拿起肖望留在桌上的烟盒,拿出一支烟点燃,边吸烟,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烟盒里一个香烟粗细的纸卷。 深夜。C市的一条偏僻小路上,一辆小型货车悄然行驶着。货车司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黑暗包裹的氛围,双目圆睁,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路面。在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人,手里的铁棍已经滑落到两腿之间。 突然,货车司机从倒车镜里看到两道由远及近的光柱。随着一阵轰鸣声,一辆黑色捷达车从后方车道疾驶上来。转眼间,已经超过了货车。 货车司机没有在意,以为这辆捷达车会一路飞驰而去。然而,捷达车转入货车前方的车道后,却骤然降低车速,几乎拦在了货车的前面。 货车司机一惊,急忙减速。两车的距离不过十几米。突然的减速让旁边的年轻人醒了过来,咂咂嘴巴,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妈的,碰到个不会开车的傻逼!”货车司机骂道,“估计是喝多了!” 他转过方向盘,想从左侧超车过去。令人意外的是,捷达车几乎在同时靠左行驶,车速再次降低。 货车司机不得不用力踩下刹车。两辆车都停在路边,相互间有轻微的碰撞。货车司机把头探出车窗,破口大骂:“你他妈找死啊?” 黑色捷达车上很快下来一个男子,摇摇晃晃地冲货车走来。 “对……对不起,大哥,”男子大着舌头,似乎醉意不浅,“喝大了……对不住啊。” 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挂上倒车挡,打算离开。货物要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料,男子上前拍拍车门,同时,一股浓烈的酒气钻进司机的鼻子里。 “大哥,咱就别报官了。”男子掏出钱包,“你看看撞得咋样,我赔你钱……你开个价。” 货车司机心里一动,看看旁边的年轻人,后者冲他挤挤眼睛,诡秘地一笑。 货车司机将车熄火,跳下来,佯装低头查看车头被撞的部位,起身说道: “我也不跟你多要,两千……” 话音未落,他就说不下去了,身体可笑地半弓着,动也不敢动。 因为他感到有一支枪顶在自己的后脑上。 几乎是同时,捷达车上又跳下两个人,直扑已经吓傻的年轻人。 翌日上午。俪宫娱乐城门前热闹非凡,一座巨大的红色充气拱形门摆在门前,各式花篮沿着红毯铺至路边。一辆接一辆的豪车陆续停在门口,众多衣着华贵,却面色不善的人先后下车,踩着红毯走进娱乐城。西装革履的赵浩青站在红毯尽头,笑容满面地招呼着来宾。时间到了8点18分,路边的绿色礼炮先后鸣响。各色纸屑纷纷飘落在红毯上,一派喜庆的景象。 二楼的VIP包房里,一胖一瘦两个男子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闲聊。茶几上一片狼藉,果核和松子皮到处都是。一个身穿旗袍的女服务生走进来,跪在地上把桌上的垃圾收走。胖子上下打量着女服务生,在她起身离去的时候,突然伸出手去在女服务生的屁股上拍了一把。瘦子见状,嘿嘿地笑起来。女服务生红着脸,匆匆出门,恰好和刚进来的赵浩青撞了个满怀。女服务生急忙道歉。赵浩青掸掸衣服,皱着眉头示意她出去,随即,对室内的两个男子露出笑脸,侧身让出一个位置。 一个穿着黑色唐装的平头男子走进来,挥手示意正欲起身的胖瘦两个男子坐下。 “都坐,都坐。”平头男子在沙发上坐下,“庆刚、王革,谢谢两位兄弟来捧场啊。” “闯王,你的买卖是越做越大了。”陈庆刚点燃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闯,“看来,以后我们几个都得跟着你混了。” “你又开玩笑,都是兄弟们捧场。”谢闯松开唐装的领口,“对了,老衣呢,他怎么没来?” “老衣让我跟你说一声,他晚点到。”王革懒洋洋地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谢闯,“昨晚他那边出了点事。” “什么事?”谢闯接过信封,掂了掂,随手递给在一旁站着的赵浩青。 “昨晚有一批货被劫了。”王革哼了一声,“老衣正火大呢。” “什么货?”谢闯皱起眉头,“被警察截了?” “听说是这个。”王革伸出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枪的手势,“应该不是警察干的,因为只劫走了货,没抓人。” “那能是谁呢?”谢闯想了想,“在C市,还有人敢动‘四大家族’?” 谢闯看看陈庆刚,又看看王革。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这时,赵浩青看看手表,俯身低声说道:“闯哥,该你出去致辞了。” 谢闯点点头,站起身,对二人说道:“我先出去忙活一下,待会儿两位兄弟多喝几杯。如果老衣到了,告诉他先别走,宴会之后,我有点事想跟大家谈谈。” 说罢,谢闯在赵浩青的陪同下,离开了包房。门口,一身簇新西装的肖望正在活动着脖子,似乎扎紧的领带让他很不舒服。赵浩青笑了笑,对他做了一个松一松的手势。肖望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随即就双脚跨立,正色站在门口。 宴会行将结束的时候,衣洪达终于赶到俪宫娱乐城。在生硬地向谢闯道贺后,一脸阴沉的衣洪达就不停地吸烟、喝酒,面前的佳肴碰也不碰。 酒足饭饱之后,陈庆刚等三人被安排到VIP房休息,还安排了几个女公关陪他们打麻将、唱歌。傍晚时分,谢闯终于带着赵浩青回来了。 一进门,王革就嚷起来:“闯王,你干吗去了?留我们在这里打麻将,妈的我输给庆刚好几万了。” 衣洪达也推开眼前的麻将牌,阴着脸说道:“闯王,有话快说,我今天很忙。” 谢闯倒不着急,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坐到衣洪达旁边,问道:“老衣,货的事儿怎么样了?” 衣洪达看了看谢闯,又看看另外两人,脸色更加难看。 “怎么,你们都知道了?” “在C市,动‘四大家族’的货,不是小事。”谢闯笑笑,“瞒不住的。” 衣洪达骂了一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罢,四个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王革看看谢闯,问道:“闯王,你怎么看?” 谢闯略沉吟了一下:“老衣的货车司机说,这几个人都是生面孔,车是套牌,手法也挺利落,恐怕不是一般的小毛贼。”他顿了一下,面向衣洪达,“而且,老衣,我觉得你的人里有内鬼。” “我也在查。”衣洪达拈起一张麻将牌,又狠狠地拍在桌面上,“一百多万的货,吞下去也得给我吐出来!” “老衣,货的事不算大。”谢闯笑笑,“你想过没有,对方吞了这么大一笔货,目的是什么?” 衣洪达愣住了,和陈庆刚、王革对视了一下。 “闯王,你的意思是?” 谢闯环视其他三人,慢慢地说道:“这批货,到了任何帮派手里,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王革顿时紧张起来,急忙说道:“闯王,你别开玩笑!” 谢闯笑起来:“我当然不是说你们,大家认识了这么多年,不会对自己人下手。” 衣洪达哼了一声。谢闯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道:“C市这么大,能捞钱的领域也越来越多,我们混了十几年,有了这样的身家,有人眼红,也算正常。有人想取我们而代之,更正常。” 陈庆刚看看谢闯,慢慢地说:“也就是说,又有新人要冒头?” “有这个可能。”谢闯垂着眼皮,点燃一支烟,“除了我们四个,C市的大小帮派还有十几个。看着别人碗里有肉,能不眼馋?” “会不会是梁四海?”王革想了想,“这小子最近挺活跃。” “不会,他是小虾米。”谢闯摇摇头,“前几天刚被我干了一下,成不了气候。” “哼,是呀,被你干了,”衣洪达的表情依旧不善,“所以劫了我的枪,回头找机会再来干你!” “哈哈,老衣,别赌气。”谢闯笑笑,拍拍衣洪达的肩膀,“其实被谁劫走都不重要。如果我们够强大,照样能干掉他!” 其余三人互相看看,又把视线齐齐地投向谢闯。 “一直以来,C市人都把我们称作‘四大家族’,大家各有各的地盘,平时井水不犯河水,各发各的财。”谢闯慢慢地说道,“不过,大家想过没有,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王革讪笑道:“闯王,你想得够远的。” “C市的经济发展越来越快,这块蛋糕也会越来越大。再让那些小虾米们捡蛋糕渣吃,他们肯定不干。”谢闯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余三人,“他们吃不饱,就要起来造反——到时,我们四个能应付过来么?” “闯王,你别绕圈子了。”陈庆刚沉吟半晌,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世界很现实,干掉你,我就能做大哥。”谢闯伸出一只手,攥成拳头,“要想不被人干掉,我们就得团结起来,形成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王革向左右看看,“我们要……合并?” “是合作。”谢闯目光炯炯,“更有力、更深入、更彻底的——合作。” 衣洪达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闯,最后站起来,整整身上的衣服。 “闯王,你说完了吧?”衣洪达转身向门口走去,“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谢闯看着衣洪达走出包房,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转而面向陈庆刚和王革。 “你们二位呢?”谢闯问道,“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 陈庆刚和王革对视一下。随即,陈庆刚笑了一下:“闯王,这事儿……有点太突然了,容我们哥俩想想。” “行。”谢闯倒也爽快,“有什么意见,随时联络我。” 送走陈庆刚和王革,赵浩青返回包房,见谢闯还坐在沙发上,表情从热情洋溢变得若有所思。 赵浩青替谢闯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 谢闯吸了半支烟,转身看看赵浩青,问道:“浩青,你怎么看?” “陈庆刚和王革那边问题不大。”赵浩青斟酌着词句,“比较棘手的是衣洪达。‘四大家族’里,除了我们,衣洪达的实力最强,硬来,恐怕只能两败俱伤。” 谢闯点了点头:“老衣和王革最要好,搞定了老衣,王革那边就水到渠成——到时陈庆刚想不答应都不行。” “闯哥,接下来怎么办?” 谢闯想了想:“我奇怪的是老衣的货那件事,早不劫,晚不劫,偏偏在这个当口出事。” “我去查一下。”赵浩青立刻说道,“老衣的人肯定有问题。” “嗯。”谢闯皱起眉头,双眼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重点查查那个货车司机。” 经过一阵喧闹之后,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渐渐停止。刚刚还在舞池里疯狂扭动的男女们纷纷回到座位上,端着冰凉的啤酒消解身上的热气。大鱼酒吧里暂时恢复了安静。光线依旧幽暗,氛围依旧暧昧。酒吧一角的小小舞台上,一个长发及肩的年轻女孩抱着吉他走上来。稍稍调试后,她就坐在高脚椅上,拨动琴弦,轻声吟唱《月光の云海》。 肖望走进酒吧,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唱歌的女孩。 每当疲惫不堪的时候,肖望就会到大鱼酒吧来坐坐,听那个女孩唱日文歌。据酒吧里的人说,女孩叫裴岚,是C市艺术学院的学生,课余就来酒吧驻唱,赚点零花钱。这女孩很怪,从不接受客人点歌,只唱自己喜欢的歌,而且只唱久石让的歌。久而久之,自然不会有太多人来捧她的场。女孩也不挑剔,唱完几首歌,拿到几张可怜的钞票就走人。 肖望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听裴岚唱歌,只是觉得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会安静下来。似乎刚刚经历的打杀,以及宛若迷雾的未来,都是与己无关的事情。他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却痴迷于她笔直垂下的长发、拨动琴弦的手指、微闭的双眼和瘦削的肩膀。 他坐着,脸的一侧隐藏在黑暗中。连同那一大片瘀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以另一种身份,带着骄傲的神情坐在这里听她唱歌。他这样想。 一首歌唱完,酒吧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裴岚略欠欠身,开始唱另一首歌:《迷路的孩子》。 相同的姿势,相同的神情。女孩唱得很投入,偶尔抬起头来,会看到一直默默凝望着她的肖望。四目对接。女孩报以温暖的微笑。肖望同样还以微笑,手指在桌边轻轻地打着拍子。 歌唱到一半,酒吧里突然传出一声叫骂:“什么他妈破玩意儿啊,磨磨叽叽的,老子就不爱听日本歌——给我唱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肖望皱起眉头,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平头圆脸的胖子正靠在沙发上,冲着舞台上指指点点。 裴岚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轻声吟唱着。刚唱了几句,一个啤酒瓶就扔了过来,“哗啦”一声摔碎在裴岚的脚下。裴岚吓得尖叫一声,歌声也戛然而止。 几乎是同时,另一张桌子前站起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冲胖子骂道:“土鳖,不爱听就滚!再他妈闹事就打折你的腿!” 胖子抬起头,脸上不怒反笑:“我靠,在这儿还有敢跟我叫嚣的?你谁啊?” 肖望看看双方,暗自冷笑。胖子是王革的弟弟王宝,另一伙应该是梁四海的人,为首的正是梁泽昊。 这酒吧在陈庆刚的地盘上,梁泽昊肯定会吃亏。 正想着,梁泽昊已经带着几个人走到王宝面前,阴着脸说道:“要么滚,要么挨打,你选吧。” 王宝跷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斜着眼睛看看梁泽昊。 “要是我都不选呢?” 话音未落,酒吧里已经站起二十几人,迅速围拢过来。 梁泽昊看看对方超过自己近三倍的人数,脸色有些发白,嘴上也软了许多。 “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太没风度了吧?” “哈哈,我就欺负了,怎么着?你不认识我吧,我是王革的亲弟弟——王宝!”王宝笑起来,扭头看看舞台上手足无措的裴岚,“那是你马子?” 听到这个名字,梁泽昊的脸色更白了。他舔了舔嘴唇,说道:“王宝,咱们出去谈,别妨碍人家做生意。” “哈哈哈!”王宝笑得更欢了,“这是陈哥的地盘,我想怎样,就怎样。” 王宝扔掉烟头,站起身来,指指梁泽昊:“把他们几个给我带回去。”说罢,他又朝舞台方向挥挥手,“还有那个女的。今天宝爷要来个双打——打人加打炮!” 梁泽昊几人只反抗了几下,就被王宝的手下牢牢按住,陆续拖了出去。另外几个人冲上舞台去拽裴岚。裴岚一边挣扎,一边呼救。然而,无论是服务员还是顾客,都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更没人上前伸出援手。撕扯间,裴岚望向那个一直来听她唱歌的男子。让她感到绝望的是,那张桌子前已经空无一人。 大鱼酒吧外。王宝一脸骄横地走在前面,身后是被手下牢牢钳制,还在不断挣扎叫骂的梁泽昊等人。披头散发、不住地哀求哭泣的裴岚走在最后。 一行人走向路边停放的几辆商务车,完全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肖望正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制购物袋快步跑来。 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胖大男子一手拽着裴岚,另一只手去拉车门。刚拉开一半,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剧烈的痛感从头上传来,还伴随着清脆的玻璃碎响。 胖大男子惨叫一声扑在汽车上,本能地护头躲避。肖望又甩起布袋,狠狠地砸向另一个抓住裴岚的男子。 布袋里的啤酒瓶已经碎裂,锋利的茬口刺穿布袋,宛若一个微型的狼牙棒。男子伸手去挡,顿时血花四溅。 正被推搡上车的梁泽昊等人一见局势有变,也开始趁乱反击。一时间,几十个人在街头混战起来。 肖望挥舞着布袋,接连打倒了几个人。其他人知道碎啤酒瓶的厉害,一时也不敢上前。然而,布袋耐不住摔打和切割,很快就四分五裂。见他手里没了武器,几个人又一拥而上,抡起砍刀和铁管,劈头盖脸地向肖望打来。 肖望的头上见了血,后背也挨了一刀。他红着眼,咬着牙,忍受着雨点般的殴击,揪住一个瘦子猛打,很快抢到了一根铁管,在身前胡乱挥舞着。转眼间,又有两个人倒地。 此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不远处,几辆警车正闪耀着蓝红相间的警灯,疾驶而来。 肖望急忙四处张望,看见裴岚背靠在墙壁上,已经被眼前的恶斗吓得几近瘫软。 肖望冲她吼道:“跑啊!” 话音未落,满头是血的梁泽昊就冲过来,拽起裴岚就跑。 肖望心里一松,顿时觉得身上没了力气。又挨了几下重击之后,肖望忽然觉得四周的人影骤然密集起来,还伴随着“不许动”“把刀放下”之类的呵斥。 来不及多想,肖望就被反剪双手,脸朝下按在了冰冷的路面上。 入夜。C市公安局讯问室。 肖望的双手被铐在暖气管子上,整个人半躺在墙角,满脸都是血痕,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突然,一杯冷水泼在他的脸上。肖望打了个激灵,随即就开始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扭动着身体,大口呼吸着,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大量血沫混合着痰液喷射在地上。 郑霖蹲在他的身边,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领扣已经打开了两个。他揪起肖望的头发,看着那张完全湿透、一片惨白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狗杂种,我再问你一遍,谁让你去干王宝的?” 肖望无力地仰着头,双眼因为头发被拽而泛起大片眼白。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没人……我自己愿意……” 郑霖的脸颊鼓起来,死死地盯着肖望的眼睛,手向后伸,默立在一旁的同事递过一张湿透的牛皮纸信封。 郑霖把信封拆开,又扳过肖望的脸,把信封死死地贴在肖望的口鼻处。肖望恐惧地睁大眼睛,拼命扭动起来。郑霖站起身,一脚踏在他的肚子上。肖望痛苦地蜷起身子,虽然下身受制,但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迫使他依旧挣扎着。他死命地扭动着脖子,试图让肩膀把那张信封蹭掉,哪怕只是掀起一个小小的缝隙! 郑霖再次揪住他的头发,把肖望的头牢牢地按死在水泥地面上。 突然,讯问室的门打开了,邢至森探进半个身子,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在肖望脸上。 肖望的眼睛瞪大了,挣扎得更加猛烈,嘴里呜呜地叫着,眼神中露出愤怒和祈求。 邢至森的脸上没有表情,视线只在肖望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就迅速离开。 “小声点!” 说罢,邢至森就关上门,转身离去。 肖望突然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关闭的门,脸色涨红,双眼圆睁。 第二天下午,鉴于双方都未造成严重后果,且都同意协商解决,肖望和王宝等人先后离开了公安局。 肖望离开的时候,只能扶着墙勉强走动。满身的伤让他举步维艰。好不容易走出公安局的院子,肖望远远地看见赵浩青的车停在路边。赵浩青戴着墨镜,脸色铁青,冲他挥挥手。 肖望弓着腰,慢慢地走过去。刚迈出几步,就感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肖望回头一看,居然是梁四海。 梁四海冲他笑笑,抬头对已经拉开车门下来的赵浩青喊道:“浩青哥,我不是来找事的,跟肖望聊几句就走。” 赵浩青看看肖望,又看看他,点点头,靠在车门上吸烟。他带来的人都坐在车上,警惕地向这边看着。 梁四海扶住肖望,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又帮肖望点燃。 “兄弟,泽昊昨晚跟我说了这件事。”梁四海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肖望,“就不说谢谢了。一点小意思,回去好好养伤。” 肖望垂下眼皮,把信封推了回去:“我不要。你也别多心,我不是为了你儿子才动手的。” 梁四海怔了一下,随即笑笑:“为了谁都不要紧。如果不是你,泽昊不可能手脚完整地回来。” “四海哥,我知道你做事讲义气。”肖望的态度坚决,“但我是闯哥的人,你的钱我不能要。” “也好。”梁四海倒也不纠缠,把信封揣进怀里,“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咱们别再打起来就好。”肖望想了想,低声说道,“最近不太平,别让你儿子出去惹事。” “嗯。我知道。”梁四海的表情变得凝重,用力地按了按肖望的肩膀。 “还有……”肖望犹豫了一下,脸色微红,“昨天那女孩……怎样了?” “嗯?”梁四海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就答道,“你说那个艺校的女孩是吧?她吓坏了,泽昊在陪她。” “哦。”肖望点点头,笑了笑,扔掉烟头,“那我走了,四海哥。” 说罢,肖望和梁四海握握手,转身向赵浩青的车走去。 赵浩青一直在盯着梁四海,待肖望走近,才把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冷冷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肖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浩青哥。” 赵浩青面无表情地转身上车:“走吧,闯哥要见你。” 俪宫娱乐城的地下室里,灯光昏暗,粗糙的水泥墙壁无法反射任何光线,因此,谢闯头顶的那盏灯只能照亮他身前的一小块地面。 谢闯坐在光柱中,自上而下的光让他的眼睛和嘴巴都隐藏在阴影中,看上去,只是三个黑黑的窟窿。在他身前的黑暗中,肖望跪在地上,双臂被人牢牢抓住,头发被揪起,脸部上扬。赵浩青拿着一个竹片,用力地抽打着肖望的脸。 肖望的嘴角淌着血,脸已经完全肿起来,像一个红色的气球,双眼只剩下两道缝隙。 赵浩青打几下,就要停下来,活动一下脖子,擦擦汗水,稍微平复一下呼吸后,挥手再打。终于,他也累了,摇晃着靠在墙边,一边用竹片扇风,一边喘着粗气。 当赵浩青重新站在肖望面前,调整姿势,扬起竹片的时候,谢闯开口了。 “行了。” 赵浩青转过身,冲谢闯点点头,扔下了手里的竹片。 肖望垂着头,无力地跪在地上,如果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臂,肖望肯定会瘫软下来。血混合着涎水从肿胀的嘴里流下来,长长地拖挂着,仿佛一条红丝带般垂在他的嘴角。 “在这段时间,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谢闯环视着手下,“在合并之前,如果再有人去找其余三大家族的麻烦,他就是榜样。” 谢闯指指还跪在地上的肖望:“把他带下去!” 两天后。大鱼酒吧。 肖望戴着墨镜和棒球帽,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舞台上那个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裙的女人。后者正应客人的要求,甜声腻气地唱着一首《求佛》。 肖望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啤酒,起身离去。 深夜。C市师范大学田径场。 肖望坐在水泥台阶上,边吸烟边凝视着面前的操场。没有光。这漆黑一片的场地显得空旷无比。偶尔有夜跑的学生经过跑道,只听见球鞋踩在地上的沙沙声。 肖望的脚边已经丢了几个烟头。他不想动,也不想思考,只是看着眼前漫无边际的黑暗,忽然有一种投身进去的冲动。 突然,肖望的余光中出现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向他身边走来。肖望没有回头,因为他不危险,虽然肖望此时并不想看到他。 邢至森挨着肖望坐下来,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打量着棒球帽下的那张脸。 “没事吧?” 肖望扔掉烟头,用脚踩灭,又点上一支烟,低声说:“没事。” 邢至森拍拍他的肩膀:“老郑不知道你的身份,别往心里去。” 肖望笑笑:“不光是老郑打的,还有谢闯。” “哦?”邢至森挑起眉毛,“为什么?” “我打了王宝。”肖望低下头,“所以谢闯要惩罚我。” “这么说,谢闯还真打算合并‘四大家族’。”邢至森摸摸下巴,“而且他还挺重视这件事。” “看起来是。”肖望看看漆黑一片的天幕,“他嘱咐我们,最近不要去找另外三伙人的麻烦。” 邢至森点燃一支烟,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这是好事。他越重视,我们就越有机会。” “接下来怎么办?”肖望转头看看邢至森,“赵浩青已经在查那批枪的事儿。” “问题不大。你不是老衣的人,查不到你头上。”邢至森想了想,慢慢地说道,“那天他们讨论运货路线的时候,你不是没露面么?” “没有。”肖望很快回答,“我在隔壁包间。” “嗯。”邢至森点点头,“你继续潜伏,如果有情报,马上联系我。” 肖望没作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只劫了货,没抓人?” 邢至森没有回答,而是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肖望。 “一点补偿。” 肖望没有接信封,而是定定地看着邢至森,继续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邢至森径直把信封塞进肖望的衣袋,“我先走,你半小时后再离开。” “我总得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肖望提高了声音,“总不能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吧?” “该干的,不该干的,你都没少干。”邢至森低声说道,“这次如果不是我们施压,你以为王宝会轻易放过你?” “这怪我么?”肖望站了起来,“你让我去做黑社会啊,大哥!不是他妈的教书匠!” “你他妈是警察!”邢至森板起脸,“为了一个女人就去搞事——你给我坐下!” 肖望一下子松懈下来,沉默片刻,他低声说:“你别把裴岚扯进来。”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邢至森冷冷地说道,“她已经跟了梁泽昊了。” 肖望瞪大了眼睛:“谁说的?”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邢至森的表情很不耐烦,“听说你被抓进来我就觉得奇怪——没想到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可能!”肖望似乎完全没在意邢至森的指责,“她不可能喜欢梁泽昊这种人!” “有什么不可能,她去卖唱为了什么?不就是钱!”邢至森冷笑一下,“梁泽昊有钱、有人、有势力。你有什么?一个打手、喽啰、小混混——你能给她什么?” 肖望不说话了,只是原地站着,狠狠地咬着牙。 “往好处想吧,那姑娘也不适合你。”邢至森幽幽地说道,“等你恢复了身份,什么样的好女人找不到……” “我先走了。”肖望突然打断他,“有事再找我吧。” 说罢,肖望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沿着跑道走出了田径场。 邢至森不动声色地看着肖望消失在黑暗中,微叹口气,又点燃一支烟。 吸了半支烟,邢至森的脑海中浮现出肖望和梁四海在公安局门口握手的画面。 他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时至午夜,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只有路灯寂寥地站在阴影中,默默地把昏黄的光投射在地面上。风起。月暗。没有期待的云海。 一切只是幻觉,或者谎言。 高尚的。卑劣的。勇敢的。怯懦的。甜蜜的。苦涩的。此前,之后,概莫能外。 肖望表情僵硬,目不斜视地走在路上,双拳握得咯吱作响。 突然,他加快了脚步,最后,飞跑起来。 空荡荡的校园里传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起一群晚归的乌鸦。 浴池中水雾蒸腾,乳白色的池水中,一个木制托盘静静地漂浮着。谢闯坐在水中,双目半闭,皮肤因热水的浸泡而微微泛红,胸口处文刺的一只猛虎显得越发凶恶。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依偎在他的身边,从托盘里拈起一颗葡萄,塞进谢闯的嘴里。 谢闯闭目咀嚼,突然感到有人进来。他睁开眼睛,看见赵浩青站在浴池边上,冲他微微颔首。 谢闯拍拍身边的女人。女人识趣地站起来,湿漉漉地从浴池中爬出,走出门去。 “怎么样?”谢闯依旧半靠在池壁上,懒洋洋地问道。 “那货车司机没什么问题。”赵浩青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告密的应该另有其人。不过,最近梁四海那边动静挺大,连吃了两次亏,最近急着招兵买马。有人说,他手里有真家伙。” 谢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是点头“嗯”了一声。赵浩青看看他,说道:“那我先走了,闯哥。” 谢闯闭上眼睛,似乎就快要睡着的样子。赵浩青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谢闯又开口了。 “浩青,肖望跟你多久了?” “三年多。”赵浩青想了想,“怎么?” “没事。”谢闯挥挥手,“你去吧。” S市,聚源钢厂。 几辆黑色轿车停在钢厂的伸缩门前,连按了几声喇叭。一个保安模样的男子走出来,看看车牌,然后按动遥控器,打开大门。 同时,肖望从保安室里走出来,引导这几辆黑色轿车向厂区里面开去,自己则一路小跑跟在车边。 在一间厂房门口,几辆轿车依次停好。王革从车里下来,伸了一个懒腰,见肖望一路跑过来,劈头问道:“闯王搞什么鬼?大老远地把我们叫到这个鬼地方。” 肖望有些微微气喘,赔着笑说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哥,这边请。” 王宝随即下车,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肖望。肖望只是点头致意,对王宝脸上的敌意视而不见。 几个人走进厂房。一进车间,跟在王革身后的王宝就大叫受不了。的确,厂房外还有些秋季的凉意,而车间里则是足有四十几摄氏度的高温。特别是轨道上停放的一个钢包,里面是满满的一炉钢水,还在散发着令人生畏的热气。 王革皱起眉头,还没等他发问,头顶就传来谢闯的声音。 “王革,上来。” 王革循声望去,只见谢闯站在二楼控制室的窗口前,冲自己挥着手。 进入控制室,王革不由得一愣。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除了谢闯,还有陈庆刚和衣洪达。另外一个倒是陌生人,不过,也是让王革感到更加意外的人。 这是个男子,双手被几条长长的绳索缚在身前,抖抖索索地坐在控制室的窗口。从脸上和身上的伤痕来看,他曾经被打得不轻。 “闯王,这是演的哪一出啊?”王革感到控制室里闷热难当,额头上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 “没什么。”谢闯慢条斯理地擦着汗,身上的衬衫已经几乎湿透,“请你看场好戏。” 王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扭头看看陈庆刚,后者耸耸肩膀,也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王革又把视线投向衣洪达,衣洪达却并不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被缚的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谢闯笑笑,冲男子努努嘴巴,对王革说道:“这是老衣的人,上次运货的司机——就是他吞了那批货。” 货车司机听到谢闯的话,抖得更加厉害。他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带着哭腔说道:“衣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衣洪达跳起来,一把揪住货车司机的头发,吼道:“我的货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货车司机一脸绝望,“我没那个胆子……衣哥……” “老衣,你的人嘴够硬的。”谢闯笑笑,从身后的椅子上拿起一个黑色塑胶袋,扔在衣洪达脚下,“不过,我在他家里发现了这个。” 黑色塑胶袋的袋口松开,露出几捆百元大钞。 “那不是我的……”货车司机又恐惧地分辩道,“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我的货呢!”衣洪达看到塑胶袋里的钱,表情扭曲起来,揪住货车司机的头发连连摇动,“你卖给谁了?快说!” 谢闯拉开衣洪达:“老衣,别费劲了,他不会说的。”衣洪达不依不饶地抬脚又踹,嘴里还骂着:“妈的,吞了你也得给我吐出来!” “我知道你的货在哪里。”谢闯看着瞪大眼睛的衣洪达,“回头我会告诉你。” 衣洪达盯着谢闯看了几秒钟,问道:“你怎么查到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谢闯回头看看不停哀号、哭泣的货车司机,“不过,有件事必须要做——否则以后人人都敢劫我们的货。” 说罢,谢闯上前一步,猛推了货车司机一把,后者惊叫一声,从窗口跌了出去。 众人皆受惊不小,此时,控制室的窗框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四根细绳拴在窗框上,另一端笔直地挂在窗外。 陈庆刚趴在窗口向下看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货车司机被悬吊在窗口下,四根细绳的另一端绑在他的双手手腕上。在他的下方,就是那个盛满钢水的钢包。 见陈庆刚神色异常,其余三人也趴到窗口,一瞥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 谢闯倒是一副淡定的样子,搬过一把椅子坐在窗边。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那四根绷得紧紧的细绳上刮着。 “上次我跟大家谈的那件事,不知道你们考虑得怎么样。”谢闯并不看其余四人,“大家有顾虑,我能理解。你们一定觉得,我想一家独大,吞了你们三个。” 王革和衣洪达彼此看看,没有说话。陈庆刚则一直盯着谢闯手里的刀子。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吞了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谢闯慢慢地说道,“如果打你们,我不可能毫发无损。拼到最后,就算我赢了,‘四大家族’变成我一个光杆司令,随便一个什么小帮派就能灭了我。” 说罢,谢闯笑笑,手上猛然发力,一根细绳被挑断。 吊在空中的货车司机猛地摇晃了一下。他似乎感到那四根救命的绳子已经少了一根,分辩和求饶变成了恐惧的号叫。 肖望站在车间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吊在钢包上的货车司机。看着他脚上已经开始融化的皮鞋和蹿起火苗的裤脚。 控制室里,谢闯依旧在慢条斯理地讲着: “在我们之中,王革手下的洗浴和娱乐场所最多;庆刚最年轻,脑子最灵活;老衣和俄罗斯那边联系最密切——如果我没猜错,那批货就是从俄罗斯弄进来的。”谢闯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至于我,我的地盘最大,人最多,所以,你们办不到的事情,也许我能办到,对吧,老衣?” 衣洪达勉强笑笑:“谢了,闯王。” “我吞了你们,这些优势我统统都得不到,还拼了个两败俱伤,何苦呢?”谢闯又用刀子挑起一根细绳,“相反,如果我们大家能合并到一起,我有你的优势,你分享我的资源,那会是什么局面?” 话音未落,又一根细绳被挑断。 货车司机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可逆转,一边号哭,一边大骂起来:“谢闯!我干你娘!衣洪达,你他妈瞎了眼!干你娘……” 谢闯对窗外的骂声充耳不闻,依旧意味深长地看着其余四人。 “我们是黑社会,没错,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们自己都清楚,警方最喜欢看到的局面,就是我们各自为战,彼此牵制。因为他们想收拾我们的时候,可以各个击破。”谢闯朝窗外努努嘴巴,“说穿了,我们和他一样,有四根绳子吊着,也许还能保一条命。如果这些绳子一根根断掉……” 谢闯拿起刀子,锋利的刀刃缓缓伸向第三根绳子。 “你们猜会怎么样?” 话音未落,第三根绳子齐刷刷地断开。 第四根绳子瞬间绷直,只坚持了一下,就再也承受不住货车司机的体重,拉断了。 窗外传来一声绝望的惨呼,瞬间,又消失了。 肖望眼睁睁地看着货车司机在空中绝望地挥舞着手脚,转眼间就落入钢包中。沸腾的钢水飞溅出来,落在地上冒起青烟。 车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片刻,肖望听到一声轻微的打火机按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赵浩青倚在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钢包,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控制室里。同样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几根断裂的绳子上。谢闯收好刀子,平静地说道:“要想活命,绳子,不能断。要想保住地位和身家,我们几个,必须牢牢地捏在一起。” 依旧是沉默。良久,衣洪达突然站起来,走到控制室中央,环视众人之后,伸出一只手。王革犹豫了一下,也走过去,伸出手压在衣洪达的手上。谢闯笑笑,上前握住两人的手,同时把目光投向陈庆刚。 陈庆刚耸耸肩膀:“既然大家都表态了——算我一个。” 四只手搭在一起。每个人都意识到,C市的黑道格局,将就此改变。 “很好。”谢闯显得非常满意,“至于合作的细节,下周我们开会讨论。” 说罢,谢闯突然向衣洪达挤挤眼睛:“老衣,你的那批货,下家是梁四海。”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王宝突然抬起头来。 深夜。一辆箱式货车在公路上飞驰。此刻秋风渐起,公路两旁的树木随风摇摆着,枯黄的树叶不停地飘落在路面上,而后,被疾驰而过的车轮卷起、粉碎。 货车的驾驶室里,肖望沉默地坐着。鼻子里渐渐嗅到咸腥的气息。他向右侧望去,在交替掩映的树影中,一条灰白色的长桥若隐若现。 很快,货车驶到桥面上。开到桥中段的时候,货车开始减速,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肖望跳下货车,站在空无一人的桥上,向左右望望。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黑暗。肖望敲敲车门。 货车又发动起来,在桥面上转过方向,调整位置,最后,车尾顶在长桥的栏杆上。 深夜的大海不像白天那样沉静,幽蓝的海水此刻变得漆黑一团,不怀好意地翻涌着。在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中,肖望的头发被海风吹起,耳边是刷刷的声音,那是海浪在贪婪地舔舐着桥墩。这片海,仿佛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兽。 车厢的后门打开,一块木板伸出,搭在桥栏上。很快,车厢里有了动静。某个沉重的东西正在里面缓缓滚出,最后落在木板上,越过桥栏,扑通一声掉进了黑色大海中。 肖望向桥下望去,看见几团白色的浪花正重新融入那浓黑如墨的海水中。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刚刚吞噬了那么一大坨钢锭的大海依旧不动声色,冷冷地仰视着这座桥、这辆车、这些人。 肖望离开桥栏,向正在缓缓掉头的货车走去,刚迈出几步,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丰羽茶室”312包间里,梁四海定定地看着玻璃茶壶里上下翻转的龙井茶叶,不停地吸着烟。 谢闯昨天打电话来,却只字未提上次动手的事情,而是询问他是否有兴趣带着人过来。其实,连吃了两次亏之后,梁四海元气大损。自己的地盘,也被“四大家族”陆续蚕食得差不多了。梁四海甚至动了转入正行的念头。谢闯的电话让他的心思有些活动——也许,背靠谢闯这棵大树,还有一丝转机? 正想着,包间的门被推开了。梁四海下意识地站起来,脸上刚露出笑容,就变成了惊讶的表情。 走进来的,是肖望。 “兄弟,”梁四海一边伸出手去,一边向肖望身后看去,“怎么……是你来了?” “是啊。”肖望看到包间里只有梁四海一个人,也很奇怪,“浩青哥还没到么?” “呵呵,没事。”梁四海招呼肖望坐下,“你来也挺好。跟你更熟一些,谈起来更方便。” 说罢,梁四海起身给肖望倒了一杯茶。肖望一边谦让,一边摸出手机拨通了赵浩青的号码。片刻,听筒里传来冷冰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肖望挂断电话,皱起了眉头。梁四海注意到他的表情,问道:“浩青哥怎么说?” “没事。”肖望耸耸肩膀,“也许他就快到了。” “肖望,咱们也算熟人了,我不妨开门见山。”梁四海的表情恳切,“谢闯提出要我带人过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最近听说,‘四大家族’要合并?”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肖望略沉吟了一下,“不过,看起来是有这个趋势。” “嗯,我感觉得到。”梁四海点点头,“谢闯约我出来谈,却安排在陈庆刚的地盘上,估计他们俩已经合作了。” 时至下午4点,“丰羽茶室”的大门却已经悄然关闭。一个服务员在门外竖起“闭店”的牌子,回身锁死了大门。 路边停着一辆商务车。茶色玻璃后面,一架望远镜正对着茶室所在的三层小楼。霓虹招牌已经熄灭,几个服务员正忙着关闭窗户,拉紧窗帘。 望远镜放下,在它后面,是邢至森铁青的脸。 包间内。梁四海起身给肖望的茶杯里续水。 “我想问问,合并之后,我是把现有的地盘交给谢闯,然后重新分配,”梁四海看着肖望,“还是保留现有的地盘,按月给谢闯交钱?” “这个我不清楚,也不是我这个层次该知道的。”肖望摇摇头,“还是等浩青哥来了……” 忽然,肖望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立刻接听。 “喂,闯哥。” “你到了么?” “到了,我和梁四海在一起。” “他一个人?” “对。” “桌面下用胶布粘着一把枪,干掉他。” “嗯?”肖望睁大了眼睛,“闯哥?” “马上。” 说罢,谢闯就挂断了电话。 肖望愣了几秒钟,把手机揣回衣袋,重新坐到桌子旁。梁四海看看他,问道:“怎么了?闯哥怎么说?” “哦,没事。”肖望勉强笑笑,“浩青哥那边有点事,稍晚点到。” “嗯,那就等等吧。”梁四海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饿不饿?要不先叫点东西吃?” “不用了。”肖望拿出烟,刚抽出一支,突然手一松,烟掉在了地上。肖望俯身去捡烟,迅速看了一眼桌底。 一支手枪被胶布粘在桌底。 肖望咬了咬牙,刚刚抬起头,就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冰凉,随即,就是一阵刺痛。 面前多了两条腿,肖望慢慢地抬起头,看见梁四海已是一脸凶相,手里的匕首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谢闯想干掉我,对吧?”梁四海揪住肖望的衣领,手上稍稍用力,“为什么?我又没碍他的事儿!” “对。”肖望感到已经有血顺着脖子淌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给谢闯打电话!”梁四海的表情越加凶狠,“马上!快点!” 肖望还来不及回话,就听到包间门的玻璃窗哗啦一声碎掉,紧接着,一支乌黑发亮的霰弹枪口伸了进来。 “操!”梁四海怒骂一声,推开肖望,一把掀翻桌子,矮身躲在桌面后。肖望无处可躲,情急之下,也挤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枪声响起。 几十颗弹丸打进室内。一时间,木质桌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弹洞,木屑四溅,杯盘粉碎,沙发上的羽绒靠垫被打裂,室内一片狼藉。 连放数枪后,走廊里暂时恢复了平静。 弹雨之下,两人只能紧紧地靠在一起。听到枪声停止,一直双手抱头的肖望放下手臂,立刻发现那支手枪就在眼前。刚伸出手去,就被梁四海伸过来的匕首逼退。梁四海撕下胶带,把枪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仍然用匕首抵住肖望,从桌面后探出头去,刚露出半个脑袋,枪声又起,十几颗弹丸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梁四海缩回脑袋,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靠,还没死?”王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俩的命还挺大啊。” “王宝?”梁四海的眼睛瞪大了,“你他妈讲不讲信用?我赔了钱,也道了歉,你他妈还想怎么样?” “哈哈,梁四海,不是我要干你。”王宝得意地笑着,“是老衣——吞了他的货,你以为‘四大家族’是好惹的?” “货?什么货?”梁四海又惊又怒,“我没有!” 肖望的脑子一片混乱。那批货并不是被梁四海劫走,谢闯栽赃给梁四海,并出手杀他,显然是为了拉拢衣洪达。 