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轩辕诀3:龙图骇世 作者:茶弦 内容简介 冯慎以假死逃出了京师后,得知了三名神秘人的身份。原来他们都是万象门的传人。而那轩辕诀,便是万象门中自古流传的奇书宝卷。神秘人将冯慎带到海外一处荒岛上。冯慎在岛中苦修数年,习得一身高超的本事。并经多方参研,悟出藏经筒中的人皮,是一件经过加密过的地图的一部分。而这张地图,很可能就是大清的龙脉图。 此时,光绪帝与慈禧已死,幼帝即位。天下动荡,冯慎决定重返江湖,找到所谓龙脉的真正秘密。他出关来到东北,九州擂冯慎一战扬名,结交了不少身怀绝技的江湖奇士。在奉天城,冯慎与刚被朝廷招安的张作霖相识。因缘巧合下,冯慎以轩辕诀上所载法门助张作霖剿灭土匪。在剿匪时,冯慎觉张过于心狠手辣,两人终于分道扬镳。然张暗中偷看了数页轩辕诀,并默默记在心中。凭借这些法门,他渐渐扩大并巩固了势力,成为了掌控东三省的东北王 第一章 烛影冥妃 一场秋雨一场寒。金风萧瑟中,百花由荣转败,唯有怒绽的霜菊,尚在弥漫出沁然的幽香。 是夜,凉风吹卷重檐,无数片鹅黄的菊瓣,簌簌扬扬地飘落在地,纷杂不失别致,醒目又兼妖娆,与贝子府的画栋朱漆,倒是交相衬映。 阑意渐浓,寒气愈重,府邸深处的暖阁里,却摇曳着数盏旖旎的烛光。时任商部尚书的载振,一面把弄着一只鎏金怀表,一面笑吟吟地打量着坐在雕花帐中的歌女。 那歌女粉面纤腰,圆姿如月,一袭琵琶襟的袄裙,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见载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歌女面露赧然。“贝子爷瞧什么,这一瞬不瞬的,好不羞人……” “哈哈哈,”载振笑道,“灯下看美人,果有一番风情。翠喜啊,闲着也是闲着,你亮亮嗓儿,唱段小曲给我听听吧。” 翠喜秀眉一蹙,“这……这大晚上的,可别吵着旁人……” “怕什么?”载振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为防闲人搅扰,我早就将下人、老嬷什么的统统打发到别处了,再者说,这里的主子是我,就算真吵着谁,那又怎样?没事,你只管唱!” “是,”翠喜不敢拂载振之意,起身福了一福。“贝子爷要听什么?” “嗯……”载振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那几折‘叶含嫣’、‘红梅阁’什么的,是有些听腻了……你还有没有新鲜点儿?” 翠喜略加思索,道,“倒有曲新编的‘菩萨蛮’,贝子爷八成是没听过。” “好好,”载振喜道,“那就听听这‘菩萨蛮’!” 翠喜点点头,亮个身段,指翘兰花,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花如雪,人如月,愿得花长好,月常圆,永伴婵娟……” 待得翠喜唱罢,载振问道:“翠喜啊,这曲儿是你自填的吗?” “我哪有这本事?”翠喜苦笑道,“是息霜……是位叫李息霜的才子所写。” 载振“哦”了一声,自顾自道:“这曲儿太过凄苦,听着不怎么入耳。哼哼,那些个狗屁才子,光会写这种无病呻吟的酸词。” 翠喜思绪游离,心中暗叹:“这字里行间的衷肠,岂是你能体会到的?唉,若非我贪图富贵,也不会被送到这贝子府来……我这番自轻自贱,李郎怕是要恼我一辈子了……” 对翠喜的自怨自艾,载振倒没留意,他翻开怀表瞧了瞧,淫笑道:“行了,这曲儿算是听了,天色也不早了,该和我的小翠喜共度春宵、花好月圆喽!吹蜡烛,赶紧吹蜡烛!” 说完,载振愈发的意乱情迷,一把揽在翠喜腰上,便朝床榻拥去。 正当这时,窗外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靴声跫然,窗棂纸上顿时映出个胖大的身影。 载振吃了一惊,几步赶至窗下:“谁?” 窗外一个低低的声音回道:“是我,贝子爷歇下了吗?” 听出了来人的声音,载振松了口气。“我当是谁……三更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窗外道:“贝子爷莫怪,现今在下处境尴尬,只能等夜深人静时才敢露面。哦,贝子爷对喜姑娘,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载振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呵呵,”那人赔笑道:“在下还想问问,我们托贝子爷办的那件事……” “急什么?”载振道,“我出面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宫里头都已打点过了,也就这两天的事儿,回去安心等消息吧!” “贝子爷费心了,那在下不敢多扰,这便告辞。”此话说完,窗外复归寂静。 载振又候了一阵,听着再无响动,这才重回到床边。 翠喜问道:“是那个三爷?” “他算什么爷了?”载振哼道,“不过那死胖子身手倒好,来无影去无踪的……” 翠喜忧心忡忡,“贝子爷,我到现在还有些想不通……他出那么多钱将我聘了,然后假手段总办送到这儿来,难道仅是求贝子爷为他谋个差事?” “嘿嘿,”载振冷笑道,“别说你不知,就连老段恐怕也被蒙在鼓里。不过他那点儿小算盘,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住我,他真正的目的,还不是为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翠喜一怔,“为了什么?” 载振突然警觉,收嘴不提。“没什么,你甭打听那么多。这胖子虽是别有用心,不过他毕竟送了你这么个尤物来……哈哈……” 翠喜笑笑,“贝子爷不嫌我是个戏子,翠喜已是三生有幸了。” “嫌弃?疼你还来不及呢!”载振在翠喜脸上掐了掐,“来来,歇啦!歇啦!” 翠喜“嘤咛”一声,半推半就地躺身下去。载振也等不及宽衣解带,只顾着对怀中的软玉温香上下其手。 才缱绻了片刻,屋外脚步声又起。好事被屡次三番地打断,载振不由得火起。“他娘的,你这死胖子有完没完?” 屋外静了半晌,一个声音才小心回道:“爷,是小的我……” 听得是下人,载振越发的恼怒,“混账的狗奴才,我不是说别来打搅吗?你给我等着,我这便出去赏你个大耳刮子!” 载振说完,趿拉上鞋子,骂骂咧咧地推门欲打。还没等巴掌扬起,载振先愣了。屋外除了那下人外,还立着庆亲王奕劻。“阿玛,您怎么来了?” 奕劻挥手让下人离开后,朝着载振身后的门缝里探了一眼。“老大,你房里头还有人吧?” 载振赶忙系好了衣扣,顺手把门掩紧。“没没,就我一个……” “别以为我不知道,”奕劻哼道,“那姓曾的前阵子打着段芝贵的旗号,从天津卫买了个妞儿,不就送到你这儿来了吗?你屋里的,就是她吧?” 载振搔了搔头,“嘿嘿,啥事都逃不过阿玛的耳朵。” “那是,”奕劻道,“在朝里朝外,你阿玛总装着糊涂,其实这心里头雪亮着呢。对了老大,前几天我在善耆那儿碰到那冯家小子了,略微试探了一下,感觉那‘轩辕诀’,似乎真在他手上……” “啊?”载振大喜,“真的在他那里?!” “你瞎喊什么?隔墙有耳!”奕劻警惕地朝屋里瞧睢,将载振拖在一边。 载振任由奕劻拉到僻静处,“没事阿玛,我早就探过翠喜的口风了,她绝不知情。” “那也得防备着,”奕劻道,“这事关乎重大,就连老二、老五都不知道。如今朝野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爷俩儿,不谨慎点儿成吗?” 载振点头道:“那该怎么做,我全听阿玛的。” 奕劻想了想,道:“咱爷俩儿现在不宜抛头露面,先作壁上观。那姓曾的要真能得手,咱就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事成不了,那就赶紧抽身撇清,绝不能惹上一身臊气……这样吧,眼下朝廷不正在厘革官制嘛,为掩人耳目,你去把段芝贵从天津调到黑龙江,保举他做个巡抚。” “阿玛高招啊,”载振笑道,“如此一来,既可将那姓曾的形迹瞒下,又能用甜头封住老段的嘴,嘿嘿,就算以后这事抖搂出来,我大不了摊上个‘贪恋美色’的风流名。” 奕劻道:“那女的你最好也藏得紧些,那些御史言官可不是吃素的。就算光参你个‘纳美卖官’,也足够你喝上一壶!” “是是,”载振忙道,“我多加小心就是。” 奕劻“嗯”了一声,又道:“老大啊,还有件事我得点点你。” 载振一愣,“阿玛,又怎么了?” 奕劻道:“听说商部在上海开了家信成钱庄?” “嗐,”载振笑道,“是有这么个事。阿玛,现在不兴叫钱庄了,按照时下的习惯,得叫‘银行’。” 奕劻未置可否,“还印了纸钞银票?上面还有你的画像?” “没错啊,”载振得意道,“怎么样阿玛,威风吧?” “威风个屁!”奕劻气道,“我瞧你是抽风!且不论那银票比不比得上真金白银,可你哪来的胆子,敢在那上面印自个的像?” 载振有些不服气:“我好歹是商部尚书,全国的农工商都归我管,印个画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事大了去了!”奕劻斥道,“你爬得再高,还能高过老佛爷和皇上?连他们都没做过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小子?老佛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一旦有人吹点儿什么邪风,她再当了真,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载振意识到事态严重,冷汗顿时就下来了。“哎呀,阿玛……那……那这下怎么办?” “印都印了,还能怎么办?”奕劻叹道,“回头我在朝里活动一下,看看把这事圆过去吧。老大,以后这种糊涂事少干,多向人家载沣学学!” “他?”载振不以为然,“他也不见得有多少能耐。” “你还是看不透啊,”奕劻长息一声,压低了嗓音,“老佛爷年纪大了,皇上没儿没女,又是个病痨子……再过几年,到底是何人去坐那龙庭,谁能说得准?” 载振眼中闪出一丝光亮,“不错。阿玛,咱打那‘轩辕诀’的主意,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奕劻道:“那什么‘轩辕诀’,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么邪乎还很难说,就算真落到咱们手中,无非是添上几分胜算罢了。眼下大阿哥溥儁已废了,我琢磨过,现如今载字辈的宗室里,那载沣还算号人物,再一个,就是你了。即便没有那经,咱竭尽所能,也能跟他争上一争。” “我看未必,”载振道,“载沣跟皇上那可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要论亲疏远近,别说是他了,连载涛我都比不过啊。真要想争位,咱指定得想点儿别的法子。” “要不说你见识还差得远呢,”奕劻冷笑道,“老佛爷是个明白人,岂会考虑不到身后事?她在的时候,皇上那边的嫡系是不敢闹腾,可若是不在了……整个叶赫那拉氏的日子,怕是要不那么安生喽。载涛他们都是皇上那支的,老佛爷必会有所提防,倒是载沣,非但不帮着皇上说情,反一个劲儿地向老佛爷示好效忠。” 载振不屑道:“他心肠倒硬,好歹也是亲兄弟……” 奕劻摆手道:“你当他真的不念手足之情?错了,这才是载沣的厉害之处。不能忍辱,焉能负重?所以阿玛感觉,只有他,才是你最大的对手!” 载振道,“听阿玛一说还真是……怎生想个法,扳去他这块绊脚石。” “不可操之过急,”奕劻道,“咱爷俩儿得慢慢来,我抓钱,你揽权,到时候能拉拢起一帮要员亲信就好办事了。老大你千万沉住气,唯有机会成熟,才能出手,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啊。阿玛老了,可禁不得半点儿风浪……实在不成,咱就稳稳妥妥地当王称臣,轻轻松松地收钱捞财……” 载振点了点头,道:“放心吧阿玛,我有数,保管不把咱自个儿搭进去就是。最不济,我还能从您手里世袭个‘庆亲王’呢!” “哼,”奕劻有些不豫,“你阿玛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先老实当你的固山贝子吧!我不跟你说了,你好自为之!” 载振赔笑道:“那我送阿玛回府……” “不用!”奕劻边走边感慨,“看来这年头,只有银子最靠得住啊……” 连下了几日秋雨,这一天,总算是放了晴。西苑的太液池中满满澄澄,水面足足涨了好几尺。 潮气秋寒,催人犯困。仪鸾殿东边的寝宫内,慈禧正在歇晌儿,可刚迷糊了一炷香的光景,便被自鸣钟“当当”的报时声吵醒。 慈禧心烦意乱,一把撩开帷帐,就冲外大喊道:“来啊!” 几名伺候的宫女听得传唤,匆匆来至榻前请安。“奴婢恭听老佛爷吩咐。” “去,”慈禧一指那自鸣钟,“把那劳什子给我扔了!” 一名宫女赶紧搬起钟来往外走,其余人等忙服侍慈禧下床。待捯饬停当,慈禧也不准宫女相随,胡乱披了件点翠大氅,便头昏脑涨地跨出门槛。 来到外面,见四下无人,慈禧想也没想,脱口道:“连英哪,陪我遛遛弯儿去……” 话未说完,庑廊下转过一个人来。那人到了跟前,一个头磕在地上。“老佛爷贵人多忘事,这阵子李总管抱恙,是奴才小德张在这里听差。” 慈禧苦笑一声:“老喽,打个盹儿起来就不记事喽……小德张,这几年你明里暗里的替我办事,嗯,身上倒有些连英的影子,好生干吧,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德张又叩首道:“能伺候老佛爷,已是奴才天大的荣幸,哪还敢奢图什么好处?” 慈禧点点头,“起来吧。” 小德张起身,递上水烟。慈禧接来吸了几口,脑中清爽了不少。 “这里烦闷得紧,走,到池子那边转转去。” “嗻!” 在小德张的搀扶下,慈禧慢慢朝太液池畔踱去。池中荷花凋尽,仅存些枯柄残叶随着水波浮荡。慈禧倚着栏杆看了一阵,心里老大不痛快。 小德张见状,也不知从哪里掏出包鱼食。“老佛爷,既然到这儿了,您不如给这池中的锦鲤赏些食料吧。” 慈禧捏了把食,信手抛撒在池中。“这池子里光秃秃的,也不知还有没有鱼……” 话音方落,水面上突然跃出一尾肥大的锦鲤,甩身一扭,便将饵料吞下。 “哎哟,”小德张抚掌道,“老佛爷一来,这儿登时就有了生气。您瞧,那不正是‘跃龙门’吗?” 慈禧大喜道:“快快,再拿些鱼食儿来!” 锦鲤越聚越多,慈禧投喂得也越来越勤。整包食料都掷下后,又有无计的锦鲤从四方游来。陡然间,池中鳞甲鲜艳,欢快活泼,就连一只栖在岩缝里的王八,也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凫来争食。 瞧着这些憨态可掬的水族,慈禧胸中的不快全成了乌有,她刚取帕子擦净了手,却发现远处的白阶甬道上,缓缓行走着一个小宫女。 慈禧乜斜着眼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个丫头,是不是涵元殿的?” 小德张眺望辨认后,道:“没错,那丫头叫叶禾,原来在植秀轩,后来李总管见她机灵,这才调她去瀛台专门‘照料’皇上。” 慈禧点了点头:“看来我没记错。去,把她给我叫到这里来!” 小德张领了懿旨,当即撩起袍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冲冲朝甬道奔去,等撵到了叶禾,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叶子啊,你倒是走慢些哪……让我一通好追……” 叶禾回过头来,怔道:“张公公?你怎么不喊一声啊?喊一声我不就停下了……” 小德张总算喘匀了气,朝后努了努嘴。“老佛爷在那边呢,谁敢大呼小叫?哎,小叶子,你手里提个食盒做什么?” 叶禾笑了笑,“皇上想吃羊肉,我便去讨了些来……” “该打!”小德张佯嗔道,“你在宫里年头也不短了,怎还这般不懂规矩?老佛爷属羊,要避开这忌讳。以后别‘羊肉’‘羊肉’地乱叫,得称‘福肉’!” “是,”叶禾舌头一吐,“幸亏有张公公提点,不然我这张嘴呀,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祸来呢!” “行了,”小德张摆手道:“老佛爷还等着问你话,快跟我来!” 听是慈禧召见,叶禾笑意一敛,忙整了整衣衫,朝池畔走去。 来到慈禧面前,叶禾赶紧把食盒搁置在地上。“奴婢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吉祥。” 慈禧瞥了一眼,问道:“那盒里装着什么?” 叶禾道:“回老佛爷的话,是……是碗福肉汤……” 慈禧眉头一蹙,“给皇帝的?” “是,”见慈禧有些不悦,叶禾不免忐忑,“太医说,皇上近来肝气郁结,得多食些温补的汤膳,来舒肝顺气……” “哼,舒肝顺气?”慈禧的面上似结了层霜,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是谁让皇帝的肝儿不舒了?气儿又怎地个不顺法?” 听慈禧话中带刺,叶禾吓得小脸煞白,嘴里嗫嚅几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慈禧正眼也不瞧她,又问道:“皇帝最近在做些什么?” 叶禾心中正慌,没听见慈禧问话,边上小德张赶紧捅了捅她,低声道:“老佛爷问皇上近来的情况。” 叶禾回过神儿来,“皇上身子轻快些时,就翻翻书、写写字……” “还有呢?拣紧要的说!” “再有……再有就是总坐在窗边,拿着一只手镯出神儿……” “手镯?什么样的手镯?” “是个翡翠镯子……上面镶嵌着一颗极大的珍珠……” 经叶禾一提,慈禧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那只镯子,正是她在六旬寿宴上,亲手赏赐给珍妃的,没想到珍妃死后,光绪却悄悄收了起来。 想到此节,慈禧目光一寒,“皇帝对那贱蹄子,还是念念不忘吗?” 叶禾自然知道慈禧口中的“贱蹄子”指的是谁,只是咬紧了嘴唇,不敢去接腔。 慈禧往前跨了一步,“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说话!” 叶禾哆嗦着问道:“老佛爷问的那……那人……是珍小主吗?” “混账!”慈禧怒道,“一个跳了井的狐媚子,你还敢叫她小主?”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叶禾顿时伏地跪下,泪水直在眼眶打转。 小德张赶紧扶住慈禧,劝道:“老佛爷保重凤体,为个死人动怒,不值当的……” “说得也是,”慈禧闭目长舒了一口气,又睁开眼对叶禾道,“以后皇帝那边有什么异动,随时过来禀报。” 叶禾抹了把眼泪,“是……奴婢记下了……” 见叶禾还傻愣愣地跪着,小德张忙使个眼色。“发什么呆啊?还不跟老佛爷叩头告退?” 叶禾慌里慌张地磕了个头,爬起来提着食盒便要走。 “慢着,”慈禧手指那食盒,“把那‘福肉汤’给我留下了!” 叶禾怔在原地,不知所措。“这……” 慈禧冷冷道:“皇帝心宽着呢,哪用喝什么汤来舒肝顺气?他那点儿症候,吃些青菜豆腐什么的也就是了。去,把那盒里的荤腥,给我一股脑儿地喂了鱼!” 叶禾哪敢违拗?只得掀开盒盖,将羊肉汤和另外几样菜肴,尽数倾倒在池中。 御厨手艺精湛,所烹佳肴入水后,引得池面上又是一阵欢腾。 见鱼儿争得欢,慈禧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行了,再另找些清淡的给皇帝送去吧。小德张,你也跟着她去,顺道吩咐寿膳房那帮厨子,以后皇帝的早晚诸膳,都不必备荤,一应的茶点果子,也统统撤了!” 听慈禧发下话来,二人也不敢不遵,双双领了旨,一同朝寿膳房走去。 等远离了慈禧视线,叶禾抹着眼泪埋怨道:“张公公,你早不叫我晚不叫我,偏偏当着老佛爷的面儿把我拦下,这下好了,皇上连肉都没得吃了……” 小德张道:“这事可怨不得我,谁让你大摇大摆地往老佛爷眼前过呢。” 叶禾顿足道:“我不管。张公公,你是寿膳房掌案的,你别让厨子给皇上只做那些清汤寡水!” 小德张苦笑道:“你小叶子不要命,我还要呢!” “那怎么办?”叶禾急道,“皇上的身子一天差似一天,再不进补……我怕……” “怕也没辙啊,”小德张叹道,“老佛爷正在气头上,等过几天我再劝劝,说不定还能让她收回成命……” 叶禾又道:“那这些天怎么办?张公公你是没瞧见,咱皇上都瘦成啥样了啊!” “我教你个乖,”小德张神秘地笑笑,“老佛爷只说给皇上断了荤腥,可人参是荤吗?灵芝是腥吗?冬虫夏草、铁皮石斛什么的,恐怕也都不是肉吧?” “我懂了!”叶禾破涕为笑,“公公是说……” “别介!”小德张赶紧摆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叶禾乐道:“好好,张公公没给支招,一切都是我这个笨丫头自个儿的主意。” “这还差不离儿,”小德张朝四周望了一遭,悄声道,“小叶子,在这宫里头,我就瞧你是个实在人……有件事,我得托你办……” 叶禾愣道:“什么事呀?要紧事可别找我,我一个小小宫女,除了会伺候主子,还能做什么呀?” “就跑趟腿的事儿,”小德张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你趁着没人,把这些钱悄悄交给我师父。” 叶禾越发的不解,“你师父?” “嗯,”小德张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师父,原来的崔二总管。” 叶禾目光一紧,“张公公,你是说崔玉贵……崔回事的?他不是被老佛爷撵出宫了吗?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我也是刚打听到的,”小德张道,“城西蓝靛厂有个立马关帝庙,师父他就在那庙里安身。眼下师父落魄了,手头上肯定吃紧,我能帮衬一点儿,就算是一点儿吧。” 叶禾笑道:“瞧不出张公公还挺重情重义的。” “哪里话来,”小德张道,“我能有今天,全是师父一手带起来的,他如今遭了难,我能光瞪着眼干瞧着?” 叶禾道:“既然张公公有这份心,干吗不自个儿去?这么些银子,就不怕我偷着昧下点儿呀?” “你我还信不过吗?”小德张道,“老佛爷对我师父本就猜忌,我现今又得时刻在仪鸾殿听差,哪里分得出身去?” “哼,”叶禾道,“我看哪,分不出身是假,怕老佛爷抓着你与崔回事还有联络才是真!” 小德张也没否认,“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小叶子,你就给个痛快话,这忙你帮是不帮吧?” 叶禾接过银票,道:“张公公的吩咐,我还敢不听吗?可有一点儿,要是我私自出宫被人逮了,你可得帮我求情。” 小德张喜道:“放心吧,到时候晚上走角门去,我提前跟把守的侍卫打声招呼,保准没人拦你。” “但愿别出什么岔子,”叶禾将银票贴身藏好,又道,“张公公,现在老佛爷对你很是看重,有空你倒是多吹吹风呀,让老佛爷别老难为皇上了……” “唉,我尽力而为吧,”小德张叹口气,抬头看了看天,“才放了会儿晴,又阴上来了,这两天,雨怕是要停不了喽……” 小德张一语成谶,接连二日,这淫雨果就下了个昏天黑地。打薄暮起,空中便雷鸣不息,滴水檐上倾流如注,仿佛垂下无数道厚厚的雨帘。偌大个宫禁中,好似绝了生气,宫娥太监们伺候着各自的主子早早歇了,就连值哨的侍卫也被淋得无精打采,缩在宫墙下哆哆嗦嗦。 西苑后铁门前,两个侍卫一面低声抱怨,一面时不时地往雨中望上几眼,似乎在等什么人来。 没多会儿,雨幕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待离得近了,才发现原来那是宫女叶禾。 叶禾头顶细编箬笠,身罩刺棕蓑衣,单手挎一只小竹篮,上面还盖了块油毛毡。 来到门前,叶禾也没作声,只是冲着两名侍卫点了点头。侍卫会意,赶紧将门推开一道空隙,叶禾身子仅是一偏,便已然到了门外。 按着小德张所给的地址,叶禾沐甚雨、栉疾风,七拐八绕地也不知找了多久,总算是寻到了那座立马关帝庙前。 这庙虽小,可也分得二进二殿,庙后有香火地数亩,以供那些年迈离宫的太监们栖身度日。此时,庙门未闭,叶禾推门入院后,径直朝正殿走去。 既唤作关帝庙,供奉的神衹自然也便是伽蓝武圣。正殿中立一尊彩塑关公像,面如重枣,眼似丹凤,外罩袒肩右衽英雄氅,内套连胸鎏金筩袖铠,一手抚理美长髯,一手倒提冷艳锯,端的是威风凛凛。 英武的神像下,盘腿坐着个魁伟汉子。那汉子年纪四十开外,太阳穴高鼓,脸膛红扑扑的,双手也没闲着,一手持个酒壶,一手攥只肥鸡,呷一口酒,便啃上一口鸡,悠哉怡然,气定神闲,对殿外的风雨交加和叶禾的不速而至,似是丝毫不觉。 那汉子衣着虽旧,气度却是不凡,故而叶禾未敢小觑,走上前恭谨地福道:“这位大叔请了。” “好说,”那汉子抬眼看了看叶禾,又低头自顾自地吃喝,“小丫头,你来这里寻人还是躲雨?” “我找人,”叶禾环顾一圈,问道,“大叔,这儿是不是住着些从宫里出来的公公?” “不假,”那汉子点点头,心不在焉道,“可这里辞宫的老公多了去了,你个个都要找吗?” “不,”叶禾摆手道,“我光打听一个人。” “谁?” “崔玉贵崔二总管!” “找崔玉贵?”那汉子面上一僵,反复打量起叶禾来。“你是他什么人?” 叶禾道:“我受人之托,来给他送些东西……大叔,崔二总管住在哪厢?劳你给我指个方位吧。” 那汉子摇了摇头,叹道:“这世上……再无崔二总管这号人物喽……” “怎么?”叶禾浑身一战,手里竹篮差点儿掉在地上。“难道说……他死了吗?” “死人还能坐在这儿喝酒吃鸡?”那汉子抹了抹嘴,苦笑道,“丫头,你找的崔玉贵,嘿嘿,就是我了!” 叶禾这一惊又是不小,她入宫时,崔早已离宫,故不识得崔玉贵相貌。此前,叶禾听过不少关于这“崔二总管”的传闻,暗自揣测过几副面孔,可如今真见到了本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崔二总管”,居然是眼前汉子这般寻常模样。“你就是崔……崔二总管?那你怎么还说世上没了……没了你这号人物了?” 崔玉贵道:“没的只是‘二总管’,那该死不死的崔玉贵,还在这里没心没肺地活着呢,嘿,说是活着,其实跟孤魂野鬼也差不多……唉,不提了……丫头,谁打发你来的?那人也真是好笑,偏偏找个不认得我的小丫头来寻我!” 叶禾悄声道:“是寿膳房掌案张公公。” “张公公?”崔玉贵浓眉一皱,“哪个张公公?” 叶禾赶紧道:“张兰德张公公,他说以前在升平署时,崔二总管还教过他武戏。” 崔玉贵恍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德张!那小子现如今混上掌案的了?嘿,三品顶戴呐,了不起,了不起啊!” 叶禾笑道:“有崔二总管这样的好师父,还愁教不出了不起的徒弟吗?这就叫青出于蓝呀!” 崔玉贵摆了摆手,“今非昔比了,还有,那‘二总管’三字休也再提,我一个落魄潦倒的老公,听着扎耳。小丫头,你叫我老崔就成。” “那可不敢,”叶禾吐了下舌头,道,“我还是叫你崔大叔吧,那你也别丫头长、丫头短的了,我是涵元殿的叶禾,宫里头都叫我小叶子。” “也行,”崔玉贵瞥一眼叶禾所挎竹篮,“小叶子,小德张让你给我送的什么稀罕物来?” “篮里是些酒菜,”叶禾说着,揭开油毛毡,将篮中物什一件件往外取。“这是‘樱桃猪脊肉’,这是‘桂圆白凤煲’,这是‘蘑葺松露汤’,这是‘茴香水晶饺’……这几样菜,都是张公公亲手做的。还有这瓶酒,说是洋人进贡的,张公公着我带来,让你尝尝……” 对那几样佳肴,崔玉贵正眼儿也没瞧,只是接过那洋酒,一把拔开了瓶塞。“肚里刚塞了半只鸡,吃是吃不下了……嗯!这酒不错,闻着都烈!” 几口烈酒下去,崔玉贵面皮愈发的红了,见他微有醺意,叶禾忙劝道:“崔大叔,来时张公公嘱咐了,说这洋酒后劲足,你悠着点儿喝……” “没事!”崔玉贵大手一摆,“头一口我就尝出来了,这酒是俄国鬼子酿的伏特加吧?嘿,原来在宫里头时我喝过一回,好家伙,当时也不知深浅,一口灌猛了,当场就躺桌子底下去了。如今我反正也不当差,就算喝醉了,也不过是呼呼睡上一宿,碍不了什么事喽……” 叶禾把酒瓶一夺,朝四下一望。“谁说没事呀?崔大叔,听说这庙里住的公公不少,怎么除你之外,其他一个也没瞧见呢?” 崔玉贵道:“待在这里的老公不是上了年岁便是宿病缠身,哪里耐得住湿寒?遇到这种鬼天气,都早早地回了后边屋里,钻进被窝中不肯出来了。” “那正好,”叶禾从怀中摸出几张银票,递到崔玉贵手中。“趁着没人,我把这个给你。” 崔玉贵接来一看,不由得怔了。“这是……” 叶禾道:“这是张公公孝敬你的酒钱。” “嘿,”崔玉贵道,“难为他还有这份心,这厚厚一撂真要拿去换酒,怕是喝到下辈子都喝不完哪!” 叶禾催促道:“崔大叔,你赶紧收起来吧,这么多钱太惹眼了。” “成,咱好歹也沾沾徒弟的光!”崔玉贵随手抽了一张掖在袖口,其余的往怀中尽数一塞。“我留下一百两自己花用,剩下的全拿去买地!” “买地?”叶禾不解道,“买什么地呀?” 崔玉贵道:“这关帝庙后边,还荒着几百亩好地,我打算全垦出来当作香火田,再摊派给附近的佃户耕种。这样一来,庙里的老公就不用躬亲事农,单靠收收租子便可度日了。回头我把这事跟大伙一提,大伙指定会念他小德张的好,也算是为他以后,铺一条后路吧。” 叶禾道:“张公公还要后路呀?他现在可是老佛爷面前的大红人呢!” 崔玉贵喟叹道:“这人哪,爬得越高,他就越显眼。越显眼了,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在宫里面,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你,无数张嘴巴等着编排你。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啊!你瞧瞧我就知道了,现在不就落了个混吃等死的下场?” 叶禾宽慰道:“崔大叔,你千万别灰心,张公公曾经说过,他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向老佛爷进言,再把你请回宫里头去……” “嘿,”崔玉贵冷笑一声,道,“他说这话,也就是一听一过的事儿,咱谁也甭当真!” 叶禾眨了眨眼睛,迷惑道:“为什么啊?他真的这么说过。” 崔玉贵道:“宫里头不论是谁在盼我回去,那个人都不会是他小德张。我若是回去了,嘿嘿,那会妨着他的大好前程哪。小叶子,这次小德张送来银子,你当是为了什么?他是想让我收了这笔钱,安安稳稳地待在这立马关帝庙中啊!” “不能吧?”叶禾将信将疑,“我瞧张公公没这层意思呀……” 崔玉贵朝地下一指,哼道:“你看看他让你带的那几盘菜就知道了!” 叶禾依次看去,“樱桃猪脊肉、桂圆白凤煲、蘑菇松露汤、茴香水晶饺……崔大叔,这些菜究竟有什么名堂啊?我可瞧不出……” 崔玉贵道:“把这四样菜名,单择出头一个字,连起来不就是‘樱’、‘桂’、‘蘑’、‘茴’?嘿,‘樱桂蘑茴’,好一个‘应归莫回’哪!” 叶禾自念了几遍,猛然醒觉。“我的天呀,原来张公公的心术这么重哪,崔大叔,也亏你能瞧得出来……” “嗐,”崔玉贵道,“我在宫里这么些年,钩心斗角的事还经的少吗?这点儿小伎俩,拿眼一扫就能看个十之八九。有道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他小德张没有落井下石,我崔玉贵就感激不尽喽!” 叶禾轻叹一声,道:“崔大叔这般本事,都能被撵出宫来,像我这样的蠢丫头,一旦有个不慎,岂不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唉,”崔玉贵站起身来,拍了拍叶禾的肩膀。“孩子,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叔’,那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你那涵元殿的差事,太难当了。我年轻那会儿,也替老佛爷‘伺候’过皇上,嘿嘿,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哪……有机会就离宫吧,你还小,找个好人家嫁了比什么都强,那宫里头,可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啊!” 叶禾泪珠莹然,“不瞒崔大叔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成天担惊受怕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唉,不说了,崔大叔你多保重,我得回宫去了。” 崔玉贵朝外看一眼,“外头雨还没停,你要不等等再走?” “不了,”叶禾擦了擦眼角,“这次我是偷着出宫的,若回去晚了被人捅到老佛爷那里,我可就没了活路了。崔大叔,小叶子人微言轻,帮不上你什么忙,唯有祝你多福多寿了。” “好孩子,”崔玉贵动情道,“你有这份心,崔大叔就足领你的情了。走吧,路上小心些!” “嗯。”叶禾将箬笠戴好,冒雨出了庙门。 送走了叶禾,崔玉贵又在殿堂上待了大半个更次,外头风雨声大作,他心内唏嘘,也如翻江倒海,久不能平。 陡然间,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隆隆的雷鸣紧随而至。还没等雷声停歇,殿外庙门却“砰”的一声大开。 崔玉贵一怔,还以为是叶禾离而复返,“小叶子,是你吗?是不是有家什儿落在这里了?” 一连喊了几声,外头都没人回答。 “我真是糊涂,小叶子都走了半个多时辰,这会儿怕是能望见宫门了……难道庙门是被风刮开的?”崔玉贵自语着,打算出殿关门。可一脚才跨到殿外,那门口竟蓦地腾起一团火光。 正殿离着庙门,少说也得十丈远,可那火光太炽,居然令崔玉贵顿觉有些刺眼。崔玉贵在目下揉捏几把,复又打量,只见庙门外悬着一支粗如短杵的白烛,那团炽烈的火光,正是那白烛上燃起的烛火。 “谁?是谁在那儿?”崔玉贵又问了几次,可回应他的,却只有哗哗的雨声。 “却也作怪!”崔玉贵暗骂一声,抬腿走下殿阶。可当冰冷的雨水淋在头脸上时,崔玉贵兀自打了个激灵,一双腿,再也无法迈出半步。 似这般大的雨水,连篝火都能浇灭,那白烛纵使粗大些,也断无不熄之理。况且那白烛一无人把持,二没绳索牵挂,只是幽幽地飘悬在门口,若非活见鬼,又当作何讲说? 崔玉贵只觉后背阵阵发寒,二目死死地望着那支诡异的白烛,惊愣在原地。 那白烛又燃了一会儿,忽然飘向旁侧。紧接着庙门外光雾朦胧,多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腰段纤细,显然是个女子,身上穿件旗装,却未梳头,长长的黑发披在额前,将头脸全然盖住。 又一道闪电划过,院内物什在刹那皆被映得雪亮。借着一闪即逝的电光,崔玉贵又朝那女子细瞧了一眼。 那女子旗服上纹鸾绣凤,分明是宫中妃嫔的装束,只是她身上、长发上糊挂着一团团的绿藻烂泥,依旧瞧不见本来的面容。 “这副骇人模样,莫不是个女鬼?”崔玉贵心中急打个突,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喂!你究竟是何人?来这庙里想做什么?” 那女子不答,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门外,月蔽雨急,一时也无法瞧出她有无影子。 早年间,崔玉贵在南府戏班学过戏,习得了一身好武艺,当上二总管后,功夫也不曾撂下。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加上他又是个爽利性子,故而屡问未果后,崔玉贵最初的惊惧,也渐渐地化成了愠怒。 又候了片刻,崔玉贵终于按捺不住,几步跃回殿里,从关帝像手中抽下那把青龙偃月刀来。 那关帝像虽是木骨泥胎,可所持兵器却是货真价实的长刀。擎刀在手,崔玉贵顿时有了底气,他戟指怒目,向那女子喝道:“兀那婆娘,管你是妖是鬼,我都不须怵你!嘿,你是想找个替死鬼超脱吧?趁早断了那点儿念想!姓崔的虽是个净身绝后的阉人,可同样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半辈子下来,不偷不抢,不欺不骗,生平所负的,唯有我崔家的列祖列宗,旁人的冤枉账,休算在我姓崔的头上……” 话未说完,那女子冷笑一声,手腕轻轻一扬,几道银光便穿破雨幕,直直地射进殿来。 崔玉贵大惊,赶紧横刀一挡。刀身上噼里啪啦响了一通,竟落下几颗圆圆的珍珠。 “哐啷”一声,长刀坠地。崔玉贵哆嗦着捡起一颗珍珠,朝那女子颤声问道:“难道……难道你是珍妃娘娘?!” 第二章 陈仇宿怨 黑雨滂沱中,那女子依然不言不语。崔玉贵又瞧了瞧散落在地上的其他珍珠,发觉珠身上竟无一例外地钻了小孔,不少孔道里还挂着扯断的锦线,似乎原本是钉缝在什么衣物上的。 崔玉贵心念一动,赶紧再去看那女子旗服。那旗服的襟领、滚边等处星星点点,隐约可见晶莹的珠光,不是镶着珍珠又是什么? 想当年珍妃宠冠三宫时,光绪帝曾私命内藏、缎疋库织造了一件珠袍。珠袍制成后,珍妃穿着同光绪一起游园。不承想,偏偏就撞见了慈禧。慈禧一见,登时大怒,数骂珍妃越礼穷奢,并让随身的崔玉贵当场把珠袍扒了下来,尽管有光绪帝下跪哀求,慈禧最终还是将珍妃带回后宫褫衣廷杖。 为那件珠袍,珍妃大受折辱,崔玉贵亲历目睹,自然是记忆犹新。并且,似这般遍嵌珍珠的宫袍,普天之下再难找出第二件。两相印证,稍加忖量,崔玉贵便一下子认了出来。 “错不了!那件珠袍我认得……你……你就是珍妃娘娘!” 那女子“嘿嘿”两声,算是默认。 崔玉贵突然左右开弓,在自个儿脸颊上狠甩了好几个巴掌。“奴才方才口出狂言,冒犯了娘娘香魂,着实该打!” 光听那声声脆响,便知崔玉贵下手极重,没出一会儿,他嘴角就淌下一丝血线。打完了自己,崔玉贵冲殿外单膝跪倒。“娘娘,不管怎么说,你那条命都是断送在我手……奴才对你不起啊……唉,奴才这条贱命,若换别人来讨,那是决计不依。可是娘娘来要,奴才却没话可说!娘娘,你这便动手吧!能死在娘娘手上,奴才无怨无憾!” 说罢,崔玉贵缓缓闭上二目,只待珍妃的鬼魂过来复仇索命。 可等了半天,殿上仍然无甚异样。崔玉贵心下好奇,睁眼一瞧,庙门口却黑漆漆的,鬼影、烛光皆不知到了何处。 一时间,崔玉贵恍然如梦,可面颊上火辣辣的痛楚却不是假的。崔玉贵怔了半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到庙门外,见门槛上果真落着些井苔青藻,心下悔恨无及。“娘娘,你枉死之后,尸首还在颐和轩那口井里泡了近一年……唉!真是受屈了啊!娘娘你出来吧,拿了奴才这条贱命去,多少也能消消你心里头的那口怨气啊!” 情至深处,崔玉贵悲疚交加,忏愧得浊泪横流。正当这时,不远处亮光一闪,那支消失的白烛又重新燃了起来。 崔玉贵一心求死,复见那烛光,胸中反而说不出的畅快。他赶紧将脸上的雨泪一抹,冲那光亮所在直奔而去。 等到了那里,那烛光却早已飘至十丈之外,崔玉贵瞧了瞧远方那如豆般的烛点,又蹲下身来朝泥地上端详。 只见周遭泥地上坑坑洼洼,积汇了不少水渍,枯叶衰草散落倒伏,被大雨冲得唰唰有声。可奇的是,如此泥泞的路面上,除去崔玉贵自己的脚印,居然别无他迹。 若非鬼魂,岂能踏泥无痕?想到这里,崔玉贵更为确凿,坚信是珍妃回来索命,于是大叫声“娘娘”,又向烛光萤亮处追赶。 崔玉贵往昔能得到慈禧的赏识,一则是因忠厚憨直,然更重要的,是由于他武功过人,一套八卦游龙掌施展出来,就连不少内廷侍卫都要自愧不如。由他贴随护卫,于凶险之时可保宫禁周全,是以他未至而立之年,便已大受慈禧青睐。 大凡习武之人,脚力自不会差,像崔这般高手,更是奔行如风。可眼下,无论崔玉贵如何提气追逐,那烛光始终是在数丈开外,崔越快它飘得越疾,崔放慢它亦渐缓。 间或空中电光频闪,那烛旁的鬼影也便时隐时现。远远望去,只见衣介的下摆鼓荡,瞧不见幽魂双足,可裳底去地尚一尺有余,显然是在凌空飞腾。 开始时,崔玉贵生怕跟丢了,只是发足狂奔。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追出一段后,渐渐地有些长力不济。然见珍妃鬼魂随他的步伐忽快忽慢,心中一转,豁然明了。这情形,不正似要将自己引往别处吗? 虑及此节,崔玉贵也不暇多想,冲前方张口便道:“娘娘请再慢些……奴才虽练过几天把式,可终归是肉体凡胎,只怕跟你不上哪……” 话音远远飘去,珍妃的鬼魂果真就舒徐前行起来。甫一放缓,原本明灭的烛火便燃得更炽,仍距崔玉贵不远不近。 烛影摇曳,珠衣蹁跹。崔玉贵稍作歇息,又在那烛光的指引下紧跟慢随。 风潇雨晦,天地间一片混沌,眼瞅着那烛光垂垂偏离了大道,崔玉贵却不知为何,心下愈加觉得安宁。 前途所经之地,无一不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崔玉贵浑浑噩噩地埋头随行,丝毫不念自己要身向何处。 不知行了多久,崔玉贵忽觉足底磕绊,低头定神一看,才发现脚下芦根密布、水蕨杂生,已然来在一洼大苇塘边。 岸上芦花将谢未谢,挂在枯杆上絮絮瑟瑟,有如无数道破败的招魂幡。苇荡之后,成片的坟包密密麻麻,一块块墓碑遍树其间,黑压压的无半分活气。 昏风摧刮、冷雨肆虐,激荡在阴森的坟场中,好似有亡灵在凄楚地呜咽。饶是崔玉贵决意赴死,此刻也不由得胸中惴惴,一颗心突突悸栗,险些要从腔内跳将出来。 那白烛未熄,照旧在坟包中慢慢飘行,崔玉贵深吸一口气,唯有硬着头皮在其后跟随。 茔地间高低不平,又加上水积地滑,崔玉贵刚踽踽行了几步,脚底便打了个踉跄。他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身旁一块墓碑,这才不至于跌倒。 可就这么一扶,碑上所镌字迹也尽入眼帘。崔玉贵“咦”了一声,又去查看附近碑铭,竟发觉周遭墓碑无论大小、新旧,皆是刻着已故太监的宫号。 崔玉贵仅是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这葬满了宫内太监的坟场,除去恩济庄内监茔,怕是再无别处。 对这恩济庄的内监茔,崔玉贵之前从未亲至,可宫中故老相传,因而崔玉贵也听说过此处所在。这片御敕的坟场,初建于雍正年间,在乾隆、嘉庆两朝,非宦中达显者不能轻易入葬。然自道光始,外事频变,国力艰屯,此地便渐失于祭扫修缮。到光绪时,撇开偶尔有个把无势的童监、陈人葬入,实与荒弃无异。 “是了,桥归桥,路归路……嘿,我一个老公,原也该死在这太监坟中……”崔玉贵心中五味杂陈,在碑身上摸挲几下,又朝那烛光叫道,“能死在这里,也算是有了阴宅圹穴。娘娘,你费心了,奴才实在是感愧无地啊!” 崔玉贵刚说完,那白烛便疾打了几个旋儿,消失在不远处。光亮一匿,四遭皆黑,崔玉贵大略估约下方位,朝烛光隐没处蹒跚走去。 又绕过几座坟头,一小块洼地露了出来。洼地中央,堆着个孤零零的小冢,冢边无树无表,只插着一段斫去树皮的圆木。 见这小冢造得与其他墓茔格格不入,崔玉贵也顾不上搜寻烛光,鬼使神差地闯至冢前。 那圆木上一面削平,用刀刻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崔玉贵只瞧了一眼,当即双膝跪倒,伏冢大恸。 原来木上刻有“他塔喇氏埋香之所”八个大字,而那“他塔喇氏”,正是珍妃的娘家旗姓。并且,前番那烛火熄于此,那鬼影亦泯于此,这冢中所葬若非珍妃,又岂会是旁人? 只是这冢又矮又小,较之寻常坟墓尚且不如,相形之下,附近的太监茔穴都比它气派得多。知道内情的,晓得里面葬着位皇妃;不知道的,必会以为是个村野匹夫倒毙,被草草地浅埋于此。 崔玉贵捶胸顿足,只哭得呼天抢地。“娘娘啊……你是万金之躯,怎还被葬在了这等腌臜之地?你没能得个善终……身后事还遭如此糊弄……这般罪过,奴才我百死莫赎啊!对了娘娘,奴才刚得了一大笔银子,奴才什么也不管了,先拿这钱给你另选块风水宝地,重新将你风光大殡!这种破地方,哪里配作娘娘的陵寝?多待上一刻,都是对娘娘的亵渎!对!奴才先拆了那劳什子木头再说!” 说完,崔玉贵爬起来,发疯似的去撼冢前那段圆木。才晃了两下,手上便觉一麻,一颗珍珠击在了腕间,骨碌骨碌滚落在脚边。 夜黑雨急,崔玉贵也没看清那珍珠是从何处击来,他略微怔了怔,向冢叫道:“娘娘明鉴!奴才此举,全是为娘娘着想啊……” 言讫,崔玉贵又要去拔那圆木,双臂还没搂实,臂弯上复挨了两颗珍珠。说来也怪,那珍珠原不算什么沉重之物,可这双击之力,竟不亚于钢丸铅弹。 崔玉贵胳膊上吃疼,只得松了手。“娘娘,你为什么总拦着奴才?这圆木实在是寒酸得紧……它……” 说到这儿,崔玉贵眉头一跳,后半截话生生憋在了肚里。此刻他始发现,方才经自己一番摇撼,那木土相接处已有些松动,圆木下方有半个小字露了出来,余下的尚埋在地里。 见圆木上还刻着字,崔玉贵俯身就挖,此时珍珠不再打来,故而崔玉贵也没受什么阻碍,便将木旁松土挖下了几寸深浅。 待用地下积水洗去木上残泥,崔玉贵不由得二目睖睁。“英泰恭立?英泰……英泰……为娘娘修冢之人,竟会是他?” 乍见“英泰”二字,崔玉贵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来——总管大太监李连英。 李连英弟兄五个,按宗谱泰字辈定名,从长至末,依次为国、英、宝、升、世。老二英泰八岁净身,九岁上易名“进喜”入宫,先于奏事处和景仁宫等地当差,后调入长春宫,由慈禧赐名“连英”。 对于李连英的本名,宫内旁人自是不知,可偏偏就瞒不过崔玉贵。原来,崔、李二宦皆是河间人,所属的两个村子仅隔了一条子牙河。并且李的叔伯姑母,嫁给了崔的堂兄弟,真要论道起来,李得管崔叫表叔。当年李家那点儿事儿,崔玉贵差不多都知道,漫说是本来名姓,就连李幼时那个“机灵”的乳名,崔都是门清儿。只不过李得宠后,将“机灵”二字一颠倒,再取个谐音唤作“灵杰”,当成自己的表字台甫。 有了这层因果,所以崔玉贵一瞧木上留字,便晓得是李连英所为。只是崔有些不明白,李办事向来是八面玲珑,他将珍妃草率地葬在太监茔中还则罢了,可为何对其身份不彰不表,只立了一截仅刻姓氏的陈枝旧木? 还有那木下留记,也颇为蹊跷。按说碑铭的署款都应放在明面上,可李连英却有意埋入地下,若不是崔玉贵晃动了圆木,谁会知道那木上还另刻有字? “他如此遮掩,莫非是怕得罪什么人?”崔玉贵略加琢磨,终于明白了李连英的良苦用心。 珍妃是因获咎慈禧而死,要是将其张扬大葬,势必会引得慈禧不快,因此李连英不敢显山露水,唯有把遗骸草殓粗埋。有此陋冢做墓,总强过暴尸露骨。 李连英心里有数:光绪帝毕竟年轻,一旦日后得势,必会将后党一派尽数清算。他之所以甘冒风险于圆木上留名存迹,是图万一真到了那地步,光绪念及他为珍妃殓骨的面上,也不至于为难自己。只不过李连英生性圆滑,为保万全,这才落了个鲜为人知的本名。 想通了此节,崔玉贵对李连英刮目相看。“怪不得他能一直压着我,嘿,老崔我那点儿能耐,确实是远不如他啊!” 崔玉贵说完,把之前挖出的泥土,又回填在木下坑中。待将“英泰恭立”四字遮住后,崔玉贵才站起身来,在衣襟上抹净了手。 弄完了这些,崔玉贵一抬头,见冢后不远处多了个白影。不必说,那正是珍妃再度显灵。 雨雾重阻,珍妃鬼魂瞧上去一如昏惚,只是她手中寒光四射,分明是握着一把夺命的利刃。 崔玉贵苦笑一声,道:“是了,娘娘特意至此,是为了拿奴才的脑袋在坟前血祭吧?嘿,方才奴才那一番闹腾,反倒是多管闲事了。娘娘放心吧,奴才既然跟到了这里,也就没打算要活着离开,不过这些年来,那一桩桩的旧事,一直压在奴才心上,临死之前,就让奴才说个痛快吧!” 珍妃的鬼魂提刀不动,崔玉贵等了一阵,又道:“娘娘不作声,奴才就当是娘娘应了……娘娘啊,奴才生性好胜、爱逞能露脸,这些宫里头的老人都知道。可奴才是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你出事后,宫里头都传,当年把你推到井里,是奴才向老太后支的招。嘿,我崔玉贵多大本事,能使唤动老太后?没错,奴才是国丈桂公爷的义子,皇后也算奴才的干姊妹,皇后又是老太后的嫡亲侄女……唉,正因为这样,大伙才疑心是奴才捣的鬼。可娘娘你想,那会儿奴才单凭走老太后的路子,便能大红大紫,犯不着再去招惹你和皇上,弄个两头不讨好哪。原来,宫里风言风语,说奴才是靠钻了桂公爷裤裆,才爬到二总管那个位子上……是,桂公爷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打心眼里感激他,可那是在宫外啊!在宫里头,奴才位子再高,也不过是皇后、老太后的一个使唤下人,牵涉娘娘与皇上的事,奴才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去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崔玉贵胸口起伏,神情激动。“嘿,主子犯事,奴才顶缸,从古至今,这种事还少了?娘娘,奴才以前闲来无事,曾在书馆里听那《说岳传》的故事。提起岳爷爷的精忠来,听客们无不高声叫好;可说到那秦桧时,人人却跳着脚破口痛骂,恨他阴险求和,跟金人设计谋害了岳爷爷这位大忠臣。那会儿奴才一根筋,也扎在人堆里跟着大骂秦桧……可直到摊上娘娘你这桩事后,才知那秦桧老兄,未尝不是跟奴才一样,实为代人受过哪……岳爷爷抗金,是为了收复失地,一雪靖康之耻。雪耻之后,自然要迎回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那会儿徽宗是不在了,可那钦宗却还活着。若真被岳爷爷捣破黄龙,接回了钦宗,那已稳坐龙庭高宗赵构将置于何地?说到这儿,娘娘应该明白了吧?最最不想让岳爷爷破金的,正是那赵构老儿啊。那秦桧无非是他的一个棋子、一只替罪羊!百代之后,唯见秦桧的铸像跪地受唾,却不闻真正的祸首赵构遭过半分指责。嘿,那君臣二人的迥然际遇,不正似老太后和奴才吗?娘娘落井后,不单是皇上恨我入骨,就连朝野内外都骂奴才欺主忤上……奴才死不足惜,但唯恐步了那秦桧后尘,落下个千古骂名啊……” 崔玉贵悲愤难抑,几度哽噎,面上糊然一片,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良久,崔玉贵心绪稍稍平复,他擦了擦脸,又接着望魂絮絮:“娘娘,你出事那天的情景,就好像还在奴才眼目前儿……娘娘你也知道,那阵子宫外正闹二毛子,老太后就把护卫内宫的差事,都交在了奴才身上。奴才领旨后,日夜不敢闲着,万一有个纰漏,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那会儿奴才安排东、指挥西,忙活得脚打后脑勺,接连几日,都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除去巡守宫禁,奴才还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边军机房的折子要奏上去,里头的话要递出来,奴才给老太后又当耳朵又当嘴,里里外外得跑不知多少遍……那一天,奴才记得很牢,是庚子年的七月二十日,奴才刚请走了膳牌子,却被老太后叫住。老太后要奴才传旨,她要在未正时刻召见娘娘你,让你在颐和轩候驾。当时奴才就犯嘀咕了,按宫里规矩,去召妃子例来是俩儿人的差事,单独一人,谁敢私下去领?水再大,也不能漫过船去啊。奴才一琢磨,既然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在那边掌事的王德环也少不得担此干系。于是,奴才就约上了王德环,跟她说奉了懿旨,要去请娘娘你。王德环听说是老太后吩咐,当下也没多问,跟着奴才便去了东北三所。” “东北三所,便是所谓的‘冷宫’了。那地方,奴才是头一回去,就见正门口一直关着,上面还贴了内务府的十字封条。人要进出,得走西侧的腰子门。奴才跟王德环进去禀明了来意,那里边的老太监才把我们领在娘娘你的房前。奴才还记得,娘娘那会儿住在北房最西头的屋子,屋门从外头反锁着,几扇窗户也用木板钉死,就留了一扇活的。唉,奴才不问也知道,那扇窗户,是为了给娘娘递饭送水的,被关在那里头,与坐监何异啊?娘娘是个讲究人,不愿蓬头垢面地见我们这些下人,所以奴才和王德环也不催,就等娘娘梳理停当再行宣旨。娘娘出来后,一张清水脸,始终不发一言。头顶的二把头摘了络子,淡青色的绸子袍,脚下没穿花盆底,只着了双墨绿缎鞋。接旨谢恩之后,娘娘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便朝颐和轩走,奴才和王德环一瞧,赶紧一前一后地跟在甬道两边伺候……” “等到了颐和轩,老太后早坐在那里了。当时奴才还纳闷儿,那里空落落的,除了老太后,怎么连一个随侍的宫女都没有?奴才复旨后,娘娘便进前叩头,道完了吉祥,娘娘又缄口听训。半晌,老太后才将下巴一扬,张嘴道:‘洋人快要破城了,外头乱糟糟的,眼下这局势,谁也保不齐会怎样。宫里头万一有人受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面,对不住列祖列宗!我这话的意思,你能明白吗?’奴才听老太后话头不对,在一旁都吓得打了个激灵,没承想娘娘你把头一抬,开口便道:‘我明白,可我不曾给祖宗丢人!’老太后一愣,又道:‘你年轻,容易招惹是非,我们说不定要去避一避,带着你却有诸多不便。’娘娘也道:‘老佛爷大可去避,留下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娘娘啊,就是你这句话戳了老太后心窝子了。老太后一听,当场就翻了脸,命奴才和王德环把你扔入贞顺门那口井下。王德环一见这阵势,吓得都傻了,奴才那会儿也害怕,可还没到糊涂的份儿上,以为老太后正在火头上,忙跪下求情,还推衍说娘娘的玉体,我们做奴才的不能碰。谁知老太后指着奴才的鼻子便骂:‘为整治她,我故意打发走了闲人,还不动手却等什么?’奴才那时方知,原来老太后并非一时之气,她早已打算好,铁了心要置娘娘于死地!对老太后的性子,奴才心知肚明,她定下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眼见再耗下去,娘娘也难逃一死,说不定还会徒遭羞辱,于是奴才便把心一横,反抱起娘娘,将你投下井中了……娘娘,奴才之所以要把你大头朝下扔,是知道那井水并不深,让你一头撞死在井底的石头上反来得痛快,总好过被淹被呛、零碎受罪啊……” 崔玉贵说到这儿,已是泣涕齐下。“娘娘啊,奴才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奴才这辈子经历过最惨的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奴才心里除了懊悔,更多的是对你的敬佩。实话实说,奴才这大半生,轻易不服什么人,可打那天起,奴才对娘娘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时候你明知死到临头,却一点儿也没打战,说出来的话比刀子都锋利……‘我不曾给祖宗丢人!’‘我没犯应死的罪!’‘别人爱逃不逃,但皇上不应该逃!’你听听,这几句话说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没法子答,只能耍横使蛮。娘娘那时已在东北三所关了三年多了吧?换作二下旁人,棱角早磨干净了,唯独娘娘没失骨气,对着老太后还能说出那样的话来,真真是了不起哪!唉,可叹娘娘至死,都想再见皇上一面,却终也未能如愿啊……嘿,娘娘你是不知道,那天老太后虽说要出去避一避,其实也就是那么一提,压根儿就没做准备。可到了后半夜寅时,那王德环却慌里慌张地来找奴才,说是听着四外殿脊上,总有野猫怪叫,怕是娘娘你死得屈,冤魂不散地来找她算账。那会儿奴才在守夜,也听到了那动静。按说宫里那么大,有猫叫也不稀奇,可是那猫叫奴才听多了,断不会拖着长长的尾音儿。经过白天那事,我俩儿心里都有鬼,哆里哆嗦地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个什么道道来。等到天蒙蒙亮了,那叫声非但不停,反从四面八方响得更厉害了!” “再后来,老太后也被惊醒了,命人出去打探后才知道,原来洋鬼子已打进了城,正围着天坛朝紫禁城开枪示威,那所谓的野猫怪叫,其实是从洋枪中射出来的子弹,破着风呼呼飞啸的声音。乍听到这个消息,老太后半晌都没缓过神儿来,丢魂了一般,不时朝颐和轩的方向看上几眼。奴才知道,老太后那是亏着心呢,准以为是娘娘的冤魂作祟,给她现世报了。又过了半个更次,乐寿堂西偏殿上突然一声轰响,大伙出去一瞧,竟是一颗流弹打了进来。直到那一刻,老太后这才真的慌了,她吓得脸色蜡黄,赶紧点了几个人,叫上皇上,一并换了汉人的打扮,匆匆出宫西逃了……唉,真是破天荒,咱大清开国以来,何曾摊上过这等狼狈事啊?娘娘你前脚被害,洋鬼子后脚就破了城,别说是老太后心虚,就连奴才都感觉是娘娘显的神通啊。打从西安回銮后,老太后就改性了,不但对洋人换了脾气,并且把害死娘娘的罪过,全扣到了奴才一人的头上。老太后说,她压根儿就没害娘娘的心,是奴才逞能,硬要把娘娘扔下井的,一看见奴才就生气,所以就把奴才撵出了宫。嘿,过了河便拆桥,卸了磨就杀驴!奴才虽不是驴,可也有那驴的倔脾气,桂公爷曾让奴才找人通融一下,低下头服个软,可奴才偏不!时运不济,抱着胳臂一忍,咱谁也不用求!再者说了,从头到尾,奴才就没想过要加害娘娘!要是低三下四地央人说情,岂不是真把黑锅给背实了?唉……娘娘啊,奴才啰啰唆唆说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向你讨饶,在死之前把心里话全倒出来,奴才就能安安稳稳地上路喽……娘娘,你动手吧!此生尚有亏欠之处,就容奴才到了下面,再一并偿赎吧!” 说罢,崔玉贵“扑通”跪倒在泥地里,两眼一闭,引颈就戮。珍妃的鬼魂尖声长啸,已然扑至崔玉贵身前,只见它左手五指箕张,连抓带打的,在崔玉贵脸上“啪啪”几个巴掌。 崔玉贵发出一声闷哼,依旧咬牙闭眼地苦挨着。珍妃的鬼魂见状,右手短刀又缓缓扬起。刃如秋霜,却迟迟未能挥下,忽然间,珍妃的鬼魂仰天凄笑,似有悲楚无限。直到那笑声里带出了哭音,珍妃的鬼魂这才蓦地倒转刀柄,向崔玉贵后颈狠狠撞去。崔玉贵只觉颅内“嗡”的一下,继而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等这场连绵的秋雨彻底停了,西苑的那些不耐冻的花树,也差不多都凋敝得干干净净。天气一日寒似一日,各家各户便纷纷生火取暖。然宫里头过冬,却不比寻常人家,宫中怕走水,对明火的管束极严,不得燃柴,不可烧煤,一律用烤炭烘温。几乎每间殿堂下面,都挖着隔层地炕,自有那粗使小监推着铁轱辘车,将一车车制好的红箩炭铺倒在地炕中。这样一来,上边的人待在屋里,就如在热炕头上一般暖和。 十月初一生火,二月初二撤火,这是皇室祖上定下的规矩,就连慈禧也不敢不遵。可慈禧毕竟年岁大了,地炕再暖也不如就着明火烘烤,进了衾榻中,丝丝凉意照样往骨缝里钻。于是,慈禧就寝前,都要喝上一杯烫酒暖身,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习惯。 这天晚上,小德张当完了差,便从仪鸾殿上退出,悄悄来至淑清院的流水音中翘首以盼。这流水音是座四方亭,亭中不设桌凳,在石台凿出弯弯的细渠,引得曲水流觞。因是处静雅的闲赏之所,故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亭周假山堆砌,松柏环植,仅一条窄径与外园通连。 又等了一阵,假山后转过一盏手提宫灯,小德张连忙冲出亭去,朝那提灯人低声叫道:“小叶子!” 叶禾手里一哆嗦,差点儿把灯笼扔了。“哎哟!张公公,这黑咕隆咚的你怎连个灯也不打?猛地蹿出来,把人家吓了一跳……” “嘘,别喊!”小德张夺过叶禾手里宫灯,赶紧吹灭。“还有脸讲,让你早点儿过来,非得磨蹭到现在。” “皇上没歇下,我怎好出来?”叶禾缩了缩脖子,“张公公你也真是的,在啥地方见面不行?偏要挑这淑清院。一路走来荒兮兮的,害得我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小德张道:“这里安静,好避着人。小叶子,这次叫你来,是想问问我师父那事。” “就为这个哪?”叶禾撇撇嘴,“放心吧,银子全交给崔回事了,谁也没见到。我小叶子也没经手三分肥,老老实实地给你张公公跑了趟腿。” “还能让你白跑吗?”小德张摸出支簪子递上,“来,拿着吧。” “呀,这是金的吗?”叶禾欣喜地接来,赶忙用牙咬了几下。“可别拿铜的糊弄我呀……” “瞧你说的,这簪子细归细,但绝对是十足真金!”小德张眼珠子一转,又道:“小叶子,我师父就没说点儿旁的?哎,你快别啃了,再啃就断了!” “哼,给根粗的不就断不了了?”叶禾嘟囔一句,道:“崔回事说,他沾了你的光,夸你了不起,还说那些钱自己留下一百两,剩下的要去买地收租,供庙里的老公们花用……” “买什么都好,”小德张打断道,“我做的那几样菜……我师父尝了没?” 叶禾摇摇头,“一筷子也没碰。” “怎么?”小德张神情大变,“他为什么不肯吃?” “倒没有旁的原因,只是那天我到那里时,崔回事一只肥鸡早进了肚。”叶禾说着,故意拖起了长腔。“不过哪……崔回事已经瞧出了那菜里的玄机。” 小德张明知故问,“那菜里能有什么玄机?” “张公公还在装样,”叶禾哼道,“若不是崔回事点破,我还稀里糊涂地被蒙在鼓里呢。唉,你放心好了,崔回事说,宫中是非太多,不如在庙里喝酒吃鸡过得舒心,他不光自己不打算回来,还劝我有机会就离宫呢……” “唉,”小德张长舒一口气,“我就知道,师父他是个明白人啊……” “张公公,没事我可要走了。”叶禾拿着簪子,在小德张面前晃了晃,“对了,下回还要给谁送银子,你再来找我啊。我嘴紧着呢,事成后给个簪子就行,嘻嘻……” “财迷,”小德张笑骂道,“也不怕金子硌了牙!” “不怕不怕,”叶禾将簪子贴身藏好,“我这个穷丫头呀,得给自个儿备下点儿嫁妆哪。” “真不害臊,”小德张揶揄道,“小小年纪就开始想汉子了?嘿嘿,干脆这样吧,等以后跟我结个对食,连嫁妆都不用你攒。” 叶禾佯嗔道:“张公公你再来打趣,我就到老佛爷那里告你的状。” “可别,”小德张笑道,“不逗嘴了,我跟你一起出园子吧,这里是有些偏,来时没怎么在意,现在一起风,刮得林子呜呜的,感觉还真是瘆得慌。” “快别说了,”叶禾打个寒战,“到瀛台还好长一段路,待会儿我得自己走呢。” 说完,二人点起灯,一同往园外走去。叶禾胆子小,风声一起,更觉害怕。见她那畏首畏尾的样子,小德张顿生促狭之心。又迈出几步,小德张突然指着叶禾脚下,故意怪声怪气地叫道:“呀,地上是什么?” 叶禾冷不丁吃这一吓,登时蹦起三尺高,一声尖叫方要出口,却被小德张捂住了嘴。 “别喊别喊,”小德张坏笑道,“地上还能有什么?就映着咱俩儿的影子呗。” 叶禾闻听此言,才知受了小德张捉弄,她气得脸色发白,一把拨开小德张的手。“张公公,你再来吓我,我真的不理你了!” 见叶禾眼角带泪,小德张也觉这玩笑开得有些过火。“好好好,都是我不对,小叶子你别恼,要不你也来吓我一回?” 叶禾破涕为笑,“我又不是个鬼,哪里能吓得着你呀?” “呸呸呸!”小德张朝地上连啐三口,“在宫里别提那个字!犯忌讳!你快也呸上三声,方才的话都不能作数!” 叶禾自知失言,赶紧依样而为。“有口无心,百无禁忌,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哎哟,怎么还念起佛来了?你可真是……”小德张好气又好笑,正打算挖苦两句,却见半空中晃悠悠的飘下一物。“啊?那……那是个什么啊?” 叶禾一顿脚,愠道:“张公公,你又来这套!” “不不,”小德张直勾勾地仰着头,声音都变磕巴起来。“我……我没诓你……真的有东西飘下来了!” 听小德张嗓音都颤了,叶禾知他不是玩笑,抬眼一望,果见一方白蒙蒙的物什摇坠而下,轻轻落在前方小径的中央。 出园的路只此一条,二人急于离开,却又都不敢先迈出腿去。叶禾抓着小德张胳膊,藏在其身后瑟瑟发抖。“张……张公公……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我……我哪里知道!”小德张惶惶道,“哎哎!你别往前推我呀!要不……你先过去瞧瞧?” 叶禾气道:“我一个姑娘家,你也好意思?” “那……那能赖谁来?”小德张索性厚起脸皮,“谁让你刚才提了那个字……” 叶禾正要埋怨,小德张眼睛突然一眯。“哎?那玩意儿好像是薄薄的一片……我猜……不是张纸,八成就是块纱。” “是吗?”叶禾探出头来,“纸、纱都没什么大不了……那张公公你去捡开它,咱们好走路……” “一起去!”小德张不由分说,拖着叶禾便朝前走。等到了近前,移过灯笼一看,确是一张绘有丹青的熟宣。 叶禾松了口气,将熟宣纸拾起展开。“还是张画像呢!呀,这画上女子可真好看哪,双眼叠皮的,也不知画的是谁……” “还是张人像?怪了,这里四下无人,从哪儿吹过这么张画来?”小德张嘀咕几句,满脸狐疑。“快拿来让我看看!” “你瞧吧,多俊的人呀。”叶禾说着,把画交给了小德张。 画中女子蛾眉淡扫、粉黛薄施,面如满月、唇似朱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温婉娴淑。岂料小德张才看了一眼,竟吓得赶紧丢开,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张画,而是一块滚烫的火炭。 “干吗呀?张公公,”叶禾责备道,“好好一张画,怎么还扔了啊?” 小德张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抢过叶禾灯笼,又将周遭的草丛、树上全照了一通。 叶禾瞧出不对,赶紧跟上。“张公公,你在找什么?别神秘兮兮的……被你这么一弄,我实在是怕得紧……” 确定附近没藏着人后,小德张这才抹去了额上细汗。“小叶子……画上的女子是谁,难道你瞧不出来吗?” 叶禾将画又辨认了一遍,摇了摇头。“这装扮……是宫里哪位娘娘吗?可我真不认得呀……张公公,当着你的面,我偷偷说句大不敬的话……似这副天仙般的模样……别说是皇后娘娘,就连那艳冠群芳的四格格,怕也逊色几分哪……” 小德张掰着手指一数,恍然道:“是了,你是辛丑年才进的宫吧?难怪你不认得……跟你实话说了吧,那画上女子……是珍贵妃哪!” “什么?”叶禾非但没怕,反有些欣讶。“这……这就是珍小主啊?怪不得……怪不得万岁爷终日介的想她、念她,我若是个爷们儿,也会一见倾心呀……” “胡说什么?”小德张低斥一声,“快拿着那画,先出了这淑清院再说!” 待匆匆赶至院外,小德张这才稍稍心安,刚欲招呼,却见叶禾还在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哎?”小德张拽住叶禾,“小叶子,你怎么不说话了?” 叶禾站定,却未回头。“我老爱胡说八道,还是当个闷嘴葫芦吧,省得张公公又要板起脸来训人……” 小德张一愣,立马明白怎么回事。“你该不是为我方才那句话怄气吧?” “我哪敢呀,”叶禾抽搭一声,“我是气我自己口无遮拦……” 小德张道:“嗐,刚不是急了吗。行啦小叶子,这节骨眼儿上,就别哭天抹泪地使小性儿了。” 叶禾回过头,泪眼婆娑。“不哭也成,那你再给我根簪子……” “嘿!”小德张气道,“讹人哪?我又不是金匠,身上哪来那么多首饰?” “跟你说笑呢,”叶禾“扑哧”乐了,扬了扬手里画像。“我想要的,其实是这个!” 小德张不置可否,朝淑清院紧张的回望一眼,道:“咱离这园子再远些,站在这儿,我还是觉着后心发凉……” 直到看不见院门了,小德张这才停下,直盯着叶禾双眼,满心猜忌。 “你……你干吗?”叶禾倒退两步,“我脸上有什么?你怎么这样子看我……” 小德张道:“小叶子,你得跟我说实话,你要那张画像……是打算做什么?” 叶禾想也没想,张嘴便道:“当然是拿回去送给皇上呀!张公公不说这画的是珍小主吗?我知道的,皇上最喜欢珍小主了,他见了这画定然会高兴,一高兴呀,说不定身子也就好了……” “糊涂,”小德张道,“你动脑子想想,这画能拿给皇上吗?其他先不论,就说皇上见了这画,必会睹像思人,徒增伤感……算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这些情呀爱的你也不懂!” “哼,”叶禾嘴巴一翘,“就你张公公懂……” “该打!”小德张脸一红,伸手弹了叶禾一个脑瓜蹦儿。“让你没大没小!” “哎呀!好疼啊……”叶禾捂着脑门儿,委屈地说道,“我哪里没大没小了……你怎么净欺负人?” 见叶禾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小德张瞧出她并非是在嘲笑自己,心里虽有些愧疚,嘴上却一笔带过。“我又没使劲儿……好了,说正经的。小叶子,你就没感觉出这画像太奇怪了?” 叶禾看一眼画,道:“怎么怪了?我瞧这画画得很好呀。” “我不是说这个,”小德张道,“我是说,无征无兆的,突然就从半空飘下张珍贵妃的画像来……怎么想都不对劲啊。我方才在园子里仔细瞧了,那树枝上、假山顶都没躲着人……” 叶禾道:“说不定是以前被风吹进园子的,正好就挂在了树杈上,恰巧咱俩经过时,掉了下来。” “不太可能,”小德张摇头道,“这画像崭新崭新的,若是前阵子刮来的,早就被雨沤烂了。我感觉呀,就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拿着这画像从空中撒下来一般……” “啊,”叶禾失口道,“那岂不是闹……闹那什么了吗……” “才知道害怕?”小德张道,“这画莫名其妙的出现,还是画着珍贵妃……不对劲,实在是不对劲呀!” “给……给你吧,我可不敢拿了!”叶禾把画像往小德张怀里一塞,仰天祷告道,“珍小主呀,我是伺候皇上的,求你千万别来吓我……我胆子小,把我吓倒了,皇上就没人照料了……” 被她一说,小德张心里也发毛,“再神神叨叨的,我还赏你个‘爆栗子’吃!不行,这事有点儿邪性,得去报给老佛爷知道!” 叶禾点头不迭,“好,那你就快去吧,我回涵元殿了。” “那哪成?”小德张一把拉住,“这画是咱俩儿一块发现的,单我一人没法儿回话。对了,关于我师父的事绝不能提……嗯,就说你来找我汇报皇上的事,结果瞧见一个人影朝东去了,咱俩儿一直追到淑清院,没找见人,却得了这画像……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好,到时候瞧我眼色行事,走吧!” 第三章 泣血妖画 二人商量完毕,便一前一后地去了仪鸾殿。来在东暖阁前,见阁中堂帘早已挂起,小德张知慈禧正在盥洗,就拉着叶禾立在廊子下垂手静待。 过了一会儿,堂帘挑动,一个端着银盆的侍女走了出来。 认出是侍寝上夜的大丫头,小德张忙悄声招呼:“荣姑姑!” 那侍女一怔,先回身掩好堂帘,这才款款来在廊子下。“张公公?” 小德张贴个笑脸,“今儿是荣姑姑上夜哪?” “什么姑姑不姑姑的,”那侍女抿嘴一笑,“张公公叫我荣儿就好。” “您是老佛爷跟前的‘大拿’,可不敢叫乱了司职。”小德张说着,朝暖阁看了一眼。“荣姑姑,老佛爷还没歇下吧?” “没呢,”荣侍女在银盆上轻拍一下,“刚用木瓜汤泡好脚,这会小娟子正在里头伺候‘安神酒’呢……” 小德张正要说话,暖阁内传出一声轻咳。“荣子,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听出是慈禧的声音,小德张忙拉着叶禾跪倒。“奴才小德张,叩见老佛爷。” “小德张?”慈禧道,“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是,”小德张赶紧道,“奴才夤夜见驾,确有要事上奏。” “既然有要事,那便进来吧。” “老佛爷容禀,与奴才同来的,还有那涵元殿的叶禾……” “一并进来说话!” “嗻。”小德张冲叶禾招招手,起身朝暖阁走去。 见叶禾有些拘束,荣侍女悄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慌的,别失了礼数就好。” “多谢荣姐姐。”叶禾感激的蹲个深安,又紧紧跟在小德张身后。 堂帘一掀,暖烘烘的香味便扑面而来。