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老师变成魅魔以后》 黑糖煮酸梅 文案   战斗法师海曼在欺师灭祖若干年后遇见了他的前导师雷歇尔,这位成天和地狱打交道的邪恶法师终于马失前蹄,被地狱主君诅咒成了魅魔。看在过去的情面上,海曼愿意助他一【哔——】之力。   风流随性自由散漫战斗法师攻X残酷强大败于作死(且此前性经验为零)的倒霉黑巫师受,师徒年下,第一人称攻,三观不同也能HE   师父是个坏人,恶人自有恶人磨,狗血酸爽虐与治愈结局。世界观设定胡编,不是DND 内容标签:年下 奇幻魔幻 强强 阴差阳错 主角:海曼,雷歇尔 ┃ 配角: ┃ 其它:魅魔,双法师,师徒年下,狗血,爱是魔法 ============================ 第1章 不幸的重逢   打开旅馆房间的前一秒,我还是个快活的业余游吟诗人。我刚刚和酒馆里的姑娘调了情,弹着风琴高歌一曲,获得多方好评,拿赚到的钱吃了个酒足饭饱。倘若知道打开门后会撞见什么,我是万万不会哼着小曲咂着嘴,像个傻瓜一样一头撞进蜘蛛怀里的。   可在开门的那一刻起,这事儿已经由不得我了。   我在意识到不对的刹那发动了传送卷轴,卷轴被法术打断。此后短暂的时间中我拿出了一个法师的全部战斗素养,与房间里的不速之客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曾经的无数队友和敌人作证,海曼从来是个优秀的法师,但我此刻准备不足,没想到有人会在不触动房间中层层陷阱的情况下在这儿等我……你要知道,两个优秀法师之间的战斗,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一个束缚法阵将我固定在了地下,脸朝下屁股朝天,我只得艰难地扭着头,以免自己的鼻子压扁在地板上。姿势虽然狼狈,我心中却松了口气,束缚性法术代表着一切还有转机。对方还需要我,而只要没被一下宰掉,我总能再一次从这种倒霉境地逃出来,最终反败为胜。   “看看你,海曼,安逸的生活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不速之客说。   好吧,我死定了。   他在我身边蹲下,手指掐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扳过去与他对视。这位不请自来的恶客穿着一身带兜帽的黑袍,他的眼睛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闪着红光。黑袍红眼的特征能对上近百种危险人物和生物,我宁可遇见其他九十多种,也不想看见这张化为灰烬都认得出来的脸。   雷歇尔.克里夫,这些年来把自己搞成了黑巫师代名词的伟大人物。顺带一提,他还是我的导师,前-导师,过去时态的前缀放在法术导师这个词前头,可比前男友前女友什么的致命得多。   我的脑中已经开始了人生走马灯。   十岁出头那会儿,我曾是个街头讨生活的神偷,走在前往职业盗贼、帮派高层、著名侠盗的康庄大道上。海曼是个自由的小精灵,啊不,半精灵,直到所有人生规划终结于一次失手。一个打扮成贵公子的男人把我抓了个正着,逼我跟他做了几个非常复杂的手势,然后夸我有双灵活的手。   我以为遇到了恋童癖,结果他是个换装出门的法师,那就是我之后的导师,也是后来恶名昭著的黑巫师雷歇尔。   小偷都知道穿袍子的那种人不能惹,谁知道法师大人会打扮成普通人?此后我跟在雷歇尔身边的十多年里,从未见过他穿法师袍以外的东西,可见我的运气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我在这儿哑口无言地跑着走马灯,雷歇尔在我对面冷笑一声。他的手指开始在空气中划动,口中念念有词。他这种大法师都要磨蹭这么久的法术想想都让人胆寒,因此我不得不将回忆杀拨快一点,直接跳到结果部分。   结果就是,我在当了他十多年学徒后跑了。   我不见得是学徒塔中最强大的,却绝对是其中最机灵的一个。作为孤儿在街头活到十几岁的经历让我多了许多心眼,这经历远非那些塔中出生的傻瓜学徒可以比拟。他们是忠诚的奴隶或死板的野心家,除了导师给出的道路外什么都看不见,而我呢,用他们的话说,我离经叛道,欺师灭祖。   一群黑袍说我离经叛道,十分幽默。   我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活着离开了那里。在我离开后不久,那些忠心耿耿或野心勃勃的学徒们都被导师卖给了魔鬼,一个不剩。自此雷歇尔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前学徒,他屈尊花费了一年时间追杀我——整整一年,全神贯注。导师大人总是非常忙碌,一年的注意力真让我受宠若惊,我还是学徒时都没如此享受过这等待遇呢。地狱观光般精彩的一年后,据说魔鬼那边的事情卷土重来,我的导师终于发现自己在我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只留下一些追杀我的使魔和追杀令便不再管我了。   在那以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年。   我解决了一批又一批前来追杀我的人,杀死那些使魔,让它们几百年内都别想再来到大地上。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上,和每个隐藏着姓名四处游走的通缉犯一样,过着精彩又悠闲的日子。三年前我最后一次看到雷歇尔,他在半空中与一群传奇等级的冒险者交战,我远远望了一会儿便脚底抹油。而上一次交谈是在五年之前,我们不幸在一个遗迹中撞见,我说:“哇哦好久不见,老师!”他说:“你在这儿啊,忘恩负义的老鼠。”   那次正面遭遇战最后活下来的战绩,和我那一年的成功逃亡一样,该被放在英雄事迹博览馆里。说真的,他们应该给我个称号,比如“每次都活下来的男孩”什么的,我可是从黑魔王雷歇尔手中幸存了好多次啊!   好吧,可能我的年纪比“男孩”大了一点。   雷歇尔完成了最后一个手势,我闭目等死。   没死。   他低哑地笑了起来,过去这种缓慢玩味的笑声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白痴,现在也是。我睁开双眼,在我们手腕上看到一闪而逝的光带,简短的思索后我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什么时候雷歇尔这种传奇黑袍法师都要使用冗长的咒语和手势?   要么是恐怖的禁咒,要么是和他自身属性相反的法术。   “你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嗯?”雷歇尔挖苦道,“我开始怀疑你从我手中逃走全靠着运气,你的警惕心和反抗都弱得像个学徒。”   “因为您曾是我的老师。”我压下心中的疑惑恭维道,在别人手上时多说好话没坏处。   “我永远是你的导师,是我教了你一切。”雷歇尔傲慢地说,“尽管我非常怀疑你现在还有没有能派上用处的能力。”   “愿闻其详?”我说。   我如此干脆地寻求合作,雷歇尔反而沉默下来。这位讲求效率的导师停顿了足足几秒钟,才开口说明了情况。   有一件事需要解释,那便是“黑巫师”到底是什么。   黑巫师不等于黑袍法师,前者不一定比后者强大,但一定比后者邪恶和擅长作死。人们称与魔鬼频繁交易的那些法师为黑巫师,这群人在走钢丝,魔鬼从来不是诚实可信的商人。黑巫师将地上的生灵交易给魔鬼,交换难以停止,最后十有八九会把自己赔进去,崛起和陨落一样快。   但也有一些人反过来利用了魔鬼,雷歇尔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不食不饮,只需要普通人一半时间的睡眠就能恢复精力。他用几十年就以人类之身迅速踏入传奇等级,超越了无数几百岁的大人物。他活跃了半个多世纪,看上去却只是个苍白的年轻人,从我第一次遇见雷歇尔到现在,他一点都没有老去。   我猜到他欺骗了魔鬼,却没想过真相比我以为的更劲爆。雷歇尔说,他利用了地狱的内战,将一个主君等级的魔鬼镇压在了某处,作为他法力和永恒生命的源泉。   这事做得非常了不起,非常伟大,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可能让战火烧上地面的壮举,已经不是区区作大死几个字可以概括的了。   “那个主君等级的魔鬼出来了?”我颤抖着问。   “还没有。”雷歇尔含糊地说,“但是反噬已经开始,如果不能在它完成前中止诅咒,我会变成那个魔鬼的投影,跟它换位。”   我猛地抽了口气,说:“所以刚刚那个真是灵魂绑定咒?!”   雷歇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说:“是啊,我改良过了。如果我要下地狱,你也别想活。”   灵魂绑定咒,起源是相爱之人宣誓同生共死的白魔法。经过雷歇尔的“改良”之后,这玩意虽然勉强还算白魔法,但去掉了相爱的条件,他研究这东西时我还给他当助手来着,当然啦,伟大的黑袍法师大人可没有和粘腻情侣打交道的兴趣。   收回之前的侥幸,我虽然没死,但人生基本完蛋了。   “如果您都对诅咒束手无策,我也没有解除它的可能啊!”我苦着脸说,“难道说老师太爱我,死的时候非要带我走?”   “你当然不会比我做得更好。”雷歇尔不耐烦地说,“我只需要你在我的转化过程中看着点,在那期间避免任何蚊蝇的骚扰。”   “您可以全程待在法师塔里,几条龙都没法攻破它,要是那些龙找得到塔的位置的话。”我说。   “我在法师塔的所有位置都加上了针对魔鬼的法术,但现在转化已经开始了。”雷歇尔烦躁地说,一把掀掉了兜帽。   我看着兜帽下的导师,下巴掉到了地上。   魔鬼主君的反噬会将他变成投影,人类之躯难以承载魔鬼,因此诅咒会把雷歇尔一点点转化成主君的下级魔鬼。比方说,掌管愤怒的魔鬼主君有炎魔,贪食主君的直属下级魔鬼就是吞噬魔。   我看到他的额头长着一对弯曲的角,它们现在只有小指粗细,但那种带着诡异吸引力的螺旋花纹怎么样都不会认错。这对刚冒头的小小犄角与雷歇尔苍白的面孔浑然一体,合适到吓人。   “您坑了色欲的主君?!”我目瞪口呆道。   我的前导师,让人闻风丧胆的黑巫师雷歇尔,把自己搞成了一个魅魔。 第2章 出发前的准备   整整十五分钟,雷歇尔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讲解了地狱内战的势力分布与实力对比,以此说明色欲主君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我确定他对如今的状况万分恼火,否则他根本一个字都不会跟我解释,只会摆出一张“我无须对愚蠢的凡人解释”的脸。   魅魔,我的前导师雷歇尔。   以上两个天南海北的词,放在一个句子里就相当可怕,更别说在中间画个等号。   我刚刚被雷歇尔从街头绑架那会儿,整整三天,他没给我吃一点东西。到我被饿昏再被救醒之后,我才意识到他并没有刁难我的意思,只是忘了“半精灵幼崽居然需要吃饭”——人类幼崽也需要吃饭好吗?什么样的精神病才会忘掉人需要吃饭这件事?!等我们相处日久,我才意识到这遗忘情有可原:雷歇尔自己不吃饭,而他在塔里养学徒活像放养土豆,有魔像照顾,平日里才不管他们吃喝拉撒是死是活。   雷歇尔的所有时间都忙于研究魔法、寻求知识、打劫巨龙、踢冒险者屁股……诸如此类的伟大事业,他是如此忙碌,以至于对一切必要的生理活动都深恶痛绝,将之视作浪费时间。要不是一些法术只有生者才能使用,他肯定早就抛弃了肉体,转行当巫妖去了。   理所当然地,位居“最受法师欢迎召唤物top10”第一名的魅魔,根本不在雷歇尔的法师塔中露面。他对那些召唤魅魔暖床的法师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嘲笑,我青春期时曾经非常想知道,我一把年纪的老师是不是个处男。   现在……   魅魔雷歇尔。   “怎么了?”雷歇尔狐疑地看着我。   “衣服没穿够。”我如此解释方才的寒颤,“地上冷,我能先起来吗?”   雷歇尔在旁边踱步,他讲解期间,半点没想过解开我身上的束缚法术,仿佛忘掉他已经给我拴上了另一套法术狗链似的。闻言他低头瞥了我一眼,我展现出我最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笑容来,雷歇尔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一点,用靴子尖拍了拍我的脸颊。   “就像昨日时光重现,嗯?”他似笑非笑地说。   这里需要澄清一下,黑魔王雷歇尔的学徒给他做报告时不需要趴在地上,更不需要亲他的靴子,那都是冒险者们丰富想象力的产物,是假的,都是谣言,我愿以当事人之一的身份郑重辟谣。但雷歇尔的确有个十分大反派的爱好,那就是站在高处俯视别人的脑门儿,享受高高在上(字面意思)的快感。他有一把悬浮的椅子,常年在距离地板一米到一百米的位置之间位移,锻炼了学徒们常年伏案工作的脊椎,真是用心良苦。   所以我的导师显然没有忘记我还趴在地上,他只是通常运转,在扮演一个狗日的控制狂,也就是雷歇尔本人。哇哦,分开这么久我都快忘掉这点了。我像过去一样努力仰视着他,心想他一定能与那些挥着鞭子的收费女士很有共同语言。   在过去,被导师压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我也会做这种事。在脑中把他假想成一个滑稽的小丑,一只趾高气昂的猫,诸如此类,只是为了解气,至少大部分时候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雷歇尔是黑袍法师中相当亲切的一个,他基本不读学徒的脑子(除非哪个学徒蠢到无法表述清楚自己看到的重要东西),欢迎一切背叛与阴谋,并将失败者作为教学例子公之于众。于是我的各种幻想都安全地呆在我脑中,至今活灵活现,日久弥新。   是的,我也脑补过魅魔。   脑补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现在我的导师就是个魅魔。   我的脑子受到了第二次冲击,这回终于真真正正将魅魔与雷歇尔联系在了一起。一方面,过去的想象为我提供了太多不存在的画面,另一方面,假想成真时,你的恐慌根本不会因为假想过就降低哪怕一点点。脑补你的老师穿网眼袜是一回事,在黑袍下真看到一双高跟鞋(还他妈是红色)是另一回事,后者的威力足以让胆小一点的人心肌梗死。一时间我灵活的舌头打了结,精巧的回击在舌头上转了一圈,咕噜一声又滑进了喉咙,再无踪迹。   雷歇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疑惑我的哑口无言。他冷哼一声,脸上阴惨惨的笑容很快滑落了,不知是因为满足还是无趣。   束缚被解开,我连忙爬了起来。雷歇尔说:“我们今晚就走。”   他说这话的口气不容置疑,无疑又是一个命令,不准备接受“为什么”和“去哪里”的询问。雷歇尔似乎在这么短的时间中迅速拾回了身为我导师的自觉,仿佛我从未离开,他从未因此对我万里追杀。   而我,尽管谦恭的回答已经到了嘴边,我还是及时刹住了车,想起自己不再是个必须听命的学徒。   “恐怕不行。”我说,“我得做些准备。”   “那现在去做。”雷歇尔说。   “时间不合适啊。”我诚恳地说,指了指窗外黑漆漆的天空。   雷歇尔皱了一下眉头,勉强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等他开门出去或凭空消失,而他对我期待的目光视而不见。雷歇尔径直走到了我那张单人床边,嫌弃地抖了抖乱七八糟的被子。他一把脱掉带着兜帽的袍子,挂到旁边的衣帽架上,踢掉鞋子,钻进被子,一气呵成。   “老师?”我问。   他背对我躺着,没有理我。   “老——师——?”五分钟后,我用更小的音量说。   他一动不动,身躯在被子下均匀地起伏,仿佛已经睡着了。雷歇尔是个入睡非常快的法师,他的睡眠机制也和本人一样讲求效率,于是我……   “你可以试试。”他陈述道。   我灰溜溜缩回手,收起捏在手心里的传送卷轴。仔细想想这么干没有意义,灵魂绑定不可解除,逃开又有什么用呢?   我环顾周围狭小的房间,床铺被占据之后,能躺的地方只有冰冰凉硬邦邦的地板,我刚和它做过非自愿的亲密接触,今晚不想再来一次。我很想出去问好心的老板要一床地铺,但要是雷歇尔因此神经过敏给我甩个恶咒,那就很不划算了。   我叹了口气,坐到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   这位置刚好对着雷歇尔的后背,很好,省得我再挪椅子。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凝视我的床,想起过去守夜的时候。那会儿我的目光总是避开老师躺下的地方,要看也只是迅速的一瞥,像偷窥一样紧张刺激。雷歇尔对他人的目光总是非常敏锐,你不知道他何时会突然睁开双眼。   现在我可以明目张胆地看了,最好他被我看得睡不着,咱俩互相伤害,谁也别想睡好。我的前导师对我使用了灵魂绑定咒,想必不会因为这种小小的问题把我怎么样。我拖着腮,凝视那头灰白的头发,雷歇尔身上也只有这里符合他的年纪。   有一只魅魔脱了袍子躺在我的床上,我居然在一米外的座位上枯坐到天明;一手栽培了我又企图摧毁我的导师在某个夜晚不请自来,抢走了我的床……两者不知哪个更加超现实一点。我心中翻腾着无数个念头,一整晚都没有一丝睡意。而雷歇尔沉沉入睡(至少看上去如此),睡足了一整晚,仿佛很久没休息过一样。   第二天,我去做了离开前的准备。   我跟旅馆中的大家告别,请早起的客人们喝了一轮,把修好的玩具给小玛丽送去。两天前我就答应给老板的女儿修好那只木偶,本来还打算美化一番,可惜事出突然,只好原样奉还。小玛丽奶声奶气地感谢了我的努力,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湿哒哒的吻。随后几个女招待争相在其他位置留下了鲜红的唇印,祝我有一个好运气。   游吟诗人海曼在起哄声中高歌一曲,与老板娘跳了一支舞,在大家的欢送中离开了这里。同行者雷歇尔站在十米开外的阴影当中,已经等了几十分钟,抱着胳膊,敲打着手肘的手指说明他快要用光耐心。我走过去时他猛地抬起头来,匪夷所思道:“这就是你说的准备?”   他大概想不通我怎么敢为了这种小事跟他讨价还价。   “要是我突然失踪,发现这事的人没准会上报给圣殿骑士。”我一本正经地胡扯道,“那些牛皮糖都很烦人。”   “每天都有无数个愚蠢的旅客失踪!”他嘶声道,看上起快被我这不走心的解释气笑了。   “但我绝对是其中最受欢迎也最英俊的人之一。”我自豪地昂首挺胸,对他张开双手,“您说是吧?”   他的眼中闪着危险的光,我的后背到头皮一下子绷紧了,出于直觉和某种久远的条件反射。有那么一会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试探得太过,我们分别太久,我并不真能确定他对我的容忍限度。防护法术的第一个音节就抵在舌尖,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乱动。   漫长到煎熬的几秒钟后,雷歇尔转开头,大步向前,抛下一句冷冷的命令:“把你那张蠢脸擦一擦。”   “当然当然!”我笑嘻嘻地拿袖子擦着脸,心脏突突乱跳,知道自己赢了。   灵魂绑定是一对一的法术,我逃不掉,他也别想。如果我的前导师走投无路到需要寻求我的帮助,那我的筹码恐怕比我以为的更多。   虽然没法摆脱这一要命的烂摊子,但至少,我能在这一过程中给自己找点乐子。 第3章 转化之夜   我所在的地方是安森王国的乡下,地方足够偏远,可惜国家不太合适——这也是个将雷歇尔设成最高通缉等级的大王国之一。我的导师现在状态不佳,为了避免麻烦,我们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他带着我在诸多传送阵和传送门中穿行,中途由一些短途马车游与徒步旅行串联,到最后我完全放弃了判断我们在哪里,只开始一门心思地学习起雷歇尔的逃生和藏匿技巧。我的那身逃命本事来自街头,无师自通(不过前导师的追杀的确让该技术更上一层楼),真没想到,竟然还有在雷歇尔手下重修这一门的机会。   我们最后停留在某个小国的某片贫瘠森林中,这儿魔力稀薄,森林里没有魔兽,只有猎户才对这种地方有兴趣。森林中有一间隐士小屋,周围有好用又不显眼的驱逐法阵,屋内还算宽敞,实验室差强人意。   把其他普通法师与炼金术师放到这里来,他们多半会心满意足,觉得处处都好。但要是让雷歇尔来用,这个临时落脚点便寒碜得让人心酸,连只魔像都没有。法师辅助魔像昂贵得惊人,却是雷歇尔实验室的标准配置。   我成为他学徒的时候,雷歇尔已经富可敌国,法师塔豪华得能让安森法师学院落泪。对于简单的工作,雷歇尔不喜欢自己动手,又不想用笨手笨脚的学徒,为此他甚至改良出了许多能使用简单法术的魔像。非要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勉强让学徒当助手,比如现在,比如刚收我那阵子……   打住!   又是回忆,见鬼,与前导师的重逢让过去的人生在我脑中一天回放八百遍,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作为一个半精灵,我还相当年轻,风华正茂,八九点钟的太阳高高照,所以都是死前走马灯机制的错误。身处雷歇尔身边的时候,哪怕理智清楚我一时半会儿安全无忧,那个在我脑中的死亡警报一天还是一天要响八百次。   总之,我开始给雷歇尔打下手了。   雷歇尔研究落到自己身上的那个高等诅咒,他提出设想,设置实验方案,在他的笔记本上涂涂改改,而我负责大部分需要动手的部分。我对魔鬼的把戏稍有了解,但远远不如黑巫师中的佼佼者,这种高等级的法术实验别说偷师,连看懂都够呛。大部分时光都很无聊,雷歇尔在工作时精神高度集中,室内一片沉默。   这部分没什么好说,我乖乖地担任着哑巴魔像,动作轻手轻脚,不给他带去一点干扰。我的确想找乐子,不过找乐子也需要看时机,我相当清楚什么时候可以试探底线,什么时候最好连一个字都别说。及时行乐是一回事,找死是另一回事。   都说了嘛,我是个聪明人。   这可不是自吹自擂,我的机智是有目共睹的,连雷歇尔也曾亲口承认。雷歇尔无法容忍蠢货,他称不上好的脾气只会对聪明人一再宽容。这么多学徒中他最能容忍我,容忍我不必要的闲谈,容忍我耍小聪明的把戏,容忍我小小的冒犯,我想这很能说明问题。   在那个时候,他毫无疑问对我另眼相看。   我成为法师学徒的第二年,雷歇尔将我带回塔中的第一年,我参加了学徒们的试炼。我们这一批学徒中最年长的卡尔与最强大的塔米亚对战,前者用骗术战胜了后者,雷歇尔却在所有人的惊叹中冷笑摇头,对着意气风发的卡尔说:“这种把戏也就骗骗塔米亚,换成是海曼试试?呵,你会输得很惨。”   “他只是个低级学徒!”卡尔不服气地说。   “他不会永远是个低级学徒。”雷歇尔说,他看了我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瞥过卡尔与塔米亚。   海曼不会永远是个低级学徒,你们的变通能力却仅限于此,难有长进——言下之意便是如此,每个学徒都有及格线以上的智商,因而都能读得出来。这话岂止一嘲嘲俩,简直一口气让我得罪了在场的全部学徒,无数道不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得我头皮发麻。   其中最凶险的两道目光来自塔米亚,下一场,非常不幸,轮到我下场与她交手。换作以往,这位自矜的最强者不屑于跟我这个刚来不久的小菜鸟动真格,但在雷歇尔亲口认证了我之后……   几个小时后我在法术实验室醒来,雷歇尔在不远处戳弄着从我肺里拿出的地狱魔虫(塔米亚这个疯婆子)。我勉强找回意识,找回舌头,对着导师痛哭流涕,求他别再玩这套了。   “玩哪套?”他对我挑了挑眉头,颇有兴致地说。   “塔米亚快把我塞进地狱里去了!超常发挥啊!”我哀嚎道,“您说这种话,把我当靶子竖起来,就为了激励您这些象牙塔里的好学生!我这可怜的大龄初学者……”   “的确如此。”雷歇尔居然毫不反驳地承认了,还简短点评了几句我对塔内学徒产生的增益效果。在我越来越哀怨的注视中,他蓦地笑了起来,那个笑容难得地不带任何嘲讽意味,看上去居然有些温柔。   “可你没输,最后那个油腻术用得漂亮。”他满意地颔首,“我说‘这种话’,是因为我本来就这么想。海曼,好孩子,你本来就是他们里最好的一个。”   我当时哽住了,嘴巴发干,一切油腔滑调胎死腹中,可能因为从未有人如此笃定地相信过我,可能因为雷歇尔看我的眼神。是啊,当然也有别人夸奖过我,他们说海曼,你真他妈有双巧手——嗯哼,一双不知何时会被失主或卫兵斩掉的巧手。他们说海曼,你他娘的狗屎运不错,天生贼骨头,没准能长成大盗、赚大钱的杀手——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我是个被半途丢下的半精灵孤儿,是随处可见的街头蛆虫,未来会长成各种各样的垃圾,如果在那之前没变成一具无名尸体。   而雷歇尔说,与那群法师塔中衣食无忧地长大的人物们相比,我才是最好的一个,不是因为狗屎运,而是我值得。雷歇尔把我从垃圾堆里捡起来,说宝石生来应当发光。他如此强大睿智,他的语气又如此理所当然,于是被他肯定的我,也必定不是个渣滓。   他喜爱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心爱之物,仿佛我是他最好、最锋利的刀子。这眼神让我发抖,让我眼眶发热,我愿为此赴汤蹈火。   雷歇尔总是给我最危险也最好的机会,相信我拼尽全力后能完成任务还可以幸存。雷歇尔从不吝啬对我的赞扬,从不掩饰对我的偏爱,间接导致我有好几年在塔中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藏匿、治疗、攻击性法术的能力也在这些年里飞速上升。我甘之如饴,以此为傲。那时候我年纪轻轻,一股蠢劲,还分辨不出喜欢一把刀子与喜欢一个人之间,有着多么巨大的差别。   时间能教会人们很多事情。   我们在这间隐者小屋停留后半个月,满月将至。   色欲主君的反噬之中,雷歇尔会被一点点转化为魅魔,每个满月的夜晚都是转化的时间。除了身体向魅魔转变以外,转化过程中他还会不断接受幻象侵蚀和意志检定,要是检定不通过,魔鬼主君就能乘虚而入。   我一点都不担心意志检定的问题,雷歇尔的精神强悍如钢铁,三观自成体系,什么样的法术都不能让他动摇。他之前准备的防护措施其实绰绰有余,可怜我被他牵连得同生共死,只是他想再多一道保险丝而已。   转化之夜来临的时候,雷歇尔把自己关在地下室,命令我在外面等着。我在门口叼着根草,百般无聊地编草蟋蟀,几小时后制造出了一个草叶动物园。可惜不能找地方摆摊,不然能换取不少路费呢。我这样想着,开始回忆森林周围有哪些小镇,一边对草叶动物园施法。   在我编的蟋蟀和狐狸扭打到第三回 合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不太对。   转化过程最多只持续几小时,雷歇尔进屋时刚刚月升,如今却已将近凌晨。纵使万分笃定区区转化奈何不了他这个大魔王,我还是开始变得不太放心。   要是出什么意外,他又作死了怎么办?倘若我就这么傻乎乎在外面等着,一直等他绑着我向地狱高歌猛进,我一定死不瞑目。   我站在地下室门口,用指关节有规律地敲门。雷歇尔的重要房间全都隔音良好,但有一格施加法术,可用于门外的人呼唤(当然,无故打扰会死的很惨)。我敲击出询问的信号,敲到第二轮,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某个法术,而是雷歇尔本人。他的脸色相当糟糕,惨白的底色上泛着病态的潮红,没披着黑袍,只穿了贴身衣物,汗水将织物渗透。雷歇尔疲惫地看着我,用眼神询问有何贵干,仿佛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敲门之前我还只抱着可有可无的疑惑,未尝不是想骚扰他看看,如今游丝似的担忧变得粗壮起来。“您已经在里面呆了六个小时。”我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他嗤笑一声,抬起下巴,显然在质疑我能帮上什么忙。好嘛,这下雷歇尔看上去又和平时一样难搞了,如此精神,不必担心。我投降地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无意打扰,琢磨着要如何出言退场。   就在此时,雷歇尔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幻象侵蚀对我毫无效果。”他平板地说,“所以魔鬼君主试图将我同调。”   我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雷歇尔会屈尊跟我解释耗时过多的原因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但与他说的内容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同调,嗯,简单直白地说,就是魔鬼主君将某些人的意识拉到自己或其下层魔鬼的身体当中,让被选择的可怜虫体验到魔鬼视为常态的苦难,以此侵蚀他们的意识,在精神错乱中误以为自己就是魔鬼本身。这种方式在需要意志检定的场合非常有效,不过也十分罕见,毕竟同调法术对施法者来说消耗巨大,伤人伤己,效果与付出不成正比,会对人使用与其说出于效果考虑,不如说只是为了造成折磨,出于深仇大恨。   被一个人类法师(雷歇尔这么干的时候恐怕还不到传奇)摆了一道镇压近百年,对于魔鬼主君来说,那可真是好大的私人恩怨。   另外,跟雷歇尔有着大过节的那一个,还是色欲主君。   ……我大致明白刚才发生什么了。 第4章 他饿了   雷歇尔神色一厉,调整了站姿,全部疲惫被收得不见踪影。   我心中暗道不妙,方才的所思所想很可能不小心泄露在了我脸上,按照雷歇尔过去的话说,我对他“像一本摊开的书一样好读”。我断然没有嘲笑的意思,然而“同情”,对他来说比嘲笑更加糟糕。   我的导师不算特别爱面子的类型,但有时他的自尊心高得吓人,比如现在。我几乎能看见他心中的卫兵吹起号角,那些小人儿吼叫着“尊严!尊严!”,准备将亵渎城池的混账,也就是我,撕成比指甲盖更小的碎片。雷歇尔像只斗志昂扬的刺猬,下一秒那薄薄的嘴唇将吐出杀伤力巨大的语言——很有可能是字面意思的杀伤力巨大,要知道,他可是个法师啊。   “我饿了。”我立刻抢答。   雷歇尔盯着我,仿佛我刚刚被隐形哥布林的大锤打了脑袋。   “我在外面等了您一晚上,还没吃过东西呐!”我抓了抓头发,摆出张苦脸,仿佛自己真的饿到不能等,而不是突兀地转移话题,“是啊,造餐术并不麻烦,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魔法小面包与清水怎么能满足一个冰冷的胃,还有一张寡淡的嘴?”   雷歇尔吐了口气,仿佛对我的胡搅蛮缠无语。但再度出乎意料的是,他没让我滚蛋。   我脑中闪过无数需要拖延时间/保持交谈才能完成的法术,没有一种适合现在,空气中也没有魔法的气息。但如果不是出于什么目的,雷歇尔为什么要听我废话?他看起来真的不太好,我以为他会更想要去浴室洗个澡,或者找地方躺下来。   “果然还是得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我心中无数猜想,嘴上维持着没营养的废话,“啊,我多么想念安森小酒馆的啤酒!浓厚的黑啤酒有股回荡的甜味,用最好的大麦芽和啤酒花制成,热腾腾喝上几杯,就好像喝掉了液体融化的面包。咱们到这荒郊野外来注定是没有啤酒啦,这附近的小镇倒也有酒馆,我还没去过,您会容许我在不忙的时候出去转一圈吗?”   雷歇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恢复了恹恹的神色。他不答话,也不赶人,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竖起的刺慢慢倒下,那支守卫尊严的军队鸣金收兵。   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给我开门,对我坦陈同调这件事,站在这里听我说话不赶人,雷歇尔是不是需要我在这儿?   对,之前我想过这件事了,雷歇尔完全不会做没必要的事情,他让我留在这里肯定有理由。但之前我在想他是不是想把我怎么样,现在我忽地意识到,搞不好,是他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就像魔鬼的诅咒逼迫他与我这个逆徒绑定一样,有什么事情让他站在门口,在我面前。   是什么事?   我的目光尽可能不露痕迹地在他身上游移,除了脸色糟糕以外,雷歇尔身上看不出与之前有多大差别。我心不在焉地继续道:“又或者,我想去森林里打点东西,最好有头鹿,这个季节的鹿膘肥体壮,滋味最秒。我要猎一头半人高的母鹿,剖开它的肚子,把内脏……”   雷歇尔的脸色突然又变难看了。   我心中有一张雷歇尔晴雨表,表格左边是安全,中间临界线,右边是危险,每一档都记录着导师先生细微的表情变化。方才我的絮絮叨叨让晴雨表慢慢从临界线走向“安全”那一档,但在此刻,不知碰到了什么开关,雷歇尔一瞬间跳到了另一端。   我下意识闭上了嘴,雷歇尔则什么都没说。他干脆利落打了个“离开”的手势,砰地关上了门。   “雷歇尔必须要我在这里”的猜想被半道切断,我再一次失去了答案,灰溜溜摸着鼻子,感到迷惑不解。   在雷歇尔表情的研究上,我自认已经登峰造极,塔内这么多学徒中,雷歇尔的这么多仇敌中,没人能比过我。但即使如此,大部分时间我依然不知道雷歇尔在想什么。他就是只难伺候的猫科动物,前一秒懒洋洋后一秒龇出利齿,你以为你成功取悦了他,下一刻却被他咬得嗷嗷叫。年少时我不以为意,认为我的困惑全在自己学艺不精。雷歇尔是最好的法师之一,不像那群依靠血脉的混乱术士,法师都讲求逻辑——因此我的导师不可能是个未解之谜,我只是还没摸清他那一套运行规律罢了。   这理论现在听上去也很有道理,但我已经不再有探究的兴趣。   离开雷歇尔的法师塔时,我彻底丢下了手头所有研究到一半的课题,比如“小魔鬼的粘液在施法速度提升上是否有显著效果”啦,“蛙人脚蹼的异常变化是否能用于诅咒”啦,“雷歇尔心理学研究”自然毫不例外,没什么好奇怪。   所以我现在何苦继续费心?   灵魂绑定无法解除,魔鬼的诅咒我帮不上多少忙,现下挣扎无用,索性别瞎忙活。我耸了耸肩,转身离开,决心让雷歇尔晴雨表见鬼去吧。   第二天,雷歇尔几乎恢复过来了,只是稍微有些没精神。第三天也是如此,我以为他很快会彻底恢复,但他没有。   与之相反,雷歇尔的精神变得越来越差,差到一个普通人都能轻易看出的地步。实验中他几乎不再动手,全部工作都指挥我做,同时变得越来越浮躁。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用手指敲打着手肘,这是雷歇尔烦躁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往往出现在他宝贵时间被浪费的时候,我从未想过,他会在实验中这么做。   大概第七天,我去接试管时碰到了他的手指。雷歇尔的手抖了一下,松得太快,试管在地上摔成碎片。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瞪着地板,仿佛刚被这声音惊醒。   雷歇尔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大法师雷歇尔有一双灵活而稳定的手,他能编织最精妙的法术,制造最完美的魔药,勾画最精准的符文。这双手举不起一张桌子却能移山倒海,这双手纤细修长却能将无数生灵的生死兴衰至于掌中,它们握着我的手教我碰触魔法,也曾带着咒文划过我的喉咙。如今它们正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老师,您到底怎么了?”我问,“您曾说过,冷静的头脑是法师最强大的武器。”   我只是在陈述而已,雷歇尔却绷紧了嘴唇,好像挨了劈头盖脸一耳光。渗人的杀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长达几分钟的沉默后,他开了口。   “我饿了。”雷歇尔说。   “啊?”我为这回答大跌眼镜,下意识说,“那就吃啊?造餐术?”   雷歇尔抬起头来,阴森地看着我。   我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句随便乱用的借口。   那个被他镇压来当源头的地狱主君已经脱困了一半,雷歇尔不能再享受不饮不食依旧活蹦乱跳的福利。但这么多天来他一直什么都没吃,就和过去一样,所以我才一时没想起来。   雷歇尔依旧不用吃东西,因为,他目前是个半魅魔。   魅魔不用吃东西,吃东西也没用,他们“进食”的方式是与人交媾。   “这附近也有猎人什么的……”我小心翼翼地说,在雷歇尔不善的眼神中立刻改口,“咱们传送到附近的回音港口去吧?那里什么种族什么性癖的人都有,您在那儿做什么都不显眼。”   雷歇尔没说话,他知道我是对的。   他只是不情愿。   雷歇尔对所有浪费时间的生理活动都深恶痛绝,不得不进行的四小时睡眠已经是他的忍耐极限。在他眼中,改良后能迅速补充营养的造餐术还差强人意,为了口食之欲做饭吃菜是浪费生命,而并非生存必须的xing行为简直罪大恶极。雷歇尔认为屈从于欲望的法师都是软弱的败类,如今却要靠他不屑一顾的行为谋生,想也知道那会是多么操蛋的心情。   “您需要进食。”我劝道,“往好里想,普通人需要一日三餐,但魅魔两三日一餐都行。就算要出门打饭,总体来说不也节省了时间吗?”   “不。”雷歇尔脱口而出,说完又勉强继续道:“不用出去。”   “我会给您叫个妓女。”我从善如流道,“或者男妓。”   “妓女,”雷歇尔说,“消失也不会造成麻烦的那种。”   我知道他的意思,过去他都不需要特意交代后半句。“消失也不会造成麻烦”、“处理好首尾”,如果我将那个可怜的姑娘带来,她不会有活着回去的可能。雷歇尔不是第一次对我下这类命令,当然,过去的对象不是娼妓。   给我一块月光石,给我一只独角兽;给我一个骑士,给我一个孩子。他下命令,我便去做,带给他死物和活物,魔物或智慧生物。这是对我的试炼,也是给他的实验抓素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并不在乎。整整十五年里,只要能取悦他,我什么事都做得出。   “现在的妓女管制可是很严的。”我委婉地说,“只要扔个魅惑法术就好,魅魔进食并不会致死。”   雷歇尔抬起头来,他直直看着我,目光锋利如刀片,从我的皮肤一路切进骨头里。我的导师用看小学徒的目光看着我,慢慢笑了起来。   “会不会太晚了?”他说。   啊,开始了。   “你从我这里学了一脑袋残酷邪恶的黑魔法,你给我当了十五年帮凶,直接间接死在你手中的善良生物不计其数。现在良心发现,会不会太晚?”他冷笑,“救下多少人都洗不掉你手上的血,何况这些年来你只是四处游荡,看上去并没有向哪个神明忏悔谢罪。良心在折磨你吗?真可怜,海曼,若是承受不了,此前你就该对自己的脑袋使用遗忘术或大裂解,又或者现在对我动手,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可以为那些可怜人报仇,为什么不?”   如果是在我刚跑出塔不久,这番话大概能说得我丢盔弃甲,屁滚尿流。雷歇尔的嘲弄一直让人胆寒,不是因为有多毒舌,而是因为一针见血。   但那都过去十年了,十年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您说这话干嘛,我在这儿跟您说工作安排呢。”我回答,很光棍地摊了摊手,“直白讲吧,我十年没干这活,业务稍显生疏——并且,懒得搞这套了。要么我搞个稍后得还回去的妓女来,您弄死,过阵子自个儿处理麻烦;要么您屈尊自己去城里弄个消失也没事的姑娘,我也不会拦着您呀。您要是坚持我跑腿呢,我的个人建议就是之前讲过的那样,魅惑术加遗忘术,海曼出品必属精品,保证搜魂都不能从姑娘脑袋里搜出您的脸和下半身……您看如何?”   雷歇尔的脸又阴沉下来,他不高兴,大概在怪我不按常理(也就是他的预期)出牌。嗨呀,控制狂没控住场简直浑身不得劲啦。我友善地看着他,他臭着脸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试管残骸。   几秒后,雷歇尔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 第5章 做不到   当天晚上,我带回了两个妓女。   带两个,好在雷歇尔真的弄死一个时有备选方案,前-徒弟做到这份上,我已经相当够意思了。雷歇尔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带着那个年纪小的走进了房间。   我看着关上的房门,忍不住想他是喜欢刚才那种类型呢,还是仅仅随便挑了一个。过去雷歇尔可没对任何类型表现出偏爱来,我也无从判断他的喜好。天啦,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给他拉皮条?这事太过滑稽,让我忍不住发笑。   “你看起来真高兴。”花名珍妮的另一个妓女问,挑逗地对我撅了撅嘴,“为什么咱们不去做点能让你更高兴的事呢?”   “我的,”我往门那里指了指,“我的弟弟今晚要成人了,我当然高兴。”   “哎呀,小帅哥居然今晚才成人吗?”她捂着嘴笑起来,“你弟弟一定非常害羞。”   “少白头,没自信呀。”我顺着她的话开口胡诌,摆出一张好哥哥的脸。   伪装术遮盖了属于雷歇尔身上魅魔的特征,顺便也把他身上那股戾气遮了一遮。这么处理过之后,他乍一看就是个带着点书卷气的阴沉年轻人,看上去与我现在的年龄相仿,占他便宜叫他一声弟弟也没问题。我最后看了那扇关闭的大门一眼,跟珍妮一路说说笑笑走上了楼。   雷歇尔的卧房在地下室,楼上是客厅和我的房间。我没和珍妮搞上,只和她在客厅里聊天,以防雷歇尔那里有什么意外。这决定非常明智,仅仅五分钟后,他便蹬蹬蹬跑上楼来,衣服一丝不乱,表情像扑克牌一样平板。   “不行。”他机械地说,“魅魔的能量摄取不止体液与粘膜接触,其运行机制本质与魔法及灵魂的波动有关,参与方高潮是否会产生特殊转变尚未验证,但固化心智状态下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我立马给珍妮甩了个魅惑术,看她的表情从迷惑紧张转化为一片空白。   “等下,您说什么?”我看着举止如魔像的导师,感到了轻微的头疼。   “作为实验当事方,去除全部干扰后我可以直接得出结论。”雷歇尔毫无起伏地说,“马克林魅魔研究论有巨大的谬误,在魅魔精神状态受法术影响固化时,无法通过性交摄取能量。”   “您试过了?”我问,“那位小姐还活着吗?”   “尚未进行性行为,但作为该实验中的魅魔本身,我能在女性人类一号以口腔粘膜接触我的第一时间意识到该状况下无法进行能量吸收,没必要继续为此浪费时间。”雷歇尔说,“她活着,昏睡咒。”   固化心智是个法师常用法术,用于要求非常严格的实验,或者用于对战那些从情绪中得到力量的魔物。这等法术能让接受方的情绪平静如魔像,精神状况从生物体变为构装体,能让你在面对恐惧魔时心情如同出门买菜。   它很好用,但并不受高级法师青睐。大法师自己能控制情绪,而到高阶法师的层次,许多法术都与精神、情绪、灵魂之类的东西挂钩,用固化心智作弊会对法术造成种种影响。现在看来,它也跟魅魔的能量摄取相冲突。用这个来抵御魅魔,倒是个新思路。   但是。   “谁会在上床的时候给自己施加固化心智啊?!”我忍不住喊道。   上床哎?这种愉快轻松的肉体交流场合给自己施加固化心智?施加这种运行期间会让人觉得“世界就是个渣渣人生毫无意义”的法术?用了这个还能硬的起来吗?把上床等同于和恐惧魔作战,这家伙绝对一次都没跟人搞过吧?!   雷歇尔面无表情,法术效果没过,他当然做不出表情。   我企图给他解咒,发现解不了,那绝对是他自己改良过的加强版本,效果惊人,连他本人都别想解,只能等效果过去。我们大眼瞪小眼,在遭受了魅惑术的妓女围观下,无言地沉默了一个小时。   谢天谢地,法术效果只有一个小时。下一个小时开始前,雷歇尔的表情松动了,像冰层解冻。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一点难堪从他脸上掠过,我善解人意地推了推珍妮,下达了让她主动跟雷歇尔做一场的命令。   客厅有一把很大的沙发椅,是我来这里后从附近的集市里买来的,相当舒服,躺两个人绝对没问题。珍妮在魅惑术效果下意乱情迷地向雷歇尔蹭去,在她的胳膊里,我的导师僵得像块石板。   活像女性黑暗精灵正准备把不幸路过地盘的文弱小学者生吞活剥似的,见到雷歇尔这幅样子,我不仅想多站一会儿,还想用法术留念,先在过去的所有同学坟头(哎呀,被卖给魔鬼的人好像没坟头)放映,再作为遗产传给后世子孙。可惜再看下去雷歇尔就要迁怒到我身上了,我收起遗憾的心情,礼貌地挥了挥手,准备离开客厅。   “站住。”   我停下来,转头,雷歇尔从珍妮的胳膊圈里挣脱出来,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你留下。”   我等待着解释或进一步的命令,但什么都没有。空气中只有妓女的喘息,还有雷歇尔轻缓得难以听清的呼吸。   我真心很想笑,因为我的导师正在用冥想吐息法呼吸——企图入定,在丰满的娼妓解他裤子的时候。珍妮狂野地把雷歇尔推倒在沙发椅上,他僵直得太过厉害,硬邦邦地在椅面上弹跳了一下,若非椅子很软,这种不会自我保护的姿势能把他砸得晕头转向。   我走过去,趴上沙发椅的靠背,托腮望着雷歇尔。他本来在直瞪瞪地看天花板,发现我过来,视线便转了过来,直瞪瞪看着我,那不友善的目光刺得人皮肤发痛。   “要不我还是出去?”我提议。   “闭嘴。”他说,“站着别动。”   真是不讲理的家伙。   我见过许许多多沉浸在性事中的面孔,雷歇尔绝不是其中之一。任何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目前的心情与享受毫无关系。妓女在他身上发浪,他在那里冥想,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状态——换而言之,下面没半点反应。这是有多反感做爱啊?我心里泛着嘀咕,还是好心决定帮他一把。   我让珍妮别再玩花样,直奔主题,无论同性恋异性恋跨性恋无性恋,某部位被直接刺激总该有点反应。雷歇尔的牙关一下子咬紧了,企图把上半身撑起来。我绕到椅子前面,半跪下来,伸手把雷歇尔按回去,捂住他的眼睛。   “没事儿啊,不疼,早动手早完事。”我哄孩子似的说道,“您别往那里看,想点您喜欢的,比如……”   我卡壳了片刻,真想不出他喜欢什么。想想他的书?有用吗?   雷歇尔的嘴巴闭得死紧,他的呼吸在视觉被剥夺时一下子粗了起来,可以清楚听见的急促呼吸喷在我的手上。我的手掌很快变得潮湿,也不知是吐息凝结的水汽,还是发凉的汗水。   这让我分了心,以至于他突然暴起的时候,我没能按住他。   雷歇尔猛地从沙发椅上跳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我的胳膊,又一下子掀翻了趴在他身上的珍妮。我向后倒去,太过震惊,直到脑袋磕地才反应过来。升起的防护罩堪堪赶上他那一串攻击性法术,雷歇尔嘴巴不停地吐出一打诅咒,别说杀掉一个套着薄纱的妓女,把正义之神的圣殿骑士当罐头开都绰绰有余。   我只好见招拆招,等他停下,整个后背已经全是冷汗。   雷歇尔的呼吸平缓下来,仿佛刚刚那一套施法反而能让他心态平和。他捏了捏眉心,厌恶地看了自己的下半身一眼,说:“这行不通。”   这行不通,小雷歇尔依旧垂头丧气,毫无精神。此时此刻,我完全说不出“您是否某处有恙”这等俏皮话,不敢,也没必要。   让我震惊的不是他的突然暴起,而是在甩开我的手时,雷歇尔大睁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雷歇尔这幅样子,他的瞳孔放大,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像在忍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然而不是,我见过雷歇尔勉强忍受讨厌的东西时是什么样子,因此我很清楚,这神情并非忍耐。   是恐惧。   雷歇尔是个非常能忍耐的人,大部分时候他的表情都在讥笑和面无表情两档切换。很少有东西让他感兴趣,也很少有东西让他困扰,他会为无法掌控的东西愤怒,但从不畏惧。   可是雷歇尔正在恐惧。   我到此时才明白过来,他对性的反感并非出于洁癖或傲慢,而是恐惧。尽管非常短暂,但在刚才的某个瞬间,他的确吓到了,乃至应激反应一般甩出一通恶咒。雷歇尔会恐惧,雷歇尔会失控,雷歇尔的双手会颤抖……这比他变成魅魔更让人诧异。   “老师。”我说,“您……”   您到底在同调中经历什么?色欲的主君让您体验了什么?这种问题本身就已经是答案。   同调能让雷歇尔感受魔鬼的经历,而魔鬼主君在它们的地盘中能无限自愈,任何对普通人来说致命的伤害都无关紧要。魔鬼的感知敏锐,但它们的喜好与主物质位面的生物有着巨大的差别。痛苦是它们的消遣,它们的游戏便胜过刑求。在地狱存在的漫长年代中,折磨的技巧被它们磨练得登峰造极。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在地狱里,魔鬼们甚至能将天使逼疯。   我并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您在此前没做过这个吗?”我说,“我的意思是,呃,处子?”   “我知道性交的步骤,我又不是白痴。”雷歇尔干巴巴地说,等于默认了我的问题。   我的导师还未尝过性事带来的悦乐,便首先体验了色欲主君的“游戏”,如同将法师学徒丢进传奇法师的战场。而它造成的影响,恐怕比我以为的还要严重。 第6章 小酒馆觅食之旅   对性交抵触到硬不起来的魅魔其实也可以进食。   就目前已有的研究看,魅魔进食的关键是体液摄取、粘膜接触和高潮带来的能量流动,三者的有效程度逐级递增。要解决雷歇尔目前的困境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搞个禁魔区,把他绑起来,再叫个男妓来艹他一顿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是没想到还是不想去想,但我知道,要是我提出来,雷歇尔便会咬牙去做。他不是个逃避现实的人,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那事会发生在他的房间还是客厅?他是否会继续让我留下,让我作为保险丝站在旁边,在他挨操的时候看着他?我的脑中蓦然跑出那样的画面,我的导师被压在某人身下,随着对方的动作耸动。他面无表情,恐惧隐藏在厌恶之下,那双眼睛依然看着我,仿佛没有别的地方能看。   我知道雷歇尔是个邪恶的人渣。   对于很多人来说,他都是个罪不可恕的恶棍,受什么惩罚都不为过,区区被搞一顿算什么?何况他还是个魅魔,艹他是照顾他。   雷歇尔是个强大的黑袍法师,他既不柔弱也不可怜,差点弄死我很多次,如今还将我拖进了要命的困局当中,未来很可能:A、他没能解除诅咒,我跟他一起下地狱;B、他成功解除诅咒,我对他没了用处,被秋后算账。他可怜个屁,可怜的是我才对,雷歇尔这样的人渣败类,谁对他不忍心谁傻逼。   我就是个傻逼。   “您有没有试过普通地进食?”我斟酌着说。   “我用过造餐术,没用。”雷歇尔说。   “我在想,没准您可以吃正常的东西呢?不是由造餐术这种法术制造的食物,而是普普通通生长的那些。您有没有试过?”我说,“您还在转化为魅魔的过程中,算是个例子很特殊的半魅魔。”   雷歇尔眼前一亮,显然,成不成功不论,这提议正中他心。   “现在时间还不晚。”我对外头努了努嘴,“我去把那两位小姐送回回音港口,您可以跟我一起去。那里的酒馆真的不错,我去过几次,您喜欢那种菜?”   “随便。”他很快回答,“我们出发。”   我们便动身了。   我们迂回地来到了回音港口,我送还了两位只记得自己喝醉酒的妓女,往她们兜里塞了翻倍的钱。快去快回后,我成功将雷歇尔拐去了回音港口最大的篝火堆酒馆。   雷歇尔的意思是随便找家小饭馆吃完算数,我觉着吧,要不是他暂时不想继续待在那个有着不好回忆的房间里,大概会坚持让我带外卖回来。但他之前说了随我,我就拉他去了我喜欢的地方。篝火堆酒馆非常醒目,它位于回音港最繁华的地区,声浪冲天,人潮涌动。   这儿和我记忆中一样热闹,到处是人,确切地说,到处是人型生物。明亮的灯光下,尖耳朵与扁耳朵到处乱晃,毛茸茸的女招待大喊着借过,在各式各样的脚与尾巴之间穿梭。一打开门,声浪便将我们淹没,我们站在这里,就如同两滴墨水滴入下水道。   这里不是回音港口格调最高的酒馆,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受欢迎的,因为这里足够混乱,而且相对安全。它位于几方势力的交界点,属于一位实力不错又保持中立的聪明老板,入港的船只将大量雇佣兵、冒险者与水手丢在这附近,多半永远不会重逢的人们在这儿尽情歌唱、欢笑、争执、找顺眼的人一夜风流。酒客们热闹得好似有今天没明天,谁都不管闲事。   而且这里的奇异果烤羊排非常好吃。   空气中飘荡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神奇故事,有的真有的假,背负秘密的人与吹牛的人一起讲述奇特的经历,讲给素不相识的人,大部分在酒精中飘出了别人的耳朵,在空气中散去了。没人会在意你是谁,我曾在早年逃亡的时候来过这里,后来当游吟诗人时又暂住过一阵子,这里的气氛深得我心。   雷歇尔显然不这么想。   我从他僵直的后背上看出来,打从进门第一秒起,他大概就有了转身冲回传送门的意思。在我启用任何备用方案之前,雷歇尔停顿的脚步移动起来,走进了酒馆。   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雷歇尔从第一秒开始便讨厌上了这个地方,他屈尊纡贵地踏入酒馆,如同寻常冒险者为了谋生之资踏入布满粘液怪的地牢。酒馆的人流量很大,身后的人潮很快向我们涌来,淹没了我们俩。   我们在几步之内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别说保留法师的安全距离,想不和人肢体接触都难。我看到雷歇尔的表情越来越阴沉,他过去就不喜欢肢体接触,讨厌吵闹的地方,并且他肯定没想到,情况会坏到这种地步。   他瞪了我一眼,仿佛这是我的错。   好吧,我得负一半责任,是我给他递上眼前这身的。   黑袍法师自带清场效果,路人宁可与兽人跳贴面舞,也不要往这些看似文弱的施法者身上贴——我在许多个被挤成小饼饼的场合里,都非常怀念穿着黑袍招摇过市的日子。今天的雷歇尔没穿黑袍,他穿着一身普通的旅者服饰,甚至不带兜帽。   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充分体现了饿肚子与之前的事对他有多大的影响。他心神不宁,还因为妓女的袭击脱掉了外袍,我将这身备用服装递上的时候,雷歇尔没怎么反对便随手换上。我不知道他披袍子的时候到底清不清楚我给他递了什么,反正他没把这东西再脱下来。   雷歇尔热爱他的法师袍,或者只是懒得准备其他衣服,连兜帽的黑袍常伴他身。除了我们初遇的那会,这还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穿别的外套。我的目光总是频频飘到他身上,很后悔自己只准备了这一身。   这件旅者斗篷是我最普通的一件行头,游吟诗人的其他打扮都有点……花哨,我暂且没那个胆子要求他穿。斗篷很能挡风,但在美观方面不值得一提,罩在身上像一口钟,还不如黑袍显身段。十年难得一见的换装啊,早知道我真该准备点别的。   尽管如此,雷歇尔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我比雷歇尔高一点,体格更不必说。我的斗篷罩在他身上有些大,末端几乎拖地,像条大口径裙子,把他衬托得格外小。伪装术与旅者斗篷之下的雷歇尔显得苍白瘦弱,像个年轻内向的学者,偏偏还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情来,让人很想动一动。   他多半对此毫无自知。   大魔王雷歇尔长得一点都不可怕,恰恰相反,他甚至算得上好看——但你被巨龙吃掉前会发现对方的鳞片长得相当美丽动人吗?不会啊!   黑袍法师不全是大魔王,只是法师中最会搞事情的那些全都是黑袍,而大部分人光面对法师就会充满警惕。黑袍兜帽常伴雷歇尔,发丝惨白,双目血红,不怀好意的冷笑与危险的审视长期驻扎在那张脸上。他还有把会飞高高的椅子,有一头魔龙坐骑,会使用大量卖相上就非常惊悚的法术,只差把【这个就是小说最终章的大魔王/有三段变身/你已经死了】这行字写在头上。   简单说吧,雷歇尔那股“不好惹”的气质先于外表,第一时间震慑了所有有幸(或不幸)亲眼见到他的人,效果简直和龙威似的。   无数没见过他本尊就狼狈逃窜的冒险者坚信他的外貌与巫妖没什么差别,有幸见过本尊还能留下性命的人,一部分被恐惧和传言篡改了记忆,一部分则觉得雷歇尔那张俊秀的脸本身就非常恐怖。不合常理的东西是可怕的,危险区域中看上去无害的东西会让人警兆横生。在激战之后,于黑烟缭绕的长脚王座上看到雷歇尔,大概跟在高等魔兽活动区域看到嘤嘤哭的luo体美女一个效果。   扯远了。   上述的所有废话,都是为了解释酒馆里的人没瞎也没失心疯,只是有点借酒装疯这件事。   雷歇尔依然摆着万年不变的嫌弃脸,这表情放在黑巫师身上代表着危险,放在此刻的他身上则会激起一些人说恶俗台词的欲望。一点点疲惫与心不在焉为他添了一分人味儿,他的白发在温暖的灯光下看上去意外柔软,连传说中“血河般殷红”的双眼都会让人想起石榴籽。在此时此刻,人群中红眼白发的大魔王好似一只正在发脾气的兔子,让人的手指蠢蠢欲动,很乐意冒着被小板牙咬一下的风险,撸一把兔子毛。   连我都没想到会有这种效果。   我隔开某个一个劲往雷歇尔这边挤的姑娘,伸手抓住另一只前往雷歇尔臀部的手。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魔鬼封印看守人,封印上长满了某种鲜美的蘑菇,封印周围住着一大群乐观热情的半身人。他们欢快地准备着采蘑菇的篮子,而我提心吊胆,只差跪下求他们别动手。   如此一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我们距离空桌子只有几步之遥。雷歇尔看上去也松了口气,我俩都在为穿越了人山人海心情愉快。就再此刻,一个高大的、显然已经喝了几轮的佣兵一屁股坐到了唯一的空桌边上,把啤酒杯往桌上一甩。   不,我在心中哀嚎道,不不不不,别是这种烂俗剧情……   “这儿有空位,我请你喝!”这家伙口齿不清地对雷歇尔笑道,“过来,小美人,给萨比大爷笑一个!”   你们这些人啊,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活着不好吗。 第7章 小麻烦   萨比大爷脸上挂着狂放的笑容,就是那种战士们经常觉得这样笑会很狂野很有男人味,但事实上只能让他们显得像只牙疼的猩猩的那种笑容。雷歇尔好像有点吃惊,我想也是,他肯定很久都没遇见过这么自信的敌人与这么烂的开场词了。   “篝火堆酒馆的主人是莉莉丝夫人。”我赶忙对雷歇尔说,“她前夫的朋友在当圣殿骑士。”   此前已经说过,对于邪恶阵营的成员来说,圣殿骑士这玩意虽然不见得可怕,但必然像鞋底的狗皮膏药一样让人心烦。我指望这能让雷歇尔有点顾忌,或者,至少在动手时注意影响。现下情况特殊,他一个饿着肚子背着诅咒的半魅魔,就行行好别弄出个大场面来了。   “没错,莉莉丝夫人的店。”对面的雇佣兵醉醺醺地说,“所以别害怕,我又不会在这里对你怎么样……”   半身人,我脑中采蘑菇的半身人又开始蹦跶了,“我们不会弄坏你的蘑菇的!”他们诚恳地跟我说,“我们会摘得很小心!每一只都会好好烹饪,很珍惜地吃掉!”   然而谁他妈在担心蘑菇,我担心你们的小命和这个世界的安危啊。我站在雷歇尔身后,尽力给雇佣兵使眼色,那家伙看了我一眼,耀武扬威地握了握拳头,展示他壮实的肌肉。   “要是你愿意跟我回去那又是另一回事,‘萨比小爷’肯定会好好照顾你。”雇佣兵猥琐地对雷歇尔说,向上顶了顶胯。   唉,这么不会看气氛,哪天死于非命也是没办法的事,神明都没法救你到底啊。   我后退了一小步,时刻准备开传送门,好在雷歇尔发飙之后带着我们赶紧跑路,真可惜了这儿的小羊排。但雷歇尔并没有为这糟糕的举止做出什么激烈反应,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萨比,仿佛在思考什么。   我认识这种目光,它时常出现在挑菜的主妇脸上,出现在雷歇尔思考哪种实验素材会更好用的时候。而现在雷歇尔正在做什么实验?一路推导下来,答案出现得水到渠成。   不是吧……   我又一次强烈地感到,不久前会对雷歇尔报以同情的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这家伙根本不需要同情。他自己哪里是为了“离开有着不好回忆的房间”才而跟我出来?雷歇尔根本已经从之前的挫败中恢复了过来,他跟我出门是为了挑菜——要么吃一顿饭菜,要么自己动手打包魅魔需要的食材。不需要我提醒,他自己已经想到了使用男性对象的可能性,还有了付诸实际的打算。这样想来,不穿黑袍也不是被我忽悠的结果,他多半很清楚穿黑袍不方便约pao,这才顺水推舟穿成这副模样。   用普通人的思维去体谅雷歇尔,并为自己的脑补所打动,何等不忍直视的低级错误啊。我抹了一把脸,为曾经在我脑海中存在过片刻的“脆弱雷切尔”形象默哀三秒钟。   那已经脱离角色设定到和游吟诗篇差不多了吧。   然而。   不,不行,我还是没办法接受。雇佣兵萨比在篝火堆酒馆中只能一个人喝酒是有原因的,他长得,相当,不规整。萨比大爷的脸好似红油树的表皮,数不尽的坑坑洼洼出现在那张肥大的脸上,他要是不张嘴,观众很难在成片的沟壑中找到那两片嘴唇在哪里。我怀疑他祖上有一点哥布林血统,也有可能是南地小树精,或者狗头人,或者劣魔。   魔法之神在上,我并非以貌取人的半精灵。刚见面时我对他那张脸毫无感想,这些年的游历足以让我在诸多智慧生物身上体会到天工造物的神奇。但问题是,雷歇尔想把他打包回去?   此前短暂脑补过的那个场景,那个雷歇尔被某个没有脸的男性啪啪啪的画面,如今填充进了一张脸,眼前这位雇佣兵的脸。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之书上的惨象,至少两者对我造成的冲击和精神污染属于同一等级,恍惚间我仿佛经历了一次意志检定。我打了个激灵,连忙将这可怕的画面驱逐,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失去食欲了。   “老师。”我用心灵感应传话道,“您是否想过,对方可能有xing病?十个雇佣兵九个有病。”   对不起了雇佣兵们。   雷歇尔看白痴似的看了我一眼。   “对,魅魔可以免疫疾病。”我苦口婆心道,“但您真的想要跟一个xing病患者交媾吗?他的xing器上可能有疱疹、溃疡、恶疮、粘液、鳞片、倒刺……您想把那东西放进身体里吗?”   xing病不会让一个人类长出后面几样东西,不会让丁丁突变成触手,或者别的异化肢体,但雷歇尔不见得知道啊。他的研究领域从来不包括人类疾病,杀人也讲究效率而非慢性折磨,对普通人会得什么不致死的小病漠不关心。他与疾病唯一的交界大概是瘟疫咒,该咒文由雷歇尔的老师(另一个黑巫师)发明,起效后能让受害者溃烂、异化、长出骨刺和其他一大堆不可言说的东西。   雷歇尔的脸色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改变,由此可见,他还真以为普通疾病会产生这种效果。   话不用说满,法师的脑内补完能力都不错。   侦测疾病的法术灵光在雇佣兵头上一闪而逝,红光,意味着有病。这笼统的测试会对鼻炎感冒与肺痨晚期一视同仁,但它已经成功打消了雷歇尔的热情,让他失去了进一步探测的兴趣。   雷歇尔说:“滚。”   我能看到他在袖子的遮蔽下打了几个手势,而后那萨比雇佣兵便一脸茫然地离开。这事结束得无声无息,真是出乎我意料,让我庆幸得想请全酒馆的人喝上一轮。   “您对他做了什么?”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问道。   “让他脱光衣服跳一小时舞……”他说。   我为这幽默感十足的仁慈惩罚诧异,不敢相信老师如今好脾气到这种程度。   “在下一次与邪恶生物战斗的途中。”他说完了后半句。   从萨比的打扮上看,他就是那种单独行动的雇佣兵。要是下一回与魔物作战时自己解除了防具还开始跳舞的话……嗯,祝他好运。   饭前的小插曲结束得有惊无险,我们终于坐到了两个座位的空桌边上。雷歇尔看了看桌上的啤酒与啤酒渍,皱了皱眉头。   不等我招呼,一个女招待咻地跑了过来,动作飞快地整理好了桌子。   篝火堆酒馆的夜晚总是十分繁忙,要等个几十分钟也是常事。能这么快被招待,真是运气不错。但我还来不及对女招待的贴心与及时表达出感激,她已经手脚利落地拿出了菜单,放到雷歇尔面前,开始热情地推荐篝火堆特产。   立刻,我知道了周详服务的原因。   菜单放在雷歇尔面前,女招待也站在他身边,热情如火的介绍还参杂着无数与点菜没关系的句子(例如:“您从哪儿来呀”“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否则我一定会认得您的”“我的名字是艾米丽,您叫我艾米就好”)。她一个劲儿往雷歇尔身上看,几乎无视了我,居然无视了我?!向来是人群焦点的我十分震惊,乃至感到尊严受到了挑战。   “您也看看我嘛,艾米小姐!”我可怜兮兮地说,“您的眼睛星辰般闪亮,却只将星辰之光投向一方,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艾米丽小姐毛茸茸的耳朵抖动了一下,两颊泛红,好像刚发现我这大活人被她扔在了一边。“哎呀,真是抱歉!”她连忙说,“我,我有时候会心不在焉,像瞎了似的……”   “请别这么说,”我庄重地说,“今夜的星空不还是一样明亮吗?”   她用餐盘遮着嘴笑了起来,注意力总算从雷歇尔身上转移了。   “您真是……”女招待笑着摇了摇头,“您是个游吟诗人吗。”   “游吟诗人海曼,正是在下。”我站起来行了个花哨的礼,吻了吻她的手指,“可惜今天没带上七弦琴,唉,出门前哪里想到会遇见您这样可爱的小姐呢?看起来我要为一次偷懒抱憾终身啦。”   “您的琴声一定非常好听。”她说,“要是……”   “奇异果烤羊排。”   雷歇尔的声音突兀地插入进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他点了点菜单上第一排第一个菜,把菜单扔回给女招待。   艾米丽连忙接住菜单,顺势看向雷歇尔,目光又像被黏住了似的。唉,她明显被迷住了。我乖乖闭上嘴巴,后退一点,观望着老师的艳遇。只见雷歇尔皱了皱眉头,不客气地说:“你还在等什么?”   女招待吐了吐舌头,连忙跑开了。   “您可真无情。”我说。   “而你像只公孔雀在开屏。”他说,“兔人混血种,对魔力抗性为零,你要是想和她交媾,根本不用费这个功夫。”   我盯着他,忽地反应过来了。   雷歇尔会这么受欢迎,并不只是脱掉了黑袍的缘故。   魅魔这种东西,从来是越饥渴越诱人,像黑色海域里亮起灯吸引食物的鮟鱇鱼。我的导师是个半魅魔,他很饿,还坐在一间布满“食物”的酒馆里。如同伪装成烂熟果实的肉食植物,雷歇尔身上正不自觉地、源源不断地飘散出香甜的魔力。 第8章 晚餐时间   我是一个优秀的法师。   一个优秀的法师,一定要自己留足够的余地,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有足够防护。没有准备的法师不堪一击,有准备的法师战无不胜,诸如此类的话在各个流派的法师当中流传,奉为职业核心思想。   那些在温室里长大的学院派法师永远没法真正理解这个,他们好好在某间学院中从低级学徒长成高级学徒,再到毕业试炼,按部就班地一点点接受外界的风雨。这些法师以为袍子上的瞬发咒语就是最合格的表现,他们会在口袋里准备一点材料,有钱有闲就给自己弄点炼金道具,也仅此而已。我的同学们叫他们“菜鸡”,猎一只菜鸡本身并不困难,唯一的麻烦之在如何毁尸灭迹。   唯有在生死间成长起来的法师才能理解正确地做好准备,我无法传授给任何人,因为这是一门身体力行的学问。我在混乱的街头生存偷窃,我在雷歇尔的法师塔内茁壮成长,我在雷歇尔的追杀下一次次死里逃生,这就是我的课程。那已经变成了本能的一部分,即使在现在,“准备”依然常伴我身。   换而言之,我完全能免疫魅魔的吸引力。   就算是一只真正的魅魔站在我面前,对我卯足了劲儿大抛媚眼,我自备的防护也足以将其影响隔绝在外。而半魅魔无意识散发的那点儿魔力呢,我压根没感觉到——这甚至不是因为我的准备,而是源于很久以前雷歇尔本人的所作所为。   我的导师是个常年跟魔鬼打交道的黑巫师,他的塔中偶尔会有魔鬼游荡,把应对不佳的小学徒当小零食。雷歇尔把这种事当成给学徒的考验之一,对此放任不理。不过鉴于我被带回去时年纪不小本事很小,为了避免我在入塔第二天变成了哪个魔物的排泄物,雷歇尔破天荒亲手给我固定了某个应对魔鬼的“保护法术”。当然,黑袍法师不擅长温柔的保护法术,只擅长以毒攻毒。   我还记得在漫长得不愿回忆的仪式之后,雷歇尔将我从那口沸腾的大锅里捞出来,对我口吐白沫的脸满意点头,说“对五级以下魔鬼的天赋法术抗性提升五倍,现在你不再是个被它们看一眼都会发疯的蝼蚁”。泡着我的那缸沸水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红色,一些材料还在发出尖叫,我依稀想起还有什么东西从水面中哭叫着扑出来,被雷歇尔面不改色地掐碎丢回去了。现在回忆一下那个场景,我还是深深怀疑过去的我的脑子。   眼睛得多瞎,才会把雷歇尔当成救赎之光?   噫,原谅我兼职游吟诗人太久,用词有些肉麻,自己听听都起鸡皮疙瘩。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盐碱地里长不出好果子,扭曲地界里长大的人想正常都难。说来惭愧,小时候我也曾相信过童话里的神仙教母,曾幻想过白裙子的美丽女性从天而降,挥一挥仙女棒,免我苦难,赐我饱腹,祝福我从今往后不会受魔鬼所扰。结果命运给我开了好大的一个玩笑,从天而降的是黑袍子大魔王,他用邪恶至极的法术为我受洗,诅咒吞噬我的魔鬼烂穿肚肠。   从那以后,我不再畏惧魔鬼的天赋法术。   说来好笑,我的施洗人最终变成了魔鬼之一。他的天赋法术虽然对我没有影响,他的存在却时时刻刻拷问着我的心灵。   “老师,您有没有意识到,是您在全酒馆范围招蜂引蝶?”我叹气道。   雷歇尔在此刻才意识到,因为他开始面无表情地生闷气了。   当他是正确的一方,他很能得理不饶人,一张嘴能说到你想自杀。但如果他不幸失误(此情况非常非常少见),雷歇尔就会闷声不吭地发脾气,这种时候空气都会凝结下来,稍微会看点气氛的人都会竭力装作不在场,为防招致雷霆之怒。   说来有趣,跟传言中截然不同,雷歇尔其实很少被其他人惹怒。他的确经常不高兴,但也并不把大部分事情放在眼里。雷歇尔少有的几次真正的怒火,都针对着他自己。这家伙太傲慢了,以至于当他发现自己不能算无遗漏,他勃然大怒。   我觉得这不能怪他,魅魔真心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魔鬼,否则也不会被为数众多的法师术士当成物美价廉的多功能召唤兽。意志坚定的人就能免疫魅魔的影响,这种程度的力量怎么会被雷歇尔放在眼中?你踩死一只蚂蚁的时候,不会注意到蚂蚁死前是否企图用一套求偶舞来求饶。雷歇尔大可不必为自己忽略了这事儿恼火。   但如果去劝他想开点,他之会加倍恼火。这种时候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好在,我们点的菜就在此刻到了。   女招待艾米丽欢欢喜喜地端来了奇异果烤羊排,将他放在了雷歇尔面前。盖子一揭开,香味与热气便扑鼻而来,肉汁还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这一盘让人食指大动,不过只有一盘。刚刚雷歇尔点完菜就把招待赶跑了,我还没来得及点。考虑到留在这里的时间越久越容易节外生枝,我还是光来杯小酒算了。   “这是篝火堆酒馆的特色菜哦!”艾米丽对雷歇尔俏皮对眨了眨眼睛,“奇异果的果肉会在热气当中往小羊排里钻,最后会融化在当中,不仅会让肉汁松软可口,还会在烤羊排中融入奶油味的果香。”   奇异果算是附近的特产,因为有着上述受热乱钻的特性,学者一只在该将它定位为植物还是魔物亚种这件事上争吵不休。食客们并不在意,反正好吃,谁管它的界门纲目科属种。   雷歇尔看着桌上这盘肉,一脸兴趣缺缺。他去拿旁边的刀叉,艾米丽却率先拿走了刀。   “这种小羊排的切割要按照特别规律来呢!”她热切地介绍道,“请让我来为您演示吧!”   奇异果烤羊排的切割的确是一门学问,要找着果肉陷入的位置按照纹理一点点切开,正确的手法能锁住汤汁和香味,肉香与果香完美结合,果肉顺滑的口感与外焦里嫩的肉排完美结合,肥而不腻,鲜美可口。但在这样忙碌的时节,篝火堆酒馆的服务员一般不会提供帮助。   当艾米丽借着切牛排的机会向雷歇尔贴去,将她可观的胸口蹭向后者的时候,特殊服务的理由呼之欲出。   雷歇尔的表情空白了短暂的瞬间,明显想起了今天稍早些时候被其他女性用力往胸口摁的经历,那表情的意思绝对不是回味无穷。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我的后脑冒出一片冷汗,眼疾手快地飞身向前,一个旋转插入雷歇尔和女招待中间,接过了牛排上的餐刀。   女招待看起来很疑惑,不明白她手里的餐具怎么就到了我手上。   废话,我从危险分子内裤里偷金币时这位小姐想必还不会走路呢,动作能被看清的贼可没法活到被黑巫师相中的时候。   “小心,艾米小姐,您美丽的头发要是被铁盘的热气摧残,那该有多可惜呀。”我含情脉脉地凝视她,将方才从路过侍者餐盘上顺到的鲜花别在她长长的耳朵后面,借着此等动作,我不着痕迹地将她带到了雷歇尔三步以外。   艾米丽一脸梦幻,仿佛被双倍的艳遇击中。   我以不知哪里听来的三流诗句赞美了她那头乱毛,那空有韵脚的垃圾诗词看上去与该地区侍者阶层的欣赏水平不谋而合。我感谢了她的温柔友好,我们兄弟二人能得此招待真是三生有幸,巴拉巴拉,一边说一边利索地给雷歇尔切羊排。我用花言巧语吃饭有些年了,艾米丽被我逗得花枝乱颤,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哥哥?”雷歇尔为我的自称冷笑道,“你是我徒弟。”   之前我跟妓女介绍时他不在场,这会儿当面说,他当面戳破。我无奈地扁了扁嘴,而女招待脸上露出了“天啊这真可爱”的表情,仿佛听见一只猫咪自称是世界之王。   她大概觉得我们这是兄弟闹别扭,而且还擅自在心中给雷歇尔新增了什么可爱的性格设定。   所以说长得好真是占便宜,只要不搞出声势浩大的场面来,感性做主的人一看到雷歇尔那张脸,便要怀疑他做坏事都是另有隐情,深有苦衷。   我担心这位魔抗为零的兔人小姐又说些什么,让雷歇尔直接答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内容来——有时候他真是坦诚得让人无语,大抵也是怀着“我告诉你你也奈何不了我”的傲慢心态。我连忙撕下一小块切好的羊排,送到雷歇尔面前。   我手上还拿着叉子,半开玩笑地将叉子倾斜过去,好像要喂他似的。这完全是为了我们俩的人设考虑,雷歇尔要是瞪我一眼接过叉子,那便坐实了闹别扭小弟弟的身份。雷歇尔看了肉块一眼,果然惯性地皱眉瞥了我一眼,我回以巨大的笑容。   于是,大概觉得这是羊排奇怪吃法的一部分,雷歇尔居然真的乖乖张开嘴,从我叉子上把肉叼走了。 第9章 控制狂   我和女招待的对话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直勾勾看着雷歇尔。那块羊排在他脸颊上撑起一块,像一只仓鼠刚把一枚果子塞进颊囊。   简直可爱到不合时宜。   即使在进餐的时候,雷歇尔的表情也并不放松,仿佛现在不是在享用美味,而是在解什么一搞错就会弄死十七八号人的魔锁。他小心谨慎地含住我喂给他的肉块,舌头绕着肉转了一圈,像个刚入行的盗墓贼,用拐杖戳探前方地板,时刻准备被弹射出来的机关劈成两半。在确定这玩意不会出现什么难以理解的异变后,雷歇尔终于咬了下去。   他的牙齿切入肉块中,其中蕴含的汤汁一下子挤出来,充满了整张嘴巴——我吃过好几次奇异果烤羊排,知道切割完美的肉块尝起来是什么样子。混合着果香的肉汁在舌头上蔓延的滋味绝对是个难得的享受,却让雷歇尔的眉头皱得更深,好似面对着一个和预想不一样的实验组。   我不知道他有多久没真正吃过东西了,反正在遇见我之前很久,他已经“摆脱了饮食的负担”。这个搞不好半个世纪没有进食过的人笨拙地咀嚼,咬合节奏奇怪。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协调,等观察了一会儿他脸颊肌肉鼓起的方式,我才意识到,他进餐的方式完全不合常理。   雷歇尔并不像正常人一样轻快地咀嚼,他咬三下肉(精确的三下),打开牙关保持静止,用舌头把食物碎块推移一个位置,就像捣谷子的间隙伸手翻搅。我怀疑他根本没在享受这块小羊排,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凝视着桌面上的一点,对进食这件小事全神贯注,搞不好还在计算这块肉要咀嚼到什么程度才能咽下去。   这根本是实验新法术的严谨态度。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本教程叫你如何吃饭,因为活到认字年纪的智慧生物都知道如何进餐。含住食物,牙齿切碎,舌头在其中搅拌……要将这等小孩子都会的动作分解解说也太奇怪了吧。我忍不住怀疑起来,这家伙是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久远到连如何进食都忘掉了吗?   雷歇尔咽下了口中的东西,抬头对上我的目光。他用“看什么看”的眼神看了回来,我连忙叉起下一块小羊排。   第二块的状况好了一点,雷歇尔学得很快。他的目光从周围的食客中扫过,才到第二块便掌握了咀嚼的秘诀,动作变得更加自然。第三块时他的动作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笨拙的痕迹,仿佛缝合尸在几个动作中学会了妥善伪装。即便如此,那种学习与完成任务的态度也再明显不过。看他吃东西的样子,感觉食物都变得难吃起来了。   “好吃吗?”我问。   雷歇尔没说话,他瞥了我一眼,好像我问了个毫无必要的蠢问题。   有时我会对自己太擅长看眼色这事感到遗憾,聪明也有坏处,比如失去想象空间,只能面对不怎么美好的现实,连个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倘若我对雷歇尔的各种表情没那么熟悉,投喂小动物或者和情人玩肉麻兮兮投喂游戏的想象能比现在鲜活得多,脑补起来相比有更大的乐趣。但我其实非常明白,自己在做的事与实验室打下手没什么差别,只是在服侍师父他老人家罢了。   啊,真无聊。   大部分情况下装糊涂和自我欺骗是提高生活水平的重要手段,可惜雷歇尔不是大部分人,他所涉及的任何情况都不是“大部分情况”。当你的生活不幸与他交集在一起,你必定要对美好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别非常非常清楚,自我欺骗是要命的奢侈品,和那种堕落法师吸食的魔晶粉一样,爽一时,毁一生。   不过,他对食物的笨拙与敷衍了事,似乎也只在我眼中非常明显。   女招待与周围投来目光的人都露出了喜爱的表情,仿佛觉得这事很可爱。在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眼中,雷歇尔这副小心翼翼进食的样子像谨慎的小动物一样,他们大概觉得雷歇尔开始的笨拙是一个嘴刁的小少爷在挑嘴,又或者一个平日没空没兴趣享受生活的学者第一次尝到好东西——从他们那自以为是的怜爱目光中可以读出来。   倘若雷歇尔不是我的大魔王导师,而是愿意跟我唱双簧的搭档,我一定要演一出破产兄弟的戏码。此时表演出“囊中羞涩只能让弟弟偶尔吃一点点美食的可怜兄长”形象的话,围观者当中,一定会有爱心过剩的人拍着胸口争相慷慨解囊。   我下意识估算了一下围观者们身上的衣物饰品价值几何,不由得感到了淡淡的惋惜。   原计划还是没有改变,我俩一个喂一个吃,以极高的效率解决完了这盘本该被好好享受的食物。咱们出去时不少人面露遗憾,可喜可贺,情况还没严重到有人拦路的地步。   雷歇尔吃完了一份成人分量的羊排,我顺手打包了一点食物。我们在法术的遮蔽下走向布置好的传送地点,离开酒馆之后,整个空气都显得安静起来,对比强烈得让人不习惯。   于是我没话找话道:“羊排好吃吗?”   雷歇尔瞥了我一眼,似乎在奇怪我居然还在对这个问题纠缠不放。嘿,我还真跟这问题卯上了。不知哪里来的执着让我再次开口:“很美味吧?”   “那只是食物。”雷歇尔说,“如果你选择更方便的地方,我们本来不需要花费这么长时间。”   嗯哼,跟我脑中预演的对话一模一样。   这个晚上月明星稀,即便离开了火光,星月也足以将道路照亮。它们非常美,但即使美神本尊站在雷歇尔面前,他也只会考虑如何从对方身上得到利益吧。我稍微有点后悔,刚才要是给他点激辣鬼椒汤就好了,不知道把那玩意灌进他喉咙里,他会不会给出点别的反应。   “所以,”他又说,“跟那些人‘交谈’才是你去那里的目的?”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过了几秒才迟钝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是正常社交,老师。”我无奈道。   “你对每一个人提供华而不实的恭维,即使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无论种族和性别。为防你不知道,海曼,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正常交谈是什么样子。”雷歇尔嗤笑道,“你的品味真让人叹为观止。”   我们在酒馆中遇到的不止是萨比大爷和女招待艾米丽,后半段时间,艾米丽在繁忙中被叫走,陆续又有两个侍者前来提供食物、酒水和负责结账,再加上最后离开时与老板娘的短暂交谈,我的确跟不少人聊了天,或许用词有点暧昧,时间长得有点不必要,无关紧要的内容有点多。   我本想说,这都是为了把麻烦人士从雷歇尔身边带走,避免他们影响到老师进餐,但这不是实话。在这事上撒谎没什么意思,事实是,我这人就这样。游吟诗人当太久,搭讪赞美随处抛,生活嘛,及时行乐啊。   我挠了挠脑袋,只说:“我也没打算跟他们所有人上床啊,只是开开玩笑,调调情……为防您不知道,老师,作为普通的、不思上进的、软弱废柴的智慧生物,我们在不战斗的时候就会这样给自己找点乐子。让大家都高兴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呢?”   “你说错了一点。”雷歇尔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我们’,海曼,你心知肚明。你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也不会是。”   “是是是,我是羊群里的黑羊,鸟群里的蝙蝠,生来不祥,还被大魔王盯上,好可怜啊。”我唱歌似的拖长声音说,“我是个该死的背叛者,我无处可去孤苦无依……”   “你是我的,从我捡到你那一天起。”雷歇尔打断我浮夸的唱词,“你背叛或者不背叛,你杀死我或我杀死你……那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在我厌倦之前,你永远属于我,决定权在我,不是你。”   这就是雷歇尔。   他照看他的学徒就如同巨龙照看宝藏,摆脱他的方法唯有彻底的死亡——杀死他,或者被他所杀。所以说人生太单调就会有这种结果,没朋友,没情人,像个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孤寡老人,心眼小又脾气坏,宁可让自己的菜烂在地里,也不允许它们往别的锅子里跳。而我呢,大概是他田里最大最显眼最英俊潇洒的一颗萝卜,被寄予厚望,更别想擅自跑掉。   “但我似乎成功跑掉了啊。”我说,“九年了,雷歇尔,我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游玩,与您没见过的人交朋友、厮杀、共饮、同床……这些事发生过无数次。我可能在某处结婚生子,可能在某处死于非命,这九年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而您一无所知,也无计可施。”   雷歇尔一言不发,他的怒气像条冰冷的毒蛇。月光下的那双眼睛暗红如血,现在的他看起来纯粹是黑暗的造物,一个危险而致命的怪物。   我看着他,没后悔刚才说过的话,只是突然感到意兴阑珊。   今天没有心情,一定是因为没吃到烤羊排的缘故。   “好啦,咱们把这一章揭过吧。”我耸了耸肩,改口道,“别生气呀您呐,我生是您的狗,死是您的死狗,您让我往东我不往西,您让我赴汤我不蹈火……”   我咬到了舌头。   我咬到了舌头,因为雷歇尔往我身上丢了个侦测疾病,绿色灵光闪过,体现出我身体倍儿棒。然而今天不久之前他对另外一个对象是用了侦测疾病,两者联系起来,难免让我有很可怕的联想。   “你赴汤蹈火的机会来了。”雷歇尔神经质地笑起来,那个名为“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的表情让我后背一凉。   他就带着这副要跟我同归于尽的神情,说:“进食没用,我还是饿。” 第10章 坦诚相对   啥,我想。   “什什什什什什什么?”我说。   在广阔的西海域有一种叫红海豚的魔兽,生性亲人,能背着乘客在海面上乘风破浪。但不过它们并不是优秀的驮兽,因为这种动物太过活泼,当它们的注意力被旁边的什么东西吸引,它们会迅速改变既定路线,并且控制不住地提速,无论背上是否驮着什么。   非常迅速。   我曾经骑过一条红海豚,前半段旅程非常平安平稳,直到它发现了不远处的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只水鸟,可能是一条鱼,谁知道呢。在发现那东西的时候,我们已经越过了它,于是我友善的司机毫无预兆地转过二百五十度角,在半秒钟内提升到了音速,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现在的感觉就像那个时候一样,我本来在一条普普通通的大道上好好走着,坐骑突然一个甩尾,回旋漂移,以让人完全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狂飙向了莫名的方向。这突如其来的暴走将我甩上天空,再摔回海洋,海平面扑面而来,海浪给了我十七八个耳光。   简单讲,我有点懵。   就在一分钟之前,我们俩还险些吵起来。他动了真火,我也有点小情绪,咱俩过去那一笔烂账,剪不断,理还乱,恰如强力胶粘狗毛在心头。结果叙旧还没叙完,我的老师突然让我艹他。   是个人就反应不过来啊!!   “听不懂?”雷歇尔看起来从我的惊骇中获取了不少能量,又能气定神闲地趾高气昂,“你不是害怕那些可怜人遭我毒手吗?那么你来。”   他那张反派脸完美无缺,仿佛正面对为亲人求饶的可怜虫,说“你不想让你的孩子变成材料?那么你来。”魔法之神在上,这一定是我所遇见过最杀气腾腾的求欢了。   如果雷歇尔不是只魅魔,而是灰烬荒原附近那种会吃掉交配对象的母蜘蛛,这话还有说服力一点。然而作为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半精灵兼一个热爱生活又一度后台很硬的前黑袍法师,我吃过各种叠加永久增益的动物植物魔物和药剂,且固定了某个高级魔鬼保护法术,跟一群魅魔开派对都没问题。雷歇尔普通地吃我一顿,就如蚊子叮我一口。   “您认真的吗?”我指指我,再指指他,“您确定?让我?搞您?”   “不然呢?你不会?”雷歇尔挑衅似的说,“我知道你二十岁就进行过性交,跟那个公爵府的伶人,十七岁的人类男性。”   我觉得这话说得相当耿耿于怀,我前面刚说了他不知道我这九年里跟谁交朋友跟谁搞,他这就特意提一提我的第一次发生在哪里,跟谁。他当年居然知道,卧槽,监视徒弟xing生活,这可真够变态的。   二十岁是半精灵刚开始发育的年纪,相当于人类的十五六七岁,按照相对年龄来说,我多半是雷歇尔的学徒中开荤最早的一个。不同于法师塔里那群没有xing教育更没有xing生活的可怜人,我在街头厮混时就见多了拉私活的男男女女。而我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自己有意加上别人有心,经验不丰富才比较奇怪。   在遇见能与彼此一辈子分享床榻的对象前,性就只是性,与进餐没什么两样。对我来说,那是件你情我愿的快乐事,不是浪费时间,不是罪恶也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就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用这个当惩罚很滑稽,尤其是现在这种场合——雷歇尔明明比我对这事儿过敏得多吧?   话说回来,另一个参与者是雷歇尔的时候,什么事都不会像平时一样简单。   好嘛,互相伤害咯。   “就在这里?”我努了努嘴,指向周围这片荒郊野外。   “你做不到吗?”雷歇尔不屑地说,看了看地上的碎石,“我们是法师。”   “不不,要造张床出来不是问题,把我们的身影遮蔽起来也是。”我说,“不过这里并非人迹罕至,还是会有各式各样的人路过,散散心啦,思考思考人生之类的。他们来到这里,看不到我们,或许会溜达到我们旁边,欣赏落到地面上的月光。在我把您艹进床垫里的时候,没准旁边有好几双专注的眼睛。啊,您真有情趣。”   “……回去。”雷歇尔说。   我们就回去了。   剩下的路上雷歇尔一直沉默不语,十几分钟后我们回到了隐者小屋,又十几分钟后我在他勒令下洗完了澡,再几十分钟后他洗完。这充分体现了一个重要的道理:同归于尽这种事,重点在于果断,倘若一鼓足气的气势被时间所扰……   等雷歇尔赤着脚从浴室里走出来,和他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头发一样,那股要跟我玉石俱焚的气焰已经变得蔫巴巴湿哒哒,看不出多少痕迹。   五分钟后,他把擦头布一扔,像个向后倒进棺材的死人一样,啪地躺到床上。   “快点。”雷歇尔命令道。   他这么命令,好像磨磨蹭蹭的人是我。   我效率至上的导师在刚才不知怎么的忘记了清洁法术,万分难得地走进了浴室。在浴室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之后,他又一声不吭地擦了五分钟头发,把一秒钟就能弄干头发的干燥咒遗忘在了脑袋里不知哪个角落。现如今雷歇尔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仿佛信心十足,一切尽在掌握。   而我,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   “老师,您能保证不施法吗?”我说,“我可没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接招。”   雷歇尔哼了一声,像在嘲笑我是个低级动物。   “我要是不小心死了,您也麻烦啊。”我劝道,“就算不丧命,我要是吓得再起不能,您不是又得找人?”   “你也一样。”雷歇尔说,警告道,“别玩什么花样。”   “油腻术呢?”我说,“这个能用吧?”   他脸上闪过短暂的迷茫,像在困惑为何这种场合要用那种让地面滑腻降低敌人速度的法术。片刻后雷歇尔反应过来,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开始脱他衣服。   “你在干嘛?”他说。   “呃,喂你?”我不确定地说。   “这就是件普通的袍子。”他防御性地看着我,仿佛我脱他衣服的行为居心叵测,“脱裤子就行。”   “普通人xing交时一般会脱衣服。”我说。   “而我们都不是普通人。”他说。   “但我干这个喜欢脱光,这有助于我的水平发挥。”我说,在他说出什么前继续道:“老师,您为什么选择我?因为信任我……”   他的冷笑已经就位,眼看会有很凶残的嘲讽脱口而出。   “……那是不可能的。”我迅速接上,“您选择我是因为我们有契约,而且我经验丰富技术好。”   更因为他想让我不爽,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暂时还是别说破为好。   雷歇尔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这通说辞。   “技术要如何体现?您得给我发挥空间啊。”我据理力争,“如果只是脱裤子猛干一通,换谁来都一样,您选择我就没有意义了,对不对?那样的话,我给您绑个魔抗最低的兽人回来,那也是一个效果。床笫之间技术的主要表现在……”   雷歇尔猛地撑起上半身,我嗖地从床上跳起来,做好了防守准备。他没攻击我,只是一把扯开自己的袍子,往地上狠狠一丢。   “行了?”他烦躁地问。   “行了。”我乖巧地说。   我开始脱自己衣服。   雷歇尔看上去像要爆粗口,他深吸一口气,忍住了。他看着我慢吞吞脱外套,解腰带,脱袜子,从头脱到脚,在床脚折叠好。我爬下床捡起他的袍子并开始折叠起来的时候,雷歇尔似乎距离暴起掐我脖子还有一步之遥。但等我回来,覆盖到他上方,他的不耐烦又变成了其他东西。   雷歇尔完全地静止了。   现如今我们坦诚相对,他在我身下一动不动,像被天敌阴影覆盖的动物。他的面孔毫无变化,全无表情,如同固若金汤的堡垒。但雷歇尔的眼睛,又是另一回事。   几个小时前我靠在沙发椅背上,隔着几步距离与雷歇尔对视,看着他在那个妓女胳膊当中如何直直地盯着我。那时我觉得自己离得太近,如今才知道那会儿我离他实在很远。要到现在这样面对面的时候,你才能看清那双红眼睛里的纹理,看到你的面孔在他眼中留下的投影,看清鸽血宝石般透亮的浅色虹膜中,那对深色瞳孔如何蓦然收缩。   当我的手落在雷歇尔光luo的腰肢上,他依然看着我,只是开始不停地眨眼。   刨除魅魔的魔力,雷歇尔其实并不性感。   他的皮肤太过苍白,如同月光下的白骨。他眼睛下方总深埋着阴影,仿佛极北盘桓不去的长夜。他的嘴唇不够粉嫩,缺乏血色,却透出一点病态的紫色,与他的指甲一样,都是常年与黑魔法为伍的后果。他的躯体并不强壮,瘦得能看到一些骨骼的轮廓,纤细的双手(那双足以毁天灭地的法师之手)看上去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折断。他有股透着阴气的美貌,如同生长在背阳面的毒草,更适合出现在哪个末代王族的肖像画上,而非热乎乎、活生生躺在你床上。   我能说出一百个理由,关于为什么雷歇尔会是最烂的床伴。我能编出一千首歌谣,关于黑巫师雷歇尔有多乏味,多邪恶,多恐怖,发情期的巨魔看到他都会吓软。所以我对目前的状况哑口无言,我根本不能对任何人解释,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不煽情不性感的场合里,我会硬得像石头。 第11章 第一餐   我的手克制不住地顺着雷歇尔的腰线上下摩挲,仿佛有一股引力将我吸在了上面。他的皮肤吸引着我的手掌,让我流连忘返。   此情此景让我产生了一种难得一见的犹豫,就好像期待三年发售的新品冰淇淋,我排了三小时队伍终于买到它,打开包装拿在手里,反倒开始犹豫不决,不知要从何处下口。   “你在数数吗?”他咬牙切齿地说。   于是我就真的数起来了。   我从最上面的肋骨开始数起,拇指沿着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从左滑到右,从右滑到左。解剖课是塔里的必修课之一,隔着皮肉并不妨碍我找准它们的位置,何况雷歇尔还很瘦。他其实骨架不小,超出了人类男性的平均身高,我努力长好好多年才成功比他高上一点点,小学徒时期被他的阴影笼罩的恐怖感依然记忆犹新——简直像面对一条巨龙,或者面对一座即将崩塌的高山。然而他还是会给人孱弱的错觉,只能怪他不够健壮,像一株营养不良的、光长个头不长宽度的病树。   我的指甲顺势刮擦过他的乳头,那两枚肉粒已经立了起来,因为冷或者紧张。我用两根手指揉搓着它们,雷歇尔胸口起伏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滑开,愤恨地盯着天花板。我低头嘬了一口,他像遭受了电击似的弹跳了一下,放在两边的双手扣住我的肩膀,也不推,只是警告性地扣紧。   “好好好,直奔重点。”我妥协地说,放过了他的上半身。   我的舌头一路滑向下面。   他蓦然弯曲的双膝差点踢倒我的脸,我眼疾手快地抓住它们,分开。我的头钻到他的双膝之间,含住他。   我硬得像石头,雷歇尔却僵硬得像石头,他浑身上下都紧紧绷直,唯有双腿间那团软肉依然垂头丧气,毫无精神。我和之前尝试这个的那位女士一样无功而返,等我放弃地抬起头,雷歇尔脸色发青,却对我扯了扯嘴角,像在嘲笑我的无用功。   我耸了耸肩,没松开他的膝盖,也没从他双腿间的位置离开。   “这个姿势可以吗?”我问。   “什么?”他问。   “从正面来还是背面?”我说,“第一次背后位可能更容易一点,您也不用对着我的脸……”   “正面。”雷歇尔打断我,声音里透着股歇斯底里,“闭上嘴!别再磨蹭了!”   我松开了右手,给自己的手指附加了油腻术。   能让一个食人妖脚底打滑的润滑效果,当然能让几根手指滑入一具紧闭的身体,哪怕身体的主人不配合。雷歇尔的臀瓣与穴口都像合拢的蚌一样难以撬开,不能再要求更多,至少他的嘴巴也紧紧闭着,没吐出一个要命的咒文。他的傲慢会让他在这种事上信守承诺,尤其是面对我这逆徒的时候,我的导师恨死了在我面前暴露软弱。   但话说回来,因为这个,我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我在妓女搞他的时候留在房间里,现在甚至让我参与。我想不出来,这会儿脑袋里的血都往下面冲,还是不去想了。   我的左手抓着雷歇尔的右膝,拉开他的臀缝,将法术制造的油膏来回抹上那个紧闭的穴口。那地方被涂抹得发亮,在灯光下情色地闪光,只稍微用了一点力气,滑腻的手指便钻了进去。   他的体内如此柔软。   我为浸没手指的柔软温度诧异,一瞬间思维都卡住了似的。多不可思议,冷酷无情、长满尖刺、过着那种非人的冰冷生活的雷歇尔,体内也是软的,暖和的,火热得像什么活物一样。我在碰触雷歇尔的身体内部,他的体腔,他毫无防备的柔软内脏——不是毫无防备,是他对我撤下了防备,他【允许】我这么做。   血液一瞬间沸腾开来,我硬得发疼,头昏脑涨,身体在极度兴奋中发抖,仿佛变回了第一次做这个的雏儿。不,我真正的第一次前都没如此渴望,又渴望又紧张。