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谨然记》 作者:颜凉雨 =============== 第1章 雨夜客栈(一) 雨已经下了两个时辰,由黄昏渐沉到夜幕低垂,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所幸这入春的第一场雨不大,水滴轻打着窗外的树叶,倒也给这寂寞的夜平添几分趣味。 然而,有几分趣味的寂寞,也还是寂寞啊。 打在窗棂上的雨滴碎成几瓣,溅到春谨然的脸上,又被他随意抹去。然后,早已空荡荡的客栈大堂,响起一声长长叹息。 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店小二被这怨气冲天的哀叹生生揪了起来,遂发现那位夜猫子一样的爷仍精神抖擞,顿觉生无可恋。爷在,他就得伺候着,哪怕对方仅用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就企图忧思到天明。 这是一间中原小镇上的客栈,地处交通要道,往来人流庞杂,说不清哪位就是商贾巨富,保不齐谁人便是武林高手,所以店家摆开八仙桌,笑迎四方客,谁都不敢得罪。夜猫子一样的爷傍晚走进大堂时,也并没有这般讨人嫌,相反,风度翩翩,谈吐文雅,开口便让人如沐春风,抬手便是散碎银子作赏钱。哪承想这人定了客房后不在屋里老实待着,偏往大堂里坐,而且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仿佛在等人,可等到万籁俱静也不见什么人来与他相会,于是春风消散,哀怨丛生。 店小二也想叹息,又怕被夜猫子爷察觉,只能强忍住,内部消化,却不料还没等消化完,就见夜猫子爷猛地抬起头! 店小二也激动地腾一下站起身来,刚想献殷勤地问“客官您是不是要休息了”,客栈大门却被人拍响! 店小二被这声拍门吓得差点滚到桌子底下。夜深人静,早过了打尖住店的时间,门板更是一个多时辰前自己亲手上上的。要不是某位流连大堂迟迟不肯入房的夜猫子爷,他这会儿早去后面呼呼大睡了,哪还至于被这“夜半鬼叩门”吓去半条命。 虽闷闷不乐,但雨夜行路不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况且客栈也还有空房。思及此,店小二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麻利卸下门板:“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来人衣着朴素,未着蓑衣,也没有包袱行囊,雨水已将他的头发打得湿透,他却似全然不在意,脸上神色自若,既无赶路的行色匆匆也没有风吹雨打的窘迫狼狈,不知道的还以为外面月色正怡人,春风拂面吹。 这是一个江湖客。 店小二笃定地在心里下了判断。别看他从出生就没离开过这个镇子,但见过的三教九流比吃过的粮食还多,虽然眼前的人两手空空,没带着任何兵器,长得也……太好看了一些,但没听说长得好看的不能混江湖,而且这人虽极力隐藏,眼底的戒备和肃杀,却是藏不住的。 不过江湖客也好,老百姓也罢,与他都无甚关系:“好嘞,赶巧小店还有两间上房,我这就带您上二楼……” 雨夜来客并不难伺候,进房后不要吃不要喝,只要了一盆清水和一条干净的毛巾,便打发店小二下去休息。店小二哪里能休息,下面大堂里还端坐着一位……咦? 走下楼梯的店小二愣住,用力眨眨眼睛,再睁开,终于确认,夜猫子爷不见了。明明刚才拎热水上楼的时候还坐在那儿,现在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当然,店小二不会真的以为对方凭空消失,只当他困了累了,终于熬不住得上楼休息了。 如获大赦的店小二果断放下热水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安上门板,然后一溜小跑逃之夭夭。 大堂一时三刻便清清静静,只剩下地上的一串雨水脚印,顺着楼梯,一直延伸到天字五号房。 …… 天字五号房在二楼的尽头,此刻房门紧闭,烛火已灭,无半点声响,显然里面的人已经休息。但这并不妨碍某人登门拜访。 “困了累了终于熬不住”的春谨然这会儿就站在门前,神情肃穆,一丝不苟地整理衣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位即将步入学堂的先生。但眼底压抑不住的喜悦之光出卖了他,这喜悦让他整理衣冠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明俊兄,对不住了。 春谨然在心里对那位失约的友人真诚道歉。明明说好不见不散,自己却提前离开。哪怕对方迟到了两个时辰,并且很有可能继续迟到下去,自己依然违背了约定。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凭谁处在他的位置,都会这样做的,因为那人实在是……貌若潘安已不足以形容,总之就是哪怕这会儿明俊兄已经到了,只要看那人一眼,也一定会明白自己“想刨白薯却不料挖出了翡翠萝卜”的惊喜之情,并以广阔胸襟谅解自己,甚至很有可能鼓励自己做接下来的事情—— 叩叩。 礼貌性地敲了两下房门,不一会儿,房内似有起身的声响,春谨然温柔一笑,打开折扇轻轻晃动,同时朗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没等他吟完整首诗,房门已开,投宿者仍是那身衣服,但头发已擦干并且重新梳过,脸更是洗得干干净净。月光被乌云遮住几乎淡得无影无踪,可春谨然却觉得这人自身就带着光,明眸皓齿,顾盼生…… “你找错人了。” 咣。 啪嗒。 门关得很快,而且落了锁。 春谨然耸耸肩,显然对这种情景已非常熟悉。只见他收起折扇,走回自己的天字三号房,点燃蜡烛,打开木窗,然后足下一点,人与烛火都已消失在窗外。 …… 裴宵衣以为今晚可以睡个干净而安稳的觉,直到听见脚步声。那时来人还没有走到自己的门外,但裴宵衣已经警惕,并做好了应对准备,哪知来者在门外不知做什么磨蹭了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终于叩响房门,又开始吟诗,这让本就在置之不理和出手御敌之间纠结的男人,最终选择,开门,但不接客。 其实从踏进客栈的一瞬间,裴宵衣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因为那张散发着狂喜和热切的脸,想不注意,真的很难。半夜不在客栈里好好睡觉反而在大堂自斟自饮,已属异常,如今在尚有寒意的三月雨夜还要扇扇子…… 明枪好躲,暗箭能防,敌人可杀,但疯癫者,着实没有出手的必要。 当然,如果疯人不走门改走窗并施展出了上乘轻功,另当别论。 “兄台何必如此冷漠。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三两同好,秉烛夜谈,岂不快哉?”春谨然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烛火,将之稳稳当当放到了裴宵衣的桌上,末了抬起头,送给对方一抹温暖微笑。 裴宵衣看懂了这个表情——果然,来者不善。 “你看,光顾着飞檐走壁,都忘了自我介绍。在下春谨然,年逾二十五,尚未娶亲,略通琴棋书画,稍懂斧钺钩叉,好结四海之友……” 见对方按兵不动,似乎没有赶人的意思,春谨然不禁暗喜,情难自抑地再度掏出折扇,想给自己的翩翩风采锦上添花。哪知道扇子刚打开一半,便凌空飞来一鞭,不偏不倚,正抽在扇面上,扇面随之断成两节,之后鞭梢更是狠狠扫过春谨然的手! 折扇啪嗒一声落地,身首异处。 春谨然捂着热辣辣的手指头,悲从中来:“这是我画得最满意的一副扇面啊!” 许是哀号得过于悲切,裴宵衣差点就要相信了。 然而,只是差点。 迅速收回的九节鞭缠绕在棱角分明的手掌上,如果春谨然敢再动一下,下次身首异处的就是他自己。 春谨然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所以只是干嚎,并无其他动作。 裴宵衣看了一眼地上,确认那只是一把残破的扇子,遂抬眼,冷冽地看向对方:“暗器呢?” 春谨然被问得莫名其妙,都忘了嚎:“什么暗器?” 裴宵衣一副“我已经把你看透了”的表情:“你看似要扇扇子,实则是想对我施展暗器吧。” 春谨然看看裴宵衣,看看地上,又看看自己已经肿了的手指头,觉得自己过往二十五年的委屈加在一起都没有此时来得让人心酸。 裴宵衣见他不语,顿觉自己猜中,继续道:“想交手,我不会躲,但我自问没有什么仇家,所以我要知道你的来意。” 春谨然想哭:“明明都说了,我叫春谨然,二十五岁,尚未娶亲,略通琴棋书画,稍懂斧钺钩叉……是的在这一点上我撒了谎……” 啪! 又是一鞭子。 虽然这回没有抽到春谨然的身上,但执鞭者的不耐烦已然明晰:“我问的是来意,不是来历。虽然你确实来历不明。” “你我萍水相逢,能有什么来意!”春谨然也有些恼了,“不过就是看你长……咳,面善,故而前来谈谈天,喝喝酒,赏赏雨,论论道。虽说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有,但兄台的防人之心会不会太重了一些?” 裴宵衣眯起眼,仿佛在思忖话中的真假:“我抵达客栈时已夜深,你却仍在独自喝酒,难道不奇怪?” 春谨然:“我在等人啊!” 裴宵衣:“那为何现在不等了,反而找上我?” 春谨然:“……既然你步步紧逼,我只能实话实说。” 裴宵衣:“洗耳恭听。” 春谨然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不远处隐约传来男女的欢笑声,不知道是哪里的璧人在春风一度。烛台放得似乎有些近,烤得他脸发热:“人啊,生于尘世,总有一些喜爱的事物。有人喜欢四书五经,有人喜欢花鸟鱼虫,有人喜欢舞文弄墨,有人喜欢刀枪棍棒……” 裴宵衣:“如果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选择抽第三鞭。” “别别别,马上来了!” 这不仅是个戒备心极强的美男子,还是一个很没有耐心的美男子! “在下不才,上述情趣均不喜爱,偏好与江湖好男儿谈天论地把酒言欢,又恰巧会点轻功,擅长夜行,所以……” “所以今日你只是恰巧看到我,又恰巧觉得我是江湖好男儿,于是趁夜冒雨溜窗,准备与我谈经论道。”裴宵衣帮他补完。 “然也。”春谨然长舒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说通了…… 啪! 第三鞭! 这一下切切实实抽到了春谨然的胸口,只见衣襟崩裂,胸前赫然泛起一道鞭痕。 “我说的都是实话!” 第四鞭! “没有人要害你啊!” 第五鞭!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只见春谨然运足内力,脚下生风,准确闪过裴宵衣的第六鞭,然后一个跟头翻到窗前——说不通,我跑还不行吗! 所以说,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你一张绝世容颜,就不会再给你脑子,但为了保你周全,有时也会多送一颗被害妄想的心。 无声叹息间,春谨然已经踏上窗台,虽然身后美人兄的鞭梢紧追不舍,但论轻功,他还是有自信…… 咣当! 什么东西从眼前落下。 啪! 鞭子结结实实抽在春谨然的后背上,但他愣在那里,仿佛被人封了穴道,觉不出疼。 裴宵衣也察觉到不寻常,收回九节鞭,迟疑着是否要上前查看。 下个瞬间春谨然忽然飞出窗口,裴宵衣下意识追上,只见对方没有往远处逃,反而是落到窗下的庭院之中。也正是跟了上来,裴宵衣才明白春谨然为何会这般异样。 一个突然坠落的姑娘,衣衫不整,鲜血淋漓。 雨还在下,似比之前更大了。 但春谨然再顾不得这些。他小心翼翼地将姑娘抱起来,想先回到客栈里面再作打算,却在下一刻,定住。 雨声很大,但在习武者耳中,再大,也盖不住一个人的呼吸。 姑娘已经死了。 尽管雨水将她衣服上的红色冲淡,可脖颈上那条又长又深的剑痕,却仍汩汩冒着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被抽打的是小受,千万别逆了~~~\(≧▽≦)/~ 第2章 雨夜客栈(二) “杀人啦!快来人啊!杀人啦!啊啊啊啊——” 店小二的鬼哭狼嚎划破初春的雨夜。 春谨然与裴宵衣面面相觑,前者头皮发麻,后者眉头紧蹙。 这并不是一个官府睁只眼闭只眼的荒凉地界,相反,百姓安居乐业,商户欣欣向荣,一派宁静祥和简直是州镇楷模。即便是江湖人士,也不大愿意在这种地方惹是生非,因为下场很可能同此时的春裴二人一样,没有把目击者吓得跪地求饶,反而被人奔走相告。 一个又一个的客栈窗户亮起摇曳的烛火,春谨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女子尸身抱到客栈外走廊的屋檐下轻轻放好,并把对方敞开的衣衫收拢,末了,轻轻道一声:“姑娘,对不住了。” 纵然伊人已逝,但仍不忍看着她被风吹雨打,这是春谨然的恻隐之心。 虽欲凛然缉凶,奈何自身难保,权衡之下只能先跑为上,这是春谨然的生存之道。 整个过程中裴宵衣只是看着,仿佛既不能理解对方的多此一举,又无法感受对方的狼狈焦急。 安顿好尸身的春谨然发现美人兄仍傻站在那里,真是恨不能夺过他的鞭子也往死里抽上两下:“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跑啊!” 仿佛应了春谨然这句话,他的尾音还没落,一柄长杆大斧已然从背后袭来! 春谨然听见利刃破风的声音,下意识闪避,总算险险躲过,但肩膀处的衣衫还是被锋利斧刃划出一道口子! “大胆狂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害命,还不快俯首认罪!”来人是一魁梧男子,足比春谨然高出两个头,一身劲装,双目有神,但更让人在意的是他下巴上那把柔顺飘逸的胡须,活脱脱戏文里的美髯公! 但,胡须可以漂亮,话却不能胡讲。哪里有光天化日了?如何就众目睽睽了!不,更重要的是—— “这位大侠你听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我冤你不要再砍了啊啊——”春谨然轻功虽好,武功却平平,面对普通刀剑匕首尚且吃力,何况是如此恐怖的长斧,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个一败涂地。 “你乖乖束手就擒,我自然不会步步紧逼。”持斧者半点余力不留,似还有愈战愈猛的趋势。 “人不是我杀的为何要我束手就擒!” “分明是你见色起意图谋不轨施暴不成便将人杀害!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敢狡辩?!” “……”春谨然不想再在这么细致的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的杀人经过上多费口舌,只想问一句,“人证何在!” “店小二,亲眼看见你杀人害命!” “姑娘气绝在先,我抱尸在后,他根本没有看见事情经过!” “有话去衙门你说,是真是假自有公断!” “那物证呢!人证我说不清,可你有哪门子物证!” “物证就在你身上!” “啥?” “如果你不是欲行不轨,为何也会衣衫不整!” “那是你用斧子刚刚砍的!” “我说的是胸前!” “那是他用鞭子刚刚抽的!” 为什么没有仙人给他托梦告知今日大凶万万不可夜行?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太白金星随便哪路神仙都可以,梦里不说话,画个饼也行啊,那他会乖乖在家里啃干粮而不是千里迢迢跑来与杭明俊夜谈饮酒……很好,罪魁祸首找到了,无缘无故失约缺德带冒烟杀千刀死不了的杭明俊! 长须客手上的斧子虽没停,但话也听进耳里:“若不是你图谋不愧,怎会被人抽得皮开肉绽!” “我是图谋……略有不轨,但不是冲着那位姑娘……”春谨然真是百口莫辩,忽然瞄见不远处隔岸观火的美人兄,连忙求援,“那边傻站着的,既然没跑就帮我说句话啊!” 长须客之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屋檐底下,没注意庭院中还站着一个人,被春谨然一嗓子喊得长斧顿了一下,春谨然总算找到机会抽出袖里剑,弯腰一闪便从斧柄下面溜进去,电光石火间,短剑闪着寒光的尖便抵住长须客的咽喉。 “我没有害那位姑娘,也不想伤你性命。但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讲,你都不会相信,毕竟你亲眼看见我满身鲜血地抱着尸体。但我希望你能听听那位兄台的说法,也许可以让你更能明白我的话。”春谨然的声音因为紧张疲惫而变得沙哑,拿着短剑的手也有些抖,但神情坦然而坚定,让人不自觉想要相信。 受制于人,长须客颇为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看向裴宵衣,粗声道:“姑且听你怎么讲。” 春谨然在心里长舒口气,既然对方缓和,那便是有商量余地,于是他满怀希望地看向美人兄。 男人此时倒很好脾气,让说话就开口—— “这种事情讲不清的,人之初性本恶,他会这样想并不奇怪。” 你和杭明俊一起去地府给阎王爷编草鞋吧! “唉,你还有什么可说。”长须客一声叹息,颇为失望,“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不管天涯海角都会把你捉拿归案。” 春谨然行走江湖,多得是风花雪月,却很少刀光剑影,别说杀人,连防身的袖里剑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鞘。所以他不可能杀掉眼前的长须兄台,但更不愿乖乖被抓,眼下唯一能干的,只有脚底抹油。可就这样抹油,他又很不甘心…… 裴宵衣看出春谨然想跑,他见识过对方的轻功,眼下形势对方要跑不是难事。可为何不立即运气调息脚下生风,反而意味深长地望向自己?不,不仅是望,微动的嘴唇似还有话想说…… 春夜,凉风,微雨渐大。 裴宵衣在新换衣衫再次湿透的懊恼中,听见了命运崩塌的声音—— “要跑一起跑,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啊,大师兄!” …… 追逐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春谨然儿时被恶狗追过,少时被野狼撵过,成年后更是隔三差五便被不喜“秉烛夜谈”的江湖男儿们追打得四处逃窜,但哪一次都没有今次这般让人生不如死。“大师兄”的状况比他好一些,却也去了半条命,现在连抽鞭子都不似之前的虎虎生风,俨然病猫残喘。唯有长须兄台,一柄大斧劈天斩地,脚下轻功竟也不俗,内力源源不断,外力绵绵不绝,简直索命阎罗! 春谨然从未想过自己会遭此大难,真真是满腔悲愤,以至向来怕疼的他居然含泪咬破手指,于扯下的衣襟上血写断魂诗—— 不惧长斧来追杀, 只怕轻功还上佳。 斗转星移不停步, 沧海桑田把你抓。 惟愿诸兄多牵挂, 来日上坟泪撒花。 残月,荒山,破庙。 春谨然内力耗尽,呈大字状瘫倒在地,再挪不动半分。裴宵衣可以挪动,却也知没什么大用。以长须客的脚程,不消一刻,便会赶到,即便他能跑,也跑不了多远。 “无妄之灾啊!”春谨然仰天悲叹。 破庙屋顶的瓦片已斑驳零落,点点星光透进来,让满是尘土的阴森古庙内平添几许柔和。 “可惜。”美人兄忽然也轻叹起来。 春谨然顿时感到一阵心酸:“就是,没能与你好好地把酒言欢,可惜,可惜啊。”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春谨然分明看见他缠着九节鞭的手掌又握紧了些。不过最终,春谨然也没有在“衣衫不整”的道路上滑向更远,因为男人的鞭子没有再甩出,估计确实体力不支了。 “可惜今次出门未带舒心散,”男人难得多解释一句,估计是真的有些后悔,“否则不至如此狼狈。” “舒心散?”春谨然行走江湖多年也没听过这玩意儿,“恢复内力的灵丹?” 裴宵衣:“杀人不见血的秘药。” 春谨然:“……” 三天的若干次交手中,春谨然已经看出来了,美人兄是真的想下杀手,奈何长须兄也不是吃素的,加上客栈交手时因大意被自己的袖里剑钻了空子,此后的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再难被寻到破绽。 “不过最可惜的是,”裴宵衣低头,看向一滩烂泥似的某人,“你在客栈里明明有那么好的机会杀他,为何不杀?” 躺着的春谨然仰望站着的男人,发现对方脸上既无懊恼也没有愤怒,只是疑惑。可正是这单纯的疑惑,让他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人命在对方那里只是一个随手可丢的物件,根本不值一提:“长须兄认定我俩与凶案有关,这是诬陷不假,可归根结底只是想将我俩捉拿归案,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想伤我俩的性命。退一步讲,即便被抓,我俩仍有继续分辩的机会,何至于闹到杀人的地步。” 裴宵衣轻笑,满眼嘲讽:“如果我没看错,他与你打招呼的第一斧就是奔着取你性命去的。” 春谨然:“那是因为我当时蹲在尸体旁边,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我在对尸体做什么,以为我还要继续行凶!” 裴宵衣:“人已经死了,你还行什么凶?” 春谨然:“他又不清楚,只听见店小二喊杀人,哪里能够确定姑娘是死是活。” “你非要这么煞费苦心地为他解释,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裴宵衣耸耸肩,讨论结束。 春谨然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人。明明被无端地卷进凶案,却没有半点怨天尤人;明明被长须兄追得起了杀心,言语中却感觉不到半点愤怒仇恨;明明被自己一声“大师兄”活活拖下水,却不见他为此声讨一句。如果真是这人脾气好,胸襟宽广,倒也罢了,可抽在自己身上那一鞭鞭却是实实在在的啊! “喂,”春谨然叫他,虽不自在,但还是决定说清楚,“我不是真心想要害你的,谁让你那时候不帮我说话,我一时气不过就……所以如果你现在生我的气,我完全理解,而且任凭你处置!” 裴宵衣低头看着他,第一次眼神如此认真:“没人想要‘处置’你。” “……”筋疲力竭得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才“顿悟”会不会有点太晚了!要不是爬不起来,春谨然真想踹他两脚,“美人,此时此刻,咱们忘掉风花雪月,只谈人间正道。我就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生气?” 裴宵衣不解:“我为什么要生气?” 春谨然快急死了:“因为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就会安稳地睡在自己床榻上而不是成为杀人凶手被一把斧子追得东躲西藏!” 裴宵衣笑了,虽然很浅,却让春谨然看入了迷。 然后裴宵衣开口了,带点戏谑,带点嘲讽:“之前你说我防备心过重,可结果,却正是你让本来可以脱身的我卷了进来。不过无妨。凭什么我被追杀,你却可以独善其身?换作何人都会这样想,这很寻常。” 原来如此。 春谨然有些懂这个人了。因为天底下没有好人,你不是好人,我不是好人,他也不是好人,你做坏事,我做坏事,他也做坏事,所以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可抱怨的。嗯,寻常,很寻常,十分寻常……个鬼! 这人是被从小坑害到大的吗! 可哪家被坑害的娃会长成这样,绝美容颜已属天赐,眉宇间的英气更是难得,尤其刚才那一笑,真是让人心神荡漾,不能自已,恨不得立即起身端坐,燃红烛,斟美酒,执手相望,谈经论道! 防备心强就随他去强吧,春谨然现在只迫切想要知道—— “美人兄,您贵姓?” 第3章 雨夜客栈(三) 裴宵衣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被春谨然闪烁着异样热切光芒的眼神磨掉。他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目光,但都来自女子,且姑娘家总有几分矜持,不至像眼前人这般……万马奔腾,就差元神出窍直接扑他了。虽然相比世间诸多险恶,人心诸多算计,这份意图带来的威胁还不如严冬的一阵冷风,但冷风吹久了,也会伤寒,尤其吹风之人,内力有限,风力却不减。 不过好在,到此为止了。 春谨然等了半天,没等来美人的贵姓,却等来了对方的关心:“你还跑得动吗?” 虽然当下自己瘫躺如烂泥别人挺拔若松柏,自己气息奄奄灰头土脸别人发丝未乱星眸清明,却原来三天三夜朝夕相处不是说说的,自己的执着换来了真心!思及此,春谨然只觉鼻子发酸眼发热,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稳:“虽然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也跑不动了,但在被抓之前能听你如此一问,夫复何求!” 裴宵衣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春谨然不解对方这句话所指为何,但无所谓,他现在只想挣扎着起身用小脏手去摸摸美人的脸蛋…… “保重。” “没事没事我起得来不用扶……” 咻唰—— 哒哒哒哒哒—— 美人不是要扶他。 美人跑了! 春谨然瞪大眼睛,刚伸出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抓又不着,简直凄凉而心酸。 若在平日,以他的轻功三两下便能追上对方,可现在,别说是内力尚存的美人兄,就是半点武功不会的丁若水,他都未必能摸到对方衣角。显然,美人兄等待得正是这个时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自己甩得一干二净。 这真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情恋落花。 心若蛇蝎肠似铁, 纵使倾城也白搭! …… 郭判追到破庙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正在断魂诗旁边补写绝情诗的春谨然。 郭判原本想从屋顶寻个空隙,悄无声息地接近,后来发现对方完全沉浸在某种激烈的情绪中,竟毫无警觉,遂大胆潜入,然后就发现对方又开始用蘸着鲜血的手指在那块破布上写狗屁不通的诗文了。 三天三夜,自己的判官斧没在“疑凶”身上留下任何伤口,倒是“疑凶”自己咬破了自己两根手指头,世风日下,人心真是……太难测了。 赋诗完毕的“疑凶”将破布重新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这才抬头看向郭判:“来了?” 郭判一愣,继而了然,原来不是没察觉到自己,而是恰恰在等自己。思及此,他也不犹豫,立刻从怀中掏出绳子将对方捆了个结结实实,以免“疑凶”反悔。 春谨然听着他内力丰盈的沉稳气息,看着他矫健有力的捆绑动作,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不由得脱口而出:“大侠,您贵姓?在哪个衙门当差?” 美人的芳名问不出就算了,缉拿自己的壮士总要知道叫啥啊! “大侠不敢当。在下姓郭,单名一个判字。并非衙门当差,一江湖中人罢了。”郭判行走江湖,从来都是坦坦荡荡。 春谨然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名字。 郭判,江湖人称“判官”,平生立志荡尽世间不平,遇见恶徒,惩之,遇见凶犯,捕之。虽然名字和外号里都有个“判”字,但这人恰恰相反,只抓,不判,尤其是疑凶,必定要送与官府定夺,如果是官府不好或不愿插手的江湖纷争,则会将人送与他认为适合裁决的门派。然而江湖纷争错综复杂,各大门派千丝万缕,很多时候他认为“适合”的,却并非人人满意,久而久之,他的武林名声便毁誉参半了,喜欢的人说他嫉恶如仇黑白分明,厌恶的人讲他多管闲事一意孤行。但有一点,却是不管谁人都赞同的——被郭判盯上的人,就是天涯海角,也甭想跑掉。 终于,春谨然回过神儿,然后便想大哭一场:“郭兄怎么不早报名号,你要早说我何至于遭这三天三夜的罪啊,在客栈就跟你走了!” 郭判扯扯嘴角:“你上来就跑,但凡我有一丝放松,都能让你溜了,哪还顾得上报姓名。” 春谨然哀怨望天:“我就知道,不该把轻功练得这么登峰造极……” 郭判:“……” 要不是没有亲眼看见对方杀人,他真想直接一斧子过去把这位就地正法! 许是被春谨然扰乱了心神,直到把人从地上拎起来,郭判才发现不妥:“你那位大师兄呢?”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春谨然只觉得五内俱焚:“死了。” 郭判一头雾水,心说半个时辰前还跑得飞快怎么一转眼就死了?而且就算死,也总要留下尸体。 春谨然看出对方的迷茫,好心解释,虽然模样有些咬牙切齿:“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郭判即刻明白,这是对方不顾同门先跑了。但是没关系,先将手里这个送官,剩下的再…… 啪! 正琢磨着的郭判只觉得手腕一酸,抓住春谨然身上绳子的手便不自觉松开了。他心叫不好,刚想去拿背后的长斧,又有数块飞蝗石凌空射来,正中他身上几处穴道,顿时让他浑身酸麻僵硬,别说运功抡斧,就连动一动手指都变得极其困难! 突发的变故让春谨然一愣,但他很快发现郭判已被制住,于是仇恨立刻烟消云散,爱美之心重获自由:“我就知道美人兄你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虽然我不愿这样讲,但他看起来确实铁了心要弃你于不顾。”庙门口出现一个人影,并非美人兄,而是个长衫打扮的男子,乍看像个账房先生,“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帮你把人留住了,等下你们便会重逢。” 来人相貌端正,浓眉大眼,本该是个浩然正气的样子,奈何眼里总是闪着对银钱的痴迷之光,于是这浩然正气,便被冲得荡然无存。 “祁万贯?”春谨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熟人。不,其实他与对方也算不得熟,只是曾在丁若水的医馆有过一面之缘。 祁万贯,万贯楼的楼主,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但却绝不伤人性命。万贯楼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正经门派,既无正统的武功秘术,也无严谨的规模组织,只是零零散散几十号人,秉着“我帮你消灾解难,你许我腰缠万贯”的宗旨,专接一些杂七杂八的江湖事。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谨然兄。”生意人就这点好,甭管什么情况,总能笑脸迎人,“谨然兄,别来无恙?” 春谨然看看自己身上的绳子,又看看他,问:“你觉得呢?” 祁万贯敛起笑容,换上歉意:“对不住,虽然我很想帮你解开,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谨然兄怕是还要忍上一日半日。” 春谨然知道祁万贯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地,正所谓无利不起早,必定是有人拿银子找上了他,也必定还是为了三日前死在客栈的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死得那样凄惨?凌乱的衣衫,脖颈的伤口,让人不敢去细想她在死前遭遇过什么。掉落的时候经过了天字五号房的窗口,那只可能是从屋顶坠落,可之前并没有听到屋顶有打斗或者挣扎的声音,还是说因为那时他正疲于应付美人的寒铁九节鞭,所以忽略了其他声音?说到美人,也有件事让他想不通,既然没打算与他携手亡命天涯,为何不一开始便与他分道扬镳,偏要纠缠三日,再弃他而去…… 被郭判追的时候没有工夫想这些,如今静下心来,一个又一个谜团便像树根一样相互缠绕,相互纠结,将春谨然搅得头痛欲裂。不过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捆好?!” 祁万贯已经用掉了三条绳子,而且正准备绑第四条……一个郭判而已,要不要捆得连亲娘都不认识啊! “防患未然嘛,”祁万贯依旧笑眯眯的,满脸和气,“也望郭兄多担待,判官力拔山兮气盖世,不敢掉以轻心哪。” 