一尊瑞兽香炉里,也不知熏着龙、檀,还是沉、麝,与屋里两株水仙散出的幽香相融,格外的馨雅怡人。 小德张弓着身来到隔扇后,单膝打了个千儿。“给老佛爷请安!” 叶禾也忙道:“老佛爷吉祥……” “都起来吧。”慈禧说完这句,扭脸朝屋中的侍女道,“娟子,先拿‘安神酒’来我喝,一会儿该凉了。” “是。”屋里侍女答应一声,将一只斟满酒浆的珐琅杯呈上。 这杯中所盛,便是那安神酒,是御医用十年的陈绍,混入多味珍药调制而成。此饮保留了花雕的醇郁酒性,又兼之和血驱寒、固本增元,故而成为慈禧钦点之物。入冬后每每临夜,太医院的苏拉都会准时准点的,把这安神酒与平安帖子一并送来。 趁着慈禧饮酒,叶禾偷偷抬起头,朝阁内打量。只见慈禧坐在正北的条山炕檐边,膝间搭一条带着圆肷窝的银狐嗉子,左腿蜷盘,右腿耷拉在花梨踏几上,足下两只软胎逍遥屐,是为燕居后的睡鞋。 饮罢了安神酒,慈禧的脸色愈加红润,她拿黄缎锦帕拭了拭嘴,这才问道:“小德张,你有什么要事呐?” 小德张取出那画,双手平托在掌上。“回老佛爷的话,奴才今晚无意中发现画像一张,不敢擅专,特请老佛爷过目……” “画像?”慈禧眉头一蹙,“是什么人的画像,值得让你急赤白脸地送来?” “老佛爷先恕奴才死罪,”小德张双膝复又跪倒,“许是奴才眼拙……那画上之人……看着像是珍贵妃。” “哦?”慈禧上身一耸,命道,“娟子,拿那副水晶叆叇镜来,我要瞧瞧那画!” “是。”娟侍女依言呈送后,又从小德张手中接过画像,轻轻展在慈禧面前。 慈禧戴上镜子,眯眼打量了半晌,嗤鼻道:“哼哼,还真是那贱蹄子的眉眼。小德张,这画像是从何处所得?” 小德张道:“是奴才与叶禾在淑清院发现的。” “淑清院?”慈禧看看叶禾,又瞧瞧小德张,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大晚上的,你俩儿去那里做什么?” 小德张和叶禾一听,急慌慌地磕起了头,忙将预先编好的说辞拿来应对。 慈禧听完,面上稍稍缓和。“这么说来,是有人闯进宫里了?” “奴才也不敢断言,”小德张擦了擦额前冷汗,道:“按说宫中戒备森严,若有人闯入,应躲不开侍卫们的耳目……只是这画像出现的太奇,奴才无能,唯有让老佛爷来定夺。” “嗯,”慈禧点点头,若有所思。“小德张,这事你办得不错。看来宫里头,又有人想闹妖蛾子了。叶禾,这阵子皇帝在做些什么?” 叶禾回道:“启禀老佛爷,皇上近来在玩西洋座钟,拆了装、装了拆的……说是能打发时间……” “他倒有闲心,”慈禧道,“洋钟、洋表那还不有的是?叶禾呢,回头你去内藏,再挑一批送过去,让皇帝拆个够!” 叶禾赶紧谢恩:“谢老佛爷赐钟……” 慈禧冷冷道:“不是赐,是送!” 小德张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道:“老佛爷,您看那张画如何处置?” 慈禧想了想,道:“这画像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别的且不管,先查出是何人所绘!” 小德张作难道:“可是这画上一无题跋、二没印记……” 慈禧道:“能有如此传神的画工,当世怕也没几个人。这样吧小德张,赶明儿你亲自去趟如意馆,将那些个画师、画匠挨个儿排查一番!” 小德张茅塞顿开,“哎哟,还是老佛爷圣明!奴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慈禧摘下叆叇镜,又卸下金甲套,随手往炕桌上一丢。“好了,我乏了,这画先留下,你俩跪安吧。” “嗻!”小德张与叶禾再叩首,双双退出。 待二人离去后,先前那荣侍女也回到了阁中。慈禧手一招,道:“荣子,你也过来瞧瞧这画。” 荣侍女上前,朝画上一望,奇道:“咦?这不是……” “嘿,”慈禧冷笑道,“你也认出来了?荣子、娟子,这几天你俩都给我机灵点,多留意后宫里有哪些人不对劲!” 二侍女对视一眼,“老佛爷的意思是?” 慈禧道:“辛丑回銮后,宫里除去那几个常使唤的‘老人’,其余的太监、宫女统统都换了一批。新来的,自然不认得那狐媚子,所以我怀疑这怪,就出在那帮‘老人’之中!哦,你俩甭害怕,我没往你们身上寻思。” 二侍女感恩戴德,“谢老佛爷信任!” “嗯,”慈禧拉过那画,又打量起来。“不过这作画之人,画得确实不赖,哼哼,有这般手艺,却替个死鬼绘像……等查出是谁来,哼哼哼……” 荣侍女见状,劝道:“老佛爷,天儿已不早了,是不是伺候您就寝?” “酒劲儿有些上来了,是该歇了……”慈禧打个哈欠,方欲合上画像,却现画中珍妃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慈禧只当是自己眼花,忙叫道:“荣子、娟子都过来,快帮我瞧瞧这画是怎么了?” 三人六眼,齐刷刷地盯住画心,却见珍妃目下越来越湿,不多一会儿,竟流出两行血泪! “啊呀!这画里有鬼!”慈禧惊叫一声,骇得肝胆欲裂。 二侍女也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将画扔在一边。“老佛爷莫怕……您是万金之体,自有神明庇佑……任它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您的身……” 慈禧喘息道:“对……我至尊至圣,天护神佑!一路走下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没见过?不就是……不就是淌了点红色的‘猴尿’吗?娟子,你去把那劳什子给我撕了!” “是……” 娟侍女战战兢兢地拾起画来,硬起头皮正要扯,慈禧却突然又拦住。 “慢,还是先不急着撕……这妖画是罪证,我非得查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算真是那贱蹄子闹妖……我……我也不怕!她活着的时候是块窝囊废,死了也是个脓包鬼!我不怕她!不怕她!” 慈禧嘴上说着不怕,可转过天来,终究还是病倒了。听说凤体违和,宫中上下人等皆慌了神儿。太医们自不必说,号脉断诊、开方配药。可方剂一服服地抓,汤药一锅锅地煎,慈禧的病情却始终未见起色。 荣、娟两名姑姑是知道内情的,明白慈禧是撞了邪气,见用药无效,便请来三棚经,想以法事超度冤魂。于是乎,法源寺的高僧、白云观的老道、雍和宫的喇嘛齐聚仪鸾殿,高搭法坛,遍布道场,诵经念咒,化纸焚香。笃笃敲的,是和尚的木鱼;咚咚击的,是道士的杖鼓;呜呜吹的,是喇嘛的法螺。释、道、番三家竞奏,法乐声此起彼伏,从清晨一直吹到薄暮。 到了晚上,南三所的萨满女巫,便在殿前空地上竖起祭杆,跳起大神驱鬼。整个堂子里香烟缭绕、雾气弥漫,两名身穿神服、披头散发的萨满,围着祭杆不停地跳跃舞唱。一名持刀镜,一名拿鼓锤,手腕、脚踝、腰际皆挂满银铃,颂咒高亢,铃音频传,祛邪祝嘏,达旦通宵。 如此折腾了一宿,直至晓日东升,闲杂人这才散尽。荣侍女刚伺候慈禧喝了小半碗莲子粥,娟侍女便进来禀报。“老佛爷,外边有人求见……” 慈禧有气无力地问道:“都有谁?” 娟侍女回道:“是皇后娘娘、四格格,还有元大奶奶。” 慈禧点了点头,“宣。” 娟侍女得令,忙将三人请进阁中。这三个,皆算慈禧的贴己人。两个沾亲,一个带故。隆裕为慈禧侄女,元氏乃慈禧侄媳,至于四格格,则是庆亲王奕劻的千金。巧的是,这三人皆由慈禧指婚定配,此时境遇也大抵相同,四格格守寡、隆裕守活寡、元氏守望门寡。然隆裕刁横,元氏憨实,故而这俩沾亲的,反不如伶俐乖巧的四格格受慈禧宠爱。 请安后,三人来至炕前。元大奶奶木讷少言,隆裕和四格格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地嘘寒问暖。 因是贴己人,慈禧受惊的真相也不瞒她们。荣、娟二侍取出那画来,隆裕一瞧便跳了脚。“没错!就是那贱人!皇爸爸,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请个得道的大法师,把那贱人的魂魄拘到十八层地狱去,叫她永世也不能翻身!” 慈禧冷冷地望着隆裕,“论起法师的道行,还有高得过白云观、雍和宫的?昨日他们画符、念经地弄了一整天,管什么用来?” “那就是法事没做对地方!”隆裕道,“应该在贞顺门那边办!皇爸爸,依着我说,那边那口井就该填了它!那口井虽说不用,可毕竟也通着宫里的暗河呀,一想到那贱人的臭尸在地下泡过,我就恶心得不行……” 对珍妃之事,慈禧本就忌讳,听隆裕这么一描,心中更为厌惧。“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给我闭嘴!哼,得亏还是打小念过书的,要是目不识丁,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样的浑话来呢!” “老祖宗息怒,”四格格赶紧上前替慈禧捶腿,“皇后娘娘也是一番好心。老祖宗凤体不适,她着急心疼,这才言多有失……” “喜哥,你瞧瞧人家!”慈禧白了隆裕一眼,“你呀,能有熙儿的一半,皇帝也不至于叫那贱蹄子迷了魂儿去!还有,你把腰直起来成不成?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哪里还有个皇后的样子?” 隆裕忙挺了挺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熙儿,”慈禧转向四格格道,“这次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吧,有你陪着说说话,我省得生些闲气。” 四格格笑道:“这阵子我阿玛采办了些鞋料来,我正打算为老祖宗制一双凤头履呢。等做好了,我再进宫来,到时候就算老祖宗撵我,我都不肯走了。” “难为你有这孝心,”慈禧欣慰道,“不枉我疼你一场……行啊,那就做好了再来,庆王家格格的绣活,可不比匠作处那批缝工差。” “老祖宗要把我捧上天了,”四格格稍顿,又道:“老祖宗,对那画像的事,您也别往心里装。不就是张画嘛,扔了就是……” “唉,”慈禧叹道,“单是一张画,我也不会在意。可……可那画会流血泪啊!” “许是老祖宗瞧错了吧?”四格格纳闷儿道,“我方才见那画上,并没有什么血泪呀!” “哎?是没瞧见哪!”隆裕回过神来,把画又递给元大奶奶。“元阿莎,你也看看。” 元大奶奶扫了一眼,嚅嚅道:“没……没血……” “你俩儿又懂什么了?”慈禧哼了一声,又道,“熙儿你有所不知,眼下这画是无甚异样,可昨晚却是真真流下了血泪。荣子、娟子当时全在边上,她们都见到了。” 四格格望去,荣、娟二侍皆点了点头。“那真是怪了……老祖宗,查出这画是何人所绘的吗?” 慈禧道:“派人去如意馆查过了,没查出什么来。” 四格格听罢,欲言又止。“老祖宗,按说宫里头的事……我们当小辈的不便评长论短……” 慈禧道:“熙儿,有话你就只管说,我不拿你的怪!” “是,”四格格道,“我曾听我阿玛说起过一个人来……若让他来查查这桩怪事,八成能水落石出……” “哦?”慈禧眼神一亮,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是什么人?” 四格格忙把慈禧扶稳,“那个人姓冯,好像叫冯慎。近来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大案,在京城里的名头很响。” “好!”慈禧道,“那就让他来试试!这人现在何处?” 四格格想了想,道:“我阿玛说,他原来在顺天府,现在应该是跟在肃王手底下当差。” “还是个公人?嗯,那正合适!”慈禧大悦:“这样吧熙儿,待会儿我拟份廷寄,你带去给你阿玛,让他到肃王府把人给我叫来。只要能查出真凶,我重重的有赏!” 宫中多变,肃王府内却是闲适自在。办完公事,肃王便将冯慎硬拉至王府,到府后也不设茶,径直来到后园。 冯慎奇道:“王爷,您究竟想让卑职瞧什么?” “先甭问,”肃王卖个关子,“一会儿保准叫你开眼,喏,过了那拱门,咱就到地方了!” “卑职好奇得紧,可要先睹为快了!”冯慎说罢,一个箭步跨过拱门。 原来拱门之后,新辟了一块演武场出来。场心方砖墁地,很是平整。场侧树着几个铁架,搁置着朴刀、铜鞭等各式兵器。 见架下还放着一对硕大的石锁,冯慎便提起来试了试。“嗬,这分量还真是不轻。王爷,您老说的‘开眼’,该不是撂石锁吧?” 肃王上前,将另一只拎起来举了几下,又扔在一边。“撂石锁的遍地都是,叫什么开眼了?冯慎呐,你往那边看!” 冯慎依言望去,只见场地东侧摆着张条桌,离桌数丈开外,挖着个小沙坑,沙坑旁边,堆叠着好几块裁成人形的木板。 那人形木板上画着一圈圈的套环,与校场的射箭靶子大同小异。冯慎走上前,拾起块木板打量。“这些箭靶的模样,跟寻常的倒有些不太一样……王爷是要为卑职表演那‘百步穿杨’的神技吗?” “哈哈哈”,肃王来在桌前,从桌屉里摸出一把手枪和数枚子弹。“那堆木牌子是枪靶,百步穿杨没试过,可十丈之内,枪打靶心,对本王来说,那是易如反掌啊!” “是吗?”冯慎一喜,“那也非常人可为了……咦?卑职瞧王爷手中短枪有些眼熟,是不是川岛所献的那把?” “没错,”肃王将子弹上膛,“唉,不服不行哪,东洋人造的枪械,确实比我大清的精准……不提这个了!冯慎哪,你去换上块新靶子,本王这便给你露上一手!” “好,卑职拭目以待!”冯慎说完,捡出一块新靶,在那沙坑中插牢。 肃王丈好了距离,回身向靶。只见他左手掐腰,右臂稳稳地平举,枪准朝靶心处一瞄,便干净利落地扣下了扳机。 “啪”的一声脆响,靶心正中多了个小圆洞。冯慎方欲喝彩,肃王却笑道:“别着急叫好,这才哪儿到哪儿?” 冯慎又惊又喜,“王爷还有韬晦之技?” “哈哈,擦亮眼睛瞧好喽!”说完,肃王食指连扣,枪声大作。 一匣子弹打完,木靶上却并无变化,好似数枪下去,皆为脱靶未中。冯慎仅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定是肃王枪术超群,将后发的子弹尽数射向靶心圆孔,子弹穿孔而过,是以木靶上没留下多余的痕迹。 冯慎由衷赞道:“王爷神乎其技,卑职真是眼界大开!” “此行不虚吧?哈哈哈……”肃王一脸神气,“本王能做到这一步,一来是枪着实好,二来也全凭自己个儿没日没夜地苦练。自打得了这枪,子弹也不知打了多少发了,嘿嘿,你瞧我指上,硬茧子都磨起厚厚一层喽……” 肃王话没说完,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善耆!善耆!” 话音落地,门口闪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愁眉苦脸的门房,一名是大摇大摆的庆亲王奕劻。 那门房冲肃王打个千儿,作难道:“主子,庆王爷非得往里闯……小的不敢拦……” 肃王点点头,“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 “嗻。” 那门房刚起身要走,却被奕劻踢了一脚。“嘿嘿,好狗不挡道。赏你一脚,下回记住喽!” 门房敢怒不敢言,只得含恨去了。 肃王也不着恼,哈哈一笑道:“老爷子提醒得极是,看来本王这府邸里,是该养上几条好狗了!” “养狗?”奕劻眼睛一瞪,“你养狗做什么?” “当然是防贼,”肃王道,“管他老贼还是小贼,只要敢私自溜进来,就放狗去咬!咬伤不论,咬死活该!” “哼,”奕劻冷笑道,“让你过过嘴瘾又何妨?善耆哪,你这躲在里头嘀里哐啷的,是做什么呢?” 肃王抬起枪,把枪口缓缓对准了奕劻。“本王刚才在玩儿枪呢!” “混账!”奕劻大惊道,“你小子怎么把枪口对着我?!” 肃王笑道:“老爷子别慌,本王又不会真的开枪。” “你倒是敢!”奕劻气道,“你开一枪试试?” “那就谨遵庆王爷的钧命了!”肃王说完,便要扣下扳机。 见肃王手指勾动,奕劻吓得抱头鼠蹿。“别别别……你小子疯了吗?别开枪!” 肃王理也不理,将扳机一扣到底。冯慎知那枪中弹药早已射罄,故而也不心慌。 “吧嗒”一声轻响,奕劻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懵了半晌,这才摸摸身上。见无伤无恙,奕劻才知肃王是吓唬自己,气呼呼的跃将起来,冲着肃王破口大骂。 “哟?”肃王充耳不闻,“老爷子的腿脚还挺灵便嘛,又蹲又蹿的,快能上树了!哈哈,冯慎呐,赶紧护着本王,你瞧庆王爷那龇牙咧嘴的模样,怕是要咬人啊……哈哈哈……” “没上没下的兔崽子!”奕劻骂了一阵,阴着脸来在二人面前。“善耆,你给我等着吧,总有一天叫你笑不出来!” 肃王笑道:“成啊,等老爷子含笑九泉那天,本王一定趴在您老坟头上哭个痛快!” “少拿个铁疙瘩在我眼前瞎比画!”奕劻夺下手枪,扔在桌上,眯起眼朝木靶上打量一会儿,不屑道,“方才光听着噼啪一通乱响,敢情才打出一个洞来?哼,就这点儿臭伎俩,你小子还有脸说自己会玩儿枪?”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笑,也不去辩解。“老爷子,闲话休提,您老特地来找本王,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也轮不到你小子头上!”奕劻一指冯慎,“我要找的人,是他!” “找冯慎?”肃王面色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不着!”奕劻转向冯慎道:“小子,你时来运转喽。宫里头出了点儿事,老佛爷钦点你入宫查案!” 陡然间,肃王心神不宁。“老爷子,这可不是玩笑吧?” “老佛爷手谕在此,你自个儿瞧瞧吧!”奕劻从怀中摸出一张押花信笺,递给肃王。 肃王接笺在手,匆匆阅罢,狠狠地盯住奕劻。“庆王,到底是谁举荐的冯慎?” “这话问的,”奕劻冷笑道,“能有什么人举荐啊?你不也曾说过冯慎闯出了名头吗?嘿嘿,他名头一大,自然就上达了天听喽。” “少来这套!”肃王喝道,“这事与你绝对脱不开干系!庆王爷,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奕劻道:“我还想问问你小子安的什么心呢!怎么着?老佛爷有事不该管吗?再说了,要宣的人是冯慎,碍着你善耆什么事了?” 肃王道:“冯慎所任差事,皆隶属我工巡局,本王自然要过问!” “那好,我索性就一并说了吧!”奕劻皮笑肉不笑道,“这次我来,还带着老佛爷的口谕。老佛爷说了,为方便入宫查案,打今天开始,冯慎便是銮仪卫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了,汉治仪正司那边也都备好了顶戴花翎,嘿嘿,人家堂堂正四品武官,不比跟着你跑腿强?” 肃王喃喃道:“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四品副办事章京……这宫里头,唱的是哪出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挤对完肃王,奕劻又向冯慎道,“小子,你还没办事呢,老佛爷就赐了官职,嘿嘿,这可是未曾有过的恩泽呐……” “不敢”,冯慎正色道,“庆王爷,在下一介草莽,虽凑巧破过几桩案子,可也皆是误打误撞。还请庆王爷转奏太后,就说冯某人实为浪得虚名,不堪担此重任,至于那高官厚禄,更是不敢奢望!” “放肆!”奕劻把脸一板,喝道,“小子,你别给脸不要脸!老佛爷一言九鼎,难道你还敢抗旨不遵?实话告诉你,这差事不是易与的,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到时候要破不了案,我查抄你满门!” “你……”冯慎还欲分说,却被肃王拦住。 “好了,冯慎你先接旨吧!” 冯慎急道:“王爷,可是这……” 肃王摆摆手,“有话回头再说!” 奕劻笑道:“嘿嘿,这才对么,还是善耆你小子识趣啊……” 肃王拱拱手,“宫里出了什么案子,手谕上并未写明,还望庆王爷告知一二。” “哎哟”,奕劻拖起了长腔,“宫禁之事,我可不是很清楚哪……到时冯大章京入宫后,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得嘞,谕旨我带到了,就不在这儿耗着了,你俩臭小子慢慢玩儿那破枪吧!” 肃王拂袖,牙齿咯咯作响。“不送!” “好说,好说……嘿嘿嘿……”奕劻倒背起手,哼着小调踱出了演武场。“一呀更子里哎,正好去贪眠,忽听那个蚊虫哟,闹到呀奴床前。蚊虫在那厢叫哎,奴在这厢眠,叫得那个心里哟,真呀嘛真是烦……嗡嗡嗡、嗡嗡嗡……哈哈、哈哈哈哈……” 望着奕劻离去的背影,二人呆立不语。良久,肃王才长叹一声,道:“这老狐狸如此的兴灾乐祸,怕是有什么阴谋啊……冯慎呐,你现在已是四品顶戴喽,唉,可喜可贺啊……” “王爷哪里话来?”冯慎昂然道,“卑职因敬重王爷为人,这才甘效犬马。若非如此,别说是那四品章京,就算是当朝一品,卑职也视如草芥!王爷此言,置卑职于何地了?” “别激动,”肃王苦笑道:“你与本王相交至今,难道本王还不知你的秉性吗?可眼下这事,老太后都点了你的名,总不能公然抗旨吧?本王是彻底的束手无策了,只有说两句戏言解解嘲喽。” 冯慎想了想,道:“王爷放心,那宫中的案子纵是再离奇,但卑职竭尽所能,也未必破它不了!” 肃王摇了摇头,“本王担心的不是这个。有道是,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呐。冯慎你生性耿直,又是个嫉恶如仇的犟脾气,此番你只身入宫,凶吉祸福,殊难逆料啊。” 冯慎眉头一蹙,“那卑职光潜心查案,其他诸事一概不闻不管……” “真能那样,本王也就不愁喽!”肃王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宫里头的事,往往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招惹是非,是非反会来找上你,加上老太后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唉……凶险啊…… ” 冯慎忐忑道:“王爷,卑职风闻……老太后性情乖戾……不知是否属实?” “嘿,岂止是乖戾?”肃王朝四周一望,压低声音:“她简直就是疑妒狭隘!别的本王不说,就说一件小事,你就知道她多难伺候了。那年海晏堂竣工,太后要在里面宴请法兰西的公使夫人,命本王带着嫡福晋赫舍里氏去作陪。福晋恐打扮得花哨惹太后不快,便穿得素了些。结果呢,老太后一见就骂,说福晋装点的太寒酸,会使她在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本王一听,心想也有些道理,被洋人比下去,那不是丢了咱大清国的脸面吗。于是本王赶紧回府取了些贵重首饰,让福晋妆扮一新,双耳戴了翡翠,腕里挂了碧玺,手指上也顶了好大一块祖母绿。寻思这下总该成了吧?谁想老太后更生气了,嫌福晋盖过了她的风头,直接把我俩给轰出来了。怎么样冯慎,可见一斑吧?” 冯慎叹道:“看来那传闻并非是捕风捉影,太后她果真是喜怒无常啊!” 肃王道:“本王列举的,还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太后她最大的忌讳,就是有人妄议‘归政放权’,谁若敢提个只言片字,轻则充军流徙,重则杀头抄家。冯慎你要切记,凡是牵扯帝后之争的任何事,千万要敬而远之,哪怕是一点儿边,也绝对沾不得!” 冯慎感激道:“王爷的金玉良言,卑职全都记下了!” “嗯,”肃王依旧忧心忡忡,“本王打方才就开始琢磨,这案子是老太后钦点,那跟她肯定有直接的关系……唉,宫中看似水波不兴,实则暗流汹涌,冯慎哪,本王就怕你涉世未深,被推到那风口浪尖上啊!” 冯慎道:“卑职定当谨小慎微、三思后行。” “好”,肃王拍拍冯慎肩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也许是本王多心了,未必会出什么事……你入宫后,本王也没法跟着,凡事都好自为之吧。有需要本王的地方,就只管带个话来,只要力所能及,本王自当竭尽全力!” 冯慎眼眶一红,单膝跪倒。“王爷的厚爱,卑职永世难报……” “起来起来,”肃王也动容道,“你马上要进宫,本王也不留你了,快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本王亲自送你过去!” 翌日清晨,冯慎补服朝靴,穿戴一新,与肃王分坐两乘暖轿,沿西安门长街往东,一直行至金鳌玉蝀桥侧。待二人出轿,见小德张早已站在西苑福华门前。 冯慎不识小德张,肃王便迎上前招呼道:“哈哈,张公公还亲自来接?” “肃王爷不也亲自来送吗?”小德张笑笑,指着冯慎道:“哟,这位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冯章京?” “不敢当,”冯慎略一拱手,“初识尊范,冯某有礼了。” 见冯慎有些不冷不热,小德张心中不由得来气。他暗道:眼下我在老佛爷跟前炙手可热,多少人巴结都来不及,可这小子见了我,腰也不弯、千也不打,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分明就是没将我放在眼里。于是,小德张端起架子,捏腔拿调道:“嘿嘿,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冯章京刚刚走马就任,便带了几分盛气凌人呐!” 冯慎听小德张阴阳怪气,双眉微蹙。“公公言重,此番冯某奉旨查案,唯有兢业僶勉,不负皇命。至于其他诸事,也无暇虑及。若有怠慢之处,公公多担待。” 小德张轻哼一声,转朝肃王道:“肃王爷,不瞒您说,咱家没见冯章京前,还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可一见之下……嘿嘿,才发觉他文绉绉的,像个公子哥儿呐。仅这么点儿年纪,能办事吗?别是沽名钓誉吧?” “哈哈哈,”肃王笑道,“有志何在年高?如张公公你年纪轻轻,不也是老太后的大红人吗?” 小德张心花怒放,嘴上却逊道:“肃王爷这么说,可是给咱家撑门面呢。什么红人绿人了?说破大天儿,就是个服侍老佛爷的奴才……嘿嘿嘿,老佛爷还在里头等着回旨,肃王爷您就自便吧……” “张公公且留步”,肃王从袖中掏出一叠金叶子,趁门口侍卫不备,偷偷塞在小德张手里。“些许薄礼,聊表心意。” 小德张只觉掌中沉甸甸的,心下窃喜。“哟,肃王爷这是?” 肃王拉起小德张的手,将他五指轻轻合上。“张公公,冯慎乃本王至交,他少不更事,若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望你多加提点,千万照应他周全。” 小德张道:“该点拨的,咱家自然会去点拨。可听与不听,那就是冯章京自个儿的事喽。其实肃王爷呀,单冲您的一句话,咱家就无有不遵,您又何苦破费呐?” 肃王道:“让张公公白白操心,本王可是过意不去啊,哈哈哈……” “嘿嘿”,小德张将金叶子一掖,“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肃王挥挥手,“不成敬意,请笑纳!” 二人这一贿一受,冯慎在旁看了个满眼,他知肃王素来高傲狷介,可这次为了自己的安危,却甘心与小德张折节下交。念及此节,冯慎感激的无以言表,紧紧握住肃王的手,几度哽噎。 “你瞧瞧成什么体统?莫让张公公笑话……”肃王佯作笑面,伸手在脸上一抹,冲小德张道声有劳,便头也不回地钻入了轿中。 待轿子行远,冯慎尚在怔怔,小德张推了一把,趾高气扬道:“别傻愣着了冯大章京,赶紧跟咱家走哇!” 冯慎点点头,随小德张过门入苑。此去仪鸾殿,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二人沿着绵延小径,慢慢向前斜穿纡行。径旁两侧,皆为花圃茵地,虽然天寒地冻、凡枝凋敝,其间亦不乏挺立着几株傲霜的异草奇花。越往里走,景致越发盎然,五步一台,十步一阁,琉瓦漆柱间,苍松劲柏似黛,倒映在如镜的太液池中,别有一番肃穆庄严。 对于这宫中禁地,冯慎是生平头一回来,可他心念重重,任它再奇的风物,也视若无睹。 沿途,偶尔遇上几名太监宫娥,见是小德张带人过来,都不敢靠前,仅遥施一礼,便赶紧远远地避开。 见旁人崇畏如斯,小德张不免得意,干咳一声,朝冯慎炫耀道:“瞧见没?这便是宫中调教出来的规矩。在这宫里头讲究着呢,一举一动,都得有板有眼。就拿走道来说吧,一步要迈出多长,全要合尺按寸,迈多迈少都不成……喂,冯章京,咱家在跟你说话呐!你听没听见呢?” 冯慎淡淡回道:“张公公只管见教就是,冯某正洗耳恭听着。” 小德张白眼一翻,道:“听了就装在心里,可别当了耳旁风!若不是瞧在肃王面上,咱家能浪费这些口舌?哎?咱家刚说到哪儿来着?哦,走道……走道讲究个端端正正,不许摇晃膀子,也不许转头乱看,摆步要缓,落脚要轻……哎,你瞧见没?就是咱家这两步的样子,学着点儿吧……” 这几句絮絮叨叨,直听得冯慎心中大为不耐,小德张说得兴起,愈发的自卖自夸。 “还有待会儿入了殿,面上得挂着喜气儿,板着脸不行,哭丧着脸更不行。就算给老佛爷请安,也要在下首旁边,不准大模大样的居中、挡了老佛爷视线。不应该问的别问,不应该讲的别讲,说话也得细声慢气的,漫说是扯着个大嗓门儿,就算喘气喘重了也不成……嘿,像咱家这种常在老佛爷身边当上差的,都琢磨出一套办法来,私底下要有事,不喊不嚷,也不用去嘀嘀咕咕,拿右手两根指头,在左手掌心轻拍几下,对方就明白什么意思。当然也不能乱拍,拍几下那都是有数的,离得远了,在胸口拍;在眼目前儿,就放在背心衣襟底下拍……眼要明、心要亮,别人一眨巴眼,你就得立马领会。唉,这些本事,谁生下来就会?想当年咱家刚入宫那会儿,为练这些规矩,也不知挨了多少打哟,啧啧,就算咱家有心教你,你这一时半会的也学不全呐!” 小德张一副奴相,令冯慎嫌腻顿生,他强抑着满腔厌恶,凛然说道:“张公公,冯某所长乃查案追凶,从龙伴驾的上差,是决计无法胜任的,故而那些个‘本事’,就先不一一学了。日后若有机会,再向张公公慢慢讨教!” “得,”小德张哼道:“你冯大章京不愿意听,咱家还懒得讲呢!到时要真弄出个言差语错的,哼哼,休怪咱家没提醒你!” “不敢,”冯慎略一躬身,“劳张公公头前带路。” “哼!”小德张一甩手,踏步朝前。 一路上,小德张拉着张脸没再吭声,冯慎也乐得耳根清静。二人缄口钳舌,闷闷然地来在仪鸾殿。 因事关珍妃,慈禧也不好张扬,宣召冯慎的场所,便定在了东暖阁中。 到了阁前廊下,小德张向冯慎做了个止步的手势,随后伸出二指,抵掌轻叩了三下。恰如小德张所言,听见响声后,荣侍女果然走了出来,她朝小德张点点头,将冯慎引入。 小德张未得准允,不敢进阁,便留在廊下待命。荣侍女放下堂帘,侧身紧走几步,向隔间中的慈禧跪奏道:“老佛爷,冯章京奉旨到了。” “让他进来吧。” “嗻。”荣侍女说完,便与里屋的娟侍女双双退至墙角,眼向脚尖,垂手肃立,不再发一言。 见正北的条山炕上坐着个老妪,冯慎心知那便是慈禧,于是将马蹄箭袖翻下,脱帽叩拜道:“微臣冯慎,恭请太后圣安。” 慈禧眼皮一抬,“平身吧。” “是。”冯慎依言站起,端立在原地,不卑不亢。 瞧着冯慎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慈禧将头一点。“嗯,瞅着倒像个人物……这次宣你入宫,知道是为了什么?” 冯慎道:“谕旨上只说有案待查,然究竟所查何事,微臣则不知。” “一会儿再说与你听,”慈禧稍作停顿,突然问道,“冯慎,你信不信鬼神?” 冯慎摇了摇头,道:“不信。” 慈禧双目一眯,“为何不信?” 冯慎朗声道:“未曾见过,故而不信!” 慈禧又道:“听说你破过不少凶案,难道就无一桩涉及鬼神?” 冯慎道:“骇人可怖者有之,匪夷所思者亦有之,可任那案情多么离奇诡异,最终查明后,俱为歹人作祟。依微臣之见,这世间,或有天理报应,鬼魅妖邪之属,却是断然不存!” 慈禧长舒一口气,满是病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喜色。“鬼怪未必有,真仙菩萨却是存在的。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宫中能得祥和安泰,亦少不得佛祖庇佑。” 冯慎口中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 慈禧沉吟半晌,道:“有桩宫中旧事,按说不可与外人论道,可它关系着此案根节,只跟你说了也无妨。不过你听后,休得去外头调嘴学舌,日后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哼哼,那你就得当心脑袋了!” 冯慎道:“请太后放心,微臣一不会添枝加叶,二不会搬弄是非,唯有秉公查案!” “那就好,”慈禧继续道,“是这样,皇帝原有个珍贵妃,庚子年洋人破城后,她抗辱不屈,便投井殉节了。” 冯慎肃然起敬,“珍贵妃峻节高风,理应彰表宇内。” 慈禧脸色稍变,哼道:“保贞护洁,原是妇人需恪守的本分,贵妃乃帝王椒室,更要为世人做个表率,她行分内之事,也用不着什么大彰其表!” 见慈禧面有不怿,冯慎稍感奇怪,然又一转念,心想宫闱中事,自己不便多加评议,因而也不去接腔。 慈禧缓了一阵,接着道:“旁话不提了,说关键的吧……算起来,珍贵妃故去已小六年了,可在前几天夜里,宫中却有人拾到了她的画像。” “画像?”冯慎追问道,“难道是那画像……出了什么异样?” “是啊,”慈禧索性将手一招,命道,“娟子,你跟他说说那晚的事儿吧。” 娟侍女依言,便把那夜的所见所闻翔实道出。冯慎听她虽极力地克制,然语调仍有些发颤,显然是心有余悸。 待娟侍女讲完,冯慎向慈禧道:“敢问太后,那张画像现在何处?微臣想借来一观。” 慈禧道:“这两天都镇在观音大士的神龛下,荣子,你去偏殿上取那贱蹄……咳咳……那珍贵妃的画像来。” 荣侍女答应一声,随即取来。 或许是神龛上焚香灰落,将一侧的纸边烫出点点焦痕细孔。冯慎接过后,轻轻一拍,便将画像展开端详。那画像绘制的固然栩栩如生,可眼角的血泪却已然不存,故而看上去一如常态。 瞧了半天,冯慎也没能瞧出个眉目,慈禧又等了一会儿,渐渐有些不耐烦。“靠这一时半会儿能看出什么来?这画像就交你存留,回头慢慢琢磨吧!” “微臣正有此意。”冯慎说完,将画像卷起,贴身收妥。 “冯慎呐,”慈禧又道,“方才你言之凿凿,笃定世间无鬼,那按你的意思,这画显古怪,必是有那居心叵测之人捣鬼了?” 冯慎道:“想来如此!” 慈禧道:“那好!眼下你事也听了,画也瞧了,那就去将捣鬼之人给揪出来吧!” “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冯慎话锋一转,“然在查案之前,请太后准允一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皇宫大内,乃天子龙居,礼度自然森严。可若事事都要循规奏请,只恐会贻误查察的时机,因此微臣斗胆,想请太后玉口亲允,无论宫内宫外,皆准微臣便宜行事!” 慈禧忖量片刻,道:“就依你!” 冯慎心下一宽,“谢太后隆恩。” “不忙”,慈禧将手一摆,“我既依你一事,你也得依我一事!” “太后还有何吩咐?” 慈禧冷冷道:“侦破此案,我只给你三天的期限。届时捉到真凶,将你加官进爵;可如若逾期未果,则以‘大不敬’论刑!冯慎啊,你也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将一个男子留于内禁,无论出于何由,都属大违宫训,到了这种地步还查不出什么,整个皇室都会跟着蒙羞!你好生去查吧,是死是活,皆瞧在这三天上了。我这番话,你可得时刻记牢!” 冯慎只觉后背一股恶寒,硬着头皮应道:“微臣谨记!” 第四章 尔虞我诈 叩别了慈禧,荣侍女引着冯慎出了暖阁。来在廊下,荣侍女使个眼色,小德张便会意地跟在僻静之处。 三人站定后,小德张也不去理冯慎,巴巴向荣侍女道:“荣姑姑,可是老佛爷有吩咐?” 荣侍女点点头,轻声道:“老佛爷口谕,着张公公将‘代天巡狩牌’请出,赏赐于冯章京查案。” “什……什么?”小德张惊呼一声,赶紧捂住嘴。“荣姑姑,你刚才是说……代天巡狩牌?那可是诰命钦差才能使的圣令啊,老佛爷怎会轻易的就赐予他了?” 荣侍女道:“老佛爷的决断,我当婢子的不敢多问,我劝张公公也别打听。” “荣姑姑教训的是,”小德张说完,又朝冯慎道,“真瞧不出呀冯章京,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老佛爷就能颁下代天巡狩牌给你……嘿,持了这牌,一切皆可便宜从事,堪比前朝的丹书铁券和尚方宝剑呐!” 冯慎心悬万钧,哪有闲情听小德张聒噪?他剑眉一皱,催促道:“张公公既知紧要,何不快些去按旨请令?” “你……”小德张一跺脚,咬牙道,“成!咱家这便去给你请来!” 等小德张走后,荣侍女提醒道:“冯章京,此处为太后寝宫,你不便在此久候,殿外临池有座亭子,你可在那里接令。” 冯慎拱手道:“有劳荣姑娘指点。” 荣侍女道:“不必客气,再有什么事,冯章京可到殿西下处找我,我会及时向老佛爷传呈。” “如此多谢了!”冯慎说完,又是一揖,出殿入亭。 约一炷香的光景,小德张捧着一只紫檀匣子复返,见冯慎在亭中,便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在亭下石台上。 匣子一开,里面露出了龙纹黄缎。小德张掏出块手巾揩净了手,这才将黄缎层层揭开。 冯慎朝缎中望去,只见是一枚如脂的白玉牌,牌上无过多雕饰,仅用掐丝金线镶嵌了边角。抓起后,冯慎只觉入掌温润、包浆厚腻,显然是年代久远。 令牌正面,阳刻着“代天巡狩”四个钟鼎大篆;背面一排弯弯曲曲的阴文,是为旗笔满字。 见冯慎信手持拿,小德张一来眼红,二来不忿:“哼,冯章京别太得意了,这牌子你可得留神拿稳,若失手掉在了地上,嘿嘿,那便是砍头的罪过!” “张公公放心,”冯慎道,“冯某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对了张公公,宫中可养得御马?” 小德张道:“小马圈那里有内厩,专门豢养着御马……哎?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慎道:“想劳张公公帮着备一匹快马,冯某要即刻出宫走访。” 小德张愠道:“姓冯的,你把咱家当马夫了不成?再者说,那御马岂是你能骑的?谁又允你擅自离宫了?” 冯慎将代天巡狩牌一亮,“太后懿旨,恩准冯某诸事便宜,才隔这么一会儿工夫,难道张公公就忘记了吗?” 小德张满脸通红,气道:“你摆什么威风?少拿根鸡毛当令箭!” 冯慎冷笑一声,“张公公,你说这块牌子,是根鸡毛?” “啊?”小德张大惊失色,忙换上张笑脸谄颜。“哟,冯章京定是听岔了,咱家何曾那样说过?冯章京你稍待片刻,咱家这就给你牵马去啊……” “如此便生受张公公了,冯某先至福华门外相候。”冯慎说罢,挺胸扬步,目不斜视地走出亭子。 小德张久侍宫禁,手脚自然麻利,冯慎前脚刚到福华门,他后脚便牵了一匹御马赶来。 冯慎客让两句,蹁身上鞍,挥鞭一甩,御马便扬蹄疾奋。来在马道上,冯慎一鞭快似一鞭,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直向肃王府飞奔。 方驰到南船板胡同口,王府的门房便瞧见了冯慎。待到了府前,冯慎勒马落鞍,将缰绳递于门房。“王爷在府内吗?” 门房一个“在”字刚出口,冯慎的身形已至院内。 肃王此时心中牵挂,正于厅上踱来踱去,忽见冯慎闯入,不禁有些吃惊。“嗬,你怎么出来了?” “先容卑职喝口水。”冯慎拭着额头热汗,端起桌上茶杯便饮。 肃王急不可耐,催问道:“宫里头倒底是怎么了?冯慎你没受什么难为吧?” 冯慎放下茶杯,苦笑道:“卑职暂时没事,不过三日之后却难说得很。” 肃王又是一惊,“怎么?” “王爷请看。”冯慎把那珍妃画像与代天巡狩牌取出,并将入宫所遇,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 听完冯慎所说,肃王面布愁云。“老太后只给你三天的期限?才三天能查出什么来?就算有十块代天巡狩牌,那也不顶用啊!” “是啊,”冯慎长息一声,“所以卑职这才急冲冲的找王爷商议。” “冯慎你先别慌,让本王好好想想。”肃王抱着脑袋想了一阵,顿脚道,“哎呀,本王脑子也是一团乱了!这简直无从下手啊!唉,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啊?” 冯慎道:“王爷,来的路上卑职也想过,既然是画像出了怪,那唯有从这画像上着手。” “话是没错,”肃王手指画像,道:“可这像不是好端端的吗?何来什么血泪了?唉,看来本王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冯慎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你有所不知,”肃王缓缓道,“这珍贵妃在世时,素受老太后嫌忌,并且她死因十分蹊跷……” “蹊跷?”冯慎怔道,“王爷,卑职听太后说,珍贵妃是不堪受洋兵侮辱,这才殉节而死啊!” “殉节而死?哼!”肃王道,“破城那日,除去皇后、瑾妃等寥寥几名女眷跟着太后出逃,其余妃嫔皆留守宫中,就连同治爷的瑜、瑨二位皇太妃也不例外。为何她们都没掉半根头发,偏偏被久禁冷宫的珍妃跳了井?哼哼,所以本王才说珍妃之死,是不清不楚啊,十有八九,是老太后借机……嘿嘿,原来此案关乎珍妃,这就通了,难怪她反应这么大……唉,宿怨纠葛,又加上案情诡异,难办啊难办!” 冯慎也叹道:“说不得,只好先将画像验它一验了!” 肃王喜道:“冯慎你有头绪了?” “眼下尚且难说。”冯慎道,“卑职怀疑,这画像被人动过手脚,王爷,劳您老着人拿些碱水来。” “好,本王这便去安排!”肃王出厅,唤来小厮分派。 不一会儿,碱水备来。肃王仍旧不解,问道:“冯慎,这区区一碗碱水,就能验出真凶?” 冯慎摇了摇头,道:“卑职此举,仅有排查之效。先前办那天理教案时,卑职曾在家中假装中邪,结果便引来一个招摇撞骗的老道,那老道耍了个‘剑斩妖魔’的伎俩,将一张黄纸砍得‘鲜血淋漓’。那会在宫中,当卑职听到画像上渗下血泪时,便在疑心是不是跟那‘剑斩妖魔’是同一种花招。” 肃王道:“那老道就是使碱水搞的鬼?” 冯慎道:“还用了姜黄汁,想令纸上‘流血’,必先以姜黄汁液浸透,这样才会遇碱变红。卑职观画像所用纸张有些发暗,故而疑心是用姜黄汁炮制过。” “还有这法子?”肃王道,“那你赶紧试试看。” “好。”冯慎说着,将少许碱水滴在画像的腮际。 肃王皱眉瞧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异变。“这……这不管用啊!” “意料之中,”冯慎摇头苦笑道,“卑职原本也没抱太大的指望……” 突然间,冯慎想起了那八块夹绢的旧事。那些夹绢藏于前挡中,以银发、蚕丝混织成暗图。若不是香瓜误打误撞,将鸡血染在绢上,怕至今都发觉不出那其中的关窍。 莫非,此画像与那八块夹绢是异曲同工? 这念头仅是一瞬,冯慎便顿省不妥。画像所用,是张货真价实的熟宣,他之前曾仔细地捻过,与那绢丝的材质截然不同。 见冯慎良久不语,肃王急得直搓手。“冯慎啊,就没别的法子来验这画了?” 冯慎抬头看看窗外,“现在已近晌午,来不及在一张画像上多耗工夫了。这样吧王爷,卑职先回宫,去查查都有什么人与这画像有过牵连。在宫外,就请王爷帮着打探,尤其是有关珍贵妃的旧故相识。既然画中之人是她,那只有从她身上着眼了。” “成!”肃王道,“外头的事都包在本王身上了。咱们双管齐下,或许能为你赶些时间。唉,总算知道了这一星半点儿因由,要不可真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冯慎又道:“对了王爷,关于珍妃之事,太后好似讳莫如深,查访时万勿兴师动众,单派些牢靠心腹便可。” “放心吧,本王理会得。”肃王道,“冯慎啊,明日清早,不管查没查到消息,本王都会去福华门跟你碰个头。此案你就放手去查吧,届时能破了固然可喜。逾期未果也不打紧,哼哼,本王就算豁出这张老脸去,也定要将你保下来!” “王爷恩重如山,卑职无以为报。” 谢别肃王后,冯慎策马回宫。刚将御马归厩,小德张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哟,冯章京回来了?查得如何了?” 冯慎不欲吐露心迹,敷衍道:“只有些头绪……张公公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小德张道,“咱家寻思呀,冯章京这些天要留宫查案,便找了处侍卫的值房打扫出来,嘿嘿,冯章京别嫌简陋,先凑合着对付两晚吧。” “让张公公费心了。”冯慎口中称谢,心里却犯了疑,“他怎么突然献起了殷勤?” “那咱家带冯章京瞧瞧去?”小德张说着,便来拉冯慎。“方才老佛爷用完了午膳,还特地赏了几样例菜给冯章京呢!咱家都端到住处去了,冯章京赶紧尝尝去吧,那寿膳房的味道,世上尝过的人,嘿嘿嘿,那可是真不算多呢……” 见小德张话匣子打开,冯慎唯恐他又要滔滔不绝,忙道:“那我们快过去吧!” 此去那值房不远,说话间,二人便到了地方。 进屋一瞧,里头虽说不大,但也窗明几净,炕边置着一张方桌,桌上四盘八碗,摆满了各色膳食。 折腾了一上午,冯慎这时也当真饿了,加上小德张频频相劝,也便坐下来动箸开吃。若在往常遇上珍馐,冯慎自然要细尝慢品。可他眼下心事忡忡,任它凤脑龙肝入肚,也同样是食不知味。 潦潦充了个饥饱,冯慎便落筷停嘴。小德张见状,又道:“冯章京,这还好些菜呢,多少再吃它几筷子吧。” “不必了,冯某腹中已饱。”冯慎摆摆手,道,“张公公,这宫内设着画院吧?” “有,造办处下设如意馆,养着一批画师……”小德张道,“冯章京问这个,是想去那里查访吗?” “不错,”冯慎点点头,“冯某想拿着珍贵妃的画像,去对对笔迹、画风,说不定能找到些端倪……” “甭费那个劲儿啦!”小德张连忙道,“咱家早去那里查了个底儿掉,并没发现有任何一人可疑。” “无一人可疑?”冯慎道,“张公公敢断言吗?” “怎么不敢?”小德张道:“其实呀,在如意馆调查也不需去对什么笔迹、画风,单是查查那批画师是何时入职的就够了。” 冯慎奇道:“此话怎么讲?” 小德张道:“辛丑年老佛爷回銮后,宫里头当差的全换了一遍,现在如意馆那批画师也是后来新招的。那会儿珍贵妃早已经仙逝,新来的不识得模样,如何能绘出她的画像来?” 冯慎追问道:“如意馆原来的画师,就没留下一个吗?” “倒是有两个老师傅还在……”小德张话头一转,“不过他们现在都老迈眼昏,多少年没拾过画笔了。平时只在馆中对学徒的画作稍加评点,授业也单靠言传口教。” 冯慎自语道:“这样说来,如意馆倒不必再查了……” “对对,”小德张连道,“不必查了,嘿嘿,是不必再查了。” 冯慎抬眼看看小德张,不动声色道:“张公公,冯某听说,那夜第一个发现画像的,是你吧?” “哎?”小德张脸色一变,“冯章京,你这是什么意思?查来查去,怎么查到咱家头上来了?” “张公公不要紧张,”冯慎微然一笑,道:“关于那夜的情况,冯某所知的过于笼统,想从张公公这儿再打听得详尽些。” 小德张略加犹豫,“那……那你问就是了。” “好,”冯慎道,“据我所知,那夜张公公无意中撞到有人闯入宫里,一直追到淑清院,没有找到人,却发现了画像。是也不是?” 小德张心虚道:“大概是这样……” “追那不速之客时,张公公是独身一人吗?” “没,还有个宫女一起……”小德张越想越后怕,心道,“还好给老佛爷送画时拉上了叶禾,要不可真就说不清了。” 冯慎又道:“发觉有人闯入,你二人当时为何不喊?宫中有值夜的侍卫,应该会帮着捉拿吧?” “淑清院地处偏僻,极少有侍卫守着,不过现在出了事,老佛爷就派了护军把院门封了……哎,不对呀冯章京,咱家怎么感觉,你越来越像是在审问了?” “张公公多心了,”冯慎道,“冯某并无此意。” “那就好,”小德张松了口气,“行了,后面的事,咱家还是自个说吧,被冯章京这般一问一审的,弄得咱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冯慎笑道:“如此甚好。” 小德张回想了一阵,接着说道:“我们得了那画像后,不敢擅专,马上便送呈老佛爷。老佛爷一听这事,差点儿连安神酒都没顾上喝……” “张公公且住!”冯慎打断道,“安神酒是什么?” 小德张道:“是一种药酒,入冬后老佛爷临睡必饮,可以活血助眠。” 冯慎若有所思,“此酒是何人所配?” 小德张道:“自然是那帮子御医啊。每逢傍晚,太医院的苏拉献上平安帖子时,都会一并呈送。” 冯慎又是一怔,“平安帖子?” “嗐,”小德张解释道,“那其实是宫里头的官样文章。依着宫里的规矩,每天当差的御医,都要为老佛爷开上一服保平安的药方,再着苏拉送来,这便是‘平安帖’了。光开方子不抓药,图个好彩头嘛……” 冯慎道:“这么说来,观画那晚,老太后喝过安神酒了?” 小德张点头道:“应该是吧。” 冯慎心念一动,“张公公,你能否查出那晚当差的御医和送酒的苏拉分别都有谁吗?” 小德张道:“这不是难事,容易得很。不过冯章京,你查他们做什么?” 冯慎道:“冯某在想,或许有人在酒中下了致幻的药剂,太后饮后,药力发作,这才误以为画像流出了血泪?” “这绝不可能!”小德张一口否定道,“凡是入老佛爷口的东西,必须经过千筛万选,漫说是往酒中下药,就算是一粒灰尘都进不去。再说了,在老佛爷饮用前,贴身的侍女都要先行尝过,这是铁打的规矩,每次都不会例外。” “侍女要先尝?”冯慎沉吟道,“这样看来,那晚的安神酒就越发的可疑了!” 小德张奇道:“冯章京何出此言啊?” 冯慎道:“张公公你想想,对于那像流血泪之事,除去太后和她身边的两位侍女,旁人可曾见过?” “哎?还真是这样哪!”小德张道,“咱家送画时也没瞧见有什么血泪,后来皇后等人也去看,皆说无异样。” “这便是了!”冯慎一拍桌子,“张公公,我们这就去动身一探吧!” 冯慎有代天巡狩牌在身,小德张哪敢不遵从?当下便带着冯慎,赶往了西苑寿药房。 太医院职事众多,除去院使、院判,其他吏目医士按例都要分班入宫,轮流侍值。其处宫内,是为“宫值”,于外廷者,则称“六值”。慈禧每逢寒暑,便会更易住所,故而乾清宫处、颐和园处皆设着御药班房。现今迁入西苑,亦添设了“寿药房”,每日须有两名太医院医官值宿,携同药库的库掌、笔帖式、苏拉等,遇差传唤,以供进御。 等到了寿药房,冯慎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向当值医官禀明来意。听说此事后,医官们各自惴惴,急忙调出留档一翻,将那夜值宿的御医与献帖送酒的苏拉找了出来。 待这一干人到齐,冯慎便挨个排查。从他们每个人的身世、这几日的起居、那晚取酒的剂量、送酒的时辰等,事无巨细,查了个毫微不漏。 冯慎一面查问,一面析微察异,就连每人的动作、神色也牢牢揣测。可直问到日头西沉,也无多大进展。几个人分述的口供全都能对得上,方子与药酒也同样是按章程酌量存取。 眼见一天过去,却仍徒劳无功,饶是冯慎心有不甘,也只有让那几人各归其职。 出了寿药房,冯慎默然不语。小德张跟了一阵,开口道:“冯章京,有句话,咱家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慎停步,道:“张公公有何良言赐教?” 小德张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冯章京办案,咱家也跟着瞧了一天,所有的可疑之人、可疑之处,到最后皆无反常。因此咱家想呀,那张画像,会不会真是涉及幽冥啊?不行咱家再去请些术士高人来,说不定于冯章京有益处……” 冯慎道:“张公公的意思,是笃信有鬼怪作祟了?” 小德张赶紧摆手,“别……别提那个字!犯忌的!” 冯慎淡笑一声,道:“行事堂堂正正,也不用避着什么忌讳。张公公,冯某对于那鬼怪之说,历来是不信的。即便世间真有‘鬼’,那也仅存于人心!” 咂摸出冯慎话里带话,小德张脸色微变。“冯章京这话,是特意说给咱家听的吗?咱家行事哪里不堂正了,你给指出来!” 冯慎盯着小德张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张公公,冯某随口一说,你的反应却如此过激……呵呵,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啊!” “嘿……嘿嘿……”小德张神情一转,干笑两下。“冯章京又来打趣,别说是三百两,咱家这里半文钱也没有哪呐。那啥,冯章京你自个儿慢慢查吧,咱家还好些事要做,就不陪着了……” “慢着!”冯慎拦住小德张,“张公公,那夜与你一同发现画像的宫女现在何处?冯某有话,还想问问她!” “你要找叶禾?”小德张面部一紧,立马又故作闲适。“嗐,那晚的事,咱家不都跟冯章京说得明明白白了吗?那丫头拙嘴笨舌的,没什么好问的……” 冯慎冷冷道:“张公公此言差矣。有时候口笨之人,却往往不会撒谎。哦,张公公千万别多心,冯某这话,绝不是针对你!” 小德张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踟蹰了半晌,将脚使劲一跺。“成!冯章京在此稍候,咱家这就给你叫去!” “不必!”冯慎一撩官袍,“冯某与张公公同去!” 宫中的道路,冯慎并不熟识,故全凭小德张头前相引。刚行至丰泽园,便见院墙下行着一名提膳宫女,小德张眼尖,张口便喊道:“嘿,真是赶巧了!叶禾!小叶子!你停下!” 谁知叶禾一回头,见是小德张唤她,居然一把抱起膳盒,慌慌张张地便想跑。 冯慎见状不对,几个起跃,便拦在叶禾身前。叶禾再想调头,身后小德张也已经堵了过来。 小德张将叶禾逼至墙角,喝问道:“小叶子,你跑什么?” “我……我……”叶禾语塞,怀中却紧抱着膳盒不肯松开。 “你什么你?”小德张板起脸,“偷偷摸摸的,肯定有古怪!盒里装了什么?快打开我看!” “不……不行……”叶禾急得眼泪直冒,“张公公,念在以往……你这次放过我成不成呀?求求你了……” 冯慎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小德张瞧瞧冯慎,干咳两声。“小叶子,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若真犯了禁,就算咱俩交情再好,我也不能回护你。别说废话了,把膳盒打开吧,不要逼我动手!” “可……” “快点!” 叶禾无奈,只得战战兢兢地将盒盖掀开。 小德张往盒中一瞧,见里面只有些菜肴,不由得奇道:“咦?不就是些寻常食膳吗?小叶子,那你慌个什么劲儿?” 叶禾向盒中一指,“我没听老佛爷的吩咐……偷取了两盘荤菜……张公公,你就饶我这回吧,我是一心为主……” 听到这里,小德张才反应过来。先前慈禧脾气上来,限令不得为光绪备荤,定是叶禾心疼皇帝,这才冒险换膳。只是当着冯慎面上,小德张不能说破缘由,于是朝叶禾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几个菜吗?非闹得大惊小怪……趁着没人瞧见,拿就拿了,赶紧收好!” “多谢张公公!”叶禾转忧为喜,又朝冯慎蹲个深安。“也请这位面生的公公,莫要声张出去……” 冯慎刚皱起眉头,小德张“扑哧”乐了。“小叶子呐,这位可不是什么公公,他是老佛爷钦点查案的銮仪卫云麾使,冯慎冯章京。” “啊?”叶禾一愣,急忙向冯慎赔礼。“冯大人,恕小叶子眼拙……” “叶姑娘无须多礼,”冯慎道,“冯某就是想问一下,那夜你跟张公公发现那画的详细经过。” 小德张朝叶禾挤了挤眼,“小叶子,反正那晚的事儿,咱们都已向老佛爷禀报了,当时怎么跟老佛爷回的,你现在就怎么说,懂了吗?” “懂!”叶禾会意,用力点头道,“我保证跟张公公说的一样……” “什么叫跟咱家说的一样?”小德张喝道,“冯章京问你话,你就照实了说!别让冯章京误以为咱俩有什么串通!” “好,”叶禾道,“冯大人你可得相信我们,那晚我跟张公公,真的是无意间碰上的……” 怕叶禾越描越黑,小德张赶忙打断:“够了!快说事吧!” “哦。”叶禾挠了挠头,将小德张所编的说辞复述。 因话语间真假掺半,叶禾讲起来不免磕磕绊绊。冯慎一面细听,一面参详,发觉二人前后所言,虽有些情理不通之处,可也是大同小异。 叶禾说完,冯慎便陷入了沉思。见冯慎在埋头苦想,叶禾轻轻拉了拉小德张衣角,悄声道:“对了张公公,你能再进得淑清院去吗?” 小德张回头看看冯慎,将叶禾拖在一旁。“你疯了?眼下淑清院全是护军把守,咱俩避犹不及,谁吃饱了闲的没事干,再去那里招惹耳目?” “不是啊,”叶禾苦着脸道,“那夜你送我的那根金簪子,回去后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我猜八成是落在那院子里了……” “什么?”小德张顿时打了个突,“哎哟小叶子,我可被你害惨了!万一那簪子被人捡到,再顺藤摸瓜查到我头上,我就算浑身是嘴,也都没法说清楚了啊!你说你……唉!小叶子,你简直就是我的克星啊!” 叶禾委屈道:“我还舍不得那簪子呢,好歹是根金呀……” 小德张伸指往叶禾脑门上一戳,气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财迷的!我不管啊,你得负责给我找回来。要是真出了事,我全咬在你头上……” 情急之下,小德张嗓音一高,冯慎听到动静,思绪为之中断。“你们在说什么?” 小德张连忙掩饰道:“没……没什么,就是闲聊了几句……” “哦,”冯慎点点头,又道,“张公公,那画像是在淑清院拾到的吧?那地方在哪里?我想过去看看。” 小德张迟疑不决,“还有必要去吗?” “当然有!”冯慎斩钉截铁道,“张公公带路吧!” 叶禾看看二人,道:“我还得回去送膳,就不跟着你们过去了啊!” 冯慎颔首道:“叶姑娘请自便!” 一路上,小德张带着满腹忐忑、磨磨蹭蹭地到了淑清院。才至门口,道旁跃出两名高大的侍卫。“什么人?” 小德张道:“你们不认得咱家了吗?” 二侍卫双双抱拳道:“原来是张公公,方才没瞧真切,鲁莽勿怪。” “不打紧,”小德张摆摆手,“我们要进院瞧瞧,你俩让开些吧。” 二侍卫面露难色,“因怀疑有刺客出没,现在淑清院已被戒严……张公公,这事您老是知道的……” “跟咱家说不着,”小德张一指冯慎,“你们找他商量吧。” 侍卫望向冯慎,“未请教?” 冯慎拱手道:“在下奉太后旨意查案,请二位行个方便。” 听说是慈禧下旨,二侍卫不敢再拦,将身子一侧,让出道来。“既然如此,那便请进吧。” “有劳。” 见冯慎先行入院,一名侍卫悄悄拉住了小德张。“张公公,这几天宫里究竟出了什么案子?弄得人心惶惶的……” “哼,老佛爷的事,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小德张白眼一翻,甩手也进了院门。 其时天已擦黑,整个院内都显得昏昏沉沉。每经一段路,都会有几名侍卫跃出,还未至流水音,二人已被盘查了七八次之多。 屡被侍卫搅扰,冯慎渐渐有些心烦,当假山上又有一人跳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还没等那人开口,便当先喝道:“去,将你们头领找来!”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我便是这里管事的!”那人大咧咧喝了一句,突然认出了小德张。“哟,是张公公。” 小德张招呼道:“王老弟,今儿是你当差?” “没错,”王侍卫打量一眼冯慎,“张公公,这位是?” 小德张还没来得及引荐,冯慎便朗声道:“在下冯慎,奉旨查案,请王大人即刻带合院侍卫撤离!” “撤离?”王侍卫傻了眼,扭头看看小德张。“张公公,这位冯大人……是什么意思啊?” 小德张双手一摊,“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让你们走人呗。” “那怎么行?”王侍卫道,“咱们的职责,就是守卫宫禁,这几日宫里不太平,万一有刺客溜进来怎么办?” 冯慎道:“冯某查案,就是为了早日找出真凶。只要捉到幕后的黑手,还愁拿不着刺客?” 王侍卫道:“你查你的,咱们守咱们的,两不相碍啊!” “话不是这么说!”冯慎道,“这淑清院中,或许还留着些蛛丝马迹,眼下众多侍卫在这里进进出出,恐怕会将线索破坏。好了,涉及勘验之事,冯某无暇细讲,王大人这便请吧!” “嘿”,王侍卫颐指气使惯了,岂会乖乖就范?当即将下巴一抬,面带不屑。“想叫咱们走?哼哼,除非是都统亲来下令!” “那也不必!”冯慎亮出了代天巡狩牌,“这块牌子,能请动王大人的尊驾吗?” 小德张也劝道:“行了王老弟,冯章京有皇命在身,一切都听他的安排吧。” “成,咱们依他便是!”王侍卫说完,忿忿地打个唿哨,运起中气,将声音传出,“众兄弟都听了,咱们撤!” 待一干侍卫撤尽,淑清院重归寂静,小德张朝四下一望,对冯慎道:“人是走光了,可天也黑透了。冯章京,要不咱家取盏灯笼来照着?” 冯慎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张公公不用麻烦了,黑灯瞎火的能瞧出什么来?还是等天明再查吧……” “等天明再查?”小德张一愣,“那你刚才还火急火燎地把侍卫赶走?” “唉,”冯慎叹道,“实不相瞒,查了一天,案情却毫无进展,冯某心里已是颇为烦躁。方才屡受那些侍卫聒噪,没来由得就生出一股无名火……冯某将他们打发走,仅仅是图个眼不见为净啊……” “咱家就说呢,”小德张又道,“冯章京啊,那现在怎么办?你给划个道儿吧!” 冯慎一抻腰肢,浑身骨骼“咯咯”一通轻响。“先不查了,冯某累了整日,头晕眼花、腿酸脚麻,打算先回去歇息。” 小德张道:“对对,先养精蓄锐,赶明才有力气查案嘛。” “不错,”冯慎又道,“可冯某不识宫中道路,有劳张公公再辛苦一趟,送我回住处吧。” “成,咱家住的榻坦房也在那附近,就是捎带脚的事。冯章京,请吧!” “张公公请!” 二人七转八绕,又回到小德张安排的那间值房。冯慎哈欠连天,随意洗了把脸,便将铺盖一伸,朝炕上一仰。 “张公公,冯某实在是乏得紧,就不跟你客套了。” “冯章京快歇着吧,咱家帮你掩上门……”小德张说着,退出房中,绕了个圈子,将耳朵贴在后墙上,屏气偷听。 直到听得屋内鼾声响起,小德张这才恨恨地啐了一声:“这小子,睡得还真是沉。奶奶的,敢把咱家呼来喝去地使唤,哼,等着瞧吧,总会有你好看的!” 约过了半个更次,值房内外皆是静悄悄。陡然间,炕上被子一翻,冯慎已然着衣下地。 冯慎先在门边候了一阵,听外头没动静,这才轻手轻脚地开门,提纵起身形,朝着淑清院方向奔去。 在此之前,冯慎已将沿途几处暗哨的位置记牢,趁着夜浓,一一越过。 等到了淑清院,冯慎屏神凝息,将脚步放得愈发轻盈。入园后,冯慎更是小心,避开花径砖道,专挑树后荆丛穿行。眼见着快到了流水音,冯慎脚下一腾,跃上了一座假山顶部。 伏在假山后,冯慎放眼打量,却发觉周遭阒然沉寂,未见半个人影。 “难道是我想错了?”冯慎暗道一声,方要从假山跃下,却听得一丝轻微的喘息声,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 树顶上有人! 冯慎未露声色,偷偷在假山上抠出块石子,辨清方位,猛然飞掷出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树梢被飞石击折,枯叶纷纷坠地,一个人影也落了下来。 那人身穿夜行衣,脸上蒙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将起来,便要夺路而逃。 “站住!”冯慎发一声喊,从假山顶俯冲直下。岂知那人身法也十分灵活,接连两个后翻,便轻松化开了冯慎的扑击。 然这样一来,出园的道路便被冯慎阻住。那人稍作停顿,又飞身爬上流水音亭边的太湖石。 见那人越攀越高,已堪堪抵近亭檐,冯慎便猜到他想借着亭顶高度逾墙而出,于是双腿一拔,足尖借力疾点,伸手抓住了那人左脚踝。“下来吧!” 被冯慎发力一拉,那人站立不稳,便紧跟着掉下。可将落未落时,那人却凌空使出一招鹞子翻身,右腿旋个半圈,朝着冯慎头顶砸下。 “好俊的身手!”冯慎暗赞一句,急急松开他的左腿。 就这么一撤,那人已稳稳当当地落地。还没等冯慎开口,那人竟欺身上来,拳掌挥扬如风,雨点般朝着冯慎招呼。 见他攻势凌厉,冯慎身子一矮,单腿猛甩,去扫他下盘。不待冯慎腿到,那人骤然变招,胸腹一缩,以前空翻生生避开。 冯慎料得如此,还没等前招使老,又是一腿甩到。那人也当真矫捷,立马倒翻跟斗,使得冯慎踢空。 攻了两招后,冯慎便罢手跃开,冲那人笑道:“冯某兴致已尽,张公公还要耗下去吗?” 那人身子一颤,慢慢将蒙脸布拉下,果是小德张无疑。“你……你居然猜出了是我?” “没错,”冯慎点点头,道:“不过,张公公一身好功夫却深藏不露,冯某就始料未及了!” 小德张不解道:“姓冯的,你怎知咱家要来?” 冯慎道:“傍晚去找那叶姓宫女问话时,张公公趁着冯某沉思,便与那宫女窃窃私语。也不知那宫女说了什么,张公公脸色勃然大变。当时你二人说话声虽不大,但冯某也听得在说什么‘淑清院有护军把守’、‘查到你张公公头上’云云,因此冯某索性就撒下香饵,试试看能不能钓上一条大鳌鱼!” 小德张陡然明白过来,“好哇,原来你借故撤去侍卫,就是想诓咱家来着!” 冯慎笑了笑,道:“张公公不愿吐露实言,冯某无奈之余,这才出此下策。好了,现在请张公公说一说,你蒙面至此,究竟是有何贵干啊?” “你管得着吗?”小德张耍横道,“这淑清院又不是后妃寝宫,咱家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姓冯的,咱家好言劝你一句,老实查你的案,别操多余的闲心!” 冯慎笑意一敛,“张公公,冯某此举,正是为了查案!” 小德张怒道:“你少在这里假公济私!查案就查案,老盯着咱家做什么?” 冯慎道:“非是冯某有意找碴儿,实乃张公公身上疑点甚多。旁的且不论,冯某今日出了一趟宫,岂料回来之后,张公公的态度,便从傲慢夸耀改为了讨好阿谀。这骤然的转变,不由得冯某不起疑!” “讨好你?呸!”小德张啐道:“你可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姓冯的,咱家是被你捏了点儿小把柄,但你也别欺人太甚了!” “把柄?”冯慎惑道,“张公公何时有把柄落于我手?” “装什么装?”小德张恨道,“咱家那会儿被你逼急了,口不择言,当着代天巡狩牌的面上,说出了鸡毛令箭的荒唐话,哼,之后咱家生怕怠慢了,再惹得冯章京向太后去添油加醋!” “就为这个?”冯慎满脸鄙薄,嗤道:“恕冯某直言,张公公未免有些小人之心了!” 小德张道:“人心隔着肚皮,是君子还是小人,谁能分得出来?” 冯慎傲然道:“冯某不敢自称君子,但也绝非鼓弄唇舌、挑拨是非的下三滥!” 小德张一喜,“冯章京的意思,是不会揭发咱家那几句玩笑话了?” 冯慎道:“若不是张公公重提,冯某早已将那事忘却。” “哎哟,”小德张喜笑颜开,“咱家就知道冯章京大人有大量……冯章京不愧是君子,至诚君子哪!” 冯慎手掌一摆,止住小德张谀词。“张公公不必东拉西扯,说说你到此处的目的吧!” 小德张面目陡僵,“咱家晚上睡不着,没事来这里遛弯儿成不成?” 冯慎道:“遛弯散步,还要穿上夜行衣、蒙上了面?张公公的雅兴,倒是十分独特啊!” “你……你还是在怀疑咱家?冯章京,说话可得有凭有据,就算咱家穿了黑衣,身上也没携半点儿赃物,不信,你来搜搜……”小德张有些词穷,索性敞开衣襟。 “那冯某便得罪了!”冯慎说完,便朝小德张身上摸去。 “嘿!姓冯的,咱家就是那么一说,你还真搜啊?” 冯慎不加理睬,将他上下摸了个遍。 “找到什么了么?” 冯慎摇头道:“并无他物。” “哼!”小德张忿忿地合上衣襟,“姓冯的你要明白,这是在皇宫内院,别觉着有令牌傍身,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区区一个汉军云麾使,跟那些王公重臣比起来,也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该你管的你就管,不该你管的,就少插手!行了,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咱家还不伺候了!让开,咱家要回去睡觉!” 第五章 云谲波诡 被冯慎识破身份后,小德张恼羞成怒,几句话不合,便撇下冯慎扬长而去。 冯慎心下纵有千般不愿,奈何抓不到其涉案的实据,唯有听之任之,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回到下榻的值房,冯慎和衣而卧,以手臂做枕,将所遇种种逐一忖量。 定是漏掉了些什么! 冯慎越想,越发感觉小德张可疑。如此推推敲敲,冯慎这一宿,也没怎么合眼。 不知不觉,已是朝日照窗。想起自己还与肃王有约,冯慎便下炕净脸,对付着吃了些残羹冷炙,又赶赴了福华门。 才到门口,便见二马并立。肃王披着大氅,正立于马旁。 看到冯慎出来,肃王把掌心一摊,托出两只焦圈儿。“快来,本王路上买的,咱俩儿一人一个,趁着还有点儿热乎劲儿,先填填肚子吧。” 肃王须发挂霜,显然是等候已久。冯慎感激之余,也不多话,接过焦圈儿便大吃大嚼。 “瞧你那吃相,慢点儿。”肃王也咬了一口,问道,“冯慎啊,宫里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冯慎道:“现在只感觉一人可疑,然找不出真凭实据。” “哦?”肃王眼睛一亮,“不打紧,先说那人是谁?” 冯慎压低声音:“这人王爷认得,是小德张。” “居然是他?”肃王沉吟道,“嗯,这人贪婪狭隘……说不定还真是他搞的鬼……” 冯慎点点头,道:“接下来卑职对他的举动,定会详加留意,争取尽快捉到他的狐狸尾巴!对了王爷,宫外有什么线索吗?” “嘿,瞧本王这记性!”肃王一拍大腿道,“本王这么早赶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的。冯慎啊,崔玉贵这个人,你可听说过吗?” 冯慎摇头道:“未曾听人说起。” “是了,宫里的事你多半不晓。”肃王又道,“这崔玉贵离宫前,是内监的二总管,地位仅排在李连英之下。本王带来的线索,就是与他有关!” 冯慎道,“卑职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肃王接着道:“昨日本王动用了所有耳目,直到傍晚,才有人回禀,说是查到西城蓝靛厂那里发生了一件事,再过去一打听,才知是崔玉贵撞了鬼。” “撞见了鬼?”冯慎眉头微蹙,“可这事与画像案,好像并无关联啊……” “怎么没有?”肃王道,“你知崔玉贵所见,是何人的鬼魂?” 冯慎道:“卑职不知。” 肃王一拍巴掌,“就是珍贵妃!” 冯慎想了想,又道:“可这世间,哪来的鬼魂……” 肃王道:“你别管那鬼魂是真是假,反正就是这么个事。本王感觉,这两桩怪事,或许是同一拨人做下的,只要破了一桩,另外一桩也便不愁了。” “王爷言之有理!”冯慎豁然开朗,“若真是那样,此案指日可破。”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肃王叹道,“崔玉贵那边,出了点儿麻烦事……” “怎么?”冯慎心下一紧。 肃王缓缓道:“崔玉贵他……好像是疯了……” “什么?”冯慎惊道,“那可如何是好?” “别急,”肃王宽慰道,“许是传话之人没说清楚……本王都打听好了,蓝靛厂有个立马关帝庙,崔玉贵就在那里。光猜也不当用,咱俩过去瞧瞧!” 冯慎将头一点,“好!” 按着耳目所给出的路线,二骑并辔而驰,没费多大的劲儿,便找到了那座立马关帝庙。 待将马匹拴好,肃王提醒道:“这里其实是座‘老公庙’,专门安顿一些离宫的老太监。一会儿进去后,你言语上在意着些,太监们身体不全,有些话会戳他们的心窝子……” “卑职明白”,冯慎点点头,又道,“王爷如此体恤下情,真乃宅心仁厚。” “嗐”,肃王道,“都是爹生娘养的,但凡有辙,谁愿意咬牙挨上那一刀?太监里头,不少淌坏水的,可苦人更多。像这里头的,多半都是离宫后无依无靠,因此才借这所庙宇存身。” 说话间,二人已跨入庙门,院内廊子下,几名老监三三两两地散坐,见冯慎与肃王一身官衣,皆颤巍巍地爬将起来,纷纷躲入后院不肯出来。 “王爷”,冯慎好奇道:“他们跑什么?” 肃王想了想,道,“许是见咱们身穿朝服,心里头有些畏惧吧。他们在宫里当苦差时,估计被首领太监打怕了,出来遇上官样打扮,便唯恐避之不及了。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呐,罢了,就由他们去吧。