我觉得自己在厮杀,在走钢索,在屠龙,以上任何一种都不能与此时此刻的心情相提并论,操啊,我他妈简直是世界之王。   合拢的穴口被一点点打开,在一路开拓之下,他再不能把我拒之门外。我抽出手指,扶住自己的阴茎,抵住那个软化下来的入口,听到自己的呼吸粗重得吓人。接着我意识到,自己没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雷歇尔平躺在床上,一眨不眨的眼珠像某种制作出来的饰品,呼吸平缓得难以听清,俨然已经进入了那种灵肉分离的神游状态。“如何抵抗拷问”的教程上有这么一课,现在的雷歇尔能被拿去当经典示范。   我一方面觉得非常好笑,另一方面,我再一次地感觉到了不合时宜的怜悯与喜爱,都是精虫上脑的错。我说:“老师?”   他打了个寒噤,从神游中回来,一脸空白地看着我。我便继续说:“老师,不要咬我。”   熟悉的雷歇尔回来了一点点,他瞪着我,仿佛我在跟法师说不要肉搏。他干巴巴地问:“我为什么要咬你?”   “那说好了哦。”我说。   然后我俯身吻了他。   我亲吻他的唇瓣,舔他的嘴,把舌头伸进去。我轻咬他的下唇,舔舐他的上颚,去卷他口中被这个吻吓得动弹不得的软肉。雷歇尔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的双手再次扣在我的肩膀上,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呻吟。   体液和黏膜接触,魅魔可以以此得到能量。接吻不如性交这样的正餐,只是小零嘴,但雷歇尔已经饿了太久。   他下意识推拒的手正把我往自己那边按,急切地吮吸着我的舌头,依然一点都不煽情,像只舔鱼干的小猫。我的手伸到他脑后,插入他的头发,抚摸他的后颈,告诉他盘中餐不会长翅膀飞掉。真软啊,雷歇尔的头发看上去有金属的质感,但真正抚摸抚摸起来,却像羊毛一样柔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雷歇尔发出半声被蒙住的惊叫,他惊跳起来,咬到了我的舌头。我的阴茎就在刚才挤进了他的穴口,毫不客气地一路推进到底。他抽了口气,畏缩地看了我们的结合部一眼,像个怕疼的乖孩子看着扎进胳膊的针。   “这……这是个意外。”他飞快地说,浑身都在发抖,“没想咬你。”   “没事。”我说。   狗屁的没事,很有事,太可爱了,这不魔法,我想咬他一口,或者立刻开始动作直到把他操得哭出来。雷歇尔正包裹着我,我正在雷歇尔体内,我在操他,我在征服,入侵,占领,这足以让我身体里愚蠢的雄性动物本能膨胀到九重天宇上去。但我也在跪拜,服侍,奉献,我在狂喜中同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虔诚与紧张,仿佛进行着某个至关重要的考核。   此刻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改变命运的日子,雷歇尔抓住我偷窃的手,让我跟着他做那几个施法手势。那时我对施法手势之类的东西一无所知,不知道对方是个多么强大的法师,也对他能给我什么或从我这里索要什么毫无头绪。我只在那一刻隐隐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冥冥之中,我感到自己在做的事情非常重要,能决定我的人生。十一岁的我卯足了劲展示我自己,想要打动那个神秘的陌生人。   事情好像一点没变。   我曾有那么多愤怒与仇恨,我曾如此希望伤害他,征服他和折磨他,但过了这么久之后,事到如今,我竟依然渴望着取悦他,仿佛狗改不了吃屎。   我缓慢地开始抽动,用上自己这辈子全部的耐心和技巧。我的阴茎磨蹭着他的肠壁,我的嘴唇亲吻他的颈根与下巴,再重新贴上那两片沾满我口水的嘴唇。我吻他,我操他,一点点加快速度,变换着角度抽插,直到他又一次险些咬到我的舌头。   他苍白的皮肤泛起了红潮,猛然合拢的双腿像要把腿间异物挤出去,却只是夹紧了我的腰。我又往刚才的位置顶了一下,他的腰肢一下子软了下来,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痛吗?”   雷歇尔迟钝地眨着眼睛,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开始一下一下顶向刚才的位置,碾磨,慢吞吞地挤压,看我的导师张开嘴大口喘气,仿佛快要没法呼吸。   我不依不饶地问:“痛吗?”   雷歇尔狂乱地摇头,指甲抠进了我的肩膀,像在拒绝又像在催促,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的阴茎已经抬起了头,在他的小腹上一点一点,而当我握住他,他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呜咽。   “舒服吗?”我问。   他不回答,我便猛地加快速度。   我上下撸动他的阴茎,有技巧地撞向那个快感之源,亲吻他直到他来不及咽下的唾液从嘴角滴落,直到我们之间的润滑剂不止是油膏。魅魔情动时的体液多到能从大腿上流下,雷歇尔开始断断续续地呻吟,面庞被情欲笼罩,眉头却皱得死紧,仿佛在狂风暴雨中竭力保持航向。   “舒服吗?”我说,蓦地扣住他阴茎的底部。   雷歇尔终于看着我了,他看上去迷惑不解,手足无措,因此怒气冲天。他恶狠狠地说:“不!”   “哪里不舒服?”我气息不稳地笑起来,“不舒服我改,您得告诉我,我才好服侍您啊。”   “我没办法……”他又抽了口气,声音打颤,“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我本想让他求我松开手,没想到却听见了如此雷歇尔的回答。您要是能集中精神才是我的失败吧!我这样想,却没法回答。我的脑袋为这可爱过头的回答轰的一声,炸开好大一朵蘑菇云,我松开手指,抓着他的腰肢开始冲刺。   雷歇尔在我射精的瞬间尖叫,他的身体向后弓去,变成一张反折的弓。我的导师在“进食”的饱足中呻吟,他的精液飞溅到自己胸口,面颊通红,神情恍惚,张开的口中能看见舌头颤动。此刻雷歇尔的面孔如此鲜活,温暖,沉醉,再也不属于工艺品或肖像画,就适合热腾腾地躺在我的床上。 第12章 我做了个梦   事情结束以后,雷歇尔的战栗依然持续了几分钟。   魅魔体内分布着某种魔法回路,这种回路将摄取到的能量在体内轮转,循环往复。我的导师是个转化中的半魅魔,新构筑起来的回路缠绕着血管,倘若用法师的灵视看他,便能看魔法波动从他腹腔扩散开来,顺着血管流向身体的每个角落,如同蜿蜒生长的妖异藤蔓。   刚进餐完毕的吸血鬼可能就是这个样子,雷歇尔苍白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充满生机的暖色一路蔓延到他的指尖,一时间甚至让那发青的指甲都泛起了健康的血色。我忍不住握住雷歇尔的手,它们如此暖和。在雷歇尔还是个人类法师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像个普通人过。   听起来相当滑稽,我的导师顶着一对新出炉的犄角,受到了魔鬼的诅咒,正要变成货真价实的魅魔,却比过去的任何时候更像活人。   片刻后雷歇尔从我手掌中抽出了他的手,站了起来,往自己身上甩了个清洁咒。情欲正飞快地从他身上褪去,他的脸上倒还残留着一分餍足。雷歇尔对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做得不错。”   然后他站了起来,捡起袍子,穿上,大步走了出去,看那个方向,是要去地下实验室。   很多年前,雷歇尔看着我比划出一模一样的施法手势,他说“做的不错”。法师塔中,雷歇尔目睹我完成他布置下的这样那样的严苛要求,他说“做得不错”。如今我们刚刚在同一张床上翻云覆雨,干到大汗淋漓头脑放空,事后他中肯客观地一点头,说“做得不错”,只差给我打个分或来个详细点评。他点评不出来的,因为他没有参照项,在这事儿上他是个菜鸟。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大笑。   这倒错感太好笑了,我的魔法导师刚刚在床上考核了我,他被搞得七荤八素,还企图以这等身为老师的常规举动来挽回他的控制权——不不不,我不能把他想得太坏,雷歇尔可能真的只是如释重负,习惯性开启了他的日常模式而已。我回味着雷歇尔在情潮中惊慌失措的脸,还有重拾自制与填饱肚子后那副脚步轻快的模样,笑得快要拍起床垫来了。   我抓过一只枕头,闷在头上,以免自己的狂笑声太过夸张。   我又想起了打针的孩子,他们畏畏缩缩地来到针头底下,哭唧唧地挨完一针,然后大松一口气,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地跑出去,仿佛世界都变得更加美好了。而我,作为一个心知他们还有很多针要挨的医生,充满同情地狂笑起来。   可怜的雷歇尔,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今晚真是忙碌的一晚,剧情跌宕起伏,足够精彩也足够消耗精力。我不是雷歇尔这样的工作狂,接下来的时间,我很快睡了过去。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还是个法师学徒,住在雷歇尔的法师塔里。他将我叫到法师塔的最顶层,让我抄写卷轴。   法师塔顶层是雷歇尔的实验室、藏书馆和住所,对,他一直呆在那里,甚至没有一张床,就睡在他那把悬浮的椅子上。这广阔的空间没有隔间,只用法术隔离了危险品。塔顶区域中整个畅通无阻,从地板到天顶,足足有百米多。   我曾看过太阳神神殿的影像,也曾潜入过占卜师的占星阁,那些庞大的建筑恢弘华美,却没有一个能与雷歇尔的法师塔相比。它是魔法制造的奇迹,法师的天国或地狱——取决于你是否够聪明,以及塔的主人对你有何观感。数不清的藏书记载着莫测的知识,自行制作或不知从哪里打劫来的奇物静静漂浮在高台上,而周围的广阔空间程度上模拟了星界,越到高层拟真度越高,顶部甚至是个实打实的星界之门。   星界是世界之外的世界,位于位面之间的缝隙,它无穷无尽,蕴藏着多到可怕的信息,传奇以下的职业者看上它一眼便会立刻发疯。但另一方面,被稀释、弱化无数倍的模拟星界却是施法者梦寐以求的训练场,仿佛武僧在瀑布下锻炼,适度地接触模拟星界,能缓慢地拓宽法师学徒的识海。   整片大陆最大的学术派法师聚集地,中立阵营的白塔学院,一度尝试过制造这种伪星界学堂,最后他们放弃了。星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无数变化,模拟星界也相当不稳定,可能出现“伪星潮汐”:拟真度一下子拔高,把身处其中的人弄疯一大片。要想确保历练者的安危,唯有给他们全都加上单独的防护,代价非常昂贵。一般来说,只有大法师的亲传弟子能享受这个待遇。   我的意思是,那些善良阵营的法师。那些法师收徒非常注重质量,只收几个,对单独学徒的投入也高,不像我的这位师傅,养学徒如养蛊。雷歇尔开辟这片伪星界,只是为了保护塔顶的财产,至于历练徒弟,那是顺便。   任何能力到达一定程度的学徒都可能收到塔灵的召唤,那乌鸦形态的构装体将他们叫到最上层,在那里听雷歇尔的指点或吩咐,几乎所有人都会为此忐忑不安。前往最上层是一场赌博,你可能赚得盆满钵盈,也可能瞬间出局,一无所有,一切都取决于几率和雷歇尔的心情。为此塔里的学徒暗中称呼塔灵报喜鸟或告死鸦,全看你的运气。   我入塔的头七年间,便亲眼见过了几个运气不好遇到伪星潮汐的人,这些疯掉的学徒被废物利用,变成了实验材料。我为此咂舌,但并不特别紧张。那时候我总有种没来由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是最幸运的那个。   这事不能怪我,倘若你也在十个里活一个的街头活过了早夭的年纪(是的,街头孩子十一岁死掉已经不算夭折了),还被一个传奇法师收为学徒,并在这位黑巫师手底下平平安安长大,从一次次考验中活下来,你多半也要觉得自己鸿运当头,是拿了免死牌的小说主角。   雷歇尔挺中意我,召唤我的频率全塔最高,很多时候只是让我上去抄抄卷轴而已。每一次的平安归来都加重了我的自信,觉得自己一定是幸运女神的宠儿。那一天也是,我在同学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施施然跟上我的报喜鸟,走进塔顶,在雷歇尔的示意下摊开(你不会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制作的)皮质卷轴。   那天正赶上雷歇尔难得的休息时间,他没有离开也没忙什么事,就只是靠在椅子上。我开始抄写后十分钟,雷歇尔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我的目光隐秘而迅速地从半空中的椅子边上掠过,重新看着抄到一半的卷轴,装作从未分神。   我抄写的速度比平时慢三分之一,计算好了雷歇尔的睡眠时间与抄写卷轴所需的时间,放慢一点无伤大雅,只要在他醒来前完成就好。如此一来,我能在塔顶多待一段时间,多享受一会儿模拟星界带来的好处,也多享受一会儿这里的宁静。   如果告诉别人我觉得塔顶的空间最让我感到平静,他们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或者雷歇尔对我用了什么改变神志的法术,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发自真心地喜欢塔顶,这里没有来自其他学徒的各种刁难偷袭,没有塔中游走生物带来的麻烦,雷歇尔是山顶的狮子,他所在的地方,野狗与秃鹫畏缩不前。龙的巢穴中你只需要担忧巨龙本身,而那条巨龙,他喜欢我。   我畏惧雷歇尔,像其他学徒一样,学不会敬畏的人活不长。除此之外,我还很喜欢他,和其他学徒不一样。我知道其中有很多人将离开塔的机会视作难得的放风,我则将离开视作旅行。我喜欢加入一场场冒险,迎接一次次挑战,也喜欢一切结束后归来,去塔顶告诉雷歇尔我完成了任务。“做得不错。”雷歇尔对我点头,我便知道我回家了。   那时候我以为,每一场旅行的终点都是归家。   我慢吞吞地抄写,时不时小心地瞥向雷歇尔。他坐在高台之上,睡觉时也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看上好似被封印在某处的大魔王。我在脑中编写着“沉睡百年的椅子大魔王”的故事,就在我快要抄写完毕时,我看到了那道波动。   塔顶接近地板的地方本应该拟真度很低,像接近地面的空气,但此刻周围浅色的背景忽然跳动了一下,蓦然变得很深。我产生了奇怪的错觉,仿佛自己正在坠入深海。   我意识到,我遇见了伪星潮汐。   那一瞬间被拉得非常长,比死亡更深的恐惧笼罩着我,我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几张疯狂的面孔在我脑中一闪而逝。我寒毛直竖,手脚冰凉,冰冷的巨手狠狠抓着我的胃,这感觉好似看着自己坠入深渊。我就这么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下一秒,我身上爆开一片闪光。   一个护罩从我眉心弹射开来,将我护在中间,熊熊燃烧,刺眼的火光将伪星界的波动彻底阻拦在外面。那也就一两秒的事情——一两秒的伪星潮汐就足够毁掉一个法师学徒——两秒之后一切消散,我惊魂未定,完全搞不明白这护罩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固定在我身上,是谁……   我反应过来。   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知道,谁会大费周章地避开我的防备、避开法师塔的检测、躲过雷歇尔的意识,就为了在我身上布置一个珍贵的一次性防护法术?只有我的老师,塔的主人,雷歇尔本人可以。我喘息着抬起头来,雷歇尔刚刚睁开双眼,循着响动看过来。   他只瞥了我一眼,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我的导师动了动手指,放在塔顶各个平台上的珍贵材料便迅速地流向他的掌心,变成一大串复杂的符文。那把椅子降下来一点,来到我头顶上,雷歇尔手中的符文落下,又一次钻进我的脑门。   我很确定那些材料能让一个国王心疼。   我的导师什么都没说,他没有解释,没有下什么封口令,好像整件事根本不值得一提。雷歇尔只是看了看我在惊吓中画错的卷轴,皱了皱眉头,说:“重写一张。”   两分钟后,他又睡着了。 第13章 转变   我记得那一天,我正梦见那一天。   梦境很奇怪,有时候你梦见过去,却是以第三人的视角。我站在十多年前的塔顶,看着椅子上入睡的导师与地面上惊魂不定的年轻学徒,对后者的心情了然于胸。   人类有种可笑的思维方式,他们对好人太过苛责,又对恶人太过宽容。要是一个素来美名远扬的善良神官救了你,你会十分感激,同时下意识觉得理所当然——你不过是诸多受帮助者中的一个,神官当然会救你,他会救任何受苦受难的人,理当如此。但要是一个无恶不作、从不显露出善意的邪恶黑巫师,不为什么阴谋,付出一定代价救了你的性命?   半精灵也有着一样的劣根性。   用脚跟想都能想出十八岁的半精灵学徒此时有何感想。   入塔七年后,他已经从各式各样的危机与优秀同学的更新换代中学到,导师并不在乎学徒的死活,每个学徒的差异只在价值几何,没有一个不可替代。他在内心深处其实有所保留,清楚自己无论看上去有多光鲜,无论雷歇尔对他有多偏爱,一旦有什么失误,他还是会变成一具与他人相差无几的尸体,导师顶多会为他的愚蠢皱一皱眉头。他每天都要提醒自己这一点,以免得意忘形,一脚踩空。   但在这一天,他发现“你是否能活着离开塔顶全看几率”这件事不是真的。   他发现“雷歇尔不在意任何学徒的死活”这条名言警句是个谎言。   雷歇尔在保护他,雷歇尔在乎他。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十多年前的心情早就变得模模糊糊,只能用旁观者的身份猜个大概。挺好猜,一目了然啊。那会儿我已经成为了雷歇尔手底下有名的聪明鬼之一,但如今回头看看,某些方面上我可真是好懂得惨不忍睹。   雷歇尔的法师塔整个就非常偏科,在那儿呆久了就容易一叶障目,变成其他同学一样一根筋的黑巫师——是的,狡诈的黑巫师当然可以用一根筋形容,情商和智商并不等同。被蒙着眼睛的驴子再怎么花样百出偷奸耍滑,本质上依然只知道一条路走到黑,巴望着吃掉挂在前面的萝卜。   总而言之吧,这些事情并不值得一提,都已经过去了。我在这个梦中并没有多少唏嘘感慨,也没什么真情实感的共鸣,倒意外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我”凝视着雷歇尔。   那个青春期的半精灵学徒不敢直勾勾看着导师的脸,只敢将视线向下,对着导师垂下来的双足。雷歇尔在塔内不穿鞋袜,他的黑袍底下露出一双赤luo的脚。趾甲被修剪得圆润整齐,一看就养尊处优不怎么走路。可不是嘛,我的导师能飘着时绝对不走,是个常年呆在塔里的穴居生物。雷歇尔这么瘦,皮肤白到好似半透明的白蜡,能看清下面青色的血管筋络。luo露在外的脚也好,手也好,脖颈也好,都被黑袍衬得愈发不像活人,仿佛大理石雕。   那毫无疑问,是苍白、冷硬、没什么生气的身体。   十八岁的我就这么看着那双冰冷的脚,如同饥饿的野狗仰望悬挂的肉。学徒海曼渴望得口水滴答,害怕得躲躲闪闪,仿佛只是肖想一下就会有人举着大棒从屋子里出来,劈头盖脸给他几下。他慌张地移开目光,对上了我的眼睛。   年轻的法师学徒僵在原处,像在为被抓包惊恐,更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想好自己会如何与年轻的我相逢,梦境便也显示不出来。我走过去,抓起那傻小子的手,跟他击掌。   “不错啊,海曼。”我自言自语道,“干得漂亮。”   在我死后,我希望有人能给我立一个墓碑,上面要这样写:这里长眠着了不起的海曼,在黑巫师雷歇尔的手中平安活到XX岁的伟大逃生家、优秀的游吟诗人、杰出的战斗法师。他完成了诸多冒险者梦寐以求的伟业:干掉雷歇尔.克里夫。   嗯,干掉。   “只要活着,你总会日到你肖想过的人——海曼”   ——我要把这行字刻在墓碑背面,作为墓志铭。可惜我孤儿出身没有姓氏,不然这行字会看上去更加高端洋气上档次。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变。   我去实验室里把疲倦的雷歇尔哄出来,告诉他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的老师在连日的饥饿折磨后一朝吃饱,亢奋不已,大有要一鼓足气攻克诅咒的气势。但缓慢的转化看上去还没解决他的睡眠问题,雷歇尔显而易见地疲惫和困倦,看上去把他推到地上,他就会这么睡过去。   “这毫无道理。”雷歇尔不甘心地捏了捏眉心,嘴里嘟哝着,“摄食方式已经完全偏向魅魔,但睡眠需求居然和普通人相差无几,诅咒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等您睡醒了再去想吧。”我劝道,拿走他手上的羽毛笔,把他转了个方向,往外面推。   他又一次甩了甩头,等发现睡意的确纠缠不去,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迈开了步子。   这些日子来与他朝夕相处,我忍不住感到好奇,想知道在欺骗魔鬼之前、在能用法术包办一切生活必须行为之前,雷歇尔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饿着肚子都不肯“进食”(魔鬼主君留下的心理阴影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依然只睡过去的普通人一半时间,剩下的那一半则强行忍耐熬夜,觉得在极限时间前屈从于身体需要是极大的浪费。要是他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我很诧异他居然能活到成为法师的年纪。   话说回来,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年轻乃至年幼的雷歇尔。   民间有句俗语,说“孩子在爹妈眼中永远是孩子”,这句话套用到咱们身上,那便是“老师在徒弟眼中永远是老头子”,啊,可能没老头子这么夸张,但我老觉得他生下来就是这幅样子,是个外表年轻的老妖怪,一出生就会使用黑魔法,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某句长达十个音节的咒文。我想象不出他如何牙牙学语,如何做些孩子才会做的傻事,我想不出他的父母,他的摇篮,那些养育他的人。   他的崛起悄无声息,没人知道雷歇尔师承何处,是什么出身。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本来就是魔鬼后裔,另一些则认为他是被妖精偷走的交换婴孩,误入歧途,巴拉巴拉。没办法,我们这些低级趣味的普通人,对于找不到半点证据的事情,从来乐于发挥想象力。   我一边推着雷歇尔一边走神,他一边走路一边犯困,两个人都走得神游天外。因此,在雷歇尔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我撞了上去,嘴唇碰到了他的后颈。   我们已经走到了他的卧室门口,这种恶俗的意外,如果放在游吟诗篇或者通俗小说里,接下来一定会发展成一场喜闻乐见的肉体交流。英俊的骑士男主角(这些铁皮罐头就是那么受群众欢迎)撞上了身娇体软的公主女主角(广大群众的审美就是这么一目了然),后者嘤咛一声,双腿一软,倒进前者怀里。   但卧室前只有俩法师,其中一个还是雷歇尔。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他的瞬发法术,他的卧室则没有那么好运,木头和床在喷溅的酸液中飞速凹陷下去,发出非常刺鼻的气味。我向后跳出两米远,摆着防御的姿势,心说多亏我是个优秀法师,否则这故事的走向便要从情色剧变成惊悚剧,金发碧眼帅哥骑士也要变成没发没眼的骷髅死骑士了。   雷歇尔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的困倦一扫而空,再一次脸色铁青。   “只是个意外。”我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贸然碰您,对擅自接触的人使用酸液攻击是每个法师的本能……”   “不是酸液攻击。”雷歇尔干涩地说。   “啊?”我说。   “不是‘酸液飞溅’,是‘霜冻束带’。”他说。   我对着那些可怜的木头定睛一看,果真在焦黑的边缘看到了一点点冰霜痕迹。   这问题就有点严重了。   “您可能……太困了?”我毫无底气地说。   雷歇尔一言不发,对着卧室又一次使用了霜冻束带法术,一口气十次攻击。整齐的法术痕迹从最左边一路蔓延到最右边,十次法术当中,有三次变成了冰霜之外的东西,或是酸液,或是火焰,或是雷电。   任何法师都可能有失误,每年都有不少倒霉或粗心的家伙发生了法术意外,给自己或这个世界带去非常糟糕的后果。然而,所有法术意外都是因为施法错误,都能找到错误原因,只要完美、准确地排除了错误,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法师的法术很有逻辑,在一个法术释放之前,优秀的法师便能知道它是否会成功完成。   “你担心出现‘随机法术意外’?”法师会对杞人忧天的外行人冷笑,“没有那种东西,你当我们是术士么?”   这里充分体现了,靠知识吃饭的法师对靠血统吃饭的术士有多嗤之以鼻。   啊不对。   这充分体现了,一旦法师有条理的魔法被一些无法估量的东西影响,法术效果会产生多少偏差。法师的法术体系与魔法生物的施法体系,是截然不同、无法共享的两种东西。术士不能学法师的法术,他们的血脉会影响法术,将之变成一对乱七八糟的意外。   术士只是有着特殊血脉的人群而已,魅魔,却是纯粹的魔法生物。   日渐向魅魔转化这件事,改变的不止是雷歇尔的食谱。 第14章 繁忙的一周   “我会解决这个问题。”雷歇尔低语道。   他的语气森冷却平静,让我下意识站直了一点。这种口吻意味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言出必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任何阻拦在他面前的人或物都会被不择手段地铲除。一般来说,那便意味着整件事距离被完成只是时间问题,你不会知道一个执着而强大的黑巫师能做到什么地步。   雷歇尔干脆地一个转身,黑袍在身后划出一道气势汹汹的弧线,那熟悉的气魄一时间将我震住。等他跟我错身而过,我才反应过来。   “等等!”我连忙喊道,小跑到他面前,挥着手吸引他的注意力,“您得去睡觉!”   “我不困了。”雷歇尔皱眉道。   一个法师发现自己无法精确施法,换成谁都会一秒钟变得精神。但这种精神就像一盆冷水强行提起的一样,身心疲惫还是身心疲惫,这股劲过去绝对会困到昏迷。以雷歇尔现在这股要下猛药的势头,天晓得会做点什么违法乱纪的高危实验,真有个三长两短,倒霉的还不是我。   我跟他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使出浑身解数,说的嘴皮子发干。倘若施法能力毫无问题,雷歇尔一定不耐烦听我废话,一个传送术便走了。但传送术产生偏差的后果,可不是攻击失误这种等级:要是手一滑直接传去了魔鬼老家,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口若悬河了好一通,终于说得雷歇尔再度困意上涌,凶狠的瞪视失去了焦点。他打了个哈欠,勉强同意,慢吞吞走向他的卧室。   雷歇尔的卧室现在惨不忍睹,酸液深深陷入地板与床上,冰霜、闪电、火焰的法术痕迹不要钱似的乱扔在墙上,好似哪个元素法师的教学现场。这样的卧室,大概只有魔抗高又心眼大的巨魔之流才能安然酣睡吧。   我脑中又出现了恶俗剧情,出于多年担任游吟诗人的职业病。   一般情况下,这房间没法睡,理当到了两位主角共处一室共睡一床的时候。尽管说服雷歇尔别倒头睡在客厅沙发上很难,说服他别占领我的床并将我赶去沙发更难,好歹还有个盼头,围观者不妨嘿嘿嘿笑着搓手,期待一下旖旎的发展。   但雷歇尔是个法师。   有种法术叫修复术,一招起效,恢复如新,实乃杀人灭口、居家旅行之必备良法。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通俗小说中不爱出现法师。   爱情小说女主对男主说我冷,男主不脱外套也不过去抱着她,反而站在五步开外挥手一个保暖术,还浪漫吗?惊悚小说里一个闹鬼的城堡,面目狰狞的幽灵呜呜叫,七窍流血的僵尸满地跑,然后死灵法师主角乐颠颠地撸着袖子扑上去了,还惊悚吗?对于亡灵来说,大概还挺惊悚的。   雷歇尔一挥手,一道闪光闪过,剩下半间卧室也塌了。   施法偏差,施法偏差。   这下好可好,队里大法师出了意外,千载难逢,天助我也——就怪了。雷歇尔静止不动了两秒钟,转头看了我一眼,那表情让我小心肝噗通乱跳,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考试场。我不敢在这种时候造次,连忙动手,修复术闪过,卧室恢复如初。   一个优秀法师破坏平衡,俩优秀法师一起来,这通俗小说就不能看了,好的法师总有办法对付戏剧性意外。   话说回来,如果我不是个优秀法师,如今坟头野草也该几米高。要想从雷歇尔手下逃生,要想跟他产生长久的交集,你首先就得是个很强的法师,不是法师不行。我承认这说法有点儿偏激,可我是个法师嘛。我是法师我自豪,没有法爷天下第一的自信,还当什么法师。   雷歇尔只睡了五个小时,他在设定的报时鸟鸣叫声中一跃而起,又一次冲向地下室。这回我没拦他,反正拦也拦不住。   关于“如何杜绝半魅魔之躯对施法造成的偏差影响”这个问题的研究,进行了不到一周。   一周之后,雷歇尔找出了某种应急方法,简单讲就是使用另一种干扰法术,对施法产生与血脉干扰方向相反、强度相同的影响。他迅速将理论转化为实践,实践效果非常好。   怎么说呢,我又一次体会到,我的导师简直是个怪物。   他在普通人的生活上微妙地常识匮乏,他对一些认为细节的东西不屑一顾,但在魔法研究上,雷歇尔是货真价实的大师。他的研究一些注重实用性,一些很偏门,没有一个学徒敢说自己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据我所知,“魔法生物学习法师施法体系的可能性”这种课题也在雷歇尔的涉猎范围,所以这一次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出解决之道。   雷歇尔好奇心到达的地方,全是他的研究方向。为了他的求知欲,他能做出最可怕或最可敬的事情。我不认同他,但我佩服他。   这跨时代的研究成果能让传奇法师动容,换成其他法师,他们大概会为旁观这一过程激动万分,写出长长的实验记录,而不是我这样三言两语简单描述。但我呢,唉,我是个很没进取心的非典型法师。   我可是个被称为“法师中的战士”的战斗法师啊。   这么多法师种类当中,战斗法师这分支一直比较尴尬,许多法师认为在魔法领域上再无上进余地的可怜虫才会转而钻研肉搏——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我选择脱下黑袍成为战斗法师,既不是因为遇到瓶颈,也不是为了和导师划清界限,纯粹是因为这职业很适合我。我有当盗贼的底子,我喜欢出门、喜欢运动、身体倍儿棒,我喜欢施法,也喜欢拳拳到肉。偶尔让自己的大脑远离阴谋诡计,是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话说回来,其实雷歇尔也不是个典型性法师,他追求力量,却并没打算用这力量来完成什么大业。他追求知识,却并不为此投入自己的全部,比如说,要是有机会与知识之海相容,放弃自我得到全部知识,雷歇尔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就算不用这么极端的例子,也能轻易看出雷歇尔不是纯粹的学术型法师。   他的诸多伟大研究足以让他受到白塔的欢迎,那个中立学术机构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藏书馆,只要雷歇尔愿意表露出一点意思,他们绝对会顶着全世界的通缉欢迎他的加入。但雷歇尔想都没想过这么干。上一次魔灾蔓延的时候,雷歇尔以一己之力挡了魔鬼大军一个多月,从成千上万的低级魔物一路揍到魔将军,揍得它们哭爹喊娘,最后不得不改变了原来的进攻方向,翻山越岭往另一个国家去了。那会儿一大堆正义人士大受震动,纷纷递出橄榄枝劝他改邪归正,声称只要他不再做出邪恶的行径,他们愿意支持他的其他所有研究。但雷歇尔摇头。   “守卫主物质位面?不,我只是最近比较缺材料而已。”我的导师讥笑道,“加入你们有什么好处?我不缺财富,不用名声,缺什么都可以自己去拿。你们什么都给不了我,却打算给我订上条条框框,何其可笑。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你们谁想讨伐我,那就来啊。”   胸怀大志的冒险者们,从未获胜。   雷歇尔在几乎全部善良阵营的最高通缉令上榜上有名,不过对他的大规模、联合讨伐还是没发生过。这个世界阵营繁杂,好人跟好人也有矛盾,大坏蛋多如牛毛,打不过来,只好率先对付最危险的那些。雷歇尔这种大部分时间缩在塔里的死宅黑魔王,比起那些动不动要毁灭世界、统治世界的同事来,优先度就没那么高了。   当然,即使是雷歇尔这样的强者,即使有前置研究打底,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出应急方案也不是什么容易事。这几天他非常忙碌,也把我支使得团团转,我现在除了担当助手外,还得担任应急口粮。   不,我的导师没有把我按在实验室里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他才没那个地狱时间。雷歇尔只是在饿到快要影响工作时大步向我走来,抓住我头向下一拉,把舌头戳进我嘴里,开始舔。   请原谅我用如此不浪漫的语句形容接吻,可发生的事情就是那样,没有任何可以美化的余地。我觉得自己像一袋能量饮料,放在废寝忘食的研究者旁边,他饿极了就嘬我一口,嘬完就扔,干脆利落得让我不仅怀疑自己的吻技,还有点怀疑人生。我想跟他抱怨注意口粮身心健康的问题,雷歇尔幽幽看着我,把我想说的全部话看没了。   缺乏睡眠的人都脾气不好,脾气不好的人要是缺乏睡眠……   我是个不作死的好青年。   感谢魔法之神,这可怕的一周终于过去。   研究成功的那个晚上,我和雷歇尔都如释重负。我决心今晚睡个好觉,明天出门吃顿好的,而雷歇尔决定一口气睡八个小时。我们友好地在实验室告别,我吃完最后一顿魔法小面包,怀着美好的理想洗洗睡了。   半个小时后,雷歇尔打开了我的卧室门。 第15章 第二餐   雷歇尔进门,甩了个光亮术,关门,站到我床头,开始脱衣服。   他穿着睡觉穿的单层袍子,袍子一掀,下面空空如也。我咻地跳了起来,向后刷刷刷一路倒爬到床头,一脸惊吓地看着他。   “老师……?”我说。   “别这么戏剧性,海曼。”雷歇尔哼了一声,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嫌弃的讥笑。   他的口气活脱脱一个强取豪夺的恶霸贵族,对着床上嘤嘤哭泣的少女说“咱们昨天搞都搞过了今天你还哭个屁”。我听这话听得嘴角抽搐,手掌搭上额头,一路抹到下巴。   “老师,”我无奈地说,“一般邀请彼此展开夜生活之前,至少会先打个招呼。”   “怎么,需要预约吗?”雷歇尔说,“我不是在‘邀请’你,所以你最好把其他预约推掉。”   言下之意是:不然我会“替你”推掉。   听听,听听这恶劣的发言。一些黑帮大佬到床上都改不了收保护费的口吻,而我的大反派老师对人放狠话(并说到做到)的习惯似乎也深入骨髓。我下意识想说“我哪儿有预约啊都给您攒着呢”,但我有种预感,对雷歇尔开黄腔,结果多半徒劳无益,破坏气氛,搞不好还伤害自尊。   “您不是去睡了吗?”我转而问,“我以为您很困了。”   “我睡不着。”雷歇尔有些心烦地说。   说话的要是别人,这开搞借口还颇有几分情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原来某某你也睡不着啊,不如让我们安慰彼此的寂寞共度良宵——能评上常见一夜情理由top10的台词。然而说话人是我的导师,那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我很理解他这种状态,倘若你因为种种原因强行熬夜许久,等真正能睡下的时候,神经反而绷紧成了习惯,想睡也睡不着了。你困得无法思考,却又不能沉睡来恢复精神,只白白在床上干躺着浪费时间。这对法师来说非常要命,法师需要足够的自然睡眠来恢复精神力,而安眠法术带来的法术效果对此并无帮助。   所以说,雷歇尔的熬夜其实并不合理。   我能读懂雷歇尔的情绪,却难以理解他的动机。他企图将所有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从他的学徒到他的身体机能,谁违背他,便要遭受一视同仁的严苛惩罚。雷歇尔对“他的”东西有着非同一般的控制欲,仿佛觉得只要自己想,“他的”一切便应该按照他的意志来,哪怕那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身体必须要睡那么长时间,不按照我希望的来?——他为这种事生气。   我不知道他拒绝睡眠是在对不听话的“自己”的惩戒,还是对诅咒不妥协的抗争。我希望后者,前者未免太不健康了点。   不管我的心理活动如何,雷歇尔已经站在了我床边,没直接躺上来的唯一原因是我还杵在床上,占地方,没地儿给他直直平躺。他看了我一眼,那意思一目了然。   睡不着怎么办?我一般去运动,他选择“吃饭”。这种“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操学徒一顿,反正自己躺平不费事”的态度让人无奈,但我还能期望他有多体谅呢。我叹了口气,已经做好了他半途睡着的心理准备。   我乖乖让开位置,他噗通躺下。我对明亮的光球眯了眯眼睛,伸手将它调昏暗了一点,雷歇尔转头又用了一次光亮术,现在整个卧室灯火辉煌,简直可以开始用留影术拍摄录像。   指望雷歇尔有情调不如指望他改邪归正算了。   “您下次还是提前打个招呼吧。”我无奈道,“晚上用光亮术突袭也就罢了,要是大冬天您二话不说进来一掀被子,我冻萎了就没法干活啊。”   “到那时候我早就解决了这该死的闹剧。”雷歇尔说。   也是,现在才是初夏,别想这么远。   我开始吻他。   一周来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吻他,他第一次安分地躺在那里允许我浪费时间。我轻柔地磨蹭雷歇尔的嘴唇,手指插入他脑袋后面的头发,轻捏那总是僵硬着的后颈。我觉得他需要去做个按摩什么的,当然他肯定不会听,这家伙就是仗着自己不会生病乱来。雷歇尔睁着眼睛,睫毛扇啊扇,大约不习惯于人凑得这么近。   我的嘴唇很快向下滑,亲他的下巴和脖子,同时很快脱干净自己,去触碰他的身体。等我从他的胸口抬起头,我发现雷歇尔紧皱着眉头在走神,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您在想什么?”我说,一问出口就后悔了,一点都不想听到一个冗长复杂的课题。   “你亲吻我与我亲吻你的感觉不一样。”他说,仿佛这是个值得研究的大发现似的。   我心说这不是废话吗,我有技术你是嘬啊,是个人都能看出不同来。继而我想到,雷歇尔恐怕不会介意接吻技术,他多半又在说什么学术性差异。我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开起玩笑:“莫非我主动来时您吸收比较好?”   好似一个营养口服液的自我测评,我真不容易。   “不,但你会让魅魔的本能显得更加强烈。”雷歇尔解释道,“你让我产生饥饿感增加的错觉,但只要远离你的干扰几分钟,便能发现饥饿程度和原来是没有变化的。”   我在脑中翻译了一下这番话。   咦?   噢。   ……噢。   我舔了舔嘴唇,感到口干舌燥。我尽量让自己维持在开玩笑的态度上,说:“我让您饥渴吗?”   雷歇尔说:“是的。”   我知道他没有半点调情的意思,我知道他在就事论事,但我的下半身对两者的差别毫不在意。它诚实地站了起来,抢夺大脑的供血,直接导致我再一次扑上去,吻雷歇尔的嘴唇,手指钻进他身体里。   附加油腻术的手指迅速入侵,我的大拇指很快找到了上一次让雷歇尔尖叫的位置,揉它,让雷歇尔仰起脖子。他在我口中颤抖着吐气,腰肢时不时抖一下,最后忍无可忍似的把我推开,开始大口喘气。“您得学着用鼻子呼吸啊。”我说,去吻他的耳根。   我在他骨瓷似的皮肤上留下细小的吻痕,一口一口,好似蚕食美餐。红色痕迹从耳根一路蔓延到下腹,这次我避开重点,只去磨蹭他的会阴。我的手指按压着雷歇尔体内的腺体,舌头在他大腿内侧流连不去,听他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可闻。雷歇尔难耐地拉了一下我的头发,并不疼,但足够表明他的意思。   我俯身压上去时,雷歇尔急促地吸了口气,低头向下看。   他还是对此感到不安。   雷歇尔困得快要睡死才来找我,好像别人喝酒壮胆。我从不认为对性交产生的反感操上一次就会消失,心理阴影这东西复杂得很,傻瓜才觉得自己器大活好就能包治百病。我的导师还是紧张不安,尽管表现得比之前看上去自然得多。他只是瞳孔收缩,紧紧盯着我靠近的性器,颇有种看向刀锋的大无畏。   我的头抵上他的头,转而蹭了蹭他的额角。我说“你放松点”,雷歇尔暴躁地回答“我正在”,他的穴口和小腹都紧张得一下一下收缩,像神经过敏的猫科动物,光被盯着看就浑身不舒服。   我扶着自己的阴茎,没直接插进去,就在周围磨蹭。性器勃起的顶端在雷歇尔会阴擦过,抵住穴口,在那里来回摩,把前液抹得到处都是。这次他没催我快点,不知是浪费睡不着的垃圾时间不心疼呢,还是这事儿能推迟一时便推一时。   那小口给揉得湿漉漉一片,在法术的光亮下汁水淋漓,被挖掘开的肌肉已经柔软了许多,没法抵抗大家伙的入侵。雷歇尔就看着我的菇头向下沉去,一点点撑开那圈肌肉环,捣进去一点再后退,后退一点再回来插得更深,像个礼貌却不客气的客人,慢慢浸没在了他的双腿之间。   我顶到根部时他喘了口气,看上去又松了口气又有点惊讶。可能在吃惊那个小口子居然能将我完整吞下,又或者在确认我这已经插到了底,雷歇尔居然伸出手来,在我们的交合处飞快地摸了一下。   真是飞快的一下,法师施法的那种飞快。他收手得这么快,干嘛啊,逃得慢点我胯下那根东西难道会冲出来咬他吗?   我觉得对我发挥技术造成最大影响的就是雷歇尔本身,我根本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出乎意料、让我热血冲头的举动。太他妈可爱了,救命啊,为什么他长那么大才被人操翻?所有人是瞎的吗?那些在雷歇尔武力值还没逆天、奇葩的“生理反应都是渣渣”世界观还没有形成前,那些遇到他的人怎么回事啊?就没人想跟他调个情?接个吻?上个床?他们都是傻逼吗?幸运女神一定爱我,爱得很深。   我的脐下三寸有一股混沌之力在酝酿,仿佛即将顶开地壳的火山,很想把雷歇尔操得眼泪汪汪,哭喊我的名字,不用摸也能确定我完全在他里面。我想把他操到明天坐不下来,操到他接下来一整天都感觉我还插在他下面。我想要他只要看到我便会想到我的手、我的舌头、我的阴茎在他身上的感觉,我想要他为我的靠近面红耳赤,双腿发软。   而我并不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此刻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了老命让我别把幻想付诸现实。我的确能够这么干,必须进食的雷歇尔也会勉强忍耐我这么干,他只是会对性更有恶感。色欲主君同调中的性交绝对能更加激烈,更加狂野,更加残暴,那也是造成雷歇尔心理阴影的原因。如果我做一样的事情,对于雷歇尔来说,我跟它又有什么区别呢。   好猎手要有足够耐心,我不止想抓住他,我还想让他主动往我嘴里跑。   这天晚上我用了很长时间把雷歇尔僵硬的身体弄软,像把冰冻的黄油焐化。他射精之后没多久便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汗津津瘫着,双腿没来得及并拢,眉头也忘记了要皱,仿佛突然被拔掉了动力源。   果然如我所料,雷歇尔在我们做爱的时候睡过去了,我倒不觉得不快,只觉得有点好笑。这时候要是内射,他多半会被身体反应弄醒,于是我射在了他的肚子上。   我的手在他湿哒哒的小腹上摸来摸去,一想到搞这一通他其实没真吃到多少东西,忍不住感到了恶作剧般的愉快。 第16章 袭击   第二天清晨,我被冻醒了。   可不是“昨晚共寝的情人卷走了我的被子”这种程度的冻醒,而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北极冰窟挣扎沉浮”这种等级。我一下睁开眼睛,只见我被冻在了一个巨大的冰坨中,和冰封的大床融为一体,只有一颗头露在外面。   雷歇尔站在床边穿衣服,一脸不爽。   哦,他发现了。   “早上好,老师!”我热情开朗地与他打招呼,“您饿吗?吃了吗?没吃饱要不要再来点?”   我的牙齿开始咯咯打架,这冰坨绝不是普通的冰层,温度相当惊人。雷歇尔面无表情地站在几步以外看了我一会儿,在我磕磕碰碰的声音中走过来,低下头,吻我。   这回奇迹般不是“嘬”,雷歇尔温柔细致地吻我,吻技有了飞跃式的提高,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完美地复制了我昨天的动作,从舌尖点过上颚到一下轻咬,步骤和时机完美拷贝,真不愧是雷歇尔。啊,美好的一天从一个早安吻开始,对每个浪子来说都是不错的开头。即使在冰层当中,我也感觉到了一阵兴起。   然后一阵刺痛。   倘若你试过在被冰封的时候勃起,你就会理解这种难以言喻的蛋痛。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而在接吻过程中一直睁眼看着我的雷歇尔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个。他松口,后退一步,对我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享受假期吧。”他和善地说。   在雷歇尔弹动的手指之下,冰层继续向上生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冻住了我的嘴。   如何控制一个法师?禁魔场是最好的选择,人为构造一个死魔区能解决大部分麻烦。不过这个充满魔法的世界上,要想制造一片杜绝魔法因子的死魔区,就如同在水底维持一个气泡,很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人造死魔区不仅运行成本高昂,而且很拉仇恨:除了施法者之外,所有魔法敏感者与有着魔法生物血脉的存在,全都会在死魔区中水土不服,适应不良,严重点还会衰弱致死。   物理手段依然是最常见的处理方法,法师的舌头能改天换地,于是法师口枷应运而生;法师的手指弹拨世界,因此全封闭式法师手铐大受好评。一个不能说话不能动手的法师基本上温柔无害,要是还不放心,再搜个身、换个衣服,把任何可能存放应急瞬发法术的东西都拿走就好。   我的导师,把我光溜溜地、从脚到嘴都冻在了一块不会融化的魔法冰坨里。   要不怎么说法师对法师最狠呢。   我不是很想解释自己最后到底如何逃生,独家机密,无可奉告。总之,那是一个充满了寒冷和蛋痛的悲惨过程。等我从大冰坨中解脱出来,外面已经从旭日东升到了夕阳西下,我饥肠辘辘且喷嚏连连,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穿衣服,哀悼着今天被浪费掉的假期。   我克扣雷歇尔一餐,他克扣我两餐,还真是很能计较。   我吸着鼻涕走出房门,准备去泡个热水澡,再看看有什么东西好吃。但我刚离开房间,我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西面的防护法术被触发了,有客人进入了隐者小屋。   我在几秒钟内全副武装,衣着整齐地闪现到楼下。我的感知顺着布置在隐者小屋的“线”延伸到每个角落,形体、声音、气息、能量被捕捉,汇聚到我脑中,如同蛛网上的震颤涌向中心的蜘蛛。只在片刻之间,我找到了不速之客的踪迹。   两个人,一个善神的圣职者,另一个藏得更好,游荡者吗?他们的痕迹太过明显,肯定没有法师帮忙,大概使用了什么一次性道具来撕开防御。这两个人直奔地下室,比起藏匿更注重速度,看上去目标明确,很清楚自己准备做什么。   这样的组合,肯定不是碰运气的冒险者,或者想偷一把的小贼。   我有了大致的猜想,也因此停下脚步,觉得不着急了。着急也没用,最早的痕迹出现在半个小时之前,按照雷歇尔的效率来看,半小时后的现在多半已经尘埃落定,我去不去都一样。我站在地下室的楼梯口,想了想,还是迈开了脚步。   拐过一个拐角,我便看到了客人之一。雷歇尔实验室外的地板上,趴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少女,她徒劳地捂着巨大的伤口,身后有长达几米的血迹,似乎还想往前爬。   我在这濒死的姑娘身边蹲下,问:“需要帮忙吗,小姐?”   她颤抖着扭过头来,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本以为她二十来岁,等她对我仰起脸,我才意识到这姑娘搞不好还没成年,大概十六七岁,孩子气的脸上满是泪水。