郭判闻言皱眉:“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绑我?” “主顾要的不是凶手,而是与这件事牵扯的所有人,我也就只好见一个绑一个,见两个绑一双了。”祁万贯总算用掉了最后一条绳子,拍拍手上的灰尘,长舒口气,“其实你们应该庆幸遇上我,要是被别人抓了去,可未必会这般以礼相待。” 五花大绑究竟算不算以礼相待暂且不论,春谨然关心的是:“还有别人?!” “是非常多的别人,”祁万贯刻意加重非常多三个字,以彰显重要性,“估计全江湖肯为钱卖命的都被找来了。” “……”春谨然不想活了。 躲得过郭判,躲不过祁万贯,躲得过祁万贯,也躲不过全江湖……杭明俊你到底死哪里去了就为与你喝口酒老子现在要豁出命了啊! “你的主顾究竟是谁?”郭判忽然问。 祁万贯愣了一下,继而仔细观察郭判,发现对方深色坦然,目光清亮,并不太像故意装傻的样子。他又看向春谨然,发现后者也一脸急切地等着答案。沉吟片刻,他缓缓道:“虽然不好由我来下这个评断,但看起来,你们似乎确实与此事无关。” 春谨然疑惑:“此话怎讲?” “如果你们知道死的是谁,就不会问这个问题。”祁万贯不再卖关子,直接给出答案,“雇我的是杭匪,死的姑娘是……杭月瑶。” 听到答案的一瞬间,春谨然就明白了祁万贯的意思。 杭匪,武林两大世家之一云中杭家的家主,膝下三子两女,而杭月瑶,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据说无数人上门提亲,都被杭老爷子拒之门外,因为舍不得这个幺女,还想在身边多留几年。如今女儿惨死,白发人送黑发人,别说半个江湖,就是掀翻整个江湖,也不为过。 春谨然要收回之前所有对杭明俊的出言不逊。 因为这个失约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杭匪的小儿子,杭月瑶的四哥。 作者有话要说: 杭夫人比较能生,咳,杭家五个娃的排行分别是大哥,二姐,三哥,四哥,五妹~~>_<________ 第4章 雨夜客栈(四) 祁万贯暗器一绝,力气却真是不忍直视,撼不动五花大绑的郭判倒也算了,连不怎么健硕的春谨然都拖不动,磨蹭半天,三个人连破庙的门槛都没出去,也是着实心酸。 “别白费气力了,”春谨然再看不下去,好心相劝,“就凭你,再来个三天三夜也没法拿我们去交差。既然如此,又知我们并非凶手,何不放我们一条生路?” “你以为我们万贯楼是浪得虚名的?”祁万贯瞥他一眼,然后把手指放到口中就是一记响亮的口哨! 哨声未落,破庙门口已齐刷刷多出四个壮汉,清一色夜行衣,黑布蒙面,腰挎大刀,对着祁万贯齐齐抱拳,异口同声:“大哥!” 端正的态度没能博得祁楼主欢心:“为何非要等到我呼唤,就不能主动现身?!” 四人面面相觑,犹豫再三,带头的艰难发话:“是大哥你说的,只要你出马,万无一失,让我们不要添乱,在暗处默默看着就好。” 祁万贯:“那你们没看见大哥遇到些许阻碍吗!” 四黑衣人:“我们相信大哥!” 祁万贯:“……” 春谨然看向郭判,后者也是一脸郁闷。万贯楼至今仍未在江湖上闯出太大名气,和楼主绝对有着莫大的关系!而被这样的楼主活捉的自己,简直无颜面对祖宗牌位! “废话少说,”祁万贯有些恼,拇指一点身后的两个“肉粽”,命令道,“抬人!” 下个瞬间,春谨然和郭判便被黑衣大汉们打横抬起,丢进了庙外的马车里。 车厢很大,容纳六人绰绰有余,但这会儿除了春谨然和郭判,只剩下一个人,一个春谨然即使被绳索绑着也想上去蹬两脚的“故人”。 春谨然终于明白了祁万贯说的那句“我帮你把人留住了”。 “看来命中注定咱俩分不开。”春谨然七扭八歪地费了半天劲,蹭到“故人”身边,笑得幸灾乐祸。 裴宵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连看他一眼都觉多余。 春谨然讨了个没趣,但又不想就此放弃,干脆将一直困扰着他的疑问直接抛出:“既然要跑,为何不在客栈便与我分道扬镳,非要纠缠三日?” 裴宵衣总算看向他,嘴角微扬,似嘲笑他的天真,又似轻蔑他的愚蠢:“如果当时便分道扬镳,被追的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我,你的轻功又不俗,我脱身的机会实在不大。” 春谨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对方一字一句,圆润清晰,由不得他不信。原来从始至终对方都只想着怎么脱身,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必须要等到他这个“诱饵”内里耗尽,再跑不动,才能把他丢给追兵。郭判再勇猛,也不可能这边抓着一个,那边再去另一个,于是这人便有了充分的时间,化作一滴水,融进江湖,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谨然并非不谙世事,虽远离江湖纷争,总也听过见过一些事情,遇过见过一些恶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寻常人家尚有兄弟阋墙,何况错综复杂的江湖。但他真的没有见过眼前人这样的,坏得坦然,恶得自在,更可怕的是对方还一视同仁。春谨然相信,如果此刻二人位置对调,换他落跑,设计对方耗尽内力被擒,对方绝不会怨恨他,只会责怪自己的愚蠢。 “看来你们真的不是同党。”郭判听了半晌,终于理出头绪,想明了原委,遂劝春谨然,“你一个‘大师兄’把他拖下水,他设计将你丢与破庙,一报还一报,你不算冤。” 春谨然苦笑一下,不再多说。 他承认自己那句“大师兄”是故意的,带着点报复心,可从始至终,他想的都是怎样才能两个人一起逃脱,从没想过要丢下对方,更别说拿对方去换自己的脱身。 但眼下,实在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春谨然说不上自己这会儿是什么心情,唯一能肯定的是哪怕现在对方愿意告诉他姓甚名谁,他也不想听了。 这个人不能做朋友。 最好,连相识都不要。 ……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震得人浑身散架一样的疼,春谨然从梦中惊醒,再难入睡,索性挣扎着爬起来,靠着车壁坐下。 一旁的郭判睡得踏实,鼾声如雷,直叫人羡慕。另外那位则靠坐在角落,闭着眼,悄无声息,不知道睡没睡着。 初春夜里特有的淡淡凉意顺着厢帘的缝隙溜了进来,夹着青草的芳香,青草的芳香里,又藏着丝丝水汽。雨已经在昨天停了,可天地万物都还在春雨的余韵里,湿润而舒展。 连日来疲于奔命的春谨然,也终于可以在这静谧的春夜里,松弛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开始认真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万事皆有缘起,而这次无妄之灾的缘起,则在杭明俊。 春谨然喜男色不假,好与江湖男儿秉烛夜谈也是确凿,但愿意与他秉烛夜谈的仁兄们,也并非都怀揣着同样的心思。朋友分很多种,心照不宣眼波流转的是一种,坦坦荡荡爽朗豪迈的也是一种,哪种都可以秉烛夜谈,哪种都可以肝胆相照。杭明俊,便属于后者。 初次夜谈时,也是在一间客栈。春谨然并不知道杭明俊的身份,只觉得对方模样俊朗,举止谦和,谈吐中更见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与此人谈经论道,真真是一种享受。后来天快亮时候杭明俊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春谨然才知道与自己畅谈一夜的竟然是云中杭家的四公子。那之后两个人便相熟起来,时不时地约上一番夜谈。多数选择杭明俊闲暇,或者离开杭家外出办事的时候,地点自然也不会放在戒备森严的武林世家,大多是客栈或者酒坊。而三天前的这次,便是杭明俊约的自己,说是闲来无事,小酌一番。 结果杭明俊没有赴约。 然后的事情估计这会儿全江湖都知道了——杭家小妹杭月瑶,惨死于客栈。 祁万贯受雇于杭匪,不出意外,云中杭家将会是这一马车人的最终的归宿。虽然清者自清,可春谨然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说辞能否让一个刚刚经历丧女之痛的老人相信。毕竟,比起凶手不明,有个疑凶去恨恨,也是好的。至于杭明俊,春谨然不知道他会选择相信自己,还是同样曲解指责,但不管哪种,他都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而且,说出来好像有些不可信,但相比自己,他确实更担心此时此刻的杭明俊。自己只是被冤枉,对方却永远失去了妹妹。 “大半夜不睡觉,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做什么,”郭判不知何时醒的,躺在那里大咧咧地看着春谨然,“担心自己小命不保?” 春谨然不愿解释太多,便顺着对方的话道:“不用五十步笑百步,你我如今同是天涯被捆人。” “我问心无愧,”郭判想都不想,一派坦然,“杭匪就是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敢这么说。如果打抱不平的下场就是做个冤死鬼,那只能说苍天无眼。” 春谨然莞尔。 原来这就是“判官”,比江湖人口中的更难缠,更一根筋,却也更大气,更洒脱。 “如果这一次能全身而退,找个清风明月相伴的夜,咱们对饮!”春谨然是真的想和郭判喝酒,坦坦荡荡的那种。当然对着那把长须,他也没法不坦荡。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郭判有点蒙,半晌,才皱眉道:“如果你真的不是凶手,杭匪老爷子也放过了你,那我肯定也不会再纠缠。但说到喝酒,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喝哪门子酒。”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不也追了我三天三夜!” “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作恶之人,虽远必捕,对饮之友,宁缺毋滥。” “兄台还真是……” “浩然正气。” “被人恭维时静静享受就好不用主动接话!” 东拉西扯半天,春谨然才终于报上自己大名。 哪知道郭判刚听完便将眉头皱成了连绵不绝的陡峭山峰:“你就是那个专挑男子下手却从未得手过的采花大盗?” “……”原来“夜谈未遂”的江湖男儿们是这样给自己定位的。 不对,眼下有一个比澄清真相更紧迫的事—— “郭兄,”春谨然有些紧张地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如果我就是那人,你不会又要抡斧子吧。其实我真觉得这样不好,你的长柄大斧简直……” “不,”郭判出声打断,没半点犹豫,“就算你是,我也不会做什么。” 春谨然不解:“为何?” 郭判一脸“这还用说”的表情:“天底下的恶人尚且清不干净,干嘛还要分神去捉怪人?” …… 春谨然不知道以后会否有缘与郭判月下对酌,倘若有—— 二斤砒霜够不够?不够他再加! 第5章 雨夜客栈(五) 夜里赶车是一件苦差事,不得休息不说,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四位小弟原本想一路护送楼主与杭家人会合的,可是万贯楼承接的事务太多,人手又不大够,所以眼见着距离会合地点越来越近,且相关人士已被封住穴道捆绑结实,楼主完全能够孤身坐镇全局,四位大汉便在楼主的驱赶声中各奔他方,去往别处继续“为本帮派谋生路”。 是的,赚钱乃万贯楼开帮立派之宗旨,但生存才是万贯楼耕耘不辍之目标。 然而更深露重啊,独自策马奔腾的祁楼主不免心生凄凉。想他堂堂一楼之主,竟还要亲自出马做这等粗活,真是满腹辛酸无人说。他这厢困顿疲惫哈欠喷嚏一齐飞,那厢车里的三位倒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只管昏吃闷睡,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睡太饱了,竟一个个精神抖擞地开始聊起家常! 只听那个浑身傻力气没处使只好四处找人麻烦的郭判问:“我一直搞不懂,为何你们这些贼人都喜夜行,日夜颠倒损内力耗精血,长此以往必有大的疾患。” 然后那个模样还算清秀斯文轻功绝对上乘武功却实在不敢恭维的春谨然回答道:“我们也不是总昼伏夜出的,偶尔一次……谁是贼人?!” 没等郭判回答,另外那个一直没说话让祁万贯以为正睡着的俊美男子忽然轻笑,他的声音不大,低低的,淡淡的,却像这春夜,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凉意:“呵。” 在祁万贯的印象里,春谨然是个眼角眉梢都带着友善笑意的男人,即便被自己抓住,也埋怨时运不济多过痛恨飞来横石,可不知为何,却好像对那个俊美男子充满敌意,当下不满地质问对方:“你笑什么!” 俊美男子也是个奇人,祁万贯行走江湖不敢说多年,但帮派的谋生手段摆在那里,三教九流自然都要结识,各门各派也没少打过交道,可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位武艺高强手使九节鞭的男子,更别说对方还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美丑在祁万贯这里算不得什么事情,甚至不如一桌子有鱼有肉的好菜来得紧要,可那些江湖上的姑娘们不这样想,那些世家闺阁中的小姐们不这样想,部分眼高于顶自诩风流不凡的公子哥儿们也未必会这样想。所以一个武艺不凡脸蛋比武艺还不凡的男子若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号,只有一种可能——没有什么惹人注目的高贵出身门派背景,也没有什么能在江湖上掀起波澜的作为哪怕是夜入男子房间采花未遂,自身亦不喜张扬,刻意低调。 男子面对质问,悠然从容,只听他道:“趁夜入室,出口轻狂,媚眼如丝,伺机轻薄,不算贼人?” 然后那位春谨然怒了:“从头到尾都算计着让别人做你脱身的垫脚石,才真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 俊美男子坦然接招:“嗯,我生疮,我流脓,我阴险狡诈,我冷血无情,你不是还是个采花贼吗。” 春谨然:“……” 俊美男子再补上一刀:“妄图用别人的恶来擦掉自己的恶,终将徒劳。你不过是在坏人堆里没那么明显罢了。” 春谨然彻底哑口无言。 不料一直没吱声的郭判忽然喝道:“好一个我恶你也未必善!这世间没有圣人,谁人活着不为自己?别人言我替天行道,我却说不是替天,是替己,无须名垂青史,只求荡尽不平!” 俊美男子怀疑:“就凭你,灭掉整个江湖?” 郭判不为所动:“前路坎坷,尽我所能。” 祁万贯再也听不下去,自己绑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结果有人比他先一步—— “你俩能不能清醒一点!你,媚眼如丝我已经忍了,什么叫灭掉整个江湖,路边卖烧饼给你的大爷也在江湖里,难道他也是恶人吗!还有你,惩恶扬善本是好事,为何一定要这般矫枉过正,过犹不及难道不明白吗!” 祁万贯叹口气,自己绑了三个人,一个俊美非凡却恶从心中起,阴冷;一个正气魁梧却戾从胆边生,疯子;唯独看起来最轻佻的春谨然,反而无大恶,存小善,平常如你我。所以说,人哪,切不可貌相。 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日即将到来。按照当下的行进速度,待日上三竿,自己便会与杭家人会合。郭判与那位便罢了,一想到要将春谨然也交给杭家,祁万贯竟有一丝歉意。但转念想到杭匪老爷子许诺的银子,这歉意便像草尖上的露水,不等太阳晒,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甩掉纷乱,重新集中精神,祁万贯才发现马车厢里不知何时已然没有半点声响,大约是家常没话到一起,不欢而散了,只剩下马车赶路的声音,与风声、虫声交织在一起,衬得这荒野更为寂静。 很好,争论累了,便休息了……你们有想过赶车人的心情吗!