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一 烽火阳夏 清朝末期,武昌古城有一条小街叫函三宫,街在蛇山背面,青条石铺成凸凹不平的五尺道,石板下面有淙淙的流水声。 黑瓦青砖的板壁小屋,沿街排列,其中一间小屋里住着个孤苦少年。他姓傅,父母双亡,无兄无弟,其时天下大乱,武昌为四战之地,朝廷和义军双方在这里拉锯,一次大战之后,少年被朝廷军队裹挟,离开了涵三宫。 一去三十年。忽然一天,一个顶戴花翎的官员坐着大轿,马队跟随,轰轰隆隆来到涵三宫,有老者认出,此人便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少年。而此刻,地方官围绕,毕恭毕敬,称他“统领大人!”不多久,一栋豪宅平地建起,风火院墙,石狮拱卫,傅统领衣锦还乡,住了进去。 如此大户,人丁却是不大兴旺。傅统领毕生仅有一子,取名天鹏,从小教他舞枪弄棒,学得一身武艺。那年,湖广总督府招护兵,傅统领送子考试,天鹏大展英姿,他一一过了必考科目,到后来两手撑地,拿起大顶绕场一周,跟着飞一样打起了猴拳。那拳是傅家祖传,一共八八六十四招,舞到快时,人影如飞。 围观的一片叫好声。天鹏以第一名录取。傅统领满心欢喜,指望儿子好生磨炼,熟悉行伍,接自己的班,将来也能顶戴花翎,荫子封妻。怎知时运已去,潮流变更,年轻人的心,和老辈不一样了。 那时候中国积贫积弱,外侮不断,人心思变,孙中山的学说在军队里偷偷流传。总督府护兵中,也有人拿禁书到营里来,背着当官的看。节假日去酒馆,常常遇到新军士兵,这些兵都拥护民主共和。“这样腐败的朝廷,只有革命是唯一办法!”他们在酒馆里大叫大嚷。天鹏出身将官家庭,爹爹天天教训忠君,但是战友的影响更大,面对朝廷腐败,国土沦丧,他的同情心渐渐转到革命党这方面来了。 那天晚饭前,天鹏背着汉阳造步枪,在营区巡逻。忽然听到哨子响,队长集合全队兵丁训话。 “总督大人有令!”队长喊道,“所有人不许离队!在营房休息待命。” 晚饭加了红烧肉,天鹏心里不免惴惴不安,大碗红烧肉,只有打仗时候是这样。 一声“紧急集合!”天鹏触电一样从床上跳下来,队伍开进督抚衙门大院,这里火把通明,人声鼎沸,说是审判革命党。议事堂上,总督瑞溦和督练所总办满人铁忠都坐在椅子上,四下是亲兵卫队,这些亲兵全部由满人组成。 汉人护兵,只能在大堂之外,天鹏被指定在一棵树下站岗。 一阵喧嚷,亲兵们将一个年轻人推上堂来。这人穿着宪兵制服,相貌堂堂,虽五花大绑,也边走边愤怒地反抗着。 铁忠一拍惊堂木:“怎么搞的,你身为宪兵,叫你去抓革命党的,怎么你自己被抓了?是不是误捉啊?快快说来!”谁都听出来,话里有开脱的意思。后来知道,铁忠的妹夫是宪兵营管带,营里出了革命党,妹夫有责任,铁忠想替他开脱。 不料那人爽朗地说:“没有误捉,我就是革命党!就是要推翻你们皇帝的统治!你们鱼肉百姓,丧权辱国,这样的皇帝不推翻待什么?”铁忠一愣,慢声说:“年轻人,走了错路不要紧,交出你的同党,我保你不死!” 那人大声狂啸:“做你狗日的白日梦!老子既然做了革命党,就抱定了死的决心,我的同志千千万,会来找你报仇的!快来杀老子啊!” 铁忠气得身体颤抖,大声叫道:“推下去,快推下去,斩首!斩首!”那人哈哈大笑,大步走向黑暗中的远处,不久,听到那边一阵“革命万岁!同胞们起来革命啊”的呼声。 第二个推进来的是一个精干的年轻人,中等个子,沉静的模样。刚进大堂他就喊道:“要杀就杀,啰嗦什么!”铁忠立即下令斩首。士兵们拥着那人出们,那人朝着士兵们大呼:“同胞们起来革命!”“还我河山!”“共和万岁!”天鹏的心不由得激烈地跳着,看看身边的伙伴,也都有不忍之情。 第三个人已经受伤,面部血肉模糊,却不屈地站得直直的,傲然看着总督和铁忠,大声说着:“不消问得,老子就是革命党!除了你们这几个狗奴才,四万万同胞都是我的同志!”铁忠恼羞成怒,喝令鞭打,那人挨着鞭子,嘿嘿狂笑:“打得好!打得好!今天是老子,明天是你们这些狗奴才跟着老子来!”他是被好些亲兵架着去的刑场,黑暗中,听见“共和万岁”的口号声! 很晚了,衙门才静下来,除少数人处理遗体,多数人都回营。 天鹏看见,同室的伙伴们没一个说话,都不声不响地钻进被子。刚才杀的就是年轻的士兵,同是当兵的,人人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天亮之后,家里来了个老佣人,说老统领病了,夫人叫天鹏请假回去看看。天鹏告了假,随老佣人回到家,见父亲躺在床上,脸涨得通红。 晚饭后,傅统领清醒过来,问天鹏队伍里的事情,听到昨夜杀革命党,傅统领激动地说:“杀得好!这些个乱党,就是要铁腕镇压!”他嘱咐天鹏,切切不可听激进分子的胡言,要紧跟着自己的官长,相信朝廷。 天鹏默不做声。 夜深,远处忽然一声枪响,跟着又是几声,再过一会,噼噼啪啪的枪声在城里四处响起,“杀呀,杀旗人呀!”有人大声喊着,到处是奔跑的脚步声。 造反了!天鹏一下子想起昨夜的情景,“我的同志千千万,要来报仇的!”革命党来报仇了! 傅统领也醒了,叫儿子扶起自己,仔细听了听,说:“不对呀,是新军造反了,势力大得很,听这枪声,有重机枪!”话未落音,“达达达!”从很近的地方发出机关枪的射击声! 枪炮声整夜不停。造反的新军,把大炮拉上蛇山,向着江边的总督府猛轰。“嘭,嘭!”震天动地。 天亮之后,天鹏换上便衣,出外探听消息。到处都说革命成功,总督已经逃跑,武昌已是革命党的天下。 消息乱纷纷的,有说那个著名的将领黎元洪也是革命党,就是他带着新军造反的。前天夜里被斩首的三个人,一个叫彭楚藩,一个叫刘复基,那受伤的叫杨洪胜。街上的传单,称这三人是烈士。 安民告示满街发放。天鹏抢了一份,拿回来念给父亲听,父亲倚在太师椅上,静静地听着,听到“湖北军**都督黎元洪”,不由大叫几声:“背主奸贼!背主奸贼!”当即仰面倒了下去,天鹏急将父亲扶起,只见父亲的脸如充满鲜血一样红的可怕,已经没有呼吸,那双眼睛却是不肯闭上,定定地看着天! 非常时期,不敢张扬,天鹏和母亲商量,什么人都不通知,只是偷偷叫了几个平日里有来往的街坊,天黑之后,将棺材抬出去,安葬完毕。 江那边的炮声一直响个不停,听说汉口战事正紧。忽然有人来叫天鹏,是街坊周家包子馆的二兄弟,叫周方锁。周家和傅家,有些渊源,傅统领的安葬,就是方锁一手招呼的。 “我想去参加革命军!”周方锁说,“现在街坊人已经去了十几个。” 天鹏说:“听说北洋大军到了,那可是一支十分凶狠的队伍!” 方锁爽朗地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去投军!湖北人是不怕死的!”正说着,又有几个街坊年轻人进来。现在的局势是,革命军占领了武汉三镇,但是军力不足,如果北洋大军发动全面进攻,有可能挡不住。 “我们要抢时间!”方锁说:“现在是要坚持武汉军政权,等着全国的响应。一旦响应的省多了,北洋军就是再凶也没用!”众人都点头称是。 天鹏有些犹豫,周方锁说:“你也知道那些昏官祸害国家,现在军队把他们推翻了,我们要是不出头,一旦军队败了,国家又重新被贪官把持,有什么意思?”说得天鹏有些动心。方锁又说:“此一时彼一时,你爹已经去世,也不怕老人难过了。我想你就带我们去投军!” “好吧,我和你们去!”天鹏终于下了决心。 发了一杆汉阳造步枪,每人一套新军装,就是兵了。因为天鹏当过兵,就指定他当正目,带着十个新兵,周方锁和一起去的街坊都在这个班。他们跨过长江到汉口,沿着江堤,一直向东北去,迎战北洋大军。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炮兵也在唱着,他们用骡马拉着炮车,轰隆轰隆,地都在震动。 忽然响起了枪声,年轻人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冲啊!”大家一起呼喊着,快步朝前奔,很快就看见敌人了,是一些留着辫子的军人。民军士兵自动散开,躲在房屋后,向前射击。枪声密如炒豆,说话都听不见,班里的士兵都围着天鹏,看他怎么射击,怎么利用障碍物,怎么跃进,他们也照样动作。射了一会,有几个勇敢的士兵跳出掩体,连滚带爬的向前跃进,接近了敌人,方锁见他们人少,担心吃亏,不顾一切地大喊一声,“杀啊!”端起步枪,弯腰冲过去,大家都跟着他冲,看看接近,敌人忽然跳出来好多,挺着亮闪闪的刺刀,“杀!”他们也这样叫着,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措手不及,被敌人一个突刺刺倒!“杀!”敌人怪叫着,成群地涌出来,刺刀闪着寒光,阵脚被撼动了,有个别胆小的已经向后退了。 天鹏看见弟兄被刺倒,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他挺着刺刀,大喊着:“杀啊,杀退他们!”跃身冲上前去,一个高大的敌人,刺刀连连向天鹏胸口、肚子刺来,都被天鹏拨开。一个空挡,“杀!”天鹏大喝一声,刺刀闪着冷光刺进对方肚子里!又迅速拔出,向另一个敌人刺去,也刺中了。 周方锁也挺着刺刀,跟着天鹏叫着杀,他已经刺中了一个敌人,其他街坊也都勇敢地向着前方搏斗,没有一个退缩的。这时候,后面传来震天的喊叫声,数不清的脚步向这里赶来,“杀,杀旗人!”武汉口音喊叫着,援兵成千地涌上来,一阵短暂的铁器碰击声,很快就消灭了眼前的敌人。 队伍乘胜向前,到了刘家庙火车站。 “突突突”,机关枪发着恐怖的声音,子弹打在街道两边的墙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弹洞。 士兵们都匍匐在地上,紧握枪,愤怒地等待着。 后面的炮兵射出炮弹,“咣,咣!”落在车站里,看得见墙倒下来,很多敌人被砖头埋住,机枪停了。“冲啊!”士兵们奋勇喊叫着,挺起身子向车站冲。忽然机枪又响了,子弹扇面形扫过来,冲锋的人来不及卧倒,很多人像被镰刀割倒的草一样倒地,活下来的人又只得卧倒。 天鹏和周方锁卧在一起,周遭都是同志。子弹太密集,打得人抬不起头来。周方锁爬拢来,对天鹏说:“这样不行,我们的炮兵看不见他们,打得不在地方,我们可以从旁边过去,用**把他们炸出来!” 组织了二十多人,都背着**,弯着腰,从车站旁边的居民房里绕过去。有一个小院子里守着一个班的敌人,二十多人一起冲进去,一阵肉搏,将敌人杀死,车站的敌人毫不知情。这里离车站主阵地只有三十多米,各人都把**提在手里,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把**投出去。那些**像一只只老鸦般飞过去,落在地上,“轰,轰!”机枪立刻停止射击,挨炸的敌人鬼哭狼嚎。正面,吹起了号,成千上万的革命军站直身体,挺着刺刀冲进车站! 敌人拼死抵抗着,他们躲进民居,向外打着枪,革命军一股劲往里冲,很快就肃清了敌人。刘家庙车站落到革命军手里了,这里是北方敌人来战的必经之地。 涵三宫的子弟们,在夺取刘家庙车站的战斗中,牺牲了五个人。 此后几天,这里成了战斗最残酷的地方。北方来的敌人的增援部队,用重炮开路,向这里猛攻,革命军死伤累累。后面,义务兵源源不断地开上来,武汉年轻的工人和学生潮水一样涌进部队,到后来,部队里都是武汉口音了!死战不退,这是每个人的心声。每一所低矮的房子,都要经过反复争夺,街道上战死者的躯体铺满,双方都杀红了眼睛! 天鹏始终和街坊们一起,他们不断地射击着,肉搏着,脑筋已经模糊,只知道向着敌人冲杀就是了。过了几天,敌人的增援部队到了,更多的人,更多的火力上来,革命军实在挡不住了,节节退缩。 退过汉水,街坊只剩下几个了,周方锁到另一个班当班长,他那个班也都是新兵。 在扁担山,天鹏和周方锁的班并肩守卫一条防线,阵地几度失去,又几度夺回来,炮弹把山上的土地都炸松了,堑壕塌了,不能藏住人,他们就卧在松土上向敌人射击。有时候,敌人近了,便有个小伙子猛一下从地上弹起来,耀着刺刀向成群的敌人冲去,立刻无数人跟着冲上去,和敌人肉搏。这样一次又一次,把北洋军的冲锋打退。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个个视死如归,许多人都是笑着死去的。有几次,山头被抢去,刚刚退下山,马上有长官从后面上来,喊了声,“冲回去,夺回山头!”退下来的人们马上就跟着官长回冲,肉搏夺回山头。 北洋军队武器好,训练好,战略部署也成熟,他们集中了优势兵力,稳步前进。 革命军退到了鹦鹉洲江边,向武昌撤退,天鹏在这里又和周方锁遇见了。 方锁脸上满是硝烟,鼻子乌黑,看见天鹏,他开口笑了笑,牙齿是白的。 “过去再打呀?”他笑着问天鹏。天鹏说:“就怕敌人追过江来。”方锁豪迈地说:“他们不敢!长江这么宽,他们怎么过?再说,要看我们同不同意!”他将手里的枪熟练地巴拉巴拉弄了一阵:“来就打他!” 两人谈到一起出来的街坊们,已经牺牲了九个!将近四十天,从汉口一直打到汉阳,涵三宫出去的年轻人,没有一个退后的,都是牺牲在面向敌人冲击的时候。 天鹏和周方锁随部队向上游走了好远,在这里上船,敌人的追兵一直尾随着他们,在船上,他们仍然和敌人对射着。已经到了武昌,水边尽是人在叫喊,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在船上爆炸,周方锁倒在甲板上。 “方锁,方锁!”天鹏急忙过去,将方锁抱起,一边大叫卫生兵。卫生兵赶来,给方锁包扎,岸边又来了很多民工,他们将方锁抬去了医院。天鹏再看自己身上,已经被方锁的血染红了! 等部队安扎下来,天鹏赶紧去医院,却没有找到方锁,问了好多医生,最后有个医生想起,方锁刚进院就牺牲了,他的肺管被**炸破了。从受伤到牺牲,只有半个多时辰。红十字会把方锁安葬了。天鹏找不到方锁的墓。那座山上,安息着无数烈士,他们都只有十八九岁,大的只有二十多,正是青春年华啊! 皇帝被人们唾弃了,民主共和深入人心。真的是无怨无悔。死去的,没有抚恤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活着的,平平常常活着。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四十天殊死不退的血战,好几千年轻人的牺牲,北洋军的头头明白了什么是民意。四十天,各地纷纷宣布独立,大清王朝崩溃了! 南北议和,军队裁汰人员,天鹏被新的军队领导人遣散回家,没有任何回报。他倒不在意,相比于长眠的弟兄,自己已经够幸运了。 经济却捉襟见肘。过去有父亲的俸禄,如今再也没有人送银子来,家用日见窘迫,不久,老夫人也死于贫困之中。再后来,连年添丁,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负债累累。亏得天鹏夫人李氏虽出生寒微,倒是有见识的女子,她做出决断,卖掉老宅,还清所有欠债,余钱在老宅附近的一条小巷内买了一间板壁房,一家人安下身来。 天鹏做苦力,李氏做杂活,早出晚归,胼手胝足,度着辛苦的人生。 ------------ 二 启蒙者 “颜玉啊,今天你莫出去了,你姆妈只怕要生!”天鹏天不亮起来,嘱咐了女儿一声,匆匆挑起担子便出了门。 颜玉才十几岁,已经是母亲的得力帮手,弟弟们的主心骨。 颜玉有五个弟弟:颜启、颜法、颜胜、颜利、颜斌。 天渐渐大亮了,老大颜启和老三颜胜去卖菜,颜玉叫起老二颜法,领着老四老五,一人手里塞一块粑粑,到对门倪妈妈家里去耍。 倪妈妈是汉阳乡下人,丈夫病逝,她带着儿子倪天武,女儿倪芷秀租住在这儿,给人糊火柴盒,赚几个小钱糊口。 倪妈妈正和两个孩子吃早饭,早饭是一盆玉米糊糊,就着一碟腌菜。倪妈妈给两个孩子一人捞了一碗稠的,自己喝清汤。 倪妈妈家的家具,就一个矮桌,一张竹床,一块铺板。所有杂物都堆放在竹床上,铺板白天靠墙站着,晚上倒下来,娘三个挤在上面睡。 芷秀喝着糊糊,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老四老五手里的粑粑,颜法见了,从两个弟弟手里各掰下一小块,给芷秀、天武各一块,芷秀接过就吃,天武却把自己的一块又掰下一点,放进母亲嘴里。 倪妈妈嘴里衔着小块粑粑,眼里一下子涌出眼泪来! 颜法说:“我妈可能要生了。姐姐叫我把老四老五放在您家里。一会我还要回去烧水!” 倪妈妈说:“一会我过去看看!” 傅家姆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家里连草纸都买不起。颜玉拿出一块干净床单,要铺在母亲身下。傅家姆妈摇了摇头,“不要把床单搞脏了,你把那块油布拿来!” 垫着油布,傅家姆妈静静等待着。 颜玉握着姆妈的一只手,倪妈妈握着另一只,傅家姆妈大声吟唤起来,手握得越来越紧,腿也在蹬着,油布吱吱作响。 老二颜法在外屋,紧张地等待着,这条街上,生孩子死去的女人有好几个。听到母亲的**,他的心不由得缩紧了。 不知道多久,忽然听到内屋传出一声清脆的婴儿哭声,倪妈妈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姐姐颜玉出来,吩咐老二快舀一盆热水来。 生下来的是个女孩,请私塾先生起名字,先生想了想说:“老大是玉,老幺就叫珍吧!”这样,傅天鹏的小女儿,也是他的第七个孩子就叫“颜珍”。 连续几天,天鹏都找不到活做,坐在家里发呆。 “天鹏,天鹏!”一个矮身秃顶的汉子匆匆走进来。 此人是天鹏的师弟。 “杜矮子!你不是在汉阳门码头扛活吗,怎么来了?” 杜矮子接过天鹏递给的一碗水,一饮而尽。“活不下去了,来搬你这个救兵!” 天鹏霍地站起身来。“哪个叫你活不下去?” “一个监工的!”杜矮子说:“武把子,被曹大把头请来,每月五十大洋,专门揣压我们扛码头的。来了三天,打了十几个人!我打不过他!” 天鹏受这一激,早已怒目圆睁。 第二天一早,天鹏换了一双紧口布鞋,扎好束腰出门去码头。 黄水滔滔的长江,江边颠簸着无数木船,船上堆着数不清的各式货物,每条船有跳板连着陆地,破衣烂衫的苦力,骆驼一般,背负着沉重的货包走在跳板上。 天鹏扛着包,有意掉在队尾。 那监工的果然拢来了。这人足足高天鹏一个头,鹰钩鼻,眼露凶光,红缎子束腰,双臂肌肉突起,一双大手,青筋暴露。 他对天鹏喝道:“一副没吃饭的身法!要做不动就滚回家去!”天鹏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过一会,天鹏扛一包米,走到中途,忽然歪坐下去,那米包也重重地摔在身后,他索性靠坐在米包上。 “你在找死啊!” 怒骂声一路走近,那汉子几乎是跑过来的,到两尺远的距离,抬脚朝天鹏身上就是一踢! 说时迟那时快,天鹏猴子一样灵活地一闪,躲开这一击,就在那人要收回脚的一刹那,天鹏铁一样的手掌已经将脚腕捏住,那人往回抽了两下,却像被铁箍箍住一般,竟无丝毫摇动的可能!正待再用力回收,天鹏就势往前一送,那汉子往后踉跄七八步,“咚”一声仰面摔在地上。 “嗨!”天鹏大吼一声,腾身跃起,提起米包,扬手一抛!米包在空中划一条弧线,直奔十余米外的汉子,重重地砸在汉子身边! 这米包足有两百斤重,两人抬着都吃力,现在竟有人抛绣球一般使唤,千斤神力,让周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天鹏踩着那汉子,喝令他即刻退出此地。汉子面如土灰,身子在重压之下动弹不得,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一切条件。等天鹏松开脚,那汉子爬起身,顾不得拾帽子,一道烟消失在大堤之后。 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听见有人叫门,还未应声,斯斯文文走进一个人来。 来人沉着稳健,双手抱拳说:“曹拐子(大哥)仰慕傅教师的武功,特差遣小弟来上门问候!”天鹏给他让了坐。 原来他是曹大把头的师爷。 “梁山上的好汉,从来是不打不相识的!”他说:“曹拐子希望和教师交个朋友,吩咐我来请教师出山,在码头上管事,曹拐子每月奉上大洋八十块!” 八十块!这可是傅家从来没看见过的大钱!孩子们都惊呆了。天鹏一刻间也不知如何回答。 傅家姆妈说话了。 “感谢曹拐子的好意!天鹏粗齿,不晓得深浅,为了一点小事,无形中冒犯了曹拐子,这里给你们陪个不是!”话锋一转:“不过天鹏是粗人,不识字,也没见过场面,去码头管事万万担待不起!还请师爷回去替我们多多婉言!”说罢起身进内屋。 那师爷又劝说了好久,天鹏只是不答应,师爷只好走了。 师爷走后,傅家姆妈把孩子们叫到一起说话。 “伢们啊,今天我把我们家的财路回绝了,八十大洋,对我们家是个大钱。但是你们要晓得,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拿了把头的钱是要做坏事的!我们家的人,能去帮着把头欺压穷苦力吗?就是饿死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过了两天,那师爷又来了,这次家里人没给他让坐,老三还说:“你走吧,再莫来了,我们家的人和你们不是一路的!”师爷呵呵笑着,就再不来了。 半个月后,天鹏去花园山给人建房子,天黑回来,在一个小巷子里被二十多人逼住了。 那伙人一色的短棒,没有一句话,上来照头就砸。天鹏躲闪着,但对方人多,又都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加上地方狭小,天鹏的武艺施展不开,所以身上还是很挨了几棒。 正在危急之时,巷子那头来了一大群人,听见有人大声喝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什么人在此行凶!”为首的是位先生,穿着长袍,他边跑边叫:“快快报告警察局,一个也不叫走了!”后面跟着的是一群年轻人,多戴着学生帽。听见打手中有人吃惊地说:“董疯子来了!”领头的便一声呼哨,呼啦啦,一阵脚步声,都跑了。 那先生走近,问天鹏:“他们为什么打你?”天鹏说不知。那人笑道:“说不知,就是知道了!现如今这世界,是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的。”学生中有人认识天鹏,董先生便吩咐几个学生送天鹏回家。 傅家人正等天鹏回家吃饭,见来了这么多人,都吃惊。到问清情况,便赶紧给学生们倒茶,学生客气地说不要,都走了。 天鹏说:“今天幸亏董先生,不然,就要吃大亏!” 傅家姆妈找街坊讨来红花油,给天鹏搽伤处。天鹏脱下衣服,只见背上,肩上到处都是青紫的条痕。 第二天,傅家姆妈带着老二,去给董先生道谢。 董先生四十年纪,说话不紧不慢,平和说理,很中听。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这是我中华的传统!”他说:“这天下是全体民众的天下,不能为少数有钱有势者专有。可惜目前劳苦大众是弱势,但只要有人欺负我劳苦大众,我们就要抱成团,理直气壮地制止他们。我不过尽了国民一分子的本分而已,没什么好谢的!” 颜法听着,句句新鲜,见这先生平和近人,说话可亲,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又有钱,又有官府帮他们,我们哩,要什么没什么。比如昨天,他们能叫来几十个人…...” 董先生笑了起来:“我们不也几十个吗?我的学生还要多。还有,你们涵三宫做苦力的有多少?” 颜法说:“总有几十个吧!” “对了嘛!”先生说:“一条小街几十,武昌是多少?武汉又是多少?你算算,这么多苦力要抱成团,谁敢轻视!” 颜法听得越发新鲜,还要问,傅家姆妈说:“莫耽误先生的时间了,他是贵人,事情多得多!” 董先生说:“嫂子这样说就见外了,我是什么贵人?不过读了几本书而已。我看你家颜法倒是聪慧得很,要不让他来我这里读书?” 傅家姆妈说:“他要做工啊!” 先生说:“可以晚上来,我这里随便得很,学费不是问题,有就给两个,没有就算了,反正我老家有几亩薄田,不靠学校吃饭!” 颜法便冲动地说:“那我就来!月底老板发了工钱,我就交学费。” 董先生说:“不急,夜校学费减半,你家吃饭的口多,就再减半,实在不行就全减。嫂子你看如何?少年人,多学点东西,将来走出去,不吃亏的!”傅家姆妈说:“就是有些不敢当啊!”脸上已经有喜色。 第二天天黑,颜法就去了董先生那里。 一面石灰斑驳的老墙,三面是板壁,从黑黝黝的木头横梁上吊下来两盏昏黄的电灯,灯下挤挤地坐着几十个人。 老师就是董先生。他手拿粉笔,在那块大大的黑板上写下字来,字很大,看得很清楚。 “国家”。 董先生这样解释:“国是由家组成的,家又是由一个一个人组成的,所以国家的根本是人。人是有权利的,在国家之内,每个人的权利是不分轻重的,不管是苦力,还是老板把头,由于都是一个人,所以都有一样说话的权利。” 然后他叫一个学生上去,在黑板上模仿他写“国家”二字。 董先生在黑板上画了一只鸡的图形。 “谁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屋人都答不出来。过一会,有个楞子憨憨地说:“鸡!”听的人都笑了。接着就有人说“公鸡”“母鸡”,一时笑成一片。 董先生说:“不错的,是鸡。可是它不是用来煨汤的鸡,是我们中华民国国土的形状!” 一听到“国土,”满屋就肃然起敬了。 董先生用粉笔点着“鸡头”说:“这个地方,是东北,离我们这里几千里地,冰天雪地,但是出产丰富得很!如今日本在那里住着军队!”又点着“鸡脚”下一个小块块说:“这个小块块是台湾,有名的出甘蔗和大米的地方,一年产好几季粮食!但是在清朝手里,被日本人从我们国家划出去了,如今是日本领土。” 一个少年瞪着眼问道:“中国的土地,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丢了呢?”这少年是颜法街坊,叫刘福,爹是给人担水的。 董先生看着刘福,严肃地说:“问得好!我们的土地,外国凭什么要了去?因为我们的军队和他们打仗打输了,被他们把土地硬抢了去。现在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强国,他们有先进的武器,用武器来压迫我们,他们的想法,是最后将我们的中华瓜分,各人得一块!” 董先生说得慷慨激昂了,那教鞭上下舞动,淡淡的胡须,有时眉飞色舞,有时悲戚低吟,少年们都被感动了。 夜里放学回去的时候,刘福和颜法还有几个街坊都紧紧挽着手,在寂静的街道上跨步走着,少年的心思,还深深沉浸在刚刚听到的,祖国灾难重重的怀想中。 有一天晚上,颜法在讲台上看到了向家少爷向雨南。他家也住涵三宫,是个大户。 “介绍一下,这是向先生,”董先生说:“他是工厂来的,给我们讲劳工问题。” 向雨南穿着铁路工人的旧制服,袖子挽着,脸上似乎还有油污,他在江岸铁路上做杂工。 和董先生一样,他先在黑板上写字:“劳工神圣。”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转过身来,从容不迫地说:“这就是说做工的,种田的,卖菜的,挑水的,一切凭力气吃饭的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他只比颜法大七八岁,却也是满腹学问,出口成章,说话不打梗,不重复,极具演讲天才。他从火车谈起,钢铁的冶炼,锻造,锤、焊、卯,每道工序都要大量的人工,今天铁路上跑得比风还快的火车,却原来是成千上万劳工流的数不清的汗水铸成。再谈房子,和泥,烧窑,搬砖,做屋架,上梁,行行都要流汗。所以普天下的财富,归根结底是劳工创造的。“劳工不伟大,还有哪个伟大?”他问。 接着他谈到劳工的穷苦。那些创造出来的财富,本来应该归劳动者所有,但是劳动者无权无势,大部分财富都被有权有势的人夺去了,所以劳动者就贫穷,就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卖儿卖女。在乡下,农民的粮食大多数也是被富人拿去,遇到灾年,就逃荒。 颜法他们津津有味地听着。向雨南的讲课,虽然不像董先生那样引经据典,上下纵横,但是更贴近人,举的例子都是人人知道的,叫人一听就懂。 下课后,向雨南喊住颜法和刘福,说要请他们宵夜。除了他们三个,董先生,铁路来的杂工,一起总有七八个人,在小摊子上吃了米粉,还喝了点白酒。临走,向雨南叫颜法常到他家去玩,颜法答应了。 颜法回到家里,不免口里有些新词,老三颜胜就笑他,说他去了不多时,疯劲就看看起来了。 老大颜启也说:“我看你不要去夜校了,我们总是要靠劳力吃饭的,天下事晓得那多有什么益处呢?想多了把脑壳想坏了!” 颜法反驳说:“是人哪能不想事呢?董先生懂得那样多,脑壳也没有坏!” 老三说:“你会想,你能不能把姐姐的嫁妆想出来?想出来我算你有本事!” 这话倒真把颜法的口堵住了。 姐姐颜玉就要出嫁了,夫家是长街上开药铺的刘广顺家小儿子,这刘家不算富,可也不算穷,是小康之家。当初定亲是媒婆两头撮合的,刘家不嫌傅家穷,定亲之后,刘家逢年过节,三茶六礼的规矩一直遵守着,现在到了要成亲,刘家对傅家的不满就露出来了。 争论主要集中在嫁妆上。 按礼节,女方在定亲后,要接受男方的聘礼,但是到了出嫁的时候,女方要为女儿置办嫁妆,包括被褥,日常用品等,有钱人家也有陪送家具的。 嫁妆对于穷人家,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傅家姆妈这些时一直在发愁。 日子一天天逼近,傅家姆妈尽力操持,把家里所有的财力都集中起来,还是没能凑齐嫁妆。 “儿啊,爹娘对不住你啊!”傅家姆妈对颜玉说:“连压箱子的钱也没有啊!” 颜玉哭着说:“妈,我懂得了,家里不容易,等以后弟弟们混好了,就好了。”傅家姆妈深深叹气,抚着女儿。 那是个阴天,由于姐姐出嫁,弟兄们都没去上工,各人把自己最干净的衣服穿出来,天鹏也穿了件旧袍子,颜玉和母亲一起,今天只有她一个人穿着新衣服,一家人吃过早饭,不安地等待着。 在杂货铺赊了一挂爆竹,由最小的兄弟老五去放,老五乐呵呵的,站在门外,尽心尽责地等着点炮。 巷子口一阵骚动,小孩子们叫着:“新姑娘,吃麻糖!新姑娘,吃麻糖!”接着一阵鞭炮响,老五把爆竹点燃了。天鹏赶紧迎出去。不声不响走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那姑爷,他穿着红缎子长袍,头戴礼帽,媒婆走在他身后,两人脸上似乎都有些不自然,天鹏再往后看轿子,不由得惊呆了! 这轿子太小,太窄,一前一后只有两个轿夫,且颜色灰蒙蒙的,很陈旧,这绝对不是接新娘的,是接小妾用的轿子。 在这样的日子,当众抬来这样的轿子,实在是羞辱傅家。 一条街的邻居,都在窃窃私语。 “这样的小轿接新娘,我们街上是头一次!” “听说夫家嫌傅家嫁妆不足!” 颜玉听见议论纷纷,也跑出来看,一见那小轿子,就哭起来。 火爆性子的老三,大声嚷起来:“这样欺负人,姐姐不能去!” 媒婆也觉得过意不去,她走进屋子,再三解释,说今天好日子,接新娘的太多,轿子都租不到了,只好租这个小点的轿子。 无论她怎么解释,小轿子无异于恶作剧。 一场喜事,在傅家成了悲剧,颜玉不住地哭,哭得肩头都促动了。 傅家姆妈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不去很简单,只要退还男方全部的礼金,但是刻下傅家是断断拿不出来。不退礼金,就要打官司,理由在别人那边。叫女儿去吧,这样的开场,今后女儿怎么过呢? 媒婆又在催促,颜玉开口了:“姆妈,我去!各人都有个命,我的命怎么样,天会安排的。我还是去!” 颜玉说动就动。她进屋擦干净脸上的眼泪,整了整衣服,将母亲给她的小布包挎在胳膊上,临出门,却止不住又哭了起来。 这小小的屋子,毕竟是她的家。十几年来,这里有亲情,有父母的疼爱,有弟弟们的亲切,如今她将告别这一切,走向那未知的前途,十几岁的她,真的惶惑了。 尤其是今天男方的小轿子,预示着将来的不顺。 极度贫穷的家庭,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她和母亲抱了抱,又逐一抚摸着弟弟,和最小的老五及小妹颜珍挨了挨脸,到老二颜法,她哭起来:“二兄弟,你是最懂姐姐的心的!我走后,你要多多和爹妈分担子,姐姐在外边,也感激你了!” 颜法早已哭出声来。弟兄们都抹着眼睛,只有老三眼里火爆爆的,望着外面,发着愤怒的光。 第三天颜玉回门,眼睛红肿着,问她,她说一切都好。傅家姆妈也只有叹息。再往后,颜玉就很少回来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颜法在江滩一条木船边,挥汗如雨,抡着一柄长把斧子,一下一下砍着一根长长的木头,木屑像雪片一样飞起来,不一会,就铺了一地。 “颜法哥,累得够呛吧?”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一看,是师傅的外甥女桃子。 桃子和颜法同年,心灵手巧,女红样样都能做,现在工地忙了,师傅让她帮着做饭。她颀长的身段,梳着两条长辫,眼睛细长,鼻子微微上翘,笑起来,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 “桃子,今天做什么菜我们吃啊?”桃子轻轻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猜呢?”不等回答,又说:“我知道你喜欢吃凉拌豆角,今天做了一大碗。还有芹菜炒豆皮!” 木匠是出力气的活,需要营养,但是大锅饭,不可能大鱼大肉,桃子很会配菜,每天都多弄些豆制品,再炒些可口的小菜,让木匠们多吃几口饭。 桃子自小爹娘双亡,跟着舅舅长大,很小就会做饭了。桃子总是干干净净的,俊秀的脸蛋,苗条的身材,给人的感觉就是清新。 颜法看着桃子,忽然想到桃子其实很可怜,那么小就没有爹妈,舅舅虽然不见外,舅娘却是很厉害的,说起人来,毫不留情面。桃子这么多年,也不知挨了多少训?这么想着,不由得出神了。 “老二!”桃子这回不叫他的名字了,声音里含着嗔怪:“你看着我做什么呀?男将不兴这样看女将的!” 颜法回过神来,抱歉地一笑:“我在想事情,眼睛定住了!” “你的眼睛定得巧!”桃子不满意地说:“过会告诉我舅舅,看你怎么说!” 颜法说:“凭什么告诉师傅?我做错什么了吗?再说你刚才的说法不对,你是什么女将啊,一个小丫头而已!” “我是小丫头,那你就是个小苕货了!”“苕货”是傻子的意思,桃子为自己的说法得意,嘻嘻笑起来。 和桃子说话,颜法暂时忘记了姐姐出嫁的不愉快。 ------------ 三 燃烧的京汉路 一天,向雨南找到颜法,说铁路上要成立工会,要他帮着送封信。颜法答应了。 信要送到江岸铁路机务段,找一个叫“大圆”的人。颜法坐轮渡过江,到了江岸车站。 大圆真的有一张圆圆的脸。他看了信,高兴地说:“回去告诉向先生,我们一切照他说的做就是了!”见颜法要走,他豪爽地说“向先生派来的人,不吃饭就走,那不是甩我一巴掌啊?”说着就吩咐周围,这个去买酒,那个去买卤菜。过一会,下工了,大圆把颜法带到一间工房里,那里早已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做杂工的。 一张铁板焊成的桌子,桌子中央摆着一色的搪瓷饭盒,装着猪头肉、牛肝、土豆等各种熟菜,七八个铁皮焊的杯子,装着白酒,大圆一定要颜法拿那只最满的,颜法推却不得,只好将杯子拿了。 “来,今天咱哥儿们喝的梁山上的忠义酒!”大圆亢声说:“我大圆活了半世,穷了半世,至今光棍一条,受人糟鄙,原说是命不好,认了。是向先生一帮朋友来给我开了窍,知道咱穷苦力也可以活得像个人样!咱们就要成立铁路总工会了,今天权当庆祝,咱们喝一大口!”说着举起杯子咕噜就是一口。 颜法看大圆喝了,赶紧也咕噜一口,众人都叫好。 热热闹闹吃了许久,大圆说:“好了,哪两个把小兄弟送走?”立刻就有两个人要送颜法,他们一直把颜法送到船码头才返去。 回到涵三宫,向雨南问:“对那里感觉怎么样啊?”颜法说:“太好了。他们的心真齐啊,那样义气,就像亲弟兄一样!”向雨南嘿嘿笑起来:“这就对了!要没有这样的感觉就不是你傅颜法了!” 大约半个月后,向雨南急匆匆来找他,说有一封重要的信件必须马上送走。这次的地方是汉口花楼街,是热闹地方,那里暗探很多,最好的方法是叫上桃子一起去。 颜法到桃子家去,桃子听说去汉口玩,高兴得很,立刻就出来了。 花楼街是个畸形发展的消费娱乐之地,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种平时看不到的奇人异事都在这里聚会,街道狭窄,乱哄哄的,叫卖声,嬉笑声,醉徒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颜法和桃子走进一个旧院落,这里很静,空空的天井,古旧的飞檐,板壁楼上一间屋子,敲门,一位面容清矍的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男子眼睛有神,嘴上醒目地排着八字胡须,头戴瓜皮帽,身穿缎子袍,足蹬一双闪亮的皮鞋,风度翩翩。 “请问是哪里的朋友?”那人很有底气地问。颜法说出向先生的名字,那人马上笑起来,把他们两人请进去。屋子里既典雅又洁净,一个女佣给他们倒上咖啡,加了糖,桃子喝了一口,皱起眉头来,那先生看到了,对女佣说:“客人喝不惯咖啡,赶快换茶!”女佣赶快过来端走咖啡,一会就换上茶,茶水发着好闻的香气,是名贵的茶。 颜法心里有一点点不自在,这先生和董先生、向先生的区别很大,生活讲究,举止阔绰,这样的人是苦力的朋友吗? 似乎察觉到颜法的感觉,那先生解释道:“我这里和董先生那里很不一样啊!没法子,我是做律师的,各方面都要应酬,一些花架子要搭着。不像董先生,天天和你们一起,自由自在!”颜法这才知道他就是大律师施洋先生。 施洋看了向先生的信,对他们说:“本来应该留你们吃饭的,现在事情很急,就不留了,你们在路上随便吃点什么。”他在桌子旁坐下,很快写了回信,嘱咐一定莫弄丢了。看到颜法将信放进贴身口袋里,他点点头,掏出一块银元给颜法说:“拿这在路上吃点点心!” 到武昌,两人找了个面食馆,各要了一碗面条。 还多不少钱,颜法要将这钱给桃子买件褂子。桃子高低不肯,两人拉拉扯扯,店主看着好笑,说好恩爱的两口子,不简单。桃子扑哧一声笑出口来,扭头就跑,颜法只好跟着。 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巷,桃子停了脚,回头问颜法:“你说那个店主有没有道理,胡乱就把我俩拉到一起!”颜法说是啊,没见过这么胡说八道的生意人。桃子盯了他一眼,忽然哼了一声,转头去,再也不理他。 颜法纳闷,不知道桃子为什么生气。 那天上午,刘福来找颜法,说向先生带信,近日铁路上可能要出事,需要人手帮忙。颜法听了,二话没说,就去找老大颜启。 颜启和老三颜胜正蹲在菜摊旁,守着一小堆没卖完的萝卜,看见颜法,颜启高兴地说:“老二,你来得正好,把这些萝卜拿去给你们做菜!”颜法说铁路上可能要出事,向先生要我叫些人到铁路上去,你们和我一起去吧! 颜启疑惑地问,我们做小生意的去那里干什么呀?颜胜说,干什么,还不是跟着那些读书人到处说疯话,我是不去的,我要卖菜!颜启也说,他们是不是要和当官的闹啊,那可不是好玩的! 颜法说,我答应了去的,不去就是失信了,再说董先生说了,天下的苦力是一家,我们该去帮忙。 颜启说,去干什么啊,那里有你一个不多,无你一个不少。 颜法见弟兄们都不支持,就说那我一个人去了,家里爹妈你们照看些。说着转身就走,走了几步,颜胜追上来了,“老二,我和你一起去!” 颜法说,你不是说我们是在疯吗?你也去疯啊? 颜胜笑着说,我看你痴痴呆呆的,手脚不麻利,只怕被人打了,还不知怎么打的。我力大,可以保护你。 刘福在路边等着他们,三个人匆匆走到江边,坐轮渡过江。一进车站,就感觉气氛不寻常,墙上,电杆上到处贴着五颜六色的标语,写着“劳工神圣”、“争取人权”、“总工会万岁”的口号,到处是三一群五一伙的工人,有人大声说着什么,有人在喝茶,很少做事的。大圆把他们带进一间屋子,向先生正在和几个年纪三十多的工人说话,看见他们,高兴地说:“来得正好!这两天就不要回去了,大圆他们会安排你们吃住的。” 出进这所房子的人都匆匆忙忙的,神色紧张。找向先生的很多。等空闲一些,他把颜法叫过去说:“我们要罢工了,这是全京汉路的统一行动,要守纪律,事情也很多。你们年纪小,就不去一线了,做后勤工作。”老三问后勤是做什么?向先生说,就是送饭。老三笑呵呵地说,那我会做。还对颜法说,老大颜启就是憨,就送送饭,还管吃住,这么好的事不来,将来回去说了让他羡慕死。 下午他们就开始干活了,从伙房里打来饭菜,装在大桶里,一辆三轮车,颜胜蹬得轻轻松松,一路说着笑话。要送饭的地方真不少,他们一直干到天黑,晚上大圆让腾出一间工棚,铺好三张单人床,房子里还吊着电灯,三人睡不着,趴在床上说话到很晚。 早上,天刚亮大圆就来叫他们。他神秘地说:“一会就有大事要发生了,你们不要慌,把各个岗位的饭及时送到就可以了。”三人赶紧起床,拖上车,给坚守在岗位上的人们送饭。车站与昨天又有不同,穿长衫或是西装的管理人员都不见了,到处是戴着袖标的工人,他们排成队,有秩序地走着,有的去机车那里,有的在站口盘查行人,有的在各个角落来回巡逻,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骄傲又紧张的样子,不少人手里拿着木棒和铁管。 吃过早饭没多久,大量的工人从站门口涌进来,分成很多摊,拿着工具,由若干有经验的人带着,向各个预定的目标进发。有许多年轻人围着一辆机车,嘻嘻笑笑,机车驾驶室里几个人正在忙碌,炉子里火焰熊熊,司炉大铲大铲的往炉膛里加着煤块。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站在驾驶室中央,他戴着蓝色工帽,穿着新工装,手上还有一双洁白的手套。这是很不寻常的打扮。有人悄悄说,这小伙子将要拉响机车汽笛,作为全路罢工的号令。人们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9点钟,从工会俱乐部房子里发出命令,叫拉汽笛。 小伙子戴上白手套,举手握住头顶的把手,稍停了停,似乎在蓄积力气哩!忽一下,他用力往下一拉—— “呜——”万般寂静之中,汽笛如一声惊雷,巨大的声响震彻天空,在大地上盘旋,那样高亢,那样雄壮! “呜——”一辆接一辆的机车拉响汽笛,声声不绝,四野回应,整个城市都被惊动了,行人都停住脚步,向这里遥望。 铁路上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罢工了!罢工了!”成百成千的工人在喊叫,“劳工万岁!劳工万岁!”“总工会万岁!” 一些人迅速行动起来。将机车开动,集中在一起,派人看管。将有的电线剪断,将某些地方的水放掉。 没有一个人上工,大部分人回了家,领袖们聚集在指挥部,纠察队排好了值班表,重要地方都有人站岗。往日车水马龙的江岸火车站,顷刻间烟息火熄,静悄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罢工秩序井然,从江岸到长辛店,几乎同时开始。先是郑州,次是江岸,十一点是长辛店,到中午,整个京汉铁路,一千多公里的铁路线上,没有一辆客车、一辆货车、一辆军车行走,京汉路成了一条瘫痪的死蛇! 全路段,相距两千里,几万铁路工人,像一个人一样同时行动,没有丝毫差池,没有一个司机去开车,没有一个巡道工去查路,仅仅因为一个没有任何官方背景,没有强力的“总工会”的号令!这是何等的信念! 工人表现出的纪律,意志,决心,叫所有的国民吃惊,更叫当权者震惊。这是一个新兴的、高度团结的群体,与往日的农民群体相比,他们具有不可估量的潜力,这不能不引起军事当局高度的警惕。 京汉铁路,直系军阀的生命线,停一日损失巨大,军队将领们忍无可忍了! 那天下午,一队军人全副武装,刺刀寒光闪闪,来到江岸车站。纠察队上前刚想问,立刻被他们用刺刀逼开,这些人大摇大摆,径直走向江岸工人俱乐部。前一天,指挥部主要人员已经分散,这些人进去的时候,只有几个基层人员在里面。 一个军官厉声喝问桌子后坐的一人:“你是干什么的!”不料那人竟然反问:“你是干什么的!”声音一点不比军官声音小。军官哗啦一声顶上枪膛,说:“老子是干这个的!”那人一点也没有退缩,反而用更大的声音叫喊道:“你拿这个吓唬谁呢?有没有王法了!”军官恼羞成怒,命令士兵将那人带走。 士兵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将那人扭住,那人奋力挣扎,军官恫吓着要开枪,一路跌跌撞撞,走向车站大门,却发现黑压压的一片工人,怒目而视,手拿木棒铁管,墙一样挡住去路。 士兵们被震慑住了。就连那军官,一时也拿不定该怎么办。 “把人放了!”工人队伍里发出低沉的怒吼。 军官说:“奉上峰命令,将疑犯带回审查!” 一个老者走上前来,一字一句地问:“好!说他是疑犯,现在就请你当着众人,说他姓什么叫什么,犯的哪一条王法!”军官答不出来,老者大声说:“那么你就是乱抓无辜了!”人群大哗,年轻人纷纷上前,逼近士兵,有个小伙子已经将被抓的人的衣服拉住了。 军官见状,拔出手枪来,但是青年工人不怕,纷纷靠近士兵,使他们施展不开,一时秩序大乱。乱中,有人将那被捕者拖入人群中,眨眼就不见了。直到军官“啪啪”朝天放了两枪,人群才散开。士兵们胡乱抓了两个人,推推搡搡地走了。 到罢工委员会的人赶来,只看见一地的杂物。 那个被夺回的人就是大圆。 当天晚上,罢工委员会紧急开会。 第二天,上万的铁路工人,还有前来声援的其他行业工人以及学生,在江岸开会,要求当局释放被捕工人。会后并举行大游行,队伍穿过外国租界,那些平日凶神恶煞的外国巡捕不敢稍微阻拦,这叫人人觉得扬眉吐气。 但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已经酿成,在督军府里,军官们也在通宵开会。 江城的二月是寒冷的。晚上,颜法、颜胜、刘福躺在工棚里,觉得寒气逼人,便把三张床拼在一起,合盖着被子,互相用体温取暖。 颜胜还在兴奋地讲着白天的事,说自由自在地踏着租界的感觉。刘福说:“铁路上做事过瘾啊,人又多,扎得又紧,万众一心,做什么事都能成!将来过了这阵,我要向先生帮忙,把我也弄到铁路上,哪怕做杂工哩!” 颜法却双眉紧锁。老三问:“你又发什么呆啊?”颜法说:“我担心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啊!” 刘福说:“这些军阀,都是欺软怕硬的,我们人多,怕什么!”颜法苦笑了一下。颜胜说:“不管怎么样,我明天要回家了,老二你也和我一起回去!”颜法说:“向先生不回去,我也不回去。”颜胜说:“像你这样呆头呆脑,这样乱哄哄的地方不适合你!”三个人说说谈谈,很晚才睡着。 早上北风直吹。中午他们又送了一次饭,颜胜就要走,颜法说,你走了,谁蹬三轮呢?这样,还等两天,我们三个一起走。刘福也这样说,颜胜就不再坚持了。 罢工已经四天。 俱乐部门前的广场是人们聚集的地方,这几天,人们常常到这里来,探听消息,一些领导人也在这里发表演说,鼓舞士气,纠察队仍是那样精神饱满,在广场四周巡逻。 颜法他们三个蹲在广场边缘,远远看见向先生和大圆一群人向广场中心走去,知道又要发表演说了,便站起来,三个人,都喜欢听那些有学问的人讲话。 才走两步,忽然听到大路那边“啪啪啪,”连响几枪,转身一看,那边大路上烟雾腾腾,大批马队朝着广场疾驰而来,几个纠察队员挥着棒子去阻拦,都被冲倒在地。枪声渐渐密了,而且不止一个方向,很快,身穿灰军服的士兵和黑衣服的警察成群结队出现在广场周围。 “啪啪啪!啪啪啪!”枪声不住地响,先是朝天放,很快就直接对着人群放了。不断有人倒下,有人喊了一声:“和他们拼了!”青年工人们都冲上前去,和士兵扭在一起,但是士兵有枪。“啪啪啪!”几乎每一响都有人倒下。 背后又上来了军队,这股士兵更是凶悍,一来就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见人就刺!一时血花飞溅,到处是哀嚎声。向先生被一个士兵扭住说:“这里有个读书的!”大圆见了,拿起一根木棒,飞起一棒,将那士兵打倒,大声喊道:“向先生快跑!”向先生被两个青年拥着,绕过一堆铁块消失了。大圆自己丢下木棒,朝着人多的地方钻,想趁乱混出去,先前被他打了一棒的士兵的伙伴死死跟着他,一边追,一边吓人地喊道:“站住!抓着扒你的皮!”大圆看跑不脱了,索性返身回来,操起一根铁管,朝追在前面的一个兵猛击一棍!那兵收腿不住,肩上挨了一下,立刻翻身倒地。其他的兵一起向大圆开枪,大圆身上中了好几枪,仍挺着站住,最后,一个兵猛一个“前进刺”!闪亮的刀尖从大圆身后出来!大圆倒下了。 颜法他们三个,本来不在中心,年纪又小,士兵们从他们身边跑过,没理睬他们。刘福看见一个士兵正在向广场中心瞄准,上去抱住那兵,央求道:“你莫向我们穷弟兄开枪啊!你莫打死他们啊!”那个兵犹豫了。正在这时一个军官看见了,掏枪大骂着跑过来:“他妈的,造反的时候你可知道有今天!”说着“啪啪”连开两枪,都打在刘福背上,子弹穿过刘福,将那个士兵也打死了。 颜法大叫一声“刘福!”跑上去抱住刘福的身体,刘福已经闭眼不能说话,呼出的气也微弱得很,身下全是淌着的血。 人群潮水一般,又向这里涌来,士兵们跟着追,一个兵看见颜法抱着尸体哭,抡起**就向他头上砸来!颜胜一直就紧紧跟着二哥,看见这情景,顾不上说话,倒地伸腿,将那兵的膝盖狠狠蹬了一脚,那兵一下子摔倒在地,颜胜大声叫着“老二!快跑!”颜法也猛醒过来,知道刘福已经完了,起身和颜胜猛跑起来。 跑出去的人,中间有罢工领导人,大声叫着:“大家快跑啊,莫跟他们搞了!”士兵们便集中火力向喊话的地方猛射。 前后也就十来分钟,曾经热闹的广场变成了屠场。到处是尸体和流血的伤员,惨叫声不绝于耳。能跑的人都跑了。 领队的军官还不解恨,下令吹起冲锋号,惨厉的号声中,一群一伙的士兵,端着上膛的步枪,到宿舍区一家家搜寻工人。搜到了,稍有反抗,立刻枪毙!这样在宿舍区里又增添了尸体和伤员。 天下起了大雪,似乎要掩盖那一地殷红的血迹! 颜法和颜胜在大雪中,跌跌撞撞跑在一条极其狭隘的小巷子里,这是机灵鬼颜胜发现的一条秘密通道。这巷子里有一个小院子,长期没有人住,院墙上有个洞,被草掩盖着,颜胜跳进去,叫颜法跟上,两人走到院子后墙处,翻过墙,外面是一片坟地,滚进坟地,就淹没在荒草之中了。 天黑之后,颜胜打头,颜法紧跟着,沿着长江,向郊外走去。这也是颜胜的主意,他说市区方向的大路一定有卡子,夜里去市区是自投罗网,不如到郊外,找个地方住下,天亮再回城。弟兄俩摸到一家茅屋,求主人让他们在杂物间住一晚,主人已经知道车站发生的事情,知道是落难的工人,二话没说叫他们住下了,还抱来好多稻草让他们垫盖着。两人睡了一夜,早上和进城的农民一起,回到了汉口市区,再坐船过江回家。 爹妈见了,都说是祖宗保佑。刘福家里,父母都要哭疯了! ------------ 四 孤苦兄妹 生活经历了一场大风波,又归于平静。涵三宫,董先生不知哪里去了,向先生也不知去向,好朋友刘福牺牲了,颜法又到了造船工地,挥着斧子砍木头。 老大和老三还去卖菜,老四老五上私塾,小妹颜珍跟着姆妈,空闲时,她常去对门,和芷秀玩耍。 芷秀已经9岁了,天天帮母亲煳火柴盒,颜珍去了,她就把自己攒的一点好吃的东西拿出来给颜珍。芷秀心肠软,这是大人一致认为的。没有爹的女孩子,从小跟着柔弱的娘,性格上自然就软弱了。 倪妈妈近来老觉得身上不好。先是头疼,接着呼吸也困难了,搬一回货,要咳好多次,还要喘息好久。渐渐的,人瘦成了一根干柴。 她到傅家去,把自己的苦向傅家姆妈诉说。傅家姆妈只能安慰她,别的也没有什么办法,穷人得了病,就只能挨着! 倪妈妈的苦,比长江还长,比长江还深! 在武汉汉阳乡下,有一个叫十里铺的地方,这里离城市中心十里地,人们多以种菜为生。 有一个小湾子,住着几十户人家,一色的倪姓。有一户人家,经过好多代人的节俭奋斗,算是小有薄产,到倪典诚这一代,偏偏单传。这典诚生性懦弱,说话支吾,加上无兄无弟,湾子里的地痞无赖,便起了坏心思。 那时候典诚父母都已去世,妻子何氏良善温厚,地痞们便设下圈套,先是引诱典诚吸食鸦片,后又教他赌博。这两件事,只要沾上一件,已足以败家。 典诚身不由己,那些强悍的地痞们蚂蝗一样沾着他,软硬兼施,坑蒙拐骗,久而久之,典诚到处打下欠条,没有钱,恶棍们翻了脸,强逼着典诚,先是卖田,接着卖房子,终于一贫如洗,扫地出门。 典诚带着妻子和大女儿小红,儿子天武,小女儿芷秀,背着简陋的行李,离开老家,到汉口贫民窟,租一间板壁房住下。 这个懦弱的没有男子汉魄力的男人,为了生活,摆起了烟摊,卖起了水果,却是屡战屡败,本钱亏光。肮脏的人海,实在容不得一个没有生存能力的人混迹其中。典诚到这山穷水尽之时,终于明白自己留存人世是一个错误,大年三十晚上,他悄悄地离家,一去不返。第二天,人们在一个干涸的池塘边发现了他冻僵的尸体。 没有下葬的钱,直到四天之后,才有慈善者出资将他掩埋。 倪妈妈哭干了眼泪,被子又被房东扔到街上,她拖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到亲戚家寄居。亲戚也穷,腾一间房,只收取极低的租子,对于这个风雨摧残下的家,已是厚爱。 糊火柴盒,收入低得不能想象,儿子天武和大女儿小红去铁路上拾煤渣回来烧,吃的碎米,夹杂着地上捡回的白菜帮子。风里来雨里去,四条生命在死亡线附近挣扎。 那天早上,小红忽然起不来床,发冷发热,身子在薄薄的被子里筛糠一样颤抖。 “娘,娘,我不行了,救救我啊!”小小年纪,这样无望地号叫! 没有钱,只有泪,倪妈妈唯一的方法,是把身上的破袄脱下来搭在女儿身上。天武绝望地抱着姐姐的脚,三岁的芷秀,爬到床里边,把脸挨着姐姐的脸,天真地说:“姐姐莫哭,姐姐莫哭啊!” 小红一天衰弱一天,病痛折磨得她翻来覆去,号叫声声,做母亲的眼睛发直,却没有丝毫办法。三天后,小红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她嘶哑着叫娘,娘贴近去,她说:“娘,我想吃梨子!”倪妈妈哭着说:“儿啊,等你好了,娘买梨子你吃!”心里明白,哪里有钱买梨呢?小红脸上露出笑意,忽然抽动了一下,就再无动静! 从床垫铺下抽出半张破席子,小红静静地裹在里面,小芷秀呆呆地看着,不明白这是做什么? 天武和娘抬着小红,到铁路外挖个坑,小红在这里脱离了苦海! 好多天以后,芷秀在夜里,还在叫着“小红姐姐抱我”! 那年的腊月三十到了,早上,倪妈妈的爹,一个年迈的老塾师背着一只布袋来看外孙。袋子里有一斤肉,几斤糯米,几个萝卜,一斤白糖。老人家,走了不少路,额上挂着汗,却大声说:“今天过年,把菜好好烧一烧,给孩子们吃!”倪妈妈打起精神和爹说话,送老人出门。 倪妈妈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大年三十,历来是穷人的一道关,家里欠下那么多的债,按惯例,必须在今天还清。赊的煤、米,借的高利贷,都不能过今天。躲债是很多穷人的除夕节目,倪妈妈无处躲,也不能扔下孩子躲,只有硬着头皮等着。 下午,债主来了。总共五六个,都是邻近的人,倪妈妈小心翼翼的给每个人倒开水,天武搬来板凳,让他们坐。 开门见山,就是钱。实际上,看着这一贫如洗的家境,来人多少有些灰心,但是债不能不要,七嘴八舌,都想收回自己的帐,说来说去反而说不清了。倪妈妈苦苦央求,说有钱一定还债,今天实在没有,请各位看在孩子的份上,高抬贵手,放我们今年一年。 一个瘦长的,戴着眼镜的人最凶,他是放高利贷的,高利贷这行最忌讳的是心肠软,他的眼睛在家里搜寻了一下,发现了老外公送来的袋子。 “咦?”他嗅了嗅,“肉味”!立即起身进厨房,发现了肉和糯米。 “好啊,拖着债不还,偷着吃好的!”他逼着倪妈妈:“你这臭婆娘,赶快把菜做了,让老子们先过年!”在他的带动下,那些债主们都嚷了起来,声音越喊越高,小小的芷秀吓得躲在床后,钻在一个木桶角落里一动不动。 孤儿寡母,面对一群男人的威逼,战战兢兢。 倪妈妈含着泪,做好了萝卜烧肉,又把糯米袋子解开,倒了一半,放高利贷的看见了,立刻骂起来:“你这婆娘还敢在老子面前耍花样,把米都倒进去!”说着不由分说,将米统统倒进锅里。 当着孤儿寡母,几个男人大口嚼着肉,一边还说菜少,瘦子又去找,将倪妈妈攒的几块豆腐找出来,把油瓶里仅有的一点豆油都倒进锅里煎豆腐。 倪妈妈找了两个小碗,想给两个孩子盛碗饭,瘦子吼了起来:“混蛋!老子们还没吃完,你敢让小王八蛋吃!”吼得倪妈妈打个寒噤,拿着空碗,呆呆的靠墙站着。 天武只有9岁,可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望着瘦子大声骂道:“你们这些土匪!”瘦子站起身,“啪”就是一耳光!天武豁出去,一头扎在瘦子怀里,死命地顶。瘦子还想打,债主中有那天良未泯的拉住他,也有人觉得这样对待孤儿寡母,实在过分了,几个人这才出门。 家里已经被搅得一塌糊涂,灶台上,锅盖上,桌子上,到处是糟蹋的饭粒,瘦肉都被啃了,桌子上丢着肥皮子,白糖吃了一半,另一半扔在桌上。倪妈妈哭着,一点一点将饭粒扫进碗里,将肉皮子和没吃完的萝卜热了热,给儿子盛了一碗饭,又去叫芷秀,才知道芷秀已经在床后角落里睡着了! 外面,迎神的鞭炮炸得喧天,这可怜的母子三人吃着剩饭,家里冰窖一般。倪妈妈流着泪对天武说:“儿啊,我和你爹没能耐,叫你们受苦了。你一定要听话读书啊,只有读书,才能不受穷!不像你爹妈一样受欺负!” 为了躲避那些凶悍的人,倪妈妈将家移到了涵三宫,在这里她遇到了傅家姆妈,虽然贫穷不能改变,但是有了傅家姆妈,没人敢欺负这孤儿寡母。 这孱弱的女子,受生活迫害太多,内心唯一的希望,是儿子能成人。 生活上一切都节省,唯有灯油不省,她家的油灯,常常点的很晚,天武在灯下读书,倪妈妈在灯下缝补衣裳。 冬天,家里冷气嗖嗖,芷秀天一黑就睡了,盖着薄薄的被子,睡了半天,脚还是冷冰冰的。深夜倪妈妈和天武才上床,倪妈妈睡中间,天武床外,芷秀床里,倪妈妈把芷秀的脚放在自己胸口上暖着,又去给天武拽被子,天武懂事地说:“妈,我压着被角哩,你还是给妹妹弄好吧!”三个人的衣服,都压在被子上,抵御寒气。到天亮,看见窗子上结着冰花,被子里,三人的体温互相暖着,倪妈妈抚摸着儿女,苦心里也有一丝甜蜜。 “宁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讨饭的娘!”倪妈妈对孩子们这样说:“几时我的芷秀长到十八岁,我就可以合眼了啊!” 老天不让倪妈妈等到孩子长大。 那天,她忽然发起高热来,不大功夫,身上烫的像火,她想咳,却怎么也咳不出,不住地抽搐着,呼吸受阻,痛苦不堪。 穷人没有生病的权利,医院是为有钱人开的,倪家连明天的饭都没有,哪能去医院? 天武按照娘说的,不住地用冷毛巾给娘敷着额头,敷一次,娘就叹一声说:“我好多了!” 到了半夜,天武坐在娘的身边,不知不觉迷糊了一阵,待到睁眼,娘已经没有声息了!摸摸娘的头,温度低了不少,他忽然觉得不好,开门就往傅家跑! 傅家姆妈摸着穿上衣服,跌跌撞撞跟着天武走,颜法也披着衣服跟在后面。倪家一片惨样,芷秀蜷缩在床角落里睡着了,倪妈妈静静地躺着,眼睛却是合不上。傅家姆妈的眼泪淌出来,她抚着倪妈妈的眼睛,说:“老妹妹啊,你放不下你的孩子啊!”说着放声大哭!天武大叫了一声“娘!”就扑上去,抱着娘不肯放开。小芷秀睁开眼,不解地看着这一切,看见哥哥哭,她也哭了起来。 傅家人都来了。天鹏把芷秀用被子裹着抱在身上,说:“好孩子,不哭,你妈是享福去了啊!”说着自己也止不住老泪纵横。傅家姆妈问天武,你妈可有稍微好点的衣服,天武哭着说:“哪里有啊,我娘是世上最苦的啊!”傅家姆妈拭着泪,找了件补丁稍微少点的衣服,给倪妈妈穿上,颜胜和颜启把竹床上的杂物拿开,抹净,将倪妈妈抬到竹床上,盖上一床旧床单。 “总得烧几柱香啊!”天鹏说。叫老二,去敲开杂货店的门,买一把香来。 一直忙到天亮,家里成了灵堂! 街坊们都来看了看,唏嘘不已。小芷秀被吓住了,不住地叫着娘,天武此刻没有哭了,他抱着头,蹲在娘身边,想着他和小妹妹的命运。 天武的外公来了,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塾师,抹着老泪,看着女儿,口里喃喃地说:“老天不睁眼,老天不睁眼啊!”他抚着芷秀,颤巍巍地抽出手巾,给外孙女擦泪。 眼下最急的事情是棺材。外公也穷,倪妈妈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傅家姆妈自己到棺材店去,对老板说:“你做做好事,赊个棺材吧,就算我赊的!”这样抬来一副薄棺材,又是颜胜和颜法帮着将倪妈妈入殓。到了坟场,临盖盖子,天武对着娘的脸哭着说:“娘,你苦了一辈子,儿子不能尽孝,今天是傅家爹妈的大恩大德,让你入土。娘你放心去吧,我一定要把妹妹带大!”说着泪如雨下,所有在场的人都哭了起来! 外公说要带两个孩子走,但是他自己走路都颤巍巍的。天武就说:“外公,你不要操心了,不是姨妈家就要从杭州回了吗?等他们回了,我和姨爹说去,让他们接受我和芷秀!”外公说这也好。傅家姆妈就说:“老人家放心,天武和芷秀一天没有着落,我们一天管他们的吃住!我和你女儿是说的来的朋友,她的后人就是我们的后人,我家没钱,帮不了大忙,孩子的事是一定要做得叫她放心的!”说着就安排,让天武和芷秀即刻住进傅家,芷秀和颜珍睡,天武和傅家弟兄们挤一起。外公看见这样安排,算是放心离去。 可怜的老人,每隔两天,都要走十几里的路,来看看外孙! 天黑之后,芷秀有时发呆,想着娘。傅家姆妈把芷秀抱着,摸着她,念着古老的童谣。芷秀常常就这样含着泪睡去。 等了一个多月,天武的姨妈从杭州回来了。 姨爹姓万,是法官,家里有三个孩子,一回武汉,就买了一个小院落,院子里有四五间平房。他是应湖北地方法院邀请来做法官的,法院给了他一笔安家费。 天武去见姨妈,说了娘的事,姨妈也落了泪。说到接受兄妹俩,姨妈却沉吟了。 “你姨爹的收入也不高……”姨妈似乎很犯难。天武苦苦哀求,说自己可以去外面做工,但妹妹实在没有地方可去,求姨妈和姨爹说说,把妹妹芷秀收留下来。 姨妈留天武吃饭,安慰他不要着急。等到天黑,姨爹回了,姨妈和他嘀咕了好长时间,天武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终于,姨妈出来,高兴地说:“明天去把芷秀接来吧!你也可以安心去做工了。你姨爹说了,年轻人,还是要读书,姨爹找人让你上夜校!” 天武的心这才安下来。 芷秀按照吩咐,托着一个瓷茶盘,上边放着四杯冒热气的茶杯,轻手轻脚走进客厅,给客人送茶。 姨爹坐在太师椅上,呵呵笑着,和客人说话,客人们穿着缎子长袍,或是黑呢子制服,大声地和姨爹哈哈笑着。 正预备叫声姨爹,猛然想起,姨妈再三嘱咐,在客人面前,绝对不可以说是亲戚,否则将要受惩罚的!芷秀不由身上一机灵,庆幸自己提醒了自己。 最怕姨妈不要自己了啊!娘没了,姨妈再不要,到哪里去呢? 送了茶,还要送瓜子,跟着就要去提来那只茶炊,给客人的杯子里添水。那只铜做的茶炊很重,芷秀提得很吃力,她用全力提着,有时,在路边偷偷歇一歇。 “小姑娘,很能干啊!”客人有时候赞扬她两句。姨爹曾告诉她不要多说话,她牢牢记住了,这时候她应该一声不吭,面带微笑,恭恭敬敬退出来。 出来后,要赶紧去伙房。大家人家,烧的大灶,做饭的师傅年纪已经六十,专管炒菜,烧火是芷秀的事。 开始芷秀不会烧火,哥哥教她:“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将两根粗点的柴火架在灶膛两边,再将稍微细小的木柴架在粗木之间,点上火,用嘴吹一吹,火就燃了。 芷秀学得很快。娘在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懵懵懂懂的,现在娘不在了,她忽然变得懂事了,什么事情,别人一说,就能做了。 有时她也想,要是娘还在?马上一阵心酸。三岁死了爹,九岁死了娘,小小年龄,暗地里也知道叹息自己的命苦! 洗碗、扫地,倒马桶,芷秀手脚不停,哥哥嘱咐,姨妈姨爹收养不容易,不能偷懒。哥哥暗地里对她说过,有一天他要出头的,那时候他要把她接去,好好享福。 芷秀的心里牢牢记着哥哥的承诺,一个人的时候,想着想着,心里就觉得舒坦些。 “姐姐,你到哪里去了?”一个背脊佝偻的孩子在屋檐下叫她,是小表弟德济。这孩子从小就有些驼背,怯生生的,他对芷秀很亲近,成天一口一个“姐姐”,喊得人心疼。芷秀走近去,为他擦了擦鼻涕,牵着他的小手,到客厅里。 “弟弟你在这里玩啊,姐姐做事。”芷秀拿一个布做的娃娃放在德济手里,叫他坐在椅子上,转身去扫地。德济很快就跟在她身后了,芷秀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烧火的时候,他也会到芷秀身边,看着灶膛里熊熊的火焰,问芷秀:“姐姐,这火里面有什么东西啊?噼噼啪啪的!” 姨妈看这孩子连芷秀,就叫芷秀每晚给他洗脸洗脚。把他的脸洗得红红的了,又为他铺好被子,让他睡进去,那孩子总要对芷秀说:“姐姐,明天还来给我洗脸啊!”这孩子心眼善,有时候,姨爹从外地带了好吃的点心回来,一般是不给芷秀的,两个少爷、一个小姐也只能一人分一点,德济总是把他的一份藏得严严的,没人的时候,悄悄走到芷秀这里,把点心往芷秀口里塞。 每天,要到少爷们都睡了,姨妈房里也静了,芷秀才能去睡。芷秀睡在杂物间,房子不大,堆着各种袋子,木器,靠窗用木板搭了个铺板,就是芷秀的床。 开始的时候,芷秀天天梦里都以为是和娘睡在一起哩!脚还是放在娘的怀里,娘的手还是那样把自己紧紧搂着。一下子惊醒,哪里有娘啊?四下是一片可怕的黑暗。空空的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猛然想到娘已经去了啊!这世上再没有疼自己的娘了,自己是睡在杂物间里,周遭没有亲人!芷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兴许娘的模样会从什么地方出来吧?但看到的只有黑暗。“宁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讨饭的娘!”娘生前这样对他们说。如今永远没有亲娘了!眼泪顺着芷秀的脸颊流下来,流进做枕头的袄子里。娘啊,我好想你!芷秀轻轻念着,在模模糊糊中又慢慢睡去。 天武只能在歇工的日子来看看妹妹。天武在一家染料厂学徒,晚上睡在仓库里,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还隔着好多天哩,芷秀就在心里暗暗算着,等着哥哥来的日子。天武学徒是只管饭,有很少的零用钱。他把这些钱都攒着,到那一天,买些吃的给芷秀带来。 天武进了门,先要去给姨爹姨妈请安,说些话,等姨妈说“去看看芷秀吧”,就赶紧出来,到伙房去,妹妹正睁着眼睛等着哩! 芷秀往往一看到哥哥就哭起来!她只有十岁啊,哥哥如今就是娘一样!哥哥拉着她的手,问她身体可好?晚上睡觉冷不冷?吃饭能不能吃饱?哥哥看周围无人,悄悄把一个小包拿出来,叫妹妹放好,里面是吃的点心,夜里吃。有一回,是冬天,天武去拉芷秀的手,却发现那手冻得像肉包子。天武赶紧去街上买了冻疮膏,不敢叫人看见,把芷秀偷偷叫进杂物间,亲手给她一点点搽着。搽完,把膏药放在垫铺下,嘱咐芷秀一定记得夜里还搽一遍。 在这个时候,芷秀觉得哥哥是那样亲!她把头靠着哥哥,享受着亲人的温暖。 “哥,你的书读得怎么样啊?”天武坚定地说:“我天天去读,我一定能读出来的!”天武在一个为工人办的夜校里读书,每天晚上,吃过饭,他准时去学校,夜里回来,在仓库的昏黄灯光下做作业。老师已经多次表扬了他,预言他一定能学出来。 “妹妹,记得咱爹妈是怎么死的吗?”芷秀说:“记得,爹妈是穷。”天武说:“娘死之前对我说,一定要读书,做一个不受人欺负的人,为爹娘出口气。我永远记得娘的话!”还有话他没说出来,那就是他一定要把妹妹带大,带好,让妹妹也不受欺负。 姨爹事情多,白天很少在家,晚上常有应酬,回来也很晚。姨妈成天在家,芷秀和姨妈接触最多。姨妈胖胖的身体,穿着旗袍,说话要紧不慢的,句句都有分量。 姨妈对芷秀,规矩很严,做事一定要勤勤恳恳,不能睡懒觉,不能说谎,说话不能抢着说,笑的时候,牙齿不能露出来。 “女人生在这世上,就是吃苦来的!”她这么对芷秀说。芷秀来了之后,原来雇的一个老妈子也辞退了。姨妈自己,倒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下午一场麻将是必定要打的,除此之外,就是天天要问几个孩子的功课。德济还小,大少爷和小姐都在洋学堂里读书,每天晚上,他们要把一天的功课向妈汇报,然后在明亮的电灯下,各自一张桌子,静静地做作业。 芷秀从窗口经过,看着那温馨的灯光,羡慕极了。 一盏昏黄的电灯吊在伙房中央,芷秀蹲在一只木盆边,用力搓着盆里的衣服。很厚的棉布,水打湿后,很重。搓啊搓,芷秀的力气快没了,但是她一刻也不停息。 娘啊,你去了哪儿啊,丢下我,好孤单啊!娘最后的模样在芷秀眼前浮现,娘眼睛里有着永远拭不去的忧愁。 有时洗着洗着,会蹲在地上睡着了。等被夜风吹醒,夜已经深了,院子里静静的,那些厚重的衣服,怎么也拧不干,只好把它们一件件晾在绳子上,由它们滴着水。 收拾好盆子,关上灯,芷秀摸着回到杂物间,倒在床上,黑暗中睁着眼睛。 哥哥此刻在做什么呢?在夜校里,还是在昏暗的仓库角落里?老天保佑吧,保佑我的哥哥! 哥哥是芷秀的希望。娘没了,哥哥像娘一样疼她,只要有哥哥,这世界就不是那样黑暗。 每晚临睡之前,芷秀都是把亲人念在嘴里,然后才把眼睛紧紧闭上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太阳每天从院子东墙照进来,从西墙落下去。月亮每晚歇在静静的院子的树梢上,静静地看护着芷秀。 娘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梦里已经没有娘温暖的怀抱了。 那天下午,把中午吃饭的碗筷收拾好,表弟德济午睡去了,老厨师躺在一张靠椅上打鼾,芷秀悄悄走回杂物间,在铺上打个盹。 “芷秀,芷秀!”声音好亲切,似乎是哥哥。不会是梦吧?这样的梦做的太多,芷秀都分不清哪是梦幻,哪是现实。她没有睁眼睛。 又是一声,有人轻轻摇着她的身子。是哥哥!只有哥哥的手,能这样温柔地摇着她。 芷秀睁开眼,哥哥就在床边站着哩!哥哥今天红光满面,脸上都是笑,看着芷秀,眼睛里能放出光来! 芷秀疑惑地看着哥哥。从娘走后,从未看哥哥这样高兴过。“哥,你怎么啦?” 哥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有个大大的好消息,我终于熬出来了!你也要出头了!”芷秀一下坐起来,拉着哥哥的手,还没听哩,就和哥哥一起笑起来。 半天听明白了,哥哥考上了慈善学校!这才真的是好消息! “许老师对我真好啊,你不知道,要是没有许老师,我是考不上的!”天武结结巴巴地说,这次的名额很少,是夜校老师多次到慈善学校去,找负责人谈,把天武的成绩单拿去给人看,把他写的日记给人看,把他的身世说给人听,这样感动了学校负责人,一致同意接受天武。 进了慈善学校,就意味着读书不要钱,住宿不要钱,还供应伙食和衣服! “芷秀,要是妈活着,你说她高不高兴?” 说到妈,芷秀眼睛又红了。妈要是活着多好! 天武拉着芷秀的手,到姨妈那里去。姨妈听了这事,也很高兴,说你姨爹的一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当初他找人要你读夜校,我还犯嘀咕哩,没想到你这样争气! 姨妈还特意要芷秀下午不干活了,陪哥哥一起逛街去! 对于芷秀,今天是个特大的节日。 兄妹俩手拉手,从屋子里出来,小表弟德济跟在后面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芷秀亲切地弯腰亲了他的脸一下,柔声说:“今天姐姐有事啊,你在家乖乖的,姐姐回来带饼子你吃!”德济听话地嗯了一声。 天武带着芷秀,笔直朝前走。 “哥,哥,不是去逛街吗?”芷秀看方向不对,小心地问:“这是到哪里去啊?” 天武闷闷地说:“去跟娘说一声。” 娘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厚厚的青草,芷秀蹲下去,呆呆地看着那圆圆的土堆。这里面躺着她最亲的人,冬天的夜里,娘用微弱的体温暖着他们兄妹的情景又浮现在芷秀脑海里。 天武点着了纸钱,悠悠的黑烟升起来,天武眼里满是眼泪。“娘,您的儿子没有忘记您的嘱托。娘,我会把妹妹带好的,您放心吧!” 烧完纸钱,兄妹俩给娘磕了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到街上,天武带芷秀去吃汤包。芷秀说:“哥,汤包那么贵,就吃面条吧?”天武说:“今天咱们有钱!”他点了一笼三鲜汤包,心满意足地看着妹妹吃,自己也吃。长这么大,兄妹俩是第一次吃汤包。 还剩两只汤包,芷秀用纸包起来,要带回去给表弟吃。 天武把妹妹送到门口,说:“以后我来得更少了,我要用功读书。等我有了结果,就来接你!” 芷秀说:“哥,你去用功吧,我会照顾自己的,你也要注意身体!” 那天,芷秀做什么都是高兴的,抹桌子的时候,竟然还哼起歌来!小表弟德济看着姐姐乐和,他也乐和,跟在芷秀身后,真像个小陀螺一样! ------------ 五 北伐壮歌 有一天,表姐德玲没去上学,看见芷秀洗衣服,过来给她帮忙。 “别,你不要!”芷秀有些慌乱。 德玲比天武大一岁,虽是小姐,心却善得很,看芷秀慌乱,她笑笑说:“表妹,咱们是自家人啊,客气什么呢?”说着挽起袖子,帮芷秀把打过肥皂的衣服拿到井台边,用清水洗净。这一切被姨妈看见了。 晚饭后,姨妈把德玲叫去,问她白天的事情,德玲说:“芷秀不是我妹妹吗?帮帮忙有什么不可以?” 姨妈说:“你的注意力要放在学问上。你爹送你们读书,就是为了将来光耀家庭。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耗精力!” 德玲看妈这样说,就不好反驳了,心里是不认同的。从这次谈话之后,她虽然不好直接帮芷秀做什么了,但是告诫两个弟弟,一定不能过多的给芷秀添麻烦。 德玲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她读的女子中学,教师都是读过洋书的年轻男子,新思想很多,有意无意的,就把这些思想传递给了学生。自由、平等、人权等观念深入这些女孩子的心。当然,作为女孩子,对年轻男教师的崇仰也是不可忽视的。 有一个姓肖的青年教师,就是德玲心里的偶像。 肖老师中等身材,白净面孔,聪慧的大眼睛,讲课是低沉的男中音,顿挫抑扬,有节有致,女生们最喜欢听他的国文课。 有一天,肖老师讲到了中国的现状,讲到国家不统一,国土丧失,外敌虎视眈眈,内部军阀混战,人民苦不堪言。他强调青年人的思想自由是第一要紧的。 “新世纪的新青年,一定要有新思想!什么叫新思想呢,就是要为大众服务,读了书,赚了钱,不能只记得你那个小天地,你要记得社会上还有很多的同胞要你去扶持,有很多的公益事情等着你去做,服务大众,是我们的最高目标!” 在这些学生中,德玲最有悟性,作文成绩最好,肖老师对她也是青眼有加。每次给她改作文,总要加上一些批语,红笔圈的圈,加上肖老师遒劲有力的大字,总让德玲更加奋发。 有一天,德玲写了篇作文:“钱塘江的潮水”。文中,她从小时候记忆里的钱塘江开头,描绘出潮水的壮阔,进而将潮水比喻为民众的伟力,预言这伟力必将冲破封建堤坝的阻拦,奔腾万里!肖老师看了这篇作文,十分高兴,当即将这文章推荐给《大江报》副刊,副刊编辑是他的老同学,稿子很快就登出了。 “肖老师,肖老师!”德玲拿着报纸,高兴地到肖老师宿舍,告诉他这个值得高兴的消息。肖老师也高兴,把文章看了几遍,说:“你是个小作家了啊!”德玲不好意思地说:“我算什么呀,还不是老师你的帮助!等得了稿费,我要请你的客!” 她向肖老师借书,肖老师将一本鲁迅的《呐喊》借给了她。“鲁迅的思想,一般人是不可企及的,别看他冷嘲热讽,骨子里是对我民众的挚爱!” 下一次借书,肖老师把一本《新青年》借给了她。“陈独秀先生的文章,好看!深入浅出,谈的都是当前社会的问题,你要是有不懂的,就来问我!”德玲回去后,真有几个地方不是很懂,下午放学后,就来问肖老师,肖老师一一做了回答。 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人除了师生关系外,又多了一层朋友关系。 肖老师说是老师,也就二十多岁,少年倜傥,满腹锦绣,德玲读过很多古书,内心里,把肖老师比做三国时雄才大略又风流倜傥的青年统帅周瑜——小周郎。想到周郎,自然不会不想到那位美貌的江东小乔。 肖老师有“小乔”吗?她暗暗猜着。一连好多天,她都被这心思缠绕,人竟不知不觉瘦了。 也是因为这猜测,她遇到肖老师,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万德玲,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啊?”肖老师关心地问。德玲红了脸说:“可能吧,昨天衣服穿单了!”说罢便匆匆离开。 心里毕竟有那个人,早晨或是黄昏,德玲总禁不住自己,要到老师宿舍附近徘徊,远远的,看着那屋子,想着那人在做什么,自己在心里做回答。 有一天黄昏,德玲看见肖老师匆匆出门,向街上走去。这个时候,他到哪里去呢?德玲心里一动,悄悄跟在身后,看见他走了几条街,走进一个巷子里,在一个黑漆大门那里停了下来,举手敲门。 德玲借着一个商店的招牌挡着自己,静静地看那黑门。一会,一个青年女子探出头来,见了肖老师,嫣然一笑,两人一起进去,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弥漫德玲全身,叫她几乎站立不住,身子颤抖着,只觉得天旋地转,直想瘫软。过了好一会,她冷静下来,考虑片刻,毅然决然地走向那扇大门。 还是那青年女子来开门,她见了德玲,诧异地问:“你找哪个?” 德玲此刻已经恢复常态,笑吟吟地说:“请问肖老师在吗?” 那女子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肖老师!”说着就要关门。德玲拦住说:“我有事情找他,请你告诉他一声好吗?拜托了!” 那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德玲,才问:“你是他什么人?” 德玲本想说“学生”的,话到嘴边,却说:“反正是和他有关系的人!”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不雅,但德玲的性情是高傲的,说了也就说了。 那女子再打量了德玲一眼,笑了起来。转身进去了。不一会,肖老师走到门口。 “德玲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马上回身对那女子介绍:“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万德玲同学,那篇《钱塘江的潮水》就是她写的!”那女子马上上来拉住德玲的手,亲热地说:“进来吧,和大家认识认识!”德玲心里又一动,怎么,这里还有其他人啊? 走进一间屋子,十几个人坐在里面!其中有两个人德玲认识,是学校的老师。大部分不认识。 有一个胡须飘飘的长者,红光满面,神态和蔼,看见德玲,朗声说道:“欢迎啊,年轻的女才子!” 肖老师介绍,这人是《大江报》的主编,邵先生。 在座的,都是江城知识界的人。这地方是他们秘密集会的地点,今天他们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做好武汉地区群众发动工作,迎接南方革命势力。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广州,”长者说:“真的是群情激昂,总理首倡的三民主义深入人心,工会,农会,妇女各项工作都轰轰烈烈,士兵们士气高昂。我去了黄埔军校,教育长邓演达先生亲自接见了我,嘱咐我们做好湖北的工作,他随时派人与我们联系。我还随他检阅了学兵队,那些兵个个精神饱满,随时准备向军阀开战!” 德玲听到这些新鲜事,惊呆了。真是“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啊!武昌这里听不到一点消息,外面却已经是满天风雨,天翻地覆。 大家认真讨论了一番,决定当前主要是隐蔽工作,积蓄力量,为南方革命势力的到来做准备。肖老师说了很多话,他提出了具体的工作方案,主要是工会的组建、骨干分子的发展等问题。 很晚才散会,肖老师和德玲踏着夜色归去。走在肖老师身边,感受到他那男子汉的沉雄,德玲不由得靠在他身上,肖老师没有躲避,他伸出臂膀,将德玲揽住。德玲感到自己的心在激烈地跳动。 第二天,肖老师给德玲拿来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共产党宣言》,另一本是苏联小说,描写红军的生活。德玲躲在家里,一口气把这些书看完,书中的道理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过了几天,肖老师问德玲,对中国将来建成什么样的社会有什么看法?德玲毫不犹豫地说:“走俄国人的路!”肖老师赞许地点点头。 一天夜里,肖老师和德玲又来到了那个院子,今天这里静悄悄,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那位长者,那个青年女子等着他们。 一面画有镰刀斧头的红旗挂在墙上,德玲举起拳头,跟着肖老师一字一字地宣誓:“牺牲个人,永不叛党!”宣誓之后,邵先生和德玲谈了话,告诉她今天的任务,是协助国民党,完成统一中国的战争,但是他再三嘱咐,党的基础在工农中间,而绝对不是在其他地方,这一点,是和国民党有着本质区别的。德玲一一听着,努力记在心里。 通往武昌的大道上尘土飞扬,吴佩孚的军队潮水一样从前线溃退下来。 军官们骑着马,马儿早已疲惫不堪,大汗淋漓,骑者却还要加上一鞭! 大部队浩浩荡荡退进了武昌城。坚固高大的城墙,又宽又深的护城河,蛇山上架起的重机枪,一挺挨一挺排列在城垛后的轻机枪,让这些败兵感到安全。 两万军队,由总司令刘玉春统一指挥,在高高的武昌城上,布起铁桶一样的城防。 追兵马不停蹄,北伐军4、7两军,浩浩荡荡,合围武昌。 向民间征发木梯数百架,士兵们抬着梯子,呐喊着冲向城脚,援梯而上。 武昌城垣太高,坚实无比,护城壕水深没顶,木梯又太短,城上灯火通明,使进攻者毫无隐蔽,一接近城垣,机关枪、手**雨点一样打下来。进攻者死伤累累,不得不退下来。 第二次大规模攻城开始。炮兵以猛烈炮火轰击城上守军,震天动地的炮火声中,奋勇队抬着竹梯蜂拥而上,很快就抵达城墙根。但几乎与此同时,城内楚望台、蛇山、汉阳龟山上所设置的吴军山、野炮和江中舰炮万炮齐发,炮弹雨点般落在攻城队伍之中,竹梯笨重,墙高水深,竹梯尚未架牢,官兵已全部牺牲! 最高军事会议连夜举行。限令48小时内拿下武昌! 几十把军号一起吹响,成万的革命军士兵齐呼“革命万岁。”最前面的是独立团奋勇队,紧跟着的是前锋部队,每支部队间隔五十米至百米距离齐头并进。前锋都携带短枪、手**以便爬城。 部队刚逼近城垣,城上枪炮齐发,比前两次更加猛烈。竹梯一架上,城上的火网就发出瀑布样的子弹,打得梯子折断,人更是无一幸存的。 独立团部分士兵潜行到城脚,将几架梯子架在城墙上,官兵们相继攀登,突然一下,城上灯光大亮,几十挺机关枪一起开火,子弹密集的打在梯子上,所有登梯官兵全部都被打死,无一幸免。 整排整排的革命军牺牲了,整连整连的革命军牺牲了!城下已经没有空地,无处不是烈士的尸体。高大的武昌城,仍是那样坚固地挺立在面前。 看着自己的士兵那样英勇的牺牲,指挥员黯然神伤。牺牲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总司令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誓言,下令全面停止进攻。 军事会议再次举行,决定围城,等待城内的弹尽粮绝。 围城已经半个月,城内,口粮成了大问题。 即使有钱的人家,也很少有存下大量粮食的,穷人就更不用说,涵三宫的街坊们,都在饥饿的恐惧中。 傅家全家都坐在家中,望着那口将要见底的米缸。米缸里还有浅浅的一层米,傅家姆妈每次做饭,都要用一只平口碗,在缸里扫了又扫,最后不得已的捞起半碗米,煮稀粥。 另有一口缸,装着腌菜,此刻那是和米一样金贵的东西。一天吃两餐,肚子里真是空空如也。老二颜法因为做工,一个人在城外,其他人全在围城之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老大颜启喝了半碗稀饭,肚子咕咕叫,走出门去,街上灰沉沉的,邻居吴裁缝家,从来都是开着门的,此刻也紧紧闭上了,那两扇长长的木门里了无生气。 “吴叔,吴叔!”颜启拍着门,老半天,门内才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吴裁缝勾着腰,一步一跄走来开门。 “颜启呀,你爹妈都好吗?”颜启说了个“好”,问道:“娘娘呢?”吴裁缝说:“莫谈,饿的站不起来了。看来我们这老街坊要一起去阴间了啊!” 里屋睡着吴裁缝一家,最小的幺佬,此刻也乖乖的,依在娘的怀里,一声不吭。颜启看了,心如刀绞。 颜启说:“叔,叫娘娘他们好好熬着,我去想办法去!” 吴裁缝说:“有什么办法想啊?连老鼠都看不见了。城门不开,当兵的凶得狠!没走到跟前,就吆喝着开枪!只有到城外去才有活路。” 颜启带上门出来,又到对门周家包子馆去。周家也没有粮了,一家五口都躺在床上,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转了几家,家家如此。人们到了生死的关头。 颜启回到家,悄悄叫老三颜胜。 “我想去城外搞点粮食,你和我去一下!”颜胜听说粮食,眼睛都亮了,“去!老五和小妹饿得哭,搞点给他们吃。” 由于卖菜,两人经常在城墙出进,知道哪里的墙容易翻过去。两人沿着小路走着,走到大东门蛇山头附近,这里的墙最矮,而且墙外有坡,如果是平时,兄弟俩走这里可以说如走平地。 现在是战争,墙里墙外都是无数的机关枪,在城墙那里上下,随时可能被飞弹打死。 想想家人的饿状,兄弟俩顾不得这多了。 高高的城墙就在眼前,一个兵站在离城墙50米的卡子里,看见两兄弟,士兵威吓地拉开枪栓,喝令退后。颜启认出了这个兵,是经常去他那里买菜的人。 “喝,河北佬,你好啊!”那兵也认出了颜启,转为一笑,“你不怕死啊,到这里来?” 颜启说:“你不也在这里吗,我和你不是一样啊?” 