那里不还有一个人没跑吗?咱们过去问问他。” 冯慎顺着肃王指向,发现廊下果然还有一个老监坐着。那老监伛偻着腰,脑后白发稀梳,勉强结了一根鼠尾巴辫。 到了跟前,冯慎一揖。“敢问老人家,崔玉贵崔公公何在?” “啊?”那老监一抬头,露出一对混浊的灰眼珠。“你说啥?我耳朵背得厉害,听不见哪……” 肃王俯下身,朝他耳边喊道:“我们找崔玉贵!” “吹……吹什么?”老监依旧听不清,“哎,你们来了几个人呀?” “嘿?敢情这老爷子不光聋,眼神也不好使!”肃王苦笑道:“得了冯慎,咱们还是另找人打听吧……” 肃王话未说完,外头走进来一名年轻男子。冯慎见状,快步迎了上去。 那男子一怔,问道:“这位官爷,有事吗?” 冯慎拱手道:“我们确是有事,想向小公公打听。” 那男子脸上一红,连忙摆手道:“不不……我不是太监。” “恕在下失礼了!”冯慎也有些尴尬,“小兄弟如何称呼?” 那男子道:“我姓崔,双名汉臣。官爷,你们要打听什么事?” 冯慎道:“汉臣兄弟,我们是专程来拜访崔玉贵崔公公的。” “找崔公公?”崔汉臣打量了二人一眼,“你们……是什么人啊?” 冯慎忙道:“在下姓冯,这位则是本朝的和硕肃亲王。” “啊?”崔汉臣此时,方留意到肃王补子上的团龙,慌得急急下跪请安。“小人参见肃王爷……还有这位冯大人……” “不必多礼,”肃王摆了摆手,道,“快带我们去见崔公公吧。” 崔汉臣面露愁色,“按说王爷吩咐,小人不敢不遵,可是我爹他现在不方便……” “你等等!”肃王一愣,“崔玉贵是你爹?他……他一个公公,怎么还有儿子?” 崔汉臣道:“他是小人的义父……小人原是个孤儿,蒙崔公公收留,给吃给穿,育我成人。因此小人认他为父,这些年来,一直当成自己亲爹一般看待。” “好,”肃王点点头,“知恩图报,你小子不错!汉臣啊,本王听说崔公公出了点儿事儿……该不是真像外头传的那样,得了失心疯吧?” 崔汉臣摇摇头,“疯倒是没疯,就是有点儿魔怔了……”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望,“魔怔?” “是啊,”崔汉臣指了指不远的正殿,叹道:“我爹现在就在里面躲着,殿上的门窗都被他反闩住,一连好几天了,任谁叫都不肯出来。” 肃王看向正殿,见四周殿门果然紧闭着。“他在里头做什么?” 崔汉臣道:“也说不好。有时候哭,有时候发呆,还经常跪倒在殿中关帝像下,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 冯慎问道:“这几天都这样?睡觉也不出殿吗?” 崔汉臣道:“别说是睡觉了,吃喝拉撒都在里头,要不说是魔怔了呢……我们怕他饿着,便在西殿门上凿出个洞,递进饭菜他就吃,有时候忘送了,他也不来要……” 冯慎自语道:“崔公公到底遇上了什么?” 崔汉臣接言道:“具体的,小人也不太清楚。小人现在南纸店当学徒,前阵子下雨那几日,有人去店里报信,说是发现我爹昏倒在恩济庄内监茔地里。小人一听就急了,扔下活计就往恩济庄跑。可等到了那里,我爹却自己醒了,也不跟小人说话,回到关帝庙后就把自己反锁在殿中。小人不放心,便戳破窗户纸去瞧,听他总念叨‘报应’、‘珍妃娘娘芳魂’什么的,这才疑心他是撞了邪。唉,这事也怨小人,若是时常来陪着他,我爹兴许就不会出事了……小人现已向掌柜的告了假,每天都抽点儿空,过来瞧瞧他……” “放心,他身子向来硬朗,定会好起来的。”肃王拍了拍崔汉臣肩膀,“走,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三人来至殿下,崔汉臣隔门叫了几声,里头也没有回应。崔汉臣叹了口气,冲冯慎和肃王道:“还是跟前几天一样,叫也不应声……唉,再这样下去,小人真怕他……” 话未落地,殿中突然传出一声:“汉臣,你在外头跟什么人编排我呢?” 这一声虽然嘶哑,可听上去中气十足,崔汉臣大喜,忙拍门道:“爹你总算肯说话了?快把门打开,你瞧谁来了?” “谁来我也不开门!我在里头闭关想事呢,别来烦我!” 肃王哈哈一笑,“崔公公,连本王的面子,你都要驳吗?” 崔汉臣也道:“爹,你听到了吧?外头是肃王他老人家!” “肃王爷?哎哟,怎么不早说!”只听得屋中闩锁响动,紧接着殿门一开,崔玉贵闯将出来,冲着肃王倒头便拜:“奴才崔玉贵,叩见肃王爷!” 肃王笑着搀起,“起来,起来,崔公公瞧着也没什么事啊,怎么还学和尚闭关打坐呢?” “让王爷看笑话了,我闭门不出,是在对着关老爷忏悔呢……”崔玉贵说罢,起身端详道,“嘿,数年未见,王爷还是神采依旧啊!” “你不也一样吗?”肃王说着,向崔玉贵胸前轻擂了一拳。“身子骨还这么结实,听人说你撞邪惊疯,本王还在纳闷儿呢,想你老崔壮如牯牛,怎么会那般禁不住吓?哈哈哈……” “唉,此事说来话长啊!”崔玉贵看着冯慎,“这位大人是?” 冯慎一揖道:“在下冯慎,见过崔公公。” 崔玉贵还礼,“冯大人客气了,眼下我草民一个,应该向你请安才是。” 冯慎忙逊道:“哪里,在下实不敢当。” 崔玉贵点了点头,又道:“殿口风大,有什么话,请王爷和冯大人入殿说吧。” 二人还没接腔,崔汉臣便插话道:“爹,这殿还能进人吗?这几天你解溲都在里头……别再熏着王爷和冯大人……” “你这臭小子……”崔玉贵指着殿内角落里的便桶,笑骂道,“解溲有‘官房’,完事拿香灰一掩,能有什么味儿?” 肃王也笑道:“行了,当着本王和冯大人面上,可别揭你爹的短儿!就算真有味儿,我们只当是闻不见!” 见崔玉贵有说有笑,崔汉臣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他冲三人磕了个头,道:“爹,你们商量要事,孩儿就不打扰了,回头再来看您。王爷、冯大人,小人先告退了。” “好”,崔玉贵挥了挥手,“你去吧,汉臣。” 望着崔汉臣离去的背影,肃王感慨道:“老崔啊,你得了个好儿子哪。” 崔玉贵谦道:“这小子大本事没有,心地倒还算过得去。嘿,总算老天可怜,叫我一个阉人收了个义子,死后去见崔家的祖宗,也勉强有个交待了。” 听他说话直爽,冯慎不由得对其增了几分亲近。其实肃王与崔玉贵也仅打过几次交道,只因性格相近,故而再见投缘。 三人入殿后,崔玉贵又将殿门反掩。见地面上凌乱的印了些干了的泥脚印,冯慎不禁打量起来。 崔玉贵道:“殿里被我弄的脏兮兮的,叫冯大人见笑了。” 冯慎道:“这几日崔公公不是一直闭殿不出吗?怎么会沾上了一脚泥?” “是出事那天带进来的,那天我在泥地泡了一宿,回来连衣裳都没换,便直接进来躲着了。你瞧,我鞋帮上还沾着一层泥点子呢……”说着,崔玉贵一抬脚。 冯慎看去,他鞋上果然是泥迹斑斑。 崔玉贵顺手拍了拍鞋子,又问道:“王爷、冯大人,此番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肃王道:“老崔你猜着了,本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咱们都是爽快人,本王就直接说了吧。是这样,宫中发生了一桩诡案,老太后限命冯慎彻查。那案子事关珍贵妃,打听到你遇上的怪事,也跟珍贵妃搭边儿,所以就来你这里问问了。” “事关珍贵妃?”崔玉贵问道:“王爷,那宫中的案子如何诡异法?” 肃王道:“冯慎哪,你给崔公公仔细说说吧。” “是。”冯慎答应一声,便将那画像无缘无故地出现,又在慈禧面前无缘无故地流血泪等事详陈。 崔玉贵侧着头听罢,“嘿”了一声。“只是流了点儿血泪?看来,珍妃娘娘还没打算向老太后下手啊!” “珍妃向太后下手?” 冯慎和肃王听了这话,双双大奇。“珍贵妃已死多年,并且她为何要对太后下手?” “娘娘她……回来复仇了!”崔玉贵长叹一声,道,“王爷、冯大人,我老崔不知好歹,就斗胆高攀,当你们是知己人看了。” “这话说的!”肃王道,“咱们很对脾胃,今天本王和冯慎,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多谢二位不嫌”,崔玉贵又道,“当着好朋友的面上,那我就没什么顾忌了。实不相瞒,当年珍妃娘娘,就是老太后下令处死的……” 肃王心下一凛,“此话当真?”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千真万确。”崔玉贵满脸悔意,“嘿嘿,老太后下的令,我老崔动的手,活生生的……就把娘娘给害死在井里了……” 说着,崔玉贵眼泪下来,将当时情形诉于了冯慎和肃王。 二人听完这段旧事,良久不语。半晌,肃王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这老虔婆……好辣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见崔玉贵哀痛锥心,冯慎道:“崔公公不必太过自责,这事……不全怪你……” 肃王也道:“行了老崔,你那会儿也是没法子……珍贵妃泉下有知,也不会拿你不是。” 崔玉贵抹去眼泪,道:“那夜娘娘的芳魂宽宏大量,已饶我老崔不死……可我这心里头还是……唉!” 冯慎皱眉道:“崔公公,你屡屡言及珍贵妃显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是报应哪!”崔玉贵道,“那天晚上,雨下的很大,结果庙门口,却突然飘来一根白蜡烛……我正好奇那烛火为何冒雨不灭,娘娘的芳魂便出现了……” 肃王道:“老崔,你能确定那是珍贵妃?” “没错”,崔玉贵道,“我虽没见头脸,可她身上穿着珍珠袍,那是光绪爷御赐的,普天之下就那一件!” 冯慎道:“既然没瞧到模样,也许是有人假扮鬼魂。” “不可能”,崔玉贵坚定的摇摇头。“后来我追了出去,见娘娘的芳魂凌空而飞。活人就算是轻功再好,也不能足不沾地吧?再加上那遇雨不灭的招魂蜡烛……唉,那夜娘娘将我引至坟茔,原想杀我出气,当时我老崔甘愿一死谢罪,可嘴里却啰啰唆唆说了一堆旧事。娘娘听完后,也不知怎么想的,仅是将我打晕,却不动手加害,所以我才留得一条小命在啊……这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殿中寻思了不少事,或许娘娘是恩怨分明,不屑跟我老崔一般见识吧……冯大人呐,不是我老崔嘴巴臭,你那案子,怕是破不了……” 冯慎道:“崔公公何出此言?” 崔玉贵道:“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娘娘虽饶了我,可却不肯放害死她的真凶!老太后观画见血,嘿嘿,估计还只是前菜呢……” “要是那样还就好了!”肃王忿道,“老虔……老太后真能被珍贵妃索了命去,不单冯慎没事,就连皇上都能扬眉吐气了!唉,眼下不是过嘴瘾的时候,冯慎啊,你怎么看?” 冯慎道:“对鬼魂显灵之说,卑职还是难以置信……崔公公,那晚你初见珍贵妃时,就是在这座关帝庙里吗?” 崔玉贵道:“不假!当时我正在殿中,透过殿门,就看到娘娘立在院外!” 冯慎又问道:“庙内其他公公也有目睹吗?” 崔玉贵摇摇头,“那倒没有,那会儿天已不早,其他人都回房睡了。我原本在殿上喝酒,刚好有人来找,所以又多待了一阵……” “有人来找?”冯慎追问道,“是什么人?” “哦”,崔玉贵道,“是个宫女,我记得好像叫叶禾来着。” 冯慎眼神蓦地一亮,“叶禾?” 肃王奇道:“怎么?冯慎你也认得那个宫女吗?” “应该是同一个人!”冯慎转向崔玉贵道,“崔公公,她是不是也叫小叶子?” “对!”崔玉贵道,“冯大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碰巧见过一面”,冯慎继续问道,“崔公公,这叶禾是你在宫中的旧识吗?” 崔玉贵道:“嗐,哪有的事?她进宫时,我早就被撵出宫了。那晚我俩也是头一遭见面。不过我瞧小叶子那丫头没什么心机,在宫里肯定没少受欺负。” 冯慎道:“然素昧平生,她来找崔公公做什么?” 崔玉贵直言不讳,“送银票!厚厚的一叠,少说也得千把两!” “这么多?”冯慎咋舌道,“她一个宫女,何来如此重金?” 崔玉贵道:“那丫头只是替人跑腿,真正送钱的人,嘿,是我老崔原来的徒弟——小德张!” “小德张?”冯慎与肃王双双相望,不动声色道,“看来他对崔公公不忘旧恩,依然十分孝敬啊!” “不挨着!那小子送钱给我,其实是别有用心!”崔玉贵挥挥手,将缘由说完,连连苦笑。 冯慎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崔公公,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发现珍妃画像,并转交给老太后的人,也是小德张!” 肃王道:“这两桩怪事,哪一桩都没少了他……哼,看来这小德张,绝对是大有问题!冯慎啊,你时限紧迫,就别在这里耽搁了,马上回宫盯住小德张,必要时,不妨上些手段!” “那好!”冯慎点点头,“王爷、崔公公,差命在身,恕不多陪了!告辞!” 出庙后,冯慎拨马回奔,风驰电掣般赶回西苑。刚下了马,冯慎便径直前往暂居的值房。小德张昨日曾说起过,他自己住的榻坦就在值房左近,于是冯慎便于周遭开始找寻。 可西苑内屋舍连片、鳞次栉比,冯慎连寻几处,皆是毫无头绪。好容易碰见几名小太监,但过去一打听,小太监们不是掉头走开,就是摇头摆手,好像都受过严嘱,对小德张的下落,皆是闭口不谈。逼问得急了,小太监们便跪下梆梆磕头,就算头撞出血来,也照样死活不张嘴。 不消说,这定是小德张耍的花招。然见剩下的小太监一副可怜模样,冯慎也不忍心再用强,于是挥了挥手,放他们尽数离去。 小德张显然是在有意躲着自己,这给他的嫌疑又加重了一分。可没有确凿的证据,冯慎也不好定论,更谈不上命侍卫将其搜捕。 问也问不到,找又找不着,无奈之下,冯慎便将期望寄托于淑清院。瞧那情形,小德张像是在那儿遗失了什么,昨夜刚把护军撤开,他便急不可耐地去寻。或许那里的东西,就是他涉案的罪证。 想到这里,冯慎便由西向东,直奔淑清院而去。连过几道拱门,那流水音已然在望。 远远瞧去,那里并无小德张的身影,但却多了一个背身低头的宫装少女。 冯慎脚下急赶两步,悄无声息的纵至那小宫女身后。“你在找什么?” “啊?”那小宫女没有防备,吓得尖叫一声,手里一小截物什也掉在地上。 待那小宫女慌怯地转过脸,冯慎才认出她的面容。“叶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叶禾瑟瑟道:“冯大人……我……我就是过来随便走走……不做什么……” “是吗?”冯慎俯身,拾起叶禾落在脚下的那截物什。“随便走走,也要拿着半根线香吗?” 叶禾脸色惨白,无言以对。“我……我……” 冯慎见她不语,便将话锋一转。“叶姑娘,前几天夜里你去过那立马关帝庙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叶禾一惊,赶紧捂住了嘴。 冯慎道:“我不光知道叶姑娘去过那里,还知道你给崔玉贵崔公公送了一叠银票!” 叶禾慌道:“那钱可不是我的……我只是给人跑腿……” 冯慎道:“给谁跑腿?” 叶禾咬紧了嘴唇,“不……我答应过他的,我不能说……冯大人,求求你别问了……” 冯慎笑道:“那人应该是小德张吧?” “张公公都告诉冯大人了?”叶禾一怔,噘起了嘴巴。“哼,亏我还在替他保密,原来他自己早就到处嚷嚷开了……” 冯慎道:“他自己倒没说,是我见过了崔公公。” 叶禾喜道:“冯大人见过崔大叔了?崔大叔他还好吗?” 冯慎摇了摇头,道:“不怎么好。就是送银票那晚,你走后,崔公公撞见了厉鬼,险些将一条命搭进去。” “什么?”叶禾打了个哆嗦,“崔大叔他撞鬼了?” “没错,”冯慎又道,“碰见了珍贵妃的幽魂!” 叶禾战栗着看了看四周,“呀,怎么又是珍妃娘娘……” 冯慎道:“是啊,我也觉得过于巧合了,所以才想问问叶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禾道:“冯大人……我……我也不清楚啊!” “不清楚吗?”冯慎道,“昨晚小德张鬼鬼祟祟地潜入这淑清院,今日又换成了叶姑娘你。说吧,你二人到底来找什么?若叶姑娘仍不以实言相告,那就别怪冯某将你定为嫌犯了!” “别别”,叶禾吓坏了,连连求饶,“冯大人,我说实话就是了……是这样的,我原来,的确是对冯大人撒了谎……可都是张公公让我那么说的……” “这丫头果然是没什么心机,诈一诈就全出来了。”冯慎心下一乐,又故意板起脸。“小德张让你撒什么谎?还不从实招来!” “是,”叶禾噙着泪花,抹眼说道,“其实那夜,我们并没有看到什么刺客闯入……珍妃娘娘那张画像,是我跟张公公在这里见面时发现的……” 冯慎道:“既是于此发现,为何要编造谎话欺人?” 叶禾道:“我去送钱给崔大叔的事,张公公不想声张。所以我回来后,就约了在淑清院碰头,告诉他事情都办妥了……谁曾想离开的时候,就看到那张画从天上飘下来……” 冯慎大奇,“从天上飘下来?” “没错,”叶禾点点头,道,“当时我都吓坏了,都不敢过去捡……后来张公公说像上画的是珍妃娘娘,就要去老佛爷那里禀报……我说不去,他也不肯,非得拉上我……” 冯慎自语道:“当时那画像并无异常,小德张为何要大惊小怪呢?” 叶禾道:“我也不知。” 冯慎道:“好了,这事先不管。说说你此番过来,是想找何物吧!” 叶禾道:“我是来找一根金簪子的……” “金簪子?” “是,那根金簪子,是张公公给我的,说是我替他跑腿的好处。可那晚见到画像后,我又急又怕,竟把那簪子给丢了。后来我想来找,可这里被护军禁严了,张公公知道后,就很生气,骂我骂得很凶……” 冯慎冷笑道:“小德张随手便能送出千两银票,区区一根金簪子,岂会放在眼里?” “他倒不是为这个,”叶禾道,“张公公说,万一那簪子被人找到,就很可能查到他的头上,现在宫中被那画像闹的人心惶惶,沾上一点儿嫌疑都会惹上大麻烦……于是他又逼我来找,说是找到了,就会再送我一锭金元宝,要是找不到,无论发生什么事,全都咬在我身上……张公公还说了,他在宫里地位高,有事最多不过惹上一身臊气。而我这个小宫女不同,到时候审也不用审,直接拖出去就活活打死了……” 冯慎哼道:“看来这小德张没少作威作福啊!叶姑娘,你不必害怕,眼下他嫌疑最大,若能查明实据,我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叶禾惴惴不安道:“冯大人,那……那我没事吧?” 冯慎道:“叶姑娘不需顾忌,到时那根金簪就算找不到,我也可以为你做证。对了,我见你刚才手捏半根线香,又是怎么回事?” “线香?”叶禾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哦……那画像是在这里出现的,我过来找簪子,害怕珍妃娘娘出来吓我……于是就点了根香拿着,算是先祭祭她。结果冯大人突然出现,吓得我把香掉在地上戳灭了……” 冯慎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叶姑娘小小年纪,却如此的疑神疑鬼?” 叶禾虔诚地合掌一拜,“这种事宁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呀。冯大人快别再说了,菩萨听见,会不高兴的。” 冯慎见状,也不与她争辩。“算了,那就请叶姑娘告诉我,小德张现在何处吧?” 叶禾赶紧摇头,“冯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可张公公在哪儿,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今天一早他便来找我,说冯大人要问起他的下落,我只能说不知道。要是敢透露出去,他回来便要将我调到杂役房干粗活……” 冯慎道:“他这是为何?” 叶禾道:“我也问过他为什么,张公公说……他一看见你,心里就烦得紧……” “哼!”冯慎冷笑道,“我看他小德张不是烦得紧,而是慌得紧!” 见再问也无用,冯慎索性离开淑清院,在西苑里慢慢打探。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冯慎路经清音阁、五神祠诸地,已来至太液池南岸。放眼望去,宫墙绵延,一座雄伟高耸的楼阁,矗立在黄昏之下。 此楼名为宝月,面阔七面,重檐歇山。楼台上,悬着一块烫金巨匾,“仰观俯察”四个大字,是为乾隆帝御笔亲书。相传,这宝月楼是乾隆为容妃所建。这容妃生于回疆,是为和卓部族,因体有异香,后世皆称其“香妃娘娘”。容妃入宫日久,心念大漠风光,为解其思乡之苦,乾隆帝不但筑成此楼,又令西域回部移居长安街,并建礼拜祠与此楼相对。皇命一出,回回营与普宁清真寺先后落成,容妃登临宝月,便可望见同族故景,聊慰乡愁。 这宝月楼东依紫禁、南观回街、西引墙筑、北揽三海。登楼远眺,西苑群阁一览无遗。陡然间,冯慎心念一动:若于楼上凭栏极目,宫禁中的道路方位便可了然于胸,就算瞧不见小德张下落,也总好过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闯乱撞。 想到这儿,冯慎拾级而上。刚攀至楼顶,迎面南海之中,一座圆岛便映入眼帘。 这岛屿,冯慎在去往淑清院的路上曾见到过,然那时岸上遮挡众多,所见可谓是管窥蠡测。此时于宝月楼俯瞰,方得观其全貌。 岛上宫阙层叠,亭台缀点,倚山抱水间,苍黛峥嵘。其岛三面临池,仅岛北一条石桥与岸上通连。粼粼太液,倒映着夕光,将岛上一干殿宇,衬得有如琼楼广寒,恍然间,宛若拨云散雾,觅见了仙境蓬莱。 看了一阵,冯慎又将目光转向西北,西北楼院更多,离得远了,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冯慎大致估约下方位,感觉慈禧所居的仪鸾殿,依稀也在那里。 一想到仪鸾殿,冯慎脑中便浮现出荣侍女的模样。她是慈禧贴身丫头,在她面前,就连小德张都要毕恭毕敬。小德张对她如此敬畏,自然不敢向其发号施令,如此一来,打听小德张所居之处,便大可以着落在荣侍女身上。 “哎呀,怎么早没想到?白白耗费了这么多工夫!”冯慎不及懊悔,当即匆匆下了宝月楼,向着仪鸾殿飞奔而去。 待赶至仪鸾殿,夜幕低垂。因此处是太后寝宫,冯慎不便贸然直闯,见院门外一名小宫女经过,便赶紧叫住。“在下冯慎,要找一位姓荣的姑娘,劳烦你通传一声!” “姓荣的姑娘?”小宫女想了想,道:“可这里没有谁姓荣啊!” 冯慎正欲开口,旁边一个声音道:“我知道冯章京要找谁,好了秋苓子,你去忙你的吧。” “是,娟姑姑。”那宫女答应一声,低头快步走开。 冯慎转头一瞧,见来人正是慈禧身边另一位侍女。“哦,是娟姑娘。” 娟侍女笑道:“冯章京是来找荣子的吧?” “正是,”冯慎点点头,“可方才那位姑娘却说……” 娟侍女笑弯了腰,“她是叫荣儿,但她姓何呀,冯章京要在这里找‘荣姑娘’,嘻嘻,自然是找不到了。” “惭愧,是在下想当然了。” “冯章京不必‘在上’、‘在下’的客气了,要找荣子,随我来吧。” “如此有僭了!” 冯慎说完,迈步入院,在娟侍女的引领下,来到了殿西下处。 见是冯慎,荣侍女便问道:“冯章京,案子查得如何了?” 冯慎道:“略有进展,但在下尚有不明之处,特来向荣姑娘请教。” 娟侍女捏了捏荣侍女衣角,捂嘴偷笑道:“荣子你听,冯章京年纪轻轻的,说话却文绉绉的像个老先生……” 荣侍女薄嗔一声:“娟子,眼下老佛爷不在殿中,咱们更不能嘻嘻哈哈地胡闹。” “好好好,我不笑了就是。”娟侍女虽这般说着,但又忍不住“扑哧”一乐。 荣侍女也不去理她,向冯慎道:“冯章京是想问什么事?” 冯慎道:“在下找荣姑娘,是想问问张公公的住处。” 荣侍女道:“怎么,冯章京要找他吗?” 冯慎道:“正是,在下今日找了他半天,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荣侍女道:“张公公是寿膳房掌案,许是在那里待了一日吧……冯章京也不必着急,眼下老佛爷正在进晚膳,张公公按例要在那里陪着,待晚膳用毕,还要送老佛爷回仪鸾殿来的。” 冯慎想了想,道:“如此也好,那在下就在这里等他!” 荣侍女一拉娟侍女,冲冯慎道:“那冯章京请自便,我们就不多陪了……” “二位且留步!”冯慎见机会难得,便想向两名侍女多打听一些有关慈禧的内情。“在下还想问问,老太后平时睡前,除去‘安神酒’,还会饮食些什么?” 二侍女脸色一变,语气明显严峻起来。“冯章京,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冯慎道:“只因在下怀疑,太后那夜观画见血是于饮食有关,故而有此一问。” 二侍女听后,态度有所缓和。“原来冯章京是为了查案……冯章京你有所不知,按宫里的规矩,老佛爷每天吃什么、喝什么,旁人是绝对不能打听的。” 冯慎奇道:“这又是为何?” 荣侍女道:“这是祖训,也是家法。老佛爷用膳,每样菜绝不过三匙,就连那菜单食谱,每顿用完也要尽数烧掉。之所以这样,是防止歹人摸清老佛爷的脾胃,在饮食中做手脚。因此,冯章京还是别问为好。” “原来如此,多谢荣姑娘指点了!”冯慎又道,“那在下问一下二位姑娘的饮食起居,不知是否犯忌?” 荣侍女道:“像我们这种下人的吃喝,那倒不打紧。” 冯慎道:“那好,在下听说,每每老太后服用安神酒,二位姑娘都要先行尝过?” 娟侍女笑道:“哪用都尝?我与荣子都是轮着试酒的,那安神酒本就不多,我俩要是每次都一人一口,老佛爷还喝什么?” 冯慎蹙额道:“这样说来,那晚饮酒的只有二人,结果三人全见到了画像流出血泪?” 二侍女点点头,“不错,确是这样。” 冯慎道:“那画上血泪是于何时消失的?” “这个就不知道了”,荣侍女道,“当时老佛爷原要将那画像毁去,可又一转念,疑心是有人作怪,便想留做存证……可寝宫暖阁是万不敢再放的,所以就拿到了偏殿,置于观世音菩萨的法像前。” 冯慎道:“在下能否去那偏殿上一观?” 二侍女稍作迟疑,双双点头。“冯章京既为查案,那也无妨。这边请吧。” 来至偏殿上,荣侍女掌起了灯。冯慎移步观音像前打量,二侍女则立在一旁静待。 烛影照映下,冯慎一身崭新的朝服熠熠生辉,显得光鲜异常。看着看着,娟侍女脱口道:“到底是官衣补服,跟太监穿的就是不一样。他们穿的,要么是花里胡哨,要么是简陋寒酸,哪有朝服这般庄严大气?” 冯慎一怔,“娟姑娘说什么?” 娟侍女道:“我在夸冯章京这身朝服呢,打眼一瞧,就跟那些太监们穿的明显两样……哦,冯章京,我可不是有意拿你跟他们比呀,我们平时足不出宫,能见到穿公服的人,也多半就是那些太监了……” “明显两样?”冯慎稍加斟酌,顿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荣侍女道:“冯章京你别理她,快专心查验吧,一会儿老佛爷回来,可就不太方便了。” “说得也是。”冯慎点点头,又向神龛细瞧。 那神龛下设一条供桌,桌上除去几碟供果,便是一尊紫铜香炉。然那香炉顶上有镂空的炉盖,专做熏焚之用,以是桌面上整洁如镜,无半点儿香灰香尘。 冯慎一指香炉,问道:“荣姑娘,平日里祭拜菩萨,都是用这尊香炉吗?” 荣侍女道:“是呀,这尊香炉用了不知多少年了,都一直没有换过。” 冯慎心中一凛,“这香炉里从未插过直条线香吗?” “没有,”荣侍女道,“在宫里头怕走水,那种易落灰的线香是不许点的。就连火种火镰,都是由专人负责管着,出一丁点儿差错都不成……” 冯慎大奇,取出怀中画像展开。“二位请看,这画像边角之上,有几点儿香灰烫出的小洞……难道,不是在这里被烫的吗?” 娟侍女插口道:“当时我也瞧见了这些小孔,可画像拿过来就已是这样了。” 荣侍女将小孔比量一番,道:“错不了,这些孔洞都是线香的香头烫出来的,宫里轻易没有这种东西!” 冯慎猛然警省,“难道是被她摆了一道?” 见冯慎神情有异,二侍女忙问道:“冯章京,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冯慎道,“请教二位,那名叫叶禾的宫女现在何处?” “叶禾?冯章京怎么又问起她来?那丫头是涵元殿的呀!” “涵元殿怎么走?” “从这里往东南有个岛子,涵元殿就在那上面……” “在下刚好知道那地方!告辞了!”冯慎将画像一掖,闪身冲出偏殿外。 “冯章京你别着急走,那里是……”荣侍女追出门外时,冯慎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娟侍女也跟出来,“这冯章京也真是的,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呢?” “唉,”荣侍女轻叹一声,“算了,但愿他别出什么事……” 第六章 神锋握胜 夜凉听萧瑟,残月映孤灯。明珠沉沙去,愁煞断肠人。枭鸟号悲木,寒鸦啄冷苔。玉栏今犹在,恍见水中魂。 华灯初上,荧荧点点,悬曳于各处殿廊下,有如群星璀璨。而南海岛上的一众宫阙,却是门昏牖暗,显得冷冷清清。 通往岛屿的长堤石桥,经池水一映,发出幽蓝的光芒,宛若一条阴森的冥道。 刚踏上桥头,冯慎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与煦暖如春的仪鸾殿不同,这里的一切,好似都是冷冰冰的。 不知为何,冯慎突然感觉有些心神不宁,当即深深呼吸几下,又加快了脚步。桥堤尽头,门称仁曜,门后砖台折道,斜伸高延,直抵广阁七楹,是为翔鸾相风。 方至翔鸾阁下,两侧暗哨突然围来四名带刀侍卫。“站住!干什么的?” 冯慎忙道:“在下冯慎,来此寻人。” “放肆!”侍卫喝道,“你这厮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寻人?” 听侍卫出言无礼,冯慎心下暗怒。“在下有代天巡狩牌在身,不知几位能否行个方便?” “代天巡狩牌?”侍卫们一怔,又道,“原来那个入宫查案的,就是你呀!” 冯慎道:“正是,几位既知,那便让开吧!” 岂料侍卫们动也未动,皆冷笑道:“哼哼,真对不住了,你那块牌子,换成别的任意一处地方都管用,嘿嘿,可偏偏在咱们这里却不好使!” 冯慎奇道:“这是为何?” “啰唆什么?”侍卫们将腰刀抽出鞘来一截,齐向冯慎恫吓道,“快走吧,别自讨没趣!” 见侍卫们讳莫如深,冯慎愈发怀疑。他装作唯唯诺诺,向四名侍卫团团一揖。“几位不必动怒,在下不敢多扰,这便离开就是。” “这还差不多!赶紧走!”侍卫们收刀入鞘,转身就要回哨。 冯慎出其不备,猛然扑至左边二人身后,夹手发力一挤,将他们的脑袋双双撞在一处。二人经此撞击,登时晕厥在地。 没等右边那二人反应过来,冯慎紧接着又挥拳出脚,一打彼之胁下,一踢此之肾眼。趁其弯腰捂腹,复施快手在他们后颈上连砍了两掌。 电光火石间,四名侍卫皆瘫倒地上人事不知。冯慎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的腰带抽下,捆身堵嘴,拖至隐秘处掩藏。 藏好四人后,冯慎掸去衣上尘土。“得罪了,冯某查案的时限仅剩下一天,实系情非得已!” 打发了侍卫,冯慎便越阁而入。先前在宝月楼上俯瞰,见这里楼宇众多,冯慎还以为此处防守必定严密。谁知观望了一阵,才发觉四下俱静,就如空院一般。 然纵使如此,冯慎也不敢大摇大摆地闯入,只是贴着墙根延楼,慢慢朝里面打探。 翔鸾阁之后,依坡筑有正宫配殿,长廊拱绕,楼台林立。放眼望去,大殿、配殿上全是黑漆漆的,仅有殿角偏房处,隐约透着一抹微弱的烛光。 对于此地,冯慎一无所知,可他不及细想,又朝亮光处摸去。来到窗下,冯慎屏住呼吸,濡湿了指尖,在窗纸上轻轻捅出个小洞。 透过洞口,冯慎发现屋内仅有一名小监,于是稳了稳心神,转去叩敲门扉。 听到有人叩门,屋中先是“咦”了一下,继而传出一个尖尖的嗓音:“是叶姐姐吗?” “她果然在这里!”冯慎暗喜,却不答话。 须臾,门扇一开,那小太监露出头来。见外头立着个陌生男子,那小太监舌挢不下。“你……你是谁?外头有侍卫把守,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冯慎笑道:“我有太后颁发的令牌,侍卫们自然会放行。” 那小太监舒了一口气,“也是,上岛就一条路,闲杂人过不了侍卫那关……哎?这位大人,您还没说您是谁呐……” 冯慎故作神秘,“怎么,你不认得我吗?” 那小太监一愣,道:“大人,您恕我眼拙……” “罢了,”冯慎一挥手,“你不认得我,总认得叶禾吧?” “认得认得,”小太监连忙点头,“刚才乍听到敲门声,我就以为是她呢。” 冯慎道:“那她现在何处?” 小太监道:“按这个更次,应该回漱芳润歇着了吧。” “漱芳润?”冯慎追问道,“那漱芳润怎么走?” 小太监一指,说道:“打这里往南,经绮思楼再往西,过了长春书屋,便是叶姐姐所居的漱芳润了。” 冯慎点点头,又脱口道:“对了,这涵元诸殿是何人居主?怎会这般清寂?” 那小太监顿生警觉,“这里的主子是谁……大人难道不知?” 冯慎自知失言,强作镇定。“笑话,我怎会不知?” 那小太监眼珠一转,也狡黠地笑道:“是了,这皇后娘娘的别院,大人自然是晓得的。” 冯慎连连称是,心里却暗道:“原来这里是别院,难怪如此空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行起事来,还要瞻前顾后!” 那小太监又道:“哟,巡夜的时辰到了,大人您自便,我先去前边转转啊!” 还没等冯慎应声,那小太监拔腿就跑。冯慎眼疾手快,奋力一跃,便将其按倒在地。这几下有如兔起鹘落,那小太监一句“有刺客”尚未出口,就觉眼前一黑,已被冯慎击晕过去。 按处置阁前侍卫的法子,冯慎对这小太监如法炮制,把其拖回屋中,又吹灭了桌上蜡烛。只是冯慎想不通,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才让这小太监生疑? 然身处险地,也不便细想,依照小太监指引的方向,冯慎没费多大麻烦,便找到了那间漱芳润。 刚踏上台阶,漱芳润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人,正是那冯慎要找的宫女叶禾。 叶禾不防有人在外,被吓了一跳。“呀!冯……冯章京?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冯慎倒负双手,冷冷道:“这么晚了,叶姑娘又要去哪里?” 叶禾犹豫一阵,支支吾吾道:“我……我想再去趟淑清院……冯章京,我想了想,那根金簪子必须要找到呀……” 冯慎哼道:“眼下伸手不见五指,叶姑娘孤身前往淑清院,就不害怕珍贵妃的鬼魂再出来吗?” 叶禾栗栗道:“我自然怕呀……可我更怕张公公的事犯了……冯章京会把我定为帮凶……” “帮凶?哈哈哈……在下怎么会将叶姑娘定为帮凶呢?”冯慎仰天笑毕,目光一敛。“叶姑娘你……明明就是真凶!” “啊?”叶禾浑身一颤,踉跄倒退了两步。“冯……冯章京你说什么?我……我是真凶?冯章京,是不是张公公用银子将你收买了……要拿我去当替罪羊……” “叶姑娘!”冯慎喝道,“在下劝你,不必再假装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了!你之前屡次混淆我视听,不就是想让我把疑心转移到小德张身上吗?不过你也当真了得,用几句半真半假、避重就轻的话,就引得在下白白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限!” 叶禾哭道:“冯章京你冤枉人……明明就是你怕逾期破不了案,就想捉我去交差……反正我是个糊里糊涂的傻丫头,斗不过你们这些坏人!” “哼!”冯慎冷笑道,“到了这种地步,叶姑娘还要做戏!若在下猜测不假的话,那小德张送你金簪是实。可那支金簪,却压根儿没有丢!在初次见面时,你明知我是为查案而来,却装作偷偷摸摸,骗小德张说将簪子落在了淑清院。那时你看似有意回避,然有几句关键的字眼儿,却特地提高了声音,你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引起我的警觉。” 叶禾道:“我要是真凶,躲着你还来不及哪,岂会故意引起你的注意?” “这便是叶姑娘的高明之处了!”冯慎道,“你在小德张面前扮痴作傻,他对你除了责骂几句,自然也不会抱什么指望。可小德张素来谨慎,怕真的牵连在自己头上,于是便趁着夜色,想去把那‘丢失’的金簪给找回来。因叶姑娘之前的‘提醒’,在下也不免会去淑清院蹲守,这么一来,正好撞见小德张,那么,他的嫌疑便会更重了。” 叶禾急道:“冯章京你也说了,这些全都是你自己的猜测!再说第一次见你那会儿,我还当你是新来的公公呢,又怎么会……” “算了吧!”冯慎挥手道,“叶姑娘,那正是你弄巧成拙的地方!开始时候,我也并没在意,可后来经人提醒,才知大有问题!” 叶禾道:“这是在宫里,平时不可能有外头的男子出入,我将你认成太监,又有什么问题了?” 冯慎道:“话是不假!可叶姑娘别忘了,在下这一身武官补服,与那太监所穿的截然不同,就算认不出人,难道还认不出衣服吗?哼哼,恐怕叶姑娘非但知我入宫查案,并且还特意安排了一场‘巧遇’的好戏,故而我与小德张随意一找,便毫不费劲地找到了你!” 叶禾沉吟半晌,道:“好,就算是这样,也最多不过是给小德张栽赃。冯章京,你凭什么说我是真凶?” 冯慎伸手一比画,“半截线香!” “线……线香?”叶禾脸色一变,又赶紧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不是跟冯章京说过了吗?那香是用来祭拜珍妃娘娘的……” “是吗?”冯慎道,“可在下却从仪鸾殿荣姑娘那里得知:这宫中怕失火,轻易是不得燃点线香的!” 叶禾分辩道:“规矩是规矩,可难免也会有个例外……我去淑清院祭拜,总不能还捧着一尊大香炉吧?” 冯慎道:“叶姑娘去淑清院,一不是找簪,二不是祭拜,而是为了毁掩证物!” 叶禾惊慌失措,“你……你血口喷人!哪有……哪有什么证物?” 冯慎道:“那证物,在下还亲手拿过,就是那半截线香了!据叶姑娘所说,那画像是从天而降,呵呵,若不借助那根线香,又怎么会有此‘异象’?” 叶禾只是不认,“冯章京的话……我可听不懂……” “那好,”冯慎又道,“在下便替你说个明白!那夜你与小德张约在淑清院,你算好了时辰,提前在一棵树上将那画像悬好。为了不惹眼,那画像想来是被你卷成一卷,然后用丝线吊挂。丝线中间,系串了一根点燃的线香,待香头慢慢燃至线上,便会烧断丝线,与画像双双落下。只不过香沉画轻,一个撞地而灭,一个飘摇缓坠。小德张当时被那突然出现的画像吸引,自然察觉不到其他的玄机。叶姑娘此计可谓是神妙,然略嫌美中不足的是,那夜突然起风,吹得香头乱摆,是以在画像上,烫出了几个小洞!” 叶禾无言以对,只是咬唇不语。 “叶姑娘不作声,那也没什么用!”冯慎接着道,“实话说了吧,在下一疑心是你,许多看似离奇的事便全都对上了。上午我曾去过那立马关帝庙,见那殿上,还残留着不少泥脚印!” 叶禾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章京既然铁了心要冤枉我,就连个风吹草动也会赖在我头上!那阵子一直下雨,他们进进出出,踩出几个泥脚印又有什么稀奇?” 冯慎道:“在下就料得叶姑娘会这么说!可叶姑娘有所不知,那晚崔公公受惊后,回来便将自己反锁在大殿中,这些天来一直如此……” 叶禾心虚道:“他愿意那样,又关我什么事?之后我又没再去找过他……” 冯慎道:“但那天晚上,叶姑娘可是冒雨去了!从宫中到立马关帝庙路程并不短,有很长一段是夯土道,受到雨水浸泡,道路必会泥泞,叶姑娘步行而至,何以脚上鞋子却未沾上一点儿泥水?” 叶禾道:“你……你怎么知道我鞋上没沾泥?” 冯慎道:“听说叶姑娘在那大殿上逗留了很久,若是脚底沾了泥水,为何没留下泥迹?那殿上的一干泥脚印,我都仔细辨认过,皆是宽长的男子足印,并无一个如女子的纤足般窄小玲珑!哼哼,叶姑娘如此的处心积虑,想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图谋,因而我想,那夜崔公公撞见的珍妃鬼魂,也十有八九就是叶姑娘所假扮!” 叶禾嗔道:“冯章京,这些全是你的一面之词!” 冯慎道:“不错!你身上还有些疑点,在下暂时尚未想明白。不过就拿现有的证据,也足够定你的罪了!走吧叶姑娘,有什么话,就随在下去太后那里再说吧!” “我不去!”叶禾怒道:“冯章京,枉你仪表堂堂,不想也是一只甘愿趋附那恶婆的走狗!” “哼!”冯慎也怒道:“冯某究竟是何样的人,也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叶姑娘,你还是老实就范吧,不然在下可要动粗捉拿了!” 叶禾一仰头,“你倒是来捉捉看!” “那就得罪了!” 说完,冯慎身子一晃,欺近叶禾身边。原以为叶禾会转头逃跑,故而冯慎不击不打,仅以擒拿手法去搭她的肩膀。 岂料叶禾纤腰一扭,非但没躲,反朝冯慎一掌攻来。叶禾陡然一掌击出,反应之迅速、出手之果断,都大出冯慎的意料。见她这一掌来势刁钻,冯慎也不去硬接,当即抽身回撤,向后急急跃开。 “好啊,原来叶姑娘也会功夫!” “你能会得,凭什么人家就会不得?看招吧!让你知道知道‘百花惊鸿掌’的厉害!”叶禾说罢,娇斥一声,又向冯慎抢攻而上。 这套掌法名为百花惊鸿,施展开来也是当之无愧。只见叶禾的双掌不住地变幻,真如繁花纷舞,其足尖或点或跃,宛若踏水凌波,身子落到哪里,掌击也跟着罩向哪里,冯慎只觉眼前缭乱、掌影翻飞。 观叶禾招式花哨,冯慎起初还存着几分轻视之意。他心道:女子不以膂力见长,招数即便是再多,也无非是靠小巧腾挪的功夫取胜。可对了几招后,冯慎却暗暗心惊。叶禾步法虽然轻盈飘逸,但掌法却凝重精纯,每挥出一掌,都夹裹着呼呼风声,被她掌风一带,冯慎脸颊都感觉隐隐作疼,因此小觑之心顿收,出招也慢慢地使上了真力。 游斗间,叶禾仍有闲暇调笑:“呀,这才像些样子!冯章京不必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一股脑儿地全使出来吧!” “哼!别得意得太早!”冯慎屡攻不下,心里早已烦躁,听她如是说,不由得大为光火。于是便一手挥打,一手扬指,脚下忽左忽右、疾进疾退,一面御守拆招,一面寻机打穴。 二人你来我往,都以快打快,渐渐的化成了一团光影。如行云流水一般,从东到西,又从南至北,直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材。 又对了几合,叶禾倏地一掌拍出,直击冯慎左肩。冯慎拼着受下这掌,居然不闪不避,反抡起右臂朝着叶禾顶门砸下。 这般搏命的打法,顿时生效。叶禾心中一慌,急忙将双掌架向头顶。冯慎等的就是这刻,趁叶禾门户大开,左手二指已然向她胸口膻中穴点去。 眼见要穴要被点中,叶禾回招不迭,急得胸口起伏、椒乳微颤。冯慎见状,才陡觉男女有别,脸上一红,生生收住指尖。 就这么一滞,叶禾又是“砰砰”两掌,已然击在冯慎胸前。冯慎身子一晃,登觉气息大窒,再想去捉,叶禾却将双脚在地上一蹬,身子平平向后弹开。 冯慎正欲提气再攻,突然单膝跪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想起方才一幕,叶禾心中有愧,也便停手不攻,朝冯慎远远地说道:“冯章京……这两掌我也不是有意要偷袭……” “不碍!”冯慎擦去嘴边血迹,缓缓站了起来。“咱们重新打过!” 叶禾又道:“你……你虽不占我便宜……可我也不会因此便手下留情……” “哼!”冯慎兀自嘴硬道,“就凭叶姑娘那套轻飘飘的掌法,冯某再让你几招,又有何妨?进招吧!”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叶禾气得一跺脚,复向冯慎挥掌击来。 谁知冯慎却不迎上,反朝斜里跨出一步,紧接着右手一扬,掌心一物飞射而出,正中叶禾腿弯。原来刚才冯慎负伤跪地,恰巧脚边有一块小石子,于是暗自捏了,这才一掷得手。 叶禾收脚不及,一个趔趄便冲旁边摔去。冯慎骤贴至叶禾身前,风驰电掣般扣住她腕间阳池、内关二穴。 叶禾只觉整条手臂一麻,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劲儿来。见脚下落着颗小石子,顿时明白过来。“你使诈!这次不算数!有胆量咱们再打一场!” 冯慎只是不理,赶紧吐纳几下,胸口这才疼得不似前番那般厉害。待痛楚稍减,他手上一紧,将叶禾提腕拉起。“又不是比武,逞什么口舌之快?走吧,快随我去仪鸾殿!” 二人正在拉扯,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低喝:“慢着!” 待冯慎转头看时,一个消瘦的男子,缓缓从暗影里走出。只见他面容清癯、隆准唇细,身上衣衫单薄陈旧,显得脸色愈发的苍白。 见冯慎不动,那男子又道:“你将她放了。” 冯慎不明其来历,恐他是叶禾帮手,脚下暗立丁步,一有异动,便准备出击。“这位叶姑娘是要犯,在下要拿她去跟老太后复命!” “老太后……呵呵……”那男子苦笑一声,道,“指使叶禾的人是我,要找你的老太后复命,便拿了我去吧。” “不可!”叶禾顾不上腕间剧痛,拼命挣扎道,“冯章京,我全认罪!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下的,跟他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快走吧,我这便跟你去见那恶婆子!” 冯慎看看叶禾,又瞧瞧那男子。“这位兄台,你是何人?” 那男子一怔,“怎么?你不认得我?” 冯慎刚摇了摇头,叶禾忽然朝那男子喝道:“小艾子,你一个粗使太监跟在这里掺和什么?还不快走!” 那男子剑眉一蹙,“小……艾子?” 叶禾骂道:“说的就是你!有什么事自有我来担着,哪用得着你来瞎出风头?快走啊!走啊!” 见叶禾处处回护这男子,冯慎对他的身份越发怀疑。“兄台,在下劝你,还是乖乖站在原地不动的好!” “我原也没打算逃。”那男子说着,缓步走上前。“但请你放了叶禾……太后要整治的人是我,何苦再伤及一条无辜的性命?” 叶禾哭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死不足惜,你还有大业要做啊!” “大业?呵呵……阶下之囚,连一个老虔婆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大业小业?”那男子摇头哀叹,脚下不停。 那男子落足无力,显然是不会武功,但叶禾肯为其舍身,想来定是他大有来头。见他越走越近,冯慎不及细想,一把撇开叶禾手腕,猛然近身,五指反扼住那男子喉头。 “大胆!我……我跟你拼了!”叶禾又惊又怒,想要扑上,但唯恐冯慎将那男子伤害,这才踟蹰不前。 那男子受冯慎所制,神色却一如往常。“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唉,时也、命也,叶禾你也不必大惊小怪,退下吧……” 见男子虽说侘傺,但言谈举止间,仍不乏气度非凡。冯慎手指微微一松,又问道:“兄台究竟是何人?” 那男子淡然回道:“你既闯入瀛台,难道就不知这里囚禁着一名落魄天子吗?” “瀛台?!”冯慎周身剧颤,“这里是瀛台?啊呀!莫非……莫非你是当今圣上?!” 那男子刚将头一点,冯慎急忙撤手跪倒。“微臣有眼无珠,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 乍见冯慎此举,不单光绪帝愣了,就连叶禾也出乎意料之外。“姓冯的,你想耍什么花招?不向你的恶婆主子交差了吗?” 冯慎把心一横,道:“叶姑娘哪里话?漫说是交不了差,在下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誓保圣上周全!” 叶禾将信将疑,“嘴上说得漂亮,谁知你心里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冯慎也不接话,又向光绪一叩,伸出右手五指。“这几根手指冒犯了皇上龙体,臣这便将其尽数折断!” 说罢,冯慎左掌已捏住那右手五指,刚要拗下,却觉腕上一紧,抬头一看,才见左手已被光绪死死握住。“皇上,您这是……” 光绪道:“我已相信你是忠心,不可再自残肢体!起来说话。” “是,”冯慎起身谢道,“微臣谨遵圣谕!” “哈哈”,叶禾转忧为喜,上来拍了拍冯慎肩头。“我就说嘛,像冯章京这般出众的人物,怎么会去当那恶婆子的爪牙呢?皇上,你说是吧?” 光绪哼道:“你少嬉皮笑脸,刚才你叫我什么?小艾子么?” 叶禾一怔,赶紧赔罪道:“奴婢该死!那会儿实属无奈,只是一心想让皇上脱离险境……皇上若不解气,就治奴婢的罪好了。” “你一心护主,我又岂会不知?”光绪叹道,“唉,你家一门忠烈,这份恩情,也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啊!” 叶禾黯然道:“为皇上尽忠,是我们的本分,请皇上别再提什么报答不报答……” 光绪点了点头,又向冯慎道:“你姓冯?” “正是”,冯慎回道,“微臣鄙姓冯,单名一个‘慎’字。” 光绪道:“我现在被困瀛台,实与废帝无异,你跟着太后,自有那大好前程,如今却效忠于我……难道就不怕后悔吗?” 冯慎正色道:“贪图富贵荣华,那是小人行径。大丈夫在世,唯忠义节烈。为臣子者,若不能替君上分忧、给百姓解难,又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 光绪又道:“可你要保全我,势必要得罪太后。得罪了太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死则死耳,何惧之有?”冯慎凛然道,“为天下苍生扶保一贤君,那是万民之幸!微臣宁肯将这一腔热血抛溅,也不愿苟且偷生!” “好!说得好!”光绪紧紧握住冯慎双手,感激道,“冯兄弟,你这番衷情厚谊,我决不会忘记!” 冯慎赶紧道:“这‘兄弟’二字,微臣何以克当?皇上万不可再如此相称!” 光绪摆手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你我一见如故,不如就此结拜如何?” 冯慎哪里肯允?固辞道:“君是君,臣是臣,结拜云云,请皇上休也再提!” 光绪道:“冯兄弟,胸怀天下者何须拘泥小节?性义所至,还管那些世俗礼法做甚?” 见二人你争我让,叶禾急道:“哎呀,皇上、冯章京,你们就算是真要结拜,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吧?” “是了,瞧我这脑子!”光绪一指叶禾所居的漱芳润,道,“外头不是说话之处,走,咱们进里面去聊!” 这漱芳润,本是前代皇帝集藏书画雅玩之所,现除去一排排书橱摆架,倒也无甚奇珍。叶禾在房西隔了道帷幔,随意设了些床榻桌凳,算是起居之处。 进房后,冯慎扶光绪在正中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倒退几步,三跪九叩,行君臣大礼。 光绪眼角湿润,身子微微颤抖。“时至今日,朕才多少感觉自己还像是个皇帝……唉,这一声‘朕’,尚有些称的没底气啊……” 冯慎道:“天子极贵,帝王独尊,实乃天经地义,皇上何须有什么顾虑?” “极是!”光绪大悦道,“朕果然没看错人,冯兄弟,你快快平身吧。” 冯慎跪而不起,“皇上圣眷优渥,微臣受宠若惊,然至于结义之事,微臣是万死也不敢僭越!” 光绪道:“冯兄弟,你既知朕为君,那也应知君无戏言,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正如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之理?好了,冯兄弟不必再辞,莫要惹得朕不高兴。” 见光绪如是说,冯慎只好再叩起身。“微臣谢主隆恩。” 光绪指着身旁一个凳子,道:“冯兄弟,你在这里坐了,方便与朕促膝谈话。哦,叶禾你去沏壶茶来。” “是。”叶禾应了,转身备茶。 叶禾入宫以来,光绪一直是郁郁寡欢,偶尔说上几句话,面上也是淡漠木然。如今见他跟冯慎有说有笑,难得打开了话匣子,叶禾心下高兴,不禁喜极而泣,她赶紧抹去眼角泪珠,将香茶沏好呈上。 光绪兴致颇高,拉着冯慎问东问西,当听到冯慎是肃王至交,更是龙颜大悦。“好啊,此处有冯兄弟这样的青年才俊,外边又有肃王爷那样的股肱重臣,朕何愁没有翻身之日呢?” 冯慎逊道:“微臣平庸碌碌,何及肃王爷之万一?” 光绪道:“肃王匡扶宗室、忠心耿耿,这自是不必说了。尔等热血俊杰,也同样是国家的栋梁呢!遥想当年,朕初执大宝,一心想将我大清的贫弱局面改去,于是乎,康有为、谭嗣同、林旭、杨锐……多少仁人志士,甘冒奇险来辅佐朕去变法革新。岂料‘明定国是’诏方一颁下,朝野群丑悉数哗然。正当朕与忠良商量对策时,袁世凯那狗奸贼反去告密,结果,慈禧那老虔婆借机政变,这才将朕彻底地囚禁!唉!可惜,可悲,可恨啊!可惜朕一腔抱负,皆付之东流!可悲那一干英贤,尽捐躯徙亡!可恨这大好的江山,俱落于那蛇蝎毒妇之手啊!” “皇上不必哀叹,”冯慎胸中起伏万千,朗声道,“老太后不顾祖宗遗训,兀自倒行逆施,就算她权倾朝野,也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没错!”光绪忿道,“老虔婆祸乱朝纲,真叫人神共愤!冯兄弟,朕也想过,眼下她只手遮天,朕与她明着做对,无异于以卵击石。朕还年轻,她却是风烛残年,故而朕假装身患顽疾,好引得她大意轻心!哼,忍辱负重算得了什么?朕再熬它个几年,耗也将她耗死了!” 光绪越说,眼神便越发闪亮,二目之中,好似燃起了两团火焰。 这番慷慨激昂,直听得冯慎热血沸腾。“皇上计猷实在深远,等到了那时,微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光绪道:“一定会的!到了那天,咱们君臣二人勠力同心,将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尽扫而光,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二人越说越投机,也越说越亢奋,恨不得以茶代酒、击盏高歌。 激昂间,冯慎起身陈词,腰系的代天巡狩牌一甩,撞到了桌上茶杯。 杯牌相接,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光绪不免留意。“冯兄弟,你腰悬何物?” 冯慎解下,呈于光绪面前。“回禀皇上,这是太后给微臣查案用的玉牌。” 光绪看了看,不屑地将玉牌放回桌上。“老虔婆有代天巡狩牌,难道朕便没有尚方宝刀?冯兄弟你勇武超群,也该有把神兵傍身!哎?叶禾呢?” 冯慎左右一望,“微臣也不知……” 话音方落,叶禾从帐后转来,笑吟吟道:“你们光顾着说话,这才想起我来?我怕打扰你们,就躲在一旁‘面壁思过’去了。” “哈哈,”光绪笑道,“朕与冯兄弟谈得兴起,竟冷落了你这位‘女忠臣’。叶禾啊,你速将密室打开,朕要赏赐冯兄弟一把趁手兵刃!” “是,冯章京可真是好福气呀。”叶禾冲冯慎笑笑,将身子伏在床底。也不知她按了什么,一角的衣橱后突然轧轧有声。 待响声歇止,室内却无异样。又等了片刻,冯慎奇道:“那密室的入口何在?” 叶禾掩口一笑,把那橱门打开,将里面堆叠衣物移去后,又将后橱板取下。橱板一除,一个小门豁然露出。 冯慎赞道:“这入口藏得还真是巧妙。” 光绪道:“这漱芳润本是历代先祖存珍之室,然这间密室,却不知建于何时。这是朕被困瀛台时无意中发现,料想慈禧那老虔婆也不知。走吧冯兄弟,进去瞧瞧!” “好。”冯慎点点头,三人一并进入。 一进密室,冯慎便觉目间一亮。只见室中横着一条石台,石台两侧,各插一杆金枪;而台上中央,铜架并陈,托着四把宝刀。 光绪手指刀枪,对冯慎道:“咸丰爷文治武功,少年时便创下枪法二十八式、刀法一十八式。道光爷听闻后,圣心大悦,将其枪法、刀法分别赐名为‘棣华协力’与‘宝锷宣威’。故那两杆金枪,一名‘棣华’,一名‘协力’,皆是咸丰爷当年所持。冯兄弟,一来金枪沉重你携带不便,二来是先祖遗物不可轻予,朕思来想去,还是让你从这四把宝刀之中,挑选一把佩用吧。” 冯慎看去,见最左边的宝刀金桃皮鞘、粗背弯柄,便当先取起。 光绪指刀道:“此刀名为‘白虹’,当年多铎王爷平定江南时,曾用它攻破扬州,砍下了南明大将史可法的头颅……” 冯慎眉头一皱,随即将白虹刀放下。 光绪一怔,登时猜到了冯慎心迹。“冯兄弟,朕绝无他意。如今满汉一家,那史忠正公,朝廷也为其建造了忠烈祠……哦,那你再瞧瞧其他的吧。” 说话间,冯慎又将剩下锐捷、素光、神雀三柄宝刀依次观完,刀确实是好刀,可听了光绪所述来历,发觉这几柄刀上,多多少少的,都沾过汉人血迹。 光绪一心赠刀,却未虑及此节,不免有几分尴尬。冯慎正欲开口,却见石台侧一处不起眼儿的地方,还立着一柄腰刀。 那腰刀柄垂宫绦,紫呢软套内,露出幽绿的鲨皮刀鞘。冯慎拾起一瞧,见那宫绦上还穿着一面象牙小牌。牙牌两面镌字,一为“遏必隆玲珑刀”等诸字,一为“神锋握胜”及咸丰御印一方。将刀身轻轻抽出一截,一股摄骨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冯慎眼前一亮,不由得赞了声:“好刀!” 光绪道:“此乃遏必隆刀,刃锋无比,可吹毛断发。” 冯慎问道:“皇上,不知此刀来历怎样?” 光绪道:“这柄遏必隆刀,倒是没杀过汉人……只是此刀不祥,冯兄弟还是不用为好。” “不祥?”冯慎奇道,“敢问皇上,此刀是如何个不祥法?” 光绪缓缓道:“最早持此刀者,是圣祖仁皇帝时的顾命大臣之一——遏必隆,此刀便是因他而得名。遏必隆病逝后,刀入内廷,奉为神兵传世。乾隆十二年,金川土司叛乱,高宗派果毅公讷亲率军平叛。然讷亲进讨无功,屡败丧师,后来高宗就命御前侍卫鄂宾赴斑斓山,以遏必隆刀将其枭首……” 冯慎道:“上命持刀,将败军之将裁于阵前,也原属常事,不见得就有什么不祥。” 光绪摇头道:“冯兄弟有所不知,那获罪正法的讷亲,恰是那遏必隆之孙啊。以祖之刀,斩孙之颅,其不祥一也。嘉庆、道光二朝,此刀封存内库,未见血光。然至洪杨逆贼起事,咸丰爷钦命赛尚阿进剿,临行前,御赐此刀以壮军威,那块‘神锋握胜’的牙牌,便是那时所制的。原以为出师必胜,岂料赛尚阿方与长毛相接,就因贻误战机而致大败,落了个解京治罪的下场。后来,遏必隆刀又转赐时任湖广总督的徐广缙,结果他才至阵前,长毛却抢在头一天攻破城门,为此他被撤职拿问,交移了刑部……之后每逢战事,朝廷必会以这遏必隆刀督师,但无一例外,最终皆以败亡收场。此则其不祥二也。如此不祥之刀,恐怕会妨主啊!” 冯慎道:“物极者,必反;否极者,泰来。皇上,不知为何,微臣一见这把遏必隆刀,就打心底喜欢得紧。想那良驹的卢,世皆云骑则妨主。张武为之身死、刘表见之厌弃、庞统换乘其马当日,便被万箭攒射于落凤坡。唯独刘备驭之时,其马大显神通,一跃三丈、飞渡檀溪,摆脱了背后追兵,弭消了杀身之祸,这才使玄德公后来三分天下有其一。依皇上之见,那的卢到底是算凶马呢,还是算义马?” “朕明白了!”光绪笑道,“既然冯兄弟不忌讳,又如此钟情于它,想来也是天定的缘分。好,那这柄遏必隆刀,朕就赐予冯兄弟了,愿冯兄弟今后仗此宝刀,建功立业、除暴安良,终成一代人杰!” 冯慎双膝跪地,将遏必隆刀高举。“谢吾主隆恩!微臣日后,定不负此刀,不负皇上赐刀之义!” 光绪忙搀道:“冯兄弟快请起来。” 冯慎起身后,仍喜不自胜,当即抽刀出鞘,虚空劈砍几下,刀身一舞,瑞彩流光顿现,叶禾见刀气纵横,恐冲撞了光绪,直吓得连连喝止。 经叶禾一喝,冯慎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运气收刀。不想方一提气,胸口竟涌上一股剧痛,“咣当”一声,宝刀脱手坠地。 光绪急询道:“冯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冯慎捂胸喘息了一阵,才道:“八成是之前与叶姑娘过招时,受了点儿轻伤……皇上,方才微臣喜极无状,请皇上不要怪罪……” “还说这些做什么?”光绪看看叶禾,埋怨道,“瞧你做的好事……” 叶禾悔愧无及,“都怪我当时出手莽撞了……冯章京,你别急着运气,快快盘腿坐下,先将内息沉向丹田……” 冯慎依法施为,渐觉胸口痛楚稍减,复又调息半晌,这才慢慢站起。“好了,我已无什么大碍……有劳皇上挂怀,也多谢叶姑娘指点了。” “冯章京可千万别谢我。”叶禾摇手道,“你为护我清白,我反施重手打伤了你,好生对你不起……哦对了,这几天冯章京不可再与人动武,应顺息养伤才是。” 冯慎点了点头,方要说话,却见密室墙上晶莹闪烁,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挂着件遍镶珍珠的宫袍。 珠袍之侧,还垂着一帘纱帐,破破旧旧的,与那华丽的珠袍一比,显得格格不入。 冯慎一指珠袍,冲叶禾道,“这件珠袍,想来便是那夜崔公公所见的那件了。” “是呀,”叶禾笑道,“怎么,冯章京还想查我呀?” “不敢,”冯慎道,“在下只是想理清前因后果,明日胡乱编套说辞,看看能不能将太后应付过去。” “也是,”光绪道:“明日便是期限的最后一天,咱们得想一个万全的办法,好让那老虔婆,别去难为冯兄弟!” 冯慎道:“多谢皇上体恤!” 光绪走上前,摸了摸袍、帐,怅然道:“唉,这密室里气闷得紧,咱们有什么话,就到外头去再说吧!” 第七章 太阿倒持 光绪说完,不再发一言,默然出了密室。冯慎与叶禾见状,也随后跟出。 回到房间里,光绪与冯慎落座,叶禾将衣橱收拾回原样后,便来到二人面前。 见光绪犹在怔怔出神儿,冯慎低声问叶禾道:“叶姑娘,皇上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叶禾叹道:“皇上又在睹物思人了……密室的珠袍、旧帐皆是珍妃娘娘生前用过的,特别是那帘旧帐子,那是娘娘在东北三所的冷宫时挂过的……每每皇上见了它,就想起了娘娘所遭的罪,都很会心疼的……” 又过了半晌,光绪这才回过神儿来。“哦,你们两个也别光愣着了,叶禾,你将整件事,都原原本本地告诉冯兄弟吧。” “是。”叶禾点点头,自语道,“要从何处说起呢?” 冯慎想了想,道,“叶姑娘不如先说说,你那身好武艺是如何习得的吧。” “也好。”叶禾道:“不过说这事前,我得跟冯章京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冯慎道:“在下愿闻其详。” 叶禾继续道:“我其实并不姓叶,入宫之前,我叫作寇连叶……我有个哥哥,叫寇连材,他原来当过慈禧那恶婆子的梳头太监,后来被派去监视皇上……” “监视皇上?”冯慎问道,“那之后如何?” 叶禾又道:“冯章京,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我家境原本殷实,我哥哥从小受爹爹教导,生性耿直,也粗通文墨。他十七岁那年,家里给他讨了媳妇,之后还有了三个孩子。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后来我爹爹得罪了财主,那财主勾结官府,竟把我家的田地全部霸去。爹爹悲愤难言,含恨而死,只留下我娘和我们这些孩子……为了一家人生计,我哥哥冒险自宫,来到皇城里当起了太监。再后来受到恶婆子看重,便有了监视皇上的事……可我哥哥与皇上接触的日子一久,感觉皇上是位有为的明君,反是那恶婆子处处的穷奢极欲、丧权辱国,实为我大清之巨害!” 冯慎赞叹道:“你哥哥有如此见识,真真是难能可贵啊!” “是呀,”叶禾接着道,“甲午那年,咱们大清的水师败给了东洋倭寇,又是割地,又是赔银子的。之后,康先生联合了一帮子举人‘公车上书’,说是要变法。结果当时上的书,没能递到皇上手里,反被慈禧那恶婆子截下。我哥哥听说了这事后,几次向她哭谏,可都遭到喝斥驱打。见屡劝不成,我哥哥便想学大臣们的样子,写奏折上书。打定主意后,他便抱了必死的心,请了几天假,先回家里与我们诀别,又将一个记录他生平的册子送给了我。返回宫中后,我哥哥便开始写折子,将那恶婆子所做的恶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写得清清楚楚。那恶婆子一见,自然大怒,我哥哥宁死也不肯低头,据理痛陈、直斥其非……唉,他最后的下场,想必冯章京也猜到了,那恶婆子一声令下,我哥哥便被押往菜市口砍了头……” 听到这里,冯慎肃然起敬。“寇公公大义大勇,实为吾辈之楷模!” “不错,”光绪也道,“他那番舍生取义的壮举,朕永世难忘!” 叶禾眼角含泪,冲着光绪、冯慎伏拜。“我替哥哥,向皇上和冯章京磕头了。” “使不得!”冯慎赶紧去搀,“叶……寇姑娘快快请起!” 叶禾起身,惨淡的笑了笑。“冯章京不必改口,我在这宫里头,还是姓叶安全些……” 冯慎道:“是了,确是在下糊涂……叶姑娘,请你接着说吧。” 叶禾道:“好……我哥哥死后,慈禧那恶婆子又派人赶到我家中,将我娘、我嫂子还有我那三个小侄子全都杀死了……当时他们在我背上也砍了一刀,以为我已身亡,没想到后来我大难不死,逃得了一条性命……家里人死光了,我也不知何去何从,就一面哭着,一面乱走,忘记走到了哪里,我背后刀伤发作,就晕倒在路上。等我醒来后,却见身边坐着个道人。” 冯慎道:“定是那道人,将叶姑娘救了。” 叶禾点头道:“是的,可当时我刚见到他,却吓得哇哇大哭。” 冯慎奇道:“这又是为何?” 叶禾道:“因为他左边脸上全是伤疤,就只有一只右眼。” “疤脸独目的道人?”冯慎心下一动,追问道,“叶姑娘,那道人身边,是否有书生或是带发女尼相随?” 叶禾摇头道:“没有,我见他时,就他一人。那道人面容虽然可怕,心肠却是极好,他不但医好了我的刀伤,还传授了我一套‘百花惊鸿掌’……” 冯慎恍然道:“怪不得叶姑娘掌法精妙,原来是得过异人指点。果然是明师出高徒啊!” 叶禾摆摆手,道:“那道人不许我叫他师父的,说我们没有师徒之分……可我在心里面,至今都将他当师父来看的……他对我的事,一直都没问过,可我感觉他好像又什么都知道似的……又过了半个多月,那套百花惊鸿掌也教完了,他便趁我不注意,不声不响地走掉了。后来,我又将那掌法苦练了几年,偷偷混入宫来,一为替我哥哥保护皇上,二为伺机向慈禧那恶婆子复仇。” 冯慎道:“叶姑娘入宫也好几年了吧?光是这份隐忍,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叶禾苦笑道:“冯章京过奖了,我何尝不想早些报仇呀?可宫禁中守卫森严,慈禧那恶婆子又生性狐疑,没有万全的把握,我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我先是在植秀轩,慢慢的才被调来这瀛台,见到皇上后,我便把自己的身世说了,皇上听了很感动,就把我当成心腹。来瀛台后,我常常见皇上对着些衣物、首饰黯然出神,便问皇上原因,皇上也不瞒我,就把珍妃娘娘的事告诉了我。对珍妃娘娘真实的死因,皇上原本是不知道的,可后来却听说是被崔玉贵推下井的。于是,我便想先杀了那个崔玉贵给皇上出气,可那时崔玉贵已离宫,我又不认得他模样,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说来也巧,偏偏前几天,小德张突然私底下来找我,让我送银子给他……” 冯慎道:“原来那夜的‘珍贵妃’,确是叶姑娘所扮了。” “不错,”叶禾道,“听说崔玉贵功夫很高,我怕硬斗斗不过他。用一包毒药毒死他吧,又恐被小德张怀疑。再者说了,那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想亲自确认一下。于是我从皇上那里借来了珍珠袍,假扮成珍妃娘娘显灵,先将他吓个稀里哗啦,之后就好动手了。” 冯慎道:“叶姑娘这幽灵扮得也实在是像极,哦,那招魂烛还有那凌空飞翔是怎么回事?” “不扮得真实一些,崔玉贵怎么能相信呢?”叶禾笑道,“当时我口中叼了根铁丝,那招魂烛插在另一头,雨夜中远远瞧去,不就跟悬浮一般吗?” 冯慎道:“然寻常的蜡烛,禁不得风、见不得雨,而叶姑娘所持那根,为何会遇雨不灭?” “这倒是秘法了。”叶禾道,“我用的那根蜡烛,是提前做好的。先调出八钱丹矾、五钱樟胭和五分焰硝,混着樟脑用蜡溶了。这样做出的蜡烛,冒雨不但不会灭,反而越燃越炽。至于凌空而飞嘛,那就更简单啦,我脚底下绑着铁高跷,珍珠袍又盖住了双腿,远看不就跟飞一般吗?高跷通体涂了漆墨,支头也打磨得很是细尖,踩在泥地里光能留出个几个小眼,哪里还能瞧出脚印来?” “原来如此!”冯慎又道,“看来去那立马关帝庙之前,叶姑娘也同样是踩着高跷。” 叶禾由衷道:“冯章京,我算是真服了你,你之前说的都对,就好像当时你就在那里亲眼看着似的……没错,那夜出了宫门,我便将那高跷换上了。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就是为了试演一下,那高跷我原来也没踩过,万一用不好摔上一跤,那可就全露馅儿了。” 冯慎点头道:“是了,到了庙外,叶姑娘才将铁高跷藏起,你鞋子上没沾过泥,是以没在殿上留下脚印泥痕。” 叶禾微微一笑,道:“幸亏崔玉贵脑筋不如冯章京这般好使,否则我岂不要被当场抓了个现行?我那晚将崔玉贵诓出后,本想在珍妃娘娘墓前将他血祭,可后来瞧他的言行,倒还算是光明磊落。并且听他说,是慈禧那恶婆子下命害死珍妃娘娘的,我想冤有头、债有主,这才仅是将他打晕,放了他一马。” 冯慎叹道:“这老太后……实在是害人不浅啊!” “何止是不浅?”叶禾恨道,“那恶婆子简直就是祸国殃民!饶过了崔玉贵,我与皇上便开始盘算如何对付她。硬拼是拼不过的,只有从长计议,因此我们又绘制了一幅可以流下血泪的画像,能当场将她吓死最好,吓不死也要让她大病一场……哼,我们的后招多着呢,一次不成就吓两次,直到吓得她一命归西!” 冯慎问道:“那画像是叶姑娘所绘?” 叶禾道:“我哪里会画画?大字都写不好呢……娘娘的画像,是皇上画的。” 冯慎一愣,“想不到皇上竟擅丹青,那妙致毫巅处,就算是宫廷的画师也有所不及啊!” 光绪长息道:“珍妃之音容笑貌,朕在心里不知勾勒了多少遍,就算是闭着眼睛,朕也能将她模样,分毫不差的绘于纸上啊……” 冯慎喟道:“皇上用情至深,珍妃娘娘于九泉下,亦可瞑目了。只是那张画像,何以能流出血泪?” 叶禾接口道:“这又是另外一种秘法了。宫里头都知道,只要是到了冬天,慈禧那恶婆子每当临睡时,都要喝那‘安神酒’……” 冯慎脱口道:“你果然在那安神酒中投了药吗?” “哪儿呀,”叶禾道,“冯章京你想想看,我若能向酒中投药,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投毒?毛病不在酒上,而是在那张画像上。” 冯慎眉头一皱,“在画像上?” “对!”叶禾道,“那画像上的血泪,只有靠近酒气才能显出来。” 冯慎道:“这其中的玄机,倒要请教。” 叶禾道:“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使朱砂一钱、焰硝三分,调着陈年老酒研成糊状,搁置一段时日后,便可以用了。画像的时候,先用芥壳制成的胡粉衬底,然后再将那调好的糊膏抹于眼下,等到干透了,继续该怎么画怎么画。这样绘成的画像,一近酒气,目下便慢慢显出赤红,好像真的流出血泪一般。等到酒气消失,‘血泪’就会由红色,最终再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冯慎自语几声:“酒气消失,血色变无?无怪乎除了当夜观画的三人,再无人得见那画像现出‘血泪’……这秘法,确实神妙啊!” 叶禾又道:“画像再神妙,也得能送到慈禧那恶婆子手里才行呀。开始时我正犯愁呢,想着怎么才能既送了画像,还能避开我的嫌疑,谁想到他小德张,偏偏就来帮了大忙了。至于如何让那画像‘从天而降’,嘿嘿,冯章京早就猜到了,正是用的线香与细丝。可当时是深夜,加上小德张在一旁,我不便将那线香和树枝上的细丝收回销毁。第二天,恶婆子又派了护军将淑清院包围,这样一来,更没法子进去了。所以我才设了个局,引得冯章京‘守株待兔’,遇上了‘趁夜寻簪’的小德张。” 冯慎道:“说来惭愧,在下还以为光自己设下了套子,岂料与小德张双双钻入了叶姑娘的套中……叶姑娘这招‘连环计’,将计就计,既骗过了在下又把嫌疑引向小德张,大收渔翁之利,着实是高明得紧哪。” 叶禾一笑,“多谢冯章京夸奖了。” 冯慎道:“然还是之前那个疑问。当时那画像上并无血泪等异样,小德张为何执意要送去给太后瞧?” “嗐”,叶禾道,“小德张那人就是这副德性,他一心想向上爬,所以就拼命地要露脸儿,好在恶婆子面前显摆自己有能耐呀。哼,狗奴才不都那样吗?一有个什么事,就恨不得去恶婆子那里禀报,我早就看透他了。” 冯慎道:“若他拾了画像,偏就是不去送呢?