那身打扮属于治愈之神的牧师,冒险者队伍中最受欢迎的成员之一,能这么快成为正式牧师,她也算是个优秀人才了吧,可惜了。   牧师姑娘满是血水的手颤巍巍抓住了我的衣角,用力拽着,像抓救命稻草。她没让我救她,反而一个劲往半开的实验室大门指去。   “爱德华,还在里面……”牧师的嘴唇抖得厉害,拼命挤出几个词来,“救救……!请帮帮……”   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两件事来,一是,她肯定深深爱着门那边的那个爱德华;二是,年轻的牧师肯定没上过战场。   她可能一直生活在神殿当中,每一天都埋首祈祷与学习,从优等生长成正式牧师,日子过得充实而简单。这绝对是她第一次历险,至少是第一次面对其他智慧生物而非低级魔物的战斗,所以她才会天真地认为,目标以外的人型生物都是能求助的好心人。   这个世界不是这么运转的。   每天都有无数冒险者来来去去,生如烟花,死如尘埃——这还是很好的状况,大部分人的生与死都如同尘埃。这世界精彩又残酷,所有冒险者都知道,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战斗中的人不可信任,而接近濒死者的人,除了那些恪守戒律的圣殿骑士与善神牧师外,多半是准备捡漏,最好心的那些也只会提供临终关怀。眼前的牧师好像根本没意识到,一个在魔王巢穴外好整以暇地问她是否要帮忙的人有多可疑。又或者她只是失血过多,没办法考虑这个。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好跟她解释,“小姐,你的肺部后面破了个洞,接下来的时间——大概还有十到二十分钟——会过得非常痛苦,你是否需要我提供快速无痛的死亡?我还会唱治愈之神的悼亡曲,如果你需要的话。”   她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无法理解。片刻后,牧师小姐又挣扎起来。   “那里!”她激动地指着门,“那是……邪恶的黑巫师!必须、必须消灭……呼……罪不可赦的邪魔!”   要是她的肺还完好无缺,年轻的牧师大概会对我开展慷慨激昂的演讲,用以说明他们正在狩猎的黑巫师多么罪大恶极,让他继续活着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现在长篇演说只剩下破碎的词句,那粗重的喘息声听着就痛,我不太忍心,便捂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在找雷歇尔。”我柔声道,牧师小姐用力点头,“所以你需要我帮忙吗?”   她慢了半拍才理解我的意思。   牧师小姐看起来难以置信,仿佛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在知道那是谁的情况下依然无动于衷。接着她的脸涨红了,像是回光返照,用力甩开了我的手。   “你……你们是一伙的?!”她愤怒地说。   我们不是一伙的,只是暂时同命相连,出于我的性命考虑,无法摆脱雷歇尔罢了。不过这种事解释起来太复杂,为了便于理解,我说:“算是吧。”   她眼中的希望之光熄灭了,恐惧、痛苦与愤怒卷土重来,淹没了那双年轻的眼睛。她再度开始哭泣,哭得太辛苦,于是我还是给她施加了麻痹创口的法术。   “怎么会这样呢?”牧师小姐声音微弱地说,“你……你能唱圣歌,那你不是邪恶阵营的人啊,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我附和道。   “他是那么坏的魔鬼,那么邪恶……”她说着,又愤怒起来了,“帮助这种人!你会下地狱的!你会被他背叛!你们,你们没有好下场……”   牧师小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眼睛却没有焦点,死亡已经很近,她自己也发现了。接近死亡的恐惧与不甘让善良的牧师也口出恶言,但这种程度的恶语,在我听过的这么多诅咒当中,绵软无力得像孩子话一样。   “愿你归于治愈之神的羽翼下,主的国中没有伤残与病痛……”我开始哼起悼亡曲。   牧师小姐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已经死去了。 第17章 血誓者   我可以唱治愈之神的悼亡曲。   善良阵营的神大多相当龟毛,有着道德和精神上的洁癖。善神的圣歌大部分不会对邪恶人士产生什么糟糕的后果(除了一些嫉恶如仇、有驱邪破魔属性的善神),但邪恶阵营的成员不能唱,唱了很容易出问题。   没错,神明每天都非常忙碌,有数不清的信徒在对他们祈祷,要想全数听取也不怎么容易。但邪恶者唱圣歌是严重的挑衅,很容易传到善神耳边去。那些天界的主宰者们不来管你也就罢了,一旦今天心情不好想要计较,那便是十分要命的事情。   举个最简单粗暴的例子,一个胆大包天到在杀牧师时哼唱圣歌装逼的传奇盗贼,被爬起来的牧师尸体宰了——该牧师信奉的正义之神付出不小代价在尸体上神降,手撕盗贼后将尸体挂到了神殿上。此举固然被不少其他神认为非常没品,但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决定不要面子不计得失的神,能没品到什么地步。   用“是否能唱圣歌”来判断正邪并不可行,拒绝唱圣歌的人不见得邪恶。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神明,神明存在的时间如此长,因此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乱成一锅粥,不会比某个混乱宫廷的贵族们简单多少。善神之间也有不少冲突,更别说还有中立神。就拿治愈之神来说吧,她与中立的死亡之神便势不两立,若要让一个死亡之神的信徒去唱治愈之神的圣歌,别说神不乐意,信徒首先就会将这种要求视为侮辱,脾气暴点立马开打。   但能唱圣歌的人,一定不属于邪恶阵营。   比如我。   我曾身披黑袍,在许多通缉令中榜上有名,虽然诨名如今很不好意思拿出来用。嗯,他们叫我“雷歇尔之刃”,由此可见雷歇尔的威名之重,他的名字都能当形容词来用了。我做过一大堆破事,行事不择手段,堪称名师出高徒,倘若牧师小姐知道我是谁,她大概也不会这么惊讶。   话说回来,如果知道我是谁,这位天真的小姑娘搞不好会对整个世界都产生怀疑,质疑为什么我这样的人居然可以保持中立。   但世界也好人心也罢,本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东西。   善恶观这种神学与哲学兼有的学问,复杂得谈论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简单得一个侦测法术就能解决,尽管阵营侦测法术的原理依然众说纷纭。我觉得这个问题无聊极了,比起谈论这些东西,我宁可多讲几个诸神八卦,或者荤段子,游吟诗人拿手好戏呀。   治愈之神的悼亡曲很短,全部唱完也就一分多钟的事情。理论上还可以有几分钟的默哀,不过这就算了,那位牧师小姐想必是不会想让我站在旁边给她默哀的。我解下她的披肩,盖上了她死不瞑目的脸,再度起身向前。   两步之外,便是雷歇尔的实验室。   门被暴力破坏,这会儿一推就开。我在不远处的墙壁上,看到了那个大约是爱德华的家伙。   牧师小姐的爱德华并非我以为的小白脸,至少现在,他长得十分……不雅观。密密麻麻的血色荆棘布满了他鼓胀到极致的皮肤,又像狰狞的纹身,又像破体而出的寄生植物。爱德华的身躯现在像缝合兽一样强壮,右手粗壮得出奇,本该是手指的位置长着锋利的钢刀。在这个巨大的身体衬托下,那颗依然比较像人的头就显得非常小,他的脸扭曲得非常厉害,怒睁的双眼溢出血泪。   血誓者。   如果你的仇恨太刻骨铭心,如果你的仇敌太过强大,那就信奉复仇之神吧。付出一个正常的人生,付出全部希望,成为血誓者,或许还有复仇的可能。血誓者用高昂的代价换取力量,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嗅到”仇敌的踪迹。这种感知有时候一点都不讲道理,能跨越千山万水,能突破堪称完美的伪装,来到毁掉他们人生的敌人身边。   听起来很激动人心,不过真遇到了也就那么回事。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血誓者,身为前-大魔王走狗的一员,他们常见得就像赌棍家的讨债人员。血誓者的感应能力和血脉占卜者的预感一样,真正有用的次数非常少。“跑遍全世界最终找到敌人用过的牙签”这种情况非常常见,要拿这种感知来追逐能全世界传送、常年呆在亚空间法师塔里的法师,简直是痴人说梦。更别说血誓带来的力量增幅有限,真找到雷歇尔也只是送菜罢了。   比如现在。   雷歇尔终于离开了他隐藏在亚空间中的法师塔,因故向魅魔转化,施法能力暂时在干扰中大打折扣,目前还没怎么吃饱,但即使如此,解决这位找上门来的爱德华也绰绰有余。   实验室有点儿乱,充分体现了血誓者还不错的实力与此战中付出的十二分努力,可惜也仅止于此。雷歇尔毫发无伤,血誓者被魔法长矛钉在了墙面上,双脚离地,像只挂在衣帽架上的刺猬。我惊讶地发现他还活着,好家伙,坚持这么久,可真了不起。   还没想完,他的脑袋就在无形之力下被捏碎了。   摄魂之手掏出了血誓者愤怒的灵魂,如同监牢一般,将它死死锁住。我等着雷歇尔的下一个动作,但他没有动。   我一进门,雷歇尔的目光便刷地钉到我了身上。他顺着我的视线瞥了汇聚在指尖的灵魂一眼,又向外掠过地上的牧师小姐,对我嗤笑一声。   “不忍心,嗯?”他说。   我连忙摊手请他自便,身体贴到门口的那面墙上,尽量缩小存在感,希望他就当我没进过门。可惜雷歇尔半点没有放过我的打算,他整个人转向我,抬起那只手。   “要求情吗?”他说,“替那个牧师,求我放过‘爱德华’的灵魂?”   他当然知道门外发生的一切。   “您不能放过他。”我客观理智地说,“血誓者的追猎无休无止,若不斩草除根,他们很容易化为死灵继续复仇。对付血誓者,应该杀了他们,烧掉尸体,驱散灵魂。”   “很好,和我教的一样。”雷歇尔的语气听上去可没半点夸奖的意思,“那么,你自己怎么想?”   魔法之神在上,我的导师居然意识到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何等让人振奋啊。我在这次对话没法尽快结束的预感中叹气,老老实实回答:“我觉得他挺惨。等您解决完他,我会把他与门外那位可怜姑娘的骨灰找一个地方埋了。”   会成为血誓者的人,一定与追猎对象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这就是雷歇尔想听到的东西,他的嘴角勾起锋利的弧度,仿佛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雷歇尔不屑地看着我,说:“软弱。”   “这不是软弱,只是能感知。”我耸了耸肩,“我也会这么处理血誓者,但这不妨碍我觉得他们可怜。”   “既然最终会和我做一样的事,觉得他们可怜又什么用?”雷歇尔说。   “不是所有东西都有用的,老师。”我回答,“我们会喜怒哀乐,我们能够感知并产生反应,因为我们活着。”   “这不是活着本身,而是活着的冗余部分。”雷歇尔反驳道,“倘若半身人没有那么多无谓的、丰沛过头的情感,他们的智慧足以发展出与矮人相当的成就,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一无所长。”   “半身人的食谱举世闻名啊!”我纠正道,“他们繁荣的餐桌文明源远流长,誉满天下!”   雷歇尔看着我,好像我在开拙劣的玩笑。   我又想叹气,但是忍住了。我已经过了那个“爸妈不理解我!我好失望!”的阶段,成年人有着成年人的处理方法,比如说,在这种时候闭好嘴巴。   “这就是你离开我的原因?”雷歇尔说,“因为良心发现?因为我的邪恶开始让你感到痛苦?”   我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的疼,我看天看地,可惜这儿能看的只有血浆、尸体还有破碎的桌椅。这明显的不想讨论完全没被体谅,雷歇尔咄咄逼人地看着我,一时间室内只有灵魂的嘶鸣。   “您为什么对这些问题纠缠不放呢?”我只好说,“如您刚才所说,这对我们正在面对的一切都没有用处。在咱们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必须携手合作的情况下,变得更讨厌对方一点有什么好处吗?”   “装糊涂就是愚蠢。”雷歇尔冷硬地说,“我不会再让你突然消失,就为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   我沉默了片刻,开始控制不住地狂笑。   “您……哈哈哈哈……”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努力在笑声的间隙中说,“您听上去完全是个死缠烂打的前女友哈哈哈哈哈!”   雷歇尔没有一点反应,显然没搞懂我的笑点。他冰冷地注视着我笑倒在地,在停不下来的大笑中滚来滚去,断断续续笑了好几分钟都没停下的意思。然后,我的导师终于意识到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步,他冷哼一声,失去兴趣地转身,随手掐碎了血誓者的魂魄。   雷歇尔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雷歇尔:你是我的。   雷歇尔:这就是你离开我的原因?   雷歇尔: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雷歇尔.克里夫,一个毫无自觉地甩出一打病娇前女友台词的正直导师。 第18章 转移   我在实验的地上躺了好久才爬起来,感觉有点凉还有点疼——肚子笑得发痛,手掌刚刚不小心摁到了哪个玻璃器皿的碎片。我吮掉手上的血和玻璃渣,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洗个澡和吃顿饭。   唉,都怪突发事件。   雷歇尔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大概开始收拾东西。血誓者有另外一个很让人烦心的属性,在他们死去的时候,以同一个目标为血仇对象的血誓者之间可以彼此感应。其他冲着雷歇尔来的血誓者能感应到这位爱德华在何处死于非命,对这些每天的生活就是全世界乱跑找仇人的疯狂猎犬来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可能。   这间隐者小屋得被放弃了。   按理说从实验室开始收拾更方便,雷歇尔离开了这里,可能因为在我不肯乖乖回话的情况下,他跟我在这儿大眼瞪小眼会很跌份。大魔王达不成目的拂袖而去也就罢了,还留在原地多尴尬呀。我慢吞吞向楼上走去,路过一地的杂物鲜血和尸体,心不在焉地想,这算不算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没回答雷歇尔的问题,他也没有企图施法逼我说。前面已经说过,雷歇尔虽然是个难得的、不喜欢读脑的黑巫师,但拷问时除外。他居然尊重了他的学生对他吞吞吐吐,奇迹啊。也有可能现在情况特殊,他暂时没把握在保留我性命的前提下把我迅速打趴。   我可是会拼命反抗的。   不过,能意识到“我会为此拼命反抗”这一点,也算是个了不起的进步。   仔细想想,我也并非一个字都不能说,只是不想深入讨论这个问题罢了。而拒绝与雷歇尔深入讨论的最好办法,便是一开始就半个字都别说,否则他多半会企图刨根问底,毫不留情地从你这儿挖掘出一切,信息也好你的情绪也罢,愿意吐露的与不想被他人得知的,统统被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固然没遇到过,但我旁观过其他倒霉鬼。在只会造成感情层面的伤害时,雷歇尔从来不留情面,不知深浅……或者他知道深浅,只是毫不在意。   情绪在他眼中,只是生存的冗余。   我离开雷歇尔不是因为顿悟自己在做坏事,说来惭愧,我跑路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雷歇尔实在对我影响太深,没有跑路前,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动机,他的思考方式住在我脑袋里,与我自己的思绪混杂在一起,那时候的所谓善恶根本没有意义,更无从说“因为良心发现而离开他”了。   学徒海曼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部覆盖在雷歇尔的幽灵之下,即便离开塔完成什么任务的时候,也有一层隔阂横陈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那时候的我有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优越感,对塔外一切的观感,就如同天界生物对主物质位面存在的感想。要到隐姓埋名、四处逃亡了好些年以后,我才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并且弄明白过来,哪些是雷歇尔的想法,哪些是我的真实观感。   那时我才意识到,邪恶从不让我快活。   我在数年的迷茫与尝试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认识到自己是个自由自在的利己主义者,对不得不进行的损人利己毫不犹豫,不会有什么痛彻心扉的负罪感,但如果可以,我更喜欢做些好事。我确定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从此不再踌躇苦闷。枷锁不复存在,门外海阔天空,这个世界又广阔又精彩,有什么事过不去呢?一想开,生活就变得非常愉快。   我看开了,反而是雷歇尔没有。   我的全部都曾握在他手中,从性命到喜怒哀乐,无一可以避免。像地上的影子之于照影子的太阳,无论影子在地上怎么摸爬滚打、徒劳追逐,太阳都按照它自己的轨迹前行,高高在上,不受影响——哪怕在我脱离了这种处境和心境之后,我依然这样看待曾经那段师徒关系。但世事难料,当我们这对关系不太健康的师徒又有了面对面且没忙于弄死彼此的机会,我目瞪口呆地发现,雷歇尔哪里是不受影响,他显然对我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这事够我再笑十几分钟。   “走。”雷歇尔再一次出现在门口,对着地面一抬下巴,“带上它。”   他是说那个牧师的尸体。   几分钟后我们离开了隐者小屋,火焰从屋子里燃起,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包括那位血誓者残存的尸体。在吞没掉整片森林的所有东西以前,这不自然的火焰不会停息。   所有的笔记与材料都在空间袋里,雷歇尔两手空空,我抱着那可怜姑娘的尸体。那是他需要的实验材料,他让我抱着,我就抱着,懒得去问这么做是因为空间袋会对尸体造成什么他不需要的影响,还是说他只是想让我这么干。牧师冷下来的血液在我胸前的衣服上晕染开来,和之前冰冻法术的后遗症混在一起,让我更想泡个热水澡了。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说。   “沙发床。”我唉声叹气,把尸体中快要跌出来的内脏塞回去,“刚买没多久啊,早知道应该多睡几次。”   “那为什么不带上?”他说。   “对哦!”我附和道,“下次再买一张,老师您给报销吗?”   雷歇尔懒得理我。   我心疼刚买来的沙发床,雷歇尔倒是半点不心疼这间房子。真法师从不回头看火焰法术,他走得头也不回,当天深夜,便带我来到了另一个安全屋。   我不奇怪雷歇尔能在世界各地搞出一打能停留的地方,一方面他深谋远虑,一方面他超级有钱。缺钱就去打劫龙的家伙当然不介意给自己多置办几处房产,用不到就闲置着,用完了一把火烧掉,多么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有钱佬啊。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小屋二号的内部构造与此前的隐者小屋非常相似,活像连锁旅店,都有着一个实验室和两间卧室。   实验室是标准配置,两间卧室这事儿就有点让人毛骨悚然。我希望雷歇尔只是刚好选定了另一间有着两个卧室的安全屋,而不是每个安全屋都有两间卧室。不然的话,多出来的一间卧室是给谁准备的?   众所周知,雷歇尔没有同伴。   血誓者与他的同伴带来的小麻烦,在几个小时内完全被抹消了,整件事对于雷歇尔来说只是一件小小的插曲。踏入新安全屋大门的时候,我的导师已经恢复了常态,仿佛袭击也好、我的不合作也好,全都不曾发生。   我的胃对我喋喋不休,声称一整天的忽视之后,它绝不要再来一次魔法小面包。我在来之不易的热水澡中拍拍我的肚子,它可真被惯坏了,以前当学徒的时候,哪天不是魔法小面包?但我是个明事理的好半精灵,我们讨价还价半天,最终它说服了我,让我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我一打开浴室门,雷歇尔就站在外面。   他黑袍的下摆还在晃动,刚从别处走到这里站定,算准了我这时候出来——雷歇尔这样抓紧时间的人从来不喜欢枯等。我还想着烤肘子和麦酒,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露出一个仓促的笑容。   “去床上。”雷歇尔说。   啊,好一下直球,现在我宁可他继续磨磨蹭蹭好一会儿再来了。我想要阐述半精灵青年需要吃饭这件事,嘴巴刚张开,就被塞了一口魔法面包。   我努力吞咽下去,说:“我今天可抱了几小时的尸体呐?”   “所以呢?”雷歇尔说。   好吧,他会计较这个就怪了。   “我很饿。”我说。   “因为抱了几小时尸体?”他挑眉道。   “不不不不这是两码事。”我说,“这会影响我的工作状态,让我发挥不出让您满意的水平。”   “你想吃东西?”雷歇尔说。   “是啊,您至少该请我吃顿晚饭。”我索性胡搅蛮缠起来了,“请要睡的对象吃晚饭是基本礼……”   我又一次赤身luo体向后倒在了浴室地面上,僵化法术束缚了我的身躯,坚硬的瓷砖亲吻了我的后脑勺,如同一记闷棍,险些把我击昏过去。一只光luo的脚踩在我胸口上,我在头昏眼花的视野上,在浴室没散去的雾气中,看到雷歇尔阴森森的笑容。   “你还想让我请你吃饭,在你昨晚克扣了我的口粮之后?”他说。   我的心因为“口粮”这种话荡漾了一下,那只脚在我胸口的触感——尽管这么说听起来好似某种性癖奇怪的群体——让我不合时宜地心思活络。我不得不努力去想香喷喷的猪肘子,鲜活的想象让我的胃放声高歌,充分体现了我的态度。   “你猜怎么着?”雷歇尔心平气和地说,和善得有些吓人,好似物极必反,“鉴于我知道起码一打如何让人死于脱精的法术,我需要什么的时候,并不需要你配合。” 第19章 第三餐   “来吧!”我十二分配合地说。   雷歇尔在我上方停顿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在为我不按常规剧本来的反应感到失望。   其实他以前对着那些死到临头的冒险者、实验材料和说类似的话时我就想过,要是那些人不像无数前辈们一样,选择痛哭求饶、愤怒咒骂或强作镇定地讨价还价这三种举动之一,雷歇尔会做出什么反应呢?可惜他的名头太响亮,而几乎所有人都怕死——关心之人的死、自己的死或不得好死——胆敢捋虎须的人至今还没出现过。我仗着自己暂且不用担心上述情况,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作死起来。   反正我又不怕被他强奸,他没法强奸我,因为我会非常配合。   那叫合奸。   我英勇地躺在瓷砖上直视雷歇尔,浑身洋溢着“怕草不当游吟诗人”的大义凛然。此前用在浴室的保暖法术还没到时间,现在看来真有先见之明。雷歇尔刚才阴冷而享受的神情变得乏味起来,好似刑讯专家一进门囚犯就交代完了全部答案,尽管达到了目的,却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我又有点想笑,也的确笑了出来。随即我便觉得胯下一热,小海曼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当雷歇尔说他能做什么的时候,你最好相信他。   我优哉游哉的思维卡顿了一瞬间,大量热血在法术效果下冲向另一个头,把它变成一根青筋毕露的灼热铁棒。我向下看了一眼,这玩意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搞不好比我最在状态的时候还夸张一点。   魅魔进食的关键是体液摄取、粘膜接触和高潮带来的能量流动,三者的有效程度逐级递增——所以我昨天克扣的能量大部分不是因为没把精液留在雷歇尔里面,而是没有【保持粘膜接触的状态进入高潮】。也因此,虽然他嘴上说得这么狠,说到底也不能一个榨精法术完事。   至少在这么干的时候,他得“含着”我。   雷歇尔盯着我的两腿之间,短暂的一秒内好似陷入了深思,在想那根狰狞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昨天见过的老伙计——要知道,一条偃旗息鼓的柔软肉块要是一秒内切换成了战斗模式,那对比会非常鲜明,好似主物质位面生物被异界化感染。   “不好,老师!”我痛苦地喊道,像真的似的,“您的法术真的没问题吗?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要是待会儿它孵化出什么东西的话……”   “我的法术毫、无、问、题!”雷歇尔咬牙切齿的说,像个理智却怕黑的孩子,知道黑暗中没有怪物,但依然想痛殴讲鬼故事的人一顿。他收回才在我胸口的那只脚,后退一步,企图跨坐在我胯部。   “等下!”这下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您就这么坐下去?进不去的啊!”   “我准备过了,不就是油腻术?”雷歇尔不耐烦地说,撩起袍子。   他袍子底下什么都没有。   在我的导师坐在那把悬浮椅上满天飞的时候,我就思考过穿袍子飞那么高会不会走光。关于“袍子下有什么”的旖思能写满小半本笔记本(倒不是说我真敢写下来),哪怕理智知道那里可能只有非常乏味的平角裤,我依然乐此不疲。一些梦境中我曾从飞起的袍角间影影绰绰地看到些什么,但最狂野的梦,也没有现实惊人。   雷歇尔的黑袍底下什么都没穿,中空,一路能从大腿望到乳尖。他对我掀开袍子,如同女王对臣子撩开裙摆。油腻术的效果好似情动后分泌的爱液,将雷歇尔的双腿之间晕染得一片油亮滑腻。   他的裙子,啊呸,袍子,他的袍子很快就落了回去,这画面却像闪电一样刺入了我的脑袋,留影术一般在我脑海回荡不息。我张口结舌,眼睛发直,活脱脱一个色迷心窍的裙下臣。雷歇尔双腿分开跪在我腰部的位置,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来捉我的阴茎。他把那根东西往穴口里戳,我感受着那柔软的触感,意识到他是真准备过了。   不止是油腻术,雷歇尔用手指给自己扩张过,好缩减所需的时间。在我泡在浴池里的时候,他正在卧室甚至客厅里分开双腿,将手指埋进双腿之间——我甚至能想象他的表情,厌烦的、紧绷的、忍耐的表情,不可思议的是,那让他做的事变得更加色情。我洗了多久,他就带着体内的滑腻等了我多久。   我觉得我的思考能力也受到了巨大影响,对雷歇尔此前抱怨的“无法集中精神”一词深有同感。他很快找准了位置和角度,慢慢骑到我身上。   这个姿势能插得很深,而他在准备上花费的时间耐心恐怕远远不够,那里还太紧致,要进去得慢慢来。雷歇尔如临大敌地沉下身去,喉结动了动,似乎是咽了口唾沫。我特别想拉一把他的脚,让他一下子滑倒在我身上。   他没有脚底打滑,但也差不多了。我的导师咬着嘴唇向下压,企图用快速的动作将任何感觉都排除在外,我不会对他这么粗暴,他自己倒会。雷歇尔颤抖着吐了口气,在魅魔的生理机制之下,他的皮肤上很快泛起了红晕,眼神也涣散了一下。   我就在此刻握住了他的腰。   我的解咒尝试从倒地后不久便开始准备,尽管受到了巨大的干扰,好歹还在此刻完成了,赶在雷歇尔直接对我使用下一步法术之前。他皱了皱眉头,想开口说话或念咒,而我开始向上顶。   我的双手握住了他的胯骨,将他提起来再放下。如同抖动一件没折好的衣服,之前雷歇尔有点别扭的姿势被我迅速调整完毕,性器顺畅地长驱直入,顶弄过那个带来快感的地方。雷歇尔紧绷的大腿一下子软了下来,刚才他还绷着筋骨,现在则被抽掉了骨头,身体一个没跪稳,向前倒在我身上。   他的手撑在我胸口,脑袋与上面的小小犄角抵在我脖子的位置,配合那头软软的头发,好似一头羔羊投怀送抱。他的嘴唇张开了,却只发出了“啊啊”的气音,仿佛此时发出声响导致的体腔颤动都让他无法容忍。当我开始像匹马一样颠他,雷歇尔的手指泄愤似的抓我的胸口,但法师的指甲被剪得圆润而整齐,抓起人来并不觉得痛。   我觉得有只猫在用肉垫扇我耳光,我真恨不得把脸凑过去让他多打几下。   他柔软的体腔包裹着我,仿佛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这一次被唤起得很快。发烫的粘膜如同融化的糖,艹进里面带来一次次巨大的狂喜,我想他也感觉一样。雷歇尔在我身上努力固定自己,随着我的每一次顶弄溢出破碎的鼻音。他不再打算开口,默许了我此刻的所作所为。   我却不甘寂寞,卯足了劲想逗他说话。我喜欢他努力摆脱快感的迷雾企图听清我在说什么的样子,喜欢他不得不看着我,意识到目前发生的一切并非一人能完成的进食,而是必须有我参与的双人舞。“我让您觉得舒服吗?”我老调重弹,热气吐向他的耳朵,“您喜欢吗?”   “不喜欢。”雷歇尔咬牙道,用力摇了摇头,加重语气似的,“这种……精神和肉体都变得紧张,变得难以控制的奇怪感觉,根本不符合舒服的定义。”   “什么感觉?”我说,“告诉我。”   即使觉察到了我语调中的狂热,他也没做出什么反应。雷歇尔在快感中竭力撑起身体,不停眨着眼,妄图汇聚起被顶弄得乱七八糟的精神。   “酸痛,麻痹感……”他竭力思考着,像在狂风暴雨中记录风暴的数据,“好像、像是在下坠,我的整个身体的感官,温度,感知……都掉到你碰到的地方去了,但……”   雷歇尔的舌头打结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尽力口齿清晰地说:“但是又像在……漂浮?像是失重,羽落术……”   我长这么大,没听过这么寡淡朴素却又这么撩人的荤话。   我因为雷歇尔天真又淫荡的话,因为他迷惑的神情与湿热的体腔爽到头皮发麻。我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舒服。”   “才不舒服。”他抬头看我,碍于舌头发颤,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难受!”   但那是一张渴望的、欲求不满的脸。   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脑袋里那根线被绷得老紧,雷歇尔的手指还在上面拨来拨去,好像不把我理智弄断就心怀不满似的。我猛地翻身,手掌垫在他脑后,把他甩到地上,蓦然加快了速度。   雷歇尔的脖子难耐地向后仰起,我便不客气地品尝他对我暴露的咽喉。他呜咽着想要蜷缩起来,我就去吻他的角与耳朵。“这就是舒服。”我一字一顿地跟他说,声音在巨大的兴奋中显得异常平缓,如同过去他在我耳边授课。   “这就是‘快感’。”我耐心地、一次一次重复道,“而且您喜欢。” 第20章 事后谈   结束之后好一阵子,雷歇尔都趴在我身上。浴室里的保暖法术已经开始失效,瓷砖开始发凉,但我还舍不得站起来。雷歇尔则有我当肉垫,对温度的改变浑然不觉。   “现在比较舒服。”他喃喃自语道。   我不想开口,怕胸腔的震动很快把他从这种迷迷糊糊的事后状态震醒,只低头用鼻子“嗯?”了一声。   “情绪逐渐平缓,思维能力恢复,有种接近浅眠状态的平和感。”雷歇尔说,从我身上抬起头来,依然在xing爱的余韵中显得餍足而安逸,“身心状态都松懈下来,暂时无法感觉到其他不适,进取心和警惕心都会被削弱,但对于非战斗状态的普通人而言并不是大问题——普通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沉迷xing交的吗?”   “事后只是享受的一部分,这事儿本身就相当迷人,您刚刚不是感受过了吗?”我笑起来,“享受过程啊亲爱的。”   雷歇尔瞥了我一眼,没对我轻佻的称呼做出什么评价。我的导师看上去放松得让人感叹,仿佛坐在法师塔的那把椅子上,懒洋洋地翻动书页,想着他的邪恶计划。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太危险。”   “危险?”我露出了夸张的惊讶表情。   “正常情况下我不会跟你谈这种无聊的事情。”雷歇尔说,抓住了我一直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他大腿的手,“不会继续坐在这里浪费时间。魅魔的快感一定比普通人类强,否则普通人根本没法正常生活。”   “如果您只有普通人的意志力,您会整天都跟我搞在一起吗?”我迅速抓重点。   “我应该之前就试试这个。”雷歇尔无视了我,他自言自语,看上去有些遗憾,“在转化为魅魔前我需要有这种体验,现在没有对照组,根本无法判断。”   “您是说性体验?”我说,胆大包天地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屁股,“用后面自慰?”   “不,我是说跟你【】。”雷歇尔拂掉我的手,站了起来,“你二十岁时已经进入了xing成熟时期,就算体征与现在有微小的差异,用增龄剂也能解决。”   雷歇尔整理着他的黑袍,为袍子下摆沾上的液体皱眉头。他往袍子和自己身上都使用了清洁咒,推开半掩的浴室门,准备向外走。   我说:“为什么是我?”   他回头看我,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转头看向他。   “为什么是我?您有这么多学徒。”我说,冲他抛媚眼,“因为我技术好?那您可要失望了,熟能生巧啊,技术都是锻炼出来的,二十岁的我跟现在比……”   “因为不用使用魅惑术。”雷歇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么多学徒,就你发了疯。”   哦。   我的舌头好像突然被偷走了。   “你想操我,海曼。”雷歇尔平淡地说。   他不是在得意洋洋地宣布胜利,只是在陈述一件事而已,如同过去某些时候,他洞彻了我其他自作聪明的小把戏。那个雷歇尔已经回来了,或者说那个精明冷静的雷歇尔从来没有“走”,他在某个方面是菜鸟,并不代表他在其他方面会稀里糊涂;他在xing爱中陷入了短暂混乱,不代表他其他时候就会智商下降。我这样和那些睡到处子就以为自己高对方一等的草包傻瓜有什么两样?   有很多理由可以用,我可以抱怨雷歇尔的法师塔暗无天日,热爱黑魔法的同僚们一个两个长得奇形怪状,先天不足,后天悲催,一群歪瓜裂枣中唯有我俩鹤立鸡群,而我还没有自恋到对着镜子撸,那么青春期小朋友能对谁起反应呢?我可以声称自己有雏鸟情节,恋父恋母恋师情节,或者受虐狂症候群,或者青春期同性恋倾向——对啊我现在不是同性恋,我可是个泛性恋啊。我还可以偷换概念,把时间混淆,说是啊是啊我当然想操,我们不是已经操过好几回了吗?我可以指出他对xing欲的不了解,可以说……   仔细想想,我并没有非要反驳的理由。谁年轻时没犯过傻?被我意yin的雷歇尔都只是随口提及,浑不在意。   但我为此感到……赤luo。   我不是第一次在雷歇尔面前赤身luo体,从十岁出头他被剥光了扔进浴缸(我脏到清洁咒都没法彻底解决问题),到此时此刻,刚被他吃过一顿,一丝不挂地躺在浴室地板上。但此刻我感到彻头彻尾的赤luo,感到暴露,无处躲藏,仿佛被揭开皮一路看到内脏,“海曼,”雷歇尔曾对我这么说,“你对我来说就像一本摊开的书。”   当雷歇尔说他能做到,你最好相信他。   我感到一股热度从胸口冲到脑袋上,让我从脖子到耳根都一片滚烫,因为之前的自大轻忽、得意忘形,因为年轻时自以为瞒天过海的那些注视、那些隐秘的渴望,说到底都被窥视对象尽收眼底。雷歇尔一直都知道,他冷眼旁观……这感觉如同青春期看小黄书被父母抓到,如同日记本被公开传阅。我感觉自己又变得很小,很小,还不够小,不足以缩进瓷砖缝隙。   “是的。”我只好干巴巴地承认,“是的,我想操您。”   雷歇尔没说什么,他出去了。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梦,梦里的内容已经不怎么记得,只记得某个挺吓人的场景。我梦见自己尚且年幼,大概在某个吃不饱的年头,瘦小得能被塞进雷歇尔怀里。我的导师抱着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背,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后颈,指甲——尖锐的、足以挖开皮肉挑出脊椎的指甲——描画着我的颈骨。他在絮絮低语,又像在哼什么不成调子的歌曲,他在我耳边说:“海曼,海曼,你是我的。”   梦里的雷歇尔把我抱得这么紧,他的黑袍环绕着我,像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像蜘蛛抱着蛛丝缠绕的猎物。醒来时我的胃一片冰凉,感觉有点想吐,但我的裤裆湿透了,仿佛之前做了个春梦。   都怪我之前想过什么恋父恋母情节的借口,这梦可真够不健康。   不过,给黑巫师当学徒的时候,你基本就可以和健康向上的人生说再见了。   施法应急措施的问题暂时被解决,雷歇尔的实验进入了下一阶段,需要的实验体越来越多。我去距离这里不远处的冒险者公会接单,把各路通缉犯逮住,送到雷歇尔的实验台上。他嘲笑我浪费时间当好人,我抱怨他实验完毕后不留完整清晰的尸体,倘若那些头颅能原样还给我,我那个赏金猎人的化名一定在雇佣名单上刷刷上升,赚得盆满钵满。   “平均一个一百金币而已。”雷歇尔不屑道,“你还缺这么点钱?”   我一时间无语凝噎,不知该对雷歇尔的金钱观说什么好。   对,一百金币不能买到一个像样的法球,但能让一个小贵族宽松地过上一年,让一个光棍游吟诗人幸福快乐浪上半辈子,哦,虽然是人类的半辈子。我给雷歇尔讲解了一下,当赏金猎人,还是和猎物大战三百回合活捉对方后不能拿去领取赏金的无偿赏金猎人,是一件多么费钱的行当。我说我的每一个铜币都来之不易,暗示他应该为我的辛勤劳动给出一些补贴。   我说这话时雷歇尔奇怪地看着我,我都能从中读出他的潜台词:你这么缺钱,为什么不去偷去抢呢?——不是在讽刺,他就只是这么想的。   “我现在是个奉公守法好公民啊!”我说,反正他都一眼看出我抓来的实验对象不是善茬了,嘲笑都嘲笑过我一遍,我索性说得坦荡荡。   “奉公守法好公民。”雷歇尔重复道,那嫌弃的口气如同普通人说“偷鸡摸狗小蟊贼”。   “所以您到底给不给补贴啊?”我厚着脸皮直白说道。   “等着吧。”雷歇尔继续埋首卷宗,头都不抬,“你的奉献会得到褒奖。”   后面那句完全是官方说辞,邪神祭司与黑袍法师都经常对信徒和学徒这么讲,不过我从中听出一点儿玩味来,让我暗自嘀咕他到底想奖赏什么。   雷歇尔奖励过一个欺瞒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梦境,奖赏过一个背叛者全家人的头颅,还赠予一个丢三落四到出大事的学徒永不遗忘——那可怜人从此不会忘却他看到过的任何画面,听到过的任何声音,而在他进阶到能解除这个咒语之前,他就因为无法忍受可怕的信息量而自杀了。好几天我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得到他意外的礼物。   好几天都平安无事,等我下一次我扛通缉犯回来,雷歇尔还是毫无反应,我便当他忘了这茬,心中松了口气。其实学徒给导师准备“实验材料”在黑袍法师中完全是天经地义的事,没直接拿学徒当材料已经十分亲切。他要是继续拿我当学徒,不把这部分劳动当雇佣也是理所当然。我也不是真穷到不行,真没钱不是还能劫富济贫嘛。   之后雷歇尔跟我“吃了顿饭”,事情完了他没走,掏出个沉甸甸的袋子。   “你的服务会得到回报。”他用那种拿腔拿调的优雅口吻说,“做得不错。”   雷歇尔手腕一扬,把袋子扔在床头,里面的钱币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走后我用法术数了数,里面有折叠空间,一小袋装了六百金币。   我带给他的通缉犯不止六个,“六”这个数字是他目前跟我上过床的次数。这意思很明白:抓实验材料不算钱,投喂算钱。我在床上笑成一团,一边笑一边想,我的导师真是有着相当恶毒的幽默感。 第22章 第二个月圆   担任实验助手兼口粮的生活繁忙而充实,眨眼之间,第二个满月即将来临。   哪怕不看日历与月亮,我也能从雷歇尔身上感觉到那个日子的接近。他变得越来越心无旁骛,榨干每一点时间,把我支使得团团转。这种事让人心累,我却没法对他抱怨——雷歇尔自己要忙的东西比我更多,有时候我都会感到惊讶,他居然能从足够紧凑的时间表中再挤出一份时间。   能在被魔鬼主君彻底转化完前搞定诅咒已经堪称奇迹,在一个月里拿出有效措施这种事,黑巫师雷歇尔也做不到。然而每次看到他从实验室里出来的样子,我就很难开口戳穿,没法说些“好好休息”的风凉话。   从魔鬼身上得到的福利被收了回去,缺乏睡眠让雷歇尔眼睛下面的青黑色变得越来越重。他像一团雷雨季节的乌云,不透光的湿气里裹着雷鸣闪电,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会望风而逃。   听上去和他平时没什么两样?不。狮子平时就很可怕,而受伤的狮子会让自己表现得很可怕。雷歇尔看上去总是无懈可击,他习惯用利齿来武装软肋。事到如今我也能够确定,这种焦躁吓人的状态,就是他心怀不安时的模样。   上一个转化之夜前,我只当雷歇尔面对的是意志检定,半点都不担心。这一回我已经明白了满月夜他到底会遭遇什么,即使依然相信他不会被魔鬼主君的把戏一下拉进地狱,我还是忍不住要东想西想。我尽力完成他布置的苛刻任务,试图理解他为满月夜做出的应急措施,除此之外好像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如果我想了解更多或提供更多帮助,雷歇尔不会允许。   “您在现阶段就是用这种拦截方式,不会激怒它们吗?”我在雷歇尔关上地下室的门前抓住了门边缘,没话找话似的说道。   “它没法更生气了。”雷歇尔扯了扯嘴角。   “真的不需要我在里面?”我拿出我最真诚可信的眼神,“只是为了防止意外,您可以限制我的……”   他没等我说完就摇了摇头,坚定地关上了门,一副不在乎把我的手指夹断的样子。   “都是一片真心啊,老师!”我在门外不抱什么希望地喊道,“我放心不下您啊!让我跟您肩并肩手牵手共同面对挑战,创建美好未来?”   当然,我没听到任何回复。   我叹着气,盘腿在门口坐下,拿出空间袋里的晚餐。   我给自己准备了热腾腾的晚餐和宵夜,为了保险起见,还有明天早饭和午饭。之前忙忙碌碌这么久,事到临头时,我倒空闲下来,没有事情可做。   雷歇尔当然不会让我进去。   我可以说出很多很多“我应该进去陪他”的理由,各种必要性和可行性。我们可是被绑定在一块儿的难兄难弟,我又不会害他,让我进去不是更好吗?我都当了一个月的口粮,搞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完,就算稍后看到老师在床上娇喘连连,我也不会遭受精神冲击,所以不要害羞嘛……   就算能噼里啪啦扯上无数个理由,就算能振振有词地露出一副连我自己都能说服的表情,我也不相信雷歇尔会被说服。   我最天真的时候,一度以为雷歇尔信任包括我在内的一些学徒,后来我才意识到他的“信任”只是一种自负,无非是不认为其他人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罢了。现如今他不幸失算翻船,自信与力量都打了折扣,只会比过去更加谨慎多疑。更何况对象是我,我们都这么熟了,就不要再谈信任不信任的玩笑话啦。   我没法进去,也不打算离开。我准备好了食物和睡袋,甚至还准备了小说,下定了决心要在这扇门外安营扎寨。   一想到上个月只能编草人打发时间的境况,我就觉得准备小说真是太机智了!   ……如果能看得进去的话。   我看着高悬的满月,终于扔掉了那本一共只翻了两页的书。我靠在门板上,左耳贴着门,理所当然地什么都没听到。   距离雷歇尔进门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门与符文完美地隔绝了地下室和外界,门外安安静静,和整栋房子的其他角落没什么两样。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雷歇尔进展如何,或者那位色欲主君进展如何,而我业余游吟诗人的大脑已经运行了整整两个半小时,将无数我一点都不想思考的场景循环放映。   我用力拍拍脸,将又一个充满限制级画面的可能性打断。我站起来,走来走去,坐回去,右耳贴着门,照旧一片寂静。   我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产房外的准爸爸,忐忑不安,焦灼无比,简直要啃起指甲。   起码有好几年,我没有这样心烦意乱过,甚至上个月得知自己被捆绑时也没有。这未免有点荒唐,难道是想象力太过丰富的错?我甚至开始羡慕一个月前的自己,如果我和之前一样一知半解,我没准就和之前一样轻松了。   大概。   一个月之前,我与我的老师刚刚经历了令人感动的久别重逢。我们三年不曾见面,五年不曾交谈,十年不曾站在同一边。十年之前,我们恐怕也没有多亲近,我不太确定那时候的雷歇尔是个什么模样——我记性不坏,黑巫师雷歇尔也绝对让人印象深刻,只是那阵子我戴着十米厚的滤镜,看到的他绝对失真。十年间我奋发图强擦掉了滤镜,记忆也被橡皮擦招呼了一遍,把雷歇尔的轮廓擦得模模糊糊,如同镜花水月。或许再过上十年,他就会和童年趣事或失败初恋一样,变成一个可以笑着谈起的故事吧。   可是我们再度相遇,没弄死彼此,还被绑到了一起。我们甚至变得比过去更加亲近……   咳,我不是在说上床。   好吧,不只是。   思路被一些旖旎的内容打断了片刻,我都忘了刚才脑子里在想点什么文艺的内容。我看着沉默的门,想知道雷歇尔现在怎么样。这一个月来我们做了很多次,我不敢说自己的技术能消除心理阴影,但我至少让他对做爱变得没这么抵触。现如今他又得再体验一把地狱一夜游,我不知道我之前做的一切能否给他一点支持,又或者那全都是纸糊的高墙,遇到一阵大风就会被连根拔起。   我深深地叹气,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雷歇尔是个精神强韧的厉害法师,他之前没有被摧毁,等到有了经验有了准备,更加不可能被击垮。我操心自己的寝技能否帮忙纯粹不自量力,他知道了肯定冷笑一分钟。雷歇尔还是个黑巫师,大魔王,大坏蛋,一夜的痛苦对他而言并非不可忍受,况且他自找的,他活该。我担心他,不如担心穷人孩子能不能吃饱饭。   要是你想不心烦就能不心烦,那世界一定会美好很多。 第23章 雷歇尔的回避   我就在这样的心烦意乱中熬到了凌晨。   满月渐渐落下,早起的鸟儿叽喳吵闹,而我面前那扇门依然毫无动静。按照一个法师的精确推算,转化之夜在两小时前结束;按照最保守的估计,半小时前也该尘埃落定。只是我担心我的打搅会干扰雷歇尔的什么计划,造成什么雪上加霜的效果,于是左右为难之下,我拖延到天边泛白才动手敲门。   结果这门还是没敲下去。   门在我的手落下前自己开了,雷歇尔一脸空白地打开门,脸色很差。等发现我杵在门口,他怔了怔,皱起了眉头。   跟上一次敲门的后果截然不同,那一次雷歇尔意味不明地跟我聊了一会儿,这回他却表现出了明晃晃的抵触。他在看到我的时候下意识向后倾斜,仿佛要后退似的,只是很快反应了过来,顽强地站在原处,挺直脊背。这甚至让我感到了一点儿奇怪的内疚,他这会儿看起来风吹就倒,皱眉头都嫌累,也难为他还要武装起来应付我。   “您没事?那真是太好了!”我装作看不见他的虚弱与抵触,笑容灿烂地说,“天亮了,您打算吃点什么吗?”   门关上了。   摔门都摔得这么软绵绵,他可真是累得不轻。   “那我自己去吃了哦?”我大声说,等了几秒,转身离开。   雷歇尔看上去没有受伤,没被魔鬼主君得手,并且很不希望我留在这里,那我还是别留下来碍眼为妙。看到他这副样子,晚上的担忧暂且可以放下,至于别的,比如他看到我的瞬间眼中闪过的愤怒与警惕,等他恢复过来再计较吧。   我真是个贴心的好人。   我吃掉早餐,去补了个觉,等我被雷歇尔的召唤叫醒,他又出现在了实验室里,看上去一切如常。我希望雷歇尔能跟我谈谈他遇到了什么,但他对此避而不谈,倒也不让人惊讶。那天凌晨他对我的抗拒就像一场起床气,再没有出现,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过了几天,我发觉一切都不太对劲。   雷歇尔下达命令,接受反馈,每个环节都公事公办,硬是让我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他总是言简意赅,不带任何情绪。他避开我的接触,对我探究的目光置若罔闻,而他看我的时候,那目光又太过冷酷无情,仿佛我跟魔像毫无差别。   这感觉就像一个低魔区域,空气中魔力稀薄,虽然不像禁魔区一样糟糕透顶,却足够让一个法师觉得束手束脚,浑身不得劲。