那兵说:“你怎么和我一样,我是吃这口饭,吃残了,要你死就得死!你是老百姓,可以躲在家里困觉!” 颜启说:“困什么觉啊,没有吃的,能睡得着吗?”他走近那兵,小声问:“说真的,这城门要关到什么时候啊?” 那兵无奈地摇摇头:“我哪能知道,这围城已经半月了,我看再过十天半月不定能有结果!” 颜启递上一支香烟,说:“那我全家人都得饿死啊!”那兵点上烟,同情地看着颜启说:“可不是的,不说你老百姓,就咱们这些当兵的,也够呛!” 颜启说:“这几天不是没打仗了吗?我想出去一下,弄点米,家里老的小的都饿的起不来了。” 那兵吓了一跳,“这是好玩的!两军交战,能让你过去?万一你是奸细咋办?” 颜启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是卖菜的啊!”颜胜也说:“做好事老总,这时候一斤米,就是救十条命!” 这话打动了那兵。他想了想,说:“你要有胆量,一会俺们连长来了,你和他说!” 颜启听这话有活口,高兴地说:“我等着!”他对老三说:“你回去,跟爹娘说一声,免得他们着急。”颜胜不肯走,颜启坚决要他走。那兵也说:“真要出城,人多了反而不好。人多有什么用,多得过枪子弹?”颜胜这才不情愿地走了。 走了几步,他回过身,大声叫了声:“大哥,你过细啊!”颜胜从来不叫哥哥,都是老大老二的叫,现在忽然叫哥哥,不是有礼貌,而是感到了大哥将面临的危险。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这最危急的时刻,手足情显现了。 颜启等了半个时辰,那连长果然来巡哨了。河北人,高大的个子,黑脸膛,挎一把驳壳枪,走路很雄气。看见颜启,厉声喝问:“干什么的!” 颜启赶紧说了自己的来意,那兵也帮着说。颜启说到街坊都饿倒在床上,说了吴裁缝家的幺佬,一个那样活泼的孩子,现在连话都说不出。连长听了,沉吟了。 “俺知道你说的是实情。可这是打仗啊,哪能放你过去?”颜启又苦苦哀求,那连长盯着颜启看了许久,说:“你知不知道你走出城墙,就会被那边的子弹打死?” 颜启说顾不得了,打死饿死都是个死,买到米,家人就有活路。 那连长说“看你是个孝子,放你一马!有言在先,打死该你自己负责!” 颜启听了,马上就要走。连长说不成,现在天要黑了,下城非死不可,因为对方看不清人,见到影子就开枪。就是回来,这边的人也会开枪。要等明天天大亮了下城,对方看见是老百姓,也许不开枪的。连长还嘱咐,要弄一套士兵衣服,穿了上城,不然被上级看见是老百姓,要抓起来的。但这衣服下城前要脱掉,不然对方看见了,以为是兵。 颜启一一点头答应。这连长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颜启对连长说,要是买回米,老总就是恩人,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恩人。暗示着送钱的意思。那连长一听就生气了,呵斥道:“你当俺们是什么人了?俺是堂堂正正的军人!要你老百姓谢呀?”那兵在一旁,也说颜启小看人。不过他说要是方便,回来时捎一小袋米,让弟兄们熬点粥喝。连长没说什么。 事实上,守城的士兵已经多天没有吃饱了。 第二天一早,颜启腰里绑上大洋,将鞋带紧了紧,夹着口袋走出门。颜胜见他出门,马上跟了出来,两人沿着昨天的路,很快就到了城墙下。 好多天没打仗了,这最前线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静的地方。离城几十米,几乎没有人声,乌鸦在城墙上空飞过,旁若无人。那个兵今天又在那里站岗。他给了颜启一件旧军装,颜启赶快穿上,这样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兵了。 嘱咐颜胜在警戒线外面等着,颜启紧紧腰带,踏着台阶,大步向城墙上走去。 城墙上也有兵在来回走动,都是这个连的,可能连长嘱咐了,没有人问许多。那连长就在城墙上,看见颜启,叫他过去,两人到一个拐角处,这里城墙有一个缺口,下去五尺就是地面,过去颜启和颜胜老从这里过墙。连长指着墙外说:“你看那对面的坡上,是他们的机枪阵地,只要他们不开枪,你就成了。你下去的时候,动作要快,但是落了地,就要举着手慢走,不然他们当你是冲锋的,你就没命了!”最后,颜启脱下军服,露出里面的破衫子。正待再道一声谢,那连长说:“去吧,看你的命大不大!” 按照连长嘱咐的,颜启从缺口里很快落了地,迅速站起身,慢慢下坡。果然,对面坡上有了动静,颜启赶紧举起手,将口袋扬在手里。看见对面阵地两个砂袋之间露出一个脑袋来,似乎还有黑洞洞的枪口。颜启不敢喊,怕惊动守城的官,连长嘱咐过的,要是当官的知道了,就不好交代了。 听天由命,要是今天该我死,就死吧!颜启没有停步,一步步很慢地走着,所幸没有听到枪声。这个时候,无论哪边打枪,对颜启都是致命的。 护城河外几十米处,已经掘起了很长的堑壕,壕里兵不多,颜启走进堑壕,一个广东口音的革命军士兵举着枪叫他过去。到了那里,那士兵简单搜了他一下,问他来干什么?颜启说买米,那兵没吭声,颜启还想说什么,那兵说:“我什么都不听,跟我走!” 颜启在前,那士兵端枪在后,到了一个圆木构筑的掩蔽部,里面有不少人,一个军官正在看地图,听说抓了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耐烦地说:“是奸细就枪毙了!啰嗦什么?”说这话时他头也不抬。 这军官操着纯正的武汉口音,颜启大声用武汉话说:“长官,你不能毙我,毙了我,就是毙我一家!” 那军官听见武汉话,抬起头,走到颜启面前,问:“你是武昌人啊?”颜启说是。马上反问:“长官也是武昌人吧?”那军官不置可否,却问颜启家里有什么人?住哪条街,几号?街上有什么建筑物?粮食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饿死的?颜启一一做了回答。军官点点头,吩咐士兵,带他去买米。 颜启跟着士兵走出阵地,翻过一个坡,后面是一片田野,田野中稀稀拉拉有几间草房,一个老汉在门前菜地里铲草。颜启上去对老汉说了买米的事,老汉惊奇地问:“你是城里出来的啊?真了不起!”老汉家里谷子不少,碾好的米却不多,他全部给了颜启,一共七十多斤。颜启装了米,又把谷子买了五十斤,付钱时,老汉只收米钱,谷子高低不肯收钱。“我们是乡亲啊,你九死一生过火线,奇人啊!谷子是我自己种的,送你了!” 颜启将两只袋子前后一搭,挂在肩上,从来路回去。人年轻,力气还没消,一口气将粮食扛到那缺口处,几个兵都在垛子后面等着哩! 那站岗的兵帮他把袋子卸下,伸出拇指说:“你好样的!是武昌的汉子!”颜启将米袋打开,把米往一只脸盆里倒,倒了约十来斤,那个兵制止了:“够了,赶快拿回去吧!” 颜胜在警戒区外,等得已经很久了,看见颜启肩上鼓鼓的袋子,高兴地叫声“大哥!”接过袋子,一股劲扛回了家。 看见这么多的米,全家都乐开了,傅家姆妈把米放在手里,看了又看说:“这好了,我们饿不死了!”小小年纪的老五和小妹也不再吵饿了,跟在母亲身后,颠颠地跑来跑去。 傅家姆妈吩咐颜胜,把谷子放在石臼里捶,米和糠都不能糟蹋,糠磨碎了也能吃的。 天鹏问颜启:“过火线危险得很吧?”颜启说:“没什么,已经没打仗了,两边当兵的都没有什么动作。”天鹏说:“还是不简单啊!你这是拿命在搏啊!” 傅家姆妈说:“赶紧给吴裁缝家送点去,幺佬已经快不行了!”天鹏拿碗装了一碗,走到吴家,吴裁缝看见了米,激动地说:“颜启,义人!你这送的是命啊!” 吴裁缝老伴起来,抓了把米,熬了米汤,一瓢一瓢喂给小儿子喝,那孩子怏怏的,开始只舔了舔,吴家老伴哭了起来。可是喝了两瓢,那孩子竟坐了起来,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米汤。所有人的心才放下来了。送颜启出门,吴裁缝流了泪,“你们傅家……”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颜启又给包子馆家送了一碗,给左右两家邻居各送了一碗。 这以后,颜启又出去了几次,家人和附近邻居,靠着这一点点粮食,活了下来。 武昌围城四十天,居民饿得奄奄一息,到后来,守城的军队也饿得受不了,才向北伐军投降。开城门那天,无数人涌出去找吃的,有人一口气吃54个包子,结果胀死了! 北伐军进城,粮食进城,城内回复了生气。到处是热烘烘的气象。 大游行。一群群的居民,一队队的士兵,队伍逶迤在武昌长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打倒列强,打倒军阀”的呼声震撼两边的屋瓦。 颜法和桃子拉着手,也去游行。在游行队伍里,遇见了董先生! 董先生告诉颜法,广大工农群众被充分发动起来了。在湖南,到处都建立了农会,有两百多万会员,乡村里的土豪劣绅都被打倒,农民成了乡村的主人。在长沙,工人都成立了工会,人人都是会员,工厂里的事,工会说了算。 湖北也将这样。董先生说:“你到新光机器厂去,做木模工人,那里的工会还没建立。”说着给他写了个纸条,要他去找机器厂的一个叫“王大海”的人。 新光机器厂有百来工人,王大海四十岁,络腮胡子,他看了董先生的条子,却没有露出欢迎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带你去老板那里看看!” 老板是留学回国的博士,只有二十几岁,看了颜法带着的工具,倒很高兴,说:“年纪轻啊,学什么都可以的!”他叫颜法去木模车间。颜法干活很卖力,老板对他很客气。 颜法去没多久厂里就建立了工会,主席是王大海。王大海找老板要了一间办公室,活也不干了,天天在办公室坐着。 过了两天,又成立纠察队,有人提议王大海兼任队长,王大海却要颜法担任。颜法推脱了几句,禁不住大伙都同意,就这么当了队长。 那天,王大海吩咐颜法,领着几十个工人,去汉口六渡桥参加大会。 王大海自己却不去。 会议正开着,忽然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在江汉关演讲,英国水兵上岸,进行武力干涉,当场刺死一人,打伤三十多人!会场立刻炸开了锅。“到江汉关去,到江汉关去!”人流浩浩荡荡,沿途不断有群众汇聚进来,很快到了江汉关。这里是英国人的租界,里面森严壁垒,堆着沙包,架着机关枪,全副武装的英国水兵,站在机关枪后,随时准备开枪。英国巡捕们,都把手枪提在手里,对着人群,虎视眈眈。 很快,有人领头喊起了:“打倒帝国主义!”众人都跟着喊起来。颜法听见声音很熟悉,转头一看,竟是向先生!向先生站在队伍最前面,面对着英国士兵的枪口,毫不畏惧,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要讨还血债,我们要求**做主,收回英国租界!”立刻,很多声音一起叫着:“收回英租界!收回英租界!” 第三天,来了指示:全体罢工、罢市、罢课,都到英租界去! 江汉关,人如潮水。震天动地的口号声响彻云霄:“打倒帝国主义!收回租界!惩治凶手!” 英租界铁栅大门紧闭,高墙上有电网,英国军人的机关枪仍是那样嚣张地开着口,巡捕们仍是提着枪来回巡逻,但是今天和前天不同,全副武装的北伐军士兵正一队队朝这里走来。 千余名码头工人纠察队,密密匝匝挤在租界铁栅大门外面,用力摇撼着那厚重的大铁门,不少人拿着扁担,怒吼声震天动地。 “开门,开门!”最前面,人群搭起了人梯,往门上窗上攀爬。 水手工会的弟兄们,划着木划子,从水里绕着上了租界的趸船,从里面冲向大门,租界内传出搏斗的声音。 忽然有人喊了声:“我们的军队已经进去了,冲啊!”汹涌的人流立刻向大门,向院墙,向一切可以冲击的地方冲去,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大门被撞开,人群洪流一般,涌进租界内,朝英国士兵冲去,士兵们不敢开枪,列队后退,一步步,退到江边,最后退上了军舰。人群就在江边和他们对峙着。 租界内,所有的障碍都被拆除,沙包扔得到处都是,人流汹涌,人们包围了工部局,海关大楼,冲上楼顶,将英国旗帜扯下,换上了青天白日旗。很快,巡捕房也被占领,那些昔日对中国人凶神恶煞的巡捕们都逃之夭夭,纠察队立刻在英租界站岗放哨。 武汉英租界经过艰苦的谈判,完全收了回来。 整个过程,颜法都参加了,桃子也去了。王大海没有参加,却在厂工会会议上激烈批评颜法,说颜法立场不坚定,跟剥削自己的师傅划不清界限,和师傅的女儿勾勾搭搭。颜法愤怒地反击,与会的人们并不理解他,有人甚至说,如果颜法要证明王大海说的是错的,自己应该当面去斥责师傅对自己的剥削。 这是颜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 王大海自己,现在完全不做工了,天天叼着烟卷,在厂里晃来晃去,对任何人说话都趾高气扬,还经常下酒馆。他是有老婆的人,却经常和厂里的女工调笑,有一回,人们看见他很晚了,还和一个女工在江边树林里。 颜法沉默了,他觉得人像掉进了雾里,不知道方向了。他想去找董先生或者是向先生谈谈,可是董先生下乡去了,向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只有把精力放在干活上,而王大海对他的过于勤劳似乎又有所不耻,经常旁敲侧击地说他。 这一切叫颜法郁闷。 ------------ 六 白色恐怖 德玲这段时间,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而她的父亲,一位元老级的法官,对德玲的行为忧心忡忡。 他这样说:“政治这东西很险恶,你小小年纪,哪里能分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德玲固执地说:“反正对民众有好处的就是对,没好处的就是错!” 父亲说:“对和错也是相对的,在你看来是对的东西,别人看见是错。从民国以来,都是军权说话,你再有理由,军权者可以视而不见的!” 对于德玲所说的共产,做父亲的尤其不赞成。 “有人运气好发了财,有人读了书当了官,如此而已。”忽然他疑惑地看着德玲:“你不会加入了什么赤化组织吧?那可是很危险的!” 德玲笑着问危险何来? 德玲父亲说:“现在军队里当官的,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你想想,没有钱怎么留学,怎么上军校?按赤党的搞法,是要把有钱的人搞掉,把人家的财产拿出来均分,人家还不拼命?小心,刀把子在人家手里!” 德玲不以为然地一笑。 德玲遇到肖老师。 肖老师说:“内部的分歧现在越来越明显了。军队的头头对我党是不满的,我们搞的工农运动,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肖老师告诉德玲,明天他要到下面一个县里去,参加那里的农民协会大会。 “就你一个人去吗?”德玲担心地问。 “带兵去!”肖老师有些自豪地说,“农讲所派一百个学员,带上枪,另外工人纠察队也去人。”德玲说她也去。 队伍在快吃中饭的时候到达。这是一个小县,没有大的场地,所以大会在县城外的河滩上召开,远远看去,那里插着红红绿绿的旗帜,人很多,闹闹嚷嚷的。队伍一到,很多农民就喊着:“汉口的军队到了,汉口的军队到了!”因为农讲所的学员们都穿着军队制服,他们当成军队了。 背步枪的人们立刻在会场周围站了岗。 农协主席四十多岁,满脸皱纹,他和肖老师并肩站在台上,宣布大会开始。 一阵唢呐声,奏的“将军令”,跟着是放鞭炮,孩子们兴高采烈,围着鞭炮笑着,跳着。今天的大会,来了几千人农民,他们来得很早,自己带着干粮,现在已经要到中午了,很多人一边开会,一边吃着干粮。 会议的议程有两个,一是宣布本县农协成立,二是斗争土豪劣绅。昨天晚上,已经将这些要斗的人关起来了。 一声“把土豪劣绅带上来”!一串身穿袍子,戴着奇形怪状高帽子的人被牵上台。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一脸松松垮垮的肉,眼皮耷拉,什么都不看,人们看见他,都怒吼起来。他是本地土地最多的人,有三个老婆,汉口有他的商号,儿子在北伐军里做团长。 农民一个接一个上台发言,控诉这些劣绅的罪恶。一个年迈的老婆婆,说到她的小女儿被这个胖子强奸,后来跳河自尽,说着说着,竟然晕了过去! 台上台下都是怒吼的声音! “枪毙他!”“枪毙!”“砍头!”一个年轻的农民跳上台,楸住那胖子的领口,“啪啪”两个耳光,台下都说“打得好!” 忽然,一个站岗的学员匆匆来到台上,在肖老师耳边说了几句,肖老师马上把农协主席叫过来,两人商量了一下,农协主席走上台前,大声对下宣布:“大家注意了!三河口的红枪会要来了,他们是来抢土豪劣绅的!大家说怎么办?” 台下立刻轰乱起来,一片声地说:“打他!打他个龟孙子!”今天来开会的农民,很多都拿着梭镖,拿扁担的也不少。三河口红枪会是这一带势力最大的地主武装,会首丁跛子是胖子的连襟,平时两家就来往不断,现在听说连襟被捉,丁跛子号起三千人马,前来营救,前锋已经到了离这里三里路的小桥。 主席一声怒喝:“把土豪劣绅捆紧点!”立刻就有人围上去,将那些人重新捆绑。 这里所有的人都往城里转移。所谓城,也无城墙,就是一条水沟隔着,农讲所学员和纠察队员都撤过了水沟,蹲下去端起枪,农民们拿着梭镖扁担,紧压在后面。 红枪会的人已经到了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大刀长矛闪光,间或还看得见有鸟枪。他们在离城沟百米的地方散开,一个敞开衣襟的汉子走上前来,他拿着个铁皮话筒,对着这边喊:“马上放掉你们抓的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然莫怪我们不客气!” 农协主席也拿个铁皮话筒回答:“不客气能怎么样?有本事你冲上来!”那汉子一声怪叫,红枪会的人都站起身,喊着:“刀枪不入!”舞着鬼头刀,摇着长矛,魔鬼一样逼近来。 肖老师站上一个土堆,大声喊道:“听我的!举枪,对空放一发!” “啪啪啪啪!”一阵排枪,震得树叶都掉下来,周围的旷野,河流都回荡着枪声。 红枪会一时被震慑住,前头的人站住了,有人在厉声喝叫:“不要停!他们不敢照人打!” 肖老师抢过话筒,大声说:“红枪会的人听着,我们是汉口来的,奉省**的命令,来执行公务!哪个要是冲过来,就是妨碍公务,打死不赔!”接着一声凌厉的口令:“举枪!预备——”那些人听见这样说,都站住了,有人还往回走,大多数都蹲了下来。 正在这时,从远处发出一阵“啪啪啪”的枪声,枪声很整齐,从枪声里听,不是一般的人,像是军队。枪声又是一阵,已经可以肯定是军队了,两边的人马都不敢乱动了,都往枪声处看。 一队士兵到了跟前。约有两百多人,全副武装,队伍中夹杂着机枪,一个军官骑在马上,大声发布着命令,随着一个个命令,士兵们迅速散开,将这里包围起来。 “两边的领头人出来!”军官叫着。 肖老师走过去。 “我是省**派来的。” 军官问:“公文呢?”肖老师拿出一份文件,军官看了,马上说:“这是农协的,不算**!” 肖老师反问道:“农协是**领导的部门,怎么不算**?你们是哪部分的?”那军官高声说:“国民革命军!”肖老师马上说:“那么请你们协助我们执行公务!”他指着那边说:“我们奉命对土豪劣绅进行清算,他们来扰乱会场!” 那边走出一个中年汉子,对军官拱拱手说:“他们乱抓良民,连革命军家属都抓了!请你们主持公道,把这些人放了!” 这边,农民们都喊着:“那是土豪劣绅,不能放!” 军官下了马,对肖老师说:“兄弟我奉上司命令,守土有责,你们双方谁是谁非我不管,但是聚众械斗,是不行的!我是军人,不问政治,你们抓人,要有法律手续,有执行程序,否则我就要求你立刻放人!” 农协主席手里有省农协发的“惩治土豪劣绅条例”,但是对具体被抓的这些人,倒真的没有办司法手续。 军官就抓住这一点,命令立刻放人。 红枪会听到这个话,都活跃起来,一些人摩拳擦掌,另一些人大声叫喊,大有立刻开战的架势。这边,农讲所的学员也不示弱,都把枪握得紧紧的。军官重新骑上马,两边喝叫压服,同时威胁性地说:“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们赶快定夺!” 形势对农协不利,对方全副武装,训练有素,农讲所的学员和工人都没有战斗经验,真打起来,谁胜谁负,一目了然。肖老师便和主席商量了一阵,决定放人。 绳子都解了,高帽子也都脱了,两人架一个,送到空地上,军官哼了一声,命令红枪会将人接回去。那边早有准备,抬出担架来,首先将那胖子安放上去,七八个人抬着,其他的人也都坐上担架,一路浩浩荡荡远去。 军官集会队伍,临走前,对肖老师说:“我看你是个有学问的,不给你为难,不然今日要缴你们的枪!”转身对那些农民可没这么客气:“你们听着,再有乱搞的,在老子的防区内,老子是要镇压的!”一声令下,士兵们抬着机枪,簇拥着军官离去。 黄昏,肖老师集合队伍回城去。 队伍排成一路纵队,在田野小路上走着,没有人说话,心里都有些不平。德玲和肖老师走在队伍中间,一路也无话。 过一条小河沟,沟两边是高高的土坡,坡上是黑黝黝的树林。水不深,人们脱了鞋,试探着下水,已是夜晚,水有点凉。大部分人都过去了,队尾还有几个,他们把鞋子举着,斜背枪,走下水去。忽然,一声枪响,所有人都被惊得定住了,很快又是几声,从高坡上射下密密的子弹来,射在水里,发出“哧哧”的声音。队尾最后的人被打中了,倒在水里,又有人“哎哟”叫了一声,也中了弹。 已经过河的人们马上还击,夜里,红色的弹流划破黑暗,像彩色的线条上下交舞。 对方没有射击了,肖老师下令冲过去,人们冲上那个高坡,却什么都没发现,只找到几颗弹壳,弹壳还发着烫。 把受伤的战友背上,其中一个已经不行了,这人是从湖南来的,昨天刚到农讲所,只有二十岁。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一会他就没呼吸了。 “没气也要把他背回去!”肖老师几乎是怒吼着,喝令人们把那学员放到自己背上,一股劲,站起身来说:“走,赶快回城!”德玲挨着他,感到他的喘息里有着愤怒。 军队向工农下手了。 4月,驻上海的蒋介石军队向工人纠察队开枪,杀死多人,同时在江浙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军队里的共产党人也纷纷逃亡。 江西将共产党员礼送出境。河南,冯玉祥将其部队里的共产党员礼送出境。湖北汪精卫在7月15日发表“分共”谈话,宣布和共产党决裂。这也是大革命失败的标志性事件。 德玲被通缉,不能回家了,她在一个隐秘地方租了屋子,告诉了肖老师。 夜里,肖老师到这里来,告诉她,形势已经非常紧急了,到处都在搜捕共产党,他的宿舍是绝对不能回去了。 德玲去外面小摊上买了些小吃的,肖老师洗了脸,两人坐在地板上说话。肖老师说,以往一切的工作方式都要改了,同志们都已转入地下,一切都要服从地下工作纪律,纪律就是生命!他说:“德玲啊,说不定哪天,我出去就不回来了,你要做好你的工作!”德玲说:“不会的,你怎么会那样?” 她问肖老师今后的任务?肖老师说要等命令。 夜深了,德玲将一床被子铺在地板上,肖老师说他睡地上。 德玲已经躺到床上了,忽然走下床,轻轻坐到肖老师身边。肖老师没有睡着,这个坚强的男子汉,此刻一动不动,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德玲看着肖老师,俯下身去,将脸贴在他胸口,“我们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啊?为什么?我们是随时有可能牺牲的!”德玲喃喃地说。黑暗中,肖老师伸出臂膀,将她紧紧抱住…… 那天,吃过饭,颜法坐在爹娘床头,和爹娘说着话。 忽然,大门哗啦一声,闯进好多人来,颜法出去,马上有人说:“就是他!”几个广西兵马上来捆他。家里乱成一团,天鹏大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为首的军官说:“奉清乡司令的命令,来捉拿傅颜法!”老三拿块砖头,大声说:“他犯了什么法,你们要拿公事出来!”那军官火了,朝天就是一枪!这就是公事!兵们也吼起来,有一个打了老三一耳光! 外面,街坊们都站在路边,有人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老二可是个大孝子!当官的又放了几枪!那阵势,谁要是阻拦,他就会打死谁。 颜法看这样,便对老三喊道,你不要冲动,会说得清楚的!老三说,什么说得清楚!那些被杀的人,哪个是犯了死罪的?到哪里说去!不容他们再说,当兵的如狼似虎,早把颜法推着走了,老三再暴烈,在这么多枪口下,也无能为力。两位老的见儿子被抓走,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在椅子上呆着。半天,有人说,快去找保长,街坊联名去保。傅家姆妈这才起身去保长家。 颜法被当兵的推搡着,上了一辆囚车,四个当兵的坐在周围,他坐中间。他问当兵的,我犯了什么罪?当兵的说,我管你犯什么罪!叫捉我就捉!车子很快进了一个大院,当兵的把颜法推下来,领进一个大房子,里面坐着个军官,见颜法来,马上厉声喝道:“你知罪吗!”颜法说,我有什么罪?那当官的说,你是纠察队长不是?颜法说是啊,纠察队长就该捉啊?当初是**叫我当的啊!当官的就说,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好的,会狡辩,看来不打你是不肯招的!当兵的见这样说,马上抽出皮带来,抽了颜法几下,颜法见不是说理的地方,便不再开口。当官的叫把颜法押下去,几个当兵的把他推着,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大楼,进大门,中间一条走廊,两边是铁窗,有人在铁窗里哀叫着,声音那样绝望,颜法想起了小说里的地狱。 当兵的打开一扇门,猛力将他推倒在地上,屋里太黑,过了好一会,才看见周围竟有好几个人!一打听,他们是从阳新捕来的,是农民协会的人。一个年纪稍大的,大约四十多岁,人们叫他“二叔”,他的腿被老虎凳弄折了,不能走路,肺部被灌了辣椒水,一开口就不住地咳嗽,发出那种骇人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呼隆声。他斜靠在一个草铺上,几个年轻的照应着他。一个孩子似的小伙子,帮老者揉着胸,不住地哭,说没有照顾好叔叔,这是他的亲侄子。 老者很冷静,压着胸口,喘息着说,不必要了,反正不会长了。忽然,他摆手叫颜法过去,问颜法是什么罪?听说是纠察队,他想了想说,吭吭,你可能不一定会枪毙。你是城里的,家里人送点钱,吭吭,可能放你出去的。只要没有苦主告你!转头叹息一声,我是不行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原来这几个都是地方绅士的死对头,当工农运动激烈的时候,他们带头抢了土豪的财产,把和农会作对的豪绅抓起来斗,到现在军队清乡,绅士们引着军队将他们抓起来,毒打一顿,送到省城来。从那样远的乡下送来省城,说明案情之重。 老者对颜法说,有件事情,吭吭,想请你帮帮忙,行不行?不等颜法回答,他说,我们可能过不了明天的,我问了,吭吭,乡下来的都不多审,提出去就毙! 实不相瞒,我是共产党,但是,我们在这里的情况,党不知道,吭吭,过了很多年后,我们党一定会胜利的(说这话时他语调里有一种激昂),那时候他们会想起我们!请你把我们几个的名字记下来,将来等我们胜利了,吭吭,告诉我们的党,我们没有叛变,吭吭,请你让我们的后代知道! 这样一段话,他断断续续,一说一喘,讲了好长时间。 明知道自己就要丢性命了,还这样执着的记得那看不见的胜利!颜法心里一阵难过,赶紧答应了。他们一共四个人,是一个家族的,姓邓,老的是和字派,小的是生字派,很好记。老者叫邓和明,另三个叫邓生金,邓生银,邓生辉,颜法念了几遍就都记住了。那人便不再说什么。 果然天刚亮就来提他们了!两个抓一个,五花大绑,头顶上插斩标,无疑是执行死刑。几个人互相望着,那亲侄子哭了起来,叔叔安慰说:“莫哭伢子!我们一起走,吭吭,路上有伴的!”两个当兵的扔给他一根棍子,让他柱着,临出门,他忽然和颜悦色地对当官的说:“官长,吭吭,我们就要上路了,你能方便我们一下吗,吭吭,我们在阴间也感激你的!”军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问有什么事?老者说,我们不是盗匪,是为主义而死的,我们冤枉。吭吭,心里有冤气,不喊出来,阴间路上不爽快。请你让我们喊几句,不要为难我们!军官茫然不知所措,点头答应了,说只能在这屋里喊一下。那老者便咳嗽着喊道:“农会万岁!”又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军阀!”很快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几个年轻人都喊起来,压住了老者的声音。他们喊了好多遍,军官一声令下,当兵的提着绳子把他们推出去。老者望着颜法,沙哑着说了句“拜托了兄弟!”昂然出门。一阵汽车声带走了他们。 天亮后,一个兵来叫颜法,说有人保他来了。颜法跟着兵走到昨天那间办公室,那当官的还坐在那里,见了颜法,问:“汪东生是你什么人?”颜法说是我的老板。军官便对当兵的说,去把他叫进来! 老板穿着长衫进来。见了颜法,说声好险!要不是刘军法官你就完了!原来这军法官和老板是一起留学的同学,昨天听说颜法是机器厂的,他留了个心,没当时处置颜法,而是打了个电话老板,说抓了他们厂的人。老板一听是颜法,马上全力担保,今天早上来,还写了字据。 回到厂里,汪老板说,你还不知道吧,王大海被警察抓住,还没动刑,主动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军方根据他的交代捕了不少人去。 见颜法楞着,汪老板又补充一句,他那样人,到什么地方都是多余的! ------------ 七 炼狱 德玲和肖老师开了一个药店。 楼下是柜台,楼上是两间板壁房,一间做书房,一间做卧室。 表面上,这是一个非常温馨的生意人之家,实际上是地下交通站。南来北往的同志,都在这里找到落脚的地方,拿到一定经费,然后各奔东西。 危险性是显而易见的,只要有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叛变,就可能牵涉到他们,然后是不可避免的牺牲。两人默默地干着,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笔接待,不让一个小的疏忽发生。夫妻非常恩爱。都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什么,格外珍惜眼前的每一分钟。每天晚上,拥着爱人睡去,到天亮,互相鼓励着起床,去迎接那不可逆料的又一天。德玲已经堕了一次胎,那是在博爱医院做的,肖老师陪着她,手术做完,德玲哭了。“为什么我们的孩子没有出生的权利啊?”肖老师安慰她说:“等条件好了,我们要养五个孩子!” 有时候,夜深人静,两人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亮,想着远方的亲人和战友,尤其怀念牺牲了的战友。这时候,德玲会长时间地看着肖老师,一声不吭,心里涌起无限柔情。夜这样长,什么时候能够天亮啊! 那年阴历腊月二十四,是民间过小年,一个身穿青缎子马褂,足蹬皮鞋的青年汉子到了药店。这人目光炯炯,看人入木三分,十分警觉。他要求立刻安排他的安全住所。肖老师认识他,化名顾鹏飞,是行动部门的重要人物,德玲也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说,说他枪法百发百中,步履如飞,社会关系通达,连青红帮老大都是他的朋友。这样的人到这里,一定有重要任务。肖老师在一个僻静的小巷里租了一间房,让他居住。为了妥当,在那附近,肖老师安排一个小伙子住在一个小楼上,那楼可以看到那人的住房。 第一天安然无事。第二天,小伙子来报告,顾鹏飞一通宵没回住处! 肖老师秘密调查,知道顾鹏飞在夜里去了妓院。动乱之时,江湖行走,肖老师倒并没把这看做很大的错误。只是初来乍到,就去那样的地方张扬,于秘密工作是不利的。晚上,肖老师去找顾鹏飞,严肃地指出他的不谨慎。顾鹏飞哈哈大笑,说肖老师是被蛇咬过,见草绳子都怕!肖老师说服不了他,只好嘱咐几句告辞,同时加强对他的保护。 地下党有巡视制度,每过几个月,有领导不定期的到这里来一趟,肖老师和德玲商量好了,等巡视领导来,要郑重汇报这事。一个生活过于不检点的人,是不能负担大事的。作为党的交通员,有这个汇报的义务。 那个传奇人物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走了。 第二天,肖老师出去了一天,天黑的时候他回来,对德玲说,他在城里物色了一处位置,可以开个杂货铺,准备将交通站迁过去。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鹏飞果然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那是在一个不出名的镇上,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旅馆,起因也是极其不起眼的事情——完成任务后他路过那里,交上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一连好多天,他都泡在那小旅馆里,如此而已。 他没有想到他的举止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那人是军队特务机关的一个科长,回那个小镇探亲,偶然听说旅馆里住了一个这样的人物,好奇地去探查,一看即知此人非同一般。他迅速与当地警务机关取得联系,突击性的抓捕,顾鹏飞成了阶下囚。 和许多流氓无产者一样,顾鹏飞的参加革命无非是一个赌博,他不乏胆量,但是真正到了生死之际,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为理想丢命的,因为他们原本就没有所谓理想。 他很快供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肖老师的交通站他是首先交代的。地下党的一切他都熟,知道地下党的活动规律,那天,他带着特务到药店去,发现交通站已经转移,他抓来伙计,详细审问每个细节。最后得出结论,肖老师没有走远,就在本市,而且还做交通工作,掩护身份的只能是店铺。 顾鹏飞拿出地图仔细分析,根据经验,他划出新交通站可能的大致范围,通知警察局调查,在那个时间段内,那个范围内,新开了哪些店铺?警察局的结果很快来了,一共三十多家。顾鹏飞办事的确老辣,做叛徒也不一般。一天之内,他就查清了二十多家,第二天,他带着特务继续查,终于找到了肖老师的店。 他看见肖老师在柜台后面。大喜过望,吩咐特务散开监视,自己像过去一样随随便便走过去。 “生意好啊?”摘下礼帽,顾鹏飞的笑是真的,弄不好,立大功就在今天! 肖老师一楞,警号在头脑里响起。这人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搬家后,一切的来人,都是上级交通送来,过去的关系都不知道这里。顾鹏飞的玩世不恭早已叫肖老师警惕,如今他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不祥之兆。 蓦地想起,德玲去打货,估计将要回了! 单刀直入:“你怎么知道这里?” 顾鹏飞笑着说:“上级通知我的。你走到天边,我也找得到!” 肖老师也笑了:“你真的神通广大啊!这样,你先去街口旅馆住下,我来旅店找你!”说着就去关门。 顾鹏飞一把拉住肖老师:“急什么啊,我们多时不见,连茶也不给我喝一口?”说着自己走进店里。 一切都明白了。肖老师看看外面,大约几十米处的街对面,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在电杆边闲着,眼睛却从未离开过店里。 当务之急是告诉德玲!肖老师呵呵笑着,倒着开水,放下水瓶,突然走到柜子旁,伸手去抽屉里拿什么——顾鹏飞箭一样快步上来,将他的手死死按住,肖老师回头,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哈哈,你果然叛变了!”肖老师哈哈大笑,顾鹏飞恼羞成怒,喝着:“老实些,不然打死你!”说时迟那时快,肖老师突然冲出店门,拿起一块砖头,奋力向店面打去!“哗啦啦!”一阵骇人的声响,店面玻璃破了一大块,肖老师又去砸柜台,却被身后来的特务抱住。七八个人将他弄进屋内,拉头发,扭手臂,很快将他绑起,口里塞上毛巾。 左右邻居来看,都被喝退,特务们都退入室内,静静守候。外面,也布上了人,装做拉黄包车的,卖香烟的,在附近溜达。 德玲进了些杂货,一路走回家来,快到街口,习惯性地停住脚。这是她和肖老师约好的,不管谁回家,先要从家门那里走一个来回,远远观察一下,看看有无异常。几个月,这样走了无数次,德玲都有些怨了,肖老师坚持一定要这样。 德玲从远远的街口混在人群中朝家里看了看,立刻感到异样,店面似乎不平整!德玲心里一惊,冷汗从背心里流下。她快步离开这里,绕了个大圈,从对面百货公司后门上了楼,隔着玻璃看自己家。这回很清楚了,店面玻璃破碎了,店门开着,肖老师不在。此外,邻居的家门也都开着,同样看不到人走动! 德玲马上感到危险。她迅速下楼,叫辆黄包车,拐了好多街道,到了长江边。 家里毫无疑问是出了问题。那异常的宁静是特务摆的圈套。肖老师没有露面,十有八九被捕了。想到这里,德玲心里一阵难过。携手共命运的亲人去了!怎样的磨难在等着他啊,他能经受得了吗?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同志讲过里面的刑罚,和地狱一样。德玲的眼泪不由流了出来。 眼前需要解决的是找到组织,德玲只知道上海的一个地址,是肖老师很久以前告诉她的。但是,怎样离开武汉呢?同时,对于家里的情况,也应该核实一下。 情急之中,她想到了表弟天武。德玲挨到天黑,悄悄摸到天武的宿舍,天武见到她,十分吃惊,赶紧叫她进屋,迅速关上门。 “发生什么事了?”天武直接问。德玲沉默了一会,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天武。她担心地看着天武,看他是否被这个消息吓到。 天武并没有一丝害怕,相反,他勇敢地问,我能做些什么?这叫德玲感到欣慰。 德玲请天武做三件事,一,安排她一个住的地方。二,明天去看看那个店子,看肖老师在不在。三,去找德玲父母,要一笔钱。这一切都必须做得机密,因为说不定敌人已经查到了德玲的身份,有可能在德玲父母家里安排圈套。 天武马上答应了。 天武夜里去同学家睡觉,早上很早就出来了。他戴顶礼帽,特地买了盒火柴,以防待会去那杂货铺,万一被人盘问,可以说买烟的。 到那附近,他下了车,从小巷子开始溜达,太阳已经老高了,路上行人正多。卖菜的,卖水果的摊子摆了一地。 按照德玲所说,在人群中慢慢走着,溜达到那个杂货铺附近,看见那个门依然开着,门面换了新玻璃,店内却不见人影。德玲再三嘱咐不能进去,天武不敢造次,但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想了一会,他鼓起勇气,慢慢走近那里,在旁边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点一根,顺便瞟了瞟那屋,猛然发现,柜台后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天武一阵恐惧,却不慌不忙,深深吸了一口烟,顺路朝前走去,尽量不往后看。他知道后面一定有人盯着自己在看。 走了很远,他拐进一条又窄又长的僻静巷子,确定身后没有人,走出巷子,上了黄包车,过了江,到姨妈家来了。 芷秀看见哥哥来了,高兴得笑了起来,连问;“哥,哥,你休息啊?”天武笑着说找姨爹,姨爹正好在院子里遛步,看见天武,也很高兴,叫上他屋里去。 天武给姨爹倒上茶,自己拿个板凳坐着,看周围无人,说:“姨爹,表姐要我来找你!” 姨爹吃惊得放下了烟袋,“她在哪里?”天武说了德玲的处境,姨爹半天没有说话,难过地摇着头。半响,他说:“我要和你姨妈商量!”他亲自去找来姨妈。姨妈一听说德玲就哭了起来!说这辈子怎么办?连头都不敢露,将来怎么生活?姨爹打断她说:“说这有什么用?眼下总得帮她脱难!” 两个老人清点了一下家底,银行里有存款,天武说现在不能去取,怕万一有人盯着。那么家里的现钱就只有五十元,姨妈全部拿来,交给天武。想了想,姨妈又摘下手上的戒指,也交给天武。临走,姨爹再三告诉天武,叫跟德玲说,现在先躲着,千万不要再做什么和当局对抗的事情了。等这里换了长官,再找关系疏通一下,取消那个通缉。 天武一一答应着,心里知道德玲不会听。 中午时分,德玲化了装,天武也戴上鸭舌帽,两人从屋里出来,叫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拉上帘子,一股劲地跑起来。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换车,再走一个多小时,已经是城外了,两人下车步行,到了一个小镇上。西边天上,太阳已经落到山边了,金辉照得一地,小镇四围的菜花在夕阳下黄灿灿的。天武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旅店,他小声对德玲说:“在这里住一晚?夜里走路不安全。”德玲说:“可以,估计这里要松一些。住一晚是不要紧的。” 两人去那小旅店,要了一间房,房子是天武亲自挑选的,在楼上角落里。吃过饭,两人就不再出去。天武将一床被子铺在条凳上,和衣躺着。德玲睡床上,或许是累了,很快她就睡着。一会,天武也发出了鼾声。 早上两人很早就起来,这里有个较大的码头,码头上出售到上海的船票。天武去买了票,看看时间还早,两人信步在江边走着。 江南的早晨实在很美!微风从江面上吹过来,江滩上的嫩草一片片在风中起伏,绿色的波涛一般。堤角边,一棵棵柳树垂着千条绿丝,小鸟在树丛间戏耍跳跃,万绿丛中时有几朵鲜红,斑斑点点缀着江滩。德玲到了这里,心情好了些,江面,数条渔船张着白帆,在江边不远处忙碌穿梭。她看着天武,嘱咐一定注意肖老师的下落,天武答应了。 德玲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出,天武感到了,问:“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德玲说:“过去跟你接触少,这回通过这件事,感到你是一个很干练的人,你愿意参加革命吗?” 天武认真地回答:“不。我不是做那样事情的人。我要做实业来为国服务。” 德玲说:“这样的社会,实业有用吗?”天武说:“做了看吧,做都没有做,怎么知道没用呢?”德玲说:“总有一天,你会到我们队伍中来的。” 船来了,德玲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一起走进船舱。天武站在趸船上,仰看着德玲,德玲站在船栏边,江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里满是忧郁。 “记着我跟你说的话!”这是她最后的话。 德玲逃避追捕的时候,肖老师在狱里受着折磨。 因为他打破了玻璃,没有人进特务布设的陷阱,特务很恼火,在店里,就狠狠打了他一顿,拳打脚踢,就像打一只口袋一样,有一脚踢在他脸上,脸皮开了个口子。 肖老师被押到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立刻进了刑讯室。他们将肖老师吊在屋中央,用鞭子抽,肖老师一声不吭。犯人有沉默这一招,当然,这是要以生命为代价才能获得的。 审讯的头头恼怒了,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刑具,身体不断体验着新的疼痛,但是肖老师抱定必死,躯体已经不是他的了。 老虎凳,死命的撬,腿要断裂,不叫唤,直到昏死。辣椒水,肺部不能喘气,像窒息一般,喉咙如火烧,大口咳嗽,至于鞭打,那就麻木了。 最可怕的是火烙。不用烧红,只要略微在火上过一过,那烙铁就烫得钻心。在腿上,背上,一处又一处,行刑者很有经验,拿着烙铁,不是直接按上去,而是慢慢接近,让犯人充分体会恐怖临近。这时候,肖老师心里,只念一个“死”字!这样恐怖就没有了。 顾鹏飞竟然也加入审讯,这叫肖老师格外愤怒。 “滚开!你没有资格和我说话!”他嘶哑地喊着。 每次审讯完毕,都是担架抬回监室。这使肖老师赢得了同室所有人的尊敬。有人用水给他轻轻擦洗伤口,有人用勺子喂水他喝。审讯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特务失去了耐心,不再审了。事实上,过了一个星期,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该转移的早就转移了。 肖老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天天都有人消失,他准备好了。 那天早晨,监室大门哐啷一声响了。“出来!”有人怒喝。几个士兵气呼呼走进来,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拿绳子就捆。五花大绑,最后,将一根木条插在背心,那木条一端做成令箭形,上面写着“匪徒”等字样。 跌跌撞撞出了走廊,外面停着几辆大卡车,士兵将肖老师提上车,又陆陆续续押出来几个人,都插着木条,无非是“匪徒”之类。两人架一个,全都上了车,汽车呜呜向前开去。 天已大亮,路上已经很多行人了,汽车反而慢了下来,这是叫人们多看看,看反对**的下场。这叫“游街”。肖老师抬起头来,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一个也没有。人们都漠然地看着他,从眼睛里看不出是同情,还是高兴。这几年,这样的事情多了,大众已经没有刺激感。 每一个犯人身后,站着两个兵,随时准备勒住犯人喉咙,不使其叫出声来。 汽车在热闹地方游了好大一圈,慢慢朝郊区开去,到了一片荒山,周围已经站了好多士兵警戒,附近的乡民稀稀拉拉在圈子外站着,有的还和士兵开着玩笑。汽车一条长龙似地停下来,两个兵提着肖老师的绳子将他提下车,他昂着头,看看四周。 另外几个提下车的,也都是年纪不大的男子,互相看了看,用眼睛打了个招呼,有一个还笑了笑。 他们一起被推到山包前。 一声“预备——”肖老师闭上眼睛。就这么离开世界。德玲,你好好活下去吧! “啪啪啪!”枪声响了,奇怪,怎么自己没有中枪?肖老师硬硬地站着,动也不动。又是一阵枪响,仍然如此。肖老师看了看周围,一同来的同志都已经倒在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两个兵过来,将他重又往车上推。 原来是“陪斩”。回去的路上,他一路都在微笑。 军事当局在对肖老师的处理问题上发生了争论。一派人认为杀掉算了,因为这样死不屈服,留着也不可能起作用了。另一派认为从长远看,留着作用大,因为这人是重要路线上的交通,认识很多重要人物。何况对这人的审问并未结束,据顾鹏飞的估计,他除了担任交通外,很有可能在党内也负有重责,这一点尚未得到证明。杀掉一个情况不明的人质,是不明智的。 最后,留派得到了认可,他们追到刑场,把肖老师留下来了。从这个角度,肖老师并不是陪斩,而是死里逃生。 军事法庭判决肖老师终身监禁。 在一个遥远的深山里,人迹罕至的地方,用铁丝网和电网围起一片房屋,许多政治犯就在那个圈子里度着他们悲惨的时日。 对外,肖老师这个人消失了。 ------------ 八 儿女情真 乡下,一条狭窄的小河,河边有着大块的空地,长着芦苇,师傅带着颜法他们在这里造船。 从上游放下来一串木排。木排用滚圆的大树扎成,顺流而下,漂到这里,一根根拆了拖上岸,就用这木头造船。 叮叮咣咣,河滩上摆开了工场,人们踏着野草,忙碌不停。 桃子管生活,每天忙个不停。 中午去工地,挑一担大水桶,一个桶里是饭,一个桶里是菜。徐宾佬总是第一个发现,欢天喜地,叫着:“菩萨来了!菩萨来了!”摔下手里的斧子,蹦蹦跳跳,钻进人字形工棚,急急忙忙在草堆里找出自己的碗。徐宾佬和颜法同年,也是街坊,不喜欢劳动,这次是他家大人好说歹说,师傅才带他来的。 “吃饭,吃饭!”宾佬揭开桶盖,舀一碗米饭,又到另一只桶里夹几筷子菜,坐地就吃。那边,颜法他们才慢慢收拾工具。师傅最后一个来吃饭,一边说:“宾佬这伢,饿牢里放出来的!吃饭慌个什么!”宾佬这时已经扒下了一碗饭,笑嘻嘻地说:“吃饭不慌啊?人间顶要紧的就是吃饭!” 吃过饭,要在工棚里休息一下,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桃子坐在颜法身边,拿出针线,替他钉着扣子。别的人有扣子脱落的,也求桃子钉一下,她都温和地答应。 桃子真是心灵手巧。 收拾好担子,大大方方说个:“再见,”挑起担子,晃晃悠悠走上田埂,一步一摇如俊柳迎风。这边工棚里人都看着她的背影,暗暗赞叹。 在颜法心里,桃子就是神女一般,她是他所有梦想的归结。生活再苦,心里再郁闷,有了桃子,一切都不苦了,心里也开阔了。 有一天晚上,饭吃得早,师傅喝了酒,沉沉睡去,桃子说那边李婆婆要教她做棉鞋,这里的农户,一家住宅起一个土台子,台子之间往往隔个几百米,其间有着树木竹林,白天一片阴凉,夜里就有些瘆人。 颜法说:“我和你去吧,夜里有野物!”说着拿根木棒站起来。 两人走进夜色里。今天晚上有月亮,那月亮是弯钩形的,镰刀一样挂在天上,淡淡的清辉薄薄地敷在小路上。住宅土台如碉堡,静卧在淡淡的月色里。大多人家都黑着灯,人家周围是黑糊糊的树木,竹林,影影绰绰的,风从那树林里穿过,发出神秘的轻啸,叫人想到,说不定那林子里就卧着一头凶恶的豺狗!一离开屋门,桃子就紧紧抓着颜法的膀子,一边四下看着,生怕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蹦出来。 “莫怕啊,”颜法笑着说:“我们有棒子啊,哪个野物敢来!” 桃子说:“就算有棒子,那些东西也不是好对付的!我听婆婆说,有一回,豺狗到一家人家门口闹,那家男的拿棒子去撵,结果另一只豺狗跑进屋里,把个孩子叼走了!” 颜法说:“那人是痴子!为什么要离开孩子呀?像我,随怎么样,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桃子听说,又往颜法身上贴近了些。两人拥着走着,到了李婆婆家附近才散开。 李婆婆孤身一人住着,平时除了做农活,有空就拿针线。六十的人了,眼睛还能穿针,她绣的鞋垫,或鸳鸯戏水,或凤凰展翅,都十分出彩。 看到桃子来了,李婆婆很高兴,一边让坐,一边就把煤油灯捻子捻大,屋里顷刻亮了起来。 李婆婆将灯移到小木桌上,教桃子如何用粉笔划鞋帮,如何贴鞋帮口,最后,她告诉桃子,上鞋帮有窍门。她拿出一根弯弯的铁钻子,钻头有倒钩,这是上鞋帮用的。她将一只鞋垫和一只棉鞋帮子放在桌上,教桃子如何将帮子和底子固定住,如何从鞋尖尖那里动手——只有从那里开始,整只鞋才能保证不走样。 桃子用心听着婆婆的话,一边点头,一边试着动了几针,很快就会了。婆婆直个夸桃子聪明。直到此刻,她仿佛才看到颜法的存在,说:“这个是木匠师傅啊,也是聪明人啊!”忽然又问:“你学着做棉鞋,是不是给他做啊?”说得桃子一下子脸热热的。 婆婆笑了起来,说:“人年轻几好啊!想做什么事,就可以做什么事!”说完叹了一声。 桃子说:“您今年有六十了吧?” 婆婆又笑了:“六十三!”似乎有些骄傲,“记得我妈过去总说,人要活到六十,一辈子就不冤枉了,结果她只活了三十几岁就走了。这像是没有几天哩,我就过六十了,时间也不知怎么这样快!糊糊涂涂的。” 两个人一递一说,婆婆忽然笑看了颜法一眼说:“光顾了我们说话了,这师傅在一边干坐着,我去给你们下碗面条宵夜!”说着就起身。桃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们都吃得饱饱的过来的,您不费心了!”一边对颜法说:“我们走啊,婆婆该睡觉了。” 婆婆说:“你这女子乖巧,到底是大地方来的啊!就是不一般。没得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一个人,就喜欢年轻人来说话!”一边又叹道,“年轻几好,年轻几好!”说得颜法和桃子都笑了起来。 两人走出来。夜更静了,那月亮还是镰刀一样,高高挂在天空,天空更蓝了,深深地映衬着弯刀一样的月亮,冷洁的月光洒下来,洒在两人脸上,身上。 颜法挽着桃子的胳膊,两人静静地走,彼此感觉到对方的亲切。有一段路,两边是密密的柏树,树叶挡住了月光,路面黑糊糊的。两人到了这里,拉着手站住了。 夜色那样浓,浓得看不清对方的脸,周围那样静,静得连心跳声都能听见,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更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体会着对方的温暖。 不知道是谁在推动,两人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却又是那样自然地拥到了一起。 颜法清晰地听到桃子的心跳,自己的心也在激烈地跳动。只觉得这个姑娘是世界上最可亲的人了!他暗暗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决不和她分开,无论吃多大的苦,都要维护她的平安。这样想着,不觉更紧地拢住桃子那柔软的身躯。 桃子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看着颜法。 “颜法哥,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了?”她小声说。 “那是自然!”颜法豪迈地说:“我要去挣钱,挣足够的钱,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 “你错了,颜法哥,”桃子说:“我不要你去吃苦,就是再穷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只要我们俩能够在一起!” 颜法感动地看着桃子,暗夜里,渐渐看清了她的眼睛,桃子的眼睛,宝石一般,晶莹莹的,朦胧月色之中,闪着波光。 风习习吹过他们身边,凉悠悠的,真舒爽啊,这人间!两人就这样忘情地拥抱着,静静地站着,一任时间从身边悄悄流走。 忽然一声犬吠,把他们从幸福中惊醒。“不早了啊,师傅的酒只怕醒了!”颜法说。桃子却说:“醒就醒了吧!”话是这么说,两人都知道该回去了。踩着小路,慢慢走回去。 在空旷的小河边,一条大船竖起来了,流线型的船身,高高翘起的船首,昂然向着天空,一派骄傲。 颜法负责全船的捻缝,时间很紧,桃子也来工地做工。 一条船,是木匠们千斧万锤造成的! 桃子坐在颜法身边,一手拿凿子,一手拿锤,很认真的一锤一锤敲击着木头,过一下,就叫颜法:“颜法哥,看看吧,看我的行不行?”颜法用凿子探了探缝,说“好!”桃子就高兴地笑了。 两人做着事,说着家常,往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那天上午,一群人正在船上船下忙着哩,忽然房东婆婆从小路上赶过来。她走得很急,一路有些踉跄。到了船前,她叫着师傅,说有人找。 师傅诧异地从船舱出来,和婆婆说话,只说了两句,他便放下工具,随着婆婆走了。 桃子远远地看着,对颜法说:“不对头啊,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颜法说:“家里能有什么事啊!”桃子等了一会,说:“我去看看,我这几天眼睛老在跳,是不是和我有关的事!”扔下手里的锤子,下船就往回走。 颜法等了好半天,桃子没回来,师傅也没回来。活这么紧,他们是干什么呢?想想桃子说她眼睛跳,不由得心里也忐忑不安了,又过了一会,他也放下工具,走回住家去。 在门口就听到桃子的抽泣声。 颜法走进屋,这才看到,原来是师娘来了! 师娘也就是桃子的舅母。五十左右年纪,站在屋中央,叉着腰,很生气的样子,说起话来,十分硬朗。桃子坐在一只小凳上,双手捂着脸,看见颜法来,哭得更厉害了。师傅蹲在地上,不住地抽着烟袋,满屋都是烟草的焦味。 颜法给师娘问好,她勉强答应了一声,脸色很难看。好一阵,才弄清楚,原来是桃子从小许给的“婆家,”不知从哪里听说,桃子和颜法好了,昨天找到师傅家,质问桃子的下落。说了,他们家的媳妇,他们要接过去。 桃子的所谓“丈夫”,现在不过十多岁,浑然不知人事,兀自满街漫跑哩! 不知从什么年间传下来的,民间有收养童养媳的陋习。女孩子还在幼童时期,就被“婆家”出钱收买过去,储备着,等儿子长大再完婚。 另有一种,也是在女孩子很小的时候,“婆家”就下了定金,以后每年逢到大节日,婆家就要送彩礼给女孩子的父母,等女孩子长大,再娶过去。桃子就属于这一种。 童养媳一般都比男孩子大几岁,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可是桃子比那孩子,也大得离谱了!说到底,还是当初舅娘贪图人家的财物,胡乱把桃子许给了人家。 “你要不肯去,就要拿钱出来!”舅娘像是对颜法说:“这么多年,我们家收了人家那么多的彩礼,不还给人家,下不了地的!” 颜法说:“这钱我来还!” 一直没有吭气的师傅瓮声瓮气地说:“颜法,这钱你还不起!” 师娘看桃子不肯跟着走,就说:“事情反正摆在这里。你们看着办!”跟师傅都不打招呼,气哼哼地走了。 她前脚出门,桃子放声大哭:“我的亲娘啊!”哭得颜法的眼泪也出来了。师傅面有愧色,也抹着眼睛。 晚上,面对饭菜,桃子一口也没有吃。 第二天,第三天,都这样,桃子下力的干活,却吃不下饭。颜法担心桃子的身体,劝她勉强多吃几口,桃子冷冷地说:“我还要身体做什么!”直到第四天,桃子才渐渐恢复了吃饭,也吃不多。夜里,颜法听见桃子在咳嗽。 船在众人的努力下,一天天完善,终于完工了! 颜法回到家,爹妈高兴得不得了,傅家姆妈特意去买了猪骨头煨汤,鲜嫩的莲藕煨得香喷喷的,撒上一把葱,更是香气诱人。 颜法只吃了块藕就不动筷子了。 家人都诧异地看着他。颜法把桃子的事情讲了。 一家人都放下了筷子。 老三睁圆了眼睛说:“不能叫他们把桃子弄了去!桃子是傅家的!”老大颜启也慷慨地说:“我们这么大一家人,终不成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媳妇被人夺了去?请姆妈作主,各人想办法拿钱出来。这样,我存的娶媳妇的钱全部拿出来!等有了钱再娶!” 老三在粮食行做学徒,此刻也说:“我去找老板借,给老二!” 老四、老五也都说要把二嫂接回来。老五说以后他放学时不慌回家,在学堂里把同学扔的字纸捡回来,卖给收荒货的,钱给二哥。 天鹏和傅家姆妈看孩子们这样心齐,深深受到了感动。傅家姆妈说:“伢们啊,你们有这样的义气,真是傅家的福气啊!我总是说,人穷没得什么好怕的,怕的是失了志气!我这里除了老大攒的钱,老三也有一点钱,我们两老也有一点钱,老三再去借几个,这样就差不多少了。明天我和颜法去师傅家,和他们商量去赎桃子!” 一家人商量了好久,事情就定了,重又喝汤,那汤已经温了。 第二天一早,傅家姆妈带上颜法,去他师傅家。 师傅和师娘都坐在堂屋里,不见桃子,刚落坐,听见桃子在偏房里一阵咳嗽。 傅家姆妈说了来意,请他们央人出面,去跟桃子婆家说说,把桃子的身契放了。 “本来也开不了这个口,”傅家姆妈说:“可是你们也知道,两孩子之间有了感情,这也算是天意了。再说田家孩子还小,等大了,再去找个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作践了你们两口子了,实在是对不起了啊!” 师傅听见这样说,倒有喜色,师娘却吞吞吐吐,说这样的事情,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老人老脸的,实在是为难。再说你们凑的钱不够数,还得打欠条,也不知人家答不答应。 傅家姆妈又央求。师娘这才答应去找街坊算命的秦先生,请他去给桃子婆家说。 师娘起身出去,颜法赶紧去桃子房里,看见桃子脸通红,喘气很急,他摸摸桃子额头,有些烫手,便出来对师傅说:“赶紧去请胡聋子吧,我去!”说着大步出门。 本地中医胡聋子来了,给桃子拿了脉,说是风寒,开了退烧的药,又开了些清火的药,颜法急速去药房抓来药,在小药罐里煎好,端到床边,给桃子喝。 老半天,师娘回了,她和秦先生一道去的田家。那家婆婆端着架子,把师娘指责了一番,秦先生帮忙说了好一阵,那家才答应,算来算去,傅家所有的钱交去,也还差几十块大洋。秦先生又央求,那家婆婆总算答应了,不过她不要颜法的欠条,说欠条一定要师傅亲手写,同时,桃子的卖身契也不能当时发还,要等师傅将欠的款子全部还清,才交还卖身契。 师娘指着颜法说,你们这才是给我们出难题了,我们为人一辈子,从没给人打过欠条,这为了你,我们还得把这张老脸豁出去! 傅家姆妈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师傅有些过意不去,起身对颜法说:“去家里拿钱吧,我打条子!” 母子俩回家,把所有的钱都凑到一起,颜法拿着钱,和师傅一起去找秦先生,秦先生带上师傅,两人一起去田家。到下午,这事就办完了。颜法要桃子安心养病,等傅家弟兄们一起还干个几个月,把她的卖身契赎回,一切就好了。桃子听了,弱弱地说:“替我对你妈说个谢谢!”颜法做工之余,天天去看桃子,师娘也不说他了,街坊都知道傅家出了钱赎桃子,也没人再说什么闲话。 可是桃子的病老也不见好! 胡聋子又来了两次,开了不同的药,可是毫无起色!胡聋子犯疑地说:“不对呀,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病,没有这样的!”他给桃子把着脉,眉头跾着,说:“也有几副药了呀,怎么也不会这样的脉相!”半天,他抬起头,迟疑地对颜法说:“要不你们去洋人医院看看?” 外国人在本地开了好几家医院,都很有名,只是收费贵,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进去。 桃子怏怏地说:“不去那里!我已经好多了,等再歇些时,就会好的。”胡聋子摇了摇头。 颜法起身回家,和娘商量。娘说:“可怜,哪里有钱啊?我陪嫁时,娘给了我一对手镯,说是玉的,也不知值不值钱,去典着试试看!” 傅家姆妈把那对玉镯子找出来,倒很沉重,拿到长街上典当铺,老板看了看,说是看在他们治病的份上,最多也就典八个大洋。 八个就八个,傅家姆妈当即典了手镯,把钱交给颜法,嘱咐赶快去医院。颜法找街坊借了架板车,铺上被褥,将桃子扶上车,快步拉着去医院。洋人办的医院,十分气派,洁净的墙,洁净的地,板凳桌子都一尘不染,各种器皿亮闪闪的。 一个中国医生给桃子听诊。 这人有四十多岁,面色沉蕴,鼻梁高高的,戴着眼镜。他用听诊器给桃子听了好一阵,对颜法说:“胸腔有痰,炎症是肯定的。只不知……”他要颜法去交费,要给桃子做化验。颜法和桃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走廊里有很长的木头靠背椅子,桃子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颜法轻轻握着她的手,一边小声劝慰着她。等了好长时间,终于听到护士叫他们。护士叫颜法一个人进去,让桃子先在椅子上等一等。 那医生脸色严峻,对颜法说:“你夫人得的是肺结核。”颜法大吃一惊。肺结核在当时是没有办法治的病,就和多年以后的癌症一样,没有药物可以克服它。民间叫它“痨病。”往往两个人吵架,吵到恨极了,会咀咒对方“得痨病!”那是最严重的咀咒了。 颜法问:“是不是心里不舒服了,就得这个病啊?” 医生说:“病当然和心情有关,但也不是绝对的,这病潜伏期长。出力的人,干活累,营养跟不上,有了小病不看,拖去拖来就拖成了大病。你夫人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病现在没法治,只能好好养着。”说得颜法懊悔不迭。怎么就没注意桃子的身体呢?桃子从小就受苦! 颜法出来见桃子,桃子疑惑地问:“医生怎么跟你谈这么久?是不是我的病很重啊?”颜法笑笑说:“不是!医生这个行道,就是要多问。”他把桃子送到病房里,安排她躺下,又去外面给她买了一碗鸡蛋羹,一勺一勺喂给她喝了。 桃子靠着病床喝着蛋羹,感激地望着颜法说:“我要是不得病该是几好啊!” 治疗了三天,桃子就出院了,回到家养着。 师傅倒是很难过,却也没有什么说法,师娘当时就把脸垮下来了,小兄弟关生心有不忍,扶着姐姐坐着,一边轻轻为姐姐捶背,一边眼睛里就流着泪。 桃子看着兄弟,轻轻一笑说:“你这孩子,哭什么啊,我不是好好的吗?”说话颜法已经把床弄好了,他扶着桃子躺在床上,关生挨着姐姐脚头坐着,手不住地为姐姐压好被角。桃子看着关生,眼睛红了。 “好兄弟,姐姐有你这个兄弟,不冤了,来生咱们还做姐弟!”说着又咳起来。 从此颜法每天一早,就到桃子身边,服侍她吃药,为她打水洗脸。桃子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他搀着她,在屋子里走上几步。 “莫性急啊,老人说,病这个东西,是来如烽火去如抽丝!” 田家也知道了桃子的事。那家老爹心里有些不忍,那天早上,拿着桃子的卖身契和师傅写的欠条来了。 “亲家,”他还是这样称呼师娘,“我和婆婆商量了,咱们两家,和气来往了这么多年,没有半点不顺的。既然两孩子没有缘分,也不怪哪一个。桃子病成这样,我们也要讲点德性!”说着把两张纸都拿了出来。“这欠条上的钱我们不要了,今天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这老人,脸上写着诚实。生意人家,当初他们为儿子买童养媳,也不是歹意,说到底,也是本分人家。 师娘见人家这样,不免诚惶诚恐,一边让茶,一边少不了把桃子又埋怨了几句。送走老人,她走进屋,把那张卖身契交给了桃子。 “立约人某某,情愿将女儿许配给田家为媳……”桃子孱弱的手,略略颤抖地捧着那张曾经令她痛苦不堪的纸状,忽然两手一用力,那张纸就被揉在手里。她绞着,撕着,眼看着那纸一点点成了碎片,这才筋疲力尽,松开手,无力地倒在枕头上,溪水一样的泪从她眼睛里流出,流在枕头上,把枕头打湿了一片。 那天早晨,颜法到师傅家去,刚在桃子床前坐下,师娘把颜法叫到外面屋里去。 “你看是这样子的,”师娘似乎有些不大好开口的样子,“桃子婆家已经来退了亲,你也到我们家里来来往往这么久了,街坊邻居,也都认定了我们已经把桃子许给了傅家。”她说了这几句,就停顿了,想了好久,才说:“老话说,女大不中留,留了反生仇!我哩,也从来没有留桃子的意思,你有手艺,人也志诚,我们把桃子交到你手里,也放心。” 师娘绕来绕去,绕了半天,颜法才听懂了,原来师娘是说叫他把桃子现在就接过去! 桃子在病中,连走路都吃力,这个时候哪里适合娶亲呢?这明明是把桃子看成了累赘,想推出去! 但转念一想,或许也不是坏事。桃子真要到了自己家,有母亲照顾,说不定会好过一些。 这样想,就对师娘说:“这事先要问问桃子,看她愿不愿意,等我再回去和姆妈说说。”师娘不出声走了。 桃子在屋子里都听到了。颜法进去,她又在哭,看见颜法,桃子把脸侧过一边。颜法说:“桃子,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我去给姆妈说。我觉得师娘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怎么样,你到了我家,对你的病是有好处的!” 桃子说:“我不是不愿意去你家,我今生的愿望,就是我们俩在一起!可是这个时候,舅娘提出这个事,太不近人情了!”说着眼里又涌满了泪。 颜法说:“师娘也是为你好。我现在就去和姆妈商量!” 桃子说:“不光是姆妈,也要和弟兄们说说。”颜法说你放心。 颜法回家,悄悄和姆妈谈了这事,傅家姆妈一听就爽朗地说:“反正是我家的人,总是要进来的!等你弟兄们回了,大家一起商量,看怎么办好这事!” 晚饭时候,一家人都到齐了,傅家姆妈在桌子上说了桃子的事。天鹏有些迟疑地说:“桃子这孩子是真好。只是现在她的身体,适合折腾吗?” 碗筷声停住了。大家都明白这是桃子舅娘的主意,无非是看桃子病了,怕留在家里拖累。也就半分钟,老大颜启开口说:“我看立马把桃子接过来。在我们家,怎么也比在她舅舅家好。她那个舅娘,厉害得很!” 老三说:“就是。桃子是老二的媳妇,就是真不中了,将来埋也要埋在傅家坟里!”傅家姆妈说:“打你的狗屁!你敢咒你的嫂子!”老三委屈地说:“我不是咒,是说的实话嘛!”也知道失言,对颜法说:“老二,我是向着嫂子的啊!” 接着就商量各种细节。 颜法给桃子穿好衣服,颜法和小妹搀着她上了轿。 师傅的眼睛里流着眼泪,他不住地拭着。颜法说:“您莫难过了,我会对桃子好一辈子的!”可怜关生,小小年纪,看姐姐要走,扑上来抱住姐姐的手,哭个不停。桃子也哭说:“兄弟,姐姐没走远啊,有空姐姐就回来看你!” 这一天,天气很好,傅家人人喜盈盈的,桃子虽说身体弱,看着傅家一家人都这样亲切的对待她,也时不时露出笑意来。桃子一到傅家,就被安排着躺下,颜法哪里也不去,一直坐在她床头,静静看着她。 桃子吃过药,安心地合上眼睡了。 傅家对桃子,真个是无微不至。 穷人家,大碗实钵吃粗粮粗菜,桃子却是专门的小碗,盛着细粮,菜是为她一个人做的,或是鸡蛋,或是豆腐,都是平时不大上桌的。有时,傅家姆妈买来一条鱼,烧好了,一餐给桃子吃半条。傅家姆妈弄来一个小罐子,一次只能煨两碗汤,给桃子一个人喝。 连小妹颜珍都不能吃这些东西。她知道家里穷,也没怨言,每天,她进门出门,总要问个“二嫂今天好些吗?” 桃子躺着,床上的被单隔几天就换。衣服也是勤换,都由老母亲洗。 夜里,颜法坐在桃子床边,桃子精神好些,就和她说说话,若桃子累了,他就给桃子扎好被子,静静地看着她睡去,往往到夜深,才回到自己床上去睡。 有时桃子精神好些,会流着泪对颜法说:“你弟兄们花钱出力,老人家这样操心,接回我这个废人,咳!” 颜法说:“哪个说你是废人啊,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桃子长叹一声:“老天爷啊,不睁眼的天啊!” 的确,所有弟兄,都对桃子恭恭敬敬,他们用光了积蓄,不但没有一点后悔,反而处处怕桃子不开心。就连老三,那样粗齿的汉子,也是一口一个二嫂,说话叉手不离方寸。 尽管这样的照料,桃子的病仍不见好转。 那时候盘尼西林还没有到中国来,肺结核是最凶恶的杀手,莫说一般百姓,就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得了这个病,也毫无办法。有钱人多采取疗养的方法,到风景区去,呼吸新鲜空气,在山水之间静静养病,也有很少的人这样让身体慢慢好了。说到底,就是个细菌,人体有时候能发生奇迹。 颜法天天盼着这样的奇迹在桃子身上出现。除了去医院,他还请老中医胡聋子来了几次,商量用中医方法治疗。中医的理论是阴阳五行,胡聋子的确很有经验,但是他的药也只能清火,不能扑杀凶猛的细菌。 民间把这病叫“富贵病”,即身体不行,需要营养,见效很慢,必须长期疗养。 “富贵病”还有一个特征,病情是一点点恶化的,这种恶化几乎是悄悄的,有时候,病情甚至停止发展,叫人欣喜。桃子到傅家的头几天,因为精神愉快些,加上营养补充,她自己说身子好过多了。其实这只是假象,没几天,她又只得躺下。 治疗“富贵病”是一场持久战。颜法不能在家呆着了,他得出去干活。这次的工作地点很远,在接近郊区的地方。 每天天不亮就要走,出门时,桃子醒了,她弱弱地问:“要走啊?”颜法便回过身到桃子床边,握住她的手。桃子的手已经很瘦弱了,握上去,感到骨头的纤细。过去那个健康活泼的桃子呢?颜法心如刀绞。 桃子无限依恋地看着颜法:“我总怕这样一觉睡过去,再也看不见你了!”颜法强笑说:“哪里会啊!我们还要一起过几十年的!”桃子摇摇头苦笑。她颤巍巍地给颜法理顺头发,自己缩进被子说:“你走吧,要吃饭啊!” 晚上颜法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桃子已经被家人招呼吃过饭,也吃过药了,她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楼板,颜法进屋,桃子眼里露出欣喜来。 “今天累么?” 颜法照例说不累。 “哪里能不累啊!端人的碗,不下力怎么能行?我就是担心你,你心眼太实。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你记着,和人打交道,凡事要多个心眼!” 颜法听见这话,只觉得想哭。桃子的话里总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叫他心酸。这几天,他上工路过宝通寺,到庙里去了好几次,求菩萨保佑桃子平安。有个老和尚,看颜法心诚,特地问了他缘由。得知桃子的病况,那和尚说:“人都有个命定的,不能违抗,要是万一将来你夫人留不住,不要太难过!” 这些都在颜法心里,不能对桃子说。其实他知道,医院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个善心的医生已经告诉他,可以用的药都用了,桃子的病情还在加重。中医现在只开些解热清火的汤水,对这样厉害的病菌,几乎没有什么效果。 颜法吃过饭,打一盆温水,给桃子擦身子。昔日那姣好的身躯如今已经瘦骨嶙峋,皮肤也失去了光洁和弹性。颜法轻轻的,一点一点给桃子擦洗着,水的温度正好,大约桃子也感到舒适,她无力地靠在颜法厚实的胸怀里,听得见她略带喘息的呼吸声。桃子的眼睛,还是那样好看,只是里面的光泽不见了。 两人静静地偎在一起。桃子脸上又有了笑意。 “颜法哥,”桃子很小的声音,“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就老做今天这样的梦,梦见你这样温和地对待我。我没有看错人!” 颜法轻轻抚摸着桃子的脸说:“桃子,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啊!” 桃子叹气说:“可惜我没有力量对你好了!” 颜法说:“你对我的好,都刻在我心里了。” 两人慢慢说着,彼此都感到对方的柔情。桃子忽然哭了起来。 “颜法哥,我太傻啊,我一直就想对舅娘说,把那边退掉,一直不敢说。要是早像今天这样,我就不会得这病了吧?你不知道,这么多年,这事一直像石头压在我胸口,夜里,想到这事,就像气也喘不过来!” 颜法拿来毛巾,为她拭去泪水。桃子说了这么多话,出了力,就要躺下,颜法为她压好被角。 “颜法哥,别走!”桃子央求说。 夜已经深了,外面屋里一片寂静。颜法去关了灯,脱去外衣,轻轻进了桃子的被子。怕挤着桃子,他尽量侧着身子,桃子却一下子反过身来,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桃子的身体那么纤细,就像一个孩子。无限柔情在颜法心里升起,他小心地抚摸着桃子的背脊,唯恐稍稍用力,就把桃子伤着了。 “颜法哥,”桃子呢喃着,“今生遇到你,我怎么也不后悔了!我们的时间太短了啊,如果我今生不能伺候你,来生一定报答你!” 颜法说:“我们的今生才开始呀,等你好了,我们会比所有的夫妻都好的!” “可是我好不了啊,颜法哥,我对不起你呀!”桃子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泪流在颜法胳膊上,热热的。 静静的夜里,颜法轻轻拍着桃子,听见桃子的呼吸渐渐均匀了。又过了很长时间,颜法将桃子的手轻轻挪开,起身下床,为桃子把被子掖好,倒在自己的床上合上眼。 时间在这样的消磨中一天天过去,桃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连吃东西也不行了。付家姆妈想了很多办法,把瘦肉剁碎做丸子,桃子只吃两口,就没食欲了。 桃子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天早上,颜法要出门,桃子很微弱地要他过去。 桃子喘着气说:“现在你每天出去,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你。夜里做梦,我看见爹妈来接我了!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颜法蹲下来,把头放在桃子枕头边。桃子说:“我要是走了,你莫太伤心啊,我是念着你的好走的!人都是命,我们今生没有做夫妻的命,留着这个情,来生还有的。以后你要去找个好媳妇,比我好的。但是不要忘记我啊,把我埋在傅家坟里,清明时候,记得给我烧张纸!” 说完这些话,桃子又累了,喘着气,无力地躺下去。 颜法为她盖好被子,眼里噙着泪。桃子,真的到生命的尽头了吗? 那天下午,颜法干完活,急匆匆回家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很多人在那里闹嚷嚷。走近去,一副白色的对联贴在门两边。 桃子静静地躺在床上,毫无声息。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从把桃子接到家里来,整整半年,桃子终于没能斗过病魔,桃子太弱了啊!颜法坐在板凳上,双手捂着眼睛,热泪从手指缝里汩汩流出,却是无声。 忽然想起桃子的往事,想起乡下那个月如勾的夜晚,想起桃子对自己的亲热,那样知心的话语。颜法的心一阵接一阵扯着疼。 心是空的,世间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那样好的桃子走了,孤单单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姆妈摇着颜法的肩。“颜法,颜法!挺住,还有蛮多事情要你做的!”姆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却在屋里走来走去,指挥弟兄们做各种必须做的事情。 决定把桃子埋在傅家祖坟里。所谓祖坟,也就是一个小土包而已,傅统领和老夫人安息在那里。土包上生着一些灌木,其间有一棵杨树,已经有碗口粗了,风吹过,树叶婆娑,桃子就长眠在杨树下。 第三天,颜法一个人去坟上。 烧完纸钱,将一杯酒浇在地上,颜法无力地倚在桃子坟上。坟包还是新的,散发着泥土的腥气,隔着泥土,葬着他最心爱的人。真是不敢想象,生离死别发生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命运,竟是这般无情!颜法静静地睁着眼,真想再听到桃子的声音呀!明知道那只是幻想,桃子永远离开了他。没有桃子,自己的生命也去了一半,颜法看看四周,一切是那样了无生趣,灰蒙蒙的,荒草、枯树、寂无人声的旷野,这一切给他一种深重的压力感。 颜法闭上眼,回想着桃子的音容笑貌,试着想象和桃子说话,忽然一声乌鸦的嘶叫,睁眼看,四下静悄悄,就自己一人而已。顿时胸腔内一种撕裂般的无奈。 颜法起身,对着桃子久久低着头。桃子,我的爱人,你好好睡吧,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邻居都说颜法痴了。他对什么人都不说话,低着头一个人悄悄地进出。那些天,他每天下工,都要去桃子那里坐坐,一个人呢呢喃喃,直到月亮上来才离开。遇到有时休工,他一早就去桃子墓上,就那样呆呆地坐一天。 娘看着心疼,对他说:“儿啊,莫太难过,人都是命啊!” “姆妈,我晓得!”颜法短短地应一句,眼睛却早已湿了。 命运对傅家的打击没有就此止步。就在桃子去世不久,颜玉的噩耗传来了。颜玉在和丈夫拌嘴之后,喝下砒霜,抛下一个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颜玉对一个少女时期的女伴说过,自从出嫁,她没有一天不是在煎熬中渡过。女伴劝她想开些,她只是噙着泪摇头。 这个给了弟妹们那么多温暖的女子,从出嫁那天起,就忍受着种种屈辱。婆婆不给好脸色看,丈夫生性愚钝,妯娌之间,如同敌人,动不动就有冷语,说她是“小轿子接来的!”贫穷的娘家,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她独自在那个大家庭的歧视中熬着时光。她也曾和大多数妇女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可是通往将来的路太漫长了!当她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到达“将来”的时候,她选择了死。 天鹏和傅家姆妈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傅家姆妈哭得已经没有泪了,她沙哑地对着空中喊道:“老天,我们做错什么了,让我们遭受这样的罪!”天鹏一袋接一袋抽着烟,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光。 ------------ 九 地下英雄 那个春天,德玲的交通站被敌人破获,肖老师被捕,德玲由表弟倪天武帮助逃离武汉,到上海杨树浦去找肖老师告诉她的关系。 德玲走过一条简陋的小巷子,一边看着路边的门牌。 有一间小木屋,门板上的油漆已经剥离了很多,门上的牌子和肖老师说的一样。 德玲的心狂跳起来。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那门里悄无声息。过一会,她又沿着原路走回来。略略思考了一下,她举手敲门。 “啥子人呀?”一个妇女的声音。随着门臼“咯嘎”一声,一个中年妇女的面庞从两扇门之间露了出来。这妇女四十来岁,满脸皱纹,黑黑的,瘦瘦的,尖尖的下巴,一看即知在逝去的岁月里,她承受了不少的艰辛。 但是那双眼睛却是警觉的,德玲在一瞬间察觉到了。 “请问赵福生在家吗?”德玲问。 那妇女微微楞了一下,说:“哪个赵福生啊?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这个人。”接着反问:“你找的人是做什么的,几大年纪,是你什么人呢?” 德玲说是受人委托来找人。她说了暗语,期待对方有反应。 那妇女却像没听到一样,安然一笑说:“上海这样大,叫这个名字的总有几千!要是地址错了,哪里去找!”然后客气地点点头,把门关上了。 德玲只好走开。先去找个小店住下。 忽然觉得身后有动静,回身一看,竟是刚才那位中年妇女! “姑娘,我想起来了!”那妇女略有些气喘地说:“我们家是才搬来的,之前是住过一个先生,刚才我去问了街坊,说是姓赵!” 德玲高兴地随妇女到一个僻静的大门洞里。那妇女说:“拜托你来的先生是什么地方人啊,叫什么名字?等我有机会见了赵先生,好告诉他。” 德玲想了想说:“武汉的,姓肖。”那妇女“哦”了一声,说:“这样,你要是住店,就住这家。我回去,等街坊们下了工,也许能打听到赵先生下落!”就自然地随德玲到旅社办了手续,看了德玲的房间号,然后离去。 第二天上午,那妇女又来了。 “街坊打听到赵先生了!”那妇女径直走进德玲房间,看着德玲,稳稳地说:“赵先生这两天没有时间过来。捎了话,说你要是带什么口信,就对我说,要是你到上海来找事情做的,就让你等几天!” 德玲说自己确实想在上海找个工作。妇女又说:“上海的旅社贵得很啊,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那里去住几天?我一个人,屋里宽得很,就是怕怠慢了你。” 商量的语气,很诚恳。德玲说那就麻烦你了。妇女便出了店,德玲退了店,走出来,看见她在路边等着。 两人一起进了那间小屋。屋里果然较宽,没有什么家具,两间屋,外间就一个方桌,几条板凳,里间一张简陋的木床。德玲来了,那妇女就在里间搭了一个铺板,铺上棉絮。 “就是怕叫你受委屈了!”妇女笑着说。 德玲说要交饭钱。妇女又笑了,说赵先生的朋友嘱咐了的,等赵先生回来,自会打点,德玲不消操得心。 这位妇女自我介绍姓石,德玲便叫她石大姐。 石大姐有四十三岁,虽已届中年,身子却麻利得很。扫地、抹桌子、洗衣、烧饭,做起来一阵风。她在一个小学门口卖烧饼,每天早上去,其余时间都在家里。 夜里,石大姐要和面,德玲去帮她,她怎么也不肯。早上,她却早早叫醒德玲,要德玲帮她一起把车推到小学门口去。 “我今天好像背心有些湿气,手不得力!”她似乎歉疚地说。 石大姐推个小车,上面放着火炉,小案板等杂物,德玲帮她推着车。两人走过人声嘈杂的街道,石大姐一路和人打着招呼。 “哎呀,你买这么好的菜呀,家里来客了?”一个女人挎着篮子,里面有几把青菜,一条鱼,听见石大姐赞扬,那女人高兴地笑了:“就是,老公老家的老表今天来,我做个红烧鱼,让他哥俩喝一杯!” 一个布贩背着个大包袱,里面是各色布匹,看见石大姐,他笑着说:“这么早就去赚钱呀?”石大姐马上谦虚地回答:“赚钱的是你呀,我这哪是赚钱,是糊口!” 就是过路的小学生,也都和石大姐熟悉,叫她“婶婶。” 石大姐把德玲高兴地介绍给遇到的人。 “我的表妹,听说上海钱好赚,来找事情了!”听的人往往点着头:“那要靠你给她下力帮忙啊!”又担心:“上海的吃苦你表妹知不知道啊?”石大姐爽朗地说:“你莫看外表!莫看她是斯文人,做起活来,嗨!”做个很有力量的样子。 德玲暗暗吃惊。这大姐的人缘关系是真不错,看来这一带没有她不认识的人。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石大姐照例把面粉拿上桌子,双手和着面,和完面,走进里屋,她叫了德玲一声。 德玲睁开眼,看见石大姐眼睛有着一种闪闪的光泽,那是德玲许久没有见到的,信任。过去在交通站,同志之间接上头时,往往就是这样看着对方。 德玲掀开被子坐起来。她听到石大姐说出了规定的接头暗语。 “万德玲同志,今天我代表组织和你谈话。”石大姐严肃地说。