还有他为何也身负着武功?” “他从小在南府戏班学打戏,花架子肯定是会一些的。”叶禾道,“那画像嘛,嘻嘻,他就算不想送,我也会另想别的法子逼着他去送。” 冯慎道:“叶姑娘所筹划的种种,也当真算是周全了。” 叶禾道:“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冯章京呀。第二次被冯章京撞见时,我就预感到不妙,回来后越想,这心里头就越是不踏实。到了晚上,我便想找皇上商量,结果一出门,冯章京就已经堵在门口了……之后的事,就不用我说了吧?” 冯慎“哦”了一声,又道:“对了,在下还想问一问,那些‘使画流血’、‘烛火遇雨不灭’的秘法,叶姑娘是从何处学来的?莫非也是那名独目道人所传授?” 叶禾笑道:“冯章京这下可算是猜错了,那道人除了教我掌法时说几句要诀,平时没事都不怎么开口,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的人,还会跟我说什么秘法吗?传我秘法的,另有其人呀!” 冯慎问道:“何人?” 叶禾道:“是三位侍卫大哥。” 冯慎奇道: “三名侍卫?” “是呀”,叶禾接着道,“他们入宫当差不久,好像都是结义的兄弟。” “可他们为何会告诉你这些?” “是这样的,有一回,我在岛东的牣鱼亭里偷祭我哥哥,以为没人会发现,便哭哭啼啼地说了好些藏在心里的话,谁知他们三个正好经过,便听在了耳朵里。我那时脑子里全蒙了,岂料他们非但不去告发我,反而还帮着我出谋划策,教了我好多‘秘法’。现在回想起来,能以‘画流血泪’的法门吓到恶婆子,他们也占了很大的功劳呢!” “难怪!”光绪笑道,“朕之前总有些好奇,叶禾你这小丫头哪来那么多‘鬼点子’?原来背后还有三个‘狗头军师’啊!” 冯慎一怔,“怎么,那三名侍卫,皇上并不认得?” “皇上当然是不认得了。”叶禾道,“那恶婆子有严令,这里的侍卫,一律不许跟皇上接触。都是他们教会了我,我再找皇上帮忙的。不过呀,他们三个,冯章京怕是早已经见过了。” “在下见过?” “是呀,我猜冯章京不但见过,还把他们给制服了。要不你怎么会闯过翔鸾阁暗哨,来在我这漱芳润呢?” “他们是阁前暗哨的侍卫?” “没错,守哨的七个人里面,就有他们三个。” “守哨的是七人!?”冯慎大诧,“可……可在下只瞧见四人啊。” “不会吧?”叶禾也愣了,“每晚值哨,他们七人必须都在的呀……” 叶禾话未说完,漱芳润的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那也未必!” “外头有人偷听!?” 三人大愕,待追出门外时,三个黑影早已消失在远处。 叶禾怔怔道:“瞧那背影……依稀就是那三位侍卫大哥呀……可他们为什么……” 冯慎总觉那声音似曾相识,只愣了片刻,猛然惊出一身冷汗。“叶姑娘,那三名侍卫是何模样?” 叶禾道:“他们一个高高胖胖的,一个眼角上生着疤痢……” 听到这儿,冯慎再无怀疑。“坏了,定是曾三那伙恶贼!” 光绪奇道:“曾三一伙?” 冯慎道:“他们原是一群无恶不作的悍匪,只因微臣屡破他们的阴谋,剿得他们仅剩三人,这才令他们恨之入骨。恐怕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天大的圈套……唉!他们究竟又生出什么野心,竟将皇上也卷了进来……” 光绪道:“他们如此的大费周章,定是图谋不浅……糟了,说不定这会儿,他们要去找老虔婆告密!” 冯慎急道:“微臣这便去追!” “来不及了!”光绪摇摇头,神情刚毅。“冯兄弟,事不宜迟,你赶紧离宫!” “什么?”冯慎一惊,“皇上你何出此言?” 光绪道:“就算朕画珍妃像之事被那老虔婆得知,朕也可以说是有歹人偷了画像,暗中做了手脚。查到最后,纵担些风险,也不至有性命之虞。然你则不同,老虔婆找不到真凶,恼羞之下,定会杀你泄愤。” 冯慎道:“可曾三他们多少知道些内情……” “冯章京你不用考虑这些!”叶禾也道,“皇上说的没错,眼下最危险的是你!皇上没见过曾三,他们咬不到皇上身上去。就算他们将我指证,我也大可反咬他们一口,毕竟那些秘法都是他们教的。再者说了,哪怕恶婆子真查出是我做的,可腿长在我自己身上,难道我不会逃吗?冯章京,单是你私会皇上这一件事,便足以让那恶婆子大动杀心了,别愣着了,赶紧逃吧!” “不错!”光绪又催促道:“冯兄弟,别再耽误了!朕与叶禾不用你操心!你快快回去遣散家眷,先出京躲一阵子吧。朕将来摄政,还想让你回来辅佐,为了大业,定要先保全性命啊!” 冯慎含泪跪倒,“微臣懂了……皇上、叶姑娘,你们多多保重!” “行了,快走吧!”光绪与叶禾拉起冯慎,便一起往门外推。 冯慎又是一叩,挥泪欲行。 “冯兄弟且慢!”光绪从桌上抓起那把遏必隆刀,抛向冯慎。“带上这柄宝刀!日后朕若重掌大宝,王侯以下,皆允你持此刀先斩后奏!” 冯慎接过遏必隆刀,紧紧贴在胸前。“臣谢主隆恩!皇上,保重!臣先去了!” 光绪挥了挥手,“去吧……” 望着冯慎背影在黑暗中渐渐隐没,光绪只觉得胸中空荡荡的,似乎一颗心,也随着冯慎的离去,慢慢消失在这无边无垠的寒夜里。 良久,光绪才轻轻道:“走吧叶禾,咱们也速将那些证物销毁,别让老虔婆找到蛛丝马迹……” 叶禾点点头,“是,皇上。” 出了瀛台,冯慎便急冲冲地向宫外奔。好在他曾登临宝月楼,对西苑中的道路多少有了些了解。途经仪鸾殿时,远远瞧去,殿内黑漆漆的,没见有什么异样。再过福华门时,把守的护军也没横加阻拦,反向冯慎点头示意。 “难道曾三他们没去告发?”冯慎仅是一怔,也无心细想,只是抱紧了遏必隆刀,匆匆朝自家宅院前行。 奔跑一久,胸口伤处又隐隐作疼,然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冯慎唯有咬紧牙关,加快脚步。 刚奔至家宅,远远的便瞧见一个黑影蹿上自家屋顶。冯慎一惊,急忙手按刀柄,悄悄摸近了打量。 离得近了,只见屋顶上那人楚腰卫鬓,分明是个女子,再定睛一瞧,原来是香瓜。 冯慎压低声音,朝屋上轻唤道:“香瓜!” 香瓜一愣,回头见是冯慎,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轻手轻脚地从房顶跃下。 “冯大哥,你可算回来啦!呀,哪来这好大一把刀?” “先别管这些!”冯慎道,“香瓜,你刚才上房做什么?” 香瓜道:“俺感觉双杏姐和夏竹姐不太对劲,便打算去监视她们,可才爬上房,你便回来了。” “双杏和夏竹?”冯慎问道,“你监视她们做什么?” 香瓜道:“是这样的,今天傍晚,她俩儿鬼鬼祟祟地出了趟门,回来之后,浑身上下全是土,衣裳也破了好些口子。俺问她俩怎么了,她们却跟俺说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扯坏了衣裳……可是冯大哥,俺看得出来她们在说谎,那衣裳上的口子,分明就是被刀割破的!” 冯慎追问道:“后来呢?” 香瓜道:“后来她俩就躲回了自己屋里,连晚饭都不吃,也不知道在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俺想起冯大哥你曾说她们可疑,就想去听听她们到底是在商量啥。” “好,”冯慎拍了拍香瓜肩膀,“我知道了!不过这事先别声张。” “成,”香瓜点头道,“俺啥都听你的!对了冯大哥,宫里头好玩儿不?” “眼下不说那些!”冯慎将手一挥,“走,先进院!你去把冯全叫来,我在偏厅上等着。记住,别让双杏和夏竹察觉!” “放心吧,俺这就去办!”香瓜答应一声,抢先入院。 冯慎方来在偏厅上,香瓜便拖着睡眼惺忪的冯全赶了回来。 冯全一面系着衣扣,一面就要请安。“少爷,您怎么三更半夜地回来了?” 冯慎摆手制止道:“事态紧急,我来不及跟你们详说。冯全、香瓜你们听好了,打现在起,一切都要按我吩咐的去做!” 见冯慎说的郑重,香瓜与冯全对望一眼,齐齐点头。 冯慎道:“冯全,你马上去收拾家中细软,要多带金银,只求精减,古玩玉器等沉重之物统统不要。” 冯全大惊,“少爷,咱这是要去哪儿?” 冯慎喝道:“我不是说过么?不要多问,照做就是了!香瓜,你去准备些路上吃的干粮点心,哦,以防万一,你那甩手弩所用的钉箭也带足了!” 香瓜点点头,欲言又止。“冯大哥……俺……” 冯慎眉头一皱,“有什么话,快讲!” 香瓜道:“俺还想带两身替换的衣裳……行吗?” “不嫌麻烦你就带吧!”冯慎又道,“你们准备停当后,叫上常妈,再回到这里会合!都听清楚了吗?” “知道了!” “那好,分头去做吧!” 待冯全与香瓜去后,冯慎也来到自己的寝处,将身上朝服一脱,换上一身劲装短打。那块代天巡狩牌原被摘在桌上,更衣后,冯慎想了想,感觉或许还有些用处,便又挂回了腰间。 出房后,冯慎转至后院,左右看了一下,进入了母亲生前念经用的佛堂里。 到了这儿,冯慎更是轻车熟路,先将供在正北的紫铜佛像一扳,砖地上暗藏的小铁环“啪”的一声探起。拉开铁环后,冯家地厅的入口便露了出来。 冯慎一纵身,顺着一级级铁梯降到底层,穿过狭窄的通道,抵达供满祖先牌位的地厅之中。 待香烛燃起,冯慎向一众牌位拜了三拜,走到那张高悬的“九龄先师入定图”前。 说一声“前辈莫怪”,冯慎已将手探向了画像坠角的轴头。只轻轻一旋,轴头便被拧下,中空的轴身里,赫然藏着一截黑黝黝的长筒。那长筒也不知是何种金属锻造,入手沉甸甸的十分坚固。 冯慎也不多耽,将那长筒往腰后一插,便吹熄了灯蜡,急急返回地面上。 双脚方踏进前院,冯慎便听到有人在争吵。赶至偏厅,却见厅外除去香瓜、冯全和常妈外,还站着双杏与夏竹。 见冯慎过来,双杏与夏竹齐齐上前诉苦:“公子,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为什么香瓜妹妹不许我们跟着?” 冯慎面沉似水,狠狠瞪了香瓜一眼。 香瓜赶紧道:“冯大哥,这事可不能赖俺……俺本来很小心的,可路过她们房前时,常妈慌里慌张地摔了一跤,这才被她们给发现了……” 常妈揉着腿,歉然道:“老婆子我笨手笨脚的……是不是又给公子爷添麻烦了?” “那倒也没有什么!”冯慎说罢,拿眼冷冷扫了扫双杏和夏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那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公子爷……” 双杏正欲开口,四面墙头上突然纵上十来条黑影。紧接着火光一亮,当中一个胖大的男子放声大笑。“哈哈哈……冯老弟,咱们总算又见面啦!” 乍见被人包围,冯全等人吓得面无颜色。“少爷……这……这是?” 冯慎挥了挥手,冲墙上道:“曾三爷,你们来得好快哪!” 曾三与身旁二魔使相视一笑,“不快不成哪!这不,再晚一步,你冯老弟便要溜之大吉喽。哟?那里站着的莫不是双杏与夏竹?嘿嘿,许久不见,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双杏、夏竹听了,看一眼冯慎,又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死胖子,你还敢来?瞧俺一箭射死你!”香瓜手腕一扬,弩内钉箭激射出去。 眼见那钉箭就要扎向曾三,身边一人骤然挥刀。“当啷”一声,火光四溅,那飞来的钉箭,居然被他生生砍落在地上。 “多谢张头领!”曾三向那人一拱手,又朝冯慎喝道,“冯老弟,你让那臭丫头老实点儿!别逼我们马上动手!” 那人刀砍飞箭,刀式之高超、出手之精准,俱让冯慎暗暗心惊。他示意香瓜不可妄动,又将与曾三同来的人打量。 除去金魑、紫魍两名魔使,其余一干人等皆不认得。可见他们身着侍卫服色,脚下不丁不八,立于墙头稳若磐石,故而冯慎疑心他们都是大内高手。 一瞬间,冯慎在脑子里急打了几个圈。他稍加思索,将代天巡狩牌亮出。“诸位,在下乃銮仪卫云麾使,奉太后旨意持牌查案。那曾三实乃朝廷通缉的要犯,你们莫要受他蒙骗!” 话已落地,墙上余人却皆面无表情。曾三皮笑肉不笑道:“嘿嘿,冯老弟,快将那块破牌子收起来吧,别在那里丢人显眼了。还蒙骗?你道他们不知我是谁吗?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并非大内护军,而是庆王爷府上的精忠死士!” “庆王?”冯慎愕道,“你们设下毒计,不是为太后办事的吗?怎么又跟庆王勾结在一处了?” “为太后?”曾三冷笑道,“哼哼,她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子,谁舍得费那些闲工夫?我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逼冯老弟陷入绝境哪,嘿嘿嘿,若非这样,又怎么知道那‘轩辕诀’藏在何处呢?” 冯慎“哼”了一声,挺刀在手。“三爷你真是贼心不死啊!莫说那‘轩辕诀’早已被人抢去,就算眼下真在我手,岂容你们这群歹人随意来讨?” “哟?”曾三讥道,“我们还没怎么着呢,冯老弟倒先亮上架式了?哼,胸口挨的那两掌不疼了吗,我倒要瞧瞧,你冯老弟能死撑多久?” 香瓜惊道:“怎么?冯大哥你受伤了?俺……俺去跟他们拼了!” “回来!我……没事!”冯慎一把扯住香瓜,咬紧牙关,强抑胸前涌上的阵痛。 曾三骂道:“臭丫头,你不用急着找死!一会儿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哼,这趟过来,我们一取‘轩辕诀’,二为雪前耻!姓冯的,你将我尚虞备用处祸害得好惨哪,哪能让你死得太痛快?嘿嘿,我要像猫嬉老鼠那般,先将你折腾够了,再一点儿一点儿地折磨死你!” “怕也遂不得你的愿!”冯慎怒喝道,“姓冯的今日,就豁出了这条性命!就算不能将来人一举全歼,也要把你们仅剩的三名粘杆余孽斩于刀下!” “哈哈,冯老弟好大口气!”曾三狂笑道,“再者说了,谁跟你说咱们尚虞备用处就剩下三人?除去金魑和紫魍,还尚余着那魔使白魉呢!” “白魉使?哼!”冯慎瞥一眼双杏与夏竹,“我猜,那白魉使还是两个人吧?” 曾三脸色一变,“怎么,你已经知道了?那别愣着了,白魉使,速速动手!” 冯慎早已全神戒备,一听曾三这话,也顾不上许多,当先向双杏与夏竹发难。可没曾想还没扑至二人身前,冯慎便觉腰上一空,惊悸之余,回手一摸,原本插着那长筒的后腰际,已然空空如也。 “糟了!” 冯慎赶忙调身,背后一个身影却“呼”的一闪,跃上了墙头。 还没等冯慎看明白,双杏与夏竹便双双朝墙上娇喝道:“常妈,果然是你!” 只见常妈腰身一拔,双目闪出精光,哪里还像个颓废老迈的婆子?一张嘴说话,腔调也不似平时那般沙哑。“你们两个死丫头现在才发觉?咯咯咯,晚啦!” 不但是冯慎,就连冯全、香瓜也都傻了眼。他们皆曾疑心身边潜伏着歹徒的内线,可无论如何怀疑,都没往常妈身上想过。 冯慎脑中一片混乱,身子摇了几摇,勉强站稳。“双杏、夏竹……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双杏道:“公子爷,自打那个男子无故暴死后……” 冯慎一怔,“哪个男子?” 夏竹忙道:“就是鲁班头救下的那送信的。后来听公子爷说起才知道,他好像是平谷陈知县的侄儿。” 冯慎点点头,又朝墙上众人一望。“他叫陈维业。” 曾三抱着手臂,肆无忌惮道:“冯老弟用不着这么紧张,咱们暂时不会动你!你是不知道,老哥我呀,就愿意看你这副吃惊的样子!多看一会儿,心里就多高兴一会儿!反正你们都逃不掉,让你当个明白鬼又何妨呢?哈哈……哈哈哈哈……” 冯慎哼道:“那岂不是要多谢三爷的‘大仁大义’了?” “好说,好说……哈哈哈……” 冯慎不再理睬,“双杏,你接着说!” 双杏又道:“之后,公子爷虽然不说破,可都怀疑是我与夏竹干的……后来我们为洗清自己的嫌疑,也在处处留意。就在今天傍晚,我瞧见一个蒙面人从常妈屋里溜了出来,便赶紧与夏竹追了出去。可追到巷子口,那蒙面人却掏出一把匕首向我们砍来,还好当时我俩躲得快,只被划破了衣裳。再后来,巷子口来了行人,那蒙面人就撇下我们自己逃了。我跟夏竹相互搀扶着回到家时,便刚好碰上了香瓜妹妹……” 香瓜道:“呀,你们怎么不早说?俺还以为是……” 夏竹接着道:“当时那人虽然蒙着面,但看背影很像是常妈,可一来我们没拿着证据,二来也实在想不到常妈能有那样的身手,所以就没敢声张。后来常妈从外面‘买菜’回来,喊着自己房里遭了贼,丢了一只镯子,我们见状,就更不往她身上怀疑了……” “咯咯咯,我在冯家一潜数年,岂会轻易着了你们两个丫头片子的道儿?不错,之前害死陈维业的人是我,暗中为统领报信的人也是我!”白魉笑着掂了掂手中长筒,又故意粗起嗓子,“公子爷,老婆子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呀?咯咯咯……” 冯慎恨道:“白魉,你隐藏得果然够深!既然现在你身份已亮,又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听你的声音,应该不至于太老,哼哼,恐怕还算个半老徐娘吧?” 白魉摸着自己的脸颊,幽幽道:“现在这张脸……就是我真实的模样了!你们冯家小的精,老的更精!当年我乔装来到你冯家时,你爹那老东西还活着,我若不以秘药弄出这满脸的皱纹,定然瞒不过冯昭那个老狐狸!” “住口!”冯慎怒道,“你竟敢辱及先父?” “那又怎么样?”白魉切齿道,“想当年,我容貌可不算丑。若不是为大计而自毁面目,哪会变成一个老太婆?要还拿不到‘轩辕诀’,可真就对不起我那张脸了呀!” 曾三褒奖道:“不错,白魉使劳苦功高!” 金魑、紫魍也不失时机地恭维道:“四妹受苦了,当哥哥的惭愧啊……” 香瓜骂道:“常妈,亏俺还拿你当好人!你变得又老又丑,也是活该!谁让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白魉大怒道:“死丫头再敢胡说八道,老娘待会儿先划了你那张俏脸!到时候倒要瞧瞧,究竟你丑还是我丑!” 香瓜吓得心里一颤,“你敢划俺的脸……俺射不死你才怪……” 冯慎将香瓜往身后一拖,“白魉,你就死心吧,那‘轩辕诀’,你是得不到的!” “是吗?”白魉将手中长筒一扬,冷笑道,“公子爷,那我手上的,又是什么?你可别跟我说,这只是一根棒槌呀,咯咯咯……” 冯慎正色道:“不错!那正是先父命我守护的圣物,并且真正的‘轩辕诀’,的确就在那长筒之中!” 白魉哼道:“这不就得了?” 冯慎又道:“你朝那长筒两端上看,是不是各有一个锁孔?” 白魉与曾三赶紧去瞧,见那锁孔里层叠交错,显然是设计得极为复杂。“没错,可那又怎么样?” 冯慎道:“开启长筒的钥匙只有我能配出,你们就算找来最好的锁匠,也是无法将其打开的!” “干吗要费那个劲儿?”曾三不屑道,“直接将这长筒砍开不就成了?” 冯慎道:“那长筒内设有机关,若以外力强施,机关即刻启动,不等筒破,里面的东西便会绞成一堆碎屑!” 曾三半信半疑,“到了这种地步,冯老弟还想耍我吗?” 冯慎道:“我的职责,仅是守护‘轩辕诀’不让外人得见,就算是毁坏了,也无只言片字外泄。三爷要不信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那我就试试!” 曾三拔出刀,作势欲朝那长筒上砍下。冯慎神态如常,反是那名姓张的死士横刀喝止。“住手!万一将‘轩辕诀’毁坏,如何跟主子交差?” 方才听曾三称呼其头领,冯慎已猜到他为众人头目。果然曾三依言停手,赔笑道:“张头领,我原也没打算真砍,就是想瞧瞧那小子的反应……” “你知道就好!”那张姓死士点点头,不再说话。 曾三转向冯慎道:“说吧冯老弟,你待怎样,才肯交出钥匙?” “很简单!”冯慎将香瓜等人一指,“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与他们无关,将他们都放了,我自然会给你们钥匙!” 还没等曾三开口,香瓜已然大嚷起来。“俺决不离开冯大哥半步!冯全,你呢?” 冯全双股战战,“我早吓得走不动道了……吓死是死,被他们杀死也是死……反正要死,我还逃什么?自然是陪着少爷哪儿也不去……双杏,你跟夏竹快走吧,以后找个好人家……” 双杏摇头道:“全哥,双杏不是瞎子,你一直对我暗怀情意,我岂会瞧不出来?之前我假装不察,是嫌你生性懦弱,可今晚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双杏才知你是条忠心事主的好汉子……就让咱俩齐死在这里,来报答公子爷以往的恩情吧!” “双杏……”冯全悲喜交加,偷偷捏了捏双杏的手。 “哎呀!”香瓜埋怨道,“都啥时候了,你俩还偷着捏手?夏竹姐,你走吗?” 夏竹微微一笑,“我与双杏情逾骨肉,说过要同生共死的。再说公子爷待你们厚,待我也不薄呀,就算没人来捏我的手,我也是不肯走的……” “不就是捏个手吗?俺来!”香瓜在夏竹手掌上使劲一握,又向冯慎道:“冯大哥,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冯慎热泪盈眶,“能与你们相识,我冯慎此生无憾了!” 听到这里,白魉大不耐烦。“婆婆妈妈的好不聒噪!不如这样,咱们先去将他们全部制住,逼那冯家小崽子交出钥匙,他要敢摇一下头,咱就杀他一个人!瞧瞧到底是咱们的刀头硬呢,还是那小子的心肠硬……”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响起一声怒喝:“如此蛇蝎恶妇,岂能再容你活着?” 众人还没回过神儿来,白魉后心已骤遭重击,“噗”的一口血喷出后,身子便如断线的纸鸢般,斜斜栽下墙头。 还没等白魉落地,院外倏地跃进一人。他后发先至,疾捷无伦地出脚踢在白魉胁下。只听“咔咔”几下骨裂声,白魉身子又被震高了数尺,掌中长筒再也握不住,脱手而飞。 那人伸手一揽,将长筒抢过。白魉再待落下,已然成了一具七窍流血的死尸。 从那人现声,到击毙白魉,也仅是一瞬间的工夫。冯全离白魉坠地处最近,身上溅了不少血迹。他“啊”的一声还没喊完,双眼便盯着来人发直,喉咙里“咕噜”了好一阵,这才勉强能吐出几个字来。 “老……老爷!?” 第八章 力挽狂澜 冯全这声“老爷”,叫得虽不太响亮,可传在冯慎的耳中,却无异于一声平地炸雷。他只觉脑中轰鸣,痴傻一般望着那人。 “少爷!”冯全疯了似的,拼命摇着冯慎。“你看!你快看啊!那是不是老爷?那是不是老爷啊……” 透过蒙眬泪眼,冯慎见那人负手而立,癯面长髯、朗目清仪,不是那已故的父亲冯昭是谁? 冯昭轻轻一脚,将白魉尸身踢开数丈。“慎儿,你认我不出了吗?” 听到这里,冯慎再无旁疑,大喊一声“爹爹”,便与冯全双双扑跪在冯昭膝下。 冯慎抱着父亲双腿,泣涕俱下。“爹……您老人家怎么……怎么会……” 冯昭抚了抚冯慎头顶,怜惜道:“慎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冯全,你很好!方才我都听见了,都起来吧!” “是……”冯全抹着泪,将冯慎搀起。“少爷,不管怎么样,你们父子重逢是天大的喜事啊,别哭了,起来吧……” 冯昭掉转身子,向墙头上傲视一遭,双目中杀意陡生。 被冯昭目光一扫,曾三急打个激灵,这才回过神儿来。“冯……冯老爷子,原来你还没死!?这真是怪了……当年,我可是亲眼见你下葬的……” 冯昭道:“老夫若不以‘龟息功’诈死,你们这干鼠辈岂敢冒头?葬下了又如何?区区一副朽木、几抔黄土,能阻得住我‘铁掌’冯昭吗?” 冯慎道:“可是爹,孩儿是你至亲之人,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么?为什么不把实情跟孩儿讲啊?” 冯昭头也不回道:“慎儿,歹人阴险狡猾、诡计多端,稍稍一点儿破绽,便可能让他们察觉。还记得悦来客栈的事吗?那晚你去取假‘轩辕诀’,曾三就在你身后尾随!” “什么?”曾三与冯慎齐齐惊道,“那夜的神秘人是你?” “不错!”冯昭道,“老夫先抢了慎儿的‘轩辕诀’,又以飞石击毙了曾三你那只报信的鹩哥!” 冯慎奇道:“爹,可是你知道……知道藏在客栈里的‘轩辕诀’是假的呀!” 冯昭道:“爹是知道,但曾三却不知道!爹那晚的举动,就是想让曾三看到,他想要的‘轩辕诀’已被人抢去,好使他不再打你的歪主意……谁知他们阴魂不散,最终还是找到了你的头上。” 冯慎恍然道:“原来爹那时是为了保护孩儿……对了爹,那次在影林间投石引路、一举擒获天理恶徒的人……” 冯昭点点头,道:“没错,那些都是爹做的!” 冯慎感愧无地,“这么多年来,爹在暗中一直守护着孩儿,可孩儿却不孝,没能尽得半分寸草、报得一缕春晖啊……” 曾三“嘿嘿”冷笑道:“冯老爷子可真是舐犊情深啊,你们爷俩这一唱一和的,是想让我们在这里看大戏吗?” 冯昭喝道:“既然你急着送死,老夫成全你就是!” 冯慎拦道:“爹,让孩儿来……” “慎儿,不用你逞强,先去一边歇着吧!”冯昭说着,在冯慎胸前疾点了几个行血的穴位,又向香瓜一招手。“小丫头,你过来!” 香瓜走上前,怯怯道:“冯伯伯,俺叫香瓜……” “我知道。”冯昭微微一笑,又道,“好孩子,你扶着慎儿去那里坐着,还有冯全他们几个人,也一并护牢了!” 香瓜在腕上一拍,“放心吧冯伯伯,只要有这把甩手弩在,俺决不会让他们掉一根头发的!” “好,拿着这个去吧。”冯昭说完,将长筒递给香瓜,复向墙头朗声大喝:“粘杆鼠辈,还不下来领死?!” 这一声大喝,直震得曾三耳朵“嗡嗡”作响,方才见冯昭两招便置白魉死命,心下对其已是十分忌惮。然曾三左右一望,发觉庆王府的死士却无动于衷,只有硬着头皮,命金魑、紫魍道:“你俩先去打个头阵。” 金魑、紫魍对视一眼,有些缩手畏脚。“统领,我们哥俩这点儿能耐,怕是……” “怕什么?”曾三抽出一把柳叶长镖,瞥一眼那群死士。“我在这儿替你们掠阵,你们先去斗上几合,好让那几位兄弟瞧清了老东西的路数……再者说了,若你们真遇到了凶险,那几位兄弟岂会坐视不管?少他娘的废话,只管大胆地上吧!” “成!”听曾三这么讲,金魑、紫魍多少有了些底气,各取了兵刃,跃至院中。“老东西,亮家伙吧!” 冯昭冷哼道:“就凭你们这两个货色,也配让老夫用兵刃?打发你们,空手足矣!” “好!这老东西嫌命长了,老大,咱们上!”紫魍说完,将连环银鞭一抖,当先击向冯昭。金魑见状,也挥开麻紮长枪,于旁侧协攻。 这二人虽称不上一流的高手,可在所使的独门兵刃上浸淫数年,已有不小造诣。加上前阵子重铸了兵器,二人又融了些新招进去,此番齐施开来,端的是增威不少。 只见那鞭头闪着银光,呼啸着往冯昭头顶抡下。谁知冯昭脚下未移半步,劈手便攥住了鞭头。 紫魍大惊之下,急忙发力抽鞭,岂料鞭身都绷成了一条直线,那鞭头却依旧握在冯昭手中,居然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金魑的麻紮长枪也从旁搠到。冯昭避过锋尖,抬脚在枪头上一踢,金魑虎口登时大裂,长枪脱手而飞。 只一合,金魑和紫魍便骇得魂飞魄散。冯昭暴喝一声,持鞭回拔。紫魍只觉脚下一轻,身子便疾疾朝着冯昭飞去。 身在空中,紫魍脑中一片恍惚,还没明白过什么事来,胸口突然感觉一阵剧痛。低头一瞧,已被冯昭一掌印在前胸。 紫魍手脚一阵抽搐,身子便仰天而倒。众人看时,发现他胸前竟被打得凹进一大块,双目圆睁、嘴角冒血,显然是不活了。 金魑观其死状,慌得怪叫一声,也不去拾枪,拔脚便要逃。 “哪里跑?”冯昭将紫魍的连环银鞭一甩,那鞭头有如活蛇一般,急急缠套在金魑颈间。金魑颈上一紧,顿觉气窒,双手抓住鞭子,开始死命撕扯。冯昭哪容他挣脱?把银鞭一摆一送,便将金魑整个人直掼向院墙。 一声闷响,半声哀号。金魑撞了个头破血流,气绝身亡。 举手之间,冯昭连诛两恶。不但把曾三吓得握镖呆立,就连那一众死士,也全都微然变色。 冯全嘴巴空张了半晌,许久才道:“少爷……老爷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我连瞧都没瞧清楚……那两个恶人就死了……” 冯慎摇了摇头,道:“爹爹身怀绝技却又深藏不露,我今日也是头回得见……只是……只是那些恶人,未免也死得惨了些……” 香瓜道:“冯大哥,快收起你那菩萨心肠吧!他们有什么值得可怜的?若不是冯伯伯来救,现在倒在那里的,说不定就是咱们啦……” “说得好!”冯昭冲香瓜点了点头,向冯慎道,“慎儿,枉你堂堂七尺男儿,反不如一个小姑娘有见地!你给我记住了,对付恶人,既然出了手,便要绝不留情!” 冯慎汗颜道:“爹爹教训的是,孩儿谨记……” 冯昭不再理会冯慎,又向曾三道:“来吧,老夫再领教一下你那柳叶镖!” 曾三不敢接战,转朝那死士头目道:“张头领,你们还要袖手旁观吗?” 那姓张的头领尚未开口,冯昭已然叫道:“丧门刀张少商,那曾三没什么斤两,你下来会会老夫也无妨!” 听到这话,那姓张的头领猛然一怔。“老……老爷子,你居然认得我?” 冯昭“哼”了一声,目光在墙上缓缓移动。“风雷堂师盛章、八极门吴远图、‘火手神拳’屠千峰、‘追魂剑客’冷潮升、‘鬼脚仙’戚平、‘笑面罗刹’宇文烈、‘巫岭双煞’卓不饶、卓不恕……” 每当冯昭念及一个名字,便相应的有一名死士瞠目结舌。待得一圈叫罢,墙上诸人早已是剑拔弩张、怒眼相向。 “老头,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咱们的来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快说!快说!” 冯慎也奇道:“爹,这些人……你全认识?” 冯昭淡淡地说道:“慎儿你有所不知,墙上站着的这几个,不是开宗立派的武师,便是成名已久的巨寇。像那吴远图,曾凭着一套‘乾坤劈挂拳’,打遍岭南无敌手,创下了宗门八极;再如那戚平,仗着几路‘闪电腿法’,在漠北横扫马帮悍匪无计……至于那张少商吗,哼哼,更是不得了,庆王府暗中收罗来的这批高手里,便以他马首是瞻!” 话音方落,便有一人叫嚷起来。“老东西眼光倒毒,这些年咱们隐姓埋名,却叫他给认了出来。” 又一人接言道:“是呀,兀那老头,你既知咱们的名头,为何还这般张狂?” 见那说话二人面目相似,冯慎便猜那定是父亲口中的卓氏兄弟。 果不其然,只听冯昭冷冷道:“卓不饶、卓不恕,就你们‘巫岭双煞’那点儿微弱的恶名,也值得炫耀吗?像张少商、吴远图他们在投靠庆王府前,好歹还行过几次侠、仗过几回义!可你们兄弟两个除去欺压良善外,还做过什么露脸的事?哼,还不饶不恕?老夫今日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不饶谁,又是谁不恕谁!?” 卓氏兄弟又要骂,却被张少商喝止。张少商朝冯昭一抱拳,道:“冯老爷子,咱们虽摸不透你的来历,但想必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按理不敢得罪,奈何差命在身……说不得,今夜定要斗个你死我活,然用何种斗法,就请老爷子划下个道儿吧!” 冯昭仰头傲视道:“你们既甘当了鹰犬,又何必讲什么江湖规矩?一起上吧!” “对!”曾三撺掇道,“张头领,还跟他废什么话?咱们一块上哇!” 张少商一来自重身份,二来也想再摸摸冯昭底细,于是将手一摆,向东面一人叫道:“屠千峰屠兄弟,你来露上两手,让冯老爷子指点一下!” “好!”屠千峰应声,当即跃至院中。 这人名字里带个“峰”字,生得也如一座小山般,往那里一站,杵天杵地,足足高出常人两个头去。 屠千峰一把扯去上衣,露出一块块虬结的筋肉,一运真气,脚下登时踏碎了两块院砖。紧接着,他双臂开始泛红,两个拳头也微微有热气腾出。 冯昭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内外功夫俱臻上乘,不由得赞了声好。“不愧是‘火手神拳’!” 屠千峰瓮声瓮气道:“冯老头,你要是怕了我这对拳头,取兵刃也成!” “那也不必!”冯昭将长襟掖在腰间,“若打不中老夫,你那拳头再硬也没什么用处!进招吧!” 屠千峰也不答话,双足一顿,呼的一拳打出。别看这屠千峰熊腰虎背,身形步法却一点儿也不笨拙。冯昭单掌刚刚架起,屠千峰的拳头已攻至面门。 见这一拳刚猛无俦,冯昭也不去硬挡,左手轻翻,在他腕上一拨,想将他拳势带偏。 可屠千峰变式更快,右拳仅划个弧形,便复归原位。右拳方定,左拳又横挥过来,两拳虎口直对,向着冯昭交相撞击。 冯昭身子一矮,一掌击往屠千峰小腹。冯慎等见识过冯昭铁掌的威力,若是这掌打实了,想来那屠千峰不死也要重伤。 岂料这一掌打下,那屠千峰仅是倒退两步,身子晃了几晃,复又站稳。观此情形,不只是冯慎,就连冯昭也是脸色微变。 屠千峰倒提双拳,在自己胸膛上“砰砰”两下。“嘿嘿,咱有这身刀枪不入的‘金钟罩’护体,还会怕你那什么狗屁铁掌吗?” 冯昭道:“好小子,确实有点儿本事!再来接老夫几掌!” “来就来!” 屠千峰双拳一扬,再向冯昭冲去。 冯昭一个箭步,挥掌直接攻向屠千峰胸前。 “都说了没用!” 屠千峰浑然不避,拳头对着冯昭砸下。没想到冯昭往斜刺里一钻,绕到屠千峰背后,“啪啪”两掌击中了他的后心。 “不疼不痒!”屠千峰“腾腾腾”朝前跨出几大步,回肘击来。 冯昭凝掌不动,只等他肘头甩过,便伸脚一钩。屠千峰双足一滞,硕大的身躯便向地下扑倒。间不容发之际,屠千峰双手在地上一撑,前身便高高弹起。冯昭哪容他立稳?趁势又在他后心上轻拍了一掌。 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可冯昭却已暗运了巧劲。这招唤作‘阴阳双叠浪’,先将两股内劲打入对方体内,内劲一阳一阴,阳力先生,阴力后发。屠千峰只觉头重脚轻,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前打了个滚,方止住滚动,前身又猛的一沉,双膝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屠千峰气得哇哇大叫,从地上跃起后直奔冯昭。只瞧他二目血红,胳膊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动了杀心。 冯昭脚下滑纵,移至院中一棵石榴树下。那屠千峰步法也奇快,紧随而至。 绕树打了几拳,皆被冯昭躲过,屠千峰火性上来,一拳击在树干上,只听“咔嚓”一声,木屑飞溅,那碗口粗的树干,竟被他拦腰打断。 见屠千峰拳力猛威如斯,冯慎不禁为冯昭捏了把汗。“爹爹,小心了!” 岂料冯昭脚尖在断树上一点,又翩翩跃离那屠千峰几丈。“慎儿放心,这蠢汉伤不得我!” “放你奶奶个狗臭屁!”屠千峰怒极,破口大骂,“老东西,有种你别逃!” 冯昭脸色一沉,“小子,你这是找死!来!老夫就站在这里不动,生接你一拳试试!” “这可是你说的!”屠千峰怪吼连连,力贯双拳,使了一招“五丁开山”。 这“五丁开山”,原是一式众所周知的拳路,无甚花巧,只求猛攻,就寻常的拳师,也能使得有板有眼。然正所谓大巧不工,屠千峰拳法上造诣匪浅,已练得返璞归真,他有心一拳将冯昭打得肩碎肢折,故而舍去枝叶,将毕生修为尽数融入这一招之内。 一拳堪堪击至肩头,冯昭居然果真如言未动。屠千峰还没来得及暗喜,便觉拳上一空,自己这奋力的一击,竟似击在了虚无之处,落力缥缈,有如石沉大海。 屠千峰一惊,拳头已被冯昭攥实。“老夫接了你一拳,你也再接老夫一掌吧!” 冯昭说着,又是一掌击在屠千峰胸前。 屠千峰哈哈大笑:“老东西不长记性吗?我有金钟罩!浑身上下没留下一处罩门!” 冯昭收掌冷笑道:“金钟罩如何?铜皮铁骨又如何?你硬功夫再强,也罩不住内腑!老夫这一套‘穿胸掌’,首掌断你三焦,再掌破你肝肺,最后这一掌,足以震碎你的胆脾了!” “原来你……”屠千峰才一张口,嘴角便渗出两道鲜血,紧接着牛眼一翻,魁伟的身躯轰然倒地。 屠千峰一死,墙头死士勃然大哗。曾三借机道:“张头领你瞧瞧呐,屠千峰屠兄弟也搭进去了!还等什么?咱们一块上啊!” 张少商正想点头,香瓜突然叫道:“是呀,是呀,既然知道打不过俺冯伯伯,你们又何必让那头大蠢牛先来送死?反正都不要脸皮了,早一起上不就行啦?” 被香瓜一通挤对,张少商脸上一红。“小丫头懂什么了?冷兄弟,偏劳你了!” 话音方落,墙头上一人缓缓跃下,正是那“追魂剑客”冷潮升。 这冷潮升人如其姓,低着头、阴着脸,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可他落脚轻盈,目光似刃,功夫显然在那屠千峰之上。 见是强敌,冯昭便不再托大。“哼,总算出来个像样的。慎儿,你那柄刀瞧着不错,借爹来使使!” 冯慎等的就是这句,当即将遏必隆刀抛向冯昭。“好!爹爹接刀!” 冷潮升一言不发,手里长剑已然出鞘,趁着遏必隆刀未至,竟照着冯昭一剑刺去。 香瓜怒嗔道:“好不要脸!” “要脸的还会去当走狗吗?”冯昭身子一拔,手掌已搭上了刀柄,再一甩,刀鞘便脱刃而飞,直直撞向冷潮升。 冷潮升格开刀鞘,长剑一撩,挑向冯昭咽喉。冯昭疾打个旋儿,遏必隆刀登时斜斫过来。刀剑相交,音若龙吟,铮铮颤动,经久不绝。 见遏必隆刀无恙,自己的剑刃却被砍得卷起,冷潮升已知那是把宝刀,当下再不敢硬劈硬对,急振长剑,将剑尖幻化成一道光圈,点点戳戳,有如无数流星旋舞。 一时间,白刃夺目,满院剑光。每当冯昭横刀抡扫,冷潮升总是避过锋芒,将长剑顺着刀身斩下,意图削冯昭手腕。 冯昭严守门户,将遏必隆刀使得虎虎生风。冷潮生屡攻不果,又把长剑连抖,剑身上闪出的寒光,宛如一泓激流的秋水,环在冯昭周身,绵绵不绝地拉划突刺。 仗着宝刀锋利,冯昭也不去理那些覆雨翻云的剑招,冷潮升的剑尖攻到哪儿,他便先将遏必隆刀的刀刃冲向哪儿。 冷潮升又攻了十来招,身子突然朝后一跃,落脚之处,正是屠千峰的尸首所在。 趁众人皆不明所以之时,冷潮升剑刃突然冲下划切,只见血浆喷溅后,屠千峰的尸首早已四分五裂。 见了这等场面,双杏、夏竹等女流自是少不了失声尖叫,墙头死士也是怵惕暗惊。众人如何诧愕,冷潮升浑然不睬,“砰”的一脚,向屠千峰那颗斗大的脑袋踢向冯昭。 冯昭刀背一翻,挡开飞来的头颅,冲冷潮升喝骂道:“你这狗贼枉称‘剑客’,下手也当真毒辣!” 冷潮升“哼”了一声,剑足齐动,屠千峰一条断腿与一截残躯又一前一后,双双撞向冯昭。 冯昭挥刀格开断腿,又出掌震去残躯。岂料残躯一去,后面竟露出袭来的长剑。 原来冷潮升在踢出残躯后,便以之为遮掩,飞身藏在其后。一见冯昭左掌伸出,就要剑斩他的手臂。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冯昭陡然后退,同时遏必隆刀急交左手,暴喝一声,运力砍下。 冷潮升原以为一击得手,哪料得冯昭双手都会使刀?匆匆挺剑一架,想要先护住头胸要害。 这遏必隆刀本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再加上冯昭运实了深厚内劲,刃之所及,无坚不摧,只听“嗤”的一声,长剑从中断成两截。冷潮升面色更加惨白,手握半柄断剑,指着冯昭呆立不语。 “你既失长剑,老夫再使宝刀斩你,谅你也不会心服!”冯昭说着,将遏必隆刀往地上一插。“来!掌前送死吧!” 谁知冷潮升在剑柄上一按,那断剑口中骤然射出几道金光。原来冷潮升那剑里中空,内藏“追魂金针”,剑尖上留个小孔,只需用力一捏剑柄上的机栝,金针便会悄然施发。早年间曾见识过的人,俱已丧命在那偷袭的金针下,加上近几年来,冷潮升剑术愈精,单凭长剑便可制敌,追魂金针已久然不用。是以当世武林中人,只道那“追魂”二字,是称赞他剑法超群。 今日冷潮升被逼入绝地,无奈之下这才故伎重演,想趁冯昭不备,一举致其死命。 眼瞅着金针扎向面门,冯昭双脚牢牢钉住地面,身子向后仰天斜倚,使了个“倒卧铁板桥”。 几束金针刚掠面而过,冯昭只觉脑后又有二物袭来,他右足一弹,左腿一甩,双掌凭空一抄,身子便像个陀螺般横转起来。转在空中,冯昭已将袭来二物抄在掌中,微微一捏,便知掌中之物定是曾三射来的两枚柳叶长镖。未等身子定稳,冯昭唰唰两镖齐施,一打冷潮升,一射墙上曾三。 曾三隔得远,赶紧躲向张少商身后,张少商挺刀一格,将掷来的柳叶长镖挡下。可冷潮升就无如此幸运,一个闪避不及,便被一镖钉在了眉心。 冯昭矫捷如电,又径直跃至冷潮升面前,“砰”的一掌,将原本还露着半截的柳叶镖,全然按入他脑内。 颅遭重手,冷潮升当即毙命,只是身子乍僵,立在原地尚且未倒。冯昭犹不解恨,提起遏必隆刀,手起刀落,斩飞了冷潮升的脑袋。“冷血狗贼,叫你也尝尝身首异处的滋味!” 冯昭一回身,胸前血迹斑斑,遏必隆刀一指,凛凛生威。“曾三,你这下作的狗东西!躲躲藏藏的做什么?还不给老夫滚下来!?” “是呀!”香瓜也跳着脚骂道,“死胖子,没听到冯伯伯的话吗?快滚下来受死!” 曾三不理二人,只是向张少商道:“张头领,你还没瞧出来吗?那老东西一直在有意拖延,分明就是在等帮手啊!光他一人已极难对付,若再来了……” 张少商一摆手,向身旁死士问道:“与火枪队约定的时刻还剩多久?” 那死士道:“也差不多了吧,不过还没见着信号……” 曾三又道:“张头领,王爷之所以要派咱们先行,就是不欲让事情搞得太过张扬……再拖下去,不光会闹得全城皆知,就连咱们‘暗隐堂’的死士,也会在王爷面前抬不起头来啊!” 张少商皱眉想了想,冲冯昭道:“冯老爷子,你武功盖世,在下着实敬佩得紧。这样吧,你们将那长筒留下、把钥匙交出,我便放你们离开。就连你伤的这几条人命,咱们也一概不究了如何?” “哈哈哈……”冯昭仰天大笑道,“你当老夫是三岁的娃娃吗?‘轩辕诀’在这儿,你们或许还有所顾忌,若交了出去,哼哼……” 张少商道:“老爷子把我张某人也太小瞧了,若你们交出‘轩辕诀’后仍不能活着离开这冯宅,我张少商便天打五雷轰!” 冯昭冷笑道:“活着离开冯宅?哼,你这套口舌上的伎俩趁早收起来吧!出了冯宅,便会有庆王府的火枪队拦截,外头已被你们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小子在这里红口白牙的发那劳什子誓又有何用?” 被戳中了心事,张少商恼羞成怒。“老爷子定是要执迷不悟了?” 冯昭须发戟张、气冲霄汉。“来来来!今夜就索性让老夫杀个痛快!” 张少商举刀一扬,喝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趁着众死士跃下墙头,曾三又“嗖嗖嗖”射出三镖。冯昭闪身避过,又将遏必隆刀抛还冯慎。“慎儿,此刀留于你防身!” 冯慎抓刀在手,急道:“爹,那你怎么办?” 冯昭足尖一挑,将紫魍那杆麻紮长枪握在手上。“一寸长一寸强,这长枪还算趁手!慎儿、香瓜,你们不必施援,靠着廊柱护好其余人等,别让我分心!” “好!”冯慎、香瓜齐应,与冯全等人退至檐下,各持兵器严阵以待。 冯昭挺枪在手,威若天神。张少商等一众死士虽已跃下,却也不敢贸然出击,只是各亮着架势,慢慢将包围圈收紧。 恶战一触即发,冯昭趁隙抬眼一扫,发觉众死士所用兵器尽不相同。张少商拿着一把宽背鬼头刀;风雷堂师盛章捏着数枚铁胆;八极门吴远图一手提剑、一手握拳;‘笑面罗刹’宇文烈挥两柄短叉;卓氏兄弟各操一杆狼牙棒;只是那‘鬼脚仙’戚平空着两手,鞋头踢在院砖上“嚓嚓”作响,显然是套了一双精钢打造的“虎头镫”。 见他们越围越近,冯昭反凝神静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张少商使个眼色,师盛章便将手一扬,掌中一枚铁胆疾疾掷出,朝着冯昭后背狠狠撞去。 听到风声,冯昭回枪一挡,那铁胆“滴溜溜”撞在枪杆上,擦出无数颗火星。好在那枪杆是镔铁所铸,仅是一弯,复又弹直。 师盛章一掷不中,迅速抽身,张少商、吴远图、宇文烈纵身跨步,已将长长短短的兵刃齐袭向冯昭。 冯昭久经战阵,在师盛章打出铁胆时,便料得他们必会如此,因而不等敌手兵刃近前,冯昭早倒提了枪尾铁鐏,将麻紮长枪“呼啦”一抡,带守兼攻。 见枪势凌厉,张少商等人赶紧四散跃开,冯昭还未收招,眼底下便见人影一晃,原来是戚平使出地蹚功夫,双腿如剪,交错着踢向冯昭下盘。 冯昭马步大开,将长枪做棍,照着戚平便抽了下去。戚平侧躺在地上,身子却似一条游鱼,右手在地上一按,飞快朝一边滚去。只见戚平两手互撑,越滚越快,行至后来,索性以手代足,双腿倒立着凌空翻转。 这般若癫似狂的打法,恰是那地蹚中的“九滚十八跌”,意未及形先动,变幻莫测,令敌手无所适从。冯昭识得厉害,正要向后避开,卓氏兄弟的狼牙棒又劈头夹脑地抡击过来。 那狼牙棒上满是倒刺,漫说是被砸中,就算轻轻带到一点,也会被刮下一大条皮肉。冯昭不欲硬接,又纵身撤向左侧。 刚到了左侧,宇文烈的短叉与吴远图的铁剑双双刺出,冯昭忙将长枪一横,枪尾格开铁剑,枪头撞飞短叉。叉剑方撤,张少商的鬼头刀又兜顶斫下,冯昭急把长枪一抬,以枪头横刃抹向张少商咽喉。 张少商挥刀一拨,身子在半空中疾打了个圈,不等冯昭再攻,自己反朝后跃。 这么一来,冯昭已然瞧出,这批死士其实是摆下了一套阵法,来向自己交替攻击。先是张、吴、宇文等人围成一个圈子伺机而动,圈阵中央,又有戚平勾挂踹踢,师盛章铁胆在手,于圈外游绕,见有破绽,便会施铁胆袭发。 冯昭猜得没错,这套阵法确为“暗隐堂”死士制敌之术。中间有腿击,周遭兵刃探刺,外头铁胆奇袭,换成旁人被围上,早已是左支右绌,偏偏冯昭仗着身法敏捷蹿跃趋避,众死士一时也制他不得。 众死士纵使暂未得手,然冯昭身陷阵中,受这几大高手夹击,也可谓是险到了极致。这圈阵布得实在是高明,守攻皆宜,密不透风。若冯昭攻其阵首,则阵尾来应;要击其阵尾,则阵首回救;想断其阵腰,则首尾齐齐相护,无论冯昭突向何处,皆会被数人之力逼回。险象环生,冯昭无奈之下,唯有旋枪游掌,一面护住身遭,一面耗峙筹谋。 运阵一久,众死士功夫上的造诣,也慢慢分出了高下。吴远图、师盛章实为姜桂之性,老而弥坚。而宇文烈内力不臻精纯,双叉舞动得不似之前那般凌厉迅猛。尤其卓氏兄弟,狼牙棒又挥抡数下,手腕渐感酸麻,脚下开始虚浮无序,呼喝声中也夹杂了几分气喘之音。 冯昭目利如鹰隼,岂会察觉不到?奈何每每攻向卓氏兄弟时,总有张少商挺刀来救,屡试之下,未得所愿,只好严防死守,再寻良策。 众人这一通混战,直激荡得院中尘沙飞扬,冯慎眼前缭乱,只见无数道人影飞来闪去,却根本无法看清他们是如何出招。时至今夜,冯慎方晓天外有天,大生井蛙之感,顿觉自身那点儿拳脚功夫,在真正的高手眼中,实在是不值一哂。 香瓜架着手腕,牢牢守在廊下,有心想施钉箭射伤几名死士,无奈也同样与冯慎一般目不暇接。“冯大哥,咱们得想个法子,帮一帮冯伯伯呀!” 冯慎口里称是,但心中却毫无主意。他只观了一阵,便知自己与眼前众人的本事判若云泥,就算有心插手,怕也会适得其反。 正犹豫着,香瓜突然抬起了手腕,冯慎心中一惊,忙将她一拉。“香瓜,不可轻举妄动,万一误伤了爹爹……” 香瓜向冯慎眨了眨眼,嘴巴朝外一努。“冯大哥,你瞧那死胖子……俺去射他!” 冯慎顺势一望,果见曾三手捏柳叶长镖,焦急地候于阵外,眼睛直盯阵中,正打算伺机发镖。 原来曾三虽投靠了庆王府,可他一来技不如人,二来又是初来乍到,故暗隐堂一干死士也并不将他放在眼中。待到阵法摆开,众死士按照之前演练各守其要,因此更没了曾三下手的机会。 然这曾三心性狠毒,又兼之诡计多端,留他在阵外,势必会是个大患。于是冯慎冲香瓜点了点头,悄声道:“出手利落些,别扰了爹爹心绪!” “俺知道的。”香瓜手腕一扬,钉箭疾疾射出。 那曾三好歹也是暗器行家,骤然听得身后风响,便知是有人偷袭。他想也没想,当即在地上一滚,生生避过钉箭。 可就是这么一避,曾三已踏在了众死士布下的圈阵外环。那师盛章正在绕阵疾走,自然被他阻得脚下一滞。 无故受扰,师盛章肝火大盛,一把提起曾三后心,便想将他掷向一边。“滚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曾三屡遭轻视,早已心怀怨恚,见师盛章抓着自己要扔,便以柳叶镖当作匕首,反朝背后划去。 见镖刃划来,师盛章急忙撤手,“臭小子,作死吗?” 曾三趁机跃开,恨道:“师老头,你也甭倚老卖老!” 鏖战之时,最忌分神。师盛章与曾三这么一闹,卓氏兄弟把持不住,自然要偏头去瞧。就这么一愣神儿,圈阵中登时露了一丝破绽。 冯昭心无旁骛,一见阵现缺口,当即挺枪猛冲。 “快将各自的阵脚守稳了!”张少商急叫一声,想要出刀补救,但为时已晚。 时机稍纵即逝,冯昭岂肯放过?枪掌齐出,迅若风雷般攻向卓不恕,眼见冯昭一枪搠来,卓不饶护弟心切,忙举着狼牙棒来挡。谁知冯昭这一枪没有使实,手掌在枪杆上一击,前枪杆猛的弹挑,“咣”的一声,反打在卓不恕的狼牙棒上。 卓不恕只觉腕上震来一股巨力,狼牙棒再也捏拿不住,脱手而飞。震飞了卓不恕的兵刃后,卓不饶的狼牙棒也递到了冯昭身前,冯昭左掌轻翻,使一招“四两拨千斤”,连人带棒的将卓不饶送向阵中。 卓不饶收招不迭,一头向前扎去。阵中戚平恰好使着地蹚腿法,足到中途,却见是卓不饶脑袋凑来,忙硬生生地收转。 冯昭等的就是这一刻,待戚平腿法稍滞,疾运劲力于足尖,“咔嚓”一声,踢断了戚平右胯。戚平惨呼狂叫,身子顿时缩成了一团。 一腿击倒戚平,冯昭枪交一手,又飞身握住卓不饶脚踝,大喝声“起”,便将他的身子抡舞开来。 那卓不饶身在半空,手中狼牙棒却未失落,一面哇哇大叫着,一面将狼牙棒胡挥乱打。这么一来,反倒帮了冯昭大忙,宇文烈退的稍慢,险些被棒尖划中,其余死士也投鼠忌器,不敢再过分逼欺。 卓不恕高声骂道:“死老头,有种的放了我哥哥!” “好!那你接住了!”冯昭潜运指力,捏断了卓不饶脚腕,复抡了一圈,便朝卓不恕掷去。 见这一掷之力不小,卓不恕唯恐兄长撞坏,便急急去接。不想卓不饶脚踝乍碎,已疼得钻心彻骨,再加上被冯昭挥抡了许久,头晕脑涨,意识早就不清。蒙眬中见得有人,卓不饶哪还分得清敌我?想也不想,便将手中狼牙棒砸了出去。 卓不恕空着双手,一心要接住卓不饶,如何能料得兄长会突然向自己出手?还没等反应过来,狼牙棒已砸到了脸上,耳朵里“嗡”的一声,血溅当场。 待卓不饶察觉不对,冯昭已一枪刺下,将他胸背洞穿,钉于地上。 冯昭抽出长枪,将枪头血迹一抖。“巫岭双煞生平作恶多端,是以老夫断不轻饶。似那戚平,老夫亦算是手下留情,未伤他性命。眼下你们阵法已破,还要死撑下去吗?” 张少商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都到了这地步了,冯老爷子还说什么风凉话?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冯昭朗声笑道:“好!那老夫就舍命陪君子了,那就再来!咱们至死方休!” 第九章 生离死别 经一番浴血拼杀,冯昭以一人之力,已将来犯死士伤毙大半。可是所剩吴远图、张少商等人,皆非泛泛之辈,故而冯昭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使出全力与之酣斗。 然而阵法一破,冯昭出手便不再如之前那般受束,只见他身子灵动,手脚大展,右手持,左手空,时而肘撞枪扫,时而掌打足踢。 张少商等人见状,也各亮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一时间你来我往,兵刃纷错,直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 吴远图铁剑方与冯昭相接,便急急使出个“粘”字诀,剑身牢牢压着枪杆,想抽得冯昭兵刃脱手。 冯昭只觉枪身上导来一股绵劲,赶紧双手来持,未及发力与吴远图的内力相抗,师盛章的两枚铁胆又飞至而来。 若撤身避开师盛章铁胆,那麻紮长枪势必会被吴远图夺去。情急之下,冯昭将枪杆猛然往地上一竖,借着一弹之力,两脚倒拔冲天。待让过两枚铁胆后,枪尾铁鐏也抓在了掌中,一提一甩,长枪疾抖个花,震开了吴远图的铁剑。 身至半空,腾转不便,趁着冯昭还没落地,宇文烈的双叉平刺,张少商的鬼头刀也从底下撩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冯昭使一招回马枪,将枪头恰恰点在了宇文烈的叉尖,枪叉一撞,登时生出一股反弹的力道,冯昭借势朝旁侧横飞出去,使得张少商的鬼头刀堪堪挑空。 冯昭方踏上实地,足尖又是一蹬,抡着麻紮长枪复向几人攻去。所剩的死士也杀红了眼,各使浑身解数,与冯昭斗了个难解难分。 这边斗得正酣,那边曾三却暗暗动着心思:今晚一役,自己三名魔使皆命丧当场,即便是暗隐堂死士最终能将冯昭击败,那也是张少商等人的功劳。最好是冯昭与张少商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那‘轩辕诀’才能落在自己手上。对那‘轩辕诀’,曾三垂涎已久,他假意归顺庆王,也是图谋于此,想着先借庆王势力,逼得冯慎把‘轩辕诀’拿出来再说。只要有了此诀,一切都好商量,眼下曾三也顾不上能不能将那长筒打开,一心只想着抢诀逃走。 想到这里,曾三开始向廊下偷眼打量。冯慎虽是内伤未愈,可毕竟还有宝刀护身,并且香瓜守在那里,钉箭齐发出来,也着实不好对付。 犹豫再三,曾三还是决定要奋力一搏,只见他在死人堆里滚了几下,又偷偷朝廊下爬摸过去。 还未至跟前,香瓜已然察觉曾三的异样。“冯大哥,你瞧……” “低声!”冯慎见状,赶紧悄声嘱咐道,“曾三定是想来偷袭,咱们只装作没看到,等他近前再一举拿下!” 香瓜会意,便目不斜视,眼睛向前盯着激斗中的冯昭等人,暗中扣住了甩手弩。 见二人没看过来,曾三不由得暗喜,三下五除二地爬至廊台下,便想暴起伤人。 香瓜等的就是这刻,不及曾三跃起,两枚钉箭已然射出。曾三赶紧往廊柱后一躲,右手一探,便要以柳叶镖回击。 冯慎眼疾手快,遏必隆刀一闪,竟将曾三整条右臂削了下来。 手臂被斩断,曾三顿时扑地惨号。冯慎也没料想自己随手一刀,居然会将他胳膊砍去,不由得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曾三陡然从地上跃起,左臂虚击冯慎,右臂却向香瓜腰间抓去。 见他断臂再生,香瓜也吓得傻了,一愣神儿的工夫,腰间长筒已被曾三抢去。 曾三抢筒在手,也不再攻,一个筋头倒翻向廊外,便狂笑着拔腿欲奔。“你们只管斗吧,老子可不奉陪了!” 当看到地上那条异常粗壮的断臂时,冯慎这才明白过来。定是那曾三暗取了屠千峰的残肢,诓得自己与香瓜双双上当。 “这狗贼好生刁滑!”冯慎再欲追,曾三已攀上了院墙。香瓜兀自懵着,已然来不及施发钉箭。 眼见曾三便要逾墙而下,腿弯却猛的一顿,从墙头倒仰下来。 曾三撞了个头破血流,在地上挣扎一阵,从身下摸出一枚铁胆。“师盛章……肏你姥姥……你……你……” 师盛章疾退出战阵,朝曾三遥叫道:“主子早疑心你不忠,暗命我等一取得‘轩辕诀’,便将你除了……此番你果要叛逃,又怪得谁来?” “原来……原来你们……”曾三气极败坏,颤巍巍地摸出身上所有柳叶镖,一股脑儿地掷来。只是他重伤之下,出手无力,柳叶镖尚未射出多远,便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找死!”师盛章手掌一扬,一枚铁胆又直直撞向曾三头颅。“砰”的一声,脑浆四溅,曾三手脚抽搐了一阵,便再也不动了。 这些年来,冯慎与曾三明争暗斗,眼下见他落了个这种下场,心里也不禁唏嘘。正当这时,院中一声暴喝,冯慎无暇细想,赶忙转头看去。 只见冯昭掌出如风,径直逼向师盛章。师盛章方才光顾着击打曾三,已将身上所有铁胆射罄,此时空着两手,无力招架。 宇文烈急急挺叉来救,却被冯昭一个“铁山靠”撞在腰上,直直飞了出去。吴远图也欲来截,同样被冯昭挥枪挡回。 冯昭一招即出,势不可当,一掌击断师盛章左臂,又化掌为抓,使一招“分筋错骨手”,卸下了他右膀肩臼。 师盛章双膀被废,疼得喊叫连天。冯昭见状,也不再痛下杀手,正要跃开时,张少商一刀从背后剁下,冯昭身子朝横里疾纵,让过了刀锋。 张少商没砍中冯昭,刀头却向后一撩,师盛章颈间蓦地喷出一道血花,倒地气绝。 冯昭眉头一皱,喝问道:“老夫没伤他要害,你为何杀他?” 张少商血贯瞳仁,恶狠狠道:“他双臂已断,与废物何异?暗隐堂不养废人!” 说完,张少商如法炮制,跃至戚平身边,手起刀落。那戚平尚未来得及呻吟一声,便命赴了黄泉。 冯昭冷哼道:“当真不愧是‘丧门刀’!” 张少商怒道:“冯老头,用不着你假惺惺卖好!今晚若杀不了你,我姓张的也不活着了!” 冯昭目光一凛,“也罢,剩下你们三个,老夫就一并打发了吧!” “少胡吹大气,看刀!”张少商大吼一声,鬼头刀夹着飒飒金风,便朝冯昭劈去。吴远图挽个剑花,剑尖也直点冯昭要害而来。 见刀剑势道奇急,冯昭急闪避跃,身子只向旁侧一滑,已经纵至宇文烈胸前。 那宇文烈修为远不如张、吴等人,加上方才又吃了冯昭一记“铁山靠”,腰腹受创,脚下不免踉跄。见冯昭挥掌击来,宇文烈忙挺叉去架,岂料冯昭左掌一翻,从双叉中间空隙穿了过去。 与此同时,张少商又是一刀斩来。这一刀旨在围魏救赵,若冯昭一掌打中宇文烈,自己便会被鬼头刀砍中;若要抽身避开,那宇文烈自然也就脱险。 谁知冯昭技高人胆大,竟乘险抵巇,左掌继续推递,内力一吐,在宇文烈前胸印实。右手极速一旋,麻紮长枪便如风火轮一般急转着撞向张少商刀口。 张少商一刀格开长枪后,宇文烈早已口吐鲜血,倒在一旁。可这样一来,冯昭手里再无了兵刃,边上吴远图瞧出便宜,趁机挥剑挑来,不想冯昭一个转身,“嗖”的一叉射了过去。 原来冯昭掌毙宇文烈后,已将他的两柄短叉抢在手中。打出一叉逼退了吴远图,又挺起一叉刺往张少商。 仗着鬼头刀沉重锋利,张少商“呛啷”一声,把那短叉一角砍去。冯昭将残叉一掷,投向张少商面门,脚尖复又一勾,掉下的叉角也被踢得朝张少商小腹插去。 张少商身子一拔,双腿陡分,在空中生生劈了个横叉。避过了下方叉角后,紧接着张少商旋刀一掠,将那残叉连柄带头削成两截。 冯昭也不追击,脚下一弹,落至麻紮长枪边上,拾起长枪急急一甩,荡开了吴远图再攻来的铁剑。 吴远图一攻即退,当头张少商也俯冲下来。冯昭把那枪头一昂,长枪立马变成一梃长刺。张少商骤然翻个身,闪向一旁。 冯昭紧追不舍,握着枪尾一抬,将那长枪使得举重若轻,张少商落往哪里,那枪头便跟着戳往哪里。张少商身子悬空,力道先减了一半,只是将鬼头刀狂挥,罩住了周身要害。 危急之中,好在有吴远图持剑来护,待张少商坠在地上,已是惊出满身冷汗。 冯昭朝张少商虚刺一枪,倒手又向吴远图砸来。吴远图横剑一架,便觉一股刚猛无匹的力量透剑而入。冯昭不撤枪,左掌又向枪身上一拍,吴远图胸中血气一阵翻腾,那铁剑居然被压得切入肩头半寸。 眼见臂膀就要不保,吴远图忙运起全力相抗。不想冯昭却突然将力道撤去,吴远图劲使猛了,竟不由自主地跃向半空。 此消彼长,吴远图内息登时错乱,手中一软,铁剑险些拿捏不住。冯昭再欲挥枪频搠,张少商已然攻了过来。 待到落地,吴远图“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将铁剑往地上一撑,这才不至于跌倒。等到气息稍平,吴远图忙使出轻身功夫,趁着冯昭与张少商拆对互搏,悄悄摸至冯昭身后。 见冯昭没回身,吴远图提剑便刺。没想到剑尖才递到半路,冯昭就像身后生了眼睛似的,居然将枪尾铁鐏“唰”地倒戳过来。 枪长剑短,若冯昭这一下戳实了,吴远图反先送命。如此浅显的道理,吴远图岂会不明?当下生生撤剑,手忙脚乱的便想要退开。谁曾想就这么一慌,吴远图方平复的内息顿时又岔了,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子全然僵住,反直挺挺地掼向地面。 说来也巧,吴远图跌仰之处,刚好横着卓不恕那杆被击飞的狼牙棒。吴远图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棒上无数根尖刺扎穿了后脑,双足一蹬,便一命呜呼。 冯昭枪头一抖,向旁侧跃开数丈,扭头一看,霎时猜到了缘由。“唉,天意啊!想不到堂堂八极门吴远图,竟会是这般窝囊死法……” 张少商恨道:“冯老头,你休要猫哭耗子假慈悲!死就是死,哪分什么窝囊不窝囊?” “也是!”冯昭哼道,“像你们这干庆王府的爪牙,早将过往的侠名俱抛,哪还会剩下什么廉耻之心?” “少他娘废话!”张少商双目似要滴出血来,手中鬼头刀青光大炽。“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好!”冯昭扔掉麻紮长枪,转手拾起吴远图铁剑。“如今只剩你我二人,老夫就不在兵刃上占你便宜了!来吧,将你那丧门刀法中的‘砍山崩’使出来吧!老夫就用这把剑,来接接你那赖以成名的绝技。此招一过,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张少商尚未答话,冯慎与香瓜一个口称“爹爹”,一个喊着“冯伯伯”抢了出来。“让我们来对付他!” 冯昭厉色道:“回去!让你们过来送死吗?” 张少商瞥一眼冯慎与香瓜,朝冯昭道:“冯老头,你还有空操心别人?当我不知吗?你力战到现在,怕已是强弩之末了吧?嘿嘿,老子可是留足了气力!好吧,就如你所愿,老子先以一式‘砍山崩’斩了你,随后再杀得你冯家鸡犬不留!” 冯昭喝道:“你想要为非作歹,先胜了老夫手中的铁剑再说!” “看刀!”张少商狂吼一声,鬼头刀铮铮作响,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冯昭疾砍而至。 冯昭铁剑一扬,真气激荡,剑尖化成一抹流星,直迎着刀头突刺。 刀剑方交,便“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二人被周身震起的烟尘遮罩,从外面看去,只见一道道火花四射喷溅。 须臾,斩击声骤停,待烟尘散去后,冯昭与张少商已是背向而立。 冯慎等人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儿,干张着嘴巴,却都不敢先喊一声。 又过了半晌,张少商唇角微微一动。“好快的剑……” “承让了!”冯昭方转身朝廊下走来,鬼头刀“咣当”一声跌在地上,紧接着张少商一头栽倒,身下洇出一滩血迹。 冯慎等人欣喜若狂,一个个手舞足蹈,纷纷将冯昭迎上。 “爹,今晚全仗了你!” “是啊,冯伯伯好厉害。” “那是,咱们老爷那还了得?不过当时我可吓傻了,等到回过神来,老爷已将坏人全都打发了……” 冯昭摆了摆手,向冯慎有气无力道:“慎儿……扶我坐下……” 见父亲模样不对,冯慎马上紧张起来。“爹!你怎么了?” 其余人也慌了,忙七手八脚地扶冯昭坐下,又急急朝他周身查验,想看看是否有伤口。 然冯昭衣衫上血迹不少,可皆是对阵时为敌手所溅,众人刚松了口气,冯昭却剧烈咳嗽一阵,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冯慎大惊,“爹,莫非你受了内伤?伤在哪里?伤在哪里啊!” 冯昭面如金纸,向院中一指道:“那些都是好手……他们的兵刃虽未砍在我身上,但拼斗下来,所受的刀风剑气,已然透过后心,将我肺腑震成了重伤……我激得张少商一招定胜败,就是为了速战速决……咳咳……能撑到现在,我已无憾了……” 冯慎忙在父亲后背一摸,后心处的衣服果然应手即裂,轻轻一扯,便全碎成了条绺。“冯全!快拿伤药!快去拿伤药啊!” 冯昭摆了摆手,“我心脉早被震断,已经无药可医了……” 冯慎泪如涌泉,死死握住父亲的手。“有救的!一定有救的!爹,你别再说话了!” 冯昭微微一笑,“爹再不开口,怕是要没机会了……慎儿,爹颈间挂着一串链子……你将它摘下来……” “是!”冯慎含泪摸向冯昭颈上,将那链子取了下来。见那链子上串着不少凹凹凸凸的小铁块,冯慎又问道:“爹,这是……” 冯昭道:“我也不知……你收好它,别弄丢了……日后缘分到了,你或许就会明白……” “好,孩儿谨记!”冯慎点点头,将那链子贴身挂于脖子上,刚想再说些什么,冯昭眼皮一合,已然晕厥不醒。 “爹!爹!” “冯伯伯!” “老爷你醒醒啊……” 众人正拼命呼唤着,墙头上“啪嗒”几声轻响,居然又跃上来三个人影。 冯慎心中一颤,以为又有敌手来袭,忙抹一把脸,抓起遏必隆刀。“香瓜,你在这护住我爹!我去跟他们拼了!” “好!”香瓜抽嗒一声,红着眼眶道,“冯大哥,你小心!” 那三人来得好快。冯慎刚跨出廊下,他们便身子一晃,从墙头到了跟前。 待看清了来人,冯慎不由得怔了。“是你们……” 原来,这三人冯慎之前俱照过面,一个是那独眼道人,一个是那中年文士,剩下一个,便是那带发女尼。三人皆是发乱面污、衣袍带血,似乎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那中年文士朝廊下一望,连连顿脚。“唉!还是来迟了一步!” 那独眼道人默然掐算一阵,叹息道:“命蹇时乖,合该有此一劫。天意如此,强求不得啊……” 冯慎不知这三人是敌是友,横刀一拦。“你们也是庆王府的鹰爪子吗?” 那独眼道人不答,身子在刀下一闪,已然搭上了冯昭手掌。香瓜无暇多想,一箭朝那道人射去。 那道人头也未抬,二指忽伸,竟将射来的钉箭牢牢夹住。 “别碰我爹!”冯慎大惊,挥刀朝那道人砍去。 那女尼淄衣一拂,将冯慎轻轻推送在一边。“慎儿,我们不是外人!” 听那女尼这般说,冯慎与香瓜愣了几愣,也便不再妄动。只见那独眼道人将钉箭随手一丢,又将指尖抵至冯昭掌心“劳宫穴”上,似是以真力疾输。 约莫半盏茶的光景,道人额头已经见汗,冯昭的眼皮突然抬了几抬,悠悠醒了过来。 “爹!”冯慎将刀一扔,赶紧扑了过去。 冯昭张开眼,见到那独目道人,非但不惊,反而转喜。“掌门师兄……火枪队都……” 那独目道人方叫句“师弟”,中年文士与那女尼也凑上前来。“二师哥放心吧,全都打发干净了!” 听几人如此称呼,冯慎等人全都怔了。“爹,他们是?” 冯昭颤巍巍的抬起手,依次向道人、文士与女尼指去。“这位是咸观道长……这位是花无声花先生……这位,是空如师太……慎儿,快见过三位前辈,给他们叩头……” 父亲有命,冯慎哪敢不遵?当即撩袍,便要跪倒。 空如师太与花无声急忙相阻,向冯昭道:“二师哥,慎儿唤我们‘师伯’、‘师叔’便好,你何必要论得如此生分?” 咸观道长也点头道:“是啊二师弟,不必如此相称。” 冯昭摇头道:“我与慎儿虽为父子,但他却从未研习过咱们师门中的本事……因而让他先行晚辈之礼,若……咳咳……若你们觉得他尚可造就,还请……还请将他收录门墙吧……” 听到这里,三人已经明白,冯昭是想要托孤。花无声与空如师太相视一望,又齐齐看向咸观道人。 咸观道人沉吟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慎儿日后,自有我等照料,二师弟放心就是了。” 冯昭眼中现出一抹欣喜。“多谢掌门师兄了……” “二师弟哪里话来?”咸观道人摆了摆手,又朝冯慎低声道,“慎儿,你还有什么话,就抓紧些跟你爹说吧……” 冯慎“扑通”向咸观道人跪倒,泣涕如雨。“道长,你是高人,求求你救救我爹爹!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求求你了……” 香瓜与冯全等人见状,也“呼啦”一下子跪成一片。 咸观道人摇头叹道:“我与二师弟有同门之谊,就算你们不求,我也自当竭尽全力,眼下非是我不救,而是无力回天了……你们快些起来吧,别再耽误工夫了……二师弟他,撑不过片刻光景了……” 听了这话,冯慎也知父亲即将油尽灯枯,忙爬上前,伏在父亲胸前泣不成声。 冯昭艰难的伸出手,轻摸着冯慎头顶道:“慎儿……以后的路,爹不能再陪着你走了……你娘在下面孤零零的等了太久……咳咳……爹是时候……是时候要去陪她了……你很好……爹也没什么可嘱咐的……” 冯昭说着说着,气息越来越弱,最后手臂一垂,眼皮慢慢的合上。 “爹!爹!爹啊……你睁眼!你睁开眼啊……” 冯慎发疯一样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号恸崩摧,肠断欲绝。冯全香瓜等人也悲从中来,一个个掩面长涕,大放哀声。 咸观道人闭目不语,空如师太默诵经咒,花无声怅怅地怔了一阵,突然放声高吟:“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待花无声一曲挽歌唱罢,三人又齐向冯昭尸身施了一礼。礼毕,咸观道人走到冯慎跟前,问道:“慎儿,你现下有什么打算?” 冯慎哽咽道:“道长,晚辈欲先将父亲葬了……” “阿弥陀佛。”空如宣声佛号,道,“二师哥的后事,自有我等料理。然将二师哥安葬后,你又做何打算?” 冯慎神色怅惘,满脸悲苦。“师太,而今我处境凶险,有如釜鱼幕燕,实乃大不祥之人……爹爹临终之前,虽将我托付给了三位,但人各有命,我不想再殃及旁人……” 空如师太道:“慎儿此言差矣,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诸法从缘起,彼法因缘尽,缘起缘尽,皆有定数,如今缘法未绝,我等又岂会袖手?” 冯慎执拗地摇了摇头,慢慢抓起遏必隆刀。“三位的好意,晚辈心领了……父仇不可不报,晚辈决意要独闯庆王府!” “报仇?”花无声脸色一沉,喝道,“我瞧你是要去送死!” “那又怎样?”冯慎道,“若杀不了奕劻,大不了我把这条命扔在那里就是!” “混账!”花无声怒不可遏,劈手便扇了冯慎一个耳光。虽然没使内劲,可仍将冯慎打得跌翻在地。 “三师哥不可……”空如师太方要制止,却被咸观道人拦下。见咸观道人微微一摇头,空如师太便不再做声。 花无声不依不饶,攥着冯慎衣领,扬手又要打。 “臭穷酸!”香瓜突然举起手腕,以甩手弩对准了花无声。“俺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敢再动俺冯大哥一下试试看!” 花无声“哼”了一声,手掌继续挥下。香瓜急了眼,登时将所余钉箭一股脑儿地的射出。花无声左手袖袍只一扬,便把射来的钉箭悉数卷入,右手滞也未滞,在冯慎脸上又打了一个巴掌。 香瓜满脸泪痕,偏偏又咬牙切齿。“你扇俺冯大哥的这两个耳光,终有一天,俺会连本带利的打还给你!” “好,我等着!”花无声将袖袍一抖,钉箭稀里哗啦的落了一地。“冯慎,这两个巴掌挨的,你小子服是不服?” 冯慎狠狠抹去嘴边鲜血。“不服!” 花无声眼睛一瞪,“为何不服?” 冯慎道:“纵使花先生武功盖世,我冯慎也只是威武不屈!” “还威武不屈?”花无声骂道,“亏你爹还对你厚望殷殷,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要想心比天高,你先得有双翅子!” 冯慎脸上火辣辣地生疼,脑子里却渐渐有些清醒。 花无声接着喝道:“你小子口口声声喊着要报仇,可仇人是谁?二师哥不是不知护诀之险,那是他自己选的道!小子,你好好想想,仇人是曾三吗?是庆王奕劻吗?是这满院子躺着的死士吗?不是,都不是!要硬要说起来,害死你爹的那个人,就是你!” 冯慎浑身一战,愕然道:“是……是我?” “没错!就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花无声疾言厉色、横眉立目道:“是谁中了曾三的圈套?又是谁招了这些死士杀手来?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是你的无断、无谋、无能,最终导致了今夜的这一切!二师哥拼了性命,也要保你周全,可你小子却犯浑,明知是白白送死,还硬要去闯庆王府。你当那是视死如归吗?呸!你不过是一介愚莽的匹夫!” 花无声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冯慎猛打个激灵,幡然醒悟过来。他愧悔交加,向着花无声三人倒头便拜。“若非花先生一言点醒,晚辈尚深陷在梦中不能自拔……晚辈虽说愚钝,但已是赤诚一片,恳请三位前辈收晚辈为徒……” 三人尚未开口,香瓜也是“扑通”一声跪倒。“求你们也教俺本事!” 花无声奇道:“小丫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俺不是凑热闹!俺是真心的!”香瓜抹去眼角泪痕,道,“你们功夫很厉害,俺要跟着你们学,等俺学会了,就不再让别人欺负俺冯大哥了!” “嘿!”花无声气道,“小丫头,鬼心眼不少哪!你说这话,是想要吓唬我吗?” 香瓜眼睛一转,回道:“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臭穷酸,你要是真怕了,就别答应俺!” “哼,你激我也没用!”花无声不再理香瓜,朝冯慎说道,“小子,你听着,我们虽然答应二师哥要照料你,但你若想真正入我们门下,还需历经一重考验!” 冯慎又磕了一个头,“花先生请吩咐,哪怕是赴汤蹈火,晚辈也会尽力而为!” “也不用你去赴汤蹈火!”花无声又道,“经我们这一番大闹,庆王府的火枪队个个横尸街头,想来不到天明,京师便会全城戒严。我们想脱身很容易,但你小子能不能活着出城,那可就很难说了。小子你记住了,绝境求生也是一种本事,若有能耐,明日咱们南城外再见吧!” 冯慎点点头,道:“好,晚辈定不辜负了三位前辈的苦心!” 花无声身子一纵,将那长筒拾回,交给空如师太后,又去廊下搭起冯昭的尸身伏在背上。