到了第三天下午,雷歇尔让我把量杯放到桌上而不是直接递给他的时候,我终于决定不再忍耐。   “您在回避我。”我直言道。   雷歇尔没放下手里的东西,从眼角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在无理取闹。   “从满月那天开始您就在避开我,为什么?”我说,“作为一个向来很受欢迎的英俊半精灵,我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我怎么回避你了?”雷歇尔终于抬头看我。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杯子,意思很明显。我故作不知,后退一步,带着量杯走出了他能够到的范围。   我说:“您都不和我说话……”   “那我现在在和哥布林说话吗?”雷歇尔说。   “现在不算啊,我是说之前!”我说。   “光是今天上午,我就说了十句以上。”雷歇尔说,“我也不记得你有多安静。”   “‘把杯子拿过来’‘好的’、‘三片狮鹫羽毛’‘要什么颜色’?这些哪算啊!”我抗议道,“我是说聊天……”   雷歇尔看傻瓜似的看着我,我声音渐小,自己也觉得好像不太对。为了打断能想象到的挖苦,我匆忙转移了话题。   “而且您避开我!物理意义上的!”我说,高举量杯,“您让我放到桌上,换做平时,您会让我直接递给你。”   雷歇尔叹了口气,他放下手里的笔记,走到房间另一边,自己又拿了个量杯。他不再看我,对着杯子说:“在塔里,你觉得我会怎么回避一个人?”   “您从来不避开别人。”我说。   不如说很多学徒想避开他吧,顺带一提,从来没人能成功避开过。   “换句话说,什么情况下,他们会觉得被我‘回避’了?”雷歇尔又问。   我张了张嘴,反应过来。   雷歇尔不会回避别人,只可能忽视他们。尽管他的关注往往伴随着许多风险,但没有人希望被导师遗忘。   这年头孤儿多得像虱子,黑巫师雷歇尔从来不担心找不到学徒。倘若你不够出众,没在导师那里挂上号,你就是被忽视的一员。被忽视的人无法进入导师的实验室,得不到他的指点与告诫,得到的任务不会按照你的能力量身定制。被忽视的人将死于缺乏指导的错误施法或实验事故,死于塔中没有警告的禁区(或一只游走的魔鬼),死于一次超高难度的任务(因为你的导师不记得你这么弱,或者需要一些无关紧要的炮灰探路),死于同窗竞争……在塔中,被忽视是件可怕的事情。   我从来拥有导师的关注,我曾以此为傲。而即使在我还是“雷歇尔的宠儿”的时候,我也不曾像现在一样,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如果过去的小学徒海曼看到了现在的我们,他绝对会嫉妒得发疯。   这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雷歇尔没有做什么不寻常的事,他没有把自己关进实验室,也没有把我关出去。他没给我什么要命的任务,没再露出那天晚上的厌恶表情,也没特别躲开我。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却觉得自己被冷待了。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在工作的间隙交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有时候我们站得很近,几乎靠在一起,这没什么,我还在担任口服营养液嘛。雷歇尔在工作的间隙嘬我,不是太忙的时候,他让我来吻他。我的舌头伸进他嘴里,他眯着眼睛,容许我捧着他的脸,抓着他的头发。   更加不忙的时候,我们会上床,有些时候他会在床上留很久。自从发现做爱会让人犯困,吝啬时间的雷歇尔就将摄食与睡眠放在了一起。他会把自己逼到最困的时候,接着爬我床,确保我完全喂饱他,然后一头睡倒。他带着我留下的一身痕迹,大剌剌占据我的床,好在没狠心到把我赶下去。那些夜晚,我肩膀上会靠着颗白茸茸的脑袋,有时胸口还搁着一条胳膊,手腕纤细、手指修长、杀伤力巨大的黑巫师的手。那些晚上我要是在半夜醒来,接下来铁定睡不着觉。我会屏息凝神不敢乱动,斜眼看着睡在我旁边的雷歇尔,心想,哎哟卧槽。   ——你若大半夜不睡还刚睡了个黑魔王、前导师、现魅魔,你脑子里肯定也只剩下哎哟卧槽。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太过……亲近?等回归常态,反而觉得奇怪起来。   不过我觉得吧,其实都是雷歇尔满月后就没再“吃东西”的错。一个健康的成年半精灵需要健康的xing生活,之前一个月日子过得这么滋润,现在好几天打个啵都没有,感觉不对很正常啊!   我迅速找到了问题所在,顿时安心下来。我刚要准备怂恿雷歇尔放下心理阴影来吃点东西,他却提前开了口。   “给我新鲜的树妖精眼泪。”他说,“掉落时间不超过一天。”   “等等,您是说让我现取?”我被噎了一下,“您应该知道最近是树妖精的求偶期吧?”   树妖精在求偶期成群结队,并且更加情绪化。落泪的几率固然更高,可他们狂暴地群殴他人的几率也直线上升。让一个法师去对付这种魔抗极高且正在发情的生物,就像让一个普通人去桶马蜂窝。   “求偶期,那不是更好吗?”雷歇尔哂笑道,“对一个向来很受欢迎的英俊半精灵来说,我想这根本不成问题。”   我觉得他在报复我。   就因为我没给他量杯。   我唉声叹气,还是得乖乖干活。接下来的时间我无力东想西想,一心投入到导师给的又一艰巨任务当中。   不幸中的万幸,我在附近找到了一只落单的树妖精。那只可怜的雌性树妖精刚巧配偶被抢,形影单只,被我趁虚而入,用一曲烂俗的情歌换到了几滴眼泪。多亏我的幸运,我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在当天晚上回到了家。   安全屋里,空无一人。 第24章 玩得开心点   雷歇尔不喜欢出门。   即使在法师这个家里蹲群体中,雷歇尔的不爱出门也数一数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法师塔顶,若无必要绝不离开。不得不离开的时刻非常少,他有大量的使魔、傀儡与学徒可以使唤,我们这些爪牙会为他收集一切所需,乖乖进贡到他面前。   我在空荡荡的安全屋中转了一圈,没找到任何战斗的痕迹。一切防护都安然无恙,实验室里没有什么材料短缺,而一个实验暂时告一段落,被搁置在一边。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雷歇尔丢下手中关乎自己命运的实验,他总不会是出门散心了吧?   我不太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去找雷歇尔,事到如今,我也回过味来,妖精眼泪的任务大概只是个借口。我的导师既然特意支开我,他一定有自己的计划,不用担心他遇到什么危险,同时我也不认为他会一去不复返。但我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说不出理由,只觉得不安。   几秒钟后我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觉得自己真犯傻。嗨,犹豫个屁!大魔王特意支开我去做什么事,我不赶紧跟上,是等着被他卖了吗?!   我迅速比划起来,常人不可见的魔力在空气中波动,如同被搅动的沙画。   我曾在雷歇尔本人出动的追杀中逃亡了整整一年,我的逃生技巧优秀,追踪技巧亦然——或者说,我不精通追踪他人,但我精通定位雷歇尔。我给他当了很多年贴身学徒、很多年眼中钉,最危险的那些年,我得大致知道他在什么位置,才好往对角线上跑。何况现在,我们之间有了绑定咒,相处了一个月,发生了某些能让讲述魔王故事的游吟诗人窒息的关系,这么多联系足够一个高明的法师(比如我)抓住蛛丝马迹。   我循着雷歇尔的痕迹,在许多锚点上跳跃,数次跳跃后我渐渐发现这儿有点眼熟。雷歇尔并没有往荒郊野外跑,我前往的方向渐渐繁华起来,通往了一个没想到的地点。   篝火堆酒馆。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回音港里,望着不远处熟悉的酒馆,开始怀疑我的追踪法术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大半个月前,我曾带着雷歇尔来到这里,吃了一顿差强人意的晚餐。他兴趣缺缺地被我拉过来,又毫无兴致地离开,看上去对这里的每一个部分都充满了嫌弃。雷歇尔为什么会旧地重游?难道他迷上了这里的奇异果烤羊排,为了掩饰这点,特意把我赶走再过来吃?   我脑子里转着不着调的念头,跟着两个醉醺醺的兽人水手走进小巷。片刻后他们脚步踉跄地走回篝火堆,我通过他们的眼睛扫视酒馆内部。   在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雷歇尔。   他没穿黑袍,这回可不是我给他塞了衣服。雷歇尔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学者袍,没戴着兜帽,那张脸完全露在外面。我猜他这次给自己施加了忽略法术,没有人注意到那对小小的角,也没有人被魅魔的魔力迷得七荤八素。   说“没有人”,大概不太对。   雷歇尔坐在桌边,桌边不止他一个。有个男人,侧面对着我借眼睛的兽人,正笑得和花儿一样。这面目平凡的路人甲像要说悄悄话似的,身体向前倾斜,凑到雷歇尔耳边耳语。   这货找死啊,我想。   A、雷歇尔脾气不好,且有脾气不好的资本。B、雷歇尔讨厌跟人靠的太近。C、雷歇尔最近正在倒霉,心情更糟。这三条叠加起来,我几乎已经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我无意阻止,静观其变,反正从上一个没眼色雇佣兵的下场看,雷歇尔现下也知道低调,不会弄出太大的场面……   雷歇尔笑了起来。   那并非常见的冷笑,也不是怒极反笑。他的嘴角上扬,眼中依然不带一丝笑意,却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掩住了眼睛里的冷光。这是个假笑,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放在别人身上,这神情近乎示好。   而放在雷歇尔身上,这简直如同示弱。   我被吓到了,吓得目瞪口呆,精神波动太大,法术失效,兽人醉汉在酒馆里躺倒,对酒馆内部的转播中断。   雷歇尔并不是个死要面子的狂徒,他的社交技能尽管烂,却也不至于全然没有。在有必要的时候,他不介意示弱,只要能攥取更大的利益,一个礼节性的假笑不算什么。我曾见过他对另一个传奇法师露出这种友好的笑容,那个法师在随后成为了他的战绩之一。   可是,前提在于利益。   那就是个普通的人类男性,兽人的视觉这样告诉我,法师的灵视也这么说。我心有不甘,在外面几次施法,结果都一样:人类,男性,三十岁前半,非法师,非传奇。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存在,这样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到底有什么利益值得雷歇尔示弱?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雷歇尔图谋?我宁可相信他是为了来吃奇异果烤羊排……   啊。   我想起来,雷歇尔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   我感到一碰冷水当头浇下来,随后我笑出了声,路过的人奇怪地投来一瞥,想必看到了一张难看的笑脸。我忍不住要发笑,天啦,如此简单明了的答案,我居然现在才想起来吗?   雷歇尔是个半魅魔,他需要跟人睡,他很久没跟人睡,而且他回避我。从这些显而易见的线索看来,他出门打野食再合理不过。我为什么一直没往这里想?难道我竟以为,他只会选择我,不会去找别人吗?   回头看来,我还真的这么想了。   雷歇尔因为色欲主君的诅咒而对性充满了抵触,是我给他打开了新大门,让他渐渐觉得这事没那么可怕。我们睡了很多次,缠绵床榻,同床共枕,这种事很容易让可悲的低俗生物——比如我——变得头脑发蒙,忘乎所以。我依然记得我的导师是个多冷酷的黑巫师,然而这反倒让我变得更加自命不凡。瞧呀!我冷酷邪恶的导师就在我怀里,就在我身下!他允许我对他为所欲为,他对我投怀送抱,对我充满热情!   我忘记了,这一切只是因为雷歇尔在往魅魔转化。   他需要进食,他变得依赖xing爱,与魔鬼的诅咒有关,与我无关,谁都可以。又不是每个人都会愚蠢地对启蒙者不可自拔。结果我还是把自己当成英雄,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那么多年了,居然毫无长进。   我曾爱过他。   我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提前完成了任务,带着光精灵的头颅回塔。那个光精灵与我不相上下,杀死他耗费了我几天几夜的谋划,还带来了一道几乎贯穿胸口的伤痕。我几乎耗尽魔力,但仍然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我想要用这头颅换取老师的赞许。   我直接传送到了塔顶,与雷歇尔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这是属于我的特权之一。我可以直接来到最接近雷歇尔的地方,不需要通报,没什么东西阻拦。尽管深知他有一大堆防护措施,传送到塔顶也不代表什么,我也一度为这信任自豪不已。只是这一天,在听到那对话的时候,我为得到这项特权深深后悔。   “……全部?”魔鬼语隐约传来。   “当然。”雷歇尔说。   “包括你最好用的那把刀?啊,那可是个美味的灵魂。”   我敲门的手停住了。   “只要你出得起价码。”我听见我的老师这样回答。   “是吗?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呢。”魔鬼喋喋怪笑,“你真的舍得把他卖给我?”   “我说了,只要你出得起价。”雷歇尔傲然道,“海曼是我最好的学生。”   “海曼是我最好的学生”,这话雷歇尔说过很多次。当他这样夸奖我,他的语气总之微微上扬,带着骄傲与认可,每一次都让我热血上涌。雷歇尔对魔鬼说一样的话,在谈到交易我灵魂的时候,一样句尾上扬,满怀骄傲。   而我如遭雷击,仿佛浑身的血都结了冰。   我早就知道我的老师是个什么人,他邪恶又残酷,和魔鬼交易。我知道他将他人视作蝼蚁,他有时会将一些学徒扔进必死的境地,另一些则生不如死。我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也是蝼蚁中的一员。   海曼是雷歇尔最好的学生,是他最锋利的刀,是他最喜欢的孩子。我沾沾自喜,甘当走狗,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结果,我不过是他田里最大最显眼的一颗萝卜。   我在法师塔中,雷歇尔肯定知道我在听墙角,他甚至无意隐瞒。是觉得我逃不掉,还是觉得我甘心当一颗忠心耿耿的萝卜,会乖乖等着下锅?现在想来,没准是后者。我那会儿就像个狂信徒,好像他要我去死我也会听话——别人这样认为,他这样认为,甚至我都这么认为。直到我站在门外听见了他的话,被一个耳光扇醒了,我猛然发现,自己并不信仰雷歇尔。   我只是爱他而已。   爱么,首先要有命在才行。   我跑了。   十年前我跑了,成为了雷歇尔法师塔唯一的幸存者。十年后我照旧跑路,篝火堆酒馆只是众多好酒馆中的一个,我当然有别的地方能欢度夜晚。游吟诗人哪里都能玩得开,法师哪里都去得了,我可不会浪费难得的休息日。   也祝雷歇尔玩的开心。 第25章 为什么是我   我传送去了八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市,那里也有繁华的酒馆。驻场歌手被我说服,借我了一把七弦琴。一整夜,我欢歌畅饮,酒馆老板用免费的酒水来买我的曲子,我甘之如饴。醉醺醺的人群打着拍子,他们很高兴,我也喝得脑袋发热,喝得难以纵情声色。几位热情的女士为此遗憾,她们离开时留下香水味的拥抱与胭脂红的吻。   我第二天早晨离开,哼着小调,带着好心人们的小费。银币在我口袋里叮当作响,让我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仿佛又在带着把七弦琴浪迹天涯。这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安全屋,我打开门,只见雷歇尔坐在客厅里,正对着门口。   “你去了哪里?”他语气不善地说。   这话说的,我还能去哪儿呢?给您办事呗。我刚想开口,猛然发现了破绽:我之前回来的时候,把妖精眼泪妥善地放进了实验室的储存设备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来了又走。魔法之神在上,我怎么就这么积极?过去当学徒时的好习惯成功毁掉了偷懒的机会,真让人扼腕叹息。   “我回来时您不在,您不在我哪敢动您的实验呢。”我乖巧地说,“于是我就出门玩一玩,放松一下神经,恢复一下精力……”   “那你现在一定精力充沛了?”雷歇尔说。   他站了起来,向我走了两步,停在一步以外。他看着我,抿着嘴,一副看到早饭在泥地里滚了两圈的表情。   “去洗澡。”雷歇尔命令道。   “不要。”我说,“我要带着姑娘们的香吻入睡。”   我着实喝了几杯,还不至于脑子糊涂,却足以让嘴巴动得比脑子快。等嘴皮子动完,我看着雷歇尔阴沉的表情,莫名觉得爽快。他眯起眼睛,动了动手指,下一刻香水与唇印全都不翼而飞。我的老师依然摆着那张被欠钱的面孔,命令我去洗澡。   清洁咒比沐浴更有效率,雷歇尔向来选择前者,除了之前拖延时间,还有刚捡回我那会儿,觉得一个清洁咒都没法把我弄干净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回他是因为哪个理由,但现在另一件事显而易见:雷歇尔打算跟我搞。   他前几天一直回避我,仿佛没在忍饥挨饿;昨晚他在酒馆觅食,对一个很快就能得手的人露出假笑。如今他捕食归来,却突然又要睡我,我懒于思考的酒后大脑只能想出一个理由。   占有欲。   不不不,这可没有什么浪漫的暗示,就只是字面意思。我生是雷歇尔的人,死是雷歇尔的死人——这信条被刻在我的导师脑中,天经地义程度恐怕等同于魔法定理。他说过多少次呀,“海曼属于雷歇尔”,哪怕他不要,也不容许别人染指。   就像别人啃了他的放在一边的面包,他看到牙印,哪怕肚子不饿,也非要再去啃口大的,把别人的牙印盖掉。快一百岁的人了,妒忌起来跟三岁小孩似的。   “不行啊,晚上玩的太累,没有‘弹药’了。”我哀叹道。   雷歇尔的回答是束缚术与强制催情法术,我的后脑勺再次亲吻大地。我顶着裤子里的帐篷哀嚎起来:“太不讲理啦,老师!您都去别人那里吃饱了,就暂时放弟子一马,不要竭泽而渔嘛!”   “就因为我找了别人?”他蹲下来,跨坐在我身上,皱着眉头,“你不一样跟别人交媾过?自己像只发情的猴子,你又有什么资格在乎这个?”   他完全没懂。   我不在乎雷歇尔跟谁睡,他高兴就好,真的。我只是……我只是突然醒悟,一个人不该两次跌进同一条河里,尤其当那条河很深、很难爬出来的时候。我不能避开十万八千里,但我至少应当注意脚下。这事很难解释,而且我觉得即使解释,雷歇尔也听不懂,或者不想听。   “不不不您误解了!”于是我诚恳地说,“您可以跟任何人或非人上床,我举四肢欢迎!可我虽然是只发情的猴子,也不是谁都乐意睡的呀,不然您还是花钱找个……”   我知道自己在作死,可我管不住嘴,都是喝太多的缘故。在我说出更多之前,雷歇尔猛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哇哦,他真的气疯了。雷歇尔的指甲青黑却皮肤细腻,一个茧子都没有,这双法师之手突然遗忘了任何法术,用上最原始的攻击。修长的手指紧紧扼住我的脖子,指甲掐进肉里。他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我的脖子上,用力得胳膊都在发抖。我呼吸困难地思索这是不是我的导师第一次使用如此低级的攻击,啊,又一项值得载入史册的壮举。   “你就是个……该死的麻烦……”雷歇尔咬牙切齿道,词句从牙缝里往外挤,“我早该杀了你……”   红色的眼睛里激荡着杀气,我后颈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雷歇尔身上传来了真真正正的杀意,不同于之前的警告,不同于任何玩笑,此刻他是真想杀了我。   或许他会很快控制住自己,想起杀死我的后果,但我不敢把小命赌在或许上。我被吓醒了酒,在雷歇尔手中逃亡多年的经验飞速运转,让我用快上几倍的速度解开束缚咒文。眨眼之间,我给自己施加了无数防御,一个强力咆哮术甩到雷歇尔脸上。我根本不指望这一套连击阻拦一秒,雷歇尔若真想杀人,我纵然能逃脱,也要掉一层皮。   我的舌头卷着一长串咒文,我挣脱出去,跳出几步之外,随时准备着被恶咒击中。可是没有,咆哮术后房间里悄然无声,雷歇尔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短暂的瞬间,我心惊胆战,担心我的导师真的气得发疯,打算不管不顾憋个大招把我打得灰飞烟灭。下一刻,我突然发现,他没在准备什么。   他被击中了。   真让人惊掉下巴,这一套相当于我们师徒过招起手式的攻击,竟然能击中他。雷歇尔的确升起了护盾,没有受重伤,但他脸色不佳,并非毫发无损。我的导师,一个顶尖的黑巫师,居然在这种时候阴沟里翻船。   “您怎么了?”我脱口而出,“您……”   这种事,其实不久前发生过。   那双稳定的手会颤抖,他焦躁不安,在我面前打碎试管。雷歇尔变得不对劲,变得不稳定,以至于仰仗冷静头脑释放的魔法也威力失常。   “您饿了。”我不可思议地说,“您还饿着。”   雷歇尔没有反驳。   他看向我的目光无比冰冷,在学徒面前失手一定令他感到耻辱。但他已经冷静下来,重新开始考虑大局,因此他不会真的杀了我,我相信雷歇尔的理智。   只是,我暂时没法相信自己的理智。   我不该说话,我不该询问,我不该火上浇油。可是十万个念头在我脑中横冲直撞,我如果什么都不说,这些念头一定会把我炸成碎片。我走向雷歇尔,半跪在他面前,与他平视。疯狂的求知欲让我跳回鲨鱼池里,此时此刻我冲动得要命,愿意为一个答案游向鲨鱼嘴边。   “为什么是我?”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雷歇尔冷笑道。   “那为什么不找别人?为什么选择我?”我顽固地问道,“因为好摆布吗?不对,以您的能力,要想控制别人太简单了,我反而是个硬茬。因为您对我知根知底,您信任我吗?也不对吧,我是您学徒中唯一活下来的叛逃者。您明明有那么多‘故交’,比我好控制的人不知几何……”   “我乐意选择谁是我的事,不需要对谁解释。”雷米尔嘶声说,站了起来。   “但您需要对自己解释,您有自己的理由,不是吗?”我跟着站起来,不退反进,又往他跟前走了半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从街上带走我?这世界上的天才法师胚子不知道多少,从来不管学徒如何的您,为什么把已经十几岁的我带回去,保护、培养我这么多年?法师塔里的高明法师这么多,我有什么特别的,值得您如此偏爱?现如今满世界都是您的粮食,什么种族什么年龄都有,要找比我技术好的傀儡太简单了,为什么不是他们?他们……”   “够了,没什么原因!”雷歇尔暴躁地打断我,“他们不是你!”   室内一片安静。   我慢慢地、轻轻地问:“什么?”   “我不知道。”雷歇尔说,被我问得心烦意乱,看上去只想草草用答案堵住我的嘴,“我会带回你只是顺手,有天赋的人死在那种地方是浪费。你是我最好的学徒,把资源向你倾斜有什么不对?”   “塔米亚直到最后还是比我强,”我提醒道,“您学徒中的半龙和暗精灵都比我又潜力……”   “我说最好,就是最好。”雷歇尔不容置疑道。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   “至于现在,我去找过其他对照组,但就是不对劲。”雷歇尔耐着性子说完,“虽然也带来饥饿,但更多的是不适感。令人恶心。非食腐生物会对霉变食物产生不适,因为那些东西对他们有害,魅魔应该也有相同的机制,但我还找不出原因。你身上有什么特殊变异,或者问题出在我转化为魅魔的过程当中。所以我不找他们,就这么简单。   “什么不适感?”我追问,“哪里不对劲?”   “他们的碰触,他们的反应,他们的样子……所有地方,我不知道。”雷歇尔皱了皱眉眉头,似乎自己也想不明白,只好总结道,“他们不是你。”   我捂住了脸。   这不是我想听的东西。我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像在发酒疯,近乎咄咄逼人,只是想要一个了断。我想将困扰我多年的线团一股脑儿扔到雷歇尔面前,让他快刀斩乱麻,斩断最后的妄念,像杀死蛀牙里的牙神经。我想听一个雷歇尔风格的回答,比如他收养我有图谋,对我好是阴谋,只和我睡没什么理由。然后就,就真的结束了。   可是雷歇尔说他不知道。   他说,他们不是你。   无数个问题不再旋转,它们汇合成另一股洪流,充满了愚蠢的冲动,自以为是的妄想与那么一点点自知之明。那点儿自知之明惨叫一声,看着我高速跑向同一条河,一个猛子扎下去。我不怎么想去理它,明天见吧理智,再会吧自知之明。我放下手,把我的老师摁到墙上用力亲吻,如同溺水之人。 第26章 不速之客   我们从东方发白纠缠到日上三竿,在沙发上抵死缠绵,在地毯上打滚——提前买了地毯铺地上的我真是个天才!羊毛柔软温暖,跪着躺着都舒服,雷歇尔赤裸的身躯横陈毯上,仿佛天鹅绒托着象牙。   当他背对着我,两片蝴蝶骨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跟那些丰腴的女性或健壮的男性不同,雷歇尔的弓起身的时候,脊柱会顶起脊线,骨骼像要挣脱出来。他太瘦了,我一边按压着一节一节的脊椎骨,一边乱七八糟地联想起骸骨与毒蛇。即便剥掉铁壁铜墙似的防护魔法、剥离层层叠叠的法袍,隐藏在其中的雷歇尔依然与“阳光”或“健康”没有半分关系。这没什么不好,我亲吻他的脊椎,像亲吻一只黑寡妇。   我们没头没脑地厮混,纵情声色,偶尔中场休息,却没人叫停。我没再说话,不想打破这一时刻,就像隔天就要大考的学徒硬撑着不睡,仿佛只要不睡觉,第二天的太阳就不会升起似的。雷歇尔一定饿得很厉害,脱离床榻(或沙发,或地面,或桌面)的尝试丝毫不坚决,我一坚持,他就放弃挣扎。   到最后,打断我们的还是外力。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这里是雷歇尔的安全屋,藏在深山老林当中,施加了无数防护法术。大部分生物根本意识不到这里有房子,能发现不对的人又有九成以上会陷入外面的迷阵。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我们在下一阵敲门声响起前分开,雷歇尔用几秒钟时间恢复了衣着整洁。他走向门,我收拾房间。把时间浪费在收拾而非防御上,不只是因为敲门声从容不迫,还因为雷歇尔看起来并不惊讶,仅仅有些不快。   被我们滚得一团乱的房间眨眼间恢复原状,雷歇尔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在他身后,我看到了前来敲门的人。   路人甲。   对,就是昨晚我看到的那个路人甲。人类,男性,三十岁前半,非法师,非传奇,一张放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大众脸,坐在雷歇尔对面。我曾以为那是雷歇尔的外卖,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没有哪个外卖能自发送货到这里。   “我似乎没邀请过你。”雷歇尔冷淡地说。   “我本不打算跑这么远的路,亲爱的朋友。”路人甲和善地说,“但从早上开始,你的精神领域就拒不敞开,使魔又没法穿过你的篱笆,我只好自己跑一趟。”   传奇法师能构筑精神通道,只要彼此开放权限,隔着一个位面都能长途通讯。老师跟我厮混时居然关闭了通讯通道,简直让人感动。   不过要是问他,他多半会说“我才不会在无法集中精神时与他人通讯”之类的话吧。   他们简短地说了几句,雷歇尔走了出去,让我留下。很明显,他不希望我跟上偷听,而他有所准备时,我基本不奢望自己能暗度陈仓。我乖乖留下来看家,带着酒足饭饱的倦意,琢磨着要不要去睡一觉。   我去洗漱了一下,晃晃悠悠往卧室逛。我的脚步在客厅里停下,本该空无一人的大厅,这会儿杵着个不速之客。   “午安!你看起来相当好奇。”他说,“想知道他在跟我在谈什么吗?”   三十来岁的平凡男人站在我面前,和之前一样衣冠楚楚,笑容和善。我很确定,距离他跟雷歇尔传送离开,只过了不到五分钟。   “如果他想要我知道,他会告诉我。”我摊了摊手。   “真是不拘小节。”路人甲笑道,“你就不怕我们在讨论什么对你有害的事情?”   “这个嘛,比起陌生人,我自然还是更相信认识的人。”我说。   “的确,一般来说,比起向我这样不请自来的可疑人士,身边的人显得更加可信。”那家伙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只不过当‘身边的人’是邪灵之主雷歇尔,事情可没那么绝对。当初塔中有多少人会认同这种说法?在他们被困在献祭魔法阵当中的最后几秒,九成九的人会选择相信一个可疑的陌生人,而不是他们的老师。”   他看着我,歪了歪头,说:“作为唯一的逃脱者,狡狐海曼,你说这样的话,可太缺乏诚意了。”   我沉默半响,叹了口气。   “‘狡狐’?认真的?”我嘟哝道,“时髦度还不如‘雷歇尔之刃’,大家的想象力都怎么了?”   “大概跟你转移话题的能力一样,不尽人意?”路人甲笑容可掬道。   “那是我还没拿出十分之一的实力!”我振振有词道,“要说没诚意,你不一样没诚意吗?钓鱼别舍不得鱼饵,跑业务也得真诚推销啊。”   “只在买方市场里,推销员才不好当。”这位业务员摇头纠正道,“但要是客户有求于我,我何必再多加辛苦?”   “是吗?不对吧。”我拖长了声音,脑子飞快地运转,“我们所求之事,对你一样有好处。互利合作的事情,就不要再两头收钱啦。”   路人甲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来我往的试探,暂且告一段落。   片刻之后,他笑了起来。   “那就抓紧时间直奔主题吧。”他眨了眨眼睛,“我与那位‘色欲的主君’立场相悖,它越倒霉,我越高兴。我们有互利互惠的基础,可惜我们手中的砝码并非等值。‘色欲’的挣脱对你们来说是灭顶之灾,对我来说却只是不大不小的烦恼,并不比出手救你们麻烦多少。在这种情况下,我多收一点辛苦费,没有问题吧?”   “有。”我老老实实举手提问,“我不相信你能‘出手救我们’。”   路人甲状似苦恼地摇了摇头,打了个响指。   他的脸融化了。   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水中月支离破碎。普通的皮肤由浅转深,显现出一种诡异的质感。一对弯曲的角长了出来,比雷歇尔额头上那对小可爱狰狞得多。不,它们本来就长在那里,只是掩盖它的完美伪装到此刻才脱落,仿佛一秒内风化一百年的墙纸。平凡的面孔不见踪影,那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上,长着一对冷血动物的黄眼睛:没有眼白,竖瞳狭长。   我感觉有点恶心。   并不是说他长得非常抱歉,事实上我更希望这是审美上的恶心。但这种胃部下坠的感受完全是生理性、字面意思、发自灵魂的不爽,因为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半精灵加高阶法师。当异位面的高级存在企图挤入主物质位面,他们身上的扭曲感,在灵视高的主位面生物面前,就像显微法术下的劣魔腐败内脏一样清晰可见。   等级越高,扭曲越严重。   “法师总是爱猜疑,没关系,我体谅。只是显露真身会让容器的保质期直线下降,要是每次都来这套,我可亏大了。”这魔鬼抱怨了一句,“你可以叫我维克多……或者用你们更喜欢的称呼,‘懒惰的主君’?”   寻找到这里并能与雷歇尔那样交涉的力量,跟雷歇尔离开又出现在我面前的能力,挑拨离间两头牟利的行事风格,足以将“路人甲”的身份缩短到一个不算大的范围。再加上我们敌人的身份,我有七成把握,赌这家伙是个高等魔鬼。只是它高等的程度,比我想得更夸张。   我本来以为会是哪个主君手下的魔将军,那样还好对付一点。魔鬼主君难道不能矜持一点吗!哪有自己穿个容器出来跑业务的!   “因为我很懒啊。”仿佛从我脸上读出了腹诽内容,懒惰的主君一脸无辜地说,“出来玩还找魔将军不是很麻烦?”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懂这个逻辑。   “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魔鬼主君拍了拍手,把话题拉回原来的轨道,“你是否愿意与我定契约,用你的灵魂,来换取你老师的平安无事?” 第27章 解决之道   如果这种标准剧情出现在一部戏剧里,我肯定会无聊到打哈欠。   灵魂是魔鬼的通用货币,它们对此的渴望永无止境。不过,对魔鬼知之甚少的普通人才会觉得它们开口闭口就索求你的灵魂。高等魔鬼更委婉、更贪婪,它们会给出看似公平的交易条款,暗藏无数陷阱,要是一着不慎,你会输掉的岂止自己的灵魂。   不幸的是,站在我面前的并非演员。   广袤无垠的地狱当中,数以亿万记的魔物里,主君等级的魔鬼只有七个。它们强大到无法在主物质位面降临,只能短暂地投影出分身,或者利用“容器”偷渡,能使出的力量大打折扣。真要打架的话,胜负不好说,这位先生弄不死我,我也弄不死它在地狱的本体,打起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它提出了交易,这就让人头疼。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开什么玩笑?”我失笑道,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看起来是会为雷歇尔奉献灵魂的人吗?”   “那更好了!”维克多从善如流道,“把条件换成解除绑定咒,如何?雷歇尔是个才华横溢的法师,但他在涉及情感部分的白魔法方面实在不能说有多精通。要从这里找漏洞,可比对付色欲主君方便。”   “恕我直言,我把自己的灵魂从一个魔鬼主君转到另一个魔鬼主君手里,意义何在?”我无奈地说。   “你直接和我签订契约,而不是作为你老师的赠品被买一送一;我等上一两百年,到你死后再来收账。”维克多振振有词道,“何况我这里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待遇比色欲主君手底下好得多。天天被不可描述的生物不可描述有什么前途?”   “…………”   “啊,你不相信我。”魔鬼主君摆出一张委屈的面孔,“你也知道,我这个等级的魔鬼很少直接交易灵魂,难道你以为我想要你的灵魂来当宵夜吗?光从食物角度上看,你老师的灵魂比你有价值得多,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呢?”   看到我张嘴要拆台,它又飞快地自己回答起来。   “那当然是因为我没有把你当成食物看待。”这异类用一种世俗得惊人的亲热口吻(那种老板告诉你“好好加班一定能升职加薪,我看好你哟”的口吻)说,“我收集各种艺术家的灵魂已有数百年之久,亲爱的海曼,你在乐曲上的天赋深深打动了我——别忙着否认,能让树妖精落泪的即兴演出难道不罕见吗?你有着非凡的才华,只是在这方面还缺少指导。我这儿有成千上百的艺术先达,能将你培养成首屈一指的游吟诗人。”   维克多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它的伪装粘了回去,如今又是一张平凡无害的路人脸。这张笑脸看起来如此眼熟,跟我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样。现在我才醒悟,笑容灿烂的路人甲并非色令智昏,纯属见猎心喜。   至于它说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   懒惰的主君并不高调,大部分时候它都魔如其名,看上去懒散懈怠,对侵略主物质位面并不热心。可是地狱的主君并不固定,魔鬼内部一样弱肉强食,更新换代相当频繁。现任的懒惰主君已经在位上千年,这足够说明一些东西。   我的老师是个黑巫师,在他的庇护与命令下,我见识过不少魔鬼和魔鬼契约。我很清楚魔鬼是什么样的东西,雷歇尔现在的下场便是个极好的教训。雷歇尔比我强大,灵魂比我有价值,懒惰主君来找我说明不把我当食物?呸,它根本是去找了雷歇尔又来找我好吗!这种利用双方之间不信任来收取两遍报酬的把戏,在魔鬼当中绝不罕见。   “我其实不喜欢音乐。”我一本正经地说,“我的人生理想是当条混吃等死且广受欢迎的咸鱼。”   维克多看出了我的拒绝,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它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窗外,仿佛在考虑或倾听什么。片刻后它微笑起来,转回来对我开口。   “看上去你还需要考虑的时间,在离开之前,让我展示一下我的诚意吧。”维克多说,“你那位天才的导师已经找到了对抗诅咒的思路,能够切断与色欲主君的联系,继续将它留在地狱的封印处。只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鉴于同化诅咒不可逆转,在他准备的法术生效时,他的灵魂也可能被一起封印。”   我心中一凛,知道它很可能在说实话。雷歇尔的研究的确遇到了瓶颈,我们卡在这个问题上很久,找不到完美分离的方法。   “这就是他像我求助的内容了。”维克多对我点了点头,“我恰巧知道处理这个问题的方法,而作为一个诚意十足的交易者,我直接将方法告诉了他,就像我即将把它告诉你。有一个办法,能让雷歇尔的灵魂安然留在人间,只需要充足的感情。”   我一脸呆滞地看着它。   “情感是多么强大的魔法啊。”维克多用咏叹调说道,“在主物质位面,只要有足够强烈的羁绊,就能施法将他固定于此。哦对了,必须是正面感情,自发且无私,得到反馈——这感情必须是双向的。”   它每说一个条件,我的表情就扭曲一分。   足够强大的感情联系?有啊!无数人恨雷歇尔恨到成为血誓者。   ——要正面感情。   使用一点改变心智的法术,或者许之以重利,要让人对雷歇尔抱有正面感情也不算难吧。   ——要自发且无私。   雷歇尔至少有一张好脸,装成落难贵公子什么的,总能骗到一些不长眼的小姑娘小伙子?   ——必须双向,也就是雷歇尔也得自发无私地对他们抱有正面感情。   完蛋了。   维克多看着我的脸,捧腹大笑,乐不可支地表示我与雷歇尔不愧是师徒,听到这条件时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它足足笑了一分钟,意犹未尽地擦了擦眼角,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好好考虑。“如果你考虑好了,请尽快联系我。”它说,“很少能见到我这样好心的魔鬼。”   它施施然走了出去,我没有阻拦,也没有开口。我咬着嘴巴里的肉,努力忍耐,以防怒气驱使我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事情。   在短暂的几分钟里,我几乎被怒火吞没。   雷歇尔需要正面、自发无私、双向的感情羁绊,听上去像痴人说梦,但却并非绝无可能。我依然爱他,而他会对我说“他们不是你”。我们之间,无论多稀薄,一定存在着一些感情。如果在这种状况下一无所知地赌博,最后封印色欲主君时,我们的感情说不定能留下雷歇尔的灵魂,让法术成功完成。   可是,魔鬼主君告诉了我们“解决之法”。   它告诉了我们答案,我们都知道了这感情能让我们摆脱困境。当我们知情,我们便对此存在一分利用之心,我们之间的情感就不再“无私”,它变得毫无用处。也就是说,在知道的同时,这条路反而彻底断了。此前的全部研究成果都付之东流,要在剩下的时间里自己解决问题近乎天方夜谭。   魔鬼的陷阱藏在轻描淡写的语言之中,根本是无法绕开的阳谋。   我在被算计的怒气中煎熬了几分钟,松开拳头,蓦地泄了气。   就算它不告诉我们,我和雷歇尔之间的那点东西也不会有用。“强烈的羁绊”,算吗?我自己心里都没底。更别说自私是黑袍法师的人生信条,无私与我们无缘。不说雷歇尔,就说我吧,如果我真能“无私”地爱着他,当初我就不会跑——也不见得能活到现在。   我们师徒俩一脉相承,全都是成熟的自私鬼,这点上谁都别说谁。自私让我们活到现在,似乎又让我们没法继续活下去,听上去像什么因果循环,天定命数。   不久之后,雷歇尔打开了门。   他进门劈头盖脸就问我知道了多少,我如实回答,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雷歇尔好像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这不幸的结果,并且想好了解决之法。   “收拾一下,我们去图塔隆。”他说。   “图塔隆?”我吃惊地重复。   这个国家位于安森王国以北,白垩平原以南。这个国家国力不强,土地贫瘠,要不是白垩平原上住着一群崇拜地狱的邪教徒和黑巫师,安森王国又需要一个阻拦在自己与北方疯子之间的缓冲带,图塔隆早就被吞并了。它是个夹缝中生存的小国,在地图上只有瓜子大。   它也是我的故乡,是二十多年前雷歇尔带走我的地方。   “对。”雷歇尔缓缓回答,“我的血亲,应该还活在那里。” 第28章 旧地重游   “血亲?!”我叫得比刚才还大声。   这回雷歇尔终于抬头看我,没好气地说:“你卡壳了吗?”   我干笑了几声,依然没法收起震惊的表情。   在不得不跟我上床之前,我亲爱的导师是个高龄处子。话说回来,对于法师来说,没有对象却有后代并不算惊世骇俗。许多邪恶法术需要血亲当原材料,禁术中有不少能凭空制造血脉后裔,要是雷歇尔说他给自己造个了孩子当备用肉体,我一点都不会奇怪。   “不是我的后裔。”看出了我在脑补些什么,雷歇尔难得好心地解释了一句,“我的父母在图塔隆出生。”   我刚刚恢复平静的脸再一次完全扭曲,下巴险些落地。   雷歇尔有父母?   简直比他有孩子还吓人好吗?!   我脑中出现了一个雷歇尔与一个女体雷歇尔抱着襁褓中的小型雷歇尔(等比例缩小,恕我无法想象一个童年时期的老师),这画面宛如五雷轰顶,让我从头顶到脚后跟都在发麻。雷歇尔常年保持着二三十岁的外表,仿佛生于某个魔法工厂,今天出厂明天入塔,将毫无效率的童年幼年少年时期在几天内完成。雷歇尔有父母?!   魔法之神在上,这事太离奇了。难道他的父母还活着?他不是已经……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雷歇尔究竟几岁,他显然不是会举办生日派对的类型。他是个“年轻”的传奇法师,对于动辄一两百岁的传奇法师来说相当年轻,没人知道他的起源,只知道他活跃了几十年。要是雷歇尔的父母还活着……   “他们早就死了,我弟弟还活着。”雷歇尔打断了我脱缰野狗般的思路,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还愣着干什么?去收拾东西!”   我把自己的下巴安回去,乖乖滚去收拾。   大部分情况下,我们能轻装出行,传送术能将旅途中的消耗压缩到最小。但倘若目的地是图塔隆,我们要准备的东西就不能少。我们得从安森出发,走上几天的路,图塔隆是个不能传送的奇特国度。   主物质位面,或者说这片被称作埃瑞安的大地,几乎没有法师不能传送到的地方。那些仅有的传送禁区,除了环境恶劣(空间乱流或死魔区)导致法术失效外,便是人为制造的禁地,例如强大神祇的神殿、法师协会的总部、德鲁伊圣地……全都有钱有势。图塔隆是唯一的例外,这个无钱无势的小地方成为传送禁区,全赖它的邻居。   白垩平原环境险恶,深山老林里藏着一大群地狱崇拜者——成分为六成脑子有病的邪教徒和四成特别疯的黑巫师。这些疯子把白垩平原变成了一个谁都不想碰的马蜂窝,而数十年前,他们居然明目张胆地入侵了图塔隆,袭击了王室。“不插手世俗王权更替”是职业者默认的潜规则,这趟直接传送到国都核心地带的侵略战引发了恐慌,犯了众怒。正义之神的信徒、法师协会与安森王国的军队携手击退了这次入侵,并布置了著名的图塔隆防护网,在那之后,图塔隆便再也无法传送。   也只有像图塔隆这样的小国,才能做到举国禁区的壮举吧。   我暂且收好一大堆好奇心,准备完行李,与雷歇尔传送到安森王国,而后租了一辆马车,跟着商队前往图塔隆。出发前他跟我大干一场,摆明了不打算在途中玩车震。我对此颇为遗憾,不过真到了途中,我也没空再去想这个了。   上一次我来这里,好像是跟哪个雇佣兵朋友赚路费的时候。上一次我和雷歇尔一起来这里,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想想真不可思议,图瓦隆居然也是雷歇尔的故乡,他要是不说,谁能猜到呢?   我在马车上频频撩开窗帘,把头伸出去,想从记忆中找些熟悉的东西。自从我有能力独自离开塔,雷歇尔就没阻止过我回老家;叛逃之后,我也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我从没害过思乡病,只是旧地重游总让人心情复杂。雷歇尔在车厢里闭目养神,没阻止我东张西望,也无意向前方的故国看上一眼。   “看!”我指向越来越近的山丘,“老师,您对这里有印象吗?”   他掀开眼皮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又瞥了我一眼,说:“你第一次落跑的地方。”   我立刻打了个哈哈混过去。   我没想到雷歇尔记着这个,我都快忘了这茬了。或者说记忆的侧重点不同,我清楚地记得后来的事,倒没怎么去记那件事的起因。   雷歇尔不记得半精灵崽子要吃饭,我被他带走,没有投喂,差点饿死。等他把我救回来,我已经断定对方是个吝啬的奴隶主,准备好跑路。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十一岁的街头小贼没听说过雷歇尔,对法师的威能也知之甚少,天真地以为自己跑掉。我趁他与人交涉时脚底抹油,慌不择路地跑到图塔隆边境地带,不幸被强盗团抓了个正着。   图塔隆是个国力不强的小国,需要它的大佬们会斥巨资打造传送禁区,却不会管这里的贫穷与混乱。城市里的扒手团伙控制着街头所有流浪儿,城市外的强盗团更加凶残。他们从来没有什么不伤老人孩子的规矩,不如说对弱者更加凶狠。我逃跑路上的同路人死于强盗刀下,我费劲口舌才捡回一条命,被带回贼窝入伙。   所谓的入伙,其实只是被带回去当童工罢了,地位跟奴隶差不了多少。能捡回一条命全靠我脑袋机灵嘴皮子利索,但我所谓的聪明才智,也只能让我当一个待遇稍好的奴隶。   我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逃离那个法师真的正确吗?可是不逃走好像会被饿死。被带走前途未卜,留在街头饥一餐饱一餐,被困在强盗窝里性命堪忧,好像无论那个选择,全都看不到未来。仿佛生来命运已定,我不知道我的挣扎到底有没有意义,我甚至想象不出一个好结局。   然后,有人来了。   困住我的那个强盗团在图塔隆数一数二,大本营里几千人,有刀有马还有不少职业者。这样一个规模大又实力强的贼窝,竟被人打上门来。那天所有人都骚动不安,我这样的喽啰也被塞了武器,被赶去充场面。跑在前面的小头目难以置信地咋呼了起来,因为打破山门的敌人,只有一个人。   那是个衣着体面的男人,手无寸铁,外表文弱,一双手拢在袖子里,我远远看见他,心便狂跳起来。我认出那个人就是带走我的法师,他站在强盗们的包围圈中,神色平静。   “滚开,施法者!”强盗头子高喊道,“别以为炸掉几块石头就能虚张声势,这里可是图塔隆!你真敢杀人,圣殿骑士图案立刻会把你吊死!”   “我只说最后一次。”文弱的法师轻柔地说,他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棕发蓝眼,十一岁的半精灵……把他还给我。”   他在说我。   我几乎难以呼吸,无数念头与情绪让我连思维都难以运转。我从没期待过这个,真的。我早知道自己的小命不值一文,就算陷进强盗窝,也没人会来找我——此前十一年,我都是条烂泥里自力更生的泥鳅,拼命瞎转找出口,不然还能怎么样?我没想过真的会有人把我捞出来,还捞了两次。有人为我而来,如同白日做梦。   我还剩下一点儿理智,知道自己不能高声应答。我咬着下唇,偷偷捡起一颗石子,砸向不远处的马匹。我扔得很准,被惊动的马踢起了蹄子,又惊动了不少人,这动静足以让对峙中的人往这个方向望。我趁乱换了位置,爬到高处,祈祷法师自己能被法师看见。狂喜与恐惧轮流折磨着我,我拼命伸长脖子,怕他看不到我就会离开。   雷歇尔的目光遥遥对上了我,他笑了起来。   要到几个月之后,我才会知道一个法师能多么轻易地追踪到落跑的小鬼,雷歇尔早就知道我在这里,精确度以厘米计。他的微笑并不是因为找到了我,而是因为我如此努力地要回到他身边。被取悦的法师微笑起来,仁慈地对我的落跑既往不咎。 第29章 大场面   我不记得强盗们那时候说了什么,但接下来雷歇尔说的一举一动,我都永生难忘。   “图塔隆从不是什么‘法师禁地’,只是有所限制。”雷歇尔说,“结界的力量国都最强,向外渐弱,这里的强度……不过如此。”   