那个温和、勤勉、没有文化、只知道谈家常的家庭妇女的形象完全没有了,坐在德玲对面的是一个老练的地下党员。 “组织通过审查,已经确认了你的身份!”石大姐简短地说,“你吃苦了!” 一股巨大的热潮涌遍德玲全身。多少日子来,亲人离去,到处颠簸,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日日盼着回到组织的怀抱。如今猛然一下子面对组织,德玲几乎有些不能自持。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她努力克制住了。 “你是好样的,肖老师也是好样的,你们是党忠实的同志!”石大姐说。 “肖老师现在怎么样?”德玲迫不及待地问。 大姐眼里有些哀戚,“他牺牲了。和几个同志一起,被敌人枪杀了!”石大姐走到德玲面前,拍拍她的肩头说:“斗争是残酷的,你要坚强些。” 德玲心里酸楚得很。想不哭,怎么也止不住,终于无声地抽泣起来。石大姐静静看着她,等她稍微缓和些,叫她谈谈武汉的情况。 德玲详细述说了她所经历的一切。说到肖老师被捕,她又忍不住双肩抽动起来。 石大姐冷静地说:“我们都有亲人牺牲。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仔细地听着德玲的述说,很少打断,偶尔,问上一句,仅仅几个字,干脆利落。德玲感到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屋子里静静的,听见风在窗外呼啸,石大姐忽然笑了起来。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是吗?”她起身到外屋,拿进来一瓶酒,又拿来两个菜,一碗腌鸭肠,一碗葱花炒鸡蛋,这是平时不见的好菜。另有几个没有卖完的烧饼,石大姐也拿来了。 “我们需要庆祝一下,庆祝你回到队伍里来!” 德玲端起酒杯,呡了一口,觉得辣,嘴角动了一下。石大姐看着一笑,举起小杯,一饮而尽。 “我会喝酒,是吗?但是我平时从来不喝。”石大姐说,“今天是非喝不可!” 两个女人在这静夜里,慢慢喝着酒,慢慢谈着话。 几杯下肚,石大姐说了她的身世。 原来那个老赵就是她丈夫!是肖老师中学时候的老师,肖老师走上革命道路,还是老赵的启蒙。一班同学中,老赵最欣赏肖老师了,说他聪明,诚实,执着,是块好料子。 老赵现在哪里呢? 石大姐又喝下一杯。老赵牺牲了。 石大姐是安徽乡下人,和老赵是同乡。石大姐家里极穷,很小就把她卖给有地的人家做童养媳,每天割草、放牛,不停地干活,吃不饱,穿人家穿破的衣服,稍不顺心,打骂就来了。 老赵那时候是个学生,就住在石大姐婆家附近,非常同情石大姐,常常偷着帮她干活,两人背着人好上了。 后来,石大姐有了身孕,这在乡下是要沉潭的罪。一天夜里,老赵带着她,从那家逃出来,翻山越岭,到上海谋生。两人到了杨树浦,到工厂做工,学着别人,在江边搭个“滚地龙”安身。夫妻俩苦熬着日子,生下一个儿子。 大革命风暴起的时候,他们已经三十多了,老赵那时候在一个中学教书,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奉组织命令回乡搞农民运动,石大姐做后勤,发动群众,斗争土豪,组织农民武装,把个乡下搞得轰轰烈烈。“四.一二”后,土豪劣绅卷土重来,大规模报复农民积极分子,那天夜里,有人来报信,土豪集合了一百多武装,要来捉拿他夫妻,说要点天灯示众!夫妻俩连夜逃出来,老人和孩子来不及逃走,被捉住。原以为怎么也不会对老幼下手的,谁知这次牵头带队的有石大姐原婆家的人,公私仇一起报,竟将老赵的父母和老赵唯一的儿子当场砍死!此外,将村子里凡是跟着他们闹了斗争的人都杀掉,一次就杀了十七个,烧了二十多处房子! “阶级之间的仇恨,确实是残酷的,可怕的!”石大姐呡一口,一字一句地说。 再后来,两人到上海,做了地下工作。组织指令他们在工厂区建立一个据点,这据点平时不用,专门预备接待各地失掉组织的重要干部。肖老师是武汉方面交通线的重要人物,又是老赵的学生,才知道这个地方,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莫看我一个人,这附近到处是我们同志!”石大姐说。 老赵是去年牺牲的。那次,他去一个联络点接头,不知道那地方已经被敌人破获了。敌人留下几个便衣在里面等着抓来人,老赵走到门口,忽然感到不对头,返身就走,几个便衣随后追来,老赵逃进一个弄堂里,闯进一个院子,拔枪和敌人对打,同时把要送的信放进嘴里嚼烂吞进去。最后,老赵被逼进一间小屋里,他打光了子弹,留下最后一颗,射进了自己的脑袋。敌人自始至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来做什么。 “老赵是很有经验的人,平时他总是告诉我,遇到各种险情应该怎么做,其中一条就是一定要毁掉文字,再就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必要时应该自杀。这是地下工作的纪律,没想到我没用上,他自己先用上了!”石大姐轻轻叹息一声,眼睛定在德玲脸上,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却终于一个字没吐,低头又去喝酒。 德玲一下子想起了肖老师,他躺在什么地方啊? “你将来打算怎么样呢?”德玲问。她是想问石大姐在家庭方面的打算。 石大姐却误会了。她睁大眼睛说:“你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跟着组织走,走到生命的最后!我已经老了,也许看不到新中国了,但是我们的后代一定能看到!他们一定会建立起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德玲赶紧解释了自己的原意。石大姐“哦”了一声说:“我说哩,怎么会问自己的打算!除了组织,我们是没有自己的打算的。” 在这静夜里,两个有着共同命运的女人慢慢谈着,没有眼泪,没有激动,语气越来越平淡,就像是说着一些和自己不大相关的话题一样。 那天,石大姐从外面回来,告诉德玲,组织上有个很重要的任务让她去完成。具体什么任务石大姐也不知道,只知道两人就要分别了,而且今后不得再有来往,连私人来往也不许。 德玲心里有些难过。在石大姐这里住了这么久,已经有了感情。 石大姐也有点忧伤,但是她不流露出来,只是告诉接头的地方暗号。 德玲从石大姐那小屋走出来,石大姐没有送,只是用目光看着她,嘱咐了一句“我说的话你莫忘了。”也不知道是指的接头地点,还是指她们那天夜里的谈心。 在法租界一所屋子里,一位沉稳文雅的大姐和德玲谈话,这人才是德玲真正的上级,她负责德玲的新工作。她姓祁。 “祁连山的祁啊,不是整齐的齐!”大姐笑着说。 “有个任务你必须接受,”祁大姐的语气十分硬朗,“你要和一个领导人扮作夫妻,以便掩护开展工作。” 德玲一楞,面有难色。祁大姐说:“这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你的任务,一是做他的秘书,帮助他工作,更重要的,是保护他的安全。”祁大姐告诉德玲,今天起,她改名苏佳。 关于日常生活,祁大姐也交代了一下。两人既然是夫妻,就要睡在一间屋子里,具体方式可以灵活。但是一旦出门,两人一定要表现亲热些,这也是纪律。 交代完这一切,祁大姐的语气和缓下来:“苏佳同志,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战士,在这非常时期,革命遇到挫折,你一定要拿出勇气和智慧,完成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两人又说了些一般的话,最后祁大姐起身,对德玲说:“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记着,有那么多的同志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比比他们,我们有什么不能献出的呢?” 话说到这里,德玲便郑重保证,一定完成任务。祁大姐满意地笑了。 那个机关在租界一个僻静的弄堂里。一个长满葡萄藤的小院子,立着一所红砖小房子,三间房,门窗的式样都是哥特式的,屋顶是尖的。 安排了四个人在这院子里,一个厨子,一个保姆,德玲和那位领导。领导的公开身份是归国华侨。那时候在租界,有很多来历不明,说不清道不白的人住着。 一个身材不高,眼睛不大,相貌平平的男子站在德玲面前。 这人大约三十多,穿一套米黄色的凡尔丁西装,脚蹬黑皮鞋,一看就是外国回来的。一开口,听得出很浓厚的南腔北调味道,说明此人去的地方之多。 “是苏佳同志吧?”走进房间,他对德玲点点头,架起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男子自我介绍,叫陈鑫瑞。他没有介绍其他,德玲也不问。对于敌人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好,对于自己内部的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是肖老师告诫她的。 陈鑫瑞说了这一句,马上到桌子前写东西,德玲退了出来。 大约半小时后,陈鑫瑞叫德玲进去。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写了好几张稿纸了,上面密密麻麻,改得很厉害,他叫德玲赶快用正楷字誊写出来,一会他要出去。德玲赶快找出纸和笔,伏在另一张桌子上埋头誊写。这人的草稿很难认,纸面上除了字,还有各种符号,箭头,好在德玲是记者出身,这些难不住她。她很快就交了誊写稿。 陈鑫瑞微微吃惊,拿起德玲誊写的稿纸,仔细看起来,看了两遍,一声不吭放进自己口袋里,不做任何评价。 有天晚上,陈鑫瑞很晚才回,身上略略有酒气,德玲刚想问,他却径直走到大床前,仰面倒了下去,就像他和德玲真的是夫妻,男人应酬晚了,回家就睡。 德玲本能地想去给他盖上被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把手缩了回来。关上门,将一个大沙发拖开,在上面铺上被褥,自己睡上去。 说实话,她对陈鑫瑞印象不好,总觉得差点什么。组织内的同志,德玲也见过不少,肖老师,石大姐,祁大姐,他们都有一种对同志的亲切,说起话来,一听,就觉得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可是眼前这位领导,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地下工作,话语少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的少似乎是有意识的,是冷漠。 幸亏不是真夫妻!德玲暗想。 天亮了。德玲走到外面,厨师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餐了,厨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瘦瘦的,高颧骨,眼睛里透着鹰一样的机警。不用说,这是真正的警卫。保姆也在院子里扫着地,保姆是当地人,也有四十多,晚上回家去住。德玲没有和保姆多说话,但她知道,能进这院子的,肯定不一般。 作为主妇,德玲走到院子里,嘱咐保姆等主人起床后再去收拾屋子。又到厨房,问厨师今天该买些什么菜?厨师一一回答了,德玲按照他说的给了钱。 还有些什么要做呢?德玲四下看了看,厨师挎篮子去买菜,保姆拿一只水壶去浇花,一边看着大门,忽然想起,自己该去看看“丈夫”了。 陈鑫瑞还在睡,看来他昨晚是真的喝酒过量了。德玲静静地在一边坐着,等着他醒来。 “糟糕!”陈鑫瑞在床上叫了一声,跟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下来,一边去拿西装,一边说:“睡过头了!不能耽误事。”他匆匆嗽洗完毕,马上在桌子边坐下,拿出纸笔,对德玲说:“今天我一边写,你一边誊!”德玲应了一声,就坐在他旁边。好在那桌子很大,一人坐一方还很宽。 陈鑫瑞写文章真的很拿手,那支笔在他手里就没有停过。唰唰唰,一会就是一张。德玲紧张地誊着,几乎都跟不上了。等厨师在门外叫,说早饭好了,这边的一篇论文也完工了。 陈鑫瑞扔下笔,满意地伸了伸懒腰,对德玲说:“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吧!”德玲说你去吃吧,我把这最后一张誊完再去。 也就几分钟,德玲誊完了,把所有的稿纸理顺,又看了看自己的誊写稿,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文章的题目是“加快向敌人进攻的步伐”,情绪高昂,辞彩华丽,字词之间节奏也协调,足见作者的文字功底。但是……德玲从头再看一遍,他说的什么呀? 文章似乎太空了点。 一篇鼓动群众去罢工、罢课、游行的文章,里面没有一点方法步骤,没有一点可行性的策略,从头到尾都是口号,都是“必须,勇敢,”德玲知道这文章是要登在地下刊物上的,这样的东西发到基层,对实际斗争有什么帮助呢?德玲心里深深存疑。 陈鑫瑞大约对自己文章很满意,早餐吃了一碗粉条,另加两个馒头。他对德玲说了声:“晚饭不等我了!”兴冲冲地出了门。 德玲在这机关里住了三个月。 一男一女,同在一个房里朝夕相处,久了,容易发生普通人会发生的事,这大约也是有人希望的吧?德玲却非常不愿意那样。陈鑫瑞根本不是德玲喜欢的那种人。德玲喜欢宽厚、坚韧又通情达理的男子,肖老师就是那样的。而陈鑫瑞浑身傲气,成天理论出理论进,说话都像是照着书本在说,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动不动,就生气。这样的男子在德玲眼里,无非一个大孩子。 幸好陈鑫瑞也不大在意德玲,这叫德玲很感激他。两人规规矩矩坐在一间屋子里,规规矩矩谈些文章上的事情。 “苏佳啊,把这个拿去抄抄!”德玲马上走过来,拿起笔就誊写。 “苏佳啊,我要睡觉了。”德玲便去给他铺好床,然后听见他很快发出鼾声。 这样一种奇妙的相处,真是一种体验,人是适应性的动物,久了,都习惯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客人。高个子,大礼帽,目若朗星,对德玲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看来和陈鑫瑞很熟悉。两人没谈几句,就争执起来。德玲仔细听,原来两人为地下党目前主要任务,产生了不同看法。那人的意见,敌人现在十分猖狂,地下党牺牲太大,现在要收缩力量,尽量不搞大规模群众游行,以避免牺牲,积蓄力量,等待革命**。而陈鑫瑞认为,革命从来就没有低潮!敌人越是猖狂,越是说明他们将要崩溃。至于牺牲,总是不可避免的,这个牺牲是光荣的!两人先是一句去一句来,后来激动了,同时开腔,近乎争吵。 一会那人拿起礼帽出去。陈鑫瑞兀自气呼呼的,对德玲说:“你听见了,完全是失败主义情绪!”德玲脱口而出:“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保存力量,也是为将来着想吧?”陈鑫瑞一愣,梢停,沉稳地说:“哦,你也是这么想的?很好,有想法,就该说出来。”顾自去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思考着。 那天,祁大姐来了,看着德玲一笑:“你在这里生活怎么样,过得惯吗?和老陈关系怎么样?他是不是对你发脾气啊?” 德玲说:“我到这里是组织安排,没有我个人因素。我会把工作做好的!” 祁大姐又笑笑说:“如果调你离开,怎么想?”德玲一愣,马上回答,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好!祁大姐收起笑容说,工作需要,调德玲离开这里,去基层印刷所。有人来接她。 说动就动。祁大姐叫德玲马上准备,明天早上就走。 许多年后,德玲知道,是陈鑫瑞提出调她走的。 德玲就要离开这里了。 厨师特意为德玲做了烧公鸡,烧得烂烂的,那天晚上,保姆也没回家,三个人一起,喝了点酒。 谁也没问德玲将去哪里,只是劝酒劝菜,三个人谈着天气啊,菜价啊,城市交通啊,各人既不谈过去,也不谈将来。这样的谈话是很憋闷的,但是各人心里有数,透过这看似无奈的交谈,彼此能体会到同志的关心。 饭很快就吃完了。沉默了一阵,厨师忽然略带伤感地说:“等到将来,有那么一天,我要把今天的同志们都请到黄浦江边,我要亲手做八大碗带来,我们要放开量喝酒,放开声音大声唱歌,想谈什么就谈什么,要闹他个一天一夜!” 保姆笑着说:“算我一个,要是我还在的话!” 德玲说:“我们一定会有那一天的!那天我做东,大哥大姐带上你们的儿子孙子,我们要尽情地说,尽情地笑!” 三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天刚亮,一个戴鸭舌帽的小伙子进了院子。 这小伙子大约二十七八光景,高个,宽肩膀,高鼻梁,细长的眼睛闪着机智。他四下打量着,站在院子中央,吹着口哨,等着保姆去叫德玲。 “啊,是苏佳吧,我是祁大姐叫来的!”厨师认识他,在他背上擂了一拳:“你这张飞,还活着啊!” 小伙子愉快地回答:“我不活着,那些包打听不是没有事情干了!” 德玲早把行李收拾好了。她把所有的高档衣服都留下,自己仍然穿着那身蓝色的粗布褂,这样她就只有一个手提袋了。 小伙子骑来一辆自行车,德玲跟了两步,拉着小伙子的后腰带,一跃而起,轻松地跳到后座上。 车沿着黄浦江走,进了一片低矮的贫民住宅区。 “下来吧!”小伙子叉腿站在地上,德玲跳下车,迎面一个黑漆大门。门上有两只大大的铜环,足见房子的古老。 小伙子把铜环摇了三下。 大门沉重地磨开了,一个老人柱着拐站在门里,几缕白胡子飘在下巴上,虽然瘦,却很刚劲,眼角边那些密密的鱼尾纹,写着沧桑。 看见德玲,老人笑了。 “苏佳呀,我们正等你哩!你的口福好,你姆妈今天买了肉,是煨汤是红烧,由你!” 一个小天井,周遭几间房,房间里静静的,走进一间房,里面堆满了纸盒子,一个老妈妈,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两人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案板上糊纸盒子,看见德玲进来,两人抬起头。 “是苏佳来了?今天吃肉!”老妈妈和蔼地笑着。那姑娘也望着德玲笑了笑,低头又去做活。 院子还有个后门。打开,坡下是一条河汊,也就几十米宽,这河通着黄浦江,河里有一些小船摇来摇去,听见船民们大声吆喝着。 从后门可以下到河里,斜坡上排着几十级石板台阶,石板踩得光溜溜的,看来这是一条常用的通道。 这院子里有一间房,门紧紧地锁着,这就是印刷的地方。 小伙子引德玲进去,房间里堆满了纸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手动油印机,油墨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另有一张桌子,桌上有台灯,一块钢板平放在桌子上,旁边堆着一筒筒的蜡纸。 德玲今后的工作,就是刻钢板。 这是一个以家庭为掩护的地下印刷所。 中午真的吃了红烧肉。老妈妈很会烧菜,肉的味道很好,小伙子和那姑娘抢着吃,一边互相说对方吃多了!老汉嘿嘿笑着对德玲说:“你莫管他们啊,他们是总吃不够的!”老妈妈也不断的往德玲碗里夹着菜。 刚来,就有家的感觉。德玲心里很舒坦。 晚上,德玲和那姑娘一个房,床是高低床,姑娘让德玲睡下铺,自己爬上高铺。 第一天,德玲睡不着,那姑娘也有些兴奋,她告诉德玲许多这个印刷所的故事。 这是一个由异姓组成的家庭。老汉姓刘,老伴姓李,两人是湖南乡下人,老汉是个篾匠,那年,革命军到了湖南,农会兴起,打土豪时候,老汉一马当先,做了村农会主席。后来失败,土豪们带着人,把老汉吊起来拷打,那条腿就是被棍子打折的。本来还要把他送县里砍头的,那天夜里,老妈妈带着两个侄儿,挖开土墙,把老汉背了出来。两人连夜逃走,逃到上海投奔亲戚,亲戚也是共产党,那时候印刷所刚刚建立,两老就住在所里,守机关。小伙子姓张,外号张飞,是上海人,孤儿,流浪街头,被锄奸队收留,表现极为勇敢,是锄奸队台柱。印刷所原来不在这里,在市区中心,一年前,印刷所负责对外联络的同志被捕,组织通知印刷所连夜转移到这里,把张飞也调了来,担任保卫职责。对外,说是老两口的儿子。 你呢?德玲问。 “我嘛,”姑娘调皮地说:“我当然是张飞的妹妹了!”停会她又说:“你就叫我春花,我本来喜欢花草!现在我们都姓刘!” 看来这姑娘也是有一番经历的。 德玲勤奋地工作。刻钢板,推印,清理打捆,这些活都是很累人的,只要有任务,她从不兴停下来休息哪怕片刻。 春花是她的帮手。这个十几岁的少女,原来已经做过很多种工作了,十分伶俐,两人配合默契,一叠高高的白纸,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散发着油墨香的文件传单。 张飞只要有空,也过来帮忙,他主要做稍重的活,搬搬运运。老刘负责屋子安全,他睁着警惕的眼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拐杖“咚,咚,”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使人安心。 小小印刷所,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日复一日向外界输送着组织的声音。 ------------ 十 逃亡与驿站 一晃,德玲在印刷所一年多。 印刷所与世隔绝,只和组织单线联系。但是感觉到形势越来越紧张。德玲刚来的时候,印刷所的工作老是忙不完,现在却常常一连几天没有什么要印刷的。社会上,再没听到什么游行啊罢工啊的消息,组织似乎偃旗息鼓了。 张飞有些老朋友,偶然联系,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一年多来,组织被破坏得很厉害。厉害到什么程度,他也说不清。 一天,春花到老联络点去,意外地发现联络点取消了。那是一家杂货铺,老板是浙江人,邻居告诉春花,老板换了。 老刘叫张飞再到那附近转转,看遇到什么人,张飞去了几回,什么收获也没有。印刷所与组织的联络渠道断了。 已经有好多时没有接到组织的经费了,这意味着印刷所要考虑生活来源了。白天,德玲和春花都帮着糊纸盒,和那些真正的家庭妇女一样,赚来一点钱买柴米油盐。晚上,和春花在一起,两人谈来谈去,怎么也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按说祁大姐应该来一下的。她去了哪里呢? 老刘似乎也和德玲她们一样。他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无聊地走动着,“咯噔咯噔”,他把德玲叫到一边。 “我决定出去探一探消息,总不能坐在家里死等!” “如果我天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转移!”老刘一瘸一瘸地出门去,慢慢消失在小巷尽头。 太阳下山的时候,老刘一瘸一瘸地回来了,这叫几个人松了一口气。 “我打听到消息了!”老刘坐板凳上,喝罢水,抹抹嘴说:“组织遭到大面积破坏!高级领导都不在了。现在组织基本上已经停顿了。我说哩,情况就是不对劲啊!” 老刘的老乡是一个区委的干部,他告诉老刘,组织内出了大叛徒,导致一系列的损失。敌人不停顿地对组织进行残酷打击,杀害了好多同志,破坏了好多基层组织。中央在上海站不住了,高级领导大部分转移出上海了。 由于组织破坏,来不及通知许多人。口头通知是:暂停一切活动,各自潜伏,积蓄力量,等待革命**。连老刘的老乡,一个区委副书记,也突然失去了组织联系,现在靠卖馄饨为生。 “各自潜伏,就是说没有组织管了?”张飞冲口一句。 老刘责备地说:“怎么能这样说呢?组织遇到困难了,我们要分担。” 几个人在小屋里商议着。德玲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各自潜伏,说明组织已经没有力量安排好每个成员,一切要靠自己了。可是自己到哪里去呢?武汉不能回,那里的特务正等着自己哩! “苏佳就留着这里吧,我们一起搞,先把家搬了!”老刘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物色了一处房子,明晚就搬。 德玲没有吭声。家一搬,意味着与组织的联系彻底中断,以后怎么办呢,不说别的,吃饭就是问题! 德玲终于说了:“你们去吧,我不和你们一起!” 老刘并不惊奇:“你能去哪里呢?” 德玲说:“去找朋友。”淡淡的,没多说。 老刘说:“这样也好。人多了目标大,组织的指示本来就是分散潜伏。既然定了,明天早上你就走。外人问,我就说你回乡去了。”老刘叫老妈妈拿十块大洋来。 “现在是困难时期,只有这么多了。”德玲默默接过了钱。 德玲去找石大姐。她坚信,石大姐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放弃工作。 那熟悉的巷子到了。泥土路上,停着乡下人的粪车,几个早起的居民正在倒马桶。德玲走进巷子,仔细辨认着路边的房子。 忽然,一个妇女的声音在路边的门里叫着:“啊呀,是不是石家侄女啊!”随着声音,一个四十多的妇女从门里出来,德玲认识,是李家阿姨,一个捻匠的妻子。 李家阿姨看看四周,将德玲拉进门:“进来坐会!喝杯茶。”德玲刚进门,李家阿姨就将门合上了。 “哎呀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你从哪里来呀?被人看见可不得了!” 德玲立刻感到不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可不得了啦,你的姑姑出大事了!”李家阿姨压低声音,告诉德玲,石大姐在半年前就被便衣抓走了。 “好凶啊,那些人!对四十多的女子下狠手,真的没有人性哦!” 李家阿姨叫德玲赶快从后门走,这里总是有不三不四的人晃悠。 德玲跟着李家阿姨,从屋子后门走出去,李家阿姨在门内摇摇手说:“小心哦,你们都是好人!可怜!” 德玲穿过几条巷子,到了大街上。 无名的悲愤弥漫胸腔。石大姐,那样好的人,被捕了! 德玲漫无目的地走着,考虑着往何处去。孤单像黑色的影子一样笼罩着她,她买了份地图,找一个小旅馆住下,在房间里铺开地图。她要去找自己的队伍。在阳光下战斗! 山川一目了然。在湖北安徽搭界处的大别山,有鄂豫皖根据地,千里迢迢,路上一定有无数的哨卡盘查,沿途的困难将是难以想象的。 但是不去那里,能去哪里呢?毕竟,那里有苏维埃政权,那里有自己的队伍红军,就是讨饭,也要去! 德玲出了上海,沿着公路走,一边不停地举手拦车。 车很少,都是货车,偶然有公共汽车,没有钱,不能上。终于有一辆货车在她面前停下,司机是个面相慈善的中年男子。德玲说丈夫在南京做工,很久没有消息,她要去找丈夫。男子听罢叹口气,让她上了车。汽车将她带到南京郊区停下不走了。德玲谢了司机,找个小店歇了一宿,第二天又拦车。这么一段段的走,到了合肥。再往西,交通车辆稀少了,在一个小城,人们告诉她,往西地面不太平。德玲心里一喜。看地图,再有几百里,就是大山区。她知道,自己的队伍就在大山里面。到了那里,就可以找到战友! 步行去。 第一天走了五十多里,在一个小镇上停下。看有家人家,只有两老,德玲走近去,和那婆婆说,自己是外出找丈夫的,没有盘缠,求借住一宿。德玲带着一包针线。她对那婆婆说,不白住,可以为他们做点针线活。 那婆婆一听德玲说,就显出难过的神色来。和老汉商量了一会,就让德玲进了屋。晚上,婆婆还给德玲做了碗面条,也不要德玲做什么针线活。 第一天就这样顺利,德玲增加了信心。连续好几天,都平安无事。但是越来越感觉到,路上的气氛紧了,大路有卡子。好在德玲此时已是满面尘垢,衣衫褴褛,卡子也没有在意她。 开始进山了。那天,德玲走进了一个小山村,这里人迹稀少,显得荒凉。一个小茶摊在路边,守摊的是一个尖脸的汉子,他打量着德玲,眼光游移不定。 “这么年轻的女人,一个人走山道?”语气里有着轻浮。德玲没有理睬他,顾自上了路。 走了一阵,感觉总是不好,身后总像是有什么危险。回想那汉子,眼睛里不怀好意。这段路十分冷清,前后都看不到行人,再往前,是更高的山峰。德玲忽然有些恐惧,走上一个高坡时,她停了下来,爬上一块大石,回身向下看去。 果然,在她来时的路上,几个男人匆匆忙忙赶了来,其中有人提着枪,领头的就是那卖茶的汉子。德玲爬下石头。前方的路越来越往高处延伸,在这山路上,自己是肯定走不过这些强壮的男人的,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撵上来。 估计这些人是当地的团丁,这是些最可恶的家伙,往往既是兵,又是匪。落到他们手里,不是给你扣个“**”的帽子,就是敲诈你的钱财,更何况,在这鬼都看不见的地方,万一他们就是匪,怎么办? 德玲赶紧离开正道,顺着山坡往下走,走了十多米,下面没路了,附近有块突出的石板,石板下有空间,正好躲一个人,德玲钻进去,躲了起来。 上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说话,有人野蛮地骂着,德玲仔细分辨,似乎说的就是自己。脚步声很快过去了。德玲知道,这些人在前面看不到自己,还会回来的,很可能会在附近搜索。她看了看附近地形,隔着一个山谷,对面坡上隐隐也有一条道,她决定上那条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 德玲从石板下钻出来,高一脚低一脚的下山。刚走了几十步,隐隐听见上面的道路上又有人说话,她赶紧钻进一丛灌木里。 是那些人又回来了。这回他们的说话听得十分清楚。 “这婆娘,前面没有影啊,难道她会飞?”一个粗嗓子说。 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都怪你这没用的东西,到手的银子弄飞了!这娘们一个人走这里,肯定不一般,送到上面,怎么也能弄个几十块大洋!”跟着一声怒喝:“还不快下去搜搜!” 上面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德玲抬起头,看见那个卖茶的汉子摸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支步枪,弓着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到了德玲刚才躲藏的石板,那人蹲下去,仔细地看了看,又围着那里转了转,然后上去了。 “没有啊,这娘们真是精怪呀!”那汉子说。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那些人去远了。 德玲半天不敢动一下。不知多久,她钻出灌木丛,继续往下走。刚才这条路走不得了,那些坏家伙随时可能在路上出现。 下面是一条溪水,很浅,溪上有石头。德玲踩着石头到对面,仰看坡顶,约有百米高,坡上有一条路。 斜坡上长着些松树,德玲在树间往上攀登,走到离坡顶十多米的地方,树没有了,一大片光秃秃的石壁挡在眼前。 怎么办呢?退下去不容易。德玲顺着坡势往旁边走,想绕过这片石壁,走着走着,脚下蹬翻一块石头,身子一歪,竟然滑倒在地!这里坡度很陡,德玲一倒地,马上滚了下去,身体像一根圆木,顺着斜坡越滚越块,突然,身体轰的一下,被什么挡住,像被一根棒子狠狠敲打一下一样,一阵疼痛,德玲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德玲醒过来,看见自己躺在一棵大树根下,周围都是松树。这里是半山腰,看下面,到沟底还有几十米。左腿剧烈的疼痛,试着动一下,浑身刺着疼。这可糟了,在这不见人烟的荒山,孤零零一个人,怎么是好? 她决定站起来,可是身子不听使唤,只好侧身蜷缩着。 老半天,听见附近似乎有人咳嗽,又有棍子打草的声音。德玲不顾一切地喊一声,声音那样小,小得连自己都不相信,她用尽力气又大喊一声,却引起腿部彻心的疼,不由又晕过去。 听见有人走近,睁开眼,看见一个老人,清癯的脸,头上围着毛巾,背一个篓子,手里柱一根竹棍,神情似乎善良。 “大爷,救救我!”德玲说。 老人弯下腰,问她:“哪里不舒服?”德玲说现在是左腿不能动。老人放下篓子,蹲下来,用手捏捏德玲的腿,站起来缓缓地说:“小腿折了!” 德玲又央求,老人说:“这不消你求得,我难道能把你丢下在这里吗?那样祖宗也不能饶我!”说着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竹节,七寸长,上面有洞,老人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山谷里响起悠长的一声,四面都是回声。 很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赶过来了,他也背着竹篓。“爹,采到何首乌了啊?”他气喘吁吁地问,看到德玲,少年惊奇地张开嘴。 “我们一道把她弄回去。”老人平静地说。 山里人有办法。少年抽出砍刀,砍下两根竹子,上面绑上树枝,将德玲的伤腿用棍子固定,然后把她抬上去,两人抬着她下山。 沟沟坎坎,上坡下坡,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年欣喜地叫了声:“到了!” 一块不大的平地上,几间茅草屋簇拥着站在一起,狗在吠,鸡在叫,一个妇女从草屋里走出来:“你们这么早就回了啊?”看见德玲,她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啦?” 老汉放下担架,把头上的毛巾取下来擦汗:“她摔着了,小腿折了。” 女人吩咐少年,赶紧去把一间草屋打扫一下。少年拿把扫帚进屋,片刻就说好了。 几个人把德玲抬到那屋里。屋子很暗,空荡荡的,中间有块铺板架在两条凳子上。把德玲放到铺板上,老汉说:“去烧水吧,一会我给她治治。” 女人拿来一些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药膏,药膏都装在竹筒里,用竹棍捣着。老汉叫女人把德玲的长裤脱一只腿,女人小心地做了,尽管她很轻柔,德玲还是感到钻心的疼痛。 先是把一种清凉的膏子抹在伤处,那里立刻就不疼了。接着,老汉双手按住德玲的腿,揉着,挤着,也就几分钟,听见一声轻轻的骨头响,老汉说:“好了,骨头接上了!”又取出一种膏药敷上,然后用布包扎。 整个施术过程,德玲竟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她不由得暗暗称奇。 少年捧来一床被子,女人给德玲盖上。德玲看着他们,感激地说:“大爷大妈,谢谢了啊!”老汉说:“谢什么啊,你摔伤了,我遇上了,这就是缘分。遇到人有难,岂有不救之理!”女人也笑吟吟地说:“你也是有点福气的,遇到山娃他爹。这一带,要是别人,还不一定能拿得下你这伤!” 原来他们家是祖传的药师。今天父子俩上山,就为的采药。德玲只觉得侥幸。要是遇不到这父子,今天真的是有**烦了。 和一切孩子一样,家里来了客人,山娃掩饰不住高兴。每天,他要进出德玲的屋子多少次,和德玲说话,告诉德玲今天爹又采到什么药了,自己今天在林子里看到什么小动物了。有一天,他竟然对德玲说:“等你伤好了,就不走了,就在我们家住,我在山上给你多开一块包谷地,就够吃了!外面有什么好啊,这里多清静!”又说:“你看我爹我娘多喜欢你!”说得德玲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将这孩子搂过来! 德玲给山娃讲故事。讲西游记,唐僧取经,孙悟空大闹天宫,牛魔王的芭蕉扇,山娃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唐僧被妖怪抓住,眼睛里就有担忧。德玲暗暗想到,这孩子有悟性,要是能读书多好! 山娃今年十一岁了,跟着爹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字,主要是药名,也会简单的加减。山娃说,爹答应了的,等家里积攒的钱够了,就让他去山下的学校念书。 “读了书,我也能讲故事了!”他兴奋地说,眼睛里有着真纯的渴望。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老汉问了德玲的身世,德玲当然不能说真话。只说是老乡带信来,要她去做工,没有钱坐车,就走路去。两个老人听了只是叹息。德玲把扎在腰里的钱拿出来给他们,他们死活不肯要,说你这样苦,我们就是帮你一下也是应该的,能要钱啊?山里人的纯真,让德玲流下了眼泪。 “大爷大妈,我将来一定要报答你们的!”德玲这样说。两老听了只是笑了笑。 因为那些神奇的药膏,德玲的伤好得很快,已经能柱着棍子站起来了,她对老汉说要走,眼见得这一家过得艰难,添自己一张嘴,就更困难了。她不能给他们添太多的麻烦了。 但是往哪里去呢?实在没有个好主意。 老汉听德玲要走,几次欲言又止,德玲追问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有个侄子,在山外开了个药店,德玲真要走,可以先到那里去,一方面养伤,另外也能帮着做点什么,不管怎样也是自食其力。这倒是个好主意,德玲当下就请老汉给侄子送信。 过了两天侄子来了。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穿一件长袍,总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见德玲,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光,闪了一下,很快就垂下眼皮。 “我叫陈子敬。”规规矩矩的自我介绍。 “哦,我叫苏佳。”德玲大方地说。 陈子敬言语不多,却是谨慎有余,考虑问题都很周全。他说,他的店里正好需要一个算账和照应门面的人,如果德玲不嫌弃,现在就可以去那里。等德玲的伤好了,如果要走的话,随她的便。 陈子敬随身带来了一辆驴车,老汉在车上铺了很厚的一层稻草,让德玲坐上去,一边嘱咐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啊,你定要过了三个月,才能随意走动的!”阵子敬吆喝一声,车就缓缓启动了。山娃腼腆地看着德玲,眼睛里有泪痕。德玲叫他到车子跟前来,忘情地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脸上。 山风起来了,清清地吹过德玲的脸旁,她思绪万千。这仁厚的土地,这些仁厚的人,上苍给了中华大地这样多的东西啊!那茅屋,那林子,那两个慈祥的老人,那可爱的山娃弟弟,德玲永远不会忘记的! 药店在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小镇靠近河边,零零散散的居民小屋,一色的黑瓦青砖。镇子中央有条石板铺砌的道路,弯弯曲曲,穿镇而过,逢到赶集日,这道路两边就站满了小贩。镇子虽小,是方圆几十里的物资集散地。 一个邮局,一所小学,一个粮食行,几个杂货店,几个骡马店,另有小吃店若干。药店就一家。 药店有三间房,一个堂屋对外营业用,两边厢房,一边堆满药材,另一边是陈子敬的卧室。现在德玲来了,陈子敬晚上就到小学去借宿,那里的校长是他的同学。 德玲先是记账,后来看陈子敬实在太忙,就主动学会了辨别药材,一般的顾客接待一下没问题。 陈子敬到现在还没有家室,也从不问德玲的私事。德玲有时想,古代有所谓“柳下惠”,是不是说的这人啊?想得自己笑了。 陈子敬也有梦想,就是发财。 “做生意的,就是要越做越大才有意思。开始是难的,做顺手了,慢慢积攒,瞅准了,该搏就去搏一把!”他热烈地对德玲说。他的理想,是等资金攒大了,去省城开药店。 “还叫回**店,不过前面加上个大字——回春大药店,多么有味道啊!”说着说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福来。 德玲脑子里可没有发财的影子。寂静的夜里,她独自在静静的厢房里,想着失散的战友,想着组织。 党啊,你在哪里啊,你可知道在这偏僻的小镇,你的女儿在苦苦找寻?肖老师说过,革命道路是艰难坎坷的,德玲深深体会到其中的含义了。她已经两次失去组织。一次在武汉,亲人被捕,自己千里迢迢,去上海找组织。这次更糟,什么方向都没有了,几乎是盲目的在漂流。 邮局墙上有个报栏,德玲能拄拐杖了,就去看报。关于苏区,全是不好的消息。什么“我军将士神勇奋进,一举攻占悍匪巢穴”,什么“总司令坐镇,步步为营,匪主力四下逃遁”。有一天,报上赫然登载了一篇长报道,介绍鄂豫皖苏区被白军占领的经过。德玲顿觉天旋地转! 最后的一点亮光,熄灭了。黑暗。心中是无边的黑暗。 陈子敬完全不知道德玲想什么。 他在街坊口碑很好,无论对谁,他都乐于帮忙。说话又和气,遇到谁,都是笑脸相对。 “和气生财嘛!”他这样对德玲解释。 德玲郁闷了好久。然而总不能一直郁闷下去。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慢慢从郁闷中走出来了。陈子敬对她的殷勤,多少减轻了她心里的痛苦。 久了,德玲对陈子敬也有了一层牵挂。有时他回来得迟了些,她就会去门口望一望,他做什么去了呢? 这地方气候土壤都是一流的,农作物发达,附近人家都种着青菜,要吃了,给邻居说一声,马上就有人送到家来。陈子敬会做菜,农家小菜鲜嫩得很,他烧起大火,炒得喷香扑鼻,有时候,门口来了卖鱼的,买一条鲜鱼,加酱油醋一烹,也很爽口。 陈子敬把鱼块夹到德玲碗里,鱼头鱼尾是他的。 “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些。”他自自然然地说。德玲不肯,也给他拣鱼块。陈子敬习惯性地说“谢了,谢了!”引得德玲“扑哧”一笑。 在经历了这么多颠簸之后,在几乎走投无路之际,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江南小镇,这样一个小药店收留了她!小屋里弥漫着平安,甚至有着温馨,不用担心,不用警惕恶人,这一切叫德玲心安。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小屋又到黄昏,暮色在外面的石板路上悄悄逼来,那石板,先是金黄色,渐渐变成白色,不知什么时候又演成灰色了。 石板路上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怎么不点灯啊?”陈子敬大声说着,跨进门来。他肩上扛着个麻袋,鼓囊囊的,里面是药材。今天一早他就出了门,去离这里四十多里路的县城进药。是赶最后一班汽车回的。 德玲赶紧起身,帮他卸下肩上的袋子。他一边点灯,一边兴冲冲地说:“遇到老乡了,也在那里进货。中午一块喝的酒!” 吃着饭,陈子敬几次看着德玲,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下决心似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孩子在别的地方啊?” 德玲一愣,马上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有孩子。”德玲平静地说。 “哦!”陈子敬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我总以为,只有孩子能让女人牵挂。” 德玲说:“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样啊?除了孩子,还会有许多牵挂的。”陈子敬默默点点头,看着灯,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因为进了货,要做的账目很多,那盏煤油灯站在桌上,黄黄的光照着一堆凌乱的单据。德玲坐一边,陈子敬坐另一边,一个大声报着帐,一个啪啦啪啦打着算盘,眼看着单据一张张减少。 外面忽然起了风。那风很猛,呼呼从街道上刮过,听得见外面有瓦片吹落摔在地上的声音,药店的门被风吹动,“吱呀”缓缓启开,冷气骤然进屋,有几张单据吹落地上。 陈子敬起身,关上房门。过来时,他到椅子上,拿起德玲脱下的外套,将它披在德玲肩上。他站在德玲身后,小心地把衣服为她披好,有短短的一段时间,他的手停留在德玲肩上,有意无意,似乎整理衣角,似乎抚摸。 德玲的心里猛地一动,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一种久违的,男性的气息轻轻袭来,那是叫人温暖,叫人不容易抵挡的青春的诱惑。 陈子敬悄悄走了,屋门开着一半,外面的夜风,凉嗖嗖地吹进来,德玲起身去关门,门外一片漆黑,看着暗夜,德玲心里忽然空空的。 春天,满山遍野是绿色,顾客少的时候,陈子敬一个人留在店里,鼓励德玲出去走走。 不用走多远就是镇外。四下是绿葱葱的稻田,微风吹拂着秧苗,阵阵起伏,波涛一样。德玲在一口池塘边坐下,几棵柳树密密地垂下数不清的枝条,几乎将她遮住。 池塘里,无数蝌蚪尽兴戏耍着,一些浮萍荡漾在水面,青蛙跳上荷叶,像荡秋千一样压着荷叶点头弯腰。在这大自然的图景中,一切都是那样生机盎然。 德玲感到一阵愉快。习惯是个奇妙的东西,随着时间逝去,德玲已经不那么急躁了。同样的原野,当初看它们感到茫然四顾,现在从里面感到了清静。也许是自己的心已经静了下来?不得不静下来。过去的一切是那样遥远,未来也是那样朦胧,人总得活着啊! 德玲捡起几颗小石子,将它们投入水中,看着一圈圈涟漪在水中静静地扩展。 “苏佳——”是陈子敬。他快步向这里走来,走到池塘边,一把拉住德玲的手:“走,饭熟了!”德玲将手挣出说:“慌什么啊,这样饿啊?” 这些时,陈子敬有意无意的,对德玲很亲昵,德玲总是小心地回避这种亲昵。 陈子敬还是将德玲拉了起来。他愉快地依着德玲走,一边夸耀似地说:“我烧了糖醋鱼,新鲜的,好嫩!” 果然桌子上有一盘鲜嫩的草鱼,散发着醇香。 在这里,生活安定,伙食充足,德玲悄悄胖起来了,她想着不禁笑起来。 “你笑什么?”陈子敬不解地问。德玲指着鱼说:“我笑这鱼,就是因为贪吃,被人捉了,让我们享受一顿!”陈子敬听得楞楞的,说:“它们就是给我们吃的嘛!”德玲又吃吃笑了起来,看陈子敬傻傻的,笑得弯下腰去。 陈子敬忽然走到德玲身后,一把将德玲抱住。德玲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陈子敬已经在她的脖颈上深深地吻着。刹那间时间似乎停滞了,德玲感到身后亲切的气息,那样使人陶醉的气息。但是仅仅一秒钟,她猛烈地站起,双手将陈子敬猛力一推,陈子敬退后几步靠在柜子上。德玲看也不看陈子敬,整整衣服,顾自走出门,丢下陈子敬吃惊地睁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德玲觉得脑袋涨得发热,沿着石板路走着,走到镇外一个小山包前,这里有一片桃林,她走进桃林,站在一棵桃树下,呆呆地想着。想了许久,忽然一个老汉在喊:“是药店妹子呀,在这里干什么啊?”德玲惊醒,对那老汉笑笑:“我看桃花哩!”老汉笑着说:“桃花呀,我们这里要多少有多少咧!”老汉哼哼着挑着担子走了,德玲摸摸脸颊,已经不是那样烧了。她坦坦然然从石板路走回去,一路和人打着招呼。 两人一下午没有说话。陈子敬怯生生的,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到顾客来买药,他非和德玲说话不可了,才低低地说几个字,德玲的回答也是几个字。 打烊了,陈子敬点上煤油灯,将中午吃剩的饭菜热了热端上桌,自己拣点菜到一边去。德玲说:“你过来吃呀,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他才又回到桌边。 吃过饭,陈子敬小声说:“我过去休息了啊!”慢慢披上大褂,拿起帽子,慢吞吞拉开门,外面漆黑一片,他迟疑了一刻。 德玲忽然感到一阵怜悯,叫他:“等等!”她走过去,站在陈子敬面前,将陈子敬的衣领扣好,将帽子给他戴端正,轻声嘱咐道:“走路慢点,外面天黑!”陈子敬看着她,一声不吭。德玲刚想转身,一双火热的臂膀将她牢牢抱住。这回她再也没有挣扎。 在那个静静的夜里,两个远离家的孤身男女,彼此用身体温暖着对方。 从这天起,陈子敬不再去同学那里借宿了。 一年之后,儿子出世,这孩子长得乖巧,大眼睛,红红的脸蛋,小手小脚肉乎乎的,德玲看着,疼到了心里,不住地吻着儿子。 德玲给孩子起名,叫“福生”。 “福生娘,你可是有福之人啊!”满月的时候,邻居们来贺喜,都这样说德玲。的确,德玲生了孩子,又胖了些。陈子敬笑呵呵地迎着宾客,小屋子喜气盈盈。 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一家都是叫人羡慕的。两口子斯文体面,孩子健康,店子生意又好。陈子敬真像古语里说的“小乔初嫁了”的周郎一样,踌躇满志,一心要把生意做大。 “我要你将来舒舒服服,什么都不缺,想什么就有什么!”他豪迈地对德玲说。 德玲只是微微一笑。 ------------ 十一 国难来了 历史列车载着古老的中国,轰轰隆隆朝前猛开,终于驶进了1937年。在这一年,卢沟桥事件爆发,日军对中国发动了全面侵略战争。 南京沦陷。武汉,成为全国抗战的中心。 涵三宫,也被抗战怒潮所席卷。 文华学院的学生,举着标语,喊着“保卫大武汉”的口号,一队队从这条街走过,傅家老少都出来看。天鹏对孩子们说:“国家有难,去,都去给**做事!家里有我们老人。”那时候老大老三都成了家,老三的儿子有为已经三岁,老大的儿子汉华才三个月。 老三媳妇罗翠荣和大嫂蓝彩云去找保长要求工作。保长喜出望外,连声说:“我就说老傅家的,不可能在国家困难的时候坐看不管!”上面已经多次要求他组织人工,一是帮助运输器材到重庆去,那是要男丁。二是医院要人,主要是女工。 保长写了条子,介绍两妯娌去附近的普济医院,为伤兵们洗衣服。工钱没有,每天提供三餐饭。 彩云挽着翠荣,两人到普济医院去。简陋的走廊里,到处躺着伤兵。两人找到负责人,交了条子,那人高兴地说:“来得好啊,正缺人手哩!”当下安排两人去各个房间收衣服,洗好,晒好,交给伤兵换洗。 邻居李大嫂也在这里洗衣服,看见翠荣她们,高兴地说:“总算来了个街坊!以后下工我们可以一起走了!”李大嫂在几个月前就来这里了,那时候伤员不是很多,经过淞沪会战,下来大量伤兵,医院的事情就多了。 “洗衣服是轻松的,”李大嫂小声说:“要是去招呼伤兵,那才是苦事!”她说的是护士。伤兵们受了伤,身体痛苦,一时又得不到解脱,往往对身边人发脾气。做护士,就要忍耐一切,不管受多大委屈,都要吞进肚子里。 正说着,办公楼那边出来个护士,窈窕身材,戴着护士帽,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些药品。李大嫂说:“这个是我们这里最有耐性的护士了。连院长都表扬她,连军队里的送兵官都向她敬礼了的!” 蓝彩云抬头一看,马上叫了起来:“芷秀!芷秀!” 那人正是芷秀。和傅家人很熟悉。 芷秀看见彩云她们,立刻笑上了脸。 “大嫂,三嫂,你们来了!”芷秀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圆圆的脸盘,白净皮肤,表情庄重,眼睛湖水一样,透着纯真。 彩云拉住芷秀的手说:“你干得好啊,听说长官都表扬你了?” 芷秀不好意思地说:“本来也是自己该做的。你没看见,那些伤兵多可怜!” 翠荣从小离开双亲。她从老三口里听说了芷秀小时的不幸,看着她,不由得联想到自己,芷秀是没有了双亲,自己是不知道双亲在哪里! 翠荣问芷秀:“你出来了,你姨妈和你的小表弟哪个照顾呢?” 芷秀说:“姨妈现在自己做事了。烧饭洗衣服都做。小表弟跟着她。有时候,姨妈带表弟来我这里玩,伤兵们都喜欢他!”芷秀的姨爹,前年去世了。 说了几句,各人就做各人的事情去了。 芷秀是在哥哥影响下参加医院工作的。 医院的伤兵是刚刚从前线转下来的,经过路上颠簸,伤兵们的情况都很不好。一些急躁的伤兵大声叫骂着,芷秀跟着一个老护士,小心地学着为伤兵换药,伤口的腐烂气味几乎呛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个龟儿子轻一点撒!”走路一不小心,把一个伤兵的床触动了一下,那人破口大骂,老护士赶紧代芷秀说了对不起,一边示意芷秀离开。但是芷秀温和地笑一笑说:“还是我来吧,我会做好的。”她坐在伤兵床边,轻轻掀开被子,将伤兵的伤腿露出来,轻轻解开绷带,按照老护士教的,给伤兵清洗伤口并换好药。芷秀的手格外轻柔。那兵刚才骂了芷秀,这会有点不好意思了,正想说点什么,芷秀却出去,一会,端来一盆热水。 把毛巾浸在热水里,拿出来拧干,递给伤兵。 “擦擦吧,擦干净睡得舒服些!”伤兵擦了两把,芷秀让他躺好,自己拿着毛巾一点一点为他擦背,擦腿,直到全身都干净了才住手。那伤兵感激地说:“你这护士,好样的啊!” 芷秀轻轻一笑:“你是为国家做了牺牲的,我们照顾你们是应该的!” 对每一个伤兵,芷秀都是这样耐心的去服务。报到不过几天,病房里窗户亮了,墙壁洁净了,地上再不是乱扔着垃圾,伤兵的身体天天都擦洗,衣物被褥都消毒,病房里一种淡淡的来苏尔的气味,伤兵们都安静了。 那个兵是抬着进来的。那是个下雨天,人们用油布把一个个担架蒙得严严实实,护士们撑着伞,把担架接进医院来。 这一列兵车是从台儿庄下来的,那里的炮火烧红了天,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那个地方,都用关注的眼光看着那里。 全医院取消一切放假,进入紧急状态,所有医生都进入病房,手术室里的灯光没有熄过,外科大夫都不能休息,日夜奋战在手术室里。实在站不住了,由几个护士搀扶着在医疗床上躺一下,喂一点流质食品,擦擦身,过一会又去手术台。 这个师打得很苦,被日军优势兵力缠着,几天几夜,反复和敌寇肉搏,士兵拼光了,下级军官也拼光了,连团长一级都没剩下几个了。送下来的伤兵,真是九死一生!医生们都下了决心,就是拼命,也要把他们救活,不能让他们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医院里。 希望是希望,实际上,有些伤兵在路上就已经牺牲了。还有的刚上手术台就咽了气。医生护士们都发了急,速度加快再加快,先抢重伤,危急伤! 那个兵就是危急伤。 头上两处,身上三处,肋骨有一处深深的刺刀伤,小腿被子弹打了对穿,失血多,他一直昏迷不醒。 护士们一边为他解着衣服,一边流泪:是什么样的精神,使他在受了这么多伤之后,还伏在沙包后面射击!我们的援兵到达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支步枪,很慢的却是一枪接一枪的朝对面射击,一看到自己的援兵,他就瘫痪倒地。 为他主刀的是本院院长,这个留学德国的博士,战争以来,不知道治疗了多少伤兵,这样重的伤也还不多见。一颗子弹钻进了肩膀,另一颗击在下巴骨上打碎了骨头,额头上中了块炮弹片。最危险的是那处刺刀伤。日本兵捅得很重,刺裂肋骨,已经伤到了内部器官,好在伤口不大,血已经凝固了,否则他极有可能牺牲在路上了。 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最后,青春的生命力胜利了,他被活着抬下手术台。 昏迷着,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但是呼吸已经正常了。 芷秀日夜守护在他床边。隔一会,去摸摸他的额头,看体温是否正常,隔一会,就要换药瓶。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永远那样闭着眼,以至于芷秀害怕地想,他会不会就这样睡过去?幸好在第三天,他弱弱地睁开了眼皮。 芷秀喜得双手合掌,朝天作了几下揖!老天保佑,这样一个英雄活过来了! 伤员漠然看着芷秀,嘴唇蠕动了几下,芷秀伏下身去,把耳朵放在他唇上,听见他无力地问这是哪里? 芷秀掩不住高兴,笑着说:“这里是武汉,是后方!你在医院里,你活过来了!” 那个兵听见,也笑了一下,但是显然头疼,嘴巴张不开,又闭上了眼。 又过了两天,他能说话了,也能吃流食了,芷秀拿来稀饭喂他,牛奶奇缺,但她还是想法子搞到了一点,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这手术是院长亲自做的,院长来看了两次,对伤口恢复比较满意,但是指出,伤员的营养要迅速跟上,他失血太多,虽然输血了,但是体力是严重下降的,只有营养跟上去,才能使伤口恢复。 当务之急是要让伤员吃东西,可是伤在下巴上,不能咀嚼,这是大问题。食堂送来一罐鸡汤,伤员一口口把汤喝了,却眼睁睁看着鸡肉没办法。芷秀想了想,对他说:“你这个时候了,就不能嫌脏,身体要紧!”伤员点点头。芷秀拣一块鸡肉,放进自己嘴里咀嚼着,嚼到稀烂了,吐进勺子里,喂进伤员嘴里。伤员的牙齿不能咀嚼,口腔其他肌肉还能勉强蠕动,看着他的嘴部似动非动,最后咽喉那里突出一下,一块鸡肉咽下去了! 芷秀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伤员可以吃东西了,这给她的快乐是无尽的! 一餐饭,要喂一个多小时,鸡汤要热几次。伤员吃得满头是汗,芷秀也累得满头是汗。她顾不了自己,拿干毛巾去给伤员擦背心和胸前。 一屋子的伤员,都含起了眼泪!这些在战场上刺刀见红的汉子,此刻被一种深深的从未有过的柔情统治着,这个小小的护士使他们震撼。 一天又一天,伤员在极其缓慢的恢复,现在芷秀知道他叫林志忠,是一个连长,从四川出来抗日的,家里还有妹妹,还有一个老母亲。 林志忠能自己吃饭的那天,院长带着几个军官来了,他们亲切地看着院长,欣慰地说:“好了,好了,一条命被你救活了!”院长说:“我只是主刀罢了,倪护士的耐心才是关键的!” 军官们听了芷秀的事情,肃然起敬。 能吃,能说话,能自己坐起来,林志忠柱一根棍子,在病房里走动。原来他是个快乐的学生军官,爱好文艺,喜欢说笑话,随身还带着一只小巧的口琴。暮色苍茫的时候,他悠悠吹起口琴,优雅的琴声从窗子里飘出,飘到院子里,树上准备暮宿的鸟儿都停止了叽喳,静静听着这天籁之音! 林志忠,一个青年军官,能打仗,有文化,上级很器重他,伤还没好全,就有人来了。 来的是部队的一个参谋。他找了院长,说有一支补充部队,急需军官,部队决定调林连长去那支部队,做营长。至于还没有痊愈的伤,部队也有医生,一定会精心治疗好的。 部队的事,说走就要走。军人,也没行李,那参谋就催着上车。林志忠请那人等一下,他去找芷秀告别。 芷秀正在给一个伤兵换药,猛然听见林连长立刻就要走,竟一下子呆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林志忠,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伤兵,是她一点一滴的救活过来的。她给他嚼饭,给他喂水换药,夜里,看着他沉沉睡着,她是那样期盼,盼着他一下子好起来。就像一个辛勤的园丁,眼看着自己辛苦栽种的树苗,经过播种,灌溉,养护,已经成长茁壮,却立刻就要从眼前消失! 尽管也知道,迟早他是要走的,可是也太突然了! 过了片刻,芷秀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说:“好啊,升迁了,好好干啊!”忽然觉得心里难受,直怕自己掉下泪来,拼命忍着。 林志忠也是心事重重,沉默一会,他看着芷秀,说:“倪护士,我的命是你给的,这一辈子,我记着你的恩德!要是我不死,等战争结束,我一定要报你的大恩大德!” 芷秀说:“别那样说啊,是我该做的啊!你去吧,人家等着哩!” 说话那参谋又来催。林志忠一个立正,向芷秀行了个军礼,转身和参谋走了。 过一会,林志忠又急急地跑来,到跟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勉强笑着对芷秀说:“这是我入伍时候照的,送给你,不然将来见面怕不认识了!”芷秀接过照片,一个有些稚气的年轻士兵对着她微笑,眼角有些弯。照片背面,两个苍劲的字:报国。 抬头,林志忠已去远。芷秀看着那车开出医院,心里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连续好几天,芷秀都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包围着,吃饭不香,睡觉老做梦,做事丢三落四的。自己问自己,这是怎么啦?长这么大,没有过这样的情绪。 老大颜启在三厅,做了一个伙食兵。 三厅管抗战宣传。那天下午,他跟着厅长,走到江边汉阳门,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看着渐渐昏黄的长江对岸。 “厅长,咱们不回去啊?”颜启问。 厅长呵呵笑着:“我招你来三厅做什么呀,不就是搞我们的生活的吗?一会,你要把我们这几个人的吃食弄来!”说着又笑起来。 原来今天晚上,全市要举行火炬游行! 一辆卡车轰隆隆开过来,停在马路边,人们涌上去,卡车上站着几个小伙子,凭条子给人们分发食品。每人两个馒头,一块咸菜。 颜启挤在人堆里,举着字条去要食物。人很多,都抢在他前头。他急了,不免左右摆动,争取空间,卡车上一个人喝道:“喂,你是干什么的!”颜启本能地想来上一句:“老子抗日军人,三厅的!”却不料抬头一看,车上竟是兄弟颜斌! “老五!”“老大!”“你在送食物啊?”“你来干什么?”“我和厅长一起来游行的!”弟兄俩亲热地招呼着,周围的人见是弟兄相逢,也都笑着,让颜启挤过去,颜启终于把食物领到手了。 厅长一边吃着馒头,一边说:“今天晚上,可能是武汉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个夜晚!” 天已经黑了,江边,真的燃起了无数火把,人们举着火把,兴高采烈地在路上走着,谈笑着。江对岸的汉口,一条火龙清晰可见。火龙从汉江口那里向下游走着,后面是不断线的身子,络绎不绝,一会就看不见头了。 江中也亮起来,是一些轮渡,上面载着许多人,船上的灯光全部开放,照得周围明晃晃的。厅长带着颜启他们上了一条轮渡,到二楼顶坐下。此刻的武汉,江边是一望无际的火炬队伍,江中是同样燃着火炬的各式船舶,到处是口号声,到处是喧腾。 忽然,一个巨大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各位同胞,静一静,静一静!” 一条最大的轮船缓缓开过来,那上面亮着金黄色的和白色的灯,灯泡装在船的周身,看上去五彩缤纷。船顶上,可见一群身着白色衬衣的男青年和一群身着花裙子的女青年整整齐齐站着,个个仰着脸,看着一个台子,台子上站着几个人。颜启认出来了,其中一个是三厅六处处长田汉,另几个没看清。 一个男子举起手来,手里有一根指挥鞭。 “洗星海!”有人兴奋地叫着。冼星海没有看那叫他的人。他的手停在空中,似乎在沉思。突然,那鞭子朝下一按,雄壮的歌声从船顶上飞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数百人,乃至数千人都一起怒吼起来!江畔,江心,汇成巨大的歌潮,长江的水似乎不流了,在这民族的怒吼中,它也静息凝声。 另一条船上飞来女声:“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更加高亢的男声起来:“如今的东北,已沦亡四年,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饭碗,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起来,轮船一艘接一艘,慢慢离开江岸,朝对岸开去,开到汉江口,驶入汉江,继续朝上游开。一路走,一路歌,岸上,海一样的欢呼声往往盖住了船上的演唱声。 整个武汉沸腾起来了! 颜启只恨自己不会唱歌。转头又自豪:自己的妹妹颜珍一定在这歌海里面,在不知道那一条船上纵情高唱吧? 在歌声停顿的时候,人们就高呼着口号,颜启这时候把嗓子放开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最后胜利是中国的!” 今天晚上,所有的武汉居民都走出了屋子,在街头,在江畔,把挤压多时的怒火释放出来。 一直到了很晚,游行才慢慢结束。颜启他们一行人护着厅长,一路谈笑走回昙华林。 有一天清晨,三厅机关警卫连连长忽然来找颜启。 “拿钱!”连长面无表情地说。颜启一时摸不着头脑。拿什么钱啊? “抗战救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连长说:“你的月饷都交老婆了?” 颜启说交了六块,自己还留下两块。连长笑了起来:“好老实的男人!哪个女人找到你,算是前辈子修到了!把你那两块留下一块五,交五角给老子!” 颜启警惕地看着连长。连长脸上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颜启思想在激烈斗争,未必是想吃黑? “呆子!”连长又笑了:“想什么呢,以为老子吃你的黑啊?今天什么日子不知道啊?”正说着,那边跑过来好几个战士,每人拿五角钱来,交给连长,连长掏出个小本,记下他们的名字。 颜启恍然大悟:今天是7月7日,抗战一周年纪念,早就听说,今天是全民大献金! 马上为自己刚才的猜疑惭愧。颜启掏出一块钱:“连长,拿去!我捐一块!” 连长狐疑地看了颜启一眼:“你舍得啊?不要后悔!”颜启洒脱地说:“我舍得!咱们没有上前线打仗,在后方,捐点钱,应该的!” 连长呵呵笑着,满意地走了。 全体集合,去街上保护市民献金。 排队来到汉阳门,坐轮渡过江,到总理铜像前,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战士们四散开,立正站稳,背对铜像面朝民众。 九点钟,献金正式开始。 一个北平流亡来的老汉,颤巍巍捏着一把票子,做第一个献金者。票子零散,还掺杂着铜板,家乡沦陷后,他流落到武汉,靠卖药活命,一角九分钱,他的心意。 四下掌声雷动。 人们络绎不绝地上台。几个太太当场把耳环,项链,手镯取下来,投进箱子里。 一个东北人,取下手上一只戒指捐了,嚎啕大哭! 一个难童捐了一角钱,主持人问他是哪个省的,他大声说:“南京来的!”所有的声音都静了,静默中有呜呜的哭声。南京,三十万同胞的生命! 一个乞丐捐了五分钱,一个卖香烟的孩子捐了八分钱,一个老太太把孙子的银镯子、银戒、银环献出来,一个铁匠,用小车拉了三十几把大刀,交给主持人说:“我没有钱,这些刀献给军队!” 孩子们由老人带着,拿着自己的扑满,当场砸开,将里面的铜板、银币、纸币统统献了。老人们或一角,或两角,慢吞吞投进箱子。 人力车夫来了很多,都是从这里经过,停车把自己流汗赚来的一角两角钱献上。坐车的客人也随着献金。一个车夫已经年过半百,拿着自己半年省下的四块多钱,全部投进箱子里。他说,他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前线,自己是给儿子捐钱,捐多少都是心甘情愿的! 开始还是捐一个,点一下数目,记一个名字,不久就发现这样操作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样多的人在台下等着献金!干脆放开了,由着人们自由上台,将钱币财物投进箱子,也不记名,也不记数目。 颜启站了好久,身上已经冒汗了,人们却越来越多,似乎捐钱的人没有尽头!正在焦急,换岗的人来了,他如同大赦,赶紧到一个阴凉地方,摘下帽子扇着。 共产党和八路军办事处的代表是一起来的,董必武为首,六名参议员各献250元,又代表共产党献金一千元。周恩来个人献金240元,叶剑英代表八路军献上一千元。 一直到中午,都没个停息,颜启又换了一班岗,匆匆吃了几个馒头,下午又开始了。直到天黑,仍有人赶来献金。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天黑才收队。 本来说是献金三天,但是到三天完了还是有人来,便决定延迟两天,直到7月11日,献金才真正到尾声。 颜启挺着腰杆整整站了五天岗。 颜法和老三颜胜到汉阳铁厂去报到。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一个戴藤条帽的中年男子,是这些民夫的头。 “我姓马,你们可以叫我马头。”老三冲口一句:“呵呵,码头,那是停船的咧!”老马马上回答:“对,我就是码头,你们这些船都可以停靠的!”一席话,空气就活跃了。 颜法和老三一起,去拆一个很大的机器。 那家伙下半截埋在土里,上面还有几丈高,地面上,浇注着厚厚的水泥,要拆机器,先要砸开水泥,把机器的根基挖出来。 每人发了一把大锤,一根钢钎,老三拿起锤子,狠劲朝地面砸去,只砸了一个白色的点子,他伸了伸舌头:“我的娘,好硬啊!” 马头教他们,将钢钎插在缝里,用大锤去敲击,这样就能敲掉一块。颜法握住钢钎,叫老三抡锤,老三小心地敲了几下,地面纹丝不动。颜法叫换位,他抡起锤子,老三握着钢钎,狠劲几下,地上就破了一大块!马头赞赏地说:“要得!就是这样干。” 连续干了几天,才把机器的根挖出,技术人员用工具拆卸,颜法他们帮着打下手,眼看着庞大的机器变成一堆堆铁块,编上号,集中到一个地方。 高大的厂房里,到处是“嚯嗨嚯嗨”的号子声,铁器敲击声,热火朝天。 颜法的手到处是血泡,有的破了,手心黏糊糊的。老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偷偷对二哥说:“那保长不是东西,说这是好事!回去我要训他三百钱!”颜法说:“莫乱嚼舌头!你看看人家马头,那么一把年纪,和我们一样干!”老三就不开腔了。 马头每天很早就到工地,一天不住地干活,吃饭的时候,人们围成摊子,他端着个碗,这里那里地走着,一边鼓励大家:“快了!我们的工作很有成效,大家再加把劲,完成了事情领工钱!” 他宽宽的脸盘,黑黄色的皮肤,眼睛总是那样温和,说话平和,叫人信服。 一些人本来有怨言的,看了马头,就把话咽下去了。 终于那一天,“来领工钱啊!”马头手里一叠厚厚的钞票,人们哄上去,按照名单,各人领取自己的工钱。老三拿着钱,笑呵呵的。颜法问他:“不去教训保长了?”他说:“给他记着,等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再找他!” 同时宣布,全体放假一天,一天之后,再到这里集合。有一批人要护送机器去四川,这些人再来时,要带上换洗衣服,跟船走。 马头拿出一张名单念着,颜法和老三都在里面。 说不尽的艰辛! 没有吊装设备,一切都是人工,工人们架起了高高的支柱,三角形,腿埋在地下,上面吊一个滑轮组,滑轮上垂下一根铁链,他们把它叫做“葫芦”。 绑好机器,用“葫芦”上的铁钩钩住,十几个人去拉那根铁链,“哗哗”,“葫芦”转动,硕大、沉重的机器一分分启动,渐渐升起来悬空,下面用一辆宽大的平板车接着,将机器稳稳落到车上,再用人工推走。 道路不好,车子走得很慢,十几个人用力推着,一寸一寸滑行。到一处斜坡,约有三十米长,车轮深深地陷进砂石里,再不肯进一步。马头急了,拿一根粗绳子系在车头,背在自己肩上,一边对大伙说:“我喊号子,大家一起用力!”他勒紧绳子,大喝一声:“哟里喂——”大伙一起回应:“哟喂嗬——”跟着“嗨!”一起合力,车轮动一下。 不知道这样喊了几百声,才把车子弄上坡。人人都累瘫了。 一车机件,用人工运到江边,要一整天时间。 白天不能装船,怕敌机轰炸,要等到天黑,再将船靠拢码头,又是用“葫芦”一寸寸的吊,一件件的装,到天亮又得停工。一条一百盹的木驳船,往往要好几天才能装好。 成百上千的驳船,成千上万的民夫!真个是蚂蚁啃骨头,那样艰难,那样微不足道,却又那样坚韧不拔的一点点进展。兵工厂,钢铁厂,纱厂,机电厂,化工厂,所有武汉重要的工厂,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被拆卸,全部搬家,搬到大西南,组成抗战工业体系。 中国是一定要抗战到底的!这是中国对世界的回答。 到出发的时候了。 那条驳船藏在一个柳树茂密的港汊里,上面遮着大量的树叶。船老大是湖北洪湖人,一口沙湖调,他叫颜法把盖在机器上的树叶拿掉,用粗大的竹篙点在坡上,船就一点点动了。 有六个人随船走。马头总管,颜法颜胜兄弟,另外有两个,是老马的徒弟。 港汊不宽,船老大撑篙,另外一边一条绳子,人在岸上拉着,帮力。 走到天黑,刚好到大江里。一艘小火轮,突突突叫着,在江边梭巡。船老大们编着队。各船用粗大的绳索连接起,小火轮帮在外侧,一声汽笛长鸣,船队走起来了。 岸上,送行的人们亮起手电,大声叫着一路平安。 颜法站在船头。夜风从江面吹过来,拂着面,凉爽得很。两岸是无边的黑暗,偶然有几点星火从暗中突出,闪烁几下又不见了。战争时期,实行了灯火管制。忽然天幕上探照灯交叉,扫来扫去,一架敌机从云彩里露出来!刹那间,高射炮轰轰响起,敌机仓皇飞逃,探照灯撵着它,高空一道巨大的闪亮,那飞机起火了。 船队静静地走着。除了发动机,没有任何声音。在船舱里,铺设了稻草,上面有简单的被褥,马头要颜法他们就在舱里休息,不要随便上甲板。他自己,时时上去一下,看四下动静。远处,不时传来枪炮声。 第一天走了一百里路,火轮比人要快,拖着这样沉重的负担,啃啃喘着,坚定地划开波涛。走到天亮就不走了,按照计划,驶进一条河汊,各船解开,各自找一片柳树底下歇着。岸上,护卫航线的士兵们早已做好准备,抱来大批的树枝,搭在船顶做伪装。 有命令,不许烧火做饭,以免炊烟引来敌机。各船都把干粮拿出来吃,馒头已经硬了,又没有开水,只有喝罐子里储存的冷水,但是人们吃得很带劲。 大约上午九点之后,敌机来了。 八架敌机,排成品字形,朝着这里飞来,临近长江,它们俯冲下来,机枪扫射着地面,一条小渔船被击中,眼看着木屑飞溅起来。 英勇的中国高射炮兵,几乎是和敌机面对面的开火了。敌机居高临下,对着阵地射击,不少炮兵倒在炮位上了,但是活着的仍然不停地射击。 两架敌机飞到颜法他们头上了!到处是村庄树木,到处是河汊,敌机大约一时也判断不了,他们盲目地投弹,胡乱扫射,村庄里有房子起火了,浓浓的黑烟升起来。敌机又飞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目标。有几回,他们飞下来,巨大的冲击波把船顶的伪装物都掀动了,就是没有发现船。 高射炮又开火了。炮弹追着敌机,不离左右。忽然,一架敌机冒烟了!驾驶员试图将飞机拉起来,却没有做到,相反飞机向地面坠落,半路上,忽然一个降落伞弹出来! 所有人都欢呼,活捉飞行员!人们从树底下走出来,完全不顾头顶的敌机还在盘旋,大声欢呼着,不少农民向着敌人飞行员降落的地方奔去。 曾几何时,在天空肆虐的敌人,一旦落到地面,只能束手就擒! 这一天,敌机来了三趟,最后一次,敌机终于发现了隐蔽在河汊的船,密集的轰炸之下,一条船炸散了,它带着它负载的机器,歪在泥水里。 敌机走了,天已近黄昏,马头大叫一声:“去把船上的机器卸下来!”各船的人都涌出来,往那里跑。 那条船像一个庞大的病入膏肓的巨人,无力地瘫软在水边。驾驶室里,一个水手脑门带着血,歪倒在椅子上,另外一个水手倒在门边,他们都很年轻。 人们解开绳子,掀开油布,下面的机器露出来,用撬杠撬动一块,栓上绳子,十几个人去拉,那一块部件就一点点被拖上了岸。 这些机器,是多少人千辛万苦拆下来,冒着危险走到这里,它是无数人的血汗!一定要把它们送到后方。每个人都这么想着。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大批军人来了。领头的军官对马头说:“这里交给我们,你们赶紧准备上路!”工人们这才停下,各自回到船上,将船撑出来,又用绳索绑到一起,小火轮突突地开过来,船队又上路。 夜的江,真静啊!颜法站在甲板上,体会着夜风的拂面。 要是和平时期,有这么一条船,一边做运输,一边领受这样的美景,何等的自在!要是桃子不死,她是一定会伴随自己到天涯海角的吧?要是早几年和桃子成亲,她就不会那样离开吧?人生没有后悔药。如今桃子已经在那泥土里几年了,而自己东奔西走,江面漆黑,有鱼跃出水面,尾巴打在水里,发出奇怪的响声。颜法呆呆地想着,觉得人生渺茫。 舱里,老三早已沉沉睡去,兄弟没有心思,做什么事都是立马就去,过后不后悔,这是老三的个性。那年在罢工中,一个兵拿刺刀刺他,是老三倒地蹬腿,将那兵蹬翻,自己才逃脱。傅家人都有一种慷慨仗义的性格,或许是祖宗的血流在血管里的缘故? 又想到罢工,那样好的大圆死去了!他要不死,该是多么可靠的朋友?想到那几个和自己关在一起的农民,面临刑场,还担心组织不知道他们没有叛变!这样多的人,这样不顾一切的去奋斗,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前不久的台儿庄,那些中国兵,拿简陋的武器,一次又一次去冲杀,到弹尽粮绝,也要战到最后一个人!这些兵,有许多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啊! 颜法在这静夜里思索着,隐隐悟到一些说不出的东西。 船头有动静,是马头来了。 “还不想睡啊?”马头走到跟前,掏出一根烟来,要颜法抽。颜法本来不会抽烟,马头说:“抽吧,这样的夜里抽烟,是一种享受!”他才抽了一支。 马头对他说:“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敌机可恶得很!明天天亮前,我们要把船隐藏好。你先去睡几个钟头,过会我叫你,天亮前要找个地方停船隐蔽,不要开过了头,没有地方藏身了。”又说:“我看你的心很细,你要帮我啊!” 颜法说:“那是自然。”马头又说:“你不知道,我们的机器损失了几多!上海那些工厂,都被敌人抢去了。如果再不保留些工业,拿什么去和敌人拼?这些机器是我们的命啊!”颜法深为感染,他发誓般地说:“你放心,我绝不会怕死的,你说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马头满意地说:“说得好!”两人又抽了一支烟,颜法才下舱去睡。 早上天还没亮,颜法和马头两人站在甲板两边,看着两岸。天刚亮,颜法发现江左岸有一道宽大的口子,似乎是一条小河口,便告诉马头。马头看了,急忙去到拖轮上,叫把船开过去看看。拖轮船长有些不耐烦,说时间这样早,不如多赶些路,到前面再找地方隐蔽不迟。马头坚持,船队总指挥是个军队的营长,被叫起,听了马头的话,也吩咐过去看看。船便开过去,发现那条河汊两岸都是高坡,坡上有许多树木,确实利于船队隐蔽。营长便下令停船分散隐蔽。 马头指挥颜法他们,解开绳索,用篙子将船撑开,撑到一个农户的茅棚附近,迅速上岸,每人砍了一些枝条,撒在顶棚上。那家农民全家都帮忙,割了许多青草,撒在船顶,还邀请船上人到家里歇息。 这里有锅有灶,主人为他们煮了好大一锅面条,合着青菜,每人都饱饱吃了一顿熟食! 饭后各人在堤坡坐下,主人把房腾出来,叫他们去睡。老三真是能睡!说话就在地铺上打起鼾来!马头看了笑,说你这兄弟真是好汉! 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边说话,一边手不停,用竹子编着箩筐,颜法看这人和颜悦色,便试探地问:能不能请他家今天包本船几个人的伙食? 那人听了,连声说可以。叫了一声,一个女孩从棚子里走出来,她大约十七八岁,个子不高,水灵灵的,这里是江汉平原,女孩子从小生长于碧水之间,皮肤都很嫩白。 “爹,做什么啊?”她看到颜法和爹坐一起,有些害羞。 “去把划子撑着,到对面买点豆皮,打瓶酱油来!”汉子吩咐。女孩子应了一声,回屋拿出支竹篙,就要下坡。颜法说:“拿钱去啊!”女孩子望了他一眼,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钱你和我爹去结!”返身下到河边。那里停着一艘几尺宽的小舢板,这里人叫划子。 汉子说:“你要没事,一起去逛逛?很热闹的集市。当然不能跟你们汉口比!”颜法欣然同意了。 女孩叫颜法坐好:“莫掉到水里了!抓稳船帮!”她轻盈地一扭身,将篙子插进泥里,稍一用力,那小船轻松地滑出去,顷刻离岸一丈多!接着又是两篙,船便离对岸不远了,到岸边,女孩子将篙插在水里,就地一撑,人像燕子一样从船上飞起,轻盈地落在坡上。回身勾住船一带,船便牢牢地停在河边。 颜法看得呆住了。真是水乡女儿啊,这样潇洒,这样出色! 女孩子离开了爹,不那样害羞了,她问颜法是不是汉口人?做什么的?问汉口的街道是不是铺了石板?是不是都点的电灯?颜法一一回答。女孩子的眼睛很俊,忽闪忽闪地看着颜法,十分真切。 不知不觉,集市就到了。 说是热闹,实在没有什么,女孩子却格外高兴,拉着颜法,去看“汉口来的百货店”。老板还真是汉口人,见颜法,很亲切,听说是抗战到这里,立刻大声说:“你尽管挑,什么都按进价给你!”颜法见老板这样说,便买了个带盒子的香肥皂,又买了个桃木梳子。女孩子呡着嘴,笑看着颜法。等没有人了,她问:“给嫂子带回去的呀?你这人真顾家!” 颜法说:“哪来的嫂子,给你的!你家对我们这样好,一点小意思吧!” 女孩子吃惊地说:“那可不行!我怎么能要你大哥的东西呢?”说着快步就走。颜法好笑,连赶几步赶上,好说歹说,那女孩子才收了。 买了豆皮和酱油,两人往回走。女孩子问颜法:“你们到四川去,好多天啊?回来还路过我们这里吗?”颜法说不一定,要不是躲飞机,就不落这里了。女孩子眼里立刻流露出失望来。 下坡的时候,女孩子没有刚才那样活跃了,她慢慢地解开船,撑篙也是缓缓的,船不紧不慢地荡到岸边,她叫颜法先上去,自己在后面,怏怏地上坡,进屋就不再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到处一片青葱,牧童赶着牛,悠闲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吃草。颜法还是不想睡,沿着小河走到长江边,看着金灿灿的江水,看着江里过往的船只。 天空忽然传来不祥的嗡嗡声,敌机这么早就来了! 四架敌机,摇着硕大的翅膀,翅膀上的红膏药十分刺眼,从江面搜寻而上,很快就到了头顶上。颜法赶紧卧在草里,敌机没有管他,径直朝上游飞去,很快,听到巨大的爆炸声。 颜法朝那里看去,几架敌机轮番俯冲下去,又拉起来,跟着又是俯冲,轰炸声不断。那里一定有目标!过了一会,地面响起了零星的高射炮声,敌机拉起来,从高空飞走了。 颜法站起来,却看不到敌机轰炸的地方,估计离这里少说也有十几里地。 身后忽然有女孩子叫“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回身一看,那女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听到敌机声,马大叔把人都叫出屋,到树底下躲飞机。我一看你不在,无端的就以为敌机是冲着你来的!怕你站在堤上被打着了。” 颜法说:“我不要紧。躲飞机躲出经验了!”女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跑了一阵,女孩子脸上红扑扑的,这使她多了一层妩媚。她依傍着颜法回屋去,到坎坷处,颜法搀她,女孩子看着他,温柔地又是一笑。 中午吃的红烧豆皮,女孩子从田里扯来不少青菜,也炒了好大一碗,人人都吃得满意。吃着饭,那位营长来了,老远就叫着老马老马。 “今天真的得亏了你呀,到这里歇下来了。前面好远都没有弯船的地方!早上的轰炸,是炸的我们后面的一个船队,损失惨了!” 马头说:“是傅颜法,他发现的这个地方!”那营长便对颜法说:“好,小伙子有心计!” 下午,火轮开来了,船队绑好,要上路了。向主人道谢,主人说:“你们是为国啊,我还要谢你们咧!”主妇也来送他们,一边说:“菩萨保佑你们啊,平平安安!”朝天作了个揖。 女孩子一直没说话,站在坡上,眼睛看着颜法。颜法心里也感动。对着岸上说:“你们去吧,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啊!” 忽然看见女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 夜行晓住,走了好几天,才到了宜昌。 都说不要紧了,前面再走就是峡江,那里敌机难得进去。 宜昌是个中型城市,驻扎着军队,高射炮布置了不少,敌机来这里轰炸,不敢那样猖狂。船队在这里停了几个小时,补充了粮食燃料,又开航了。 这回是在白天里走的。峡谷形势十分险峻,从峡口看去,几百米上千米高的山峰,壁立在江两岸,峰顶有白云缭绕,下面的江水,奔腾咆哮,翻着特急的浪花。据说这里水下遍布暗礁,行船稍不留意,就有触礁的危险!船老大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望着前方,也不时看看周围。 小火轮勤奋地带着长长的驳船队,吃力地朝上开去。 一个船队,总有十几条驳子,每条驳子百多吨货,驳子都用绳索绑着,船尾有一个驾驶室,无论白天黑夜,只要行船,就得有人在里面把舵。 船队朝西陵峡口开去。 已经临近峡谷了,就在这时,听见了空袭警报。十几架敌机,像野蜂一样,那样快速地向峡口这里飞来。高射炮不停地射击,但是显然,没有对敌机构成威胁。眨眼间,两架敌机已经临空。 马头大声喊着:“都进舱去!进去!”他自己却钻进驾驶室,那里船老大正坐在椅子上,两手操着圆圆的舵盘,掌握着驳船方向。 颜法也不进舱。伏在一堆麻袋底下,眼睛看着天空。老三见二哥不进舱,他也要从舱里爬出来,被颜法一声怒喝:“滚进去!出来找死啊?”便进去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的危险。小火轮加足马力,拼命向前奔,进了峡谷就是生!但是这样大的船队,这样小的拖轮,想快起来不容易。敌机却是绕着船队盘旋起来! “轰轰!”**扔下来,落到江里,溅起巨大的浪涛,船队已经别无选择,只顾执着地向上开,也不躲避。 