“这筒中之物,是我师门紧要,可不能跟着你犯险。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空如师太说偈道:“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拍了拍冯慎肩膀,道,“慎儿,前路坎坷,你好自为之吧。向你爹爹磕个头,我们要去了!” “是……”冯慎答应一声,冲着父亲尸首挥泪下拜。待再站起身来,咸观等人已然隐在墙头之外。 见冯慎兀自呆立,冯全等人忙围了上来。 冯全抹着眼泪,问道:“少爷……你真的要跟道爷他们走吗?” 冯慎点了点头,缓缓道:“从今后,这京城之中,怕是再无我存身之处了……明日我若能出城,自当跟着他们苦学修练,你们却不必随我赴险……” 冯全哭道:“少爷,你到哪儿我便跟着你到哪儿,你别嫌我累赘……” 双杏和夏竹也泣道:“是呀公子爷,就让我们留下来服侍你吧,我们共历过生死,哪里还会怕什么凶险?” 冯慎摆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们不用再劝了。冯全,双杏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哦,我书房中有一对玉瓶,就当是送给双杏的嫁妆吧……家里剩下的财物,大伙也分一分,从此隐名埋名,切莫再与我扯上干系!” 香瓜拉着双杏与夏竹的手,动情道:“双杏姐、夏竹姐,之前俺还曾怀疑过你们……真是对不住啦!俺房间里还有些从绣娘姐姐那里讨来的衣裳、首饰,也一起送给你们啦,日后有缘,俺跟冯大哥肯定还会与你们再见面的……” 听到这里,冯慎一怔。“香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香瓜道:“俺在跟他们作别呢,冯大哥,咱们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 冯慎道:“我何时说过要带着你了?” “啥!?”香瓜大吃一惊,“冯大哥……你居然想不带上俺?当初俺爷爷咽气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冯慎轻轻叹道:“明日出城,生死难料。我答应过田老英雄要好好照顾你,所以更不能让你去涉险!” “你……你……”香瓜呆了片刻,“哇”的一声大哭道,“俺不管!俺不管!冯大哥,你别想丢下俺!你活着,俺陪你一块活着,你要死了,俺就陪你一起去死!” 冯慎喝道:“香瓜,现在不是你使小性的时候!” 冯全、双杏等人也哭道:“少爷,香瓜姑娘说得没错,你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冯慎正要开口,院门却突然一通大响。 众人一怔,不知院外来了何人,急忙收了哭声。 听没人来应,院外拍得更急了。“冯老弟!冯老弟!” “是鲁大哥!”冯慎心下稍安,忙去开门。 院门刚开,鲁班头便满头大汗地滚了进来。冯慎急忙伸手,将他一把搀稳。“鲁大哥。” “哎呀,老弟你没事就好……”鲁班头刚喘口气,突然看到了满院死尸。“这……这是怎么了?” 冯慎道:“大哥,眼下无暇与你细说。兄弟我……祸事临门了……” 鲁班头道:“是……是与宫里头有关?” 冯慎奇道:“大哥你怎么知道?” “我能知道就好了!”鲁班头急道:“刚才军机衙门来人到顺天府传令,说是要调齐全城守备,捉拿作乱罔上的逆贼冯慎!” 冯慎攥紧了拳头,恨道:“定是那庆王奕劻搞的鬼!” “庆王?老弟你怎么惹上他了?”鲁班头拿出一纸文书,“算了,我也不问了!老弟你瞧,这就是军机衙门的公文,李希杰还没见到,被我提前给截下来了!” 冯慎看着鲁班头,问道:“大哥,你欲怎么办?” “这他娘的还用问吗?”鲁班头道:“老子不管你犯了什么事,先保了你再说!行了,冯老弟,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吧,好像五营巡捕那边他们也下了通令,再耽搁下去,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冯慎感激地握住鲁班头的手,“大哥,若李希杰知道你为我通风报信,定要找你麻烦。” “去他奶奶的李希杰吧!大不了老子不当那破差事了!”鲁班头说完,又催促冯慎离开。 几人正说着,院外突然火光大作,紧接着人声马嘶,一哨兵将围了上来。 “坏了!那帮孙子来得好快!”鲁班头大惊,一把抽出腰刀。“老弟,你赶紧带人走后门,老子先去挡他们一阵子!” 冯慎赶紧阻拦。“大哥不可!” 二人正僵着,门口呼啦涌进来一群官兵。冯慎抬眼望去,发现那打头的,却是肃王麾下的副将乌勒登。 乌勒登一挥手,手下官兵顿时展开包围之势。 冯慎冷冷道:“乌将军,你是来拿在下的吗?” 乌勒登将头一仰,理都未理。“奉上头号令,特来捉拿反贼冯慎!闲杂人等,统统回避!” 冯慎把心一横,“乌将军何必装腔作势?冯慎在此,你放其他人离开!” 乌勒登喝道:“套什么近乎?老子跟你很熟吗?你们这帮子刁民,真是瞧热闹不嫌事大!这里马上要打起来了,你们还不快滚!?” 冯慎一怔,“乌将军……” “啰唆什么?”乌勒登冲冯慎眨眨眼,将一个包袱扔了过来。“将你们偷来的衣裳留下,换上原本穿的破烂吧!本将军现有要紧军务,对你们这帮小偷小摸,就姑且不追究了!” 冯慎打开包袱,见里面裹着一叠银票和好几套破旧衣物。鲁班头见状,不由得一喜。“老弟,瞧这样子,那大胡子是想帮你呀……” 冯慎点点头,忙招呼众人解下外衣,将包袱内的衣裳换好。 几名兵丁接去冯慎等人脱下的外衣,换在了院中几具死士的尸首上,随即拔出刀来,将那几具死尸的头脸砍得稀烂。 乌勒登指着冯慎等人骂道:“别傻愣着了!换好衣裳就赶紧滚!” 冯慎不再说话,朝乌勒登一拱手,与香瓜等人默默向院门走去。 经过乌勒登身边时,乌勒登突然悄声道:“冯章京,王爷在巷尾一堵破墙下等你。” 冯慎哽咽道:“多谢……多谢乌将军了……” “快走吧,兄弟也只能帮到这步了……保重!”乌勒登说完,朝官兵们大喊道,“弟兄们,若是反贼不降,那就不必客气,一律格杀勿论!他奶奶的!给老子把房屋也一起烧了!” “是!”众官兵装模作样的空砍几刀,又向冯宅内扔了几支火把。 几支火把一投,屋里的布帐顿时“哔哔剥剥”燃烧起来,火势越来越大,慢慢引着了桌椅板凳,腾起一股股黑烟。 冯慎向火海中回望一眼,转身出了院门。几个人踉踉跄跄地搀扶着,来到巷尾的那堵破墙下。 刚到跟前,肃王便从墙后闪了出来,一把拉住冯慎,急急问道:“怎么回事?那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查着查着,你却成了反贼?!哎?先等等!这不是遏必隆刀吗?冯慎,你从哪里得来的?!” 冯慎手握宝刀,眼中含泪。“这柄遏必隆刀……是皇上所赐。” “皇上?!”肃王一怔,忙问道,“冯慎,你居然去见了皇上?!” “是的。”冯慎点点头,又道,“卑职不但见到了皇上,还与皇上谈论了些肺腑之言……” “哎呀!”肃王手指冯慎,气得顿脚连连。“冯慎啊冯慎,你叫本王说你什么好!?本王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你全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千叮咛、万嘱咐,切莫参与帝后之争,切莫参与帝后之争,你可倒好!唉……糊涂!你与皇上都糊涂啊!” 冯慎道:“可是王爷……那画像流血一案……” “别管那什么案子了!”肃王一挥手,急道,“光是你私下与皇上见面这件事,老太后知道了,就绝不会容你再活着!这事是不是跟庆王奕劻有什么关系?” 冯慎奇道:“王爷,您老怎么会知道?” 肃王叹息道:“本王猜也猜得出来……你道军机处那道公文是谁下的?就是奕劻那老王八蛋!他说你眼见查案期限要到,便要趁夜潜逃,庆王府的火枪队发觉后赶去拦截,却被你与同党尽数残害,所以直接给你定了个谋反的罪名!” 冯慎哼道:“真正想谋反的人是他!王爷,宫中那案子,就是奕劻在背后一手操纵的!” “怪不得!”肃王恨道,“怪不得那老王八蛋要杀人灭口!你知道吗?那道公文上严令各处守备,只要一拿到你冯慎,不问情由,就地格杀!” 冯慎一惊,“就地格杀?” “是啊!”肃王抬头看看夜色,又道,“眼下这个更次,宫里还没下锁,奕劻八成就是想赶在老太后叫起前,先将你下手除了,来个死无对证!唉,本王现在脑子里全是一团糨糊,冯慎啊,无论你落在奕劻手里,还是落在老太后手里,都是死路一条。谁操纵的那案子也好,又是谁想谋反也罢,本王统统都不想管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现在也别去管旁的,先保住自己一条性命再说!” 冯慎叹道:“卑职也是这样打算的……不过能不能出城,卑职却无太大把握。为防万一,卑职这些家人,可否先托王爷收留照看?” “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 肃王刚点头,冯全、双杏等都跪下哭求道:“少爷,哪怕是死,我们也要跟着你……” 冯慎一言不发,突然举起手掌,迅速在几人颈后砍下。冯全、双杏、夏竹眼前一黑,陆续晕倒。 香瓜见冯慎手掌砍来,猛的跃到鲁班头身旁,将他的腰刀抽出,反架在自己脖子上。“冯大哥,俺说过要一直跟着你的!你再逼俺,俺就死给你看!” 冯慎阴着脸,慢慢向香瓜走去。“香瓜,我没空与你胡闹!” 香瓜将刀刃一压,颈间顿时割出一道血痕。 “不可!”冯慎急道,“我答应你就是!” “咣当”一声,腰刀坠落,香瓜不顾颈血直流,伏地大哭。 冯慎一咬牙,又想挥掌砍下,却被肃王一把拦住。 肃王掏出一块手巾,递给冯慎。“香瓜这丫头一片痴心,你就让她跟着吧。去,快给她包扎一下。” 冯慎心中一软,忙接来手巾替香瓜裹伤。“香瓜,你这是何苦啊……” 香瓜没作声,只是死死的抓住冯慎衣角不肯松手。 肃王看了一阵,又道:“再过一个时辰,城门便要开了。等到天明,你俩走崇文门试试吧,那里好歹算是本王治下……唉……” 冯慎道:“卑职也正打算从南门出城。” 肃王苦笑一声,“咱们能想到,奕劻想必也能想到……恐怕他会在崇文门设下重防啊……不管啦,走一步算一步吧!冯慎啊,你过来,本王最后再嘱咐你两句话吧!” “是!”冯慎起身,跟着肃王走到一边。 趁着二人说话,鲁班头也将香瓜扶起。“香瓜,你们若能出城,打算去哪儿?” 香瓜摇摇头,“俺不知道,反正冯大哥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鲁班头抹了把脸,道:“等风头过去了,记得托个信来……还有,你可得把俺冯老弟照料好了啊……” 香瓜腮间挂泪,却白了鲁班头一眼,“这还用你说吗……” 说话间,肃王与冯慎转了回来。冯慎朝地上的冯全等人望了一眼,又与鲁班头相拥作别。“大哥,我们先去准备一下,你多珍重!” 鲁班头哽咽道:“老弟……诸事小心!” “会的!”冯慎说罢,又向肃王叩了三叩。“王爷、鲁大哥,冯慎……这便去了!” 肃王二目紧闭,只扬了扬手,将头别向一边。 冯慎含泪起身,拉起香瓜调头便走。 香瓜回头向二人挥挥手,又问冯慎道:“冯大哥,不是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城门吗?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去跟你爷爷道个别……别多问了,先走吧!” 第十章 泪洒城关 自打冯宅上空腾起冲天的烈火后,周围沉寂的民居,便开始喧嚣起来。许多百姓尚在睡梦之中,家门却被突然间撞开砸破。庆王府的亲兵明火执仗,于城内挨家挨户的排查。 亲兵们一个个如狼似虎,也不管寻没寻到人,只要见到房里有财有物,便老实不客气地顺手牵羊。平民家中没多少值钱的物件,可那些做买卖的商户们可都遭了殃。刀枪一亮,再几个巴掌下去,柜上的现钱便被摸抢一空,只是忌惮着庆王府的熏天势焰,那些掌柜的和众伙计皆是敢怒不敢言。 五营巡捕因有肃王严令,并不与庆王府的亲兵胡搅在一处,穿街过巷的走了几趟过场,便草草地收兵回营。 直过了一个时辰,庆王府的亲兵们俱未查出冯慎的下落,又分作了几路,各自转赴四方城门。 天色渐明,可头顶上却依旧是铅云密布,北风怒号着,吹卷起无数尘沙。城南的崇文门尚未开启,固山贝子载振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大队亲兵,浩浩荡荡地抵至了城门下。 载振披着一件海龙拔针的大氅,出锋的领子,微微向外翻着,黝黑发亮的绒毛上,长出一层三寸多长的银毫。可这件厚厚的大氅,似乎抵御不住这晨冬的寒意,载振呼出几口白气,跳下马来跺了跺脚。见不远处有家酒铺,便缩着脖子闯进去,急拍着桌子让店家速速添炭温酒。 店家哪敢怠慢?忙将烫好的老酒呈上,又在载振脚下摆了只火盆。载振就着火炭饮一口酒,眼睛却一瞬不瞬的,望着铺外的城门。 等时辰到了,城防兵弁便打开了城门。不想城门刚开,庆王府的亲兵们便发一声喊,将抬来的几段鹿砦栅栏挡在门洞两侧。 “哎?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兵弁正要阻拦,几个亲兵冲上去劈手就是几耳光。 “奶奶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多管什么闲事?” 那兵弁被打得一怔,指着城外的小商小贩道:“可你们把城门拦了,叫他们那些做生意的怎么入城呀?” “入个屁城!”一个亲兵道,“告诉你,爷爷们封了这城门,是为捉拿要犯!别说是入不能入,出更是不许出……” 那亲兵话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跑来这里撒野!?” “嘿?哪个孙子嗓门儿这么大?想把爷爷的耳朵震聋吗?”那亲兵一面骂着,一面回过头去,可还没等看清背后之人,眼眶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城防兵弁见是肃王,齐齐请安。“参见肃王爷!” 肃王向兵弁们摆摆手,一脚又将那亲兵踢翻。“你那双狗眼要是瞎了,不如让本王帮你剜出来!” 那亲兵吓得胆裂魂飞,扑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不知是肃王爷驾到……求肃王爷开恩!求肃王爷开恩哪!” 肃王正欲再斥,酒铺里的载振已然走了出来。“哟,肃王爷好雅兴啊,大清早的拿我一个小亲兵舒展筋骨来了?” 见是载振,肃王脸色一沉。“振贝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载振拱了拱手,道:“我受我阿玛吩咐,特来这里截拿谋反的逆贼冯慎,若有什么冲撞的地方,就请肃王爷多多担待吧。” 肃王大手一挥,“本王不管你受了谁的吩咐!这里是崇文门,不是你们庆王府、贝子府!赶紧把那些破栅栏给本王撤了!” 在肃王面前,载振不敢放肆,只得低声下气的求道:“肃王爷,这是公务,还请您老行个方便……” 肃王冷笑道:“向本王讨方便?哼哼,只怕你小子还不够格!” 话音方落,远处突然响起庆王奕劻的声音:“嘿嘿,他不够格,那我够不够格呐?” 载振见是奕劻,顿时迎了上去。“阿玛,还好你及时赶到……” 奕劻在载振的搀扶下,慢慢走上前来。“善耆,你难道连军机处的批条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肃王“哼”了一声,“那条子上只写了拿人,何曾说要封闭城门来着?庆王,你那手爪子伸得也太长了些吧?” 奕劻道:“不封城让逆贼逃了怎么办?” 肃王喝道:“你要拿人,本王管不着!可你要关了这崇文门,那是想都不用想!商贩往来,全仗着此门出入,你庆王权势再大,也不能断了老百姓的生计!” 此时,城门内外早已围了不少百姓,听到肃王这话,都不由得高声叫起好来。 “肃王爷说得对!” “快放我们出城!凭什么封城门?我们要出城!我们要出城……” 载振冲着百姓骂道:“嚷嚷什么?都他娘的瞎嚷嚷什么?老实点儿!再敢起哄,将你们这群刁民全当逆党抓起来!” 奕劻不理会众人,只是捏着山羊胡子,凑到肃王跟前小声道:“善耆啊善耆,嘿嘿嘿,你小子也甭在这里假公济私了,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吗?” 肃王反唇讥道:“你庆王爷的鬼花活,本王也同样是一清二楚!” 奕劻一愣,双目射出两道寒光。“善耆,你小子都知道些什么?” 肃王两手一背,正眼也不瞧奕劻。“本王知道你是只老狐狸!” 奕劻突然有些心虚,“善耆,你小子到底想怎样?” 肃王道:“庆王若是识相,就叫你的狗腿子把栅栏撤了!” 奕劻脸上肌肉一颤,“我要是说不呢?” 肃王傲然道:“那你就试试看!你庆王府有得力的狗腿子,难道本王麾下就没有精兵强将吗!?” 奕劻眼睛一瞪,“善耆!” 肃王也横眉怒目,“奕劻!” 二人四目直对,僵持了好一阵,奕劻才慢慢地转过头。“行行行,我不跟你小子计较……载振,让他们将栅栏撤了吧……” 载振急道:“可是阿玛……” “撤吧撤吧!”奕劻摆了摆手,叹道:“善耆那小子犯起浑来可不得了,咱们不去惹他……” 载振无奈,只得示意亲兵将栅栏搬开。 百姓们欢呼一声,正要出入城关,奕劻却突然叫道:“都慢着!” 肃王额头一蹙,“庆王,你又想闹什么妖?” 奕劻白眼一翻,向亲兵下令道:“都听好了,让进城的走左边,出城的走右边。无论是进是出,每个人都要盘查仔细了!” “是!”亲兵齐应,在城门下列队设卡。 看着众亲兵开始严查细问起来,奕劻冲着肃王一笑。“怎么样善耆?城门我可是给你通了,你小子这下还有什么话说?” “哼!”肃王一甩衣袍,掉头不理。 “嘿嘿嘿……”奕劻得意扬扬道:“那逆贼不来那便罢了,若是当场被我揪出来……哼哼,看看谁敢来包庇!?载振呐,去给阿玛搬张椅子来,阿玛就坐在这里,跟他善耆耗上了!” 门禁一开,城内外的人便陆续地涌进涌出。离酒铺不远的早点棚中,一个屠夫模样的大汉站起身来,向对面的一男一女说道:“二位,那城门总算是开了,我得赶在晌午前,把那两扇猪送到王家庄子去。” 那对男女正是乔装后的冯慎与香瓜。冯慎向那屠夫点了点头,道:“你有事只管先去,我兄妹俩个还没吃好。” 那屠夫笑道:“行咧,小哥你多吃些,吃饱了多砍柴火卖钱,别老买些下水给你妹子解馋……” 香瓜啃了一口饼,冲屠夫道:“俺就愿意吃下水,你管得着吗?快走你的吧!” “这丫头,嘿,人不大,脾气倒是不真小……”屠夫笑着摇了摇头,出门推起独轮车走远。 待那屠夫走后,冯慎慢慢将面前的食物吃完,朝棚外望了一阵,悄声道:“看来城门那边查得很严……香瓜,你害怕吗?” 香瓜没作声,默然地点了点头。 冯慎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有退路了。一会出城时,不用太过慌张……好在肃王爷也在那里,有什么事,他老人家也会帮衬一些……” 香瓜忧心忡忡道:“冯大哥,可是肃王爷他……” 冯慎拍了拍香瓜肩膀,“别可是了……现在咱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要相信肃王爷!吃饱了吗?” 香瓜将剩下的饼放在桌上,“冯大哥,俺心里还是没底儿,俺吃不下了……” 冯慎强颜一笑,“那就喝点粥吧,准备一下,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好,再过一炷香的工夫,咱们就出城!” 说完,二人又在棚中坐了好一会儿,见出城的人慢慢多起来了,这才将一枚银币拍在桌子上。“伙计,付账!” 那伙计正在灶边忙活着,拿眼一瞥,见桌上是枚七钱二分的无孔银币,不禁微微一怔。“哟,小哥,几个大饼、两碗白粥可值不了这些钱……稍等啊,我先往灶里添点炭,再给你们找兑大子……” “不必找了!”冯慎将斗笠朝头上一扣,与香瓜背起一旁的柴篓便出了棚。 望着二人背影,那伙计直纳闷儿。“这年景,银子就那么好挣吗?怎么连个打柴的,出手都这么大方啊……” 走出一段路后,冯慎与香瓜俯身在地上抓了把泥灰,各自将头脸抹花。 准备停当,冯慎深吸一口气,把斗笠压低,紧了紧背上柴篓,与香瓜混入了出城的人群中。 二人低头掩脸,跟着人群,慢慢来到城门下。城下的亲兵两人一组,对过往的百姓挨个盘问、搜身。 冯慎与香瓜所穿的旧衣,俱是肃王备的,故而他俩才到城门下,肃王一瞅那服色,便一眼认了出来。 此时的肃王,心里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端的是七上八下。他唯恐二人露出破绽,便故意倒背了双手,在奕劻父子面前踱来踱去。 奕劻被肃王晃得心烦,没好气道:“善耆,你小子在我跟前瞎转悠什么呢?学驴拉磨吗?” 肃王讥道:“你管本王学什么?反正不学你庆王摇着尾巴汪汪叫唤!” “嘿?”载振听出了肃王的弦外之音,“阿玛……他……他骂你是狗哪!” 奕劻白了载振一眼,气道:“老大你快给我闭嘴!你拾他那话茬儿干吗?唉!真是块不成器的东西,阿玛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哦,别人一给根竿子,你就非得顺着往上爬吗?” 载振挨了骂,恨恨的瞧了瞧肃王,耷拉下了脑袋不再吭声。 前面受过盘查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的出了城,转眼便轮到了冯慎与香瓜。 一个亲兵在冯慎周身上摸了个遍,又翻了翻他背后的篓子。“干什么的?” 冯慎忙把腰一弯,压着嗓音道:“我兄妹二人,是出城去打柴火的……” “打柴禾的?”那亲兵狐疑的打量着冯慎,“天天都去吗?” 冯慎点头道:“是,天天都去,打回柴来,送到大户人家里换些散碎银两过活。” “老子怎么看着不像哪?”那亲兵说着,从冯慎背篓里摸出把柴刀,“这把柴刀都他娘钝成这样了,还砍得了柴吗?” 冯慎一怔,忙道:“我们也带上了磨石,正打算出城后再磨呢……” “少他娘的废话!”那亲兵将冯慎一推,冲另外一名亲兵道,“快把那逆贼的画像拿过来!” 画像拿来后,那亲兵便对着冯慎开始比量起来。好在绘制那像的画师从未见过冯慎,光凭借别人的口指而绘,画出来的模样难免与本人有所出入。再加上冯慎刻意乔装,极力露出一副贫苦之相,故而不认识他的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辨清。 那亲兵比对了半天,便收了画像,打算挥手放行。肃王见状,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正暗喜着,奕劻突然探过头来。“善耆啊,嘿嘿,你小子那口气,先别急着松哪!” 肃王顿觉不妙,“庆王,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你小子心知肚明!”奕劻说罢,猛的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手指冯慎,大声向亲兵喊道,“那个背篓打柴的就是逆贼冯慎,快给我拿下了!” 冯慎一听,立马将那亲兵手里的柴刀抢过,往他脖子上一架。其余亲兵回过神来,纷纷操刀拔剑,把冯慎与香瓜团团包围在中央。 眼见要开打,百姓们都尖叫着避在一旁,香瓜将身上柴篓一扯,也摸出把柴刀来抵在那亲兵身上。“都别动!谁要敢上前,俺顺手就在他身子上戳一刀!” 没有主子号令,众亲兵也都不轻举妄动,只是各将兵刃尖头,齐刷刷冲向了冯慎与香瓜。 对区区一个小亲兵的死活,奕劻岂会放在心上?他见冯慎二人反正也跑不掉,便向肃王冷笑道:“善耆啊,方才你一在我眼目前转悠,我便疑心有猫腻儿,嘿嘿嘿……果不其然哪!若非你给‘提醒’,我还真是没怎么上心,此番能拿到逆贼,你小子也有一份大大的功劳哪!” “阿玛说的极是!”载振也直起了腰杆子,“肃王爷功不可没哪!哈哈,哈哈哈哈……” “奕劻,你这老狐狸!”肃王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奕劻不以为意,冲着载振说道:“走吧老大,咱们过去瞧瞧那逆贼去!” “得嘞!”载振答应一声,又朝肃王道,“肃王爷,您老也请?” 肃王心悬着冯慎,哪有闲情再与载振置气?也不接言,阴沉着脸,同二人来在城门下。 见三人过来,包围的亲兵忙让出一道空隙。 香瓜看到肃王,不由得欣喜道:“冯大哥,肃王爷救咱们来啦!” 冯慎眼望着奕劻,二目中似要眦出火来。“奕劻那老匹夫也来了!” “混账!”载振指着冯慎鼻子尖骂道,“大胆逆贼,死到临头了还敢口出狂言?” 冯慎冷冷看了载振一眼,“你又是何人?” “我你都不认识么?”载振骄横道,“听好喽,我乃固山贝子,兼农工商部尚书,还兼着御前大臣……” 奕劻忿道:“够了老大!你跟个逆贼瞎抖搂什么威风?” 载振急急收嘴,“是,阿玛。” “阿玛?”冯慎顿时明白过来。“我当是谁?原来是老匹夫生的小匹夫!” “你这厮嘴里再敢不干不净试试……” 载振正欲再骂,奕劻却挥手止住,他看了看冯慎,又瞧了瞧香瓜。“哼哼,自己都插翅难飞,还不忘带着个小相好……冯慎啊,你道你俩儿抹成个泥猴,就能从我眼皮子底下跑喽?哼,那孙猴子本事更大,也没见他能逃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啊!” 冯慎怒道:“奕劻老匹夫,我知道你所有的阴谋!” 奕劻不慌不忙地向载振道:“瞧见没有?都瞧见没有?这就叫狗急跳墙哪!我行得正、做得端,岂会怕你这逆贼反咬一口?” 冯慎朗声道:“老匹夫,你若不心虚,咱们就去当堂对质吧!” “还当堂对质?谁有那个闲工夫儿?”奕劻哼道,“军机处的条子上写的明明白白,你冯慎现如今是大奸大恶,一经拿住,就地格杀!行了,别费口舌了,有什么话,到地底下慢慢跟阎王爷说去吧!” 众亲兵闻言,正要一涌而上,肃王赶紧跨前一步,大喝道:“且慢!” “善耆!”奕劻大声叫道,“看在宗室的分儿上,我对你一忍再忍!可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你想包庇逆贼重犯,那就等同于对抗朝廷!” 肃王尚未接腔,载振也假意劝道:“是呀肃王爷,我阿玛可全是替您老着想啊。朝廷重犯,那是包庇不得的,咱们还是走远些吧,待会别再溅上一身血……” 载振话音方落,冯慎便怒喝道:“我冯某人就算要命丧于此,也要拉奕劻那老匹夫来垫背!” 奕劻回骂道:“逆贼,还做什么春秋大梦?马上便让你们两个横尸街头……” 冯慎早就暗运了劲力,瞧准个机会,一脚踢开所挟持的亲兵,又陡然将手中柴刀挥掷而出。 那柴刀在空中疾转着,直直砍向奕劻面门。载振的反应也当真算迅速,仓皇中扯过身边一名亲兵,急急挡在了奕劻身前。 “噗”的一声,柴刀的大半截,全然没入了亲兵的胸膛,那亲兵还没来得及惨叫,便扑地而死。 奕劻死里逃生,直吓得魂飞魄散,一面与载振连滚带爬地逃出圈子,一面哇哇大叫道:“快……快动手啊!杀了逆贼!快些杀了那两个逆贼啊!” 众亲兵硬起头皮正要上,突然被一声枪响震得愣在原地。只见肃王将举着的枪口缓缓垂下,环指着众亲兵。“哪个敢先动上一动,本王就头一个毙了他!” 奕劻气极败坏地爬将起来,在一个亲兵身后一蹬。“还他娘的傻愣着做什么?别听他吓唬……” 那亲兵被奕劻一蹬,身子便踉跄着往人圈里冲去。不曾想刚跨出没几步,脚底下就迸起了一溜子石屑火花。 “啊呀!” 那亲兵吓得一声怪叫,双腿哆嗦一阵,热尿喷流而出,顿时淋湿了裤裆。 肃王把冒着白烟的枪口一扬,厉声喝道:“这一枪是警示!若再扣下扳机,本王便会直接射你脑袋!” 奕劻不敢进人圈,只是躲在外面跳着脚叫道:“善耆!你小子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公然造反哪!” 载振双手扶住自己的官帽,也不敢直腰。“肃王爷呀,您老是何等身份呀,为那一对逆贼,犯不着这样啊……” 肃王不退不让,高声道:“奕劻!你们爷俩儿打的什么算盘,本王心里清楚得很!当着这合街众人的面上,要逼着本王把你们的老底揭出来吗!?” “你小子乱喊什么?”奕劻脸色一变,赶紧向四下瞧了瞧,见不远处的百姓都在指指戳戳,便又向肃王招呼道,“善耆,你先出来,咱俩儿私底下商量商量!” 肃王哼道:“但凡想加害冯慎,那就没得商量!” “真是头犟驴!”奕劻低声骂了一句,又催促道,“我不让他们动手就是了!先出来!你这浑小子先出来成不成啊?” 载振也向众亲兵道:“全听着了……没有我阿玛的号令……都先别乱动啊!肃王爷呀,这下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肃王看一眼冯慎和香瓜,提着短枪,走出了人圈。 香瓜将手中另一把柴刀递给冯慎后,自己衣袖一卷,也亮出了甩手弩。二人背靠着背,如履如临,警惕的防范着周围一众虎视眈眈的亲兵。 肃王刚走出来,奕劻和载振便一左一右的,将他架在僻静处。 “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少跟本王拉拉扯扯的!”肃王挣开两臂,甩了甩袖子。 奕劻开门见山道:“善耆,事到如今,你待怎么样?” 肃王道:“不是你们要商量的吗?怎么反而问起本王来了?” 奕劻道:“实话告诉你小子吧,想让我放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肃王将短枪使劲一握,勃然怒道:“敢情你们是在消遣本王?” “你喊什么?谁消遣你了?”奕劻忙道,“我们只是想给你点明利害,让你这浑小子看清了局势!” “别装模作样了!”肃王道,“你这老狐狸除了想杀人灭口,能安什么好心?” “哎?”载振狡辩道,“肃王爷,我阿玛可全都是公事公办,杀什么人?灭什么口?那冯慎若非畏罪,为何要乔装潜逃?并且他方才要行刺我阿玛,您老也是眼睁睁瞧见的!任择其罪之一,他都是难逃一死!” 肃王虎眼一瞪,直盯着奕劻父子。“就算冯慎真有罪,难道你们俩儿也是干净的么?!” “哼哼!”奕劻手掌一摊,摆出一副无赖相。“想诬赖我么?成啊,拿出证据来啊!” 肃王道:“奕劻,你也别得意得太早了!本王就不信,你耍的那些鬼把戏,真就能隐瞒得天衣无缝!” 奕劻道:“善耆啊,就算到了最后,被你查出点儿蛛丝马迹来又能怎么样?捅到老佛爷那里,我们也可以说是逆贼冯慎怀恨在心,将我们倒打一耙!找不到真凭实据,谁能奈我何啊?” “哼!”肃王忿道:“你们既然这般有恃无恐,为何又要对冯慎赶尽杀绝?!” 奕劻“嘿嘿”一笑,“因为他该死!” 肃王骂道:“你这老狐狸才该死!” 奕劻道:“先别急着开骂,我就把这其中的道道儿,说与你小子听听吧。” 肃王道:“看你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奕劻道:“我也不瞒你了,在宫里头,有我的耳目。嘿嘿……所以我才知道,那妖画流血一案的真凶,冯慎不是没查出来,而是隐而未报啊!” 肃王道:“那定是你这老狐狸搞得鬼!” “哟哟,我可没那能耐!”奕劻赶紧撇清,“绘制那张珍妃画像的,可是当今的万岁爷呐!” 肃王心里“咯噔”一下,没再做声。 奕劻接着道:“并且昨晚万岁爷与那冯慎,还有过一番掏心掏肺的交谈。若是那番话,传到了老佛爷的耳朵里,嘿嘿嘿……未免会有些大逆不道吧?” 肃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奕劻,你竟敢往皇上身上泼脏水!?” 奕劻皮笑肉不笑,“是不是泼脏水,你我说的都不算哪……要不这样,咱们让老佛爷给评评理儿?” 肃王恨道:“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 “还真不是!”奕劻道,“我不像你这浑小子,我办事都讲究个有理有据。昨晚我那耳目还说呀,他在瀛台的漱芳润里,瞧见个暗室,那里头藏了不少宝刀……不过现在,那暗室里却好像少了一柄遏必隆玲珑刀,嘿嘿,也不知被万岁爷赏赐给什么人喽……” 肃王后背顿时冒出了冷汗,“奕劻,你可别忘了,你也姓爱新觉罗!” 奕劻道:“我正是因为姓爱新觉罗,这才要设法除去逆贼冯慎呀。善耆啊,你仔细想想吧,若冯慎活着,那万岁爷便会陷入险境,我们也少不了跟着担些干系……可他若是死了,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昨晚瀛台所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不知道了。我们不知道,老佛爷也就不知道;老佛爷要是不知道了,万岁爷自然也就高枕无忧了。” 肃王沉吟良久,黯然道:“唉……如此说来,冯慎他……他是非死不可了?” “不错!”奕劻将头用力一点,“只要冯慎一死,那就是皆大欢喜!善耆啊,冯慎与万岁爷相比,究竟是孰轻孰重,你可得千万掂量清楚了!” 载振也趁热打铁道:“肃王爷,单是为了皇上的安危,您老也得顾全大局哪……” 肃王的拳头攥了松、松了又攥,始终下不了狠心。奕劻见状,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善耆啊,你与那冯慎相交甚好,我也知道你不忍心……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唉……他为了万岁爷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行了行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办,你先走吧,省得一会儿见了难受……” “你俩给本王滚一边去!”肃王双目血红,似下了很大决心。“冯慎他一腔侠义,岂能死在你们这干鼠辈的手中!?罢了罢了!本王与他相交一场,就亲手送他上路吧!” 奕劻与载振相视一望,不由得心下窃喜。肃王长叹一声,在脸上狠狠一抹,提着短枪又回到了人圈之中。 见肃王回来,冯慎问道:“王爷,奕劻那老匹夫认罪了吗?” 肃王摇了摇头,指着崇文门道:“冯慎啊,你随着本王初登此城楼时的情形,还记得吗?” 冯慎点点头,“王爷那日登城作赋,指点江山、胸怀天下,光是那份忧国忧民之心,就足以令卑职永世难忘!” “忧国忧民、胸怀天下……”肃王神驰了好一阵子,突然俯下身去,向着冯慎深鞠了一躬。 冯慎一惊,忙道:“王爷,你这是何意?万不可如此!” “冯慎啊,这第一拜,本王是代表天下苍生百姓!”肃王说着,又连施两礼。“再拜,是为了我大清的社稷;这第三拜,是为了祖宗的基业不绝啊!冯慎,为了黎民苍生,为了江山社稷……本王……本王打算……打算向你讨要一样东西……” 冯慎问道:“卑职对王爷素来景仰,只要是王爷开口,卑职无所不应!王爷想要什么,您老只管说吧!” 肃王以袖掩面,已是泣不成声。“本王要的是……要的是你的那条性命……” “什么?”冯慎目瞪口呆,手里柴刀“咣当”坠地。“王爷……您老……您老也要卑职去死么?” 香瓜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道:“肃王爷,这些年来……俺冯大哥跟着你出生入死,你不来救他,反而要杀他?你……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答应过,要救俺冯大哥出城的!” “唉,那些过往,还说它做什么?就当是本王无情无义,白白辜负了你们吧!”肃王说完,把心一横,对着冯慎胸口,“砰”的就是一枪。 冯慎低头看着胸前喷出的鲜血,满脸的不可思议。“王爷……你……你居然真的……” “冯慎……你别怪本王……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啊!冯慎啊!你一路走好啊!”肃王泪流满面,咬牙又扣下了扳机。 冯慎身子又是一震,左胸也“汩汩”的冒出了血水,只摇了几摇,便朝天仰倒。 “啊!”香瓜呆了半天,发疯一般的扑向冯慎,“冯大哥!冯大哥啊……你说过要照顾俺一辈子的……你骗俺!你怎么能骗俺啊……” 冯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犹未闭合。 香瓜死死地抱着冯慎,哭得肝肠寸断,在场不少亲兵见状,也都不忍再看,纷纷别过头去。 肃王哽咽着,失魂落魄的走上前。“香瓜丫头……” “你滚开!”香瓜哭着吼道,“肃王爷,你看到了吗?俺冯大哥死不瞑目啊!冯大哥肯定是没想到……他最最敬重的人,居然会亲手打死他……肃王爷,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肃王垂泪道:“丫头……那家国大事……你不懂啊……” “那些俺是不懂,俺也不想懂!”香瓜轻轻放下冯慎,慢慢站起身来。“俺冯大哥说了,就算是死,也得拉奕劻那老王八蛋垫背!你快些滚开,俺要过去杀了他!” 肃王未动,缓缓地抬起枪,指向了香瓜。 “肃王爷!”香瓜惊怒交加,“俺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反而要杀俺!?” “丫头啊”,肃王看了看地上的冯慎,又向香瓜道,“你既然对冯慎一往情深……那就也跟随他去吧!” 香瓜正想打出钉箭,肃王的短枪却已经响了。香瓜手捂着胸口,身子渐渐矮了下去,最终头一歪,栽倒在了冯慎身上。 枪响过后,周遭鸦雀无声,直过了好一阵子,奕劻与载振这才探头探脑地走上前来。 载振拿块手帕捂着鼻子,踢了踢冯慎的脚。“啧啧,这两个逆贼,都死透了吗……” 肃王双睛暴血,当即将枪口抵在了载振的脑袋上。“能不能死透?你他娘的要不要也试上一试!” 载振吓得屁滚尿流,“不试不试!肃王爷,您老可千万别开枪……阿玛,你倒是快救我呐……” “善耆”,奕劻赶紧把手按在肃王枪身上,让枪口移开了载振的脑袋。“人可是你亲手打死的……你拿我们家老大撒什么气呢?快放下枪,快放下枪吧……” “唉!”肃王痛惜一声,将枪口垂下。 “咳咳!”奕劻清了清嗓子,向四下里大声道,“各位都听好喽!逆贼冯慎拒捕行凶,现已被肃王爷当街正法!嘿嘿嘿……暴徒伏诛,你们这些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幸事呢!” 奕劻话落,除去载振拊掌相和外,周遭的百姓却无一个应声。见场面有些尴尬,奕劻顿了顿,便向那些亲兵下令道:“来啊,将那两名逆贼的尸首,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三日……” 肃王“腾”的又拔出枪来,“奕劻!你他娘的要有种,便将方才那话再说上一遍!” 奕劻倒退了几步,“善耆你小子可别胡来……我不过是想走个过场……反正……反正他们死都死了……” 肃王猛地跨前一步,“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在,冯慎的尸身,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侮辱!奕劻,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他娘的再敢得寸进尺,本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先在你那颗脑袋瓜子上射出一个洞来!” 见肃王满脸的杀气,奕劻心下早就怯了,又见二尸身上衣衫单薄,藏不住什么,所背的柴篓里也是无甚紧要,犹豫了再三,便道:“行行行,我带人走就是了……” 肃王咆哮道:“滚!都他娘的滚得远远的!” 载振尚在迟疑,悄声问奕劻道:“阿玛,咱们真的要撤吗?” “不撤怎么能办?”奕劻拉着载振先走出几丈远,又故意抬高了音调,“老大啊,你方才没瞧见吗?善耆那小子下手可真是狠呐……那冯慎好歹也是跟过他的,可他开枪那会儿,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哪……反正逆贼死了,咱们就赶紧走吧!” “没错!”载振牵过自己的马来,向奕劻道,“阿玛,我扶您上去。” 奕劻爬上马背,刚坐稳了,又扭头朝肃王道:“善耆,你小子今天也算是立了大功,回头我到老佛爷那里,去给你讨赏啊……” 肃王一言不发,举起枪来,将剩下的子弹,尽数射在那马蹄周围。 被枪声一惊,那马顿时激炸,前蹄陡然跃起,险些将奕劻掀下鞍去。 奕劻虽未摔下来,但已吓得面无血色,两手死死地抱着马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了马背上。还没等载振来护,那马又是一声嘶鸣,猛然间撒开四只蹄子,驮着奕劻便朝前狂奔。 “阿玛!阿玛!”载振慌里慌张地追出几步,那马却早已跑得没影儿,见那些亲兵还在愣着,载振不禁气得跺脚连连。“你们这帮子饭桶!都干什么吃的?别他娘的傻站着了!快去将老王爷救下来哪!” “哦……听贝子爷的,快去救老王爷!快救老王爷去啊!” 众亲兵回过神来,齐齐吆喝着,争先恐后地朝那马跑走的地方追去。 转眼之间,载振与庆王府的众亲兵便跑了个干干净净。在冯慎与香瓜的尸首前呆立了良久,肃王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此时附近除了那些城防兵弁,尚有不少百姓在远远地观望,挑担的、推车的、挎篮子的……不一而足。 一名兵弁走上前,向肃王请了个安。“肃王爷,有没有我们能效劳的地方?” 肃王摆了摆手,道:“用不着你们……都回到岗哨上去吧……” 那兵弁瞧瞧地上的冯慎与香瓜,“可是这二位的尸身……” “本王自会处理。”肃王说完,抬眼在百姓之中扫了一圈,发现里面还有个赶着骡马大车的。那赶车的斜坐在车辕上,似乎是挺怕冷,只见他戴着毡帽、套着暖耳,上身羊皮袄,下身大棉裤,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肃王思量片刻,便向那人招了招手。“车把式,你过来一下!” 见肃王叫他,那赶车的忙从车上跳下来,低着头来在肃王面前。“您老有什么吩咐?” 肃王指着二尸道:“这里的两个人……劳你用车拉出城外,找一处好地葬了吧……” 听了这话,那赶车的却有些犹豫不决。“这个……这个……” 肃王见状,问道:“怎么?你是嫌拉死人忌讳吗?” 那赶车的摇了摇头,道:“忌讳倒是不忌讳,平时四邻间若有白事,我也常去帮忙……只是昨个儿,我跟城外村子里的一个人约好,今天要过去帮他拉些家什,要是给耽误了,我怕那车钱就拿不到了……” 肃王从怀里掏出了几大锭银子,一并交与那赶车的。“把式,你拿了这些钱去给那二人治丧,不图操办,只图能让他俩早些入土为安……剩下的,就当是抵你的工钱吧……” 那赶车的一听,连忙拍着胸脯应下,也不用别人帮忙,自己依次搬起冯慎与香瓜的尸首,便先后放在了大车上。 待二尸安置好后,肃王手扶车舆,恋恋不舍地看了半晌,才向那赶车的挥了挥手。“走吧……” “好!”那赶车的说完,将手里长鞭“啪”的一甩,骡马便迈开四蹄,拉着那大车,朝城外走去。 车声辘辘,二人的尸首也随着车身而微微晃动。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大车,肃王双目再度模糊,他抬起手,空挥了几下,口里头喃喃道:“冯慎……一路好走啊……” 第十一章 万象森罗 北风凛冽,遍地尘沙。骡马的口中呼着白气,不时打出几个响鼻。蹄声哒哒中,大车驶出了崇文,沿着城墙根穿过东便门,来在了大通桥下。 那赶车的四下望了望,将大车赶在了一处僻静之地。待喝停了骡马,那赶车的把毡帽、暖耳统统一摘,露出了鲁班头的模样。 听车舆里还没有动静,鲁班头开口道:“没事了,都起来吧。” 话音方落,香瓜“噌”的一声坐起身来。“哎呀,总算是能动弹了……俺浑身上下都已经麻得不行了……冯大哥,你也快起来吧!” 鲁班头也道:“是啊冯老弟,车上凉,快些起来吧!” 二人说完,冯慎依旧未动。香瓜与鲁班头大惊,急急围上前去看。“呀?不会真的中枪了吧!?” “我没事……”冯慎拭了拭眼角,缓缓坐了起来。 香瓜气得拍了冯慎一下,“没事你怎么不应声?可把俺吓死了……” “唉……”冯慎回头看看来路,叹道,“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与肃王爷相见了……我这心里头……唉……” 鲁班头拍了拍冯慎的肩头,“行了,冯老弟,能活着就好啊……你没见肃王爷刚才那难受的样?他老人家也舍不得你啊……” 见冯慎眼眶又红了,香瓜忙岔开话头。“哎?鲁班头呀,你到底会不会赶车呐?好好一个大车叫你赶得七摇八晃的,把俺头上都撞起一个大包来。” 鲁班头会意道:“我也是现学现卖,没给赶到沟里去就不错了……对了香瓜,你在城门前装得可算是绝了,那哭得真叫一个惨啊,我在一边听着,都差点儿掉了泪……” “装什么?俺那就是在真哭……”香瓜看看冯慎,又道,“俺见那一枪下去,冯大哥前胸“噌”的就冒血了,心想万一肃王爷打偏了,俺冯大哥可不就真死了吗?那会儿俺越想越害怕,眼泪就直接止不住了……” 鲁班头点了点头,“也幸亏肃王爷的枪法出神入化,换作二下旁人,你俩可就真悬了。” “是啊,”香瓜也道,“只要肃王爷手一哆嗦,那子弹就直接打在身上了。俺现在想想,还觉得有些后怕呢。” 鲁班头从车上拿出一个包袱打开,“你们那衣裳上都血呼啦的,赶紧换下来,套上件干净的吧。” 冯慎与香瓜接来,各自换好。原来,两人之前穿的旧衣上,在胸口处皆缀着补丁,那补丁里俱缝入了三块银洋和一包用猪尿脬盛着的猪血。子弹打过来,穿透猪尿脬使血液喷溅而出,却最终为那三块银洋所挡,伤不得二人身体。并且,为了让奕劻不起疑心,昨晚肃王还决定,让冯慎在胸前再加了一块“补丁”,这样好多中一枪,方显得更为逼真。 套好新衣后,冯慎又将那三颗嵌入银洋中的弹头取下,找块小布包了,贴身纳入怀中。 香瓜也系好了外扣,道:“冯大哥,那些子弹收着有什么用呐?丢了就是了……” 冯慎摇了摇头,“这三颗子弹是肃王爷的……我要留下来,就算是当个念想吧。” 鲁班头先是从车底下解下那柄遏必隆刀,又掏出肃王给的那几锭银子,塞在那包袱里一并递了过来。“冯老弟,刀和你们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快拿好吧……” 冯慎接来,又紧紧地握住了鲁班头双手。“鲁大哥……” 鲁班头眼中含泪,却偏要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行了老弟,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之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哥俩……一准有再见面的时候……” 香瓜也道:“鲁班头,你是个好人……不过你也别老打光棍啦,俺跟你说呀,夏竹姐可是还没找婆家呢,你要没事,就多往她那里跑跑,没准你俩有戏呢!” 鲁班头脸一红,啐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香瓜笑道:“你爱听不听,反正俺夏竹姐啊,最爱吃那瑞芳斋的桂花糕!” “她爱吃就让她自己买去,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鲁班头说完,从又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冯老弟,你们路上使费多,这些是大哥的一点儿心意,你别嫌少!” 冯慎摆手道:“大哥,我们带的银两已经够了……你手头向来不宽裕……”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鲁班头不由分说地将荷包塞进冯慎手中。 冯慎手握着荷包,泣下沾襟。“鲁大哥……” “大老爷们儿的,别老哭哭涕涕!行了行了,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要走了!”鲁班头说完,背过身去擦了擦脸,跳上骡车便甩开了鞭子。“驾!” “大哥……” 鲁班头肩膀耸动,头也没回,只是将那鞭子抽得更响了。“驾!驾驾驾!” 那骡子吃痛,甩开蹄子奔了起来,载着鲁班头绝尘而去。 冯慎双手颤抖着,把那荷包打开,见里面除了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外,还夹着一张纸条。 将那纸条展平后,上面“珍重”二字,写得是歪歪扭扭。冯慎把纸条紧紧贴在胸前,朝着鲁班头离去的方向轻声道:“大哥,你也多珍重……” 正伤感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吟哦。“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冯慎与香瓜一回头,见是咸观、空如与花无声三人,不知何时到了。 冯慎赶紧拭去泪水,冲着三人行礼。“咸观道长、空如师太、花先生……”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还没开口,花无声便抢先道:“失礼!失礼!你这笨小子简直是失礼之极!” 冯慎一怔,“花先生……何出此言?” 花无声摇头晃脑道,“荀子云:长幼有序。你先问候我掌门师哥,那是一点儿也没错的。可空如是我师妹,你反将她排在了我的前面,岂不是大大的失礼吗?” 冯慎满胸怅怅,也无心与他争辩。“花先生见教得是……确是晚辈的不是……” 花无声哼道:“言不由衷,信口敷衍!” “臭穷酸!”香瓜看不过眼,嗔道,“没见俺冯大哥多难受啊?你怎么还在鸡蛋里挑骨头?” “没大没小!不可理喻!”花无声白了香瓜一眼,手臂轻轻一挥,便将鲁班头那荷包里的银票,尽数的夹在了指间。 “呀,你这臭穷酸还敢抢钱?”香瓜怒道,“快还来!那是鲁班头给俺冯大哥的!你功夫那么高,想要钱,干吗不自己去挣?” 花无声笑道:“我若是有钱,你这臭丫头还能叫我‘穷酸’吗?功夫高的穷酸要挣钱,自然是要用抢的……” “还来!还来!”香瓜不依不饶,花无声只是左闪右避。 咸观道人咳嗽一声,“无声。” 冯慎也急忙止住香瓜,“不可与花先生胡闹。” 待二人不再挣抢,空如师太又道:“慎儿,我们已经雇好了船只,你与香瓜准备一下,咱们便要沿着运河南下了。” “南下?”香瓜问道,“师太,咱们是要去南方吗?” 空如师太微微一笑,将头一点。 香瓜又问道:“南方哪里呀?” 花无声道:“问东问西的好不聒噪!你这臭丫头不愿意跟着,那就干脆别来!” 香瓜两手掐腰,“就不!俺偏要跟着!” “真是一贴老膏药!”花无声撇了撇嘴,又向冯慎道,“小子,雇船的钱可是我拿酒钱先垫的,所以你这些银票吗……” 冯慎道:“花先生只管拿去花用……若是不够,晚辈这里还有……” 花无声喜道:“可造之材!端的是块可造之材哪!” 香瓜捅了捅冯慎,悄声道:“冯大哥,俺觉得他不像好人……你要拜师,就找那道长和师太吧……” “别乱说话!”冯慎呵斥一句,又向三人一揖。“敢问三位前辈,我爹爹他……” 咸观道人道:“放心吧慎儿,我们选了一处吉壤,已将二师弟葬下了。” 冯慎呜咽着,跪倒叩头。“多谢三位前辈了!” “起来吧!” 咸观道人将大袖一拂,冯慎便顿受一股托抬之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冯慎又问道:“道长,我爹他葬在何处?在临行前……晚辈想去他老人家坟前再磕个头……” 咸观道人摆了摆手,“慎儿,你有这份心,已便足够了,磕头不磕头的,那倒也不必……” 冯慎道:“可是……”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烦恼尘垢,本来无相。二师哥身登极乐,走得无挂无碍,慎儿你又何需恋恋不舍?该放下时,便应放下了。大千万物,荣枯盈亏,有舍,才会有得。难舍能舍、无所不舍,方能难得能得、无所不得……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 冯慎怔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晚辈懂了……多谢师太指点迷津……” “善哉善哉。”空如师太合掌,又道,“慎儿、香瓜,此处不宜久留,那船家也还在码头上等着,咱们这便去吧。” “是!”冯慎与香瓜齐应一声,将遏必隆刀与包袱背好,随着三人来在了码头前。 所雇的船只,原是一艘卸运漕粮的大趸船,后来因其老旧废弃,便为现在的船家花低价钱买下。船家买下后,添板加木、立帆置橹,将趸船翻修一新。而后,船家便在甲板上搭篷建屋,沿着运河南北载客。行程上虽然慢了些,但好在船身宽敞,船资也相对便宜些。 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分汉子,手底下带着三四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计。见众人到了码头,船老大忙将踏板搭在岸上。 众人陆续跳上船后,船老大又引着给分配舱房,待各人都安顿好了,船老大一声吆喝,小伙计们便拔锚起航。 趸船顺着通惠河,缓缓向东开动,望着舷窗外慢慢后移的景色,冯慎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间,趸船已进入了大运河里,船老大一转舵,命小伙计们赶紧张开风帆。受北风一吹,帆篷登时鼓满,趸船破着水花浮凌,乘风南下。 船老大与伙计们,起居都挤在后艄,是以船头的舱房中,反倒十分安静。香瓜没怎么坐过船,在甲板上来回跑了几趟,待觉得头晕欲吐时,才由空如师太扶着回房休息。这一连几日,冯慎都没能好好合眼,与咸观道人和花无声说了几句话后,倦意频频催袭,也便展开被褥,上床歇息。 后脑刚一沾枕头,冯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待到醒来时,舱外已是暮色初笼、星斗寥落。 冯慎揉了揉酸麻的肢体,慢慢走出舱门,见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都在船头甲板上,便过去行礼。“道长,师太。” 咸观道人微笑道:“慎儿,歇息的还好吗?” 冯慎刚点了点头,花无声便拉着香瓜,怒气冲冲的走上前来。“小子,你看看这事怎么办吧!” 冯慎一怔,忙问道:“花先生,莫非香瓜她又闯祸了?” “她这祸闯大发了!”花无声将一本书往冯慎脚底下一扔,“你自己瞧瞧吧,这臭丫头居然敢向我这书上呕吐!真真是有辱斯文,气煞我也!简直是气煞我也!” 见花无声那七窍生烟的模样,冯慎还以为定是什么古籍善本,可朝脚底下一看,发觉竟然是本最寻常不过的《笑林广记》。不过那书页上斑斑点点,倒确实是沾了不少的秽迹。 冯慎心里稍安,冲香瓜道:“香瓜,你怎可如此胡闹?” 香瓜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说道:“冯大哥,俺不是有意的……俺晕了一天的船,刚起来想到甲板上透透气,那臭穷酸便跟在俺身后笑话俺……俺回过头来正要找他理论,结果胸口一阵恶心,一个没忍住,就吐在他那本书上了……” 花无声气道:“臭丫头,谁笑话你了?你走你的道,我看我的书,我笑话你做什么了?” 香瓜嗔道:“当俺没听见吗?你笑得差点儿没都喘上气儿来!” 花无声怒道:“我那是看书看的!那书中的笑话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我不哈哈大笑,难道还要哇哇大哭吗?” “真的有那么好笑吗?”香瓜朝那书上看了一眼,又向花无声道,“臭穷酸,要不你念上一个,让俺也听听吧……” 花无声愈发的怒不可遏,“还念给你听听?要不要唱给你听听!?” 冯慎见状,忙上前劝道:“花先生不必动怒,不过是一本《笑林广记》,待这船只泊岸后,晚辈再去给花先生买本新的回来就是……” 花无声将手一背,道:“光是买本新的就算完了吗?” 冯慎道:“花先生还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并照做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花无声转怒为喜,“小子,待会我叫船家靠岸,你去整治些美酒佳肴来,就当是赔罪吧!” 香瓜忿道:“你这臭穷酸好不知羞!抢俺冯大哥的银子不算,还想要骗酒喝?” 花无声没理会香瓜,又仰头吟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香瓜叫道:“冯大哥你瞧,说着说着,他那股穷酸气又上来了!” 冯慎赶紧扯了扯香瓜,让她别再说话。 花无声不以为忤,指着香瓜接着道:“痴女焉知风雅事?只会吐得哇哇哇!” 香瓜气道:“冯大哥,他是不是在编诗骂俺呢?” “我那是在夸你!”花无声哈哈大笑着,走向船尾去找船老大。“船家!船家!” 空如师太与咸观道人相视一笑,又向冯慎和香瓜道:“慎儿、香瓜,我这三师哥生性诙谐,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冯慎忙道:“师太言重了,花先生说得没错,三位劳顿了一日,是该用些可口的饭食了……” 话未说完,花无声已喜滋滋地跑了回来。“小子,快备好银子!我问过船老大了,再往前行上不远,就有个小埠,那里能买到好酒好菜!” “是,全凭花先生吩咐!”冯慎说完,又向咸观道人道,“师太应是用素斋的,但不知道长可有荤戒?” 咸观道人微微一笑,“我之所秉,乃正一一派,不戒荤腥。” 冯慎点了点头,道:“好,那晚辈知道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埠。船家还未将趸船停稳,花无声早已拉着冯慎跳上了岸去。 “等等俺!”香瓜见状,忙跟着上岸。 花无声眉头一皱,“臭丫头,你跟来做什么?” 香瓜哼道:“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俺还怕你把俺冯大哥拐跑了呢!” “这小子呆头呆脑的,我就算想拐,也得有人肯要才行啊!”花无声眼珠子一转。“行了,你这臭丫头愿意跟着就跟着吧,多来些人,也好多搬上几坛酒!” 说完,花无声指着冯慎,又向船上那些伙计招呼道:“再来几个人帮我们抬东西,晚上这小子请你们喝酒!” 一听说有酒喝,小伙计们欢叫一声,都争先恐后地涌上岸来。花无声带着众人在埠上大肆采购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船上。 除去酒菜,花无声还买了好些零碎之物,见银子花出去不少,香瓜不免有些肉疼。“冯大哥,幸亏这地方小,好多店铺又打了烊……否则照臭穷酸这种大手大脚的花法,咱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啦……” 冯慎摆摆手,“花先生此举,定是有什么深意……还有香瓜,你对花先生要恭敬一些,不可再叫他……再叫他那个什么……” “那个什么?是臭穷酸吗?”香瓜哼道,“他本来就是个臭穷酸吗,不叫他那个,俺叫他什么?” “这臭丫头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花无声不知何时绕到了二人背后,一把拉住冯慎。“笨小子,快去陪我吃肉喝酒!” 冯慎忙道:“晚辈热孝在身,不便茹荤饮酒,请花先生见谅……” “迂腐不化!”花无声双眼一瞪,“真要论道起来,你岂不是还要披麻戴孝?咱们这是在路上,哪顾得上那些乱八七糟的讲究?快走!快走!” 因尚在直隶地界,花无声又吩咐船家吃喝一阵,便连夜趱程。船老大应了,带着伙计们匆匆吃完,又轮流把着舵,将趸船缓缓开动。 趸船一离小埠,花无声便急不可待地在舱房中铺菜摆酒,空如师太不与众人同桌,在旁边单设了一张小素席。 花无声酒量奇大,几乎是唇到杯干,没一会儿工夫,便将一坛子老酒喝空。咸观道人自斟自饮,喝完几杯后,便停杯不喝。 见冯慎心思往事、闷闷寡欢,花无声打了个酒嗝,新取了一坛酒,将封泥拍开。“笨小子,你也快喝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香瓜夹起一口菜送入嘴中,使劲嚼的了几下。“臭穷酸,你哪只眼睛看见俺冯大哥得意啦?冯大哥你甭听他的,多吃点儿菜!” 花无声笑了笑,自顾自的吟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哪!” 冯慎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出神。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花无声说着,将空杯推到冯慎面前。“这小子,真没个眼力见儿!我都念到这里了,还不相识些,赶紧给我倒上酒?” 冯慎听了,忙将那杯里斟满酒浆。岂料花无声自己未喝,反趁冯慎不备,端起杯来直接灌入了冯慎嘴里。“哈哈哈……与尔同销万古愁!”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这年纪一大把,怎么老爱捉弄人?道长,你也不管管他吗!?” 咸观道人手捋长须,只是微笑不语。 被酒水一灌,冯慎反而倒有些清醒,他长息一声,抹干了身上酒迹,向着花无声开始举杯相敬。花无声大悦,哪还顾什么前辈尊长的身份?与冯慎勾肩搭背、推杯换盏。 见冯慎动箸吃喝起来,众人也便放心。空如见状,又提醒道,“慎儿,夜间还有要事。菜可多吃,酒却不可多饮。三师哥,你也收敛着些吧。” “师妹放心!”花无声说着,又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你三师哥呀,这心里头自有分寸……” “真是为老不尊!”香瓜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向空如道:“师太,还是你好,你瞧那臭穷酸,哪里还有点儿当师兄的样子啊?” 空如笑道:“香瓜,你若也想拜师,可不能再叫他‘臭穷酸’了。” 香瓜道:“哼,有道长和师太在,俺干什么非要拜他?” 空如道:“三师兄那一手接发暗器的本事,我与掌门师兄都有所不及啊!” 香瓜看了看花无声,没再说话。 对二人的谈话,花无声早听在了耳朵里,他故意没做声,从碟子里抓出一颗花生米。“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香瓜不解其意,奇道:“臭穷酸,你对着一粒花生米叽里咕噜地做什么?” 花无声又将杯中酒喝干,将空杯置于桌上。“给你这臭丫头开开眼!我一会儿便让这粒花生米,老老实实的落入这空杯之中。” 香瓜不屑道:“离得那么近,打进了空杯又有什么露脸的?俺也能啊!” “你也能?”花无声哼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臭丫头,就让你瞧瞧我这手‘归去来’吧!” 说完,花无声信手一扬,那颗花生米便径直地飞向一角的舱柱上。撞柱后,花生米顿时分成了两半,并未坠地,反一左一右地向两侧继续弹射。 两半花生米来回弹个不住,舱壁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也就响不停。待弹跳的力道式微,那两半花生米便斜射下来,一前一后地钻入了那空杯之中。 在冯慎与香瓜的瞠目结舌中,花无声将杯中花生米向嘴里一倒,“嘎巴嘎巴”地嚼着吃了。“怎么样?我这手‘归去来’,还不算坏吧?” 冯慎赞叹道:“花先生技艺通神,晚辈今夜始知天外有天。” 花无声转向香瓜道:“臭丫头,你服了吗?” “俺服!”香瓜说着,朝花无声“扑通”跪倒。“臭穷酸,你把那个归什么来的教了俺吧!” “想得倒是挺美!”花无声道,“教会了你,好让你这臭丫头打我的巴掌吗?” 香瓜恍然道:“臭穷酸,你果然是在害怕这个!” 花无生怒道:“我会害怕你这臭丫头?” “那你教俺本事!” “不教!” “那你就是害怕……” 见二人一叠声地争个没完,冯慎赶忙止住。“道长,晚辈还有一事,要向道长请教。” 咸观道人点点头,“慎儿,你说吧。” 冯慎道:“在宫中,我见过一个叫叶禾的宫女,听她说来,似乎与道长颇有渊源。” “叶禾?”咸观道人一怔,抚须细思。“倒是没什么印象……” 冯慎忙道:“是晚辈糊涂,叶禾是她后来改的名字,她的本名叫作寇连叶。” 咸观道人道:“哦,原来是她。是了,几年前我无意间将她救下,并传了她一套百花惊鸿掌。慎儿,你胸口所受内伤,恐怕就是她之所为吧?” 冯慎将头一点,“道长慧眼如炬……” 香瓜埋怨道:“道长啊,你是怎么挑徒弟的?一学会了功夫,就要乱打人。” 冯慎赶紧道:“香瓜,不可对道长无礼,寇姑娘那实属是无心。” 咸观道人不以为意,笑道:“连叶那小丫头并非是我徒弟,香瓜,你嫌我挑徒弟的眼光太差,那依你之见,应该选什么样的呢?” 香瓜一指自己,“不说冯大哥,也起码得是像俺这样的!” “哈哈哈哈……”咸观道人大笑道:“照这么说来,现如今你们两块美质良材就在眼前,我们若是不收下,岂不是要暴殄天物了吗?” 冯慎闻听此言,急急拉着香瓜离案叩拜。“多谢道长……” “且慢!”花无声道,“掌门师哥,光是冯慎那小子也就罢了,可那臭丫头蠢笨之极、刁蛮之至,实乃朽木不可雕也。” 咸观道人摆了摆手,笑道:“无声啊,精工难加一饰,璞玉方好雕琢。再者说了,我猜你心里早已明白,将来能够传你衣钵的,也正是香瓜这个小丫头了。” 空如也道:“是啊三师哥,你就不必口是心非了,香瓜这孩子很有慧根,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花无声嘟囔道:“这臭丫头疯疯癫癫的,师妹你究竟从哪里看出她有慧根的?” 咸观道人向舷窗外望了一眼,道:“夜色已深,该说正事了。无声,你去外面瞧瞧吧。” “是!”花无声答应一声,轻身跃出舱门,脚步敏捷,丝毫没有半分醉态。 没出一会儿,花无声便转了回来。他将舱门掩好,向咸观道人说道:“回禀掌门师哥,船老大等人都已睡下了,只留了一个小伙计在后面掌着舵。” “好!”咸观道人点点头,道,“慎儿、香瓜,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就算是我门下的弟子了。” 冯慎与香瓜再欲朝三人磕头,咸观道人却连连制止。“不必多礼,咱们门中只求心质纯良、行侠济世,至于那些俗尘的规矩,倒没有太多讲究。你们两个回座位上坐好吧。” 听咸观道人说得郑重,冯慎与香瓜也不再坚持,依言回位子上坐定。 咸观道人稍顿,又缓缓开口道:“你们既入我门派,那本门的名号不可不知。” 冯慎忙道:“还请道长……哦,还请大师父示知。” 咸观道人道:“你们听好了,本门之名号,唤作‘万象门’。” 冯慎与香瓜互望一眼。“万象门?” “正是!”咸观道人颔首道,“之所以用此名,是取那‘万象森罗’之意。” 花无声插口道:“夫万象森罗,不离两仪所育;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也。” 香瓜抓着脑袋问道:“大师父,俺还有一个事闹不明白。” 咸观道人道:“何事?” “你看啊,明明是一个门派,可大师父你是个道士,四师父是个尼姑……”香瓜说着,朝花无声一指,“而他呢,却偏偏是个臭穷酸!” 冯慎斥道:“香瓜,叫三师父!” 花无声哼道:“谁稀罕她叫?” 香瓜也哼道:“俺也没说要叫呀!”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笑道,“你二人莫再斗嘴了,快听掌门说吧。” “是!”香瓜瞪了花无声一眼,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俺不再打岔了,请你接着说吧。” “好。”咸观道人继续道,“本门既称万象,自然是杂兼广义、无所不包。是以门下有道、法、儒、释,也便不足为奇了。” “道法儒释?”冯慎追问道,“大师父,这么说来,先父所秉承的,乃是门下法学一支了?” 花无声道:“笨小子,才明白过来吗?二师哥若非得法学之精要,又如何善于刑名之术?当年他匿身顺天府时,怕身份暴露,故未敢过度张扬。不过他仅仅牛刀小试,便已是名动京畿了。” 香瓜道:“原来冯伯伯查案也是那么厉害啊!” 一提及父亲,冯慎心下不免黯然,咸观道人见状,忙道:“无声啊,你将本门的师承与渊源,详实地诉于慎儿和香瓜吧。” “是!”花无声接着道,“徒儿们听好了,提起咱们万象门,那真可谓是源远流长呐。追溯到始祖,乃是战国时的尸佼,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尸子’了!” “虱子?”香瓜怔道,“始祖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还跳蚤呢……” 花无声气道:“不是那个字!是尸首的尸!” 香瓜一吐舌头,“那不是更吓人吗……” 花无声不再理她,又道:“咱们的始祖,为诸子百家之一,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他老人家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兼容并蓄,博采众长,呕心沥血,穷其一生,编写了一部神书……” 冯慎问道:“三师父,是那部《尸子集本》吗?” “什么《尸子集本》?”花无声拍案道,“到底是你说还是我说?听着!所谓的《尸子集本》都是伪作!没有一本是真的!说起来我就生气,那些后世文人,拿着一丁点儿皮毛就敢编书立卷,还口口声声说是咱们始祖所著,你们说,可气是不可气?” 冯慎忙劝道:“世人多寡智,三师父不必动气。哦,始祖所著何书?还请三师父赐教。” 花无声道:“咱们始祖写的那部神书,唤作《轩辕诀》!” “轩辕诀?!”冯慎大惊道,“就是‘得之得天下’的那‘轩辕诀’?!” 花无声道:“那还有假?” 香瓜道:“得之得天下啊……咱们始祖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始祖当然厉害!”花无声道,“秦孝公时有个叫商鞅的,你这臭丫头总该知道吧?” “俺不知道啊!”香瓜一愣,又问道,“在宅子里时,冯大哥不怎么准俺出门……你说的那个人,也跟俺们住在同一条胡同儿里吗?” 闻听此言,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不禁莞尔,冯慎羞得面红耳赤。 “不学无术!”花无声气得脸色惨白了,跺着脚骂道,“你这臭丫头简直是无可救药!” 香瓜嘴巴一翘,哼道:“就你有药可救!” 冯慎急忙道:“三师父请息怒,哦,弟子有一事不明,还请三师父见告。” 花无声揉着胸口顺了顺气,“要问什么?说吧!” 冯慎道:“据弟子所知,那商鞅乃是法家……” 花无声道:“你这小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那商鞅少时,曾以咱们始祖为师,他那些本事,多半是为始祖所授。只不过后来,他又打着李悝法经的幌子在秦国变法。变法伊始,始祖便屡番告诫,说变法虽是正道,但切忌过严过苛,可那会他官做得大了,哪还听得进始祖的话?结果呢,秦国是富强了,他自己个儿却落了个车裂灭族的下场。因商鞅之故,始祖遂迁至蜀地,将所学融会贯通,加以修缮,终成神书传世。始祖原想将其定名为《尸经》,然虑及此书集汇百家之精要,论透物理,参尽天机,非至尊大贤不可与之匹配,故而假托轩辕黄帝之名氏,易名为‘轩辕诀’。” 香瓜赞叹道:“不管那书叫什么,咱们始祖都算是了不起的人物啊!” “那是!”花无声又道,“然因著此书,始祖也耗尽了心血,在书成不久,便撒手人寰了。临终前,始祖将《轩辕诀》尽数授于一名家仆,那家仆便是咱们的二祖了,只可惜他的名讳后人却不得而知。而后短短几年,二祖便已是一方人杰。再后来,秦王嬴政一统六合,得知有这么一部奇书存世,生怕自己皇位坐不稳,便要千方百计地找出来。二祖提前算出《轩辕诀》会遭此一劫,便将刻有诀文的竹简全部打散重串,混编在了其他学派的经卷里。那《轩辕诀》涉猎百家,以类相杂,嬴政自然是不好分辨。结果他一怒之下,颁下了‘挟书律’与‘焚书令’,将医药、卜筮、诸子等经卷,统统收抄烧毁!” 听到这里,冯慎舌挢不下。“那秦王焚书的原因……竟会是为此?” 花无声反问道:“不然呢?” 冯慎嘴巴张了又张,无言以对。怔了半晌,冯慎又问道:“三师父,后来如何?当时那《轩辕诀》真的被烧了吗?” 