可是,王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从王宝刚才的举动来看,他的目标显然不只是梁四海一个人! 正想着,梁四海却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王宝,谢闯的人在我手里,你别乱来!”梁四海把枪顶在肖望的头上,“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要当面向谢闯问个清楚!” 走廊里传来踩踏碎玻璃的声音,王宝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支霰弹枪,身后是两个提着手枪的男子。 “开枪吧,还省得我动手了。”王宝叼着烟,脸上的肌肉因兴奋而抽搐着,“反正你们两个我都要弄死。” “宝爷,我们的恩怨可以再说。”肖望死死地盯着王宝手里的霰弹枪,“我是闯哥的人,你杀了我……” “少他妈演戏了,你他妈跟梁四海是一伙的。”王宝慢慢抬起枪口,“闯王告诉我,一分钟内听不到枪响就进来把你们都干死。” 肖望还要分辩,就听见梁四海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窗户。” 几乎是同时,肖望感到自己头发上的力道一松,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弯腰捡起手边的一把椅子,朝窗户扔了过去。 随着哗啦啦一阵脆响,木质雕花玻璃窗被砸开。 梁四海手里的枪随即对准王宝。枪响。空仓挂机。 只有一颗子弹! 王宝本能地一躲,手里的霰弹枪失去了准头,十几颗弹丸都打在墙上。 梁四海还在徒劳地扣动着扳机,肖望已经捞起地上的破茶壶扔了过去,而后,拉了梁四海一把,转身向窗口扑去。 转眼间,两个人已经先后从破裂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王宝骂了一声,冲到窗口向下望去。楼下是一个自行车棚,棚顶已经被砸出一个大洞,灰尘弥漫,看不到跳下去的人是死是活。 王宝拉动霰弹枪的护木,向那个大洞里连连射击,另外两个手下也把枪里的子弹一股脑儿地打过去。这时,路边一辆商务车的车门突然拉开,几个人从车里冲出,边向茶楼跑来,边从腰里摸枪。 “妈的!有警察。”王宝急忙收回枪,“快,从后门撤!” 墙壁上悬挂的巨大的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足球赛。谢闯半躺在沙发上,手捧着一杯香槟酒,漫不经心地观看着。 赵浩青匆匆地走进来,弯腰附在谢闯耳边说道:“事情办完了。可是……” “可是什么?”谢闯抬起头来,皱起眉头看着赵浩青。 “办得不利索,后来把警察引来了。”赵浩青低声说道,“不过,我打探到的消息是:两个都死了。” “王宝呢?” “我尽快安排他出去躲躲。”赵浩青犹豫了一下,“闯哥,肖望……真的是内鬼么?” “他是不是内鬼不重要。”谢闯仰头喝干杯子里的酒,“只有让老衣相信我帮他出了这口气,他才会死心塌地跟我合作。” 他看看赵浩青:“怎么,你心里不痛快?” “没有。”赵浩青急忙说道,“如果肖望出了问题,我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 “跟你没关系。”谢闯拍拍赵浩青的手臂,“通知他们,过几天开会。” 师大体育场。深夜。 邢至森独自坐在看台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着。突然,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北郊……杨二堡村……苹果树……11点半……知道了。” 邢至森挂断电话,又收好记事本,扭头看看仍然空无一人的操场。最后,他咬咬牙,扔掉烟头,起身离开。 走出体育场,邢至森穿过一排单杠和秋千,来到停放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捷达车旁。上车,发动,邢至森却没有踩下油门,而是点燃了一支烟,说道:“出来吧。” 后座上突然坐起一个人。 邢至森吸了一口烟,从后视镜看着他。 “梁四海在哪里?” “邢局,”戴着棒球帽的肖望慢慢地抬头,露出满脸伤痕,“你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怎么样了?” 看到他的样子,邢至森一怔,随即垂下眼皮,吸了半支烟之后,低声说道:“辛苦了。” “你知道我当时在茶楼,对吧?” 邢至森呼出一口气:“对。”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救我?”肖望激动起来,“我差点就死在那里!” “我不知道王宝要杀你!”邢至森低声吼道,“我以为他只是要干掉梁四海!” “操!”肖望骂了一句,重重地靠向后座,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也很担心你,一直在找你。” 肖望哼了一声,没回话。 邢至森看看他,抿抿嘴,又问道:“梁四海呢?” “不知道。”良久,肖望才有所回应,“当时分头跑了。” “你为什么不跟着他?” “当时差点连命都丢了,领导!”肖望瞪起眼睛吼道,“你当我是什么,兰博?” “你是警察,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邢至森板起脸,“入警的时候没学过?” “死可以!但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去死!”肖望扑到前座,“你必须告诉我,谢闯为什么要杀梁四海,为什么要杀我!” “不该知道的,就别问!”邢至森目视前方,“你暂时别出来,我给你安排个地方。” “你不说我也知道。”肖望回到后座上,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校园,慢慢说道,“你劫了老衣的货,然后放出消息说是梁四海干的。但你的目标应该不是梁四海那么小的帮派,对吧?” 邢至森沉默良久,最后吐出一个字:“对。” “谢闯干掉梁四海是为了拉拢老衣,”肖望回过头来,“那他为什么要干掉我?” “因为你自己。”邢至森冷冷地说道,“如果你不帮梁泽昊打王宝,谢闯不会认为你是梁四海的人。” “这对你来讲是机会吧?”肖望若有所思地看着后视镜里的邢至森,“王宝和梁四海有了过节,干他的时候,王宝肯定很主动——你那天是想去抓王宝,对吧?” “对。”邢至森轻叹口气,“现行犯。拿下他,王革那边就问题不大。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也想杀你。” 肖望没有在意这个,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卧底,对吧?否则你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这个你用不着知道!”邢至森打断他,“我们准备抓王宝,如果你有梁四海的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他是重要的证人。” 肖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梁四海的人呢?谢闯不可能只对他本人下手。” “梁四海去茶楼那天,‘四大家族’突袭了他的地盘,梁四海的手下基本被打散了。”邢至森撇撇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梁泽昊带着裴岚去韩国玩了,恰好躲过一劫。” 肖望没说话,扭头看着窗外。 “我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邢至森拿出一个信封,甩到后座上,“尽量别露面。” “躲到什么时候?” “恐怕得一段时间。”邢至森低声说,“扳倒谢闯和老衣,你就能恢复身份了。” “要多久?”肖望追问道。 “这个我也不能确定。”邢至森沉吟了一下,“总之你自己小心……” “那我就像老鼠一样躲着?”肖望终于按捺不住,“等到猴年马月?” “不管你的身份有没有暴露,你现在都不能出来!”邢至森的语气坚决,“你不能再回谢闯那边,和暴露也他妈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吧?”肖望摘下帽子摔在座位上,“可以一脚踢开了是吧?” 邢至森在后视镜里盯着肖望看了几秒钟,突然锁上车门,踩下油门。 “戴上帽子,坐低点!”邢至森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这件事了结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肖望乖乖地照做。此刻,他不想争辩。 因为他已经知道邢至森要做什么了。 郊区一栋尚未竣工的楼房里,几个人围坐在十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沉默地吃着盒饭。梁四海坐在角落里吸烟,面前的盒饭已经凉透,却丝毫未动。 夜色渐深,寒风又起。梁四海看看身边的几个人,个个抱着肩膀,冻得哆哆嗦嗦。他扔掉烟头,挥手叫来一个手下。 “去找点树枝什么的,生堆火,大家暖和暖和。” 那个手下的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瘀痕,点点头,瘸着腿离去。 梁四海翻出手机,再次拨打梁泽昊的号码,还是关机。他想了想,编写了一条短信发送过去。 C市有变,不要出机场,立刻离开。随后联系。 梁四海合上手机,心中暗暗祈祷梁泽昊能在从韩国回来后马上打开手机。 他站起身,看看其他几栋同样一片漆黑的楼房。再往远看,就是C市的市区。此刻,市区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梁四海默默地注视着那一片灯火,似乎在分辨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朗,翻身再无可能,唯一的活路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身上的银行卡里还有十几万块钱,自己留一点,其余分给这几个不离不弃的兄弟做遣散费。然后,带着儿子离开C市,至于以后……慢慢再打算吧。 只是…… 梁四海突然暴起,一拳打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混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就这样因为一批莫名其妙的货,统统都丢掉了。昨天还是威风八面的大哥,一夜之间就变成东躲西藏的倒霉蛋。 只是,不甘心又怎样? 梁四海看看已经流血的拳头,只感到那股恶气在胸中翻涌,几乎要鼓破胸腔了。 一间街边随处可见的小旅店里,水泥走廊坑坑洼洼。年轻人不知道那沙沙声是来自手里的塑料袋,还是脚底的沙粒。走到尽头,他看见上午送来的盒饭还在门口。年轻人皱皱眉头,抬手轻敲房门。门上的猫眼暗了一下之后,房门拉开一道缝,随即,一股浓重的烟雾涌了出来。 年轻人看看门上挂着的防盗链,简单地说了句“吃饭”。 “放那儿吧。”室内的人躲在门后,“烟。” 年轻人一愣,随即掏出衣袋里的烟盒塞了进去。一只手迅速伸出,拿过烟盒后就砰的一声关死了房门。 年轻人摇摇头,拎起那盒冷饭,转身离去。 肖望坐在那张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面向窗户,点燃了一支烟。 他已经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在不停地吸烟。他不知道现在外界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躲多久。唯一肯定的就是,只要“四大家族”不垮台,自己就得一直在这里躲下去。 他多想冲出去,面对谢闯或者王宝,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然而,每当他奔到门口,抬手去拉防盗链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就会在心底响起: 你,现在是一只老鼠。 一只既不能公开身份,又被黑帮当作内鬼的老鼠。 这声音让他瞬间委顿下来。 当肖望又一次颓然坐在床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窗外,各色灯火依次亮起。忙碌了一天的城市开始呈现出平静又温馨的景象。还残留着一丝暗橘的天边,一架通体闪烁的飞机正缓缓掠过。 她在干什么? 肖望被这个突然闪现在脑海中的问题吓了一跳。随即他就意识到,当梁泽昊和裴岚走出机场,迎接他们的,不是早已熟悉的江湖秩序,而是斩草除根的杀戮。 他坐不住了。 从肖望洞悉邢至森的全盘计划的那一刻起,他就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只是这盘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 卧底数年,肖望所提供的情报,仅仅是一些旁支脉络而已。所谓小卒,就是该挺进的时候义无反顾,该牺牲的时候毫不留情。 难道那些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代价,就是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么?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肖望一惊,随手操起桌上的烟灰缸,迅速闪到门旁,凑近猫眼向外望去。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肖望心下疑惑,可是,那声音分明还在。 他想了想,轻轻地扭开门锁,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一瞥之下,肖望不由得失笑。 一只硕大的老鼠正趴在门口的饭盒上,从一个撕开的小口里,埋头扒食里面的饭菜。 肖望不心疼那盒饭,只是觉得那声音令人生厌,就抬脚去驱赶它。 老鼠却不怕,依旧趴在饭盒上,冲他露出满是油腻的尖牙。 肖望有些哭笑不得,妈的,什么世道,老鼠都不怕人了! 突然,肖望脸上的笑容开始收敛。他静静地看着这只老鼠,看它旁若无人地享用着晚餐。 是啊,谁说老鼠就得东躲西藏?谁说老鼠就不能反咬一口呢? 肖望关好房门,转身走到窗前,摸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很久才接通,对方却不说话,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才传来梁四海犹疑的声音。 “肖望?” “梁四海,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肖望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警察。” 夜半时分,杨二堡村的村口悄然集结了几辆警车。凌晨1点28分,在村主任的带领下,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沿着村中的小路,悄悄地围向村西侧的一个小院。 郑霖身着防弹衣,提着手枪,拿起对讲机低声说道:“邢局,抓捕行动已经准备就绪。” “行动,要生擒王宝。” 郑霖挥挥手,一名特警上前剪断院门上的铁锁。随即,特警们悄无声息地冲进院子,绕过院子中央的一棵苹果树,聚拢在一间瓦房前。两名特警将七九微型冲锋枪对准漆黑一片的窗户。两名特警靠在门的两侧,另外一名特警手持破门锤,对准门锁的位置,先尝试着推了一下房门…… 门居然开了! 郑霖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挥手喝道:“行动!” 守在门两侧的特警立刻突入,穿过门厅,直扑里间。身后的特警们随之鱼贯而入,随着一声声“安全”,现场已经被完全控制。 郑霖快步走进里间,才发现这现场压根就不用控制。 在狭窄的里间,床上除了凌乱的被褥外,空空如也。 5分钟后,正在市局布置讯问任务的邢至森接到了郑霖的电话。对方刚刚开口,邢至森就失声叫道:“什么?!” “确实没有人,房前屋后我都搜遍了。”郑霖的声音很急切,“不过,在现场有打斗痕迹,血迹还没干。” “你马上在村子附近搜一搜。”邢至森的脸色很难看,“有情况立刻向我汇报。” 翌日,俪宫娱乐城门口挂起了停业装修的牌子。不过,门前却停着几辆豪车,两个黑衣黑裤的男子把守在门前,一副高度戒备的样子。 一辆冷柜车开过来,缓缓停在门前。车厢门打开,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跳下来,扛着白色冷藏箱向娱乐城的门口走去。 门口的男子拦住走在前面的工人,问道:“是什么?” “龙虾、鲍鱼,”工人扛着冷藏箱,“还有帝王蟹,昨天订的。” 男子挥挥手放行。工人们从门口鱼贯而入,被服务员引向后厨。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队尾的两个工人突然一转身,钻进了卫生间。 肖望和梁四海七手八脚地脱下身上的工作服,露出里面的黑色西装。随即,梁四海把衣服塞进垃圾桶,肖望则打开一个白色冷藏箱,从中取出两支手枪。一支递给梁四海,另一支掖进了自己的腰间。 整理停当,肖望抱起另一只冷藏箱,起身向门口走去,刚要拉门,就听到梁四海在身后说道:“肖望。” “嗯?”肖望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梁四海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 “待会儿打起来……”梁四海看上去有些紧张,“自己小心点。” “知道了。”肖望垂下眼皮,伸手去拉门。 他把头探出去,想看看走廊里是否有人。然而,刚刚转动一下脖子,肖望的身体就僵住了。 在他的眼前,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会议室里,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和王革围坐在一张长条桌前。谢闯正在念着手里的一份协议。 “……如任何一方的首脑亡故,或者因故不宜再承担首脑职责,比方说,被抓或者跑路,”谢闯看看其他三人,“则由本方推举继位人,本协议继续有效……” “操!”衣洪达骂了一句,向后靠坐在沙发上。 “怎么,老衣?”谢闯看看衣洪达,“你对这一条有想法?” “想法倒是没有。”衣洪达撇撇嘴,“就是听着晦气。” “既然要长期合作,自然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我觉得还可以。”陈庆刚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闯王你继续念。” 20分钟后,这份长长的合作协议终于念完。口干舌燥的谢闯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边抹嘴边询问其他三人:“怎么样,各位兄弟,有什么想法?” 王革想了想,开口说道:“既然是深度合作,我觉得应该加上一条:守望相助——任何一方出事,不管是不是官非,其余三方都得伸把手。” “我同意。”衣洪达也开口了,“再有,总首脑一当就是五年,有点太长了,三年吧。” “组织上合作是一方面,”陈庆刚看看其余三人,“生意上,大家应该互相让让步,别老是把着自己那一块不放。” “哈哈,我知道。庆刚,你一直想搞地产吧?”谢闯笑起来,“这都好商量。” 他上身前倾,把手掌按在协议书上。 “只要我们能合作在一起,”谢闯扫视着其余三人,目光炯炯,“C市就是我们的!” “他妈的,简直是胡来!”邢至森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稍稍平静一下之后,邢至森仔细聆听着对方的话,犹豫了几秒钟,最后点头:“按你说的办吧。”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如果局势不利,你马上撤——尽量把那小子带出来。” 刚刚挂断电话,郑霖就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粉碎的茶杯。 “我听到声音……”郑霖看看邢至森,“你这是怎么了?” “马上让特警支队集合,15分钟后出发。”邢至森顿了一下,“叫救护车。” 大哥们在开会,各自带来的手下就聚在大厅里打牌。吆五喝六的,十分热闹。虽说大哥们在谈合作,底下的小弟们却一时习惯不了,一张牌桌前基本都是自己人。 衣洪达带来的人最多,占了好几张牌桌,也最热闹。一个身穿灰西装的男子懊恼地推开眼前的麻将牌,伸手去衣袋里拿钱。 “小武,赢了多少?” “赢个屁啊。”叫小武的男子回头,见是赵浩青,慌忙站起来,“浩青哥……” “继续继续。”赵浩青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箱子,笑容可掬地拍拍小武的肩膀,“兄弟们先玩着,马上就开饭。有澳洲龙虾和帝王蟹——敞开了吃!” 小武乐了,见赵浩青还站着,忙不迭地去接赵浩青手里的箱子:“浩青哥,这是啥啊?” “酒。”赵浩青一闪,把箱子藏在身后,“你继续玩吧。” “我帮你拎。”小武急于讨好赵浩青,又伸手去拎箱子,“送到后厨么?” “不用不用。”赵浩青连连躲闪。正撕扯间,箱子哗啦一声打开了。 十几只用油纸包好的手枪掉了出来。 桌前的人噌地一下都站起身来。 刹那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会议室内,一场讨论刚刚结束。谢闯看上去很满意。他低头看看手表,笑着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大家对协议基本同意,细节问题再慢慢落实吧。” 说罢,谢闯环视其余三人,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那么,咱们就来选举第一任总首脑吧。” 其余三人互相看看,最后,陈庆刚开口了。 “我看也甭选了。”陈庆刚扭头望向谢闯,“这里闯王实力最强,也是你提出合作的——你来当吧。” “那不好吧。”谢闯嘴上推托,却把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衣洪达和王革,“还是投票吧。” “我没什么意见。”王革懒洋洋地靠在沙发背上,“反正大家轮流坐庄,早晚会轮到我头上。” 于是,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衣洪达身上。 衣洪达撇撇嘴,刚要开口,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通了电话。 “喂,小武?” “大哥,你说话方便吗?”小武的声音很急。 “方便。”衣洪达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吧,什么事?” “大哥,赵浩青手里有一批枪。”小武的声音骤然降低,似乎在躲避什么,“我觉得是咱们上次被劫走的货。” “哦?”衣洪达皱起眉头,坐直了身体,“你没看错?” “我也说不准。”小武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不过,肯定是老毛子的马卡洛夫手枪。” “我知道了。”衣洪达的眼球迅速转动着,“去看看,别轻举妄动。” 见衣洪达挂断电话,陈庆刚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老衣,等你的意见呢——就让闯王当了,行不行?” 衣洪达没回话,而是低着头思考着什么。片刻,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闯王,你说是梁四海劫了我的货……”衣洪达盯着谢闯,“那我的货呢?” 谢闯一怔,随即就恢复了常态:“还没找到,怎么了?” “如果梁四海劫了我的货,”衣洪达的语速很慢,却字字透着寒意,“我们扫他的地盘的时候,怎么没见他的人拿枪反抗?” “老衣!”