又是几颗**,都落在船外,巨大的波涌将那些小船推上老高,又猛然落下,颠簸得厉害。但是小火轮的突突声一秒也不停。船队一寸一寸地向着峡口移动! 敌机拉上去,再度俯冲下来,机关炮开火了,密集的子弹打在火轮上,射穿了棚顶,射进房间里。不知道有没有人伤亡,火轮照样突突着。另一架敌机朝拖着的驳船开火了,“啪啪啪啪!”打得木屑乱飞!子弹穿透盖布,打在机器上,发出当当的声响。 船队顽强前行。敌机又俯冲,这回是面对着驾驶室冲来,一阵密集的弹雨,驾驶室玻璃全部打破,颜法看见船老大一下子歪在椅子上!颜法冲进驾驶室,只见船老大的肩膀中了弹,鲜血从衣服里不断涌出。马头命令他将老大扶下去。颜法把船老大扶到一个角落坐下,撕下衣襟给他裹伤。马头坐上椅子,两手握着舵盘。 敌机绕个圈又来了。 仍然是对着驾驶室俯冲。马头叫声:“隐蔽好!”自己从椅子上跳下,蹲在地上,一只手稳住舵盘。说时迟那时快,几十颗子弹同时击中了驾驶室!当当当,子弹打在舵盘上,反弹起来,满屋都是子弹飞舞!有些子弹呼啸着穿过驾驶室后壁,射进江水里。 子弹过去,马头顽强地坐起来,牢牢把着舵! 敌机发疯了,好几架,一架接一架俯冲下来,喷着火光,像是要把这小小船队吃掉! 忽然,那个营长从拖轮上跑出来,拿着个铁皮话筒,一边灵活地躲避着敌机,一边不住地喊道:“都不许离开驾驶室!把牢舵盘!不许叫船打横!”一串子弹射向他,他机敏地贴着货舱壁趴下,子弹都打在他身边。起来,又是不要命地嘶喊。 敌机又来了,从驾驶室右侧开火,忽然,马头身子抖了一下,鲜血从他背心里淌下来,他没有松手,身体伏在舵盘上,不让舵游动。 颜法大叫一声:“老马!”冲上去将他抱住,胸口热乎乎的,是老马的血! 老三也进了驾驶室。他叫颜法赶紧给老马包扎,自己去扶住舵盘,眼睛喷着火,愤怒地骂着:“小鬼子,你来吧,看老子怕不怕你!” 营长仍在外面叫着,火轮的突突声一刻没停,江水从船两边迅速分开,船队顽强上行! 几个回合,船队已经驶进峡口。敌机跟不进来,它们在船队后面愤怒地来回飞着,不停地扫射。颜法抱着马头,老三/稳稳握着舵盘。十几条驳船,都这样操作着,没有一条打横,眼看着全部驳船都进了峡谷,敌机在外面,无可奈何地盘旋着。 火轮突突,营长到每一条船查看损失。到了这船,看见老马受伤,他大惊失色,赶快叫随队医务兵来治疗。 医务兵给老马包扎好,又给他打了一针,但是老马一直昏迷不醒。营长发急了,到火轮上,叫再加速,他自己也知道火轮已经使出了十分力气。 也就半小时,老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颜法抱着他,直到那躯体变凉。 这个忠实的工头,从承担任务那天起,就没有回过家。他家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他在汉阳铁厂已经干了二十多年,是个老钳工。本来说好了,他随厂到四川,老婆孩子也跟着来,现在他牺牲了,老婆孩子呢?颜法心里沉甸甸的。 天近黄昏,船队靠近一处稍微平展的岸边,在这里打下锚。 汽笛哀鸣,长长的声音震撼得峡谷呼呼摇动。邻近的乡下人都来了,他们知道又是有人遇难。 船队牺牲了三个人,火**副,老马,以及另一条驳船上的船老大。 当地乡绅帮忙,将三人用白布裹好,几个人抬一个,缓缓上山。山上尽有荒地。在一处空地上挖好了三个坑,依次将三人放进。船队每个人都为他们培土。 老马墓前,插着一根木桩,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忠勇国民中华民国汉阳铁厂职员马道明。 老三忽然放声大哭! 营长拔出枪来,朝着天空连放三枪! ------------ 十二 别矣,武汉 天武到医院来找芷秀,告诉妹妹自己要去九江投军。 天武已经在一家医院做实习医生,一起去的还有两人,一个是福建人赵医生,另一个是天武的同学,也是学医的,姓吴。 芷秀来送哥哥,赵医生的老婆带着孩子也来送他,一辆小吉普,是部队到武汉来送信的,正好带他们回去。 上车了,芷秀一把抱住哥哥,眼泪不住地流。哥哥为她揩去泪说:“等胜利了我们再见!”芷秀点点头,眼泪可是没有止住。 司机是个大个子,拍着胸说:“放心!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到长官面前。” 车子启动,大家都唱起了《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三个人,雄赳赳坐上车,真个是壮士一去不复还! 车出武汉,在砂石公路上飞驰。没走多远,遇上了敌机。敌机是来轰炸铁路的,看见小吉普,就追了上来。这里四下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敌机飞得极低,几乎只有电线杆那么高,连飞行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司机看看没有办法逃避,便和敌机捉起了迷藏。先是加速,敌机子弹都落在车后的地上,突然一个急刹,敌机子弹又都射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等敌机转身,汽车又开出老远。 这架敌机穷追不舍,一直在上空绕圈子,最后,它对着汽车迎面而来,司机没招了,只有对着飞机硬冲过去,达达达,子弹射中了汽车,一排子弹穿过玻璃,将坐在前面的司机和赵医生击中,司机在最后一刻踩下了刹车。 天武和吴同学跳下车,敌机看到汽车被毁,扬长而去。天武他们将司机和赵医生抬到路旁,那车已经烧起来了。两个中弹者,胸口大量淌血,摸摸脉搏,都已停止跳动。天武低下头。两人找到附近农民借铁锨,为战友挖坟墓,当地保长来了,带来几个乡亲,说请你们放心,我们要为他们做棺材,让他们入土为安。你们有事请去吧!保长问烈士姓名?天武只知道赵医生的,另外一个,就是无名烈士了! 告别乡亲,两人朝前走去,前面还有三百里路,他们的想法,是拦一辆车,继续往九江。但是两人都没军装,路过的车辆本来不多,偶尔有一辆,看见两个老百姓,都不停车。两人只得步行。 天黑的时候到了一个村子,找到一家,说是去投军的,老乡很热情,请他们进屋,做饭他们吃,还有热水洗脚。听说是九江,老乡说:“没多远了,百八十里地!” 夜里,两人睡在门板上,听夜风呼呼叫嚣着,想着前去的路。 第二天又走了一天,晚上投宿,问九江,仍然是:“不远了,百八十里!”第三天又是这样,山路漫漫,还有多少个“百八十里”呢?出来时穿的皮鞋,走路打脚,找老乡买了草鞋,新草鞋也磨脚,两人都打了血泡,好在这一带是土山,地上没有石子,索性光着脚走路,竟爽快得多!足足走了五天,终于看到部队驻地了! 一个哨兵拦住他们,看他们狼狈的样子,狐疑地盘问。天武拿出介绍信,哨兵读了,马上说:“请等等,我叫长官来!”一个连长来了,看他们衣服破烂,光着脚,脸上满是灰尘,对他们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有血性的青年人!我就是某某军的,一会派人送你们过江!”天武这才觉得浑身都没劲了。 当天两人就下到了连队,天武在一连,吴同学在三连。 发了一套新军装,与战斗兵不同的是,臂上有一个红十字臂章。 在一次轰炸中,姨妈家的院子中了弹,姨妈和德济表弟被压在房子里。 芷秀闻讯赶回,只看见可怜兮兮的表弟,在一堵没有倒塌的墙角哭着。姨妈呢?表弟哭得更厉害了。姨妈已经去世了。 芷秀在废墟里清理出几件衣服,带着表弟到医院,在自己宿舍里铺了一张小床。心里明白,从此她要和表弟相依为命了。 另一次轰炸,将天武呆过的那家医院炸了。赵医生的家被炸,母亲把孩子紧紧护在身下,飞机走后,人们闯进房子,看见大人已经死去,孩子在母亲身下哭着。 赵医生是和天武一起去投军的,半路上遇到敌机空袭牺牲,现在他的夫人也牺牲,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芷秀心里过不去,和院长商量,将这孩子接了过来,也住在自己宿舍里。 满街的黄叶。武汉进入萧条季节。 每天都有敌人迫近的消息。从东面,南面,北面,敌人乌云一样逼过来。 国府当局,终于发出了放弃武汉的声音。 号召一切能脱离武汉的市民,到后方去,到乡下去,让敌人只能得到一座空城。 已经听得到外围隆隆的炮声了,市民们纷纷离开家园。 电灯失明,市面冷清,车辆绝迹,街道上,大店的门紧闭,小巷里,绝少人迹。而“中华民国二十七年某月某日封”,“别矣武昌!”“别矣吾家!”触目皆是,观者无不伤心流涕。 十室九空已不足以形容武汉! 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载满了人,船,车都是满载。火车上,人们爬上顶棚,或者拉着车门站在踏脚处,更有用绳子将自己绑着悬在车外的! 老大颜启从三厅回了。 他本不是在编军人,处长问他,是跟厅里一起走,还是回家?颜启说要回家照顾父母和老婆孩子。处长给了他几元钱,叫他赶快安排家人撤离。敌人快要来了! 傅家,东西都捆好了,傅家姆妈舍不得走,看着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老泪涟涟。天鹏说:“走吧,我在家看着哩!”他其实也是舍不得老家才留下的。 老两口,相处几十年,如今一朝分手,不知道能否再见?这也是难舍的原因。 时间来不及了,傅家姆妈终于说:“走!孩子们,我们将来要回来的!”说着柱着棍子一步步向前走去,却又是一步一回头! 老大两口子抱着儿子汉华,老三一家,老二,搀着母亲走。小有为紧紧牵着奶奶的衣角,一边回头看着爷爷。 老五和小妹跟着学校走了,老四不知去向,这样紧迫的时候,也顾不上他了。 满街是逃难的人。小车,担子,人流,洪流一般,将大街挤得水泄不通。一家人跟着人流,慢慢挪着步,总算到了车站。 车厢里人贴人,连坐的地方都找不到。颜法好说歹说,在一个车厢连接处,求到了一个小小的空地,让母亲垫个包袱坐下来,小有为紧紧靠着奶奶的腿,小脸倚在奶奶膝盖上。 其他的人,就只有紧紧插在人缝里,忍受着。 颜启和蓝彩云紧紧贴在一起,轮流抱着儿子汉华。那孩子出世只有几个月,已经能认清妈妈,只要一刻不见娘,就要放声大哭。往往颜启接过去没一会,孩子就哭了。彩云又是气,又是心疼,只得赶紧把孩子接过来。 老三和颜法站在车厢过道里,紧紧贴着车门。翠荣惦记着儿子,便站在离姆妈很近的地方。车开一会,有为说肚子饿了,傅家姆妈包袱里带着些饼干,便摸出两块,塞到有为手里。有为接过香香地嚼起来。一旁有个孩子,有母亲带着,看见有为吃,也将手指含在嘴里。翠荣见了,请姆妈再拿一块饼干,给那孩子,孩子接过饼干,饥不择食地嚼得崩崩响,一边的母亲不由得呜咽起来。 傅家姆妈便问她:“这大姐,你一个人带孩子逃难哪?” 那妇女说:“他爹上回日本人飞机扔**,被炸死了。又没个公公婆婆,只好我一个人带他。” 翠荣问:“你到哪里去呢?有亲戚吗?” 女人说:“哪里有什么亲戚!反正我只要有口气,就得叫孩子活着,我要是死了,他就完了!”说着又哭起来。 傅家姆妈说:“这么多人,总要有活路的。日本人他长不了!等军队把他们打走,我们再回去。” 妇女嗯了一声说:“谢谢你们啊,好心人。” 傅家姆妈问翠荣:“我们走得太急,也不知道芷秀怎么样了。要不叫她跟我们一道走也好啊!” 颜法说:“我去过一次的,芷秀说跟医院一起走。” 傅家姆妈说:“要是那样就好了!” 正说着,车子猛然一动,很快就减速,听得见车轮摩擦在铁轨上“吱吱”刺响,声音很恐怖。车厢里的人都慌了。有人大声说:“糟糕,是不是日本人的飞机来了!” 列车很快停下来。听见有人大声喊:“都下车,下车!敌人飞机来了!” 一下子,人都挤着下车,往树林里跑,往山坡那里跑,傅家姆妈拉着有为,最后才下车,颜法和颜胜正焦急地等在车门口。一个抱起有为,一个背着母亲,赶紧往附近一处树林里跑。这是一片桃林,树不高,枝丫弯弯曲曲的,张开来,伞一样遮住地面。几个人在林深处停下,颜胜放下有为,翠荣帮颜法将妈扶到一个树底下坐着。母亲还在问:“老大一家呢?怎么跑散了。” 颜法说:“不要紧的,他们两口子带着汉华,这时候总在哪个地方躲着。” 老远来了警报声。“呜——”在武汉早已听熟,老二说:“是敌机临空,好快啊!” 敌人飞机,一共五架,摇着翅膀,先是像儿童玩具一样大,很快就跟张开翅膀的老鹰一样了,到了铁路这里,“轰轰!”翅膀一摇,落下一些黑色的东西,落地就是一团烟柱。 小有为念叨着:“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巴巴!”几个人都笑了。翠荣过去,一把抱起儿子,放在胸前,亲了又亲,又把身子埋下,护着儿子。 颜法说:“要是飞机往这林子里打枪或者投弹,都要扑在地上啊,莫怕把衣服搞赃了!”说着做了个样子,全身伏在地上,脸埋着。有为哧哧地笑。 还没笑完,一架飞机真的冲这林子来了!达达达,一阵扫射,子弹都打在树上,一时树叶飞扬,打断的枝丫落到身上。老三大叫一声:“快卧倒!”上去把妈按倒,翠荣就地和儿子两个倒地,把儿子紧紧抱在身下。 飞机打了个转又来了。大约它认定了这林子里躲着人,来回又扫射了两道。这回打着人了,听见有人惨叫,又有人哭号。 另几架飞机朝着列车扫射,子弹打在列车顶棚上,砰砰地响。又扔**,到处是烟尘。 高射炮响起来了,飞机还在头上盘旋,老三愤怒地骂着:“狗东西,轰你下来!”忽然,像一阵风掠过,头上的树枝哗哗一片摇动,随即“轰”的一下,一颗**落在临近一棵树下,巨大的冲击波将老三和母亲一起掀起来,离地一米多高,又重重地摔下来。颜法惊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母亲身边。母亲已经在呻呤了。老三落地就站起来,和老二一起去看母亲。 母亲倒是没有被**击中,但是刚才落地的一刻,她的腰撞在一棵倒木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现在腰部剧烈地疼痛,连坐都不能了。 两兄弟慢慢给母亲揉着,问疼不疼,一到腰那里,母亲就说不能动! 显然,母亲的腰受了伤。 响起了解除警报声,人们都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向列车走去。 一队戴钢盔的士兵跑过来,察看列车。车头倒没有受损,铁路也完好,受损的是车厢,好多地方车厢顶都打穿了,透过亮来,也有玻璃打破的。士兵看了,说这都不要紧,赶紧开车吧! 人们便蜂拥上车。另有不少人,亲人在空袭中死去了,一家人围着亲人遗体舍不得离开,士兵过去催促着上车,说放心,这里有掩埋队,不会让尸体暴露。 一个老夫人,丈夫刚刚被炸死了,她哭着对士兵说:“求你们给他一副薄棺材啊!我出钱。不能就这样埋在土里!”士兵冷峻着脸不理她,也坚决不受她的钱。一个老人劝着夫人:“这是什么时候啊,能入土就不错了!” 老夫人擦着眼泪上了车,回头定定地看着那片山坡。 颜法和颜胜找了块木板,将母亲放在上面,抬到列车门口,却怎么都进不去。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连一尺空地都挤不出来。士兵们说唯一的方法是将人放在车顶棚上。颜法车开起来那样大的风,老人怎么受得了? 一个兵对颜法说:“只有这样了。不要耽搁大家!”他替颜法找来一些绳子,兄弟俩将母亲绑在木板上,慢慢举起来,顶上几个士兵伸出手来接,母亲被安置在车顶上。 老二老三跟着爬上去,车顶上已经爬着不少人。兄弟俩将木板固定好,自己也用绳子捆在腰间,固定在车顶。一个坐母亲脚边,一个坐母亲头旁。母亲很是沉着,对颜法说:“不要紧的,我能挺得住,到长沙就好了啊!” 小有为见奶奶在车顶,也吵着要和奶奶一起,被翠荣抱进了车厢。 一声长鸣,火车开动了,两边的房屋树木飞一样往身后逝去,一些人的帽子没戴好,呼一下就被风从头上拉掉!也有衣服、杂物被风带走的。呼呼的风声灌在耳朵边,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了。 颜法弯下身去,挡在母亲头前,母亲淡淡地说:“不要紧啊儿子!我能坚持。” 渐渐的,真冷啊!冷气从一切开口的地方钻进身体,冰寒刺骨,人人都蜷缩着,熬着,盼望着长沙快些到来。 母亲仰面躺着,又没有盖的,老二老三在一边,无可奈何,心里阵阵发疼。 终于,火车慢下来,远远看得见城市的房屋,长沙到了! 等车停稳,颜法去摸母亲的手,冰铁一样!颜启他们在下面叫着,一家人将母亲小心翼翼地抬下车,弟兄三个轮换着抬,拖拖拉拉,到了一个院子,里面有不少人,搭着篷布。 有人主动让出一块地方,让母亲安置下来。 开饭了,每人一个馒头,一块咸菜,稀饭可以随便喝。彩云端一碗稀饭,赶紧喂汉华,翠荣和小有为一起喝着,喝一口,掰一点馒头给儿子。有为吃了几口,到奶奶身边,把一点馒头喂给奶奶吃。奶奶说:“好孙子啊!你吃吧,奶奶不饿。”她伸出手来,摸着孙子的头,叹着:“兵荒马乱啊,我可怜的儿,小小年纪,赶上这样的年头!” 有为这孩子,从小就知道心疼人。有时候,到了中午,家里还没有动烟火,小小年纪饿了,出去看人家家里吃饭哩,跑回来,也不说话,把门关上,屁股靠着门,估计人家吃完了,再出去玩。天鹏见孙子这样,也流泪了,说:“好孩子,有骨气!是傅家的后代!” 这孩子灵秀,善良,爷爷奶奶叔伯姑姑,打心眼里疼他。 颜法给母亲喂完饭,自己才吃。 天黑下来,没有床,没有铺盖,什么都没有,人们挤在一起,或躺着,或坐着,或者蜷缩着,熬着深秋的寒夜。 天亮了,说有火车开往衡阳。人们都活泛了。腿快的早已到车站去,傅家人多,走在最后,老二老三抬着母亲,小有为跟在担架旁,不时为奶奶掖一下衣角。 有部分人就在长沙疏散了,所以这趟车就不是那样拥挤了。为母亲在车厢里找了块地方,大人孩子也都有地方坐下来。 长沙到衡阳不远,几个小时就到。幸运的是,这一路没有遇到敌机。 傅家在衡阳有亲戚,是母亲的一个远房老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几间小屋,门板上有裂开的缝隙。老三去敲门,一个腰身佝偻的老汉慢慢探出头来,脸如枣核,细眯眼,看了他们,张开眼笑着问:“是不是武汉老表啊?” 躺在板子上的母亲开口了:“德利,你还健旺吧?”老汉马上惊喜地说:“表妹啊,我好啊,等你们好多天了!”看她躺着,担心地问:“怎么样啊,被飞机打着了?” 颜法说了母亲受伤的事。老汉说:“不要紧,先安顿下来,等我去找一个老郎中,给看看。”说着就把他们让进屋。屋子已经打扫好了,干干净净的。老三一家住一间小屋,老大一家也有一间,母亲住一间,颜法就在母亲门外搭个地铺。 在逃难的时候,竟有这样一个地方让人们居住,真是天堂了!有为格外高兴,在几间屋子之间跑出跑进,一路“呜呜”地叫着。傅家姆妈看着孙子,满是皱纹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老表姓文,颜法他们便叫他“文伯伯”,有为自然叫爷爷。 ------------ 十三 铁蹄踏江城 得知武汉弃守的消息,颜法去看了芷秀一次。医院里正忙得不可开交,芷秀顾不上说话,只告诉他,自己会跟医院一起走。 到医院开始撤离,形势突然大变,敌人从三面迅即逼近武汉,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才能冲出包围圈。 长官下令,轻装,丢掉一切可以丢掉的东西,只带上最必要的器械,急行军撤离。 院长告诉芷秀,一路可能要打仗。在这样的情势下,芷秀只能一个人跟医院走,不能带上驼背小表弟和赵医生的孩子。 芷秀为难了。这种时候,谁能接受两个孩子!傅家姆妈要是在,倒是可以,但是他们已经走了。 日军的残暴有名。两个无助的孩子,谁给他们吃?谁来给他们壮胆?蓦地,芷秀想起娘去世后,那些个孤单恐惧的夜晚!她的决心已经下了。 芷秀告诉院长,自己不走了,要带着两个孩子,熬到自己的军队打回来。 她带着孩子回到姨妈院子里,有两间房没有倒塌,他们就在里面住下,紧紧关上院门。 日军命令汉奸们,逐家逐户地叫门。 芷秀打开门,几个身穿黄军衣的中国人站在面前,他们围着一个日本人,这日本人约三十多岁,阴沉着脸,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芷秀,要是不通,就要翻译官翻译。 他们登记了芷秀的姓名,住址,两个孩子的姓名,走的时候说,要给芷秀发良民证。 在这些人里面,有一个芷秀似乎见过,那人似乎也认识芷秀,看着她,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凶气。等他们走后,芷秀才想起,这人原来是函三宫的,叫徐宾佬! 他怎么给日本人做事?芷秀记得他和颜法较好,还一起去乡下打了船的。颜法他们不愿给日本人做顺民,逃难去了,宾佬再怎么,也不该给敌人做事呀! 街面上,商店慢慢开了门。好点的地方,像长街上,都是日本人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开起了日本商店。到处是日本人,他们是那样高傲,走在街道上,昂着头,傲视着路人。没有中国人敢惹他们,在这里,他们是头等居民。 日本人带着一些中国人,拿着喇叭,宣传“大东亚共荣圈”,“王道乐土”,不久,到处都成立了维持会。 便衣队,侦缉队,宪佐队,武汉人把这些帮凶,叫做“鸡杂鸭杂”,意思是上不了正席的菜。 芷秀看见,徐宾佬也背了一把手枪,跟在日本人后头耀武扬威地走着! 芷秀想帮人家站柜台,走了好多地方,都说生意不好,暂时不要人。 无意识地走着,到了涵三宫。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家,满屋是泡菜的酸味。 傅家爹爹高兴地说:“来得正好,带些泡菜回去吃!”芷秀说工作没找到。傅家爹爹想了想说:“我们后面有家人家,才从上海回来,听说他儿子是在日本留学的,现在回来,要在武汉做什么官。他家排场大,也许要用人。我去说说看!” 说着就起身。不到半个钟点,他回来了,高兴地说:“那家正好需要一个做饭洗衣服的。我说了你,他们很满意。每个月二十块钱。你和两个孩子吃饭是够了,要是不够,我也可以帮你一下。颜法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点钱。” 芷秀也高兴,当下告别了傅家爹爹,拿着泡菜回家去。 芷秀对德济说:“弟弟啊,姐姐明天要出去给人帮工了。你和兵兵不能去,你是大孩子了,要带着兵兵,在家里好好玩。等我晚上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德济懂事地点点头。 芷秀洗菜择菜,在灶上炒。明天一天不在家,她给两个孩子做好了两顿饭菜,又教德济,如何点火,如何架锅,如何把饭倒在锅里热,周围加点水。德济心很静,看着姐姐做,一会就学会了。 第二天,芷秀早早到了傅家,傅家爹爹带着她,到那家去。 那家也离函三宫不远,一个围着院墙的院子,大门是黑色的,门上有两个大铜环。 傅家爹爹去敲门。 “来了来了!”一个老者的声音在门里:“是傅家爹爹吗?” 天鹏应了一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站在门里,这人约有六十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斯斯文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红润的脸色。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芷秀,渐渐显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哦,是倪小姐吗?”芷秀谦和地笑了笑。 老者把他们让进院子里。里面是一栋洋房子,两层楼,窗子上新刷的油漆,整个院子很雅致。 到客厅里坐下。老者简单交代了事项。做饭有个老厨子,芷秀要帮着择菜洗菜,另外就是一家人的衣服,主要是西服,洗的时候要过细。再就是房间和院子的清洁。 “我这家里,常有客人来的,所以一定要清洁。”老者说。芷秀一下子想起了过去,那时候姨爹家也是天天高朋满座。 现在日本人占领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做客啊? 傅家爹爹说:“这位是夏老板。也是我们涵三宫的老人了。过去在上海,现在回到老家了。”又对夏老板说:“这个是我侄女芷秀,别的不敢说,做活,那是一把好手!还请您多关照了!”夏老板温和地说:“不要紧的。” 傅家爹爹告辞,芷秀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经过那样猛烈的战火,这院子还这么完整,实在少见。地上,铺着平整的红砖,墙边几棵桑树,枝叶茂密,一匹黑色的猫躺在桑树下,芷秀过去,它对芷秀瞪起眼睛。 这样的和平,安宁,就像战争没有发生一样! 一个矮小的妇人叫芷秀:“小倪,小倪!”芷秀知道是夏夫人,赶紧过去。 “你替我把两床被子拿出来晒晒。”芷秀跟她进屋。屋里是一色红木家具,地板打着蜡,墙上挂着仕女画,柜子门上都镶着玻璃镜子。床很宽大,芷秀从床上拿起两床被子,到外面绳子上晒着。夏夫人远远站在门口,看着芷秀做事。 清洁做完要帮厨。一个老厨师穿着白色的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看见芷秀,大声说:“帮我把那白菜洗了。叶子要在水里多摆两道啊!”芷秀默默做了。 削萝卜皮,切葱姜,淘米,烧火,这些都是芷秀从小就会做的,倒也得心应手。厨子看芷秀不用吩咐,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高兴了,问:“夏老板请你来的?能长做吗?”芷秀点点头。厨子说:“这里对下人都不错的。就在这里做吧,如今这年头,哪里去找事情呢?” 饭菜都熟了,芷秀将饭菜端到饭厅,夏老板和夫人已经坐在那里的椅子上了,看见饭菜,满意地说:“小倪辛苦了,做事果然熟练,傅爹爹说的不错啊!” 晚上,全家人都回了。夏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夏颜林,和父亲一样,东京早稻田大学毕业,现在武汉市维持总会做事。二儿子夏久林,给日本人做翻译,不声不响,夹着个皮包,芷秀怕看他的眼睛,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使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三儿子夏长林,在一个小学教书,这人身材颀长,眼睛也是长长的。 厨子告诉芷秀,夏家人不简单!跟日本人,那是世交。早年夏老板在早稻田大学留学,有很多日本同学,现在都到了中国,不少人是军队的将领。夏大公子为日本人做事,很得占领当局的青睐。这个院子,一般日本兵不敢随意进来,来的都是当官的。他们一来,门口就站上了警卫。 厨子有些得意地说:“就是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从这家出去,都没有哪个敢欺负!”说着呵呵笑起来。 夏老板是做服装生意的,在上海开了厂,现在又到武汉来开厂,他一心想叫三儿子长林跟着学习做生意,可是长林兴趣不在这里,这成了夏老板的心病。 长林吃饭很斯文,一双筷子敲着碗,有节奏地发出声音。他不和其他人说话,却拿着一本书,时不时瞟一眼。 夏老板不高兴地说:“就你那样忙!说说你们学校的事情也好啊。我还指望你做生意,你这样不合群,将来怎么和人周旋?” 长林不紧不慢地说:“我没有打算做生意啊,我教书教习惯了。” 芷秀听了,觉得好笑。这人似乎有些呆,但是比他的两个哥哥更具有实在性。那两个总叫人觉得不可琢磨。 晚上赶回家里,德济和兵兵正在门口望哩! “姑姑!”兵兵飞一样跑过来,一把抱住芷秀,芷秀禁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孩子,把自己当母亲了啊! 德济说:“姐姐,我们白天热饭吃了的,没有糊啊!”他把芷秀拉到灶那里,给她看锅,锅洗得干干净净,德济的心真的很静。 芷秀迅速做好饭菜,德济帮她摆好碗筷,小兵兵也拿个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三个人吃着饭,一边不住说话。德济告诉芷秀,今天一天,他和兵兵哪里也没去,关上院门在家里玩。中午两人还睡了一觉,兵兵没有玩具,德济找了块板子,让兵兵用粉笔在上面画画。 兵兵马上到床底下拿出那块木板,给芷秀看他画的画。 木板上方是一颗扁扁的太阳,四周有芒,太阳下面是两个孩子,张着手,张着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个孩子的背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包袱,毫无疑问是画的德济。 芷秀忍不住哈哈笑了。这孩子!德济看了也笑。自小,德济就是驼背,已经习惯了。 芷秀去的第七天,夏家人都出去做客,只有老三长林没去。芷秀安排他吃饭,忽然心里一动:也许他可以解决德济念书的事?德济到读书的年龄了。 她试着对长林说了,说学费可以在她的工钱里扣。 长林立即表示可以对校长说。德济过去在家里跟着爹妈念过一些书,芷秀唯一的忧虑,是德济不小了,同比他小好几岁的孩子一起上小学,不知道能否适应?长林说不要紧,战争时期,好多孩子失学,只能跟低年级上课。他会对德济的班主任交代,特别关照一下。 芷秀连说了几个谢谢。德济这孩子,从小得那样的疾病,姨妈心里,最放不下的也是德济吧? 早上,芷秀带着德济,背着书包,到那个学校去。 学校就在附近一条街上,校门口有两棵冬青树,过去叫“国民小学”,现在不知是谁改的,叫“武胜小学”。 长林在校门口等着,德济在跨进校门的那一刻,又回头看了芷秀一眼,似乎有些胆怯。长林看到了,把德济肩膀一搂说:“万同学,学校欢迎你。我知道,你是很棒的!”德济不由回嗔作喜,笑看了芷秀一眼,跟着夏老师进去了。 德济上学的事,夏家其他人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夏老板倒很赞成,说人就是要读书才有出息。老大颜林不以为然,说现在没有读书的孩子很多。老二久林半天不发言,末了说:“读书要是那块料子,不是料子,钱白花。” 他的话总是叫人不寒而栗。 夏家要请客了。头三天,夏老板就把厨师和芷秀叫到一起,告诉他们各自该做的事。厨师要拿出菜谱给夏老板审核,芷秀则要做到桌子上纤尘不染,地上干干净净。端菜的时候,手要洗净,上菜时,要对客人微笑,走的时候要鞠躬。 那一天,夏家人早早就起来了,夏老板厨房、院子到处走动,夏夫人催着芷秀将屋子收拾了好几遍,又搬来一些花盆,芷秀洒了好几道水,将花放在阳光下。 本来还要长林留在家里,长林说学校不能请假,很早就走了。 院子外面,巷子静静的。 大约十点钟,巷子那头有人声,夏老板赶紧开门出去,一会,他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回身连说几个“请”,芷秀看见,一个满脸横肉,年纪五十左右的日本军人走进来,跟着又是好几个日本军人,再往后,是几个穿着西服的男子,口里叽里呱啦的,也是日本人。 有几个中国人跟在一起,其中包括颜林和久林。 久林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他紧跟在那个五十多的日本人身边,那人说一句,他就点点头,然后把话翻译成汉语。若是有人说中国话,他也在那日本人耳边叽咕。总之,他不停地点头,微笑。 芷秀给他们上茶。是上好的铁观音,福建来的。日本人是内行,闻到气味,都点头。 他们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日语夹杂汉语,似乎听出他们是谈战争,说中国军队已经逃跑了,日军不久就可以占领全中国等等。 有时候,久林自己添几句:“爸,是说支那军队没有后劲!”“爸,是说支那士兵没吃的!” 反正都是对中国不利的话。 芷秀想,他们不是中国人啊? 吩咐上菜了。芷秀一盘盘端。厨师真的拿出了看家本领,红烧甲鱼,猪腰花,炒鳝丝,都加了香喷喷的佐料,一路散发着香气。那些客人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每上一道,都要“哦”一声,表示惊讶。夏老板站起身,殷勤地为客人夹菜,倒酒。 芷秀忙了一阵,到厨房里。厨师告诉她,今天来的,是占领军中的军官,那个年长的是夏老板大学同学。到中国来多年了,在上海,两人就经常来往,夏老板回武汉经营,也和那人有关,有那人在武汉,其他日军都不会对夏老板不利。 芷秀说:“久林当翻译也是那人弄的吧?”厨师说:“当然。是日本人进来后,夏老板看日本人势力大,逼着久林学习日语。这不,派上用场了。” 他又小声对芷秀说:“你不知道吧,夏老板的服装厂,就是给日本人做衣服的。” 原来那个日本军官,是给夏老板牵线的,给日军做军服。 那顿饭吃了很久,客人们喝了好多酒,菜上了一道又一道,最后,都吃饱了,他们进了客厅,芷秀又给他们端上热水,泡上茶。 这些日本军人,在这里竟然文质彬彬的,吃了这么多,也没人解开军服,都是衣冠齐整。用毛巾擦脸,也是仅仅在脸上擦一把,还不忘对芷秀说声“谢谢!” 他们的鞠躬也很规矩,都是那样直着上身,腰部为基,向前硬硬地一躬身,显得既严肃,又客气。 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很难和杀人放火看做一伙。但是他们的确是寇兵,是从万里之外来到中国、不知道杀害了多少中国人的寇兵!芷秀接触过很多中国士兵,从他们口里知道了日本兵的残暴,那个美丽的城市南京,就是毁在这样一些人手里! 这样想着,便对他们洗过脸的水,产生一种作呕的感觉。赶紧去倒掉。 客厅里忽然发出歌声来,干涩的嗓子,是那个年纪大的日本军官,他站在屋子中央,上身直直的,两手并拢贴着裤缝,在唱一首十分**的歌。 他们用日文唱,芷秀听得出来,那是一首日军的宣传车播放过无数遍的《樱花之歌》:“樱花呀,樱花呀,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万道歌声高……” 几个军官都跟着唱起来,久林,也用生硬的日语和着,一边双手打着拍子,颜林用中文唱,连夏老板都唱起来,他不记得词,到关键地方,就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表情是不同的。久林有些嬉笑,颜林木然,夏老板脸上的笑容,是挂上去的,而那些日军就不同,他们是认真的,严肃的在唱,一字一句,决不马虎。 有一个青年军官唱着,竟流下泪来!老军官见了,将那人肩膀拍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其他人似乎都为之所动,眼睛里都有些哀戚。 芷秀想,他们是在怀念故乡吧?这些人!一边在这里耀武扬威,一边还有思乡之情。 他们一直唱着,曲子换了好几个。一直闹到下午很晚了,这些人才离开。 出门的时候,一群地方上的警察来护送他们,寂静的巷子顷刻乱纷纷的。直到这些人走出巷子,这里才恢复了宁静。 天气渐渐冷了,芷秀想着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棉衣准备好了没有。那天,她做完手头事情,对厨师说了声,一个人去涵三宫,看望傅家爹爹。 涵三宫,如今真是静得出奇!家家都闭着门,留在家的,也不敢喧闹,不声不响地出,不声不响地进。 傅家爹爹一个人在屋里,用石灰水将熏黑的墙壁刷白。芷秀见了,笑着说:“傅爹爹,您好兴致!” 傅家爹爹看了四下一眼,压着嗓子说:“你以为他们真的能永远占着我们这里啊?我们的人迟早是要打回来的!” 芷秀说:“爹爹,我来给您上被子的。” 傅家爹爹说:“我自己会上啊!”芷秀见说,到屋里,抱出一床棉絮,又找到被单,一针一线的给老人缝着被子,不大功夫缝好了,叠在床上。傅爹爹摸了摸,高兴地说:“芷秀,你真是好手艺,密针密线,我这老头子过冬不愁了!” 跟着又问:“天武有信来吗?”芷秀说:“没有。就是有信,也不敢寄到这里来啊。” 傅家爹爹说:“你们兄妹都是好样的,没给祖宗丢脸!你妈当年那样苦,要是知道你们兄妹这样出息,她也能合眼了!” 那一刻,芷秀眼睛又红了。 巷子那头走来两个人。一个穿着日本军装,一个穿便衣,都是大摇大摆,走近了,一个是日本兵,另一个是徐宾佬!傅家爹爹不由朝地上呸了一口说:“辱没祖宗的东西!” 两人在傅家门口站住了。 宾佬朝屋里看了看,搭讪着说:“傅老伯,在家啊?” 傅家爹爹瓮声说:“老了,不在家,在哪里?不像你年轻,东头西头到处走动!” 宾佬陪着笑脸说:“我也是为了吃饭啊!混到老了,我也和您一样,在家享清福!”看见芷秀,笑了笑:“是倪姑娘啊,你哥呢,还好吧?” 芷秀说:“哥在外面做生意哩!” 宾佬又笑笑:“兵荒马乱的,做什么生意啊?不如叫他回来吧!现如今皇军占了大半个中国,实行皇道乐土,共存共荣,只要听皇军的,该做什么做什么,都有饭吃!” 傅家爹爹瞟了宾佬一眼:“哪个有你这样的板眼啊?这条街上,也就你有能耐,在皇军手下吃饭!其他的,都是天生的穷命!” 宾佬像没听见的,看着傅爹爹,介绍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服部太君!他喜欢看我们这里的小街小巷,这不,我带他逛逛咱们涵三宫。一会还要去花园山、胭脂山看看。” 那个日本兵对傅家爹爹略一鞠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老人家,添麻烦了!”傅家爹爹和芷秀都楞住了。日本人对中国人鞠躬,起码在街上是没有的。 傅家爹爹就勉强说了个“不客气。” 服部又问:“老人家是这里老住户吧?”这个日本兵,是个中国通,说起中国话来,十分流利,除了口音生硬,听起来是没有问题的。 宾老便夸耀起来:“我们这傅老爹,是方圆一带出名的武功!尤其那个猴拳,舞起来,几十个人拢不了边!” 傅爹爹打断他:“说那个有什么用?我老了,早不记得那些了!” 日本兵客气地说了个:“告辞了老人家!”对宾佬说声走,两人便往巷子那一头走去,渐渐消失在拐弯处。 傅家爹爹对芷秀说:“什么不好干,要做鸡杂鸭杂!将来死了都进不了祖坟的!” 芷秀说:“他是不是混饭吃?” 傅爹爹说:“那是借口!这小子从小不务正业。这回日本人来了,他看日本人势力大,以为靠上去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这不,人模狗样的,手枪一插,还真像个角,哼!” 芷秀说:“那个叫服部的能讲那样流利的中国话,以后您在他面前莫多说话。日本人翻脸不认人的!” 傅家爹爹说:“就宾佬这号的喜欢往日本人上面贴!什么好朋友,日本人哪能把宾佬当回事!” 春天来了。树都放了青,路边,小草一天一个样,蓬蓬勃勃,绿得逼眼。 一天,芷秀去上工,在一片草丛中看到一朵蓝色的牵牛花开了。 她蹲下去,小心抚摸着那朵花,本来想摘下来,忽然想到花也是有生命的,便住了手。 已经多少日子了啊!这野外一片肃杀。日本人似乎在武汉生了根!亲人的消息杳然,那么多的邻居,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家家大门紧闭着,似乎那里从来就没有住过人。 晚上吃过饭,她把德济和兵兵叫着,一起去看那花。走到那里,意外地发现又有几朵花开了!兵兵喜不自胜,伸手就要去摘,德济说:“兵兵,花不能摘的,摘了它就死了。”兵兵看着芷秀。芷秀和蔼地说:“兵兵,德济说得对,花只能看,不能摘,摘了,它没了根,就活不长了。”兵兵说:“那么我们天天来看它可以吗?”就又去抚着那些花。 忽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后面说:“花不能摘,只能看的,小朋友!” 兵兵回身,看见一个***在很近的地方。他戴着顶礼帽,瘦瘦的,眼睛炯炯有光,看着兵兵,略略显出笑相。 德济也看见了。芷秀也看见了。芷秀只看了一秒钟,马上惊喜地叫道:“老四!你怎么来了?”那人正是傅家老四颜利。武汉沦陷之时,他忽然不知去向。 老四说:“我看到你们出来。怎么,你姨妈还好吗?表哥表姐们都在家吗?” 芷秀说姨妈不在了,表哥表姐也都不知去向,现在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那院子里。 老四说:“那么我们到你家去,有话跟你说。” 芷秀牵着孩子走,老四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四个人静静走过巷子,进了院子,老四反手将大门栓上。 一坐下来,老四就说:“我不能回我家。我爹怎么样,还好吗?” 芷秀说还好,就是孤单。老四眼里就有不忍之意。芷秀问:“你跑到哪里去了啊,逃难那天,姆妈急得很!” 老四说:“我遇到一个朋友,叫我跟他走。又不能跟家里说。不过姆妈知道我这人的,总不会去做不好的事情。”叹口气说:“要等到胜利了,才能跟她老人家解释啊!” 老四问芷秀,能不能把爹叫来一下?芷秀说可以。老四忽然笑着说肚子饿了。芷秀恍然大悟地说:“你看我,光顾说话了,锅里就有吃的!” 她给老四盛了一大碗饭,菜是炒包菜,另有几根泡萝卜。芷秀说:“吃吧,这泡萝卜还是你爹亲手做的!”老四夹上一根,咬一口说:“好酸啊!” 芷秀去叫傅家爹爹。老人听说是老四回了,急忙披上衣服就出来,一路都走在芷秀前面。 一进院子,就叫着:“老四,老四!”老四赶紧从屋里出来,一把扶住爹叫着:“爹,您过细,莫走快了啊!” 傅爹爹说:“你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也不管你妈多么担心!” 老四嘿嘿笑说:“爹,是时间太急,没有说。” 傅爹爹问老四现在哪里,做什么?老四说:“在汉阳乡下,抗战!” 芷秀和傅爹爹都惊呆了。 这个时候,在这里说抗战,那是要掉脑袋的! 原来老四本来是跟家人一起去逃难的,他想多买些食品,带到路上吃。在卖饼干的地方,等着排队,遇到一个过去的老师。那人看老四买食品,问他,老四说想去逃难。老师失笑说,你年纪轻轻,逃什么难啊?日本人打进来了,不去抵抗吗?共产党在汉阳就有游击队,敌人占领武汉后,游击队就要开展活动,打击日寇,总之要把我们的国土夺回来! 老四问,老师你是不是共产党啊?老师笑笑说:“如今哪个还分什么党派?一条心把鬼子打出中国去要紧!”又说:“都说日本人厉害,我想他总不是三头六臂!都不是两个肩膀扛个脑袋,我不信子弹就射不穿!” 一席话说得老四热血沸腾。老四这人,平时闷声不响,心里是有货的,想想家里有三个哥哥照料,便对老师说:“我跟你走!” 当下就跟着老师出市区,到汉阳乡下,在游击队里做了队员。 这次来武昌,是来买药的,知道药铺都是日本人把持,来找家人想办法。又怕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家里不敢去,就来找芷秀了。 芷秀听了犯难,老四要买的都是治疗外伤的,数量又大,无论在哪买,都会引起注意。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长林。 长林跟他的两个哥哥是不同的。日本人来,他从不打照面。有一次,他跟芷秀谈起学校里对学生开展东亚共荣的教育,说是“奴隶教育”!可见他是一个没有泯灭良心的年轻人。 他家跟日本人那样接近,他一定有办法买到药。 芷秀决心试试。 第二天,芷秀去学校,把长林叫出校门,到街转角处的一棵树下,看看四下没人,说了求他帮忙买药的事。 长林十分敏感,立刻问是不是给游击队买的?芷秀想说不是,看到长林那样坦诚的目光,便一口承认了。 把秘密都告诉他,也就是把命交给他了,他要是向日本人告密,无非一死吧? 长林沉吟了一阵,慢慢抬起头来:“可以,我可以帮你买。” 长林有个亲戚,就是开药店的。那人和日本人很接近,但是长林去,不会有事的。 “要是他们问你,怎么说呢?”芷秀问。 长林一笑:“就说做生意啊!现在做什么生意的都有。” 战争时期,交通隔绝,精明的生意人,往往带货到对方地面上去贩卖。这是有很大风险的,要是被日本人抓住,送进宪兵队,下场很惨。 芷秀相信长林,他会帮自己的。 长林下午就把药买来了。用箱子装着,提到芷秀院子里。芷秀将箱子藏在床底下。 很大的一只箱子。老四怎么把它带出城市呢?芷秀到一个很久没有开启的小屋里,挪开灰尘铺满的破桌椅,屋子角落里躺着一堆旧麻袋。芷秀抽出两只,到院子里用木棒敲打好一阵,将灰尘打干净。 有人轻轻推开院门进来,是老四。 他还是那身打扮,一顶礼帽斜戴在头上,洋布大褂,青色灯笼裤,脚下一双黑布鞋,显得十分精干。 老四看见那只箱子,急不可耐地打开,满满一箱子药品,老四喜得眼睛都放亮了! “芷秀,谢谢你,谢谢你!”他急促地说:“你这是救了好多战士的命啊!”他告诉芷秀,游击队伤员都是安置在老百姓家里,缺医少药,有的伤员因为没有药,就那样死去。 “这个一回去,好些人就有活路了!”老四激动地握住芷秀的手,摇了摇。看看天黑,老四说要走。芷秀问:“你怎么出去啊,日本人到处都是岗哨!”老四神秘地一笑说:“我不是一个人。” 老四将麻袋结成一对,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将要出门,回头对芷秀说:“我的爹就拜托你了!等胜利了,我再来感谢你!” 他轻快地跨出门,两边看了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长林喜欢和芷秀谈话。 谈得最多的,是学校里的一些事。在学校里,一切都要听日本人的,日本人将“大东亚共荣”定为教学内容,更有甚者,对学生宣传说,抵抗日军的是“匪”! “我就担心孩子们不知道自己的祖国了,他们那样幼稚!”长林的眼睛又细又长,里面流露出忧虑。 长林说他的身世。原来他和两个哥哥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母亲是乡下一个佃户的女儿。夏老板那年到乡下去,遇到长林的母亲,后来生下了长林。长林从小是随母亲长大的。 夏夫人知道了,大闹一场。夏夫人是大户人家,夏老板不敢和她对抗,就接受条件,和长林母亲断绝来往,把长林带走。 “带我走的那天,好惨啊!”长林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我娘发疯地哭喊,要跑过来,被人拉住。我也喊娘,娘听见我的声音,那样叫着我的名字,后来就昏过去了!” 芷秀也流下泪来。天底下,悲惨的事情这样多!从长林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和这也差不多。 “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的!”长林眼里射出火光来:“我不能眼看着日本军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看着孩子们成为亡国奴。” 长林有时候从外面带一点食品回来,悄悄拿到芷秀家,芷秀要是不接,他就真的生气。 “不就是一点食品嘛,这样分彼此啊?”芷秀只好接过来。 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他,叫他夏老师。 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圆,长林又来到了芷秀家,芷秀给两个孩子洗脚,又为他们铺好床,兵兵倒床就睡,德济对芷秀说了个“我睡啊姐姐!”也很快睡着。长林还没有走的意思,他又谈起他小时候,在乡下的一些事情,都和他生母有关。 “没有菜吃,母亲带我到山上去扯野菜。我们那里山上野菜真多!荠菜、苦菜,栀子叶菜,都可以吃。母亲提一只大篮子,我跟在她后面,采到一捧,就往篮子里丢。很快就有一篮子了。母亲直起腰来,笑着说,我们这里,是饿不死人的!”长林痴痴地看着月亮,沉浸在回忆里:“我母亲在我离开她之后得了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芷秀说:“我家也是,娘真苦啊!到处给人帮工,十冬腊月,两手都是裂开的口子。就这样,还得下冷水,有什么办法,为了我和哥哥长大啊!”她深叹一口气:“如今我和哥哥倒是大了,可是娘没有看到这一天!” 一直谈到夜深,芷秀送长林走,那月光像银子,洒在地上,一片柔和。 第二天,芷秀帮厨师洗好菜,又拿起扫帚扫台阶,那只黑猫现在已经和她熟悉了,她做事,黑猫就在一边,静静地卧着。 忽然,猫一下子跳起来,“嗖”一声窜上房去,芷秀还没回过神来,大门被猛一下推开,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闯进来,个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个军官还挎着东洋刀。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夏夫人问那军官,军官凶狠地说了几句,一边的翻译对夏夫人说:“你们家的小儿子,勾结匪徒!现在要对你们家进行搜索!”说着一声令下,士兵就在各个房间里翻起来,连厨房,他们都翻了个底朝天,连泡菜坛子都打开看了。 夏夫人浑身战抖着,叫厨师赶紧去找夏老板回。过了好半天,夏老板回了,他和军官用日语交谈了几句,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呆呆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日本兵没有翻出什么,跟着军官走了。夏夫人问:“是什么事啊?” 夏老板无奈地说:“长林不知道给什么人买了药,被日本人知道了。现在已经将长林抓了去,要按照支助匪徒惩罚!” 夏夫人说:“日本人来了就躲避。这不,犯到日本人手里了!” 赶紧派人去给夏老板的老同学送信,可是,那人根本不接待去的人。 下午,听说长林已经转到宪兵队了。这叫夏老板着急了。芷秀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已经过了这么多时,没想到还是被日本人发现了。 宪兵队芷秀是知道的,那是个阎王殿,中国人进去,就是个死!听说里面刑罚极其残酷,没有人能扛住。如果长林开了口,芷秀是一定要被捕的。芷秀深知这一点,她没有想到逃跑,她要是跑了,两个孩子就没人管。芷秀回家,给两个孩子做了两天的饭,自己也收拾了一下衣服,如果敌人要来,她准备跟他们走。 夏家,乱了阵脚,夏老板到处找关系,想把小儿子弄出来。可是事情涉及到特务机关,过去的熟人都不见他。至于两个给日本人跑腿的儿子,更是没有办法,他们连对日本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长林被抓到宪兵队,立即进行了审问。 三个日本人,两个坐在桌子后面,一个站在他身后。 “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一个日本人问。长林说不知道。身后的日本人突然一拳,将他从板凳上打倒在地,跟着又是重重一脚,踢在他腰间,马上把他抓起来,放在凳子上。 长林就不开口了。无论日本人怎么问,他一个字都不吭。打他,他也不叫。 日本人将他押到刑讯房,鞭子,老虎凳,辣椒水,他除了咳嗽,就是不说话。 长林决心以死抗衡。他是死也不会出卖芷秀的,那样一个可亲的姑娘。如果说了芷秀,那么就要追问游击队,芷秀交代不出,同样是死。 芷秀带着两个孩子!那样可怜的孩子。 长林现在只后悔一点,没有早点到后方去,到自己的军队里去,拿起武器和这些狗强盗真刀真枪干一场! 宪兵队把长林折磨了一天,什么口供都没有,他们将奄奄一息的长林关到一个小牢房里,扔在草垫子上。 半夜,长林将自己的裤子撕成条,缠在脖子上,另一头系在窗子的铁条上,脚下蹬着叠起来的草垫,静夜里,他在心里说了句:“爹,我给你赎罪了!”脚一蹬,身体悬空! 到日本人发现,长林早已没了呼吸。 消息传到夏家大院,夏老板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压着嗓子喊着:“这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日本人这样翻脸不认人!我这是报应啊!” 颜林没有回家,久林也没有回家。长林下葬的时候,夏夫人脸上平平的,似乎有泪,似乎没有。 长林埋葬在城外,睡着很厚的棺材。 夏老板一夜之间老了很多。脸色是蜡黄的,眼睛没有了精气神。 芷秀一直不敢哭出声,进了自己的院子,那眼泪再也忍不住,泉水一样流淌下来! 走进屋里,坐在床边,芷秀哭出声,哭得双肩都抽动起来。 长林善良、和蔼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样一个单纯的青年,他的心是山泉一样啊! 长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他在路上好孤单啊!芷秀哭一阵,想一阵,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着了。 夜里,傅家爹爹摸到芷秀院子里来,他安慰芷秀说:“再莫难过了。长林是国家的英雄!将来中国人都会纪念他的。” 芷秀看着傅家爹爹的背影远去,心里平静了些,夜风,轻轻吹过面颊,芷秀觉得身上一阵凉,这沦陷地区的夜,好长,好冷啊! 徐宾佬天天挎着手枪,陪服部在老家一带转悠。 服部来自日本北海道,原来是个乡村教员,被征发来中国,打了不少仗,立有战功,他对武汉的小街很感兴趣,说了多次,等征服了整个中国,他要在武昌定居。 对于傅家爹爹,服部格外注重。他知道眼前这个一脸古铜,矍铄的老人,当年曾是大帅府的护兵,在辛亥革命中冲过锋,而且武艺了得。 服部路过,就来坐坐,和老人说些话。 “几时战争结束就好了啊!”服部真心地说。 傅家爹爹想,那还不简单,你们退出中国不就行了吗?服部的想法不是这样,他是说的几时中国停止抵抗就好了! 这样两人就谈不通。就不再谈这个。 又是宾佬的主意,服部有时候在老百姓家买一只鸡,到傅家爹爹这里来,借他的灶火煮或炖,日本人喜欢吃鸡。 一般都是宾佬烧火,烧好了,服部坐在凳子上,大嚼大吃,宾佬在一边,嘻嘻看着。服部吃完,宾佬帮着收拾骨头。 服部拿鸡来的时候,傅爹爹就出去,反正家里也没有财物。 等到回家,桌子上必定放着柴禾钱。服部和其他日本兵不同。 有一天,街坊龙爹爹和儿子两个,划一条划子,装着一船萝卜,到下游去卖。半路上被日军巡逻艇拦住,连人带船都拖到了日军码头。 上了岸,叫两人蹲着,日本人给地方警察所打电话,核实龙爹爹身份。 一个日本军官过来,问两人是做什么的?龙爹爹照实回答。那人倒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叫两人抽。 龙爹爹接了烟就抽,儿子胆子小,连说不会。那军官勃然大怒,伸手就是几耳光,打得那孩子倒在地上,又用脚去踩!龙爹爹赶紧问缘故。那军官骂道:“混蛋!富士山牌的香烟,你竟敢不抽!是藐视我们大日本!”摇晃着烟盒,那上面确实画着一个圆圆的山。龙爹爹这才知道原因,赶紧给儿子点燃一根。等到核实的日本人过来,说放两人走,小龙脸上已经是肿起一大块,嘴巴也打破了。 许多日本兵赶过来,听到原因,都哈哈大笑。 龙家父子回到函三宫,街坊都说日本人太无道理,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傅家爹爹听说,气得没有吃饭。 又过几天,邻居种花的刘老板挑着一担花,在街上碰到一个日本军官,问刘老板花卖不卖?刘老板早已吓得哆嗦,连声说皇军要就拿去。那军官立刻板起脸,大骂刘老板八格呀鲁。 看刘老板吓得筛糠,那军官笑了,说皇军买东西是要付钱的。说着写了一张条子,叫刘老板将花送到城外一个军营去。那军营就在昙华林坡下,日本人在那里围起铁丝网,盖上房子,住着军队。 刘老板不敢不去。战战兢兢到那军营门口,过来一个拿枪的日本兵,叽里咕噜问了几句,刘老板本是惊弓之鸟,又听不懂日语,稍微迟疑了些,那日本兵猛然挥起**,狠狠一下将刘老板击倒!跟着又是几脚。来了几个日本兵,将刘老板抓小鸡一样拖进去,这回有翻译,问了几句,又看了军官的条子,才知道刘老板是来送花的! 打了人,日本人毫无歉意,狠狠地吼着刘老板。刘老板连钱也不敢要,连滚带爬地逃出那军营。 回家刘老板就病了。一烧几天,迷糊中叫着鬼来了! 傅家爹爹去看了刘老板,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回来就坐在家里不出门,生闷气。 正在生气的时候,那个服部,摇晃着身子,哼着小调来了。 “傅老头,你好吗?” 傅家爹爹闷声回答:“不好!有你们在,我们怎么好得起来?” 服部是中国通。听到这句话,立刻警惕起来。 “怎么,皇军来了不好吗?你是要反日!” 傅家爹爹说:“你们太不讲理。你不是老说什么中日亲善吗,亲善就是无缘无故打我们中国人!”他讲了街坊两次无故挨打的事。 不料服部听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的胆小,怎么不打?你们支那人就是没有骨气,要是我们日本人,宁死也不会受侮辱的!你们民族和我们民族相差这么大,还要反抗我们,不是找死吗?” 服部又说了一大通中国必须日本来统治的道理。 那时候傅家爹爹盘腿坐在床上,一双布鞋在床前,那鞋子是傅家姆妈为他做的,圆口,青帮,帮子是千层布糊起来的,底子是千针万线纳成。服部站在床前,看着傅家爹爹。见傅家爹爹眼睛里不服气,他声音更大了:“你们支那人,天生是劣等民族!你看你穿的鞋,什么东西啊?这样丑陋,还人人都在穿。就凭这个,你们就没有资格跟我们对抗!” 服部平时跟傅家爹爹打交道,感到这老汉的不卑不亢,早在心里有耿介,今天借着机会,他要把这老头的傲慢彻底打下去!他将一只鞋子用脚挑起,对着大门,“嗖”一下踢到街上,顺势加一脚将另一只鞋子也踢向门外的空中。 锅炉烧过头了。烧过头的锅炉只有爆炸! 狗日的,傅天鹏在此! 说时迟那时快,傅家爹爹一声暴喝,狮子一样从床上腾到地上,抢前一步抓住服部的衣领。服部挣了两下,那手像铁一样,竟叫他丝毫不能动弹! 面对的是一双怒不可遏的眼睛。中国人的眼睛,眼睛里有火星喷出。 武士道的服部,想用脚去蹬傅家爹爹,同样是领子上那只手,叫他腿也抬不起。 也就一秒钟,“嘿!”短促的一声,傅家爹爹的右手朝服部胸口忤了一下。那东洋武士捂着胸,跌跌撞撞望后倒退七八步,“嗵”一声撞在墙上,无力地顺着墙坐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傅家爹爹,却是说不出话来。 邻居都知道傅家打了日本人,围着大门,没有一个敢进来。眼看那日本兵坐在墙角里,只是喘气,不能动弹,傅家爹爹坐在床上,怒目圆睁。 总过了半个小时,服部挣扎着站了起来,对傅家爹爹伸出大拇指说:“好,好!”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傅家爹爹兀自坐着生气。有人说:“爹爹闯祸了。日本人回去必定搬兵来。快跑吧!” 傅家爹爹说:“我跑哪里去!来了就跟他们拼!” “你拼得过啊?”那人说:“他们有枪,你一个人挡得住他们吗?” 一个老人说:“都莫说闲话了,日本人来了就来不及了。各人拿点钱出来,给傅爹爹拿了走路!”说着,他叫儿子拿五块钱来! 街坊你一元,我五角,总共凑了二十几块钱。傅家爹爹拿着这钱,什么都没带,连门都顾不上锁,被街坊们推着离开了家。 他要到衡阳去,找自己的儿子和老伴。 日本兵是夜里来的。明晃晃的刺刀,雪亮的电棒,使一条小街充满恐怖。他们冲进傅家,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了。他们还要放火,是一个军官嘀咕了几句,才没有点燃。 傅家爹爹独自留下来守家,终于什么也没守住。 ------------ 十四 苏醒 卢沟桥的炮声,震动了全中国,远在江南山野小镇的万德玲,被炮声震醒了。 有几年时间,她过得很安逸。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朴实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生生息息,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所有人都叫她福生妈,后来,她又生了个女儿,起名枣花,就又有人叫她枣花娘。往日的万德玲消失了。经历过惊涛骇浪、出生入死的女战士,在江南这个不知名的小镇里,静静度着她的人生。 如果不是日本军队打进来,万德玲可能真的不存在了。 1937年,从报纸上发出的声音,将德玲惊醒。 组织原来一直在战斗!红军没有被消灭,他们从南方打到陕北,在那片高原上建立了新的根据地。一些久违的名字在报纸上出现,朱德,毛**,周恩来,他们全都健康地活着!在很远的地方,领导着那支永不言败的军队顽强战斗。如今,红军改编为两支部队,江南部队叫新四军。 几乎被扑灭的火焰,在这广阔的国土上,分散成万点星火,如今又渐渐集聚,将要形成新的火焰! 新消息不断在报纸上出现。 淞沪抗战,南京大屠杀!国共再度合作,一致抗日,接着是释放政治犯。 丈夫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对于德玲的过去,陈子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妻子,是两个孩子的妈,这就够了。他知道妻子有些文化,从来没有去细想它。一个女人而已。女人的天职,就是伺候丈夫,为丈夫生一个比一个结实的孩子。除此之外,女人还能要什么呢? 天亮了。陈子敬伸伸懒腰,睁开眼,红红的晨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把屋里映得亮堂堂。砖铺的地上,散乱地堆着枣花的裤子和褂子,这孩子睡觉一向不老实,常常把被子上搭着的衣服蹬一地。 另一个小床上,福生的被子平平展展,显示着和妹妹的不同。 陈子敬去推妻子:“福生娘,福生娘!” 德玲睁开眼,看了看窗子说:“还早哩,叫什么呀?”昨晚她又是很晚没睡着,半夜起来几次,看着丈夫睡得那样死,不由得气愤了一阵。这些陈子敬都不知。换了个称呼,还是去推她:“枣花娘,起来呀,该做早饭了!”以往都是德玲做早饭,可是今天她忽然生气地说:“你就不能做吗?”陈子敬吃了一惊,看着德玲。这是怎么啦?今天陈子敬要去远处进货,以往这个时候,妻子早就起来了,做好早饭,给他准备好衣服、袋子等等,等他出门。 陈子敬没有和妻子较劲,自己起来去灶边,点燃火,将水米下锅。陈子敬做饭是把好手,很快,饭就香了。 德玲睡在床上,听见丈夫走来走去的忙活,心里也有点愧疚。这几年,她已经习惯了做饭洗衣服,今天突然对丈夫发态度,他一定不知所措的。 她很快穿起衣服,走到儿子床边,叫着:“福生,福生!”儿子哼了一声,再叫,儿子睁开眼,憨憨地叫了声“娘!”福生这孩子,天生厚朴,小小年纪,天天跟在娘前后。娘做事,他就在一边帮忙。娘拣菜,他也用小手去将菜根上的泥土摔掉,娘去河边洗衣服,他为娘拿着棒槌。福生走路脚很重,德玲走在前面,听见后面福生咚咚的脚步声,心里总要泛起疼爱的波浪。这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 看儿子娇憨的样子,德玲止不住去儿子脸上,亲了一口。 那边的枣花已经醒了。“娘,也来亲亲我!”枣花小哥哥两岁,平时都跟着哥哥玩,哥说东,她不往西,有时在晚上,兄妹俩在油灯照不到的地方躲猫,枣花一下子看不见哥,就哭起来。娘要是抱了哥哥,她看见,非要娘抱她不可。现在枣花又吃醋了。 德玲笑起来,走到女儿床前说:“你莫学哥,他是懒虫!” 枣花说:“懒虫你还亲他呀!”德玲说:“没有呀,哪个亲了他的啊?”福生也说:“就是没有,娘只给我盖了盖被子啊!” 枣花说不过哥,看看又要哭了! 德玲哈哈大笑,一把将女儿连被子抱在怀里:“好了好了,我的乖女儿,娘现在就亲你!”说着在女儿脸上啜了一口,枣花破涕为笑。那边,陈子敬大声说道:“饭熟了啊!哪个不起来,当心吃不上饭啊!” 两个孩子立刻争先恐后穿衣服,小枣花一慌,将袖子穿错,急得叫娘:“娘,娘,快帮我!”福生看了,赶紧跑过来,帮妹妹把袖子脱掉,重新穿好。 德玲看得心里一动。儿子,真的是厚道啊! 吃过饭,陈子敬用一根棍子挑起一卷麻袋,对儿子说了个:“我走了,在家听你娘的话啊!”福生说:“爹,早点回来啊!”给爹把门打开,看着爹走出去,他又到路上,朝着爹走的方向看了一阵。 德玲收拾着碗筷,想着心思。 我还是战士吗?德玲暗暗问自己。不敢回答。 流落到这里,被丈夫收留,过上了安逸的生活,对儿女的疼爱渐渐占据了她整个的胸腔。往往梦醒,看着那样宁静的夜空,听着孩子匀称的呼吸,一时真不知哪是梦,哪是现实。 组织又在大地上传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春雷,在德玲心里引起轰鸣。不眠的夜里,德玲感到自己的热血在沸腾,一种沉睡多年的向往又在心里复活。无数面孔在她眼前浮动,董先生,向先生,邵先生,肖老师,石大姐,张飞,那么多优秀的同志牺牲了,那么多同志还活着!日本鬼子打进了中国,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德玲隐隐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刚刚在华夏大地上开始,这个时代需要千千万万的人去奋斗。她,万德玲,一个组织培养多年的战士,该不该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小镇沉睡? 传来消息,日本人离这里已经不远,占领了一些县城。 邮局的墙上,多了些小报,几乎天天有新消息。到处建立了游击队。不知道什么来头,不知道是什么党派,有的部队长连姓名都没有,张司令,李团长,就算交代了。 德玲天天去看报。知道新四军到了离这不远的地方。 那天,忽然发现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名,开始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新编第四军挺进支队长某某,参谋长某某,政治部主任……” 德玲在这个名字面前楞住了。说惊雷在平地炸起,也不足以形容德玲当时的感觉。 他怎么会活在人间?是不是梦幻啊?德玲又将那篇报道仔细看了一遍,确确实实写着:政治部主任肖笛峰。 绝对不可能是同名同姓,这样的名字很难重叠。何况,地位正符合身份,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一定是肖老师。那个带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青年教师,那个和自己生死与共的亲人,那个忠诚无比、在最后一刻还记得掩护妻子的大丈夫。好多年了,都以为他已经英勇牺牲,没想到今天他又出现在视线里。 那么说他牺牲是误传。释放政治犯,他自由了? 德玲忽然感到一阵惶惑,肖老师还活着,而自己呢,已经和别人成了家,养了孩子。要是见了面,对他说什么呀?他会责怪自己吗?一时心里乱纷纷的,脑子一阵阵晕眩。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肖老师还活着,就是好消息。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想到他,心里刀扎一般,恨不得和他共赴九泉!如今他竟然奇迹般地活在人间,该高兴才对呀!德玲的心,时而高兴,时而内疚,只想放开步子,跑到什么地方去大喊一阵,跑到筋疲力尽,将最后一丝气力也耗尽。肖老师活着!真好啊,老天,你是有眼睛的! 德玲的心狂了,整个沉浸在对肖老师的思念之中。 整夜整夜地想着,几次下决心,又几次放弃。 孩子。天大的问题。我不在,福生怎么办?枣花呢? 那天,陈子敬夜里不回,德玲对女儿说:“枣花,你爹今晚不回,你跟我睡吧。” 枣花说:“好咧。哥,你一个人睡吧,娘叫我和她睡哩。” 德玲说:“哥哥也和我们一起睡。”福生笑了,立刻爬到德玲床上来。 枣花很快也上了床。一边说:“娘,哥睡那头吗?” 德玲说:“不,我们三个睡一头。” 福生得意了:“娘,我不挨着枣花,她夜里说梦话。” 枣花说:“你才说梦话哩。” 娘三个说说笑笑,德玲吹灭灯,上床。两个孩子都依偎着她,将脸埋在她身体上。 夜漆黑,德玲在枣花脸上亲着,枣花毫无知觉。又回身,亲着福生的脸。孩子啊,你们是娘的心头肉!要是有一天,娘不在了,你们会多么难过啊!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德玲千头万绪。石大姐估计已经不在了,可是她那双眼睛,此刻正看着自己!机关的厨子,保姆,送她走的时候,真情显露,“那一天,我们要在黄浦江边聚会!”厨子豪气的话。他还活着吗?那样残酷的斗争!张飞,春花,老刘,多少同志,多么顽强的队伍!肖老师被捕,受了多少酷刑,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样多的同志,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无论生死,他们都怀着远大的目标。可是我呢?我不是逃兵。是环境造成这一切。如今环境变了,我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吗?德玲反复考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找肖老师去!返回自己的队伍。个人的事,无所谓,该怎么,就怎么吧! 德玲偷空,给陈子敬写了一封信。 “陈兄,”考虑很久,给了这样一个称呼。非常时期,一旦离开,谁也不知道结果怎样,这一别,说不定就是阴阳两界!陈子敬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她,给了她遮风避雨的港湾,这是她不能忘记的。这个温厚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勤勤恳恳经营着这个小家庭。他没有错。只是我,不是合适的对象。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孩子交给你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知道,孩子是我的心头肉,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丢下他们的。拜托你了,我会永远感激你的。孩子长大也会感激你!不要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要问我去做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的命运,绝对不能逃避的命运!愿你保重身体。如果可能,为孩子找个妈,我在远方也会为你们祈福!”写好这封信,就像母亲生下一个难产儿,有一种解脱感。她把这封信藏在柜子的夹层里,准备在离家的时候放在枕头下边。 那天,借着福生生日,给福生和枣花都照了相,德玲将照片贴身藏了。 一切准备好了,只等着上路。去那里要走好多天。带一点钱,带几件换洗衣服,其余的都不需要了。 这些天,德玲总把两个孩子揽在面前,亲不够,抚摸不够,福生似乎觉察到什么,问:“娘,你怎么眼睛是红的啊?”德玲说:“风大呀,风把娘的眼睛吹红了。”福生便笨笨地跑去关门。德玲看着儿子幼稚的身影,眼泪真的流下来了。 预定的日子到了。陈子敬不在,德玲把两个孩子领到隔壁汪婆家,对汪婆说:“那边村子里有个客户的款子要收,我去一下,孩子麻烦您管管。”汪婆高兴地答应了。 德玲对福生说:“带着妹妹好好玩啊!凡事让着妹妹,她小不懂事,你是好孩子!”福生懂事地嗯了一声,对她说:“娘,你要早回啊!”就像是知道什么似的,眼睛一直看着娘,也不说话。 德玲心如刀割,赶紧转身走了。到转弯处回头,儿子还牵着妹妹在呆呆地望着娘哩!看娘回身,福生又叫了声:“娘,早些回啊!” 可怜的孩子,娘是一去不回了啊!德玲吞下眼泪,狠着心往前走,走到镇外,四下无人,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德玲挽着个小包袱,一副农妇打扮,朝着那个方向,一路走,一路打听,走了很多天,看到了一个较大的庄子。打谷场上,一些穿灰军服的士兵在操练。 这是不是新四军呢?她拿不准。新四军军服她没见过,可不能弄错了。 路边有农舍,德玲走进一家,向一个大娘讨水喝。喝着水,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大娘,庄子里住的什么部队?大娘立即说,新四军。又补充一句,李司令的队伍。德玲心里有了底。谢了大娘出来,便向村口的岗哨走去。 站岗的士兵只有十七八岁,稚气的圆脸,看着德玲,眼睛里却不乏警惕。德玲说自己是来找丈夫的,丈夫跟一个朋友去投新四军,好久没有消息。马上问士兵,你们是不是新四军? 士兵毫不犹豫地说,那还有假!举起胳膊说,看我们的臂章!臂章上,一个冲锋的士兵,端着刺刀,两个醒目的大字:抗敌。 士兵还在问德玲,知不知道丈夫在哪一部分?德玲却无心回答。没有疑问了,她找到了新四军。肖老师,失散多年的亲人,就在这支部队里。他对士兵说,要找他的上级,有重要的事情。士兵奇怪地打量着她,这个尘垢满面的农妇,有什么重要事情?但是他还是朝庄里喊了一声,走过来一个高个干部,挎着短枪,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德玲说要找官长,干部说我就是。听说德玲有重要事,干部便带着她进了村,到一间小屋里。 屋里先有两个人,都穿着军服,德玲走进去,还没落座,止不住激动,叫了声“同志!”几个军人都愣住了。一个人问她,谁是你的同志?德玲直截了当地说:“我找你们这里一个叫肖笛峰的人。”坐在板凳上的两人都站起来,一个人说:“你,你怎么认识他?”。高个军人摆摆手,问,肖笛峰是你什么人?德玲说,你带我去见他,他知道我。高个军人“哦”了一声,和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说你们都在这呆会。转身出去。 不一会,高个军人进来,叫德玲跟他走。 德玲跟着到了一间大屋,里面有几个军官,一个年龄四十多的对德玲说,我是李司令,这两个,都是领导。说吧,你是什么人? 德玲说,我认识肖笛峰。我要见他。李司令说,肖主任不在。你跟肖主任什么关系? 德玲说:“我和他一起共过事。” “哦?”李司令说:“共什么事?” 德玲**地说:“肖笛峰介绍我加入的共产党。” 旁边一个军官霍然站起:“啊!你慢慢说。”这军官约有三十多岁,四方脸,大眼睛,很精神,他走到德玲身边,递给她一杯开水。李司令说,这是我们黄参谋长,肖主任不在,党的事,你可以跟他说。 德玲喝了一口水,简略介绍了自己的经历,从大革命,到上海地下党,到如何因为组织失散而流浪,如何在山乡小镇做一个主妇。没谈完,眼泪已经漫出眼眶,滴在地上。 几个人都被深深震动了!李司令激动地说:“苏同志,你吃苦了!这么多年,你孤身一人,一直对党忠心耿耿!”停了停,他又说:“不过你是老同志了,应该知道,这一切都要得到证实。” 德玲说你们让肖主任来,他一来,什么都清楚了。 几个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李司令叫把德玲带到旁边小屋休息。德玲在小屋坐了会,很快又叫她过去。 德玲坚定地看着李司令,诚恳地说:“我在武汉的事,肖主任一定能证实,上海的情况,我相信一些领导人还在,他们能证实。至于离开组织之后,我请求组织派人调查。我是清白的。” 李司令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德玲说:“你讲述的一些情况,如果没有真实的斗争经历,是讲不出来的。我个人基本相信。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们办事得按程序来,至少在短时间内,没有法子取得证明。现在是战争时期啊!” 德玲说:“肖主任可以证明啊!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和他见面呢?” 李司令看着德玲,缓缓地说:“告诉你吧,肖主任牺牲了。” 啊,如同一颗炸雷响在头顶,肖老师牺牲了!千里迢迢来这里,肖老师是她一路上的灯,顷刻之间,这盏灯就熄灭了。德玲几乎站立不住。一丝念头在脑海里闪现,或许是误会?过去,也曾以为肖老师牺牲,那样阴森的魔窟,进去的人都牺牲了。可是他却活出来了。这次会不会又是误会呢? 黄参谋长明确告诉她,肖主任确确实实牺牲了,他亲手安葬的。 德玲无力地坐在板凳上。 黄参谋长对她讲了肖老师牺牲的经过。 肖老师不是牺牲在战场上。他去一个部队文工团检查工作,刚好文工团排演节目,是一个活报剧,内容是惩治汉奸的。肖老师和几个领导坐在跟前观看。 剧中有一个场景,士兵将汉奸押到一边枪毙。士兵用的枪是临时从部队借来的。演员举着枪,对那个“汉奸”吼一声:“我代表人民,处决你这个卖国贼!”然后扣动扳机,“汉奸”倒下,剧就结束了。 谁也没有料到那支枪里有一颗子弹没有退出来! 这是一个新兵的枪。他以为枪里没有子弹了,交给剧团,枪一大堆,也没有人逐一检查,就那样交给演员。 那演员按照布置,对着“汉奸”的后脑勺一扣扳机,“砰!”巨大的一声,枪**出子弹!瞬间,“汉奸”**迸裂!子弹穿过脑袋,射在对面的石头墙上,反弹过来,打在肖老师鼻梁上,又一反弹,将另一个领导的大腿击伤。 人们只顾去看那个“汉奸”,没成想肖老师已经不声不响地躺到了地上! 有人大声喊着“肖主任受伤了!”卫生员赶紧过来,他已经双目紧闭,失去知觉。人们迅速将他送医院,就在路上,他停止了呼吸。 德玲心里阵阵发痛,一个英雄的男子,那样的惊涛骇浪都平安度过,却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事故中失去生命。 德玲抬起头,看着李司令说:“我希望能早点参加工作。” 李司令说:“我们这里紧临敌占区,各种势力的渗透很厉害,不得不提高警惕。我们考虑了一下,最好请你暂时离开这里,等情况明朗了再来。我们给你一笔路费。” 德玲一听就急了,她站起来,大声说:“不!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好不容易找到组织,绝不离开!” 黄参谋长看着她,没出声。德玲对他说:“我可以做一个普通士兵,无论干什么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离开组织!” 屋里的几个人都不做声。良久,黄参谋长说:“假如你一定要留着,可能要受委屈的!”德玲问什么委屈?黄参谋长说:“在彻底查清你的事情之前,不能恢复你的党籍,不能担任任何职务,只能做普通工作,而且还要对你实行监视。你能接受这些吗?” 德玲不加考虑地说:“这有什么!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一切考验。” 很快就决定了,德玲到部队文工团去,没有任何职务。一会,文工团长来了,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姓蔡,参谋长把他叫到隔壁,谈了一阵,蔡团长带着德玲,去了文工团驻地。 团里有不少女同志,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几个姑娘带着德玲,领了一套军装,穿起来,对着镜子一照,还真有点英姿飒爽。一个姑娘高兴地笑着说:“呵呵苏佳同志,美女啊!” 这姑娘叫李芳,是附近农村的姑娘,喜欢唱歌,部队到这里,她要求参军,就到了文工团。她对德玲很热情,领德玲去宿舍,张罗生活用品,直到德玲安置好才走。 蔡团长和德玲谈话,告诉她,团里为她成立了一个三人小组,德玲的一切要听从小组的安排。都是女性,一个叫袁静,一个叫吴月华,另一个就是李芳。 当时都见了面,德玲感到大家对自己还是欢迎的,气氛很友好。“我们都佩服你的经历,”蔡团长说:“但是组织纪律我们必须服从,相信你是理解这一切的。” 当天晚上,德玲和这三个人宿在一起。 德玲做了一个新兵。 “立正——”一声口令,所有人都“啪”的一声挺立。向右转,跑步,长长的队伍,穿过早晨宁静的村庄,沿着那条车路向前跑去。 远远的田埂上,警卫连的士兵,也在跑步,不同的是,他们是持枪的。 警卫连和文工团,都是司令部直辖的单位,另外还有一个连的战斗部队,也一起,负责保卫司令部。总有三百多人,一起行动。 早饭后学习。由政治教员念文件或者报纸,讲抗战要义,讲军人守则。战斗部队的士兵,在操场上刺杀,瞄准,练习进攻与防守。文工团就排练节目。 德玲没有具体任务,她为演员们清理衣物,搬道具,写海报。这些小事,真要一件件做好,也需要功夫。 “苏佳,搬两条凳子来!”有人喊。德玲马上过去,将凳子放在指定地方。 “苏佳大姐,”这是李芳在喊:“麻烦你帮我把绳子的那头牵着。”她手里拿着一根绳子,正往墙上一颗钉子上拴。德玲等她拴好,马上将这一头麻利地拴在另一面墙上,绳子上挂上一块床单,就是幕布。德玲做这一切,既麻利,又稳妥,李芳夸耀地说:“苏佳,你怎么这样能干哪?” 晚饭后,在一个打谷场上,点起几盏马灯,还没开演,孩子们已经来了一大帮,叽叽喳喳的,像小鸟一样,绕着场子飞跑。 乐队的同志,将各式各样的乐器都搬到打谷场上,调着音。孩子们乐得什么似的,看着那些古怪的东西,胆大的,将手试探的伸出去,想摸一摸二胡,或者笛子下面垂挂的红穗,也有用小手在鼓上拍着。乐队的人,虎起脸说:“看摸坏了!”那孩子便吃惊的缩回手去,引起一阵哄笑。 部队来了。一队队,肩着枪,雄赳赳喊着口令,走进场子,就地坐下,齐刷刷一条线。老乡们围在外面,扶老携幼,笑着,看着台上。 台子是土堆的,栽两根树桩,拉一根绳子,挂上几条床单,就是幕布。 锣鼓震响起来,间杂着喇叭的声音,幕布被徐徐拉开,几十个文工团员,昂扬地站在台上,整齐的军装,嘹亮的歌喉,一起唱起《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唱到最后,下面的部队一起和起来,老乡中也有会唱的,都跟着大声唱。 合唱之后,是舞蹈。曲子是《大刀进行曲》,刀光闪闪,步履整齐,很是带劲。 拉二胡的专业水平很高,他拉了个独奏“四季美人”,曲调悠长委婉,老乡们对这曲子耳熟能详,也跟着哼。 最多的还是唱。组织很好,台上表演的空隙,台下的部队之间就拉歌。你唱个《八百壮士》,我就唱《五月的鲜花》,也有唱古曲《怒发冲冠》的,也有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虽然嗓子一般,但是气势不凡。最后,全体演员一起上台,高唱《国际歌》,雄壮的歌声,冲破夜的沉寂,传得很远很远。 散场了,老乡们到处吆喝着孩子,纷纷离去。德玲赶紧和同志们收拾场子。主要用草绳,能捆扎的都捆扎好,抢着扛,很快,这里就没有演出的痕迹了。 夜里来了命令,今晚不许脱衣服睡觉。 半夜时分,有人轻轻推着德玲:“苏佳,苏佳,快起来!”是李芳。德玲睁开眼,看见屋子的角落里亮着一盏小油灯,很暗,同屋的都站在地上。德玲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打好背包,将自己的东西背上,外面,已经有微微的脚步声了。 女兵们走出门,黑暗的巷子里,看得见隐隐约约的人影,偶尔,看见枪刺闪光。部队正悄悄地,却是不停顿地走向村外。夜雾,带着潮气包围着夜行人,德玲的头发上有了水珠,冷冰冰的流下来,流到脸上。李芳紧跟在她身后,吴月华在左边,袁静在右边,隔一会,就有一个人轻轻叫声:“苏佳”到德玲答应了才不叫。 德玲猛然意识到自己正被“三人小组”监视着,不禁哭笑不得。 队伍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在一个小村庄停下来,三百多人,悄无声息,先在村庄周围布下岗哨,封锁消息,大队进村,各自找好房子,悄悄住下来。 天亮后,侦察员回来报告,昨天下半夜,日本兵一千多人,从六十里外的县城长驱直入,包围了司令部住过的村庄。扑了个空,敌人很生气,抓了几个农民审问,得知部队在半夜转移,敌人放火将司令部住过的农民房子烧了。 德玲听了,出了一身冷汗。敌我斗争的形势真是严峻啊!昨晚要是不转移,后果不堪设想。 天渐渐黑了,队伍悄悄集结起来,向村外移动。 德玲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演出服装,其他人也都拿着东西。走出几里路,命令来了,叫文工团离开战斗部队,去一个村子宿营。到了才知道,司令部早已进了村。 约一个多小时后,从战斗部队走的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声,间或有“轰轰,”手**爆炸的声音。原来战斗部队去摸敌人的炮楼去了。 袁静站在窗口,向夜的远方眺望。听了会,她皱起眉头说:“糟糕,怕是不顺利呀!” 李芳悄悄告诉德玲,袁静的一个相好就在警卫连里,今晚参加战斗去了,她是在担心。 部队的武器装备很差,步枪都是老套筒,汉阳造,机枪很少,子弹也少,至于炮,一门都没有,不少战士背着大刀。这样的装备,要进攻敌人的炮楼,基本上不可能。一般都是联系好内线,里应外合,部队悄悄接近炮楼,砸开大门往里猛冲,近战肉搏,夺取胜利。 今晚的枪声响了这么久,看来是遇到麻烦了。那炮楼坚固得很,一旦偷袭不成,就要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从屋子里出来了,看着远方的天空,那里隐隐有火光闪烁。不久,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德玲和李芳回到屋里。