他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这是我第二次好好端详这双手,苍白而修长,看起来养尊处优,只是指甲青紫——并不难看,倒让我想起那些夫人们往手上涂抹的胭脂。这双纤细的手动起来,远远望去,好似白蝴蝶翻飞,能被莽汉一下捏断。当强盗们冲向他,我简直不忍去看。   包围圈本来就很小,他们距离雷歇尔只有几步之遥。强盗头子见势不妙便一声呼啸,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冲了过去。一时间到处都是高大的成年人,他们挥舞着棍棒刀枪,口中鬼哭狼嚎,法师与他的手被淹没在洪流之中,蝴蝶被犀牛群碾过。突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我怀疑自己聋了,更可能疯了。   挤压裹挟着我的人流不见踪影,面前黑压压的人群蓦然一清。我能直接看到雷歇尔,中间再无阻碍。我茫然地望向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鲜血滴落到我头上。我抬起头来,在半空中看到一片尸体组成的森林。   黑色丝线在空气中飘扬,穿过强盗们的身体,将他们晾在空中。我听到细微的“滋滋”声,像细雪在阳光下融化。没有错,的确在融化。几千人的围攻眨眼间被瓦解,不久前势不可挡的暴徒变成了尸体,很快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一条丝线滑下来,绕过我僵硬的脖子,舔掉我脸上的血。   过去十多年被我们当成天边乌云的强盗团、过去几天掌握我小命的庞然大物,就这样全军覆没,豕突狼奔敌不过一只轻盈的毒蛾。我捏紧的拳头还没放下,战斗便已经结束。我对法师怀有盲目的信心,至少那时我以为自己的预计已经足够乐观盲目,可是我想象中的龙争虎斗根本没有发生,没有大战,如同巨龙踏过蚊虫。   雷歇尔抬起手,手心向上。   他没有招手或者挥手,就只是把手掌抬到一个不算高的高度——跟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他看着我,伸出手,仿佛确定我会理解并且遵从。的确如此,我在看到他的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在我想明白之前,我的腿已经动了起来。我向着雷歇尔跑去,好似乳燕投林。   回头看来这简直说不通,那群强盗在年幼的我眼中强大得可怕,能在片刻间杀光他们的雷歇尔不是更加可怕吗?可是我不假思索地跑向他,胸膛里满是说不出来的雀跃。我说不出来,不过我的表情一定交出了让他满意的答卷,雷歇尔看着我,又一次微笑。   “这是魔法。”他说。   “魔法……”我喃喃自语,还在为奔跑而大口喘气,“这种力量……”   我知道穿袍子的人不好对付,我听过他人与雷歇尔本人提及魔法,只是到此时此刻,我才真正开蒙,隐约意识到魔法是多么强大的东西。它很可怕,却更加迷人,那是一个非凡的新世界,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我热血沸腾。   “不。”雷歇尔说,“它可不是武器。”   不是吗?法术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武器了。我心中这样想,却没有反驳,只是顺从地应下。雷歇尔一眼看破了我的口是心非,摇头道:“把魔法当成武器摆弄的,只能当杀手,而不是个法师。”   “那魔法应该是什么?”我大着胆子问。   “魔法可以是很多东西。”雷歇尔说,“比如……”   他的手搭到我肩膀上,把我转了个身。我那时候又瘦又矮,他能很轻松地把我笼在怀里,如鹰隼笼着雏鸟。雷歇尔贴着我的后背,胳膊越过我的肩膀,手指在我跟前拨动。   我们脚下的大地升了起来。   “魔法是改变世界之手。”他说。   地面轰隆隆抬起,平地升起山丘,新生的山脉就在我们脚下。雷歇尔的手心抬起,山峰便涌现;他的手掌下压,河流便转向。我的视线拔高再拔高,视野扩张再扩张,参天大树变成脚下的草丛,一望无垠的树林出现了边缘。远处的城镇露出痕迹,这是个阴天,许多人早早点灯,百里以外的灯火穿透灰蒙蒙的黄昏。巨大的强盗窝好似路边的煤球,我挣扎求生十多年的街道如同耗子的水沟,在那之外,大地这样宽广,世界如此开阔。   当云层近在咫尺,山岭不再上升,我们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我在双脚离地时惊叫出声,云雾跑进我嘴里。   云层之上,夕阳正好。   阴云遮蔽了日光,而我们在阴云之上,阳光比金子还要璀璨。高空的风让云层流动不休,宛如海浪,被染成了金红色。这片天上的海洋这样绚丽壮观,我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比方。我贪婪地凝视云与太阳,如果不是一双手捂住我的眼睛,我可能会被阳光刺瞎。   “魔法是看破迷雾之眼。”雷歇尔说。   那双微凉的手很快离开,等我再度睁眼,我意识到他刚才不只打断了我的注视。   无数细小的光点悬浮在空气中,语言无法描绘它们的色彩。孔雀尾羽不能与之相比,日月之光也要甘拜下风。我下意识伸出手,什么都没有摸到,像个扑打影子的傻瓜。它们穿过了我,它们也在我手中,我的双手微微发光,不,这不是光,这不是我曾见过、我能描述的任何东西。   这是魔力。   这是法师之眼能看到的景象,这是施法者能感知到的东西。魔力如此美丽,如此亲切,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我们下降,来到云海以下,世界已与刚才截然不同。我头晕目眩,为自己的无知羞愧,为自己的无知欣喜若狂——在我以为已经看透了的乏味世界上,还有多少值得一看的东西啊!   “魔法……”雷歇尔停顿下来。   有人来了,这里的动静太大,雷歇尔丝毫无意隐藏。附近的驻军搬来救兵,法师协会驻扎图塔隆的成员匆匆前来,圣殿骑士与神官不甘落后。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大人物,这阵势足够将几天前的我吓得屁滚尿流。但现在,我的老师站在我身后,他的手搭在我肩头,我半点都不觉得害怕,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地期待起来。   雷歇尔问我:“想看龙吗?”   我差点把自己的头点下来。   于是一条长长的线割裂了空气,天空撕开一道裂缝。缝隙蓦然扩大,伸出一颗房子那么大的头颅,它没有皮肉,缠绕着黑雾,眼眶中吞吐着红色的光。一条硕大无朋的巨龙骨架穿过空间裂缝,展开巨大的翅膀,飞到我们身边。   “骨龙!”有人惊恐喊道,“是雷歇尔!”   “那个雷歇尔?”   “光明之敌!”   听起来好像所有人都认识他,过去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们惊慌失措,严阵以待。“屠龙者雷歇尔。”一位法师谨慎地问,“您来图塔隆有何贵干?协会……”   “我做什么,何时要向你们报备。”雷歇尔哂笑道。   不知何时,他考究的服饰已经变成了黑袍,黑雾有生命般笼罩着他,在外面看起来大概很可怕。我不知道,我在黑雾内部,贴在我身上的烟雾冰凉而柔软,好似丝绸。黑雾并不让人窒息,骨龙的背也不硌屁股。   骨龙拍动双翼,气流让周围的人站立不稳。战士拿起武器,施法者竖起防御,而骨龙在万众瞩目之下转身,飞回那道空间缝隙。我们穿过那层粘稠的空气,片刻后图塔隆不见踪影,一切声音被抛在身后。缝隙在我们身后合拢,我看到一座巍峨的高塔,漂浮在虚空之中。   它如此庞大,骨龙在它面前只是一条看门狗。它是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是水下无边无际的冰山,我仰头仰到脖子发酸也看不见塔顶。但这样巨大的东西同时也精巧万分,无数秘法符文笼罩着高塔,整个图塔隆的灯火都不能装点十分之一的塔身。魔力在塔上闪耀,让它辉煌如星空。   “告诉我,”雷歇尔问,“魔法是什么?”   他听起来相当平静,仿佛这番大场面与掏钥匙开门没什么差别。在别人眼中,雷歇尔绝对傲慢至极,他有傲慢的底气。   魔法是傲慢的底气,是伸手间移山倒海。魔法是能够随手制造大场面,就为了离开,带走一个学徒。魔法是哪里都能去,去哪里都无人阻拦,没人能阻拦。魔法……   “是自由。”我说。   雷歇尔愣了愣,勾起嘴角。   “对,魔法是随心所欲。”他说,“只要你能活下来,总有一天,你将更胜于我。” 第30章 入境   “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雷歇尔说。   位于这个时间点的老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回到现在,我三十几岁,早就不能被雷歇尔笼在袍子里。当我转头去看他,我们的视线平视,记忆中高大如山峦的领路人如今比我矮一点点,我看着他,觉得那张脸年轻得过分。   我的老师没有返老还童,他只是从未老去。我十几岁时觉得那张脸代表着成熟年长,等我到了这个年纪,我们已经像是同龄人——如果我不是个半精灵,我搞不好会比他看着更老。这让人感慨,不知怎的更让人自豪,仿佛他停下等我,而我快步追上,我们的距离不像过去那样遥不可及。   这突如其来的感慨在我脑中转了一圈,我才开始思考雷歇尔给我的问题。我努力回忆,半点都想不起来。那时雷歇尔的言行太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其他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日光之下看不见星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你说,”雷歇尔抿了抿嘴,又像在恼火又像觉得好笑,“‘是的,我会的’。”   “什么?太大言不惭了吧!”我咋舌道。   “羞愧吗?”雷歇尔冷冷地说。   说实话,有那么一点儿。   就像一个小时候声称要“当一个有用的人、建设美好埃瑞安”的孩子,长大后发现自己变成一条混吃等死的社会咸鱼了一样——并且这件事还被他的小学老师拿出来在二十年后的同学会上感慨。我感到有点羞愧,不过回头想来,半点都不觉得遗憾。   “虽然我没有胜过您,但另一部分我做到了!”我说,“您说魔法是随心所欲,于是我听从自己的心,用魔法追求了自由。”   我努力学习魔法,成功利用精湛的技艺与灵活的思维从黑巫师雷歇尔手中逃生,活到了这个年纪,这不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吗?我从一开始就认为魔法是自由,那么为了学习魔法而约束自己,反而是本末倒置。我成功逃离了雷歇尔,没有继续追求胜过他的机会,自己过得快活自在,也是不忘初心一项表现嘛。   雷歇尔无言地看着我,对我这等耍机灵作弊似的诡辩无话可说。我见好就收,转移了话题。   “话说回来,老师,”我说,“您当初为什么搞出这么大的阵势来?”   “刚好我要回家。”雷歇尔说。   说得好像我是顺路拿回的邮局包裹似的。   可是没人会对每一个包裹这么做,就算我是随手一拿的东西,我也是这群无关紧要的物件中最有关紧要的东西……唉,说的和绕口令似的。简单直白地讲,如果雷歇尔对每个学徒都进行如此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塔里起码多五成愿意为他去死的狂信徒,少五成背叛者。   “您也不会每次出门都这样收个徒弟吧?”我说。   “你以为我多久出门一次?”雷歇尔说。   如此理直气壮的家里蹲,让我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我去的地方很少有合适的学徒。”他解释了一句,“图塔隆无法传送,我又需要亲自去一趟,这种几率本来就很小。”   “‘小’,不是独一无二。”我说,“半龙也是您带回来的。”   之前说过了,我有个半龙人同学,他也是导师从某一场巨龙内乱中捡回来的学徒。该事件非常著名,雷歇尔从中得到了“屠龙者”(杀死多条纯种巨龙)的称号,那一战也被收录入多个法师学院的教科书中,作为“法师如何斗龙群”的经典案例用于教学。所有记载当中,半龙学徒都没占据多少篇幅,雷歇尔简单粗暴地将他打昏收进了卷轴,肯定没带他看星星看月亮。   好吧也没带我看过,不过这就是个比方,意会即可。   我想也是,雷歇尔这样不介意被围观的场面人,要是每次收徒都玩这一手,肯定早已天下皆知。这套路胜过童话故事里的吹笛子的诱拐犯,天真的小孩子们肯定会为入塔挤破头。   “你有完没完?”雷歇尔不耐道,“我想如何就如何!”   我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像热恋期一天问三次对象喜欢我哪里的怀春少女。   不过从来没得到正面答案的恋爱少女也太惨了吧!   雷歇尔一直偏爱我,有时候他直接得让人难以招架,却又一直拒绝回答我关于情感的一切问题,避不过就用上“我要如何关你屁事”的赖皮回答。这方面他一片空白,甚至比xing爱上更蹩脚。在xing交上,雷歇尔至少会以研究的态度描述与学习。   他回避感情,确切地说,回避正面感情,我不知道他是意识不到,还是拒绝思考。这很奇怪,许多强大的魔法都与正面感情有关,尽管多半是白魔法。雷歇尔对黑白魔法从无门户之见,他喜欢研究也注重实用性,很难想象他会对某种流派的法术充满不屑于抵触,甚至连了解都拒绝了解。   在我提出进一步的问题之前,马车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进入了图塔隆,商队要接受检查,确认没有携带什么违禁品后才能放入。巡警会挨个儿检查马车,拿出通缉令比对。其实这就是个过场,谁家的通缉犯会顶着一张通缉令上的脸到处走呢?我与雷歇尔都坐在原地,不动如山。一方面咱们在图塔隆都没被通缉,另一方面,托那些浩大声势与滚滚黑雾的福,没有一张通缉令能画出雷歇尔的脸。   马车帘被撩开,卫兵探进头来,拿出画像,匆匆看了几眼就要点头走人。   “等一等。”雷歇尔忽然叫住了他,“我有第一张图的情报。”   卫兵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第一张图不是通缉令,而是寻人启事,在图塔隆的入境和告示栏第一列贴了几十年的寻人启事。任何知道相关信息的人都能直接前往王都面见国王,得到高额报酬,不过倘若撒谎,也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那张纸上,用留影术保存着皇长子的图像。 第31章 面见国王   本地人都见过这张图,经常路过图瓦隆的商队一定也对此印象深刻,只有王室才能把这样的寻人启事贴遍全国。那张寻人启事用了最高等级的留影术,图像栩栩如生,不过,清晰度高其实没多少用处。   画上是一个婴儿,头顶着柔软的胎毛,捏着拳头,两只眼睛闭成两条线,看不出眼睛的形状与眼眸的颜色。我觉得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尤其是家庭条件好的那些,他们都有一颗圆咕隆咚的脑袋,毛发浅淡而稀疏,脸上堆着肥肉,看起来柔软、脆弱、千篇一律。   可能只有孩子的亲爹妈才能分清一大堆婴儿中哪个属于自己,作为一个没有孩子也不打算要孩子的单身浪子,我只能辨认出婴儿的胖瘦、黑白、种族(从耳朵的形状、有没有皮毛、有没有角和蹄子这种一目了然的角度上分辨),再多就要抓瞎。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是一样,就算能得到一个高清婴儿模型,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否见过对方。更何况,这张寻人启事已经贴了几十年,除了婴儿锁骨上的黑色胎记之外,寻人启事上那位肯定已经与图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图塔隆的国王今年七十多岁,皇长子已经年近五十,别说是他,连皇长孙的头生子都不再是个婴儿。寻人启事上称呼婴儿为“皇长子”,因为它由上一任国王发布。   八十多年前,白垩平原上的疯子袭击了图塔隆的王室,国都军队损失惨重,皇长子在混乱中失踪。国王与王后悲痛万分,发布了全国范围的寻人启事,十年后才生下第二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国王。新国王没有修改父母留下的告示,“皇长子”的寻人启事,一贴就贴了将近一个世纪。   偶尔也会有人提供似是而非的情报,但这八十多年来,失踪的皇长子一直杳无音讯。寻人启事每年都会被加固,历经几十年依然光亮如新。事到如今,它似乎变成了图塔隆的奇怪标志之一,年轻的本地人对此麻木而漠然,像对一个熟悉的老地标。路过这里的商队会将它当谈资,但人们也只是感到新奇。   年轻的卫兵有点紧张,估计还没见过声称有“皇长子”情报的人。中年的巡警队长跑了过来,他提出了一些问题,而我的老师一口咬定要直接与王室交谈。巡警队长没有办法,只好警告了我们愚弄王室的后果,将我们送去了国都。   这一系列流程运转得相当快,很可能属于边境卫兵的上岗培训流程的一环。雷歇尔一揭下寻人启事,我们就被送上了前往图塔隆王宫的直通车。周围有别人在,我不好直接开口,便孜孜不倦地在精神领域骚扰起了雷歇尔。大概是路上太闲,或者被我骚扰得太烦,雷歇尔接通了我们之间的精神通道。   “您真的知道‘皇长子’在哪里吗?”我好奇地在心灵感应中问。   “不是很明显?”雷歇尔说,“是我。”   就算有点儿猜想,我还是为这开门见山的回答吃了一惊。   八十多年前出生的皇长子,在白垩平原黑巫师们的动乱中失踪,这几条信息的确能对得上。只是怎么说呢,这样简单的联想居然是真的,反而让人意外,乃至怀疑起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来。关于雷歇尔的出生,塔内塔外都有无数猜想,要是我那会儿说“导师是个王子”,塔里的同学们一定会觉得我脑子坏了。   我作为游吟诗人时随口胡扯过不少“落难黑化贵公子雷歇尔”的故事,但那都是为了钱,愿意给钱的庸俗大众就喜欢听点劲爆秘史嘛。在平民百姓中广受好评的贵族身份,在施法者眼中不值得一提,滑稽可笑,让人嗤之以鼻。落难贵公子,你当这是什么睡前故事、饭后读物吗?这套路也太过烂俗。   结果我的老师是个王子。   “您跟现任国王半点不像啊……”我嘀咕着。   “现任国王今年七十岁,只是个普通人。”雷歇尔陈述道,语调微微上扬,用简单的陈述句表达了坑到魔鬼的自豪。   “我记得图塔隆的王室都是蓝眼睛。”我说。   “你见过几个人类是红眼睛?”雷歇尔说。   “那是在您是人类的前提下呀!”我说,“您看,兔人不就是红眼白发吗?”   “……”   “还有熊人,白色的变种。”我说,“据说东边的熊人还有一些有着很重的黑眼圈,大概熬夜很严重吧,红眼睛也不奇怪。”   “……”   我说:“更重要的是……”   精神通道关闭,一直闭目养神的雷歇尔睁开了眼睛,看向我,用一个眼神充分表达了对我智商的质疑与“你再烦一句看看?”的威胁。我明智地堆起笑脸,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其实我最在意的是那个胎记,婴儿锁骨中间有一条细长曲折的黑色胎记,像一条盘踞的蛇。我曾见过雷歇尔毫无遮掩的锁骨,我甚至摸过,舔过,啃过。我知道他的脚踝上有一枚痣,左边腹股沟下方有一粒淡褐色的雀斑,我可以保证,他的锁骨之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白发和红眼,多半是黑魔法带来的转变,那么胎记呢?总不会是雷歇尔觉得看着不美观,用法术去掉了吧?   说了半天废话,最重要的问题没问,放在过去真是个不可容忍的失误。但我现在不是个学徒,不需要攥着有限的提问次数,每一次询问导师前都要考虑半天。求教要简单明了,调情则越长越好,对象缺乏情调那是另一回事,你也没办法,是吧。   没关系,这不是什么紧要的问题。我好奇但不着急,我们正向着目的地前去,答案总会慢慢看到。   两天之后,我们来到了国都,有人简短地交代了面见国王的注意事项。与我记忆中行动迟缓反应迟缓的官僚体系不同,就在来到国都的第二天清晨,我们接到了国王的召见。   我第一次近距离去看故乡的国王,一名留着整齐胡须的老人家。他须发皆白,看起来很和蔼,符合各种绘本里老国王的形象。即便养尊处优,时光还是在他脸上刻下无数皱纹,让他的双眼浑浊,脊背微微佝偻。雷歇尔伫立在他对面,面容年轻,目光锐利。我看看他又看看我的导师,找不出白头发之外的相似点。   一想到这位慈祥的老人是雷歇尔的弟弟,真叫人心情复杂。   事先提醒的礼节几乎都没派上用场,国王直接地出现,开门见山地询问“皇长子”的消息。雷歇尔的回答也相当直接,与回答我时一样。   “是我。”他说。   老国王看起来有些惊讶,哪个老人不会为一名年轻的哥哥惊讶呢?他看起来虽然惊讶,却不显得震惊,只说:“请向我证明。”   “把皇家法师叫来吧。”雷歇尔说,“血脉魔法会证明我们的关系。”   老国王召来了皇家法师,屏退了闲杂人等。接下来的事情我暂时不知道,作为“闲杂人等”,我也被赶了出去。 第32章 昨日重现   一个侍女给我引路,把我安置到客房里。她还相当年轻,活泼可爱,总是忍不住要打量我的耳朵。换成过去,或许我会以我的尖耳朵为契机展开一段闲聊。但这会儿我心里有事还有人,闲谈便有了目的。   “你看起来对我很好奇,小姐。”我说,将她的又一次偷看抓了个正着。   侍女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道歉,我报之以微笑,直到她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没事,这对招风耳从小就够引人注目啦。”我笑道,“图塔隆的半精灵不多,多亏我小时候没现在这么英俊,这才没被人贩子带走。”   侍女捂着嘴发笑,继而微微睁大了眼睛,问:“您是在图塔隆出生的?”   “出生?唉,这得问我从没见过的妈妈。”我耸了耸肩,“不过有记忆以来我就在国都的大街上讨生活,这么长时间不回到这里,还真有点想念。”   “是这样啊……”侍女将信将疑地说,频频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王宫的走廊很长,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我不催她,反而放慢了脚步,专心打量起了过道上的画像。与附近的国家相似,图塔隆的王宫也挂着许多肖像画,上面画着历代先祖,还有如今的王室成员。   “这是年轻的先王陛下吗?”我对着一幅画问。   画框中挂着一幅油画,画面中是一对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女。头戴王冠的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与其说有王者风度,不如说像个学者。那个美艳的女性看起来反而更加强势,她在画面中的存在感不亚于国王,眼角上挑,我依稀能看出老师的眉眼。   “是的,这是先王陛下与王后陛下。”侍女回答。   “你听起来很喜欢他们。”我注意到了她的语气,“难道你见过他们吗?”   “怎么会,我今年才十七岁呢!”侍女连忙摆了摆手,“但那可是先王陛下呀,他让图塔隆得到了神殿和法师的保护,从此再没有邪恶的疯子能来这里。而且,而且先王陛下还是个痴情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他在先王后陛下过世后终身未娶,一直寻找着失踪的孩子……”   说到后半段,侍女压低了声音,用上一种谈论上司八卦的语气,言语中的推崇倒比前半段更多。我为这天真少女式发言微笑,配合地说:“是啊,我记得公告栏永不撤销的寻人启事。”   “先王陛下与先王后陛下故去时都没有得到他们孩子的消息,真是太可惜了。”侍女黯然道,转而摇了摇头,又显得振奋起来,“不过现在那位殿下有了消息,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应和道,“作为图塔隆的国民,真为此高兴。”   我只应和,不主动发言,故意把侍女抛过来的话题扯到自己无聊的童年生活上。如此再三,她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那位陛下真的不是被精灵抱走了吗?”   “什么?”我失笑道。   “那种到处游历、特别好心的精灵呀!”侍女满怀期待地说,她一旦开了口,便索性一口气问到底,“大家都觉得先王陛下的孩子能逢凶化吉!八十多年前王宫虽然大乱,但从来没人看到尸体,有人说他被好心的仙子带走了,我觉得一定是精灵,传说王后陛下认识精灵呢,一定是真的,她那样美丽……您真的不是从精灵之森来的吗?我的意思是,呃,护送王子归来?”   “小姐,我是个半精灵。”我摇头道,“精灵之森的精灵可不会收容混血。”   “对,可是那位殿下是人类!”侍女一脸兴奋,满怀期待地说,“殿下在精灵之森住了这么多年,得到了精灵的祝福,从此青春永驻,还与美丽的精灵产生了一段感人的跨越种族之爱,生下了一个半精灵!”   如果这时候我在喝水,我能一口水喷出两米远。   纵然我作为一个靠胡扯吃饭的游吟诗人,已经见识过了人民群众的丰富想象力,我还是为这位小姐天马行空的脑补内容啼笑皆非。我想起那些酸溜溜地说我是导师亲儿子的同学们,看着很有天赋跟我当同行天赋的侍女小姐,很想纠正一下错误:王子殿下在黑漆漆的法师塔住了很多年,得到了魔鬼的诅咒,从此青春永驻,还与英俊的半精灵产生了一段感人肺腑的跨种族之爱,可惜他生不出来。   真遗憾,同学们死光了,侍女不能说。   图塔隆的王室近侍也一样是世袭制,一路走来,我在语言中用上了一点效果轻微的把戏,来获取一些信息。侍女对王室功绩的吹捧没多少可信度,反倒是八卦可信一些——那些关于先王爱老婆爱孩子的八卦。她的欲言又止居然不是因为什么秘密,只因为奇怪的八卦之心,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我的故乡是图塔隆,我在国都住了十一年,却只熟悉这儿的街头巷尾,对王室缺乏了解也缺乏好奇。二十多年前,王室对一个街头孤儿来说远在天边,关心也没用。等我成为了雷歇尔的学徒,世俗的王权又如同脚下的野草,不值得注意。现在,王室才变得值得关注起来,因为雷歇尔属于这里,因为他选择来这里。   雷歇尔的弟弟,那位老国王,不知道他的存在,雷歇尔则显然早已知情,只是完全没有认亲的打算。他在这被诅咒的要紧关头回老家,绝对不是为了叶落归根。我能肯定雷歇尔需要他的血亲,只是还不知道他的利用方式。   我能想出的可能,目前只有“利用血缘羁绊让他留在世间”这一点,可是按照老师一贯以来的风格,我很怀疑他会走这样难以掌控的路线。   我打发掉好奇心十足的侍女,在客房里等了没多久,结果便出来了。雷歇尔通过了测试,国王公开宣布几十年历史的寻人启事有了结果,“皇长子”的后代已经归来。国王对将雷歇尔的辈分下调几代这件事相当抱歉,但他得考虑人们的心里承受力,这也是为了减少雷歇尔回归带来的麻烦。   这件事雷歇尔告诉了我,他没说老国王为何对他年轻的外貌如此心宽,我一时间也没空去问他编了什么借口。我的老师来到客房的时候,他已经换过了衣服。   依然是一身黑衣,不是黑袍法师的黑袍,而是剪裁得当的贵族礼服,图塔隆以黑色为尊。礼服窄袖收腰,我忍不住盯着他看,不仅因为衣服很显身材,还因为它看起来很眼熟。   图塔隆的贵族服饰风格相近,二十多年来没什么变化。我的老师看起来依然年轻,服饰体面,容颜俊美,如同我们相遇的那一天。   我这辈子做得最错也最对的决定,便是对一个“毫不设防”的贵人伸出手。那只伸向对方腰带的手被一把抓住,我眼中的大肥羊转过头来,冷漠地看了我两眼——即使到了几次在雷歇尔手中死里逃生的现在,初遇时的那几眼,依然能在我“雷歇尔大魔王最恐怖时刻排行表”中排上前三。   没准是第一名。   后来的任何一次追杀,雷歇尔眼中都充满了冰冷的愤怒,然而这愤怒都不如初见时那么让人浑身发冷。当他企图杀死我这个叛徒,他眼中全是我,我是某个雷歇尔想要全力干掉的、某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而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低头看我,像看一只爬过鞋面的蚂蚁,我什么都不是,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我脑子里的警铃在尖叫,后背爬满冷汗,本能地意识到对方弄死我就像吹走一粒灰尘,甚至不需要一点情绪波动。   再然后,他眯起眼睛,似乎在考虑什么。雷歇尔松开手,说:“重复我的动作。”   我竭尽全力重复了他比划出的手势,雷歇尔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跟我走吧。”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导师。”   我从小靠看人脸色过活,察言观色近乎本能。当他那样说,巨大的压力从我后背上离开,我明白自己暂时脱离了危险。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他的眼睛——那双高高在上的、仿佛对一切不屑一顾的双眼,终于看到了我。   不知怎的,我突然发觉自己有点恃宠而骄。即使在最小心谨慎且心灰意冷的时候,我也潜意识相信,我对雷歇尔至少意味着点什么。爱或恨,傲慢或独占欲,无论如何,他注视着我。   我再次向着雷歇尔的腰带伸手,他挑眉看着我,又一次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笑了起来,他不解地皱了皱眉,不久后似乎也明白过来。   “我不知道如此怀旧。”他说。   雷歇尔的眉头松开,多半因为想通了我在傻乐什么,不再烦心。不过我更乐意把这神情视为一种雷歇尔式的微笑,某种并非讥讽、缓和了神色的会心一笑。有时我们的心思南辕北辙,但在某些时候,我们的确心灵相通。   “我不饿。”雷歇尔又说,十分冷漠,“不操。”   好吧,我讪讪地收回手,在心中哀叹:他依然毫无情调。 第33章 番外.法师们的一次通讯(一)   白塔   诸位,链接顺利吗?   安森法师学院   顺利。   法师协会   顺利。   撒罗神殿   顺利!   白塔   好,那让我们开始吧。   昨天傍晚,屠龙者、邪灵之主、光明之敌雷歇尔于图塔隆边境出现,至今目的未明。本次跨界通讯将对“是否为此展开联合调查或讨伐行动”这一议题进行初步讨论。为了便于撒罗神殿的朋友理解,所有信息按照来源所属地域划分,在文字前做出所属标注。   撒罗神殿   感谢各位的帮助!   法师协会   格林,请再复述一次基本情况。   法师协会-驻图塔隆领事   我是法师协会图塔隆分部的负责人格林,诸位阁下日安!昨天十七点,图塔隆结界边缘的数个节点出现了过载现象,我赶去事发现场,遇见了黑巫师雷歇尔阁下。我立刻开启了留影术,但他离开时所使用的超阶法术让所有留影术失效……   北地女巫同盟   哎哟天哪,图塔隆还在吗?   法师协会-驻图塔隆领事   并非攻击性超阶法术,只是撕裂空间牵引法师塔,雷歇尔阁下以此离开了图塔隆。   法师协会   请继续说。   法师协会-驻图塔隆领事   通过对该地区法术痕迹的复原,我们发现雷歇尔阁下依次使用了灵魂掠夺、造山术、地震术、清泉术、法师之眼,随后他撕裂空间,召唤骨龙,乘坐骨龙进入了法师塔。   安森法师学院   直接离开了?   法师协会-驻图塔隆领事   是的,雷歇尔阁下并未停留,没有攻击我们中的任何人。   白塔   白塔的传奇法师已经到场,经过十二个小时的测试,也没发现任何诅咒与布置,施法地点只留下一座普通的山丘。   撒罗神殿   我们没发现人员失踪。但一定有阴谋,这是邪恶的黑巫师对撒罗神殿的挑衅!   北地女巫同盟   图塔隆又不止住着你们,怎么就是挑衅你们啦?   撒罗神殿   自从白垩平原亵渎者对图塔隆国都的袭击之后,正义之神的光辉就已覆盖了图塔隆。魔灾将近,我们很有理由相信,这是光明之敌雷歇尔的邪恶阴谋的又一开端!撒罗神殿呼吁对他进行联合裁决!   北地女巫同盟   话说,没人失踪也没人死,那前面的“灵魂掠夺”用在谁身上了?   撒罗神殿   一些强盗身上。   北地女巫同盟   正义的先生们之前好像完全没提到啊,也是,他们穷得交不起供奉。说不定也有不被你们当人看的家伙失踪咧。   撒罗神殿   吾主的光辉普照全天下的信徒,无论贫穷或富贵,只排斥邪恶之徒!收回你不恰当的指责!   北地女巫同盟   我指责什么啦?   撒罗神殿   为什么这里会有女巫?本次讨论跟她们有关吗?   白塔   呃,同平台的统一精神通讯一般仅限于施法者,要让圣殿骑士参与讨论,我们寻求了鬼灵女巫瑟琳娜阁下的帮助。   北地女巫同盟   就是我咯;)   法师协会   让我们回到讨论的问题上吧……   法师协会-驻图塔隆领事   抱歉,事实上雷歇尔阁下带走了某人,但在他的法术遮蔽下我们完全无法辨别对方的身份,只能判断身高在一米二到一米三之间,似乎意识清醒,主动进入了雷歇尔阁下的黑影之丝范围。   北地女巫同盟   了不起,真有人敢往他黑丝裙子底下钻?前途无量呐。   法师协会   ……   安森法师学院   哼,黑袍法师的肮脏把戏。   法师协会   雷歇尔并不喜欢精神系法术,他制造绑架的手段一直十分粗暴。另外恕我直言,这和黑魔法白魔法没有关系。雷歇尔不能代表黑袍法师,就像安森学院再三败于他手也并不意味着白袍法师的失败。   安森法师学院   不是幻术就是欺骗,没有第三种可能。   白塔   但是在图塔隆,谁值得雷歇尔欺骗?他不需要欺骗谁就能够强行带走任何人。最近图塔隆有什么重要事件吗?   法师协会-驻图塔隆领事   是的,阁下。前任国王爱德华三世病逝,葬礼在一周前完成。但他完全是无关人士,在这些年的观察下,他并没有接触黑巫师的可能。   撒罗神殿   我们认为有必要对王室进行一次彻查,白垩平原的袭击事件……   法师协会   稍等,我们刚刚得到了新消息,雷歇尔昨晚收下了一个新学徒。那是个普通的半精灵,但雷歇尔在收徒当晚为他叠加了‘魔鬼斗篷’。   安森法师学院   魔鬼斗篷?   北地女巫同盟   魔鬼斗篷?   撒罗神殿   魔鬼斗篷?……那是什么?   白塔   那是个高阶禁术……   撒罗神殿   撒罗啊!我们的犹豫制造了新的受害者!我们还在犹豫什么?!   法师协会   不,魔鬼斗篷成为禁术,只是因为它的施法材料来源残忍而危险。被使用了这个法术的人,反而能得一定程度的地狱负能量抗性。   撒罗神殿   那是个邪恶的黑巫师,他当然做得出来。   安森法师学院   我惊讶的是,那个雷歇尔居然会管他的学徒死活……   法师协会   雷歇尔的法师塔每年吸收三位数学徒,也消耗三位数学徒。   白塔   那个叫塔米亚的暗精灵学徒也不曾得到这种保护,半龙也没有。真是让人奇怪,新学徒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北地女巫同盟   嗳,亲儿子吧。   安森法师学院   ……什么?   撒罗神殿   他有儿子?   法师协会   你有线索?   北地女巫同盟   猜的呀。   法师协会   ……   撒罗神殿   你是来捣乱的吗?!   北地女巫同盟   真是的,来个黑袍给我评评理呀!黑袍把学徒当材料,拿意外事故当磨练,雷歇尔那个冷血混蛋,不是儿子哪会看那么用心?可恶,还以为他是个下面不行的苦行僧,人家那么美他都忍心打。   白塔   瑟琳娜……   法师协会   咳,按照驻地人员的报告,引发结界节点超载的是造山术,我们至今不明白他后续使用的一系列法术到底有什么作用。比如法师之眼,所有传奇法师都能用肉眼完成这个法术的效果,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北地女巫同盟   给徒弟看的呗。   白塔   瑟琳娜,我们在谈论正事,不要再说没根据的猜测了。   北地女巫同盟   我就在说正事啊!我女儿快觉醒的时候,我也会露几手给她看看,收徒前给徒弟看点酷炫的有什么不对?   法师协会   法师和女巫不同,我们不靠情感与冲动施法。何况我们在谈论的是黑巫师雷歇尔!他上一次公开、亲自离开塔是在十五年前,你说他暴露行迹,就为了给一个学徒看新鲜?我宁可相信那是在取悦魔鬼。   北地女巫同盟   你猜你的我猜我的,大家都是猜,就你的脑洞合理?黑巫师怎么啦?黑巫师就不能搞出个私生子,就不能有什么心血来潮的偏好?说不定他对那个半精灵一见钟情,决心玩养成,这才造山造水一起骑龙背呢。等等,我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死基佬才会无视女巫的魅力。   撒罗神殿   撒罗在上!你……   白塔   好的,看起来图塔隆的结界限制了通讯时间,通道正变得不稳定起来。   北地女巫同盟   咦?可是我明明……   法师协会   复议。今天就先告一段落吧!随着时间的过去,总会真相大白。   频道关闭。   法师协会(私密频道)   让圣殿骑士参与真是个坏主意,和女巫一样坏。   白塔(私密频道)   负负得正。   法师协会(私密频道)   没错。魔灾之前,我们不需要更多变动了,姑且随那位不出门的黑巫师去吧。   可怜的半精灵,愿他在黑巫师手中得以善终。   白塔(私密频道)   的确如此,继续观察吧。 第34章 晚宴   图塔隆王室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来庆祝“皇长子”后裔的归来。   宴会的筹备工作进行了三天,第四天晚上,这场空前盛大的晚宴在王宫举行。一时间身穿礼服的男男女女到处都是,整个图塔隆的重要人士都汇聚在这里,对新加入的王室成员投来各色目光。   老国王身体不佳,完成简短的公开演讲和“雷歇尔亲王”的加封仪式便早早退场。他的小孙女,年轻的安吉拉公主承担了引路与介绍人的工作,负责将来宾介绍给雷歇尔。国王陛下的开场演讲中充满了对这位“皇长子后裔”的重视之情,没有不长眼的家伙去挑衅雷歇尔。我在拿小蛋糕时远远望去,雷歇尔在人群中偶尔点头,固然神色冷淡,但看不出什么爆发前兆。   雷歇尔显然有个计划,为此他愿意忍受在一群傻瓜(这世上不被他认为是傻瓜的人屈指可数)当中浪费时间。我的老师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干扰他的计划,我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暂时不担心黑巫师一言不合大开杀戒。   既然如此,享受宴会吧!   我在华美的大厅中穿行,东张西望,看着成千上百根蜡烛把这里点得亮如白昼。水晶灯罩与镜子反射着烛光,人与物的影子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光彩照得很浅。人们与舞伴一起在舞池中旋转,宫廷乐团演奏着一支支舞曲,我在放满各色食物的长桌边徘徊,听着音乐,看着舞蹈,吃得津津有味。   这可是宫廷晚宴啊!能悠闲地、不花一毛钱地躲在一边大吃,无论作为见不得光的黑袍法师还是低调的游吟诗人,这经历都难能可贵。   “这是图塔隆独有的蓝角犀牛。”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惬意时光,“这位贵客想必没有吃过吧?”   我往旁边看,留着考究小胡子的贵族手拿红酒,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咀嚼着嘴里牛肉似的犀牛肉,听他用那种花里胡哨的贵族腔调说了一番套话,介绍自己为菲尔顿子爵,全程矜持地抬着下巴。   看上去这位贵族老爷更希望能俯视我,可惜他身高太过遗憾,很难做到这点——察觉到这点后我不动声色地站直了。   “事实上,我的故乡就是图塔隆,子爵大人。”我说。   “是吗?”菲尔顿子爵怀疑地皱了皱眉,随口道,“噢,平民也吃不到。”   这话说得不太礼貌,他看起来并不打算隐瞒对我的轻视。无论在人类国度还是精灵住所,混血都讨不得好,除非你有特别厉害的爸妈。不过,我孤儿出身,长到这么大,对此等轻飘飘的恶意完全不在乎。我只是奇怪,菲尔顿子爵为何冲着我来,还把轻蔑表现得如此明显。   雷歇尔没特意介绍我,王宫里的人把我当成他的同伴看待,我沾光住在王宫里,赴宴服饰由王室提供,一样十分考究。按理说,没有哪个贵族会在王室晚宴上莫名给另一个来宾甩脸色,哪怕对方是个生面孔,只有平民的骑士小说里才会有人无脑找麻烦呢。有很多双眼睛看向这边,我不确定菲尔顿子爵是不是个被推出来的马前卒。   “今天是亲王殿下的回归之日。”菲尔顿很快转移了话题,向雷歇尔的方向举了举杯,“我听说你与那位殿下一道归来,冒昧问一句,你们是……?”   我与我的老师看起来年龄相仿,既然对外宣称他是“皇长子”的后辈,那便不能说我们是师生关系。我对子爵展开笑容,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菲尔顿子爵拖长了声音,“真巧啊,你怎么与那位殿下交上朋友?”   “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我正儿八经地胡扯道,“像雷歇尔殿下这样冷淡却善良的大好人,谁能拒绝他呢?”   我的脖子后面起了点鸡皮疙瘩,可能是雷歇尔的受害者们从冥府传来的怨念。   “呵呵,萍水相逢?”子爵阴阳怪气地说,“雷歇尔殿下想必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露骨,脸上的猜疑渐渐化作确定,几乎不再掩饰自己的轻蔑。贵族老爷目光灼灼地瞪着我,仿佛确定了什么。   这是一种准备好抓把柄的神色,他好像发现了我的身份,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发现了我的身份。   无论是我还是雷歇尔,都不可能被看破真身。除了我之外,见过雷歇尔真面目的人都已经去了冥府。只要他收敛起的魔力、隐藏好气息,哪怕用真名真脸回老家也不会露馅,天下叫雷歇尔的人多得是。我过去很崇拜雷歇尔,连他藏头露尾的习性也学去了十成,很少有人知道“雷歇尔之刃”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何况我如今无论是脸还是气质都和青少年时期相去甚远,哪怕同学们复生,多半也认不出我。   那么子爵大人“认出”了什么呢?   我脑袋一转,在记忆的角落中翻出点边角料。矮胖子,小胡子,鼻孔看人的贵族,我好像是见过这么个人。三年前,安加索城的拍卖会后,我充当内应,从有钱佬手中救走了一群奴隶。人财两失的苦主当中,似乎就有这么个人。   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当游吟诗人,正如大众所知,游吟诗人经常有一些兼职,比如骗子、间谍、小偷等等。跟冒险小队合作赚外快……咳,合作行侠仗义这种事,当然符合游吟诗人职业规划和职业道德啦。   菲尔顿子爵不是一枚他人用来试探的棋子,他只是认出了“曾经装扮成游吟诗人劫走贵族财产的犯罪分子”。投向这里的目光与其说充满深意,不如说好奇居多。什么啊,跟之前怀疑侍女时一样,我根本把他们想得太复杂了。图塔隆的政体挺奇怪,真正管事干活的是议院与大臣,王族和贵族更像吉祥物。结果跟别的国家比起来,这儿的贵族和近侍简直傻白甜。   “如果哪位殿下知道自己受到了欺瞒……”菲尔顿子爵面露威胁道,“你这‘朋友’又有多重要呢?”   我起了点游戏之心,转眼想好了耍弄他的方法。只是不等我开口,有人打断了我们的交谈。   “至少比随随便便的谗言重要。”   我们齐齐向另一个方向转头,子爵急忙行礼。落在我们身上的目光暴涨,雷歇尔与那位公主向我们走来,带来了半个大厅的注意力。   “菲尔顿卿,这里发生了什么?”安吉拉公主发问。   “公主殿下,我怀疑亲王殿下可能受到了欺骗!”菲尔顿子爵说,狠狠瞪了我一眼,转头又对他们堆起笑容,“请允许我揭露这个邪恶骗子的真面目!”   安吉拉公主为难地看了看雷歇尔,见他面无表情,便点头应允。子爵顿时胸有成竹地呵呵两声,说:“三年前的拍卖会上,这肮脏的半精灵伙同一群穷凶极恶的罪犯,抢走了我拍下的货物,我不得不在第二年再次参加拍卖!他当时扮成一个游吟诗人,化名……”   我猛然想起了什么。   “哎哟是那件事啊!”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击掌抢答道,“那阵子我也在南方游历,听说有个拍卖会被抢了,事情闹得很大呢!三十个鲛人,一百枚鲛珠,加起来一定要很多钱吧?像我这样的游侠,当一辈子雇佣兵都赚不到,瓜分这些的买家居然只有两个人!”   公主皱了皱眉眉头,显然对拍卖鲛人这种事不太喜欢。不过重点其实不在这里,我看着子爵,希望他能意识到我的威胁之意,乖乖闭嘴。   然而我一口气说完,说得太顺溜,似乎超越了菲尔顿子爵的思考时间。他张着嘴,面露怒色,根本没仔细想我在说什么,只当我心虚转移话题。   “这个肮脏的半精灵假扮游吟诗人混入了人群!”他一等我停下便趾高气昂地说,“我清清楚楚记得这张脸!他当初还……对,他当初还化名雷歇尔!”   这就很尴尬了。   我的确心虚,但我心虚的方向跟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对于他指控,我能想出好几条轻易摆脱的方法,然而在我的老师面前被戳穿行骗还拿他的名字,并且在摆出自己完全不在乎的叛逃第七年……   现在说我只是随便取了个名字还来得及吗?   在雷歇尔玩味的目光中,我意识到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子爵大人是买家?”我说,“我听说一名大商人只买走了五十枚鲛珠,难道子爵大人一个人就买走了所有鲛人和剩下的鲛珠吗?”   “当然!”子爵浑然不觉地承认。   “您第二年又参加了拍卖吧?听说又失窃了一枚夜明珠,真是可惜。”我又说。   “是三枚!”子爵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这群该死的强盗,偷走我整整三枚王冠夜明珠,它们价值连城!”   “大人的领地是在西郡吧?”我话锋一转。   不等子爵反应过来,我嘴皮子飞快地计算起了子爵领的大致年均收入与支出,说到子爵按比例获取的供奉,鲛人、鲛珠和王冠夜明珠的市场价和拍卖价。这位子爵老爷拍下的货物,虽然不至于付不出钱,但就像普通人拿三年的工资去买个包,绝不至于轻轻巧巧。图塔隆的贵族权力不大,国力弱家财薄,菲尔顿子爵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挥霍,着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醒悟我之前在暗示什么。围观的财政大臣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公主面露不满,子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起来。我正准备再接再厉,趁热打铁,落水打狗,务必要让他比我更不好过,却见雷歇尔皱了皱眉,看起来已经耐心耗尽。   “都证据不足,到此为止吧。”他兴趣缺缺地说。   “是的,是的!”子爵连忙应下,一反开头找事的态度,挤出息事宁人的笑容来,“您自然慧眼如炬!您的友人……”   “我不会看错人,他也不是我的朋友。”雷歇尔不客气地说。   老师你给我点面子啊,我无奈地对他笑,在精神通道里申请对口供,他不理我。   我这样知道他习性的人都无言以对,更何况不知道他本性的围观群众。子爵一脸痴呆,反应不过来,公主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来打破冷场。   “所以,”雷歇尔接着说,“在污蔑我的情人之前,劝你动动脑子。” 第35章 晚宴(二)   按道理来说,我应该步步紧逼,揭露菲尔顿子爵的真面目,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乃至被问罪。我,一个被蔑视的半精灵游吟诗人,翻身成为王宫座上宾,把狗眼看人低的权贵啪啪打脸,这是多么通俗易懂喜闻乐见的桥段啊。然而我的老师半途插了一脚,仿佛在冰面上一个旋转,整个故事的性质都发生了改变。   “我的情人”,他这样称呼我。   我目瞪口呆,满脑袋问号,难免还有点受宠若惊,外加那么一点点小羞涩——由此可见雷歇尔的突然袭击究竟给我造成了多么巨大的冲击。理智上我明白他肯定别有深意,感情上我还是忍不住惊喜,“惊”和“喜”的分量相等。就好像是,我正收拾心情准备敲门告白,打开门却发现是结婚典礼,雷歇尔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的亲属面前,一开口就是“我愿意”。   我心中大概只剩下“啥?”“发生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我漏过什么剧情了吗?”   当然,要是他臭着脸问我“你不乐意?”,我一定会回答“好好好行行行乐意乐意”。   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上述奇妙场景在我脑中呼啸而过。而在外面,我还得保持镇定,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仿佛我的老师天天与我卿卿我我,以情人相称。这其中需要的伟大自制力,简直让我本人都为之惊叹。