陈庆刚皱起眉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你闭嘴!”衣洪达猛地伸出一只手,直指陈庆刚,“我没问你!” 陈庆刚正要发作,谢闯挥手阻止了他,转头望着衣洪达。 “钱已经追回来了,货找不找回来,有什么要紧?”谢闯的脸色很不好看,“也许梁四海把货转手卖掉了。” “有枪就有钱!”衣洪达的声音高起来,“梁四海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老衣你到底想干什么?”谢闯不耐烦了,“你不同意我当大哥就直说!” “我现在不关心这个!”衣洪达突然嘿嘿地笑了笑,“我的人发现那批货在你手里。” 刹那间,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谢闯怔怔地看着衣洪达,片刻,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反问道:“老衣,你他妈说什么呢?” 不等衣洪达说话,王革慢悠悠地开口了:“闯王,老衣说的是真的?” “什么他妈真的假的!”谢闯彻底火了,“谁看见的?让他上来对质!”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看到他们,室内四人统统瞪大了眼睛。 因为这是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肖望和梁四海一前一后,径直走向谢闯,把一个白色保温箱放在茶几上。随即,梁四海向谢闯微微颔首。 “大哥,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说罢,两人就并肩站在谢闯旁边,盯着其余三人。 谢闯看着他们,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们为什么叫我大哥?什么事情办妥了?白色保温箱里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好几个问号接连涌入谢闯的脑海中,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衣洪达已经拿起了那个保温箱。 不祥的预感瞬间就涌上他的心头,谢闯本能地去拉衣洪达,却被他抢先一步掀开了保温箱的盒盖。 衣洪达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随即惊叫一声,把保温箱扔在了茶几上。 一颗人头从保温箱里滚出来,在茶几上打了个转,恰好停在王革面前。 王革也受惊不小,急忙向后靠去。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目光就再也无法离开那张肿胀不堪的脸。 “王宝?!”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散发着恶臭,已经开始腐烂的恐怖球体,正是王宝的人头。 王革的视线随即投向目瞪口呆的谢闯。 “谢闯!”王革腾地一下站起来,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直指谢闯的额头,“我干你娘!” “有事好商量!”陈庆刚急忙打圆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误你妈个会!”王革已经彻底失去理智,又把枪口指向陈庆刚,“王宝两次出事,都是在你的地盘!” 王革话音未落,衣洪达也拔出枪来,直指谢闯。 “你他妈口口声声说要合作,其实是想吞了我们!”衣洪达目眦欲裂,又转向陈庆刚,“怪不得你那么支持谢闯——你们他妈是一伙的!” “不关我的事!”陈庆刚的手已经摸向腰间,“你们他妈的都疯了!” 一时间,会议室内的气氛紧张到极致! “都冷静点!”谢闯大吼一声,猛地转头面向肖望和梁四海。 “你们……你们……”谢闯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眼爆射出狂怒的光芒。突然,他跳起来,伸手去抓梁四海的衣领。 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乒乒乓乓的枪声就在俪宫娱乐城里响起。 突然响起来的枪声让王革全身一震,他骂了一句“我操”,就对谢闯扣动了扳机。 谢闯被击倒在沙发上,挣扎着拔枪还击。衣洪达同时开枪,陈庆刚肩部中弹,也拔出枪来向衣洪达和王革乱射。 枪声大作。 混战只持续了几秒钟,之后,会议室里硝烟弥漫,一片死寂。 肖望和梁四海抱头蹲在沙发后面,等枪声停止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王革仰面躺在对面的沙发上,胸前的几个弹孔里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衣洪达躺在他的身边,也已经气绝身亡。 陈庆刚的头部中弹,整个脑袋像被打碎的西瓜。他俯卧在地板上,左腿还在微微地抽搐着。 梁四海慢慢地站起身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等他回过神来,急忙在身上疯狂地摸索着。当他意识到自己安然无恙的时候,双腿一下子就软了。 肖望也是满头冷汗,脸色惨白。他拉起梁四海,急切地说道:“走,快走!” 刚迈出一步,肖望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死死地拽住。他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扭头看去,只见仰躺在沙发上的谢闯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你们……”谢闯歪着头,刚一开口,就有大股鲜血从嘴里涌出。紧接着,谢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随即,他眼中的光芒骤然黯淡,抓住肖望的右手颓然滑落。 肖望咬咬牙,拽着梁四海疾步走出会议室。 楼下大厅内已经是人间地狱。 到处是撞翻的桌椅、打碎的水杯、打空的手枪和弹壳。二十几个人躺卧在地面上,大多数已经悄无声息,只有几个垂死的男子还在痛苦地呻吟着。 血。到处是血。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重的甜腥味。 肖望和梁四海对视了一下,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大的恐惧。他们扶着栏杆,战战兢兢地走下楼梯。刚下了几阶,就看到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俯卧在台阶上。 肖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甩开梁四海,几步跳过去,把男子翻转过来。 赵浩青的双眼微闭,白衬衫的胸前已经被血浸透,几个还在冒血的弹孔触目惊心。 肖望连连摇晃着他的身体:“浩青哥!赵浩青!” 赵浩青突然咳嗽了几声,口中喷出几滴鲜血,眼睛慢慢睁开。他的视线茫然地在肖望脸上来回游移,最后聚焦于肖望的双眼。 “谢……谢闯……” 肖望知道他想问什么。 “死了。”肖望凝视着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四个人,都死了。” 赵浩青艰难地笑了笑,目光散漫开来。 “没想到……‘四大家族’,就这样……”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卡在赵浩青的脖子上。肖望一惊,抬头看到了梁四海铁青的脸。 “你干什么?”肖望急了,伸手去掰梁四海的手。 “他必须死。”梁四海的手竟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梁四海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肖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和我,都能做回原来的自己!” 肖望怔怔地看着梁四海,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 赵浩青的脸抽搐着,已经变成了青紫色,随着梁四海越来越用力的卡压,他的双眼慢慢闭合,嘴边不时有大股的血沫涌出。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让他抬起手,软绵绵地在梁四海身上抓挠着。 终于,那只手无力地垂下。赵浩青歪过头,再无气息。 肖望呆呆地看着赵浩青,脑海中似乎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等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时,才发现身边的梁四海已经不见踪影。 三天后,C市公安局宣布,经过详细调查及周密部署,警方一举打掉了长期盘踞于C市的谢闯、陈庆刚、衣洪达及王革四个犯罪团伙,共抓捕涉黑成员上百人。一夜之间,“四大家族”全部覆灭。C市市民无不欢欣鼓舞。 C市公安局。 肖望静静地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盯着墙角出神。忽然,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肖望扭过头,看见郑霖正大步走过来。 “兄弟,辛苦了。”郑霖在他身边坐下,递过一根烟,脸上是充满歉意的笑容,“当时我不知道你是自己人,所以……” “没关系,郑支队。”肖望接过烟,冲他笑笑,“我没怪过你。” 郑霖帮他把烟点上:“有什么打算?去我那里吧,我需要几个能干的伙计。” “听组织安排吧。”肖望吸了一口烟,“我服从分配。” 此时,对面的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中年人。 郑霖和肖望同时站起:“邢局。” 邢至森点了点头,把视线投向肖望。郑霖识趣地说了句“你们聊”,就快步离开了。 邢至森看了肖望几秒钟,把手里的一个文件袋递过去。 “手续都办好了。”邢至森慢慢地说道,“你先去S市分局。谢闯还有几个手下没到案,怕他们报复你——将来有机会再把你调回来。” “行。”肖望丢掉烟头,“我尽快去报到。”说罢,他向邢至森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刚迈出几步,邢至森突然叫住他。 “肖望。” “是。”肖望向后转,面无表情地看着邢至森,“您还有什么指示?” 邢至森盯着他,神色复杂。 “你应该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您说。” “但是,你未必会对我说实话。”邢至森眯起眼睛,“对么?” “邢局,我曾经是一个卧底,说谎是一个卧底的基本素质。”肖望忽然笑笑,“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 肖望顿了顿,又说道:“案子已经结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邢至森默默地看着他,良久,吐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 “我会的。我是一个警察。”肖望突然立正,向邢至森敬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一个好警察。” 丰羽茶室。 梁四海稳稳地坐在店堂中央的一把椅子上,神色淡定。在他身边,是昂首挺胸的梁泽昊。 梁四海端起一杯茶,吹开茶叶,小口呷着茶水。在他面前,是黑压压的一大群平头男子。梁四海在他们脸上来回扫视着,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曾经是“四大家族”的手下。 随着梁泽昊一声令下,平头男子们齐刷刷地向梁四海鞠躬。梁四海纹丝不动地坐着,表情从容。 你死,我活。你垮台,我上位。游戏规则就这么简单。 其实,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深夜。C市公安局。邢至森办公室。 昏暗的室内,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台灯。邢至森靠在椅子上,默默地吸烟。在被光线分割的阴影中,邢至森的脸半明半暗,仿佛是两张面孔。 吸完最后一支烟,邢至森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 他把文件夹放在桌面上,无声地看着那棕黄色的封面。良久,他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翻开第一页。 那是一份加盖着“绝密”印章的个人简历,右上角贴着一张半身彩色照片。赵浩青身着警服,略带腼腆地冲他笑着。 邢至森久久地凝视着那张不变的笑脸,忽然,他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刻,邢至森认为自己有理由悲伤,有理由怀念。他知道这个职业意味着危机,他知道胜利终将付出代价。他知道这次别离不是终点,他知道一切都远没有结束。 邢至森不知道的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对手,已经在黑暗中露出森森的獠牙。 番外四·两生花 门外传来抖钥匙的声音,紧接着,门锁发出咔嗒的声响。女人没有回头,依旧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 屏幕上是星巴克咖啡厅的店堂。一个瘦削的男子站在店堂中央,手里是刚刚击发过的九二式转轮手枪,枪口还在冒着烟。在他面前,是另一个仰面躺倒的男子。顾客四散奔逃。 在高清摄像头下,瘦削男子的脸清晰可辨。 女主播的语速急促,声音中似乎毫无感情色彩。 “据悉,开枪杀人的男子叫方木,曾就职于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至于他的作案动机尚不知晓。目前,警方拒绝就此事做出回应……” 开门进来的男子把手里的蔬菜和鱼放在餐桌上,走到客厅中央,看着电视屏幕。 此时,屏幕上是方木的面部截图。短发,棱角分明的脸颊,黑框眼镜下,是决绝的目光。 “我认识他。”男子突然说道。 女人没有回话,起身走向客厅的角落,抬手打开了电脑。 十几分钟后,这小小的居室里响起锅勺的碰撞声。很快,煎鱼的香味在室内弥漫开来。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坐在电脑前浏览着网页。渐渐地,她的脸色从苍白转为蜡黄,眼睛也半眯起来。同时,左手在太阳穴附近轻轻地按揉着。 男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 “魏大夫,家里还有黄瓜么?要不要……” 话未说完,男子就疾步向电脑前冲过去,因为他看到女人的身体已经前后摇晃起来。还没等他碰到女人,她就咕咚一声仰面摔在了地上。 男子把女人抱起来,横放在沙发上,随即奔到餐桌上的购物袋里翻翻找找。女人尚有意识,抱着头在沙发上痛苦地翻滚着,呻吟声伴随着牙关紧咬的咯吱声,她似乎已经痛彻入骨。 很快,男子拿着一只针筒过来。他抓住女人的胳膊,捋起她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将针头刺入女人肘窝处的静脉里。女人的额头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头发也被濡湿,散乱地粘在腮边。随着针筒里的液体一点点注射进体内,女人稍稍安静了一些,随即就瘫软在男子的怀里,粗重地喘息着。 良久,女人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最后,她蜷着身子,窝在男子怀里睡着了。男子微微摇晃着身体,一只手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嘴里还哼唱着不成曲调的歌。 这一睡,就睡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当客厅里已经完全黑下来之后,女人终于醒过来。她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爬起来。男人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身体,静静地看着她。 女人坐在沙发边上,扭过头看着窗外,与透进来的光形成剪影般的画面,仿佛还有粗糙的颗粒感。女人的脸微侧,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半干,面颊皎洁如月光。片刻,她转身面向男子,双眼中尚有一点光。 “我饿了。” 半小时后,迟到的晚饭被端上餐桌。一对男女坐在桌前,沉默地吃饭。男子捏着一小杯白酒,不时啜上一口。女人吃得缓慢且专心,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些碗碟上。吃过半碗饭之后,女人已经饱腹。然而,她稍歇一会儿后,又顽强地把其余的米饭一点点扒进嘴里。最后,所有的饭菜都被吃得一干二净。男人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仿佛自己的努力受到了肯定一般。 吃过饭,女人拿起桌上的香烟,默默地吸了半根,然后把碗筷收进厨房。 厨房里狭窄且凌乱,屋角积攒着经年累月未曾擦洗的油泥。女人低着头,在水槽边冲洗碗筷。 “魏大夫。” 女人回过头,看见男人穿戴整齐,站在厨房门口。 “我出去一下。” 女人把洗碗布扔在水槽里,背靠在橱柜上,冷冷地上下打量着他。 “朱志超,如果你现在出去惹事,会死得很惨。”女人的目光如炬,“我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我……就是出去转转。”男人有些慌乱,垂下眼皮,“半小时就回来——需要帮你买点什么?” “止疼片。”女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刷碗。男人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只能悻悻地离去。 收拾停当,女人回到客厅。来回踱了几次之后,女人又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眼前的一片灯火。 这段时间中,女人一直住在这套两居室里。而她能看到的,也只有窗外这片楼群。白天,它们或身披阳光,或一片灰暗。只有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这些冰冷的建筑才恢复些许生机。那一扇扇亮起灯火的窗户,仿佛一只只炫耀的眼睛。 平凡,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女人掐灭香烟,扭头看着电脑显示器上的那张照片。 今天,这段视频和那个警察的模样在网络上铺天盖地。无数人在惊呼“城市之光”终于现身。赞美其强悍者有之,诅咒其暴虐者有之,还有些人,在揣测他何时能落网,以及在失去这缕光之后,C市是否会重堕黑暗。 呵呵。女人笑起来。她可以想象,江亚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又被剥夺了最珍视的名号——他会变成更危险的野兽。 只是,你…… 你让孙普最终灰飞烟灭,你让我的胸中空无一物,你在生死边缘把我从地狱拽回人间,你在墓碑环绕之处宽恕要置你于死地的我…… 可是,应该万般皆放下的你——为什么要去挑战那最危险的野兽? 方木,我曾经最痛恨的人。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你一定是疯了。 一小时后,朱志超回家了。他进门的那一刻,魏巍瞟向他的裤裆,随即就扭过头去继续上网。朱志超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从衣袋里掏出一盒芬必得放在茶几上。 夜色渐渐深沉。对面的居民楼上,灯光逐一熄灭。临近午夜的时候,魏巍关掉电脑,回头看看在沙发上已经睡熟的朱志超,起身去了卫生间。一阵细微的水声之后,魏巍用湿漉漉的手拢着头发,走进卧室,咔嗒一声锁死了房门。 几乎是同时,朱志超睁开了眼睛。 他侧躺在沙发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里还捏着电视遥控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只有卧室的门缝下透出一道光线。朱志超纹丝不动地盯着那道光线,直到它悄然熄灭。 朱志超的眼前仍然留有闪烁的光斑,他把手伸向自己的下体。 黑暗,以及重重落下的寂静,让每一丝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朱志超圆睁着双眼,倾听着卧室里的动静。 床铺的吱呀声,掀动被褥的扑扑声,女人偶尔的叹息和按摩头部时,手指与头发摩擦的沙沙声。 终于,种种声响渐渐平息,女人越来越低缓的呼吸声透过门缝,穿到客厅里。 朱志超的呼吸却粗重起来。 他从沙发上慢慢地爬起,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几旁,拿起外套,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而后,他悄无声息地摸到卧室门前,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门锁里。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月光,好在朱志超已经习惯了眼前的黑暗。他站在门口,能依稀辨清床上静卧的人体。 朱志超静静地看着熟睡的魏巍,竭力平复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随即,他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慢慢地走过去。 掀开被子,一股混合着体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朱志超的呼吸骤然粗重。他看看蜷着身子的魏巍,俯下腰去,小心地拽住她的裤子,慢慢地向下褪去。 突然,朱志超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件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随即,一阵刺痛感传遍全身。紧接着,一只脚顶在他的小腹上,猛地踹出。 朱志超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板上。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又欲扑上,却被骤然亮起的强光刺得两眼一片模糊,本能地掩面退下。 等他适应了房间里明亮的光线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门口,男性器官可笑地坠在两腿之间晃荡着。他睁开泪水涟涟的双眼,看到魏巍围着被子,一脸冰冷地缩在床头,手里捏着一把螺丝刀。 “我警告过你,朱志超。”魏巍的声音低沉,却寒意十足,“如果你敢碰我,我会杀了你。” “你帮帮我,魏大夫。”朱志超的五官扭曲起来,脸上是混合着乞求和焦虑的怪异表情,“我快憋疯了!” “出去!”魏巍指指门口,“我帮不了你!” “孙普没有治好我!”