几个人,都不做声,心里惦记着自己的战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声,几个人本来就是和衣躺着,听见声音都起来了。出门去,看见很多人都聚集在司令部驻扎的院子那里,德玲跟过去,看见一些撤下来的战士,互相搀扶着,十几副担架,抬着伤员,有的在痛苦地**着。卫生队全体人员都起来了,集中到司令部,在屋子里点起马灯,赶紧给伤员做手术。 黄参谋长走到外面,对着黑糊糊的人们说:“都回去休息吧,还有任务!”人群慢慢散去,文工团的人还是守在外面院子里不肯离开。黄参谋长也没有赶他们。 看着一个个伤员抬进去,好长时间才出来一个,如果呼吸平稳了,那就是手术成功,抬的人都舒坦地说着话。 也有人一会就抬出来了,那是牺牲的战友。 手术台上,一共牺牲了四个人。还有一些人牺牲在炮楼下,部队将他们撤下来,抬到一个树林里,挖坑埋葬了。 大家在院子里,小声说着话,有人把自己的香烟拿出来,分给大家抽。几乎所有人都点了烟,连李芳也抽了一支。她问德玲要不要?德玲摇摇头。 拂晓时分,手术全部做完,部队立即转移。通讯员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叫着人,一会就集合完毕。抬着伤员,不声不响地赶路,往山的深处走。 袁静的那个相好没有回来。他已经长眠在不知名的土坑里了!袁静的脸上挂着泪痕,紧紧跟着德玲,一步也不拉。 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停下来,照例封锁消息,派出岗哨,各单位进屋子休息。 昨晚是吃了敌人的亏。本来和一个伪军的小队长约好了,部队在半夜时候到达,小队长和几个决心反正的士兵摸掉日本兵岗哨,放下吊桥,部队就往里冲,近战消灭敌人。但是不知道什么地方走漏了消息,日本人不声不响地采取了措施。先将反正的伪军抓了起来,等部队到达,日本人发出约定的暗号,部队刚冲过吊桥,机枪响了,不少战士倒在血泊中。组织了几次强攻,自然是败下来。 那些反正的伪军士兵,不用说也牺牲了。 敌我相峙,互相虎视眈眈,稍一不慎,就是战士的生命! 德玲理解了部队对新来人员的审慎。 有一天,司令部驻扎在一个稍大的村庄里,下午,德玲发现,司令部的警戒加强了,村里村外到处放了流动哨,十字路口,放了双岗。 一会,一队骑马的人进了村,一匹骡子,驮着一个女子,全身戎装,挎着枪,大约四十年纪,眼睛很亮,扫视着人们。司令、参谋长都迎接出来,那女子飞身下马,将缰绳一扬,扔给身后的警卫员,快步走过来。 瞬间,德玲看见了,这人是祁大姐!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有个知情人出现,现在真的出现了,而且是自己过去的上级! 德玲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叫着:“祁大姐!祁大姐!” 人们全都楞住了。几个警卫想拦住德玲,但是祁大姐已经听到了。她朝德玲看了看,马上用那么大的声音喊道:“苏佳!是你呀!”她快步过来,拉着德玲的手,紧紧握住,用力摇了摇,放开,又看了看德玲,终于伸出双臂,将德玲紧紧抱住! 热泪从德玲眼里流出,将祁大姐的肩头染湿。祁大姐呵呵笑着:“苏佳,你这是怎么啦?不兴哭的!”德玲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泪,看着祁大姐,笑了。 黄参谋长走过来,向祁大姐行了个礼说:“首长,请进屋吧?” 祁大姐说:“好!”转身对德玲说:“你也来!”一群人进到司令部的屋子里,警卫战士请每个人坐下,也给德玲一张凳子。 祁大姐看着司令员和参谋长,干练地说:“先用一点时间,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这个苏佳,是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部下,很优秀的同志!后来组织被敌人破坏,失去了联系。近况我不清楚。苏佳,你把你的情况向我,也向司令员汇报一下!” 德玲就把她早已说过多次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祁大姐听了,说:“苏佳确实是肖笛峰同志的妻子!当年在武汉,一直坚持地下交通站的工作。肖笛峰被捕,苏佳到上海找党,分配在我这一口。这段历史没有问题。那么就是离开组织之后这段历史,没有证明是吗?” 所有人都点头。 祁大姐说:“这个不是很难嘛!你们派个人,去她说的地方秘密调查一下就行了。” 司令员略有愧色地说:“是这样打算的,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去。” 祁大姐说:“这个不是理由吧?你们是觉得反正她在工作,迟一天早一天搞清楚没有关系是吗?同志,我们要对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啊!” 黄参谋长立即表示,马上派人去。祁大姐才没有再说什么。 祁大姐只在这里呆了一天。临走她把德玲叫去说:“苏佳,你的情况这里领导已经告诉我了。你不错!身受委屈,无怨无悔,一心为组织工作。我们这些人,就该这样。个人无论有什么委屈,都要放在脑后,只有党的事业是第一!” 她又谈到了肖老师,嗟叹不已:“这样的好同志,没有牺牲在敌人监狱里,却在一次事故中牺牲,真的可惜!”又嘱咐德玲不要过于悲伤。“你也经历不少了,多少好同志在我们前头牺牲了!我们只有把对他们的怀念转化为工作的动力,才对得起他们!” 祁大姐走后,司令部派了一个干练的同志,化装成跑单帮的,背上钱袋子出发了。足足一个多月后他才回,破衣烂衫,钱袋子也被土匪抢去,他只有讨饭回来。可见调查确实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摸到了那个小镇,从居民口里核实了德玲的情况,他甚至看见了陈子敬,还是开着小药店,带着两个孩子。 他悄悄对德玲说:“苏佳同志,我看见你的孩子了。都还健康,在门前玩耍哩!” 从当天起,恢复了德玲党籍。“三人小组”自然也不存在了。 风餐雨宿的游击生活,德玲得了关节炎,两只膝盖一到阴天就疼。 敌人的“扫荡”又来了。 兵力紧张,只派了一个班的战士跟着文工团行动。全团二十几个人,加上战士,走起来也是长长一溜。 一天走六十里路,这本来不算什么,可是德玲的腿是得过关节炎的,走了两天,膝盖疼起来了,不能走快,只得掉队。 德玲提出,要大家先走,把预定宿营地告诉她。 看着战友们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山后面。她慢慢站起来,柱着那根棍子向前走。 走到天黑,离预定的村庄还有十多里,德玲实在走不动了,在一个村口歇会。一个好心的大爷过来,问她到哪里去?德玲说去投奔亲戚,还有十里。那大爷说,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如找个人家借住一夜吧?有一刻德玲的确动了心。这个时候,有个睡觉的地方,喝口热汤,是多么美妙的享受!但是猛然想起同志们,不禁为刚才的想法羞愧。大爷看她坚决要走,找了根浸油的火把给她,说夜里点着,一来照路,二来驱赶野物。 德玲举着火把,一个人踽踽独行,走了一会,想到火把可能招来敌人,便毅然熄灭了,就在黑暗中走。村庄都休息了,黑黝黝的竹林里,惊起的鸟儿叫着,偶尔有狗跑过来,朝着她狂叫,但是不敢拢来。 夜,真静啊,这样恬静的乡村之夜,要是在和平时期,有个伴同行,该是很叫人心旷神怡的?可现在是战争时期,敌人说不定潜伏在什么地方!这样想着,碰到村庄,就尽量绕过去。星星已经出满天空,银灿灿的,映得地上到处灰蒙蒙的。德玲借着星光判断方向,顽强地朝着前方走。 终于到了。村口有座不大的土地庙,走近庙,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是苏佳吗?”啊,是蔡团长! 袁静跑过来,一把抱住德玲说:“苏佳,你吃苦了!”德玲呵呵笑着说:“没什么苦呀,我还担心你们哩,怕你们碰到鬼子。” 吴月华说:“我们确实碰到鬼子了!多亏李班长机警,早早叫我们躲进树林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一路相拥着进村。灶上还留着热饭,锅里热着水,德玲吃了一碗红薯,喝了开水,洗了脚,躺在被窝里,觉得有生以来,没有这样舒适过! 蔡团长到德玲这里来,真挚地对德玲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部队,可是眼前这样的形势,不离开不行了。我为你找了个可靠的人家。你在那里养伤,等反扫荡结束,我们来接你归队!” 大家来跟德玲告别。德玲强笑着对大家说:“你们保重啊,等赶跑了敌人,我们再到一起聚餐!”袁静走近来,抱着德玲的头,沉默了一会才走。 一小队身穿军装的人行进在曲曲绕绕的山路上,到处盛开着油菜花,远看去,他们像是在花海里漫游。 这队人马不停步地走,翻过高岗,绕过堰塘,很快来到一个小山村的村口。 这是一个典型的封闭性小山村。古朴的茅草屋,幽静的黄泥路,黄狗和黑狗竖起警惕的耳朵,朝着来人狂吠着。主人出来了,歉意地向着陌生的客人笑笑,领走自己的狗。 “老乡,请问一声,”军官客气地问道:“张秀芝家在哪里?” 后者疑惑地看了看军官,有些胆怯地说:“那头哩!”指了指,畏畏缩缩地赶紧进屋。 军官大踏步向“那头”奔去,到一个黄泥垒的小院落前,他停下脚,打量了一下,忽然放开嗓子喊道:“苏佳,苏佳!” 院门一下子开了,德玲从里面探出身来。“参谋长!”她惊喜地叫着,几步下了台阶,一把握住了参谋长的手。 两个多日不见的战友,紧紧地握着手。战士们笑看着他们。 德玲叫大家进屋。主人夫妇俩,都是山乡农民,憨厚朴实,看见这么多自己的军队,笑从心里来,赶紧去灶下烧水做饭。 黄参谋长大声对主人说:“老乡,你掩护了我们的同志,谢谢你啊!你为抗战做了贡献!”又说:“今天晚上我们要在这里住一宿。饭钱要给你的!” 张秀芝,黑红脸盘,一口洁白的牙齿,张开口说:“同志说哪里话,你们是接都接不到的贵客,说什么饭钱呢?” 吃过饭,战士们抱来稻草铺在屋子里,主人嘱咐:“铺厚些啊!”一捆又一捆地提来稻草,把个厢屋里铺起两尺高。战士们打开铺盖摊在稻草上,紧挨着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了。 黄参谋长和德玲在一间小屋里说话。这么多天,德玲就是住在这屋里。 夜幕已经在窗外拉起,从窗子里望出去,幽蓝的天空,星星悄悄的,一颗一颗从天幕里钻出来,亮晶晶的钉子一样悬着。月亮还没有出来,不过已经有蒙蒙的雾霭在外面林梢上游动,不久就会看到月光。 德玲问,文工团的同志好吗?黄参谋长声音低沉。他们遭到了埋伏,损失很大。 啊?德玲赶紧问具体的人。黄参谋长说,你那个三人小组,都牺牲了。尤其是李芳,被敌人捕去,宁死不屈,敌人砍了她的头!德玲一下子想起李芳那张单纯的脸。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残暴的敌人啊! 空气过于紧张,黄参谋长说,谈点别的吧,革命,总是有牺牲的。 参谋长说起了他的学生时代。 “我们演戏,那时候叫‘文明戏’,”他笑着说:“其实就是西方来的剧本。什么‘少奶奶的扇子’,都是宣传个性解放的。” 他是受人启发,感到社会必须改革,毅然入党的。 一个少女,叫林汉兰,和他是小学同学,又一起考进大学,两人都来自山东半岛,一个叫日照的县城。 “我们那里,靠近黄海,北方的海,你没有见过吧?那样辽阔,视野那样无遮无拦!海边有清凌凌的空气,有清幽幽的山峰,站在山上看海,你的胸襟就不能不开阔!潮水来了,我们一起去海边,听那汹涌的潮水声,潮退后,挽起裤脚下到海滩上,到处是水灵灵的贝壳,五彩缤纷,好看得很!”参谋长回忆着少年时代的生活,对家乡充满依恋。 林汉兰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聪明异常,从小就是班上的优等生,保送到县立中学,后来又以高分考上燕京大学学文学。一直紧跟她后面的,只有黄厚生一个人,他也是文学系的。这样两人就自然互相感到亲密。 黄厚生家里穷,林汉兰常常接济他,黄厚生每每推辞,林汉兰就说:“等你毕了业,而我又没有饭吃,我会找你要的!”两人性格不很一样,林汉兰开朗活泼,喜欢社会活动,黄厚生却一心埋头读书,久了,地下组织慢慢发展林汉兰为同志,而黄厚生浑然不知。 二十年代末期,两大势力拼死搏斗,林汉兰以一个青年知识分子的热情,投入到各种各样的活动中。她也曾试探着启发那个儿时的伙伴,但是一直不得要领,黄厚生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教师,教学生们写作文。他反倒劝导好友,不要理那些危险的政治。 白色恐怖袭击北平,林汉兰一如既往,按照组织的指示,兢兢业业地做地下工作。那个时候,泥沙俱下,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一个叛徒供出了林汉兰,暗探们将她划入了黑名单。 那天,又是一个飞行集会。林汉兰按照吩咐,提前来到会场,揣着传单。一声哨子,四下里警察士兵向学生们扑来,林汉兰不慌不忙,从一个高楼的窗子里向下大把撒着传单。就在她将传单撒完,准备脱身的时候,几双大手扑向了她。 最后,她牺牲在刑讯室里。 黄厚生变了,成天不看一页书,往往一天不吃一口东西,到天黑悄悄回寝室睡觉。有时候,他一个人去那荒山上,静静地坐在那座坟前,想着往事,流着泪。 这样过了好多天,他从学校里悄悄消失了。 他找到了林汉兰的战友。被赋予最危险的军事岗位,在北方大平原上组织暴动。他滚打在贫苦农民的小窝棚里,忍受着虱子的噬咬,给那些憨厚的农民讲解翻身的道理,他几天不吃一口东西,运送军火,侦察地形,组织敢死队,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挥舞着驳壳枪带头冲上去,从而在同伴中获得“拼命三郎”的称号。然而失败如影随形,他不得不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埋伏下来,带着一身伤痕。 卢沟桥的炮声,震动了国人,组织重又找到他,一天,一个商人打扮的人来到他面前,叫他立即跟着走。走了一个月,从北方原野到了丘陵起伏的江南,加入到刚刚组建的新四军。几年来,他和战友一起,苦熬苦战,和强大的敌人周旋,终于在江南敌后开辟了一片属于中国人的天空。 “不容易啊,”黄参谋长说:“从我参加工作起,仅仅亲眼所见,牺牲的同志,何止成百上千!” 夜已经深了。参谋长起身说:“我去查哨去。你休息吧!” 德玲说:“我也去!”跟着参谋长出来,月亮已经在院子里铺了一地,几棵榆树摇曳着树叶,将地上弄得影影绰绰的。两人踏着碎树叶出门,外面也是银晃晃的,看得见远处树林那里有背枪的哨兵。两人过去看了看,一切都很安详。回到院里,各人归寝,临分手,参谋长忽然伸出大手,将德玲的手紧紧握住。 这支小部队,到处转移,有时候,离日军只有十几里地,就要高度警惕,除了明哨,还有潜伏哨。 那天,天已经黑了,来到一个叫“桃花屋”的村子里,派出岗哨,部队悄悄住下。 忽然有人叫德玲,是参谋长的警卫员小桂。德玲赶紧起来,跟他一起去参谋长那里。 “发生什么了?” 参谋长说:“刚才岗哨报告,发现远处山上有动静,我们一起去看看。” 几个人来到村外,岗哨指给他们看,在对面山上,刚才好像有什么声音,似乎是人,但是也可能是野物。 参谋长叫岗哨原地监视,带着德玲和排长几个,到对面山上去。打着电筒搜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只是在小路的旁边,几丛茅草中似乎有被趟开的迹印。 参谋长看了会说:“回去,通知全体转移!” 德玲不解地问:“这么确定吗?或许是野物呢?” 参谋长斩钉截铁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战争!” 十分钟内,人们被悄悄喊起来,列队走出村子。走了几分钟,参谋长忽然下令上山。 部队摸上山,散开,静静地蹲在地上,观察着村子。 “看看吧,看我的判断准不准。”参谋长沉着地说。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山下小路上有了动静。一会,鬼鬼祟祟的一群影子从小路上走来,大皮靴钉着地。是鬼子! “打吧?”排长小声问。参谋长摇摇头,传下话,不许有动静。 鬼子接近村子,小心翼翼,散开成扇形,将村子包围起来。从人数看,有一百多。 忽然,村子里传出吼叫声,家家的门被砸开,鬼子闯进去,怒吼着将村民赶出,赶到打谷场上。火把照着鬼子,刺刀闪闪亮。 扑了空,鬼子很愤怒,殴打了几个村民。 最后,鬼子的火把烧得差不多了,丢下村民,从原路撤回。 “传命令,每个人准备好手**,扔了就撤!”参谋长低声吩咐排长。德玲没有手**,找排长要了一颗,揭开盖,握在手里。 山下又传来脚步声。现在鬼子放松了许多,不像来时那样谨慎。脚步有些乱,听得见叽里呱啦说话的声音。 鬼子已经进入射程。参谋长没有吭声。眼看前面的鬼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后面的才刚刚走到山下。 “打!”参谋长一声短促的命令,率先将手**投出去。刹那间,几十颗手**一起投出去,扔到山下小路上,“轰轰轰!”手**接二连三地爆炸,传来鬼子鬼哭狼嚎的声音。 “啪啪啪!”枪声响起,前面的鬼子回身增援。“撤!”一声命令,大家站起身朝山的另一面跑去,那里早已安排了两个战士,他们低声叫着:“往这边!顺着路跑!”人们一个接一个跑过去,参谋长最后过来,问:“都来了吗?”得到排长肯定的答应,他便也加快速度跑,一会,这支小队伍就消失在夜色里。后面,鬼子架起了机器,“咯咯咯”扫射起来。 急行军二十多里,到了另一个小村子,悄悄摸进村,找了个大院子,派好岗哨,倒在地上的稻草里呼呼大睡起来。 德玲合了会眼,终是不放心,爬起来,去看岗哨。因为是夜里进村,没有惊动任何人,岗哨就安在院子里。一个小哨兵端着枪,在门洞里朝外瞭望。德玲对他说:“去睡吧,我替你站会!”那小兵谢了一声,赶快跑进屋,倒地就睡。 德玲将驳壳枪提在手里,站到墙头朝外看,村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估计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她站到门洞里,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 屋子里有动静。一个人从屋里出来,向她走来。 “谁?”“我。”平静的声音,是参谋长。 参谋长走到她身边,问:“你接的岗啊?”德玲说:“大家都累了,战士年纪小,贪睡,叫他多睡会吧!反正我睡不着。” 两人站在门洞里,挨得很近。德玲小声问:“你怎么就判断敌人会来呢?”参谋长说:“我看了那倒下的草丛,有东西踩过。奇怪的是那里有很多刺丛,却一点也没有被踩到,野兽是没有这样辨别的本领的,只有人,知道避开刺丛。所以我判断有人从这里偷偷绕上小路。什么人要避开我们的岗哨呢?只有汉奸。” “为什么鬼子来的时候不打呢?” “鬼子来的时候,警惕性很高,因为他们是来偷袭我们的,所以个个都处在临战状态。这个时候打,占不到便宜。而鬼子回去就不同了,那时候他们已经认为我们远走高飞了,唯一的愿望是早点回去睡觉,完全没有防备。这时候打,万无一失。我们几十颗手**居高临下地甩下去,估计怎么也得伤他十几个!” 德玲深深为参谋长震撼了。真是个智勇双全的男子汉! 夜里下寒气了,德玲往参谋长身边靠了靠,感觉到一丝暖气。忽然,参谋长伸出臂膀,将她紧紧搂住。耳边,听见他激动而断续的话语:“苏佳,遇到你,叫我好高兴!” 德玲一下子从参谋长的怀里挣脱。 反扫荡结束,德玲去学习,一去两个多月。 学习结束,飞一样赶回部队。 兴冲冲进了司令部的大门,却发现站岗的战士脸色都很阴沉。李司令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屋子里雾气腾腾。 “他娘的,老子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咚”一声,司令员把手枪重重摔在桌上。 几个干部脸上也是气愤愤的, 不祥之兆。有人遇难了!德玲抬头看了看,这里唯独缺了参谋长。 啊!德玲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不可能! 李司令的手放在德玲肩上:“苏佳呀,你不要太难过,打仗是有牺牲的!我们都要以参谋长为榜样,把我们的工作做好!” 一个干部告诉了她参谋长牺牲的经过。 盘龙镇原被日军占着,日军收缩兵力后,派了一个中队的伪军去守。伪军中队长叫汪庆成,原来是当地一个警察,日本人来后,他投靠了敌人,当了官。 汪庆成有个表弟,是我军的战士。利用这个关系,我军秘密开展了对汪庆成的争取工作,由黄参谋长直接领导这项工作。 谁知汪庆成是铁心做汉奸,他设下毒计,在黄参谋长带人去接洽起义的时候,将他们缴械,送日本人请赏。 黄参谋长按照约定的日期,带了一个班的战士去接洽起义,刚一进镇,一个连的伪军就包围上来,喝叫缴枪。我军掏枪就打,无奈对方早有准备,一阵枪战,我军战士大部牺牲,黄参谋长身中两枪,其中一枪打在肚子上,当即牺牲。 李司令吼起来:“一定要用汪庆成的狗头来祭参谋长!” 李司令说话算话。不到半个月,我军武工队便摸到盘龙镇里,夜里将汪庆成处决。 李司令带着许多战友,在参谋长墓前进行了祭奠。 一副硕大的对联,用白布写了,高高扬在竿子上:“华夏男儿当奋起,倭寇未灭不还家!”参谋长的墓前立了一块石碑,这也是这里唯一的石碑。 李司令喃喃说:“将来,我们要在这里建一片烈士陵园。” 枪声响起,惊起附近无数鸟儿,它们振着翅膀,飞快地逃往远处。 满山的青松,蓬蓬勃勃,摇曳在夕阳下,风从远山吹过来,呼呼呼不停地催促着青葱的草木。曲曲折折的梯田,满栽着碧绿的稻秧,层层相接,延伸到远远的山边,更远处,青山与白云搅合在一起了,云遮雾霭,一片迷茫。 这一片水灵灵的大江南!多少人为了它,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 十五 蹉跎衡阳 那个下午,傅家爹爹因为被侮辱而发怒,打了日本兵,在街邻劝告下,拿着二十几块钱,匆匆逃离故里。 餐风露宿,说不尽的艰苦,走了足足半个月,终于到了衡阳。 一见面,一家人几乎互相认不出来了。傅家爹爹经过长途跋涉,灰尘满面,胡须老长,人也瘦了许多,连腰都有些佝偻了。但是那眼睛里的倔强还在,闪闪有光。傅家姆妈认出了。 “天鹏!”她叫了一声,连走几步上前,拉住爹爹的手,说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文伯伯夫妇俩从屋里出来,叫着:“妹夫,你好啊?来了好,来了好,一家又团聚了!”把他迎进屋。 说着话,老大挑着荒货担子回来了,看见爹,叫了声。彩云抱着汉华进来,给爹倒了杯水。傅家爹爹四下看了看,觉得少了什么,问:“老三呢?有为呢?” 只这一问,傅家姆妈的眼泪如泉涌,彩云也抹眼泪。傅家爹爹脸色立刻变了,大声问老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说呀,给我说呀!” 老大上前扶住爹,说;“爹,您先歇歇,莫伤了气。” 傅家爹爹一下子摔开他的手:“不要你说!问你妈哩!” 正在这时,老三颜胜怏怏地进院子来,眼睛看着脚下,丢魂落魄的样子。傅家爹爹从屋子里跨出来,抓住老三问:“有为呢,我的有为呢,我的孙子呢?”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变了调,像怒吼,也像哭,更像是祈求。 傅家姆妈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一家人,个个哭得泪人一般,文伯伯夫妇也抹眼泪。 “有为不在了。”老三闷闷地说。 有为不在了!那个可爱的,懂事的好孩子不在了!傅家爹爹觉得天旋地转,一阵瘫软,坐在地上。 有为是在一次轰炸中死去的。 索性是炸死的,一家人也好受些。那时候,日本飞机天天轰炸,不知道多少百姓被**炸死,被机枪射死,司空见惯,亲人哭一场也就罢了。 有为不是炸死的,他死在亲爹手下!这在傅家人的心里留下了永远的阴影。 糊糊涂涂的老三颜胜,在飞机轰炸的慌乱中,失手将儿子捂坏了! 那天,颜胜带着儿子出去,刚走了没几条街,空袭警报响起,人们纷纷四下逃避,颜胜看见附近有铁路,铁路上停着几节火车皮,好多人都钻进了车底下,他也拉着有为往里钻。 进去的时候,有为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孩子疼得哭起来。这时候飞机已经临空,在铁路上盘旋。那飞机飞得只有电线杆那高,飞行员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躲藏的人们,战战兢兢,就怕**落下来。有人听见有为哭,连声说:“哭不得!哭不得!飞机上听见不得了!”老三向来粗齿,全不顾孩子的感受,粗声喝道:“不许哭!没出息的东西!”那孩子更加委屈,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魔鬼在那一刻缠住了老三的心。猛一下,他将孩子的嘴牢牢捂住。那孩子被捂得脸色通红,进而发青。 愚蠢的老三,这个没有细腻感情的野性汉子,这个惯于使蛮力的粗人,以为留着鼻子可以出气。全然不知孩子在那样号哭之后,出气不及,等他放开手,一口鲜血从孩子口里喷出!孩子的肺管胀破了! 老三抱着有为,疯了一般往家跑。孩子一路嘴淌血。 战乱时候,没有医生,没有药,遍地是灾民,到处是死亡,哪里有人管得了一个贫穷的孩子!孩子一直昏迷,发高烧,可怜没有几天就停止了呼吸。老三抱着孩子,眼睛跟疯了一样,瞪得铜铃大。过会,放下孩子,发了疯似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混账! 巨大的悲哀笼罩着傅家。在傅家爹爹到来之前,傅家姆妈的眼泪就已经哭干了!那天,她抱着孙子的尸体,不让人搬动。 翠荣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孩子下葬之后,翠荣忽然找到傅家姆妈。 “妈,我要跟你住。”傅家姆妈诧异地看着媳妇。 “你,老三呢?” 翠荣坚决地说:“我再不能跟他住一起了,是他杀死了我的儿子!”她期盼地看着傅家姆妈,眼睛里满是哀怨。 傅家姆妈只得点头答应了。 那样可爱的孙子去世,傅家两老大伤元气,精神恍恍惚惚,说话提不起劲,夜里,两老唉声叹气,觉得夜太长。 老二颜法回来看爹爹。 “爹,”颜法坐到爹妈床头,握着爹的手叫着。 傅家爹爹看着儿子。颜法也瘦了。逃难的颠簸,为一家人衣食住行操心,叫他的眼睛跌了窝,显得更大。 “儿啊,这样动乱的时候,你吃苦了!”爹爹抚着颜法,叹气说。 颜法笑笑说:“爹,没有什么。我们年轻人,吃点苦不要紧。你们老人要保重啊!” 傅家姆妈说:“儿啊,我们一家人,拖老带幼,千里逃难,多苦啊!但是也不后悔。你爹来说,留在武汉的乡亲们,受鬼子的蹂躏啊!只是我们这样大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几时才能完整地回家去啊!我和你爹老了,我们的老骨头,看来是不能埋在老家了!” 颜法说:“妈,不要那样想。总有一天,我们能把鬼子打出去!那时候,我们弟兄背着二老回家去!” 一边沉默的翠荣,抹着眼泪说:“有为走的那几天,我连死的心都有,真想跟孩子走了算了!这几天我转头想,有多少家庭死了亲人啊,我们算在里面,多一个而已!我们就是要硬撑着,一定要活回去。” 傅家姆妈听了,眼泪流出来。她连声叫着:“翠荣,好媳妇,你到傅家吃苦来了啊!”说着泣不成声。 翠荣这女子,从小到大,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赤地千里,爹妈带着三个孩子逃荒,实在走不动了,将草标插在她身上。老爷带兵经过,十块大洋把她买了来。 一个兵抱过她,给她一块饼。小小年纪,也知道从此就要离开爹妈,离开哥哥了。恐惧笼罩着她,她拼命哭叫着要娘,却眼看着娘和爹越来越远,哥哥疯了一样要奔过来,被爹紧紧抱住。她的嗓子都哭嘶哑了。 很小就给太太倒马桶,捶脚,稍大,烧火,做饭,洗衣服,什么都干,一天没有个休息的时候。看着少爷小姐们舒舒服服地吃着,玩着,她常常偷着哭。一个老妈子看她可怜,常安慰她。“孩子啊,认命吧,熬着大了,找个好人家,也过几天舒心日子啊!” 遇到老三,虽然莽撞,性子急,倒也知道心疼自己。加上傅家姆妈的慈祥,傅家弟兄对她的尊重,翠荣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有为出世,那样可爱,那样聪明,给翠荣带来无限希望。老三去做事,翠荣在家补补连连,大人孩子都穿得整整齐齐,邻居都夸。 日本人打进来,太平生活过不成,一家人逃难。艰难的日子里,无论多么苦,在夜里摸着儿子嫩稚的小脸,翠荣就觉得生活有盼头。儿子,是她的命啊! 天不成全她,儿子死于非命,翠荣的心碎了! 那些天,她吃不下,睡不着,成天以泪洗面,闷头坐着。老三不敢面对她,连傅家姆妈也不敢劝她。几天时间,她黄了,瘦了,老了十岁。 在心里,她万念俱灰,今后,活不活下去已经不重要了。她想过出家,可是兵荒马乱,谈何容易?傅家爹爹来了,看着两个老人为了一家,那样操心,翠荣的心又软了,她觉得应该帮着老人,把这个家撑下去,撑到胜利,一家人返乡去。 只是对于老三,翠荣是真正死心了。无论如何,儿子死在他手里。 从儿子死去那天起,翠荣再没有跟老三过一天。 有一天,一个满脸污垢的婆婆,拉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路打听,到了文伯伯家。 老幼俩破衣烂衫,孩子的裤脚撕了一条,就那样拖在地上。 “请问有姓傅的住在这里吗?”婆婆一开口,地道的武汉口音。 傅家姆妈疑惑地看着她。这人似乎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你是?”那婆婆忽然大叫一声:“亲家!”马上痛哭起来:“我可找到你们了!天哪,天哪!”嚎啕声把屋里所有的人都惊动了。 这才知道,是颜玉的婆婆。傅家姆妈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女儿颜玉,就是受这家的欺负,不堪**自尽。他们欺穷,用小轿子来接媳妇,让傅家在一条街的街坊面前抬不起头。女儿,那样一个懂事吃苦的好女儿,就是眼前这人逼走的! 真想大骂这人一顿!叫她走远些。 转头一看孩子,颜玉的儿子,自己的外孙。这孩子生得俊俏秀气,就像他妈。冷风中,孩子瑟瑟发抖,看着傅家姆妈,一声不吭。 傅家姆妈一阵心疼,蹲下来搂住孩子,叫了声:“我的儿啊!”眼泪淌下来。 傅家爹爹早已出来,看着他们说:“进来吧,快进屋!”几个人都进了屋,彩云抱着汉华也过来了,好奇地看着那婆婆,她早听说了这婆婆的厉害。 然而今天的婆婆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威风。她接过彩云递过的一杯茶,咕噜咕噜几口喝下去,然后望着彩云说:“姑娘,有什么吃的吗,士民这孩子一天没吃了!” 傅家姆妈又是一阵心疼,赶紧叫彩云去把昨天的饭拿到锅里煮,合上些菜叶,热呼呼一盆,给那婆孙俩各盛一碗,两人什么都不说,呼呼喝下去,孩子的脸上有了些红色。 那婆婆抹抹嘴说:“亲家,我知道对不住你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过去我是鬼迷心窍,这几年逃难,我吃了那样多的苦,有时夜里总是想,自己过去怎么那样坏的脾气!人,不到绝路上,不晓得自己的过错。怎么办呢,已经发生了呀!本来我是没有脸来见你们,可是看着士民这孩子,不得不来,他是刘家的一条根!” 她说,武汉被日本人占领,他们一家出来逃难。遇上土匪,钱财被一抢而空,困在一个小镇上。刘老汉本来有病,拖了没几天就一命呜呼。儿子神经兮兮的,在那样多的难民中走失了,这已经几年没消息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她把孙子士民紧紧拉在手里,才没有散失。没有钱,又不能做事,祖孙俩靠乞讨,一路到了衡阳。知道傅家逃难也是到衡阳,就到处打听,直到昨天才得到实信,找到文家来了。 “亲家,千不好万不好,你往你外孙面上看!现在我才知道,钱算个什么,遇上大乱,那就是草纸!晓得几多往日的富贵人家,如今在乞讨一口饭!没别的,只求你收下你这外孙,你们家人多,总比我有办法!” 说着话,颜启颜法都回了,看见刘家婆婆,都没做声。那婆婆赶紧叫士民:“叫舅舅!”孩子腼腆地叫了声,颜法把士民揽在身上,摩沙着头顶。 傅家姆妈试探地问:“亲家也不要走了,就在我们这里落脚?” 那婆婆“嗐”了一声:“我是断断不能在这里!我就是再无脸面,也不能再麻烦你们了。我跟管难民的说了,到那里去。我一把年纪了,管他呢,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算了!”说着撩起衣襟来擦眼泪。 翠荣、老三也回了。一家人把刘家婆婆请上桌,吃了顿饭。傅家姆妈说:“亲家,既是你相信我们,把孙子交给我们,你就放心。颜玉是我身上的肉,士民也是我的骨肉!”那婆婆千恩万谢,临走,把士民抱在怀里,“嘖啧啧”亲了又亲,说:“孙儿啊,你奶奶不成器,养不活你,跟着你家家爹爹,听话,莫调皮啊!”说完,木偶一样,呆呆无语,眼泪从眼睛里淌下来,流过脸颊,流到脖子里,她也不知道擦一下。 士民看着奶奶,眼泪汪汪的,一会,把脸埋在婆婆膝盖上。 傅家爹爹不忍,说:“亲家,就留这里吧,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大乱的时候,有什么计较呢?” 刘家婆婆说:“亲家,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什么都不说了,你们帮刘家把士民带大,刘家祖宗在地下,给你们叩头了!”说着鞠了一个躬,又哭着看了士民一眼,下决心走了出去。 傅家姆妈对士民说:“儿啊,你莫生分,我们都是你姆妈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儿啊,从今以后,这里的人都是你的爹妈一样!”那孩子懂事地“嗯”了一声。傅家姆妈又流泪:“可怜的孩子,吃苦吃多了啊!”把士民搂住,亲手给他洗脸,洗脚,又叫老三清了两件衣服,给士民穿上。傅家姆妈上床,将士民搂在怀里说:“儿啊,你安心睡吧,家家保护你。” 一家人,看着姐姐的孩子归来,都有喜色,只有翠荣,看着士民,想起自己的儿子有为,眼泪又不住地流。老三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颜法在兵工厂里,每天下力地做工。 工厂在山上,周围布置了高射炮,敌机空袭,高射炮一起开火,往往叫敌机近不得。 工厂的建立,使这里迅速形成一个小集镇,青砖小屋,棚户,一间接着一间。不少工人就在这里租房子住。晚上,一些青工睡不着,三三两两出来闲逛,也有的坐在小摊旁,叫几个菜,要一瓶酒,喝到夜深,回屋睡觉。 逃难到衡阳的人,带来了各地的厨艺,有桂林米粉,湖北莲藕汤,湖南牛杂,口味各种各样,香喷喷的,叫人口馋。 颜法加班后,肚子饿了,在这里的一个小米粉摊上,吃一碗米粉,然后回家去。 那米粉摊是一个湖南人开的,老爹爹有六十多了,一个姑娘,是爹爹的女儿,父女俩天天从早到晚在这里卖米粉,很辛苦。 一个小棚子,用树棍支起,上面盖着芦席,周围也是芦席围着,棚子下摆几条凳子,一张小桌,桌子上几碟小吃,有枯黄豆,酸豆角,腌菜。 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棚子顶下,灯光随风飘飘渺渺。 米粉有牛肉的,牛杂的,鲜肉的,颜法每次只吃一碗素米粉。 因为知道父母的艰辛,一大家人需要养活,颜法对每一个钱,都是节约着用。他的薪水,如果自己用,是用不完的,他尽量多交些母亲。母亲日夜盼望着回老家去,将老家的房子修理起来。 粉摊的老人看颜法这样节俭,不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兵工厂里的人,一般都是很大方的,吃起饭来,都是点好菜。颜法这样的真不多。 那姑娘年纪约有二十多,纤细的腰肢,瓜子脸,白净净的,不声不响地做事,手脚不停。 颜法有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去吃粉,有一次,那姑娘问:“你怎么天天这样晚下班啊?” 颜法说:“抢时间啊,没法子。” 姑娘说:“你总是这样辛苦,吃的又这样节约,担心身体啊!” 颜法不由得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生得单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战争时期,谁知道她有些什么苦衷在心里?能够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工人同情,大约也是受苦人。 有一天,颜法又加班,照例去那个小摊吃米粉。老汉为他下米粉,却突然一阵颤抖,弯下腰去捂住腹部,整个痉挛起来。手里的米粉撒了一地。 那姑娘大惊失色,“爹,爹!你怎么啦?”她把爹扶到凳子上,老汉还是不停地痉挛。 颜法稍微懂点常识,他看了看老汉,对姑娘说:“是内脏出了问题,要赶紧送医院。” 这个偏僻的地方,又黑,又没有车,医院那么远,姑娘急得哭起来。 颜法知道兵工厂里有医务室,里面的医生都是军队来的,技术不一般。他想了想,叫姑娘帮忙将老汉放到自己背上,一刻不停地朝厂里跑去。 厂门口几个卫兵站岗,见到颜法,都认识,看到老汉和姑娘,就栏住了。颜法再三解释说老人病重,无奈卫兵权力有限,说什么也不肯放进去。正在争论,来了一个当官的。问了情况,看了看老人,知道是实。他对颜法说:“我知道你,一个勤快的模型工,好样的!但是规矩就是规矩。这样,你登个记,说这人是你的家属,我放你进去!” 颜法规规矩矩地说:“长官,我不认识这人啊!” 那军官板起脸来:“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放家属进去,情有可原,放外人,谁有那个胆!” 姑娘见爹难受,求颜法:“你就登记个家属吧,不就是个手续吗?” 颜法无奈,到屋子里登了记,填了老汉名字,自己的名字,老汉姓蒋,自己姓傅,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去。想了想,填了个:“岳父。”这是唯一说得通的。 兵工厂,日夜有医生值班。厂医是个四十多的男子,在部队干了多年,经验很丰富。见是颜法的“岳父”,赶紧为老汉体检,片刻就得出了结论:急性阑尾炎。 颜法问,需不需要手术?那医生沉吟一会说,现在还不是那样严重,可以保守治疗,打一针,吃点药,回去看情况再说。他又补充一句,现在药品很紧张,尽量不要做手术。他给老汉打了止痛针,又开了药,老汉就缓和多了。 医生对颜法说,我把医务室的担架借给你,你明天还我。 颜法说个谢谢,和姑娘一起,将老汉抬着出厂,一直抬到小镇上一个很小的茅草屋里,这里就是父女俩的家。 屋子很小,还被隔成两间,外间屋只能放一张小床,一张方桌。将老汉放到床上,老汉已经清醒了,他对颜法说,谢谢你年轻人,你救了我。 颜法说不要紧,就要告辞。那姑娘却不让颜法走。 “怎么也要吃点什么呀,你连粉都没吃到口!”颜法说不要紧,回去有吃的。那姑娘说我给你做,很快的。说着她麻利地点起灶火,烧开水,一会,香喷喷的粉条就端上了桌。一大海碗,里面是湖南牛杂,很软和,吃在嘴里,有些**的感觉。 老汉吃了药,已经安稳地睡了。姑娘坐在颜法身边,和他说着话。姑娘叫琴姑,是湖南乡下人。日本人打到她家乡,母亲被炸死了,她和爹爹两人逃到这里,做小生意维持生活。 “我们那里,嗨!”琴姑说起家乡,眉飞色舞。她说,家乡有青青的山峰,山上尽有开不败的野花,有各种药材,各式各样的小鸟,日日在林间穿梭,唱着歌。 “小时候,爹爹带着我,上山采药,怕我丢了,用一根带子,栓在我腰里,另一头拴在树桩上。他自己,爬到很高的高处,去采菌子。是药菌,可以治疟疾。”她说,那时候爹爹给乡亲们治病,大家就送他们家一些吃的,糍粑啊,豆丝啊,炒蚕豆啊,她吃了不少。 “要不是打仗,我家现在很快活的。”琴姑的眼睛里又有了忧虑。战争来了,娘死了,背井离乡,到这里,什么熟人都没有,多亏了爹爹会做米粉。 可是到什么时候是头啊!已经打了这么多年了! 颜法说,不会很久了,日本人已经撑不住了,中国迟早要胜利的。他们兵工厂日夜不停的生产,就为了那天。 琴姑说:“我佩服你们这些男人。能够做大事!”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颜法吃完了,看看老汉睡的很沉,颜法说估计不会有大问题了,要休息好。他叫琴姑,明天不要叫老人出去了。 琴姑送颜法,送到门外,月亮已经到了西天,四下里一片寂静。琴姑依着颜法走着,走到路口,她停下来,温和地看着颜法说:“哥,你去吧,明天还来啊!”她没有说是来吃米粉,还是来家里。颜法叫琴姑回去,琴姑说:“哥,你先走,我看着你!”声音十分柔和,眼睛睁着看颜法,似乎有依依不舍。 颜法心里受到了感动,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走了。 月亮像一个银盘,将这山野照得银白一片,远处的山峰,黑呼呼的,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近处,路边的树林里传出夜风的穿林声,草丛里似乎有什么小动物,听见颜法走近,呼啦啦串着逃走了。 颜法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奇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自己千里迢迢,到了这异乡,在这样的月夜,遇到琴姑这样清纯的姑娘,明天还会看到她。颜法感到一种隐隐的期盼在自己心中。 这么七想八想,到家,已经鸡叫了。 匆匆睡了会,爬起来就上班去,路过那个粉摊,看见静悄悄的,哦,琴姑怎么了?她父亲好些吗? 下午,颜法没有加班。匆匆出厂门,到那里去,琴姑的摊子仍然没有人。 想了想,颜法去了琴姑家。 屋顶上飘着炊烟,琴姑正在灶前,用吹火筒吹火哩!看见颜法,琴姑笑了。“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高兴地叫颜法帮着加柴,自己站到那一边,将大锅洗干净,倒上油,一会就把一盆青菜倒进了锅里。 火苗窜着,照亮琴姑的脸。那是一张俊俏的女子的脸。眼睛柔和地看着锅里,有时候,烟气熏上来,她躲避烟气,眉头皱了皱,眼睛眯成一条线。颜法觉得,那一刻琴姑分外娇媚。 颜法问琴姑,为什么没有出摊?琴姑说:“爹不好,我照顾他。”看了看颜法,她笑起来:“不出摊,你就会来我家!”颜法也笑了。 这个湖南乡下的姑娘,有一种天然的灵气,说话之间,叫人愉快,叫人感染到一种自然的美好。 琴姑的爹爹已经好多了。看见颜法,他挣扎着要起来,颜法赶紧将他按住。 “老伯,不能起来的,要休息呀!” 老汉说:“没什么,我一生,什么没看过?这个病,过几天就好的!” 颜法说:“还是大意不得。医生说了的,起码要休息个十天半月。” 老汉说:“哪那么娇贵!我们下力的人,好得快。等吃了这药,躺个两天,就好了。” 琴姑说:“爹,你就听傅大哥一回,多躺几天。” 说着饭菜都上桌了。琴姑给爹盛了一碗饭,夹了菜,叫爹坐起,靠在床头吃。她自己,和颜法到外间屋,颜法坐一边,琴姑对坐着,不断地给颜法夹菜。 琴姑的眼睛,水灵灵的,看着颜法,似乎眼睛会说话。 “哥,以后你常来呀,我们家没有亲人了。”颜法答应了一声,想,琴姑的话里,似乎自己就是亲人了吧? 吃过饭,琴姑不叫颜法做事,自己麻利地刷碗洗锅,片刻功夫家里就干干净净了。 颜法想,天下的好女人怎么有共性?桃子,也是这样的。 琴姑为父亲洗过脸,服侍父亲躺下,到外面来和颜法说话。 “哥,你那晚回去,嫂子怪你了吗,那么晚?” 颜法说:“没有嫂子。” 琴姑笑起来:“我知道你没有嫂子!” 颜法不觉也笑了:“你怎么知道?” 琴姑说:“哥你一看是厚道人。要是有嫂子,今天不敢来我家的!”说着呵呵笑出声,琴姑的声音,银铃一样。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琴姑讲她小时候的趣事,讲她如何养了一只讨人喜欢的黄狗,那狗十分通人性,她出去挑水,狗就跟在身后,她歇下来,狗就蹲在身边。 “我这人,小动物都喜欢我!”她又格格地笑了。 颜法忽然想说,人也喜欢你呀!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 老汉在屋里咳嗽,琴姑进去,给爹捶了背,出来,对颜法说:“你看我爹能好吗?” 颜法说:“我们厂的军医很不错的,他说不要紧,就是不要紧。” 琴姑欣慰地说:“谢谢你呀哥,如果不是你,我爹昨晚可能很危险的!” 颜法说:“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人都该帮忙,何况我天天在你们摊上吃东西!” 琴姑笑了:“那么多人在我们摊上吃东西,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呢?可见你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一个男人,就该这样!”说着,她显出非常亲切的样子来,看着颜法,眼睛里波光粼粼。 天不早了,颜法要回家,琴姑坚持要送他。 两人沿着石子路走着,坡下是黑黝黝的树林,一边是成片的矮房子,琴姑总走路外边,有时颜法走得靠坡子一点,琴姑就要把他轻轻往里推一推:“哥,小心啊!莫要滑下去了。”自己却毫不在意,就走在路边。 一种亲切漫延在颜法心里。琴姑是那种一心为别人好,自己可以吃苦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人间的宝。 走到路口了,这里有一片小树林,颜法叫琴姑转去,琴姑睁着眼睛,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颜法也看着琴姑,两人都不说话。 夜风起来了,轻轻拂过人的脸颊,颜法觉得脸上热热的,似乎觉得琴姑也是这样,不知不觉的,将琴姑的手揽住,那手好柔和。 琴姑悄悄靠在颜法胸膛上,听见她急促的呼气声,颜法心里一阵柔软,不由自主的将琴姑抱住,琴姑的身体,柔软无比,贴着颜法,十分温暖。 那一刻,颜法想起了桃子。 桃子也是这样的。那时候,在乡下,桃子也曾这样靠在自己怀里,梦想着将来的美好。可是桃子却那样早就走了!颜法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琴姑感觉到了,奇怪地问:“哥,你怎么啦?是我不好吗?” 颜法抚着琴姑的肩说:“不是的妹子,是我有些不舒服了。可能累了吧?” 琴姑立刻着急地说:“那赶紧回家吧!好好睡一觉。”说着她站直了,探手摸摸颜法的额头,感到温度还正常吧,没说什么,催颜法快走。 颜法走了好远,回头一看,琴姑还痴痴地站在树下,看着自己。 湘女多情啊!颜法在心里感叹。 有一天,颜法在琴姑那里吃面条,忽然,一阵凄厉的警报声响起,兵工厂附近的山头上,高射炮的炮管在摇动。 吃饭的客人都跑光了。 琴姑拉着颜法,跌跌撞撞地走下坡,这里有几个坑道,是工兵们为老百姓挖的,出口开在小路旁边,洞子很深,里面已经满是人。 两人进去,走了不远,就是漆黑一片了。琴姑紧紧地靠着颜法,头倚在颜法胸口。颜法靠着坑道壁,望着洞口那里。 没有人说话。或许是知道洞子里拥挤,不要额外消耗空气,或许是紧张? 敌机的声音迫近了。高射炮怒吼起来,从狭小的洞口看去,外面的天空里散发着朵朵花一样的气团,那是高射炮弹在爆炸。 比高射炮的声音更大,“轰轰轰!”敌机投弹了,头顶上,接连好几下震动,这里的山很厚,人们都知道扔在山顶的**对这洞子没有影响的,所以没有人惊慌。 高射炮更加紧密地开火,再没有**落下来,但是在远处,在城里居民区的方向,却是连续轰响一片,敌机在这里遇到了炮火,将**投向居民区了。 洞里人挤人。琴姑紧紧抱着颜法,身体微微颤抖。颜法感到琴姑对自己的亲昵,便也抱住琴姑。琴姑的身体,那样柔软,颜法抚着琴姑,不忍分开。琴姑动情地,更加用力地抱着颜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响起了解除警报声。人们慢慢往洞口走,琴姑拉着颜法的手,随着人流往外。到了外面,看见山下很远的市区里,好多处升起黑烟,有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大火熊熊。 颜法记着家里,对琴姑说:“我要回去看看爹妈。”琴姑说:“快去吧,炸了这么半天,也不知道里面炸成什么样子了!” 颜法快步往家里走。沿路看见消防队员拖着水龙带,到处救火,也有不少老百姓,端着盆子,提着桶子,成群结队地往巷子里跑,那里面有房子起火。敌机的轰炸,给居民区造成巨大损失,房屋垮塌了不少,从巷子深处,传出妇女的哭声。 快到文伯伯家,老远就看见那里有很多人。颜法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走到门口,看见院墙那里塌了一大块,从缺口里可以看见许多人在里面忙碌。颜法跨进院子,小外甥士民跑上来,拉住颜法的手哭着说:“二舅,二舅,快去看家家吧,家家不行了!”颜法的脑袋嗡的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里,看见母亲躺在一张铺板上,盖着被子,老大、老三、彩云、老爹都围着旁边。看见颜法,老三没好气地问:“你死哪里去了!妈被**炸了,你今天休息,怎么不在妈身边?” 老大、老三是在空袭结束后赶回来的。 傅家爹爹老泪纵横,讲了事情经过。 敌机来时,家里只有老俩口、彩云和汉华、士民。听见警报,都去躲到那个“防空掩体”里,这是一张靠墙放的八仙桌,上面盖着旧棉絮,下面是一条壕沟。几个人躲在桌子下,听见敌机在头上盘旋,子弹呼啸着射下来。 往日来了敌机,躲一躲就过去了。因为这里靠近墙角,上面又有两棵大树遮挡,一般是不会被子弹或者**直接击中的。今天的敌机邪乎,长了眼睛似地,一个劲围绕着这里投弹扫射。傅家姆妈在地上坐久了,身子不舒服,刚把头抬起来,说是换个姿势,就在那时候,一颗**在墙外爆炸,院墙瞬间被炸开一个大洞,“掩体”侧面失去掩护,破碎的砖块裹着气浪飞溅着往里面打来,大多数打在桌边垫子上,其中一块穿过垫子打中傅家姆妈的脑袋,她立刻歪倒下去,人事不省。 空袭过后,赶紧将傅家姆妈抬进屋,放在床上,她也没有睁开眼睛。 “最不好的是没有出血!”傅家爹爹哑着喉咙说:“索性出点血,也就疼一下,包扎就好了。你妈一点血也没出。就怕淤血闷住啊!” 请来了街坊中医,拿了脉,开了几副药,说是要静养。 第二天天亮,傅家姆妈醒了,浑身疼,头也是重重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来湖南的路上,她曾经被**掀起来,腰部受伤,经过治疗好了很多,昨天被**一轰,腰病又发了。 还多亏了那个江湖郎中,傅家姆妈吃了他开的药,慢慢平复了。 渐渐地扶着棍子下了床,渐渐能吃些东西了,一家人都高兴,指望母亲就这样好了。 过了一个多月,忽然一天,傅家姆妈喊头疼,来得好快,上午说不舒服,下午就不出声了,到儿子们回来,老人家已经进入弥留状态。 “妈,妈!”老三趴在妈的头跟前,一声声喊着。喊了好久,母亲居然睁开了眼! 她看了看儿子们,脸上显出一丝看不见的微笑。一会,她的嘴角喃喃的,动了几下,颜法将耳朵贴近去,听见母亲断断续续地说:“你们要扎紧,厚的要往薄的赶……”颜法流着泪,站起身,把母亲的话对大家说了。 所谓“厚的往薄的赶,”是武汉土话,意思是富贵的要帮助贫穷的。“扎紧”是团结的意思。 说了这两句话,傅家姆妈就再没有一点声音。任凭儿子们怎么叫“妈”,她也不应了。 傅家爹爹,这个一辈子不兴流泪的钢铁汉子,沙哑着叫了一声:“婆婆!”就哽咽失声。 相处几十年的老伴走了,傅家爹爹像变了一个人。 夜里,当他和外孙士民一起躺在床上,他会坐起来,给外孙掖好被子,低声说:“可怜的儿啊,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呢?”士民睡得沉沉的,打着呼噜,傅家爹爹深深地叹气。 他在屋子里,一个人那样呆着,呆了十几天。 一辈子习武练功的人,心里是静的。那天吃晚饭,傅家爹爹对老大说:“颜启,我今年是过不去了。我走后,你要带着弟兄,好好过日子。将来一定要回到涵三宫去!” 老大说:“爹,您莫要这样说。我们都养着你,将来我们一起回涵三宫去!” 傅家爹爹转而对老二说:“颜法,你是孝顺儿,这一家老小,你有很大责任!你记着我的话,傅家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你要管,要帮!” 说完这些话,他就回屋了。 过了几天,傅家爹爹真的躺下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摇头不说。头不热,也不喘,只是闭着眼睛,饭也不吃。 颜法心里难过,夜里,他一个人坐在爹床前,想起爹小时候对自己的疼爱,心里刀搅一样。两老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回到故乡,落叶归根。可是眼睁睁的,妈没了,如今爹又是不保的样子,这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半夜里爹醒了,他伸出手来,颜法赶紧握住爹的手。爹颤巍巍地说:“老二,我是要走了。今年七十三,活得够长了。这几天,我老是梦见你妈在叫我,还看见有为了,我的寿到了,你不要难过。” 颜法说:“爹,您吃点什么好不好?我去给您做。” 爹摇摇头说:“吃不下,儿啊,我的事情我清楚。这一屋的弟兄,只有你最孝顺,听话,帮我们分担。我和你妈都走了,家里靠你了。不管什么时候,你要帮傅家的忙,没有办法,一家人,总得有个吃亏的!”轻轻叹了口气,又说:“我穷了一辈子,也从来不晓得享受二字。如今我要走了,你跟他们商量一下,给我在你妈旁边挖个坑,埋四块板子,莫叫我就那样被土埋了!” 颜法听了,心如刀搅,天一亮,赶紧叫老三,去一个木材铺里,买了些木料,自己锯刨砍,将木料拼起来,做了一副棺材。 他叫爹:“您看看,我把寿材做好了。” 傅家爹爹看了,满意地笑了。 那天夜里,颜法轻轻给爹揉身子,觉得爹确实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身子,铁一样,肌肉都是硬的,今天爹的身子是软的!爹是真的不行了。想到这里,心里无比难过,低头坐在床前,眼泪悄悄地流在衣襟上。再去摸爹,爹胸前的肋骨竟然好几根都裂开了!颜法大吃一惊,去听爹的胸口,已经没有跳动了! 老人没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带好小士民。士民已经十四岁了,跟外祖父外祖母已经结下了很深的感情。老人去世,这孩子哭得眼睛肿肿的。 颜法说叫士民到自己工厂去学徒,就跟着自己做木工。没想到士民这孩子竟有自己的主意!他坚定地说:“我不做工,也不做生意,我要当兵!” 颜法说:“士民啊,你跟着我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等你大了,想做什么随你去!” 士民说:“二舅,不是我不跟你们,我实在是觉得自己已经大了。我已经跟部队的人说好了,他们能够接纳我!” 原来傅家姆妈去世后,士民就经常去城防部队那里玩耍,一个老号长喜欢这个俊俏的孩子,答应他,只要他愿意来,可以接纳他做一个号兵。 劝了半夜,士民只是要去当兵。他说,他在部队看见过许多小兵,有的年纪还没有自己大。 看这孩子实在坚决,颜法就说明天去部队问问,看能不能去,看部队的环境士民呆不呆得下去。士民说:“一定呆得下去!将来我还要当官的!”颜法听了,心里只有难过。 第二天颜法带士民去部队,那个老号兵真的在那里,他告诉颜法,当兵不一定就是那样苦,士民聪明,当兵吃粮,说不定还有前途的。 “如今混生活多么艰难?这孩子到了部队,起码吃饭有保证!我们这里长官都很好,一定不会叫孩子吃亏的!”老号兵满有把握地说。 当时就带士民去见长官。问了几句,就收留了。士民到底是孩子,欢天喜地,跟着老号兵就走,回头对颜法说:“二舅,你回去跟大舅他们说,我在这里很好!” 晚上颜法回到家,家里空空的,爹妈都不在了,小士民也离开了,老大一家在隔壁,翠荣病了,老三去街上抓药,颜法一个人走进屋,文伯伯和伯母也老了,和颜法说了几句,就去休息了。 颜法忽然觉得心里空得可怕。一大家人出来逃难,那样可爱的小侄子死了,弟媳病了,老三成了孤家寡人。如今爹妈一去,往日的温馨再也没有了。过去曾听人说过,爹妈活着是宝,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 那天,他下班,刚刚走到厂门口,竟发现琴姑在大门外一棵树下站着! 琴姑的眼睛里有着淡淡的怨。看见颜法,怨没有了,改成了笑意。 “傅哥,你怎么这么多天也不去看看我爹?” 颜法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时间,厂里事情忙。琴姑说:“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吗?我爹老在念你,说不知道是不是病了。这不叫我来看看你!”她说得那么自然,就像真的是她爹而不是她思念颜法一样。 琴姑走前头,颜法跟着,两人到了那个小摊前,琴姑爹正在忙着,看见琴姑,没好气地说:“跑哪里去了?也不管我忙不忙得过来!” 琴姑不好意思地看了颜法一眼,赶紧过去做事。已经有好几个人等着在,琴姑三下两下就让那些人吃到粉了。 颜法看着琴姑,受到了感动。这个纯洁的女子,编这样笨拙的谎言,只为了见自己一眼。自己何德何能,受到这样的待遇?便不言不语,走上去做事。琴姑看了,真的高兴了,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时不时给颜法一个笑脸。那笑是真诚的,没有一点矫揉。是心里发出的笑。 那天晚上,琴姑收了摊子,已经很晚了,琴姑叫颜法不必回去了,就在自己家里休息。颜法想想父母已经不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牵挂,就和琴姑父女一起去了。 琴姑在父亲睡的外间屋靠近自己房门的地方搭了个铺,让颜法睡。她自己,对颜法说了个:“好好睡啊!”就进里屋去了。颜法知道,琴姑没有拴房门。这叫他砰然心动。但是一种更加高尚的情愫笼罩了他的身心,马上觉得自己的念头对琴姑不起。便坦然睡去。 ------------ 十六 地狱中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半秃,挑着担子经过芷秀的院子。 “德济,德济!”叫了两声。 德济仰起头,看着那人,眼睛渐渐眯缝起来:“你是周哥哥啊?” “德济好孩子,还认得你周哥哥啊!”那人蹲下来,摸着德济的脸。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芷秀,她走出来,看见那男人,惊喜地叫一声:“周大哥!你怎么回了?” 那人赶紧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这是你家啊,进去说吧!”挑起箩筐进了院子。 原来这人是周家包子馆的后人,大号叫周家亮,为人厚墩,不善言词,一直没有娶亲,孤身一人过。日军逼近武汉,大家都去逃难,他跟着家人一起,逃到了武汉附近的乡下,原指望日本人很快就走的,谁知不但不走,而且将附近地方都占了。他们在乡下,日子长了,缺吃少穿,过得很艰难。他看看无望,告别家人,一个人回涵三宫来了。 “你想想,在乡下又没有地,又没有房,带去的几个钱很快用完了,再往后,吃什么,喝什么?再说那里也有日本人,抖起狠来,不亚于武汉!我就回了。管他哩,只要能吃口饭。” 芷秀问他家人可好?他叹口气说:“哪里能谈好字!兵荒马乱的年头,老百姓哪里有个好?不过是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周家亮问芷秀,现在生活怎么过?芷秀说还没有找到工作。周家亮想想说,他现在收荒货,生意还不错。他发现有一些好东西,像玩具啦、旧衣服啦,当废品卖划不来,他一直想摆个摊,自己出售这些物件。如果芷秀愿意,可以先摆个摊试试。 芷秀说,反正自己没事,不妨试试。 小摊摆在胭脂路口,附近街坊都来围着看。芷秀把周家亮收来的旧货,该擦亮的擦亮,该洗净的洗净,虽是旧货,摆出来,也很可观。竟然有两个日本女人也来看了!她们拿起一个旧瓷菩萨,用手绢擦了又擦,嘻嘻笑着,掏钱买下了。 周家亮收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一些铁啊铜啊,他直接卖给废品屋,稍有些新奇的就交给芷秀。经营了半个多月,算了算,除了吃饭,还能给德济和兵兵买点点心吃哩! 但是好日子注定不长。 一些生活没有着落的人,饿极了,不免偷鸡摸狗,有那胆大的,偷着偷着,偷到日本人头上了,这下捅了马蜂窝。 一天,日本宪兵队通往外面的电话线被人割了几十米,当即派出了大批军警,搜查没有结果,日本人愤愤的,将电话线接上,谁料没过几天,电话线又被割了,日本人怒不可遏,采取了大规模的行动。 事发地所有居民都被抓去,附近所有收荒货的货郎都被抓去,所有开废品屋的中国人都被抓去,连芷秀也被带走,一共抓了两千多人,全部押到汉口日本宪兵总队,命令这些人蹲在操场上,任毒日晒着,也不给一口水喝。 不时有人被带进那所恐怖的大楼里去,拷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讯问的内容只有一个:收没收那些电线,知不知道电线的下落,或者知不知道谁偷了电线。 芷秀和周家亮蹲在一起。看周围,黑压压一片中国人,都低头蹲着,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 忽然,一个日本兵走过来,拉起周家亮的衣领,提小鸡一样往大楼里拖,家亮吓得浑身哆嗦,叫着:“不是我呀,我没有看见呀!”立刻上来几个日本兵,拳打脚踢,将他踢进去! 芷秀看着,一声不吭,心里激烈地跳着,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愤怒。 过了大约十多分钟,几个日本兵将周家亮提出来,他已经不能走路了,日本人把他踢皮球一样踢了几个滚,任他躺在地上,抽搐着。 没人敢去管他。芷秀心里实在不忍,蹲着过去,一边用手绢擦他头上的血,一边轻声叫着:“周大哥,周大哥!”这个时候,要是有口水给他喝就好了,看看凶恶的日本兵,芷秀不敢开口。 日本兵看到了芷秀的行动,凶狠地瞪着她。 已经到了下午,太阳毒箭一样射下来,地上火一样烤人,日本人不许人们站起来,人人心里发慌,有几个年纪大的已经晕过去了,日本人不许去救,也不给一口水喝,饥饿和干渴折磨着两千多人,却是无可奈何,都只有默默地忍着。充其量,蹲在晕倒的人前面,用自己的身子遮遮阳光,让那倒下的人能延续生命。 一个收荒货的发狂了。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精瘦的身体,瓦刀脸,一头的癞痢。忽然一下,他站起来,狂叫着:“老子口渴了!老子要喝水!” 芷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还没回过劲来,几个日本兵早赶过来,举起**,狠狠几下,将那人打倒在地,又用大皮靴不停地踢着,那人一会就没有声音了!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亮闪闪的,向倒地的人比划着,芷秀惊恐地叫了一声,那日本兵扭头看着芷秀,怪笑了笑,收回了刺刀,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人们都不吭声。看着天上的太阳,希望它走快些,或许到了夜晚,日本人要休息,会放了这两千多人! 太阳偏西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偷电线的人抓住了! 很快,一个浑身是血的小伙子被日本兵拖出来。那完全是个孩子,最多十四五岁吧?一个日本军官走出来,大声咆哮着,叫人们抬起头来。日本兵把那孩子围在中间,用刺刀逼着,一会,将那孩子的衣服裤子全部扒光,那孩子浑身颤抖,瘦弱的身子像小鸡一样,皮肤上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惊恐地看着,不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很快,一队日本兵牵来了几匹大狼狗! 一声令下,几匹狼狗疯狂地扑上去,撕咬着那孩子。听得见惨叫声,惨绝人寰。几匹狼狗,有的咬手,有的咬脚,那孩子疼疯了,无奈地挣扎着。忽然,一只狼狗猛冲上去,一口将孩子的生殖器撕掉!“妈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便什么声音也没了! 周围的日本兵,都在狞笑。 几匹狼狗犹自在撕咬那毫无动静的躯体。遍地的中国人,战战兢兢,打摆子一样颤抖着,上下牙齿敲着响,有人已经吓瘫在地上! 直到太阳快落下,日本人才放了这些中国人。人们渴了一天,加上惊吓,好多都不能走路了。日本人责令能走的人扶起他们离开。一大群人,像从阎王殿放出的,有气无力的四散开去。芷秀扶着周大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一直走到江边。 到了这里,人们疯狂地去捧起江水喝。芷秀扶着周大哥到江边,周大哥蹲不下去,芷秀叫周大哥歪在滩上,自己下到水边,两手做成勺子,捧了几捧水,喂了周大哥几口,然后自己才去喝。 几个船工,知道今天日本人的暴行,不敢说什么,却一直将小船湾在江边,等武昌的人过江。芷秀扶着周大哥上去,才说给船钱,船老大摇摇手:“什么钱不钱,什么时候了!”这船老大四十左右,壮实的身腰,四方脸,脸上两只大眼睛,周围爬满鱼尾纹。 几条小船,坐满了遭难的人们,气息奄奄,面如土灰,沉默寡言,似乎日本人的刺刀还在身边。几条船相傍着,无声无息滑行,四下是长江寂寞的波涛。 船到江心,那个大眼睛船老大停住橹,仰面望着天,痴痴地不发一言。忽然,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低下头去,稍顿,那低首处凝重而迟缓地腾起一串古老的音符来: “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一去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野幕夜孤单。心存汉社稷,梦想旧河山!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这一个“苏武牧羊,”中国人耳熟能详,讲述古代汉朝使节苏武坚贞不屈终回故国的故事。寂寞的江心,歌声像不绝的江水,沉郁苍凉,撞击着人们的心。 人人都为这悲壮的古曲所动,却是无一人出声。芷秀眼里漫起泪水来。哥啊,你听见了吗?林连长,你听见了吗?你们的弟兄们都听见了吗?父老乡亲在刀尖上挣命啊,你们几时能回! 一步一步挨到涵三宫,把周大哥送回家,街坊们都来问,芷秀什么也不说,只是赶快烧灶,给周大哥熬了稀饭,喂他吃了几口。 周大哥喝了稀饭,又在床上躺了会,精神好多了。他挣扎着对芷秀说:“你快回去吧,德济和兵兵一天没吃了!”芷秀点点头说:“周大哥,我明天来看你啊!”赶紧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 天已经黑尽,院里也是黑的,芷秀进屋,拉开电灯,看见德济和兵兵依偎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兵兵的脸上有泪痕。 芷秀心里一阵疼。可怜的孩子! 做好饭菜,叫醒德济,德济看见姐姐,高兴地笑了,说:“姐姐,今天的老东好凶啊!他们没有打你吧?” 芷秀说:“没有。你看姐姐不是好好的吗?”兵兵也醒了,跑过来抱住芷秀的脖子,一边说:“姑姑你去这么半天也不回,我跟德济舅舅在门口望你望了好多道,到天黑了,德济舅舅叫我回屋,我不肯,我说你会回的嘛!”说着又哭了。芷秀笑着说:“好兵兵,真乖,姑姑当然要回啦!要回来跟你们一起玩嘛!” 两个孩子大口扒着饭,芷秀却一口也吃不下。今天那孩子太惨了。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要是他的父母看见那情景,就是心疼也疼死了! 日本兵,你为什么要这样残暴啊! 十多天后,一个晚上,周家亮拎着两袋点心,到了芷秀院子里。 兵兵见了点心,高兴地叫着周伯伯,周家亮给他几块点心,又给德济几块,德济拿着点心,一定要芷秀吃。芷秀笑笑说:“弟弟,你吃吧,我不饿啊!” 周家亮喝了水,闷闷地对芷秀说:“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 芷秀惊奇地看着他问:“你不是从外面跑回家来的吗?怎么又要走呢,去哪里啊?” 周家亮叹一口气:“哪里有什么家啊,国破了,哪来的家!” 沉默一会他说:“当初逃难的时候,我就说,我们要逃就逃远些,他们不肯,说就在附近乡下,躲过了开头就好了。结果留在老东管辖的地方。你看到了的,老东多么凶啊!那天,无缘无故的,我就差点送了命!” 芷秀问:“你有地方去吗?” 周家亮看看窗外,小声说:“我想到四川去。那里是大后方,中国的军队在那里。我想就这么讨饭去,从乡间小路上走,从大山里翻过去。到了那里,我想去军队里,求他们收下我,哪怕是做饭,哪怕是养马,我也求他们收留我,我年纪大了,可是还有力气,给我一杆枪,我还能和鬼子拼!” 芷秀看着这个厚道和善的中年人,那天还是那样的胆怯,而现在他所说的,足以叫人敬佩。 周家亮起了身。他抱住兵兵,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又摸了摸德济的脸,对芷秀说:“我走了,你莫出来送,招呼旁人看见了!”说着就出门,芷秀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回来,一手拉住德济,一手拉住兵兵,呆呆的,好长时间一句话都不说。 为了孩子吃饭,芷秀只得去一个日本商人家做保姆。 那人叫松本,商行开在长街上,一个很热闹的位置,住家却在涵三宫。 每天早上,两辆黄包车歇在门口,松本夫妇出门。一个去商行,一个带儿子仓野去学校。中午时分,黄包车回到门口,芷秀做好饭菜,伺候他们一家吃饭。饭后照例午睡,下午,夫人秀子就不出去了,在家清理账目。晚上,松本要天黑才回。伺候主人一家吃过饭,洗好碗筷,芷秀才能回家。 回家赶紧炒菜,三个人一起吃饭。 记不清过了多少这样的日子,一年,还是三年?漫长的、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日子,记忆在这样的日子里总是那样模糊。夜里,当俩孩子睡着之后,芷秀往往独自坐在暗夜里的凳子上,冥思苦想,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看到哥哥。 由哥哥,想到林连长,那个快乐勇敢的年轻军官。他是她的成果,是她用耐心和温柔挽救下来的生命。这个战斗英雄,从离别后,又将经历多少战斗呢?林连长离开的那一刻,芷秀的心像掉了什么一样,那种感觉,她一辈子记得。“等胜利再见!”当时无数年轻人这样告别。可是哪年哪月能够胜利啊?拿出那张照片,年轻的林志忠无畏地看着她。“报国!” 往往在这样的思绪中,芷秀才不知不觉地睡去。 那天夜里,德济和兵兵刚刚睡着,芷秀在电灯泡上罩上一圈纸,挡住灯光,她拿着针线,为兵兵缝补白天撕裂的裤子。 外面有人叫她。 “芷秀,芷秀!”声音好熟悉,却又陌生,地道的武昌口音,似乎夹杂着一点南方的方言。芷秀出去,抽开院子大门的栓,一个男子从外面进来。他戴着礼帽,穿着长衫,提着个小箱子,看着芷秀,亲切地问:“你好吗,这几年?” “大哥!”芷秀惊喜地大叫一声:“你从哪里来啊,你们都好吗?”拉着他的手,直到屋里才松开。 来的人,是傅家老大颜启。 颜启一副商人打扮,说话不紧不慢,不大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芷秀给他倒了水,问他吃饭没有?颜启摆摆手说:“什么都不要忙,我吃了。” 芷秀迫不及待地问他们在衡阳的情况,问傅家姆妈,傅家爹爹,还有颜法颜胜以及他们的家人,问小有为。 颜启脸上浮起难过的神色:“你不要问了,一言难尽!”他略略讲了傅家逃难一路的情况。两老都已经去世,讲到小有为,在飞机轰炸下被闷坏,没有医药,就那样吐血死去。 没听完,芷秀的眼泪已经流下来。那样慈祥的老人都走了!尤其是小有为,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小小年纪,竟也死去。再也见不到了!芷秀的心扯着疼。傅家,是他们兄妹俩另一个家,娘去世后,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傅家人伸出热情的臂膀,给他们兄妹一个避风雨的窝。不是傅家,真是不堪设想。 好人命不长么?记得娘说过这话。 不过颜启也带来了好消息。 “你知道吗,日本人的日子长不了!”颜启眨着小眼睛兴奋地告诉芷秀。 芷秀在武汉,什么消息都没有,日本人封锁了一切消息,老百姓要是偷偷传个什么消息,被日本人知道了,就是闯了大祸。从日本人报纸、电台上传出的,都是什么在哪里消灭“土匪”几千啊,什么在太平洋消灭美国军舰多少啊,什么击落美国飞机多少架啊,听多了,叫人不得不疑惑。 颜启在后方,知道的事情就多得多。 “已经把日本打得落花流水了!”颜启神秘地说:“现在日本国土上,天天是美国飞机轰炸!日本兵舰都被炸光了!”啊,这可是头一次听到。 忽然想到,颜启从后方来,带来这么多消息。他是来干什么啊? “大哥,你是他们派来的?”芷秀担心地看了看窗外,窗外静静的。 颜启笑着摇摇头:“我哪是搞这的料子,老二还差不多。我是做生意的。”他告诉芷秀,他和朋友打伙,集资弄了两木船的草纸,从湖南运到武汉,想在这里出手,赚几个钱。 “听说宾佬在日本人那里混事?” 芷秀告诉他,宾佬是“鸡杂鸭杂”,老百姓都骂的。颜启说:“我管他是鸡杂还是鸭杂!只要能帮我把货吐出去,我就分钱他!” 芷秀觉得不是很对头,嘱咐颜启:“大哥,你还是先跟他见面谈一下,看他怎么说,不要轻易把货交给他。”颜启说:“再怎么说,宾佬也是小时的伙伴,总不会坏我的事!” 天已不早,颜启回木船上去睡觉,芷秀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踏实。 第二天,颜启买了两瓶酒,提着去见宾佬。 颜启一路问到侦缉队,门口一个小便衣,看见颜启,瞪起眼睛问:“干嘛的?”颜启说是老朋友找徐宾佬,那张脸马上堆起笑来,朝里面喊了声:“徐队长,来客了!” 里面走出一个人。一身“向阳纱”的黑上衣,青缎子灯笼裤,腰里杀一根宽皮带,边分头,足蹬亮闪闪的黑皮鞋,最显眼的,是屁股上吊着一支****。 “哪个啊?”问着话,只顾给自己点香烟,看都不看来人一眼。 颜启看这架势,心里也犯了嘀咕,已经这样了,只得亲热地喊道:“宾佬,我是颜启呀!” 宾佬听见颜启,一楞神,狠狠抽一口烟,朝天吐出冷冷的一句:“是老大啊,进来吧!”说着掉头走进门去,颜启跟在后面,此刻,他有些后悔了。 宾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一个大桌子,他坐在桌子后面,叫颜启在面前凳子上也坐下。 “你从匪区来啊?”颜启一楞,这样的问话,他确实没有心理准备。 “哦哦,我从衡阳来啊!不记得了,咱们涵三宫的老乡亲,不都跑那里去了吗?你家舅舅也在那哩,身体很硬朗!”颜启特意提起宾佬的舅舅,一个老街坊。 宾佬说:“别提亲戚了!说吧,你来找我什么事?” 颜启说:“我是来做生意的,想来只有你能帮我的忙!” 宾佬听说生意,脸色好了些,问:“什么生意啊?” 颜启说:“也没什么大事。我搞了两船草纸,想请你帮忙吐出去,价格就按武汉的市价,赚了钱,利润分你三成!” 宾佬似乎这才看见颜启还没喝茶哩,叫了声:“给客人上茶!”一个小便衣匆匆跑进来,给颜启倒杯水,又匆匆出去。 颜启说:“怎么样?能搞吗?” 宾佬沉吟了会说:“看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了。现在的形势你想必知道,现在是明朗区和匪区之间不能通生意!做这事危险大。不过嘛……” 颜启说:“以你队长的身份,不会太难吧?我这也不是什么这区那区的,是一个朋友从湖南贩来的,草纸,也不是什么违禁品,也就是想把死货变成现钱。价格都好说。” 宾佬为难地叹了一声:“话好说,事情不是那样简单。”他盯着颜启:“比如,如果你是重庆的探子,这些货就是他们给你的活动经费,怎么办?” 颜启笑着说:“哪有那个事!我这人你不知道呀,从来不管国事,赚钱吃饭就是了。” 宾佬说:“我是知道你呀,可是日本人知道吗?宪兵队能相信你吗?你是匪区来的!就是我,能保证你离开这么多年,没有什么变化吗?现在是打仗啊,事情很难说的。” 颜启说:“你这样为难啊?这样,要是做成了,利润咱们五五分成怎么样?” 宾佬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来:“老大还是那样性急!我是说比如嘛,又不是肯定。你来了,找我,是瞧得起我。这样,我找人打听一下,尽量满足你的心愿。谁叫我们是打小的朋友呢?” 颜启站起身来说:“就是嘛,我说你宾佬怎么变,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我的忙,你那是非帮不可!”说着掏出香烟,递过去一支。 宾佬抽着烟,再不提这事,只叫颜启回船上等着他的信。颜启看他这样说,将两瓶酒放在桌子上,起身告辞了。 芷秀从颜启走后,一夜没有睡好。惦记着颜启的事,不知他的货能否销出去。两船草纸!不是个小数,弄不好是一辈子的心血啊! 一大早她就叫醒了兵兵和德济,匆匆做点早饭吃了,带着兵兵去主人家。今天她要等颜启的消息,万一不行,她想去求松本先生。现在她知道了,松本是个什么生意都做的人,除了日用品,连鸦片都贩卖。他在武汉手眼通天,宪兵队里有朋友,“鸡杂鸭杂”是他的手下,还有一些日本浪人帮忙。 只要松本帮忙,两船草纸是小菜一碟。芷秀想先跟夫人秀子讲,秀子对人,倒十分和气,和其他日本人不同。 中午时分,秀子一个人回来了。芷秀问:“松本先生呢?”秀子说先生不回了,商行里有事。 吃着饭,芷秀一直在犹豫,开不开口?颜启到现在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凭芷秀对宾佬的了解,是不会真心帮颜启的忙的。 这样想,就只有求松本先生了。 收拾好碗筷,秀子进了房间,静静地算账。芷秀鼓起勇气走进去。 “哦,有什么事吗?” 芷秀对秀子讲了颜启的事,她担保颜启是这里的老街坊,一个老实的生意人,如果松本先生能帮忙将两船草纸销出去的话,利润方面是可以商量的。她并且讲了,颜启今天可能去找徐宾佬,她估计宾佬很难做好这件事。 秀子惊异地看着芷秀,问:“他是你的好朋友吗?”芷秀说,小时候,她的父母都没了,是颜启家老人收养了她。 “哦,是这样。”秀子沉吟了好一阵,抬起头来,看着芷秀:“倪的,你是个可以相信的人。幸亏你对我讲了,不然,你的朋友就有危险了!” “怎么啦?”芷秀大吃一惊,颜启怎么啦? 秀子告诉她,颜启在今天上午,被宪兵队抓了。 啊!芷秀感到一阵恐惧。宪兵队,那是阎王殿啊!进了那里的中国人,九死一生,就是放出来,也大多伤残。颜启犯了什么,要抓他? 秀子轻轻说:“抓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人,是用不着什么理由的。”不过秀子说,可以替他说说情,让芷秀不要太着急。 秀子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那头是松本的声音。秀子满口日语,芷秀听不懂,但是可以听出,那边松本先生非常不高兴,最后两人在电话里几乎吵起来了。秀子生气了,摔下电话,坐在凳子上,气愤愤地骂道:“八格!”又自言自语说:“徐的,大大的混蛋!” 芷秀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颜启的命运。 秀子抬起头,看着芷秀,定定地:“不过你一定要担保,你的朋友不是探子!” 芷秀毫不犹豫地说,她敢做一切担保,如果有问题,她愿意受罚。秀子说,既然这样,你的朋友会没事的,这是我给你的担保! 原来颜启去找宾佬,真的是惹火烧身。颜启这人,总以为别人也和自己一样,把义气啊、交情啊、面子啊放在第一位。对于宾佬,他是绝对的相信,小时候一起滚打的街坊,即使不能帮自己,总不会坏事吧? 恰恰相反,这位“街坊”就坏了他的事。不止于坏事,简直就是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颜启前脚走,宾佬后脚向日本人告密,说颜启有“奸细”嫌疑。 芷秀跟秀子求情的时候,颜启已经在宪兵队里过了一次堂,日本人抽了他一顿鞭子,逼他交代“任务”和“同党”,颜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芷秀心急如火,眼泪巴巴地求着秀子。秀子看着芷秀的泪眼,考虑了一阵说:“我去找找人,不管怎样,先把你的朋友放出来再说!” 秀子叫了黄包车走了,芷秀在家,坐立不安。 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秀子才回来。她告诉芷秀,宪兵队不肯立刻放人,因为涉及“奸细”问题,还要审查。由于那个队长和她是过去的同学,不会打他了。另外,队长也说了,东西是肯定不会归还,因为是“走私物品,”必须没收。要放人也可以,前提是有人肯做保。 秀子看看芷秀,有些为难地说:“条件有些苛刻,必须十家以上的本地居民担保,其中在本地有实业的人家要达到五家以上!”她试探性地看着芷秀。 芷秀明白,秀子该做的都做了。一个日本女人,能这样为自己一个做佣人的奔走,已经不易。 剩下的事情,是自己的了。事不宜迟! 芷秀去了一个老先生的家。 这人姓何,名茂平,是教私塾的先生。傅家几弟兄,都在他那里发过蒙。现在已经七十岁,写一手好毛笔字。 一个很小的院子,已经破落,屋檐下吊着一串串干枯的红辣椒,几只麻雀在屋檐下有窝,芷秀进去,惊起它们,飞到屋脊上,朝着芷秀叽叽喳喳。 “哪一个?”老先生洪亮的声音,震得木壁嗡嗡响。 芷秀走进屋,老先生夫妇俩正在吃饭。芷秀他们是认得的,老先生直接问芷秀什么事? “老伯,有难处,来求您了!”芷秀还没说完,眼泪已经盈眶。 老先生大吃一惊,老夫人赶紧去拿毛巾。 芷秀擦着眼睛,把颜启如何贩两船草纸来武汉,如何陷入徐宾佬的笼子身陷囹圄,如何松本夫人帮忙,一定要街坊担保,都告诉老先生了。 老先生沉思了一会说:“芷秀,我们是街坊,傅家都是老邻居了,做这事,义不容辞。可是你要告诉我,颜启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做生意?要知道这个担保,要送宪兵队,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一些人的身家性命!” 芷秀说颜启真的只是生意人,他的性格,从来不沾那些危险事,就是想赚点钱养家而已。 老先生说:“好!既然有你的话,我给起草。我第一个签名!” 说着就铺开笔墨纸张,略略思索,写下一篇担保书: “立字据人,为傅颜启事,共同作保如下: 兹以身家为质,保证傅颜启无有任何违背日中亲善之过激言行,亦无任何反日之组织背景。以上担保是实,若有失误,甘当共责。” 写完,何先生在下面工工整整签下自己的大名:“何茂平”。 芷秀看着,激动不已。要知道,在这样残酷的统治下,能置自己身家于不顾,为一个街邻做保,实在不简单。 老先生将担保书交给芷秀,想想又不放心,说:“我们同为街坊,邻居有难,理当尽力,孔老夫子,孟老夫子这样教诲的我。可是这事不是人人都理解的。这样,我和你一起去,先找五义坊的龙老板,他是这一带的大户,他出了面,后面的人就放心了!”说着招呼老伴,替他把长衫拿来。 五义坊龙老板是龙家第三代传人,龙家在胭脂路开了很大的杂货铺,附近居民,世世代代,都在那里购买日用品。日本人来了,他没有逃难,硬着头皮熬着,开头吃了不少亏,直到这年把,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意。 他看到芷秀扶着何老先生进屋,很是诧异,到听清来意,他毫不犹豫,挥笔在担保书上写下自己的大名。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龙老板长叹一声:“老百姓活得不易!颜启打小在街坊卖菜,他能有什么危险举动?恐怕是有人盯上了他的财物!”他嘱咐芷秀,见了颜启,告诉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切莫和占领当局做无谓的交涉,得了性命,赶快走人。 “钱财是个什么东西?命里该蚀的财,丢了就丢了!我这几年,亏了多少?还不是咬咬牙,想开些!”龙老板要芷秀,明天早上来找他,他带着芷秀,去找几个附近的小店铺老板,争取明天上午就把十家凑齐。 芷秀千恩万谢,告辞出来。