我甚至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做出一副娇羞的表情,想了想难度太大,还是放弃。微笑,微笑就好。   此时并没有多少人关注我出神入化的表演,周围的人们,看起来远没有我镇定。   寂静从天而降,从能听见这宣言的数米以内,扩散到整个厅堂。附近的人目瞪口呆,外圈的人们为突来的沉默闭上嘴,茫然地向我们这边望。人群鸦雀无声,只有乐队还在演奏。   菲尔顿子爵看起来完全傻了,公主毫不淑女地张着嘴,似乎忘了要说什么。她匆忙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地找回语言,说:“啊,您之前没说过呢。”   “忘了。”雷歇尔面不改色地说。   您老人家根本是临时起意吧?我在心中叹气。倒是事先提个醒啊?   “抱歉,并非有意。”雷歇尔也拿那副彬彬有礼的贵族腔调打补丁,“他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我的妈呀……   雷歇尔又一次垂下眼睛,视线向下,收敛锋芒。我的老师就会用这种神情来对付强硬态度无法处理的场合,仅此一招,屡试不爽,怪他有个好皮囊。人们能从他低眉敛目的模样中脑补出妥协、娇羞、善意、腼腆……等等等等,你心里有什么,你就看见什么。   “嗳,这可真让人羡慕。”安吉拉公主感叹道,明显中了招。   “像海曼这样热情而忠贞的诚恳之人,谁能拒绝他呢?”雷歇尔瞥了我一眼,这样回答。   这一句绝对是报复,我刚刚叫他冷淡却善良的大好人,他就说我是热情而忠贞的实诚人。大抵在他心里,用“忠贞诚实”形容我,可笑程度一如拿“善良”形容他。   王宫之中只有我们听得懂这两句笑话,周围的人们只当我们恩爱得不想隐藏。方才的冷场被打破,周围的人散开,出于礼貌也出于另一些东西。我看见不少人呼吸急促,双眼冒光,显然憋了一肚子新鲜出炉的爆炸性新闻,急需跟人交流一番。   从这点上看,平民和贵族都一样,八卦真是智慧生物本性啊。   菲尔顿子爵借机告退,安吉拉公主没有拦他。年轻的公主还在相信爱与梦的年纪,拉着雷歇尔交谈起我们的感情。我加入了谈话,杜撰起我与雷歇尔如何在一次冒险中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哎呀公主你成年了吗?编故事是我的老本行,说得公主一愣一愣。雷歇尔乐得轻松,也不在乎我给他编了一个怎么样的人设。   到最后还是我憋不住,又在精神链接中发问。   “为什么?”我说,“宣布我为您的情人,有什么好处吗?”   “方便而已。”他说。   “不不不,您不觉得这样会让我们更显眼吗?”我问,“难道您想以此来安抚其他贵族,表示您没有联姻和抢夺王位的野心?可按照图塔隆的继承法……”   “……”   我从精神链接的空白沉默中,微妙地感觉出了雷歇尔的茫然。   换成实体的语言,大概就是:“咦?还有这回事?”   “您是不是完全没关心过这个?”我问。   “我又不打算在图塔隆久留,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雷歇尔反过来教训我,“你会在魔鬼主君即将出现的时候,关心一个人类小国的继承权吗?”   “所以您为什么要在这种关头如此高调啊?”我说,“您就这么想公开我们的关系?”   雷歇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像在说我们的关系明明是师徒,到底哪里公开了——有时候我真讨厌我对他的了解,相当影响我的自娱自乐和自我满足。我没辙地叹气,收起半真半假的玩笑话。   “一起行动方便而已。”雷歇尔轻描淡写地说,“要让你留在我身边,需要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   我知道他的意思,王室总有种种隐秘,不适合展现给外人。要想让我留在他附近听候差遣,亦或未来介入什么王室隐秘,“情深似海的恋人”的恋人设定会方便很多。何况我们的确需要上床,过个明路方便他半夜爬我床,或者命令我爬他床。   但是吧,听听,字面说法真是……   我从没见过雷歇尔害羞,我也无法想象他会害羞。他总是那么强势,理直气壮,不容置疑,不在乎他人目光,更不会觉得自己的要求值得羞愧。他说“你是我的”,他说“不准离开我”,他说“留在我身边”,他说“他们不是你”,杀气腾腾又温柔缱绻,有时真让人难以分辨。他只对我这样说吗?还是他的说法就是这么让人误解?他的确语言暧昧而不自知吗?又或者是我自作多情,疑邻偷斧?   我的老师是鼎鼎大名的黑巫师,他曾教导我如何面对魔鬼。“学会利用,但绝不信任。”雷歇尔在第一堂课上说,“更别同情它们——你们之间连‘同情’的基础都不存在。”   同情同情,首先要有相同之处,而魔鬼这种东西,压根儿没有正面感情。他告诫我聪明的魔鬼擅长伪装和模仿,但那只是为了让契约对象放下戒心,再怎么样都是披着皮的异类。有时候它们的演技并不算多高明,将其中漏洞痕填补完整的,是观察者自己的感情。   难怪雷歇尔能与魔鬼做那么多年的交易,在某些地方,他们可真像亲戚。   我笑话他人不识雷歇尔真面目,擅自对一个低眉敛目做出种种脑补,但轮到我在局中,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时我很确定雷歇尔爱我,只是他在感情方面有太多空白;有时我又怀疑他只是一面镜子,他身上所有温暖甜蜜的部分,只是我心灵的映射。   不过,这重要吗?   好吧,重要,洒脱如我遇上雷歇尔也要患得患失。但在为雷歇尔患得患失的人中,我肯定是最洒脱的一个,否则我也活不到现在。事至于此,不必多寻烦恼,我的忧郁持续了一小会儿,果断转移到了今晚的活动上。王室的宴会把我喂得很饱,要是他们再能善解人意地给我们换同一个房间,我必定投桃报李地照顾好他们的王子,绝对把他喂到满腹。 第36章 家人   宴会结束的时候,我跟雷歇尔一起进入了他的房间。不出所料,洗漱用品多出了一套,他那张本来就能和三四个人开派对的大床上,也多了一只枕头。   王室的小调整十分贴心,可惜我没能身体力行地报答他们的亲王殿下。雷歇尔冷酷地推开我的下巴,洗漱,上床。图塔隆位置特殊,国都有密切的施法监控,他暂时没有在监视网核心做实验的打算。我的老师睡到了大床的左侧,我将之视为默许,睡到了床的右边。   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早上,侍从带来了国王的邀请,请雷歇尔与他共进早餐。   侍从来得并不早,体贴地考虑到了宿醉与一夜荒yin的情况。我哀怨地看了雷歇尔一眼,为我们浪费这体贴遗憾。他对此毫无反应,只命令我收拾一下,与他同去。   “这不太好吧?”我说。   “他们没说不行。”雷歇尔说。   “国王可能只想单独见见亲哥。”我委婉地提醒道,“一般来说,这种家宴不会邀请外人加入。”   “你是外人吗?”雷歇尔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仿佛在为昨天的先见之明自得。   好吧,我不是外人,我是内人,雷歇尔殿下都公开宣布了。我对老师的社交常识不报多少希望,跟他一起去,方便圆谎,也省得又被突然袭击。   我们一起进入餐厅时,桌上摆好了三副餐具,只是有一份的位置不太对称,大概摆得匆忙,事先没意识到我会参上一脚。国王陛下修养不错,哪怕他为此困扰,他也完全没显露出不满。他对我们点头问好,笑容和煦。   “很高兴看到两位如此精神。”老国王说,“这几天住得还习惯吗?”   “是的,感谢款待。”雷歇尔礼貌地说。   老国王笑着点了点头,过了片刻,笑容又显出一点苦涩。“请不要如此客气。”他叹息道,“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母后在过世之前……”   他说到一半,迟疑地看了看我。雷歇尔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他知道。”   国王放松下来,笑容欣慰了不少。“真是太好了!”他感慨道,“我们的父母,也曾如此亲密,彼此信任。”   我保持着矜持的笑容,对他得出的神奇结论不置可否。   “我依然记得他们相处的样子,哪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国王说,“在母后过世之后的四十多年里,父王不曾亲近过任何女性。他总说家人就是家人……命运待我们并不仁慈,但我想,恐怕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家庭。”   前任王后,雷歇尔的母亲,很早便过世了。   老国王断断续续地讲起了他们的父母亲,那副画像上的夫妇有个美满又让人遗憾的灰姑娘故事。美貌的平民女性与出门游历的国王情投意合,后者突破重重阻挠,将前者娶为王后。他们的婚姻幸福美满,然而长子出生不久便遭遇了祸事。他们一直一直寻找,而在次子成年之前,悲伤的王后便黯然辞世。   前任国王相当长寿,他的长寿铸就了痴情的美谈。这个一意孤行迎娶平民的国王,再没有选取第二位王后。四十多年的清心寡欲,想想就十分可怕。   此时我想通一件事,它揭开了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谜题。   国王之死一定举国皆知,我却没什么印象,因为当年有别的什么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乃至盖过了记忆中国王的葬礼。前任国王二十多年前才辞世,那一年,雷歇尔成为了我的导师。   这就是为什么,常年待在法师塔中的黑巫师,会来一个不能传送且施法都被监控的国度。我第一次遇见的雷歇尔,没有穿黑袍,反倒打扮得像个贵族。我不知道前任国王有没有在过世前见到他失踪多年的长子,但雷歇尔会在那时归来这件事,绝对意义重大。   雷歇尔很少出门,去的地方很少有合适的学徒,需要亲自前往还不能传送的地方千载难逢,他遇见我,我遇见他,这是何等的巧合啊。如果前任国王没有在那一年过世,我便不可能在彼时彼地遇见脚踏实地的黑巫师,我的整个人生都将截然不同。现在回忆起来,就好似揭开眼罩回头看,发现自己闭着眼睛走过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我庆幸又后怕。   而我说意义重大,不光在说概率问题。   我们的相遇是几率问题,“雷歇尔因葬礼归来”这件事却是因果关系。自回到图塔隆认亲以来,他一直表现得相当冷淡,充满算计,仿佛对亲眷毫不在意,一切只为了破除魔鬼诅咒。可是,当年他父亲过世的时候,没有什么事能逼迫雷歇尔归来。   冷酷的黑巫师,的确曾为了父亲的葬礼归乡。   我感到高兴,尽管我根本不认识那位国王,而且对雷歇尔所有亲属全都没什么感想。   说句题外话,我当游吟诗人四处表演的时候,好人和坏人的故事一样受人欢迎。很多人喜欢那种特殊的坏人,最好对别人像冬天一样寒冷,只对爱人像春天一样温暖。这种双重标准的残酷令人浮想联翩,乃至心驰神往。没什么,特权嘛,人人都喜欢。但他们怎么不想想,今天对外杀人放火毫无心理障碍的冷酷无情者,到明天转了个念头,会不会对你也一样残忍?   雷歇尔如果在意亲情,我会真心实意为此鼓掌。这让我振奋,让我看到更明亮的曙光。   整个早餐的时间,雷歇尔的弟弟都在絮絮叨叨讲述着家庭成员的故事,他偶尔抛出一些对雷歇尔生活的询问,得不到回答也不气恼。比起昨晚宴会上一大堆说套话的贵族来,这位国王言辞诚恳而亲近得多,更像在面对家人。   “有一些东西,我希望能让你看一看。”他说。   早餐后,国王站了起来,带着我们前往王宫另一处。   我们走了很多级台阶,一路爬到东塔楼。楼梯不少,老人家行动不便,气喘吁吁却没有中断的意思,铁了心要带雷歇尔上去。我们爬到了城堡的最高处,打开门,塔楼的房间光亮如新,窗边安放着摇篮。   “这是母后的房间。”年老的国王喘着气说,怀念地望进室内。   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母亲的房间。帷幔之外安置着精美舒适的婴儿床,摇篮内的床铺看起来蓬松舒适,可以立刻放上一个孩子。我环顾这个不算小的房间,看到书桌,看到书柜,看到玩具。   “这也曾是你的房间。”国王忧伤地微笑,指了指婴儿床,“母后说,你曾睡在那里,你喜欢往窗外看。后来发生了那个意外,母后便住进了这里,希望你有一天能回来。”   这里有小小的婴儿床,上方悬挂着风铃状的玩具。衣柜中放着尺码不同的衣服,小的适合几岁稚童,大的适合青少年。书桌上摆放着纸笔,书柜里排放着书本,我匆匆扫了一眼,只见那些书有的浅显有的深奥,有讲述国家和礼仪的教科书,也有充满趣味性的绘本。   这里的母亲,一定等待了很久很久。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保留了这个房间。父亲过世之后,换成我来维护它,哪怕我失踪的兄长早就过了需要这个房间的年纪。”国王眷恋地抚过书桌,又抬头看向雷歇尔,“尽管我们前几日才真正见面,但是,哥哥,请相信我对你的归来期待已久,请相信我们的父母,一直惦念着你。”   雷歇尔默然无言。   国王没有打破沉默,他没打算所求什么答案,只是想把房间展示给它离开多年的主人。经过这番交流与攀爬,老人已显露出疲态。他在椅子上坐下,体贴地让我们先行离开。   雷歇尔一直沉默不语,像在思考什么。我屏息静气,尽量缩小存在感,不去干扰他此刻的情绪。我是个孤儿,但也不免被早上这一番交流与房间触动。我不知道雷歇尔在思考什么,只希望他思考的结果能像好的方向发展,希望曾让他回到图塔隆的感情,能进一步扩大,变成能让他留下的东西。   “你在期待什么?”雷歇尔说。   一回到房间他就开了口,居然把矛头戳到了我身上。我立刻举手投降,示意自己没期待什么,只求不激发任何逆反心理。   “我在想,您有何感想?”我把球踢回去,半开玩笑道,“看到高龄弟弟的心情复杂吗?”   “衰老。”雷歇尔说,“凡人无法摆脱的东西。”   我觉得这话题有点危险,要是割裂了他自己与亲属的属性,正面感情很难在满怀蔑视时产生。我连忙转移话题,说:“那母亲呢?”   他不说话。   我一看有戏,立刻再接再厉。“那位夫人真是……”我不说完,只感慨地叹气,任由他自己脑补,“长子失踪后十年才生下次子,据说创立了收养流浪儿的机构,她一定很爱……”   笑声。   雷歇尔突然笑了起来,低笑不断,肩头耸动。他低头发笑,不用看他的表情我也能听出来,这笑声中没有半点温柔善意。   我的老师笑了很久,仿佛这很可笑。等他抬起头,他眼中毫无笑意,只有冰冷的嘲弄。他看着我,像在笑话我做无用功。   “八十五年前,黑巫师冲击王宫,这不是个意外,他只是来收取报酬。”雷歇尔说,“有人把我交易给他,换取一些我懒得知道的东西。猜猜卖家是谁?——没错,我的母亲。” 第37章 雷歇尔的起源   有许多流传甚广的故事,关于头生子。   一些虔诚的信徒将头生子献给信奉的神,一对偷吃了女巫莴苣的夫妇将长女交给失主,落魄王族用长子跟魔鬼换力量……事实上头生子本身没有魔力,那些关于长子的交易,却的的确确存在于施法者当中。   世界并不公平,有些人生来资质超凡——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天赋再卓越的人,刚出生的时候,也只是一块肥美的肉。主物质位面有不对初生天赋者动手的潜规则,但仅限于“不可直接杀灭”与“不可强抢”,许多天赋者在出生前就已经被预定,强大的施法者用种种手段找出优秀的婴孩,用威逼利诱或一些神棍把戏从准父母手中获取孩子的拥有权。情况好的时候,这些强者只想收下优秀的学徒,要是运气不好,这些被预定的婴儿会成为材料、道具或者容器。   我感觉相当不妙。   我不怀疑雷歇尔的说法,恰恰相反,他所说的情况太过合理。与白垩平原一河之隔的图塔隆,从平民一跃成为王后的美人,一举获得财富、权势和丈夫至死不渝爱情的传奇女性,有多大几率与一位黑袍法师做过交易?太大了,正如雷歇尔所说,都不必追究她究竟想交易到什么。   她能用于交换的砝码,无非是美貌(如果这美貌不是交易而来)、身体、寿命与未出生的孩子。   “他们本该在我出生的第一个月交出我,却自不量力地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将我放在戒备森严的王宫中就能够幸免。”雷歇尔语带嘲弄地说,“那个拥有我的黑巫师,也是我后来的老师,闯入王宫,带走了我。因为我母亲与他的交易,我生来便带有他的印记,即便将我藏在万里之外,他也能轻易找到我。”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师承何处吗?”他说,“我的老师是个强大的黑巫师,野心勃勃可惜籍籍无名。他躲藏起来闷头钻研,转化巫妖失败后蛰伏百年,企图夺舍一个年轻的躯体,再暗算魔鬼主君获得永生。要是他赢了,他的强大、狡猾和擅长忍耐会家喻户晓,让无数人颤抖。可惜他死在我手里,那他就只是个无名懦夫。”   原来如此。   从图塔隆的王子到强大的黑袍法师,这中间有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雷歇尔的博学与一些方面的常识匮乏,他年纪尚轻便成功暗算魔鬼主君的原因……如果他被一个强大的黑巫师养大,如果他得到了对方的全部遗产,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雷歇尔本身越强大,那黑巫师占据躯体和吞噬灵魂后的收益也越大,于是那个贪婪又自负的法师悉心教导了雷歇尔,像教导衣钵传人。而作为一个未来的躯体,雷歇尔不需要学习任何魔法之外的东西,情感或爱好,一切全都是冗余。   扪心自问,要是这样的人生源于父母的出卖,换成是我,我可能对素未谋面的亲人产生什么正面感情吗?   “你在可怜我。”雷歇尔冷冷地说。   我忙露出一副被冤枉的神情,但不等我开口,他便抬起手掌打断了我。雷歇尔又笑起来,这次不是嘲笑,竟然带着几分愉悦。   他说:“你希望从没遇见过我吗?”   “不。”我脱口而出。   雷歇尔弯起嘴角,仿佛我已经给出了最终解答。我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出奇耐心地说。   “我是个街头流浪的孤儿,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我说,“何况您带走我的时候并不是想选取一个容器。”   “是吗?”雷歇尔反问道,“那你跑什么?”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逃跑了,因为你意识到我可能将你卖给魔鬼。被卖给魔鬼与被占据躯体、吞噬灵魂,两者有什么差别?”他说,“我战胜了我的老师,他死,我活。你当时要是留下来,暗暗积蓄力量,有朝一日你我相争,你未尝不是最终赢家,得到我的全部遗产。”   我张开嘴,但雷歇尔继续说下去,根本没想听我打岔。   “我是王子,你是贫儿,没错。但王子优越在何处?在一个小国里作威作福当吉祥物的权力,还是支持我几次施法就会用光的国库?别开玩笑了!”他嗤笑道,“你若没被我带走,你的施法天赋将被埋没,你会作为小蟊贼埋骨某处,或者当一个被束缚在一亩三分地的帮派分子,一个能被我随手杀掉的愚蠢冒险者。我若没被交易出去,如今我就是个衰老、孱弱、废物一样的凡人。魔法让我们脱胎换骨,让我们看见弱者永远无法企及的天地,作为另一个受益者,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这不是气话,只是单纯的质疑。我的老师看着我,仿佛我才值得怜悯。   “您还有亲人。”我无力地说。   “将我交易出去的母亲?很可能因为魔法才与母亲生下我的父亲?”雷歇尔冷淡地说,“还是因为愧疚一直找寻我的、从没见过我的弟弟?你应该也已经明白,现任国王多少知道点东西——取决于我们的父母死前如何美化交易流程——否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的年轻兄长毫无质疑?恐怕事先得到告诫,知道我危险又不会来跟他争夺王位吧。”   “您不能处处往坏处想。”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您因为这个才公开称呼我为情人?”   “‘与同性情人关系亲密,没有且近期不可能有后代’。”雷歇尔说,“可惜要知道他们对此无动于衷究竟是因为哪种原因,还需要时间观察。”   又是如此,他正企图将他人的一切情感,剖析归类为可以计算的数据。   “如果您想要利用与亲人的双向正面感情,至少别一开始就抱着抵触的心情。”我只好说。   “你错了。”雷歇尔平静地说,“我既不恨我的老师,也不恨我的父母。但无论是知道身世的时候,还是我出于好奇,在前任国王过世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都只是毫无感觉罢了。”   如果能让他留下的只有双向的爱,那么这样的回答,甚至比“恨”更让人无望。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雷歇尔说。   我有不少话想说,然而他恐怕暂时不想听也听不进去。我的老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咄咄逼人,想向我证明他是对的,这反而进一步体现了他的抵触——抵触他所不理解的情感,抵触他冰冷逻辑之外的一切。   换到十年之前,我会被他这番话说得冷汗淋漓,步步后退,最后不得不承认我在自以为是。然而到了今天,我固然意识到了些许误判,却不会觉得自己完全错了。我在远离他的十年里巩固了自己的逻辑,我的顽固不下于雷歇尔,我的思想一样坚不可摧,难以影响,哪怕对方是他。   我依然怜悯他。   我同情雷歇尔一开始就被邪恶黑巫师限制扭曲,像毒沼中生长的花朵,茎叶中蓄满了毒素。十年前的我也差不多,我如今能走出自己的道路,因为我知道阴影之外还有路,塔里长大的学徒不知道,雷歇尔知道,可他生于其中,无意逃离,并认为阴影与毒沼才是天理。   我甚至感觉到了些许释然,雷歇尔眼中的师徒就是这样你死我活的关系,弱肉强食,学徒属于导师,导师终将死于某一学徒之手。当他谈及以我为对象的交易,他觉得天经地义,恐怕我要杀他时他也会如此;当我打算打破师生相杀的循环逃之夭夭,他感到诧异、震怒、被背叛、难以容忍。在这样的观念之下,雷歇尔对我已经相当另眼相看,网开一面。   所以暂时,我只想说一句。   我说:“我从没图谋您的遗产。”   我不想死,也不想他死。我想活着,并图谋我活生生的老师。 第38章 单独召见   我们进行了一场不算激烈的辩论,而后开始了另一场相当激烈的肉体交流。这一夜过得相当忙碌,等第二天侍从来敲门的时候,我还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   不久之前,现任皇太子,也就是那位看起来比雷歇尔老一辈的侄子邀请他出去打猎,打猎日期就在今天。在图塔隆施法监控结界最核心的王宫里,对于受到魅魔转化诅咒影响的雷歇尔来说,要悄悄施法解除酸痛也挺麻烦。这很好地解释了侍从敲门时雷歇尔不爽的神情,他很有可能刚刚想起来,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需要在马背上颠簸。   这不能怪我,真的,我们先唇枪舌战,然后舌♂战起来,热血上头时谁还记得明天要干点什么。我这样善解人意的徒弟,自然不会向老师指出,昨天究竟是谁率先打断了对话,通过抓着我的领口往下扯的形式。即便当雷歇尔直接走出去,告诉侍从我今天缺席,因为我因故“不适合骑马”时,我也能保持微笑,在侍从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下安之若素。   不打猎就不打猎,我送别了亲爱的亲王殿下,坦然享受了一把亲王情人的待遇。仆人将早餐端进房间里,带来了某些清凉消肿的药膏,还隐晦地询问我是否需要宫廷医师。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躺在床上吃了个欢。   不过,我没能和预想中一样休息一整天。早餐后一个多小时,我得到了国王的召见。   这还是头一次,国王单独召见我,我不确定他找我有什么事。我心中不着边际地编排着棒打鸳鸯(“说,给你多少钱你才能离开我哥?”)的白烂剧情,跟在引路的侍女身后,一路往城堡深处走去。   据说国王曾想过要为雷歇尔新建一座亲王府邸,被雷歇尔回绝了,如今王宫的偏殿正在装修,装修完了我们就能从客房搬到那里去。我跟着侍女又走了一阵,路过改造中的偏殿,忽然发现眼前的路有些熟悉,昨天我们刚来过。   我拾级而上,来到了城堡的最高处,国王正在塔顶母亲的房间里等我。他拿着一个布偶翻来覆去地看,听到侍女的通报,他才转过身来,对我露出慈祥的笑容。   “这把老骨头已经不适合打猎了。”他感叹道,“趁着这个空档,我这闲人来找你聊一聊,希望你不要见怪。”   “请不要这么说,陛下,您的身体硬朗,还没那么老呢。”我圆滑地说。   国王笑着摇了摇头,说:“要说不老,我的哥哥才是不老。你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和现在一样年轻?”   此前的宴会上,我已经跟公主说过雷歇尔与我的罗曼史,当时雷歇尔也在场,不怕今后说辞对不上。我从善如流,再一次讲述了我们相遇的过程:冒险,袭击,救援,相爱……要编这个很容易,我是个合格的游吟诗人。   我所说的东西真假参半,暴露一点雷歇尔的邪恶本性。雷歇尔这样的邪恶大魔王,没有一个冒险者会在讨伐他时使用“侦测邪恶”,因为他的邪恶灵光鲜艳夺目,刺眼到足以震慑所有讨伐者。就算事先有所准备,要是有个脑子抽了的圣骑士对雷歇尔亲王来个侦测邪恶,他身上也一定红得发紫。既然无法掩盖,不如事先说出来,可以取信和试探。   国王对我讲述的少量邪恶行径不置一词,他只是时不时点头,为我的讲述时而惊叹,时而感慨。等我九假一真的故事告一段落,他抚掌叹息,对我温和地笑了起来。   “你一定很爱他。”他说。   昨天见面,国王说得没这么直接,谈话中心也在雷歇尔身上。今天国王单独对我这样说,我才有了点见家长(?)的实感。这奇特而微妙的感觉让人挠头,让伪装不好意思这件事变得容易了许多。   “我很高兴,真的。”国王说,“父亲母亲……一直觉得亏欠了他。我们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好,见到有人能照顾他,我便安心了不少。”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应该说是他在照顾我吧。”   “看得出来,他对你影响很大。”国王的眼神飘向窗外,像在追忆自己的过去,“在我们的生命之中,总有一些人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这说法像一块石头扔进池塘,我的记忆之湖也被扰动,泛起层层涟漪。关于雷歇尔的回忆如此之多,要想死前跑马灯,恐怕等我尸体冷了都跑不完。我晃了晃脑袋,驱散翻腾起来的种种过往,说:“您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老人回过神来,转头看我,好像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您关心他,还有先王陛下与先王后陛下,都一样深深爱着他,不是吗?”我说,“我能给他的爱与关怀,毕竟与亲情不同,您的愧疚与希望,只有自己告诉他才行,我无法转达。”   国王的笑容变得更加和蔼,接着,他苦笑起来。   “已经太迟了,我们之间横陈着大半辈子的时光,时间能让至亲变得陌生。”他说,“如果父亲母亲还在,或许隔阂还不会如此难以打破,只是……”   老国王无奈地摇头,没有在说下去。   我保持着沉默,半晌,他才再度振奋起来,对我赞许地微笑。   “我这样不称职的家人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但你还没有。”国王鼓励道,“请连同我们的份一起,照顾好他吧。”   这样的祝愿,要是来自伴侣的家人,那和婚礼上的祝福也差不多吧。   我应当露出感激的神情,最好感激中透着羞涩,羞涩中流露振奋,神情自然,倾情演绎——可惜我实在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尴尬,导致表现相当不自然。国王面露困惑,我抹了把脸,放弃了挣扎。   表演结束,我抹完了脸,表情全无,片刻后又变成了似笑非笑。这神情师从雷歇尔,咱们这一脉的黑巫师别的不说,用脸开群嘲的技能绝对顺溜。国王错愕地看着我,茫然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妥吗?”   “你的意思是,‘从哪里开始有破绽吗’?”我贴心地翻译。   国王直愣愣地看着我,隐隐透出怒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叫人把我这出言不逊者叉出去。但他直愣愣地看了我两秒钟,意识到我没在耍诈,那张老脸上生动形象的困惑与怒气便消失无踪。他诚实地点了点头,问:“是在我说‘他对你影响很大’的时候吗?”   “不——虽然在主物质位面、图塔隆王宫里企图诱发和阅读一个前黑袍法师的回忆,即使是你也太过自负。”我耸了耸肩,“之前那一句,你就露出马脚了。”   国王,或者这个披着国王外形的东西,对着我歪了歪头,拿老人家的脸装无辜实在没有一点观赏性。我无语地移开目光,他呵呵一笑,褪下了这层外皮。   一个身穿礼服的男人出现在“国王”刚才站立的地方,他看起来陌生又平凡,扔进人堆里找不出来,只是一双爬行动物似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许多变化成人型生物的龙族都有类似的眸子,不过眼前这一位的本体,比起龙,恐怕更像蛇一些吧。   懒惰的魔鬼主君,以维克多之名行走地上的麻烦人物。   “我真想不出来出了什么问题。”他饶有兴趣地说,“我跟昨天的国王有什么差别呢?无论外表、声音还是说话的方式,都没有什么差异吧?”   “你称呼先王、先王后为‘父亲、母亲’,而不是‘父王、母后’。”我说,   “他昨天也这么说。”维克多挑了挑眉头。   “他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对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哥哥这么说。”我纠正道,“但今天,这位国王陛下可是在对哥哥的半精灵平民情人说话啊。”   “国王追忆过往,情绪激动,在你面前一样忘记了正规称呼——难道没有这样的可能吗?”魔鬼好奇地问。   “那样的话,国王就不会一直那样称呼他的哥哥了。你模仿了昨天国王与雷歇尔的对话,于是不清楚国王要如何在第二人面前称呼雷歇尔,所以才一直用‘他’来代指,不是吗?”我一针见血道,“在正面情感的细微表现这一方面,魔鬼恐怕永远无法完全掌握。”   魔鬼主君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它笑得相当开怀,似乎扮演国王与被我拆穿都一样有趣,我却很难与它同乐。我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问:“看在我娱乐到你的份上,可以提示一下有何贵干吗?”   “当然是来帮忙呀。”维克多说,说得和真的似的,“你们不是完全没进展吗?” 第39章 魔鬼的拜访   维克多一脸诚恳地看着我,魔鬼的表情没有半点参考价值。我怀疑地看着它,它夸张地捂住了胸口,哀叹道:“不久前我才展示过我的诚意,你的怀疑真令我伤心。”   “如果你又要老调重弹,那咱们可就没什么好聊的了。”我摊了摊手。   “怎么会呢?情况不一样了啊。”维克多说,“事到如今情况已经相当明显,‘亲情’对你的老师来说无关紧要,此路不通,前途无光。是时候想想后路了,不是吗?”   它停顿片刻,觉察出我的不以为意,又说:“你总不是那种盲目乐观的人吧?”   我当然不是。   只是,我也不觉得此路不通。   我站在图塔隆王宫的东塔楼中,身处雷歇尔婴儿时期住过的房间。从窗口看出去,王都的一切都在脚下,人群在街上来来往往,如同一群蚂蚁。黑色的王室旗帜猎猎作响,图塔隆王室以黑色为贵,窗外的旗帜也好,王族的服饰也好,这间房间里的许多布置也好,都是这个颜色。   凡人建造的塔,与雷歇尔的法师塔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但我站在这里,却能感觉到微妙的相似之处。雷歇尔的法师塔内有着许多黑色的东西,像是地砖、一些植物、书桌等等,当颜色对物体的实用性没有影响,他倾向于把一切都弄成黑色。过去我认为那是黑袍法师的某种癖好,现在看来,倒不见得是那个原因。   我的老师喜欢(尽管他多半不会承认)黑色,他有一把悬浮的座椅,他喜欢身处高处,俯视众生。婴儿床的位置挺高,玩具与天花板的基调也是黑色,在很多很多年前,雷歇尔的父母亲或许曾抱着他来到床边,眺望他的国土。   要说图塔隆不曾在雷歇尔身上留下痕迹,那一定不是真的。   我依然对“亲情”的作用心怀期待,我不是盲目乐观,而是谨慎乐观。   当然,对于一个魔鬼,就不必剖白这么多。   “如果这真的没半点用处,我的老师不会留在这里。”我简短地说。   “你可真信任他。”   “就算我不相信他的人品,至少我也相信他的脑子嘛。”我笑道。   “这倒是,谁能怀疑一个传奇法师的智慧?”魔鬼主君话锋一转,“但是说不定比起你来,他反而没那么有信心呢。”   这魔鬼言辞闪烁,企图暗示雷歇尔新增了什么契约。它已经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了图塔隆结界的核心地带,当然也可以分身出现在外出打猎的雷歇尔面前,取证难度说不大也不大,说不小也不小。   如果我和雷歇尔能够彼此信任,充其量就只是彼此询问一句的事情。可惜信任源于了解,正因为我了解雷歇尔,我才不会一厢情愿地信任他。   “谨慎当然比盲目自负来得好。”我不接茬,只按照字面意思回答,“既然如此,我更相信他的解决方式了。”   我们你来我往,含糊其辞,谁都不露口风。过了不久,维克多对我举起双手,颇有风度地后退一步。   “也罢,就到此为止吧。”它说,“其实我今天来这里,只想试试图塔隆的防御——就像你说的一样,哪怕是我,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这里,也难免感到吃力,法师协会和撒罗神殿都看着这儿呢。连张开法师之眼都会触动警报,这里对施法者真是不友好。”   我心说信你才怪,何况这货算哪门子施法者,让魔鬼头疼的是异界生物监控结界吧。维克多对我道别,转过身去,作势欲走。   “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我对着它的背影问。   “你指什么?”魔鬼装模作样地转过头来。   “让雷歇尔——连带不幸被牵连的我——留在主物质位面的方法。”我说,“双向正面感情,没有别的替代品吗?”   “你不是相信雷歇尔的判断吗?”维克多反问,“要是有替代品,或者说有‘存在替代品的可能’,我猜大名鼎鼎的雷歇尔,一定不会白白在此浪费时间。”   我刚刚拿这话堵它,它现在又将之丢了回来,显然没打算给我答案。魔鬼主君狡黠地笑了笑,说:“何况,‘情感’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你的老师再清楚不过了。”   我隐约觉得维克多话里有话,但信息缺失太多,无法肯定它在说什么。光听字面意思,想想我那位对情感(乃至于情感相关的魔法)兴趣缺缺的老师,这话真像个讽刺。   魔鬼离开了房间,消失在空气中。我借故拜访了国王陛下,国王本人一直在他的寝宫休息,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雷歇尔回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了魔鬼的拜访,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对这一天打猎的经历提都没提。   魔鬼的拜访只是个插曲,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过上了另一种规律的生活。在图塔隆王宫中施法被限制,雷歇尔暂时专注于无须大量施法的理论研究。多出来的时间用于跟王室打交道,在这事儿上他展现出了让我吃惊的耐心。   我们在王宫里住了好些日子。有吃有穿有雷歇尔陪伴,对我而言,这种生活惬意而平凡,就像冒险途中的一次度假。直到雷歇尔再一次变得焦灼起来,我才从假期里惊醒,发现下一个满月将至。 第40章 中断的同调   这次满月的麻烦之处在于,我们正位于图塔隆王宫。   无论是在结界中心遭受一个魔鬼主君的侵袭,还是在这里布置下抵抗清晰的防御,动静都大得难以遮掩。最近的安全屋也在安森王国边缘,我们得先离开图塔隆才能进行传送。   满月之前的几天,雷歇尔亲王带着他的情人离开了王宫,暂时外出旅行。在民间长大的亲王不喜欢被关注,离开得悄无声息,微服出巡,这事相当合理。   我们在满月的前一天来到了最近的安全屋里,雷歇尔花费一整天时间布置了地下室。准备结束,夕阳西斜,一切看上去都和此前的几次一样,我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只能在门口等待,等着尘埃落定。   在门被突然打开之前,我这样认为。   晚上七点,雷歇尔关上地下室的门。晚上八点十七分,门从里面轰然打开,雷歇尔冲了出来,跌跌撞撞跑进了浴室。没有任何咒文被触发,这说明他自己拆除了那些复杂的保险措施,魔鬼并没有占据他的身体。我的老师离开他给自己准备的牢笼兼安全所,比此前的转化之夜提前了太多。   我谨慎地走进浴室,雷歇尔正靠在水池边干呕。距离他上次食用通常意义上的食物已经过了很久,现下他的胃空空如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我迅速地使用了侦察法术,雷歇尔身上没有什么要命的异常,只除了……有点儿激动。当我靠近他,我发现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病态的潮红。雷歇尔正不停发抖,而且硬着。   他赤着足,光裸的脚踝从袍子下面露出来。我猜转化过程中他的皮肤会变得相当敏感,多于一件丝质黑袍的衣物都会显得难以忍受。这层轻薄的织物挡不住什么东西,哪怕雷歇尔正佝偻着背,像只蜷缩的蝙蝠,企图将整个身体都藏进袍子里,我还是能敏锐地发现袍子下的勃起。他硬得相当厉害,如果伸手去摸,恐怕能摸到袍上的水渍。   我在几步之外便听见了他急促的呼吸,他的后背紧绷如弓,仿佛在跟自己搏斗。我停下脚步,轻声道:“老师?”   雷歇尔没有回答我,我叫他一声也不是为了得到回应,而是在做出提醒。他现在看上去很糟糕,像只受伤的小动物,我不想贸然靠近吓到他。我从他能看到的地方接近,小心地从后面抱住了他。   雷歇尔的体温透过袍子传达到我身上,他烫得不正常,高烧病患才有这种热度。我轻柔地揽着他的腰,他没做出什么过激反应,于是我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后颈。   他仓促地呜咽一声,又猛地闭上了嘴,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我的手抚过他的小腹,隔着袍子握住了他。那一块布料果然已经透出潮气,我的拇指擦过丝绸包裹的性器,雷歇尔抽了口气,背弓得更加厉害,反倒像在把他自己往我怀里送。   我开始和缓地撸动他,他在我怀里小幅度颤动,力度小得像一只鸟在垂死挣扎。雷歇尔苍白的脚趾在瓷砖上蜷缩,难耐地踢动,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脚底打滑——不会的,我的一只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哪怕他站不住也没关系。   我的胳膊固定着他的身躯,手掌抚摸他的腰侧与肋下。我按摩他硬邦邦的身体,把紧绷的肌肉揉搓开。雷歇尔的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颤抖则比刚才平缓,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抓得十分用力,却没有扯开我的意思。他的双眼紧闭,睫毛轻颤,那副表情很难说在享受还是遭受折磨。我也硬了起来,不得不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以免把勃起顶在他屁股上。   雷歇尔突然推开了我,让我有些后悔,寻思着是不是后退打扰了他。他趴到水池旁边,用杯子接水,漱口,吐掉,然后我在莫名其妙的注视里放下杯子,转过来,急切地吻我。   居然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去漱个口,我觉得好笑,又感到心中满是甜腻肉麻的爱怜之情。我亲吻他,抚摸他的后颈,雷歇尔半阖着眼睛,不再发抖,像被安抚了。   他的确喜欢接吻,尽管他宣称这是因为“接吻是富有效率且精神影响较小的能量补充方式”。他还在我的强烈要求之下勉强妥协,愿意稍微照顾一下情调,在接吻时闭上眼睛。“这样也好,不用看见你放大的脸。”他这样嘲讽。但雷歇尔每次闭眼前都得确认我先闭上了眼睛,这种警惕实在很可爱。   其实也有点可惜,我闭上眼睛,就不能看到他睫毛发颤的紧张模样。如果雷歇尔不是个强大且警觉的法师,我一定要偷偷使用留影术,将此等画面全都收藏。   我套弄的动作相当舒缓,接吻的动作一样和风细雨。雷歇尔抓着我的胳膊跟我亲了一会儿,像是缓过了劲儿,蓦地加快了速度。他捧住了我的脸,夺走主动权,舌头卷进我嘴里,像在舔一罐打开的果酱。疾风骤雨数十秒,我手上一沉,雷歇尔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大半重量都挂到了我身上。   他松开我的嘴,开始大口喘气,我的老师在刚才射精了,湿迹在袍子上扩散。他闭上眼睛,靠在我怀里,接受我的抚摸揉弄。我觉得他也很喜欢抱抱,哪怕他永远不会说。   片刻之后雷歇尔睁开了眼睛,他站直了身体,低头向下看。在他的注视下,我的性器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竖着帐篷,就算不低头,贴着我的雷歇尔也能感觉出来。   他伸出手,解开我的裤子,握住了我。   我受宠若惊,一瞬间甚至担心他只是看我不爽想掐我一把。雷歇尔修长的手指环住了我的性器,没有掐下去,从头撸到根部,然后开始上下套弄。   我无数次注视过雷歇尔的手,看着他施法,看着他握住试管——要命,我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法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握住瓶颈了。这苍白的手纤细又强大,这苍白的手在我赤红的性器上翻飞,视觉刺激大得要命。雷歇尔只要这样握着,我就能在他手中冲刺到高潮,何况他还在动,技术好得惊人。   这奇怪又不奇怪,雷歇尔没给别人撸过,极大可能也没给自己撸过,但白痴才会觉得他这种等级的法师缺乏学习能力。我怎么弄他,他就怎么弄我,我给弄得大脑充血,想低头去舔他的手腕。   “如果我们早就这样,你还会走吗?”雷歇尔忽然开口。   雷歇尔很少在性交中说话,他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思路不清晰”(救命啊这世上有几个人做爱时思路敏捷?),不应开口,以免自取其辱。他的蓦然发言让我愣了一下,等那句话的意思穿越欲望的迷雾,真正进入我的脑中,我简直像个掉进水里的醉汉,一下子清醒不少。   “什么?”我震惊道,“怎么了?发生了……不对,您遇到了什么?”   雷歇尔抿住嘴,皱着眉头与我对视。我看着他,意识到他不太对劲。   “上一次我看见你。”他没头没尾地说。   “上一次月圆?”我迅速反应过来。   “那种负面情绪寄生虫,装成你来折磨我。”雷歇尔神经质地笑了笑,“它觉得这能伤害我,荒唐,有什么意义?你毫无意义,不是必需品,没有你我也毫无问题。但是……”   这就是上一个满月后回避的理由吗?   我毫无意义,雷歇尔这样宣称,他回避我,企图证明这件事。但证明的结果是,“他们不是你”。   雷歇尔现在很不对劲,他的眼神涣散,面庞酡红,仿佛陷入一场难以自拔的醉酒。我顿时明白了他从魔鬼的同调里强行挣脱的原因,我骄傲而警醒的老师,恐怕宁愿死,也不要以这种状态面对敌人。 第41章 中断的同调(二)   这恐怕是我所见过的,雷歇尔最脆弱的时刻。   他在第一次性交中暗藏畏惧,但即使在那时候,他也没有现在这么狼狈。“法师的尊严是理智”,他曾这样跟我说过,恐惧在雷歇尔眼中只是挫折,但被扭曲意志、丧失理智,却是尊严扫地。   我甚至感到了一丝怜悯,我为他的狼狈难过。然而不幸的是,我并非高尚的好人,在感到难过的同时,我为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窃喜。   “这次呢?”我问,“您在今天的同调中遇到了什么?”   “过去。”雷歇尔坦诚得惊人。   他皱起鼻子,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雷歇尔又一次抬头看我,咄咄逼人地问:“你的答案呢?”   “什么答案?”我装傻,“您说的过去,是指……”   “如果我们早就这样,”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我的性器,打断了我,“你还会走吗?”   即使在状态不对的时候,我的老师仍旧相当固执,而当你的命根子被别人拽在手里,你最好配合一些。   于是我回答:“是的。”   “什么?”雷歇尔说,“再说一遍。”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我的阴茎却不合时宜地更加硬挺——不得不说,雷歇尔恼怒的神情漂亮得要命,哪怕大部分情况下那意味着“极度致命”。他平时根本不这么说话,邪灵之主雷歇尔耳聪目明,并且从来不屑于给别人改口的机会。   “如果我们那个时候就上了床,要离开会变得更难。”我诚实地说,“但只要我听见……我就会走。”   当你的老二被别人捏在手里,你最好别激怒那个人。但我想,在这种乘人之危的时候,我能给雷歇尔的最大尊重便是实话实说。   “你……从不后悔?”雷歇尔脸色难看地说。   “是啊。”我说,“我从未后悔。”   我曾痛苦万分,我曾满心憎恨,但我从不后悔,如同醒来之后没必要再装睡。到了与我的老师重逢、绑定并再度纠缠的今天,也就是最近,我才能排除一切爱恨迷障,清晰地看清并承认,雷歇尔对我究竟有多重要。   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两件事,第一件是我遇见他,第二件是我逃离他,这遇见与逃离最终塑造了现在的我,就像靠近与远离太阳塑造了四季。我喜欢现在的我,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也唯有现在的我,才有资格与雷歇尔博弈,有能力与他交往——我不会被他拉进深渊,我甚至在尝试把他拉出来。   我试着对一个昏头昏脑的雷歇尔表白心迹,像个离家多年又再度归家的孩子,企图与严厉的家长彼此理解。我决意尝试,失败也没关系。就算被捏爆,肢体再生术也不怎么难嘛,哈哈哈哈。   雷歇尔怒气冲冲的看着我,他的手指到底没扣紧。他忽地松开了我,粗暴地把我推到墙上,然后蹲了下去。   被他含住时我骂了句脏话,方才有些软下来的玩意顿时一柱擎天。距离雷歇尔第一次主动套弄我的阴茎仅仅过了几分钟,他破天荒开始给我口交。   那两片柔软的嘴唇包裹着我,口腔里的软肉与灵活的舌头挤压着我的性器,一上来就动得很快,让我简直喘不上气。法师的双手无比灵活,嘴皮子更胜过手指——这句老话在这场合色情得无可救药,并且,我操,真他妈是世间真理。快感飙升,又狠又准,几乎一下子就把我逼到了高潮边缘。我低下头去,只见雷歇尔的脸颊因为含着我而鼓起,他吞吐得相当专注,那双眼睛却向上看着我。   这刺激真太大了,我在脑中飙完了精灵语和通用语里所有的脏话。雷歇尔那头白毛在我视线中晃荡,脑袋起伏,带来一阵阵冲击。我捧住了他的后脑勺,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之间,触感柔软得惊人。雷歇尔一巴掌打掉了我的手,他还在生气。   显然,现在不太清醒的雷歇尔正将怒气化性欲,或者说化作要将我吸得哭爹喊娘的动力。我感到相当不妙,又没法将他推开,整个人痛并快乐着。我想跟“醉酒”的老师抢夺主动权,想让他悠着点,这事儿毕竟是享受,赌气多不好,我都没法细细品味梦中情人给我的第一次口交了。我没法在与自身意志力搏斗的情况下推开雷歇尔,只能大声讨饶:“等下!等下!慢点!”   他丝毫不理我,反而报复性地在我龟头上吸了一口,可能把自己呛到了,掩饰性地吐出我来舔了舔嘴唇。这更加要命,雷歇尔当着我的面伸出舌头,粉红色的软肉在缺乏血色的唇边转了半圈,水光在唇上晕开,那是他的唾液和我阴茎上的前液。我被震撼得险些灵魂出窍,一瞬间脑中幻化出一大堆禽兽场景,关于我如何将眼前魅魔压倒地上就地正法,操到他喉咙都哑掉。我居然没付诸行动,我真他妈是个圣人。   “说真的老师我要射了!”我嘶嘶抽气,努力不向他嘴里冲撞,忍到大脑缺氧,“操,咱们慢点行不行!您这样搞我没法亲您啊!”   雷歇尔的动作停顿下来,他似乎陷入了犹豫,在报复我和亲亲之间左右为难。我一看有门,顿时行动,我把他拉起来,开始吻他。   这并不跟描述的一样文雅,我们的舌头纠缠在一起,我的两只手都钻进了黑袍底下。