朱志超挥舞着双臂,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你又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如果不是我帮你弄来了精神鉴定,你已经被枪毙了!” “是你让我吃了那玩意儿!”朱志超向魏巍逼近一步,眼球可怕地凸起,“然后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个!” 他猛地拍向自己赤裸的下身。男性器官晃荡起来,又颓然垂下。 就是这个女人,在那个夏日凭空出现。然后拉着他亲切地交谈,一如那些在J市的日子。后来,他是怎样被她带到那家麻辣烫店里,朱志超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他还在回味唇齿间的热辣鲜香的时候,下体却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在炎炎烈日下,泉涌般的汗水丝毫不能带走哪怕一丝一毫的欲望。他像一只饿极了的野兽一样,茫然地在酷热如荒漠般的城市里左突右闯。直到他的大脑被兽欲燃至彻底沸腾,直到他在新竹小区里遇到那个出来扔垃圾的女人。 事后想想,那个女人并不漂亮,甚至还带着令人厌恶的体臭。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是一个可供发泄的异性,对于一个脑子里只剩下性欲的公兽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他还是害怕了。特别是看到女人因为窒息而凸起的双眼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他飞也似的逃走了,带着欲望被满足后的巨大惬意与空虚,以及深深的恐惧。 这份恐惧,既来自于杀人的后果,也来自于对自己居然如此疯狂的震惊。 朱志超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去强奸一个女人并杀死了她。 然而,几天之后,当那诅咒般的焦虑与不可名状的躁动再次涨满他身体的每个角落的时候,朱志超突然想起那碗麻辣烫的诱惑味道。 于是,他再次奔向那条街,那家狭窄肮脏的小店,带着难以遏制的渴望与冲动。 朱志超不知道的是,当他急匆匆地走进“渝都麻辣烫”的时候,魏巍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摘下墨镜,扬起嘴角,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他成了这里的常客,也成为在那个全球瞩目的夏天里,让整个C市谈之色变的变态色魔。 那个女人却消失了。 直到朱志超以“痊愈患者”的身份出院,直到那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和难以消解的躁动,听到墙角传来的轻声呼唤。 朱志超不知道魏巍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只是察觉到她的虚弱,以及对某件事情近乎病态的狂热。在她断断续续地出现的那些日子里,魏巍总会要求他带她去吃一些廉价却热量丰富的食物,似乎她在平时并没有机会获取更多的营养。然后,就在朱志超去结账或者去卫生间的时候,魏巍会突然消失,只留下一些空空如也的盘子。 在农历大雪那天晚上,魏巍再次凭空出现,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斑斑血迹。她没有对朱志超的追问做任何回应,简单地清洗和包扎了伤口之后,她就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两天。 从此,魏巍在朱志超的家里住了下来。 “我帮不了你!”魏巍始终握着那把螺丝刀,警惕地盯着朱志超,“你可以自慰,但不要在我面前!” 朱志超抬起头,泪水充盈的双眼露出混合着屈辱与怨毒的神色。他迈动双脚,慢慢逼近魏巍。 “魏大夫,你可以杀了我。”朱志超死死地盯着魏巍,“但我无论如何也要做,你不知道那种滋味——比死还要难受!” 魏巍举起螺丝刀,竭力向后缩着身体。 “你别过来!” 话音未落,朱志超已经扑过来,一把拽掉魏巍身上的被子。魏巍尖叫一声,本能地抬脚去踢,却被朱志超抓住脚腕,用力一拉。随着一声闷响,魏巍仰面摔倒在床上。 还没等她爬起来,朱志超已经重重地压上,一只手卡住魏巍的脖子,另一只手拼命地撕扯着她的裤子。 魏巍挣扎起来,挥动手里的螺丝刀,在朱志超身上连连戳刺。很快,鲜血从朱志超的手臂和肩膀上冒出来。然而,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拉着魏巍的裤子,咬牙切齿地向下撕拽着。 突然,魏巍停止了反抗。朱志超三下两下扯掉魏巍的裤子,又去脱她的内裤。刚把内裤褪到臀部以下,朱志超就愣住了。 魏巍仰躺着,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她手里的螺丝刀,正深深地顶在自己枯瘦的脖子上,顶在不停跳动的颈动脉上。 “来吧。”魏巍低声说道,声调中带有艰难的哽咽,“如果你有兴趣奸淫一个死人的话。” 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跪在半裸的女人双腿间,手里还拽着这个女人的内裤。四目对接,震惊与决绝,欲望与杀意,在午夜的空气中对击。 良久,朱志超松开双手,颓然向后跌坐到地板上。随即,在女人粗重的呼吸中,一阵男人的哭泣声在室内响起。 朱志超坐在地板上,双腿蜷起,把脸顶在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 “不,不要死。不要让我一个人。”朱志超的哭声由低变高,“我不想一个人,我太寂寞了……” 魏巍穿好衣服,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这个一丝不挂,哭到全身颤抖的男人。 翌日一早,朱志超就出门了。听到入户门关闭的声音,魏巍才从卧室里走出,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凌乱的被褥和扔了满地的纸巾。她走到门前,反锁了房门后,随手拿起餐桌上的香烟吸了起来。 吸了一支烟,魏巍看看桌上摆好的饭菜,坐下来默默地吃着。 昨夜激烈的撕扯和严重睡眠不足让她的头又疼起来。简单打扫了房间后,魏巍吃了一片芬必得,坐在沙发上发愣。 在朱志超外出做工的时候,除了发愣,魏巍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这间只有四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来回游荡。她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地等待天黑和不知何时而至的死亡。她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如果可以将其称之为“日子”的话——然后在随便什么时间,自己会因为脑瘤破裂突然死去。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朱志超可能在她身边,也可能不会。然而,这对魏巍而言,实在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她现在能做的,仅仅是呼吸,以及为了维持呼吸而不得不做的其他事情。 不过,昨天发生的枪杀案,让魏巍已经涣散的神经重新紧张起来。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方木和江亚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墓地一夜后,事情向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然而,让魏巍没想到的是,方木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和江亚做个了断。 他肯定会死在江亚手里,而“城市之光”也就此消失。 江亚是魏巍养成的杀手,最初的目的就是创造出一个比方木更聪明、更强悍的对手。 然而,事已至此,魏巍已经不能确定,方木和江亚,究竟哪个更勇敢一些。 魏巍站起身来,走到衣柜前,开始翻翻找找。从医院里穿出的衣服,早就被当作垃圾丢掉了。她没有出门的打算,因此,在朱志超家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只穿着睡衣。 挑选了半天,最终,魏巍选了一套看上去不那么肥大的衣服和一顶棒球帽。穿戴好之后,魏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足不出户十几天,一下子踏入阴暗狭窄的楼梯间,魏巍竟有些紧张与眩晕感,似乎腿也软了下来。她扶住栏杆,定定神,一步步走下去。 很快,魏巍来到了干冷晴朗的室外。这栋楼位于同发热力公司的家属区内。时值上午,园区内显得非常冷清。只有几个目光呆滞,脚步踟蹰的老人在散步。魏巍在门旁站了一会儿,紧了紧领口,低头走了出去。迈开脚步的一瞬间,她突然察觉到异样。 魏巍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见一楼的阳台上,一个10岁左右的女孩正趴在玻璃窗上默默地看着自己。 阳台上的温度很低,铁质栏杆后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那些层次分明、结构精美的霜花中,有一小块被热气熏开的空白。女孩红苹果般的脸蛋就镶嵌在那里。她注意到魏巍的目光,微笑了一下。 魏巍却迅速移开视线,逃也似的走开了。 走到大街上,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流中,魏巍却感到寒意刺骨。不仅仅是因为她只穿着单衣单裤,更多的,是因为刚才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女孩。 魏巍注意到,女孩脸蛋上的红润,来自于一个清晰的五指掌印。 她不能,也无暇去关注女孩的悲伤。 市公安医院。 三楼尽头的病房门口,把守在门前的警察略侧过身子,让这个推着小车的清洁女工走进病房。 女工穿着天蓝色的护工制服,袖口高高地挽起。帽子和口罩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已经被宣布脑死亡的邰伟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女工拿起抹布,在病床周围来回擦拭起来。她擦得很细心,目光却始终集中在病人的身上。擦拭完毕,女工拎起水桶就往外走。守卫的警察问道:“不擦擦地面吗?” 女工头也不回地回答:“换水。” 走到卫生间门口,女工把水桶放在地上,自己闪身进了一个隔间。几分钟后,魏巍从隔间里走出,压低帽子,沿着走廊向医院外走去。 来到院子里,魏巍和各色人等擦肩而过,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邰伟并没有脑死亡,甚至连植物人都不是。对于这一点,没有人会比魏巍更加确定。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方木就是方木。他不肯以别人的性命作为代价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敢于牺牲自己。 也许,这就是方木和孙普以及江亚的区别? 魏巍不愿再想,双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向医院外走去。刚走到院子门口,魏巍突然一个急转身,面向一个卖煮玉米的小摊。 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一辆白色捷达车缓缓驶过。在驾驶室里的,正是朝院子里不断张望的江亚。 魏巍假装在挑选玉米,余光却始终盯着那辆捷达车。直到它渐渐开远,魏巍绷紧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同时,她的心情却慢慢沉重下来——江亚已经有所行动了。 魏巍买了一根玉米,边吃边向医院对面的小巷里走去。走出几百米,魏巍发现自己只吃掉了一小块玉米粒,之后一直在啃玉米芯。 她丢掉玉米,不无自嘲地笑笑。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担心那个曾经切齿痛恨的人了。 回到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已经是下午。好久没有过户外活动,魏巍感到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兴奋。宛若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些生机。走到楼门口,魏巍看了看一楼的阳台。此时,玻璃窗已经被冰霜完全覆盖,曾映出小女孩的脸蛋的那一小块窗户上是厚厚的霜花,其中镶嵌着一些扭曲的花纹,看上去好像是数字“482”。整个阳台仿佛是关在铁笼里的大冰块。魏巍走进楼道,在一楼那扇紧闭的铁门前停留片刻,慢慢地沿着楼梯上了楼。 走到朱志超家门前,魏巍刚要抬手敲门,铁门就被猛地推开,紧接着,一脸油汗、表情紧张的朱志超就冲了出来,几乎和魏巍撞个满怀。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是魏巍的时候,脸上迅速出现焦急、欣慰、怨恨的复杂神色。 朱志超一把将魏巍拉进室内,回手锁死了房门。 “你去哪里了?”朱志超盯着魏巍,嘴唇颤抖着质问,“我以为……” “出去转了转。”魏巍垂下眼皮,“待在家里太闷了。”说罢,她就摘下帽子,转身走进卧室。再出来的时候,魏巍已经换好了睡衣,抱着上午穿过的衣服去了卫生间。不多时,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就响起来。 朱志超还站在原地,半晌,讷讷地对卫生间里说道:“我给你买点衣服吧。” 良久,卫生间里传来魏巍的声音:“谢谢。” 很快,到了准备晚饭的时候。朱志超煮上米饭,正在切肉的时候,魏巍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解下他身上的围裙,指指客厅。 “你去看电视吧。”魏巍低着头,把围裙扎在身上,“我来。” 炒菜的香味很快从厨房里传出来。客厅里的朱志超却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凑到厨房门口张望着。 十几分钟后,两菜一汤端了上来。和往常一样,两个人围坐在桌前默默地吃饭。不过,朱志超显得要更兴奋一些,不时夸赞菜香汤鲜。魏巍没有理会他,吃到一半,突然问道:“一楼的住户你认识吗?” “一楼?”朱志超有些糊涂,“101还是102?” “101。” 让魏巍没想到的是,朱志超大为紧张起来,立刻把饭碗放下,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魏巍皱起眉头,“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家有个小女孩。” 朱志超立刻追问道:“孩子他爸爸看到你了?” “没有。” 朱志超略松了口气,重新端起碗:“没事,别招惹他家。” 魏巍盯着他,语气加重:“你说清楚。” “他家就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孩子妈妈跟别人跑了……”朱志超欲言又止,“总之别搭理他们——都不是正常人。” “哼!”魏巍冷笑一声,“还能比你更不正常么?” 朱志超停止咀嚼,把一口饭含在嘴里,怔怔地看着魏巍。 餐桌旁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朱志超现在做力工。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但是不需要学历或者技能,而且可以当天结算工钱。在魏巍看来,另一个好处是,朱志超可以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去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兽性。 从前朱志超只需要养活自己,现在多了一个魏巍,经济上很快就捉襟见肘。于是,他只能尽力去招揽更多的活计。加之欲火升腾时,朱志超毫无节制地自慰,所以,他很快消瘦下去。 魏巍对此无动于衷。在她眼中,自己和朱志超都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生存,只是一种本能,尽管她和他的呼吸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是活着,仅此而已。 对朱志超而言,魏巍更像一个符号。而这个符号是多重含义的。它能唤起朱志超对以往生活的残存记忆;它能让朱志超暂时拥有与女人相关的种种美好感觉,例如长发、体味、小一码的拖鞋、两副碗筷等等。更重要的是,魏巍是可以在这间屋子里行走的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让这间屋子变得狭窄拥挤的人,一个可以让这里的温度略微升高的人,一个能与之交流的人,尽管彼此之间更多的是沉默及恶语相向。 他太寂寞了,甚至在怀念那些被他杀死的女人——当时,也许该和她们好好聊聊。 所以,当魏巍再次突然消失的时候,朱志超先是诧异,随后就是深深的焦虑与绝望。他不能——或者说不敢重新面对孤独的生活。然而,他疯狂的寻找尚未开始,魏巍却回来了,如同她的消失一般突然。 她觉得闷,她想出去走走。这让朱志超感到些许欣慰,这个女人终于不再像一具行尸走肉。仿佛从一个抽象的符号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同时,作为一个女人的特质,也开始越发鲜明地显现出来。 比方说,她开始需要衣服。 第二天傍晚,朱志超带回一件羽绒服、一条女裤、一双雪地靴和成套的绒衣绒裤。这些衣裤都是便宜货,但是也花光了他当天的所有工钱。魏巍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是淡淡地打量着这些衣服,随后提出再要一套房门的钥匙。 朱志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立刻下楼去配钥匙。因为她的这个要求更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即使她走了,还会回来。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门前是一条宽敞平坦的马路,平时摊贩云集,热闹非凡。咖啡吧的背后,则是一大片荒草丛生的空地。那里曾经是一片棚户区,两年前被某地产公司买下后,准备建成商住两用的楼盘。拆迁基本完毕后,后期开发却因资金问题暂时搁置,从而形成和几十米开外的街道截然不同的景象。宛若一只孔雀开屏时,绚丽多姿的羽毛和丑陋不堪的屁股。 此刻,夜幕渐渐降临。魏巍默默地站在半人多高的荒草中,凝视着不远处的那栋二层小楼。忽然,小楼门前的路面暗了一下,魏巍略抬起头,意识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霓虹灯招牌已经熄灭。 几分钟后,一辆白色捷达车出现在路面上,向市区的方向快速驶去。看着它消失在视域之外,魏巍挪动已经几乎被冻僵的双脚,慢慢地向小楼的后门走去。 走到门前,魏巍试着推了推,果然,这扇门是锁死的。魏巍站在门前,略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向右转,迈开步子,边走边默数。数到十的时候,她停下脚步,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地被冻得很硬实,只挖了几下,魏巍就感到手已经开始发麻。她抿起嘴,把螺丝刀换到左手,继续用力挖着。挖到5公分左右深度的时候,她感到螺丝刀触到了一个金属物件。魏巍加快了速度,很快,一把黄铜钥匙出现在泥土之间。 魏巍拿起钥匙,在衣服上擦拭了几下,随即快步向学子路上走去。 学子路上依旧热闹。背着书包、提着水杯的大学生们流连于各色摊贩之间,忙着购买零食、手机链和充值卡。魏巍贴着墙边,慢慢地向“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靠近。最后,她站在卷帘门前,四下张望了一下,迅速蹲下身子,把黄铜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动一下后,拉起大约半米的高度,一闪身钻进了门里。 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魏巍却因为紧张而气喘吁吁。她站在漆黑一片的店堂里,立刻闻到了那熟悉的咖啡香味。 一瞬间,魏巍感到喉咙发紧,鼻孔也仿佛被堵塞了一般。在黑暗中,恍若隔世的往昔扑面而来。 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尽管每时每刻她都在费尽心机,竭力让江亚变成她想要的样子,然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的时候,仍然有时光倒流的些许幻觉。仿佛这里不是“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而是“普巍心理康复中心”里间的狭窄卧室。在很多时候,魏巍宁愿闭上眼睛,期盼这幻觉能长久一些。 每当她睁开眼睛,彻底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对方木的憎恨就会增加一分,复仇的信念就会坚定一分。而眼前这个微笑的男人,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从衣袋里拿出手电筒,首先照向店堂墙壁上的挂钟。6点50分。江亚比平时提前了几个小时闭店。他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魏巍把手电筒的亮度调低,脱下雪地靴,慢慢地在咖啡吧里四处走动。 黑胡桃木吧台。挂在架子上的咖啡杯。烤箱。微波炉。阁楼上的小厨房。木纹地板。柔软宽大的双人床。 一切都熟悉如初。但是,魏巍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如同自己已经不属于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样。 最后,魏巍把手电筒的光线射向东北角的那张桌子。犹豫片刻后,她移步过去,坐下来。 抬起头,吧台后的一切尽收眼底。尽管面前依旧是浓重的黑暗,然而,魏巍仅仅凭借记忆就能分辨出那里的一丝一毫。 这张桌子,是一切的源起,是“城市之光”从微弱到炽热炫目的开始。 只是,当初他的目光是多么的羞涩和腼腆。 魏巍关掉电筒,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仿佛看到年轻的店主带着紧张的微笑向她走来。 她意识到,也许自己该做个选择。 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101室的女孩姓吕,10岁,名字不清楚。朱志超将她称为“老吕的女儿”。据说,邻居们也如此称呼她。 “那孩子有自闭症。”朱志超看着电视里的拳击比赛,心不在焉地说道,“所以,她5岁多的时候,孩子她妈就跑了。” “自闭症可以通过强化训练改善症状的。”魏巍瞟了一眼朱志超,“老吕没想想办法?” “想个屁办法。生出这样的孩子只能自认倒霉。”朱志超调整了一下坐姿,视线始终集中在比赛上,“老吕跟我一样,也没什么正经工作,没钱没地位,能养活两口人就不错了。不过他比我强点,起码那是个女孩。” “你什么意思?”魏巍立刻追问道。