一路上,何老先生说:“我们中国人,在关键的时候,是向着自己的同胞的!不管他是做什么的。”芷秀没有做声。她在想,中国人里面,有宾佬! 由于龙老板出面,附近街坊都没有顾虑,再说傅家也确实是几代老住户,亲不亲,故乡人,芷秀上门一说,就都签了名。 第二天一早,秀子带着芷秀,何老先生自告奋勇陪着,一起到宪兵队去。 那队长对秀子倒很客气,对芷秀和何老先生就阴沉着脸,他反复审查了那份担保书,问了一遍各人的情况,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芷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秀子走近他,用日语和他嘀咕了一阵,终于,那军官说了个:“领人吧,签字!” 又是芷秀,在一张纸上签了名。 颜启被两个日本宪兵捉着臂膀,推到芷秀面前。 才两天不见,他竟变了个人!长衫撕破了,脸色蜡黄憔悴,头发乱蓬蓬的,佝偻着腰,走一步,脸上做出痛苦的样子,**一下。 芷秀扶着颜启,才说走,那宪兵队长瞪眼大吼一声:“鞠躬!鞠躬的干活!”颜启赶紧回过身,恭恭敬敬地对着他弯了个腰。再要直起身,却是不容易,芷秀和何老先生赶紧扶住他,一起对着那蛮横的军官欠了欠身。 何老先生叫颜启住他家。 好一个颜启!听说这事与宾佬有关,竟然挣扎着就要去侦缉队找宾佬理论! “老子要骂死他!问他的良心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八蛋,当初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是那样照顾他,现在居然翻脸不认人!不行,我要去,好好训他狗日的一顿!” 芷秀和老先生都吃惊。老先生说:“颜启呀,你真是老实啊!你知不知道宾佬这些年做了些什么事?他们那些鸡杂鸭杂又做了些什么事?你去骂他,小心你的性命!” 芷秀也说:“大哥,搞不得的!侦缉队都是六亲不认的,说翻脸就翻脸。” 何老先生说:“你这事,十有八九是宾佬和松本合谋,要抢你的财物!不但要钱,还打算斩草除根,连你的命一起弄掉!幸亏松本夫人还仁义,帮你出来了。你要知道,从宪兵队里能出来,那是从阎王爷那里逃得性命啊,这多年,进了那里的,就没有活出来的。我听他们说,天天夜里,宪兵队都要杀人!把人用袋子套上头,拖到郊区,挖坑就埋!还有的用麻袋装了,抛到长江里。你好不容易活出来,还去惹祸啊?” 一席话说得颜启无言语。 老先生又说:“我估计,你被放这事,宾佬还不知道。说不定松本都不知道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们对你做了这样缺德的事,心里也是疙瘩。老话说,一不做,二不休!小心他们斩草除根,又出什么点子祸害你!” 这一说,颜启呆了。他喃喃地说:“会这样啊,宾佬会这样……” 芷秀说:“大哥你就不要想这事了。人当了汉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事不宜迟,你明天就走!” 颜启说:“我身上一个钱都没了,都被搜去了。” 何老先生立刻拿出十块钱来,塞给颜启。颜启也没推,看着老先生,郑重地说:“何老伯,您的恩德,我是终身不忘的!将来有一天,我要回报您。” 老先生叹息一声:“颜启啊,你还能不能见到我,还是未知数!我还能活多久?这个仗还要打多少年?只要你们年轻人好好活着,就是好事。” 何老夫人当时就要颜启用热水擦了个澡,用一块布给他打个包袱,里面放上几块干粮,一套老先生的内衣裤,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 芷秀回去睡了几个钟头,黎明不到就起来了,煮了几个鸡蛋包着,去何家送颜启。 颜启早已收拾好东西,两人告别何家老人出来,街道还在沉寂中,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响着。 颜启要去江边,赶早上的船。 走到江边,天显出蒙蒙亮,江水哗哗响着,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排列在堤下的小木船随着浪涛起伏,偶尔,发出撞击声。 再往远处看,日本人的军舰巨大的身影在黎明中静默着,军舰上黑洞洞的炮口冷冰冰地傲视着江城。强寇就在身边! 芷秀说:“大哥,你去吧,保重!问颜法颜胜好!” 颜启说:“你好好过吧,这种日子不会很长了。” 松本和秀子大吵了一架。 那天,秀子叫芷秀进屋去,她踟蹰了一会,对芷秀说:“商行的事情不多了,我以后就留在家里,你该休息了。”又说:“感谢你为我们家做的工作!”说着对芷秀鞠了一躬。 芷秀说:“好啊,那么我明天就不来了。秀子夫人对我的好意我是不会忘的!” 老四又来了,在长街的一条巷子里开了个公司。 两层楼的房子,几间办公室,老四每天穿得整整齐齐,不是在办公室里接待客商,就是出去谈生意。 真正的业务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晓得。 来往的客人既多又杂,南来北往,人走茶凉。真正的朋友,只有那么几个。 在武汉和乡下游击区之间,有一条秘密的链索,老四是这链索上最关键的一环。大量的物资在黑夜里运到乡下,大量的情报随之前往。他勇敢地、坚毅地工作着,在险恶的环境里出入,每天脸上带着笑,对巡逻的日本兵鞠着躬。 日本的特高科不是吃素的,各种蛛丝马迹被他们一一汇集起来,指向那条联系城乡的通道,暗中,他们加强了防范,张开大网,准备着捕获。 老四策划了一笔最危险的生意,将四箱子西药送到乡下去。这些东西到了那里,可能拯救无数战友的生命。为了这笔业务,他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苦苦思索着方法。 那些东西存放在徐家棚一个看瓜人的窝棚里。 约好半夜提货,老四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长街出发,弯弯绕绕地走街过巷,静夜里,车轮碾着石子路,发出沙沙的声音。 徐家棚到了。这里四处都是瓜地,偶尔几所农家小屋,黑黝黝地立在静夜中,没有狗叫,老四推着自行车,轻轻向那个棚子走去。 “是四拐子吗?”黑暗中有人轻轻问。老四答应一声,走进棚子。棚子里有两个人影蹲着,老四进去,他们点亮了一盏油灯。是“海带皮”跟云生。 这两个江湖兄弟,都混着伪职,却帮老四做了好几次生意,都很顺利。老四给了他们应得的回报。关于自己,老四什么也不多说。他们也曾怀疑老四,是不是跟真正的“老四”(新四军)是一路的,每次老四都巧妙地扯开了。 “晓得那么多做什么啊?赚你的钱就是了!”这话在理。 老四验了货,都是好货,这个时候,搞到这东西不容易。 “好,够朋友!”老四笑着说:“你们的路子广啊,不会亏待你们的!” 说好了过一个小时来船。三个人在棚子里,静静等待。 “四哥,喝一口!”“海带皮”尖溜的脑袋,嘴却阔大,自嘲是“吃四方”的角色。他拿出一瓶“汉汾酒”,用牙一咬,咬掉盖子,正宗的汉汾酒的香气立刻散发在棚子里。 有皮蛋,有花生米,这样的夜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东西呢? 三个人,轮流对着酒瓶大口喝着酒。 云生喝了几口,出去看了看,船还没有来。他走进棚子,坐在老四旁边。忽然,他举起瓶子,猛咕了一口,放下瓶,抹抹嘴说:“老四,咱们弟兄这么多年了,也没分个彼此。今晚借着海带皮的汉汾,我要跟你说两句掏心窝的话!” 老四说云生有什么你就说。都是弟兄。 云生说:“老四,我知道,你跟我们弟兄不同,我们是纯粹混饭吃,你不是!” 老四笑起来:“云生你是不是喝多了!不为吃饭,我黑更半夜的到这江滩来耍呀?” 云生很认真地说:“老四,兄弟!莫要打哈哈了。我们虽然粗鲁,也不是木头。一切事情都在眼睛里哩!这样跟你说吧,今天跟你,是要颗定心丸!” “海带皮”也说,老四,你莫拦他,听他说。 云生说:“我晓得,你不是姓国,就是姓共,总之是有大老板做后台的。我跟海带皮,就是江湖混子。将来总有一天,你是要归正位的!你看这日本人,哪里长得了?我听说美国人连他们的东京都炸翻了!到那一天,你归了你的位子,我们弟兄还不知道怎么搞。我现在跟着日本人做警察,海带皮也是,混在什么委员会里跑腿,老百姓是叫做汉奸的!” 海带皮说:“老四,云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俩要是有什么落在你的队伍手里,你要帮我俩说话!也不枉我三个弟兄一场!” 云生说:“天地良心,哪个想跟日本人做事?没得法啊,要吃饭,要养婆娘伢子!” 老四听出他们话里的诚意。他低头想了想,说:“两个话重了,我哪里有什么后台老板!不过既然你们这样认为,我只能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我是把你们两个当自己弟兄看待的!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三个,就结为异姓弟兄!你们看么样?” 老四心里,是在想着将来的工作。这两个人,虽然在江湖上混,但是骨子里讲义气,没有什么歪心,将来合适的时候,可以发展成自己人。 云生听了老四的话,大喜。说:“今晚做生意。等老四回来,我们找个好日子,烧上香蜡,结拜弟兄!”海带皮也面有喜色。 酒还有半瓶,皮蛋已经吃完,花生米还有一堆,三个人就着花生米,喝酒。 河边,有了动静,一条鱼划子呀呀摇着橹,悄悄靠在岸边。 一个精干的小伙子走上来。 “四哥,四哥!”小伙子快步走进棚子,问:“东西好了么?” 老四吩咐把油灯熄了。黑暗中,四个人悄悄将四个箱子搬到江边,小伙子上船,接过箱子,稳稳安放在船棚里。老四也上了船,小伙子点了一篙,那船摇摇晃晃,悠悠离开岸。云生和海带皮在坡上。云生说:“四哥,莫忘记刚才说好的话啊!” 老四说:“放心,回来我们就把这事办了!” 老四蹲在船头,黑暗笼罩江面,夜风象轻纱,柔和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这母亲之江!假如此刻真的是去打渔,多么的惬意! 但是现在他手里握着驳壳枪。 小伙子在船尾,腿夹着舵,沉默地摇着橹,那也是个坚毅的战士,几年跟着老四,无怨无悔。 夜雾起来了,江面上一片蒙蒙,小伙子凭着记忆,向着前方奋力摇橹。 忽然,黑暗中的江面亮起一道雪亮的探照灯,利剑一般刺破夜雾!一艘小炮艇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破雾而来,有人用话筒喊道:“把船靠过来!船上装的什么?” 小伙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打渔的呀,还没打着,没装什么呀!” “八格牙路!”炮艇上有日军开了腔,“哗啦!”子弹上了膛。“靠过来,快快的!” 老四蹲在舱里,紧握驳壳枪,考虑着对策。看来躲不过了,既是躲不过,要掩护战友脱身,此外,药品决不能落入敌人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渔船调头的当儿,老四钻出棚子,朝着炮艇上“当当当”就是几枪!听见有人哀嚎,顷刻,炮艇上也开了枪,子弹打在木板上,钻得木屑乱飞。 “快,快跳水!”老四朝小伙子喊着。那小伙子不肯,说你跳水,我掩护。老四不由分说,飞起一脚,将他蹬入水中,看见小伙子在水里奋力挥着臂。炮艇上有人狂叫:“土匪跳水了,打!”朝水里乱射一阵。 老四趁着乱,将舱里的药箱一箱接一箱扔进水里,炮艇上重又亮起好几支电棒,强烈的电棒光交叉扫描着渔船,同时,重机枪开火了,“哗……”沉重的带着铜音的重机枪子弹一股脑钻进渔船船身,使得整个船体猛烈摇晃起来。 老四知道出不去了。外面明晃晃的,他伏在舱里,盖一块木板作掩护,沉着地等待事态发展。敌人被自己拖着,不可能注意跳水的战友。拖吧,多拖一分钟,战友多一分安全。 炮艇上看渔船没有还击,也停止了射击,有人叫着靠近,听见马达声越来越近,渐渐的,巨大的炮艇缓缓靠近了。“刷!”一声,有人抛出绳梯,有士兵攀着绳梯下来。 老四悄悄探头,看见两个日军士兵,一手握枪,一手抓绳子,一步一步从炮艇下来。没等第一个落地,老四“啪啪”两枪,两个兵都摔下来,一个落在渔船上,一个掉进江里。炮艇上发出愤怒的狂叫,数不清的子弹从头顶上射下来,不少穿过棚顶,打在板子上,噼噼啪啪。 江流推着小船,炮艇重又拉开距离,也就十几米,在那上面,几十个枪口吐着火焰,窝棚到处都打穿了,老四伏在舱底,子弹打不着。 枪声稀一点的时候,老四就还击两枪,他朝着电棒打,知道有人被他射中。 时间对他不利。天已经快亮了,等到天亮,怎么也脱不了身。摸摸口袋,子弹也只剩下几颗了。老四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这几年东奔西走,也经历过许多战阵,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无奈的。孤身困在小船上,面对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走的强敌! 老四将所有子弹压进枪里,静静等待着。 炮艇又靠过来,不时有人“啪啪”打几枪,朝着舱口处射击。 老四爬到另一头,没等炮艇靠近,他猛一下冲出去,蹲在船板上,朝着炮艇上“哗……”扫出一个短梭,顺手将枪扎在腰里,连跃三步,猛一下扑向水里!就在这一刹那,炮艇上所有的火器都向他开火!老四感到背心被好几个锐利的东西同时击穿,记忆马上没有了,他几乎是被子弹强大的推力推进水里,立刻就被汹涌的波涛融化。 射击停止了。日军小心翼翼地上了渔船。什么痕迹也没有,什么物品也没有,一条千疮百孔的破渔船而已。 在附近水域搜索没有结果。只有汹涌急剧的长江波涛,一浪压着一浪,无止无尽滚滚向前。 在那暗黑的水底,安卧着长江的儿子,这片土地的英杰。 有一天,街上忽然传着:胡聋子死了! 消息是从几个买菜的家庭妇女口里传出的。 “那么好的老人啊!一辈子医了几多人!”“胡聋子啊,可惜了!”她们摇着脑袋,从芷秀院门口走过。 芷秀的心猛地沉下去!胡聋子,多好的老人啊!从母亲那一代,就得到他的治疗。老人行医一辈子,是这条街,不,是这一带方圆多少条街穷人的守护神。 芷秀赶到胡家去。 那门口果然挂着白幡!大门两边,贴着新写的对联。“世有魍魉桑梓病,天降菩萨活苍生”,字迹苍劲,一看是隔壁老塾师的作品。 芷秀走进屋。胡聋子安卧在棺材里。银白的胡须,长长的,分开在脸颊两边,嘴抿着,眼睛闭得很紧,脸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固定着,似乎轻蔑,似乎哀伤。 芷秀烧了三柱香,又在遗像前烧了几张纸。她没有钱财,只能买了些纸钱香蜡,交给胡家人,权表心意而已。 街坊渐渐来了。这方圆一带,哪家没得过胡老先生的治疗?人们敬了香,都在门口站着,蹲着,讲述着老一辈人的故事。 老塾师写完字,也搬把椅子,坐在门口场地。 忽然一阵嘈杂。一群人来到门口。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中间一个军曹,沉着脸,按着军刀。徐宾佬带着几个鸡杂鸭杂跟着。 人们霎时鸦雀无声。 老塾师从椅子上起来,对那军曹鞠了一躬:“请问贵军来寒舍,有何贵干哪?” 那军曹哼了一声,回身“哇啦哇啦”几句,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直接就进了屋子。胡家人见状,不知究竟,对宾佬说:“我们家丧事呀,惊了亡人可不好!” 宾佬阴沉着脸,不出声。 一会,进去的日本兵出来,对军曹说了几句,军曹的脸上稍微开了些。他对宾佬说:“徐的,你的说说!”宾佬便清清嗓子说:“有人报告,你们这里在聚众,发泄对皇军的不满!” 众人愕然。 宾佬指着门上的对联说:“这对联就有问题!什么桑梓病?什么菩萨救苍生?莫以为皇军不懂!这里地方病了么?皇道乐土不好么?”说着,他愤愤地走上前去,扯起那对联,“撕拉”一下,撕成碎片。老塾师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气愤。 一群凶神走了,老塾师叹口气说:“都散了吧!唉,这年头,人走了,也不得安逸!” 有人说,一定是鸡杂鸭杂搞的鬼。这些年,街坊有红白事情,都是要塞钱他们。胡家没有塞钱,他们就搬来日本人闹。 老塾师说:“王八蛋!他的祖宗是谁呀?” 那天早晨,芷秀天不亮就叫醒了德济和兵兵。 “快穿衣服,我们要去给聋子爷爷送葬!”兵兵懂事地赶快穿衣服,德济动作稍慢,也很快就穿好了。 芷秀给两个孩子胸前别上一朵白花。自己在胳膊上戴上一个黑袖标。三个人牵着手,来到胡家门前巷子里。 街坊邻居全都来了。黑压压一片,扶老携幼,站在两边,看着胡家那里。 咦,日本人竟也起得这样早!还是昨天那军曹,带着十几个宪兵,十几个鸡杂鸭杂,挎着枪,亮着刺刀,扶着军刀,阴沉着脸,不怀好意地扫视着中国人。人们都不敢和日本兵对视,也没有一个人因此退走,都在静静等待着那个时刻。 唢呐声凄厉地响起来。“呵!”一声长啸,八个壮汉,抬起棺材,从胡家出来,缓缓转到巷子里,走过人们面前。 忽然,有人喊道:“胡爹爹行善一辈子,老少爷们,跪下啊!”顷刻之间,“呼啦啦”,所有人都跪下了!无论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童稚孩子,都那样虔诚地跪下了。仰着脸的,脸上挂的是泪痕,低着头的,多是孩子,他们不住地磕头,似乎这样可以把老爷爷磕回来! 黑压压的一片,无尽头的下跪的人丛,在这清晨的巷子里,观之叫人惊心动魄! 呜咽声升起来了,先是妇女,跟着是男人,呜咽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那声音不高,其间却有着无限的压抑,似安魂曲,似命运敲门,说不出的悲,说不出的哀!孩子们看大人哭,也都跟着哭,一时嚎啕成一片。 日本人被这场景搞得不知所措,所有人都跪下了,只剩下他们十几个士兵,再就是被中国人叫做“汉奸”的便衣。在这样多的人中间,他们显得那样零落,那样孤单,那样不合时宜。 ------------ 十七 远征军 天武在祖国大地上四处转战,没有停歇。 为了打通国际交通,中国派出远征军到缅甸,天武已经是中校院长,率领一个野战医院,跟随部队前进。 开始还顺利,士兵们奋勇作战,给了日军重创,救出了困境中的英国军,还占领了一座小城。但是日军的后备很足,很快,天武所在部队就被围在小城中。 足足十二天,中国军队一万人,抗击日军两万多。 战役的初衷,是以小城为核心,吸引住敌人,然后两边夹击,可是一来英军撤退太快,侧翼失去保护,二来交通困难,后续部队赶不上,使得这支守军陷入孤军形势。 那天,下达了全军突围的命令。 天武的医院里,已经收留了几百伤兵。今夜就要突围,所有准备工作必须在白天做完。 他的得力助手是护士长李琴,她建议,轻伤员组成十个队,重伤由部队派兵护送。天武当场决定就这么办。 天武到伤员聚集的地方,对他们讲话。 “弟兄们,情况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要突围,要打破敌人包围,回到后方去!你们放心,部队一定不会丢下你们,我倪天武保证,只要你们有一个人在,我就在!” 师长带着几个兵来了。 “倪大夫!”师长亲昵地叫着:“你这里怎么样,我的伤兵你不能丢哦,那是些功臣!将来回国,要给他们报功的!” 天武汇报了计划。 “好!我同意。”师长在伤兵屋子里转了一圈,朗声说:“弟兄们,咱们就要回后方了!最后的一搏,每个人都要打起精神来。咱们这个师,已经叫小鬼子吃足了苦头,这回突围,也要叫他们看看,老子的伤兵也不是好欺负的!有信心吗?” 伤兵们齐声答了个“有!”师长把手举到额上,严肃地行了礼。 天,一分分黑了。城外的枪声响个不停,鬼子在远处燃起了一堆堆篝火,不时有冷枪冷炮射进城中。城里看上去静悄悄,其实各种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城外的敌人已达数万,重兵在南北两个方向。南边是主攻方向,这里双方已经牺牲了数以千计的士兵。北边是敌人估计我军的突围方向,最近两天,不断的有敌人新到部队。 东和西,敌人兵力不逮之处。西边,敌人大部队正在和英军鏖战,战况对敌人有利,再往西是大海。东边,是泰国,不可能的突围方向。 出其不意,老祖宗的教诲。师长决定,就从东边打出去!出去再向北,回到祖国。 兵不厌诈,在好几个方向,布置了佯攻,约好时间,等大部队突出包围圈,发信号弹,佯攻部队最后突围。 师部长官,都下到了各团,团下到营,师长留在师部,带着直属机关。 伤员都穿好衣服,轻伤的,跟着自己的队长,每队有几个医生护士,重伤的,静静躺在担架上,眼睛望着星空。所有民夫都穿了一双新胶鞋,检查了鞋带。 天武挎了一支驳壳枪,仔细上了油,压满子弹。李琴最后一次对各个分队作了检查,战斗部队派来的战士们,守护着各自的目标,静静蹲在地上。 黑暗,这南亚的夜里,有不知名的昆虫无休止地奏着乐章,它们是那样无忧无虑,尽情唱着它们自己才懂的歌谣。没有月亮,天空却格外清朗,数不清的星星钉在幽蓝的天幕上,眨着神秘的眼睛。今夜的故乡,也是这样迷人吗?祖国啊,远在大山之外的祖国,你是那样深深地吸引着战士的心!在这异国他乡,八千个虎豹儿郎,怀揣焦急,等待着那个时刻到来。 突然一下,从好几个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轰轰轰!”手**猛烈地爆炸着,隐隐有喊杀声。 “咯咯咯”,敌人的歪把子机枪野蛮地响起来,围困小城的寇兵,从睡梦中惊醒,拼死守着自己的防线。 东方,暂时沉寂着,黑暗的大地上,隐隐绰绰摇曳着树影。 一发炮弹打破了沉寂。“轰!”在静夜里,弹着点腾起一团火光,马上,成百的火光接二连三腾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着夜空。 几辆坦克怒吼着,向敌人阵地冲去,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射击,坦克里泼出钢铁子弹,无情地扫荡着一切阻挡的敌人。突击队紧跟在坦克后面。第一线的,手握***,“哒哒哒”,短促的射击声到处响起。 成千的刺刀在夜里闪亮。主力出动了,无数双穿草鞋的脚,跨过敌人堑壕,没有丝毫停顿,向前方更深远处奋进。第一道防线很快被撕开一个千米宽的口子,向左右两侧布置了阻击部队,接着向第二道防线冲锋! 这里发生了无情的肉搏战。 黑夜影响了日军士兵的射击。顷刻之间,中国士兵已经来到面前。一切呼喊都是多余的,刺刀说明一切。到处是金属撞击声,到处是人倒下,倒下的,马上被无情地践踏! 洪流一般的大部队,浩浩荡荡来了!这是钢铁的洪流,一切企图阻挡它的,必定被粉碎。几千把刺刀,在暗夜里寻找着对手,一旦遇到,马上毫不犹豫地突击! 师部直属队走出突破口。天武提着驳壳枪带着几个兵走在医院队伍的最前面,医生和护士紧紧守护着自己的伤员,不停步地跟着,担架上,重伤员们都睁着眼,看着星空,一任颠簸,不吭一声。 大部队跳出了包围圈!前锋没有停止脚步,按照预定方向,继续猛冲。而从突破口两侧,敌人集中了兵力,疯狂地冲击着,企图重新封堵突破口。那里的中国士兵,使用机关枪顽强反击着。 三颗红色信号弹打上天空,接着是三颗白色信号弹。这是指示佯攻的部队迅速撤出。 在突破口,留下了一个营的有力部队,接应最后冲出来的弟兄。 最后一支佯攻部队来到突破口。两侧敌人的反击已经快奏效,突破口从千余米缩小到百米,但是就是这百米,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直到最后几十人从这狭窄的口子里冲出,两边的敌人才嚎叫着合拢。 在这片发生过激烈攻守的区域,地上堆积着数不清的尸体。 天亮的时候,部队已经行走在通往北方的大路上,长长的行列,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天武的驳壳枪已经放回匣子里,他愉快地清点着人数,经历了那样激烈的突围,医院没有丢下一个伤员。 悠长的休息号终于响起。部队原地在路边坐下,带了干粮的,赶紧趁机吃上几口。 师长骑着一匹白马从长长的道路上疾驰而来。一夜的战斗,这个中年汉子,没有丝毫疲倦的样子,声音还是那样洪亮。 “弟兄们!我们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几万日本军,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我们还要向北去,到那里和兄弟部队会合,弟兄们稍微休息一下,马上还要行军!”一路走,一路说,坐着的战士,纷纷站起来向他行礼。 到医院这里,师长下了马。 “倪天武!我交给你的伤兵都在不在?” 天武举手行礼:“报告师长,没有丢失一个伤员!” “啊,好啊,你带着一些书生还有丫头们,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我要嘉奖你!”一边说,一边站高一些,对周围的伤员和护士、民夫:“弟兄们,我们还不能久留。敌人还不甘心,总想追上我们。我们还要急行军。到了地方,全军打牙祭!”周围一片欢笑声。 军号吹起,部队浩浩荡荡又出发了。 只有最高级的军官知道,部队撤退的方向,是一片原始森林,当地人叫它“野人山。”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路。 野人山位于中印缅交界处,绵延千里,纵深200多公里,山上乔木遮天,终年不见天日,猛兽成群,蚂蝗遍地,传说还有野人出没。 1942年6月,数万名疲惫不堪的远征军战土走进了野人山。 天武的部队,一直和身后的敌人苦战,且战且退,退到了野人山里。 森林浩瀚得如同大海,成千上万棵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巍然耸立着,层层叠叠的树叶遮住了天空,阳光照不进来。偶尔看到筛子眼儿那么点儿大的天空。 进山第四天,野人山的狰狞显露出来。 “滴答滴答”,永远是没有停息的滴水声,单调乏味,催人昏昏欲睡。疲惫的人们成天成夜地泡在水里,电台被浸坏了,食物被泡得硬的变成了软的,软的变成了汤水。 到处都听得见野兽的叫声,随时都能看见闪动着绿光的眼睛,夜里,身边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跃动,是虎?是豹?还是毒蛇?叫人惊恐。 最可怕的倒不是这些动物。 森林中有数不清的蚂蟥,它们潜藏在泥水中,几十条上百条一齐往士兵的脚上爬、腿上钻。蚂蟥咬人不疼,林子中又黑,不见天日。开始毫无知觉,当突然发现脚下的泥水变成了血水时,才看见脚上腿上那密密麻麻的蚂蟥。 蚊子、蚂蚁个头大得吓人,蚊子比蜻蜓小不了多少,撞在脸上,翅膀能把人脸刮出一道血丝。蚂蚁也有一寸多长,黑漆漆的,蠕动着,一来就是成千上万。还有一种叫不出名的血吸虫,专吸动物的血为生。晚上宿营时,士兵们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睡。但早上醒来,总有一两个人身上爬满了血吸虫。 成千上万的黑蚂蚁,焦躁地守候在一边,只等活着的人离去,便爬上去吃死人的肉。在这里,只要倒下,也就一两个小时,一个人就变成了一副完整的骨架。 最可怕的还是瘴气,这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来无影,去无踪。人被瘴气侵袭,高烧不止,昏迷之后死去。 到了这个地步,每个人都在思索着,我能活着出去吗? 重伤员最先考虑到他们的归宿。 一个重伤员忽然挣扎着,从担架上滚下来! “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再也不往前走了!” 这样恶劣的环境,伤员是最痛苦的。虽然躺在担架上,但是蚊虫蚂蝗不停地袭击着他们,叫他们痒得如万箭钻心,痛不欲生。 最痛苦的,是看着战友为自己牺牲。到处的泥泞,行路高一脚低一脚,抬着担架,何等的负担!有时候,伤员没死,抬担架的人先死去! 所有的重伤员,都不走了。 “给我手**,让我死在这里吧!”“告诉师长,下命令给我们一枪!”他们倔强地嚷着。 天武和护士们,这里那里走动,劝告着,却没有一个伤员愿意听。就连李琴,最受伤员欢迎的人,也被伤员咒骂而退。 师长来了。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 情况明摆着,再往前抬伤员,几乎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伤员离开队伍,绝对死路一条。 看着看着,师长眼睛里流出泪来。 “弟兄们,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吃了这么多苦头。你们是为国负伤的,应当得到照顾。可是实在没有办法呀!你们是汉子,是国家的英雄!国家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说着,命令一个副官,给每个伤员发一颗手**! “所有人,前进!”能走的都跟着师长走了,留下绝望的重伤员。 “轰轰轰!”连续的爆炸响起,过后是死一样的沉寂。人们停住脚,回身望着,每个人眼里都流出泪来。 师长命令警卫排长,带几个人去看看,如果有没有死的,利索地补枪!排长带着几个战士,流泪抽出枪来,往后走去。过一会,短短地响了几枪。 所有人都脱下军帽来。 部队开始断粮,有几名战士饿死了。战马都杀了,战马吃光以后,开始吃皮鞋,吃皮带,就连手枪套也成了食物。当这些东西全都吃光以后,就只能够靠树皮和草根来维持生命了。 一天,一位战士看到河边长着野生魔芋,挖了一小块用舌头舔了舔,谁知舌头马上就肿起来,连话都不能说。有的战士误食了有毒的植物,痛得满地打滚,哀号不止,因为没有药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折磨死。连续多日以树皮和草裹腹,很多人的身体开始浮肿,步履蹒跚。走着走着,突然“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女兵们的头发生满虱子。一只灰黑色的虱子有米粒那么大,白色的虱虮一串串地粘在头发上,头发上就好像撒满了白芝麻。女兵们被虱子咬得苦不堪言,边走边抓。 部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师长传下命令,所有人各自为战,跟着尖兵开辟的路前进。 这个命令里有个潜台词:如果力气不能走出山,那么不要拖累别人。 天武在一天晚上开了个会,将全部医生护士编为几个小组,每组十个人。小组的意义是,不丢下一个人,除非那人已经死去。 天武带着一个小组。 部队渐渐散了,建制不存在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孤独的、盲目的向前走。据说师长在最前面开路,天武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了。 女兵的身体,渐渐不支了,天武总要停下来,等后面的人。终于有一天,天武等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等来了几个女兵,她们告诉天武,后面绝对没有人了。一共五个女兵。也就是说,有四个人永远躺在这山里了。五个女战士是:李琴,李丽,皮巧珍,**,林凤霞。都是医院的护士。 第二天,这六个人整整走了一天,没有发现一个部队的人。幽深的林子里,偶有牺牲的战士,惨状叫人不敢看。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看见部队的人。他们掉队了。 一天夜里,林凤霞突然发高烧。两天以后,她再次发起了高烧,而且呕吐不止。天武知道,林凤霞肯定染上瘴气。林凤霞劝大家丢下她快走,可是大家怎么也不忍心,仍然陪在她身边,想等她病好了一起走。“你们是等死啊,这里停留不得的!”趁大家不注意,她疯狂地跑了起来,一直跑到悬崖边,纵身跳下了悬崖。 接着是**离去。她看见一棵野香蕉树,上面有野香蕉挂着,已经饿了的她疯狂地去摘,没防住树上有毒蛇。她被咬了一口,很快就进入弥留状态。临终,她喃喃说道:“哪个出去,给我爹娘带个信,说我没有辜负他们的嘱咐!” 已经没有眼泪了。天武想挖个坑,也没有力气,只好扯了些树叶,将她掩埋住。 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走走停停。一天,皮巧珍吃了有毒的蘑菇而腹痛难忍,她捂着小腹,有气无力地对天武他们说:“你们先走吧,我在这儿休息两天,我会追上你们的。”李琴哭着说:“我们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四个人艰难地前行,皮巧珍的腹部疼痛不止,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坚持了两天,再也走不动了。 山里又下起雨来,皮巧珍开始腹泻,泻出来的全都是黑水。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了,她对天武说:“院长,我和你们永别了!你们要争取活着回到祖国,把我们穿越野人山的经过告诉国内的人。”说着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剩下三个人,来到一条河边。 热带森林的河流,激浪汹涌,里面不知道翻滚着什么。从痕迹看,部队从这里过了河,他们也必须过去。 天武找了根竹竿,一步一步撑着,奋力向对岸走去。河水没过胸膛。到河心,天武迎着激浪拼力站立下来,将手中的竹竿伸向岸边,命令道:“下水!” 李琴首先下水,她拉着伸过去的竹竿,一步步略显胆怯地向天武靠近,一个激浪打来,将她打了个趔趄,身子剧烈地晃了两晃,终于挺住了!她伸手抓住竹竿,顶着激流慢慢一步一步向对岸移去,终于到了对岸的浅滩。 天武又下水,去接李丽。 李丽扶着竹竿吃力地一步一步向天武走来,她的身体太轻,在汹涌的波涛中一晃一摇,天武竭尽全力,双手紧攥着竹竿,体力几乎耗尽。突然一个巨浪打来,李丽倒在河里,眼看着汹涌的洪水冲击着她,三下两下将她卷入水底。这是季节性的河流,河流的底子是峡谷,李丽很快消失在水里。 只剩下两个人了。天武和李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没有眼泪,没有力气说一句多余的话,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累了就休息一下,饿了就吃点野果。累累白骨就是路标,走啊走,在阴暗的森林里顽强地走,记不得日子了。 森林渐渐稀了,白天,有亮光从树叶中射进来,雨声也停止了。一天,他们艰难地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些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帐篷,帐篷旁边有人正在向他们招手!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嘶哑着念道:“我们死不了,我们有救了!” 走下山,许多士兵向他们跑来,跑在最前头的是尖兵连的黄连长。他到了天武跟前,照例一个立正:“报告长官!”天武看清是黄连长,一阵虚弱,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黑夜,他躺在帐篷里,身子下面铺着舒服的毯子。一个士兵坐在电池灯旁,看见天武醒来,问:“倪院长,喝点牛奶好吗?”天武点点头。那个兵端来一罐牛奶,天武一口气喝下去,那个舒畅,是生来没有的!天武问李琴呢?那个兵说长官放心,有人招呼她。天武放下心,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黄连长来看他。原来,部队与盟军飞机取得了联系。 师长命令黄连长,在这里等待后面掉队的战士。黄连长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多天,救了不少战士,估计天武他们是最后一批了,他叫天武就跟他们一起等几天,如果后面没有人了,一起到师长那里去。 “师长呢?” “师长带队到前面去了。这里已经离中国境内不远,但是没有人烟,据说前面还有高山要翻。到有人烟的地方,还有很远。不过盟军飞机定时空投,不要紧了!”黄连长说,有无线电,可以随时和师部联系。 一切都正常了!天武感到从来没有的疲倦,又睡过去。 士兵为天武烧了热水,洗了澡,换上干净的军服,吃了些东西,天武感到活力又回到体内了。他去李琴的帐篷看她。两人一见面,李琴呜咽起来。“李丽,皮巧珍,**,林凤霞,她们好可怜啊!”她流着泪,诉说着。天武的心里也是沉重的。在森林里奔命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来不及想什么。现在神智恢复了,那些亲切的战友的面孔,清晰浮现在脑海里。 “她们是为国捐躯的,祖国永远记得她们!”天武沉痛地说。 小小兵站,在这莽莽原始森林里,就如同海上的灯塔,如同沙漠里的绿洲,给濒临绝境者带来生的希望。已经几天了,天武之后,再无一个战士来到。回望身后那茫茫无际的大森林,天武心里暗暗称惭愧!多少忠勇的战友,长眠在那暗无天日的森林里面! 师部来了电令,兵站择日开拔。天武和黄连长带几个兵,去到高峰上久久站立着,希望森林里还能出来几个兵。等了两天,没有一个人影。 逝者长已矣!惆怅雾一样笼罩着天武,心里,刀割一样疼痛。 师部住在一个很大的寨子附近。 战士们在空地上搭盖了许多棚子,架好了床铺,一色的绿色军毯,人人穿着新军装,完全没有沼泽地里的样子了。 师长在路口迎接他们。 “天武,我的好兄弟,你活过来了啊!”师长的喉咙格外响亮,用那只完好的臂膀,紧紧抱着天武,抱得那样紧,天武感到骨骼都在作响了。 又去紧紧握着李琴的手,说:“不简单啊,我们的女英雄!好好活着,将来我给你找个好婆家!”李琴羞涩地说了个谢谢。归队这么多天,李琴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胸部重有了委婉的曲线,在这全是男人的地方,确是一道风景线。 先期到达的医院的同事,来接天武和李琴归队。到了地方,大家拿出好吃的东西,请他们吃,一边七嘴八舌,各自谈着自己的经历。医院的全部女兵,除了李琴,都牺牲在那片黑森林里了!那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活蹦乱跳的、永远是歌声伴随的姑娘,被疾病、毒虫、蛇虎,瘴气,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晚上师部通知,天武去开会。 会议在师部棚子里举行。十几个军官,个个跑来跟天武握手敬礼。在本师,天武是名声在外,他的医术医德和坚韧精神,连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兵都敬佩不已。他的死里逃生,他们由衷的庆幸,都说要找机会给他接风。 师长清清喉咙,会议开始。 这次艰苦的森林行军,部队损失极大,7000人的队伍,只剩下3000人,武器装备也损失殆尽。正因为部队战斗力大大减低,才不得不在这里休整。因为前面回国,还要通过一道日军的封锁线,和一条激流汹涌的怒江。 全师缩编为一个加强团。过去的团长任营长,营长任连长,一些部队,班长就是士兵。所以这个部队,尽管人数不多,战斗意志和技术比过去反而提高。 关键是选择好一条回国的路线。 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公里,但是都知道,这个一百,道路险阻,江河拦路,要打破封锁线,还要渡江,不是轻松的。 “要过两条河。”师长说:“过河的工具怎么搞?这是必须解决的。” 工兵营长说,第一条河好办,因为不在鬼子占领区,可以从容架桥。关键是第二条河也就是怒江,那里是鬼子防线,即使我们能打败鬼子守河部队,时间可能也很短,因为鬼子的增援一定来得快。 “所以渡过怒江,必须得到东岸我军的支持。”师长说:“请他们准备好船只,我们将西岸鬼子守军消灭后,他们放船过来,接我军过江。” 通讯中心和盟军以及东岸国军不停地联系,得到指示,三天之后,可以完成渡江船只准备。那天,师长下令,立即出发。 长长的队伍,离开宿营地,向着远处开拔。 师长把电台和医院留在身边,一个连的士兵作为警卫部队,簇拥着他们。 第一天到达第一条河边。部队秘密宿营在山林里。不许生火,士兵们吃的干粮罐头。夜里睡觉,不许点烟,蚊子太多,士兵们被咬得没有办法,只好全身穿着衣服,用布将脸面包得严严实实的。凭着这块布,士兵们勉强睡了一夜。 清晨渡河。工兵在河上搭起一座竹子做的简易桥,部队迅速过桥。再往前走,随时可能和鬼子遭遇。命令所有人戒备,部队按战斗队形,搜索前进。 黄连长又带着尖兵连,第一个出发。经过天武身边,他将一盒香烟递给天武说:“我们在前面不许抽烟,你拿着吧!”天武紧紧和他握了手。香烟是美国产的,盒子很硬,上面印着几匹骆驼,海边立着几棵棕榈树,似乎有海风拂动着叶子。 三千人的部队,不声不响地行进,第二天夜里,在离怒江仅仅十几里的一个山头宿营。 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了,所有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死亡之地的森林里出来,现在是最后一关。过了这关,就是祖国! 派出了不少哨兵,潜伏在山头四周,警戒着江边方向。还好,一夜无事。 黎明时候,部队悄悄起来,分成几路,向江边挺近。也就走了半个多小时,一条公路横在面前。师长带着几个军官悄悄摸到接近公路的一个山包,用望远镜观察着。时间还早,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但是公路两侧,敌人修了碉堡,面向河边的地方,一条条堑壕交错纵横,偶有钢盔在堑壕里闪烁,看来,敌人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对岸,还没有意识到背后的危险。往右看,在公路靠近山边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高地,这是控制这一带的制高点,高地上有一个敌人的碉堡,部队要通过公路,必须先拿下这个制高点。 命令将黄连长叫来。黄连长身上绑满子弹带,提着一支***,驳壳枪背在背后,来到师长面前。师长将望远镜递给他。 “你看,必须拿下它,有把握吗?” 黄连长看了一阵,放下望远镜说:“我保证二十分钟内拿下!” “太长了!打响后只能十分钟!”师长斩钉截铁。 黄连长什么也不再说,一挥手,带上他的连队走了。 几分钟后,一声爆炸在那个山包上响起,接着是密集的机枪声。从望远镜里看,黄连攻得很猛,战士们举着手**,向着山顶不住地投。山顶上硝烟弥漫,烟雾中,战士们攀着石岩树枝,勇敢的往上冲,冲在最前面的,是黄连长。 “哒哒哒!”***不停地扫射,士兵已经冲到碉堡旁边,里面还在顽抗。几个士兵趴着到碉堡墙边,向枪眼里塞进几颗手**,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切都沉寂了。 在黄连打响的同时,这边也打响了。突击队用***开路,飞一样向公路冲下去。几个碉堡很快被肃清,士兵们冲进去架上机枪,朝着堑壕猛扫。 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蒙了,还没醒过来,中国士兵已经冲到面前,堑壕里响起“乒乒乓乓”的拼刺声,日军人数少,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中国军队消灭了。 师长下令,一营占领鬼子阵地,向南北两边派出机枪,阻止敌人,掩护部队过江。命令黄连长,守住高地,没有命令,不得撤退。 另外两个营涌向江边。 东岸国军,已经将船开过来了。木船安装了螺旋桨,“突突突”,很快就有几船士兵坐在船上,回到了东岸。这些士兵过去后,马上在江边排开,用火力掩护没过江的弟兄。 南面日军听到这里的枪声,派来了增援部队。坦克领先,卡车装着步兵,到地方,下车就冲锋。北面日军离得远,也派部队过来了。阻击部队和鬼子接上了火。敌人坦克很厉害,部队没有反坦克武器,只有用集束手**,敌人火力很猛,往往爆破手还没到跟前,就被机枪打倒了。成千的日军士兵,跟在坦克后面,喊着杀声冲过来。“哒哒哒”,机枪不停地响着,进攻的鬼子倒下一片又一片,但是他们没有停止进攻,坦克配合,向中国阵地猛轰。眼看中国部队快顶不住了。 东岸的国军炮兵,向西岸开火了,隔着几百米的江面,****呼啸着过来,准确地落在公路上,炸得那些步兵狼哭鬼嚎。但是坦克没有受到打击,它们轰隆轰隆慢慢推进着,已经到了阵地跟前了。 一个士兵提起大**,三滚两滚滚到坦克旁边,拉开索子,将**扔进坦克履带里。“轰!”一声巨响,坦克不动了,那个兵也躺着不动了。“打呀!”一营长站起来,端着机枪,不停地扫射着。 高地上,黄连长他们开火了,密集的机枪子弹射向进攻的日军,日军终于顶不住了,纷纷后撤,撤到离阵地百米的地方伏下去,和守军对射。 江边,几十条小船不停地来回接送,一批又一批士兵过了江。天武和李琴也上了船,回身看着西岸,炮声隆隆,硝烟阵阵,隐隐有士兵喊杀声。心里为弟兄们祈祷。 日军炮兵开火了。 “轰轰!”炮弹落到江里,小船被大浪掀起,又重重落下去,一个士兵没坐稳,滚进了水里,立刻就不见了!已经顾不了他了,舵手紧紧夹住舵,全速向东开船,终于上了浅滩。小船马上回身,驶向西岸。 北面的日军赶到了。 这批敌人一到,马上向水里射击,阻击的中国军队向日军猛烈开火,一时打成一片。 部队已经渡过了一半,敌人也越来越多,南北两边担任阻击的中国军队,已经伤亡不少士兵。 敌人炮兵校正了火力,炮弹越来越精确地落在江滩,防线被迫后撤,原先千米的渡江地域,看看只有几百米宽了。一营不顾牺牲,死死守住最后防线,不让敌人进一步。 高地上,黄连的枪声一直不停,有力地阻挡着南面敌人的增援。敌人恼羞成怒,调来迫击炮向山顶轰击。 整个江畔,到处是轰轰的爆炸,到处是子弹飞行。勇敢的驾船兵,一刻也不耽搁,来回在几百米的江里穿梭,主力终于全部过了江! 阻击的一营,接到撤退命令,边打边退向水边。 日军死死咬着他们,几乎是跟在身后追击。 东岸,高高的堤岸上趴满了士兵,一起向对岸的敌人射击。高地上,黄连的火力有增无减,子弹泼水一样射向那些追击一营的敌人,从背后击中他们,迫使他们卧倒。 南北两边的阻击部队,在江边汇合,一面返身向追击的敌人开火,一边火速上船。十几条小船,一下子就上了几百名士兵,悠悠荡荡开着向东岸。 而敌人也集中到了这最后的渡口。他们卧在高高的坡上,向下面猛烈射击,没有过河的士兵,纷纷倒在河滩上。 天武卧在地上,看着西岸,心里阵阵发紧。 一条渡船被炮弹炸中,立刻粉碎!残余的船板、人体飞向空中。没有被炸到的船仍然轰隆行进,到了岸边。 西岸渡口那里,只有几十个中国士兵了。他们勇敢地伏在土堆后,向包围的敌人射击。敌人企图发起冲锋,将这几十名士兵一举歼灭,但是一来东岸的压制火力很猛,更重要的是,敌人背后高地上,黄连的机关枪始终威胁着他们,打得他们不能抬头。 形势已经很危急了。敌人炮兵现在全力封锁江面,水面上,到处是几米高的被炸起的浪头,整个江面,密密麻麻,到处腾起这样的浪花。 江对岸,担任阻击的一营弟兄,还有几十个人在江边。而黄连现在高地上,高地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 两艘小船在密密麻麻的炮弹落点中,勇敢地起航! “打呀!掩护渡船!”东岸,成千上万的中国士兵,发出雷鸣般的呼叫,所有炮弹子弹,都飞向对岸,而日军的炮弹也一直不停,落在岸边、水里。 小船慢慢开着,在西岸靠住。几十个士兵,抬着伤员,分上了两条船。小船返身向东。 天武伏在地上,也用一支步枪射击着。 那两条小船,在激流中,灵巧地躲避着炮火,眼看着一点点移向东岸,终于搁浅。士兵跳下来,抬起伤员向高处飞跑,很快就避到坡后。 现在两岸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块高地。 黄连在那块高地上,四周是数不清的敌人。在自己弟兄全部渡江后,黄连已经没有突围的可能。高地离江边几百米,其间有公路,敌人坦克在公路上猛烈扫射着。 天武悲愤地看着对岸,知道黄连最后的时刻到了。 敌人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到这块高地。炮弹密密地落在山顶,将石块抛向天空。敌人步兵一次次嚎叫着冲锋,却一次次被击退。最后,敌人终于冲上了山顶,一阵枪声,最后是几声巨大的爆炸,一切都沉寂了。 东岸所有的中国士兵,都默默摘下帽子。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真个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渡江的中国军队,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一千多弟兄,永远躺在怒江西岸的土地上,其中黄连无一兵一卒过江!天武摸着黄连长送他的香烟盒,心里翻腾不已。好弟兄啊,来世还做兄弟吧! 忽然,一个士兵跑来说:“倪院长,师长不行了!” 啊!天武匆匆跟在士兵后面,来到一个掩体里。一群本师的军官簇拥在那里,师长躺在担架上,面色蜡黄,双目紧闭。 “师长,师长!”师长慢慢睁开眼,看见天武,笑了一下。天武俯下身去,听师长的心脏极其微弱地跳动。医生介绍,师长是在指挥渡江时,被敌人机关枪打中,胸部中了几枪。 “赶紧送后方医院!”天武说。 师长摇摇头。 “不。”他的声音那样微小,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把我埋在这……”忽然,他的眼睛闭上,再无声息。天武再听,心脏已没有任何动静。 眼泪再也忍不住,军官们都哭起来。这个中年汉子,带着全师弟兄,南北征战,在濒临绝望的情况下,他坚韧不拔,硬是带着部队走出原始森林,又突破怒江天险,带弟兄们回到祖国。他自己,却在胜利来临之时,倒在故国土地上。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士兵的主心骨,军队的灵魂! 中国远征军,十万人出征,牺牲六万,其中艰苦卓绝,视死如归,惊天地而泣鬼神。莽莽苍苍的缅北森林,多少英魂不得安息!一寸山河一寸血啊!后世子孙,当永记。 ------------ 十八 伤心黔桂路 1944年,日本发动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计划”,企图建立东北到越南的交通走廊。衡阳就在这条走廊关节点上。6月18日长沙陷落,日军10万人进逼衡阳城。 逃难到这里的人们,又开始新的逃难。 傅家一家人,都在等颜法回来。颜启从武汉逃脱,不敢回衡阳,老三颜胜在铁路上。左邻右舍都走了,有的从公路坐车,有的坐小船去了乡下,更多的是挤在火车上,去桂林。文伯伯老两口也走了。 蓝彩云带着三个孩子,最小的新华还在吃奶,这时候她最恨的是颜启。“没得良心的东西!丢下三个孩子,一个人去哪里潇洒去了!害人精!”翠荣安慰她:“嫂子,不要急,二哥是一定要回来的。”彩云也说:“老二这人,倒是很有担待,和他们都不同!”翠荣听出她对老三也有指责的意思,不大高兴,老三毕竟是自己的男人! 颜法此刻在琴姑家里,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战事发展得太快。忽然一下,满街的人就跑起来!琴姑一家慌了手脚,琴姑爹坚决要回乡去,他说他不能经受逃难外乡的波折,只有家乡能安身。乡在三百里外。 老人要回乡,只有琴姑陪伴,这样的乱局,决不可叫老人一人行走。可是琴姑想跟着颜法。“你就跟我们一起回乡吧!”琴姑无力地对颜法说:“我们那里,有房子有田地,就是住个三两年的,也不会饿着你。”颜法说:“我一个人当然没问题。可是一个嫂子,一个弟媳,三个侄儿女,我能不管她们吗?”琴姑发急说:“你那些好兄弟!怎么丢下女人不管了啊?”颜法说:“也不能怪他们呀,你看见的,形势变化这么快,就连咱们,都来不及,别说他们出门在外的人了!”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琴姑倒愿意跟颜法一家逃难,可是看着爹,实在说不出口。 万般无奈,只有分手,各人带着家人逃难。 琴姑的眼泪没止住。她喃喃地说:“老话说,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处飞,何况我们什么都不是哩!”颜法安慰她说:“琴姑,你对我的好,我总记在心里了。日本鬼子长不了的,很快就会过去的,咱们还会见面。”琴姑说:“说是这样说,要到哪一年啊!” 两人在琴姑房里,融融私语,好像才发现,那样多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平时做什么去了呢?琴姑爹在外面催:“琴姑,人家都走了!”琴姑说:“知道了。马上走就是!”回头对颜法说:“我等着你啊!日本鬼子走了,你来找我,你不来,我去汉口找你!”颜法答应一声,心里实在难过。战乱时候,通讯全无,这一离开,千里万里,怎么联系,何年何月才得团聚!眼睛也是潮潮的。 琴姑小声说:“哥,抱抱我!”颜法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将琴姑轻轻抱住。琴姑无声地抽泣起来。猛一下,琴姑将颜法紧紧抱住!抱得那样紧! 两人洒泪而别。直到琴姑父女走远,颜法才急急忙忙回家去。 嫂子弟媳看见他,如同看见救星。彩云高声说:“老二,你死哪里去了!不要我们也罢,你的侄儿侄女不要了?这可是你傅家的骨肉!”颜法说:“莫慌,莫慌,咱们军队还在城里,怕什么!”一切安排好,颜法说还要等等,他得去看看刘士民。 很快就见到士民了。小伙子背着步枪,身上挎十多颗手**。他自豪地对舅舅说:“你带着舅妈她们到桂林去吧!我们这里留了很多部队,鬼子占不了便宜。等我们打跑他们,你们再回不迟!”颜法看他这样自信,心里也好过了些,还是嘱咐:“你知道你姑姑的地址,要是到桂林,就去找我们。”士民爽朗地笑着说:“二舅,我一个当兵的,什么时候也不会离开部队的!等抗战胜利了,再去看你们!” 颜法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士民,回家带上嫂子弟媳和孩子们,一起去车站,急急上了火车,向西南驰去。一路上,牵挂着琴姑,伤感不已。 火车在高高低低的山岭间奔驰,铁路两边,那样多逃难的人!挑着担子,扶着老人,孩子们衣衫褴褛,跟着大人艰难地步行着。这些人,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呢?确切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吧? 好不容易,到了桂林,却又听说,鬼子的先头部队,正向桂林扑来!踹息未定的难民,又开始新的逃难。 老三终于找到了他们。他风风火火,带着一身灰尘,一步跨进门,大声喊道:“快走快走,日本人已经打来了!”老三身体还是那样结实,粗壮的胳膊,声音洪亮,问汉华:“这些时听没听大人的话?”汉华怕他,小声说了个“听话。”老三哈哈大笑:“听话就好!”又拿出买的果子给汉华和他的妹妹淑清吃。一家人,收拾了些锅碗瓢盆,带了两床被子,背上孩子,浩浩荡荡向车站去。 火车站水泄不通。人群像潮水一样,就在站台间跑动。老三一马当先,攀上一辆货车,车厢里已经满满当当全是难民。老三问别人,知道是开往贵阳的,便大声叫着:“老二,快把他们送上来!”颜法先将淑清递上去,老三两腿站在车厢之间,把淑清举到车厢顶上,安放在中间,大声嘱咐:“莫乱动啊,掉下去跌死你的!”淑清吓得乖乖地趴在车顶。老三又去接汉华,接翠荣,叫他们坐在顶上,再接新华,放到翠荣身上。蓝彩云和老二,最后爬上车顶,老三自己坐在车顶靠近边缘的位置。坐这里,火车开动是很危险的。但是这样的时刻,已经顾不了那多了。 上去没多久,当兵的来了。看见他们坐在车顶,大声嚷道:“下来下来!哪个叫你们坐那里的,想死啊?”颜法说:“不坐这里,你们有地方给我们坐吗?”一个当兵的说:“哎,你还刁得很咧!叫你下来就下来,哪那么多废话!”说着就跑上来,将东西往下掀。颜法怒火当胸。站起来说:“今天你要我下去,不如把我打死了算了。来呀,照这里打!”说着拉开胸口。那个兵还想发火,另一个兵过来,和他耳语了两句,他不做声了。来了个军官。问老三,在哪里做事,做什么?老三一一回答了。那军官说,你们坐这里,确实危险得很!这样吧,你们跟我来。老三带着孩子们,都跟军官走。走了几节车厢,来到炮车上。一门门大炮,昂着头,裹着炮衣,周围都空得很。几个人就在炮周围坐下来。这里比车厢里还自在。想不到颜法吵一架,不但没有惹祸,反而带来好处。人人都有喜色。老三说:“老二憨憨的,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颜法也不理他,兀自生气。 火车开了。那样多的人啊!车厢是不必说,车头、车顶甚至车身周围,都扒着难民。一列车,看上去挂了许多东西。火车呜呜开着,风迎面吹来,颜法叫翠荣,拿出毯子来,给孩子们挡风。大嫂的身子不住地抖动,说头昏。老三干脆将被子拿出来,给大嫂裹上。汉华和淑清,都规规矩矩坐在大炮旁边,不敢动一动。小新华要吃奶,大嫂的奶水不够,只有把奶头塞在他嘴里哄他。孩子吃不到奶,嚎哭起来,大嫂也哭。一起的有不少士兵,看着他们,都摇头,说老百姓可怜。一个兵拿出一块面包,说用水合了,看孩子吃不吃。翠荣接过来,从水壶里倒出点水,将面包和成稀泥状,放一点新华嘴里,新华把头偏过去。 颜法看着新华,心里一阵担忧。 火车开出几十里路,忽然慢慢停了下来。一问,前面要让路。这一条铁路,如今是大动脉了。所有的军队,逃难的人,还有物资都从这条路上通过。有些高官的火车到了,其他车辆都要停止让路。看见车子停了,大嫂艰难地对颜法说:“二兄弟,扶我下去,我要解手。”颜法扶着大嫂,慢慢从车旁边的梯子上爬下去。走到离火车不远的一个树林里,他站在林子外,大嫂进去解手。好半天,大嫂走出来,跟他回车上。颜法先上车,大嫂在车下,却怎么也爬不上梯子。“二兄弟,二兄弟!”大嫂衰弱地喊着。颜法拉着大嫂的手,将她带上来,觉得那手好冰冷。 车还停着,一家人挤成一团。大嫂忽然说:“二兄弟,我有话跟你说。”颜法过去,将耳朵放近。大嫂喘着气说:“老二,傅家弟兄中,你是最行孝的。爹妈在的时候,总说傅家要靠你!”颜法说:“大嫂,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大嫂喘着说:“我是不行了。我得了霍乱,已经好多天了。我可能熬不过今天!只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你一定要把这几个孩子带到重庆。孩子是你大哥的骨肉,也是傅家后人,你要答应我!”说着眼睛就定定的,看着颜法。颜法安慰她:“大嫂,你莫悲观啊,你会好的。车子马上就通了,我们到了重庆,找个医生给你看看就好了。”大嫂摇摇头:“老二,你莫哄我,我不是三岁小孩。这车通不了。到重庆千山万水,你们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只有你是最尽责的。你答应我,照看好我的孩子!”声音已经十分细微了。颜法忍着悲痛说:“大嫂,我答应你。不管什么情况,只要我在,孩子一定在!” 大嫂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来,安详地往后一靠,再也不说话,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天空。天上,阴云如同奔驰的野马,正一团团从天边蜂拥而来。 “大嫂,大嫂!”颜法喊她,她不回应。翠荣摸摸大嫂,已经没气了。老三也过来了,说:“这才是不好办,总要入土。可是火车开了怎么办?”看颜法还在努力去将大嫂的眼睛抚平,吼起来:“你去管她的眼睛做么事!丢下三个孩子,她的眼睛能闭上?”颜法说:“看这样子,火车一时开不了。我们赶紧去把大嫂埋了。”什么都顾不了了,连汉华淑清给母亲告别都不能了。颜法和老三背着大嫂下车,临走拜托当兵的,万一火车开动,请叫一声。路边就有农户。颜法进去,向人家买了几块木板,借了一把锹,一个锤子。两人抬着大嫂,就在铁路旁边找一块空地,老三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飞快地挖坑。他力气大,两手不停,一会就挖好了。 一个四方坑,也就一米多深,在四角打上四根树桩,将买来的板子贴着桩放好,弟兄俩将大嫂放进去,面上盖上木板,木板搭在树桩上,这样勉强就是一个棺材,大嫂睡在里面,有一个狭小的空间。老三飞快地填土。正填着,听见火车头“呜”的一声,火车要开了!汉华在车上,那样忘命地叫着:“二爹三爹,快来呀,火车要开了!”可怜小汉华,知道亲人都没了,生怕叔叔丢了,那样他和妹妹也就完了!老三说:“老二,你快跑,先上车!”他是怕老二力气小,跑不快。颜法说:“你怎么办呢,车误不得的!”老三一边填土说:“你莫管我,我有办法的!”颜法就往火车那里跑。 好老三!低下头,更加猛劲地铲土,泥土如雪纷纷洒向大嫂安息之处。一会,大嫂的坟堆已经铺就。他拖着锹和锤子,跑到农户旁,大声叫着:“还了啊!”一扬手,锹和锤子脱手飞在农家门口。火车已经缓缓启动,将老三拉在后面。眼看车轮渐渐加速,车上人都急着叫老三,只见老三躬着腰,猛跑一阵跃上路基,伸手抓住车厢旁的把手,两手一用劲,人整个悬在空中!两个兵抓着他的背心,将他拉上来。 回望大嫂,其歇息之处,一个小小的圆土包,渐行渐远。 七个人剩下六个,都无言地蜷缩着,火车开了不多远,又停了。 小新华越来越不行了。母亲死后,他就一直没有睁眼睛,摸摸还有气,翠荣说,赶紧给他找奶粉,否则危险。这样的地方,哪里去找奶粉啊?颜法下了车,抱着新华在附近走了一圈,想找个喂奶的妇女救命,一个人都看不到。无奈又抱上车,把昨天当兵的送的面包用水蘸了,化成泥浆涂在新华嘴上。孩子的嘴闭得紧紧的! 新华的身体冷了! 连锹都没有。找当兵的借了把刺刀,老二老三抱着孩子,到铁路旁的山坡上埋。土地是松软的,或许这是老天留给人的唯一温馨吧?没有木材,连盒子都没有,翠荣脱下她的外衣,将新华包上。“总不能让孩子光身走啊!”她又嘱咐老三,挖深些,山野地方狼多,不要叫狼刨出来了!老三蹲着,用刺刀挖坑,将土刨松,嫌刺刀太窄,索性用双手去刨土。小新华被布裹着,埋进了大地怀抱。俩兄弟回到车上,谁也不说话,一连串的亲人去世,人的心都麻了。翠荣忽然长叹一声:“人啊,从泥土里来,最后都要回到泥土里面去的!”看没人理她,又叹到:“我这人跟大嫂不同,她是涵三宫老住户,总记着回家乡。我是流浪来的,也不知道家乡,也不知道爹妈。将来我要是死了,也不论地方,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都能睡得安!”汉华看着她,听不懂,问:“三妈,你也要死了吗?”翠荣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三妈总是要死的啊!”摸着汉华的头,久久不语。 走走停停,火车一寸一寸爬行,拖拖拉拉到了河池,怎么也走不动了,据说前面的铁路彻底堵住。小小车站,到处都是停滞的火车。无数车头车厢,到了这里,就像进了坟地,只能在一条铁轨上占个地方,无望地等待着。难民到了这里,前进不得,后退无路,只能下了火车,找个地方安歇。满地的难民!一列火车到了,马上从车厢里,车顶上,车身周围,吐出无数背着包袱,驮着孩子的满面尘垢的男男女女。一色的枯槁的黑脸,一色的黑蓝衣衫,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脚步,茫然望着四周。像污水一样从车里流出,又像污水一样流进附近大街小巷。 “呜——”警报响了,日本飞机,像不祥的大乌鸦,振着翅膀,眨眼间到了头顶。“轰轰轰”,满地狂轰滥炸,满地机关枪扫射,打得难民四下逃窜,逃不动的,摊开手脚躺在地上,飞机回过身,又是一阵扫射!每次空袭过后,满场鲜血,到处是凄惨的哭声,死去亲人的难民,伏在罹难者身边,大哭一场,然后就地挖坑。 在这样的时候,人的命,真的是连鸡犬都不如。 颜法有一天,看见过去衡阳机器厂的同事,四十多岁,看上去身强力壮,拿根扁担,给人挑货混饭吃。吃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啪嚓”一声,碗从手里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看那人,倒在地上,用手拼命抓着胸口,扭曲着,只一会,手不动了,脚也不动,呼吸停止了。几个人上去摸摸,确认已经死去,一声吆喝,抬去附近地里,挖坑。没有惊奇,没有悲伤,死了就死了,埋进土里,入土为安。几个孩子,大约是无爹无娘的,一起在车站附近空地里玩耍,路过的人们都只看看,没有力气去问他们做什么?今晚哪里睡?到早上,就见那里有几个睡在地上不动。用脚一踢,死了。挖坑,无止境地挖坑。没有人管死者的姓名,籍贯,什么原因死亡。生命到了这样的境地,完全堕落成一个符号,一个十分简单的符号,没有活力,没有思想,没有任何可以特殊的价值。晚上你还在,就在,一夜过去,你不在了,符号就抹去。 傅家在一个偏僻点的路边找了间屋子。广西房子,用竹子架起,两层楼,下面拴着牛,上面住着人。没有钱,只能租一间屋子,老三两口子和两个孩子住屋里,颜法在外面楼板上搭个铺板。 老三找了根竹杠,每天早晨扛着,去火车站,给人们做脚夫。那地方,早有几十个脚夫聚集,火车一到,呼一下围上去。“要我的,我的!”一个瘦不伶仃的汉子,第一个抢到前面,对着货主呼叫着。货主是个胖子,阔气的长衫,礼帽,手提文明棍,内行地打量了一下身边围着的人,没有理那瘦子,反而对着圈子外吆喝道:“你,你!过来试试!”老三见那人指着自己,得意地嚷着:“劳驾,借光!帮忙闪开一点,老板在叫我哩!”一台硕大的机器,两根绳,两根竹杠,四条汉子。老三在其中。“也里喂哎——”一声长长的号鸣,四个人一起起身,竹杠子压得吱吱响,晃晃悠悠,一点一点移向远处。“嘿活!嘿活!”四个人雄壮地喝着,有节奏地走着脚步。围观的人们,眼看这样重的活,都不禁咋舌。久了,老三被车站上认可,只要有什么重事情,必定来叫他。 劳动一天,刚刚一家人的生活。老三很为自己能在这样困难的时候为家人赚钱而得意,每天晚上回家,椅子上一坐,翠荣端上一壶酒来,老三喝一口,大谈今天的惊险。“水泥包,他们一趟一包,老子没得那个耐心,一次扛两包!”又说:“到哪里,只要有力气,饭是不愁吃的!”说的无心,听的有心,颜法恰恰就是因为力气小,到外面找了好多天,都没有找到工作。这个非常时期,什么服务啊,技术啊,文化啊,都不重要了,眼前最要紧的是生存,需要的就是有力气能搬运的人。这方面,老二远远不如老三,那样重的机器,他肯定扛不动。老二到处找,总希望找到一个做木模的地方,那是自己的强项,可是城市就这么大,工厂都停工,人们四散逃难,哪里要木模工呢?每天看着老三一个人在外面卖命,赚几个钱养家,颜法心里愧疚,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心里不自在。翠荣倒是对他很亲切,一口一个“二哥”,叫他不要烦,过了这个关,看形势如何发展,工厂总要开工的。颜法知道这是安慰自己。他也曾想过离开,但是看着两个小侄儿侄女,实在不放心。对于老三,他也是不放心的,老三这人,莽莽撞撞的,做事没个准头,说不定哪天就能闯出一个祸来!弟兄在一起,凡事总有个照应。妈临终前嘱咐,弟兄要扎紧,这兵荒马乱,正是弟兄扎紧的时候啊! 这样想着,成天悒悒不乐,吃饭也没胃口,老三出去做工,颜法便到处转悠,无精打采。那天,淑清出了麻疹。这是很严重的事,小孩子,痒得难受了,会用手去抓,抓破了皮肤,就是一个麻点。多亏翠荣,每天陪着淑清,给她做稀饭吃。颜法更是过细,从淑清出麻疹起,再也不出去,每天对孩子寸步不离,生怕她去抓痒。这样淑清就一天天出完了麻疹。那天,淑清完全好了,起了床,穿好衣服,叫了声“二爹,我要吃粑粑!”淑清理直气壮地叫着。小小年纪,大约也知道自己这几天的不平凡,见大人这么围着自己转,知道自己表现出色吧?要一点待遇,是很应该的。 卖粑粑的摊子就在门外,香喷喷的,诱人的气味,淑清已经向往多时。翠荣哄淑清:“好孩子,现在咱们不吃啊,咱们家有饭有菜,三妈马上就做,做好的你吃啊!”淑清不干,哭着说:“不嘛,又是红苕!我要吃粑粑嘛!”又指着外面说:“我就要吃外面买的粑粑!”翠荣说:“淑清啊,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我们家没钱,从来不买外面东西吃的。三妈给你做饭吃啊!”颜法说:“三妹,就给她买点吧,大嫂那样拜托我们的!”翠荣说:“你怎么也这样说!家里的底子就这些,每天抠着指甲算还紧得很。等过些时,缓一些,再说吧!”说着就去做饭。淑清看米粑没有了,索性哭闹起来。颜法一下子觉得特别不舒服。想起大嫂临终的嘱托,孩子这样苦苦要吃粑粑,又想起老三骄傲的样子,火气就慢慢上来了。过去我赚钱的时候,都是给家里用,现在我不能赚钱了,你们就嫌弃我了吗?这样想,火气越来越大,闷着头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翠荣把饭菜做好了,端上来。包谷饭,炒青菜,几块豆腐是给淑清的,另外还做了一碗番茄汤,洒了点葱花。饭刚上桌,颜法忽然拿起板凳,朝桌上猛一扫!“噼里啪啦!”碗都摔在地上,汤碗翻了,汤流了一地,豆腐滚在地上,都脏了。翠荣大惊失色,见那么多饭落在地上,心疼得不得了,看着颜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一会,她指着颜法,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就坐下去,再也不出声。淑清吓呆了,楞楞地站在那里,汉华懂事地捡起地上的豆腐,用水清洗,又把青菜用水洗。颜法看着孩子,刹那间后悔不及。自己过于冲动了! 这一下对翠荣的打击是不可挽回的。下午,翠荣就躺在床上,蒙上被子,直到天黑也不吭声。翠荣其实早有病了,一直没有对两兄弟说,怕他们担心,现在颜法这一闹,她心里难过,病真的发了。翠荣得的是恶性痢疾,但是心病更重。这个女子是有个性的,当初她那样毅然决然的嫁给穷小子老三,没有后悔,从嫁过来,她从来没有个闲散的时候,就是在目前这样困窘的情况下,每天,她都把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家里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邻居都夸她。然而颜法对她的无情,使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她一生受了太多的不幸! 那样小就离开了爹妈,做佣人,忍辱负重,不知道多少次夜里哭醒。结婚后,傅家姆妈对她好,老三虽然粗鲁,倒也心疼她,谁知日本人打来了,逃难路上,心爱的儿子死去!儿子死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经死了。仅仅是一种责任,使她坚持着活下来。现在颜法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使她万念俱灰。 翠荣每天蒙着被子睡。老三还得出去干活,否则生活无着落。颜法守在翠荣床前,自责不已,这里没有任何医疗,只能看着翠荣一天天衰弱下去。 那天,翠荣忽然从床上摔下来!颜法赶紧去抱她上床,翠荣睁着眼睛,看着颜法,叫了声“二哥,”就闭上眼睛。翠荣死了!和大嫂不同,她没有牵挂地死去,颜法想起这一点,更加伤心。老三回来,看着家里的情形,没有说话,呆呆站在地上,逃难以来,人人经过了这样多的惨痛,人人的心都和以往不同了。翠荣那次说过,如果她死了,希望有一口棺材,老三就出去找人赊棺材。颜法守在家,安排两个孩子睡觉,看着翠荣,自责了一夜。 老三直到早晨才回来,有个老板看他可怜,同意赊他一口棺材料,他用绳子捆了,拖回来的。弟兄俩一声不响,闷闷地钉着棺材。钉好了,将翠荣放进去,一根竹杠抬着,将翠荣埋在山坡上。痛心的事情太多,颜法已经麻木了,但是翠荣的死,叫他内疚,一连好多天,颜法都恍恍惚惚,做事没有方寸,哪里也不去,在家里,感到自己整个人如同一具空空的躯壳。 家里没有女人了,显得那样凄凉,屋子没人打扫了,孩子晚上临睡,习惯性地叫“三妈”,叫得颜法心里撕扯一样痛。老三现在回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声说话,他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饭,吃完,倒头就睡。儿子死了,老婆又死了,老三再粗齿,也知道心痛! 不知道过了好多天,颜法心里的内疚才稍稍轻了些,生活太严峻,没有那么多时间伤心。两个孩子要吃饭,要照顾,自己也要生存。不忍心让老三一个人承担生活的担子,颜法也要做事,他想到了给人送货。河池这个地方,地处要冲,从遥远的地方采购的货,通过火车运到河池,在这里集散。隔着一座大山,另有一个物资集散地,叫全城江,火车站里,每天都有许多苦力,将一包包货物用肩膀托起,爬过高山,送到全城江,获得微薄的一点力资费,养家糊口。货物主要是香烟和棉纱,香烟用纸箱包装,棉纱用布包装。颜法托熟人做保,接到一箱香烟,将这个大箱子搬到山那边,可以得到三元钱的报酬。这么大箱子,他一个人是搬不动的,只有和老三一起做。 头天就将饭菜做好,拜托隔壁的婆婆,请她在吃饭的时候,帮着热一下,给两个孩子吃。都是逃难的,婆婆答应了。又嘱咐汉华,好好带着妹妹,不要到外面去了,就在家里,等大人回来。汉华疑惑地问:“二爹,你跟三爹几时回呢?”眼睛里有着忧虑。这孩子,看见了那样多的亲人离去,已经对大人不在家有一种恐惧。就连三岁的淑清,竟然也说:“二爹,你们要快些回来呀!” 天刚亮,弟兄两个出了门,背上沉重的箱子,向大山走去。好大的山!从山脚向上看去,那山如同刀砍斧削,陡峻无比,在山脊那里,有一条忽明忽暗的小径,那是翻山必经之路。老三将箱子接过去,扛在自己肩上。上山要弓着腰,有时候,路边有几棵松树,其间有一块平平的土地,弟兄俩就在这里歇息一下。整整走了几个小时,才到山顶,回身看来的地方,所有景物都展现在脚下,千座水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晶莹无比,一块块油菜开着黄花,一片片稻田绿油油,黄绿交错,煞是好看。那些农家小屋,黑黝黝的,像小小的甲壳虫,立在浩浩稼禾之间。再远些,铁路像长蛇,俯伏在大地上,玩具似的火车,规规矩矩安歇在铁轨上,偶尔一个工作人员,小得几乎像蚂蚁。 真是叫人心旷神怡!颜法贪婪地看着这无限景色,心里生出感慨,如果没有战争! 老三催上路。下山的路更不好走,两人抬着箱子,跌跌撞撞,从那条细细的小路走下去,好不容易到了镇里,交了货,肚子实在饿了,在小饭馆里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往回赶。路途太远啊,颜法腿又痛,走一步,就要皱一下眉头。老三说:“这样走,今天回不去了!”这一说,颜法鼓起勇气,扶着老三的肩,努力加快了步子,一瘸一瘸上到山顶,天竟然完全黑了。四下黑暗一片,山风渐渐强了,呜呜叫着从山头刮过,幸好两人做伴,不然一个人,还真有些瘆人。下到半山腰,忽然看见石缝里射出两道强光!那光像电筒,却没有那样亮,绿莹莹的,有芒,光射之处,看见雾气腾腾。颜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一时呆住了。老三没有停步,不在乎地说:“大蟒蛇!不要看它,小心被它吸走了!”颜法赶紧跟着老三快走,走了很远,回身看,那光还在那里。对面山上,游动着两只硕大的绿眼睛,灯笼一般,老三说是老虎。这样的轰炸,人来人往,都没有吓跑它们,可见野物之多。 跌跌撞撞下到山脚,挨着山脚是一条河。早上来的时候,是坐的摆渡船,现在天黑,那船不肯开了。颜法跟两个船夫说了许多好话,那两人只是不听,说:“你自己这样晚才回来,别人都是太阳下山就回了。以后你自己要有数,走快些!”老三说,就在这滩上睡了吧!反正是沙,软绵绵的,跟床铺也差不多。两人躺在沙滩上,颜法惦记着两个孩子,心里不安,想到这样的艰难,处处受困,想得烦躁,忽然站起来就往河里跑! 老三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你做什么啊,发疯了?”颜法说,两个孩子在家,不知道怎么样呢?老三说,那也不能往水里跳啊,不是找死!老三说着,起身到船夫那里,对他们说,你们做点好事,送我们过去,家里有孩子,不然孩子出了事,就是罪过。“我们不会白坐你们的船的。”颜法说。那两人互相看了看,问颜法:你有多少钱?颜法老老实实说,赶了一天路,赚了三块钱。那两人说,那好,就收三块。颜法一下子怔住了,一天的辛苦不是白搞了?正在犹豫,老三平静地说:“好的老板,就依你的,三块!“说着掏出三元钱,交给他们。 过了河,两人默默走在路上。颜法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三块钱,老三一天的辛苦,可以过几天生活!今天送货,大部分是老三扛的。“老三,”颜法试探着说:“三块太贵了吧?”老三说:“贵有什么办法呢?落到人家手里了。”忽然转过头来,看着颜法说:“我不给,你要跳江啊!”颜法说:“你还怕我死了啊?”老三回答:“你要是死了。屋里那两个讨吃的不是都该我一个人管?没得那样便宜的事!留着你的命,跟我一起受苦!”颜法哭笑不得。 摸回屋里,两个“讨吃的”已经睡着了。淑清脸上,依稀挂着泪痕,这孩子,想必是天黑不见大人回家,心里害怕了! 风声越发紧了。日本人已经攻下宜州,很快就要来河池。人心惶惶,难民纷纷离开河池,逃向更远的贵州。有钱的,在公路上找货车代步,没有钱的就为难了。颜法跟老三商量,赶快离开,不然日本人来了,想走也走不了。老三说:“这样穷,怎么走啊?”颜法坚持说:“那也得走。我们逃日本人逃了七年,总不能在这里被他们捉住!”这话激励了老三,他一拍桌子:“走!没有钱,我们步行!顺着铁路走,总可以到贵州。”两人收拾了一下,将锅碗瓢盆装了一只箩筐,将被子衣服装一个箩筐,扛着淑清,牵着汉华,丁铃哐啷离开了住屋。 后来的事情证明逃难是值得的。日本人来后,仅仅一个多月,就在河池杀害了三万中国人! 挑着担子逃难,其艰苦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人病了!颜法浑身无力,只能带着淑清在后面慢慢拖。老三挑着箩筐,带着汉华先走,走个里把路,歇下担子,叫汉华看着,自己再返回来,接颜法跟淑清。淑清只有两岁多,不肯走路,要背,要扛,老三扛着淑清,一路忿忿地骂着。这样走法,一天下来,只走了五六里路。晚上找一个农户家借宿,在草棚地上铺上稻草,将一床被子打开,两个孩子睡在靠墙的地方,两个大人在外。天亮又走,老三说:“老二,昨天这样个走法,下辈子也到不了重庆!跟你商量个事。”颜法看着他。老三说:“我们一直带着父母的祖盒,是行孝,但是祖盒太占位置,我想今天把祖盒丢了,腾出位子把淑清放在箩筐里,先把活人救了再说!”颜法说:“是的,一直带着父母祖盒,现在是带不了!”所谓祖盒,是祭祀父母的一个盒子,用木头制成,逢年过节,在里面装上父母生前喜欢的东西,放在神龛上祭祖。从父母死后,傅家一直置办有这个物件,现在步行逃难,带不走了。两人便去外面,找一处松软地方,挖了坑,将祖盒埋了进去。 箩筐空出位子,淑清坐进去,另一头放着锅碗瓢盆,老三挑着,颜法牵着汉华的手,晃晃悠悠,又上路了。 无尽的铁路线!潮水一样的难民,在这两条光光的铁轨边,默默地、坚韧地步行着,心里想着那个遥远的地方——重庆。这里到重庆,几千里路,沿途高山耸立,江河拦路,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谁也不知道今晚睡下去,明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睛。 孩子,那样多的孩子!有背着的,抱着的,扛着的,坐箩筐的,有跌跌撞撞,在父母身后拖拉而行的。丢孩子司空见惯。不时会看见一个孩子,在人流中惶恐的四处张望,大人不见了,这孩子哭累了,便坐在地上。过往的难民没有理他,人人自顾不及,没有地方睡,没有吃的,也许就在明天天亮,也许是后天,这孩子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死去。颜法他们在路边休息的时候,看见一个妇女背着个女孩踉跄而来,到跟前,妇女将女孩放下,大口喘着气。忽然,妇女一声不吭,径直向前走去。女孩只有四五岁光景,见母亲离去,大声喊着:“娘,娘,莫要丢下我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我自己走啊!”声音凄楚。做娘的听了,又回过来,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女儿的脸,却又站起身,毅然决然的远去,一任那孩子在身后绝望地号哭。颜法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胆战心惊!人的命,不是命了,死是最平常不过,沿路都是倒毙的难民,老人和孩子死得最多。山凹里,田埂下,铁路边,总有尸体横卧在那里。有亲人的,挖坑埋一下,更多的是无人掩埋的,就那样倒卧在沟里,无声无息。 漫漫黔桂路,看不见尽头,汉华的鞋子走破了,颜法将衣服撕开,用布包住汉华的脚,叫他跟着跑。汉华小小年纪,也学会了大人的坚韧,没有吵闹,一边跟着叔叔,一边忧郁地看着箩筐里的妹妹。那样浑浑噩噩的妹妹,叔叔会不会和别的人一样,哪天把她也丢了呢?逃难,最沉重的是孩子,大人没有力气了,只得狠心将孩子扔掉。有时候,颜法挑着空担子,老三将淑清扛在肩头,汉华跟在后面。没有钱,老三一路走,一路找机会帮一起逃难的人挑担子,赚几个小钱,到地方好买食品吃。老三帮人的时候,这里就没法子了,颜法勉强挑着担子,一头坐着淑清,淑清太重了!颜法只好走几步,歇几步,往往老三到了地方,久等家人不来,又返回来,接过颜法的担子,一家人再往前走。 跌跌撞撞,到了南丹。在这里看见了火车。和过去一样,火车上挂满了难民,车头车尾,人们蚂蚁一样附在车上,轰隆轰隆,飞驰而去。 南丹这里是大山,有许多涵洞,火车穿过涵洞,到山那一边。有一天,他们走到一个涵洞口,亲眼看见了一件极其凄惨的事情。 一列火车飞奔而来,车顶坐满了难民,忽然,有人大叫停车!原来,涵洞口很低,其高度仅仅能容车身通过,车顶上的难民,如果人数少还好说,可以趴着贴在厢顶,可是这辆车的顶上,难民挤满了,都坐着蹲着,没地方趴下去!眼看那低矮的涵洞口临近,难民恐惧极了,纷纷喊叫停车。火车哪里能停?顷刻之间,惨祸发生,车顶的难民纷纷撞击在涵洞口上!一时七零八落,身体被挤压,滚下铁路,火车过后,到处都是残破的躯体!也有提前跳车的,那样飞快的车速,落地也是一死。 步行的难民走过去,看见地上、山坡上到处血迹斑斑,躯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老三一边挑担子,一边对颜法说:“还是我们好啊,虽然累一点,不会这样死!”颜法心里,却激起无比悲愤。中国人的命,为什么这样不值钱啊?老天爷,你的眼睛瞎了还是怎的! 进攻的日本军队,如乌云一样,紧紧跟随在难民后面,魔鬼一样将恐惧施加在难民心上。 不断有消息,日本人到了身后几十公里的地方,如何杀人放火。这叫人害怕,老弱病残的难民群,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加快脚下的步伐。每天天一亮,铁路两边,成千上万的难民,拥挤着出动,拖儿带女,呼喝着,**着,却不敢稍微停止一下。 颜法他们走过南丹,听见后面响起了激烈的炮声,据说军队在那里抵抗着日军。又说是青年军,战力了得,傅家弟兄听见这个好消息,互相鼓励说:“快走,后面有军队挡着,我们快进贵州去!”四个人,加紧脚步,老三背着淑清,颜法挑着担子,懂事的汉华,闷声不响跟着小跑。 那天,终于看见了贵州省界!深山峡谷之中,一块古老的石碑:贵州。难民如洪流,浩浩荡荡通过这里的峡谷,进入一个省份。贵州,到处都是山。道路狭窄,山势陡峭,居民们的屋子,在高高的山顶,田地很少大块的,曲曲绕绕横卧在山间。狭窄的河流,从高处落下来,激流飞涌,冲击着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 老三放下担子,到溪边,用手捧了一捧水喝,仰起头来说:“好爽!”汉华一跃一跃的从坡上下来,到水边,将头埋进水里,抬起来,满面是水!淑清叫着:“哥哥,牵我下来呀!”颜法抱起淑清,也到了水边。后面又来了不少逃难的人,都到这水边喝水,听说前面不远有个小镇,老三来了精神,说:“汉华,打起精神来,我们到镇上去,三爹叫你们吃肉!” 逃难时候,哪里听说过“肉”字!汉华不由得笑呵呵,说:“走啊三爹!”说着第一个走起来。颜法也笑,挑起担子,老三将淑清扛在头上,淑清也笑。 一路走了十多里,真的到了一个小镇。这个深山小镇,别有一番情调。镇子不大,也就一条街,两边的店铺,都是黑色的门栏,里面站一个老板,头缠黑布,面如锅底,嘴里永远含着一杆黑色的烟枪。居民的语言也奇异,听起来应该是汉语,却又曲饶古奥,十分有趣。经历那么多的血与火,一路颠颠簸簸,如今到了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难民们都以为到了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一时间,镇子所有的房子,都住上了难民,闹闹嚷嚷,小镇一时热闹非常。 