长夜漫漫,不得睡眠,唯闻争辩,权作消遣,话不投机,闭口不言,鸦雀无声,多么心寒! “我说,”虽然隔着厢帘,且双方身份尴尬,但祁万贯还是忍不住出声,“你们别停下啊,再聊几句天就亮了,好歹陪一陪大半夜赶车的我啊。” 本来眯着酝酿睡意的春谨然被这突如其来一嗓子吓得彻底精神了,待听清对方的话,气真是不打一处来:“谁让你大半夜赶车了?!是你非揪着我们不放啊!” 然后他就听见祁万贯幽幽叹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也是不得已。” 春谨然挑眉,不早说,能用钱搞定的事情还叫事儿:“杭匪给你多少银子,我出双倍!” 祁万贯的回答几乎是电光石火的:“三千两!老天爷,你真要拿六千两给我吗!我、我该怎么办,放了你万贯楼的信誉何存!可是六千两哪,放过了我八辈祖宗都不会放过我……” “呃……那个,”春谨然咽了咽口水,弱弱地打断他,“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继续绑着我就好,嗯,绑着就好。” “……” 咦,祁万贯怎么没有声音了? 春谨然皱眉,忽然发现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奇怪的声音,很小,却仿佛蕴满力道,持续着让人无法忽视。 正疑惑着,就见郭判睁开眼睛,大笑出声:“祁楼主,悠着点,莫把牙咬碎了哈哈哈。” 春谨然尴尬,原来是自己把人家气着了。“闭嘴!”祁万贯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有你什么事儿!” 郭判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兴味更加盎然:“原来江湖传言不虚,你还真是见钱眼开为银子什么都能干。” 祁万贯嗤之以鼻:“许你荡尽不平杀人如麻,就不许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闻言,郭判乐得更厉害了,笑声如虹,直破长空:“爱财我信,有不有道也暂且不谈,你确定万贯楼取着财了?” 祁万贯又没声了,不仅没声,这回好像连气势都没了。 春谨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睁着大眼睛问郭判:“郭兄这话什么意思?他们万贯楼不就是靠帮人平事赚钱吗?怎么取不着?” 郭判看着他摇摇头:“看来你确实不常在江湖走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 春谨然被勾得更心痒了,一脸虔诚洗耳恭听状——他就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江湖秘闻,解闷儿! 郭判也不磨蹭,和盘托出:“万贯楼一直替人平事不假,开帮立派的宗旨也在名字里讲得清清楚楚了,但不知是不是楼主天生没有财运,不管接何种人的何样委托,永远入不敷出,偶有所得,也很快散去。据说帮里的弟兄们也就勉强能吃饱肚子,还万贯,身上有一锭银子就算财主。” 一直在江湖远郊游荡的春谨然有些愕然,没想到这小有名气的帮派居然也会混得如此之惨。 “胡说!”祁万贯自然是不乐意了,“我堂堂万贯楼,岂容你随意污蔑!” “好,我胡说。”郭判毫不气恼,慢条斯理道,“反正这位采花贼也多半没机会重回武林了,想必也无缘听见那两句顺口溜。” “那郭兄你就让我现在听听呗。”好奇心被勾起来的春大侠,能否重回武林这种事都不计较了。 郭判根本就是要讲的,所以春谨然话音还没落,他便吟起来:“腰缠万贯,家财万贯,万贯万贯祈万贯……” 这顺口溜仿佛有某种迷一般的魔性,角落里本不想参与的裴宵衣没忍住,接了口:“一贫如洗,囊空如洗,如洗如洗常如洗。” 车厢内的春谨然感觉到了万贯楼的悲凉。 车厢外的祁万贯感觉到了满心眼的哀伤。 春谨然想,从祁万贯身上根本看不出这般落魄,真是一入江湖深似海,打碎牙齿活血吞。 祁万贯想,从八字上自己基本不该如此落魄,真是时运不齐命途舛,也无银票也无钱哪。 第6章 雨夜客栈(六) 春谨然睡不着,祁万贯不能睡,故而虽立场敌对,却也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着。 郭判和裴宵衣不知道这俩人哪里来那么多闲话可讲,而且——“暗花楼最近又把谁谁谁杀了杀手生意简直不要太好赚”“沧浪帮最近又截了哪个贪官的货船,俨然已是北江霸主”这些倒也算值得一说,“玄妙派掌门苦一师太与寒山派住持延空大师俗家时似曾有过婚约”“蜀中青门的小公子疑为青门门主与旗山派掌门夫人的私生子”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如此这般没多久,郭判和裴宵衣就各自闭目调息去也,只剩下精神抖擞的春谨然与格外热络的祁万贯,聊到兴起,恨不得义结金兰。 “什么?你不是要把我们送到云中杭家?”话题在春谨然有意无意的诱导中来到了他关心的方向,但是得到的消息却让他颇为意外。 人已在手胸有成竹的祁万贯也不怕告诉他:“云中路途遥远,杭家担心夜长梦多,故而选一中间地点,与我会合。” 春谨然心里咯噔一下,马上问:“那与你会合的人是……”虽知早晚都会面对杭家人,但晚总比早要好,多总比少要好,面对一大家子人和面对一个人而且很可能还是昨日刚把酒言欢过的友人,压力总是不同的。 “杭明浩。”祁万贯给出的答案让春谨然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不光是因为不用面对杭明俊,更是因为杭明浩的冷静自持在江湖上有口皆碑。 杭明浩,杭家长子,年逾三十,生性沉稳,为人宽厚,遇事冷静,行事谨慎。但沉稳不代表没有效率,宽厚不代表姑息养奸,冷静不代表心无轻重,谨慎不代表胆小怕事,相反,帮老爹打理杭家多年,经他手处理过的事情总能得到圆满解决,这两年杭老爷子已有意让他全盘接手杭家事务,俨然未来家主。 春谨然这种边缘人自不会与世家长子打过什么交道,但也在杭明俊口中也听过这个“英明神武”的大哥,按照杭明俊的说法,天底下就没有他大哥摆不平的事儿。如果杭明俊所言非虚,江湖传闻也不假,那春谨然有信心让对方相信自己的清白。 说话间,漫漫长夜已然过去。 只可惜,天亮了,也还是暗——这是个阴天,阴得厉害。 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树上刚刚长出的嫩芽被折断,马车厢的帘布也开始被吹得呼呼作响,祁万贯的斗笠被卷得不知去了何方,但他没有去寻,反而把马车赶得更快。 山雨欲来风满楼。 祁万贯不再与春谨然说闲话,而是握紧缰绳,全神贯注地看着前路,又耳听八方地警惕着四周。距离与杭家约定的会合地点已十分近,但祁万贯的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他能做的却只有等待。 马儿忽然扬起前蹄长嘶一声! 祁万贯心头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马蹄骤然停住,可挂在马儿身后的车停不住,车轮带着车厢狠狠撞击到正在嘶叫的马儿身上! 只听咣的一声,厢板轰然散开,马儿则重重摔到地上,再起不来。 祁万贯在最后关头跳马而逃,才没被二者挤成肉饼。可车厢中的人没这么幸运,被绑的三个人本就寸步难行,撞击又来得突然,除了被撞得七荤八素,不作他想。更惨的是缓半天,好容易回过神,才发现马死了,车没了,他们坐在破木板堆里,眼前是四个从天而降的黑衣大汉,至于祁万贯,早已躲到数丈开外。 “祁楼主抱歉了,”为首大汉十分敷衍地对祁万贯抱了一下拳,理直气壮,“这三个人此刻起由我们接收。” 春谨然有点蒙:“祁万贯,这不是你的手下吗,怎么的,背叛你了?” 要不是站得太远,祁万贯真想踹他:“你睁开小眼睛仔细瞅瞅,那是我的手下吗!” 虽然“小眼睛”完全是对自己的污蔑,但此时此刻,这种事可以先放放。眼前的四个人虽也是黑衣打扮,身材魁梧,但仔细看,腰间无大刀,反而是手中拿着长剑,另外万贯楼的四个人虽蒙着面,却感觉不到太多戾气,眼前的四人没有蒙面,且眉目端正,但却戾气十足,眼底的杀意更是藏也藏不住。再联系他们刚刚说的话…… 春谨然恍然大悟。这是同样为了悬赏却比祁万贯慢一步的江湖同行来劫人了! 这厢春谨然刚明白,那厢郭判已经把人认出来了:“岭南四杰?” 为首大汉皮笑肉不笑:“判官好眼力。” “大家行走江湖,各凭本事,半路劫道可不是英雄所为。”祁万贯开口,语气不冲,却绵里藏针。 为首的大汉还要张口,他的另外一个同伴却先一步出声:“大哥你还和他啰嗦什么,抢人便是!” 语毕这人便直直冲木板堆上的三人冲来! 春谨然皱眉,虽然落入谁手下场都是被交予杭家,可相比起码还能聊上两句的祁万贯,眼前的四位实在让人生不出好感。 然而那人终是没有冲到三人面前,因为祁万贯出手了!他才不管几杰,觊觎他钱财的,一律没商量! 只听咻咻咻几声,那人吃痛倒地,与此同时另外站着的三个中也有一人佩剑掉落!但与咻咻咻几乎同时响起的还有当当当,为首大汉与另外一位同伴用剑挡掉了祁万贯的飞蝗石! “看来祁楼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黑衣大汉不再客气,既然祁万贯不放手,他们只能解决掉他,再抢人!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诸位!”祁万贯被追得四处乱窜,嘴里不住地服软,可手下没闲着,飞蝗石,梅花针,满天飞雨似的往外撒,也不知道这些暗器都藏在了哪里。 然而来人早已对祁万贯的暗器有所防备,执剑噼里啪啦挡掉大半。就算没挡掉,只要不是穴道中招,也不疼不痒,因为祁万贯是出了名的不杀生,暗器均不致命,能擒到春谨然他们三个,也仅仅是占了他们毫无防备的便宜。 “为了我们三个争得头破血流,却不去缉拿真正的凶手,可笑!”那厢几人打得难解难分,这厢三人倒乐得清闲,反正也动弹不得,索性作壁上观,间或还可以像郭判这样,来个义正言辞的批注。 春谨然想翻白眼:“一面是无影无形的凶手,一面是实实在在的三千两银票,你怎么选?” 郭判:“当然是凶手!” “……抱歉我问错人了。”江湖上一百年都未必出一个郭判,春谨然决定换人,“喂,一直不说话那个,换你你怎么选?” 裴宵衣抬眼,还是那种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的表情。 春谨然等了半天,就在他以为这辈子等不来回答的时候,对方才一字一句道:“哪个都不选。” 春谨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裴宵衣倒难得多解释了一句:“缉凶,凶手为脱身,会杀你,拿钱,银票生祸端,会要命。” 郭判冷笑一声,鄙视道:“贪生怕死!” 男人却不以为意,反问:“活得久有什么不好?” 郭判语塞,活得久当然好,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他正一肚子话不知该怎样讲,就听见春谨然问:“既然天底下都是坏人,那这样万恶的世间,活得久有什么好?” 不是故意以彼之言还治彼身,春谨然是真的想不通。 裴宵衣却想得明白,答得顺当:“人是没有好人,但天有白云,地有草木,昼有艳阳,夜有明月,夏可伏案听虫鸣,冬能倚窗赏瑞雪,世间诸多美景,为何要辜负?” 春谨然愣住,哑口无言。 不光是因为对方给了他一个无法反驳的回答,更是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回答会出自对方的口中。一个时时刻刻担心被算计,看着全天下人都不像好人的家伙,却有着一颗欣赏天地万物之美的心。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都在这一个人身上,莫名的矛盾,又意外的和谐。 不知是不是看不惯自己被追得灰头土脸,“肉票们”却落得清闲,祁万贯一个跟头翻到了裴宵衣身后,竟然用他们三人当起了肉盾! 追赶而来的岭南四杰——倒地那位已经重新爬起——投鼠忌器,围着三人转了半天,竟一时也拿祁万贯没有办法! 风越刮越猛,眼看着大雨将至,岭南四杰急火攻心,出手愈发焦躁,之前嚷着别废话先抢人的那位竟一剑没收住直直砍向郭判! 郭判一直警惕着,见状猛然闪躲!然而五花大绑终是行动不便,闪开了身体没闪开胡子,只见剑光一闪,郭判的长须竟被拦腰斩断! 断下的胡须立即被大风吹散,顷刻漫天美髯。 春谨然只觉得头皮发麻,此景天上都没有,人间更是不得闻啊! 郭判目呲欲裂,怒吼震天,竟狂性大发地挣断了绳子! 春谨然吓傻了,祁万贯和岭南四杰也没好到哪里去,竟眼睁睁看着郭判在木板堆中摸出自己的长斧,然后便朝他们直直劈来! 祁万贯见状不好立即奔逃,岭南四杰就奔着抓人来的,哪有逃的道理,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哪知道刚过两招,便听见一声惨得不像人的嚎叫,四杰中的一杰捂着肩膀倒下,满地打滚,竟被齐根斩下右臂!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斩断郭判胡须的那位! 武功强弱,过招便知,别说四杰,就是凑齐四十杰,也未必是发狂中的郭判的对手。岭南四杰当机立断,捞起倒地的弟兄,撤! 郭判没有去追,而是低头望着脚下的断臂,若有所思,好半天,才重新转过身来,看向躲在树后的祁万贯。 祁万贯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臂,虽不如莲藕白嫩,亦不及牛马壮硕,但总归能杀鸡宰鱼,零星还射射暗器,聊胜于无啊。 ——平生二十四载,万贯楼主第一次发现有东西比银子重要。 第7章 雪后孤村(一) 出乎祁万贯意料,郭判转身向他走来的时候,并没有带着怒火或者杀气,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更是已经把长斧放回了后背。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这人太过魁梧,所以即便神情平和,也很难让人不紧张。 面对面时,祁万贯已经被对方的影子完全罩住,天色本就阴沉,于是这会儿祁楼主的眼前愈发灰暗:“郭、郭大侠,您要是此刻想走,我绝不拦着!”言下之意,之前绑您那两天,就别计较了。 不料郭判却道:“事情还没弄清,走什么,我不光不走,还要护送你与杭家会合!” 祁万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护送我?!” “怎么,”郭判挑眉,“我的身手不够资格?” “不不不!够!完全够!”这时候要再往深里问“你不计较我抓你便罢了怎么还会想要护送我呢你是不是有病呀”那才是真的有病,所以祁万贯马上借坡下驴,还不忘恭维一句,“郭兄真乃……奇侠也。” 祁万贯云里雾里,春谨然倒想得明白——郭判本就是要抓他和那位美人兄的。不知道死去的姑娘是杭月瑶时,抓他俩去见官,知道了,便改成抓他俩交给杭家,有没有祁万贯都不会影响这位郭判官行侠仗义。只是没想到祁万贯会不分青红皂白横插一脚,让这件事多生了一些枝节,但他同祁万贯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又眼见着祁万贯除了暗器一无是处,自然不放心一走了之。更重要的是,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担心过自己会被误解。或许他的行事风格有待商榷,然而单就这份坦荡,已足够让很多江湖人汗颜。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先说清楚,”郭判似忽然想起什么,又道,“这番与你去杭家,是我主动的,不能算在你的功劳里,所以到时候你只能问杭家拿他们两个人的酬金。” 祁万贯愣了一下,然后马上笑着去拍郭判肩膀,笑得那叫一个憨厚,拍得那叫一个亲热:“什么两个三个的,都是为民除害,不用计较那么清楚啦。” 郭判皱眉,仅用两根手指便像赶苍蝇一样把对方的爪子从肩膀上弹了下去,“该你的,他杭家分文都不能少,不该你的,你一两也别想多要。” 祁万贯捂着通红的手背,心里百般委屈不甘,可瞄见郭判背后那寒光闪闪的斧子,再多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句:“全、听、郭、兄、的。” 哗啦啦啦。 郭判觉得自己听见了某种奇异声响,可判断不出声音方向,而且再仔细去听,那声响又没了,甚至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最后郭判只能甩甩头,将之当成错觉。 