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朱志超笑笑,“老吕一直娶不上媳妇——他和他女儿的事大家都知道。” 魏巍瞪大了眼睛,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你们就这么看着?连报警都不肯么?” “哼。”朱志超摇摇头,“关我们什么事儿?自己家都顾不过来呢!” 魏巍怔怔地看着他,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都是该死的王八蛋!”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出门后,魏巍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拎起满满的垃圾袋下楼。 丢完垃圾,魏巍搓搓冻红的双手,小跑着返回楼内。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101室的阳台。 铁栏杆依旧。玻璃窗依旧。厚厚的霜花依旧。只是,在那宛若冰块的混沌惨白后面,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直挺挺地站着。 魏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敲了敲玻璃窗。 人影毫无反应。 魏巍想了想,把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良久,人影终于有了动作,随即,一只模糊的手掌贴在了玻璃窗对面。 纹路分明的霜花渐渐融化,最后,宛若小兽般的粉嫩掌心出现在玻璃上。掌纹散乱。 魏巍的手换了一个位置,那小小的手掌也随之移动。慢慢地,霜花融化的面积越来越大。女孩的脸露了出来。 肮脏的脸上面无表情。嘴边还带着食物残渣。女孩披散着枯黄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魏巍。 魏巍对她报以微笑。女孩却毫无反应,似乎眼前并不是一个和她同样的生物。 一个女人,一个女孩,隔着玻璃窗默默地对视。良久,女孩突然伸出手来,在已经开始凝结水汽的玻璃窗上写下一串数字。 笔画歪歪扭扭,又是反向。魏巍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484”。 这是什么?魏巍指指那串数字,对女孩做了个疑惑的表情。女孩却转过身去,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霜花,不再理会她了。 回到房间里,魏巍的情绪有些低落。女孩寂寞、寒冷,备受摧残却毫不自知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没有人把她当作另一个人来看待,女孩本人也没有。 魏巍进而想到自己。躺在床上伪装植物人的那段日子里,魏巍丝毫不敢有半点放松,于是,她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截毫无生机的木头。不会萌发新绿,不会悄然成长,只会在一片寂静中慢慢腐朽,直至化成一堆轻飘飘的粉末。 做一个人,做一个正常的人,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魏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打开电脑,上网浏览本地新闻。 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却又害怕面对一切结束的时刻。 因为,方木肯定会死去。 所以,魏巍希望在网络上看到“持枪杀人犯方某在某地落网”的字样。也许他会经历漫长的审判和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甚至可能会接受刑法处罚。但是,他会活着。至少会在监狱里活下去。 但是,魏巍也清楚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能杀掉孙普并全身而退的人,是不会轻易被警方找到的。而且,方木似乎已经和警方达成了某种默契,让江亚误以为邰伟已经被杀死。 他想激怒江亚,进而让自己成为“城市之光”猎杀的目标。然而,方木早已放弃了抵抗。否则他会一直带着那支枪,而不是把它留在现场。 死,不是方木的最终目标。他一定会给江亚留下一个圈套。魏巍不知道这个圈套的种种细节,但已经可以预见到结局。 方木会死。江亚会被绳之以法。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请不要死,不要死。如果这件事一定会发生,请在我死去之后。 魏巍坐着,想着,直到太阳开始向西方倾斜。她站起身,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干瘪的洋葱。她想了想,披上外衣出门。 枪击案发生后,开始慢慢复苏的不仅是魏巍的思维,还有她的身体。久违的本能似乎在一点点地回来。当她在菜市场精心挑选了一堆蔬菜之后,魏巍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了小小的满足感。这感觉让她觉得可笑,更觉得悲哀。而悲哀之后,魏巍竟有一丝欣慰。 难道,可以开始活得像一个人了么——即使随时有可能死去? 这念头让她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幻觉,仿佛自己是一个普通至极、忙忙碌碌的主妇。随即她就连连警告自己,就像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样:你是一个失去爱侣的女人,你是一个复仇的女人。在你的余生里,除了要置那个人于死地之外,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尽管如此,当魏巍路过一家专售童装的小店的时候,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最廉价的一套绒衣绒裤花掉了魏巍所有的钱。然而,她还是觉得喜悦,回去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 她不能为那女孩做什么,连玻璃窗外的陪伴都不能。但是,她至少可以让那衣着单薄的孩子保有些许温暖——在她细数霜花的时候。更重要的是,魏巍希望借此向女孩的父亲传达这样的信息:有人在关注她。你必须收敛。 魏巍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走进楼道,抬手敲响了101室的房门。然而,足足敲了两分钟之后,室内仍然毫无回应。魏巍有些失望,却并不觉得奇怪。自闭症患者本来就对外界的信息缺乏认知和自然反应。看起来,孩子的父亲也不在家。 该如何向那姓吕的畜生解释这套绒衣呢?送绒衣的时候,该怎样让他领会自己的用意?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招致他对女儿变本加厉的凌辱? 魏巍一边想,一边打开朱志超家的房门。 客厅里亮着灯,却空无一人。魏巍看到了朱志超的鞋子,随后,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在朱志超的鞋子旁边,还有另一双陌生的鞋子,以及一双小小的拖鞋。 魏巍愣了几秒钟,手里的东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来不及脱掉外衣就冲进室内,直奔卧室。推门,门被锁死。同时,室内传来慌乱的声音。 魏巍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般,后退几步,然后狠狠地向门锁上踹去。 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卧室的门被魏巍生生踹开。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个陌生的男子赤裸着身体站在床边。在床的另一侧,同样赤裸的朱志超正在手忙脚乱地套着内裤。在他脚边,散落着几张钞票。 在床上,一丝不挂的女孩慢慢地爬起来,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苍白无光。她跪在床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魏巍。突然,女孩一字一顿地说道:“487。” 仿佛有一声炸雷在魏巍的脑袋里轰响。 铁栏杆里的大冰块。布满霜花的玻璃窗。写在水汽中的数字。482。484。现在是487。 那些数字扭曲起来,和周围的冰霜齐齐地放出耀眼的白光,瞬间就将魏巍眼前的一切吞没……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在恢复意识的一刻,魏巍希望自己已经死掉。 然而,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景物。她艰难地爬起,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沉重的毛毯。 “你醒了?”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魏巍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到朱志超一脸尴尬地坐在餐桌旁,手里还夹着半截尚未燃尽的香烟。 “我……”朱志超勉强笑笑,“憋不住了……所以……” 魏巍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直直地看着朱志超。后者很快移开目光,闷闷地吸着烟。足足十几分钟后,朱志超突然听到沙发旁传来响动。他抬起头,看到魏巍两眼盯着餐桌上的碗盘,僵硬地一步步走来。 几乎是扑到餐桌旁,魏巍拿起筷子,飞快地吃起来。饭菜很快塞满了她的嘴巴,菜汤顺着嘴角淌到胸口上。朱志超想帮她擦拭,又不敢上前,只能不住地劝着:“慢点,慢点吃。” 魏巍没有理会他,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饭菜上。同时,她仿佛感到食物中的热量正一点点地盈满她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丝肌肉、每一根骨头。她喜欢,并近乎渴望般地追求这种感觉。 因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吃过晚饭,这对男女如往常一样,各自回房休息。仿佛傍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朱志超不敢再造次,也没有必要。所以,他看了一会儿电视之后,就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凌晨时分,卧室的门突然开启,披头散发的魏巍如同幽灵一般走了出来。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旁,静静地注视着熟睡中的朱志超,从头到脚,从面庞到四肢,似乎想把这个男人的所有细节都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窗外的月光清冷。在室内仅有的一点光线中,魏巍的双眼宛若利刃般投射出凛凛寒光。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在饭菜的香味中醒来。他揉揉眼睛,爬起身子,看到魏巍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起来了?”魏巍突然笑笑,“去洗脸刷牙吧,很快就开饭。” 这笑容让朱志超感到莫名其妙,随后就是一阵惊喜。他忙不迭地答应着,掀起被子跳下沙发。 走进卫生间,朱志超发现牙膏已经挤好,牙刷横放在装满温水的牙杯上。他疑惑地向厨房的方向看看,耸耸肩,开始洗漱。 刷好牙,又草草地洗了脸之后,朱志超拿起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擦拭着。刚睁开眼睛,就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魏巍站在自己身后。 朱志超吓了一跳,本能地回过身来,发现魏巍的手上还握着一把剪刀。 “你……你干什么?”朱志超背靠着水池,神色慌张。 “你的头发太长了。”魏巍伸出一只手,在他的头发之间拨拉着,“难看。” “我……我出去剪吧……”朱志超躲避着,视线须臾不敢离开那把剪刀。 “别动!”魏巍似笑非笑地命令道,随即就把剪刀凑过来。 几剪子下去,朱志超看着缕缕落下的头发,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魏巍在他头上忙活着。 十几分钟后,朱志超的发型变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魏巍替他扫去肩膀上的碎发,上下端详着他,说道:“这样多精神。” 早餐很快端上桌来。魏巍的胃口显得很好,还不时夹菜到朱志超的碗里。朱志超虽然纳闷,心下却十分受用。吃到一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昨天,你昏倒之后……我没碰你……老吕也没有。” 魏巍垂着眼皮,筷子在饭碗里戳来戳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低声说道:“别去糟蹋那女孩了。如果你实在想要,我给你。” 朱志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之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魏大夫,你……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魏巍打断他,“我也想过几天正常女人的日子。另外,你肯收留我,我很感激。” “我……魏大夫,你在这里一天,我就会照顾你一天。”朱志超激动得语无伦次,“像亲媳妇儿那样……你放心!” 魏巍没有理会他,只是伸出筷子敲敲碗边:“吃饭吧。” 吃完饭后,朱志超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躁动不安。一会儿要帮魏巍刷碗,一会儿要打扫房间,最后又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嚷嚷着要去挣钱。魏巍把他送到门口,帮他扎好围巾。突如其来的温柔与亲昵让朱志超有些难以自持,双眼几乎都要冒出光来。 “你去吧,中午吃点好的。”魏巍低着头,语气轻柔,“还有,再找你的朋友弄点杜冷丁吧,如果可以的话,再给我弄几支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朱志超一愣,“你要那玩意儿干吗?” “最近我的心脏不舒服。如果不行了,肾上腺素可以救我一命。”魏巍抬起头,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你不希望我很快死掉吧?” 朱志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说罢,他用力抱抱魏巍,转身出门。 魏巍关好房门,听到朱志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还带着满满的兴奋。 她站在门厅里,默默地看着面前这扇墨绿色的铁门,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整整一个上午,魏巍都在吃东西,直到把冰箱一扫而空。到了下午,她乘车来到大学城,径直去了C市师范大学化学系。在实验室里,魏巍轻易拿到了一件白大褂。随即,她就在教学楼里静静地等待着。3点半,一班上课的学生叽叽喳喳地出现在走廊里。很快,两名学生被指定去拿试验药剂。魏巍跟着他们进入仓库。当两个学生抱着大堆器材和药剂走出仓库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实验员模样的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没有人注意到,仓库里摆放凌乱的瓶瓶罐罐中,少了一瓶乙醚。 做完这一切,魏巍把白大褂丢在走廊的长椅上,戴好帽子和口罩,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师大的校园。 时间尚早。魏巍步行至学子路上。在街道两旁的摊贩的掩护下,魏巍闪进“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对面的一家汉堡店,要了一份薯条和可乐,坐下来慢慢地吃着。除了偶尔抬起头来看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吧,大多数时间,魏巍都压低帽檐,盯着桌面出神。 天色渐黑,学子路上却越发热闹起来。各色摊贩之前都围着大群学生。“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却不合时宜地一一关掉了电灯。几个顾客面带不悦之色,先后从咖啡吧里鱼贯而出。几分钟后,江亚走出来,拉下卷帘门,上锁。左右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径直走向路边停好的一辆白色捷达车,迅速驶离了这条街。 魏巍看看汉堡店里的时钟。6点30分。她不动声色地坐着,吃掉所有的薯条之后,又把可乐一口喝干。此刻,已是6点40分。魏巍起身离座,刚迈出几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侧过脸去,佯装在看墙上悬挂的电视机。几秒钟后,她微微抬起头,向对面张望着。 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出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方木瘦了一些,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上下打量着那扇紧闭的卷帘门,看看手表,嘴里默念着什么,脸上是盘算的神情,似乎在计算时间。随即,他就双手插兜,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的摊贩。几分钟后,他突然低下头去,从衣袋里拿出手机。在夜色中,手机屏幕上闪亮的光斑分外鲜明。更加引人注意的是,手机的提示音似乎十分怪异,就连旁边卖炸鸡的小贩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魏巍侧过耳朵,听到一阵类似敲击铁门的“砰砰”声。 不过,这应该不是来电或者短信。方木看也不看手机屏幕,只是环顾四周,最后连连按动手机一侧的音量键。于是,那怪异的提示音越发响亮。 魏巍突然笑了笑。她已经知道方木的圈套是什么了。 调试几次后,方木似乎对效果感到满意,他把手机揣进衣袋,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魏巍小心地走到门旁,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卷帘门前。按照那天的办法,半分钟后,魏巍已经站到了店堂内。 和上次不同的是,魏巍没有怀旧的心情。她脱掉雪地靴,来回扫视着空荡荡的店堂,眉头微蹙,脸上是紧张思考的表情。转身看看卷帘门,魏巍摇了摇头,随即就把视线投向卫生间。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魏巍就直奔那里而去。 拉开右侧隔间的小门,魏巍的视线直接投向便池后面的狭窄木门。她拨开插销,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条几米长的过道后,魏巍停在一扇木门前面。她向前后看看,略思考了一下之后,打开了木门。 顿时,一阵寒风卷了进来,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双脚瞬间就失去了温度。魏巍眯起眼睛,凝视着咖啡吧后面的荒地。 片刻,魏巍咬了咬嘴唇。就是这里了。 她小心地关好后门,弯下腰去,做出拖拽的姿势,一边转身向后走,一边低声默念着:“一、二、三……” 数到三十七的时候,魏巍已经站在了店堂里。她直起身子,再次扫视四周,最后,把视线投向吧台。 魏巍重新做出拖拽的姿势,向吧台后面绕去,嘴里继续默念着:“三十八、三十九……” 来到吧台后面,她没有犹豫,直接掀起地毯,拉开下面的活板木门,一步步探身下去。 当她站在储藏间里,面对四周的铁质货架的时候,刚好念到六十二。魏巍看看货架上的深蓝色布帘,上前掀开。里面的东西不多,特别是东侧的货架上,只摆了几个纸箱,留下大片空白。看来咖啡吧最近不是生意不佳,就是江亚无心经营。魏巍看看货架,心中暗自计算着铁架的长度和深度,最后用手捻捻布帘。厚重的手感让她微微点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一些。 随即,她把视线投向北侧的货架。 挪开货架,打开铁门。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味道扑面而来。魏巍打开电灯,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还是熟悉的水池与铁床,只是比以往多了几只大塑料桶。魏巍走过去,轻轻翕动鼻翼,立刻知道福尔马林味道的来源了。同时,她转过头,看着隔间北侧的水池。 “原来他想这样。”魏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她知道这里的秘密,也知道江亚喜欢独自待在这里。在他们相识之后,曾一起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在这里,江亚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也正是在这里,魏巍知道自己终于选中了对付方木的利器。 在不可知的某日,这里终将埋葬那个曾让她切齿痛恨的人。 然而,魏巍已经做出了相反的决定。 选择一束光,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她仍然决心要这么做。因为她有一个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她对这两个男人都足够了解,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晚,如魏巍预料到的那样,朱志超在晚饭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拽进了卧室。魏巍没有反抗,只是闭上双眼,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朱志超在她身上挥汗如雨。 足足折腾了大半夜后,心满意足,同时也疲惫不堪的朱志超才翻倒在魏巍身边,沉沉地睡去。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肆意发泄的时候,魏巍在暗自计算着他的体重。 待朱志超睡熟,魏巍才翻身爬起,到卫生间擦洗。 她没有受辱的感觉,内心的平静让她觉得既惊讶又熟悉。类似的事情在几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把刀子从江亚变成朱志超。 而且,刀子挥向的头颅,已经不再是方木的了。 值得。