颜法和老三跟一位大爷说好,借他的草棚住一晚,费用很低。放下担子,带着两个孩子出来,老三因为答应了孩子今晚吃肉的,就到处找卖肉的地方,却发现没有一点“肉”的迹象。没有办法,只好买了些红薯,拿回去烧了吃。汉华没有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一路逃难,尽是吃包谷红薯,今天三爹高兴,答应有肉吃,却又没有,孩子的心,不免遗憾。淑清糊嗒嗒的,直到红薯拿上了桌,还在问:“三爹,肉呢,肉呢?”问得老三恼羞成怒,喝一声:“肉你个头!有吃的不简单了!”淑清撇着嘴,终是饿了,不得不去吃红薯。 虽然没有肉吃,总算安稳地睡了一觉,早晨起来,精神都很好,颜法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老三因为答应了孩子吃肉而没有做到,心里不爽,说:“我看这里很安逸,就多住一天吧?汉华跑了这么多天,也让他歇一下!”颜法见老三这么说,也不好说什么了,带着两个孩子,在住处附近转转,倒也安逸。老三将腰带扎紧,到处找“肉”去了。 下午,镇子外面一阵喧嚷,轰隆隆来了许多士兵,都是从南丹前线退下来的,一个个风尘仆仆,军装上染着黑烟,鼻子上也都是乌黑的。奇怪的是在军队中间,赶着一些牛!都是本地水牛,在士兵的大声呵斥中,老老实实地低头走着。颜法看着,心里疑惑,该不是老百姓的耕牛吧?军队轰隆隆进了镇子,在中心路口架起大锅烧水,不一会,开始杀牛了!牛是聪明的动物,跟着这些凶狠的人走了这么长路,大约已经明白自己的悲惨命运了?还没等到士兵下手,一个个都跪了下去,有的,在眼睛里流出泪来!从血泊里跑出来的士兵,毫不为所动,刀刺枪击,很快就将这些牛全部杀死。满条街,都是烹牛肉的香味,大锅里面洒上丁香桂皮,气味十分诱人。 颜法听见自己的房东,那个古稀老人,低声嘀咕着:“罪过,罪过啊!” 牛肉一顿吃不完,士兵们将牛肉割成一块块的出卖。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老三说:“我也去买几斤,回来煮了吃!”颜法从士兵们进镇,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自古败兵最可怕,现在又看他们杀牛,十分残忍,更是心里堵塞。便对老三说:“今晚我们不能住这里了。”老三奇怪地问:“为什么呢?”颜法说:“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老三说:“你这个呆子!你的感觉能算数啊?”颜法说:“老三,这一路我都听你的,今天你无论如何听我一回!我带着淑清汉华先走,你买了牛肉,来撵我们。”老三不满地说:“跟着你个二傻子,受洋罪!好,就听你的。我去了啊!”说着慌慌忙忙跑去。从翠荣去世,老三就对颜法一口一个“二傻子。”大约是老婆的惨死,在老三心里留下深刻的阴影,却又无处排遣,只有对老二发气。 颜法便收拾担子,带着汉华,挑着淑清,出了小镇,往独山方向走去。一路上,人迹稀少,这个时候,难民也没有出动,空旷的路上,只有他们三个。走了没多久,老三提着一大块牛肉赶上来,一边大叫着:“孩子们,三爹给你们买了肉!”老三将牛肉放箩筐里,把淑清背在背上,乐呵呵地走在前面,颜法挑着箩筐,汉华跟着,看老三一会就走远了。汉华见了肉,劲头十足,叫着二爹:我们走快些!老三在一处高高的田埂下坐着,淑清爬在他身边。颜法和汉华气喘吁吁赶到,老三埋怨说:“就是你说要走!你看这,哪里有个地方住?那个爹爹屋里住得蛮安逸的,偏偏你要扳命!”颜法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人家,天已经快黑了,只能在这里歇息了。好在已经是初冬天气,没有蚊子,这里睡一觉,也不是很难。田地里都是干枯的,颜法在一处背靠北方的田埂下清出一块空地,铺上些荒草,老三支起铁棍子,架起锅,附近多的是枯木荒草,汉华跟着二爹,去抱了好多回来,老三点起篝火,一会,锅里就响了。 牛肉有一大块!老三从箩筐里拿出几个红薯,切成块,先熬牛肉,熬得烂了,将红薯放进去,两种食物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真香啊!四下一个人都没有,大地一片宁静,红红的篝火,暖和的铺,美味的牛肉,四个人,吃着牛肉炖红薯,真是无比舒服! 老二老三,都是尽量吃红薯,将牛肉片夹给汉华淑清。大哥不知下落,大嫂死去,这两个孩子就是他们的亲儿女!淑清最先吃饱。她摸摸肚皮,满意地说:“二爹我睡了啊!”颜法说:“不洗脚就睡啊?”逃难的人,一定要洗脚,否则没几天脚就不能走路了。淑清说:“我吃饱了嘛!”老三呵呵笑着:“好,今天就让你不洗脚睡觉!反正你每天都不用脚走路!”到夜里,三个人都洗了脚,颜法看锅里剩下一点热水,用毛巾沾湿,还是给淑清抹了脚。火熄灭了,余烬红红的,睡在火堆旁,很惬意。汉华倒下就睡着了,颜法和老三,将两个孩子围在中央,先后倒下睡去。 半夜时分,忽然听见一阵枪声!老三最先惊醒,坐起身,支楞着耳朵听。颜法也起来,看着响枪的方向,似乎是从小镇那里传出的。枪声响了一阵就平息了,这荒野之夜,重又恢复宁静,弟兄俩躺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亮了,吃完早饭,收拾东西上路。从小镇方向,走来一些人,是逃难的,看见颜法他们,都显出惊异来,却也没有谁说什么,都是匆匆低头走过。忽然有一个人大叫颜法:“傅师傅!傅师傅!”是衡阳机器厂的同事老彭。只见他打着赤膊,下身仅一条短裤,空着两手,慌忙火急的从大路上奔跑而来。颜法吃惊地问:“你怎么成这个模样了?”赶紧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又找裤子他穿。老彭穿上衣裤,问颜法:“你们昨晚在这里睡的?”颜法说是。老彭“嗨”了一声:“你真是有眼力啊,怎么知道离开那个鬼镇子的!”老三问:“出什么事了?”老彭还没说就哭了起来。再三问他,才说:“昨天夜里,小镇来土匪了,杀死了我哥!” 原来,昨天半夜的枪声,真的是小镇上的。半夜时分,忽然有成千的人围了镇子,这些人有枪有刀,举着火把,猛烈冲击着镇上住着的军队。这些军队是败退下来的,根本没有战斗力了,一接火就败退下去,逃之夭夭。土匪没有抓着士兵,便将镇上所有住的难民赶出来,每人的财物抢劫干净,男的只许留下一条短裤。老彭的哥哥,带着金子逃难,被土匪抓住,不肯放下手里的箱子,被土匪砍去了手脚! 颜法扶着老彭,给他喝水,老彭喝口水又说:“天亮后,土匪撤了,我惦记着哥哥,回去看。哥哥躺在街道上,一起的还有几个,都死了,我哥没死,看见我还能认出来,他只有一只手了!”老彭哽咽起来。哥哥只一口气了,微弱地呼唤弟弟赶快打死他!看血流一地,手脚都砍掉了,哥哥已没有生的可能。老彭咬着牙,举起一块大石头,落下去,将哥哥脑袋砸扁! “我亲手杀死了哥哥!”老彭嚎啕大哭:“我们弟兄逃难出来,经过多少危险,到这里,还是分手了!” 难民们栖栖遑遑,离开这个地方,好多人的亲人,永远留在这里了。 前面又传来消息,大路被土匪堵住了。难民们纷纷退下来,另走一条小路。这是一条险峻的山路,极其狭窄,极其险恶,一边是峭壁,另一边就是百丈悬崖!难民队伍明显放慢了速度,一个接着一个,在山路上走着。后面的等不及了,有人看见路边峭壁上有石缝可以攀登,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去,谁知上去一看是绝路,想下来已经无路,急得乱叫,可是下面的人完全不能帮他们。这些人急了,用被子裹住头,顺着崖壁往下滚,结果都滚下了百丈悬崖!除了他们,贴着绝壁走路的难民,也有腿软掉下去的。 老三将淑清紧紧捆在背心,一手扶着绝壁,一手挑着担子,小心翼翼,走过了危险地方。颜法在后面牵着汉华,也过来了。走下山,老三对颜法说:“老二,我们不会死的,爹妈在地下保佑我们哩!” 难民洪流滚滚向北。每天,熙熙攘攘的逃难队伍,拖了几十里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傅家四个人,疲惫地在山路上拖着。说拖,是因为长时间的磨难,人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可怜小汉华,跟着两个叔叔,用破布包着脚,从广西走到贵州,山山水水,吃尽苦头。淑清坐在箩筐里,箩筐很小,坐在里面很憋屈,淑清要出来,出来了牵着她走一会,她又要背。三岁的孩子,只知道背在人身上舒服些,哪里知道大人的辛苦? 有一天,走到一个山谷里,淑清又闹着要背。老三勃然大怒,将淑清夹起,走到一个干涸的小沟旁边,将淑清平放在沟里,抱来一块很大的石头,压在沟沿,淑清在沟里动弹不得,见老三返身就走,吓得大哭:“三爹,放我起来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 老三喝叫汉华快走!汉华蹲在妹妹旁边,眼泪汪汪不肯走。颜法心如刀搅。看老三,竟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人了!颜法蹲下去,想把石头抱起来,抱不动。掀吧,怕石头掉下去砸坏了淑清。正不知道怎么办,老三竟然大踏步回来了!“我再问你一句,以后还要不要背了!”老三愤愤地说。淑清又哭起来:“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老三弯腰一使劲,将石头抱起,狠狠扔在一边!淑清从沟里爬出来,不敢看老三,起来就自己歪歪咧咧往前面走。汉华赶紧跟着她。一起走了几步,淑清终是力气太小,走不动,老三哼了一声,将她放进箩筐,挑起就走。 整整一天,颜法没跟老三说一句话。颜法生老三的气。老三也生颜法的气。两个孩子见大人脸色不好,都不敢出声。 第二天,老三一起来就没有力气。把淑清抱进箩筐,努力将担子挑在肩上,才走两步,就一歪身子,坐在地上!颜法大惊失色,跑过来问怎么了?汉华也流泪,问三爹你哪里不舒服啊?老三摇摇头,脸色白得和纸一样。 老三得了病,毫无疑问。 颜法挑了担子,扶着老三,汉华带着淑清,四个人极其缓慢地走着。小淑清,看三爹有病,不说一句话,自己努力迈着步子。还好,没走多远,看见了一个小村子,摸到村口第一家,这里人听说日本人已经占了都匀,都吓跑了,村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颜法将老三扶进门,屋里竟然床铺桌椅一应设施齐全,老三一倒在铺上,就无力地躺下去,摸他的头,烧得烫手。颜法赶紧烧水,喂了老三两口开水,老三睁开眼说话了。 “老二,我们弟兄只怕要在这里分手了!”粗齿的汉子,到了这样的时候,也伤感起来。又把汉华和淑清叫到床前说:“孩子们,你们三爹脾气不好!你们的妈把你们托付给我们,我们想把你们带到重庆,可是只有这个能力啊!等三爹死了,你们要听二爹的话,淑清你二爹没有力气,你不能要他背了,要自己走!” 淑清不知道说什么好,汉华流着泪说:“三爹,你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重庆!”颜法心里难过。老三这人,脾气躁,就是一根钉子放在嘴里,他也敢咬它一口!对傅家人,老三是尽责的。这一路上,不是老三,他们到不了这里。不知道老三得的什么病,就是知道,这里哪里来的医生和药品?唯一的办法是躺着,或许老天有眼,老三会自己好起来! 颜法看外面是庄稼地,有红薯,有包谷,趁着天没黑,他要出去找点吃的。嘱咐汉华:“好好在家,带着妹妹啊!”到地里刨了几个红薯,摘了几个包谷,赶紧回去。汉华跟淑清,两个孩子各人坐一个小凳子,在老三床前守着老三,那样乖,那样安静!动乱时期的孩子,懂事早啊! 煮了包谷,蒸了红薯,老三什么也不吃,只管沉睡。所幸的是,老三虽然倒下,却也没有像大嫂她们那样一病就恶化,只是无力,不想吃东西。颜法给他喝水,熬点稀粥他喝,看上去,还不像很危险的样子。 后面的难民来了,有懂医药的,说老三得的是慢性霍乱!没有药,只能叫老三躺在床上,慢慢熬着。老三躺倒,家里的担子全到了颜法身上。老三可以帮人挑担子赚钱,颜法没有这个力气,在附近转了转,想了一个挣钱的法子。这里附近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个木桥,是逃难的人必经之处。颜法在桥头摆了个茶水摊,过路的人来了,喝一碗开水,给两毛钱。为了方便照顾老三,卖茶的时候,将老三安顿在桥头不远的一个棚子里。每天,颜法到河里提一桶水,用脸盆烧开,装在碗里,摆在路边一张桌子上,来了人,问一声:“先生喝水吧?” 有不少人,想喝开水,可是没有钱,颜法便叫他们免费喝水。有一天,颜法又给过路人免费喝水,老三在旁边的棚子里听见了。“老二,你怎么这样傻啊,白给人喝水?”老三说:“他们都是有钱的,装作没钱。哪个比我们还穷些?”颜法解释说,有的人确实没有钱。喝点开水嘛,反正柴禾也不要钱。老三说:“你的力气呢,也不要钱吗?我看你就是呆傻!”颜法笑笑不做声。老三这人,有些话不能当真。 棚子外面却有人说话了。 “是不是傅颜法啊?”很熟悉的声音。出来一看,竟是衡阳机器厂的厂长!只见他也用布包着脚,衣服裤子上满是泥浆,身边还有老婆,也是布包脚。过去在衡阳,他是有专门的小轿车的!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大难来时,人和人的区别也就这样。颜法客气地请他们喝水。和厂长一起的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个看了颜法说:“你这人心眼好,厚道!”又问:“你兄弟得的什么病啊?”颜法说是慢性霍乱。那人说:“我这里有药,你给他吃了,或许会有帮助的。”说着拿出几颗药丸,是西药,颗粒不大,黄晶晶的。“每天三次,每次两颗,吃三天。”那人仔细交代着。颜法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等他们走后,把药拿去给老三。老三轻蔑地说:“真的呀,这个时候还有好人呢?”话是这么说,还是把药吃了。 这药真的是特效药!老三吃了三天药,眼看着就有了精神。第三天,他说肚子饿,要吃肉。想吃是好事。颜法到远处去,找农民买了些腌制的狗肉,老三接过来,几口就吃了一大块!再过几天,老三真的好了!不过他死不承认是药。“是那个狗肉治好的!”老三振振有词地说:“腌狗肉这东西,治百病的!”颜法心里好笑,也懒得理他。 休息了一些日子,老三说可以走了。他又挑起箩筐,装上淑清,装上锅碗瓢盆,一路快步走着。颜法看老三好了,心里愉快,牵着汉华,紧紧跟在后面。走啊走,走到了贵定。虽然同样是丛山,这里已经是繁华地段了。下一步,就是到贵阳,那个西南繁华的大城市。到了那里,交通方便,办法就多了。颜法看着汉华和淑清,想想自己跟老三,没有辜负大嫂的嘱托,终于将两个孩子活着带出来了。大嫂可以闭眼了! 相比那成千上万丢在逃难路上的孩子,汉华跟淑清,算是幸运的了! ------------ 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 1945年,日本军阀的绝命年。 两颗***在日本土地上爆炸。 苏联远东军,摧枯拉朽,将号称百万雄兵的日本关东军打得落花流水。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的投降诏书通过无线电,传遍了全球。无条件投降! 九月十八日,中国的国耻日,在汉口中山公园举行**的受降仪式。 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现场气氛极其肃穆。上午,一辆黑色轿车,车头挂着白旗,缓缓开进公园。从汽车里走下几个日军高级将领。他们低着头,走进受降堂。 堂内整齐的排列着桌椅,88位中国高级官员,正色端坐,冷眼看着眼前这几个曾经在武汉地区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领头的日本将领冈布,带着四名下属,规规矩矩立正站在受降团面前,听一个军官高声宣读受降命令。命令宣读完毕,冈部走上前,解下佩刀,恭恭敬敬交到一个参谋手中。中国受降最高长官大踏步上前,一把夺过指挥刀。 “拿酒来!”司令大声命令,端起一满碗白酒,先浇地,告慰抗日烈士在天之灵,然后一饮而尽,将碗摔在地上!大笔一挥,在降书上写下大名,掷笔仰天大笑! 日军将领,个个失色,无声地退出。 全武汉举行大游行,几乎所有能走动的人都上了街,茶水铺免费供应茶水,酒铺将酒倒在碗里,想喝就喝!卖西瓜的,将圆圆的西瓜飞刀切开,一块块递给游行的人们。大街小巷,到处是人流,到处是欢声笑语,夜里,火光灯光,通宵庆贺,武汉成了不夜城。武汉人民,经历那样惨痛的蹂躏,对于胜利,从心底里感到痛快! 日本投降已经多时,最初的激动已经过去,市面上渐渐恢复了平静。 经济危机在社会显现出来。到处是失业者。芷秀只好去找香烟贩子,批些香烟,在街上叫卖。她做了个装香烟的匣子,每天背在身上,大街小巷地走着,沿路叫卖。走累了,就地一坐,将烟匣子支开,等着人来买。这是很小很苦的生意,一天下来,赚不了几个钱,晚上,倒头就睡。虽然生活几乎无望,芷秀却一点也不灰心。时候还未到,她的人都没有回来,一旦她的人回武汉,一切都好办了。 所谓“她的人,”第一是哥哥。那年哥哥投军,一晃八年了,如今打败了日本兵,哥哥应该荣归故里了啊!哥哥不回家,可能是路太远,也可能是部队离不开他。芷秀知道,哥哥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军医。想起哥哥,芷秀就有一种自豪。当年娘得病,无钱医治,丢下他们兄妹俩,娘一直没有闭眼睛!要是娘知道哥哥这样的出息,会多高兴啊! 第二就是林连长,林志忠,那年他走的时候,已经是营长了。芷秀记得那双聪慧明朗的眼睛,那样诙谐开朗的谈话。和林志忠告别的时候,她分明听到了他心里的颤动。如今倭寇已驱逐,战士该回家乡了啊!军人的心,哪怕被战火熏烤,总有自己的家园!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林连长,你总该有个信啊? 芷秀还惦记着傅家,那些忠厚善良的弟兄。小时候,娘去世,傅家姆妈收留她兄妹,傅家所有弟兄,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吃让着他们,睡让着他们,使他们在那样可怕的生活打击下,能保持活下去的勇气。 他们怎么也没有回呢?颜启逃了,老四失踪了,可是老二老三呢?他们总该回了啊? 那天回家,德济神秘地看着她。德济是个忠厚的孩子,心里有什么,往往掩藏不住。芷秀一看就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果然,德济自己说出来了:今天邮局一回送来两封信! 芷秀一阵狂喜!盼望了多少天,终于有信了。不管是谁,这个时候来信,一定是叫她喜欢的消息。 第一封信粗笔大楷,字体龙飞凤舞:倪芷秀吾妹亲启。哥哥的!拆信的时候,芷秀的手在颤抖,搞了半天,还是德济送来一把剪刀,才将信封剪开。 “芷秀吾妹: 见字如面。吾兄妹匆匆一别,悠忽八年矣!其间倭寇猖獗,生灵涂炭,为兄一七尺男儿,岂能坐视同胞荼毒,国土沦丧!于是东奔西走,风餐露宿,跟随大军转战,所幸祖先保佑,历经数十战,九死一生而至今安康。转思袍泽弟兄,多已含恨长眠厚土,则为兄之于生活,感恩而已。今承上峰提拔,已为上校院长。一介布衣,于此足矣。 吾妹于危城之中,倭寇横行之地,带幼稚谋生,艰辛非同一般。现倭寇已驱逐,大地重光,吾妹想必无恙?甚念。 当今和平建国,万象更新,吾久处行伍,颇有还乡行医之心,唯上级长官尚未同意,我将坚持申请,总以还乡行医为理想。估计兄妹见面为时不远。兄字” 芷秀将信逐字逐句念了三遍,终于明白哥哥说的全部意思。他九死一生,但是活下来了,而且升了上校!他希望将来回乡从事医生事业。要是哥哥回了,多好啊!那么自己处处都有主心骨了。小时候,哥哥总是偷偷塞给她麻花啊油条啊給她充饥,将来哥哥回了,芷秀要做最好吃的菜给他吃。 愉快地想着哥哥,芷秀拆开另一封信。 “倪芷秀同志:”哎,怎么这样生分的称呼?先看后面署名,就是林志忠呀!信很厚,足足写了三张纸。芷秀从头看起,渐渐手颤抖起来。 林志忠已经残废了!并且就在他负伤的地方,一个农妇收留了他,现在他是她家的人了! 芷秀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下,让自己冷静一些,回忆着林志忠信里的话,渐渐的,慈悲之心占了上风。 林志忠参加了那场著名的滇西腾冲攻坚战。 敌人顽强得很,坚固的城墙,猛烈的火力,林志忠是突击营营长,手下的战士牺牲四分之三,他带着最后的士兵,冲击城里,与敌人巷战。 一个地堡挡住道路,士兵们冲锋三次,都退回来,死伤累累。林营长怒不可遏,大喝一声跃起,将**塞进敌人枪眼,自己却被敌人交叉火力击中,腿骨被打碎,不得已做了截肢手术。医疗的时候,一个当地的女子同情他,给他十分温柔的照顾,伤好后,女子希望他留在她家。林志忠感她的恩,便做了她的丈夫。 “芷秀同志,我永远记得你的友情,在武汉,是你把我从死亡中拉回来。我也记得我们的分手,我们的约定。但是我已经残废!你能理解什么是残废吗?你是非常优秀的女子,你应当拥有美丽的生活。我在祖国边陲,为你祝福。只要活着,我们仍然是亲人!” 芷秀看到这里,忍不住哭起来。艰苦的岁月啊!那么优秀的人,如今成了残废。他不愿拖累我,可是他难道不知道我是能够照料他一辈子的人吗? 芷秀想得伤感起来。天已经黑了,兵兵说肚子饿,芷秀从沉思中醒来,做饭孩子们吃。吃着饭,她忽然想,那个能让林志忠感恩的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能也是位非常善良,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子吧?以林志忠那样的聪明,虽然残了腿,也是不肯屈就的。想必那女子能叫林志忠快乐并且感到尊严。 像这样一想,对林志忠的选择,有些理解了。 将来有一天,我会去看他的。 陆续又有些人回到家乡来了。可是芷秀盼望的人一个也没回。 一天早晨,芷秀正准备出去卖烟,门口忽然有汽车喇叭响。开门,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是美国车,轮子很大,刚刚洗过,乌黑油亮。 从车门里走下一个人来。高高的个子,胖胖的,戴礼帽,夹着公文包,下巴上有明显的赘肉。 “芷秀!”来人高叫着她。“啊,是德洪哥啊!”芷秀也惊喜。来人正是德济的哥哥万德洪,一个大学金融专业的高材生。抗战起,他不知去向,连母亲罹难都没能回家。现在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看精神,应该混得很不错。德济看见哥哥,倒没有那样亲热,只是规规矩矩叫了个“哥”就坐在一边。这么多年,哥哥几乎不见踪影,世界上,只有芷秀姐姐是他的亲人。 德洪坐在凳子上,高谈阔论。他跟着老板,撤退到重庆,一直在一家银行做事,待遇很不错。现在胜利了,他是奉命来接管一家银行的,职务是总经理。他拿出一张名片给芷秀:“以后你要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电话。”芷秀看着他,那样生疏。这个表哥,从小就有些高高在上,直到姨爹去世,他才稍微亲近一点,却又长期不回家。他告诉芷秀,敌人的财产,全部要接过来!房屋啦,地产啦,汽车啦,工厂啦都要接收,已经派了大量的人到各地接收,一些汉奸的财产,也要接收。 德洪就是接收银行的专员。什么叫专员呀?德济忽然问一句。德洪笑一笑,就是专门搞接收的负责人,当然是**委派的。那么就是官了,表哥德洪真是好运气。从小就会享福,后来读大学,做高级管理,抗战那样艰苦,他在后方坐机关,现在又来接收银行。芷秀忽然想起哥哥,哥哥战斗八年,九死一生,也没有德洪风光吧?更不谈林连长了,他为抗战成了残废,如今在云南边陲一个农妇家生活。 人和人之间,真是不同啊! 德洪要芷秀他们去他家,“见见你的嫂子。”他对德济也这么说。德济看着芷秀,芷秀说:“我们该去看嫂子。”汽车上还有个司机,戴鸭舌帽,低着头瞌睡哩!德洪拍醒他,几个人上了车,去德洪家。汽车开动,街坊们都吃惊地围观。 德洪的家,好漂亮!这所房子,原来是大汉奸住的,大理石台阶,圆站柱,地面也是水磨石的,房子很大,足足有十几个房间,里面不是名画,就是壁毯。“好房子都被军方抢去了!”德洪说:“我们的头头打官司打到省长那里,才给我们弄来这几套。后面来的更惨,连这样的都没得了!” 芷秀想,你们一来,就抢房子啊?你们可知道我们在七年里受的痛苦!那么多被鬼子杀害的武汉人,他们何曾有心思记得房子! 嫂子是个漂亮的女人,苏州人,苏州自古出美女,嫂子皮肤极其细嫩,眼睛上面涂着眼蓝,嘴唇抹着口红。嫂子穿一件丝绸旗袍,匀称的身段,走起来,飘飘欲仙。“是芷秀啊?”嫂子说话有很浓的吴方言味道,细软,里面自然有一种亲切。德洪指着德济说,这是弟弟。嫂子“哦”了一声,微微点点头。德济有些尴尬,依在芷秀身边,和兵兵坐一起。芷秀叫了声嫂子,问她一路回来可顺利?身体好吗?嫂子笑着说,一切都好。“反正好不好,有你哥哥哩!”她满意地看着德洪,有些撒娇的样子。这样一个漂亮的嫂子,德洪哥哥所以心情这样愉快。嫂子带芷秀参观她们的卧室。宽大的钢丝床,铺着天鹅绒床罩,桌椅都是新的,看上去很昂贵,顶上有水晶宫灯,壁上有壁灯,几幅山水画挂在墙上,足见主人的修养。靠墙立着一排厚大的衣柜,嫂子打开衣柜的时候,芷秀看见,里面起码挂着十几件质地高贵的旗袍。皮鞋也是十几双。另一间房是钢琴室,放着一只美国钢琴。 晚饭很好,有十几道菜,都是新鲜的,有蒸虾子,炒牛肉,桂花鱼,还有一些说不出名的菜,只知道味道很好。厨子是德洪在本地一家酒店挖过来的,能做中西两大菜。表哥是真气派啊!就是过去的松本秀子夫妇,也没有这样的豪华。可是这样豪华的哥嫂,却没有提德济的事情。按说德洪是德济的亲哥哥,父母没了,这残疾弟弟跟着贫穷的芷秀过日子,受了不少苦。现在哥哥衣锦还乡,以后德济的生活理当由哥哥负起责来。可是一直到饭吃完,他们都没有说这事。 芷秀他们在德洪家一直玩到天黑,司机送她们回来。德济忽然说:“姐姐,我害怕到我哥家里去!我就留在这里安逸些!”芷秀说:“姐姐没说你去那里啊!”德济高兴了,主动帮芷秀烧水,又叫兵兵洗脚。芷秀也不喜欢那个地方,觉得离自己这样的人太远了。还是这小院子叫人心安。可是又想到,院子本来是姨妈的,姨妈不在了,就是德洪他们的。自己怎么样,都只是一个过客。 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过几天,忽然发现宾佬在街上溜达。 宾佬穿着一件旧军服,没有领章,和一般到城里来卖菜的乡下人一样。日本人跑了,丢下无数过时的军服,地摊上贱卖,扛活下力的苦力,往往去买一件来穿。芷秀看见宾佬,想回避,可是宾佬已经先开了口。“芷秀姑娘啊,你还卖香烟啊?”很快走近:“不是你家表哥回来了吗?他是大官呀,还有你哥哥,要是回来也是了不得的!” 芷秀看着宾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记得就在前不久,几个士兵将宾佬捆走的!罪名一定是汉奸吧?日本人在这里七年,宾佬作为一个“鸡杂鸭杂”,做了多少坏事?怎么没几天就放了呢?似乎回答芷秀的疑惑,宾佬笑嘻嘻地说:“现在和平建国,我也有份呀!别看我老了,我还能做事的。”绝口不提他被抓这事。 芷秀支吾了两句,匆匆离开,心里总是不得劲。遇到表嫂,表嫂说宾佬的事,你表哥帮了忙的!看在街坊的份上,表哥替宾佬说了话。“不然他那样的,起码坐十年!”表嫂鄙夷地说。 芷秀忽然想起“蝗虫”这个词。这些人这样搞法,不是和蝗虫一般了么? 有良心的记者,开始在报纸上抨击“接收”里面的黑幕。 与“接收”并行的是贿赂。那样大范围的,无处不在的贿赂!一些混过伪事的人,担心被清算,便想方设法找到有权的人物,送上金条现金,甚至房地产业,以保全性命。一些想做官的人,往往倾其所有,豪赌一回,送钱送物,一旦做了官,成倍捞回来。想做生意的,贿赂地方官,犯了事的,贿赂警察法院,逃税的,贿赂税务局,社会贿赂成风,习以为常。 这是千载难逢的发横财的机遇。金子、房子、票子、车子、女子,一个也不放过,俗称“五子登科。”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晚报上刊登了这样的讽刺诗。抗战胜利带来的喜悦,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抵消 颜法和老三带着汉华淑清逃难到重庆,一年后日本人就投降了。 重庆狂欢。 颜法牵着汉华,老三把淑清扛在脖子上,挤在人群中,像浪潮里的叶子,随波流动。 那样多的人!重庆每一条道路都挤满了人。脸盆敲破了,罐子摔在地上,最后只能口喊,没有办法,鞭炮卖光了!“日本投降了!”无论谁见了面,就是这样一句。 这些都叫颜法高兴。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颜法感到空虚正悄悄弥漫。美国人大量归国,为美国人做事的中国人,纷纷失业。老三最先被辞了回来。 老三从床底下摸出一根竹筒子:“这还是广西的竹子做的,幸亏没有把它甩了!我还是重操旧业,去车站做脚夫。”老三真的重操旧业,第二天就去车站,吆喝着给人扛货物。 颜法也失业了。弟兄俩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回武汉去。毕竟,自己的老家,路会多一些。 头一天晚上,在家里做了一顿好吃的。老三拿出手艺,烧了个狮子头,烩了个全家福,凉拌了莴苣,用面粉贴了几个千层饼。“吃吧孩子们!”老三笑呵呵地说:“这是我们逃难的最后一餐饭了。那时候在路上,要有这些吃的,你们的娘跟婶娘都不会死了!”说到老婆,老三的声音有些异样。他没有提孩子,那个伤痛更大。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内心的痛楚!颜法看见了老三的细微表情,赶紧把话岔开:“吃吧,吃饱了,坐船不怕摇晃!”汉华问:“二爹,我们坐船,可以看到**吗?”**就是江豚。颜法说:“**要起大风才出来。我们坐船,最怕大风了。这样,回到涵三宫,我带你们到江边去看**。” 淑清闷着头,吃了三个大狮子头,还要吃,老三说:“丫头就是憨!你也吃点别的菜呀!”淑清撅起嘴说:“我就爱吃肉嘛!你不是说了随便吃的?”老三嘿嘿笑着:“是的,是我说随便吃的。你就吃啊!不过还是吃点凉拌莴苣呀!”淑清不理他,又夹了一个狮子头。两个孩子吃饱了,自己去脸盆里洗了油手,问:“三爹,我们几时走啊?”老三说:“你们比我性子还急些!要到明天早上才开船的。”淑清听说还要睡一夜,不高兴了,也没说什么,自己爬上床,到里面,脸朝墙睡下。颜法笑着,给她盖上被子。两个孩子睡着了,颜法跟老三,又合计了好一阵,谈着路上可能的情况。老三说:“怎么有情况也不怕!未必比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还厉害?” 汉华天没亮就醒了,不敢吵醒大人,悄悄用手去挠淑清,淑清梦中被挠醒,嘟噜着:“二爹!三爹!要走了吧?”老三睁眼看是天黑,吼了一声:“就你鬼大!睡个觉也不肯安生!无缘无故的来烦人!”淑清委屈地说:“是你们把我搞醒的嘛!”老三又吼道:“鬼把你搞醒的!做恶梦吧?”淑清打着哭腔说:“就是,就是你们把我搞醒的,说要走,又不肯走了!”颜法在那一头,慢声说:“汉华,你莫做鬼做神的啊,害你的妹妹!”汉华“扑哧”笑了。老三也笑骂了一句:“汉华你个猴子!小心我打你的人!” 看看天,已经黎明,地上灰蒙蒙的,一家人都睡不着了,颜法把电灯打开,屋里顿时亮堂堂,老三说:“反正睡不着了,我去把昨天的现饭炒一下,吃了好走路!”说着下床去厨房。 淑清说:“二爹,我们的老家什么样子啊?” 颜法说:“老家跟这里差不多,热天也是很热。不过我们那里很多花园,里面很多小鸟,你们捉迷藏,那是不愁地方了!” 汉华说:“是不是说房子很大啊?” 颜法说:“那是很多年前了。现在房子很小,不过再小,也是自己的房子,住在里面可以躲雨。冬天,躲在阁楼上,看外面的雪花,很好玩!” 汉华说:“那个楼,我上过没有啊?” 颜法说:“你们都没有见过,等过几天到屋了,你们可以上去玩。” 老三叫吃饭。两个孩子慌忙穿衣服,穿鞋子,又是一阵忙乱。 天大亮了,跟房东告别,两个孩子,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头,颜法背个包袱,老三还是挑一大担,一起到码头上去。清晨的朝天门码头,雾气刚刚散去,嘉陵江和长江两条大河在这里汇集,水流湍急,翻着巨大的漩涡。千百艘轮船木船,靠泊在沿江码头上,水波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声音。一条木驳正在上货,脚夫们扛着硕大的棉花包,骆驼一样,缓慢地下到河里,又缓慢地走上坡岸。老三老远就叫着:“戴老板,我们来了啊!”河下木驳船上,一个中年汉子稳稳站在甲板上,点着进舱的货物。听见老三喊,他“哎”了一声,开玩笑地说:“傅老板莫乱喊嘛,那个不能乱叫的!全民国就一个戴老板嘛,手底下管的警察局长就是几千个!你把我叫戴老板,他的手下听到了,把我的脑壳都搬掉了!” 颜法抱着淑清下到船上,笑着说:“老板的胆子这样小啊,连应承一声都不敢?”老板说:“那个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你们叫我老戴最好!”老三牵着汉华,也下到船上,对颜法说:“你莫听他鬼说!他的胆子小?天晓得!我告诉你,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不敢赚的钱!”老戴嘿嘿笑着说:“那个是的。钱,又不咬手,不赚,不是傻子嘛!”老戴叫把孩子带着,到后面舵室安歇。所谓舵室,就是在船尾,用木板钉的一个四方四正的平顶棚子,人站在里面,可以看见航道前方,操作舵。川江航道,凶险异常,操舵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这老戴就是跑了半辈子川江的老舵手,这千里沿江,无人不知。 舵室里清洁异常,地板擦得亮亮的,桌子板凳都干净。沿着板壁一圈坐柜,可以坐人,打开又可以放东西。汉华带着淑清爬到坐柜上,透过玻璃看外面的江。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人,大人小孩都有。老戴跑这趟货,都是棉花,船不重,他就顺便带些难民回武汉,赚几个力资。小小木驳船,有八个水手,都是黑黝黝的年轻人,一身筋肉。这船很古老,行走完全靠人工,船头有人扳梢,老板在船尾掌舵。如果顺风,可以扯起帆来,那样就舒服了。但是更多的时候没有风,只能靠人扳梢。 有时候,甚至要上岸去拉纤。 船缓缓离开码头。一个水手拿根长篙,点着岸,让船慢慢向中流驶去。渐渐水急了,船摇动起来进入中流,浪涛立刻拍击着船身,激流托着船,快速向下游走去。老戴早已进入舵室,用手把着舵,眼睛看着前方。 水手们全都上了前甲板,各人把握好梢杆,一声号子,一起用力扳梢。那船借着水势下行,两岸的山啊人啊房啊都飞快向后退去。 颜法站在甲板上,看着身后,重庆,这个栖息了一年多的城市,离开了! 涵三宫,青青的石板路,石板下淙淙流水声,路两边古老的高墙,一切和过去一样。 这条路,弟兄俩走过多少遍!小时候,蹒跚学步,看着爹妈在石板路上,挑着担子,或者提着篮子,从远远的街口回来,心里就有了盼望,盼望爹妈能从里面拿出一块饼,或者一个烤红薯。而一旦真得到,那愉快是不可形容的! 再大些,自己放工回来,老远就看见自家的屋里,昏黄的油灯亮着,爹妈倚在门口,巴巴地望着。走到门前,爹妈照例一阵欢喜,转身去厨房里,端出热腾腾的饭菜来。一家老小,热热闹闹吃饭。 如今这一切恍同隔世,爹妈已经永远长眠在异乡,自己也已经是大人了,弟兄姐妹,天各一方,昔日的大家人,只能在梦中依稀。 涵三宫冷冷清清,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颜法背着淑清,老三背着大包袱,汉华拖沓着脚步,四个人一步一步向老住宅走去。大门虚掩着。是谁回来了吗?老三大步上前,推开屋门,只见地上已经打扫了,但窗栏上、墙壁上,仍然灰蒙蒙,浮尘掩盖。桌面倒擦过了,上面放着几只碗,一个里面是几个吃剩的红薯根,一个里面是半碗腌菜,另一个是半碗炒豆腐,颜色很黑,是放多了酱油的缘故。“是老大回来了。”老三说:“只有他是这个德性,酱油放得多。”颜法也觉得是老大。老大这人,邋遢散漫,做事漫不经心,这乱放的碗筷,墙上的灰尘,正是他的风格。 两个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和以往租人家的房子不同,这个“家”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们立刻在屋里屋外跑起来,看见梯子,汉华爬上去,下来说:“暗楼上面好多灰啊!”老三说:“你莫看灰大,我们过去都是挤在上面睡觉的!”厨房里有只生锈的冰铁桶,还没漏,颜法去外面井里提来一桶水,招呼汉华:“来帮忙,先把房子洗干净,把你们的床铺好。”淑清拿块抹布,和哥哥一起,将墙上的灰尘揩干净。颜法爬上暗楼看了看,灰尘实在太大,摇摇头下来说:“楼上要大搞。现在没时间,先把楼下搞干净。”他带着孩子,用抹布将所有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又用扫帚将地上扫了一遍,屋子里看上去舒服多了。 在里间屋里,架上几块木板在凳子上,铺上被褥,嘱咐汉华:“这就是你们的床了啊!”汉华高兴地脱鞋上去,在床上翻了个跟头,惹得淑清也嚷着要上床。颜法在里屋找到一张铺板,是过去他跟桃子用过的,他将铺板架在孩子的铺旁边。外面屋里,已经有一张大床了,是过去爹妈用的,现在上面铺着稻草,估计老大在这里睡。老三说:“我跟大哥挤挤吧!”说着倒在铺上,很舒服地嘘了一口气。 安顿好睡的地方,该做饭了。米缸里的米已经见底了,老三一边用小扫帚扫米,一边说:“老大怎么混的,连吃的米都只这一点!” 正说着,老大颜启一步跨进来,首先叫了声:“淑清!” 颜启满脸胡茬子,瘦得颧骨都很突出,淑清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爹,离开这几年,她已经不记得爹爹的形象了,如今一见爹,不免惊慌失措。倒是汉华还记得,叫了声爹。颜启一把搂住两个孩子,激动得身体打颤,想去亲女儿,又知道自己满脸胡茬,只得不住地摸着孩子,说:“亏了你二爹三爹!” 老三叫了声大哥。问:“你几时回的呀?”颜启说,他在日本投降的时候就回了,一直没有弟兄们的消息,前些时听重庆回来的人说,老二老三把汉华淑清带着逃难,在重庆,想去信,又不知道地址,一个人在家呆着,天天盼望弟兄的消息。老三说:“你还管我们呀?你手一甩,家人都丢下,害我跟老二差点死在路上!”颜启说,没法子啊兄弟!我不能回衡阳啊,回去就是麻烦。再说我哪里知道日本人要对衡阳下手呢? 颜法问,大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还有其他人的消息吗?颜启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的,武汉的失业,遍地都是!老五夫妇也回了,他一个技术员,连口饭都混不到口,现在也在发愁。颜法听说老五回了,很高兴,当下就要颜启去叫老五回来。颜启说老五就在附近。他出去了一下,很快就带着老五夫妻来了,老五的妻子抱着个女孩,只有两岁样子。 老五长大了!高高的身材,穿着西装,脸上有儒雅之气。他是傅家弟兄中读书最多的人,已经是机械技术员了。战争期间,他和夫人杨女士,随着军队去了恩施,在飞机场工作,现在胜利了,他带着夫人孩子还乡,哪知道一回来就失业了。哪里都不要技术员。“只有靠她在小学教书,混口饭吃。”老五自嘲地说。 弟兄相聚,颜启觉得自己是老大,该做东道主,可是摸摸口袋没钱,摇摇头。老三看见了,说:“大哥是不是要买菜啊?我这里有钱,看是不是买点肉回来,庆贺你父子团圆。”颜法说:“什么父子团圆?是亲人团聚,老三尽喜欢斗口舌!”颜启没理这些,接过老三递过的钱,去外面。不一会,就提着篮子回了,篮子里有一刀猪肉,几个萝卜,一些豆腐和小菜,另外有一小袋米。颜启动手,老三掌瓢,颜法烧火,很快锅里就有饭香,再过一会,菜也熟了。附近铺子里,只有苕干酒,味道很差,但是弟兄重逢,也没人计较,每人倒了半碗,老五夫人一边喂自己的孩子,一边招呼汉华跟淑清吃饭。 这兄弟四个,谈天说地,颜法详细讲了逃难路上的事情。大嫂三妹如何病死,新华如何饿死,汉华如何赤足跟着跑路,淑清得病如何活过来,颜启听得眼泪汪汪。“好兄弟!”颜启端起碗说:“妈临走的时候,叫我们互相照顾,你两个为淑清汉华吃了大亏,他们也是你们的后代!我们傅家,有讲义气的传统。从今往后,我们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管哪个,能混出个样来,决不能忘了弟兄!”说完一饮而尽。其他三个也都喝了。 颜法忽然问:“老四在哪里啊?”颜启说:“我一回来,也打听老四的消息,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芷秀在武汉,见过他几次,后来就不见人了。老四给新四军做事,也不晓得平安不?”颜法说:“就是新四军,胜利后也应该有消息啊!”一席话说得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沉甸甸的,担心着老四。颜启说了他在武汉落难,两船纸被诈去,还差点被宪兵队干掉,是芷秀冒着危险,到处奔走,使他脱离危险。“芷秀这人,真是心肠好!”颜启说:“那样困难的时候,她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也不埋怨什么。如今两个孩子都大了!” 颜法问:“她现在做什么呢?” 颜启说:“莫谈!卖香烟。一天累死,赚不了几个钱。” 老三说:“那我们应该帮帮她呀!” 颜启说:“这个心我都有。可是现在的情况,自己保不了自己,怎么帮她呢?” 颜法说:“他哥哥天武,不是在军队里吗?” 老五说:“军队我知道,身不由己的,一时南一时北,顾不了家。除非是做了大官!” 颜启说:“万家大公子回来,是个接收大员,按说他的亲弟弟德济,就是靠芷秀养了七年。可是我听说,那个大公子连弟弟都不要,还在芷秀这里养着!” 老三说:“人做了官,良心就坏了!我们弟兄可不能像他们,将来不管哪个做了官,都不能坏良心的!” 几个人都笑了。老五说:“三哥你就是怪话多!我们弟兄,都三十多四十的人了,还做什么官。有那个机会吗?”老三说:“也不见得!人的运气哪个算得到!说不定我就要做官。那时候我把你们都接去,天天买酒你们喝!”一直不开口的老五媳妇说话了:“我赞成三哥的说法!人,不管到什么时候,不能自己认为自己不行。总要去争取。”老五转身对她说:“你就是性子急。我的事情,我知道的。我不是一直在找朋友吗?” 颜法问:“老五,工作有眉目吗?” 老五回答,已经有同学答应给他帮忙,可能在一个航道机构做事。“就是专业不对口,其他的都还可以。”老五媳妇又说:“现在这个年头,还管什么专业!只要有个吃饭的地方,谢天谢地了。”颜启说,老五你是要快点找事做,你看这孩子!那孩子此刻已经吃饱,在母亲怀里舒适地躺着,很快睡去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外面跑进来一个孩子,大约十来岁,大眼睛,圆脸蛋,摇着一个拨浪鼓,进来看了看,马上回头叫道:“姑姑,都在哩!”颜法正奇怪,颜启笑着说:“是兵兵!芷秀带着的。”芷秀提着个篮子进来了,德济跟在后面。芷秀脸上洋溢着喜色,进门就说:“这些时我就在想,二哥三哥该回了吧?重庆再好,不是自己的家呀!你们不回,大哥一个人在家,吃饭吃得孤孤单单的!” 大家都站起来,和芷秀打招呼。八年过去,芷秀成熟多了,脸上有着风霜的印迹,眼角边隐隐有着鱼尾纹,很细,却是很明显。这么长的时间,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挣扎在沦陷区,怎么熬过来的? 芷秀从篮子里摸出十多个煮鸡蛋来。“知道你们一定会喝酒的,我煮了几个鸡蛋,给你们下酒!”芷秀笑着说。颜启赶紧拿了两个,放在桌子上磕破,剥去壳,给兵兵德济一人一个。芷秀说自己吃过了,孩子也吃过了,她让德济带着兵兵,去里屋和汉华淑清玩耍,自己拿个凳子,坐在桌子旁,和几弟兄说话。 颜法问芷秀,听说德济的大哥回了,地位很不错,怎么不把德济接去呢?芷秀小心地看了一下屋里,孩子们正在笑。她回头小声说:“德济不愿意去。他要跟我们在一起!”可是你怎么能拖下去呢?颜法想问,话到嘴边停住了。似乎猜到了颜法的心声,芷秀说:“我没问题。七年日本人统治都过来了,现在更不要紧。”停了停又说:“哥哥反正要回的!”颜法无语了。国共两党正在进行大规模内战,天武一个军医,哪里能回? 弟兄都回来了,颜启马上就开始工作,重新把箩筐整理了一下,挑起扁担,神色平和的从涵三宫出发,和和气气,一切从头再来。 老五也很快就到一个航道站工作了。那航道站在汉江上游,老五便搬去了汉阳,一家三口在市郊租了房子住下来。 老三跑了几天,找到一个粮食行,在汉口江汉路,过去的租界地界内。老三每天早上起来,坐轮渡过江,晚上天黑才回。 只有颜法,一时找不到工作,每天带着汉华淑清,在家里消磨。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钱一天天减少,家里的开销由老大老三支出,他俩倒没说什么,但是颜法总觉得不大自在。两个孩子是找到了爹,可是自己一个五尺高的汉子,老是吃兄弟的,说不过去。他心里暗暗着急。 虽然着急,却又不肯做一般的事,这叫老三不理解。“我们的命,就是做工,做生意,只要有钱赚,先做了再说吧!”老三提醒颜法。 老三不知,颜法是在履行对一个朋友的承诺。那人叫刘石,和颜法一起做工,很有见识。他告诉颜法,回武汉后,不要轻易找工作,要找工人多的地方。 “你去武汉后,要找一个稍微大点的工厂做工。”刘石认真地说:“一来可以掌握一批工人,二来哩,我的一些朋友也会去武汉,他们到了后,你要尽量为他们在你厂子里安排工作。所以你不能给小老板做事!” 颜法知道,刘石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为一个强大的组织工作,那个组织是要为工农打天下的。刘石也不瞒颜法,坦率地说,将来的天下,一定是工农的,有良心的人,就该跟着那个组织干。 穷人傅颜法,对那个组织天然有好感。 就是为了这个承诺,颜法推掉了一些可以立竿见影赚钱的工作,尽量托人找大工厂,以便等着刘石的朋友。 过了半个月,颜法终于找到理想的地方了。硚口被服工厂需要一个修理工,通过朋友,颜法被招进去。这个工厂,属国防部管,是很大的一个厂子,工人有几千人,高峰时候,工人达到一万多。厂子基本上是为军队制作军装,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工厂就是一个小**,有稽查室,厂警队,都是武装执勤。工厂下面,是一个个工场,有原料、缝纫、金工等等,吃饭的时候,到处是人,一片闹腾腾。 颜法在金工工场,都是男工,干活在一起,工人中,有逃难回来的,有留在沦陷区的,天南海北,各自遭遇不同,休息时候,谈天说地,煞是热闹。 下工以后,倪海宽到颜法这里来:“傅师傅,跟我们喝一杯去?”从颜法进厂,跟老倪就很谈得来,颜法本来酒量好,一直克制不喝,到了这里,正想交几个朋友,倪海宽邀请,正合意。便爽快地说:“去啊,我做东!”倪海宽说:“那个做不得。我请客,当然是我做东。”老丁也说:“傅师傅莫客气了,我们弟兄来日方长,有你做东的时候!”颜法就跟他们去了。 一共六个人。老丁、老倪、小彭、颜法,还有两个,是缝纫工场的,大约都在三四十年龄,除了老丁,都是单身汉。倪海宽看看大家,笑起来:“都是没有老婆的,除了老丁,是单身委员会!”小彭说:“我不是!我有人在乡下,就等我赚了钱回去娶。”一桌人哈哈大笑。菜上来了,都是家常菜,烧豆腐、茄子、冬瓜、豆角,只有一个荤菜,红烧肉,另有一堆馒头。都是做活的人,各人喝一碗廉价的烧酒,酒酣耳热,十分畅快。 老倪问:“傅师傅是逃难到重庆的?”颜法说:“我家逃难逃了一圈。先是从武汉到衡阳,44年日本人进攻衡阳,我们逃桂林,又逃到贵阳,最后到重庆,胜利后坐船回来。”老倪说:“从桂林到重庆,那是九死一生啊?”颜法说:“提不得!就这条路,死了四个人。我跟兄弟带着侄儿侄女,算是祖宗保佑,活下来了。还亏我兄弟身体好,一路挑担子。晓得几多人,半路走不动了,就把孩子甩了!” 老丁说:“你们兄弟,很义气啊!为侄儿侄女那样舍命。好些兄弟,为芝麻大点事,闹得不可开交。我湾子里两兄弟,为了一匹砖的宅基地,翻了脸,一辈子不来往!”彭在新说:“那是什么兄弟!人活世上,总要有点义气!光记得自己一点点小利,枉来世上走一遭!”这话说得颜法心里一动。刹那间大圆、刘福、阳新老邓几个人的影子在脑海里掠过。言为心声,小彭,是个敢担待的汉子! 几个人谈起了国内的事情。两党的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老百姓重新流离失所,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老丁说,**的力量大,兵多,武器好,恐怕“老四”扛不住。 “打仗就是打武器,过去日本鬼子到处得手,就是武器好。”老丁说。颜法说,也说不定。老四的观点是要穷人翻身,这个东西很得人心的。而这边扯旗子的都是些老板富豪,让士兵为这些人卖命,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说不好。“老四是不是俄国的穷党啊?”倪海宽问。颜法说是的。 小彭说:“那些个飞来的大官,说是接收,一夜暴富,把东西都抢给自己,留着子孙。我们这些穷人,累死累活,看不到一点希望!真要老四来了,把他们抢去的东西还给国家,才好哩!” 老丁说:“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过线了!隔墙有耳。”说着拿起碗说:“今天咱们弟兄一起喝酒是有缘,我老丁别的不敢说,弟兄们有什么要我帮忙,我是两肋插刀,绝不含糊!”说完一饮而尽。 小彭说:“老丁把我的话都说了,我没什么说的,照老丁说的做就是了。”也喝干了。颜法说:“今天有缘,结识各位弟兄,我傅颜法也是讲义气的。以后大家有什么帮忙的,直说,我一定到位!”也喝干了。一直喝到很晚,还在谈东说西,都觉得很愉快。 从这次喝酒后,颜法在工场里,每天都有人说说笑笑,做起活来,不觉寂寞。进这个工厂,是进对了。只是刘石的朋友一直没有来,颜法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想念他们。他知道那是些不平凡的人,有趣也有危险,但是三十七岁的单身汉,穷工人颜法,已经情愿和那些人一起了。 ------------ 二十 大罢工 一个壮硕的汉子坐在被服厂对面的茶馆里。 他一身工人打扮,短衣服,大口裤脚,足穿一双力士鞋。他喝着茶,眼睛一直盯着对面工厂的大门。下工了,无数工人从大门里涌出来,匆匆赶往自己的家。傅颜法出现在人群中。喝茶的汉子看见了他,立刻结了帐,跟在颜法身后。 “傅师傅!”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汉子在颜法后面叫了一声。颜法回过头,看见来人,立刻惊喜地叫起来:“张颜!”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又互相打量。张颜是刘石的朋友,颜法知道,也是组织里的人。 张颜告诉颜法,前几天刘石紧急通知他转移,他连衣服都没拿,立刻就离开了重庆。就在他走后一个小时,特务就到了他的家。 “晚一点,就和你永别了!”张颜笑着说。颜法也谈了他的经过,如何跟兄弟一起,把侄儿侄女带回武汉,如何找工作,现在一切都好。张颜说:“你把我安排进被服厂。”颜法说已经准备好了。早前,他已经跟管人事的一个老乡打了招呼,说有个朋友想进厂做事,那人已经答应。明天他就带张颜去。“送他一条香烟就可以了!”颜法说。张颜说不忙。他问颜法,工厂里工人的分布情况,知道大部分工人都在缝纫工场,便提出将自己安排到那里去。“可是那里只招熟练工。你又不会缝纫!”“这个有何难!”张颜说:“你找人借台缝纫机,我三天就学会!”颜法找一个熟悉的工人,借了台缝纫机,张颜埋头在家里练习了三天,真的就能操作了!通过那个老乡,张颜进了缝纫工场,做了一名缝纫工。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张颜带着颜法,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那地方在汉口六渡桥附近,一片低矮的平房,里面住着无数贫穷的工人。走过这片贫民区,有一条细长的巷子,巷子中间有一个黑色的门,进去,几扇低矮的小门,张颜在一个门上敲了敲,很快有人开了门。 “刘石!”颜法激动地叫了声。刘石精神抖擞地站着,握着颜法的手,使劲摇了摇。 “好啊,都到武汉了,咱们弟兄一起好好干!”刘石把两人让进去,自己去外面看了看,回来拴上门。 三个人坐在昏黄的电灯下,听刘石一个人讲。刘石讲了全国的形势,讲了国统区工作。根据颜法的表现,组织决定吸收颜法入党!他详细讲了党的纲领,党的任务,尤其是地下党当前的任务。颜法听着,不住点头。刘石将一幅纸剪的党旗贴在墙上。镰刀、斧头交叉,红色的旗帜,是无数烈士为了实现主义,用鲜血染红!那一刻,颜法又想起了大圆刘福和那几个慷慨赴刑场的农民。 “我和张颜,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刘石缓缓说着,走到旗帜前,举起右手。 “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刘石说。颜法也举起右手,跟着刘石宣誓。 “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牺牲个人,永不叛党!”刘石说完了,转身紧紧握着颜法的手:“颜法同志!从今天起,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祝贺你!”颜法也很激动。从在涵三宫接受董先生向先生的教诲起,这么多年,他一直有一种模糊的憧憬。如今他终于被自己的组织正式接受,而且介绍人是最好的朋友! “喝点酒庆祝一下如何?”颜法兴奋地问。刘石点头说:“可以,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从桌子上拿来一瓶酒,“我知道你们傅家,最讲义气。不过要告诉你啊,我们党是有严密纪律的组织,是正规班子!不能以义气代替党性的!”张颜也说:“老刘说的是。我们这些人,在江湖磨练多年,身上免不了沾染一些散漫习气。入了党,就要努力克服!”颜法说:“不用多说,既然在了党,一切听党的!生死都不在乎,还怕克服毛病!”刘石说:“好!我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工人,希望你不辜负组织信任。”说着,三只杯子碰在一起。 三个人,详细讨论了被服厂的工作。当前最紧迫的,是在被服厂建立党支部。刘石指定张颜为支部负责人,颜法为宣传委员,还需要发展一个党员。 颜法考虑半天,问彭在新能不能作为发展对象?他详细介绍了进厂以来,通过接触对彭在新的了解。 “他在群众中很有号召力,这和他本人的性格也有关系。”颜法说:“他比较开朗,大方,不计较个人得失,热心为人帮忙。所以他有事情,帮他的人也多!”刘石说,你先试着接触一下,和他谈谈党的宗旨,看他反应如何。 过了几天,一个工友的母亲去世,大伙都去吊念。晚上,需要人守夜,有家室的,都回家了,颜法和小彭没有家室,留在了那里。 夜深了,灵前点着几支蜡烛,两人冷不过,坐到火边聊天。 “工人屋里的老人,真是造孽!”颜法说:“苦了一辈子,到老,随便一个什么病,就要了命。” 小彭说:“可不是的,这个老人家,要是放在宽裕一点的家里,到医院去治疗一下,说不定还能活个十年八年。没得钱,只有看着死!” 颜法说:“到我们老了,还不是这个结局!现在是做得动,自己赚钱自己吃。到老了,哪个管你?恐怕也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罢了!” 小彭说:“乡下人还要造孽!一直做到最后一天。不能动了,床上一瘫铺,几天就去了!” 小彭说起他的家。他家没有田地,完全靠租地主的田过活,弟兄三个,还有两个妹妹,从他记事起,爹妈没有休息过一天。 “腊月三十,人家都过年,我爹妈背着斧头镰刀,到二十里外的荒山去砍柴!因为这几天财主过年,对荒山放开三天,允许你砍一点点枯树茅草,算是慈善。平时要是去,那些看山的,凶神恶煞,吓死人!有一年,雪下得那个大呀!路上看不见人,房子都顶着一尺多厚。我的大哥对父亲说:‘爹,就算了吧,不去了。’爹说:‘不去,春天里烧么事?’还是去了。爹和娘,一人背一挎绳子,我们那里穷人砍柴,用绳子捆,往背心一背,几十里地,就那样走。” 颜法问:“爹妈都活着么?”小彭说:“活着,老了。所以我要下力做工,攒点钱,给爹妈积着。” 小彭是个孝子。 颜法问:“你们那里,不是闹过红军吗?” 小彭说:“是啊,闹得很厉害!都是穷狠了,队伍一来,都跟着走。我们湾子里,就去了十几个。不过都没有消息了。”忽然他问:“你那天说,今天的老四,就是当年的红军?” 颜法说是啊,说不定你们湾子里就有人在里面。 小彭说,老四要早点过来就好了!他们是帮穷人的。 颜法谨慎地说,现在有一些朋友,秘密组织了一些人,做些帮穷人的事,哪个穷狠了,大家帮帮忙,哪个没有工作,大家帮他找,哪个老板要黑工钱,大家一起去讨。我已经参加了,你参不参加?小彭问,和老四有关系吗?颜法说,没有直接的关系。小彭说,你说的这些,不就是老四说的吗?颜法嘿嘿笑了。反正这样的做法,老四是赞成的。小彭说,傅哥,莫跟我兜圈子了。我参加你们的组织,不管叫什么,只要为穷人好,我就去做。 从此颜法就经常带着小彭,去刘石那里,听一些时事讲话。刘石说话,从容不迫,有头有尾,分析事情逐层深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富有说书人的艺术。不光小彭,就是颜法自己,也往往听入了迷。小彭又识字,过不多久,刘石就借些简单的苏联小说给他看。小彭看得津津有味,连酒都不去喝了。小彭非常聪明,刘石讲的道理,一拨就通。过不多久,刘石认为小彭已经符合一个党员的标准了,颜法和张颜做了小彭的入党介绍人。 还是在刘石的住处,小彭第一次看见党旗,当他知道上面就是镰刀和斧头时,情不自禁的去抚摸它们,眼里流露出无比温情。 小彭的爹妈,就是和镰刀斧头相伴了一辈子! 芷秀的院子,老三常常去。 小小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天黑以后,屋子里有温馨的灯光,德济和兵兵在灯下读书写字,芷秀在灯下做针线活。老三轻轻推门进去,兵兵最先喊出来:“三爹!烧卖带来了吗?”老三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荷叶包着的烧卖,放在桌上,兵兵想伸手去抓,忽然看芷秀没有发话,手又缩回去。 德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对着一本《国文》出神,思想,也不免分出一部分,到荷叶那里的香气上。 芷秀笑起来:“三哥,你自己吃嘛,孩子们吃过饭了!”兵兵心里一惊,看德济,老僧入定,一副少年老成,不由气愤愤地横了德济一眼。 老三说:“你叫兵兵他们吃嘛,这里还有淑清汉华的!”他变戏法似的,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又一个荷叶包。芷秀这才叫德济,去拿只碗来,和兵兵分了吃。德济飞快地将《国文》合上,眨眼拿来一只碗,很公平地分给兵兵一半,自己吃荷叶包里的。 老三跟芷秀谈着今天店里的一些趣事,谈得芷秀哈哈大笑。 又讲他小时候,嘴馋,看庙里有人上供,供的是猪肉,便偷偷去窥视,妄想上供人走了,自己去把那贡品偷吃一口。谁知上供人走后,庙里的和尚出来了,看四下无人,和尚竟然将那猪肉大口吞食!一边吃一边自言自语:“不吃这,吃啥呀?”和尚竟然吃肉!吓得老三掉头飞跑! 德济听说都笑了起来。中国传统,和尚是不能吃荤的。 老三说完这些话,站起来说:“不早了,再回晚了淑清他们要睡着了。”忽然看见屋顶瓦缝间似乎有亮,问芷秀:“这屋子是不是漏雨啊?”芷秀说是有点漏。老三仰头又看了看说:“年数长了,椽子干枯变形,瓦坐动了,要拣一下!” 隔天,老三放工,他借了个梯子,轻手轻脚爬上屋顶去拣瓦。屋子很高,芷秀他们在下面看着,都为老三捏把汗。好老三,小心翼翼沿着屋脊爬着,到接近漏处,全身都伏下来,脚勾住屋脊,两手腾出来,将那漏处的瓦一片片拆下,再逐块逐块码好,最后一块瓦码好,老三爬回屋脊,大声说:“好了!再下多大的暴雨,屋里保证不漏了!”再下雨,屋里果然滴水不漏。德济说:“三哥真有点本事!”芷秀说:“穷人,从小什么事情都干,干多了,经验就出来了。三哥就是这样的人!”德济说:“三哥脾气躁,人是热心快肠的!”芷秀说:“傅家几个哥哥,对我们没得话说!老三性子快些,做事总在前头。等我哥哥回了,要好好请他们的客!”嘴里这样说,心里,真不知道哥哥在哪里,何年何月回来? 有一天晚上,天刚黑,德洪忽然到这屋里来了。 汽车停在外面,他一个人进的屋。德济看见他,叫了声“哥”便到一边去了。芷秀让他坐,他坐下来,寒暄了几句,上下打量了一下房子,问芷秀:“这老屋子,总买了二十年吧?还是我爹那年回武汉买的。” 芷秀说是的,姨爹从杭州回来,没有房子住,在这里买的。 德洪说:“老人不容易。那样艰苦,还为我们后辈人置下这点房产!” 芷秀听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房产呀?这房子,被日本飞机轰炸,一直不成样子。 德洪说:“我本来想把这房子空着,德济将来要是单过,让他住。可是前几天,一个老上司从重庆来,没有住处,不知怎么知道我这院子空着在,非要我把这院子卖给他不可!我愁了几天。不卖吧,老上司得罪不起,再说战争时候被轰炸过,房子也垮得差不多了,等于一个废物。卖吧,你又在这里住着在!” 芷秀这才听出来,他是要卖这房子!弯弯绕绕,说来说去,是要自己搬出去!这房子,自己那样小就在这里,先是伺候姨爹姨妈,伺候德洪他们,后来日本人来了,自己带着德济他们,在这里整整度过了八年!德济是你亲弟弟啊,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一时觉得心里堵得慌,几乎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 “德洪哥,我,我,”芷秀结结巴巴,有些愤懑,又有些恐惧,最终是无可奈何:“这一时半会,哪里有房子搬呢?兵兵这样小!” 德洪反而宽厚的一笑:“不是要你现在就搬!给你几天时间,十天找房子够了吧?”看看德济,又说:“德济我带走。你和兵兵两个,要不了多大的房子就够了。”德济听见要他走,畏缩地说:“我,我跟姐姐一起!”德洪看着德济呵斥道:“你的亲姐姐已经死了!”他指的是德玲。 芷秀一时气闷无语,德洪这样绝情说话,真叫她难堪。 正在这时,老三一步跨进来。 “德洪,等着这房子卖钱啊?”老三已经在外面听了多时,一开口就怒不可遏:“你也是做场面的人,穿西装坐小车的,为了这点房子,逼你的本家妹妹。还是人吗?” 德洪勃然大怒:“我们家的事情,你凭什么插嘴?房子本来是我的!” 老三说:“房子是姓万。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没有芷秀给你们守着,早八年就垮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芷秀带着你亲弟弟,苦了八年,是怎样活过来的?你一点没有感恩反而逼她走,说得过去啊?再说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德济,还有德玲!” 德洪说:“德济我带走。德玲早死了!我是长子,就是我说了算!” 老三冷笑一声:“德玲死了,谁说的?她没有死,她还要跟老四回来的,回来整你们这号没有良心的猪!” “你骂谁是猪!”德洪站起来。老三不等他站起,早抢过去,手起一拳,重重击在德洪脸上,德洪立刻倒下去,连人带板凳都翻在地上。 外面的司机跑进来,看见主人被打,喝叫着:“这还得了!你晓得你打的什么人!”老三吼着:“管你什么人,良心坏了老子就要打!”说着上来抓住司机。芷秀赶紧上来挡在两人中间,一边对老三说:“三哥,你松开手,莫搞出事来了!” 老三松开手,一边恨恨地说:“天底下没见这么不讲义气的人,什么男人,屁!”狠狠啐了一口。 德洪已经爬起来,指着老三说:“好,好,你有蛮力是不是?等着,看你有几狠!”对司机吼道:“走!回头算账。” 老三冷笑说:“你三爷爷是吓大的!我倒要等着看。” 他们走后,兵兵和德济过来,默默站在芷秀面前。德济对芷秀说:“姐姐,我跟你一起啊?”芷秀怜悯地拉住德济的手。 芷秀对老三说:“你快走吧,免得他们回来麻烦。”老三说:“我就不走。他们找我?我还要找他哩!”正说着,外面大门一阵响,闯进来几个警察。一个为首的大声问:“哪个是傅颜胜?”老三朗声回答:“我就是!你们是不是来跟那个狗官帮忙抬轿子的啊?” 几个警察都说:“怎么说话?小心啊!”老三说:“我说的不对吗?他那样没有良心,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情,我才搞了他一下,你们就慌忙火急的赶来了,不是给有钱人抬轿子又是什么?”为首的说:“少废话,跟我们走!”老三哈哈大笑说:“跟你们走可以,先说说我犯了什么罪!”那人说:“你殴打他人,就是这个罪。”老三说:“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他啊,是他良心被狗吃了,知恩不报,反而逼迫恩人,我打了这样的东西,不对吗?” 颜启颜法闻讯都来了。 颜法见警察要带老三,厉声说:“且慢!你们搞清楚再动手不迟,否则后悔来不及!”颜启说:“这个女子,是当今国民革命军上校军官的亲妹妹!你们欺负她,小心后果!”警察一听这样的背景,楞住了。一个年级大些的警察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位兄弟还是跟我们走好。不然我们不好交差。”又对老三说:“兄弟,我们和你无仇无怨,我们也要吃饭,现在来,是请你去所里,把事情说清楚。有什么话,你可以去所里,跟我们头说清楚。”老三见这样说,便说:“跟你们走就是了,怕什么!”说着昂首走出去,几个警察赶紧将他拥住。颜启和颜法,还有芷秀都跟着。 到了所里,一个警察向一个当官的耳语了几句,那当官的说:“有这样的事?”眉头皱起来。芷秀上前,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最后说:“事情我已经讲清楚了,你们不该抓人。”那当官的想了想说:“这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管怎么说,你是打了他。他告到我们局里,我们只能把你请来。今晚就只能请你在这里过一夜。不过你们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让他吃亏的。明天早上就放了他,如何?”芷秀说:“你不放他,我也在这里坐牢算了!”颜法跟颜启商量了一阵,说:“这位警长,麻烦你了。就照你说的,我兄弟今晚在这里。但是你说的话要算数的哦!”那人斩钉截铁地说:“明早保证他回家。”说着来了几个人,将老三带进去。这里芷秀还不肯走,颜法说:“德洪托了人,老三非得住一晚。你还是回去吧,两个孩子要照应。”颜启说:“我看德洪一定要把你们赶出来的。要不暂时住到我们家去?把暗楼腾出来,你们三个住上面。” 芷秀没有吭声。低头回去了。这里颜法又对警察们说了些好话,也和颜启走了。 不管怎么说,老三还是被关了一晚上,虽然没吃亏,也是不爽得很。 但是他更惦记的,是芷秀她们怎么样了。从所里一出来,他就直奔芷秀家。 芷秀今天没有出去卖烟。两个孩子都上学去了,她把院子打扫干净,一个人呆呆坐在房门口石头上,扫帚还放在身边。“老三,你出来了?”看见老三,芷秀眼里露出惊喜来。老三呵呵笑着:“不出来,未必在里面住一辈子啊?”两人进了屋。屋里也收拾得清洁透亮,孩子的床都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没有灰尘,一只水瓶,几个瓷杯子盖着干净手帕。芷秀为老三倒了一杯水。 老三喝着水问:“他还会来找你麻烦吗?”芷秀说:“一定会的。他昨天说了,要叫法院来人。我也没法子,毕竟这房子是他的。”老三说:“他们三姊妹,他一个人能做主吗?德玲还没回!”芷秀说:“算了,哪个回,跟我也没有关系。我是要搬家了。”“你搬我家去!”老三说:“大哥二哥都这样说了。”芷秀摇摇头:“你家人本来多,我们三个去,怎么住?还是找个房子租下来吧!”老三想,现在房子不好租,租金又贵,芷秀这样的收入,怎么负担得起?他低着头想了好一阵,忽然抬起头来说:“要不你嫁给我!孩子一起带去,我们在汉口租房子住!” 芷秀一下子惊呆了。这个老三!什么都敢当面说出来!马上脸上潮红,渐渐发热,她不敢让老三看见自己涨红的脸,捂着脸,走出去,到厨房里,拴上了门,心里怦怦直跳。 老三也被自己的话弄呆了。是不是说错了啊?但是芷秀没有回绝,这给了老三勇气。 他马上跑回家去。老大老二还没走,他对两个哥哥说了自己想娶芷秀。“她没有骂你啊?”颜法疑惑地说。颜启倒没有这样的疑虑。他说:“老三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芷秀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实在艰难。再说老三也是正经生意人,脾气躁一点,心是好的,也不会对芷秀不好。我想咱们去问问芷秀,说不定会成的。”又说:“要是这样,还真的好。芷秀从小和我们一起,现在要是成了老三的媳妇,是亲上加亲!”老三说:“还是大哥见得多!爹妈不在了,你们就是家长。替我去说说!”颜法说:“那也得等我们下班回来呀!” 到了晚上,颜启和颜法,穿上干净衣服,到芷秀那里去了。 芷秀一见他们就红了脸。颜启说:“芷秀妹妹,咱们是自己家人。老三有这个意思,我和老二商量了一下,觉得老三的心是诚实的。你也看到了,老三对你是没有假的。再说他在做生意,也能帮你一把。”颜法说:“芷秀你自己考虑好。如果能这样办,我们当然喜欢。不过老三脾气急躁一点,你要是不喜欢,也不要紧,我们傅家总之永远是你的家!” 芷秀说:“老三也不是乱发脾气。” 颜启听了,心里一喜。说:“老三现在好多了。在粮食行里,都说他活泛!”芷秀说:“大哥二哥,你们的意思我都懂了,不过这事我不能做主的!” 老大老二都注意地看着她。 芷秀说:“我没个爹妈,但是哥哥在,这事要哥哥答应才行!”颜启说:“对,父母不在,长兄当家。那么你给天武去信说说,看他怎么说!”芷秀的脸又红了。低着头,再不说什么。 过了一些天,天武的信来了。天武同意妹妹嫁给老三。另外对老大老二,专门写了一张纸。 “大哥二哥,我们兄妹,从小蒙傅家老人照看,虽是两姓,实为一家。小妹多年受你们关照,我都知道,实在是我军务在身,不能报答一二,心里总是惭愧。小妹和老三的事,我很赞成,小妹良善温和,有你们弟兄相帮,我是放心的。望你们看在老人情分上,以后更是照看妹妹,我在千里之外,行礼了。” 颜启看着信,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事情妥了!”他对芷秀说:“妹子,这事交给我办!你莫操心,看我大哥做的,一定让你们满意!” 请了算命的,择了好日子,那天,颜启雇了一乘轿子,傅家人,颜启,颜法,汉华,淑清,老五一家人,都一起去芷秀那里。到院子前,放了一挂鞭,街坊都来看。 几桌简单的酒席,街坊庆贺,老三有了家了! 晚上,送走客人,老三和芷秀在灯下坐着,忽然有一刻,芷秀脑子里闪出林连长的影子,心里略略有点苦涩,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规定好的啊!很快,她就不想这些了,起身为老三打来一盆洗脸水。 老三在汉口租了房子,离颜法上班的地方就近了。起风下雨,颜法就不过武昌,在老三这里,和德济他们挤着睡。有时候,老三不在,颜法也领着朋友到这里来,他们在孩子们的房间里谈话,很自在,芷秀总是给他们沏茶,给他们下点面条过中,朋友都说颜法,你这个弟媳妇,真是贤惠,是你弟弟的福分! 颜法的朋友到老三这里来,是商量事情的。 来的人主要就那几个,刘石,张颜,还有一个邓强,也是重庆做工的朋友。刘石稍稍年长,张颜邓强都比颜法小,三十多点,四个人,都是从小做工长大的。 谈的却不是做工。国内战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双方军队拼死血战,难解难分。胜负往往在最后五分钟,现在要做的,是全体同志都行动起来,尽力打赢这场战争。“中央已经指示,国统区地下党的任务,已经不是长期潜伏,保持精干了,而是扩大队伍,行动起来!”刘石一个星期来一次,带来上级的指示精神。 行动起来,就是开展工人学生两大运动,在敌人后方,掀起抗议风暴,使敌人后方不稳。前此武汉大学的学生运动,在全国造成了很大影响,上级表扬了有关人员,指示下一步要从经济斗争入手,继续开展两大运动。 “我们几个都是做工人工作的,要多宣传,多交朋友,做好斗争准备!”刘石说。 各人都汇报了自己最近的工作,邓强在建筑公司,刘石在纱厂,都发展了几个可靠的工人,一旦有事,可以启动他们。张颜在缝纫工场,也有了几个好朋友,颜法在金木工场,带了好几个徒弟,都听他的。刘石一一听着,做了总结,指示大家不要急躁,等时机。 时机真的来了。 九月份,被服厂大门口,贴出了这样一张布告。 “崇奉总部年月日军字第六号命令:等因,奉此。本厂承制服装,任务至重,希各场如期完成,兹决定按人数提出奖金四十万元,能按期完成者,即按其完成数量,核发奖金。特此布告,仰各知照!” 这样一张布告,对于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工人,是一剂强心针。四十万元!在物价飞涨的时候,可以买回三石米,一个家庭有了三石米,可以维持许多时日。 布告贴出的当天,全厂轰动。缝纫,剪裁,人人弓着腰抢活,每天干十六小时。缝纫针扎了手,用吐沫含含接着干,有人累吐了血,偷偷擦去不让人知道。有个缝纫工大腿长疮,坐在凳子上,脓血透过裤子,将裤子和板凳沾在一起,他就是不离开凳子。一个女工怀孕,要分娩了还在做活,孩子生在厕所里,用衣服一包,又去做活。 这样的拼命,到十月底,全部任务完成了,人人吐了一口气,望着四十万。 望了几天,望来一张新布告。 “等因,奉此。本厂未经总部核准,事先布告核发奖金,自觉失职。除再报请总部核准一部分奖金外,希全体职工,共体时艰,暂停此项要求。特此布告,希各遵照!” 这是什么意思呀?人们围着布告,议论纷纷。张颜大声说:“这就是说,先前说的每个人发四十万元奖金,不作数了!各人要体谅**困难,不提奖金的事。” “什么?操他奶奶的!”一个壮硕的汉子大声嚷起来:“老子们辛辛苦苦,每天干十六个小时,就为的几石米。忽然一下就没了,这是什么道理,耍无赖呀?”这汉子叫王春明,是河南人,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就靠他一个人工资养活。 “**困难,我们更困难呀!谁来管我们呀!” “这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公开的诈骗!” “这是抢劫!他们把国家的东西都搞到手了,他们不愁吃的,我们吃什么!” 老丁气愤地说:“总说打仗困难,可是看看花楼街六渡桥,到处是馆子!到处是窑子!当官的大鱼大肉,吃完了还要***。他们的钱哪里来的?” 人越聚越多,激愤之声四处扩散。厂警队长戴雄看见了,带着几个厂警过来。兵工厂,厂警都是有枪的,跟随的是长枪背着,戴雄一支德国手枪,皮套子装着,神气十足。 “干什么?在这里聚众呀?都他妈的滚回去上班!”戴雄提着手枪,叫嚷着。 颜法在人群里,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句:“布告贴在这里,不是给人看的吗?” 戴雄吼道:“看他妈的一天呀!我看你就看了半个钟头。是躲懒来了啊?”说着把手枪又舞了几下。倪海宽说:“你少拿那个**枪舞去舞来!走了火,脱不了干系的!”几个厂警都上来了,拿**赶人,人们一边骂着,一边愤慨地散去。 不发奖金的事,风一样传遍全厂,工人们,个个愤怒,最老实的人也在嘀咕,脾气躁一点的,都骂出了声。 厂方对这些置若罔闻。这些个穷棒子,目不识丁,能成什么气候!他们这样想。 很快,又一张新布告贴出来。 “全衔命令:兹命令该厂承制官佐单衣若干套,士兵单衣若干套,规格大小如附图。特令遵照,仰于年月日前制造完成,以利补给为要!此令。总司令。” 早上,裁剪工场几个工人去总务课领裁衣样板,王春明在里面。刚刚失去奖金,几个人心里都不平,现在又要赶工,情绪自然不高。一边走,一边嘀咕。 “随你做几多,都是白做的!”有人说。王春明说:“没有办法啊兄弟!遇到一些人,良心被狗吃了!该我们倒霉。” 总务课长刘鹏,是武汉青帮大把头的拜把兄弟,平时很得宠,听见工人牢骚,他破口大骂:“你们少跟我放刁!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是不是?告诉你们,不干了趁早说!要一百条狗没有,要一百个做工的老子分分钟!只要在门口贴个条子,起码一千个人来让老子挑!” 王春明说:“你怎么说话啊?我们是狗吗?” 刘鹏脱口而出:“连狗都不如!狗还能看家!” “放屁!”王春明怒吼起来:“你才是狗,有钱人的看家狗!没有良心的狗东西!”所有去领东西的工人,全都愤怒起来,男工女工,都围着总务课叫骂。附近工场里工人听见刘鹏骂人,都过来了,一时把个总务课团团围住。 有人密报了厂长,厂长姓徐,是军队上退伍军官,脾气躁。他怒气冲冲地赶来,没到跟前,声音先到:“你们这帮子穷鬼,天生的贱命!有饭吃还不知足,吃饱了来闹事。老子烦了把个厂关了,饿死你们!” 有人大声顶他:“哪个吃饱了?是你自己吧?我们都饿着肚子在!” “说话要讲良心!只要我们做,不给我们钱,好好想下对不对?” 更有人大声质问:“上头发下来的奖金,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贪污了!” 徐厂长暴跳如雷:“要造反了,反了!关门,关门!你们都跟老子滚蛋!”工人们听见这话,一起高声喊道:“厂长要关厂了,不做了,走啊!” 人们从工场里跑出来,纷纷往大门跑,一千多人,成了汹涌的潮流,门口的厂警拿着枪,却不敢阻挡,眼睁睁看着人流出厂。消息传开,缝纫工场的工人也跑出了厂。 颜法在金木场,看见外面人流出厂,回来说:“别个场的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一个老师傅说:“兵工厂,罢工搞不得的!闹狠了,军队来抓人的!”另一个老师傅也说:“现在失业这么厉害,你不做了,他把你开除,失业的人多的是。我拖家带口的,没有工作喝西北风!”只有颜法的几个徒弟,愤愤地说:“他们不把工人当人,我们不做了!”说着和颜法一起,摔下工具,气冲冲地出了厂。 工人没有走远,都聚集在马场宿舍。这里原来是日本人养马的地方,日本人撤后,工人们在这里搭盖了一些芦席棚子,这棚子漏雨透风,夏天热,冬天冷,穷工人没有住的地方,绝大部分都住这里。棚区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广场,现在人们都在广场上。 真要罢工,心里还是惶惶的,毕竟靠工厂吃饭,万一真的开除了,怎么办?但是想起厂里做的事,尤其是当官的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个个气愤不平。张颜站在一群人里面,看见颜法,他说:“傅师傅,现在已经罢工了,你说怎么办?” 人们都看着颜法。颜法说:“这回不是我们的错,是他们不讲道理,赖了我们的奖金,还骂我们是狗。就是狗,逼急了也会咬人!我看我们到行辕去!向当官的反映,看他们说哪个错了!”大家都说:“去行辕,去行辕!”一时浩浩荡荡,从马场出发,经过街道去行辕。路上的警察,看见这么多工人,情知不好,赶紧打电话报告,工人们到行辕时,那里已经布置了不少士兵,荷枪实弹,虎视眈眈。 张颜大踏步走在队伍最前面。一个军官拦住他,问有什么事?张颜理直气壮地说:“来讨饭了!向青天老爷求口饭吃!”那人说:“你们这么多人,有话也说不清,派几个代表好不好?”张颜回头对大家说:“**要我们派代表,大伙说,派几个,派哪个?”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你就是代表!”张颜毫不含糊地说:“好,我做代表!还来几个!”于是有人推荐傅颜法,有人推荐王春明,一共七个人,被那军官领进去,其余的人坐在行辕旁边马路上等。 一个老军官接待他们。颜法第一个说:“长官好!我们是被服厂工人,厂里要我们加班做十几个小时,答应给每人四十万奖金,我们抢了几个月,把任务完成了,他们又说不给了。请**给我们做主!” 老军官“呵呵”应着,一边在本子上记录。 又问了一些情况,那军官说:“基本情况我清楚了。你们为‘戡乱’做了贡献,是不错的!反映的奖金问题,我表示同情,但是也要知道,现在是特别时期,国家有困难,可能一时到不了位。但是我相信,事情一定会得到合理解决的。请你们回去,告诉厂里人,行辕已经知道情况了,会和你们厂里协商,把这事解决好。大家看怎样?” 听他这样说,还真是不好再说什么了。张颜说:“请长官快点向上面反映,我们没有钱吃饭,饿着肚子在干活!”军官说即刻反映。众人就出来了。外面的工人,看见代表出来,都围上来问。张颜说,**已经答应和厂里协商,解决奖金问题,我们且等等看,看他们几时解决! 等了两天,厂里毫无动静,反而有些风言风语出来,说这回参加罢工的人,都要被开除,已经派人去乡下招工人了,人一到,就开除闹事的。这一来工人们坐不住了。 那天早上,几千工人集合在马场广场上,闹哄哄去行辕请愿。张颜在人群里走动,要大家保持秩序,各工场把自己的人清理好,不要让外人进来了。于是各班组都清人,清到后来,发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不属于任何班组,也没人认识他。这人约三十岁,眉毛恶,精干的样子,腰里扎一根皮带,看着众人,毫无畏惧。 小彭问他:“你是干什么的?”他呵呵一笑说:“看你们闹得热闹,来捧场的。”这话蹊跷。几个人都去围着他,问七问八。小彭看他腰里鼓鼓的,似乎有武器,便去他腰里摸了一把,果然硬硬的! “特务!”小彭一把抱住他,几个人不顾他挣扎,从他腰里搜出一把匕首来!这匕首锋利无比,刀槽很规范,柄上刻着字,是一把军用匕首。这人是混进队伍的特务无疑。大家都愤怒地咆哮着,有人去找绳子,要把他捆绑起来。驻厂的宪兵马上来了好几个,勒令工人把这人交给他们,否则不客气。工人不服,大声说:“你们派人混进来捣乱,我们要把他交给**!” 厂里方向,开来一辆十**卡车,满满一车厂警,全副武装,驾驶室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厂部秘书钱立章,一个是厂警队长戴雄,两人手里都提着手枪。 车到近处,厂警们全部下来,拉开队伍,形成包围态势,并且架起了机枪!钱立章大声喊着:“都给我听好了!戡乱时期,军事工厂不得罢工,不得违背命令,否则军法从事!你们赶快回厂上班,不然后果自负!” 工人们不理他,还是继续集合队伍,队伍慢慢朝厂警移动,钱立章气急败坏,朝天就是一枪!厂警们一起放枪,巨大的声音震慑着人群,队伍一下子乱了。被工人扭住的特务,见势挣扎着往外跑,老丁和小杨、倪海宽死死抱住他,几个特务走过来,不由分说,朝着他们“啪啪”就是几枪!老丁和倪海宽立刻倒下,小彭被一颗子弹穿过袖子,也松了手,特务趁机跑了。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人们嚷着,乱纷纷的四下逃跑,有人喊着:“到行辕去,告他们!”散了的人群又集中拢来。厂子里面,听见外面的枪声,所有的工人都停止了工作,缝纫裁剪工场是早已没有人,金木工场,辅助工场,连食堂做饭的工人都跑了出来,厂门口几个厂警在这汹涌的激流面前,如同几只苍蝇,毫无阻挡力,人群都集中到中山大道上,向行辕进发。厂警们来了更多,都把枪端在手里,宪兵也来了,一个个如临大敌,***拉开拴对着工人。警察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堵住工人的路,一些急躁的工人被捕,另外一些散了,只有几百人仍然在那里和军警对峙。忽然又是一排枪响!张颜见敌人真要动手,知道现在硬顶工人要吃亏,大声喊道:“回去,回去,到马场去!”人们在他的带领下,重又回到马场广场。 老丁和倪海宽躺在血泊里。老丁头上中了一枪,倪海宽胸部中一枪,肚子中一枪,都从身体穿过,两人都没有气了。大家看着自己的弟兄这样的惨状,个个义愤填膺。 众人七嘴八舌,有说去行辕的,有说去总部,有说去把厂长找来,有说和凶手拼了。颜法找到张颜,觉得这样群龙无首不行,便对大家说:“今天先不慌动作,留几十个人把遗体守着,明天在这里开大会,看怎么办?” 当时就有几十个小伙子留下来。大家把两人的遗体抬到一个空屋子里,放在铺板上,门口派十几个人守着,轮流换班。