花无声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各家的经卷都被一烧而光,混编于其中的《轩辕诀》,又岂能幸免?” 冯慎不解道:“既然未能幸免,那如今的‘轩辕诀’,又是从何而来?” “书烧了就不能传世了吗?”花无声又道,“就拿儒家来说吧,当时《诗经》、《尚书》也在被焚之列,若秦朝的一场业火,便能将其烧得干干净净,那你入塾启蒙时念的又是什么?” 冯慎恍然醒悟道:“弟子知道了,定是二祖靠着记忆,将那《轩辕诀》背诵默写了下来!” 香瓜道:“不能吧,那么多的字,怎么能记得住哇?” 花无声道:“哼!你这臭丫头自己蠢笨,就不许别人聪明了吗?” 冯慎也道:“先秦那些古籍能够流传至今,确实也多亏了当时先贤们的口耳相传。” 花无声道:“然二祖终究不是仙人,最后只记得了《轩辕诀》的十之五六……不过纵使如此,也是难能可贵了。” 冯慎点头道:“三师父所言极是!” 花无声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将所记的《轩辕诀》重新录编后,二祖便按始祖之遗愿,归隐林泉,创下了门派万象。创派之始,二祖不便声张,只是以黄老为遮掩,潜心修研。待到暮年,二祖云游至下邳,于桥畔黄石后得遇一佳徒,因其无姓无氏,二祖遂以‘黄石’赐其名,将生平所学悉数相授。二祖辞世之时,也曾留有遗训:万象门中,有教无类,但门下弟子学成之后,却不可与外人道破师门名号。此后黄石公便谨遵二祖遗训,严嘱后学传人。是以汉之张子房、蜀之诸葛亮、唐之杨筠松、明之刘伯温等人,虽得我万象门真传,却丝毫不露其师承来历!” 冯慎大惊道:“那张良、刘基等人……都是咱们万象门下的?弟子……弟子之前可是闻所未闻啊……” “小子,在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花无声继续说道,“不过似他们那样的不世之材,有如凤毛麟角,百年也难出上一个。故而本门历代的前辈,适才量力,若是资质不及,无法尽研,便由数人分学书中奥义,不单集于一人之身。《轩辕诀》虽有小半亡佚,但关于天文历法、占卜星相、行兵布阵、定国权谋的部分却未遗失,前辈高人们研至极致,一通百通,慢慢地,又悟出了高深莫测的武学……嘿嘿,你们倒说说看,那些市井里流传的《尸子集本》之类的伪作假书,能跟咱们本门中的《轩辕诀》相提并论吗?实话与你们说了吧,那《轩辕诀》现存四卷,一曰《策阵》,二曰《决闻》,三曰《彻虚》,四曰《窥骨》。” 香瓜道:“被你这么一说,俺好想现在就见见那四卷书的模样啊……” “那有何难?”花无声说着,从怀里掏出四本古卷。“你们自己瞧瞧吧,这便是那《轩辕诀》了。” 望着眼前页册焦黄的古卷,冯慎浑身一阵阵颤抖。“这……这就是《轩辕诀》吗?可是三师父……你们是如何将那藏经筒打开的?” 空如师太摇头道:“慎儿,那藏经筒尚未开启。这四卷《轩辕诀》,一直在我们身边带着,并非那筒中之物。” 冯慎越发诧异,“可那藏经筒里面,又是什么?难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守护的‘轩辕诀’也是假的?”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宣声道号,“藏经筒中,也是‘轩辕诀’。准确的说来,那是‘轩辕诀’的一部分!” 第十二章 薪火相传 趸船顺着水流,在暗夜里稳稳向南航行。咸观等人的话,却如投来的一块巨石,让冯慎原本就不平静的心中,又激起了千层骇浪。 咸观道人从四卷书中挑出一卷,指着背面道:“慎儿,你往这卷《窥骨》上瞧瞧吧。” 冯慎依言看去,发现那《窥骨》的后页,已然被人撕去。“大师父,这书上所缺的最后一页,难道就是那藏经筒中所封存之物?” 咸观道人道:“现存于藏经筒中的,并非是书页,而是一张人皮。” “人皮?”香瓜打了个哆嗦。“大师父呀……那经页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了一张人皮呀?” “香瓜你稍安勿躁,听我慢慢跟你们讲……”咸观道人说完,又向冯慎道,“慎儿,关于延悔大师的事情,你爹爹有没有告诉过你?” 冯慎一怔,“延悔大师?” 咸观道人道:“延悔是他出家后的法号,大师在皈依之前,俗家的名字唤作单九龄。” 冯慎恍然道:“那九龄先师便是延悔大师?难怪爹爹会在密室里悬着他的画像,原来他也是本门中的前辈……” 香瓜愣道:“冯大哥,京中那宅子里还有密室?俺咋从没听你说起过呀?” “别打岔!”冯慎又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弟子虽见过延悔大师的法像,可却从未曾听爹爹说起过他的事迹生平。” 咸观道人道:“那我便讲与你听听吧。延悔大师出家之前,拜在万象门下,授业的恩师,为天鸿真人。” 冯慎道:“想来天鸿真人与大师父一样,也是修的道家一脉了。” 咸观道人道:“当时正是清初康熙年间,天鸿真人与两个师弟不愿剃发易服,便投在了道观之中。其时,真人的两个师弟尚未收徒,是以延悔大师为那时万象门中唯一传人。后来,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天鸿真人得知在关外,有一处皇太极留给子孙的龙脉。” 冯慎一惊,“龙脉?” “正是!”咸观道人又道,“据传闻,那处龙脉关系着满清的气运根基,故而天鸿真人得知后,便打算将那龙脉找出来并毁去。值时延悔大师年纪尚轻,所以天鸿真人就让他留守在道观之中,自己带上两个师弟动身去关外查访。临行前,担心那四卷‘轩辕诀’有失,天鸿真人与那两个师弟便将其随身携带。” 香瓜问道:“大师父,那最后天鸿真人他们找到关外的龙脉了吗?” “恐怕没有。”咸观道人摇了摇头,又接着道,“天鸿真人他们那一走,便是杳无音讯。延悔大师独自在那道观中守了数年后,才见到了天鸿真人的最后一面。” 香瓜追问道:“天鸿真人怎么了?” 咸观道人道:“当年,延悔大师是在道观外发现天鸿真人的,天鸿真人那时身受重伤,已是奄奄一息。据天鸿真人说,同去的两个师弟已经葬身关外,因‘轩辕诀’不可失,所以自己才拼了性命,一路硬撑着,逃回了道观。”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长宣声佛号,缓缓道,“若非天鸿真人舍命护书,我万象门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天鸿真人这桩无量功德,慎儿,你与香瓜可得铭记在心!” 冯慎与香瓜齐应道:“是,四师父!” 香瓜又问道:“哎?大师父,之后又如何了?” 咸观道人继续说道:“待延悔大师将天鸿真人背到观中,天鸿真人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了,临终之前,天鸿真人手指着那卷《窥骨》,延悔大师会意,便急急在那《窥骨》上翻找起来,直翻到最后一页,才见到上面用血写满了古怪的字迹,等想再问时,天鸿真人却已经驾鹤仙去了……至于天鸿真人一行,在关外遇上了什么、敌手又是何人,此后便不得而知了。” 冯慎看了看桌上的《窥骨》,道“看来,这经书后页上所留血迹至关紧要,否则天鸿真人也不会在弥留时特意指出……或许,与那关外的龙脉有关!”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延悔大师也是这么认为的。” 冯慎皱眉道:“可如此重要之物,为何却被撕去?莫非是敌手又找上了延悔大师?” 花无声插言道:“你小子不用胡乱猜测了,将那经书后页撕下的人,正是延悔大师!” “竟然是延悔大师!?”冯慎大奇道,“可延悔大师此举,是何用意啊?” 咸观道人道:“对那些类字类图的血迹,延悔大师虽参悟不透,可也知定是紧要之至。唯恐那血迹久干脱落,便依着那上面的样子,巨细照搬,全部文刺于自己的后背之上。文好后,延悔大师又恐外人得见,便将那经书的最后一页撕下焚毁。” 香瓜眨了眨眼睛,奇道:“大师父,那会儿天鸿真人已经死了,那道观之中,不就只剩下延悔大师一个人了吗?” 咸观道人点头道:“不错。” 香瓜更加奇怪,“那延悔大师一个人,怎么能够在自个儿背上文东西呀?别说是不好摸,看也看不到啊!” “那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咸观道人笑了笑,又道,“延悔大师先是磨了许多根双头钢针,按照后页血迹的模样,在一块木板上插列布好。待比对无误后,再以后背压向板上钢针。针尖刺破皮肤,抹去血迹,涂上淡墨,只等痂落肿消,那刺青便算是文成了。” “呀!”香瓜咧了咧嘴,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后背,“那么多的钢针扎下去,那得有多疼啊……”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叹道:“那刺身之痛,与延悔大师之后所承受的苦难相较起来,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空如师太双掌合十,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延悔大师舍己忘身、大觉大勇,已修得禅宗正果,亦受无量功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花无声也一改常态,恭敬道:“忍人之所不忍,能人之所不能,实无愧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 香瓜好奇道:“延悔大师后来又怎么了?请大师父你接着说吧。” “好。”咸观道人道,“延悔大师将天鸿真人安葬后,又将那《轩辕诀》四卷悉数研习,因没有师长点拨,延悔大师只能边悟边习,进程自然也就慢了许多。待到数年之后,延悔大师所习已有所小成。可就在那时,外界突然生出个‘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流言。” 冯慎叹道:“这个流言,至今还在暗中流传着,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居心叵测的歹徒,趋之若鹜地来滋扰了。唉……大师父,那‘轩辕诀’,真的有改天换地之能吗?” 咸观道人尚未开口,花无声已抢先道:“痴哉痴哉!岂不闻那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单凭一部‘轩辕诀’,便想问鼎天下,何异于痴人说梦?” 咸观道人也点了点头,“是啊。即便‘轩辕诀’再神妙,也不至于能够更朝易代。” 冯慎反应过来,“二位师父见教的是,如此想来,那流言确实是不合常理。” “总算是开了点儿窍!”花无声又道,“然那不合常理的地方,可远不止一处!小子,你想想看,咱们万象门人历来是匿迹潜形,外界又如何知道这世上有部‘轩辕诀’?并且本门在创派后的千百年间,世上不曾有过半点儿关于万象的传闻,然为何偏偏在康熙朝,却凭空生出了那样的流言?” 冯慎沉吟半晌,道:“莫非……与天鸿真人寻访龙脉一事有关?” “恐怕是这样!”咸观道人道,“当时延悔大师也是这般怀疑。想到天鸿真人留在那《窥骨》后页上的血迹,延悔大师便决定要查出真相。因此事与满清皇室有关,故而延悔大师动身去了京畿。康熙帝居于深宫,常人轻易无法接触,所以延悔大师找了个门路,投在了雍亲王府邸之中。” 冯慎道:“那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了。”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延悔大师投在雍王府,本想着能顺藤摸瓜,伺机打探些皇宫内幕,没想到自己那一身武艺,却为胤禛相中。再后来,胤禛在王府内暗中组建了粘杆处,命延悔大师为首任头领。为使身份不暴露,延悔大师只得暂时应下。然胤禛建那粘杆处是另有图谋,延悔大师身为‘粘杆拜唐’之首,也难免做过几桩违心之事……最后见杀业太过,延悔大师便放弃了追查流言,偷偷离开雍王府,匿于门头沟的戒台寺,从此隐姓埋名、落发为僧。” 冯慎道:“弟子想来,那延悔大师的行踪,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是啊。”咸观道人叹道,“又过了十多年,胤禛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查出那‘轩辕诀’,竟与延悔大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听过那‘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胤禛自然是千方百计地找寻延悔大师的下落,最后,便找到了戒台寺里。那时候,延悔大师已为寺中住持,虽收了几名佛家僧徒,却未将本门精要所授。危难之际,延悔大师将合寺僧众提前遣散,可剩下一名小沙弥却死活不肯离去。” 冯慎想起密室画像上的题跋,忙道:“敢问大师父,当时那名小沙弥,可是那慧存大师?” “正是!”咸观道人接着说道,“见慧存大师一片赤诚,延悔大师便趁着胤禛到来之前,将他正式收入门下,将万象门的传承和渊源一并诉之。而后,延悔大师交出四卷《轩辕诀》,又恐背后所文‘血迹密图’才是胤禛想要的‘轩辕诀’,这才让慧存大师将自己背后整块皮都剥下来,一并带出寺去。” 香瓜吃惊道:“剥皮啊……慧存大师,当时怎么能下的去手呀……” 花无声黯然道:“慧存大师刚入门,便要亲手将自己师父的背皮剥下,你当他心里会好过吗?那比割在他自己身上还要痛苦万倍啊!可那夜,万象门的存亡全系于他一身,哪怕再下不去手,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了……为了门派不绝,慧存大师独抗了千钧重担,此后的余生,习经授徒、缅怀恩师,辛苦了一辈子,也悲苦了一辈子啊……” 听到这里,冯慎百感交集,动容道,“追念先贤,可歌可泣啊……弟子日后,当效仿门中历代前辈,为我万象门的传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啊……”咸观道人欣慰道:“有子如此,二师弟必会含笑九泉。慎儿、香瓜,从今往后,你二人要勤习苦修,将来以所学造福苍生,莫辜负了前辈祖师们的这番心血!” 冯慎与香瓜齐道:“弟子遵命!” 咸观道人又道:“慎儿,现在你知道了吧,那藏经筒中的人皮,正是从延悔大师背后剥下的,上面所纹刺的,也便是天鸿真人留在‘轩辕诀’上的‘血迹密图’。” 冯慎道:“大师父,延悔大师背后所文‘血迹密图’,究竟是何意?”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道:“当年延悔大师没有悟透,慧存大师也没有悟透,此后历代祖师,更是不明真相。渐渐地,那‘血迹密图’便被叫成了‘轩辕天书’,传到我们这一辈,别说是参悟其中玄机了,就连见都没能见上一面啊!” 冯慎惊道:“怎么?那藏经筒中的‘轩辕天书’,几位师父都没能见到过?” 咸观道人叹道:“只见藏经长筒,未见‘轩辕天书’啊!” 冯慎奇道:“当年前辈们封皮入筒,难道就没传下开启那藏经筒的方法吗?” 咸观道人道:“封皮入筒的,非本门中的前辈,打造那只藏经筒的,另有其人啊。” “另有其人?”冯慎愈发奇怪,追问道,“大师父,那只藏经筒,究竟是何人所造?” 咸观道人道:“那人原名叫作洪仁坤,也就是后来的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 “洪秀全!?”冯慎愣道,“怎么会是他?难不成……洪秀全与咱们万象门也有关系?”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他与我们的师父,也就是你们的太师父,算是有过一段渊源。” 香瓜问道:“那俺太师父叫什么呀?” 咸观道人微微一笑,道:“你们的太师父,亦修黄老之学,他老人家的道号为‘华清子’。” 一听提及先师,空如师太连连念佛祈祝,就连花无声也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收起,道貌俨然、正襟危坐。 咸观道人看了看冯慎与香瓜,接着说道:“想当年,你们的太师父临危受命,将我万象门一脉单承。其时,他老人家正方年少,一面行侠仗义,一面周游列地山川。行至广州城外,遇见了一名悬绳寻死的男子。” 冯慎道:“那男子便是洪秀全了。”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不过那时,他还叫作洪仁坤。你们太师父古道热肠,岂会见死不救?当即飞石将那树枝打断,把那洪仁坤救了下来。一问之下,洪仁坤称自己屡试不第,自觉无颜回乡,心灰意懒下,这才寻了短见。” 花无声忍不住道:“哼!就凭他那点草包才学,还想着中第入榜?真当那些学政考官是瞎子吗?” 香瓜问道:“怎么?他书念得真是不好吗?” “岂止是书念得不好?”花无声忿道,“作出的诗来,都是鄙俚粗俗、狗屁不通!” 香瓜撇了撇嘴,“定是你们这些念书的相互瞧不上,俺冯大哥原来常说什么‘文人相亲’……” “相亲?”花无声气道,“还下聘呢!那个词,叫作‘文人相轻’!” 香瓜道:“是了,你们就是文人相轻!” “你这臭丫头居然敢拿我跟他比?”花无声怒道,“他诗才如何,我给你念两首听听,你这臭丫头就知道了!” 香瓜道:“那你念吧,俺听着!” “听好了!”花无声念道,“练好道理做娘娘,天下万国尽传扬。金砖金屋有尔住,永远威风配天王……” 香瓜秀眉一蹙,若有所思。“嗯……还有别的吗?” 花无声又道:“一眼看见心花开,大福娘娘天上来。一眼看见心火起,薄福娘娘该打死!臭丫头,你倒说说看,他这些破诗作得好是不好?” 香瓜道:“俺感觉还不错呀!” “这样的都叫还不错!?”花无声骂道,“你这臭丫头成心跟我对着干是吧?” 香瓜道:“不是呀,俺觉得他真的比你写得好。你念的那些,俺都听不太懂在说什么,可他写的诗,俺却能听得明白。” “你……”花无声面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咸观道人微然笑道:“好了无声,香瓜不擅格律,日后你再慢慢提点就是了,现在我们还是接着说本门旧故吧。” “就是!”香瓜白了花无声一眼,“听大师父的,你别总打岔!” “哼!”花无声忍气吞声,愤愤不语。 咸观道人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那洪仁坤总还算是个枭雄,一被救下,死意顿消。当他发现那碗口粗的树枝,居然被你们太师父用小小一块石子击断后,立即就在地上叩头,要拜你们太师父为师。” 香瓜问道:“那太师父收下他了吗?” 花无声又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就他那样的,你们太师父怎么可能会收?” “你又来打岔!”香瓜道,“俺不听你说,俺要听大师父说!” 咸观道人道:“香瓜,你三师父说的没错。一来那洪仁坤与你们太师父年岁相若,这二来是因本门对授徒之事极为慎重,若非严挑遴选,不会轻易收徒。” 听到这里,香瓜突然将胸脯一挺,满脸得意。花无声见状,不禁又道:“臭丫头你吃错药了吗?平白无故地瞎神气个什么劲儿?” 香瓜道:“没听大师父说么?一般人想要拜师,本门还不收呢!俺现在就是本门的弟子,不正说明俺不是一般人吗?嘿嘿,嘿嘿嘿……大师父、四师父,你们可真是有眼光呀,不像那个臭穷酸……” 花无声嗤之以鼻,“你这臭丫头少在那里臭美!将你收入门下,实属买瓜添枣,顺带着搭补斤两的!” 空如师太劝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再这样闹下去,掌门就算说到天亮怕也说不完了。” “哼!”香瓜与花无声互视一眼,各自别过头去。 咸观道人抚须笑道:“哈哈哈,看来本门之后的日子,不会再冷冷清清的了。” 冯慎又问道:“大师父,洪仁坤拜师不成,应该不会作罢吧?” 咸观道人将头点了点,“是的。不过那洪仁坤心术玲珑,当时见你们太师父不肯应,面上也不再强求。反装出一副俯首贴耳的样子,要追随在你们太师父左右。可你们太师父自由自在惯了,不喜与旁人结伴,便找了个借口甩掉洪仁坤,一个人继续游历。岂料那洪仁坤也当真是锲而不舍,时隔了一年多,竟又找到了你们太师父的踪迹。见他用心如斯,你们太师父也不忍再拒,就暂时将他留在身边随行了。” 冯慎道:“洪仁坤这般苦心孤诣,想必有所图谋。” “没错!”咸观道人道:“当年你们太师父也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故而对那洪仁坤,绝口不谈本门中事。实在被缠不过了,你们太师父便拿一些‘滴水成冰’、‘空杯来酒’、‘焚烟化鹤’之类的障眼法来应付他。可那洪仁坤却如获至宝,将那些小法门一一记录在册,并取名为“秘术宝鉴”。对他的那番举动,你们太师父也不以为意,就任由他愿了。后来二人云游之时,途经一片农田,望着那生机盎然的禾苗,你们太师父大兴感慨,当时手指田地,对洪仁坤笑道:‘有道是民以食为天,照此说来,那青青的禾苗,也算得上是百姓之王了。禾乃人王,禾乃人王啊!’不想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你们太师父随口一句玩笑话,却让那洪仁坤动了别的心思。之后,洪仁坤便要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秀全’,说是要时刻铭记你们太师父的训示。” 香瓜不解道:“大师父,他新改的名字,与俺太师父的训示有什么关系啊?” 咸观道人道:“那‘禾’字与‘乃’字,加起来便是一个‘秀’字;而那‘人’字与‘王’字,合在一处正是一个‘全’字。将‘秀全’二字拆开,不就是你们太师父所说的‘禾乃人王’吗?” 冯慎道:“原来他是为此事而改名的。看来那时,他对太师父倒也尊崇得紧,太师父随口之言,他便能以之易名。” 咸观道人叹道,“慎儿你有所不知,他之所以更名‘秀全’,其实是有另外一层用意啊!” “哦?”冯慎怔道:“他是何种用意?还请大师父指教。” 咸观道人道:“洪仁坤是粤峤客家人,那个‘禾’字,在他们的腔调里,与‘我’字的读音极像。那‘秀全’二字,明着是‘禾乃人王’,可在他自己心中,却是‘我乃人王’!” 冯慎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看来他那时,便已经暗生了称雄图霸之心!” “是啊。”咸观道人又道,“从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洪仁坤盗书诀潜逃的祸事。” “什么?”冯慎大惊道,“那书诀曾被他盗去过?可他又是如何得知太师父手中有《轩辕诀》的?” 咸观道人缓缓道:“那《轩辕诀》与‘轩辕天书’,你太师父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有时候趁着洪仁坤不在旁边,他便悄悄取出‘轩辕天书’来参研,打算在有生之年,悟出其中奥秘。谁曾想百密一疏,有一次你太师父在参悟时,却被洪仁坤偷偷撞见。那洪仁坤阴险狡诈、城府极深,也不当即说破,只装作不知,之后便暗中留心,盘算着如何把那书、诀弄到手。再后来,二人路过一处山涧,值时正逢盛夏,二人赶路赶得浑身燥热。洪仁坤瞧出机会,便谎称自己要先去找些吃食。你们太师父见他果真离去,便放心的把书、诀、衣物留在岸上,跳入涧中沐浴。然洪仁坤并未走远,趁着你们太师父不备,便潜回来当先抓起那‘轩辕天书’。你们太师父闻听有异动,急急冲上岸来。洪仁坤没想到你们太师父会如此警觉,害怕自己逃不掉,又胡乱抓起一卷经诀,然后将剩下的三卷,尽数踢入涧中。书卷浸水一久,上面的字迹必然会变得一团模糊,眼看那三卷经书就要泡毁,你们太师父也顾不上别的,只好回涧抢经。就是这么一耽搁,那洪仁坤便带着‘轩辕天书’与另外一本经诀,逃得无影无踪了。” 冯慎恨道:“这洪仁坤也当真是狡猾至极!大师父,他所盗去的,是《轩辕诀》中的哪一卷?” 咸观道人说道:“是那《策阵》一卷。” 冯慎叹道:“他倒是会挑……难怪那些太平军刚放下锄头,便形成了燎原之势。”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道:“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天意吧……盗走了‘轩辕天书’与《策阵》,洪仁坤便逃到了了两广的深山老林里,此后数年里,你们太师父追查了多地,都没能找到他的踪迹。再后来,那洪仁坤暗中创立了一个‘拜上帝会’,利用从你们太师父那里学来的障眼法,迷惑了不少乡民。乡民们见洪仁坤有如此‘神通’,自然对他视若神明,这样一来,那‘拜上帝会’的信徒,便与日俱增。渐渐地,会中信众已逾万人之多,洪仁坤见时机成熟,就于广西桂平发动了起义。因有《策阵》作为指引,洪仁坤带着信众一路攻州克县、势如破竹。义事一起,举国震惊,没过多久,那‘洪秀全’的名头便传遍了天下。直到那时,你们太师父华清子,才算是得知了那‘盗书贼’的下落。” 咸观道人稍顿,又接着说道:“那时,信众们已改称‘太平军’,攻占了永安城。洪仁坤那会儿也在永安封王建制,坐拥精兵数万。然你们的太师父一心要取回‘轩辕天书’与《策阵》,便甘冒奇险,只身潜入永安城。” 花无声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每每听到你们太师父当年的此番壮举,我便忍不住地热血沸腾啊!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咸观道人点点头,继续对冯慎和香瓜道:“你们的太师父历尽千难万险,最终将那洪仁坤堵在了内室中。见身边侍卫们都被制伏,洪仁坤唯有老老实实地讨饶。面对你们太师父的质问,洪仁坤说他之所以盗书,全是为了赶跑满清鞑子,恢复我汉室江山。你们太师父心系百姓,听了洪仁坤那套说辞后,非但对其既往不咎,反要帮着太平军逐鹿称雄。你们太师父光明磊落,可那洪仁坤却生起小人之心。那时太平军已初具气候,洪仁坤怕你们太师父将来会功高盖主,于是便一力婉拒。你们太师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再强求,打算让洪仁坤归还了《策阵》与‘轩辕天书’,自己即刻离去。对于那《策阵》,洪仁坤早已熟记于心,当即便取了出来。而那‘轩辕天书’,洪仁坤却说已失落于战火中,不复存在了。” 冯慎道:“这人当真可恨,他又对太师父撒了谎!” 咸观道人道:“是啊,当时你们太师父也不尽信,然为了抗清大业,也便任由着洪仁坤去了。” 冯慎又道:“对那《策阵》,恐怕那洪仁坤也另行抄录了副本。”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只因那洪仁坤生性多疑,对身边的亲眷也不能放心。他怕一旦《策阵》外泄,麾下的将帅王候会篡位谋权。故而一直藏于身侧、秘而不宣。也还好如此,《策阵》最终才未泄露于世。” 冯慎奇道:“难道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肯传吗?” 咸观道人道:“征战之时,洪仁坤对经上所载的兵法讳莫如深,跟任何人都不透口风。待到打下了天京,他又沉湎于花天酒地,自然也就无暇想《策阵》的事了。等后来天国势败、满清反扑,他这才想将兵法战略留给后人,可是那时他年老病重,想写却已提不动笔,想述也是口不能言了。” 冯慎沉吟片刻,又道:“大师父,当年那‘轩辕天书’被那洪仁坤昧下,后来又是如何回到本门之中的?” “我正欲详说此事。”咸观道人说道,“那洪仁坤当年之所以昧下‘轩辕天书’,也正是因为他听说了那个‘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了。” 冯慎不解道:“那人皮上并无可辨识的字迹,洪仁坤何以得知上面所文的是‘轩辕天书’?” 咸观道人道:“说来也是阴差阳错,那《策阵》虽是《轩辕诀》之一,但其书封上却无‘轩辕诀’等字样;反是在永安内室中,你们太师父曾称那张人皮为‘轩辕天书’,故而洪仁坤便以为人皮就是‘轩辕诀’。并且,洪仁坤认为,与《策阵》相较,那‘轩辕天书’更为神异,否则你们太师父也不会总是对着它苦苦冥思。” 冯慎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咸观道人又道:“自永安后,太平军又挥师北上,如入无人之境。才短短两年光景,就将金陵定为天京国都,与清廷划疆而治。尚未参破‘轩辕天书’中的奥秘,便已囊括了半壁江山,所以洪仁坤对那‘秘诀轩辕,得之可问鼎天下’的传闻,愈发的深信不疑,遂将那‘轩辕天书’匿于深宫密室、奉为镇国至宝。” 冯慎道:“那洪仁坤对‘轩辕天书’看得如此珍重,自然不会主动交还。” 咸观道人说道:“对那‘轩辕天书’,他不但看得极重,并且藏得极深。那时的天王宫中,光是有名号的妃嫔便有数十人之多,更别说加上那些‘统教’、‘提教’、‘通御’、‘正副看’之类的女官了。人多眼杂,洪仁坤唯恐那‘轩辕天书’有失,便下了一道密诏,遍罗江南的能工巧匠。” 香瓜问道:“大师父,他找工匠做什么呀?嫌屋子不够大,还想起宫殿吗?” “不是。”咸观道人摆了摆手,又道,“洪仁坤将巧匠找来,便是要打制那只‘藏经筒’了。香瓜,你可不要轻视了那只藏经筒,那小小一只长筒里,凝聚着百余名巧匠毕生的心血。按照洪仁坤的要求,巧匠们集众人之智,光是绘图打样就筹划了整整一年,而后又用了两年的光景,才制成了现在的那只藏经筒。” 香瓜又道:“俺听冯大哥说过,那藏经筒没钥匙就打不开,要是硬砸,里面的东西就会没了的……” “没错!”咸观道人点头道,“对那‘轩辕天书’,洪仁坤看得比什么都重,宁可毁去,也欲不落在他人之手。那只藏经筒内,设着水银机关,内含无数片棘刃齿轮。若无钥匙便想硬砸硬开,只会让里面的‘轩辕天书’绞成一堆残末!” 香瓜喜道:“那也不打紧哪,俺冯大哥就能配出那藏经筒的钥匙!” 乍闻此语,不光是咸观道人,就连花无声与空如师太也大为诧异。“什么?慎儿你居然能够配出钥匙?” 冯慎见状,赶忙向三人道:“三位师父莫要听香瓜胡言乱语,连本门前辈都无法将那藏经筒开启,弟子又何来的本事,能配出钥匙?” 香瓜急道:“不是啊冯大哥,当时那些死士包围咱们时,你跟曾三说过的,那藏经筒的钥匙只有你才能配出来……” 冯慎道:“我那时是在骗他,好让他们有所顾忌。” 花无声气道:“你这臭丫头真会以讹传讹,害得我们白白欢喜了一场。” 香瓜委屈道:“俺那时当真话信了,谁知道俺冯大哥也会骗人呀……” 空如师太笑道:“香瓜,你也真是淳朴……” 花无声道:“师妹你也甭给她找补,还什么淳朴?她那就是蠢!” 香瓜嗔道:“就你精!” “好了香瓜!”冯慎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依那洪仁坤的性子,最后那批能工巧匠,想必会遭受他的毒手。” “是啊!”咸观道人道,“藏经筒造成之日,便是那些巧匠们的丧命之时啊。不过他们中间,有一名姓刘的匠人,在筒成之前,便已料得会有此番下场,因而提前做了准备。待洪仁坤下令灭口时,那姓刘的匠人就从暗中挖好的地道逃出天王宫外。洪仁坤一发觉有人逃脱,立即派人追杀。最后杀手把那姓刘的匠人追上,在他身上砍了数刀,却为你们的太师父撞见。你们太师父将杀手打发后,那姓刘的匠人也是重伤垂危。见那些杀手皆是长发包巾,你们太师父便知与太平军有关,忙问其原因。于是,那姓刘的匠人说出了天王洪秀全‘造筒封皮’的事。你们太师父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又急急追问他的故里,那姓刘的匠人说了个地名后,就咽了气。再后来,你们太师父将他的尸首带回了他的家乡,为防万一,又让他的家眷连夜逃离。” 冯慎叹道:“真乃上苍注定啊。若非太师父遇见那姓刘的匠人,又如何能得知‘轩辕天书’,藏于经筒之事?” 咸观道人颔首道:“你们太师父两相对照,便断定洪仁坤封起的那块皮,就是他昧下的‘轩辕天书’,大怒之下,决定去天京找洪仁坤。你们太师父那一行,除了要夺回‘轩辕天书’外,还打算对洪仁坤略施小戒,好让他早些完成抗清大业,别终日窝在天王宫里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然而那会儿的洪仁坤,非比在永安城时,那天京昼警暮巡、护卫森严,你们太师父刚到城外,便被众军拦下。洪仁坤狼心狗肺,得知你们太师父找上门来,居然下令三军将其格杀。你们太师父见状,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与太平军殊死血战,可他的本事再大,也无法与那千军万马相抗啊。好歹逃得了一命,但已是遭受重创、手足筋脉皆断,一身的武功,便就此失了。” 香瓜道:“太师父好可怜啊……” 咸观道人正色道:“你们太师父武功虽失,但志向不改。随后便收了两个徒弟,将本门所学精要,口传心授。” 冯慎道:“太师父所收的两名弟子,想必就是大师父与先父了。” 咸观道人道:“正是如此。” 香瓜奇道:“那俺四师父跟那臭穷酸呢?” 咸观道人笑道:“你三师父与四师父,是你们太师父晚年才收的弟子,入门之时,你三师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而你四师父,则为襁褓中的婴儿。” “啊?”香瓜半信半疑,“他们那会儿才那么小啊?大师父呀,按年纪来看,他们都能拜你跟冯伯伯为师啦,为何却成了你们的师弟、师妹呀?” 咸观道人微然一笑,说道:“你三师父与四师父都是孤儿,那年他们的家乡发了水灾,是我从洪流中,将他们救出来的。” 香瓜闻言,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黯然道:“四师父、臭穷酸……原来你们跟俺也差不多啊。当年俺家乡也是闹了水灾、瘟疫,俺爹俺娘就是那会儿没的……唉,四师父你更命苦,好歹俺还见过爹娘的模样,可你……唉!” 第十三章 攫攘争逐 长夜未央,舱房内的谈话,也便未尽。 见香瓜触旧伤怀,空如师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不实之法,是从缘生。真实之法,不从缘起。无缘则无和合,无和合则无生,无生则无灭……” 香瓜抬起头来,“四师父……你在说什么?俺听不懂……” 空如师太笑了笑,道:“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慢慢领悟出那些禅偈的真谛了。好了,你不是想知道,我与三师哥为何会能成你们大师父的同门吗?那就快快坐好,听你们大师父接着说吧。” 咸观道人又继续说道:“当年我将他二人带回师门后,也曾动过以后收他们为徒的心思,然你们太师父不允,他老人家唯恐我与二师弟在习经上贪多务得,只授我《彻虚》,授二师弟《窥骨》,剩下的《决闻》、《策阵》二卷,则打算留到将来,等他二人长大后再传。于是乎,他二人便成了我的师弟师妹了。无声喜欢读书,就以儒生自居;空如从小好研佛法,所以便以释家居士的身份修禅了。”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掌门师哥对我二人之厚情,恩同再造。” “不错!”花无声道,“我们入门不久,师父便过世了。那些年,都是掌门师哥一面传授本领,一面抚育我们成人。所以于我二人来说,掌门师哥虽是同门,实则亦师亦父!” 香瓜又问道:“俺冯伯伯没教过你们吗?” 空如师太道:“那时候,二师哥并不在门中。” “不在门中?”香瓜奇道,“那冯伯伯他去了哪里?” 咸观道人道:“你们太师父逝世不久,二师弟便离开本门,密护那藏经筒中的‘轩辕天书’了。有道是‘大隐隐于市’,所以他便直奔了京城。” 冯慎道:“大师父,最后那藏经筒,是如何归回本门的?” 咸观道人独目中精光一现,“是我与你爹爹,潜入天王宫抢回来的。并且我那只左眼,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丢了的。” 咸观道人面上遍是疤痕,冯慎心知那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凶险,也不敢开口去问,只是静待不言。 咸观道人又怔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太师父生平最大的恨事,便是那‘轩辕天书’为洪仁坤骗去。本门至宝,不可不取,更何况那还是延悔大师法身之皮。我与二师弟打定主意,要为你们太师父完成夙愿,因此日夜研武,寒暑不歇。等到了同治三年,太平天国气运已竭,清军将天京城重重围困。我与二师弟觉得机会来了,便禀明了你们太师父,趁乱去那天王宫中寻找藏经筒。其时,两军你攻我守,正是激烈交锋,天京城外,炮火不断、流矢不绝。我二人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到得城下。那会儿守城的太平军已经杀红了眼,只要见到没留长发的,便会直接冲砍过来。我二人只为寻经,不欲牵连在两方的争战之中。二师弟脑后结有辫子,而我因修道,蓄有长发。于是,我让二师弟留在城外接应,自己散开发髻,换上太平军的打扮后,秘密潜入了城里。” 香瓜追问道:“大师父,后来呢?” 咸观道人道:“后来我便找到了天王宫,那时宫中的守卫大多都调去守城了,是以混入宫内,倒不怎么麻烦。然那天王宫极大,我又不识得路径,直到了深夜,才找到了那洪仁坤的寝殿。那时洪仁坤已病入膏肓,我正要冲进去逼问他‘轩辕天书’的下落,不想却来了个精瘦的汉子,身边还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香瓜奇道:“那两个是什么人啊?” 咸观道人道:“我之后才知道,那汉子就是忠王李秀成,而那个孩子,叫作洪天贵福,是那洪仁坤的长子。” 冯慎道:“想必那夜,大师父正是赶上了洪仁坤托孤。” “不错”,咸观道人又道,“我见那洪仁坤要托孤,便想毕竟关系着万千太平军的存亡,要讨回那‘轩辕天书’,也不必急于一时。于是,我便躲在殿外,从窗户缝里向里面打探。只见那洪仁坤躺在床上,床脚还丢着一个空酒杯。看到二人进来,洪仁坤从被子里摸出几样物什。” 冯慎道:“那藏经筒也在其中?”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说道:“除去那藏经筒外,还有一块金牌和一本册子。” 冯慎眉头一皱,“册子?难道是……大师父,你不是说那洪仁坤没来得及抄录《策阵》吗?” 咸观道人道:“那的确不是《策阵》的副本,而是洪仁坤所记录那些障眼法的《秘术宝鉴》。将那三样东西交给洪天贵福后,洪仁坤又说那藏经筒内,是圣物‘轩辕诀’,只要有它在,天国就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但没有钥匙,绝对不能硬启。洪天贵福又问他开启藏经筒的方法,然因为李秀成在身边,洪仁坤迟迟不肯说。后来李秀成会意,忙避在一旁,可就是这样一耽搁,洪仁坤突然嘴角流血,无法再开口说话了。李秀成大惊,急急拾起床脚的酒杯一闻,才知洪仁坤怕城破被俘,早已经服下了毒酒。临死前,洪仁坤手指那块金牌,嘴巴张了几张,便断了气。” 香瓜气道:“他死得可真是时候,不早也不晚的,偏偏说到要怎么开筒时才咽气!” 咸观道人叹道:“或许是机缘未到吧。不过当时我见他手指金牌,心想那定是与藏经筒的钥匙有关。也顾不上多想,就闯进了殿中。发现我进来,李秀成与洪天贵福大惊失色,我开门见山,直言那藏经筒中之物是当年洪仁坤用计骗去的,并请他们归还。他们自然不肯,我也无暇与之细说,就跟李秀成动起手来。那李秀成行军打仗是个人物,可论起拳脚,却远非我对手。我几下将李秀成制服,便从洪天贵福那里,夺来了藏经筒与那块金牌。那册《秘术宝鉴》,也算是洪仁坤一番心血,故而我将它留给了洪天贵福。我将藏经筒和金牌掩在身上后,便打算离开,可就在那时,天王宫外却传来一声巨响。” 香瓜道:“大师父,那声巨响又是怎么一回事呀?” 咸观道人道:“那是清军用火药炸开了城墙的动静。李秀成久经沙场,一听到那声音,便知清军已经破城。他顾不上与我纠缠,当即背了洪天贵福要逃。我瞧他那副忠心护主的样子,便动了恻隐,心想那洪仁坤纵有千般不是,可终归也是抗清复汉,于是我便跟了上去,打算救他二人出城。李秀成得知后,对我感激涕零,他托我将洪天贵福送到安徽广德,自己却返回城中,纠起残部与清军死战。我二话不说,带着洪天贵福便走,可刚出城没多久,就被大队清兵围上。混战之中,清兵一排羽箭射来,为护洪天贵福周全,我以身相挡,结果面中数箭,其中一支,便射入了左眼。眼见就要不敌,二师弟突然寻了过来,我二人合力把清兵杀散,最终将那洪天贵福带出了天京。” 香瓜问道:“那洪天贵福后来怎么样了?” 咸观道人道:“他当时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上却安然无恙。因应人之托,我不敢背信食言,便与二师弟说了与李秀成之约,并让他代我履行前诺。二师弟放心不下我,先帮我裹了伤,又将我一路背着,护送洪天贵福赶赴广德。等到了地方,我们将洪天贵福交给城中的太平军,这才带着藏经筒和金牌,返回师门复命。” 香瓜油然起敬,“大师父,你跟冯伯伯真是好样的!也多亏了你们言而有信,才让那个洪仁坤有后……”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叹道:“那洪天贵福虽到了广德,但没过多久便死了。” “啊?”香瓜奇道,“他当时不是没受伤吗?怎么会死了呢?” 咸观道人道:“是这样的,到广德后,洪天贵福在太平军的护卫下又辗转了许多地方。可其时各地的太平军都已溃不成军,抵挡不住清兵的攻打。于是数月之后,洪天贵福在江西广昌被俘,之后便押往市曹凌迟处死了。” 香瓜打了个哆嗦,“呀,凌迟不就是千刀万刮吗?他死得好惨呐哪……对了大师父,那个李秀成怎么样了?” 咸观道人又道:“当年带兵攻破天京城的,是湘军的九帅曾国荃。这人用兵打仗,不亚于李秀成,并且那时李秀成麾下已是兵缺将寡,自然敌他不住。就在洪天贵福从天京逃出后不久,李秀成便兵败被俘,押送到曾国荃的营帐中。曾国荃对其严刑拷打,但李秀成骨头很硬,宁死不屈。到后来,曾国荃亲自动刀,割其臂股之肉,那李秀成强忍剧痛、不号反笑。然在受刑之中,李秀成神志已有些模糊,曾向曾国荃放言道,‘幼天王洪天贵福有圣物轩辕诀,重复天国大业也是迟早之事。’曾国荃一听此事,便登时留意起来,又想细加逼问。李秀成自知失言,就死咬牙关不再松口。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曾国荃便擅将李秀成处死,而后密令亲信,追踪洪天贵福的下落。听说洪天贵福在广昌被生擒后,曾国荃连夜乘马赴赣,一找到关押洪天贵福的地方,便私下密审。洪天贵福吓怕了,还没审上几句,就承认了轩辕诀之事,但告诉曾国荃,存经之筒已被人抢去,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一本《秘术宝鉴》。曾国荃又审了几回,感觉洪天贵福不像是撒谎,问清了抢经筒之人的大致相貌后,便取了那本《秘术宝鉴》,悻悻地离开了。” 听到了这桩旧故,冯慎恍然大悟。“难怪!难怪那曾三会知道‘轩辕诀’!他的祖上,便是那九帅曾国荃!是了,这便全对上了,之前弟子就在想,那曾三一伙,如何会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秘法?原来,都是从那本《秘术宝鉴》上学的!” “恐怕是这样!”咸观道人继续说道,“当年我与二师弟将藏经筒带回师门后,你们太师父有喜有悲、感慨万千。喜的是轩辕天书终于重归本门,然悲的是,它被封入那藏经筒中,无法取出。我又将洪仁坤托孤那夜的见闻说了,你们太师父也怀疑那块金牌与开启那藏经筒的方法有关,之后,你们太师父就如痴如狂,终日对着那块金牌绞尽脑汁、日夜苦思,可那时,他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没过多久,便耗尽了心力,撒手人寰了。” 冯慎叹道:“自打太师父那一去,这世间,便再无见过轩辕天书之人了。” 咸观道人道:“是啊,那‘轩辕天书’,本就高深莫测,如今又被封入藏经筒内,漫说是研悟,见都无法得见啊……唉,想要参透其中奥赜,更是难上加难了。” 冯慎问道:“对了大师父,那块金牌现在何处?” 咸观道人道:“那块金牌,已溶毁了。” “什么?”冯慎一惊,“是何人所为?” 咸观道人道:“是我与二师弟做的。” 冯慎不解道:“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连半点儿线索都没有了吗?” 咸观道人摆手道:“那金牌本身无甚异样,门道在那所刻的图案上。我们将那图案留下,把金牌毁去,这样才不会招惹耳目。” “图案?”冯慎追问道,“大师父,那上面本刻着何种图案?” 咸观道人道:“外圈是个伏羲八卦图,中央的位置上,是四列古篆。” “四列古篆?”冯慎心头一颤,急急追问道,“大师父,那古篆写的是什么?” 咸观道人念道:“四象两仪,阴阳通极……” 冯慎心下已无它疑,接言道:“天泽风水,火雷山地!” “不错!”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后面正是这两句。” 香瓜奇道:“冯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慎道:“因为大师父说的那个图案,与我后背上的刺青,是一模一样!” 香瓜道:“哦,对!那次你被鬼面人所伤,太医给你治伤的时候,俺好像是看见过你背上文着东西……可为什么会跟那金牌上一模一样呢?” 咸观道人道:“慎儿后背上的刺青,是二师弟所文。那些年他在京城中守筒护经,怕那金牌上的图案为外人瞧去,便学着延悔大师的法子,将图案刺在了慎儿的背上。” 冯慎道:“大师父,这么多年过去,对于图案,仍是没有半点儿头绪吗?” “是啊……”咸观道人喟然道,“那伏羲八卦图寻常无奇,而那四句古篆非诗非诀,也不像爻辞……到现在,我们也没弄清楚它与那藏经筒,究竟有何关联啊!” 香瓜突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大师父,你跟俺冯伯伯比起来,谁的功夫更厉害些?” 咸观道人哈哈一笑,“要论拳脚功夫,我们师兄弟二人各有所长,二师弟天资聪颖,一点就通。而我资质鲁钝,你们太师父口授功法时,当时往往不能领会,故而也就笨鸟先飞,对本门的功夫,练得更为勤恳一些。” 香瓜挠了挠头,“什么意思呀?大师父,你倒是说得明白一些呀……” 冯慎不是香瓜,岂会听不出咸观道人的谦逊?他赶紧道:“香瓜,自然是大师父更胜一筹!” 香瓜道:“原来是大师父功夫最高……可是大师父,既然俺冯伯伯比你不过,为什么要选他护经呀?或者你们干脆别分开,就在一起守着,恐怕没人能打得过你们吧?” 咸观道人道:“区区数人之力,即便是再强,也终究有限啊。将那藏经筒夺回后不久,我们便听说了洪天贵福受俘被杀之事,而后又不久,曾国荃就开始带着湘军,各处打探两个人的下落,对独眼的、修道的,犹为留意。” 冯慎道:“他要找的,恐怕就是我爹爹与大师父了。” “不错!”咸观道人道,“我将那两件事合起来一琢磨,便知定是曾国荃从洪天贵福那里得知了藏经筒的事,唯恐清兵追查到本门头上,便与二师弟开始商量对策。当时你们太师父新故,我伤势又未能全愈,再加上无声与空如年纪尚幼,所以二师弟便打算由他来担下重任。在分别前,二师弟将《窥骨》留下,自己带了藏经筒,另行寻找安身之处。一路上,二师弟故布疑阵,将清兵的探子引开,这才使我们三人有了脱困之机。” 空如师太道:“慎儿,当年也多亏了你爹爹,才使得如今《轩辕诀》四卷不失、藏经筒不失啊。”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点点头,又对冯慎道,“二师弟匿入京师,便以刑名之术入了顺天府,后来与你母亲结为连理,再后来,就有了你。” 香瓜问道:“大师父,中间这么多年来,你们就没再见过面吗?” 咸观道人道:“也是有见过数面的,后来无声和空如大了,我也曾带着他们悄悄去过。” 花无声指着冯慎道:“我再见二师哥那会儿,正赶上你这臭小子满月,当时你四师父还抱过你,结果呢,却被你这臭小子尿了一身。” “哈哈,还有这事呀?”香瓜一听就乐了,笑道,“不过冯大哥你也真是的,四师父人这么好,你干吗要尿她呀?要尿,也得尿那个臭穷酸呀……” 冯慎面生赧色,斥道:“香瓜,快别胡言乱语了!大师父,后来你们又去过吗?” 咸观道人道:“除去这次,后来我自己也去过一趟。” 冯慎道:“那是什么时候?我却从未听爹爹说起过……” 咸观道人道:“为防止走漏风声,每次与二师弟相会,我二人皆是匆聚匆散,是以那时,我连你叫什么、你母亲是何时过世的,都无暇打听……对了慎儿,你母亲是因何而故?” 冯慎道:“听爹爹说,我娘是因产后落下了病根,在弟子长到一岁左右时,便溘然长往了……” “原来是这样……”咸观道人点了点头,继续道:“数年前,我突然听说了二师弟病故的消息,也不及通知无声与空如,自己便急急入京打探。” 冯慎戚然道:“当年爹爹是托疾诈死,可如今,他却是真的丢下弟子去了……唉,大师父,请你接着说吧……” 咸观道人拍了拍冯慎肩头,又道:“当年我赶到你家时,二师弟的棺木已被葬下。于是我趁着晚上,又去赶到坟头查看,结果刚至墓前,便察觉到地下有动静,正在诧异间,二师弟已破土而出。我们师兄弟一见面,各自欢喜。我问其诈死的原因,二师弟说,他感觉好像有伙歹人盯上了藏经筒,但敌暗我明,怕不能尽数揪出,便用假死来混淆歹人视听,以后静待机会,再将其一举铲除。” 冯慎道:“那伙歹人,就是曾三那些粘杆余孽了……不过弟子想不通,那曾三是曾国荃的后人,又如何与粘杆处扯上了关系?” 咸观道人道:“慎儿,你可听说过哥老会?” 冯慎点头道:“弟子有所耳闻,听说那哥老会,是个秘密结社的组织。” 咸观道人道:“不错,哥老会源起于两湖,后来声势大了,于各地都有了会众,在川蜀之地的,也叫作袍哥。而那些组建哥老会的头目,便是当年那些‘粘杆拜唐’的后人。因哥老会讲究‘同袍之义’,极受军中的兵士推崇,尤其在湘军之中,暗中入会的,更是不计其数,不光是寻常兵丁,就连不少将领也在那会中兼任要职。后来曾国荃知道了此事,对这哥老会兴趣颇大,一来二去的,便从会中首脑那里,得知了粘杆处的事。当时的朝廷,是严禁军中有会党渗透的,可曾国荃却不加查禁,反选了几个身手好的保了下来,重组了‘粘杆处’为己所用。像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他便派‘粘杆处’去查,当年夺回藏经筒后,我与二师弟差点被湘军围上,那便是粘杆探子的‘功劳’了。那曾三与粘杆处的渊源,恐怕正是因此缘故。” 香瓜道:“反正曾三他们一死,粘杆处就算是彻底完了,冯大哥,你就甭再打听了。大师父,你接着说俺冯伯伯当年从坟里出来后的事吧。” “好。”咸观道人又道,“那会儿我与二师弟先将墓土重新填回,又找了处僻静的地方继续商议。我想来想去,按当时的情形来看,除了二师弟那个法子,确实是别无良策。于是我又嘱咐了几句,便与二师弟分别,也正是在回程的途中,无意间救下了连叶那孩子。返回师门后,我越想,便越觉得二师弟的处境太过凶险,故而就与无声、空如他们出海,打算寻找一个隐秘的荒岛,再将那藏经筒接过来,移至岛上妥存。唉,也真是岁月如流,自打那一去,眨眼便过了数年啊……” 香瓜问道:“大师父,那你们已经找到合适的岛了吗?” “找到了!咱们这趟,便是要去那岛上。”咸观道人道,“也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在远洋中漂泊了无数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座无人的海岛。那岛上有山溪瀑布、有飞鸟走兽,也有树木花果……当时一找到那座海岛,我们不禁喜极而泣,我参照星象,定下了那海岛方位后,便与无声、空如返回了岸上,再直奔京城,寻找二师弟。”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慎儿,今年早春时节,我跟三师哥在城内与你初次相遇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弟子记得。”冯慎道,“当时三师父用扇子在我肩膀上随意一拍,弟子还没察觉出异样,足底的硬砖道上,便已陷下两只脚印!” “啊?”香瓜大惊道,“冯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假的?那臭穷酸的本事,真有那么大吗?” 花无声道:“臭丫头,要不我拍你一下试试看?保准能将你透过船板,直接拍入河里去!” 香瓜心下一紧,强装嘴硬。“俺不试!你把俺拍入河里,这船也就漏啦!臭穷酸……船上还有这么一大群人哪,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呀?” “没事,漏了我也能立即补上!来来来,别废话了,快吃我一掌吧!”花无声说着,扬起手来作势欲拍。 香瓜吓得大叫一声,赶紧藏在了空如师太背后。“四师父,快救救俺哪!” “香瓜莫怕,你三师父是跟你开玩笑呢。”空如师太笑了笑,又向冯慎道:“慎儿,你与二师哥生得很像,初遇那时,我们便猜到了你的身份。” 冯慎问道:“四师父,既然如此,你和三师父当时为何不与弟子相认啊?” 空如师太道:“一来是因你身边还有肃王在,二来呢,那会儿我们刚至京城,正在寻找二师哥的下落,在没找到二师哥前,不欲将你牵扯进来。后来再遇仍不相认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咸观道人接着道:“可那时,二师弟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我们在京城附近寻访了小一年,都没能打探到他的音讯。” “小一年?”冯慎一惊,接着又回想道,“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之前弟子每每逢难,总会有一个‘蒙面人’现身相救,可在自打今年年初,弟子在查案中再遇生死关头时,‘蒙面人’却一直没有露面了……那个‘蒙面人’,其实就是我爹爹,如此看来,在这段日子里,他老人家确实是去往了别处。大师父,你知道我爹爹去了哪里吗?” 咸观道人摇头道:“二师弟去过哪里,我们也同样是不得而知。再见到他时,已经是昨天夜里。一见面,二师弟就急冲冲的,顾不上跟我们寒暄,只说他打听到慎儿你遇上了危难,他必须赶回宅中搭救。我们一听,当即就要跟着去,可二师弟却托我们先去拦截庆王府的火枪队,待扫平了后患,再去与他会合……谁知那火枪队人多势众,我与无声、空如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们悉数打发干净。待赶至你家中时,二师弟却因力毙群敌,而重伤不治了……再后来的事,你自己都已经亲历过了……无量寿福、福生无量天尊……” 听到这时,冯慎才原原本本地明白了整桩事情的真相,往昔那一个个悬在脑海里的疑团,也都彻底地冰消瓦解。一时间,万千种不可名状的滋味,涌上了冯慎的心头,使得他眼望窗外,怅然出神。 见冯慎久久不语,香瓜不免有些担心,她关切道:“冯大哥,你没事吧?” 冯慎缓缓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没事了……爹爹已去,即便是再伤心断肠,也无法让他老人家复生。如今能有幸拜在三位师父门下,我日后更应抖擞起精神,勤修门中本事,绝不能给咱们万象门丢脸!” 花无声喜道:“好小子,总算我们没看走眼!” 咸观道人也冲空如师太笑道:“慎儿资质过人,又经历过诸般磨难,咱们用心调教,他将来的造诣,想必会在你我之上,本门前辈未竟的遗愿,也说不定就着落在他的身上了。” 冯慎慌忙叩首,“弟子何德何能?大师父实在是过誉了!他日弟子能习得三位师父的一半本领,那也便不枉了……” “臭小子休要瞎客套,赶紧起来吧!”花无声哼道,“有道是:‘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合我们三人之力教出来的徒弟,若日后的能耐还赶不上师父,那岂不是拐着弯儿骂咱们教得不好?” 冯慎一怔,“三师父,弟子万无此意……” 空如师太笑道:“好了慎儿,你与你三师父斗口,那是根本斗不过的……” 花无声气道:“师妹你怎能这么说?你三师哥我呀,向来是以理服人!” “羞也不羞?”香瓜刮着自己的脸颊道,“还以理服人呢?啊呸,臭穷酸,你跟俺什么时候讲过理来着?” “哼!”花无声道,“哪怕是再大的道理,跟你这臭丫头讲来,也都是对牛弹琴!” 香瓜嗔道:“你才是牛呢!老是自卖自夸的,脸皮比牛皮都要厚……” 花无声怒道:“你这臭丫头没上没下,瞧我不把你一掌拍入河里去!” 见二人又要掐起来,余人连忙劝止。 过了片刻,冯慎又向空如师太道:“四师父,弟子尚有一惑,不知当不当问?” 空如师太道:“慎儿你不必客气,有事但讲无妨。” 冯慎稍加犹豫,又道:“弟子听大师父所述,四师父似乎是生于同治初年……” 空如师太点了点头,“不错。” 冯慎道:“从同治初年至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可四师父看上去,却如而立之年方始。” 空如师太颔首道:“我如今,已经四十有四。” “啊?”香瓜大奇道,“四师父,你真的已经四十多岁啦?俺怎么一点也瞧不出来啊!” 花无声插言道:“你四师父会驻颜术,可永葆面容不老!” “真的吗?”香瓜兴奋道,“四师父,这本事你可一定得教俺哪,俺也想跟你一样!” 空如师太看了花无声一眼,笑道:“三师哥你就别造口业了。香瓜,我并不会什么驻颜之术,只要心无杂念、澹泊寡欲,日子一久,瞧上去便会年轻一些。像你三师父,也早过了天命之年……” 香瓜问道:“天命之年是多少岁呀?” 花无声没好气道:“五十!” 香瓜故意道:“才五十呀?俺还以为那臭穷酸都七老八十了呢!” “臭丫头!”花无声大怒,又举起掌来。“看来今天晚上,不把你拍入河里是不成了!” 香瓜尖叫连连,赶紧躲在空如师太身后。 咸观道人看了看窗外夜色,道:“时辰不早了,都别再闹了,各自回去歇了吧。” 花无声闻言,急急收手,向着咸观道人恭谨一揖。“是,掌门师哥!” 第十四章 鸠占鹊巢 躺在床上,冯慎辗转反侧,稍稍合了合眼,晨光已透过舷窗照了进来。见天色已亮,冯慎便索性起来,匆匆洗漱一番,出了舱房。 不多久,香瓜等人也陆续地醒来。吃罢船老大送来的早点后,众人又来在船头甲板上观景。 花无声拍了拍自己额头,道:“头晕头晕,昨夜酒喝得不少……” 香瓜哼道:“肉你也没少吃!” 花无声没理她,继续自语道:“头昏脑涨,头昏脑涨啊……得弄些鲜鱼,做碗‘醒酒羹’来喝了。” 香瓜拉了拉冯慎的衣角,小声道:“冯大哥,看好咱们的银子,那臭穷酸又在惦记着骗吃骗喝了。” “哼哼!”花无声不屑道,“眼下就在河上,想弄几尾活鱼,还用得着花银子买吗?” “你是要钓鱼吗?”香瓜说着,在河面上望了望,“可这趸船一开,就算附近有鱼,也早被吓跑了,哪里还能钓得着?” “钓鱼算什么本事?”花无声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朝香瓜晃了晃,“我有法宝,大可呼鱼自来!” 香瓜瞥了一眼,“还呼鱼自来?你就吹吧!” “臭丫头,等着开眼吧!”说完,花无声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黑乎乎的小丸。 “那是什么啊?”香瓜一探头,立马捏着鼻子叫道,“啊呀!这是什么怪味道啊?臭穷酸的东西,果然都是臭的!” “你这臭丫头,难道就香得很吗?”花无声手不停歇,又摸出条长线把那小丸串好。一端系在船头,将串着小丸的另一端,浸入到河面以下。 准备停当,花无声两眼一闭,嘴里念念有词。见他故弄玄虚,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含笑不语,冯慎也知花无声必有用意,故而亦不说话,立在一旁静观。 可香瓜见状,愈发的好奇起来,左一个‘臭穷酸’,右一个‘烂酒鬼’,缠着他不断地问东问西。 “嘘!”花无声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再吵连癞蛤蟆都要被你这臭丫头招来了。” “大冬天的,哪会有蛤蟆呀……”香瓜嘟囔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的闭了嘴。 花无声又装模作样的念了一阵,将双脚猛然一跺,高叫道:“鱼来!鱼来!” 香瓜赶紧朝河面上望去,登时大失所望。“哪里有鱼了?你这穷臭酸,总要拿人开心……” 不料语音未落,船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船板上。 花无声得意洋洋道:“臭丫头,现在你再往河里看看吧!” 香瓜半信半疑,可她再低头看时,却不由得呆了。只见河面上黑压压的一小片,尽是大鱼的背脊,不少鱼像疯了一般,涌在船头争抢那浸在水下的小丸。 还没等香瓜回过神儿,船老大已提着个捞网,急冲冲地从后面跑来。“哟,几位客官都在啊?快瞧瞧水里吧,好像是遇上鱼群了!真是怪了,我在这运河上跑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过这般奇景啊……” “鱼是这臭穷……” 香瓜刚要开口,嘴巴便被花无声一把捂住。“没事没事,船老大,你继续行船就是,等会儿那些鱼便会自己散了的。” “那行,没吓着几位客官就好!”船老大一扬捞网,“我趁着这机会,去捞上几尾肥鱼来……” “不必!不必!”花无声赶紧道,“船老大,你把那网留下,捞鱼之事交给我们,保管到了晌午,你与那些小伙计都有肥鱼吃。” “成嘞!”船老大一咧嘴,笑道,“就偏劳几位客官了,那我回去接着把舵了。” 待船老大走后,花无声向香瓜道:“怎么样臭丫头?我是不是把鱼给招来了?” 香瓜一指花无声怀中,“你甭想蒙俺!俺知道,定是因为那小瓶里臭烘烘的小丸,这些鱼才会游过来的!” “哟?”花无声奇道,“这才一宿不见,脑子变得好使些了吗。”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真当俺傻吗?” 花无声笑道:“你这臭丫头不是傻,而是蠢!” “臭穷酸!”见甲板上落着一个压网的小铁砣,香瓜抓起来,便向花无声扔了过去。 “哎哟!臭丫头打死人啦!” 花无声大叫一声,居然踉跄后退着,跌下了船头。 “香瓜,瞧你做的好事!”冯慎大惊,赶紧奔到船头。“三师父!” “俺没想到真能打着他啊……”香瓜怔了怔,也跟着往船下看。 二人这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只见花无声竟然在水面上纵跃来回,向着船头哈哈大笑。 香瓜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瞧时,这才发现了其中玄机。“冯大哥你瞧,那臭穷酸……能踩在鱼背上哇!” 然纵使有鱼群踏脚,花无声此举,也足以惊世骇俗。见他轻身功夫如此高深,冯慎心中大为折服。“三师父,你又让弟子大开眼界了!” “好玩好玩!”香瓜也拍着手道,“臭穷酸,你别老蹿来蹦去的,快骑个鱼游上一圈给俺看看吧!” “还给你骑个鱼?喂条鱼给你吃吧!”花无声说罢,足尖迅速踢出,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条近二尺长的大鱼,便摇头摆尾地向香瓜的怀中飞去。 “啊呀!”见那大鱼飞来,香瓜忙伸手去抱。可那鱼身沉重,又加上滑不溜手,香瓜一个没接住,便连人带鱼的仰在了甲板上。 虽沾了一身的黏腥,香瓜却乐得咯咯直笑。咸观道人将香瓜扶起,又向船下低声喝道:“无声,快些上来吧。运河上船来舟往,别轻易显露功夫,小心惹人耳目!” “是!”花无声赶忙纵身,轻轻跃上船头。 香瓜抱着那鱼,意犹未尽。“臭穷酸,你那踩鱼浮水的本事,俺一时半会儿怕也学不会,这样吧,你把那瓶小丸给俺!” 花无声一仰脸,“想得美!” 香瓜又道:“那你把制小丸的法子跟俺说!” “把法子跟你说了,倒也不打紧,不过嘛……”花无声说着,把手一伸。“拿五十两银子来换!” “五十两?”香瓜恨道,“你咋不去抢啊?” 空如师太招了招手,“香瓜你来,我教你就是了。” 花无声指着空如师太,连连顿脚。“哎呀师妹,你这样,不是断你三师哥的财路吗?” 空如师太笑笑,向香瓜道:“制那‘呼鱼自来’的小丸并不难,只需用几个青壳鸭蛋、闹阳花、野八角、羊油之类的炮制兑好,再混捣成泥、搓为丸状就成了。你三师父身上的那瓶,是原来我们出海寻岛时用剩下的,在海上找不到食物,就用这个法子引鱼来吃……” 香瓜问道:“四师父,那会儿你也吃鱼吗?” 花无声道:“你这臭丫头真是废话!在海上别说是素斋,有时候连一口淡水都喝不到,不吃鱼喝血,要你四师父活生生的饿死、渴死吗?”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空如师太合掌闭目道,“三师哥,请你别再说了,我要回屋诵上几遍忏悔经去,失陪了。” 空如师太说完,便低着头,疾疾离开。 香瓜瞪了一眼花无声,“臭穷酸,瞧你把俺四师父给气的!” 花无声也回骂道:“臭丫头,还不是你起的头?行了,赶紧拿网捞鱼去,再等会药效一过,鱼就跑没了!” “对啊,差点儿忘了正事!”香瓜一拍巴掌,“臭穷酸,快把那捞网给俺递过来!呀,那鱼要逃!臭穷酸,快拦住它……” 见二人在甲板上手忙脚乱地折腾开来,咸观道人微微一笑,“慎儿,你也随我来吧。” “是,大师父。” 等到了舱房,咸观道人问道:“慎儿,你胸口的伤好些了吗?” 冯慎道:“尚有些微痛,想来再歇息几天,便无甚要紧了。”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在这船上,不便授你本门的心法,这样吧,我先将道家小周天的吐纳法传你,一来助你顺气疗养,二来让你打下些根基。” 冯慎跪拜道:“多谢大师父!” “起来吧。”咸观道人盘膝而坐,双掌相叠,置于丹田处。“你学我的样子,也到对面的床上打坐。” 冯慎依言坐好,静待咸观道人传法。 咸观道人缓缓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道无形,视听不可以见闻;大道无名,度数不可以筹算。资道生形,因形立名,名之大者天地也。天得乾道,而积气以覆于下,地得坤道,而托质以载于上。覆载之间,上下相去八万四千里,气质不能相交。天以乾索坤,而还于地中,其阳负阴而上升;地以坤索乾,而还于天中,其阴抱阳而下降。一升一降,运于道,所以天地长久……” 冯慎竖起两耳,全神贯注地听着。 咸观道人又道:“天地之道一,得之惟人也,受形于父母,形中生形,去道愈远。自胎元气足之后,六欲七情,耗散元阳,走失真氧,虽有自然之气液相生,亦不如天地之升降,且一呼元气出,一吸元气入,接天地之气,既入不能留之,随呼而复出,本宫之气,反为天地夺之,是以气散难生液,液少难生气。当其气旺之时,日用钌卦,而于气也,多入少出,强留在腹,当时自下而升者不出,自外而入者暂住,二气相合,积而生五脏之液,还元愈多,积日累功,见验方止……慎儿,这些你都能听得明白吗?” 冯慎老实的摇了摇头,“大师父请恕弟子愚钝……弟子只是半知半解……” 咸观道人笑道:“难为你了,这是口诀,你不必急于参悟,先将它默默记牢。” “是!”冯慎答应一声,用心暗背。 咸观道人接着道:“道生万物,天地乃物中之大者,人为物中之灵者。别求于道,人同天地,以心比天,以肾比地,肝为阳位,肺为阴位。心肾相去八寸四分,其天地覆载之间比也。气比阳而液比阴。子午之时,比夏至、冬至之节;卯酉之时,比春分、秋分之节。以一日比一年。以一日用八卦,时比八节,子时肾中气生,卯时气到肝,肝为阳,其气旺,阳升以入阳位,春分之比也,午时气到心,积气生液,夏至阳升到天而阴生之比也;午时心中液生,酉时液到肺,肺为阴,其液盛,阴降以入阴位,秋分之比也,子时液到肾,积液生气,冬至阴降到地而阳生之比也。周而复始,日月循环,无损无亏,自可延年。” 冯慎又默诵了数遍,这道:“大师父,弟子勉强记了个大概。”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那已属不易了,慎儿,你体内任、督二脉已通,安炉立鼎、混元筑基亦非难事。但你要记住:圣凡之别,乃一敬一肆、一克一罔而已,若信之不笃,修之不勤,纵使天赋异禀,也终究难得大道。” 冯慎道:“弟子谨记心中!” “好!”咸观道人轻声道,“现在你闭上双目,将坐姿调好。要松肩垂肘,含胸拔背,下颔收、齿微叩、唇轻合、舌舐上颚。心无杂想,空明澄澈……慢慢地呼……吸……静虚平定,物我两忘……再呼……再吸……” 冯慎依法施为,试着归摄心念、缓吐深纳。渐渐地,一股暖流起自丹田,徐徐游走于周身经络。待那股气息绕体行了几周后,冯慎只觉淤滞顿通、妙不可言。再睁开眼时,已是神清气爽、畅快淋漓。 冯慎将额头细汗一拭,喜道:“大师父,这小周天的吐纳功法确实神妙,弟子刚练了这一会儿,胸口伤处便已不觉痛楚。” 咸观道人道:“慎儿,方才从你的气息上听来,纳气之法你已初窥门径,然那吐气之法,却仍有瑕疵。” 冯慎一怔,赶忙道:“弟子的不足之处,还请大师父指正。” 咸观道人道:“吐气有六法,谓之吹、呼、唏、呵、嘘、呬。吹以去风,呼以去热,唏以去烦,呵以下气,嘘以散滞,呬以解极……六法各有六用,不可混而为一、草率吐排。若意不静,当用‘唏’字诀;如脉象塞,则使‘嘘’字诀,以此类推……” 冯慎又试着呼吐几次,咸观道人也再纠正了几番,不知不觉间,已近晌午…… 之后的日子里,冯慎一有空闲,便暗中习练那吐纳之法。香瓜虽与花无声吵吵闹闹,但也通过挥石击鱼、弹石打鸟等玩笑赌试,跟着他学了不少接发暗器的诀窍。 光阴如梭,好似那运河中的流水般,昼夜不舍。不一日,趸船经由临清、济宁、滕州、徐州、扬州等处,行至了苏南镇江府境。 一进镇江,香瓜就朝着岸上直耸鼻子。“你们快闻闻,怎么有好大一股子酸味儿呀?” “大惊小怪!”花无声哼道,“这镇江府盛产香醋,酿醋的作坊店铺林林总总,能闻到酸味儿,又有什么稀奇?” 香瓜作势在花无声身旁嗅了几下,突然问道:“臭穷酸,这里该不会是你的老家吧?” 花无声皱眉道:“不是!你这臭丫头问这个做什么?” 香瓜道:“俺觉得呀,也就只有这种产醋的地方,才能熏出像你这样酸里酸气的人来!” 花无声怒道:“你这臭丫头给我等着吧!待会儿一靠岸,我立马买上一桶老陈醋给你灌下!哼哼,等到了那时候,再瞧瞧到底是谁更酸!” “你敢!?”香瓜双手掐腰,“你要敢灌俺,回头俺就去把你从扬州买来的那几箱破书全扔河里去!” “破书?”花无声气道,“你知道那些书花了多少银子吗?” 香瓜也气道:“你还有脸讲?你花的那些银子,还不是俺冯大哥的?” 二人越吵,声音便越高,引得岸上行人都纷纷看过来。空如师太赶紧拦在二人之间,无奈的笑道:“你们俩都斗了一路的嘴了,该消停些了吧?” 花无声气呼呼的向冯慎道:“小子,别老成天的打坐练气,有空多约束下那个臭丫头!没瞧见吗?她哪里还有点儿当徒弟的样子?” 冯慎刚回声“是”,香瓜也有样学样,拉着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你也多管管那个臭穷酸呀!他总在冯大哥那里骗钱,哪里还有点当师父的样子?” “哈哈哈……”咸观道人大笑道,“香瓜呀,看来这些日子里,你长进不小啊,跟你三师父学得是越来越滑头了。” “嘿嘿……”香瓜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大师父,这个就叫做‘近墨者黑’吧?” “你瞧瞧!”咸观道人笑道,“临了还不忘挤对一把,哈哈……哪还是那个刚上船时的憨丫头呀?” 空如师太也打趣道:“看来,还是三师哥教导有方。” “师妹,你也来取笑我?”