魏巍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中倒映出的自己,默默地露出微笑。 为一束光。这一切,都值得。 肉体交合能让男女之间的关系瞬间就变得亲密。对于满脑子只剩下性欲的朱志超而言,尤其是这样。第二天一早,他已经把这个家统统交给魏巍来管理。同时,朱志超渴望魏巍对他有更多的要求,从而以满足她来表明自己有多么关爱她。于是,当魏巍提出“借一辆车,出去兜兜风”的时候,朱志超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满口答应。 那是一辆临近报废期的桑塔纳轿车。对魏巍而言,已经足够。当天晚饭后,魏巍就开着车和朱志超出去“兜风”。一路上,朱志超不住地夸赞车宽敞,开起来稳当,还对魏巍的驾驶技术大加赞赏。同时,不住地观察着魏巍的神色。魏巍始终面露微笑,对朱志超的问话一律不予回应。 开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后面的荒地上,魏巍下车抽了一支烟。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她在观察桑塔纳车在荒草中的隐蔽程度。朱志超一直在看着她,等魏巍掐灭烟头,回到车上的时候,朱志超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安静些。”魏巍抬手将汽车熄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咖啡吧门前的马路。 朱志超显然误解了魏巍的意思,忙不迭地把座椅放平,解开裤子。 “想不到……”朱志超伸手去拉魏巍,“魏大夫你喜欢这个。” 魏巍甩开他的手,目光须臾不敢离开那条马路。 “回去再说。” 朱志超讨了个没趣,只能躺在座椅上闷闷地听收音机。半小时不到,他已经鼾声如雷。 夜色渐深,气温也越来越低。魏巍的脸色由白转青,鼻尖也冻得通红。车窗上雾气蒙蒙。她不得不时常用一条抹布擦出一块足够观察外面的干净玻璃。 熟睡中的朱志超翻了个身,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魏巍不希望他此刻醒来。然而,她不能打开空调,因为在这片荒地上,发动机的轰鸣声会变得非常刺耳。 她要躲避好,连同这个熟睡的人,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午夜时分,那辆白色捷达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径直开到咖啡吧门前。魏巍立刻紧张起来,屏住呼吸,把鼻子凑到车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辆车。然而,从车上下来的只有江亚一个人。他看起来并不愉快,重重地关上车门后,就打开卷帘门,钻进了咖啡吧里。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面前的玻璃窗瞬间就模糊起来。她悄悄地松开一直捏在手里的小瓶子,抬手发动了汽车。 桑塔纳车慢慢地驶离荒地。轻微的震动让朱志超有了短暂的清醒,他揉着眼睛,半爬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倒头再睡。 魏巍面无表情地驾车开上马路,在飞速倒退的路灯照映下,一路驶往市区。 看来,不是今天。 可是,会是哪一天呢? 魏巍别无选择,只有等待。 入夜。朱志超再次理直气壮地索取魏巍。魏巍没有抗拒,甚至还有些迎合。完事后,朱志超气喘如牛地翻身躺平。魏巍的双臂却再次缠绕过来。很快,朱志超的欲火被重新点燃,随即就是另一场暴风骤雨。 折腾到凌晨时分,已经筋疲力尽的朱志超终于沉沉睡去。在他的身边,魏巍睁大双眼,盯着天花板。 她并非毫无睡意,只是在脑海里一遍遍勾勒那个已经渐渐清晰的计划。身边这个瘫软如泥的男人,正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他每虚弱一分,自己就离成功更近一分。 第二天。阴。北风三到四级。暴雪将至。 再次来到这片荒地上,朱志超感到十分奇怪。他看看正襟危坐,始终看着车窗外的魏巍,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待着?” 魏巍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复他。 “这算什么兜风啊?”朱志超不满地嘀咕道,“太冷了。还不如回家看电视呢。” 说罢,他就拧动钥匙,拍拍魏巍,催促她开车回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魏巍立刻将车熄火,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愤怒。 朱志超先是惊讶,随即就恼火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魏巍就换了一副温柔的面孔。 “怎么?”她看着朱志超,语气中似乎有些幽怨,“你不愿意陪我么?” “愿意倒是愿意。”朱志超的火气瞬间就消失了大半,“可是……” “我曾在这里生活过。”魏巍打断他,“每逢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吹吹风,想想心事。” 朱志超眨眨眼睛,似乎还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调。不过,他很快就安静下来,靠坐在副驾驶位上,闷闷地吸烟。 “你坐着就好,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魏巍的语气依旧轻柔,“等我情绪好些了,就会和你好好过日子。” 朱志超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半眯着眼睛听收音机,左手还不老实地在魏巍的大腿上摸来摸去。 魏巍扭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等那只手渐渐静止下来之后,深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片铅黑。风声大了起来,细碎的雪花缓缓飘落。 寂静无声的荒野中,桑塔纳轿车宛若一只静候猎物的猛兽,默默地蹲踞在一米多高的枯草之间。 魏巍感到有些疲惫。她把头抵在玻璃窗上,一阵刺骨的凉意瞬间就从额头上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哆嗦,觉得清醒了许多。随之而来的,就是隐隐的头痛。 魏巍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徐徐地摩挲着。 身旁的朱志超已经发出鼾声。魏巍听着,心情一点点低落下来。 这个熟睡的男人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尽管她知道,朱志超的顺从,更多的是为了索取她的肉体。然而,对于他即将面对的结局,魏巍还是不愿去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巍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在谋划复仇的9年里,她始终如同一把上膛的手枪,随时准备击发。对于死在朱志超和江亚手里的那些人,她从不同情,也不犹豫。然而,墓地一夜之后,她却对那个叫廖亚凡的小姑娘有了些许动摇。她提醒了方木,却来不及阻止江亚。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报复了方木,但是魏巍并不因此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她开始像一个正常的人。也许,这是方木能在洞悉一切后,仍然肯放过她的原因? 现在,为了他,魏巍不得不再次让自己变成凶器。 对不起。方木。江亚。朱志超。以及被复仇之火吞噬的所有人。 我必须这么做。 为了一束光。 突然,两道光柱由远及近,在越来越大的雪花中,渐渐接近这片荒地。 魏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在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从马路漂移到荒地上的两盏车灯——上下颠簸、左右摇晃。但是,她似乎能感受到那辆车里的狂躁、兴奋以及浓浓的杀意。 就是今天。 就是这里。 就是他。 魏巍的全身如强弓般绷起。她紧紧地盯着窗外,同时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取出里面的注射器。 静脉推注后,魏巍来不及体会肾上腺素带来的身体反应,又把那个小玻璃瓶掏出来,拧开瓶盖,把一个小方巾按在瓶口。 那辆车停在几十米开外的荒地上。魏巍看着那熟悉的白色车身,感到手心里沁出了汗水。 车门打开,江亚钻了出来。他向四处看看,随即绕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很快,他从后备厢里拖出一个人,扔在了荒草中。 几乎是同时,魏巍把手中的小瓶子倒转过来,立刻感到了小方巾在手心中的湿度。她转过身,把手中的方巾伸向旁边熟睡的朱志超。随着她的动作,车身晃动了几下。朱志超“唔”了一声,刚刚睁开眼睛,就感到一团湿冷的东西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上。他本能地抬手去抵挡,然而,一阵刺鼻的气味直冲颅腔。他的手也随之无力地垂落下来。 魏巍手里的小方巾仍然死死地按在朱志超的脸上,同时紧张地回头望向窗外。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已经发动,调转方向,驶向荒地外面的马路。 魏巍从驾驶座下掏出一个小布包,跳下车,转到副驾驶一侧,把昏迷的朱志超拖下车来。此刻,肾上腺素的作用已经在她身上显现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加快,心脏有力地收缩着,似乎体能一下子充沛了许多。 不过短短几十秒钟,魏巍已经把朱志超拖到了刚才江亚停车的地方。在荒草中,一个头罩黑色塑胶袋的人静静地躺卧着。魏巍蹲下身子,小心地揭开塑胶袋。一张血流满面的脸露了出来。从耳朵上挂着的残破眼镜和依稀可辨的五官轮廓来看,这是方木无疑。魏巍伸出手指放在方木鼻下,仍能感到一丝呼出的热气。魏巍略微放下心来。紧接着,她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方木脸上的伤势。随即,她从小布包里掏出半块砖头,转身瞄准朱志超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 剧痛让朱志超恢复了一些意识。他含混不清地呻吟着,双臂也开始抽搐。魏巍没有分心,全神贯注地行动着。砸了几下之后,她又回身看看方木,对比了一下两人脸上的伤口和位置。紧接着,她把方木头上的塑胶袋依原样扎好,拽起瘫软的朱志超向咖啡吧的后门拖去。 刚刚把自己和朱志超隐藏在后门旁边的荒草中,魏巍就听到咖啡吧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此时,朱志超又“嗯嗯”地呻吟起来,魏巍掏出那个小玻璃瓶,用里面的液体浸湿方巾,再次捂在朱志超的脸上。男人很快安静下来。几乎是同时,咖啡吧的后门被打开了。魏巍趴在荒草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几米开外的江亚。 江亚站在门口,先是四处观察了一下,随即就快步走开,转眼间就消失在荒草中。 魏巍深吸了一口气,拽起朱志超,打开虚掩的后门,钻进了咖啡吧。 短短的过道虽然只有几米长,魏巍却走得无比艰难。她用双手拽住朱志超的衣领,一边向后退,一边留心观察是否有痕迹留在地面上。让她感到庆幸的是,虽然有几滴血落下,但很快被朱志超的身体擦拭掉。 魏巍在心里默数着,同时使出全身的力气拖拽着昏迷的朱志超。走出过道,进入卫生间,又穿过店堂,直到把朱志超拖入活板木门的下面。魏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比计划中迟了五秒钟。她来不及喘口气,从布袋里拿出手电筒,调至最低亮度后,径直把朱志超拖到东侧的货架前,把他塞进了货架底层。随即,她转身奔到木梯前,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倒退着,迅速查看着楼梯踏板和地面。擦去几处拖拽痕迹后,魏巍已经听到了头顶的喘息声和重物坠地的撞击声。她转身走到货架前,侧身挤入朱志超旁边的铁质隔板上,伸手拽平还在抖动的深蓝色布帘,关掉手电筒。 她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心里默默地祷念着:方木,挺住,千万不要先死去。 因为,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江亚和方木在店堂里停留的时间比自己想象的要久一些。魏巍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深蓝色布帘后,留神倾听着头顶的每一丝动静。 有江亚说话的声音,还有踢打肉体的钝响。几分钟后,是活板木门打开的声音。透过厚实的布帘,魏巍隐约看到木梯上方有光线倾泻下来。随即,她就听到脚在木梯上踩踏的吱呀声,紧接着,一阵噼里扑通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从木梯上滚落下来。 魏巍屏住呼吸,同时伸手罩在朱志超的口鼻上,生怕任何一丝异响从布帘后传出。因为她知道,死神就在几米开外。 随着一声按动开关的脆响,魏巍的眼前一下子明亮起来。隔着布帘,她看到一个人影奔向北侧的货架。一阵铁器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后,就是铁门开启的锈涩声。之后,那个人影走到木梯前,弯腰,慢慢地向后退移着。 沉重的拖拽声再起,直到那个人影消失在北侧墙壁后。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松开了罩在朱志超口鼻上的手,立刻感到指间的滑腻。 他还在流血,希望那些伤口看上去和方木脸上的没有明显区别。 让魏巍略感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江亚还没有察觉到异样。她很清楚,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必须等待那个机会的到来。因此,她要从现在开始保持高度的警觉和决断。 百分之三十。 江亚没有关闭铁门,加之那个隔间的回音良好,因此,尽管魏巍看不到,但是通过声音就可以推测出隔间里发生的一切。 听上去,江亚的动作急促且有序。魏巍分辨出解开塑胶袋的声音,随即就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立刻意识到,江亚在脱掉方木的衣服。 一丝微笑展露在魏巍的嘴角。这是她最担心的部分。因为她不能确定方木当天的穿着,所以无从提前准备。但是,当她看到隔间里的塑料桶时,就推断出江亚打算把方木像玩具一样保存在水池里——就像对那个医生一样。因此,他很可能会把方木的衣服脱光。这也是魏巍敢于有所计划的原因。虽然两具赤裸的男体还是会有些许区别,但是以魏巍对江亚的了解,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脸和眼睛上。所以,值得冒一下险。 魏巍来不及多想,她立刻动手除去朱志超身上的衣服。和江亚一墙之隔,不用担心动作被他看见,只要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即可。因此,朱志超很快变得一丝不挂。魏巍把所有衣服团成一团,塞到朱志超的身后,继续留神倾听着隔间里的声音。 百分之五十。 脱掉方木的衣服后,江亚开始在隔间里走动。随即,就是一阵液体倾倒的声音。福尔马林的刺激味道从铁门里传出来,开始在储藏间里蔓延。 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哗哗的水响。江亚开始说话。 从江亚开口的那一刻起,魏巍就紧张起来。 方木是否还活着? 魏巍侧过耳朵,竭力捕捉着隔间里的任何一丝声响。 终于,方木有所回应了。尽管那声音微弱又模糊,但魏巍可以肯定,他还活着。 江亚和方木的对话一句句传来。一个兴奋又躁怒,一个低沉却平静。一个杀意渐起,一个坦然求死。 魏巍听着,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方木。你太傻。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但你的勇敢,的确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魏巍擦擦眼睛,连连警告自己要冷静。因为她必须要准确判断——甚至是预判出江亚的举动,特别是他接下来要对方木的所为。 她必须要准确地辨认出,方木的哪一句话会激怒江亚。 而与她一墙之隔的那个男人,已经快要失去理智。 魏巍悄悄地把手伸进布袋,抽出一把短柄铁锤。 终于,在江亚歇斯底里的吼声中,击打肉体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用脚,击打部位是头部!正面! 对这个男人无以复加的了解让魏巍于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几乎是同时,她挥起铁锤,向朱志超的面部砸去! 隔间里的回音掩盖了储藏间里的声响,加之江亚暴怒的情绪,两个空间里几乎同步的击打声并没有引起江亚的注意。 突然,随着一阵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江亚的踢打戛然而止。魏巍手里的铁锤已然挥出,刚刚接触到朱志超的头部就生生停住。 粗重的喘息声传来。看来,江亚打累了。魏巍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借助布帘外透入的一丝光线,看着朱志超的脸。 那张昏迷的脸已经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鲜血正从各处伤口中涌出。 魏巍感到既欣慰又恶心。朱志超越是面目全非,被识破的可能性越小。然而,暴力,的确不是一件让人感到舒服的事情。 百分之七十。 魏巍勉力忍住喉咙翻涌的感觉,用衣袖擦拭着已经流淌到隔板上的血液,生怕会流淌到布帘之外的地面上。 同时,她在焦急地倾听着隔间里的动静。 方木还活着吗? 良久,期待中的呻吟再次传来,而后,就是嘶哑的笑声。 魏巍却并不感到轻松。她不知道方木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那个机会何时能到来。 而随着方木和江亚之间的对话,魏巍能清晰地感觉到,江亚的杀意已经越来越浓。 耳边传来工具箱被打开的声音。铁器摩擦。 魏巍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江亚掰正方木的头部,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看着我。对,就这样。” 江亚冰冷的声音。魏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得承认,你是很棒的对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杀死你——不过,该说再见了。” 江亚全神贯注的脸。方木肿胀、半睁的眼睛。举在半空中的铁锤…… 凌乱的片段在魏巍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全身绷紧,握着铁锤的手几乎要痉挛。 方木,你的计划呢?为什么还没有启动? 结局。结局终于要到了。 魏巍半坐起身子,一只脚已经探出了布帘之外。 计划失败。现在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了。这是魏巍最后,也是最坏的选择。 冲出去,在江亚杀死方木之前,用这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他头上。魏巍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木死去。 就在她准备奋力站起的一刹那,一阵“砰砰”的巨响从头顶的店堂内传来,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帘门。 魏巍迅速收回脚,同时拉平已经掀起的布帘。 她几乎要喊出来,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将那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安放回去。 那声音,那等待了许久的怪异的手机提示音,终于响了。 魏巍心里很清楚,并没有所谓的后援来到。在咖啡吧门前看到方木的那个傍晚,魏巍就知道这是他的圈套中的重要一环。 方木设置了手机闹铃,铃声正是敲打卷帘门的声音。然后,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开启这个倒数计时的闹铃。在进入咖啡吧之后,方木会伺机把手机放在某处——现在看起来,他把手机留在了店堂内——待闹铃响起后,江亚会误以为有人在敲门。他会暂时离开方木的身边。就在这个时间段内,方木肯定会有所作为——比如留下证据之类。 对于魏巍而言,这也是完成计划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中,隔间里一片寂静。几秒钟后,布帘上映出一个人影,沿着木梯爬了上去。 人影消失在活板木门之上后,魏巍立刻掀开布帘,拽着依旧昏迷的朱志超,冲进了隔间里。 以江亚的性格,他一定会预先留好自己的退路,确认无人前来后,才会重返地下隔间。因此,自己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来完成计划。然而,魏巍丝毫不敢耽搁。 她穿过铁门,一眼就看到方木半仰着头,正拿着一个打结的安全套往嘴边送。安全套上血迹斑斑,而方木右手的中指只剩下一半。 看到拖着一个人的魏巍,方木明显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魏巍喘着粗气把朱志超拖到方木身边,俯身下去,拿过方木手上的安全套,看到里面是半截中指。 原来你要保留的证据是这个。 魏巍把安全套塞进朱志超嘴里,并一直顶到喉咙。这个昏迷的男人依旧保持着吞咽的本能,喉结上下蠕动着。很快,那个安全套就消失在他的口腔里。 奄奄一息的方木立刻明白了魏巍的意图,本能地抬起一只手去阻止她。 “不……”方木脸上模糊的血肉中吐出几个微弱的音节,“我不能……” 魏巍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随即就把那块小方巾蒙在方木的口鼻上。 方木一下子瘫软下去。 魏巍把方木挪开,然后把朱志超移到他的位置上,仔细对比了二人的脸部之后,魏巍抬脚在朱志超脸上猛跺了几下。如此,两个人的脸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魏巍摆好朱志超的手脚,拖着方木向隔间外走去。 把方木塞进东侧货架的底层隔板上,魏巍随即钻进去,蜷起身子。刚刚拉平布帘,魏巍就听到活板木门被拉开了。紧接着,就是江亚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进了隔间。