颜法叫张颜,去找刘石,到老三家汇合。 刘石、邓强、张颜都来了。颜法叫芷秀做饭,看着外面,有人来,就说这里没人。 四个人在屋里紧张商量。 刘石听了事情经过,仰起头考虑了一会,对颜法他们说:“现在他们已经背了理,打死人的事绝不能轻易放过!你们马上回厂去,从现在起,一刻也不要离开群众!第一,马上成立治丧委员会,叫‘一一七血案治丧委员会’。第二,马上选派职工代表。张颜要争取做总代表,傅颜法在下面发动群众。第三,全厂每人捐款一万元,做活动经费。但是你们一定不要管钱,让群众管。”颜法和张颜都记下了。 关于条件,刘石说,主要是经济方面的,但是要尽量扩大政治影响。一是惩办凶手,二是按照传统出殡,老丁是黄陂人,要送回老家,从硚口抬棺到江岸,扩大声势。三是要厂方兑现奖金。 另外,要邓强立即和各工厂、铁路联系,发动全市声援被服厂。《大刚报》要在明天把这件事情报道出来。邓强说大刚报发消息没有问题。 刘石说:“只要发了消息,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邓强听说,马上就走了。 颜法和张颜回到厂里,当晚就参加了守护遗体。第二天,工人都来了,几千人,闹哄哄的。张颜站在一个台子上,说了两个想法,一,成立治丧委员会,二,每个人捐一万元。把争取的条件也说了,惩凶、安葬、发奖金,大家都没有意见。 忽然有人跑来,说厂里已经安排一些人,成立了“工人代表会”,主角是秘书、福利会头头以及青帮的人,他们已经答应给每个死者五千万元抚恤费,现在正在一个小旅馆里开会。 颜法说:“没有大家选举,这样的代表我们不能承认!” 大家都说对,代表要我们选举。有人大声喊着:“就选张颜,做我们的代表!”众人都说好。张颜立刻说:“大家这样看得起我,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这样,我们先去找他们,和他们一起,成立治丧委员会,现在就去,来几个人!”立刻有十几个人跟着去了。 颜法留在厂里,和各个工场联系,收取每人一万元的活动经费。工人们听说是治丧而且争取奖金,都爽快地答应了。有人当场要交,颜法说:“现在我不收钱,等治丧委员会成立了,交给他们。” 张颜带着十几个人,找到那家旅馆,里面正开会,商量复工。领头的,一个姓潘,是厂里的一个老书生,为人胆小怕事,另一个姓朱,中年人,和厂里上层关系很紧,厂里挑选他们,就是为了和稀泥,把这事处理,快些复工。 张颜自我介绍说:“大家推举我,来和诸位商量,看怎么处理这件事?” 老潘说:“我们已经求了孔老先生出面调停,总之是要让死者家属满意。” 姓朱的也说:“现在人已经去了,有什么办法呢?就是在钱上面,要多赔点,不能让家属苦了。” 张颜说:“我们工人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办为好,请孔先生就不必了吧?另外这是惨事,总要发丧的,我们该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料理后事。” 老潘听说不是罢工,只是治丧,立刻答应了。当即决定,由老潘管钱,姓朱的跑外交,张颜管总务。所谓总务,就是交涉了。这是个苦差事,要和**部门打交道,搞不好惹火上身,那两个见张颜承担了,都高兴。 于是一行人都回到马场宿舍,首先由老潘收钱,工人们争先恐后,八千万立刻就收齐了。有了钱,张颜指挥,在场地中央搭起一个大棚子,布置灵堂,两位罹难者的遗像高高挂在灵堂中央,又张罗棺木。 厂方送来了棺木,很薄的木头,人们一看就气了,说:“工人活着受罪,被打死了,还睡这样的棺材!”小伙子们上去,几脚就把棺材踹破了,另外去买了两具厚实的棺材,将两位罹难者安放进去。香烛纸蜡,都点了起来,还请了一班和尚念经。 大门口两边,挂着两位罹难者的血衣,惊心动魄! 颜法抓紧时间,找两位死者的家属。一个自称是倪海宽“叔叔”的人,瘦骨伶仃,一看是吸鸦片的角色,另一个本厂人,叫小毛,是青帮的小兄弟。“叔叔”在倪海宽的棺材前哭丧着脸念叨:“他从小没有爹娘,是我这个做叔叔的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后来托人告保,送他进厂。叫他莫出风头,莫玩命,不听啊!现在就赔五千万!我养他一场啊!”那个小毛也帮腔:“不这样能怎么办呢?人已经去了,给了五千万,他们要是不给你有什么办法?胳膊总是扭不过大腿的!” 颜法听见话音不对,问他们:“你们准备接受五千万啊?”那人说:“不接受怎么办?总不能和厂里对着搞。把他们惹烦了,一个钱都不给怎么办!” 小彭在旁边站起来,大声说:“你哪里是什么叔叔!倪海宽根本就不姓倪!他是讨饭到武汉来的,顶着姓倪的名字进的厂。你们搞钱竟然搞到死人头上了,良心坏了!”那“叔叔”本来心虚,冒名顶替被当场揭发,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和小毛嚅嗫着走了。后来知道,是厂里叫他们来的,说好了,要是摆平了,倪海宽下葬,所有抚恤金全部给他们。 老丁的家属倒是真的来了。是老丁的岳父,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他喘着气说:“今天有两个人到我们家,说是厂里的代表,拿个纸条要我女儿签字,说是签了就有五千万块。我女儿说,杀人偿命!不肯签字。”颜法说:“老伯,不能签!我们工人的命,没有这样贱的!杀了我们的人,总要有个说法。” 一个工人跑来,拿着当天的《大刚报》,上面登着被服厂打死工人的消息。颜法知道,这是报社里的同志发挥作用了。报纸一登,全市都知道了,到晚上,各处慰问的人来了,送来各式各样的挽联。其中两幅最尖锐:“我们请愿为的吃饭,你们杀人为的什么?”“你们死了,我们看见,我们永远记得!”颜法指挥,把这两幅挽联挂在大门口,让所有来人都看见。 组织了纠察队,防止有人破坏。夜里,果然有人来报告,青帮头子指示码头上的青帮,组织人来抢尸。武汉的码头是很黑的,一般人,都避开码头人。如果真的来一群码头工人抢尸,后果是很严重的。张颜听说,大声说:“我不相信!码头工人这样没有志气!我去跟他们谈!”说着就走。小彭说;“我跟你去!”又有几个小伙子跟着去了。到了码头,那里果然聚集了一大群人,总有几百,确实是被人煽动,说是每人大洋十块,抢了尸,另外到餐馆里吃酒席。一些码头工人也疑惑,怎么老板这样大方?张颜带人过去,慷慨激昂地把被服厂工人受的苦,被打死的惨状,一一告诉码头工人,工人们这才知道不是简单的“打码头”,而是含有重大的政治原因。当时就散去了大部分。 张颜回来,高兴地谈着码头上交涉的成功,那边又来了情况。原来交给印刷所印刷的“告全市父老书”,是一篇措辞很准确的文章,只谈了工人的苦,而现在印好的传单,却无缘无故的加上了“山东解放军已经反攻,我们要罢工罢课!”这个情况是十分严重的。这样一份传单散发出去,警备司令部可以立刻来抓人!很明显,这是有人栽赃陷害。必须立刻销毁这些传单!当时已经宵禁,道路不通,颜法说:“好像有些地方,一些店铺有前后门,可以穿过去。”小彭自告奋勇去销毁传单。他熟悉地形,从店铺穿行,避开街口的岗哨,摸到了印刷所。那里正在加快印刷。小彭问老板,怎么改了内容?老板说,你们的潘代表来说,加这几句。很明显,潘代表被施加了压力,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老板不肯改印,说那样损失大了。小彭警告老板,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啊?你看看都说的什么!警备司令部来了,先枪毙我们,后枪毙你!这一说,老板才慌了,仔细看了内容,大骂潘代表不是东西!当即撤下版,将已经印好的传单全部烧掉,另外抢印了一批。 早上刘石到了老三家,听了颜法的情况汇报,几天来,被服厂的罢工,已经轰动全市,传到全国,各方力量都注视着这里。刘石分析,拖长了不利,时间长了,人心会涣散。昨天发生的改印传单的事,是很危险的信号,说明敌人已经在行动,制造镇压的理由。当务之急,是把追悼会开了,然后留骨干守住遗体,派代表和敌人谈判。谈条件时,抓住两点,一是一定要坚持出殡送到黄陂,这样造成全市性的影响,二是坚持工人奖金的发放,这样使工人信任我们。其他的,看情况,该让步的就让步。 颜法听着,深深佩服刘石的老练,胸有城府,在这样大的风浪面前,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真是久经考验的领导! 颜法回到厂里,立刻安排召开追悼会。追悼会规模盛大而隆重。灵堂前竖起了牌楼,挂着几丈长的白布做的横幅,写着:“你们死了,我们亲眼看见,我们永远记得!”牌楼两边,是显眼的对联:“杀人偿命,严惩凶手!” 各种各样的挽联到处都是:“我们罢工为的吃饭,你们杀人为的什么?”“坚决找凶手算账,齐心为死者报仇!”四五百幅挽联,花圈,祭幛,铺天盖地,一直摆了两里多长。 全武汉市的工厂企业,都派人来参加。四大纱厂、两条铁路、南洋烟厂、海军造船厂、兵工厂、电厂、人力车公司、文化团体……几十几百人一队,轮流到遗像前祭奠。成千上万的工人,黑压压一片,听张颜在会上慷慨激昂地演讲,讲到激动处,全场一片哭声! 果然不出刘石预料,提出的八项要求,对方答应五条,连补发奖金也同意了,只有三条他们坚决不肯,一是抬棺从硚口去江岸,那样将会步行十几里,轰动全市;二是枪毙凶手;三是撤换厂长。颜法知道,三条中,后两条都是可以让步的,但是抬棺一定不能让。 张颜全权负责谈判。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昂首阔步,在行辕和警备司令部出出进进。每次去,都面临着被捕的危险,那些枪兵,不怀好意地望着他,把枪栓拉得哗哗响。只要有人下令,他们立刻就可以要张颜的命!张颜轻蔑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他身后有上万的工人。 到最后,对方终于让步了!同意抬棺出殡。被服厂停工一天,损失军装上万套,前方来电催,上面来人过问,当局再不敢拖了。 一万多工人抬着棺材上了街! 十里多长的中山大道,万人空巷。道路两边,站满了市民,水泄不通。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潮水一般,前面是两副巨大的灵柩,装饰得豪华无比,几十个人抬着,花圈,标语,口号,摇龙的,舞狮的,念经的,震动了整个汉口。张颜和颜法稳稳走在队伍前面。 这次斗争,取得完胜。 ------------ 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 工人拿到了奖金,回到了车间,事情似乎已经过去,但是厂里出现了一些陌生人。 都很年轻,看上去斯斯文文,有的还戴着眼镜,这些人进出在厂部。还有一些新来做工的,一到工场,就打听刚刚过去的工潮,赞扬工人的勇敢,问这样大的事情,该是有本事的人出主意吧? 种种消息叫人不安。张颜告诉颜法,提高警惕。颜法从此不回武昌了,担心在路上遇到不测。他住在马场工棚里,上班下班,都是一群人陪着,也不到外面吃东西。 那天晚上,老三忽然到工棚来了。 “好你个老二!嫁到厂子里了啊,才多少钱的薪水,值得这样卖命,家也不回?”当着许多人,老三大大咧咧地说他的二哥,众人都笑,看着这个莽撞的兄弟。 弟兄俩沿着河边走着。老三见前后无人,严肃起来。“刘石到我那里去了,叫你立刻离开被服厂!”老三说:“他现在也没有地方让你去,叫我们自己想办法。我已经跟一个朋友说好了,他有一间空房子,你暂时到他那里住。”说着,老三拿出十万块钱,交到颜法手里:“先拿着用,以后有钱我给你送去。” 老三和颜法约好,明天天不亮,颜法从工棚里出来,到老三家里去,两人一起去朋友那里。颜法问张颜呢?老三说刘石另有安排,也是今夜行动。 颜法回到工棚,若无其事,和大家嘻嘻哈哈地打扑克。 天不亮,颜法装着解手,走出工棚,星星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城市静静的,周围一个个工棚,都黑漆漆的,偶尔听见里面的鼾声。颜法绕过一个个工棚,没有走大路,从一条僻静的小路出了工棚区,回头看看,有些不舍。朝夕相处的工友,别了! 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到了老三家,里面亮着灯。芷秀开门,见了颜法说:“快吃早饭,我下好了面条。”老三已经穿好了衣服,正低头吃面条。芷秀给颜法端来一大碗,颜法一句话都没说,呼啦啦吃完,弟兄俩出了门,绕巷子走出这里。街道上,只有早起的粪车和卖早点的摊子,老三急步走着,不时回头看看颜法。 人力车出来了,两人坐上去,速度快多了,很快到了一个高档住宅区。这里原来是租界,红色的房子,尖屋顶,窗子都是哥特式的。老三介绍说,这是他一个做粮食生意的客户,很合得来,住个十天半月没有问题。 一间小屋子,里面有床铺,有桌椅,还有厨房,在这里隐蔽,是很合适的。颜法看着屋子,想着老三,还真的粗中有细!谁知就在第二天,老三慌慌忙忙跑来了。颜法打开们,问何事这样慌?老三说:“事情紧急了,报纸登了你的通缉令!”说着拿一张报纸颜法看,那上面用硕大的黑体写着:“悬赏捉拿**分子傅颜法、张颜!”落款是警备司令部。赏格也明标着,报信的奖赏五千万,捉拿归案的奖赏一万万!知情不报者,以通匪论处。 “乖乖,几万斤大米!哪个捉到你,发财了!”老三嘻嘻笑。 “不过还真有不贪财的!”老三说:“消息是我们附近卖草纸的女人告诉芷秀的。不然我又不买报纸,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原来芷秀住那里不久,结识了一个穷寡妇,这人是在厕所旁边卖草纸的,连住处都没有,搭一个草棚子,带着两个孩子住。芷秀看她可怜,时常给点东西孩子吃。今天早上,报纸一登出来,女人看见了,赶忙到家里找芷秀。 “你家老二不好了,报纸登着要捉他哩!”女人将报纸给芷秀看,芷秀急忙告诉老三,老三一下都没有耽误,跑来了。 “这寡妇,放着五千万不要,还背个通匪的罪名,真是不简单。积德行善啊!”老三叹息着。颜法说这你就不懂了,不是什么行善,是阶级感情。老三问什么阶级啊?颜法说,以后跟你说。两人紧急商量了一会,老三说这里是不能住了,只有去老五那里。老五在汉阳高家畈租了房子住着,那里离市区八十多里地,估计可以躲避。 老三给颜法带来了长衫,礼帽,墨镜,让颜法换了衣服,两人扮作商人,匆匆离开这里。到城边,颜法叫老三转去,老三说,我要送你到地方。你社会经验不足。颜法记起来,那次京汉路罢工,多亏老三蹬那大兵一脚,不然就惨了。两人不敢坐车,就沿着乡下道路走着,走了一天,到了老五家。老五也从报纸上看到了通缉令,正为颜法着急,看见他们,喜出望外,赶紧叫夫人烧饭。吃罢饭,老三要走,老五送他上了汽船回来,对颜法说:“我这里天高皇帝远,你尽管放心住着。”老五在附近一个航道站工作,站里就几个人,每天很清闲,住家在一个山坡上,附近散居着几家农民,安全得很。 颜法住了几天,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内心有些焦急。他对老五说:“你去老三那里一趟,看他能不能和刘石接上头,看我再怎么搞?”老五答应了。老五去了四天才回,告诉颜法,安排他去湖南一个煤矿工作,今天就走。 颜法到了湖南煤矿,一个叫职员接待了他,说是自己的表兄,把他介绍到井下挖煤。没干几天,那职员悄悄告诉他,赶紧回武汉,有新任务。颜法疑惑地回到老五那里,老五说刘石来过,叫颜法不要到哪里去,就在这里等着他。什么任务呢?颜法猜不到,老五白日无事,邀颜法去河边钓鱼,两人各拿鱼竿,静静守候在河边林子里,往往到晚上,老五钓了不少,颜法却一条都没钓着。 等了好几天,刘石终于来了。 刘石的眼睛里闪着火星,这在他是不多见的。“傅颜法,好事情来了!”开口就是这一句。颜法问:“什么事情啊?”刘石说:“你怎么也猜不到的!派你去向党中央汇报!”什么?向党中央汇报?颜法被搞糊涂了。党中央多远啊!刘石说,最近中央要在东北召开全国劳动大会,指示国统区派代表参加,市委决定派颜法为武汉工人代表,去哈尔滨参加劳动大会。“给你时间是三个月,你就是爬,也要爬到东北去!”刘石说:“这是死命令,不能讨价还价的,要保证完成参加会议的任务!” 颜法一下子感到责任重大。刘石说,指派颜法,是因为他亲身参加过罢工领导工作,也因为他到过中国很多地方,尤其是逃难,具备很强的生存能力,从武汉到东北,没有这些生存经验,是不可能到达的。刘石要他先到广州,由那里去**,有人等着他。 “最难的是到广州,敌人查得很严,你又是被通缉的,所以你要机灵点!”刘石说,广州的接头地点有两个,一个是“鄱阳旅馆”,一个是“老字号钱庄,”两个都可以联系。 “如问你上级,就说小曾,再问,就说祁大姐。”刘石嘱咐颜法。颜法努力记着刘石的话。刘石叫颜法,这两天好好背诵接头地点,暗号,毁掉一切文字,记在心里。最后刘石说,经费很紧张,组织也没有办法,他拿出十万元给颜法:“这个肯定不够,找你兄弟凑凑吧!”颜法说请组织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刘石满意地走了。 老五来了,问颜法,刘石来做什么?颜法说,我要出远门了,没有钱。老五说,我这里可以凑十万元,要是不够,只有找三哥。颜法也明白,这个时候,只有老三能解决问题,就是老三自己没有,借也能借到。老五受二哥委托,去汉口找老三。老三正在店里谈生意,谈的眉飞色舞。见了老五,丢下客人,把老五叫到附近一个小餐馆里坐下,问老五,你来干什么?老五说,二哥在我那里。老三说,他不是到湖南做煤黑子去了吗?不喜欢挖煤了啊?老五说不是,二哥要出远门了,没有钱做路费。 老三挠着头皮,半天没出声。忽然愤怒地吼道,他在你那里,风景又好,又有吃的,怎么就呆不住,到处乱跑?这人是个颠簸的命!出什么远门啊,倒卖粮食吗!老五笑起来,不理他,由他乱说。果然,老三又问老五,是不是他那些穷党,看他老实,又怂恿着他去出风头、打头阵啊?他们老四的军队现在那样风光,到处得胜!这个时候不好好呆着,万一脑壳玩掉,岂不是太亏了!等他说完,老五说,反正二哥就是要钱,我只有十万元,都给他,估计起码还差五十万!老三又想蹦起来,看看是餐馆,又坐下。无奈地说我明天来。 第二天,老三摇摇晃晃的来了。看见颜法,从怀里掏出一捆钞票来。“六十万,再不够就没有法子了!”颜法见这么多钱,问老三怎么弄来的?老三说你莫管,我有办法。你出远门的人,多带点钱,有备无患。记得在黔桂路上,要是有钱,翠荣不得死! 老三说着就有些动感情。 为了这笔钱,老三把芷秀的首饰全部卖了,还向朋友借了不少。他明白,老二说要钱,那是真的十分需要。老五媳妇炒了几个菜,弟兄三个喝着酒,老三问,你去哪里?颜法说广州。老三想了想说,你不能走武昌,你是上了黑名单的人! 他要颜法不要急,他马上回去,找辆送货的汽车,把颜法送到咸宁,在那里上火车,就没有人管他了。颜法说可以。老三真的找了一辆送粮食的汽车,满满一车粮食,上面盖着篷布,老三押着车,颜法在郊区上车,弟兄俩坐在粮食袋上到了咸宁。去广州的火车晚上开,两人找个小旅馆休息。老三没有问太多,只是嘱咐,路上要小心,遇到盘查不要慌。“只管笑嘻嘻的,你的脸上又没有贴字!” 老三给颜法买了些烧饼,说路上吃。说话晚上就到了,两人去车站买了票,老三提着包,颜法拿着帽子,那火车轰隆轰隆就进了站。颜法上了火车,老三在站台上,看火车开了,老三忽然叫了声:“二哥!”颜法回头,看见老三挥着手:“早点回来!” 火车开出好远了,颜法还在想,记不得有多少年了,老三没叫过他哥哥! 颜法到了广州,打听鄱阳旅馆,坐了汽车,又坐黄包车,找到了。 颜法订了一间房。 先不忙找人,看看地形再说。从刘石身上,颜法学到了很多,尤其那种从容不迫的冷静,真是地下工作的法宝!颜法走过柜台,柜台里有两个姑娘在那里接待客人,另外有两个男服务生,一个在桌子上趴着,一个正襟危坐,却什么事都没有,手里点着一支烟,吸一口,冉冉吐出烟雾。颜法注意到,他的脸背着女孩子们。 这个现象引起颜法的警觉。老板为什么要养闲人在柜台里呢?为什么男孩子不和女孩子调笑呢?一般情况下,有男女一起的地方,尤其是年轻人,都有调笑的。 按照规定,颜法应该去找一个姓朱的经理。找他必须向柜台打听,颜法决定不急。 他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静静想着。残酷的斗争中,稍有不慎,就是毁灭!刘石的话在脑子里响起。颜法在自己房间里呆了几个小时,晚饭时候再出去,女孩子已经换了新面孔,男服务生还是那两个,还是那样呆着,不和姑娘说话。 一种不祥之感升上来,这两人怎么就不挪动一下!地下斗争,容不得一丝反常,不管这里真实情况怎么样,反正不能接头了。 好在还有第二个地点。 早上,他提着包,自自然然地到柜台结账,女孩子温和地为他办了手续,两个男服务生只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 颜法先去车站,确定身后没有人,又从车站出来,叫了黄包车,去“老字号钱庄。” 钱庄开在一条繁华的马路边,左右都是店子。柜台里两个中年人站着,都穿着长衫。颜法进去问:“在这里存钱,要是晚上取,可以吗?” “可以的可以的!”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和气地说:“只要您方便,我们是随时有人的。” 颜法第一感觉是实在。这里没有异常。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些钱,办理存款手续,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里到番禹,有直达车么?” 胖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和气地答道:“这里到番禹有车,不过您要是坐船走珠江,风景很好看的!”是规定的暗号。颜法正考虑说什么,那胖子说:“先生是来做药材生意的吗?我们广州的药材很有名的。”颜法按规定答道:“那是要本钱的,我本小利微搞惯了,做不了大生意。” 胖子马上笑起来,吩咐身边的人,在这里看着,他和客人有生意谈。说着请颜法上楼。颜法跟着他,到楼上一个房间里,那人请颜法坐在太师椅上,问他:“你的老板是谁?”颜法说小曾啊!那人笑笑又问:“小曾上面还有大老板吧?”颜法说:“是祁大姐。” 那人激动地看着颜法叫了声同志! “可把你等到了!自从接到命令,我天天盼着你。”那人说,他就是周老板,奉祁大姐命令,送颜法去**。 “你离开广州之前,一切责任是我的!”他叫颜法,先找个小旅馆住下。等明天买了去**的船票就走。“船票不好买,可能要等两天的。” 周老板把颜法领到附近一家小旅馆住下。两人又说了几句,周老板告辞,颜法轻轻说:“你们这里有一家旅馆,请你告诉上级去查查!”他说了鄱阳旅馆的异常现象。周老板听了,十分震惊,立刻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周老板到旅社来,告诉颜法,船票已经买好,后天上午的船,明天有一天休息。但是他劝颜法不要出去,这里的形势很紧张。 “那个旅馆出了事,”他略略激动地说:“幸亏你没有贸然闯进去!事情出在前天,朱经理已经被捕,敌人是秘密行动的,时间太短,连我们都不知道,旅馆一般的人也不知道,外表上,和没出事一样!”那两个服务生是特务。除了他们,扫地的,守门的,都安排了密探。 颜法只觉得背心发凉。好危险!如果那两个年轻人更老练一些,现在自己在哪里呢?如果不是刘石反复的教训,也不会这样警觉吧?生命的得与失,竟然就在这样的一念之间!“直觉是一个秘密工作人员最难得的品质。”刘石说过。 是直觉救了自己。 周老板安慰颜法,现在好了,危险已经远离了,他尽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们广州的小吃,那是很有名的哦!”周老板推荐了好几种食品,颜法一个也没有记住。 又度过了忐忑不安的一天,黄昏终于到了。周老板领着颜法,走进了码头。很大一条邮船,旅客很多,都在码头上,看着那船,叽叽喳喳。 胖胖的周老板,像给自己的弟弟送行一样,嘱咐这嘱咐那,又到水果摊,给颜法买了很大一挂香蕉。“坐海船,吃点香蕉,利于消化!” 轮船长鸣一声,缓缓离开码头,送行的人们,都在下面扬着手。周老板胖胖的,也吃力地举着手,向颜法挥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听不见。 颜法心里一动。可亲的同志!这大地上,有成千上万这样的同志,秘密的,默默的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为自己的同志做出奉献。有时是做出牺牲! **在晨光熹微中到了。 好巍峨的一座城市!房屋建在山顶上,千千万万的红屋顶,掩映在千千万万的绿树之间,山脚下,是望不到边的轮船排列,在巨大的海浪催动下,所有的船只,都不停地摇曳。 岸上是一排排绿树,依稀可见川流不息的汽车在沿海公路上行驶。 码头上人流涌动。颜法跟着人流,缓缓走出码头,一眼看见有人举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湖北李启明先生”,这是颜法的新名字。从离开武汉起,他不再是傅颜法了,是李启明先生,或者李启明同志。 一个小伙子跑上来,帮颜法接过包,叫了一辆人力车,两人坐上去,车子飞快地向前驶去。 “李先生,到了这里,你就安全了!”小伙子高兴地说。大约他能猜到,从武汉到这里,路上潜伏的种种凶险? 一幢雅致的小楼,红墙红瓦,窗子上掩着纱,走进去,洁净的地板,铮亮的家具,沙发。这里是一个机关。 “安心住下吧李先生!”小伙子大声说:“这里不是内地,没有人会闯进来,没有秘密逮捕,不用提心吊胆。”他为颜法准备了食品,烧好了洗澡水,出门前,他对颜法说:“上级领导要见你的,你不要出去了。” 内地地下党,把这里作为一个安全的基地,许多培训工作,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刘石,邓强,都在这里受过训。 颜法洗了澡,吃过饭,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草地上,两只小狗在玩耍着,一个金发女郎,在路边的凳子上坐着,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狗。更远处,一对年迈的白人,挽着手,在水泥路上悠闲地散步。 好一派安逸的气氛!相比内地的炮火连天,秘密杀戮,酷刑,以及那遍地哀嚎的乞丐,这里简直是仙境了。 总有一天,我们要把内地,也建成这个样! 沙发上有些报刊,颜法翻了翻,都是买卖消息,广告铺天盖地,金发女郎、牛仔在几乎每一个版面出现,颜法看了看,觉得没意思。 小伙子每天都来,给颜法送来各种生活用品,可是当颜法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领导同志?小伙子也只有摇摇头。 等了好几天,那天早上,小伙子终于告诉颜法,今晚领导要来! 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走进屋子,身材不高,眼神沉蕴,似乎带笑,却有无形的威严。颜法站起来,这大姐,他从刘石口里知道,是我党一个极富斗争经验的领导,早在二十年代,就领导了上海的秘密工作,此后一直在秘密战线,担任各种重要职务。 “我姓祁。”大姐简单做了自我介绍,马上问颜法,武汉的情况如何? 颜法把武汉的斗争详细做了汇报。大姐听得很专心,偶而插话问一句。听到被服厂上万工人抬棺大游行,她激动地说:“干得好!就是要他们知道我们工人的力量!”她又详细问了刘石的情况,有没有工作?平时住哪里?地下党平时学习怎么安排?颜法都一一回答。 谈了两个多小时,祁大姐说:“好了,武汉的情况我大致知道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休息,准备去东北参加会议!” 从**去东北,不能走内地,只能从朝鲜绕道。祁大姐准备叫颜法坐苏联的货轮,在朝鲜上岸,然后进入东北。 “东北的战事正激烈,我们正在取得优势,东北赢了,全国就赢了!”祁大姐满怀信心地说。 祁大姐又问了颜法的经历,家庭,有没有老婆?颜法照实回答。祁大姐笑起来:“等全国胜利了,我给你做媒!保证你有个贤惠聪明的老婆!” 祁大姐交给颜法一张字条,上面是沿途各地点的接头人姓名,后面有几个字:“请按照布置接待李启明同志。祁。”颜法知道,这就是介绍信。 祁大姐事情多,谈完话就走了。颜法和小伙子留在房子里。小伙子告诉颜法,可能还要等几天,苏联货轮估计快到了,到时候他带颜法上船。 小伙子叫颜法在附近转转。“这里景色很好,对于心情有益。一旦你上了船,可能要熬很长时间的,很辛苦。”他也嘱咐颜法,不要走远了,虽然是**,潜伏的对手也是很多的。 “这里是世界上所有间谍组织的大本营!”小伙子笑着说:“我们在这里有坚强的机关,敌人也有,有时候双方交起手来,也是很激烈的!” 颜法哪里也没去。他知道自己的使命,那是武汉全体同志的嘱托!颜法压抑着一切的好奇心。不能大意失荆州,更不能功败垂成。地下党员傅颜法,已经学会了坚守和忍耐。 几天后,苏联货轮终于到了。静静的夜里,小伙子带着颜法,在港口乘上舢板,又爬上高高的货轮。一个俄国人,大约四十多,上来热烈地握颜法的手。“同志!”夹生的汉语,却使人亲切,走遍全世界,只要一声“同志,”什么都在不言中。 一望无际的大海,轮船像一头巨鲸,劈开波涛,昂首向前。 甲板上,站着不少中国人,有的长须飘飘,有的西装革履,女同胞们,挽着手,争着在船舷边合影。他们是民主人士,在**地下党帮助下,前去东北解放区,准备参加***议。这些人,离开了险恶的环境,心情格外愉快,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着,唱着,互相交流着各自的经历,谈到高兴处,放声大笑。 颜法没有和人们谈什么。他始终记着自己的地下身份。 轮船在大海上漂泊,恶浪起来了,铺天盖地,将整个甲板浇得湿淋淋,人们都躲进舱里。没有阳光的日子,到处阴沉沉,每天等着吃饭。有的人晕船,成天昏睡。 整整在海上16天,终于被告知,要上岸了! 光秃秃的海岸,铺满沙石,轮船缓缓拢岸,放下舢板,人们坐上去,很快上了岸。 一群中国同志在岸边迎接他们。其中一个,是劳动大会的工作人员,他打听李启明。颜法跟着他,随着人群一起,到附近房屋里休息。 这个地方叫罗津,是朝鲜的一个港口,稍事休息后,所有人乘火车跨过图们江,当晚在图们休息,然后乘火车途经牡丹江,最后抵达哈尔滨。从武汉出发,颜法走了整整三个多月,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没有辜负武汉同志的期望。 汽车在公路上疾驰。这是解放区!到处可见红旗,到处是雄壮的军队和支前的民工。一队战士唱着歌,从公路上走过,颜法回身久久看着军队,激动不已。这是自己的军队,工农的军队!穷人翻身,董先生向先生在多少年前说的话,如今看着要成为现实了。 进入哈尔滨,宽阔的街道,到处是人,人们都是那样精神振奋,姑娘们笑着,唱着,汽车鸣着笛,从她们身边经过,姑娘们向汽车挥着手。 会议已经筹备了好多时,颜法到达不久,会议就召开了。 作为国统区来的代表,历经千山万水,被视为贵宾。颜法坐在主席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里无比自豪。 轮到颜法发言。他把稿子放在一边,昂着头,对下面说:“我是武汉党的同志派来的,作为国统区的代表参加会议。我相信,国统区这个词,不久以后,将会成为历史,它将永远成为过去!”回答他的,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 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 抗战胜利,德玲的部队却没有片刻的休息。 命令下来了。中央决定,派两万干部,十万军队迅速挺进东北。 部队组编,德玲分在一支主力部队的政治部里。 最后一次轻装,她把这么多年来积攒的书籍,统统送给了一个熟识的教师。那老师看她心疼,笑着说:“苏佳同志,你就自己留着吧!”德玲也笑笑:“等胜利了,你还给我!”那人笑着答应了。两人心里都明白,此去千万里,无数险关要闯,这一别,何年何月再见? 军号雄壮地响起,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向东北进发。 德玲骑一匹白马,走在司令部的队伍中。那个矮壮的司令员就在前面不远,骑着枣红马。几个精干的警卫员,紧紧跟在首长身边,警惕地看着路边。 前面遇到日本人的据点。日本人虽已投降,可是不向新四军缴枪,顽固地守着据点,等着中央军的到来。 一个军官疾驰过来,请示司令员,是不是把这据点拔了?司令员大声斥责道:“拔他干啥?命令部队,快速绕过去!”于是部队绕了圈子,迅速通过这个地方。 现在的目标,是尽快赶到东北,那里是中央关注的核心地带,耽误了行程,你打再多的胜仗,也是违令。 晓行夜宿,不知道经过多少村庄,绕过多少城市,终于通过山海关,到达指定地点。 部队在这里迅速地方化,名字叫东北民主联军,划分了军区,德玲到一个军分区,担任政治部副主任。 那时候东北刚刚从日本人手里光复,社会治安不稳,到处是抢劫的,地方政权名义上建立了,却没有保障。部队太少,根本顾不过来,土匪到处袭击政权,抢粮抢钱,杀害干部。 军分区建立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剿匪。 昏暗的灯泡,照着小小的屋子,几个人围坐在地图旁,研究如何行动。分区司令员是农民出身,鄂豫皖时期入的伍,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养成了听见枪响不要命的习惯。 “他鬼的奶奶!”司令员骂道:“昨天又把我的一个粮站抢了,这老虎不发威,他当老子是病猫了!”转头问参谋长:“查清了没有,昨天下手的是哪一部分的?” 陶参谋长是学生出身,抗战初期入的伍,办事干脆利落,和司令员是老搭档了。他立刻清楚地回答:“已经查清,昨天袭击粮库的是玉龙山的土匪!他们抢了粮食后,放火烧了粮库,现在已经带着抢去的物资回山了!” 政委姓汪,圆脸宽额,眼角布满皱纹,老红军,从井冈山下来的,已经四十多岁,到东北后才调来和司令员搭伙。对于这个虎气的司令员,政委很谨慎,军事问题上,一般以司令员的意见为准。此刻他看了看地图,试探性地问司令员:“这部分土匪实力较强,有一千多人,有机关枪,硬攻恐怕难占便宜?” 司令员没有吭声,缓缓在屋子里踱着步。大家都看着他。半晌,他回过身来,说:“难打也得打!这些个土匪,完全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老百姓都看着哩!这次我们吃这么大的亏,如果不还手,群众威信就没了!” “是要打,可是怎么个打法有讲究!”司令员回到地图边:“要打得巧,不能让战士去送死。我的兵,都是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活下来的,哪能被这些小土匪糟践了!”他问德玲:“苏副主任,把你掌握的镇上土匪探子的情况说说吧!” 德玲拿出个小本子汇报:“根据军区保卫部掌握的情况,本镇有大量土匪的眼线,他们刺探我军动向,为土匪提供情报,主要有开药铺的孙南山,开磨坊的赵子东,以及大地主桂华机等人,另外还有他们手下和亲戚。”德玲合上本子:“我们估计,这些人只是在镇上的,路上还有人,起中间搭桥作用,所以从镇上到玉龙山,应该有一条地下交通线,我们一有动作,情报马上就送上了山。” 司令员说:“怎么样,都听清楚了吧?他们的情报网很严密呀,所以我们总是吃亏。这回,我要利用找他们的情报网帮忙,给他们点厉害!”他把拳头重重顶在桌子上。 汪政委也说:“先放他们一马,留着他们,利用他们为我们办事!” 陶参谋长解释说:“司令员的意思,是造成我们要上山剿匪的架势,让敌人的坐探送情报上山,叫他们下来端我们的老窝,然后我们回头,包他的饺子!现在我们把兵力盘点一下,看怎么分配。” “本分区,总共一个团的正规部队,下面有些县区队,战斗力不强,所以真正能抽出来的,只有两个营。因为必须留下一个营守卫机关。” 现在这三个营长就在屋子里。 团长大手一挥:“这回要出动三个营!土匪那么多,兵力少了不像样!” 汪政委靠近司令员,小声说:“这样一来,留守的同志危险性就大了!” 德玲已经完全听明白了司令员的意思。她站起来说:“司令员,政委,我留下来,把一营三连留给我就行了。” 一营长笑着说:“三连连长是主任老部下,主任就是信得过!” 大家商量了好一阵,基本方案定了下来。各营营长都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参谋长便叫警卫员:“快到伙房去,搞点东西来吃!”警卫员跑步出去,不一会带着炊事员来了,一大笼刚蒸好的馒头,一些咸菜。几个人,不用谦让,抓起就吃。 吃着馒头,司令员把德玲叫到一边,低声和她说着什么,德玲一边听,一边点头。 第二天,各部队都开展了战前动员,要去打土匪老巢。一些士兵把借老百姓的东西赶快归还。还有一些洒脱的士兵,把津贴拿出来,几个人到馆子里吃肉。老板问,他们回答:“要打仗了,吃饱了再说!” 第三天夜里,部队紧急集合,士兵们匆匆站在大街上,报数声传得很远。一声长长的哨音,部队“哗”一个向右转,两人一排出发了。 镇上,只留下一个连,由政治部副主任苏佳带着,负责机关守卫。 人们不知道的是,在区党委**机关里,所有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都发了枪,他们十个人一队,由有经验的队长带领,按计划守在一间间房子里。最高的那间屋里,三连长带着几挺机枪,墙上悄悄掏出了枪眼,士兵警惕地四下瞭望。 德玲在镇粮库里,一个排的战士跟着她,配有两挺机枪。机枪上了瓦,这样可以和镇机关的火力形成交叉。德玲提着驳壳枪,从枪眼里往外看,寂静的原野上,只有夜风嗖嗖吹着。 拂晓时分,粮库里的电话机响了,是三连长打来的。 “苏副主任,发现情况了!镇子东方,有影子向这里过来!”德玲说:“按计划行动!”对方应了一声,放下电话。 不一会,房顶上的哨兵报告,西边发现情况!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拉开枪栓,等着命令。 黑影越来越近,到镇子边,他们停住,蹲下,观察了好一会。从路边树林里钻出几条黑影,悄悄耳语了一阵又钻进树林。 这样静,看来镇上的共军没有防备。 东面的黑影忽然跑起来,他们迅速窜到**大院高墙下,摸到大门口,架起人梯,翻墙。几乎在他们刚搭起人梯的同一时刻,从院里的高房子上,一连摔下十几颗手**,“轰轰轰!”将墙边的土匪炸倒一片。机关枪“咯咯咯”响起来,朝着黑影射击,火力很猛,顷刻撂倒一片。粮食仓库这边的土匪,听到那边的枪声,马上把袭击变为强攻,十几个土匪呐喊着,一起向大门扑来。就在他们还未到门口的时候,一排人头从墙上探出,排子枪向他们射击,立刻打倒几个,剩下的,连滚带爬逃回树林。 土匪遭到这突然袭击,被打蒙了,但是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架起机枪,猛烈射击,子弹雨点一样打在墙上,打在枪眼周围,一颗子弹射进枪眼,一个战士牺牲了。 土匪躲在树后面射击,他们的枪法很准,又一个战士被击中,从墙头倒下。德玲赶紧叫人把他抬进屋里。房顶上的机枪,居高临下,向着土匪猛射,可是都打在树身上。 德玲从楼梯上爬上瓦,一个班的战士伏在瓦上,朝着下面射击。德玲看土匪隐藏在树后,吩咐节省子弹,枪声稀了。 土匪听见枪声稀了,试着从树后露出身,几个土匪,操着熟练的战术动作,连滚几滚,到了院墙附近,一起挺起来,向院子里投出手**。“轰轰”的爆炸,院子被烟雾遮住了。土匪趁机用大木头撞击大门。 德玲吩咐手**。战士们每人掏出一颗,德玲自己也拿了一颗。此刻土匪已经将大门撞开,十几个土匪冒失地冲进院子。德玲一声“扔!”瓦上飞下十几颗手**,一起在院子里的地上爆炸,冲进来的土匪,鬼哭狼嚎,丢下几具尸体,逃出院子。 一连打退土匪三次进攻,天渐渐亮了。看东边,土匪不停地进攻,他们包围了**大院,不停地向里面投手**,院子里的战士已经全部退入房间。 镇子上,土匪进入了所有的居民房子,搜索**人员,寻找财产,到处是砸门声。更外面,土匪在镇子周围撒下了包围圈,一些黑色衣服的人拿着枪,守在每一条小路的路口。 镇子已经全部落入土匪手里了。除了两个地方还在交火。一个是粮库,一个是**大院。而这两处地方,土匪没有占到上风,民主联军占据了有利地形,不断地射击,使得土匪不能接近。 天色更亮了,远处的田野都看得清楚了。已经打了两个多小时,两处据点仍然在坚守。 忽然,在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人影,很快,成散兵线排列的部队出现了。部队从东西两面包抄,张开成一个很大的扇面,向着镇子压缩过来,越接近,人员越密集,最前面的,是一些端着***的联军战士,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枪平端在腰间。再后面,所有的士兵都把步枪端在手里,刺刀闪闪亮。 “主力回了!”德玲高兴地说,命令战士,用火力牵制住敌人,准备冲锋。两处据点里,战士们发出海一样的欢呼声:“好啊!主力到了!”“兔崽子们,跑不了啦!”“打呀!”枪声骤然密集起来,从房顶上,雨点般抛下手**,落在街道上,到处炸起团团黑烟,土匪们在黑烟中嚎叫。 土匪开始逃窜了。他们分成几支,向不同方向冲击,但无论怎么冲,都在那个巨大的扇面里。 冲锋号响了!进攻的战士跑了起来,枪声炒豆般响起,阻止着土匪的突围。两处据点里,坚守的战士们也冲了出来,他们迅速冲到街上,追在土匪的背后,向他们射击。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土匪被活捉了。 两面夹击,土匪崩溃了,他们已经没有指挥,各自为战,拼命逃窜,他们是狡猾的,能像鱼一样从网的缝隙中滑出去。 不到一个小时,战斗结束了。消灭土匪一百多,活捉几十个,匪首带着几百土匪,从东边树林那里,抢在包围圈合拢之前逃跑了。 司令员大步上前,和德玲他们紧紧握手。政委笑着说:“这是司令员布下的一个袋子,土匪傻头傻脑,硬往里面钻么!” 原来,部队在夜里出发后,并没有走远,就在二十多里外的荣茂屯扎下,等土匪攻打镇子,部队出其不意,突然杀回,包了土匪的饺子。 但是这是些惯匪,作战能力很强,就是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也能组织突围,逃跑的还是大部分。“不要紧,总有把他们全歼的一天!”政委信心十足地说,现在已经是我们的天下了,土匪再怎么折腾,也逃不出我们的手心。保卫部门,将已经掌握的土匪坐探全部逮捕。审讯之后,知道就是他们给土匪提供的情报。 打了胜仗,部队加餐庆祝,到处是热腾腾的气氛,首长们到各个部队去,给战士们讲话,祝贺他们。这一仗,狠狠挫败了土匪,打击了他们的嚣张气焰。此后部队又出动了几次,对玉龙山进行围剿,土匪架不住了,吃了几个败仗后,逃往了更远的深山。 但是更加严峻的局面随之出现。国民党的正规部队,大规模地压了过来。 这是一些战斗力很强的部队,一色美式装备,其中不少部队,参加过中国远征军,在缅甸和日本军打过硬仗。他们一路开来,似乎没有敌手,联军做战略退让,国民党部队步步紧逼,大城市几乎都被他们占了,乡村也占了不少,所过之处,刚刚建立的地方政权几乎都被摧毁。 退让,迂回,部队向北满收缩,到没有地方退让的时候,大规模的恶战终于发生。 那是一个中等城市,处在交通十字路口,两条铁路在这里交叉。守住了这里,就是守住了东北交通。 决战在这里发生。 大炮的轰击,几乎没有停息过。几百门,几千门?耳朵都被震聋了,战壕垮了,地堡垮了,高地上,看上去那样坚固的碉堡,只一炮就轰塌,里面的战士全部阵亡。 司令员,政委,参谋长全部在阵地上。第一天,政委负了重伤。德玲本来是在后方的,看见政委负伤,她呆不住了,带着一个警卫员去了前沿。 到处是战士的遗体!有的握着枪,眼睛怒睁,有的握着一只手**的木柄,那是拉响手**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树木全部被烧焦,泥土都是松软的,士兵们趴在松软的土里,满面灰土,握着枪,看着前面。 德玲猫着腰,沿着半截堑壕走了一遭,一边鼓励战士们,援兵很快就来了,只要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一个圆脸的士兵,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张开嘴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苏副主任,要是有红烧肉吃,我们就能守住!”周围一阵哄笑。原来土里面还有许多活着的战士!他们都活动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看着德玲。 德玲大声说:“同志们!我们一定要守住阵地!决不能叫敌人占领这里。首长们都下来了,我们和你们一起,打退敌人!” 一个战士说,他看见参谋长在前面。德玲听说,马上去了那儿。 陶参谋长看见德玲,楞了一下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德玲说:“后方没事,我来前沿看看。”陶参谋长问了政委的伤情,沉默了半天。他对德玲说,既然来了,就要保护好自己,敌人炮击太凶了!话音未落,天空中响起“哧哧”的声音,敌人炮弹一颗颗划着抛物线落下来,德玲立即伏在堑壕里。“轰轰轰!”炮弹接二连三的在附近爆炸,本来已经翻松的土地被炸得像沙土一样,战士们的身体都半埋在沙土里。 炮弹渐渐向后延伸。参谋长站起来,大声喊道:“同志们!检查武器,准备战斗!”对面的敌人都挺起身子,成散兵线逼过来,一边走,一边朝阵地开枪。战士们紧张的等待着,枪已经没有依托的地方了,只能端在手里,端久了,手禁不住颤抖。 忽然,司令员从堑壕那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都给我上刺刀!跟着我冲锋,把他们杀回去!”战士们纷纷从身后拔出刺刀,装在枪上。 司令员半蹲在堑壕里,提着驳壳枪。敌人只有一百多米了,他正要跃起,一个年轻的营长过来对他说:“司令员,你不能去!让我指挥吧,保证把敌人打退,不然你枪毙我!”司令员看了那人一眼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那人说:“不打退敌人,枪毙我!”说着端起手里的步枪,向敌人瞄准。 敌人只有几十米了,一声“打!”整条防线都喷出火舌,子弹向敌人射去,将最前面的敌人打倒。营长站起来,挥着步枪喊道:“同志们冲啊!”带头向前冲,士兵都爬起来,跟着他,挺着刺刀冲过去,眨眼两边人马就纠缠到一起,只见刀光闪闪,刺刀磕碰,到处是血花飞溅,惊心动魄!肉搏持续了十几分钟,敌人渐渐不支,退下去,我方退入堑壕的,不及先前的一半! 阵地前,到处是年轻的尸体。那个营长是抬回来的,已经没有气了。司令员沉着脸,看着参谋长和德玲,半天不发一言。 炊事班送来饭,果然有红烧肉,只是至少有一半没人吃。炊事员抹着眼泪。 政委负伤,司令员、参谋长和德玲在前沿整整坚持了三天。夜里,轮流睡觉。 本部已经牺牲了至少三分之二的士兵。防线大大空虚。德玲心想,可能最后的时刻要来了。用望远镜,可以看到敌人后方,车叫马鸣,重炮源源开到,加紧修筑阵地,大规模的总攻就在眼前了。 一生,就在这里吧!德玲想起了肖老师。老伙伴,等着,我快来了。 黄昏时候,一个参谋从后面泥土里爬过来,看见司令员,高兴地说:“好了,我还以为我活不过今晚哩!”他跳进堑壕,急切地说:“命令,今晚八点撤退!注意防备,不得造成撤退时的损失。”他说,一路上敌人的炮弹不住落在他身边,而给他的命令是,如果撤退命令送不到,立即枪毙! 几个人心里都有一阵喜悦!司令员当即派人四下送命令,叮嘱说,哪个八点前撤退,或者暴露我方意图,杀无赦!参谋长左胳膊缠着绷带,通讯员刚走,他说:“我不放心,我去那边擂着!”说着带一个兵,猫腰走了。 送信的参谋要走,司令员说:“你莫走!在这里看着,看我们是不是严格执行命令!”参谋只有无奈的留下了。 德玲站在司令员身边,感觉得到他呼呼喘着气。身经百战的司令员,也紧张了。德玲理解司令员。撤退命令来之前,大家都以为反正不过是牺牲,倒没什么。现在突然有了生的机会,就要考虑如何生存了。部下的生命都在指挥员手里!司令员是担心出岔子。 这个时候,最担心敌人进攻。如果敌人和我们纠缠一起就糟了,因为兄弟部队一定都按照命令撤退,失去左右掩护,那是不堪设想的。 还好,对面的敌人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偶尔发几颗炮弹。 八点钟到了!口令传下去,部队迅速脱离前沿,大步朝后撤去。夜色掩盖了人们的身影,一口气走出几里地,后面毫无反应! 到处是撤退的部队。所有的车辆都没有了,人们提着步枪,疲惫地,却是紧急地走着,很快出了城,更加快步地走,向北,一直向北。 部队最终退过了松花江。过了江,司令部在一个小村子休息。司令员和德玲坐在打谷场的石磙上,吸着烟,吐出一口,对德玲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土已经埋到你我脖子上了!如果不是总指挥,我们都完了。” 参战的部队,损失巨大,士兵牺牲大半,活下来的都带伤,个个疲惫不堪。 命令休整。 浩瀚的松花江,波涛滚滚,掩护着这些九死一生的人们。 战争的前景不明朗,一如那灰蒙蒙的天空,老是罩着云雾,一种阴雨将来的样子。 部队在小村庄里休整,司令部的人,没有参加日常训练,在老乡的茅草棚里,各自整理着自己的文件。司令员找参谋长下棋,德玲在一边观战,三个人,都不言语。 好多亲切的面孔不见了!叫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老部队一起来东北的几千人,现在只有千余人了。从当地补充了一些农民,可是数量严重不足,连损失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农民们不愿意当兵。这些朴实的东北人,不懂什么政治,什么阶级,他们只看到中央军的武器好,军装是新的,开着卡车,就认为那是“正统,”现在民主联军又打了败仗,他们参军的热情更是消退。 一个大爷甚至好心地劝他们:“要是打不过人家就撤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样的民众,自然不愿意把自己的子弟交给联军。 怎样使老百姓信任我们呢?每个高级领导都在想这个问题。 一天,上级派来通讯员,送来一个会议通知,要部队政委去总部开会。政委负伤,司令员叫德玲代替政委去开会。 德玲骑着一匹马,赶了三十多里地,到了总部。兄弟部队的人早到了,还有地方上一些同志,大家在会议厅里,叽叽喳喳。忽然,总部首长进来,陪着一个身材中等的人,这人穿着灰色列宁服,戴一顶棉帽,有人认识他,是省委书记! 这说明会议不一般了。 领导开始做报告。 “同志们!我们千里迢迢,到东北来,和敌人打了几仗,吃了苦。大家情绪不高。老百姓看我们武器不好,不肯把子弟交给我们,部队没有补充,这都是现实。” “这里不是鄂豫皖,不是江西,不是华北也不是华中。在那些地方,老百姓了解我们,知道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为老百姓做事的!可是东北这个地方,日本人统治了十几年!老百姓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对于我们的阶级本质不了解。他们怎么会支持我们?” “怎么办?好办!还是我们过去的一套,发动群众,铺开来,到老百姓里面去……” 书记传达了一个新的、重要的信息:将在整个北满开展土地改革运动! “过去我们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出身!现在不过是把它又捡了起来。不过不是照搬。一切工作都要严格按照政策,在各级党的领导下开展!” 德玲听明白了,就是把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让穷苦老百姓拥护我们。 书记足足讲了两个小时。然后是分组讨论。有同志说,敌人把我们赶过了松花江,是坏事,也是好事,我们一条心建设北满,一面剿匪,一面土地改革,等我们粮食足了,兵员齐了,再打过江去! 省委决定,不分部队地方,抽调有能力的同志,到乡下去,开展土地改革运动,将群众发动起来。 这次会议后不久,德玲带着一个工作队,去了乡下。 东北战争进入第二个年头,由于军事指挥得当,更由于土改的顺利进行,大批翻身农民参军,兵强马壮,形势渐渐向有利的方向转变,战争发生逆转,联军开始进攻了。 一系列的战役,都是以胜利告结束。到第三个年头,联军改名为解放军,打过松花江,兵临长春城,将这个古城团团围困。 德玲所在部队,担任围困主力之一。 密密层层的铁丝网,纵横交错的堑壕,地堡,碉堡,数不清的机枪大炮,纵深阵地,将这座孤城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连只老鼠都不可能逃出。 守军十万,围困军也是十万,彼此都不能进攻,就这么对峙着,看谁坚持到最后。 形势对守军明显不利。解放军放置长春不打,主力南下,去攻击通往关内的道路上的国军。随着一次次胜利,长春已经成为孤悬在解放区里的一座城市,毫无获救的希望。 围城部队对长春实行了严密的经济封锁,在长90里、宽50里的封锁区内,禁止粮食、燃料、蔬菜等一切生活物资运入市内。 围了几个月,城内守军已经到了将崩溃的时候了。 一天,德玲无事,翻看着上级发下的敌人各个部队主要军官的名单。 忽然,她眼睛一亮:倪天武!这不是自己的表弟吗?她仔细把相关说明读了一遍。“倪天武,湖北武汉人,上校,某某军野战医院院长,抗战中曾获国光勋章。”这就是他了,天武。那个年轻聪明的表弟。当年,是他把自己送出武汉那个危险之地。 天武当了医生。那时候他家很苦,妹妹芷秀在万家做活,天武勤工俭学,希望用学习改变命运。他做到了,可惜入错了队伍! 德玲一时心里千头万绪,爹妈现在如何?那样惨烈的抗战,残疾弟弟还在吗?可能天武会知道的。德玲真想现在就见到天武。 围城之内,那个医院院长真的就是倪天武。 从缅甸回国后,天武部队又经历了再次远征,这次大获全胜,可是他的妻子李琴却牺牲了,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念龙。如今这孩子跟着他,也在围城中。 忽然有传令兵来,叫他去司令部。 司令部已经聚集了好多军官,军衔从中校起。司令官和几个高级幕僚在地图旁,正在说着什么。 看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司令官说:“叫弟兄们来,因为我们是多年的弟兄,在这危急时刻,需要商量一个决策出来。被围这么长时间,眼下已经绝了粮,现在必须决定,是突围,还是……”司令官没有说下去,大家都知道那咽下去的一句是“投降。” 参谋长补充了一句:“大家都是生死弟兄,过去那样苦都一起过来了,弟兄之间不能留一手。今天人人都要表态,不要来虚的!那样对不起弟兄!” 一个副师长叫道:“司令官的意思,是可以投降吗?我们部队没有这样的传统!那样也对不起校长!” 参谋长问:“你说怎么办?”那人嚅嗫了一下,却也没有下文。突围,外面铁桶一样,几次突围都被打回来了。 一时鸦雀无声。投降这个词,从军人口里,很难说出来。 有人试探着说:“可不可以和对方商量停火啊?” 立刻有人说:“废话!他们能同意吗?这个时候停火?” 司令官忽然转过身,大声说:“咱们都是武人,我今天要听听文人的意见。倪天武!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天武一下子楞住了。司令官是缅甸时候的老上级,此刻这样说话,是信任。他马上一个立正:“报告司令官,我不是文人,也是军人!” 司令官笑起来:“没说你不是军人,是说你喜欢读书!你说出你的想法来。不管说什么不要紧。” 天武看看周围,都是多年的同事,便鼓起勇气说:“我的想法,现在以保全士兵和老百姓的生命为第一要务!”他不敢说失败是必然的,只说:“我们已经陷入绝境,再过几天,不说打仗,就是饿也饿垮了!老百姓更不用说。所以不是我们辜负上峰,是不得已,上峰应该理解的。” 司令官大声说:“好!是个军人!敢说出心里的话。我说过,怎么说都没关系。大家看看,倪院长的说法有没有一点道理?” 军官们面面相觑。一些人不愿意投降,可是实在没有好法子,而支持天武的,怕惹祸,不敢做声。司令官看看大家都不说话,已经明白了意思。他对着军官们说:“大家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那么现在就派代表,和对方商量停火的事!我说是停火啊,他们要说投降是他们的事。”说着瞟了参谋长一眼。昂然走进内室。 参谋长已经和司令官商量过了,便派一个高级参谋,一个副官,马上坐车通过火线,和对方商量停火。他嘱咐:“一定要说停火啊,不是投降。这是司令官的意思!”那两个人,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下午代表回来了,对方不仅仅同意“停火,”而且主动提出,如果部队接受整编,可以算起义,编入解放军序列。饿极了的官兵,听见这个消息,都欢笑。 队伍浩浩荡荡开出城,交了武器,由共方人员带领,各自到指定地点宿营。天武以医生的名义,到士兵那里转了转,看见士兵们围着桌子,大口吃着馒头,喝着猪肉菜汤,士兵们看见他,都起立敬礼:“倪院长好!”天武心里,觉得慰藉。 有命令,少校以上军官集中学习。天武和军官们一起,天天听政工人员讲课,每天伙食很好,晚上还可以下棋打牌。 那天早上,忽然一个解放军军官走进来说:“倪天武,有首长要见你!”一起学习的人都呆了,天武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那军官,上了一辆吉普,一会到了一个宽大的平房前,门口有哨兵站岗。 一个英姿飒爽的解放军女军官站在门口。 “天武!”她大声叫着,跑过来,紧紧握住天武的手:“我早说过,我们迟早要到一起的!”这不是德玲表姐吗?她怎么在这里?多年前,天武送她离开武汉,那是亡命。现在她竟然做了解放军军官了! 德玲脸上,一脸亲切的笑,她把天武让进屋子,给他倒茶,对他说:“我们司令员听说了我们的事,要来看你哩!”果然,一会进来两个军官,为首的是司令员,他伸出手来说:“两个湖北的老表,在东北战场上相逢,不简单,所以我要来看看你!”天武握住司令员的手,连说谢谢。 司令员大声对天武说:“你跟我们解放军有缘啊!”天武不解地看着他。司令员接着说:“第一,你是我们的对手,现在又是朋友了。第二,你帮助过你表姐,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对革命是有功的!” “这叫亲上加亲吧,无巧不成书是不是?”司令员哈哈大笑:“今天就要请你喝酒,还有,你是个军医,正是我们需要的。你现在就结束学习,到我们的一个医院去,还做院长,不过是副的。怎么样?” 天武说,听从司令员安排。司令员当时就叫文书起草了命令,注明天武是起义军官,现在任命为某野战医院副院长。 “我们是没有军衔的哦!”司令员说:“你是上校也好,将军也好,我这里没有相应的给你,委屈了啊!” 天武问,他那些军官同事怎么处置?司令员说:“放心!我们是讲政策的。愿意留在军队的,继续服务!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不过先要学习一段时间。”又说:“倪医生,你有一副菩萨心肠哦!好!做人就要这样。” 德玲一直插不上嘴,见司令员说得差不多了,说:“我的表弟来了,马上又要走。你们是不是给我们单独一点时间,让我们谈谈家常?” 司令员说:“好啊,那么就你一个人陪你表弟喝酒了。我们走。”说着和陶参谋长一起告辞。 德玲和天武一起到食堂里去,炊事员把他们安排到一间小屋里,端上酒菜,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谈着家乡的各种事情。 德玲问芷秀,问德济,天武一一作了回答。德济在日本人占领武汉期间,由芷秀带着,度过了八年艰苦的生活,芷秀和老三结了婚,德济还和他们一起。德玲听了,感动地说:“芷秀这人,真是不简单!那样的忍辱负重,人间什么样的苦她都吃了啊!” 听到德洪为了卖房子,竟然将芷秀他们赶出来,德玲气得脸色都变了:“什么东西!我要找他的!”半天不说话。 两人又谈了一阵,有人叫德玲开会,德玲对天武说:“好好干吧,不要有任何顾虑。你的政治身份已经定了,是起义军官!是有功劳的!从此你就是解放军队伍里的一员了,不会有任何的歧视。我们以后多联系!”说着伸出手来。 天武回到学习的地方,和过去的同事们告别。大家都依依不舍。天武说,已经问了司令员,大家是有前途的。 毕竟是共事多年,天武出门,众人一起送出来,天武上了吉普车,一直开了很远,回头看,那些军官还在向他挥手。 东北战争的形势,飞快发展,到处都是我方军队在进攻,敌方如大厦倾覆,一败千里,东北全境的解放已经指日可待。 最高层对于将要面临的形势有清醒的认识,指出从现在起,要做好充分准备,接管全国所有的大城市。为了这个工作,需要大量的干部,从军队里抽调了很大一批,进行学习培训,准备随军南下,接管城市。 德玲也被调出了部队。 学习集中在哈尔滨。 干部们真多,街上,到处是来学习的干部,不少人刚从部队转来,遇见老战友,谈着各自的经历。初步学习后,组织对每个人的情况进行了调查摸底,然后根据各自特点,进行编组。 德玲被编到湖北组。 这个组有好几十个人,组长姓李,是个地道的武汉人,一口纯正的武汉腔,个子高大,对大家很和气,也很关心大家的生活。据说他是来自武汉的地下党员。 听见德玲也是武汉口音,李组长笑了:“苏佳同志,在这样北的地方,还有你这个老乡啊!” 德玲说:“湖北老乡到处都是。我们部队里就不少!”她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老李的,但是又想不起来。 学习的内容,主要是接管大城市的一些基本常识,湖北武汉地区的地理介绍,武汉革命传统,工业情况等等。老李来自武汉,学员们有什么不懂的,都去问他,他总是耐心地解答。德玲看着他,好笑地想,这人这么细致,有点婆婆妈妈吧?转头一想,细致耐烦,也是一种品质,自己在刀枪剑戟中过了半生,锋芒毕露,以后环境变了,都是自己同志,还真的要跟老李学学。 那天,学校组织郊游,年轻的同学去四下奔跑,德玲和老李坐在江边草地上,看着流水,享受微风。 “在我们老家,那江比这浩大多了,就是水没有这样清。”老李感叹一声。 德玲说:“是啊,那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也多,还有**,小时候,我父亲带我们去看江,说江里去不得啊,**吃人的!” 老李笑着说:“**不吃人,它也只是一种鱼吧?我过去就在江边造船,看得多了,黑脑袋,很好玩的。” 德玲说:“你在哪个地方造船?” 老李说:“武昌啊,市内不行,市内的江滩太窄了。我们在上游的白沙洲,那里有很宽阔的江滩。在洪水要来的时候,把船造好,等洪水一到,船就漂起来了。” 德玲说:“你住武昌哪里呢?”“胭脂路。” 啊,和自己的家这么近?怎么就没有见过呢?德玲问他,老家还有什么人?老李说,父母不在了,还有兄弟,都住在一个叫涵三宫的小街上。 德玲对涵三宫非常熟悉。姨妈和表弟表妹,就在那里住过。她问老李:“你知道倪天武吗?” 老李大声说:“怎么不知道!小时候,他就在我家住过。还有他妹妹倪芷秀,也住过。” 德玲大吃一惊:“你是那里傅家的吗?我听说他们在那个家里住过。我姨妈去世后,是傅家老人收留了他们兄妹。” 啊,你是万家的?老李望着德玲,激动地问。 对,我就是万家的,万德玲。苏佳是我后来改的名字。 老李激动得站了起来:“我就是傅家老二啊!我叫颜法,李启明是组织上为我起的!” 这才是他乡遇故知!武昌小街上的乡邻,竟然在这千万里之外相聚,竟然在一个小组学习,真是不容易!两人都觉得对方亲切了许多。 德玲说,咱们赶快去找到天武,他在部队做医生,要快去,不然我们出发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南下。到了这里,不见面,太可惜了! 两人赶紧对一起的同学打了招呼,说有事,必须离开一下,请大家向组织上代请个假,很快就回。大家看着他们,都不解。两人顾不了这些,赶紧去找火车。天武的医院,在几百里路之外的长春附近,两人上了火车,很快就到了。 天武见了颜法,真是喜出望外!他已经是解放军医生,穿着干净的军服,披着白大褂,他一手拉着一个,一直把他们拉到自己的宿舍里,他的儿子念龙也带到了这里,看见德玲,腼腆地叫姑姑。三个人,都是经历许多苦难的,又是这样近的亲戚,真是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 医院的同志都来看他们,听说这样的相逢,都说是奇迹。院长对天武说:“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啊,今天咱们顾不了军规了,一定要喝酒!”他果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许多菜,端到天武宿舍里,四个人,加上小念龙,每人一张凳子,院长是东北人,好酒量,拿起搪瓷缸子就倒酒。只有颜法可以和他喝,可是颜法想着要返回单位,不敢喝多,院长摇摇头说:“不尽兴啊,你们南方人,什么都好,就是喝酒不爽快!” 天武见院长还要喝,说:“不敢再喝了,要是有手术哩?”院长呵呵笑着:“不是有你吗?怕什么!”德玲见院长这样热情,内心暗暗高兴,看情景,天武和同志们关系不错。 几个人无拘无束,谈着过去的事情。德玲说,我们可能马上要南下了,你们呢? 院长说:“我们就留在这里了。马上医院要搬进城市里,要正规化,倪院长,是我们医院的人才!是我们医院的顶梁柱。”又说:“这里好啊,松花江,大平原,多好的土地,多好的空气!不比你们江南差啊!” 德玲和颜法都说是。心里,却在为天武不能返回故乡惋惜。军令如山,每个人只能服从。 不能久待,德玲和颜法饭后立刻返回单位,天武送他们到车站,临别,三个人紧紧握手,舍不得分开。“替我照顾好芷秀啊!”天武,这个坚强的汉子,眼睛里竟也流出泪来! ------------ 尾声 1949 命令来了。所有干部,结束学习,跟着主力,打进关内去! 百万野战军,浩浩荡荡,杀向北平。这是最精锐的部队,装备齐全,大炮坦克应有尽有,士兵都是分到土地的农民子弟,精神抖擞,士气高昂,向一切阻挡他们前进的障碍冲锋! 关内陡然有了这样百万精锐,战争局势大变。 围困北平,和平解放,接着大规模向南,向着长江前进! 整个中原大地,到处腾起滚滚尘烟,野战军势如破竹,接连拿下挡路的据点,很快饮马长江。 德玲站在长江北岸,看着阔别多年的长江。故乡的母亲河,你的女儿回来了!在那风雨飘摇的日子,自己逃亡外乡,惶惶不知去向。那时候,满眼敌人的势力,到处同志牺牲,多少的无可奈何,多少的梦幻,何曾想到会有今天,我们千军万马,胜利凯旋! 部队在汉口东面集结。这里叫滠口,一个小镇,隔着那条滠河,就是汉口。 据情报,汉口敌人已经逃窜,指挥员正在分析,一辆卡车驶过来,车头一面红旗,坐着十几个热情洋溢的市民代表。“解放军同志,敌人跑了,快进城吧!”为首的一个中年汉子,中等身材,脸上满是尘烟,眼睛里有着疲惫。为了保卫城市,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 颜法一眼认出那人。“刘石!”“傅颜法!”两双大手紧紧握住,都激动不已。 “你回得好啊,武汉正缺干部!”刘石说,市委已经向上面打报告,要求抽调有经验的干部来接管城市。他问了几句,顾不上多说,马上带着部队进城。 这一天,是1949年5月16日。 干部大队,跟着刘石,带着士兵,迅速接管了一些重要机关。 人民**成立了,南下大队被分配到各条战线。德玲到市文化局,颜法到武昌区工会,其他同志,各自有不同岗位,彼此来往少了。 德玲进了机关,生活安静下来,对孩子的思念便日甚一日。福生现在怎么样?枣花乖吗?每天夜里,她都在思念中入眠。离开十几年,烽火连天,也不知孩子能否平安?过去在戎马倥惚中,她也想孩子,但那时战斗任务一个接一个,容不得 她多想。现在安定了,她渴望见到孩子。德玲向组织打了报告,提出见孩子的要求。组织对革命后代是认真的,成立了专班寻找。那个小镇已毁于炮火,居民散去很多,但专班还是尽了最大努力,在当地**帮助下,找到了孩子下落。 遗憾的是,只找到枣花,福生不在了! 原来,日寇占领时期,对那一带进行了残酷的扫荡,陈子敬被抓了劳工,至今下落不明。两个孩子被一个农民收养,那家贫寒,孩子得不到基本保障,一次福生发高烧,没有钱治疗,很快就死去。专班把枣花带到德玲面前,德玲几乎认不出来了,枣花那样瘦弱!德玲一把抱住她,泪水长流。孩子受苦了!福生,那样厚道善良的儿子,永世隔绝。德玲永远记得她出走的那个早晨,儿子略带忧郁的表情和那句“姆妈早些回啊”的话,儿子话音里分明有着祈求!我可怜的儿子啊,你母亲的命运,就是如此啊!道路是自己选的,说不上后悔,可是命运对于自己,是过于残酷了! 从那一刻起,直到终身,德玲心里的阴影一直不能散去。 颜法从到重庆开始,就在寻找琴姑,写信石沉大海。回到武汉,他又给湖南那里写了好几封信,邮局都是“查无此人。”琴姑消失了吗?想起在衡阳分手,炮火连天,寇兵肆虐,老百姓不知道死了多少。琴姑父女呢,他们能逃过那一劫吗? 颜法不甘心,又以组织的名义,向琴姑家乡的地方**发了公函,不久回函来了:“经调查,蒋琴姑父女在日寇侵略期间,为逃避日寇,于1938年离开家乡,此后再无音信。此致敬礼。” 那么琴姑真的是消失了。战争啊,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深深的失落徘徊在颜法心中。天地这样大,天穹之下,有多少离散的亲人! 颜法心里,一直有一件事耿耿于怀,搅得他夜里总是醒过来。这就是早年在那个黑监狱里,遇到那几个农民协会的人,尤其那个老者,临刑时那样看着他! 颜法永远记得那几句话:“实不相瞒,我是共产党。但是,我们在这里的情况,党不知道,过了很多年后,我们党一定会胜利的,那时候他们会想起我们!请你把我们几个的名字记下来,将来等我们胜利了,告诉我们的党,我们没有叛变,请你让我们的后代知道!” 现在党已经胜利了,该是实现自己的承诺的时候了。 记得好像是阳新。记得姓邓。其他的,就不是很清楚了。颜法打了介绍信,到阳新去。 接待的同志见是武汉来的人,很客气,说李同志是老革命呀,二十年代坐牢!和我们阳新的老革命一起,真是不容易。你们是有功劳的!他们给颜法安排了很好的宾馆,县委书记也来了,他对颜法恭维了一番说,您来一趟不容易,先让我们的工作人员带您去几个地方转转,您寻找的人,我们派人去找,找到了通知您。 这样很好。颜法就随着接待人员,到一些风景好的地方走了走,只是心里总是记着这件事,隔天就催他们。 终于,县委书记告诉他,实在找不到。 “我们阳新,大革命时期,很多人跟着红军走了,很多人闹农会。后来白军来了,杀了很多人。当时没有记载,时间又这样久远,实在找不到您要找的人!”县委书记不好意思地说。 颜法久久没有出声。老叔,原谅我,您拜托的事情我没有完成! 他们成了无名烈士。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这样的烈士呢?好在他们为之奋斗的社会终于实现了,烈士们九泉之下,能安息吗? 一天,颜法去市**汇报,遇到刘石,他告诉颜法,一个老领导来了,希望见颜法。 谁呢?刘石说,见了你就知道了。随刘石走进一个办公室,一个庄重的女同志坐在桌子后面,“祁大姐!”颜法惊喜地喊道。祁大姐一直是地下工作的高层领导,武汉地下党的同志,都去**她那里,接受过她的培训,颜法去东北,就是祁大姐一手安排的。 祁大姐是路过武汉,来看望老部下的。她问了颜法工作生活情况。忽然想起来:“我在**的时候,答应过你胜利后为你说个媳妇的。你怎么不问我呢?” 颜法不好意思地说:“大姐笑话了!” “哎,这不是笑话呀!我们干革命,既要工作,也要生活,不然一天到晚工作,回去没有一个说话的,多么没趣味!”她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考虑着什么。过会,她对颜法说:“我说过的事情,就要兑现。不敢说一定成,但是一定尽我的心!”颜法只有说谢谢。 过了一天,祁大姐给颜法来电话,叫他去她那里一下。 走进屋,发现德玲在这里!德玲穿着一件蓝色的列宁服,头发高高地挽起,显得潇洒年轻。看见颜法,她点点头。 祁大姐对颜法说:“我才知道,你们是认识的。一起南下,又是街坊。苏佳同志比你参加革命早,是个老党员了。你呢,很有工作能力,文化也不错。我看你们两人是不是不要再单着了,就结为革命伴侣。苏佳你是个文化人,但是文化人不一定非找文化人不可!李启明同志忠厚聪明,从小追求进步,读了不少书,是有知识的工农干部!从扮相上看,你们两个也是非常般配的!”说完这些,祁大姐笑着,给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水。 颜法没有准备。对于德玲,他是佩服的,她有文化,革命历史长,是领导,自己和她,是不是高攀啊?他涨红着脸说:“我……我水平低了吧?” 德玲倒是快人快语:“李启明同志!我们都是从斗争中活过来的人,不要那样小资产嘛!我也没水平。这样吧,我们都去考虑一个小时,然后直接给祁大姐回话好吗?回答干脆一些,同意不同意,就一句话!然后我们还有很多工作去做!” 祁大姐笑起来:“苏佳的话我赞同!枪林弹雨过来的人,有什么好扭捏的?”颜法从祁大姐那里出来,去找刘石,偏偏刘石不在,只好一个人在江边逛。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说实话他什么也没想。到最后跨进祁大姐办公室的一刻,他想好了。 “我同意。”他就说了一句。 祁大姐笑了:“我就知道你同意。苏佳,多么好的女子!文武双全,长得又漂亮。” 颜法问:“她同意吗?”祁大姐说:“你呀,还真的厚道过分了!不知道她已经同意吗?” 祁大姐要去广东,嘱咐有关部门,赶快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她就走。 有关部门效率很高,立刻就布置好了一切。给他们批了一间房子,门上贴一幅对联:“革命战友,恩爱夫妻。”恰如其分。 来了好多客人!工厂的,南下的,**部门,军队,不许请客,只是在新房吃颗喜糖,嘻嘻哈哈,说着笑话。祁大姐主婚,她说话的时候,大家安静下来。 “门上的对联谁写的?写得好!就是革命战友。苏佳同志,我的老部下,早在1927年就是我党地下党员。在上海中央机关工作过,又去新四军,后来是解放军高级指挥员。李启明同志,参加过二七大罢工,在我党老一辈领导下工作,后来领导武汉被服厂大罢工,对革命忠心耿耿!这样两个同志结合,是一件大喜事!我更希望他们记住对联中的下联:恩爱夫妻!什么叫恩爱?就是在共同革命的前提下,互相体贴,互相关心,共同进步!启明,你一个男同志,家务事要多做些,莫让苏佳累着;苏佳,你也要多体贴启明,他累了,你要给他捶捶背!大家说,这样好不好啊?” 一片掌声和哄笑声。笑声中,德玲的脸红得像柿子。 大家都走了,房间里静静的,两个人坐在椅子上,都没有说话。一切像梦一样!祁大姐,这个权威领导,干脆利落就使他们结合了。 已经很晚了。颜法给德玲倒了一杯水,温和地看着她说:“休息吧,不早了。”德玲嗯了一声,沉默一会,忽然对颜法说:“老李,我有个要求,能说吗?”颜法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德玲说:“我今天很累,今天晚上,我们不睡一起好吗?就今天!”说了这话,她有些紧张,看着颜法。颜法宽厚地说:“可以呀,你今天是累了,来了那么多人!”说着去床上,抱起被子和枕头,铺在地板上。地板很干净,做铺板没有问题。 德玲躺在床上,颜法拉熄了电灯。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德玲又一次深切地想起了肖老师,那个可亲可敬的领路人,甚至清晰地浮现出两人在地下交通站时的种种画面,安息吧,亲人!如今我们享到了太平。她也想到了福生。儿子啊,你活着,娘不能照顾你,娘只有把你存在心里,是永远的存放! 颜法也在回忆着。桃子,琴姑,一幕幕,多么好的人啊!不能忘记,不会忘记。有些东西,足以叫人怀念一辈子。哪怕这种怀念叫人痛心。 生活的车轮载着人们,只顾往前行,让每一处驿站的回忆,化为美好,永远留存心中吧! 新政权建立不久,开始整顿秩序了。 一夜之间,所有的妓院赌场鸦片馆全部封闭,所有的黄赌毒人员全部带走,集中学习。妓女们教育后送到工厂劳动。 一夜之间,所有过去在街头巷尾游手好闲的混混,全部收容教育,其中的地头蛇恶霸之类黑道人物,给以惩处。 有一个号称“三朝元老”的黑道人物,最先赴了阴间。 这人是汉口码头一霸。打起架来不要命。渐渐名气大了,勾结官府警察,在码头上带着一帮子弟兄,欺行霸市,好多回把外地来的船民,打得头破血流,其中不乏血债。他最风光的时候,好几个码头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人叫“金饭碗,”“摇钱树。”临近解放,他的势力已经到顶峰,新来的客户,船民,商人,只要涉及码头的,都要来给他送礼,拜码头,否则就不能生存。解放军快来的时候,一个老朋友劝他逃跑,他轻轻一笑说:“哪朝哪代,能少了我们这号人?解放军他不食人间烟火呀?” 码头被军管,小喽啰来报信,说军代表已经在调查他的材料。他不慌不忙,给那个军代表送去两筒“冠生园”饼干。这两筒饼干,一筒是真正的饼干,另一筒里面,满满一筒金条! 那军代表回家,听说有人送饼干,打开一看,一筒金条!吓得他大汗淋漓!这事情说不清的话,脑袋搬家是肯定的!他连觉都没有睡,连夜赶到市**,求见市长,把两筒饼干交上去。 正愁找不到典型,典型送上门来了。第二天早上三朝元老就被抓了。很快,一张布告贴在他家门口,因为血债累累,因为贿赂**人员,处以极刑! 这件事震动了武汉市面。都知道这回来的**不是好玩的,风气严整,说到做到! 涵三宫的徐宾佬在劫难逃。他在日本人占领时期,做了“鸡杂鸭杂,”欺压街坊,敲诈勒索,做了不少坏事。胜利后,本来作为汉奸抓了,他把钱财拿去给**官员,结果被释放,还做了警察。就在那个“元老”被枪毙不久,有人将检举信寄给公安局,揭发宾佬的罪行,调查了几天,把他抓了进去。 那天,在阅马场召开万人大会,公审宾佬。颜法在会上发言。他忽然想到老大颜启,也是被宾佬迫害,几乎送了命的。 “大哥大哥,”颜法进门就叫:“你是被宾佬迫害的人,不是差点送了命吗?现在公审他,你快去揭发!” 谁料颜启慢条斯理地说:“已经这样了,何必落井下石哦!” 颜法气得给了老大一巴掌!说他糊涂。颜启低着头,无论颜法怎么说,就是不去。 这边还在争论,那边宾佬已经完事了! 还是在抗战胜利的时候,颜法就多方面打听老四的下落,一直不得要领。到各种机构成立,他以家属名义,正式提出报告,寻找弟弟。那一天,确切消息终于来了。 汉阳游击队经历了残酷的斗争,损失很大,人员流失,但组织上还是找到了一些游击队的老同志,通过他们,找到了当年和老四一起在船上,后来跳水逃生的同志。他讲述了老四如何舍身掩护他脱险,如何与敌人射击到最后,如何被敌人击中,落水牺牲。 傅家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约好星期天,一起去老四牺牲的地方,祭奠一下自己的亲人。 德玲没有去。她叫颜法替她洒一把花,给那未谋面的叔子。 所有人都来了。老三夫妻,颜启,老五夫妻,刘士民,汉华,淑清,德济,兵兵,枣花,老五的孩子,都拿着花,拿着纸钱,到了那僻静的江边。 老四的同志也来了。他仔细辨认着,找到了当年他上岸的地方。根据那地方,大致可以确定老四沉江的位置。 颜启点燃两柱蜡烛,插在沙滩上。又在蜡烛上引燃一把香,将它高高举过头,他沙哑着嗓子,对着江水喊着:“老四,你从小受苦,娘生你没有草纸!你一个人到处找饭吃,挨了人家多少打?现在我们都在,你不在了,你叫做哥哥的好心疼啊!” 老三闷着头,将纸钱点燃,说:“孩子们,都来烧几张,给你四叔叔阴间用!”孩子们都过来,各人拣了几张纸烧着。芷秀将花一朵朵撕碎,慢慢抛进江水里。颜法,老五夫妻,都拿了花,一点点往水里抛。 在敌寇入侵的黑暗日子里,这浑浊的江水,拥抱了多少儿女英雄!又记录了几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长江起浪了!从远远的江心,翻起一道高高的浪堤,田埂一般,向着岸边冲过来。还没到岸,浪头渐渐消平,然而很快新的浪头接替了它,重新在水面筑起一道埂子,这样一波接一波,后浪推前浪,不停息地朝着岸边猛冲,终于到了,“哗!”巨大的浪花拍击着土地,发出惊人的声响,溅起几丈高的水沫! 起风了,遥望大江,无数浪花泛起白色浪头,撞击着,咆哮着,争先恐后,翻演在浩瀚的江心。风一阵紧似一阵,岸边的芦苇,发出呜呜的悲鸣。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日子平静地一天天过去。 那天,颜法独自在办公室看文件,通讯员忽然报告他,老三来了。他来干什么?还没站起身,老三已经跨进门。“老二,”老三开启大嗓门,忽然却又压得低低的:“来了个贵客!”回头对门外说:“进来吧,在这里!” 一个女子慢吞吞地走进门来,她头上灰蒙蒙的,衣服很旧,下面一双布鞋已经破口。她从肩上取下蓝布包袱,放在板凳上,抬起头,看着颜法,一声不吭。颜法与她只一对目,立刻失声:“琴姑!是琴姑!天哪,你从哪里来的?”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琴姑的手,眼睛看着琴姑,流下泪来。琴姑眼里也有泪,她看着颜法,轻声说:“哥,我说了的,你不来找我,我会来找你的。”颜法急忙说:“我哪里是不来找你?给你那里写了好多信,都说查无此人。我是真不知道你和你爹到哪里去了!”琴姑这才哭出声来:“爹不在了!”说着身子就摇晃起来。颜法赶紧扶着她,坐在椅子上。老三早已出门。 再看琴姑,风尘扑扑,好像是步行来的?问琴姑,果然。她是从湖南乡下出发,没有坐任何车辆,完全靠步行,一步步走到武汉。走了多少天她不记得,只记得没有停留一天,哪怕下雨,也走。 “我就想,只要有口气,就要找到武汉,找到你!”琴姑没有钱,这一路餐风露宿,沿途要饭,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颜法感慨地抚着她的手,心里阵阵发疼。 琴姑目不转睛地看着颜法,眼里还是那样温柔,那一刻叫颜法想起许多事,想起湘江边与琴姑相处的岁月。 琴姑告诉颜法,那年衡阳被日本兵占领,她和爹千辛万苦回到乡下,可是乡下也被日本兵占领了!为了躲避日本兵,他和爹到深山里的舅舅家,到那里没多久爹就病倒,一卧不起。再后来又是内战,到处是兵火,她一个女人,不敢出远门。今年爹去世,她下了决心,来武汉找颜法。亲戚都说,过了这么多年,又经历那样的动乱,逃难路上,成千上万的人都被糟蹋了,谁知道颜法还在不在!琴姑不听。她相信颜法一定活着,并且也在等着自己。 “哥,我猜得不错吧?”颜法看着琴姑,经历过跋涉辛苦的她,脸上还挂着疲劳,那眼睛还和过去一样,亮晶晶的,里面满满一湾温柔的水波。一时百感交集。好人儿啊,你来得太晚了! 琴姑似乎看透了颜法的心,叹口气,低声说:“老三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仰起脸,两行泪清亮亮地流下来,满面伤感,叫颜法阵阵心痛。琴姑说:“哥,我找到你了,看见你好好的,我已经很满足了。都是命,怪不得哪个。”忽然她凄凉地笑了下:“让我见见嫂子!”颜法无语。想想办公室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带琴姑回了涵三宫老家。 老大和老三正在家里忙活,芷秀也来了,案板上好些碗,装着菜。老大笑着对琴姑说:“在里屋歇会,我做菜你吃。”在衡阳,老大老三都认识琴姑。芷秀带来了几件衣服,帮琴姑换上,琴姑又洗了脸,人就光鲜多了。她要给老大帮忙,老大说:“那能做得的?你是千里的贵客!”吃罢饭,芷秀说,琴姑去她家,和她一起住。目前也只有这样。几个人便一起过江,到了老三家。琴姑路上劳累,芷秀给她铺好床,她很快就睡着了。颜法便去找德玲,对她说了这事。 德玲到底是惊涛骇浪中过来人,立刻说,战乱中的女人,很苦的,如果你们破镜重圆,我退出。颜法说哪能那样!德玲便说,你问问琴姑,愿不愿意在武汉工作,愿意的话,我们帮她找。如果她不肯,你带她在武汉玩几天,亲自送她走。梢停又说,你把我们家的钱,都给她,不行找弟兄借借。 颜法回到老三家,把德玲的话都说了,琴姑低头不语,半天,仰天叹息道:“都是命,都是命啊!”对颜法说:“替我谢谢嫂子。我回去。”语气很平静。 琴姑第二天就走了。一家人送她上火车,琴姑坚决不要钱。是芷秀想办法,为她买了一袋子馒头,把钱裹成馒头大小,用布包了,混放在馒头袋子里。琴姑回去后,给芷秀来了封信,说她看到了钱。 德玲不放心,以个人名义,给琴姑那个乡去了封信,希望他们妥善安排琴姑,当地很重视,给德玲回信,将琴姑安排到乡卫生院工作。 再以后就没有琴姑的消息了。 许多年后,颜法和德玲都已离休,从一个湖南老战友嘴里,得知琴姑在乡卫生院工作了一辈子。那里离她老屋不远,她便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几十年如一日。 琴姑一生没有嫁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