花无声忿然道,“冯慎,你小子给我过来!” 冯慎赶紧上前道:“弟子在此,三师父有何见教?” 花无声看了香瓜一眼,道:“罚你小子今天不准吃饭!” 冯慎一怔,“三师父,弟子哪里做错了?” 花无声道:“还哪里做错了?当初不是你将那臭丫头带上船来,我如今会生这么大的气吗?你大错特错,所以不准你吃饭!”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欺负俺冯大哥算什么本事?” 花无声得意道:“治你这臭丫头最好的法子吗……就是难为冯慎这小子!哼哼哼,这就叫作‘打蛇打七寸’、‘治你先治他’!” 说笑间,趸船又航至运河的汊港,方拐了个弯,岸上突然出现了一队官兵。那些官兵拿刀搭箭,冲着河心便大呼小叫:“喂!河里那艘大船,快快靠到岸上来!” 见是官兵,花无声心下一紧。“难道是从京师追来的鹰爪子?” 咸观道人定睛看了看,摇头道:“应该不是,他们从服色上看来,倒像是地方上的兵勇。” 岸上官兵又喊道:“听见没有?快快靠岸!再不过来,我们可要放箭了!” “这帮贼厮鸟真乃飞扬跋扈!”花无声怒道,“掌门师哥,我上岸去将他们打发了吧?” 咸观道人摆手道:“人多眼杂,不可生事。” 然看到那伙凶神恶煞的官兵,船老大和众伙计全吓坏了,跑到船头上问道:“几位客官,你们看这事怎么办啊?再不停船,那些兵怕是真的会放箭啊……” 咸观道人道:“船家,民不跟官斗,咱们依他们靠岸就是了。” “好好,道爷您老是个明白人……”船老大说完,急急向岸上喊道,“军爷们千万别放箭啊!我们这便开过去!” 见趸船离岸越来越近,咸观道人悄声嘱咐道:“待会随机应变,一切小心行事,没有我的号令,都不准显露武功。” 众人点点头,“是!” 趸船刚停在岸边,几名兵勇就跳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搭好踏板,一名把总模样的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上船来。 那把总瘦得跟猴子似的,在船上这里瞧瞧,那里望望,连连点头。“嗯,这船倒算合适……哪个是船老大?” 船老大赶紧上前道:“小的见过总爷。” 那把总问道:“你这船是打哪里来?” 船老大回道:“是打京城过来。” “京城?”那把总眉头一皱,看了看咸观道人等。“那些是什么人?” 花无声使了个眼色,冯慎会意,便上前道:“我们都是寻常百姓,要从这里借道长江,再至沪上访亲。” “访亲?”那把总将花无声等人挨个打量。其时空如师太为行路方便,早已换了俗家打扮,只是咸观道人发髻高绾、道袍着身,一看就是方外羽士。 见咸观道人面上疮疤狰狞,那把总不禁后退了一步。“那个独眼的老道……跟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冯慎忙道:“那是在下的伯父。伯父曾于一处观中修道,后来道观中失火,以致面容有损……在下见伯父年事已高,便将他老人家接在了身边侍奉。” 那把总“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家中可有为官做宦之人?” 冯慎摇了摇头,道:“总爷说笑了,我等俱是布衣百姓。” “那正好!”那把总大喜,回头跟一名兵勇道:“快去禀报老爷,就说找到能用的船了!” 船老大奇道:“总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把总哼道:“总爷我瞧上你这船了,要借来用用!” 船老大忙道:“可小的这船,早已经被这些客官包下了呀……” “少他娘的废话!”那把总两眼一瞪,“不过是些寻常百姓,全赶下去不就成了?你放心吧,银子短不了你的!” 船老大看着咸观道人,为难道:“道爷,你看这事……”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朗声道,“这位总爷,凡事总该讲个先来后到,再者说了,你们公门之中自有官船,为何非要与我们争这艘趸船?” 那把总喝道:“我们爱坐什么船就坐什么船!关你这杂毛老道什么事?” “你……”花无声刚欲发作,空如师太赶忙拦住。 咸观道人笑了笑,“就算是官府,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那把总将头一仰,骂道:“在这里,老子说的话就是道理!还不赶快收拾东西下船?是在等着老子将你们统统丢入河里吗?” 还没等众人开口,岸上突然有人喝止:“不可对百姓无礼!” 众人抬眼望去,一个乡绅模样的人,正从轿子中挤了出来。那人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腆着个大肚子,一走起道来,浑身的赘肉都在颤抖个不停。 那把总见状,忙上去请安。“周老爷,您瞧那船怎么样?” 那周老爷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从外面看着不起眼儿,里面倒是挺宽敞,嗯,不错,着实是不错!” 那把总道:“既然周老爷中意,那卑职立马去赶人!” “哎……”那周老爷摆手道,“人家先雇的船,咱们怎么好赶人下去?就跟他们挤挤也无妨呀!” 那把总奇道:“周老爷,您是何种身份啊,怎能与那些寻常小民共乘一舟?” “这个你就不懂了吧?”那周老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寻常的小民,才会坐寻常的趸船啊……哈哈哈……” 那把总怔了一会儿,终于琢磨过来。“哦……卑职懂了!哎呀周老爷,还是您老高明啊!” 周老爷笑道:“行了,快叫人把老爷我的家眷和行李运过来吧!” “好,卑职这就去办!”那把总传头吩咐一声,手下兵勇便领命去了。 趁着二人说话,香瓜道:“那胖老爷看着还挺和善,跟他挤挤倒也不打紧。不像那个瘦猴精,一上来就凶巴巴的要赶咱们下船。” 花无声道:“你这臭丫头会看什么?还挺和善?你当那老肥猪是好人吗?” 冯慎点头道:“三师父说得不错。在他面前,那把总自称‘卑职’,想来那胖老爷也应是官场中人,并且官位坐的也不会小。” 香瓜奇道:“还是个官?那他怎么要装成个地主老财?” “嘘,别说了,那老肥猪过来了!” 香瓜抬头一看,果然见那周老爷在那把总的搀扶下,慢吞吞地上了船来。 “哈哈,几位受惊了,多多见谅啊!”周老爷嘴上说得客气,可一双蛤蟆眼却不客气,在香瓜和空如师太身上,滴溜溜转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的挪开。“鄙人姓周,欲跟诸位搭船共渡几日。” 冯慎等人没说话,船老大却问道:“这位周老爷……您老也要去沪上吗?” 那周老爷道:“先经沪上,再到福州。” 船老大一听,连连摆手。“从沪上到福州岂不是要走海路?周老爷您多担待吧,我们这船是在运河上跑营生的,最多送到长江口,不出远海……” 那把总又抽出刀来,“叫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再敢啰唆一句试试?” “别这样,别这样……”周老爷伸手一拦,又冲船老大笑嘻嘻的道,“船家,这趸船受不得风浪,就算你愿意出远海,我们也不敢坐哪。放心吧,只要过了沉沙岛那片水域,我们就另找船只。” 船老大愣道:“沉沙岛在什么地方?小的没去过啊……” “甭打听了,到时候我的人自然会引路的。”周老爷说完,又向那把总道,“走吧,去瞧瞧住的地方。” 在船头舱房转了一圈,周老爷赞不绝口,那把总见状,又跑到甲板上来。“哎,把你们的东西都收拾干净,船头这几间舱房,我们周老爷全要了!” 香瓜怒道:“凭什么呀?” 空如师太拦道:“香瓜,别说了,收拾行李吧。” 香瓜急道:“那咱们住哪儿呀?” 那把总一指船尾,“那后面不还有几间艄棚吗?” 香瓜还欲说,咸观道人开口道:“好了,咱们就跟船家挤挤吧。” 那把总笑道:“嘿,到底是出家人啊,还真算识相。赶紧的吧,别愣着了!” 冯慎等人不再搭话,默默将包裹行李理好,搬到了后艄。船老大又让小伙计们腾出两间小艄棚,香瓜与空如师太同住一间,冯慎与咸观道人、花无声挤在了另一间。 待收拾好了,船老大有些过意不去,私底下对着咸观道人赔起了不是。“道爷你看这……唉,眼瞅着就要到地方了,却偏偏生出这么个糟心事来……对不住了啊……” 咸观道人微微一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没事的船家,我们并未在意。” “那就好、那就好……”船老大正说着,突然听见岸上人声鼎沸,不一会儿,竟出现了几驾骡马大车。 第十五章 霸海双蛟 听岸上有声音,众人都转头瞧去。只见兵勇们驱着几驾载满货箱的大车,匆匆赶了回来。大车之后,还随着几乘小轿,数条轿帘才一掀,里面便钻出了几个涂脂抹粉的妖冶女子。 那些女子一上船,便围着那周老爷不停地抱怨。 一个道:“呀老爷,你怎么挑了这么艘破船呢?” 另一个道:“就是啊,到处都脏兮兮的,恶心死人了!” 那把总赔笑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几位姨太太就将就着忍忍吧。” 一名姨太太嗔道:“说得轻巧,敢情不是你坐这破船!” 那把总道:“我倒是想坐,可周老爷不带我呐……” 那姨太太正欲再骂,眼角突然瞥到冯慎等人,“哟,这船上还有别人呀?” 把总道:“都是些平头老百姓……” 那姨太太眼帘一挑,忙理了理发髻。 香瓜看在眼里,悄声啐道:“呸!真是一群狐狸精!你们瞧,那个更不要脸,直朝俺冯大哥抛媚眼呢!” 花无声打趣道:“谁说是朝着冯慎那小子了?她们分明是在向我暗送秋波嘛。” 香瓜道:“臭穷酸,你很美吗?觍着张老脸也不知羞!” 花无声哼道:“你这臭丫头懂什么?我这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二人这么一闹,声音稍稍有些大。那几名姨太太回头看来,不免瞧见了疤脸独目的咸观道人。“啊!怎么还有个丑八怪?可吓死我啦……” 冯慎等人强忍怒气,咸观道人却不以为意。那把总见了,又向船尾喝骂:“丑老道瞎瞧什么?赶紧回棚去,别吓着周老爷的姨太太们!” “好,贫道进去就是!”咸观道人笑笑,带着冯慎等人进了后艄。 回到艄房,香瓜忿忿不平。“大师父,这口气俺忍不下去。” 花无声反镇定异常。“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香瓜怒道:“那些女人一上船,你这臭穷酸的口风就改了!哼,定是相中了哪个妖精!” 花无声不以为忤,笑道:“我相中的可不是妖精,而是鬼!” 香瓜缩了缩脖子,“快别胡说八道……哪里有鬼?” 花无声将棚窗上推开条缝隙,“臭丫头,你自己瞧瞧吧!” 香瓜扒缝一看,只见那些姨太太们早已各归各房,而那些兵勇,却将那大车上的箱子,一个接一个地往船上搬运。那些箱子显然很是沉重,一个箱子四五个兵勇抬,都累得满头大汗。 看了一阵,香瓜扭头问道:“臭穷酸,鬼在哪里?” 花无声抻了个懒腰,“还能在哪儿?那些箱子里呗。” “箱子里有鬼?” “难不成还藏着狐狸精吗?” 冯慎也瞧出不对劲,忙示意香瓜别出声,自己也透过窗缝,向外头打探。 过了一阵,岸上的箱子全运到了舱房中,兵勇一撤,又跳上几个家丁打扮的汉子。那几名汉子穿着倒不起眼儿,但观其神情举止,显然是些会武的练家子。 正看着,那周老爷又从房中走了出来,然而此时的他,已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褂。 那把总一瞧,连连谄媚:“周老爷就算穿上这身,也还是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富态和贵气啊!” “没过沉沙岛之前,还是遮掩些才好啊!”周老爷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有劳你们了,这些小意思,拿去跟兄弟们喝酒吧。” 那把总大喜,赶紧接来。“多谢周老爷,那卑职就却之不恭了。” 周老爷又问道:“东西全都运上来了?” 那把总道:“放心吧,都清点过了,一件不少!” 周老爷点点头,“那行,你们回吧。” 那把总打个千儿,“好,恕卑职不能远送,祝周老爷此行一帆风顺!” 待那把总退回岸上,趸船便又开动起来。周老爷与那些汉子悄声吩咐了几句,便回到了自己的舱房中。 冯慎又看了一阵,将棚窗合牢。花无声道:“小子,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冯慎道:“回三师父的话,以弟子之见,这个什么周老爷定是官宦无疑,而那些箱子里装的,想来也无外乎是些金银珠宝。” 香瓜道:“原来全是财宝啊,怪不得会那么沉。可是冯大哥,他是大官,为何又要装成一副苦哈哈的模样?” 冯慎道:“乔装成寻常百姓,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那么多财宝,也怕被歹人盯上啊!” 香瓜点了点头,一指花无声道:“可那胖老爷怕是想不到,咱这儿正有一个歹人,已经盯上了他。冯大哥你瞧,这穷臭酸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 花无声骂道:“臭丫头胡说什么?就算打那些财宝的主意又怎么了?那几箱东西,定是老肥猪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我给他全抢了,也是取之有道!” 咸观道人摇手道:“无声,不可节外生枝。” 花无声赶紧道:“掌门师哥放心,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香瓜又道:“可那胖老爷到底是个什么官啊?还有,俺听他老说什么沙子岛……” 冯慎接口道:“好像是叫沉沙岛,对于那个岛,他似乎有些忌讳。” 花无声道:“不用在这里猜来猜去的了,回头我去打听打听。” 香瓜道:“那胖老爷既然想瞒,又怎么会跟你这臭穷酸说?” 花无声道:“臭丫头甭操那个闲心,山人自有妙计!” 待转进长江,趸船便顺着滔滔江流,乘势向东。玉兔初升后,江面上已经是渔火点点。那周老爷命船老大继续航船,自己却搂着那几名姨太太,躲在舱房里花天酒地。 冯慎一行挤在后艄,喝着船伙计送来的苞谷粥。船头的酒香与调笑声顺风飘来,直直往花无声耳鼻里钻,花无声皱着眉吃了几口粥,连呼“寡淡”。 香瓜白了一眼,“还挑肥拣瘦的,有粥吃就不错了。” 花无声摇头晃脑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此粗粥糙米,大违夫子之道也……” “嫌差那你别吃呀!”香瓜一把夺下花无声的粥碗,放在冯慎面前。“冯大哥,你多吃些吧。” 冯慎正要推辞,花无声却眼盯棚窗外,“机会来也!” 众人转头看去,见甲板上扭腰摆胯,款款走来一名女子。 香瓜奇道:“那不是胖老爷的一名姨太太吗?臭穷酸,你那两眼都放了贼光了,你想干啥?” 花无声整了整衣襟,笑道:“良辰美景、才子佳人,哈哈,我还能干什么?自然是要去找那小娘子攀谈盘道了。” 香瓜啐道:“那狐狸精是什么佳人了?还有你这臭穷酸算哪门子才子?” 花无声道:“我不算才子谁算才子?难道是你这臭丫头吗?” 香瓜道:“俺又不是男的,要说这里的才子,自然是俺冯大哥了!” 花无声笑道:“那好,就让冯慎这小子去找那姨太太打听吧,正好省我的事了。” “不不不!”香瓜急急摇头道,“臭穷酸还是你去吧,俺怕那狐狸精会勾引冯大哥……” “你怎么不怕她勾引我呢?” “就你这模样的,她定是看不上……”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闻言,不由得一笑。冯慎也不敢多口,只是埋头喝粥。 “臭丫头,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风流倜傥!”花无声哼了一声,出了艄棚。 来在甲板上,花无声轻轻一咳,向那姨太太唱了个肥喏:“小娘子,这厢有礼了。” 那姨太太见有人来,也不避讳,反有些搔首弄姿。“哟,瞧你文质彬彬的,倒像是个念书人呀。怎么了,你找我有事吗?” 花无声笑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见小娘子天生丽质,却一个人在这里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便忍不住想上前问候一声。哦,我这番孟浪,可别唐突了佳人才好。” “嘻嘻,你这人可真是油嘴滑舌。”那姨太太好像喝了酒,面带潮红、眼泛春波,不经意间,已将领间一个纽扣松开。“我没事,他们在闹哄哄的喝酒,我被吵得心烦意乱,这才到这里来透透气……” 花无声望了望船头,道:“娘子好福气,嫁了个这么有钱有势的周老爷。” 那姨太太笑道:“你怎看出他有钱有势?” 花无声道:“上这趸船时,你们有兵勇护送,能将兵勇当仆役使唤的,势力还能小了?至于有钱么……嘿嘿……倒是从娘子身上瞧出来的。” 那姨太太奇道:“从我身上?我可是听从老爷吩咐,把浑身的珠宝首饰都卸了呀。” 花无声道:“似娘子的这般容貌,就算是素面朝天,也是惊为天人哪……恕我直言,你们老爷那副尊容么……倒是……倒是并不怎么出众,若非有钱有势,如何能得娘子这种丽人仙眷长伴厮守?” “你的眼光倒毒……”那姨太太媚眼一横,“你的意思,是说我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不敢不敢。”花无声忙道,“我不过是为娘子抱屈。” 那姨太太幽幽叹道:“唉……你猜的八九不离十,那老东西不光有钱,还是个官!” 花无声装作吃惊的样子,“周老爷……是官?” 那姨太太道:“你们是外地人,肯定是不知道的……老东西叫周有道,原是那镇江府的知府大人哪。” 花无声道:“竟是知府大人?那他现在,是告老还乡吗?” 那姨太太道:“什么告老还乡?他那是刚放了海关道的道台,赶着去福建上任呢。” 花无声笑道:“原来周老爷是高升了,那娘子又要跟着沾光了。哈哈,恭喜娘子、贺喜娘子啊。” 那姨太太道:“喜什么呀?这些年我跟着老东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绫罗绸缎没穿过?他官做得再大,不也就那样嘛……” 花无声道:“如此锦衣玉食,娘子也该知足了。” 那姨太太瞥一眼花无声,风情万种道:“终日介守活寡,就算天天锦衣玉食也没什么滋味呀……那老东西不中用,光想养花却不能浇水,也不知道有没有胆子大的,敢将那鲜花呀,偷着喂些水肥……” 花无声一阵反胃,心里头暗骂,面上却装着不懂,顾左右而言他。“哦,周老爷既然放了道台,走水路为何不坐那气派的官船?” 那姨太太道:“算你问对人了。这其中的原由呀,那老东西就对我一个人说过。” 花无声道:“看来在那些姨太太中,就属娘子最受宠。” “好稀罕么?”那姨太太噘了噘嘴,又接着道,“你当他真愿意挤这条破船啊?那老东西是没法子啊。听他讲,出了那长江口,接下来就是什么沉沙岛,那岛子附近,有个什么铁船帮出没。” 花无声皱了皱眉头,“铁船帮?” “嗯!”那姨太太道,“那是伙打家劫舍的海盗,领头的是兄弟两个,号称是什么‘霸海双蛟’。他们在那片海域里神出鬼没的,专门盯着过往船只,要是民船便放过不劫,若见了官船,定要穷追不舍。” 花无声道:“专劫官船?那铁船帮胆子还真是不小。” 那姨太太意有所指,“这个年头,有些事呀,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花无声故作不知,“可那铁船帮如此猖狂,官府就不管吗?” “他们倒是想管,可哪有那个本事?每次派兵去剿,都被那铁船帮打得落花流水……”突然,那姨太太生起气来,她一跺脚,薄嗔道,“哎呀,你这呆子好不解风情,老打听那些劳什子做什么?我之前的话,你是真不懂呀,还是假装听不懂呀?” 花无声哈哈一笑,“娘子见谅了,我色胆再大,也不敢染指堂堂道台的如夫人呐。” “怕什么?这种事我最在行,又不是做过一回两回,早便轻车熟路了……哎呀呀,你这死鬼还等什么?”那姨太太说着,居然伸手抓来。 花无声虽说玩世不恭,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的水性杨花,慌得闪身一避,连连摆手。“娘子太性急了……此事须从长计议、须从长计议……” 那姨太太淫心上来,哪里肯依?追着花无声左扑右抱。 正在花无声手忙脚乱时,甲板上突然闯来一人。那姨太太见状,慌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衫。 那人正是家丁打扮的汉子,一见那姨太太,请安道:“原来四姨太在这里,周老爷喝多了,正在拍着桌子找你呢……” “这催命的老东西,一刻也不让老娘消停……”那姨太太嘟囔一句,向那汉子道,“行了行了,我这便过去!” 那汉子一侧身,“四姨太请!” “哼!”那姨太太又朝花无声挤挤眼,这才扭着屁股去了。 花无声打了个寒战,心下直道“万幸”,见那汉子还立在原地,便拱手一揖。“真得多谢兄弟了……” 那汉子面上一沉,低喝道:“少他娘的装模作样!道我不知你那点儿心思么?再让老子撞见你与四姨太私会,小心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花无声不怒反喜,“哈哈,不敢了,决计是不敢了!” 待花无声狼狈地回到艄棚后,众人早已将甲板上发生的事瞧了个满眼。 香瓜嘻嘻笑着,向花无声打拱道:“臭穷酸,俺这厢有礼啦!” “去去去!你这臭丫头没完了是吧?”花无声怒道,“下回再有这种事,就让冯慎这小子去!” 冯慎强憋着笑,急急摆手。“弟子可没有那个能耐……” 咸观道人笑道:“难为你了无声,可曾打听到些什么?” 花无声见问,便将所闻一说。 听罢,空如师太道:“那个铁船帮听上去,倒像是一群劫富不欺贫的好汉。难怪那周有道会对其如此忌惮。” 咸观道人道:“看来那几箱财宝确实是来路不正,那周有道若非心中有鬼,哪会怕什么铁船帮?” 花无声点头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周有道算是没白取了那名字,哼,真是敛财有道、殃民有道呀!” 冯慎想了想,道:“三位师父,既然是些不义之财,咱们干脆找个机会将其截下,转手分发给贫苦的百姓如何?总好过被赃官挥霍、被海盗劫走。” 香瓜拍手赞成,“这主意好!咱就这么办吧!” 花无声与空如师太也有此意,当下齐望着咸观道人,想听听他的意思。 咸观道人手抚长髯,“心怀百姓疾苦,正是本门道义所在,那周有道既然撞在了咱们手里,那就不能再让他继续逍遥了。” 听掌门应下了,余人不由得大喜。香瓜磨拳擦掌,已是跃跃欲试。“大师父,咱们啥时候动手哪?” 咸观道人道:“不急这一时片刻,就等过了那沉沙岛吧。” 花无声道:“还是掌门师哥想得周全!听那周有道说,一过沉沙岛,他们就要换海船,哼哼,等到了那时候,咱们连箱带船一并抢了,还省得再另找船只出海!” 众人议定,便各自安歇。 又经一夜,趸船已行至沪地。日上三竿后,船老大便来艄棚敲门。“几位客官,再往前便是沪上了,来问问你们打算在哪里下,我好就近泊船……” 船老大的话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了那周有道的声音:“怎么了?这几位是到地方了吗?” 众人扭头一瞧,见周有道一张肥脸挤在了棚门外,身边还围着几名家丁装束的汉子。 冯慎见状,便道:“原来是周老爷,不知周老爷有何见教?” 周有道笑了笑,“是这样,鄙人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冯慎道:“周老爷不必客气,有事但讲无妨。” 周有道笑道:“小兄弟挺爽快呀。没别的,与你们这匆匆一聚,不舍良多呀……因此想麻烦几位,再陪着鄙人走上一程!” 花无声与空如等人相互一视,正中下怀。 冯慎早料得他会如此,却故意作难道:“这个嘛……” 周有道掏出只大元宝,“若几位应了,自然是不敢白白叨扰。若是不应么……嘿嘿……鄙人身后这些弟兄,怕是不会高兴。不瞒诸位,他们个个性子暴躁,要真发起脾气来,鄙人只恐约束不住啊……” 听到这里,那几个汉子便开始龇牙咧嘴,故意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花无声装出害怕的样子,赶紧将那元宝抓在手里。“哎呀,万不可动怒、万不可动怒。我们要银子,不要挨打!” “既然要了银子,那就不会挨打了。”周有道哈哈一笑,又向船老大道,“船家,先找个地方泊好船,带着你的伙计弄些毡布、麻包来抬到甲板上,若有人问起,就说这艘船是运货的,你们都是船上的贫苦力巴,听清楚了没?” 船老大一怔,“我们怎么是力巴儿?” 一个大汉劈手甩了船老大一个嘴巴。“周老爷怎么说,你他娘的就怎么做!” “不可动粗,不可动粗……船家,用心去做啊!”周有道说完,又摸出个元宝来扔在船老大脚底,带着那几个汉子得意扬扬地去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船老大呸道:“什么东西?真是欺负人!” 花无声帮船老大拾起银子,递了过去。“算了算了,这帮人惹不起啊,还是照他们的吩咐做吧!” 迫于周有道的淫威,船老大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带着小伙计们忙活了好几个时辰,总算把趸船按周有道的意思改好。 待驶离沪上,暮日已渐渐隐于天海一线,再航出一阵,夜便彻底黑透,水雾相掩,前途难辨。还好靠埠时,船老大曾备下个罗盘,此时以盘定向,不至在阴晦中失了方位。 趸船一行向东南,周有道便带着姨太太们躲入了用油毡布盖好的舱房内,那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却怀揣利刃,在甲板上警惕地走来望去,如临大敌。 见他们那番举动,船老大与伙计们难免好奇,但唯恐再有耳光打来,只是咬紧了嘴唇,不敢去问。 一时间,船上静得有些怕人,只有那海浪,一个接着一个的不住拍来。在浪花的拍击下,趸船摇曳漂摆,船老大一面命伙计来回瞭探,一面提心吊胆地把着舵轮,生恐撞上礁石。 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打头那汉子这才大松了口气,他让其余人继续守在甲板上,自己跑入了前舱。 没过多久,周有道便探头探脑地来在了甲板上,四下里张望了好一阵,一直绷着的肥脸上,总算又挤出了笑意。“算算更次,咱们应该驶出了沉沙岛那片海域了,前后都没见着异样,看来是真没事了。” 几名汉子正想欢呼,那周有道赶紧摆手制止。“都别吵、都别吵!” 几名汉子皆静下来,“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周有道眼珠子一转,阴笑道:“既然已躲过了铁船帮,那些臭道士、酸秀才什么的也便没用了。他们在船上待了这么久,定能猜到船上运的是金银财宝。” 汉子们问道:“那周老爷的意思是?” 周有道又道:“老爷我不坐官船,一来是防那铁船帮来劫,二来嘛,也是怕那些箱子太显眼,走内路运河经关卡查检,多有不便哪。万一碰上了只认死理的同僚,那可就麻烦了。嘿嘿,你们都是老爷我的心腹,可他们却不是啊,多一些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所以嘛……为了不让他们回去乱说,也只有让他们永远地闭嘴了!” “还是老爷想得周到!”汉子们点点头,又问道:“对了老爷,那些船家也一并宰了吗?” 周有道两眼一眯,“斩草要除根,按照计划,苟师爷他们也快乘着海船来迎了,后面一段路,大不了你们先去把着舵。” 汉子们将手中利刃一攥,“行,我们这便去办!” “等等!”周有道想起一事,赶紧叫住众汉子。“其他人杀了不打紧,可那对雌儿,千万要给老爷我留着!” 汉子们轰然一笑,“老爷放心,您老就只等着享艳福吧!” 周有道只当冯慎等人已然睡下,哪知他们正在艄棚中侧耳倾听?漫说是咸观道人这些内力深厚之人,就连香瓜也都听了个一句不落。 香瓜抓抓脑袋,问道:“什么雌儿不雌儿的?俺咋听不懂呢?” 空如师太面上一红,“香瓜,那些都不是什么好话,不听也罢!” 花无声苦笑道:“这事闹的……咱们还没动手,他们反要先来杀人灭口了……” 冯慎请示道:“三位师父,要弟子出去料理了他们吗?” “急什么?难得撞见这么几个活宝,让我先玩够了再说!”花无声往窗外一瞧,见那几个汉子已蹑手蹑脚地摸了过来,赶紧忍住笑,纵身出了艄棚。 那几个汉子正全神贯注地准备动手,哪料到棚里会突然冲出个人来?反被吓了一大跳,都不禁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花无声装出睡眼迷糊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解开了腰带。“啊呀,尿急!尿急!” 没一会儿,外头便传来“哗哗”的撒尿声,香瓜赶忙别过脸,啐道:“呸!那臭穷酸好没个正形儿!” 空如师太也低下头,掩口笑道:“他要有个正形儿,就不是你三师父了。” 几名汉子你瞧我、我瞧你,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待一泡热尿撒完,花无声又装作才发现有人,急急一提裤子,气极败坏地骂道:“你们居然偷看我撒尿?不知要非礼勿视吗?咦?你们怎么都提着刀?” 周有道缓缓走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提着刀,自然是要杀你了!” 花无声道:“杀我?周老爷,你为什么要杀我?” 周有道哼道:“要杀你,自有杀你的道理!” 花无声跌脚道:“哎哟,那件事……已经被你知道了?” 周有道一怔,“哪件事?” 花无声支支吾吾道:“就是……我跟四姨太昨晚上……” 周有道脸色大变,“四姨太?你跟四姨太怎么了!?快说!” 花无声扭扭捏捏道:“我与她……哎呀,周老爷你别问了,我们念书人脸皮薄……当着这么多人面上……那些羞羞臊臊的事,哪里还说得出口啊?” 周有道气得胡子都炸了,向那几名汉子喝道:“还不快给我宰了这个王八蛋!?” 几名汉子刚要动手,花无声大喊道:“你们还真敢杀人呢?” 周有道眼里冒着火,“别说是杀你一个酸秀才,待会儿这船上能活着的,怕也没几个人了!” 花无声又道:“其他人你们也不放过?你们……你们如此的胆大包天,难道就不怕官府追查吗?” 周有道冷笑道:“好让你死个明白!老爷我就是官!” 花无声诈惊道:“啊?你这胖老头竟然是官?你知法犯法,终有一天会被朝廷知道的!” 周有道骂道:“知道个屁!将你们杀了,连尸首都不用管,连着这破船直接在海里扔着,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会当做是铁船帮干的……” 周有道的话还没说完,趸船下竟传来两声厉喝: “他奶奶的!大哥,你听到那老肥猪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兄弟,哼哼,不过想栽在咱们铁船帮头上,怕也没那么容易!” 听了这两声厉喝,不但周有道与一帮手下慌了,就连花无声等人也暗暗惊奇。 一干人也顾不上什么,连忙跑到船侧看去。 这一看之下,众人更是傻了眼。只见两个手持渔叉的彪形大汉,正稳稳当当地站在海面之上。 花无声一眼便瞧出了端倪,微微一笑,不再开口。然周有道却吓得嗓音都发战,指着来人哆里哆嗦地问道:“你们……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大汉喝道:“你这老肥猪既知铁船帮,难道就没听说过咱们‘霸海双蛟’的名头吗?” 第十六章 木牛流马 一听到“霸海双蛟”的名号,周有道与那伙手下们全都炸了锅。 周有道魂飞魄散,指着海面上二人问道:“你们……究竟是人是鬼?” 一个大汉朗声笑道:“那得分是遇上谁?在寻常渔家船户眼里,咱们是海神爷;碰到你这种贪官恶霸,哼哼,那便会化身为夜叉鬼了!” 另一个大汉道:“大哥,跟这老肥猪废什么话?先过去戳他几叉再说!” “好!兄弟,咱们走着!” 话音刚落地,那两个彪形大汉便从海面上一跃一跳地奔了过来,离得还有两丈远近,二人齐将渔叉向下一撑,借力轻轻落在了趸船上。 趁着周有道与手下们愣神儿的工夫,花无声悄悄钻回了棚里。一见面,香瓜便道:“臭穷酸,那两个什么蛟,怎么也会你那踩水浮海的本事啊?” 冯慎摇了摇手,道:“那两人轻身功夫是不错,但与三师父仍有云泥之别。” 香瓜道:“什么是云泥之别?” 花无声哼道:“就是跟我比起来,他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香瓜不信道:“俺瞧他们比你强,人家能站在海面上一动不动呢!” 冯慎道:“那是因为海面之下,另潜着东西!” 香瓜奇道:“啊?俺怎么没瞧见呢?冯大哥,海面下潜着什么呀?” 冯慎道:“我也不知,咱们接着瞧就是了!” 众人又向棚窗外望去,见甲板上早已动起手来。两个大汉挥舞着渔叉,直将周有道那伙手下打得哭爹喊娘。 看着手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那周有道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船家与那些姨太太们也早已听到动静,各躲在趸船两头,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两名大汉哈哈大笑,把渔叉往甲板上一插。“老肥猪,你不是要栽赃咱们铁船帮吗?现在怎么又蔫了?” 周有道满脸的不可思议,“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追过来的?” 大汉喝道:“在这海上,自然是乘船了!难不成还是飞来的吗?” “乘船?”周有道目瞪口呆,“可……可我方才已经查看过,这方圆数里之内……并没有船只跟着啊!” “哈哈哈……”一名大汉仰天笑毕,道,“兄弟,这老肥猪不死心,那就让他见识见识咱们的‘潜龙号’吧!” “好嘞大哥!我这便让弟兄们都上来!”另一名大汉说完,将原本挂在脖子上的一只小海螺吹响。 那海螺虽小,发出的声音却是极大,只听得“呜呜呜”三遍螺声过后,距趸船数丈外的海面上,突然变得有如烧开了的沸水锅。紧接着,海浪齐分、水花激溅,“哗哗”一通巨响之后,一个遍体包铁的庞然大物,堪堪破水而出。 被激起的浪头一顶,那趸船也跟着颤了几颤,别说是周有道傻了眼,就连艄棚中的冯慎等人也是大为诧异。 香瓜揉了揉眼睛,奇道:“俺的天呐……那到底是个什么啊?” 冯慎道:“那艘怪船,想必就是他们所说的‘潜龙号’了。” 花无声也道:“稀奇!稀奇!船能行在海面下,还真是头一回见到。看来这个什么铁船帮,的确是有些门道啊!” 香瓜指着棚窗外,又道:“你们快看,那怪船上又有人出来了!” 众人再向外看去,果然见那怪船上钻出十来号喽啰来。也不知他们按了什么机括,怪船上突然射出一支生着倒钩的粗大渔箭,那渔箭带着长长的缆绳,登时穿透了趸船的舱板,将两船牢牢连接。 待缆绳接好,那十来号喽啰依次顺绳而下,陆续滑到了趸船上,等全涌至甲板上后,向着霸海双蛟齐齐行礼。“大当家的、二当家的!” 那大当家的手一挥,下令道:“兄弟们,搜船找宝贝呐!” 十来号喽啰领命,立即在趸船上四散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周有道那一个个大箱便被撬开,里面满满登登塞着的,果然是无数的金砖银锭、奇珍异宝。 每撬开一个箱子,喽啰们便轰然叫好。那二当家没料到有如此多的金银,向那大当家喜道:“大哥,咱这一票干的,真他娘的赚大发了!” 那大当家的也是乐得合不拢嘴,朝瘫在地上的周有道抬腿便是一脚。“奶奶的!你这老肥猪还真是不得了,这票做完,够咱们帮里的弟兄们快活好几年了!” 周有道面如死灰,耷拉着一颗胖脑袋,萎顿得像没了活气。 喽啰们继续搜寻,于是乎船家、冯慎等人连同着那群姨太太们,也都被押在了甲板上。 瞧着那些丰乳肥臀的姨太太们,一个喽啰忍不住,在其中一个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那姨太太吓得尖叫连连,其余喽啰都是哄堂大笑。 那二当家的笑骂道:“海蛎子,你真他奶奶的没出息!一见到骚娘们儿就走不动道了?先他娘的省着点力气!回去之后,你爱怎么折腾老子都不管!” “是,二当家的!”那海蛎子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退在一边。 那大当家的看了看冯慎等人,指着周有道问道:“你们这群人,跟那老肥猪什么关系?” 船老大忙跪在甲板上磕头,“好汉饶命啊,我们和道爷他们,都是被那姓周的逼着出海的。” 那二当家的笑道:“铁船帮只杀官,不杀民!船家老儿,你用不着害怕,要说起来,咱们弟兄还算救了你们一命呢!” 船老大一怔,“救了我们?” 花无声赶紧插言道:“是啊是啊,船老大你是不知道,就在我起夜解溲时,正好撞见了那姓周的带人来杀咱们,若不是铁船帮的好汉们及时赶来,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念书人哪,早已经呜呼哀哉了。” 船老大又问道:“可那姓周的,为什么要杀咱们呀?” 花无声道:“船老大你有所不知,那姓周的是个大官,那些箱子里的钱,都是他贪来的赃银!怕咱们回去后乱嚼舌头,所以他周老爷便要杀人灭口了!” 船老大闻言,不由得大怒,从甲板上爬起来,便狠狠甩了周有道几个耳光。“好你个歹毒的狗官!我们辛辛苦苦送你出海,你却要对我们下毒手?万幸苍天保佑,没叫你这狗官的奸计得逞,否则我们这一船的无辜性命,岂不是稀里糊涂地搭进去了?狗官啊狗官,你好毒辣的心肠!你究竟是官呀,还是狗强盗啊!?” 听到这里,喽啰们都不乐意了。“船家老儿,你嘴里不干不净的浑说些什么?” “是啊,你这老儿再敢胡说八道,连你一并抢了!” 船家也知失言,吓得伏地讨饶。“我没有别的意思,好汉们开恩,好汉们开恩呐……” “哈哈哈……”那二当家的掉转渔叉,用叉柄托在船老大腋下将其托起。“船家老儿别怕,我那些弟兄是在吓唬你呢。咱们铁船帮,做的是没本钱的营生,说咱们是海盗,那也是一点儿没错。可盗亦有道,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咱们也不会去干,你拿那狼心狗肺的老肥猪跟咱们比,弟兄们自然会不高兴了!” 船老大连连称是,心里仍旧是惊魂未定。 那大当家的将渔叉一横,指着周有道问道:“老肥猪,你能贪来那么多金银财宝,想来官做得不小吗?自己说吧,你是个什么鸟官?” 周有道慌道:“我已告老还乡,现在早就不是官身了……几位好汉,金银财宝我不要了,你们都拿去……只求你们,千万要留我一条性命啊!” 花无声笑道:“周老爷,事到如今,你还想说谎啊?真当这些好汉们是傻瓜么?” 那二当家的一皱眉,打量起花无声来。“你知道那老肥猪细底?那你来说!” “好!”花无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四姨太,又道,“这周老爷嘛,原来是镇江知府,他在那任上,可没少作威作福啊!” 众喽啰窃窃私语道:“乖乖,居然是个知府?那不比知县还要大上个一级?” “你懂个屁!那么多官船都他妈白劫了?那知县才是个七品官,知府可是从四品呢!你自个儿掰着指头算算看,这中间差着多少级?” 花无声笑道:“还是这位好汉有见地!不过呢,咱们的周老爷哪,最近又升了官,从那从四品的镇江知府,摇身一变,成了那正四品的海关道员!他这趟,便是打算去福建赴任的!” 那大当家的怒道:“就他这种蠢物还能升官?那狗朝廷,真他奶奶的没救了!” 那二当家的也忿道:“还好咱们将他截下了,否则让这狗官到了福建,还不知有多少渔家穷苦弟兄,要遭受他的祸害呢!”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相互一视,皆默默的点了点头,心道这伙海盗虽为寇流,但也未失豪侠禀性。 周有道不敢再吭声,只是将小眼睛眯缝着,不时向南打量着。 那大当家见状,冷哼道:“老肥猪,你在等援兵吗?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你们是如何得知的?”周有道一惊,“莫非……你们见过苟师爷他们了?” 二当家的冷笑道:“没见过他们,咱们又如何能知道这艘不起眼儿的趸船上,还藏着你这只老肥猪呢?” 周有道急急问道:“他们人呢?” 二当家的道:“你那什么狗师爷、猫师爷,连着那大船上的亲兵,都统统沉在海里喂鱼去了!” 周有道痴痴的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是谁走露了风声……” 那大当家的道:“也罢,咱们就发发善心,让你当个明白鬼吧!这阵子,沉沙岛附近都没什么官船敢出没,弟兄们没法子,只有行远些去‘打草谷’,结果呢,就遇到了那狗头师爷所乘坐的官船。” 那二当家的接着道:“将那官船逼停后,见那船是空的,我与大哥心想,就算没劫到财物,宰几个狗官也是好的。正要动手时,那狗头师爷为了保命,便招出了你这老肥猪的事。” 周有道恨得鼻子都歪了。“这个王八蛋!” 大当家的又道:“老肥猪你也甭气,那王八蛋咱们已经帮你除了,将那官船撞沉后,咱们这不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行了老肥猪,金银财宝和那些骚娘们儿,自有爷爷们替你收着,你快些到海底下,找那狗头师爷算账去吧!” 周有道“扑通”跪倒,泪涕俱下。“求爷爷们饶了我吧……爷爷们饶我一条狗命呐……” “真他奶奶的聒噪!”那二当家的骂完,一叉搠入周有道那浑圆的大肚中,再一挑,周有道肥胖的身躯,便已落入了海中。 “啊!”那帮姨太太们见状,吓得尖叫不停。 二当家的挺叉一指,“快给老子闭嘴!再敢叫上一声,把你们这群骚娘们儿也宰了!” 说完,二当家的便吩咐喽啰将姨太太们押回前舱,周有道手下的那些尸首,也都被扔下了船去。 等他们忙活完,船老大硬着头皮上前问道:“两位头领……今天晚上的事,我们回去后绝对不会乱说一个字……你们看……能不能放了我们啊?” 那大当家的笑道:“船家老儿,你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咱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吐一口唾沫砸在地上,那就是一个坑!” 二当家的也道:“大哥说得没错,放心吧船家老儿,保管你们一根头发丝都少不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这艘大趸船,可得先借咱们用上一用。” “啊?”船老大又一惊,“好汉,你们的意思……是想要我这艘船?” “奶奶的!”二当家的笑骂道:“你这破船谁会稀罕?都说了是借!” 船老大越发不解,“怎么个借法?” 二当家的一指前舱,“那几箱财宝太沉,搬来挪去的也麻烦,咱们先用‘潜龙号’拖着你这趸船回沉沙岛,等卸下财宝之后,便自会放你们离去。” 船老大想了想,突然有些担心。“要我们跟着回宝寨,倒也没什么打紧……可那样一来,进出宝寨的路线,岂不就被我们知道了?到那个时候,好汉们还会让我们活着离开吗?” 大当家的哈哈大笑,“你这老儿知道的规矩倒还不少!咱们既然允你们过去,自然便有法子让你们记不得路线,行了,后面的事不用你闲操心,乖乖听从咱们的安排就行!弟兄们!准备一下,启航回岛!” 说完,霸海双蛟留下二人看守趸船,纠起其他喽啰返回了“潜龙号”上。那“潜龙号”没再沉入海下,而是借之前射在船头的缆绳,拉着趸船便往深海中航去。 见冯慎等人老的老、小的小,那留守的两名喽啰也没把他们当回事,自己闯到前舱,取了周有道留下的酒肉吃喝。 趁着没人注意,冯慎悄声道:“之后如何打算,请三位师父示下。” 花无声笑道:“还打算什么?跟他们去老巢瞧瞧也无妨呀!” 香瓜也起哄道:“臭穷酸说得没错,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盗窝呢!” 冯慎皱了皱眉,又向咸观道人和空如师太问道:“大师父、四师父,你们意下如何?” 空如师太看了看咸观道人,指着花无声道:“慎儿,其实你三师父呀,早已经有主意了。” 冯慎道:“三师父,你是想追回那些财宝吗?” 没等花无声开口,香瓜便使劲点头。“肯定是的!臭穷酸那么财迷……” 花无声怒道:“臭丫头懂什么?那些财宝追回来,也是要分济给贫苦百姓的!” 香瓜问道:“那你图什么呀?” 花无声道:“你这臭丫头真是愚不可及!这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船了!” 香瓜奇道:“船?” “是啊!”花无声接着道,“本来呢,是打算抢周有道的海船来着,结果被铁船帮给撞沉了……说不得,只有借他们的‘潜龙号’一用喽。” 香瓜喜道:“臭穷酸,真有你的!俺咋就没想到呢?太好了,俺还没坐过能在水底下游的船呢!哎,咱们也别愣着了,俺等不及啦!这便动手吧!” “急什么?”花无声白眼一翻,“等到了那什么沉沙岛上再说!现在抢过来,你这臭丫头会开吗?” 又说了一阵,冯慎等人便不再开口,闭目安神、养精蓄锐,只待之后抢船夺宝。 那“潜龙号”行得极快,航在茫茫大海上,宛若骏马奔驰于平川。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林立的怪礁,嶙峋的礁峰像一株株的参天古木,如棘如剑,直直刺向夜幕苍穹。礁林深处,笼着一团团迷雾,朦朦胧胧、糊然难辨。 行至礁林外,“潜龙号”缓缓停下,船尾铁窗一掀,钻出一个人的脑袋。“喂!要进岛了!你们俩快准备准备!” 趸船上的两名喽啰会意,各提了黑布、绳索,分别来到前后舱。 来后艄的喽啰喊了几嗓子,将船家与冯慎等人唤了出来。 见他手持绳布,那船老大又害怕起来。“好汉……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喽啰笑道:“没事没事,要进岛了,所以得将你们的双眼蒙了、手脚捆了,省得让你们知道入岛路径啊。” “这个……” 船老大尚在犹豫不决,花无声已从容地将双手伸了过去。“既来之,则安之,来吧好汉,先从我开始吧!” 那喽啰赞道:“到底是念过书的,就是晓事。好,都甭怕,咱们一个一个来啊!” 说完,那喽啰便动手开绑,等将人尽数蒙眼缚手后,另一头的喽啰也依样画葫芦,已把姨太太们如法措置。 弄好了这些,那两个喽啰便向“潜龙号”上高声示意,冯慎等人感到船身一震,趸船又被拖着缓缓前行。 被蒙着双眼,冯慎等人便用耳听身受。一进礁林,船只便开始七拐八绕,那水流也时快时慢,带着两艘船也时急时缓。两侧礁峰上,隐隐传来机栝运转之声,似乎伏设着厉害的机关销器。又行了一会儿,“潜龙号”上也传出人声,以暗语高声唤喝,也不知在与什么人呼应对答。 再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两船一先一后,似乎是靠上了岸边。两个喽啰赶过来,替冯慎等人除去了眼封。“哈哈,沉沙岛到啦!” 船老大道:“好汉,还没给我们松绑啊。” 喽啰笑道:“再忍一忍吧,在岛上不能乱跑,先在这里老实待着,等咱们卸下财宝后再来放你们!” 说完,那两个喽啰便不再管他们,开始招呼人手去前舱搬运箱子。 冯慎等人放眼望去,见岛上起着一座座木石城寨,沿岸炮台林立、箭楼遍搭,竟似是重军布防的森严壁垒。 花无声见状,叹道:“难怪那些官兵攻不进来,就算能过了那片礁林,到这里也不免会全军覆没啊!” 冯慎也悄声道:“三师父所言甚是,看这情形,待会抢船夺宝,势必要花费一番周折。” 花无声哼道:“臭小子慌什么?收拾几个海盗能费什么周折?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那霸海双蛟,剩下的事就都好办了。” 香瓜挪着身子凑了过来,“那咱们啥时候动手啊?” 花无声蹬了她一脚,低喝道:“臭丫头小点儿声!边上还有人呢!瞧瞧再说!” 说话间,花无声已施“缩骨法”滑脱了缚住手脚的绳子,趁着船老大和伙计们不备,出快手点了他们的昏睡穴。 此时,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也自解了绳索,又是分别一扯,冯慎和香瓜的手足,便顿获自由。 五人虽然脱困,但还是装作受制的样子,不声不响地向趸船外打量。 又过了片刻,那霸海双蛟也下了“潜龙号”,守岛的喽啰见头领满载归来,都围上来欢呼喝彩。霸海双蛟与众喽啰说笑一阵,便指挥着人来趸船上抬运。几名年轻喽啰一见那些姨太太,扛起来便嘻嘻哈哈地往岛上跑,剩下的笑骂几句,又将那几个大箱子搬下了趸船。 香瓜眯起眼来瞧了一会儿,奇道:“冯大哥,他们那码头上放着些什么啊?” 冯慎扭头看去,发觉香瓜所说之物,皆是些用木头凿制而成的牛马。那几个木牛木马背上都安着驮架,喽啰们将箱子抬过去,尽数装在了牛马两侧的驮架上。 香瓜笑道:“那些海盗真是蠢得紧,那些牛马是木头做的,又不能动,还指望它们来运货吗?” 空如师太微微一笑,“香瓜,那些牛马能不能动,你接着看下去就是了。” “啊?难道真会动吗?”香瓜一怔,赶紧望去,眼睛连眨也不眨。 只见几名喽啰在那些牛马的腹下拨弄一气,那些牛马居然似活了一般,齐齐站成了一排。打头的喽啰发一声喊,牛马们便迈腿伸蹄、仰头摆尾地向岛上城寨中走去。 香瓜彻底地傻了眼,“俺的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些牛马不是木头做的吗?怎么会活转过来啊?” 花无声道:“臭丫头真是孤陋寡闻,没听过‘木牛流马’么?” “木牛流马?”香瓜摇了摇头,“俺没听说过,那是什么?” “呆子!”花无声气道,“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些东西了!” 冯慎道:“久闻这世上有种神工巧匠,能以木料雕成牛马形状,内设机栝,启之自行……不过之前,弟子总以为那是夸大传说,没想到今夜竟亲眼得见了。” 花无声一指码头,“那木牛流马虽然巧妙,也并非与真牛真马般活动自如。它们能摇头迈腿,是因为身上装了关节,至于能伏重前行,实为那木蹄下安着滑轮轱辘。” 香瓜又向那码头上极力打量。“臭穷酸你眼也好使……俺怎么瞧不见有轱辘啊?” 花无声哼道:“就你那点儿眼力还想传我衣钵?看不到轱辘,你还瞧不见滑轨吗?” “滑轨?”香瓜又仔细辨去,果见那码头上,还铺设着一排铁轨道。 花无声环顾一遭,又道:“这里的一砖一木,似乎都被人修整过,看来这伙海盗的来历,不是那么简单哪。” 咸观道人点点头,“无声说的没错,这岛上,定然有个精通机关之术的高人!” 待将财宝全部运入城寨后,霸海双蛟又向着趸船走来。 见他二人越走越近,香瓜急问道:“怎么办?他们过来啦!要不要现在就动手呀?” 花无声反倒不急不慢,“别慌别慌,我瞧这两个人的本性倒也不坏,能不动手,尽量就不动手了。” 香瓜道:“若不动手,人家凭什么让你把‘潜龙号’开走?” 花无声一指嘴巴,“凭什么?嘿嘿,自然是凭着我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了,瞧着吧,一会儿我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将那‘潜龙号’乖乖奉上。” 香瓜哼道:“你就吹吧!” 说话间,霸海双蛟已来在众人面前。 那大当家的笑道:“哈哈哈……让诸位受苦了,我已让人准备了些银两,就当是向几位赔不是了。再歇上一会儿,便派手下送你们出岛……” 大当家的话还没说完,那二当家的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大哥,你瞧!” 那大当家的定睛一看,才留意到五人早已挣脱了绳子,而船老大与伙计们却昏在一边。 霸海双蛟察觉不对,马上警惕起来。“说!这是怎么回事?谁给你们解开的手脚?” 花无声笑道:“两位好汉,你那些弟兄们没把绳子绑紧,我自己随便抽了几下,手臂就抽了出来。我手臂一抽,自然要去解开双脚了。我一解开双脚,难免就忍不住要去解别人的手足啊。” 霸海双蛟相互一望,暗暗攥紧了渔叉。“那船家他们为何会晕过去?” 花无声低头瞧了瞧自己两根指头,又道:“我见他们都累了,所以就让他们先睡上一会儿。” “好哇,看不出你这贼秀才还会点穴!”那二当家的瞧出不对,想也没想,便挥着渔叉便砸了过来。 眼见渔叉到了跟前,花无声避也不避,抬手在叉尖上轻轻一弹,那二当家的只觉叉身上导来一股巨力,渔叉竟脱手而飞。 霸海双蛟所用的渔叉,足足有数十斤沉,二当家的目瞪口呆,就连虎口流血,都丝毫不觉疼痛。 那大当家的慌了神,高声一唤,众喽啰便“呼啦”涌了上来,将那趸船团团围住。 见那炮台箭楼上的火器也都冲向了这边,香瓜气道:“臭穷酸,你还有脸说什么几寸舌头,这不到底还是动上手啦?” 花无声搔了搔头,“啊呀!没忍住,没忍住啊!” 那大当家的将渔叉一挺,“贼秀才,你究竟是什么人?” 花无声两手一摊,“没听那臭丫头叫我臭穷酸吗?” 那大当家的怒道:“少在这嬉皮笑脸!你朝四下里瞧瞧,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功夫再高,也会粉身碎骨!” 花无声负起手来,朝着四周一望。“然在那之前,你们这对能翻江倒海的蛟龙,恐怕早已经变成两条软塌塌的死蛇了。两位当家的,我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你们心里应该清楚吧?” 见花无声露过那一手,霸海双蛟已知他非是虚张声势,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又问道:“你待怎样?” 花无声道:“没别的,一来想让二位当家的归还那几箱财宝,这二来呢,就是想借那艘‘潜龙号’来用上一用!” 霸海双蛟还没说话,下面喽啰们已捺不住了。 “好哇!你这贼秀才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跑到咱们铁船帮来黑吃黑!?” “奶奶的!那‘潜龙号’是咱们的镇帮之宝,谁敢打它的主意,老子就跟他拼啦!” 那大当家的朝众喽啰挥了挥手,又向花无声道:“贼秀才,你都听见了?你想要夺船,哼哼,别说是我们哥俩儿,就是弟兄们也不会答应!” 那二当家的也道:“没错!没了‘潜龙号’,咱们还叫什么铁船帮?贼秀才,你本事大又怎样?老子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不能让你活活吓死!左右就一句话,船在人在,船亡人亡!” 花无声不怒反喜,大赞道:“好!好汉子!好骨气!” 霸海双蛟一怔,“贼秀才,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花无声道:“实不相瞒,两位当家的所作所为,我们皆看在眼里,正是敬重你们的为人,我才耐心地与你们好言商议,若你们真是伙十恶不赦的强盗,我们在趸船上就早已出手了,哪还会容你们活到现在?” 二当家的怒道:“你少来这套,想夺我们的‘潜龙号’,那就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 “兄弟莫急!”那大当家的伸手一拦,又对花无声道,“贼秀才,既然你要商量,那就应该坐下来好好谈,咱们的寨子就在那边,你敢不敢跟咱们进去?” “哈哈,哪有什么不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有种!那就请吧!” “好,请!” 第十七章 鬼手奇工 说一声请,花无声便纵身一跃,已从霸海双蛟头顶上越过。其余四人见状,也都跟着从趸船上跳下,轻轻巧巧地落在岸边。 霸海双蛟没想到这五人看似寻常,却皆身负着高深武功,愣了一愣,急忙跟下船去。 喽啰们如临大敌,俱引弓搭箭,只待当家的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五人艺高人胆大,对两侧虎视眈眈的喽啰们视而不见。见五人神情自若,霸海双蛟也暗暗佩服,向手下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到了城寨之下,霸海双蛟引着五人走到一个平台上。待他们站好,两个喽啰便将平台旁的绞盘扳动。只听“咔咔”几声链响,平台缓缓升起,托着众人径直上了二层。 花无声笑道:“两位当家的,你们这寨子花巧不少吗?前面是不是有什么机关在等着我们呢?” 那二当家的怒道:“咱们将你们当英雄,你却拿咱们当下三滥!贼秀才,要不也甭商量了!咱们真刀真枪的拼一场吧!他奶奶的,拼不过,咱们认栽就是!” 花无声道,“别动气,别动气,我一个念书人不喜欢舞刀弄剑,向来喜欢以理服人,哈哈哈……” “呸!”香瓜啐道,“臭穷酸你装什么装?哪回不是你头一个动的手?” 花无声气道:“再敢多嘴多舌,就把你这臭丫头丢在这里不管了!” “好了!”那大当家的挥了挥手,“前面就是咱们的聚义厅,几位里面请吧!” 五人抬眼看去,果然瞧见一个宽敞的大厅,厅中横着一张长石桌,桌旁是两排交椅。 见厅里还摆着一盆珊瑚宝树,香瓜忍不住上前去摸。“呀,这红彤彤的是什么呀?怪好看的。” 花无声故意吓唬她,“别动啊!那可是宝贝,一碰就坏,碰坏了你这臭丫头可赔不起……” 那二当家的气呼呼道:“贼秀才休要打趣,想怎么商量,划下个道儿来吧!” 看桌上还放着些干果蜜饯,花无声抓了一把填在口里。“空着肚子怎么商量?你们连酒也没备上一杯,哪还有些待客的样子?” 那二当家的哼道:“你要喝酒?就不怕我们在酒中下毒吗?” 花无声笑道:“不怕不怕,若有美酒,毒死也认了!” “好!拿酒来!”大当家的吩咐完,又向五人道,“诸位都请坐吧!” 待五人坐好,喽啰们也已将美酒捧过。那二当家的倒出一碗,推到花无声面前,“毒酒来了,有胆便喝吧!” 花无声一仰头,已将碗中之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那二当家的不禁喝彩:“好胆识!好酒量!” 花无声哈哈一笑,“既然喝了你们的美酒,又蒙二当家的称赞,那我也不能不知好歹,索性就让一让步吧!” 大当家的道:“说来听听!” 花无声道:“那些财宝,给你们留上一箱。‘潜龙号’也可不借,不过嘛,你们得另找一艘海船供我们使用!” 二当家的道:“要不要再给你们备满一船美酒?” 花无声喜道:“那敢情好!” “贼秀才!”二当家的一拍桌子,喝道,“你他奶奶的别欺人太甚,真把咱们铁船帮当软柿子捏吗?” 那大当家的强压住怒火,问道:“贼秀才,咱们铁船帮究竟是哪里得罪了?难不成……你们是官府的鹰爪子?” 花无声道:“若我们是官府的鹰爪子,还会让你们去杀那周有道吗?” “也对!”大当家的点了点头,“那咱们素昧平生,你们为何定要咄咄相逼?” “行!”花无声又道,“那我就跟你们好好算一算这笔账吧。听着,我们从镇江开始,就盯上了那个周有道,打算将他那几箱财宝劫下,再去分给贫苦之人……” 霸海双蛟奇道:“你们要财宝,是为了分给穷人?” “那还有假?”花无声道,“两位当家的,要想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头,那就别光顾着‘杀富’,还得‘济贫’!抢来的钱财全为了自己挥霍,与那种剪径的蟊贼有何分别?” 香瓜笑道:“臭穷酸,总算说了几句像样的话出来!” 霸海双蛟沉默了一阵,又道:“那你为何要抢咱们的‘潜龙号’?” 花无声道:“这笔账更应该算在你们头上!还是从那周有道身上说吧,我们要出海,却苦于没有海船,好容易得知那周有道的诡计,就想着将计就计,抢了他备下的海船。结果呢?却被你们给撞沉了!你们倒说说看,我不找你们要船,又去向谁要船?” “原来是这样……”那大当家的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将那些财宝分些给穷人无不可,借你们一艘海船,也无不可……不过嘛,单凭你们红口白牙的几句话,咱们就得乖乖听命,日后若是传扬出去,要咱们铁船帮的面子往哪里搁?” 二当家的也道:“是啊!不知道内情的,定会以为咱们铁船帮是孬种!” 花无声笑道:“就知道两位会有如此顾虑,这样吧,咱们不如来个比试打个赌。我们胜了,请两位当家的履行前诺,若是输了,我们拍拍屁股走人,借船要宝之事,从此再也不提!怎么样二位?愿赌者服输,也不会失了气概!” 二当家的道:“你要比什么?论拳脚功夫,咱们帮里没人能敌过你,有什么好赌的?” 花无声道:“既然要赌吗,自然就要公平些。” 大当家的问道:“如何个公平法?” 花无声一指香瓜,“就跟这臭丫头掰个手腕吧,贵帮之中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能胜过她,那便算我们输!” 还没等霸海双蛟说话,香瓜先愣了。“啥?臭穷酸你没毛病吧?叫俺去跟他们掰手腕?” 冯慎也担忧道:“三师父,这个恐怕不妥……” “别废话,别废话!”花无声摆了摆手,又向霸海双蛟道,“怎么样两位当家的,你们敢不敢赌?” 大当家的看了眼香瓜,将巴掌一拍。“谅她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膂力?赌啦!” “好!”花无声将香瓜一推,向厅上众喽啰招呼道,“都来都来!一个掰不过就换下一个,只要你们有一个人掰过她,就算你们赢啊!” 冯慎还想拦,可见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皆是微笑不语,便也不再作声。 “臭穷酸,俺没那么大的力气,要比你跟他们去比!俺不比!” 香瓜嘴里喊着,刚想从椅子上起来,却又被花无声重新按下。 “臭丫头,放心吧,你输不了!” 一个喽啰走上前,“当家的,我先来打个头阵,好试试这黄毛丫头的斤两。” 霸海双蛟点了点头,那喽啰便走到香瓜对面坐下。 花无声又将香瓜一推,“臭丫头还愣着做什么?上去掰啊!” 香瓜回头啐了一口,硬着头皮架好了胳膊:“那来吧!” 那喽啰也伸出手来,与香瓜手掌互握,一运劲儿,二人便开始暗暗较量。 僵持了半天,香瓜发一声狠,“砰”的将那喽啰的手臂压在桌上。 那喽啰揉着手腕站起身来,“这丫头劲儿是不小……不过,也没老子想像中的那么大……” 另一个喽啰笑骂道:“你他奶奶的真是个废物,连个小丫头也掰不过。” “不服你来试试啊?” “试试就试试!哎?小丫头,你还行不行啊?不行就认输呀!” 香瓜一咬牙,拉好架式。“少废话!再来!” 再一番较量,香瓜手臂已渐渐酸麻,最后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这才险险取胜。 对手一离开,香瓜便直接趴在了桌上。“俺掰不动了……实在是掰不动了……” 霸海双蛟见状,也有些不忍。“要不……先让这丫头歇会吧?” “不用不用!”花无声从桌子上端起一碟瓜子,“那臭丫头是装的,不用理她,接着掰哪!”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给俺等着吧!” 花无声混在了喽啰之中,端着瓜子连嗑带吐皮。“哎?你们要不要嗑瓜子?不嗑啊?不嗑上去掰手腕啊!” 见香瓜确是力竭,冯慎终究放心不下。“大师父、四师父,香瓜她……” 空如师太摆了摆手,悄声道:“慎儿,放心吧,你三师父要出手了。” 见咸观道人也点了点头,冯慎这才忐忑不安地坐回原位。 又等了半天,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走到了石桌对面。“小丫头,撑不住了你就认输,省得说咱们欺负人。” 香瓜抬头看了看,又趴在了桌子上。“俺的天……来了个更壮实的……” 花无声起哄道:“没事没事,那臭丫头输不了!” 那汉子将粗壮的胳膊一架。“那行,关系着咱们铁船帮的颜面,我可不会让她!” 花无声道:“千万别让!你使全力都掰不过她!臭丫头,别装了,快起来啊!” “你个挨千刀的臭穷酸……”香瓜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搭上了那壮汉的手掌。 那壮汉力运臂膀,正欲一举拿下。可还没等手腕倾斜,胁下突然感觉一麻。那壮汉一怔,再想连连运劲,无奈半边身子都变得酸软。结果香瓜没费什么劲,便将他那条粗壮的手臂,轻松压在了石桌上。 别说是众喽啰傻了眼,就连香瓜也愣了。“呀,俺赢了?你这人看着倒挺唬人,想不到这么草包啊……俺还没使劲儿呢……” “小丫头说什么?”那壮汉又奇又怒,将桌子一拍,“噌”的站起身来。“这次不算! 咱们再来比过!” 花无声口嚼瓜子,伸手将那壮汉推在一边。“去去去!输了就输了,别没脸没皮地放赖!下一个!下一个!” 霸海双蛟互望一眼,暗自称奇。那壮汉实为帮中数一数二的力士,就算香瓜神力过人,他也总该能相持一段工夫,怎么会如此不堪,刚接上手便被登时制住? 想到这儿,那二当家的道:“大哥,我去会会那小丫头!” 那二当家的力冠全帮,众喽啰自然是心知肚明,听说他要亲自出手,不由得都叫起好来。 那大当家的眉头一皱,“兄弟,你右手的虎口上有伤!” 经他一提,那二当家的才想起来,自己虎口曾被花无声弹叉震裂。二当家的稍加犹豫,又向香瓜道:“小丫头,敢不敢换左手比试?” 香瓜道:“可俺的左手更没劲儿啊……” 花无声道:“换!不就是换左手吗?有什么不敢,换!” 香瓜抓起个果子,朝花无声扔了过去。“臭穷酸!你等着吧,这事俺跟你不算完!” 花无声一躲,避到了那二当家的身后。“瞧见没?这臭丫头还有力气打人,快快快,比啦!比啦!” 那二当家的伸出左手,“来吧小丫头!” 香瓜也只得伸出左手,“俺这双胳膊,怕是要不得了……” 见二人准备好,花无声也将一片瓜子皮咬在了唇边。原来,花无声暗中使了真力,一待对手施劲,便会将口中所含的瓜子皮,喷吐向对手胁下穴位。方才那壮汉之所以会忽然无力,正是拜那小小一片瓜子皮所赐。 等二当家手臂上腱肉一鼓,花无声便故技重施。与那壮汉一样,那二当家的穴位被击,周身力道都使不出来,不消说,最后又是让香瓜轻巧获胜。 那二当家的察觉有异,当即喊道:“不对!不对!定是这丫头捣鬼!” 大当家的问道:“兄弟,怎么了?” 二当家的道:“大哥,我刚要用劲,身上就感觉一麻,力气全使不出来了!” 那壮汉奇道:“二当家的,你也是这样?刚才我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输的!” 那大当家的盯着香瓜,喝问道:“小丫头,你自己说吧,到底耍了什么花招?” 香瓜道:“俺没有啊……” 花无声凑上前,“你们还要脸不要?啊?还要脸不要啊?刚才那么多双眼睛巴巴看着,那臭丫头能耍什么花招?” 一个喽啰突然指着花无声叫道:“当家的,我看到了,刚才他朝着二当家的吐过瓜子皮!” 花无声眼珠子一翻,“他掰他的手腕,我吐我的瓜子皮,又碍着什么事了?” 霸海双蛟一琢磨,顿时猜到必是花无声借着瓜子皮打穴。“好哇,原来是你这贼秀才在暗中使把戏!” 见被戳穿,花无声索性耍起了无赖。“吐瓜子皮怎么了?有本事你们也吐啊!咱们各吐各的,谁也别拦着谁!” 霸海双蛟自知没那般能耐,但也不肯让步。“贼秀才,你就算说破大天,这场比试也做不得真!还是那句话,真刀真枪,咱们奉陪;可要偷奸耍滑,咱们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 “要真刀真枪是吧?好!”说着,花无声向冯慎招了招手。“臭小子,你过来!” 冯慎走上前,“三师父。” 花无声一把搂过冯慎的脖子,向霸海双蛟道:“两位当家的,这臭小子是我新收的笨徒弟,这样吧,你们在贵帮里挑二十个好手跟他打上一架,拳脚上见输赢如何?二十个打他一个,这算公平吧?” 霸海双蛟摸不透冯慎的斤两,心下兀自踟蹰。见花无声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更是不敢接话。 “这都不肯?”花无声拍着桌子道,“那好!我再让上一步。我将这臭小子双手反绑了,只准他用脚!” “啊?”冯慎吃惊道,“三师父,若绑了双手,弟子并无取胜的把握啊……” “少废话!少废话!”花无声说完,随手在旁边一名喽啰身上抽下条腰带,拉着冯慎的双臂,不由分说地捆了个结结实实。“两位当家的,人我已经是绑好了,你们那头怎么还不见动静呢?” 二当家的道:“大哥,试试吧!我就不信那小子本事头有那么大!” 大当家的一横心,“成!就照那贼秀才说的办!” 花无声笑道:“可算是答应了……再不答应,我只有绑那臭小子的脚了……” 那大当家的上前一步,劈手夺过了花无声的那碟瓜子。“贼秀才,别想再耍诡计!” 花无声扑了扑手,“放心、放心,我不吃了就是。” 那大当家的又向喽啰道:“弟兄们,把桌上的瓜果碟盘也一并收了!别让这贼秀才摸了去!” 众喽啰正要动手收拾,厅外却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且慢!” 冯慎等人转头瞧去,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慢慢走了进来。 一见那老者,众喽啰齐齐行礼。“老当家的!” 霸海双蛟也赶紧上前搀扶。“爷爷,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那老者“哼”了一声,“我再不出来,铁船帮的脸面,就全让你俩丢光了!人家捆着双手,又是以一敌二十,就算你们打赢了,又有什么光彩?” 大当家的脸上一红,“爷爷你有所不知,那些点子的来头,实在是太硬……” 那老者又道:“点子硬怎么了?你们两个不中用的东西,若能把我那些手艺学会一半,还至于叫人欺负到家门口上来?” 二当家的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那些手艺又不是功夫……能管什么用……” 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 瞧到这里,冯慎等人也都猜出,眼前这个老者,定是岛上那个精通机关之术的高人。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没开口,花无声已抱着拳迎了上去。“哎呀呀,敢问老爷子贵姓啊?” 那老者草草一拱,算是回礼。“不贵,姓刘!” 就是这么一拱手,冯慎等人已然发觉,那老者虽然皱纹堆垒,可那一双手,却是指长掌嫩,与他的年纪岁数截然不搭。 那老者将五人打量了一圈,走到了冯慎面前。“小兄弟,是你在这里仗技欺人吗?” 冯慎被绑着双臂,只得将身子一侧。“老先生,晚辈……” “不必客气!”那老者将手一挥,向花无声道,“咱们换个比法吧!” “换个比法?”花无声道,“刘老爷子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老者道:“咱们就来个徒弟对徒弟,让小辈们较量一番论胜负!” 花无声看了霸海双蛟一眼,笑道:“刘老爷子,你所谓的弟子应该不是他俩吧?若是那样,嘿嘿,倒也不用比了……” 那老者怒道:“你有教出来的好徒弟,难道我就没有做出来的‘好徒弟’?” 霸海双蛟喜道:“爷爷,您老指的是……木人阵?” 花无声一怔,“木人阵?” “不错!”那老者傲然道,“我闲来无事,曾做过几个木头人,那些木头人能打个一招半式,也勉强凑了个阵法出来。你那徒儿若能闯过那木人阵,咱们铁船帮便拱手认栽!” “还有这种阵法?”花无声想了想,道,“听上去还挺有趣,好!就依刘老爷子的,就这么比了!” 那老者伸手在冯慎身后动了几下,那条裤腰带便掉在了地上。“小兄弟,也不用你捆了双手,拿出真本事来,去那木人阵里闯上一闯吧!” 说完,那老者便邀五人移步厅外,那些喽啰们也想跟着去看,却被霸海双蛟呵散驱开。 八个人在寨子里走了一阵,最后来到一处小厅上。霸海双蛟点燃了灯烛,厅里顿时亮堂起来。 香瓜在厅上走了一圈,见里面尽是些兵器、皮胄之类,不由得好奇。“那些会武功的木头人呢?俺咋一个都没瞧见呢?” 那老者指着墙北一扇小门,“木人阵就在里面,要闯的便进去吧!” 霸海双蛟见状,当下一左一右地走上前,将那扇小门打开。门一开,一条巷洞便露了出来。 