祁万贯觉得自己听见了某种声响,可判断不出声音方向,再仔细去听,那声响却越来越强,最后他终于明白过来,那是来自自己心底的,银子如流水般远去的声音。 …… 荒山野岭,阴云密布,马车被毁,寸步难行。 “别试了,你就是再有劲儿,一手一个把我们拎起来了,又能走多远?”被颠来倒去折腾了半天,春谨然终于受不了了,“如果你们相信我,就给我松绑,我发誓会跟你们一起走,绝对不逃!” 祁万贯和郭判一齐瞟他,眼里闪烁的分明是——你当我们三岁小孩儿呢? 春谨然叹口气,只好实话实说:“之前我不知道死的姑娘是谁,而事发突然,也未必就有人认得我,所以我当然不想被冤枉,先跑再说。但现在死的是杭月瑶,我就是跑能跑到哪里去,以杭家的势力,杭老爷子的性格,就是把江湖掀翻也得把我找出来啊,倒不如我先送上门。” “即便你主动上门,也未必说得清楚吧。”郭判仍是半信半疑,“很有可能杭老爷子还是不信,还是要杀你,你不怕?” 春谨然:“我怕啊,但如果我现在不说清楚,那逃跑以后再被抓,就连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了!” “也是,”祁万贯摸下巴想了想,“如果你畏罪潜逃,估计杭老爷子就不会再悬赏活要见人了,直接死要见尸。” “对吧,”春谨然再接再厉,“而且您二位武功高强,就算我侥幸躲过了祁楼主的暗器,当然这种侥幸一定是百年不遇的,那也躲不过您郭兄的大斧啊。” 祁万贯、郭判:“……” 春谨然:“那光松绑腿总行了吧!” 磨了半天嘴皮子,就最后这句顶用,很快春谨然的双腿就获得了自由,虽然手仍绑着,内力仍封着,但走路是没有任何问题了。 眼见着自己有了收成,祁万贯下意识去看仍五花大绑的“道友”,恰好后者也在看他,四目相接,竟似有千言万语—— 【春谨然:你快说些什么,让他们也给你松松绑啊!】 【裴宵衣:……】 【春谨然:现在不是嘴硬的时候,你也是冤枉的,怎么不为自己说说话呢!】 【裴宵衣:……】 【春谨然:算了不管你了,你就死扛吧!】 【裴宵衣:呵呵。】 【春谨然:……】 一炷香之后,春谨然明白了对方最后一个含笑眼神的意思。 彼时四人正朝着会合地点王家村疾行,想争取在暴雨来之前赶到。因为着急,故而行进速度极快,郭判一马当先,祁万贯勉强跟上,内力被封的春谨然只能连跑带颠艰难地跟着,没一会儿脚上就磨出了水泡。唯独美人兄,被郭判扛在肩膀上,随着后者的大步流星,衣袂飘飘,悠然自得。 …… 抵达王家村的时候,已近傍晚,但天色却暗得像午夜。 祁万贯抬头看看天,神情担忧:“天向有异,不是好事。” 郭判不以为然:“怪力乱神,不足为信。” 说话间,郭判已经叩了好几户村民的大门,可不知为何,没有一家出来应答。一行人只得一路叩门,一路向村里走,直至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竟无一户开门。 这时几个人才发现不对劲。 按理说,天气不好,村民确实大多会在家里躲着,可即便如此,也不该一户应门的都没有。退一步讲,就算害怕生人,可天色如此之暗,竟无一家有烛火之光,岂不怪哉?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一路走来,别说人,连鸡鸭猫狗都没见到,整个王家村在一片漆黑中异常安静,就好像……一个死村。 什么东西落到春谨然的后脖颈处,蓦地一凉,让他猛然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去看,又一个落到鼻尖,同样冰凉,转瞬即逝。意识到这是什么之后,春谨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几天前刚下过雨的初春,飘雪了。 点点雪花从空中落下来,随着大风吹来飘去。灰暗的天色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手掌,时不时被凉那么一下,提醒着人们它的存在。 四个人都没说话,自从雪飘下来开始,他们就安静着,死寂一般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像极了此刻的王家村。 最后还是裴宵衣打破了沉默,而且不知是不是天气和村庄都太过诡异,他一贯冷清的声音此刻听着竟多出几丝人味儿:“随便找一家潜进去看看,若有人,就好言相商,若没人,直接住便是。” 郭判和祁万贯面面相觑,发现也只能如此了。 最终郭判选了一户看起来比较富足的人家,直接翻墙入院,祁万贯和春谨然他们在外面等着,没一会儿,大门便被郭判从里面打开了:“进来吧,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点燃火折子的祁万贯和裴宵衣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触目所及一片狼藉,但这种狼藉不像强人盗贼入户砍杀留下的,倒更像是举家逃难——日常用具等都已不见,满地剩下的都是破罐烂柴。进入正屋之后这种特征更加明显,因为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所以整间屋子只剩下空荡荡的床榻。如果是贼人,总不至于连席子被子都要吧。 祁万贯四下搜寻也没找到蜡烛或者油灯,所幸院子里还散落着些柴火,遂拾来添到屋内的炉子里,又弄了些干草,折腾半天,总算将炉子生了起来,虽然不如烛火亮堂,却温暖许多。 祁万贯折腾炉子的时候,郭判却在用从春谨然那里搜缴上来的袖里剑刮胡子。之前郭判的胡子被岭南四杰切掉一半,如今剩下那一半则被他自己全部刮掉了。春谨然有点奇怪,明明被切掉一半的时候瞬间发狂,显然这胡子异常珍贵,怎么转眼,又自己动手都刮了。就算切口齐齐的不好看,修修便是,怎得刮个一干二净。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挂掉胡子的郭判居然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之前春谨然以为他少说也得四五十岁,现在一看,顶多比自己大两三岁,而且五官端正,眉宇间的肃穆之气更是极富男子气概,俨然顶天立地的江湖男儿! “雪要这么下,今夜可难熬了。”祁万贯望着窗外,心里没底。 “雪要这么下,我还这么绑着,更难熬!”春谨然凑过去,提醒对方自己的苦楚。 祁万贯鄙视地瞥他一眼:“说到底也是条汉子,怎么如此娇气。看看人家……哎他叫什么来着,从头到尾一声都没有吭过!”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春谨然真是一肚子气:“他当然不吭声了!我要是被郭兄这样挺拔健硕的男人抱来抱去我也不吭声!” 祁万贯:“?” 郭判:“……” 春谨然:“雪要这么下,今夜可难熬了。” 祁万贯:“你重复一遍我之前的话也不会让时光倒流的。” 第8章 雪后孤村(二) 是夜,细碎的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凛冽冷风夹着冰凉雪花从一切能够侵入的地方往屋里灌,相比之下火炉带来的温暖实在微弱,根本不足以与严寒抗衡。 四人起初各休息各的,或坐,或躺,或床榻,或地上,可现在已经紧密团结在了火炉周围,尤其是祁万贯,如果不是怕被烫伤,估计他能直接搂着炉子睡。 说是睡,但其实谁都没有睡着,就连最耐寒的郭判,也得紧绷着身体,才能扛住寒气入侵,更别说其他人。 终于,春谨然忍不住了:“我说二位行行好,能给我松绑吗,我这胳膊都快没有知觉了,再不活动活动,真会死的!” 春谨然不是说笑,天寒地冻,血脉本就不畅,再被这样紧紧绑着,就算明天一早不冻死,胳膊也得废。 郭判和祁万贯闻言睁开眼睛,前者直接起身绕过来查看,后者静静地看着前者起身绕过来查看。 “放心我绝对不会跑的,这种天气往外跑,和寻死没两样。”春谨然再给郭判一颗定心丸。 郭判摸摸春谨然已经僵硬的肩膀和手臂,又看看外面的漫天风雪,最终解开了他的绳子。 抬起胳膊用力地搂搂自己肩膀,血脉重新开始流通的感觉让春谨然热泪盈眶。可是盈眶完,他发现郭判并没有返回自己的位置,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另外一个人。 春谨然知道郭判在看谁——那个比自己绑的还要结实的家伙,此刻安静地靠在炉子另一边,闭着双目,表情平和,仿佛对自己这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如果不是微微发青的嘴唇和几乎失去血色的双手,你会以为他很享受当下的被捆状态,并且酣然入眠,梦里翩跹。 春谨然也知道郭判在想什么——“同伴”都已经被松绑,为何这人不提出一样的要求? 如果是以前的春谨然,见此情景定会同郭判一样满脑袋雾水,可现在不知是不是与那家聊过几句,竟好像能多少了解一些那人的想法了。在那家伙的江湖里,没有人之常情四个字,有的是人之初性本恶,有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不会对谁伸出援手,别人也不必为他雪中送炭。当然,如果你非要拔刀相助,他肯定不会拒绝的,但这是你的一厢情愿,绝非他的开口相求,所以也不要指望他记着你的情谊;倘若你因此心寒拒绝拔刀,同样他也不会记恨你的冷漠。 春谨然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同这样的人相处,就像此刻的郭判,也犹豫着该不该主动帮他松绑。 最终,郭判作出决定——既然“疑凶”都不提要求,他没必要上赶着当这个老好人。 眼见着郭判紧皱的眉头松开,转身欲回休息的位置,春谨然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居然有点着急地开口帮腔:“给他也松开呗,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 郭判本就犹豫再三才艰难决定,哪知道又冒出个煽风点火的,当下停住脚步,重新皱起浓眉:“人皇帝都不急,你一太监急什么。” 好人果然做不得,一个弄不好,连完整的男人都没得当了! 可谁让他就过不去心里这关呢,如果明儿一早那家伙真的冻死了或者胳膊废了,明明可以拉一把却见死不救的他,不是罪首,也是帮凶! “我天生就是操心的命,行了吧,”春谨然叹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可以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他固然淡漠冷血,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否则我们与他有何区别?” 郭判摇头:“有些时候,善良就是软弱,以恶制恶,未尝不可。” 春谨然:“我同意,但他也算不得大恶。不管你信不信,杭月瑶被害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他真的没有杀人的机会。顶多,他就是狡猾一点,冷漠一点,心狠一点,常以恶意揣度他人一点……” 郭判:“你再这样一点一点加上去,我不保证他能活到雪停。” 春谨然:“……” 裴宵衣:“……” 如果不是郭判手快一步解开了自己的绳子,裴宵衣不确定自己还能安静地忍下去。 行走江湖多年,裴宵衣遇见的坏人不少,好人却不多,而这不多的好人之中最烂好人的,非春谨然莫属。好人只是心怀良善,烂好人在心怀良善之余还非以德报怨,而春谨然呢,心怀良善以德报怨之后还要口诛笔伐,把他们这些没良心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勉强挤出的一点点感激,吹灯拔蜡似的,噗,灭得干干净净,弄得他直想送上几鞭子作为报答。 然而裴宵衣终是没有送。 或许是天气太冷血脉刚通,或许是鞭子仍被郭判和祁万贯没收着,又或者,眼睛和嘴巴重新闭上的安静春谨然,没刚才那么讨厌了。 柴火燃尽,炉中只剩下点点微光。 裴宵衣却不知是不是松了绑的缘故,总觉得屋子里比刚刚还要暖上几分。 …… “有没有人啊——” “这个村子到底怎么回事啊——” “祁万贯祁万贯祁万贯——” “嗷呜不要这样好可怕啊——” “再不出来我要让我爹扣你银子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的几嗓子划破了王家村的清晨。 其实来人吼第一声的时候,屋子里的四个人就已经惊醒,然而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最后一嗓子出来,祁万贯一个鲤鱼打挺地窜了出去,动作之快让以轻功为傲的春谨然都大开眼界。而且人家一边跑还能一边应答呢—— “来了来了祁万贯来了!” 春谨然问郭判:“昨晚的我是太监,那现在的他是什么?” 郭判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谄媚,呸!” 经过一夜大雪,此刻的王家村再不复昨夜的模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诡异萧索统统不见。 虽已预见雪势不小,但等真踩到雪地里,那几乎没过小腿的厚雪还是让三个人吃了一惊。 为什么只有三个人? 因为祁楼主已经开始与他的“钱袋之子”热络攀谈,别说蹚雪,就是脚底下踩着刀山,他都不会有知觉。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看就是没受过苦的富家少爷。 如果没有记错,祁万贯说与他会合的是杭家大少爷,可眼前这人别的不说,光是年纪也对不上啊。 春谨然正疑惑着,就听见祁万贯道:“怎么是三少爷您来了,大少爷呢?” 原来是杭家五兄妹中的老三,杭明哲。 “大哥要先送妹妹……回家。”杭明哲垂下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很快他就打了个喷嚏,再抬起头时,又是那副扶不上墙的软蛋样,“能不能先进屋啊!” 主顾发话了,祁万贯哪有忤逆的道理,立刻请君入房。 哪知道屋里屋外差不多同样冷,杭明哲抱着几乎已彻底凉下来的炉子,一脸悲伤:“不等大哥赶来,我就要先被冻死啦!这个村子到底什么情况,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也是昨夜刚到,也纳闷儿呢。”祁万贯凑过去,蹲下来,努力与雇主平等相望。 杭明哲也不废话,直截了当:“人呢,你不是说抓到人了?” 祁万贯抬手一指春谨然和裴宵衣:“这不,两个都在这里儿呢。”语气虽自然,心底却泪流成河——不能指郭判啊!银子哗啦啦地溜走啊! 杭明哲听不见祁万贯内心深处的哀号,但却看得清春谨然和裴宵衣的“自由”,当下大骇:“你怎么不绑住他俩?!”表情之惊恐仿佛下一秒春谨然和裴宵衣就会吃人肉喝人血。 春谨然在心里对这少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难怪江湖上都说杭家大少爷稳重,二姑娘美艳,四少爷文雅,五姑娘机灵,却唯独对这三少爷,尽招呼些“纨绔子弟”“不成器”“朽木”“无担当”的好词儿,今天亲见,还真是没辜负这些华美辞藻。 “天寒地冻,又无炉火,总绑着他们,等到了杭家,令尊就真的只能收到尸首了。”祁万贯耐心解释,“再说这大雪封村的,他们能跑到哪里去,而且还有郭兄呢!” 杭明哲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大汉,瞬间满脸警惕:“这姓郭的……又是谁?” 郭判不与世家少爷计较,有礼抱拳:“在下郭判,当夜也在客栈之中,故而一路跟来,一是帮忙护送疑凶,二是也可把那夜所见事无巨细地讲给杭老爷子听,希望能对缉拿真凶有所助益。”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两个不是真凶?”杭明哲不成器不假,可脑子并不笨,甚至在兄弟姐妹里算是聪明的,只不过他的聪明都没用在正地方。 “我不敢断定,”郭判实话实说,“但就在下一路观察,此二人确实不大像凶手,不过是与不是,最终还要由你们杭家自己来查。” 祁万贯耐心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正经东西,他不关心那两个人是不是凶手,也不关心杭家到底最终怎么断案,他的追求一直很专注—— “三少爷,既然人已经交给了你们杭家,那悬赏的银子……” 没等祁万贯说完,杭明哲就瞪大了双眼,仿佛天底下属他最无辜:“你什么时候把人交给杭家了?!