我把他放在水池上,他的双腿勾着我的腰,抱着我的肩膀,胡乱拉扯我的头发。雷歇尔的性器已经半勃,跟我的那根挤在一起,当我的手指借着前液按摩过他的会阴,钻进穴口,他恼火地咬了我一口,把我抱得更紧。   “你就是个该死的混蛋。”雷歇尔恨恨地说。   “而您爱这个混蛋。”我说,慢慢插了进去,“如果我没这么‘混蛋’,您不会对我另眼相看。”   我浅浅地抽插,看雷歇尔仰起脖子,向上呼气,热腾腾的水汽向上冒,让他好似刚刚出炉。他的瞳孔张得很大,细碎地呻吟,在混乱的快感中沉沉浮浮。我们高潮之后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依旧耿耿于怀地嘀咕:“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差点笑出来,觉得他非常可爱。“我说实话您不高兴吗?”我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您想听点什么?我马上说。”   “油嘴滑舌。”雷歇尔冷哼道,“以下犯上。”   我俩这个姿势,我把他抱起来从下面顶,可不就是以下犯上嘛。我吃吃地笑起来,雷歇尔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爽地睁眼瞪了我一眼。   “好好,说认真的。”我轻松地笑道,“是呀,要是我没有离开,我们永远不能站在相同的高度上。”   雷歇尔皱着眉头看我,目光还有点散,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无妨,反正我说了,真爽。 第42章 番外-施法者们的一次通讯(二)   白塔   诸位是否准备就绪?   安森法师学院   就绪。   法师协会   就绪。   四季议会   可以听见。   北地女巫同盟   在啦!   游吟诗人公会   到。   白塔   好的,所有人就位,请记录者做好准备。   昨天下午三点左右,邪灵之主雷歇尔在北地荒原出现,与另一名法师大打出手,后者的身份已经被确认为“雷歇尔之刃”海曼。至此,雷歇尔之刃叛逃的传言得到了证实。当时的在场者还有什么需要补充吗?   四季议会   自然向附近的所有德鲁伊都发出了警报,大地在战栗,两个超阶魔法几乎同时爆发,将方圆三百米内的森林彻底化为死地。这是一场生死之搏,即使在数名高阶德鲁伊日夜不停的净化下,土地上的负能量,没有一年时间也难以驱除。   安森法师学院   以此判断雷歇尔之刃叛逃,是否过于草率?他和他的老师一样狡诈,不排除做戏的可能。   法师协会   可能性非常小,我昨天傍晚去了事发现场,还原战斗痕迹后,可以发现两个“泯灭之门”在全面爆发的最后一刻互相对抗,僵持了十分之一秒。诸位应该知道,泯灭之门的随机性非常大,要想在最后一刻僵持抵消,比起计划来,运气更加重要。按照邪灵之主此前对海曼的态度,我很怀疑他会将那个半精灵置于这等魂飞魄散的危险中,只为了制造反目假象。   白塔   北地女巫怎么看?   北地女巫同盟   我觉得小半精灵挺厉害嘛。   法师协会   的确,海曼比我们曾经判断得更加强大。他的最强法术爆发能力,可能已经有了准传奇等级。   北地女巫同盟   啊,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咱们议会的雏形建立起来,不就是为了讨论那个小鬼被老鬼带回去的事情吗?哈哈哈哈,他刚开始疼小情人我就知道他要栽了!   白塔   瑟琳娜,不……   北地女巫同盟   我简直猜得太准了,你们说是不是?好的恋爱就要要吵架分手合好再吵架再分手然后一个打死一个或者打昏拖回小黑屋关着——干嘛,是你问我的啊?   法师协会   瑟琳娜夫人,不能因为你跟孩子的父亲开战了三十年就把所有人的爱情看成那种玩意。   北地女巫同盟   哦吼,原来在塔里单身一辈子的老光棍知道爱情是什么呀?   白塔   ……记录员,把刚才那段删掉。   诸位,情况紧急!邪灵之主、屠龙者、光明之敌雷歇尔彻底封闭了法师塔,一周前在座的各位就承认自己在塔内的探子全部失联,凶多吉少,很可能全被献祭。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雷歇尔与至少一名魔鬼主君有所牵连,这很可能涉及一场危及整个埃瑞安的阴谋。半精灵海曼是学徒中已知的唯一幸存者,只有找到海曼,我们才可能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法师协会   抱歉,讨论了无关话题。   北地女巫同盟   啧。   四季议会   我们尝试过追踪,但周围的自然被割裂了,自然意志也无法聆听他们的去向。   白塔   精灵们呢?他们不打算插手?   四季议会   事实上,关于半精灵海曼,精灵族内部也有不少争议。大部分光精灵宣誓对海曼复仇,就在不久前,一位游历中的光精灵王子被他以卑劣的手段谋害。暗精灵则倾向于招募海曼,那个卑劣者在暗杀上的能力受到暗精灵们的青睐。森精灵态度暧昧,海曼身上有森精灵血统,众所周知,森精灵虽然自由散漫,却对混血的同族充满怜悯。在精灵王庭商量出结果之前,他们不会公开支持任何行动。   安森法师学院   光精灵和暗精灵本来就快要打起来了,等他们商量出结果,雷歇尔恐怕已经解决了麻烦,完成了阴谋。   法师协会   我们一直以来的监视,从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很不合理……雷歇尔似乎没有必须献祭全部学徒才能换取的东西。   安森法师学院   材料和力量?永远不会嫌多。   法师协会   但不是非要不可,在现在这个时间段,没有不可替代的必要性。   白塔   或许雷歇尔被他的学徒识破,只能仓促提前行动?   法师协会   奇怪的是,我们也无法发现仓促行动带来的恶果。所有强大仪式、法术的要求都非常严格,可哪怕是我们中最为杰出的预言系法师的占卜,也没发现雷歇尔身上有任何反噬。   白塔   的确。   安森法师学院   或许一开始我们就太武断了,“雷歇尔准备好献祭——学徒海曼知情叛逃”这个顺序,一定正确吗?没人能说出雷歇尔关塔献祭与海曼叛逃的具体时间,有没有一种可能,海曼叛逃后,雷歇尔才开始献祭?这或许是一个突发事件,与魔鬼交易的黑巫师最终都会被邪恶力量腐蚀心灵,变得情绪化,不能时刻保有理智。   法师协会   注意用词,是“地狱力量”,不是“邪恶力量”。   北地女巫同盟   你的意思是小精灵跑啦,雷歇尔敏感的内心收到了伤害,冲冠一怒为精灵,一气之下把其他人都杀光,这样别人就不能离开他了?   安森法师学院   呃,虽然有些类似,但你说的和我说的之间似乎有些微妙而巨大的差异……   白塔   游吟诗人公会如何?成员中有人发现半精灵海曼的踪迹了吗?   游吟诗人公会   咳,我们的成员都在努力尝试寻找,但雷歇尔之刃,啊不,是“前-雷歇尔之刃”非常油滑,不露马脚。作为施法者当中最弱的一类,各位老大找不到,咱们这点小把戏更加拿不出手了呗。   安森法师学院   不要谦虚,最可能找到他的无疑是你们。游吟诗人的魅惑类法术独树一帜,没有哪种施法者,比你们更适合隐藏在城市中、融合在人群里。   游吟诗人公会   哈哈哈过奖过奖!不过最有可能找到他的不是预言系吗?无论是安森法师学院还是白塔,或者北地女巫同盟当中的星象女巫……   安森法师学院   就在几分钟前,我们完成了指向海曼的预言法术,这就是刚才我们为何开口。需要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游吟诗人公会   什么?跟我们有关吗?哎呀,这要怎么说好,预言系法术虽然厉害,但误判范围也大得很。难道给出了海曼和游吟诗人的关键词?说不定那个半精灵今后发现了自己的职业选择错误,要脱下法袍来当个游吟诗人呢!那种情况也有可能出现游吟诗人的关键词吧?   安森法师学院   这种话你自己信吗?   法师协会   够了,时间就是金钱,我们都知道游吟诗人公会的规矩。   如果愿意交易,你将拥有法师协会的承诺。如果真的毫不知情,当然也没有人会为难你们。大家都是文明人,就算法师的杀伤力远胜过游吟诗人,我们也不会恃强凌弱。   游吟诗人公会   咳咳,您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说,我们的人没得到任何关于海曼的情报。只是我们得到的信息有限,虽然有成员有幸在不久前见过海曼一面……   安森法师学院   果然。   四季议会   嗯……   北地女巫同盟   哇,他看起来怎么样?很憔悴?充满喜悦?惶恐不安?兴奋?有没有带着美貌的小姑娘或迷人的熟女?哦,或者可爱的小男孩?   游吟诗人公会   都没有。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狂暴的雨滴敲打着地面,酒馆中只有寥寥数人。哗啦!闪电照亮了窗棂,酒馆之门就在此刻打开,一个步履匆匆的旅人走了进来,面目隐藏在……   白塔   不好意思?几分钟前我似乎刚刚强调过会议的性质?   游吟诗人公会   哦对不起!职业习惯!总之,我们的成员机缘巧合认出了狼狈的半精灵海曼,又通过一些渠道听到叛逃传言。我们企图提供帮助,但他拒绝了。   安森法师学院   不需要帮忙?不自量力,他不可能在雷歇尔手中幸存!如果他头脑清醒,就应该尽快投奔一个势力寻求庇护,至少在死前贡献出自己知道的东西。   法师协会   也有可能出于畏惧,雷歇尔之刃缺乏向他人求助的胆量。   北地女巫同盟   或者夫妻吵架旁人莫管的真理?   白塔   瑟琳娜……   北地女巫同盟   话说哎,你每次开会起码都叫我五次,你是不是暗恋我啊?   白塔   ………………   游吟诗人公会   那位半精灵先生的原话是“这是我和老师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   北地女巫同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森法师学院   ……   法师协会   ……   白塔   虽然能够理解师徒之间的密切关系,但在瑟琳娜阁下的笑声中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法师协会   复议……   北地女巫同盟   哈哈哈哈哈哈我说了吧!我早说了吧!   安森法师学院   好吧,即使背叛了主人,雷歇尔之刃还是和过去一样让人厌恶。   法师协会   唉,只愿这小子有配得上这狂言的能力,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别带着秘密被轻松灭口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不看且没多大用的补充设定:   白塔——中立的研究型法师组织,经常扮演调停者,守序中立,跟雷歇尔没多大仇,欢迎大魔王放弃搞事,来塔里搞研究   安森法师学院——安森王国的半官方性质学院,相当于埃瑞安最大的公立法师学校,只招白袍,深受雷歇尔大魔王荼毒的受害者之一,守序善良   法师协会——法师协会,埃瑞安最大的法师组织,其中黑袍白袍灰袍粉袍(喂)都有,成员组成复杂,守序中立   四季议会——德鲁伊组织,比法师团结得多,除了枯萎教徒这种堕落德鲁伊外所有德鲁伊都在这个组织中,绝对中立,一切为了大自然   北地女巫同盟——依靠血统施法的女巫们,非常自由散漫,缺乏组织性纪律性、只要自己过得爽就好的随心所欲的家伙们,混乱中立   游吟诗人公会——如名字,是个公会,偶尔会组织游行讨薪活动,在施法者当中最接地气的一个职业,也充满了过得爽就好的家伙,不过没有女巫强,所以还是要唱小曲(不)来赚钱糊口的,吸引了海曼的灵魂职业(不是),混乱中立   话说如果法师们的脑内交流是上网和互发短信的话,雷歇尔跟海曼搞的时候居然会关机(所以才被打不通手机的业务员维克多找上门),海曼你有没有感觉超感动XD 第43章 加速   第二天中午,我被床铺的起伏弄醒,睁开了眼睛。   雷歇尔从床上坐起身,就算他昨晚后来完全沉浸在魅魔本能当中,比我更加疯狂,他也醒得比我早。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任何有常识的法师都知道,“把魅魔操到下不了床”只是凡人的意淫,难度约等于“企图用火球术歼灭火元素”,或者说得更通俗一点,约等于肉馅面包打狗。被失控半魅魔啃了一顿的半精灵如我,还能腰不酸腿不软地醒来,已经是天赋异凛加后天条件优厚。   我睁眼得不算晚,还来得及捕捉到雷歇尔身上未收起的迷惑。他咬牙切齿地稳住身体,捏了捏眉心,扶住额头,似乎在拼命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认识的一大群法师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会喝酒,这其中又只有不到十分之一会把自己喝到断片。当我伟大的、自律无比的老师在我身边醒来,露出一副兼具宿醉与“酒后乱性第二天”的情状,我忍不住看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不眨。   我脑中天马行空地假想另一种可能,比如跟昨夜雷歇尔提出的一样,倘若这事儿发生在十多年前,事情会怎么样?雷歇尔因为某种原因陷入了此类“醉酒”,酒后乱性,跟小学徒我滚上了床……他会在第二天恼羞成怒,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不是因为我睡了他,而是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失误和失态)吗?还是说在那之前我就惊醒,并死于惊恐加喜悦带来的突发性心脏病?   昨夜我说要与雷歇尔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但脑补高高在上的邪恶导师被一个未出师的小学徒压在那把飞来飞去的椅子上,这场景也足以让人血脉贲张。我脑中甚至构思出了打光和配乐,充满了低俗大众喜闻乐见的场景。我脸上大概露出了什么不恰当的表情,雷歇尔余光扫到我,那张苦大仇深的宿醉脸僵了一下,放松下来,换上一种看低等生物翻肚皮的无奈。   “您没事吧?”我果断先开口道,“昨天怎么了?——如果您想说的话。”   “魔鬼的把戏。”雷歇尔声音沙哑地说。   换成平时,我或许会为这低哑性感的声音心猿意马,这可是我留下的痕迹。但我看到了雷歇尔阴沉的脸色,那里有某种不妙的信号,将我轻松与轻浮的心情一扫而空。   “您昨天从色欲主君的同调中挣脱了,用我们之前试验出的方法。”我猜测,他没有反驳,“但是……您需要承担多少反噬?”   雷歇尔的眉头皱着,除此之外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转头看向我,昨晚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额角那对魅魔之角似乎变大了一点点。   “我们的时间变少了?”我说,“还有几个月……”   雷歇尔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唰啦!   听上去像黑袍被甩动展开的声音,只是那黑袍早就被丢在了不知哪个角落。雷歇尔浑身赤luo,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在那苍白的躯体身后,展开了一对漆黑的翅膀。   这不是龙的翅膀,要更小巧、轻薄、精致,仿佛全无重量。它们好似由阴影构成,却又带着股奇异的旖旎——这对翅膀看上去不适合战斗也不适合长久飞行,它们看上去更像装点玩偶的情趣道具。   这是魅魔的翅膀。   我猛地站了起来,掀开搭在我们身上的被子。被子下面,我看到一条蛇一样细长的尾巴,泛着皮制品的哑光。雷歇尔的双脚还没变成蹄子,双足与双角,这是仅存的、他与完全体魅魔不一样的地方。   “不该这么快……”我仓皇地说,“按理说最后一个月才会到这种程度?”   “这就是最后一个月。”雷歇尔冷冽地说,“色欲的主君已经彻底丧失了耐心,它宁可得不偿失也要尽快报复。”   “我们只剩一个月?”我难以置信道。   “不到一个月。”雷歇尔说,“一周。”   我的心一路下坠,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计划好了最后一周复习完课业,考试却提前一周开始。死线扑面而来,而我的心思,很遗憾,重点一直不在这上面。对于地狱那方面的理论知识,我每天苦学二十五小时也赶不上我老师的一根手指,而我潜意识里总认为,他总能想出办法,总有九成把握。   小时候我太崇拜他,逃亡时我太畏惧他,仰望中的光影让他永远模糊不清。到此时光芒与阴影散尽,我看着不着一缕的雷歇尔,意识到他如我一样,并无把握。   “你该为此感恩,如果我不挣脱,昨晚我们就得一起下地狱。”雷歇尔冷声道,“如果我们现在都找不到办法,再过几个月也不会改变什么。”   那对翅膀收了起来,当他站起身,我看到他脊背上出现了对称的花纹。这漆黑的纹路烙在苍白的皮肤上,我冷不丁想起婴儿锁骨间的蛇——两个标记,属于两个强大的、自以为能得到雷歇尔的存在。这让我不太舒服,慢一拍才意识到雷歇尔的言下之意。   我讶然道:“您在安慰我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雷歇尔说。   “您在向我解释。”我说。   “因为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雷歇尔说,“你非要把生死攸关的事情扯到这种事上吗?”   “您非要把一切‘这种事’归类到理性逻辑上吗?承认您关心我,并不会让您丧失邪恶魔王资格证。”我说,“如您所说,我现在惊慌失措也于事无补,而要是我死前有什么心结没解开,那我一定死不瞑目。”   雷歇尔颇为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没赞同也没反驳。我使用清洁咒,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他坦然接受我的服侍,没躲开我的吻。我看见他的嘴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停住了。   雷歇尔挣脱了我,开始施法。他动手得非常快,可停止得也很快。他翻飞的手指冻结了一两秒,放了下来。   “回图塔隆。”雷歇尔说。   这一次他没和我解释,但他的表情和命令能说明很多东西。离开之前,我知道雷歇尔在王宫与王室成员身上布置了一些隐秘的法术,用来确认他们的状况。   真讨厌再重复这个: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图塔隆,即便日夜兼程,靠近王都也在几天之后。我们没有进入王都,因为王都戒严,我能感觉到结界被再度加强。一些熟悉的力量出现在王都之内,撒罗神殿的圣骑士与圣女、法师协会或别处的法师,传奇威压毫不掩饰,震慑四方。   要是雷歇尔还在全盛时期,或许他能无声无息地潜入王都。但是在转化几乎完成的现在,我们不能冒险进去。惶恐不安正在人群中弥漫,传言比戒严传播得更快,我们只在人群之中,便听见了那个引发骚乱的消息。   他们说:因为黑巫师的袭击,国王死了。 第44章 实情   消息并不难打探。   或者说,发生的事情太大,已经无法隐瞒。王室遭遇袭击,包括老国王在内的核心王族成员当场毙命,时隔八十多年,图塔隆的王室遭遇了另一场灾难,这回近乎灭顶之灾。   雷歇尔不能进入王都,而我设法混了进去,在过去十多年中学到的隐匿技巧让我得以在多方势力的眼皮子底下游走。我花费了一些时间,从各处的蛛丝马迹里拼凑出了发生的事。王室的确遭遇了自杀式袭击,载着王室核心成员的车队被炸上天去,但酿成这等惨剧的既不是黑巫师,也不是魔鬼或权力斗争。   是血誓者。   在知道袭击者的身份时,答案差不多也已经跃然纸上。   当仇恨太刻骨铭心,当仇敌太过强大,复仇者向复仇之神献出正常的人生与全部希望,换取力量与追寻仇敌的能力,成为血誓者。以雷歇尔为仇敌的血誓者(可能有二到三人)找到了王宫,以性命为代价,杀光了他的近亲。   事情就是这么巧,图塔隆的结界能限制、监控各种法术,尤其是黑魔法,雷歇尔与我的能力被限制,复仇之神赋予的神术却畅通无阻。那群血誓者足够有理智,借助菲尔顿子爵(一个想雇佣来历不明佣兵来揭露我“真面目”的蠢货)的路子进入了王宫;他们又足够鲁莽,贸然将同归于尽的攻击用在了王室成员身上——因为他们身上有雷歇尔的气息。   我们离开前,雷歇尔在近亲身上布置了隐秘的法术,来保护和监视他们。这些法术足够隐秘,但血誓者的“追寻”并不按照施法者的原理运行。同样,足够隐秘也意味着力量有限,这些法术保护住在图塔隆结界之中的王族绰绰有余,却无法阻挡血誓者们的舍生忘死,前仆后继。雷歇尔留下的保护,最终成为了催命符。   他们的复仇相当失败,仇敌雷歇尔毫发无损。另一方面,他们的复仇又十分成功,无论雷歇尔想从他的血亲身上得到什么,他都得不到了。   我把消息告诉雷歇尔的时候,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面上一片空白,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的老师看上去有些茫然,大约也没想过这样的结果。   许多人憎恨雷歇尔,将余生投入对雷歇尔复仇的生灵不在少数。血誓者之于雷歇尔,就像夏日蚊虫之于普通人,一点小麻烦罢了,不值得一提。我们从未对此忧虑,我们从不将他们当做对手,现如今逃离地狱的钥匙却毁于这群蝼蚁之手,何等讽刺。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我的老师,只能保持着沉默。雷歇尔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他毫无笑意地勾了勾嘴角,说:“这没用。”   的确,我想,他们已经死了。我不确定是不是该说节哀,我不确定他想听这个。   “他们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他们‘对我有强烈的正面感情’,我就能让他们成为锚点。”雷歇尔说,“但是,即便在听到他们死去的时候,我也毫无感觉。”   我无言以对。   “二十年前我见了我垂死的父亲,他哭着对我道歉,说母亲后悔了,说他们爱我,可我毫无感觉。”雷歇尔语气平平地说,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有记忆以来我们就没有见过面,除了血缘,我们毫无关系,所谓的‘爱’从何而来?”   “爱本来就没什么道理。”我说,“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并非给予就有回报。”   “不可理喻。”雷歇尔断言,“这就是为什么我恨它,这种我无法掌握的混乱魔法。”   我忽然想起懒惰主君语焉不详的暗示,它说:“情感”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你的老师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母亲是个不高明的法师。”雷歇尔说。   他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一个缺乏金钱和天赋的蹩脚法师,铤而走险与黑巫师做交易,得以与国王结合。然而在真正生下头生子后,她又后悔了。这位法师——现在该叫她王后了——无法解除黑巫师留在孩子身上的标记,于是她又增加了一个,那是一个依靠爱运行的情感魔法,能保护她的孩子,尽管效果有限。   黑巫师还是带走了皇长子,很多年后,他终于打算对容器下手。彼时的皇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法师,对自己的老师早有防备,并且为反击准备多时。他们之间有一场短暂而凶猛的战斗,最后年轻的法师赢了,但他的胜利却并非全然是他的功劳。他母亲留下的魔法在千钧一发之际生效,在势均力敌的天平一侧放上了一粒沙。远在图塔隆王宫的王后永远闭上了眼睛,而她的儿子站在导师的尸骸边上,得到了一切。 第45章 决定   当雷歇尔意识到什么救了他,他感觉到的不是庆幸也不是悲伤,而是不甘心。   一个坚信理性至上的天才法师,对魔法之外的世间万物不屑一顾,将击败导师视为奋斗目标。他为了改变命运努力多年,最后的胜利却依靠了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掌握、来自一个蹩脚法师无私奉献的法术。对于雷歇尔来说,这不亚于被仇敌所救,或者败于蔑视者之手。   他研究过这类法术,但是毫无进展。一个视进食与睡眠为冗余、认为情感是干扰与软弱的人,要如何学会源于爱的魔法?他学不会他所抗拒的东西,最后只得出“不可理喻”的结论。哈,一种非理性的魔法,像在嘲笑雷歇尔的一切研究。   这就是雷歇尔来到图塔隆的理由。   为情势所迫,他终于屈尊学习这不可理喻的东西。我的老师来到血亲身边,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测试他们的情感,期望亲情是实验室里的一个变量,可以提取,可以模仿。我猜,要是雷歇尔的观察得到了什么成果,要是血缘的确能帮上什么忙,他一定不介意给自己制造一些能用的血亲。可惜亲人们从生到死,雷歇尔的“亲情”一直是一种角色扮演,他依然从未体会。   “很荒谬,是不是?”雷歇尔哂笑道,“我的母亲将我卖给了导师,那荒诞的魔法却证明了她‘无私的爱’。”   我只好说:“看起来爱并没有固定标准。”   “但我们需要的那个法术有标准。”雷歇尔加重了语气,厌烦地说,“别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关于爱这个话题,我想大部分人都比他懂吧。   “所以,您无能为力了?”我问。   雷歇尔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显然痛恨这种说法。“还有一周。”他模棱两可地说,瞥了我一眼,“我至少能让色欲主君得不到我们的灵魂。”   他没说让我们逃脱,只说让魔鬼得不到我们的灵魂,这保底选项听起来不太妙。要挣脱一个已经预定了你灵魂的魔鬼主君,没有额外诀窍的话,剩下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再找个强大的存在投效,要么索性鱼死网破,让自己魂飞魄散——我也曾是个黑巫师,还是雷歇尔的弟子,我清楚这些规则。   而当雷歇尔看向我,我意识到了他话语中有所保留。说得通俗一点,他不信任我。   我们都知道,一旦到了期限,我们之间的绑定咒文也失去了约束力。如果雷歇尔能挣脱,他当然可以设法解除绑定在找我算账;如果雷歇尔跑不掉,那么被他绑着下地狱成了最坏选项,我也能冒着付出巨大代价的风险想方设法不被拖下水。这很合理,咱们都有前科,大难临头各处飞好像才是最佳选项。   我甚至思考了一下懒惰主君的提议,排除掉它趁火打劫在最后关头涨价的可能性(魔鬼的常见行径),死后卖灵魂给懒惰怎么都比被买一送一委身色欲来得好。只要解除绑定,雷歇尔是灰飞烟灭还是归属于何方,都不关我的事了。   这就是雷歇尔防备着的内容,无论出于找寻帮手考虑,还是出于他的独占欲,他都不会让我独善其身。   我抓了抓头发,避开雷歇尔看不出喜怒的注视,思考了一下人生,做出了决定。   算了吧。   我不跑了,跑了那么多年怪累的。这一回,我选择相信雷歇尔一次。   这不是什么爱的奉献。在爱这个问题上,雷歇尔的问题在于不明白,我的问题在于太明白。我的脑子转得太快,心里那杆秤自主运行,权衡着爱与其他许许多多东西。我的每一个选择都经过了大量的计算,比侏儒商人更加市侩。   与懒惰主君交易不过是债务转移,事先大概还要与雷歇尔斗智斗勇,没准同归于尽。而如果相信雷歇尔,有一定几率我们都幸存,另一些几率我们一起被转移到某位强大存在麾下,或者我们一起魂飞魄散。我知道雷歇尔不会让我们被色欲主君弄到手,这就够了。既然没有自由逃脱的选项,那么在仅存的这些选择当中,与雷歇尔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或者死于雷歇尔之手,都不算太坏。   我曾在最贫穷的地方挣扎求生,也曾被最富裕的贵人奉为座上宾。我当过肆意妄为的邪恶杀手,也曾与冒险者为友行侠仗义。我研究过形形色色的法术,见识过天涯海角的风景,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尝过花样繁多的美食,唱过千奇百怪的歌。我当过盗贼、法师、游吟诗人和亲王的情人。我爱过我危险的老师,我们在十多年的你追我逃、似成陌路后重逢,我还爱他,我得到了他。   很够本了。   在雷歇尔说“他们不是你”的时候,或者在他问“你还会走吗”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这辈子真不亏啊。   最后一周,我哪里也不去。我会留在雷歇尔身边,听从我的本心与我自私的爱情。 第46章 终局(上)   最后一周,我们过得十分忙碌。   我们在新的安全屋落脚,雷歇尔一直没有放弃尝试,将落脚点布置成一个堡垒。他不愧是最负盛名的黑巫师,在最后一周我们甚至取得了一些进展。假以时日,雷歇尔或许真能找出摆脱魔鬼主君的方法。但我们只有一周时间,仿佛旅者面前关上的城门,或者交卷前没有填满的答题卷轴,来不及就是来不及。   在第六天,雷歇尔终于停了下来。他离开实验室,回到他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没有打扰他,雷歇尔已经很久没睡,最后的抗争需要足够的精力——退一步说,我觉得睡饱了再赴死,总好过当个困死鬼。我也好好休整了一通,爬上床前我不由得感叹,最后一周没用来疯狂做爱真是相当可惜。   八个小时后我准时醒来,叫醒我的不是生物钟,而是来自床头的目光。我睁开眼睛,只见我的老师站在床边,没有点灯,无声无息地看着我。这感觉有点像在哪儿野营,你半夜醒来,与枝头的夜枭对视。   “你还在。”雷歇尔说。   “我能去哪儿啊?”我回答。   “奔向自由?”他扯了扯嘴角,“找你的朋友求救,或者对另一个魔鬼主君跪下?可惜,你可能错过了体验一些新法术的机会。”   “所以嘛!”我苦着脸说,“您防备得那么好,我干什么自讨苦吃?”   “你也可能错过了我一辈子一次的仁慈。”雷歇尔面无表情地说,“或许我什么准备措施都没做。”   我叹了口气,点亮了房间里的灯。我们睡下时天色还早,现在刚刚入夜,雷歇尔为蓦然亮起的房间眯了眯眼睛,像只不喜欢光亮的夜行动物。我起身握住他的手,说:“我没想跑,雷歇尔。”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仔细想来我好像只叫过一两次他的名字,在我想跟他作对的时候。这是头一次我心平气和地呼唤他的名字,像成年人称呼另一个成年人,像呼唤恋人。雷歇尔打量着我,似乎在寻思我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究竟有什么目的云云。他不信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不走,他会看到的。   “啧,还是叫您‘老师’比较习惯。”片刻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觉得在床上这么叫您比较有情趣,您认为呢?”   我兀自饶舌,雷歇尔并不搭理,他俯下身来,亲吻我的嘴唇。   这几天他吻过我很多次,或者说他“嘬”过我很多次,纯粹为了得到快速的能量补充。这一次却是“吻”,雷歇尔的嘴唇摩挲我的嘴唇,舌头滑进我的口腔。他的手抓着我的肩膀,像鹰隼捕获野兔,像巨龙攥取宝藏。   除了吻回去,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接吻,直到彼此都气息不稳。他踢掉鞋子,爬到床上,任由我揉乱他的头发。欲望点燃得很快,像火星落入干柴。   雷歇尔显得很急躁——可能也没那么急,他的穴口干涩,来我房间前并没有给自己准备过——并不给我多少时间打开他。雷歇尔命令我,于是我满足了他。那不会多舒服,他死死抓着我的胳膊,用力到足以留下淤青,那双红眼睛在我进入时全程盯着我的脸。我问他还好吗,他把我扯下去,用唇舌堵住我的嘴。   他一直在催促我,用他的语言、眼神与肢体。等雷歇尔真的花上心思,我才发现他在床上也是个了不起的好学生。我被撩拨得理智断线,与他仓促而热烈地肢体纠缠,像一对初尝禁果的年轻人。这一次结束得很快,感觉刺激而绝妙,只是事后我不免感到可惜,如同牛饮一杯美酒。   不过,结束后雷歇尔没离开。   他闭着眼睛调匀呼吸,过了一阵子,又过来吻我。我很确定他已经吃饱了,不由得担心了一下魅魔化过程是不是又变快了。   “您不休息吗?明天可是大日子。”我试探着说。   “我很清醒,我记得明天会发生什么。”雷歇尔直截了当地说,“所以给我点好的。”   我受宠若惊,乐意干到精尽人亡。   ……好吧,无论他说不说这话,我都很乐意。   我们把接下来大半天花费在床上,还有地上,还有浴缸里,翻云覆雨,抵死缠绵。我们在享乐,雷歇尔终于允许他自己享乐,允许我把他拖进官能与爱欲的漩涡。等到耗尽了时间与精力,我们终于停下,依偎在沙发上,看着机械钟一格一格往后跳。雷歇尔躺在我身上,半闭着眼睛,无意识卷着我的头发。   “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了,现在发现还有。”我半真半假地抱怨,“如果您早点开窍,咱们能多尝试很多种玩法。”   “所以你比较希望我没来找你?”雷歇尔嘶哑地说。   “哪能啊,晚比没有好哇!”我笑嘻嘻地说,“但我还是觉得最后一周应该在实验室外干点别的,我们甚至没有约会过,亲爱的老师。”   雷歇尔对我翻了翻眼睛,把我往下摸的手拉开。他翻身下去,赤足落地,脚步软绵,得用上一两个法术才能重新站直。几个法术后,我身披黑袍的老师再度出现在面前,脊背挺直,目光森冷。   “休息时间结束。”他瞥了一眼钟,“是时候给我们的客人准备一点惊喜了。”   我妄想过把最后一周花费在床上,但我并不真期待如此。最后的努力并非无用功,虽然依旧无法摆脱色欲主君,但我们至少有能力,给它准备一个“惊喜”。   安全屋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陷阱,一旦魔鬼主君来到主物质位面,占据雷歇尔的身体,法阵就会发动,将方圆百里内的一切炸上天去。超阶法术的力量足以摧毁我们的身体,同时另一重法术针对灵魂,色欲主君失去躯体的灵魂将受到重创,被主物质位面驱逐,等它重回弱肉强食的地狱,接下来要担心的就是它了。   当然,我和雷歇尔的灵魂,也不能从泯灭法术中幸免。   比起被魔鬼拥有,这样的终结还不错。 第47章 终局(中)   地上的法阵泛着猩红的光,有某种东西正从中挤出来,发出尖锐的嘶鸣。倘若这叫声中没有那么多愤怒与痛苦,它本该相当动听。   不过,哪怕是天生尤物的魅魔,在被法术拽着从狭小通道中挤出来并碾碎的时候,嗓音也不会甜美到哪里去。   满月后的第七天是个阴天,天空中不见星辰。当来自地狱的客人匆忙前来,夜幕依旧一片漆黑。被隔离的森林中心,只有我们布置的会客厅灯火辉煌。被封印数十年的魔鬼主君终于在今天挣脱了束缚,它的党羽迫不及待地爬到地上,然后被我们的法阵束缚,定点传送,直接绞杀。   我曾见过魔灾时的地狱通道,魔鬼从四面八方涌入主物质位面,空间破碎,日月无光。前仆后继的平民与职业者涌入魔鬼组成的潮水之中,以身体组成堤坝,阻挡或被吞没,大地一片狼藉。而如今我俩单独面对一位魔鬼主君的进攻,过程却显得轻松写意。雷歇尔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身后,就像过去一样。   在真正的麻烦角色到来之前,这只是一场屠杀。   第三十七分钟,第一只完整的利爪钻了出来。魔将撕裂了法阵,就像一块石头卡住了绞肉机。第一个魔将有一对巨大的利爪,它的双眼一片混沌,充满了兽性的狂暴。   色欲主君被封印了这么久,它的属下没能取而代之,那么它们就错过了更进一步与生存下去的机会。当衰弱的主君归来,为了避免被趁虚而入,它首先要对付的不是敌人和仇人,而是它的附庸。这些魔将已经变成了某种高级的低等魔物,它们强大、足以短暂地进入主物质位面,并且毫无理智。   第一个魔将有一对巨大的利爪,第二个有一对狂乱的翅膀。天花板被狂风掀开,家具与墙壁分崩离析,唯有中间那把椅子一动不动。雷歇尔平静地端坐,我上前一步,开始履行弟子的义务。   第三个魔物在数分钟后渗入主位面,它的躯体是一道阴影。黑影流水般浸没失去灯火的地面,蛇行而来,蓦然卡在半途。雷歇尔伸出了手,他的手影在地上拉伸,钳住黑虫的脖颈。即便在被腐蚀的现在,他的力量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法师与魔鬼的战斗十分精彩,要是我的本职就是游吟诗人,我一定会用最华丽的辞藻加以描述。只是现在,我是法师,是弟子,是情人,比起战斗,我更关心别的。   “是不是很让人怀念?”我抽空对雷歇尔说,“咱们上一次并肩作战是什么时候?”   “别开玩笑了。”雷歇尔不留情地说,“我们的对手从来不属于一个等级,哪里称得上并肩作战?”   “给我留点面子啊,老师!”我大笑起来。   “好老师从不溺爱学徒。”雷歇尔回答,语带笑意。   有那么多次,我曾看着我的老师对上那些强大无比的敌人,如同雏鹰仰望雄鹰与风暴搏斗。有那么多次,他望着我对上他挑选的对手,那双冷酷的眼睛监护着我,于是我无所畏惧。我们无数次狼狈为奸,我们无数次一起战斗,但这是第一次,我们并肩作战。   魔法充斥着这个空间,魔力越来越浓厚。魔物的血与我们的血落到地上,成为下一步棋的养料。等到下弦月姗姗来迟,最后一名魔将化为飞灰,紧接着,雷歇尔倒了下去。   我接住他,他失控的双翼张开,尖锐的边缘切开我的皮肤。我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瞳孔放大,来自地狱的另一个灵魂正顺着他们之间的联系向上攀爬,目的地是主物质位面,是雷歇尔的身体。   这是无法战胜的敌人,一个我们甚至无法交手的敌人。   雷歇尔依靠魔鬼主君的力量获取旺盛的精力与不朽的青春,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因此变得太过紧密,难以切分。尽管在此前一周的实验里,我们已经在这里布置好了足以驱逐魔鬼主君的法阵,这法阵也不能发动,否则,雷歇尔会与魔鬼一起坠入地狱。   所以,接下来只需要做一件事情。   符文一个个点亮,结界正在升起,不久之后,这里将成为一个不能进也不能出的半位面,我们将与魔鬼主君一起泯灭。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擦掉雷歇尔脸上的血污,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身上看起来倒还好,黑袍不显脏。   “可惜没人会知道。”我遗憾地说,“如果把今晚的事编成歌曲,我打赌它能流行很多年。您看,有凶杀,有阴谋诡计,有酷炫法术,有魔鬼,有法师,有师徒不伦,啊,完美,可歌可泣。”   雷歇尔在我怀里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与魔鬼搏斗之余,我伟大的老师还有翻白眼的余力。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这种要命的关头我们没开通讯,以免魔鬼顺路跑我这边,要知道我们绑定了啊。我低下头去,耳朵贴向他的嘴。   “感恩吧,小混蛋。”雷歇尔气息微弱地说,“你还没错过……我的仁慈。”   他的呼吸还在我耳边,眼前的一切已经截然不同。   我眼前一暗,不,我没有失去意识,我也没因为这句话受什么刺激,或者说震惊我的根本不是他说了什么。方才我们与魔鬼的战斗点燃了周围的草木,火光与魔法的光辉让黑夜也一片明亮。而现在,我面前只有昏暗的月色,我怀中空空如也,森林一片宁静。   我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链接断裂,绑定咒解除,我再也感觉不到另一边的雷歇尔。在结界合拢之前,我被传送到了结界外面。在最后这一刻,雷歇尔放过了我。   我们的困境难于登天,我的困境却解除得如此简单。既没有惊天动地的大战,也没有可歌可泣的同归于尽,我猝不及防地获得了安全与自由。   ——但是在这一刻,我根本没意识到了这个,我根本什么都没想,恐慌席卷了我,让我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刚刚被雷歇尔带回塔中那阵子,我曾在无数个夜晚被噩梦惊醒。我梦见过千奇百怪的死法,然而最恐怖的梦却无关死亡。我梦见雷歇尔的背影,身着黑袍的法师背对着我,越走越远,头也不回,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我梦见他丢下了我,这恐惧胜过死亡。   我记得结界即将合上。   童年的梦魇蓦然浮现,根本没时间考虑,我用最快的速度施法,默念坐标,传送回去。   烈火还在燃烧,狂乱的魔力甚至让空气扭曲,战场和我消失时一样糟糕,雷歇尔蜷缩在地上。我的传送让他跌落在地,面朝下,他甚至没有翻过来的力气。我跑过去,把他翻过来,看着他的双眼蓦然睁大。   “您怎么把我扔出去了?”我抱怨。   我的老师已经不能动弹,但谁叫我们心心相印,心灵相通,我硬是从那双瞪大的眼睛里读出一句“你他妈到底什么毛病”。我无辜地看回去,说:“结界合拢了,我出不去,您瞪我也没用嘛。”   我摆出了最欠揍的表情,反正现在他也不能跳起来打我。我看着我亲爱的老师躺平在地,一脸憋屈,由衷感到心情舒畅。魔鬼或神祇,冒险者或巨龙,全都不曾从雷歇尔这里得到好处,谁能完成我这样的壮举?我仰头大笑,低头亲他,直到被一双手掐住脖子。   “你到底什么毛病?!”雷歇尔暴跳如雷道,用力摇晃着我的脖子,“我……”   我们都停了下来。   下一刻我们都动了起来,用上最快的速度发动法术——那个驱逐魔鬼的法术。深埋地下的卷轴开始燃烧,符文烧穿地面,我死死盯着雷歇尔的脸。冥冥中我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而直到施法完成,雷歇尔依然站在那里,眼神清明,灵魂没有离开身体。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面色扭曲。   首先,魔法刚刚承认了我们之间有“无私的爱”。   然后,结界已经合拢,再过几分钟,我们就要和这个被隔离的半位面一起泯灭了。 第48章 终局(下)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么尴尬的状况。   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如果我们没有发动这不可停止的、足以宰了我们两个的法术,如果我没有在最后自投罗网,就无法满足分离魔鬼主君灵魂的必备条件(“无私的爱”,见鬼)。而当我自认为只有死路一条,于是选择与雷歇尔同生共死时,我们偏偏能完美驱逐魔鬼残魂,然后平平安安地……被我们自己搞的法术弄死。   要是死后有知,那些死在我们手上的人一定会狂笑不止,搞不好会为此举办长达百年的狂欢节。   事实上我也笑了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发笑。跟几个月前比起来,我的人生跑马灯丰富了一倍,谁能想到几个月里能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呢?如此的戏剧性,真是让人啼笑皆非,难以生气起来。   等再次抬头,雷歇尔已经恢复了镇定,不见刚才的失态。他一屁股坐到那把硕果仅存的椅子上,倚着椅背看我骂娘,刚才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在这死亡逼近的时刻,他凝视着我,看上去如释重负。   我感到心中涌起一股热流,雷歇尔都不为此遗憾,我还有什么好遗憾?我走上前去,俯身吻他,我能吻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然而没能亲上。   雷歇尔的手挡住了我撅起的嘴巴,不客气地将我推远。他看着我,表情古怪,我竟然一时间猜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别摆出这副表情。”雷歇尔说,“这让我有点……”   “感动?窝心?难过?”我提示。   “恶心。”雷歇尔嫌弃地说,“收起这双小狗眼睛,我可不打算跟你殉情。”   “您还有别的选项吗?”我惊讶地说,“咱们可出不去了啊。”   “的确,”我的老师笑了起来,我打赌那笑容中透着一股自矜的洋洋得意,“但还要过上一会儿,其他东西才‘进不来’。”   大半个结界已经完成,只留下一条不算空隙的空隙。按照原计划,我们在这个半位面与地狱之间留下一线单向通道,让魔鬼主君的灵魂能够自投罗网。这通道只能进不能出,而且通向地狱,算什么……   大地在震动。   画满符文的地面轰隆作响,仿佛一座火山正在地下升起——然而半位面明明已经从主物质位面分离,哪怕我们的安全屋下真有一座活火山,岩浆与蒸汽也无法推动这里的一粒尘土。我向下看去,只见魔力扭曲出层层波纹,蔓延开巨大的浪潮,好似一块巨石撕裂湖面。   我看见一棵巨树破土而出,一瞬间生长出数百米。片刻后我看见了粼粼反光,“巨树”的表皮覆盖着层层叠叠的鳞片,每一枚都比落地镜还大。我们脚下的大地土崩瓦解,被撕裂的空间崩裂出无数小型旋风,将掀起的尘土抛入虚空。足有几人宽的绳索蓦然缠住了我与雷歇尔,雷歇尔一把抓住我的手,打断了我的施法。   下一秒,我们冲出了被禁锢的天空。   封锁的半位面被穿开一个洞,像一根针穿透一匹布。在下弦月的光辉下,我终于确认了缠住我们的东西,不是巨树也不是绳索,那是一根尾巴。   “谎言之蛇”,懒惰主君维克多的尾巴。   到此时我才我恍然大悟,维克多对我说的话从来真假参半。它的确与我的老师有私下交易,只是契约内容与它暗示的不同:雷歇尔没选择依靠它脱困(要让魔鬼救命必定得付出比性命更大的代价),而是选择让它担任安全绳——如果我们能自行解决全部问题,或者完全无力摆脱,那么维克多什么都不用做;如果我们能解决色欲主君的问题,却陷入了别的麻烦,就拜托懒惰主君出手相助。   魔法之神在上,我的老师真是个天才!   刚刚摆脱最蠢死法的我简直喜极而泣,恨不得再扑上去亲他几口。半位面在我们身后泯灭,蛇尾将我们甩进主位面,而后一头扎回地狱。我一被松开就将想法付诸实际,这次雷歇尔没推开我,他忙着准备双人份的羽落术。   我们俩的魔力都所剩无几,羽落术摇摇晃晃,将我们扔在草地上。我们站立不稳地双双落地,我依然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中把雷歇尔抱得死紧。“松开,让我喘气!”雷歇尔抱怨,但当我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他开始轻拍我的背。   我们活了下来。   谁都站不起来,我们都筋疲力尽,很遗憾不能来一发“胜利之炮”。我们只好躺在地上聊天,比如雷歇尔到底跟懒惰主君交易了什么(“帮它施法隐藏一座地下城,它是个肉体强横的魔法白痴。目的?我管它有什么目的。”),比如法术的改进方法(“显然它只能困住一个刚脱离封印的虚弱魔鬼主君灵魂,对一个完好的魔鬼主君本体无效。”),比如雷歇尔对现在的状况有何感想(“……”)。说到最后,我的老师开始明目张胆地闭目装死,我戳他都没用。   “明天我还是会问的。”我提醒道。   “……”   “说真的,咱们该好好谈谈这个了,魔法都证明了我们无私的爱啊!”   “……”   “您怎么看?我们要约会吗?不对,我们已经在约会了,法师式约会。我会带您体验一下游吟诗人式约会,说起来我们要结婚吗?其实我有点恐婚,但跟您结婚感觉不错啊。您打算制造后裔吗?制造的话务必加我一个,您说孩子姓什么好?我又没姓氏,您也一直只用单名,要用图塔隆的皇家姓氏吗?要不要让他或她继承王位?”   “……………”   我嘴里喋喋不休,森林里的虫鸣应和着我。天空中没有巨大的满月,也没戏剧性地旭日东升或下起雨来。距离月升已经过去了一阵子,距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两个法师浑身血污地躺平在地,解决一个魔鬼主君的壮举与两个黑袍法师无私相爱的童话,暂时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我们还有各种各样的麻烦要解决,比如他的身体、我们的仇敌、今后要怎么办。没关系,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么多,当然也能处理剩下的小问题。这一次我不会逃走,他也别想逃走。我乐观地相信,我们总能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然后长长久久地待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刚回家!完结啦!还会有番外的!   出本会补点儿肉+雷老师视角番外+日后谈。   感谢追到现在的天使们!=333=   生病修养中,开下个坑之前会休息一段时间,没有意外的话下个坑应该是邪神吧XD 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