香瓜朝里面探了一头,抱怨道:“里面黑乎乎的,别说是闯阵了,瞧都瞧不见啊!” “这好办!”那老者在门边拨弄两下,里面悬挂着的气灯,便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五人再向里面看去时,只见这巷洞约莫一丈宽窄,两排木人齐刷刷地立在地上,手足眉眼皆全。 见地面上、巷壁上还有不少支轴轮齿,香瓜有些不放心。“哎,这里头没有什么陷阱机关吧?” “自然没有!”那老者哼道,“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这木人阵,原是做出来助我两个孙儿练武的,不想被我做得复杂了些,只要木人一动起来,他们连半步也闯不进去……” 霸海双蛟面带愧色,“爷爷,还说那些做什么?” 花无声笑道:“那正好让我这笨徒弟试试身手了,刘老爷子,让木人们全动起来吧!” 那老者说一声好,抬手将那门环一拉。只听“咔啦咔啦”一通响动,木人们都将脸转向了门口,腰身微躬,右拳左掌,朝着来人齐施一礼。 “呀?真好玩哪!”香瓜拊掌笑道,“还会抱拳作揖的,这不跟活的一样嘛……” 霸海双蛟哼道:“小丫头别高兴得太早,一会儿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那老者手一伸,“小兄弟,请吧!” 冯慎点点头,向身后道:“三位师父,弟子进去了。”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齐嘱小心,花无声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去,别婆婆妈妈的!” 冯慎将辫子一缠、衣襟掖好,抬脚进了阵中。 见木人未动,冯慎又慢慢走出一步,岂料脚底还没踏实,左边一个木人便突然挥手砸来。冯慎抬臂一格,右边木人也踢腿来踹,冯慎见不好避开,只得向后跃出。 这样一来,冯慎又回到了门口。霸海双蛟乐得哈哈大笑,花无声气得连连跺脚。 冯慎一咬牙,身子一缩,从当先两个木人中间钻了过去。香瓜刚叫了一声“好”,冯慎肩头便挨了木人一击。 一到了阵中,木人们全剧动起来,有的来回横撞,有的手脚齐抡,更有甚者,竟似陀螺般疾转,将冯慎团团包夹在中间。冯慎往左躲,木人们便向左拦;朝右闪,木人们又冲右攻,眼花缭乱中,冯慎只见无数只木手、木脚打向自己,没过片刻,身上又受了几拳几脚。 见避无可避,冯慎索性以攻代防,他大喝一声,使出打穴功夫,手戳足点,向着木人要害击去。若换作寻常敌手,见己身要害不保,定会收招回护,可那些木人俱非血肉之躯,漫说周身并无穴位,就连点中了“眼睛”,亦是浑然不觉。 待冯慎反应过来,已在木人们的夹击下节节败退,胸口胁下再受了几击后,竟被一个木人直接撞出了门外。 见冯慎受挫,那老者含笑不语,霸海双蛟也皆是得意扬扬。“哈哈,那小子可算吃到苦头啦!” 香瓜忙将冯慎扶起,“冯大哥,你没事吧?” 冯慎摆了摆手,向三位师父道:“弟子无能,给师父们丢脸了……” 花无声将冯慎一把提起,“臭小子,这就想打退堂鼓了?” 空如师太也笑道:“慎儿,这木人阵虽说设计得精妙,也未必是破它不了。” 霸海双蛟起哄道:“少胡吹大气了,破得了就让那小子赶紧破啊!” 香瓜骂道:“你俩别吵!” 冯慎叹道:“那些木人与常人迥异,出招又太快太繁……如何才能闯过去,弟子还未想好……” 咸观道人低声道:“慎儿,你四师父说的不是闯阵,而是破阵。” 冯慎一愣,“破阵?” 花无声骂道:“臭小子笨死算了!你跟些破木头拆什么招?” 冯慎依然不解,“三师父……可否再说得明白些?” 花无声虚劈一掌,“以你小子现在的功夫,虽不能开碑碎石,难道连块木头也打不破吗?” 冯慎脑中灵光一现,心下已是恍然大彻。“原来是这样,弟子明白了!” 见冯慎又神采奕奕地走到门前,霸海双蛟向那老者道:“爷爷,他们刚嘀咕了些什么?那小子怎么突然又来劲儿了?” 那老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且看看再说!” 冯慎暗将力道运至手掌,再次闯进阵去。还没等第一个木人攻来,冯慎双掌已然奋力推出。 只听“咔嚓”一声,支撑的轴杆已断,那木人手脚无力地挥了几下,便歪倒在一边。 霸海双蛟齐怒道:“臭小子,你怎么毁坏我们的木人?” 花无声一拦,“两位当家的,这么讲可就不对喽。只准你们的木人打我的笨徒弟,却不准我的笨徒弟打你们的木人?没这个道理,哈哈,没这个道理啊!” 冯慎双掌不停,拼着再挨了几下,又接二连三地将剩下几个木人推倒。待闯到了巷洞尽头,冯慎已是大汗淋漓,刚擦拭了几下额头,却见尽头贴壁设着一张小供台,供台之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神主牌位。 才扫了一眼,冯慎便急急将牌位拿在手中细瞧。 岂料那老者与霸海双蛟见状,竟勃然变色。“臭小子快放下,若那牌位损上一星半点儿,咱们就跟你拼啦!” 还没等他们靠前,花无声已倏地一下钻进了巷洞。“臭小子不学好,抱着人家的牌位做什么?” 冯慎将那牌位转了过来,“三师父,你自己看看吧。” 花无声一看之下,脸上笑意全无。只见那牌位上写着八个字——“恩公华清子之神主”。 这么一愣神儿的工夫,那老者和霸海双蛟已追了进来。见他们一脸急切的样子,花无声冷冷问道:“你们与这牌位上所供之人,是什么关系?” “不识字吗?没见上面写的是恩公?”二当家的说完,又向冯慎喝道,“小子,我再说一遍,把那牌位放下!” 冯慎将牌位恭恭敬敬地摆回原处,又看了看花无声。“三师父,你看这……” 花无声摆了摆手,“去外面说!” 那老者带着霸海双蛟在牌位前拜了几拜,也走出了巷洞。 待他们三人出来,花无声已将牌位之事,诉与了咸观道人和空如师太等人。 香瓜一听,便道:“华清子?那不是俺……” 冯慎赶紧拦住。“先别声张,许是名号相重!” 咸观道人沉吟半晌,猛然想起一事,当下走到老者和霸海双蛟身前问道:“三位的原籍,可是那江苏常州?” 三人一惊,“你怎么知道?” 咸观道人又道:“不知那刘慕班,与三位如何称呼?” “刘慕班?”霸海双蛟齐齐看向那老者,“爷爷,这老道……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啊?”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看来贫道没有猜错。” 那老者满脸狐疑,“我‘鬼工刘’在这沉沙岛上一隐数十年,想不到还有人知道我原来的名字……这位道爷,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宣声道号,“不瞒三位,你们的恩公华清子,实为贫道先师!” 第十八章 峥嵘铁舰 此语一出,鬼工刘与霸海双蛟全愣在当场。“老道爷……你说什么?” 花无声走上前,道:“没听清吗?我师哥的意思是说,华清子乃是本门师尊!” 那二当家的怔道:“贼秀才……你说的可是真的?” “不可无礼!”鬼工刘赶紧道,“道长,这位……这位先生,你们真的是华清子的亲传弟子?” “那还有假吗?”香瓜道,“华清子是俺和冯大哥的太师父!” 鬼工刘又指着空如师太问道:“那这位夫人是?”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我虽未剃度,但实为禅门比丘尼,忝列华清子四徒之末。” “原来是位师太,老朽失敬了!”鬼工刘说完,招呼霸海双蛟道,“不能向恩公叩首,那就朝他老人家的高足们磕个头吧!” 言讫,鬼工刘当先跪下,霸海双蛟也跟着齐齐伏拜。 “刘老爷子不可如此!”咸观道人连忙去搀。 花无声等人也扶起霸海双蛟。“哈哈哈……两位当家的也快快请起吧!” 鬼工刘起身后,又指着霸海双蛟道:“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孙儿,老大叫刘占海,老二叫刘占川,先生直呼其名就好,别提什么当家不当家的了。” 香瓜看了看咸观道人,问道:“大师父,你原来见过刘老爷子吗?”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未曾见过。” 香瓜又道:“那大师父怎么知道他们是常州人啊?” 咸观道人笑道:“香瓜,还记得我曾说过,你们太师父从杀手的刀下,救过一名刘姓匠人的事吗?” “俺想起来了!”香瓜说着,看了看鬼工刘,“那个人,该不会是这个刘老爷子吧?” 花无声气道:“这臭丫头净说蠢话!你自己掰着指头算算,他们的年纪能对得上吗?” 香瓜嘟囔道:“俺哪里会算?那些老头瞧着模样都差不多……” 鬼工刘道:“老道长所说的,是为老朽的先父。哦,忘记问了,老道长莫非也认得先父?” 咸观道人摆手道:“先师救人,是在贫道入门之前,故而贫道与令尊未能相识。只是后来贫道听先师提及此事,才勉强知晓了这段渊源。” 花无声也道:“刘老爷子,听说先师救下令尊时,令尊已伤重不治。” “是啊!”鬼工刘长叹一声,说起往事,“当年恩公路见不平,可惜先父无福,说了几句话后,最终还是去了。恩公见状,又将先父的尸身背回了常州……” 香瓜道:“可俺太师父怎么找到你家的啊?” 鬼工刘道:“自然是先父临终前告诉恩公的,并且也说了老朽的名字,否则,老道长又会怎知道老朽叫作‘刘慕班’?” 香瓜点了点头,又道:“这么一想,俺太师父可真是个大好人啊。若换作是俺,最多寻个地方把尸首埋了……” 鬼工刘道:“这便是恩公义薄云天之处啊!他老人家将先父尸身送还,一来是不忍先父当个孤魂野鬼,这二来,是为了通知我们避难。” 香瓜一愣,“你们为什么要避难?” 鬼工刘道:“只因先父得知了那奸王洪秀全的秘密,这才受其追杀。他见派出的杀手不回,必会再另遣刺客。那时候若找不到先父,自然就会寻到我们家中。当时我年纪尚幼,老母又瘫痪在床,恩公帮我们葬下了先父后,又带着我们转往松江府安顿。” 香瓜道:“那后来,真的有杀手找去了吗?” 鬼工刘道:“找去了!安顿下一个月后,我又偷着回去看了看,果然发现我们原来住的屋子,早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若不是恩公几番搭救,我刘氏一门尽遭毒手,哪里还会有今天?所以老朽以及后人,世世代代,都不敢忘记恩公的活命大德啊!唉,只可恨贼老天不长眼啊,从那之后没多久,就听说他上了那奸王洪秀全的恶当,被重军害死在了天京城外……” 咸观道人说道:“刘老爷子有所不知,先师当年的确受太平军所困,然他最终还是杀出了重围。之后的日子里虽有坎坷,好在也无疾无病,除去一两件憾事之外,亦算是寿终正寝了。” 鬼工刘喜极而泣,老泪纵横道:“那就好,那就好……得知恩公如此,老朽真是喜不自胜啊……” 众人宽慰几句,花无声又问道:“刘老爷子,你们后来,怎么又到了这沉沙岛了?” 鬼工刘道:“说来话长啊,是这样,当年我与老母逃到松江后,便靠做些器匠活计来换钱度日。先父走得早,他的手艺还没来得及教全,我便凭着记忆,一面回想、一面自己琢磨,花了几年笨功夫,慢慢地也就无师自通了。” 花无声笑道:“刘老爷子过谦了,你能有如此造诣,实因天赋异禀啊!” 鬼工刘也笑道:“先生何出此言啊?” 花无声一指他的手掌,“刘老爷子的那双手,可是大异于常人,否则,又如何能研制出这寨中的种种神鬼机关?” 鬼工刘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苦笑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朽这双‘鬼手’,虽成就了一世匠名,可我那老妻、子媳的性命,也是因它而断送的啊!” 花无声一皱眉,问道:“这又是何故?” “唉……”鬼工刘叹道:“想当年在松江扎下根后,我醉心制器,手艺便渐渐熟练起来,做出了几个讨巧的玩意儿后,不想却受到了行内朋友的错爱,送了块‘鬼手神工’的匾额。后来,便有了‘鬼工刘’这么个名头。浮名一大,日子也好过了些,之后我便娶妻生子、赡养老母。待儿子也成家后,老母见背,我与老伴厚葬了老母,又跟子媳安然度日。再后来,儿媳妇产下了一双男孩……也便是我这占海、占川两个孙儿了。” 花无声看一眼霸海双蛟,道:“看来,刘老爷子有未卜先知之能啊,刘占海、刘占川,哈哈,取名的时候,便已为孙儿谋划好今日之业了。” 鬼工刘道:“先生取笑了,我这两个孙儿,是后来才改的名字。” 香瓜正听得起劲儿,忙道:“臭穷酸别打岔,刘老爷子,你接着说呀!” 鬼工刘点了点头,又道:“当年添了两个孙儿,老朽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待他俩儿稍大一些,便做了两头会动的麒麟,让他们骑着玩耍。不想在一次庙会上,碰见了一个小少爷,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正是松江知府与宠妾所生的小崽子!” 花无声道:“一见能自行的麒麟,那小崽子定是要抢了。” “不错!”鬼工刘道,“他要来抢,占海、占川自是不肯,结果那小杂种纠起随行的家丁,竟将我两个孙儿打的口吐鲜血。” 冯慎怒道:“那时两位当家的还是孩童,他们怎么忍心下那般重手?” 鬼工刘恨道:“谁说不是!?我两个孙儿被好心的乡亲送回家后,我儿子又是痛心又是恼怒,当即便去知府衙门讨要说法。岂料那狗知府丧尽天良,居然诬赖我儿滋衅挑事,命衙役将他狠狠殴打!结果抬到家里时,我儿便已没了气息……老妻哀肠寸断,当场便吐血身亡,儿媳也痛不欲生,偷着在房里上吊自尽了……那短短一日内,我刘家还能喘气的,就只剩下老朽和两个奄奄一息的孙儿了……” 花无声气道:“可恨!可恨!似那种恶毒的狗官,不杀不足以泄愤!” 香瓜也气得咬牙切齿,“杀了也不能解恨!刘老爷子,你这仇报了没?没报俺给你报去!” “恩公门下,果真是侠风义骨!”鬼工刘说着,向香瓜一拱手。“我刘家的血仇,已经得报。然这位小姑娘的心意,老朽还是要多谢了!” 咸观道人赶忙逊道:“贫道这女徒儿是后生晚辈,刘老爷子不可如此。” 香瓜也道:“是呀刘老爷子,你可别向俺作揖什么的,你那么大岁数,俺会不自在的……对了刘老爷子,那仇是怎么报的呀?” 鬼工刘道:“老朽既称‘鬼工’,所擅便是那机关之术。机关能助人,难道便不会杀人?将老妻、子媳葬下后,我就埋头研制那杀人机关,最后做出一个可以跳舞的木人,在那狗官的寿筵上托人送去。那狗官一见木人翩翩起舞,自然要引着家眷去瞧,我提前在那木人腹中埋入了火药,待木人转足了五十圈后,火药便会自燃。最后,那狗官连同他那些妻妾、崽子,便统统被炸得血肉无存。” 花无声大呼痛快,“哈哈,那狗官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他的生日会变成忌日!过瘾!过瘾!实在是过瘾极啦!” 鬼工刘又道:“炸死狗官一家,官府便会摸着线索查到我头上。于是,我抱了两个孙儿,连夜乘船出海,东躲西藏了几年后,才找到了这个沉沙岛上。我见这岛易守难攻,又花了数年将其改造了一番,之后又收纳了些被官府逼得没活路的渔家兄弟,组了这么个帮派。” 花无声道:“看来,这便是‘铁船帮’的由来了。” 刘占川瓮声瓮气道:“起初咱们还不叫‘铁船帮’!” 鬼工刘点头道:“是啊,改名‘铁船帮’,还是有了那‘潜龙号’之后的事。” 冯慎想了想,道:“刘老爷子,晚辈见那‘潜龙号’遍体铁甲、炮机俱全,倒像一艘能征战的海舰。” “小兄弟好眼力!”鬼工刘道,“那‘潜龙号’原本就是一艘战舰!” 听到这里,众人皆是一惊。花无声不禁叹道:“刘老爷子,没想到贵帮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从水师手中抢来战舰。” 鬼工刘摇了摇手,道:“那‘潜龙号’的前身,非是水师战舰,而是汉口一名姓何的茶商所造的。” “姓何的茶商?”花无声又问道,“那茶商不去贩茶、卖茶,造一艘战舰做什么?” 鬼工刘缓缓道:“那已经是甲午年的事了……那一年,朝廷的水师与东洋鬼子在海上开了战,结果刚开打,就被人家击沉了好几艘战舰。消息传到了汉口,那姓何的茶商急公好义,一面捐出自家财产,一面号召商贾出资,筹钱造舰,想去助水师一臂之力。” 香瓜秀眉一蹙,道:“刘老爷子,真不是俺说你呀,人家捐船打东洋鬼子,那可是好事啊!你们怎么还把人家给劫了呢?” 霸海双蛟急道:“咱们没劫!” 香瓜道:“没劫人家那艘船怎么会变成了你们的‘潜龙号’呀?” 鬼工刘道:“那茶商送舰时,我们并没见到。就算是见到了,也决不会去碰他一根手指头,那可是护国的义举,我们虽然是些海匪海盗,嘿嘿,那种不要脸的事,也做不出啊!” 香瓜奇道:“那‘潜龙号’是怎么来的啊?” 鬼工刘叹道:“是这样的……那茶商筹钱,已经花费了数月,再打造战舰,又花费了数月。待那战舰沿长江行至海上时,狗朝廷战败求和的消息也便传了过来。见狗朝廷如此懦弱无能,那茶商心灰意懒,一怒之下炸沉了战舰,只身返回了汉口。” 冯慎赞道:“那茶商有此义举,无愧是位血性汉子,只可惜朝廷昏聩,才令他报国无门啊。刘老爷子,不知那茶商叫什么?” 鬼工刘想了一阵,道:“好像是叫什么何蕴生……哦,关于他的事,我都是听人说起的,对于那位好汉,至今也无缘一见啊。后来得知此事,我就带着帮中弟兄去沉船附近捞,最后好容易将那战舰捞上来,便拖回了沉沙岛,改成了现在这艘‘潜龙号’。” 刘占海接着道:“一有了‘潜龙号’后,简直是如虎添翼!哪怕是再大的官船,咱们都能给它撞沉了!念着它的功劳,所以咱们就改叫了‘铁船帮’,‘潜龙号’也自然而然的,成了咱们的镇帮之宝!” 花无声笑道:“怪不得你们不肯借,原来是有这么个缘故。” 刘占川道:“先生放心,别说是咱们打赌输了,光冲着恩公的面子上,咱们也是有求必应!待会儿我便让弟兄们归还财宝,再帮几位另备一艘海船!” “糊涂!”鬼工刘骂道,“还另备什么?帮里再好的船,能好过‘潜龙号’去?道长他们要去哪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就开着那‘潜龙号’给我送到哪里!” 霸海双蛟一拍巴掌,“对哇!道爷、先生,你们打算去哪儿呀?咱哥俩送你们过去!” 花无声看了看咸观道人,道:“这个就不必了吧?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较隐秘,不好过多透露……” 刘占海道:“先生这么说,就是把咱们当外人了。” 刘占川也道:“没错!送是一定要送的!若怕泄露了你们行踪,大不了送到了地方后,咱们便刺聋了耳朵,药哑了嗓子!” 香瓜吐了吐舌头,“俺的天……你俩还真能豁得出去……” 鬼工刘道:“几位,我刘家生受恩公活命大德,却未能报答万一,就让我们尽些绵薄之力,来聊表一下寸心吧。” 咸观道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无量寿福,既然如此,那就多多叨扰了。” 见咸观道人应下,鬼工刘与霸海双蛟大喜。“难得几位来在敝帮,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好让咱们尽尽那地主之谊!等在岛上快活个一年半载的,再去出海也不迟啊!” 花无声笑道:“一年半载那可就耽误事了,留上个三五天也便足矣。” 霸海双蛟又劝道:“三五天怎么够?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对了,先生不是好酒吗?岛上的美酒佳酿有的是啊……” 趁着几人争邀推托,冯慎悄悄走到咸观道人身旁。“大师父,弟子突然生出个念头,不知是否妥当……” 咸观道人看了看鬼工刘,微笑道:“慎儿,你是想让刘老爷子帮忙开那藏经筒吧?” 冯慎点头道:“大师父料事如神,弟子正是此意。” 咸观道人道:“刘老爷子鬼手神工,那藏经筒中,又凝着他父亲的一份心血……嗯,说不定机缘巧合,能使那‘轩辕天书’重见天日啊!” 冯慎又问道:“那弟子这便去跟刘老爷子说?” 咸观道人低声道:“为防万一,本门来历与‘轩辕天书’等事不可轻易吐露,言语上要有分寸。” 冯慎道:“大师父放心,弟子明白!” 而后,冯慎便去跟鬼工刘商量开筒之事。其他一概未提,只道那筒中是师门紧要,并且说明那藏经筒,正是当年鬼工刘的父辈们合力所造。 鬼工刘闻言,当即一口应下。 因经筒暗藏于趸船上,花无声便欲取来。“我不熟寨中道路,哪位当家的陪我走上一趟?” 霸海双蛟齐道:“那还用问?咱们哥俩都去给先生带路。” 三人经过聚义厅时,一众喽啰忙涌来打听。“当家的,比试得怎么样了?是咱们胜了,还是贼秀才他们……” 刘占川喝道:“住口!什么贼秀才?要叫先生!” 众喽啰齐齐一怔,“叫先生?莫非……是咱们输了?” 刘占海道:“输给先生他们有什么稀奇?记住了啊,从现在起,这位先生,还有道爷他们全是咱们帮中的贵客!都他奶奶的客气着点儿!他们说的话,就是我们的话!他们叫你们放屁,你们就不能拉屎!” 说来也巧,刘占海刚说完,一个罗腰的喽啰便“噗”的一声,放了个响屁。 众人哄的笑作一团,刘占川也笑骂道:“哎,就得像‘烂脚虾’这样,你们都他娘的学着点儿!” 刘占海又道:“对了弟兄们,马上去杀牛宰羊、开坛治酒,咱们要大排筵宴哪!” 喽啰们打着哈欠,都有些好奇。“大排筵宴?大当家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差不多得睡了啊……” 刘占川虎眼一瞪,“还他奶奶的睡什么?不睡啦!难得先生他们来岛,咱们要彻夜痛饮!” 趁着喽啰们去张罗备席,花无声与霸海双蛟等人也来在了趸船上。 花无声去艄棚中取了暗藏的经筒、宝刀等物,霸海双蛟又招呼手下将他们的行李尽数搬出趸船。 等收拾停当,花无声将船老大与伙计们点醒。 船老大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迷迷糊糊道:“怪了……我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 花无声笑道:“船老大,歇过来了吗?” 见霸海双蛟也在场,船老大忙道:“好汉……该放我们与先生他们走了吧?” 霸海双蛟笑道:“你们走不妨,可先生他们要留下!” “啊?”船老大紧张道,“好汉,先生他们可是好人啊……你们可别……” 花无声哈哈一笑,“船老大放心吧,两位当家的不会难为我们的。” 船老大道:“可……可他们为何不让你们走?” 花无声打趣道:“是我们自己要留下的,船老大,实不相瞒,我们都入伙了,从此便在这沉沙岛上落草为寇啦!” “什么?”船老大一惊,关切道,“先生……你可得思量仔细啊……你一个念书人,怎么也学他们做这种营生?” 霸海双蛟笑骂道:“这船家老儿管得还挺宽,你在那里啰里叭唆的不肯走,是不是也想留下入伙呢?” “不不不!”船老大慌道,“我们没那能耐……我们这便走,这便走……” 见趸船上的小伙计们也吓得够呛,霸海便不再揶揄,让手下给他们装了些酒肉、银两,又另派了船只,送他们离岛。 待趸船离开后,花无声等人拿着藏经筒,又返回了那小厅。 握着那藏经筒后,鬼工刘唏嘘不已。一来是自己的父亲因这藏经筒而亡,二来是感喟这筒制造得果真是精妙无匹。 看鬼工刘久久不语,花无声问道:“怎么样刘老爷子?有把握打开这筒吗?” 鬼工刘抚筒叹道:“眼下还不好说……几位请给老朽些时间,待老朽好好琢磨琢磨。” 香瓜道:“刘老爷子,这筒里有机关,你可千万别砸它呀!” 鬼工刘笑了笑,“这点老朽自然是理会的。” 刘占川道:“都放心吧,咱们哥俩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爷爷开不了的锁呢!” 刘占海也道:“没错!那边酒席应该也整治得差不多了,几位不如移步聚义厅,先去吃着喝着啊!” “理当如此!”鬼工刘道,“占海、占川,你俩儿替我把贵客招待好。” 霸海双蛟问道:“怎么爷爷,您老人家不过去吗?” “不了!”鬼工刘看了看手中的藏经筒,又向冯慎等人道,“老朽这便回房参研这开锁的法子,几位请自便,恕不能相陪了。” 五人客套了一番,便与霸海双蛟到了聚义厅上,鬼工刘则怀抱藏经筒返至自己住处,闭起门来苦想冥思。 寨子里酒菜现成,新剖的肥牛嫩羊,已吊在大锅中煮得半熟。眼见着好酒好菜流水似的送上来,霸海双蛟添杯分碗,向五人连连敬酒,喽啰们也围在下首吃喝,纷纷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一时间,聚义厅上觥筹交错、盘碟相击,群豪们欢声笑语、逸兴遄飞。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少喽啰都有些微醺。霸海双蛟生性豪爽,又素来善饮,趁着酒酣耳热,齐齐向花无声道:“先生,咱们哥俩在拳脚功夫上闹了笑话,打算在喝酒上找补回来。见先生酒量不错,咱们不如比一比酒量?” 香瓜夹了块牛肉,一边嚼着一边摇头叹道:“这俩不开眼的……要是比喝酒,不正好搔中了那臭穷酸的痒处吗?” 一听要拼酒,花无声自然是来者不拒,乐得拍着桌子直叫:“快比快比!你俩再凑上八个酒量大的,我一个拼你们十个!” 霸海双蛟怔了怔,立即哈哈大笑。“先生怕是有些醉了吧?咱们哥俩别的不敢说,喝酒可是从来没碰上过敌手!更何况再加上八个……” 花无声打着酒嗝儿道:“少废话!我说十个就十个!不信咱们再打赌!” 霸海双蛟尚未开口,喽啰们已纷纷叫道:“别的不成,喝酒还能怕了你?怎么个赌法?快说快说!” 花无声抻了抻腰,懒洋洋道:“你们十个轮流喝,每喝一碗,我便也喝上一碗,若最后我趴下,自然是我输。而你们之中,只要还有一个站着的,都算你们赢!” 喽啰们叹道:“乖乖,那这一圈下来,咱们这边每人才一碗,他岂不是得喝上十碗?” “我不信他能赢!别说是酒了,就算喝水他肚子里也盛不下啊……” 花无声朝周遭环视一眼,“怎么样?各位好汉酒仙,敢不敢赌啊?” “怕你啊?赌就赌!” “好好!没个彩头不叫赌!都把银子掏出来,下注下注!押定离手,后果自负!” 见喽啰们纷纷掏出银子押在了己方,香瓜向冯慎等人道:“怪不得那臭穷酸花钱总是大手大脚,敢情他挣起钱来这般容易啊……连抢带骗的,没个几回就成大财主了……” 冯慎等人微笑不语,继续夹菜用饭。而另一边,花无声与霸海双蛟他们已摆开了“酒阵”。 酒碗刚斟满,花无声便一饮而光。他一抹嘴,指着对面一人道:“该你了,喝!” 那人才喝干,花无声第二碗酒也已经下肚。手指头一偏,又冲旁边一人道:“你,喝!” 如此这般,待花无声喊了数十声“喝”后,霸海双蛟这边早有六人钻在了桌子底下。 见花无声若无其事的样子,四人虽然心惊,但仍然硬着头皮坚持。又喝了三圈,一个喽啰突然捂着嘴跑出厅外,吐了个稀里哗啦。另一个也晃了几晃,“咣当”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抬走抬走!”花无声笑道,“两位当家的,酒还够吗?” 刘占海的脸已红成了关二爷,舌头也有些伸不直了。“先生……放心!酒……酒有的是!” “哈哈,管够就成!” 谈笑间,花无声又是一碗酒落肚。刘占海颤巍巍端起酒碗,皱着眉头分了好几口才喝干。 喝到这里,只剩下霸海双蛟与花无声比拼。一圈下来,花无声也从之前的十碗酒,减至了如今的两碗酒。 桌上的酒碗越叠越高,霸海双蛟立得也越来越不稳。刘占海咬牙又灌下半碗后,终于两膝一软,顺桌瘫倒。“哥哥撑不住了……靠你了兄弟……” 花无声笑道:“没事没事,二当家的立马便会去桌底下陪你啦!来,接着喝!” 刘占川也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又塞进两碗后,果然倒在刘占海身旁酩酊烂醉。 “哈哈哈,通吃通吃,银子全归我了!”花无声揩了揩手,将桌上银两全划拉在怀中。剩下一帮喽啰们傻了似的,大眼瞪着小眼。 香瓜偷偷拉了拉空如师太的衣角,悄声道:“四师父,那臭穷酸怎么那么能喝啊?” 空如师太微微一笑,“你三师父酒量虽大,可也不是千杯不倒。香瓜,你朝他所在的座位下看看就知道了。” 香瓜依言去瞧,见花无声椅下泅着一摊湿迹。“四师父,那臭穷酸是在边喝边尿吗?哎呀,他可真是不要脸哪……” 空如师太脸上一红,“你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他是以内力,将喝下的酒都透过指尖排出了。” 香瓜恍然道:“俺就知道他肯定是在骗人……” 花无声塞好银子,又装模作样地指着地下,向给他倒酒的喽啰道:“你看看你,倒酒也不好好倒,毛手毛脚的洒出这么多,可不可惜啊?快去拿家伙什把这儿打扫干净了!” 那喽啰慑于花无声的惊人酒量,哪会想到地上的酒渍是他做的手脚?当下点了点头,唯唯诺诺地去了。 花无声一脚踏在椅子上,得意扬扬道:“都听着,时候不早了,吃喝也差不多了,将你们两位当家的搭回房去,然后也给我们找个歇息的地方!” 喽啰们闻言,赶紧抬了烂醉如泥的霸海双蛟回房,又给五人安排了住处。之后打扫收拾、各自安歇不提。 第十九章 天书再现 经昨晚一番斗酒,花无声在铁船帮众眼里,已被视若天神。 待到日上三竿,霸海双蛟这才晕头晕脑地醒来,草草洗了把脸,便赶往了聚义厅。 此时冯慎等人正在厅上用茶,霸海双蛟一见花无声,便由衷赞道:“先生海量,咱们哥俩真是心服口服!” 花无声笑道:“刚才你俩急匆匆的倒是吓我一跳,我当你们不服气,又要找我拼酒呢。” 刘占海道:“那怕什么?反正先生又不会输。” 花无声道:“我倒是不怕输,只是怕赢的银子太多,再没多余的地方装了啊,哈哈哈……” 三人笑了一阵,冯慎又道:“两位当家的,敢问刘老爷子现在何处?” 刘占川挠了挠头,道:“应该还在房里吧,走,咱们哥俩带你们过去瞧瞧!” “如此有劳了。” 待几人到了鬼工刘的房前,见房门仍旧紧掩。霸海双蛟上前敲了半天,鬼工刘这才缓缓将门打开,将众人让进房去。 见鬼工刘两眼布满血丝,众人知他定是整宿未眠。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打个问讯,“令刘老爷子彻夜操劳,我等好生过意不去。” 鬼工刘道:“师太哪里话?为诸位效劳,也是老朽之本分。” 香瓜道:“刘老爷子,那筒你打开了吗?” 鬼工刘苦笑一声,向床边案上一指。“惭愧啊……你们自己瞧瞧吧……” 几人向案上一瞧,见那案头堆满了细线、蜡模和一些不知名的工具,而那藏经筒,却原封不动地摆在中间。 冯慎问道:“刘老爷子,连您都束手无策吗?” 鬼工刘叹道:“难啊……这藏经筒果然是精巧无比,老朽花了整宿,才稍稍摸着点儿那锁头的门道。” 花无声道:“以刘老爷子之能,到现在才摸着点儿门道?那锁就那么奇?” 鬼工刘道:“是啊。这藏经筒两侧之锁,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四象两仪锁了。” 众人齐怔,“四象两仪锁?” 鬼工刘点了点头,道:“那两侧的锁头,似分实合,层叠牵引,中间以八条细轴通贯相连。细轴上,附着无数簧机叶片,就有如极卦催生,无穷无尽,可至千万般变化。然开锁之法,却只有一种,哪怕是碰错了一处,机关登时启运,筒中之物便会被毁去了。唉……不愧是百余名前辈匠人的毕生心血啊,我鬼工刘之前,也当真是太过目中无人了……惭愧啊惭愧……”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宣声道号,“刘老爷子万不可这么说,要打开这种奇锁,原本就是难若登天,非是刘老爷子技所不及,而是我等强人所难了。” 花无声也叹道:“是啊刘老爷子,你鬼手神工,我们都是心知肚明的。唉,天意如此,不可强求啊,算了算了!” 说完,花无声便要去取那藏经筒。 鬼工刘见状,急急一拦。“且慢!几位若是信得过,老朽还想再试试!” 香瓜道:“俺们对刘老爷子当然是信得过啦,可你这么大把年纪,俺们是怕你累坏了啊……” 鬼工刘执拗道:“这个不妨事,老朽虽然年迈,身子骨还算硬朗!” 霸海双蛟道:“唉,爷爷就是这么个犟脾气,凡事不琢磨明白了,是不会罢休的……几位,就让他再试试吧。” 五人见状,也不再坚持。“那好吧,不过刘老爷子千万保重身子,不可过度耗损心智。” 鬼工刘道:“几位放心,老朽自有分寸。占海、占川,这几日我便不出房了,饭菜让人送到门口就好。几位贵客的饮食起居,你俩定要照料周全!” 此后的几天,五人与霸海双蛟相交甚欢。听说五人要去的地方是个荒岛,霸海双蛟又命喽啰们准备了一大批物什。像什么铺盖、炊具、果蔬、干肉连同木料柱梁等,不一而足。 待将这些物什装上了“潜龙号”,霸海双蛟也挑了十来个得力心腹,打算一同到那岛上,帮着五人搭房起屋。 又是两天过去,鬼工刘那头还不见动静。五人不便久留,就邀了霸海双蛟同去房中问询。 等再见到鬼工刘时,众人皆吃了一惊。才几日未见,鬼工刘已然柴毁骨立、眼乌面陷,整个人好像又苍老了许多。 鬼工刘张了张口,声音亦是十分沙哑。“老朽实在无能……那四象两仪锁还是没有打开……唉,真是无颜面对几位啊……” “刘老爷子不可再说话了!”咸观道人忙将鬼工刘扶在床上,手抵其背,急急以真气输运。 待得鬼工刘的脸色好转了一些,咸观道人又使了个眼色。花无声会意,便将藏经筒取回收起。 咸观道人内力精纯,一盏茶的光景,鬼工刘面上便恢复了些红润。“老道长……多谢了……” “刘老爷子哪里话?”咸观道人拭了拭额头细汗,“贫道虽然输了些真气,但仍未补全刘老爷子所耗的元气,此后几天,刘老爷子须心无旁骛、好生调养。那开锁之事,咱们就此作罢!” 鬼工刘道:“老道长……请再给老朽些时日……”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机缘未至,不可强求啊。再者说,我等在帮中叨扰了多日,是时候向刘老爷子辞行了。” 鬼工刘急道:“怎么?你们这便要走?难道是我那两个孙儿招呼的不周?” 花无声笑道:“刘老爷子放心吧,两位当家的对我们招待的可谓是无微不至。实因我们还有要事,不便久留。所以明日一早,我们便打算启程。” 鬼工刘点了点头,“既然几位有要事,老朽就不强留了。哦,日后几位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需送句话过来,咱们铁船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五人赶紧道:“如此,便先行谢过刘老爷子了!” 听说五人要走,众喽啰当夜少不得又为他们摆酒饯行。转过天来,五人在码头上与鬼工刘等人依依惜别后,又在霸海双蛟的陪同下,登上了“潜龙号”。 一出了沉沙岛,“潜龙号”便潜入海下航行。香瓜等人对这“潜龙号”十分好奇,直拉着霸海双蛟问东问西。 听众人称赞,霸海双蛟不免得意,先引着五人来至船头,为其解说观览。 原来这“潜龙号”四下,皆用钢板密封的滴水不渗,入水后,船顶上的几条中空的桅杆便探出海面,有的可吸入气流,确保船内之人呼吸顺畅;有的则内置数面折光小镜,用以随时窥探海面上的情形。 船头、船身等处的铁甲,可以自由开合,甲后镶嵌着厚厚的水晶片,透过水晶窗,海面之下的状况,自然是尽览无余。若逢深夜暗处,船头数盏气灯便齐齐照亮,将前路映得有如白昼。 趴在水晶窗前,香瓜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只见层层叠叠的礁石间,生满了各种五颜六色海葵、海藻,受洋流激荡,摇曳摆绽,宛如盛开在仙境中的异草奇花。斑斓的鱼虾蟹蚌,或嬉或逐、或栖或遁,团团群群、不计其数。 见香瓜久久未动,冯慎便去相唤。可连唤了数声后,香瓜这才回过神儿来。“冯大哥……你要是不叫俺,俺还以为是到了龙宫了……原来这海底下面,是这么漂亮啊!大龙、二龙,回去跟刘老爷子商量商量,让他也给俺们做一艘这样的船吧……” 霸海双蛟一怔,“大龙、二龙?小老妹,你该不是在叫咱们哥俩吧?” 香瓜道:“不是你们那能是谁呀?你俩儿那名号,俺叫着不顺嘴,蛟龙蛟龙嘛,干脆就叫‘大龙’、‘二龙’好啦!” 霸海双蛟苦笑一声,“变蛟成龙,小老妹还是抬举咱们哥俩了,算了,你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又看了一阵,霸海双蛟便带着五人下至底舱。 随行的喽啰打开舱门,一堆堆巨大的机关器展现在众人眼前,见那些轮齿大如磨盘,就连花无声等人也是暗暗惊叹。 霸海双蛟指着舱底的阀门、链盘等机栝,向五人说了些“潜龙号”下潜上浮之理,香瓜听着索然无趣,直喊着要再回船头看鱼。 众人见状,又笑嘻嘻地返回了上层船舱。 “潜龙号”上有吃有喝,之后的日子里,五人虽日夜都在船上,可有霸海双蛟他们相陪,倒也不觉烦闷。咸观道人依照天象星辰,指引着“潜龙号”行至了人迹罕至的远洋上。天朗气清时,“潜龙号”便浮于海面航行;猝遇风雨时,便潜入海中躲避狂涛骇浪。有时碰上些巨鱼海兽,只需几发水炮击出,不论多凶猛的鱼兽,见状也会远远逃遁。 每每观此情形,花无声便回想起当年出海寻岛时的往事,那种坎坷与艰辛的滋味,恐怕也只有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才能尽数体会。 因有机关相助,“潜龙号”行在汪洋之中,真好似游龙掠水。如此又行了几日,船中渐渐变得闷热起来。花无声等人心下高兴,他们知道这气候越来越暖,正说明离那荒岛越来越近。果然又行出三日,茫茫的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浓黛。 荒岛到了! 众人欢呼一声,乘着“潜龙号”急急向岛驶去。到了近前,“潜龙号”绕岛行了一圈,找了处湾深水缓的地方泊好下锚。 这岛方圆不小,岸边沙滩金黄,椰林婆娑,碧波抚涌上来,浪沫如珠似雪。岛心秀峰矗立,古木参天,郁郁葱葱间,一瀑白练从峰顶喷泻而注。头顶海鸟盘旋鸣翔,林中小兽奔逐撒欢儿,和风拂畅,生机盎然。 踏在岛上,霸海双蛟不由得赞叹道:“道爷,你们可真有眼光,这地方,简直是仙岛一般啊!是了,也就是你们这种神仙般的人物,才配住在这样的仙岛。这岛不是还没有名字吗?干脆就叫神仙岛吧!” 咸观道人笑道:“二位可着实把我们捧得太过了,凡夫俗子安敢称仙?不妥不妥!” 香瓜道:“俺看不如就叫‘万象岛’吧!” “万象岛?”霸海双蛟与随行喽啰又问道,“为什么要叫万象岛?” 香瓜想也没想,张口便道:“因为俺们是……” 花无声一把捂住香瓜的嘴,向那远处秀峰一指。“当然是因为那山峰生得如一头巨象,你们瞧,那瀑布挂下来,不正似那巨象之长鼻吗?” 霸海双蛟看去,“被先生这一说,倒是有那么几分相似……可就算如此,也只有‘一头象’啊,何来‘万象’之说?” 花无声道:“自然是为了叫起来有气势些,像那万马奔腾,就真有一万匹马在跑吗?不叫‘万象岛’,难不成还叫‘独象岛’?” “嗯,不错不错,颇有道理!还是先生有学识啊!”霸海双蛟夸完,又命手下道,“弟兄们,将东西抬下来,咱们先搭几间棚子暂居,明天就开始在岛上寻处好地方,为先生他们伐木建屋!” 随行喽啰齐叫声好,各自动手张罗起来。因提前备好了料具,没出几日,众人便已在山脚下筑好了一排小木屋。见工料富裕,花无声又让喽啰们搭了几座亭台小榭,将运来的桌椅板凳往里面一摆,俨然一处绝佳的隐居之所。 待把运来的一应物什都添设在岛上,霸海双蛟便要带着喽啰们返程。临行前,霸海双蛟绘了海图,与五人约定不时过来看望,顺便为岛上补些用度之需。 霸海双蛟方欲行,花无声又道:“两位当家的,回去之后,别忘了分些财宝给穷人花花。” 刘占海道:“哪用得着先生嘱咐?咱们过来之前,我便让弟兄们将那些财宝悄悄送至沿海的渔家手里,一箱也没留!” 花无声笑道:“大当家的果然豪爽!” 刘占川搔了搔头,“财宝是分出去了,只不过……那些姨太太们嘛……嘿嘿……” 花无声哈哈大笑,“那些美娇娘留给帮中弟兄们也无妨啊,她们官太太做腻了,过过当押寨夫人的瘾也是好的!” 香瓜白了花无声一眼,暗骂道:“真是个不要脸的臭穷酸!” 众人又笑了一气,霸海双蛟拱手道:“各位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道:“替我们向刘老爷子代个好。” 花无声又补充道:“还有下次再来时,别忘了多带些美酒佳酿啊!” “放心吧,绝对少不了先生喝的!” “那行!祝几位一路顺风!” “好嘞!诸位也保重,后会有期了!弟兄们,启航!” 待“潜龙号”消失在海面上,五人也回到了小木屋中。香瓜向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连呼舒服。 “舒服个屁!你这臭丫头给我起来!”花无声拎着香瓜耳朵,一把从床上拽起。 香瓜怒道:“干吗啊?臭穷酸赶紧松手,俺耳朵都要被你扯下来啦!” 花无声哼道:“还干吗?你这臭丫头来岛上是享福的?赶紧随我用功去!” 冯慎也道:“是了,三师父说得对!光阴稍纵即逝,咱们要惜时如金,香瓜,快去向三师父请教吧。” “哦!”香瓜点了点头,又骂道,“臭穷酸你把手撒开,俺自己会走!” 见二人吵吵闹闹地去了书房,咸观道人微微一笑,“慎儿,先让你四师父跟你喂喂招,我从旁指出你的不足之处。” “是!”冯慎向空如师太弯腰行礼,“请四师父手下留情!” 空如师太点点头,“慎儿不必多礼,出招吧。” 冯慎这边拳来脚往,书房那头反有些安静。香瓜等了一会儿,便撸胳膊挽袖子道:“臭穷酸,你不是要教俺功夫吗?在那一堆破书里找什么?” 花无声回头指着书桌喝道:“别吵!先去那里老实坐好!” “去就去!”香瓜翻个白眼,去桌前坐了。 花无声又在书架上找了一阵,取下一本《腕气诀》扔在桌上。“先从简单的入手吧……这本书,是讲如何行气运腕、施打暗器的,臭丫头你自己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岂料香瓜对那本《腕气诀》正眼也不瞧,大拍着桌子叫道:“不看!不看!俺要直接打暗器!” 花无声怒道:“臭丫头你要造反吗?是你教还是我教?让你看你就乖乖地看!哪来那么多废话?” 香瓜道:“俺又看不懂!” 花无声道:“早知道你这臭丫头才疏学浅,所以我不是说过吗?看不懂就问!” 香瓜一指书封,问道:“那你跟俺说说,这三个字写的是什么?” 花无声心中一颤,“臭丫头你别闹啊……我可记得你曾说过,你是识过字的!” “俺当然识字!”香瓜傲然道,“不光识过字,俺还会写呢!” 花无声愣道:“既然会写,那你为何不知那书上写的是‘腕气诀’?” 香瓜道:“俺会写的是冯大哥与俺自个儿的名字,嗯……绣娘姐姐曾教过俺‘成双成对’、‘百年好合’……哦,还有那什么‘共结连理’,也能马马虎虎地写出来……” 花无声急问道:“还有呢?” 香瓜道:“差不多就这些啦!识那么多字有啥用?学你这臭穷酸成天摆穷酸气吗?” “你……”花无声气得脸色惨白,“冯慎那浑小子……就没教过你识字?” 香瓜一噘嘴,“俺冯大哥原来总忙着查案,哪还有空管俺?” “这混小子!”花无声向地上狠狠的跺了一脚,转身要走。 香瓜叫道:“哎?臭穷酸你干吗去呀?” “你给我在这儿老实待着!我先去骂那浑小子一顿出出气!”花无声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将冯慎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后,花无声又气鼓鼓地走了回来。他一言不发,又在书架上翻找起来。没多会儿,找出本《声律启蒙》,一面翻开首页,一面摇头自叹:“唉,我这作得什么孽啊……竟然要混到当私塾先生……” 香瓜好奇道:“臭穷酸你在那儿嘀咕什么呢?” “闭嘴!”花无声怒不可遏,“你这臭丫头先晓声律,再学断字,一个月后要是作不出文来,我打断你的狗腿!” 香瓜一缩脖子,“凶什么凶?俺学就是了……” 花无声将书一扬,大声读道:“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哎?你这臭丫头愣做什么?跟着念!” 香瓜忙摇头晃脑的学道:“哦,天上广寒宫……” 花无声哼了一声,接着念道:“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二人一个念,一个随,堪堪将那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等念了个遍。等到傍晚吃饭时,香瓜满口的“咚不隆咚锵”,舌头差点儿没扭过弯来。 岛上气候湿热,冯慎又练了一天的武,用罢晚饭,身上不免感到有些黏腻。他将碗筷摆好,又解开上衣几个扣子。“三位师父,弟子打算去海边冲个凉,先行退下了。”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去吧,要留神儿潮汐。” “弟子理会得!”冯慎弯腰行礼,不想颈间一物露了出来,击在桌角上。 冯慎刚要掩好,咸观道人独目之中,却闪出了一道精光。“慎儿,你脖子上挂的那是什么?” “哦,是先父临终之时,交给弟子的一条项链……” “快取来我看!” “是!”冯慎依言,将链子取下递去。 咸观道人只看了一眼,便笃定道:“这条链子我见过!正是当年挂在洪天贵福脖子的那一条!” 余人一愣,“这链子……是洪天贵福的?”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当年我与二师弟送洪天贵福去广昌时,确见他贴身戴着……慎儿,二师弟将这条链子交与你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 冯慎摇了摇头,“爹爹那会气息微弱,说他也不清楚这链子作用,只让弟子好生收好。” 咸观道人想了想,道:“看来二师弟在消失的那段日子里,恐怕就是去寻这条链子了……可这条链子,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 见那链条上串着些凹凸相错的小块,香瓜道:“那上面的东西,倒像是刘老爷子的那些机关件。” 花无声点点头,道:“嗯,被这臭丫头一说,还真是有点儿像。” “机关件?”冯慎将项链展开,移近烛前打量。烛火一照,链上小块的影子便投在了桌上。 空如师太眉头一蹙,指着桌上影子道:“掌门师哥,你瞧!” 咸观道人一低头,心下一紧。桌上投影,竟隐约像是一个八卦图的模样。 “慎儿!将项链给我!” 咸观道人又接来细瞧了一会儿,“没错!这每个奇怪的小块,其实都是一组卦象啊!你们看,这里中间通、两边断,不正是个‘坎’卦吗?再瞧这里,中间断、两边通,恰恰是个‘离’卦啊!” 花无声等人稍通易理,见状也都反应过来。“不错不错,这凹凸的小块共有八枚,确是八卦之象!” 咸观道人自语道:“八枚卦象……洪天贵福……唔……” 香瓜挠头道:“大师父,你在说些什么啊?” 空如师太摆了摆手,示意香瓜不可出声扰乱。 “八卦……阴阳……两仪四象!”咸观道人突然喜道,“无声,快!去取藏经筒来!慎儿,你也将这八枚卦块从链子上拆下!” “是!” 二人闻言,依命而为。片刻之后,卦块尽数取下,藏经筒也送到了桌前。 咸观道人随手取了一枚卦块,朝那筒侧锁眼比量起来。才转了两下,咸观道人便欣喜道:“你们看!这卦块与锁眼能对得上!” 余人赶紧瞧去,果见那卦块的边缘,与锁眼的大小、形状刚好一致。 冯慎喜出望外,颤声道:“大师父……莫非这些卦块,是那……是那……” 咸观道人道:“错不了,这些卦块……正是开启那藏经筒的钥匙!” 香瓜欢呼一声,“那还等什么呀?快打开藏经筒,看看那轩辕诀是什么样啊!” “先不着急!”咸观道人又道,“这些卦块已散,需按序排列方能组成钥匙……慎儿,你找来纸笔,将你背上所文字迹写出。” 待冯慎写好,咸观道人念道:“四象两仪,阴阳通极,天泽风水,火雷山地……” 冯慎道:“大师父,你是说这四句话里面,有组成钥匙的法子?” 咸观道人点头道:“那四象两仪,应是指那‘四象两仪锁’;‘阴阳通极’,则点明开锁的钥匙乃是一阴一阳,正应了那藏经筒侧的两个锁眼。” 冯慎又问道:“那后面两句话呢?” 咸观道人将八枚卦块分成了两组,道:“乾卦为天,坤卦为地,以此类推,那‘天泽风水’对应的是乾、兑、巽、坎四卦;而那‘火雷山地’,则是离、震、艮、坤四卦。其中,坤、艮为太阴,坎、巽为少阳,太阴、少阳合称阴仪;乾、兑为太阳,离、震为少阴,太阳、少阴合称阳仪……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是为太极衍生之象也……” 香瓜听得一头雾水,“大师父,你说的,俺几乎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啊……” 花无声哼道:“你这臭丫头若能听懂,那才是旷世之奇呢!别打岔!别出声!” 咸观道人继续道:“天泽风水,便是乾兑巽坎一匙,此匙以太阳衔少阳,至刚含柔,是为阳匙;火雷山地,便是离震艮坤一匙,此匙以太阴包少阴,至柔夹刚,是为阴匙。有了这一阳一阴两把钥匙,便能打开那四象两仪锁了。” 空如师太道:“掌门师哥,如今虽有了匙片,却无串连的匙杆,又如何使得那些卦块相接?” 咸观道人一指那桌上分成两段的链条,笑道:“匙杆便是这两截链子了。” 香瓜奇道:“啊?这链子这么软,怎么能撑起那些小块啊?” 咸观道人拾起一段链条,轻轻一合一拧,节节链环便逐节收缩,最后变成了一条坚硬的小杆。“你们看,现在这链扣为匙柄,链条收紧成杆,不正是那串引卦块的匙杆吗?当年那些巧匠们的手艺,当真是构思神妙、精湛无匹啊!” 众人又赞叹一阵,将那卦块依顺穿插在匙杆上,没一会儿,两把钥匙已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手握两匙,冯慎胸中起伏万千。“三位师父……弟子这便将藏经筒打开吗?” 花无声与空如师太看了看咸观道人,见他微微颔首,才道:“开吧!” “是!” 眼见筒中的‘轩辕天书’就能重见天日,冯慎的双手不由得有些颤抖,他赶紧屏息凝神,将匙端慢慢地靠近了两侧的锁孔。 正要插入时,咸观道人突然道:“慢!” 余人皆在聚精会神,不免吓了一跳。冯慎急忙停手,转头问道:“大师父,怎么了?” “险些酿成大错!”咸观道人说着,将冯慎手中阴匙接来,“既然是一阴一阳,这两把钥匙便应一反一正。所以这阴匙卦块的顺序得反过来,不是离震艮坤,而是坤艮震离!” 言讫,咸观道人将阴匙重新穿好,又交给了冯慎。“慎儿,现在再去开吧。” 冯慎接来,默然地点了点头,将那阴阳双匙,缓缓朝筒侧锁眼探进。 每探入一分,藏经筒中便会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众人的心,也便跟着收紧一分。待匙片全然没入锁眼后,冯慎的背上,已是冷汗淋漓。 冯慎缓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双手同时旋动,将匙柄交错一拧。只听“咔咔咔咔”一通急响,那藏经筒从中慢慢裂成了两半,一个绣着龙纹的锦布包,也渐渐地露了出来。 不消说,那锦包之中,正是众人朝思暮想的“轩辕天书”! (注:关于四象两仪锁等物,参见结尾处两张锁、匙设计草图。) 附图: 四象两仪匙片 刺青、藏经筒等设计图 第二十章 龙光遽奄 当“轩辕天书”从锦包中捧出时,五人皆是激动万分。冯慎与香瓜自是不必说,花无声感喟不已,空如师太默然诵经,就连咸观道人的独目之中,也隐约有泪花莹然。 怔了好久,五人恭恭敬敬地“轩辕天书”置于桌上,然后齐齐跪倒,向经虔诚地叩拜。 待立起身来,咸观道人轻轻拭了拭眼角,“无量寿福……历代祖师爷保佑,让这‘轩辕天书’,重现我万象门下。我有生之年,能亲眼看见这圣物……亦是无怨无憾了……慎儿、香瓜,明日准备些香纸,为你们太师父烧祭一番,好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是……”冯慎想起父亲,心下伤感。“可惜这‘轩辕天书’……爹爹终是未能见到……” 听了这话,其他人也皆黯然。咸观道人长叹一声,拍了拍冯慎肩头。“慎儿,这‘轩辕天书’能够再现,二师弟他功不可没……唉……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望你日后多加勤勉,秉承你爹爹的遗志。我与你其他两位师父也会竭尽所能,将师门中的本事倾囊相授,待你将来建功立业、造福苍生之时,也便不枉了你爹爹的那番拳拳苦心啊!” 冯慎点了点头,咸观道人又道:“好了,多说也无益,我们来一睹这‘轩辕天书’的真颜吧!” 说着,咸观道人走到桌前,将那‘轩辕天书’轻轻展开。当‘轩辕天书’上所纹刺青全然呈现在眼前时,五人不由得又愣了。只见那些刺青点点条条,有连有断,似字非字,类图非图。 过了良久,花无声叹道:“怪不得门中前辈一直揣测不出,这刺青所文,既不是字迹也不是图案,并且纵横纷杂,毫无章法可寻啊!”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也道:“是啊,确如天书一般,玄奥莫测……” 冯慎皱眉又看了一阵,突然问道:“香瓜,这‘轩辕天书’上的刺青,你觉得眼熟吗?” 香瓜斜着脑袋看了半天,使劲点了点头。“眼熟!不过俺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了……” “夹绢!”冯慎道,“这些刺青,跟那八片夹绢上的绣迹是不是像极了?” 香瓜恍然道:“对对!俺就说在哪儿见过吗!没错没错,是差不离儿!” 花无声奇道:“你俩在说什么?什么夹绢?” 空如师太也问道:“是啊,慎儿、香瓜,这刺青上的纹样,你们当真见过?” “见过!”冯慎一扭头,道,“香瓜,那八片夹绢呢?你快取来,让三位师父过目!” “都在俺衣裳里子中缝着呢……”香瓜说着,便在自己身上摸。“咦?哪儿去了?” 冯慎心中一紧,“该不会被你丢了吧?” “不会不会!俺当时缝得可结实了……能去哪儿呢?”香瓜又摸了几下,猛然醒悟。“哎呀,瞧俺这脑子!俺这身衣裳是单的,夹绢在之前俺穿的那件花棉袄里!等等啊,俺这就拿去!” 花无声狐疑的看着冯慎,“臭小子,那什么夹绢到底怎么回事?这一路上怎么都没听你们提起过?” 冯慎忙道:“三师父见谅,非弟子有意相瞒,只因前阵子险事频出,弟子慌乱之中,哪还有暇虑及夹绢之事?待香瓜将那八片夹绢取来后,弟子一定向三师父悉数详陈!” 说话间,香瓜已带着夹绢走来。此时那绢帕上已被朱膘染过,故而上面的发绢分明、一目了然。 将绢帕与皮上刺青比对后,花无声等人暗暗称奇。“真是怪了,果然是差不多啊!” 咸观道人问道:“慎儿,说说你这八片绢帕的来历吧。” “是!”冯慎稍加回想,便将如何发现了赶尸、如何在尸体内找到了甲胄前挡,又是如何误打误撞,发现这绢帕中的秘密等事,一五一十地道出。 听罢前事,咸观道人沉吟了片晌。“这么说来,这些绢帕原在关外?” 冯慎道:“想来如此。绢帕原存于八块护腹前挡内,而那些前挡上,皆绣有‘巴牙喇纛额真’字样,故而当时沈府尹才怀疑,这些东西是从关外流进来的。” 花无声又道:“听你小子说,那些绢帕不是被封在田老爷子棺中了吗?怎么又到了你们手上?” 冯慎道:“是这样的,在田老爷子钉棺前,弟子确实打算将绢帕封入其中,但转念一想,若之后有事要取,不免要惊动田老爷子的英灵。于是又将绢帕拿出,用油布裹严,转存于田老爷子的墓碑之下。离京那晚,我带着香瓜去坟头向田老爷子辞行时,突然想起了这绢帕之事,便从碑下取出,让香瓜缝在了棉衣之中。” 空如师太又问道:“慎儿,这八块绢帕,与袁世凯也有关系?” 冯慎点头道:“那些前挡八成就是他的人弄来的,不过他们应该不知前挡中暗藏绢帕,最后只是将那八片前挡抢去。” 咸观道人又打量了一阵,道:“看来这绢帕与‘轩辕天书’定有关联,只是上面所绣的纹样,也同样是不明何意啊!” 花无声也指着皮、绢道:“并且这‘轩辕天书’上的纹路粗些,绢帕上的绣迹却较为纤细。这样吧,我将这些刺青、绣迹先分别誊描于纸上!” 众人齐道:“如此也好。” 等花无声在纸上另行誊绘好后,已然是月至中天。望着纸上所绘,五人又开始苦思冥想。无论是将两纸相叠,还是将两纸拼接,皆不成形状。直到临近天明,五人这才怅怅地作罢,各自回房安歇。 此后的日子里,但有空闲,五人便取纸参研,可思来想去,终究是无法悟出其中玄机。 好在五人俱是洒脱之性,见一时参悟不出,也不再强求,三师专心授业,二徒用心苦修。 万象门中术涉万千,冯慎一面孜孜不倦地习武,一面如饥似渴地向三位师父请教那四卷《轩辕诀》中的法门。香瓜虽然不习经卷,但花无声等人的调教下,暗器、功夫亦是突飞猛进。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已是两年有余。其间,霸海双蛟带着亲信往返十数趟,刘老爷子也曾乘搭着“潜龙号”,亲自来看望过几回。 与初至万象岛相较,冯慎如今已是脱胎换骨。不但把《轩辕诀》之学,习得了十之三二,并且已能轻轻一掌,便将一棵大树击为两截。 经这两年多,香瓜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光身量高了不少,各类本领也是与日俱增。然她与花无声的抬扛、吵闹,仍旧是一成不变,二人终日介争东抢西、互不相让,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一日,天气晴好,海面上波澜不兴。冯慎与香瓜在沙滩上拆招切磋,咸观道人则与花无声、空如师太坐于岸边亭下观视。 望了一阵,空如师太道:“慎儿这两年来,文修武备,一直是精进不休。可香瓜那孩子除了武学之外,对于本门的经要典籍的研习,却是没什么长进。” 花无声哼道:“师妹,你还指望那臭丫头习那《轩辕诀》上的法门?门儿也没有啊!她现在虽然被我逼着识了些字,可那文采嘛,嘿嘿,照样是狗屁不通!别说是习经,她臭丫头一见了带字的就假装头疼,这两年下来,我那些书被她偷着烧了多少本?唉,我算是拿她没辙了,劝师妹你呀,也甭操那个闲心。有那个空儿,就让她使劲练功夫吧,省得出去闯荡时被人揍了,还给咱们丢人。” 空如师太笑道:“三师哥,你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啊。对待香瓜,要因势利导、因材施教……” “还因材施教?”花无声苦笑道,“师妹你想想看,掌门师哥所习的是《彻虚》,就凭臭丫头那颗榆木脑袋,别说是学会,就算是看,她也看不懂啊!再说我吧,我所习的是《策阵》,那里面全是行兵布战的生杀大事,若让她稀里糊涂地学了去,再稀里糊涂地瞎指挥,那还不得闯下大祸?” 咸观道人也笑道:“无声这话倒也不错。像那《窥骨》所载,皆是刑名法断,香瓜她一个女娃娃学来也不合适。空如啊,莫非你是想传她《决闻》上的本事吗?” 空如师太道:“掌门师哥神机妙算,我确有此意。” “什么?”花无声怔道,“师妹,我没听岔吧?你那《决闻》上,都是些权谋决略、辨物统驭之术,那臭丫头能学得会就见鬼了!” 空如师太道:“对于香瓜而言,自然是不能一蹴而就。然那《决闻》里除了辨物决谋,还有些驭兽、驭禽的小法门,我想不如就从那里入手,先令香瓜生起兴趣,日后再慢慢引导。” 花无声兀自摇头道:“难啊,那驭兽、驭禽之法,虽不是正统经学,但修学之人,必要先通兽性、解禽语。那臭丫头能行吗?” 空如师太道:“我瞧正合适,香瓜那孩子心质纯朴澄净,无邪思杂念,与鸟兽相近相知起来,应该易于常人。” “无量寿福。”咸观道人点头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空如,你就试试吧。” “是。”空如师太答应着,又向花无声道,“三师哥,请你帮我唤他们过来。” “好嘞!”花无声站起身,运气高喊道,“笨小子、臭丫头!都先别练了!快赶紧过来哪!” 冯慎与香瓜听到召唤,急忙停手,向着亭下奔来。 到了亭中,香瓜擦着满头细汗嗔道:“臭穷酸,你就不能小点儿声?显摆内力是吧?说!找俺啥事?” “少臭美!我找你这臭丫头做什么?”花无声说着,一指空如师太。“是你四师父找你!” 香瓜立马换上一张笑脸。“四师父,你找俺吗?” 空如师太笑着点了点头,“香瓜,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香瓜一听就乐了,“戏法?好啊好啊,四师父快给俺变吧!” “好,你且看吧。”空如师太走出亭子,在一块岩石上站定,见半空中恰好有一只海鸟低翔,便将手臂一伸,嘴里发出了几声清啸。 只听那海鸟“喳喳”叫了几下,在空中急打了两个回旋,便俯冲下来,落在了空如师太的手掌上,旁若无人地梳理起羽毛。 香瓜拊掌大笑,不由得走出了亭子。“四师父,这鸟儿好听话呀,叫俺也玩玩成不成?” 空如师太道:“你过来鸟儿会吓跑的,在那里站好,我让它过去找你。” 香瓜赶紧立得一动不动。 空如师太也不知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抬起另一只手一指,那海鸟翅膀一鼓,果然疾疾飞去,落在了香瓜的头顶上。 香瓜头顶海鸟,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结果还没等抬起手来,那海鸟早已展翅飞向空中,只留下几根细羽飘落。 看着那海鸟越飞越远,香瓜不禁眼馋。“四师父,那鸟儿怎么只听你的话呀?” 空如师太笑道:“因为我会驭禽之术。” “驭禽之术?”香瓜忙道,“俺也要学!四师父,你把这本事教教俺吧!” 空如师太道:“除去那驭禽之术,我这里还有驭兽之法,这样吧香瓜,你去捉只小兽过来,我先给你演示一番。” 香瓜道:“好!在后山瀑布那边,有只大马猴子,俺去洗澡时,它总是拿果子丢俺。哼,俺这便去将它捉来!” 空如师太忙嘱咐道:“记住,莫要伤它性命!” “放心吧!俺去去就来!”香瓜一面说着,一面跑出亭外。 约莫一顿饭的光景,亭外便传来了“吱吱吱”的叫声,几人扭头一瞧,见香瓜倒拖了一只大猴的脚,正朝这边大步走来。 一进亭中,香瓜就指着身上不住抱怨:“这臭猴子忒不老实,你们瞧它给俺这衣裳上扯的……” 花无声笑道:“哈哈,它这样都能被你捉来,你这臭丫头,岂不是要比这臭猴子还不老实?哈哈哈……” “臭穷酸!”香瓜大怒,抱起那大猴便朝花无声扔去。“大马猴子,给俺挠他!” 见那大猴张牙舞爪地飞来,花无声急急一避,可身上还是被猴爪撕了条口子出来。“臭丫头,你皮痒了吗?” “好了好了……”空如师太赶紧劝开二人。 趁这么一乱,那大猴突然跃出了亭外。香瓜急道:“呀!那臭猴子要逃!俺去捉它……” “不必!”空如师太一拦,“我唤它回来就是。” 说完,空如师太轻呜了几声,那大猴果真闻声住脚,一边抓耳挠腮,一边回头看着几人。 “哈!”香瓜喜道,“四师父,你这本事可真是厉害呐!” 空如师太笑了笑,向那大猴又呜了一阵。 那大猴似乎真的听懂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从沙滩上拾起半片贝壳,放在嘴边连连啜吸。 香瓜奇道:“它是在干吗?” 空如师太笑道:“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只见那大猴啜了一阵,脚下便开始踉跄,最后捂着脑袋,一屁股蹲在沙滩上。 正当余人不解时,那大猴突然从沙滩上跃起,指着亭中的花无声,“吱吱唧唧”的似是在嘲笑。 待明白过来,香瓜已然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大马猴子在学那臭穷酸喝酒呢!哈哈哈哈……真像、真像啊!” 那大猴见众人懂了,又人立起来,一手倒背,一手将那半片贝壳举在胸前,嘴巴张合、摇头晃脑。 “哈哈哈……这定是臭穷酸念书啦!” 香瓜笑得直抹眼泪,冯慎也赶紧捂嘴,生怕笑出声来。花无声气得脸色铁青,将手里折扇摇得呼呼作响。 那大猴又学了一会儿,将那贝壳放在耳边,扭扭捏捏,神情中还带着几分羞涩。 香瓜愣道:“它这是在学臭穷酸什么?” 花无声陡然反应过来,乐得直拍扇子。“哈哈!这是学你这臭丫头戴花臭美哪!哈哈哈哈……像极!像极!连神韵都如出一辙哪!” “臭猴子!”香瓜大怒,“噌”地蹿出亭子。“你竟敢学俺!别跑!俺要扒了你的皮!” 那大猴见香瓜追出,吓得“吱”一声扔了贝壳,手脚并用地就逃回了后山。 自打空如师太露了这几手,香瓜便对这驭兽、驭禽之法十分着迷。苦练了数月,已然能与岛上的飞禽走兽打成一片。随着她驭兽、驭禽之法的逐渐精通,花无声却着实大遭了苦头。香瓜不但派猿猴们潜入他的房间偷酒,并且也不时驱来几条大蟒,钻上他的卧床。最后经冯慎喝骂,咸观、空如等劝止,香瓜这才有所收敛。 是夜,冯慎在山顶练功归来,经过香瓜房前时,突然看到房中有个硕大的黑影晃过。冯慎只道香瓜又想了新法子捉弄花无声,便急急上前敲门。 见是冯慎,香瓜喜道:“冯大哥,你找俺呀?快进来坐吧。” 冯慎走到房中,四下一望。“香瓜,你刚才做什么了?” 香瓜一愣,“没做啥啊!” 冯慎皱眉道:“我方才看到有个黑影。” “黑影?”香瓜恍然,指着桌上道:“哦,应该是它们。” 冯慎低头一看,见桌上摆着几个蟑螂。“你捉蟑螂做什么?我跟你说,你不可再与三师父胡闹!” 香瓜道:“俺才没空搭理那臭穷酸呢!这几只蟑螂,是俺用来练眼力的。” “练眼力?” “是啊,是那臭穷酸教的。他说打暗器,不光要练准头,还要多练眼力。等把眼力练到看蚊子、蟑螂,就像看到猫狗那么大时,功夫就自然而然地精进一层啦。” “三师父说得极是。” “嗯,是有些道理……那臭穷酸还说,在他眼中,看蟑螂能像牛那么大,俺有些不服气,所以就捉了些蟑螂回来看。就在刚才,俺也能把蟑螂看得比牛大啦!” 冯慎半信半疑,“你才学了几天,就能赶上三师父?” “冯大哥你瞧呀!”香瓜说着,将一只蟑螂靠近了烛台。被烛光一照,蟑螂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上。靠那烛台越近,那墙上的影子便会越大。“哈哈哈……是不是比牛还大?” “自欺欺人!”冯慎正要离开,心中却突然一动。 香瓜见状,忙问道:“冯大哥你怎么了?” “别吵,先让我想想……”冯慎看了看烛台,又瞧了瞧蟑螂,眉头紧锁,脑汁急绞。“影子可大可小……唔……香瓜,你快去请三位师父过来,带上那两张誊绘有线迹的图纸!” 没过一会儿,咸观道人等便来在房间内。冯慎赶紧行礼,道:“三位师父,弟子有要事相询。” 花无声打一个哈欠,气道:“你小子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要请教不去我们房前,反将我们叫到你这儿?” 冯慎又是一揖,“三师父恕罪……” 咸观道人摆了摆手,“慎儿,你要问什么?” 冯慎道:“是这样,当年那‘轩辕天书’上所文刺青,原是写在那《窥骨》的后页之上吗?” 花无声道:“这些不都早告诉过你了吗?” 冯慎点点头,“那请三位师父想想,那《窥骨》有多大、那‘轩辕天书’又有多大?” 花无声凭空比量了几下,“嘿?还真是!怎么之前没想过呢,那‘轩辕天书’,要比一张书页大得多啊!” 空如师太道:“慎儿,你想说什么,那便直说吧。” “是!”冯慎继续道,“方才弟子突发奇想,是不是因为那刺青,与当年天鸿真人所留血书的大小变了,才使得后人无法得窥玄机?” 咸观道人道:“据传,延悔大师文那刺青时,虽将原迹放大了数倍,可比例宽窄皆是严加遵循的。” 冯慎喜道:“这样一来,弟子就更放心了!” 花无声急道:“小子你别神神叨叨的,想到了什么就赶紧说!” “弟子眼下虽不能确定,但料想也有个六七成的把握!”冯慎说完,将绘有绢帕中绣迹的图纸贴于墙壁上,而后取了一把小刀,在绘有刺青的纸上开始划割。 “小子你想做什么?” “三师父稍待便知!” 冯慎手不停歇,依然顺着纸上笔迹割划,一炷香的工夫后,那纸上所绘痕迹便全然镂去。冯慎将镂好的图纸平展,又让香瓜移过烛台,烛光透纸一映,在墙壁上投出了斑驳的光影。 余人见状,也不做声,皆瞧着冯慎的一举一动。只见冯慎在烛台边前后试了几下距离,又将那光影缓缓地移到了贴好的图纸上。 经光影一叠,图纸上的乱线,竟慢慢的开始贴合交接,到最后一幅缀有满洲文字的山川地图,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花无声上前擂了冯慎一拳,“你这小子行啊!这‘轩辕天书’中的玄机……居然让你这臭小子琢磨出来了!” 香瓜傲然道:“那是,俺冯大哥是一般人吗?” 空如师太强抑胸中激动,“掌门师哥,依你看来……那地图是?” 咸观道人叹道:“应该便是那皇太极留下的龙脉图了!” 余人一惊,“龙脉图?”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回忆着往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据咸观道人所析,当年天鸿真人他们去关外,已经查到了关于龙脉的下落,然那龙脉所在十分隐蔽,进入的路线图,被秘藏于九块绢帕中。为保万无一失,那九块绢帕存藏于九处。而其中一块,想来便是被天鸿真人所得。那绢帕如此紧要,守护定然及其严密,故而天鸿真人的两个师弟双双惨死,他自己也身受重伤。绢帕由白发与丝线混织而成,天鸿真人原不知其中奥秘,八成是重伤之下,血染帕上,这才发现了玄机。在重重追杀下,天鸿真人只有将绢帕上的绣迹蘸血写于随身所携的《窥骨》后,然后将绢帕撕成缕缕条条弃于路上,好引开身后追兵。待见到延悔大师时,天鸿真人未来得及将所知说明,便伤重而亡。是以门中后人用尽心思,也难测那“轩辕天书”之真意。而今天作巧合,冯慎先是得了那八块夹绢,而后又见“轩辕天书”,众人经历种种巧遇后,这才能在今晚,知晓了全部真相。 五人越想,越感觉天意冥冥,说说叹叹,唏嘘了好一阵子。关于那图上满字,五人皆不识得。只有花无声奋力辨别,认出了其间有“盛京”二字。 待将那两图合二为一后,花无声喟道:“原来那个传闻也不全是捕风捉影,这‘轩辕天书’中,竟暗藏着满清龙脉所在,难怪说是‘得之可问鼎天下’。” 冯慎问咸观道人道:“大师父,这世间真有所谓的‘龙脉’吗?” 咸观道人摇了摇头,“那所谓的‘龙脉’是指什么?我现在也说不好……不过邦国气运,左右着朝代兴衰,从古至今,亦是有例可循啊!” 香瓜叫道:“甭管那龙脉是真是假,咱们先找出来,然后毁了就是!” 花无声故意问道:“好好的龙脉,你这臭丫头毁它做甚?” 香瓜哼道:“那龙脉再好,也是满清狗鞑子的,将它毁了,咱们汉人的江山不就拿回来啦?” “说得好!”花无声赞了一声,话锋一转。“不过在那之前,你这臭丫头先得练好本事!” 香瓜道:“俺练着呢!俺现在不光能驭兽、驭禽,就连驭虫也学会啦,你这臭穷酸若不信,赶明儿俺驱着一窝大马蜂到你屋里……” 花无声气道:“你敢!瞧我不先打断你这臭丫头的狗腿!” “好了!”咸观道人将手一挥,“时辰已经不早,将那龙图好生妥存后便各自回房歇息吧。慎儿、香瓜,如今我感觉大势已至,你俩从明日开始,更要加倍勤修!” 冯慎与香瓜齐应道:“是!” 此后的几日,咸观道人时常登上岛峰,夜观星象,沉吟不语。冯慎也谨遵师嘱,习经研武,夜以继日。 又过了月余,冯慎在后山中苦练刀法,一不留神儿,已是星光满天。正要下山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峰顶上,立着咸观道人。 冯慎见状,忙提了遏必隆刀走上前。“大师父!” 咸观道人点了点头,依然仰头望着夜空。冯慎不敢打扰,也跟着抬头望去。又过了半晌,北方空中一颗硕大的明星闪了几闪,慢慢地暗了下去。 冯慎刚欲开口,那刚灭掉的星旁,又有一颗流星坠落。咸观道人收回目光,长叹一声道:“果真不出我所料……是时候了……” 冯慎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父,方才那两种星象,究竟是作何解?” 咸观道人缓缓道:“龙光遽奄、魂归洹上……帝后双星泯暗坠消逝,主当今庙堂失持……也就是说,满清的皇帝与太后,已经先后地晏驾宾天。” “什么!?”冯慎身子剧烈一颤,遏必隆刀“咣当”坠地。“晏驾宾天……大师父……你是说皇上他……也死了!?” 咸观道人刚一点头,冯慎已然泪如雨下。“怎么会……怎么会……皇上他还未至不惑之年啊!” 咸观道人道:“紫微中垣,为天煞所穿,想来那皇帝应是横死暴亡……” “定是慈禧那老虔婆!”冯慎双拳紧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遏必隆刀上。 咸观道人拍了拍冯慎肩头,道:“慎儿,天下之事,理胜力为常,力胜理为变。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你与那满清皇帝相交之事,为师也有耳闻,如今他已不在,那你也便没了顾忌,可以去大施拳脚了!” 冯慎怔道:“大师父言下之意是?” 咸观道人大袖一挥,朗声道:“待‘潜龙号’再来之时,便是你与香瓜离岛之日。去关外寻龙断脉,复我汉室江山!” (卷三终,请看卷四)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