我可没说收人啊!再说我身上也没那么多银子给你,几千两银票啊,除了我大哥,谁敢揣着它满江湖跑!再说一遍,负责接人的是杭明浩,我就是……呃,先过来看看,对,就看看!要是在我大哥来之前人跑掉了,也和我没关系,听见没有!” 祁万贯听见了,虽然他很想听不见。 主顾是这世间最可爱之人,所以祁万贯从不吝惜笑脸相迎,比如此刻,他依然对杭明哲笑着—— “嗯,听见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也明白了?” “也明白了。”没出息的玩意儿! “那就好。” “呵呵。”杭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咦?”杭明哲竖起耳朵,探头探脑四下张望,“我爹来了?” 祁万贯有点蒙:“啊?怎么会,他不是在杭家坐镇吗?” 杭明哲也一脸疑惑:“对啊。可是没道理啊,我真听见他骂我了,就是平时翻来覆去的那几句。” 祁万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武林世家亦如是。 第9章 雪后孤村(三) 杭明浩还有一到两天才能抵达,也就意味着包括杭明哲在内的五人,至少需要在王家村安营扎寨到那个时候。可眼下祁万贯的干粮已经耗尽,郭判、春谨然和裴宵衣更是从事发伊始就没准备过那种东西,三天三夜的追逐里不是野果充饥,就是问好心路人讨点水喝,能坚持到现在已然不可思议,于是生存希望便落在了杭明哲身上。 最终杭明哲在八道发绿眼光的压迫下,不情不愿地从马背上驮着的行李筐里掏出了自己的珍贵口粮。结果他这番真心相待没有换来感激之情,倒撞上四张瞠目结舌的脸,仿佛他拿出来的不是食物而是珍禽异兽,于是本就心疼的杭家三少愈发的不开心:“你们那是什么表情?没见过食盒啊!” 是的,杭家三少爷取出的不是布包也不是纸包,而是一紫檀雕花三层食盒。 但是谁人出远门会把干粮装在食盒里!您是来接“疑凶”不是与哪家小姐花前月下的好吗! 就在四人都想抽打这纨绔子弟时,人家已然不计较地打开食盒盖子,将三层内盒逐个取出,一字摆开,或许心里不情愿,但所作所为总归是慷慨的:“算了,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赶紧吃吧。” 四人面面相觑,颇有些羞愧,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还是让他们狠狠抽一下这家伙吧!真的忍无可忍啊!只见三个内盒满满当当不假,但塞在里面的——万光楼的枣泥桂花糕,福源楼的红豆糯米团,八宝楼的什锦荷花酥,海天楼的冰糖梅花饼,阵容之华丽俨然点心界的群英荟萃,大酒楼的决战雌雄! “三少,我就问一句,”祁万贯代表众人吐露心声,“有不甜的吗?” “当然,都是甜的多腻味,”杭明哲一脸自豪地指向第三个内盒上数第二排,“喏,崔福记的秘制山楂糕!” 祁万贯:“……” 郭判:“……” 春谨然:“……” 裴宵衣:“我的鞭子呢?” 世间最悲惨之事并非饥肠辘辘,而是饥不择食。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郭判,一个红豆糯米团,足矣。紧随其后的是裴宵衣,两块枣泥桂花糕,阵亡。接下来是春谨然,三张冰糖梅花饼,半年都不想再吃甜食。最后是祁万贯,四朵什锦荷花酥,含泪嚼完。 其实不是江湖男儿们矫情,各大酒楼的招牌点心也绝对当得起人间美味,但向来是女儿家喜欢甜食,男儿即便吃,也总要配以清茶,缓冲甜腻。饶是如此,通常一两块也是极限了。现下茶没有,点心倒是花样不重复的管够,谁人能撑住,哪个能坚持? 好吧,杭家三公子是个例外。 “这山楂糕你们不再尝尝?真的很美味,酸甜得体入口即化!”杭明哲说着说着,就往嘴里丢了第二块山楂糕。当然,在这之前他也不是干看着众人吃,已经消灭了大大小小数块糕点。 “也难为你,能搜罗来这么多。”春谨然由衷赞叹,末了喝了口融化的雪水,以冲淡满口甜腻。 “这算什么,还有好几家的点心没来得及买呢,”杭明哲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比划,“要不是出门出得急,我娘能给我带满四个大食盒!” 在场四位面面相觑……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由于被这娇生惯养的三公子弄得身心俱疲,几个人都不再言语,安静地等对方吃完东西,盖好食盒,总算结束了这噩梦一般的早饭。 按照时辰算,此刻该是日上三竿,可日头只在杭明哲到来的时候冒了那么一下头,之后便躲进云里,再不肯出来。天又阴沉下来,风势也渐起,一切都好像是昨日重现,唯一不同的是昨日的地面还是黄土,今日已是白雪皑皑。可在这灰蒙蒙的天底下,雪也好像被蒙上一层阴影。 “该不会还要下第二场吧?”祁万贯探出头去看看天,有点担心。 刚在后院安顿好马匹的杭明哲正要跨进屋,闻言愣住,连迈在半空中的腿都忘了放下来:“还下雪?!我们会被冻死的!” 郭判懒得理他,直接起身往外走:“我去别家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柴火。” “我和你一起去。”裴宵衣破天荒地主动请缨。 春谨然意外极了,下意识道:“你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裴宵衣看他一眼,不咸不淡:“我只是不想死在这儿。” 春谨然想说如果不是我替你求情松绑,你昨天晚上没准就死了,不死也是半残,还能坚持到现在?可话在嘴边打了好几个转,最后还是变成:“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眼见着三个人都起身,祁万贯也不好再看着,只得到:“算我一个吧。” 然后杭家三少不乐意了:“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在这里,遇见坏人怎么办!” 最后,不管各怀着什么心思,总归是五个人一起行动了。不过为提高效率,五人分成两个小组,郭判与裴宵衣一组,春谨然与祁万贯一组,杭明哲随意,于是这家伙就跟上了春谨然和祁万贯。 其实这样分组的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春谨然和裴宵衣仍是“疑凶”,自然不可单独行动——但又谁都没有说破。当生存成为头等重要的大事,恩怨情仇就暂时顾不上了。 王家村是一个半月形布局的村落,五个人落脚的大屋正在中间,于是两组人分别往去往东西,挨家挨户地搜寻。 春谨然这组挺顺利,刚找到第四户人家,就收获了半捆柴火和一盏油灯,于是那厢祁万贯先把东西往回送,以免后面再有收获空不出手,这厢杭明哲监视着春谨然继续搜寻。 第五户也是穷苦人,不说家徒四壁,也差不多。春谨然屋里屋外转了又转,果然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准备离开奔赴下一户,却不料身后的杭明哲忽然出声:“听说我妹是死在你怀里的。” 杭明哲说这话的时候距离春谨然很近,几乎就是贴着他的后背,于是那低沉的声音连同气息一齐从春谨然的耳后划过,激起一片战栗。 春谨然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艰难回头,本以为要对上一双阎罗眼,却不想杭明哲还是那副没什么出息的样子,见他回头,竟还讨好地笑了笑:“能给我讲讲吗?” 春谨然叹口气,甩掉那些稀奇古怪的感觉,第一次认真回忆起那晚的事情:“其实,杭姑娘并非死在我怀里。我发现她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将她抱进客栈,再行医治,可我一把她抱起就发现,她已经……可能是脖颈的伤太重,坠落的时候就……” 春谨然不忍再说下去。 或许杭明哲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但却绝不是个冷血无情的哥哥。哪怕他的脸上没有很明显的哀痛,哪怕他的眼底没有熊熊燃烧的仇恨,可不知为何,春谨然就是敢这样肯定。 “她走的时候,什么样子?” 就在春谨然以为杭明哲会事无巨细地追问杭月瑶出事前后的各种情况以期找出蛛丝马迹的时候,对方却忽然问了个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 春谨然不知道杭明哲问这个干嘛,同样,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如实去讲。 仿佛看透了他的顾虑,杭明哲努力扯扯嘴角,露出个有点苦涩的笑:“我就是想知道她走的是否痛苦。说出来也挺可笑的,我这一路赶来,没想过几次凶手,倒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我妹子走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不甘?恐惧?痛苦?悲伤?” “不不,都不是,”这一点春谨然没必要撒谎,如果杭明哲不关心伤口,不想问衣衫,只在乎杭月瑶最后一刻的神情,那么他可以这样说,“杭姑娘走得很平静。” 杭明哲不信:“没有怒目圆睁?没有惊恐痛苦?” “没有!”春谨然真想抽死这个败家玩意儿,有盼着自己妹子死不瞑目的吗!不过气归气,他还是继续道,“雨水把她的脸冲洗得很干净,没有一点血迹,她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杭明哲定定地看着春谨然,似乎想从对方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可是他失败了,春谨然眼里除了对逝者的悲悯,只剩清澈见底的坦荡。 终于,杭明哲耸耸肩,轻轻吐出三个字:“那就好。” 春谨然看着杭明哲越过自己,先一步离开屋子,半天没回过神。 这么重要的话题就这样无所谓地收尾了?!问题是杭明哲根本没有问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啊!比如杭月瑶被害前后的环境情况,又或者异常现象,再不济你问个伤口形状也好寻找凶器啊,光问个遗容有什么用!而且这遗容也根本没问全,就问个表情,还真是无欲无求!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杭明哲的“那就好”三个字,切切实实带着释然感。 春谨然想,或许在这个不上进的哥哥心里,妹子走得不痛苦,无不甘,是比真凶何人更紧要的事情吧。 第10章 雪后孤村(四)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两组人马都搜寻完毕,且收获颇丰——足够坚持一晚的柴火,两条被子,五盏油灯,还有一口不算大的铁锅。 搜寻同样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整个村子确实没人,是一座彻底的空村。之所以说空,而不说荒,是因为很多屋子里虽然空荡荡,却并不破落,积的灰尘也不算很厚,似乎前几个月还住在这里,忽然就携家带口弃屋而逃。 “这地方真怪。”祁万贯把盛满干净雪的锅架到已经燃起的炉子上,回忆昨日进村到现在的种种,不免感慨。 正往炉子里添柴火的郭判也有些困惑:“半年前我追一个江洋大盗,曾路过此地,当时还炊烟袅袅一派安居乐业之景。” “别说半年了,”杭明哲缩在床榻一角,披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三个月前我跟我爹来这里的时候,正赶上村长儿子娶媳妇儿,那敲锣打鼓的,甭提多热闹了。 春谨然原本只是安静听着,毕竟他此前从未来过王家村,实在没什么经验可提供,但杭明哲的话却让他有点好奇起来:“杭老爷子在三月前来过这儿?” 杭匪,那是何等人物,吼一声武林都要震三震的。年轻时气盛,还曾仗剑走江湖,可自从接下家业成为云中杭家新一任家主,除非遇上大事,否则鲜少露面,杭家对外的各项事务均由他三个儿子打理,就连这次女儿被害,亦是派出杭明浩与杭明哲来接“疑凶”。这样的人,怎么会亲临王家村这样毫不起眼的小村庄? 杭明哲被春谨然的问题弄得一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多余的话。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想往回收是不可能了,于是三少爷挣扎片刻,便接受了这应该是命运的安排,索性和盘托出:“我娘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请了好多郎中,都说没大病,就是气血两亏需要补,但是我爹把能找来的珍贵补药都给我娘吃了,还是不见起色。后来请了一位神医,结果神医说吃补药是对的,但是我娘的体质特殊,直接进补没有用,必须用枯雪草作药引子,补药才能起效……” “枯雪草?传说中雪后冒头七日长成十二日便枯萎价值千金的灵草?!”祁万贯没想打断,实在是情难自抑。 杭明哲倒不介意,反而点点头:“没错。起初我爹也觉得没有希望,但是神医却说多年前曾在王家村一带见过这种草药,所以刚一入冬,我爹就让我陪他来这里等着下雪。我哥也劝过我爹,觉得他年事已高不宜奔波,找药的事情我们兄弟三个来便好,但是我爹坚持要自己来,说这样心才诚,老天爷才会发慈悲……” 郭判:“那后来找到了吗?” “嗯!”杭明哲说到这里时眼睛都亮了,全身上下唯一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张脸上满是崇拜,“第二场雪之后就找到了!所以我很佩服我爹,他这辈子想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祁万贯:“那你娘现在康复了吗?” 杭明哲:“虽然还没完全康复,但是气色越来越好,神医说这些年元气伤得有点厉害,所以恢复起来需要时间。” “果然是神医,”祁万贯一脸痴迷向往,“那你们杭家岂不是要给座金山银山当诊费啊……” “我爹也想啊,”出乎意料地,杭明哲居然叹口气,“可是神医不要。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为钱,就为积德。” 祁万贯无言。他很想知道那位神医是谁,在哪里,这样他就可以冲到对方面前质问,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祁万贯不知道神医何许人,但春谨然却越听越觉得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遂不大确定道:“三公子,你说的神医……是不是姓丁?” 杭明哲意外:“确实姓丁,名若水,你认识?” 春谨然禁不住翻个白眼:“何止认识,我们都一个床……呃……船上夜饮多少回了,边游河边喝酒,边吟诗边赏月,真是美哉,快哉!” 祁万贯和郭判面面相觑,从彼此眼里读到相同讯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裴宵衣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游河夜饮?颠鸾倒凤还差不多。不过竟然真有男人愿意同他行这事,倒让裴宵衣很意外,果然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杭明哲没有感受到春谨然转折的生硬,更没有裴宵衣那如炬的目光,他现在满脑子只剩一件事:“他跟恩人是至交?那如果抓了他恩人来求情怎么办?要不现在就把他杀了免得到时候为难?” 祁万贯:“……” 郭判:“……” 裴宵衣:“……” 春谨然:“三公子,你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杭明哲终是没有那么做。一来春谨然和裴宵衣的罪过并没有坐实;二来最后到底要不要杀人是他爹的事,为难也是他爹为难,这样一想,杭三公子的烦恼便一去不复返,轻松似神仙了。 这一天过得很平静,雪终是没有再下,甚至到了晚上,天还晴了,月亮露出久违的脸,温柔而皎洁。只是风一直刮,到了晚上更是愈加呼啸。午饭与晚饭都是三少爷的糕点,但有了煮沸的雪水,不只缓解甜腻,还让人从里到外暖和起来。