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魏巍屏住呼吸,闭上双眼,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对耳朵在倾听着隔间里的动静。 隐约的喃喃自语声。难以觉察的呼吸声。 突然,一声钝响在隔间中响起,伴随着颅骨碎裂的声音。 魏巍一下子睁开双眼,消失的知觉瞬间就回到身体上。然而,她只撑了几秒钟就瘫软下去,无力地抱着一动不动的方木。 调换成功。 百分之九十。 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魏巍悄无声息地躲在布帘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点,意识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她听到江亚在默默地哭泣,把“方木”的尸体扔进水池里的福尔马林溶液中,冲洗地面。最后,他关上铁门,摆好货架,关闭电灯,沿着木梯钻出了活板木门。 在寂静却相对安全的黑暗中,魏巍慢慢地把朱志超的衣服套在方木身上。期间,方木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恢复。魏巍用那个小玻璃瓶和方巾再次让他昏迷过去。 凌晨4点左右,魏巍确信江亚已经睡熟之后,钻出货架,一点点把方木拖出活板木门,穿过漆黑一片的店堂,来到卫生间里。 打开便池后的木门,魏巍把方木放在过道里,然后从布袋里掏出一卷细细的铁丝。一端在插销的锁杆上绕了一圈,然后把铁丝的另一端拉到木门的另一侧。随即,她关上木门,在门缝里拉动铁丝,在难以觉察的滑动声中,锁杆慢慢插进锁套里。魏巍轻轻推动木门,确认已经锁好后,她用力拉动铁丝,绕在锁杆上的铁丝脱落下来,顺着门缝回到魏巍手里。 魏巍重新拽起方木,艰难地沿着过道一路走到尽头的铁门处。 几秒钟后,魏巍和方木已经回到了那片荒地上。魏巍关好后门,看看漫天飘落的大雪,心下有小小的喜悦。看起来,掩盖足迹的工作可以省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拽着方木,尽量贴着墙边,一直走到荒草丛中,才直奔那辆桑塔纳车而去。 把方木放倒在后座上之后,魏巍已经耗尽了全身所有气力。她勉强爬进驾驶室,略休息了一下,就发动汽车,悄无声息地向荒地外开去。 驶上马路,桑塔纳车骤然提速,向市区的方向飞驰。魏巍从后视镜里看看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后座上的方木,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百分之一百。计划成功。 回到朱志超家楼下,天色已微明。此刻,肾上腺素带来的身体亢奋已经消失殆尽。整整一晚的奔忙让魏巍感到全身酸痛。她足足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方木弄进房间里。 脱掉他身上的衣服,魏巍拿出酒精和药棉,细致地擦拭着方木的伤口。他的躯干处无大碍,伤势主要集中在头部和右手上。 酒精擦拭伤口的刺痛让方木恢复了些许意识。然而,肿胀的双眼只能开启一条细细的缝隙。看到那缝隙中透出的一点光,魏巍略放下心来。 清理好伤口,魏巍小心地按动着方木的头面部,能清晰地感觉到颧骨及牙床骨处的骨折,其他位置有开放性创口和血肿,但似乎性命无虞。 魏巍把他的右手中指包扎好,又在伤口上涂抹了药膏。然后,她撬开方木的嘴,喂了一些糖水和消炎药。方木再次昏睡过去。魏巍在他身边守护了一会儿,天亮的时候,她再也坚持不住,趴在方木的身边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魏巍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方木。他还在昏睡,气息平缓悠长,只是体温有些升高。 魏巍清点了一下朱志超家里剩下的现金,起身去卫生间洗漱。站在镜子前,魏巍看到朱志超的牙刷还插在牙杯里,身体不由得晃了晃。默立良久,魏巍吸吸鼻子,平静地洗脸。 出门后,她先去药店购买了一大堆药品和营养液。随即,魏巍来到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门前,径直去了某银行的信用卡代办点。为了追求信用卡市场占有率,工作人员并没有对魏巍提供的信息做详细核实。几十分钟后,魏巍顺利地用朱志超的身份证办理了一张信用卡。 最后,魏巍去了农贸市场,买了足够几天用的食物和日用品。回到热力公司家属区,魏巍在进入楼道之前,在101室的阳台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楼。 做饭,炖汤。为方木清洗伤口、输液、换药。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最初的几天,方木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不过,随着伤口的慢慢愈合,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还虚弱到不能完整地说话。 现金很快用完,好在那张信用卡已经开通。魏巍精打细算,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外加治疗,还可以勉强应付。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方木正在一点点好起来。 一天早晨,魏巍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吃了两片止痛药后,痛感仍然没有减轻。魏巍抱着似乎要裂开的头,踉踉跄跄地冲到卫生间,拿出仅存的两支杜冷丁,敲开一支做静脉推注。 几分钟后,痛感有所缓解。她呼出一口气,似乎眼前和耳边都清晰了许多。紧接着,她就听到卧室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魏巍迅速返回卧室,看到方木躺在地板上,正在勉力挣扎着。 魏巍上前扶起他,把他平放在床上,刚要去拉动被子,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拽住了。 魏巍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方木圆睁着双眼,尚未完全消肿的脸上布满了青瘀和结痂的伤口。 “为什么?” 这是几天来,方木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虽然简短,但也足以让魏巍放下心来。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卷胶带,不顾方木的挣扎与撕扯,把他的两只手都牢牢地绑在床头上。 做完这一切,魏巍按捺住微微的气喘,俯身在方木耳边,缓慢且清晰地说道:“你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江亚、朱志超,还有我。” 他的确不应该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101室的女孩,还有老吕和朱志超这样的人。 当魏巍听到那个女孩面无表情地吐出“487”这个数字的时候,她一下子被击垮了。女孩对外界毫无感知,却唯独记得自己被性侵的次数。写在阳台玻璃上的,不是三个简单的数字,而是“救救我”。 救救她。救救孩子。救救善良。救救直面黑暗的勇气。 这个罪孽深重的城市,需要一缕真正温暖的强光。 方木始终保持着时断时续的挣扎,无声,沉默。魏巍没有理会他,只是对他挣扎的幅度和气力略感欣喜。到了晚上,方木突然不再反抗。当魏巍把一碗鸡汤端到床边的时候,他低声说道:“你放开我,我保证不逃走。” 魏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上前撕开了他手腕上的胶带。 拒绝了魏巍的搀扶,方木颤抖着站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到客厅里。似乎在卧床的日子里,他已经对行走感到陌生。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方木身上的睡衣已然被汗水湿透。魏巍把鸡汤放在他的面前,然后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方木一动不动地看着汤碗上冒出的热气,脸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疤。看上去,既狰狞,又有深深的落寞。良久,他抬起头,环视着四周。最后,方木面向魏巍,轻声问道: “朱志超——就是你在墓地对我说的那个人?” 魏巍没有作声,只是把汤碗向他推了推。 “他死了,对么?” 魏巍依旧没有回应,起身离去。 方木低下头,轻叹一声,小口喝起汤来。 他喝得很慢,很专心,之后把汤碗里的鸡肉吃得一干二净。 等他吃完,魏巍把汤碗收起,送到厨房里。刚刚迈进厨房,她就听见方木在身后低声说道:“谢谢。” 魏巍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如是几天。方木的康复似乎迈过了一道坎,速度开始加快。又过了两周之后,他已经可以下床随意走动。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那一小块天空,从日出到日落。 魏巍常常凝视着他,看他和窗口的光线构成一幅剪影。她不知道方木在想些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他活着,这就足够了。 尽管她很清楚,离别的时间就要到了。 一个上午,他们吃过早饭后,魏巍照例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方木却和往日有些不同。他没有呆坐着望天,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焦躁被魏巍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最后,方木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我得出去。” 魏巍看看他,平静地问道:“干吗?” “找点事情做——随便什么都行。”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我总不能让你一直养着我。” “你哪儿也去不了。”魏巍把电脑显示器转向他,“因为你已经死了。” 那是国内某知名网站的专题网页:“城市之光”出庭受审。 方木却显得无动于衷,只是扫了一眼标题,就移开了目光。 这是注定的结局,或早或晚,它都一定会来到。 “警方知道福尔马林溶液里的人不是我。”方木想了想,“用DNA技术,很容易就能查明这件事。” “要回去么?”魏巍面向他,“重新做警察?” “不。”方木摇摇头,“我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 方木看着魏巍,突然笑了笑:“因为你。” 魏巍一愣,随即心下一片豁然。 江亚已然伏法,死刑的判决也是可以预见的结果。然而,方木不能再以一个生者的身份重返人间。因为一旦搞清了“无名氏”是朱志超,魏巍就难逃干系。 “无所谓。”魏巍重新面对显示器,因为她不想让方木看到自己的泪水正在眼眶里打转,“我能活到什么时候都说不定——在哪里都一样。” 方木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起身回房间了。 直到夜幕降临,方木也没有出来。魏巍一个人吃完晚饭,平静地洗漱完毕,就关掉电灯,躺在沙发上。 黑暗中,一间屋子,两个男女,在一墙之隔的空间里各自想着心事。 她在想着他,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虽然不知道,但魏巍不希望方木想到她自己,宁可他在想父母、同事、那个叫廖亚凡的女孩,甚至是江亚。 你应该好好的,继续用你的智慧和勇气,化作一缕光,照亮这个城市。不要像我,用心机与仇恨折损了一生。 你已经惯于放弃与牺牲,我也能。 凌晨时分,魏巍翻身坐起,直奔卫生间而去。在浴柜里,她找出一枚剃须刀片。然后,魏巍拧开水龙头,让温水流进浴缸。随即,她拉上浴帘,抬脚跨了进去。 水流很小。魏巍不想让方木听到水声。她坐在浴缸里,渐渐感到了温水浸湿睡衣的热度,一边盯着水龙头,一边把左手腕轻轻地按在浴缸底。她暗暗祈祷水流得快一些,因为时间每过一秒,她的决心就会减少一分。终于,温水已经漫过她的手腕。魏巍捏起刀片,将刀锋按在左腕动脉上,轻轻地闭合双眼。 正在她准备用力切下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浴帘被拉开的哗啦声。魏巍下意识地睁开双眼,只看到一个人影猛扑过来。紧接着,手里的刀片被夺走,那个人收力不及,整个身体也失去了平衡。 水花四溅。方木跌进浴缸,在水中紧紧地抱住了魏巍。 “不要死。”方木在魏巍的耳边低声说道,还带着微微的气喘,“要好好活着。”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壁垒轰然坍塌。 魏巍的十指紧紧地扣在方木的后背上,在哗哗的水流中,放声大哭。 第二天一早,魏巍在温暖的床上醒来。一夜好眠。舒适且慵懒。魏巍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地披衣下床,走到客厅里。 屋子里寂静无声。魏巍从客厅走到厨房,又到卫生间,依旧不见方木的人影。她站在浴缸前,看着早已冷透的半缸水,渐渐地清醒过来。 餐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还有一张折好的纸。 魏巍坐在桌旁,默默地看着那张纸,良久,才慢慢地打开来。 我走了。离开这个城市。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管还有多长时间,请不要死,活下去。也许在未来的某日,我们还会再见。 方木 寥寥几行字,魏巍却看了很久。之后,她把那张纸依原样折好,小心地放进衣袋里。 冬天很快过去。魏巍渐渐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朱志超的消失,魏巍也乐得其所。她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除夕夜做了年夜饭,又一个人慢慢地吃光。在鞭炮齐鸣、漫天花火的午夜,魏巍静静地看着亮如白昼的窗外,告诉自己,又活过了一年。 方木离开一段时间后,魏巍突然收到了一张来自沈阳的汇款单。金额并不大,但足以让她支付生活开销。此后的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笔钱。尽管每张单据上都没有汇款人的名字,但魏巍知道那是谁。 他的名字已经在C市成为一个传奇。江亚被执行死刑后,警方公布了本案的全部细节,包括那个断掉了手指的警察。随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笼罩在C市上空的阴霾似乎也在慢慢散去。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戒备,展露笑颜。温暖的阳光,重新开始眷顾这片土地。 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在不起眼的城市角落里,悄悄地生活着。 偶尔还是会想起他,猜测他在另一个城市做些什么,如何生活。是否还在果断坚决的同时,保有善良、温暖的眼神。 在更多的时间里,魏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尽管这听上去是人之将死的不祥征兆,然而她并不在意这些。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十年中,魏巍早已学会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甚至当她拎出记忆中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时,她仍然感受不到丝毫的悔意或痛惜。在恰如其分的时间里遇到恰如其分的人,实在不必惊喜,或者遗憾。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让每一次呼吸,都不辜负那个警察的隐姓埋名和背井离乡。 春天之后是夏天,偶有枯叶飘落的时候,秋天来了。 在本该收获满满的季节,魏巍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头疼的频率开始加快,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都仿佛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方木寄来的钱,除了必要的生活费用之外,几乎都被魏巍用来购买止痛药了。然而,即使吞下整盒药片,除了眩晕与剧烈的呕吐外,痛感已经不肯再减轻半分。魏巍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肿瘤在一点点膨胀,不动声色地侵蚀着她本就剩余不多的生机。 一天中午,魏巍在厨房准备简单的午饭。当她把油烧热,准备去磕开一个鸡蛋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头部传至全身。仿佛一枚炸弹在脑中爆开,又好像数根烧红的钻头直插颅腔。 魏巍的身体抽搐起来,手中的鸡蛋砰然坠地,散开一片黄白相间。眼睛痛得睁不开,她摸索着关闭了煤气,然后,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挪到卫生间。 本想用冷水洗洗脸,然而,当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整个人都愣住了。 两行鲜血顺着她的鼻孔流淌下来。魏巍用手抹了一下,苍白的面庞立刻变成了大花脸。她拧开水龙头,撩起冷水洗着鼻子。然而,血越流越多。很快,一盆冷水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同时,越来越明显的眩晕感和沉重感渐渐袭来。魏巍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变成了几百斤重的铅块。 她停止擦洗,双手扶在洗手盆上,看着鲜血一滴滴地落在池水中,消散,融入越发浓重的红色中。 突然,魏巍笑了笑。 终于来了。 终于没能撑过这一年。 她忍着剧痛,迅速行动起来。先是伸手取下毛巾,捂在鼻子上,然后,魏巍用另一只手在浴柜里快速翻找着。几秒钟后,最后一支杜冷丁被她捏在手里。 在那些疼到生不如死的漫漫长夜里,魏巍都没有用到它。因为,她需要它帮助自己支撑到最后一刻。 因为,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静脉推注后,魏巍取下脸上的毛巾。血还在流,但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汹涌。魏巍洗了把脸,扎好头发。本想再略化一下妆,然而,她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于是,魏巍放下粉饼,拿出口红在灰白的嘴唇上涂抹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魏巍扶着墙,走到厨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细长的水果刀,藏在袖子里。随即,开门下楼。 101室的男人打开门,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楼上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 “你找谁?” “吕哥,我是朱志超的女朋友。”女人脸色苍白,唯独嘴唇红艳夺目。 “你有事么?” “朱志超撇下我跑了。我病了,头疼得厉害。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女人眉头紧锁,眼睛半眯着,似乎被疼痛折磨得不轻。 “这个……”男人有些犹豫,脸也慢慢拉长。 “我只借二百块钱。而且,”女人突然解开了睡衣的两颗扣子,“你想怎样都行。” 男人盯着她敞开的胸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让开身子。 “进来吧。” 这是一间老式格局的一室一厅,阴暗,脏乱。客厅里只摆放着沙发和一张当作电视柜的桌子。褪色的木质地板上到处丢满了衣服和酒瓶,仿佛一个垃圾堆。在垃圾堆的中间,小女孩只穿着背心和内裤,光着两条腿,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乒乓球比赛。 她是如此专注,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即使是父亲拽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进了卧室。 撕扯声。解皮带的声音。床铺咯吱作响。最后,是一声短促的尖叫。 小女孩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那个陌生的女人走了出来,还带着粗重的喘息。 女人径直走向沙发旁的电话机,颤抖着拿起话筒,按下三个数字。 小女孩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女人握着话筒的手沾满了红色的黏稠液体。 “喂?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6号楼101室,杀人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就挂断电话,转身看着小女孩,笑了笑。 “别进卧室。好好活下去。” 随即,女人就踉踉跄跄地走到门旁,打开门,走了出去。 室内一片死寂。小女孩慢慢地站起来,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似的环视四周。当她的目光投射到卧室门口蔓延出来的一摊红色液体时,女孩的视线稍稍停留了片刻。 最后,她转头面向女人消失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 秋意盎然,阳光正好。 魏巍走在街上,脚步蹒跚,满眼都是眩目的白光。 路人们惊恐地躲避着,看着这个面露微笑,目光散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迹的女人。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摸出电话报警,还有的人打算上前搀扶,又踌躇万分。 越来越明显的麻痹感渐渐传遍魏巍的全身。她已经不能思考,却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随时可以飞跃起来。这让她有一种平静又喜悦的感受,仿佛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死亡,而是温暖祥和的彼岸。 走吧。走吧。 穿过秋日与冬季。穿过仇恨与纠缠。穿过杀戮与拯救。穿过无尽的轮回,直达那绿草遍地,颂歌吟唱的所在。 与你此世永别,与你两生相望。 春天的花,将开在何处? ——《心理罪·第一部·番外》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