唯一美中不足,只有两条棉被,势必要三两个人凑到一起就寝。 这难不倒祁万贯,三下五除二就分好了:“我与郭兄还有三公子一起,你们两个一起。” 春谨然和裴宵衣双双皱眉,几乎是异口同声:“为何?” 杭明哲给出首个理由:“你们两个是‘疑凶’哎,要是半夜给我们一刀,怎么办?” 郭判补充说明:“我个头最大,与三公子和祁楼主两个偏瘦的搭配起来,正好跟你们两个比较匀称的所占的地方差不多。” 祁万贯一锤定音:“别的不讲,单你俩刚刚问了同样一句话,就是冥冥之中自有默契,倘若你俩真是冤枉,那双双被无辜卷入更是冥冥之中难得的缘分,这样有默契有缘分的两个人,不应该盖同一条被子吗?” 春谨然:“……” 裴宵衣:“……” 如果一家商行百般亏损却还有人愿意为它卖命,那不是伙计傻,就是掌柜舌灿莲花! 是夜,五人和衣而眠。 说也奇怪,前夜没有被子时,人们围着火炉便能坐着睡着,如今有了被子,炉火旺盛,却仍似不够温暖,恨不得把被子裹得紧些,再紧些。 春谨然与裴宵衣背靠背躺着,却并没有真贴上,两个人不约而同与对方保持了距离,尽管微小,却仿佛印证了祁万贯的“默契说”。只可惜这默契不是惺惺相惜,而是两两相厌。 春谨然默默叹口气,长这么大他只跟两个男人同塌而眠过,结果一个丁若水,一言不合就号脉,一个背后这家伙,一言不合就抽人。他可以接受命中的桃花盛开得慢一些,晚一些,但你不能不开花光结烂桃苦杏涩柿子吧! 说到丁若水,也是一位奇人。 春谨然初次潜入他院子时,那人正站在院中央哭,哭得梨花带雨,真是我见犹怜。春谨然一下子就心动了,等人家进了屋,便跟着一起溜了进去。哪知道对方回屋之后仍在哭,春谨然一看时机不大合适,便耐心等待,结果等到后半夜仍不见眼泪有干涸之势,实在忍无可忍,脚一酸,便从房梁上掉了下来。这下丁若水确实不哭了,立刻上前查看他有没有摔伤,并在发现手心有轻微擦伤后,二话不说就开始上药治疗,以至于春谨然在某个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并非不速之客而是对方的至亲好友。 后来相识久了,春谨然才明白,不是那一夜的自己多么英俊潇洒魅力不凡,而是医者仁心,且丁若水这颗仁心尤其柔软。他的悲天悯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管你是贫是富,不论你是善是恶,只要见着了疾痛,他便无法坐视不管。更要命的是这悲悯还并非只对人,世间万物,都在他那颗多愁善感的心里,初相识那晚的眼泪,便是祭奠院中枯萎的梅树。 一个男人,偶尔落泪,是惹人怜惜,天天哭,还都是对着花鸟鱼虫哭,那就真让人想踹他了。所以没两天,春谨然那些个旖旎心思就跑了个干干净净。丁若水自是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春谨然“无情”,就像春谨然怎样都理解不了他的“大爱”。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莫名地成了好友,也真是奇事一桩。 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很神奇,同样是夜聊,丁若水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就为他疗伤,而他跟背后这位都盖同一条被子了,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早知如此,就该在对方抽第一鞭的时候果断撤退。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啊…… 春谨然正悔不当初,忽觉一阵贼风吹进他与同被者之间的缝隙,那风是如此邪性,好似从他肩胛骨穿刺而入,扎得他疼痛难忍。春谨然咬紧牙关,坚持住没有动,不料那风又杀了个回马枪!春谨然再无法忍耐,豁出去了猛然翻身,由背对着裴宵衣的后背变成正对着,然后拉扯被子将后背盖了个严严实实。 棉被接触到后背的一刹那,春谨然长舒口气,肩胛刺骨痒疼的感觉渐渐消失,温暖慢慢汇聚,怎一个舒服了得。虽然之后的夜都要面对一个不太招人喜欢的后背,但两相比较,也是值的,思及此,他安心地闭上眼睛,很快酣然入眠。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裴宵衣的脸上,然后,他的睫毛微动,眼睛缓缓张开。 背后的呼吸均匀而悠长,显然,有人没心没肺地睡得正香。紧蹙的眉头显示裴宵衣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他睡不着了。 折磨春谨然的那股邪风裴宵衣也感觉到了,只是他比春谨然更能忍。但当春谨然转过身来,当吹到后背上的邪风变成一下一下温热的气息,这根本忍不了。邪风乍起不常有,呼吸绵绵无绝期,他真……很好,某人应是在梦里听见了他的抗议,现在不吹气了,改成手脚并用把他搂住,然后脸咣叽就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裴宵衣眯起眼睛,清晰听见了理智之弦在心里崩断的声音。 嘎吱。 正准备彻底翻脸直接把人从身上掀下去的裴宵衣忽然停住,一抹警惕精光闪过他的眼底。那是踏雪声,尽管非常细小,但逃不过他的耳朵! 嘎吱。 嘎吱。 脚步越来越近,而且分明是冲着他们这间屋子! 裴宵衣下意识去摸九节鞭,却忽然反应过来,鞭子还在郭判那里。他不敢再耽搁,一跃而起大声道:“有人来了!” 郭判与祁万贯几乎是同时起身,且瞬间进入御敌状态,春谨然比他们慢半拍,却也很快清醒,警惕起来,唯独杭明哲,本就睡得不踏实,直接被这一嗓子吓得滚到了地上,而且滚到地上还没停,直接骨碌碌到了门口,正赶上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于是他整个人便被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 杭明哲觉出不对,缓缓抬头,便看见一张铁青色扭曲得几乎不成人样的脸。 “陆……叔?”杭明哲不太确定地唤。 不远处的四个人叹为观止,就这张脸连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好吗! 第11章 雪后孤村(五) 来人身材魁梧,体格健硕,比照郭判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脸色铁青,面容扭曲,且没有半点表情,眼睛也木然空洞,仿佛行尸走肉。 杭明哲见对方没有回应,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没说清,遂维持着坐地抬头的姿势,又大声问了一遍:“是陆叔吗?” 这一次来人听见了,因为他缓缓低下了头,与杭明哲四目相对。良久,他的手缓缓伸到背后…… “小心!” 随着郭判一声吼,来人的流星锤已经狠狠砸到了上一刻杭明哲还坐着的地面上!石板猛然碎裂,发出沉闷却厚重的声响! 最后一刻才连滚带爬躲开的杭明哲僵在一丈开外,满脸的不可置信。 “陆叔”毫无表情,抡起流星锤转向杭明哲,又冲他来了第二下! 杭明哲再蠢也不会一个坑里摔两回,早做好准备腾地一声跳起,直接躲上了房梁,可心里还是不愿意相信对方居然真的朝他下杀手:“陆叔,我是杭明哲啊!诚然,我确比前年又俊俏了几分,那你也不至于认不出我啊——” “陆叔”对头顶上的呼唤充耳不闻,杭明哲没了,地上还有四个。电光石火间,流星锤已经砸向春谨然! 早在昨日便被解开内力穴道的春谨然足下一点,轻松上梁与杭明哲作伴,但逃过攻击却逃不开心中疑惑:“这人到底是谁啊!” 下面刚躲开流星锤的祁万贯不认可这样的说法:“你确定他是‘人’?!” 不怪祁万贯质疑,实在是眼前的“陆叔”从面容到血色从神态到动作都没有一丝“活着”的感觉,仿佛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正被有许多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 但是裴宵衣能够确定:“他是人。”因为这人的胸膛在起伏,呼吸声清晰可辨。 纠缠中郭判、裴宵衣和祁万贯也先后跳上了房梁,失去攻击目标的“陆叔”垂下双手,又恢复成初见时的呆立状,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动也不动了。 房梁上空间有限,五个人彼此拥挤着实在有些尴尬,但眼下状况未明,也只能先这么凑合了…… “春谨然你要再挤我我就直接把你踹下去!”作为最后一个跳上来的人,祁楼主所争取到的空间着实有限。 春谨然懒得理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三公子,你刚刚还没回答我呢,这人到底是谁?” “陆有道,”杭明哲惊魂未定,努力回忆,“四年前武林大会在我家开的时候,他来过,好像和我爹有一点交情,我爹让我管他叫陆叔,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春谨然:“四年前的一面之缘你记到现在?!” 杭明哲:“如果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非要把已经二十的你当孩童一样抱起来原地荡秋千,你也会记他一辈子。” 春谨然:“抱歉。” 杭明哲:“没事。” 春谨然:“本不该再让你翻开伤口。” 杭明哲:“我已经懂得坚强。” 郭判:“……” 祁万贯:“……” 裴宵衣:“现在能商议商议如何对付下面这位了吗?” 寒夜,空村,小屋。 一方炉火,一个疯人,一根房梁,五位青年。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现下敌人不动,梁上君子们总算有了喘息机会,纷纷从不速之客的背景着手—— “陆有道这个名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郭判自言自语着,终于灵光一闪,“想起来了!陆有道,霹雳流星锤!” 祁万贯皱眉:“经你这样一讲,我好像也有些印象。” 春谨然不用回忆,因为必定空白。他与江湖的全部联系都在“夜谈”中发生,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绝对没有骚扰过这位大叔:“哪个好心人可以讲得具体一点,下面这位……很厉害?” 郭判:“纵横江湖二十年,算是小有名气,口碑也不错,一把流星锤使得虎虎生风,不过三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总之再没有露过面。” 祁万贯:“可是这样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突然出现在这里?” “也许并非突然,”春谨然不认识陆有道,但却不影响他联系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作出判断,“或许他早就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是频繁地出现,并且见人就攻击,所以王家村的人才会举家逃难。” 祁万贯不以为然:“说得跟真事儿似的,你看见了?” 春谨然翻给白眼:“咱们现在不就看着呢嘛!就底下这位的尊容,即便没流星锤,村民见了也害怕啊!别说村民了,你有能耐别把脸转过去,就一直盯着他,盯上一个时辰!” 盯就盯! 祁万贯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当下收回一直飘向房檐的目光,低头,牢牢锁定陆有道那张铁青……陆有道我恨你!嗷呜! 祁楼主的“坚韧凝视”以失败告终,许久没出声的杭明哲却忽然道:“如果这样讲,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因为某种原因,他以此种姿态出现在了这里,所以王家村在三个月之内人去楼空,但是促使他频繁出现的原因仍然存在,所以即使村子空了,他依然出现,撞上我们纯属碰巧。” 祁万贯撇嘴,也顾不上主顾不主顾了:“你还圆得怪不错的。按你这样讲,那这春天了还下雪也是说得通的喽?” 这个问题不用杭明哲,春谨然就能回答:“当然说得通。天象异常,必有冤枉,那就是老天爷在告诉你,你抓错人了,我们冤哪!” 祁万贯:“……你厉害。” 裴宵衣从头听到尾,最后一丝耐心也随着磨碎的牙根消失殆尽:“如果你们不打算商讨对付陆有道的具体策略,我就不在这儿挤着了,真的不大舒服。” 春谨然闻言,白他一眼,严肃批评:“就你不合群。” 裴宵衣真是无语问苍天。他为什么要合群?他本就没想跟这些家伙打交道!而且铁一般的事实也证明了,与人纠缠上,断然没好事。从春谨然跳进他窗户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敏锐察觉到男人眼神里的火苗在急剧变成火焰,春谨然轻咳一声,果断道:“五对一,他身手再好我们也不至于吃亏。只是伤他还是不伤他?伤,伤到什么程度?不伤,又该如何围捕?” “……”祁万贯、郭判和杭明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话题的转变速度简直是风驰电掣,鬼跟得上啊! 裴宵衣倒是很满意,并且发现春谨然也不是全然无优点的,起码懂得审时度势,头脑灵光,于是痛快给出自己的建议:“围捕的话,束手束脚很麻烦,我建议伤,至于伤到什么地步,那就要看他凶残到什么地步。必要的时候,杀掉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现在明显是受到某种操控,并不具备自己的神智,和活死人差不多。” 说完话的裴宵衣发现春谨然正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他,唯一能确定的,肯定不是友好。 裴宵衣不在乎这个,甚至,他很愿意帮对方认清现实:“我不过是帮大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在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候,大发慈悲是会付出惨痛代价的。不信你问问他们,如果陆有道发狂,他们杀是不杀?” 不用等春谨然问,另外三位“道友”已经知道该自己表态了—— 郭判:“毕竟算是江湖前辈,虽然已经这个样子,但能不伤还是尽量别伤,下杀手更是万不得己时的下下策。” 祁万贯:“同意,五个打一个,哪至于杀人啊,活捉都很容易!” 杭明哲:“我、我听你们的!” “看见没,”春谨然嘲讽地扯扯嘴角,“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也许被逼无奈时也会杀,但这一定是个别无选择的艰难决定,而并非嘴上那么淡淡一说,就定了,仿佛要取走的不是性命而只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裴宵衣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随便你怎么说的样子。 春谨然突然发现,原来不只是疯狂或者偏执会让人变得可怕,淡漠,也会。 陆有道已经在下面呆立了很久,一动不动,就像岸边伫立的磐石。定好“先围捕若无法控制便伤他几分再活捉”战术的五个人运气调息,待纷纷进入备战状态,祁万贯才从怀里掏出飞蝗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咻咻咻地掷了出去! 三颗飞蝗石不偏不倚正打在陆有道的穴位上! 同之前春谨然他们中的位置一样,人无大碍,但内力必定尽封! 突如其来的石子也引起了陆有道的注意,只见他先是低头去看落在地上的石子,接着又猛然抬头正对上房梁那五张脸! 陆有道目光空洞根本没什么眼神可言,但罪魁祸首祁万贯估计是做贼心虚,顿觉头皮发麻:“怎么办,他会不会跳上来报复我……” 郭判就看不上他那副怯懦样:“能跳上来早跳上来了,还用等……” 唰! 啪! “啊——” 咣! 咔嚓! 咣咣咣咣咣! 哗啦啦——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是眨下眼睛,场面便成了一团混乱。 如果非要追根溯源,首犯必须是郭判的那句话。他说陆有道能跳上来早跳上来了,于是陆叔很配合地跳了上来,唰地腾空,啪地落梁,身后敏捷,姿态轻盈。奈何房梁已满,非要再硬塞一个人的下场,便是本就已被挤到边边的杭明哲一边尖叫一边摔到地上。可房梁能撑住杭明哲,却撑不住陆有道,于是咔嚓断裂,新五人组齐齐摔落,然后,房子塌了一半,瓦片哗啦啦往下落…… 春谨然:“祁万贯你不是封住他内力了吗!” 祁万贯:“他脸都成这样了谁知道穴位移动到了哪里去!” 祁万贯:“郭判你不是说他不会跳上来吗!” 郭判:“我怎么知道一个能跳上来的人会在下面站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 郭判:“三公子你没摔坏吧?” 杭明哲:“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不是太迟了!” 杭明哲:“那个谁谁谁你无头苍蝇似的在干嘛?” 裴宵衣:“你们到底把我的鞭子藏哪儿了!” 郭判:“床榻底下。” 祁万贯:“我给换到前院杂物堆了。” 杭明哲:“我又给挪到了后院马槽。” 裴宵衣:“……我迟早死在你们手里!” 第12章 雪后孤村(六) 坍塌下来的瓦砾废墟升腾起厚厚的尘土,五个人被困其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可怕的是陆有道却好似不受影响,视野清明,流星锤直奔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杭明哲便甩了过去! 此时裴宵衣已经去了后院,春谨然和郭判正施展轻功希望能够跳出废墟,杭明哲眼看着身边同伴一个个变少,不自觉沉浸到举目无亲的伤感中,根本不知道正有铁球要轰上自己的脑袋。可他不知道,祈万贯却看得真真的,当下大骇,想也不想就猛然窜过去将杭明哲扑倒在地! 铁球几乎是擦着杭明哲太阳穴过去的,只要祈万贯再晚一瞬,杭明哲的下场就是脑袋稀烂! “我的少爷!这不是在你家后花园嬉戏,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省心!”将人救下的祈万贯几乎是冲着杭明哲耳朵吼的。 杭明哲虽然被吼得有点头晕眼花,但也知道刚才那生死一瞬到底发生了什么,禁不住眼眶发热,一把搂住压在自己身上的救命恩人:“祈楼主,你的大恩大德,明哲永世难忘!” 恩人没说话,而是猛然回抱住杭明哲一个连续翻滚,没等滚完,就听轰地一声,刚刚躺的地方已经被流星锤砸烂! 眼见陆有道半天扯不动已经嵌入地面的流星锤,祈万贯迅速将杭明哲拉起来往屋外跑,一边跑一边迅速开口:“三少爷,我不求你永世难忘,但求你长命百岁!” 凛冽的寒风吹过脸颊,杭明哲却不觉得冷,他想,原来萍水相逢,也可以生死之交! 凛冽的寒风吹过脸颊,祈万贯快被冻僵了,他想,杭明哲不能死,否则杭匪哪还有心思给他那三千两! 终于,陆有道扯出流星锤,眼看就要向祈万贯和杭明哲逃跑的方向追去,但没等他迈步,先一步跳出来的郭判已经持斧来到他的身后!陆有道敏锐察觉,几乎是瞬间转身抡捶!只听“铛啷啷”,郭判的斧子砍到流星锤的锁链上,后者借势猛然缠绕几圈将斧头紧紧锁住,只见陆有道一个用力抬手,郭判的长斧居然被生生扯了过去! 失去武器的郭判有一瞬间的愣神,而那边陆有道根本不留恋,扯过长斧顺势将其甩到十几丈开外后,立刻回手,流星锤直直砸向呆愣中的郭判! “小心——”春谨然大喊,与此同时鱼跃向前,将人扑倒! 郭判死里逃生。 联想之前祈万贯也是这样救下杭明哲,春谨然不禁感慨:“关键时刻还是扑人有用啊。” 仍在原地站着的郭判居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那你扑我就好,为什么要扑陆有道?” 不理解此行径的不只郭判,还有陆兄,因为他在下个瞬间发出了今夜的第一声嚎叫,同时大力将身上的春谨然掀翻,不用流星锤了,直接抬脚就要让春谨然肚子上踩! 春谨然设想过一百种自己仙逝的场景,但绝不包括肠穿肚烂!于是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抱住了对方踹过来的腿! 然后,天地万物,安静了。 陆有道定住,春谨然定住,郭判定住,祈万贯和杭明哲也定住。 一个莫名其妙,浑身紧绷且僵硬。 一个抱得死紧,态度专注且虔诚。 一个围观认真,脸色惊诧且震撼。 两个盲目远眺,眼神疑惑且蒙圈。 终于寻到九节鞭正准备大干一场的裴宵衣,一出来就看见如此“宁静祥和”的画面,当下愣了,犹疑片刻,不太确定地询问:“战斗……结束了?” 裴宵衣的声音就像平静湖面上投下的一颗石子,击起涟漪…… “你哪只眼睛看见结束了还不快点过来救我他的腿真的很重啊啊啊啊啊啊——” 呃,或许是巨浪。 “松开手!”裴宵衣不废话,直接命令道。 “松开我就死了!”春谨然哪里肯依。 裴宵衣倒不急了,气定神闲:“随你。” 春谨然看看他,再看看头顶的陆有道,一咬牙一闭眼,松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九节鞭破空而来! 春谨然虽然闭着眼睛,但听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陆有道终是没有踏下,因为他的腿已经被九节鞭牢牢捆住! 仿佛是之前陆有道用流星锤夺斧的历史重现,只不过这一次大斧变成了陆有道!只见裴宵衣用力一扯,陆有道直接被甩了起来,鞭梢仿佛有生命一般瞬间松开,陆有道却顺着那力道飞得更高,更远,最后重重砸落到那半面坍塌的废墟上! 春谨然龇牙咧嘴,简直对那惨烈感同身受:“啧,看着都疼啊……” “有时间关心这个,不如想想怎么完成你们的‘活捉’。”裴宵衣刻意强调这两个字,语气里满是嘲讽。 春谨然看着不远处脸朝地趴着的陆有道,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都摔成这样了,活捉确实有难度啊……” 哪知道话音刚落,陆有道忽然动了一下。 以为陆有道已经失去战斗力的祈万贯和杭明哲正往这边走呢,见状忽然顿住。 春谨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足下一点就跳开两丈远。 陆有道又动了一下! 刚找回大斧的郭判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大声道:“趁现在赶紧抓住他!” 春谨然也想,但是:“拿什么抓啊!”总不能徒手吧。 不远处的祈万贯忽然出声,“郭兄,接着!” 郭判反应很快,当下抬手,稳稳接住一看,竟是一捆麻绳! 这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春谨然头一次对祈万贯敬佩不已:“哪来的绳子,你怎么跟变戏法似的!” 祈万贯连忙谦虚摆手:“没有那么神奇啦,不就是之前绑你俩的绳子嘛。” 裴宵衣:“……” 春谨然:“为什么要留下绑我俩的绳子而且还随身携带?!” 祈万贯:“现在不是谈论这些鸡毛蒜皮的时候!郭兄,赶紧绑啊!” 郭判:“我已经绑完了。” 祈万贯:“不知道杭大少什么时候到。” 春谨然:“你这话头转得还真是……” 祈万贯:“流畅自然。” 究竟是谁人给这家伙树立的自信?!你出来,我们谈谈诗词歌赋。 拌嘴间,郭判已经将五花大绑的陆有道拎了起来。说是拎,但其实陆有道的魁梧并不逊色于郭判,所以后者其实是双手用尽力气才能勉强将人提起,所幸陆有道并未腿软,被提起来,便站住了。这会儿的他满脸是血,样子十分惨烈,可他的眼神却依旧木然空洞,仿佛再多的伤痕与鲜血都无法刺痛他的神经。 春谨然看着,忽然有些害怕。 他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怕疼的人,即使有,眼里也只可能是坚毅,而不会空无一物。 眼前的陆有道会受伤,会流血,应该是人,可不怕疼不惧伤,又根本不像人。 这厢春谨然思绪纷乱,那厢杭明哲也不安分,虽然从头到尾对打斗没什么贡献,但不妨碍他此刻享受胜利果实,比如近距离围着陆有道左看右看:“天哪,这脸还能要么。那个谁,你下手也太狠了……” 裴宵衣点点头:“是啊,有点过。不然你现在还可以离着八百丈远,给我们摇旗呐喊。” 杭明哲委屈地咬嘴唇:“我的心与你们同在啊。” 春谨然叹气地拍拍他肩膀:“就是腿不听使唤,总想往远跑,对不?” 杭明哲瞪大眼睛:“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天地良心,春谨然真的不想要这么个知己,故而也不接茬,直接转向郭判,想问他是否能扛得动陆有道,要不要帮忙。哪知道刚转过身,就见陆有道那血肉模糊的脸正一阵扭曲! 春谨然心中大骇,刚想出声,那边陆有道却忽然仰天长嚎! 这一声极其凄厉刺耳,回响也阴森恐怖,根本不像是人发出的,反而像是某种邪祟阴兽! 伴随着嚎叫,陆有道猛然发力,郭判察觉时已来不及,陆有道生生将绳子挣断,然后下个瞬间猛然咬向郭判的脖颈! 近到几乎贴身的距离,郭判反应过来陆有道要攻击他时,对方的血盆大口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裴宵衣的九节鞭不知何时出手的,就在陆有道马上要咬上去的一瞬间,寒铁鞭身已经牢牢绕住他的脖子,随着执鞭者手腕一抖,只听咔地一声,陆有道整个身体软下来,轰然倒地! 一切发生地太快,好半天,其他四个人才反应过来。 劫后余生的郭判摸着自己的脖子,决定今后要更好地爱护它。 春谨然则惊叹于对方鞭法的犀利,同时怀疑武功修为与容貌美丑之间有着某种玄妙关系。 祈万贯蹲下来去摸陆有道的各处穴位,依然想知道为何自己的暗器定穴对对方无用。 杭明哲却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陆有道软塌塌的脑袋,十分好奇地问:“那个谁,用鞭子扭断别人脖子是什么感觉啊?” 裴宵衣挑眉:“试试就知道了。” 杭明哲立刻闭嘴,转而面向另外一位“高手”:“你刚刚那一招好厉害,如果你真不是害我妹妹的凶手,等真相查明以后,能不能教教我?” 春谨然有些遗憾地摇头:“这是童子功,你现在练来不及了。” 杭明哲不太信:“这玩意儿还需要练童子功?” 春谨然:“当然,轻功最重要的就是从小打基础。” 杭明哲:“我不是要跟你学轻功。” 春谨然:“那你要学什么?” 杭明哲:“抱大腿。” 春谨然:“……” 杭明哲:“看似无招无式,实则藏锋于拙,真妙也!” 春谨然:“……” 杭明哲:“你怎么不说话了?” 春谨然:“有点累。” 杭明哲:“我爹也总和我说他很累,其实我知道这是借口,他就是不喜欢我,不愿意与我说话。” 春谨然:“别这么讲,要多体谅你爹。”到现在都没把你逐出家门,简直舐犊情深! “你这不肖子,又乱说胡话!”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两匹骏马踏着雪由远及近,马上的身影也缓缓出现在五个人的视野中。 杭明哲张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大哥……爹?!” 第13章 雪后孤村(七)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杭匪和杭明浩。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这苍穹下正有大事在发生,连月色,都愈发皎洁,雪地在它的照耀下闪着银色的光,映得这夜分外清明。 五个人在这里等的就是杭明浩,所以此刻见到这位谦和敦厚的杭家大公子并不意外,但杭家老爷子也一并到来,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杭家贵为武林世家,在江湖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有多少人想拜到杭家门下,就有多少人盼着杭家垮,故而杭家家主不能出事,哪怕很小的状况,都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近二十年,杭老爷子坐镇杭家,除非武林大事,轻易不露面。如今前脚刚听闻他为了夫人的药引子只身赴险,后脚他又为了几个“杀女疑凶”亲临王家村,别说一贯只在江湖边缘游荡的春谨然,就是一直在江湖里行走的祈万贯和郭判,也是万分意外。 两匹骏马在五个人面前停住,杭匪老爷子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满目狼藉,最终恨铁不成才的眼神停留在杭明哲身上:“这就是你做的好事?我让你先来接应,你倒是利索,直接把疑犯杀了!” 杭明哲没料到扑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当下磕磕巴巴:“不,不是这样的,他要杀我们,如果他没死,我就死了!” 杭匪怒吼:“你次次都这样讲,我看你倒是福大命大!” 杭明哲瞪大眼睛:“难不成非要我死一次你才相信吗!” 眼看着吼声一浪高过一浪,跟旱地春雷似的,春谨然忙去看杭明浩,于情于理这个大哥总要出来调和一下,结果人家杭大哥一脸无奈,然后微微转头,开始雷中赏雪。春谨然又去看其他人,美人兄还是那副关我屁事的死样子,祈万贯和郭判倒是一脸焦灼,可前者是着急寻不到机会要钱,后者是嘴笨根本插不上话。 春谨然叹口气,为避免“武林世家因父子激辩导致分崩离析家道中落”的惨剧发生,他只能顶着被雷劈的风险,冒死谏言:“抱歉我打断一下,死那个……不是疑犯。” “父子亲热”戛然而止。 杭匪皱眉,此时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春谨然:“那你倒说说,死的是谁?” 春谨然:“陆有道,一个您应该认识但似乎已经被某种东西操控狂性大发的江湖前辈。” 杭匪挑眉:“你又是谁?” 春谨然:“疑犯。” 杭匪:“……” 春谨然:“我是冤枉的。” 杭匪:“杭明哲。” 杭明哲:“啊?” 杭匪:“我以为疑犯会被绑住。” 杭明哲:“爹你有所不知,昨日天降大雪,寒冷异常!” 杭匪:“所以?” 杭明哲:“我们就……相拥着……取暖……” 杭匪老爷子脾气暴烈不假,但即便是寒山派的圆真大师来了,春谨然想,杭明哲也有办法将对方的心如止水搅成心潮澎湃。 随着被逆子弄得翻涌的气血逐渐平复,杭老爷子总算能静下心来看看在场的其他人,这一看,倒看见了让他意外的:“裴宵衣?” 陌生的名字让春谨然愣了一下,然后他顺着杭匪的视线去看,正对上“美人兄”那张倾城倾国的脸。 只见裴宵衣双手抱拳,难得的有礼数:“杭老爷。” 杭匪疑惑皱眉:“你怎会在此?” 裴宵衣据实回答:“我奉靳夫人之命出来办事,那一夜恰好也在客栈投宿,故而被祈楼主认为与此事有关,捉拿至此。” 靳夫人? 饶是不混江湖的春谨然也经常听到这个名字。 当今武林,并没有百年前朱方鹤那样一统江湖的人物,所以大小势力众多,有点声望的如沧浪帮、寒山寺、玄妙派、暗花楼等,更多的则是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门小派。而在有声望的门派中,云中杭家与夏侯山庄地位最高,势力最大,天然居虽略显神秘,但居主靳夫人与两大世家的家主均有交好,又擅使毒,故而短短二十年,天然居便发展成仅次于云中杭家与夏侯山庄的江湖第三大势力。 只是,春谨然听来的天然居,从居主靳夫人到小居主靳梨云再到遍布江湖的手下与耳目,都应是清一色的女子,江湖人也对此津津乐道,每谈天然居,必提女儿国。怎么就冒出了一个“美人兄”?还是说,这个裴宵衣……其实是女人?! 几乎在这道惊悚念头闪过脑海的同一瞬间,春谨然便唰地去看裴宵衣的腰,好吧其实是腰再往下一点点,大腿根再往上一点点,咳,正面。奈何对方衣着得体根本看不出内里轮廓……怒!为什么不穿紧身夜行衣! 春谨然正懊恼着,忽然感觉裴宵衣眼角射过来一道锐利精光,可等他再仔细去看,对方仍在同杭匪应答。春谨然甩甩头,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别说裴宵衣没工夫搭理他,就是有,也不可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嘛。 “所以你只是同旁边这位一起看到小女坠落,再无其他?”听完裴宵衣的解释,杭匪总结出重点。 “是的。”裴宵衣对上杭匪深沉如水的眼神,面色坦然。 杭匪停顿片刻,点点头:“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与身旁这位素不相识,为何他要夜入你房?” 裴宵衣微笑地看向春谨然:“要不,春少侠自己解释解释?” 春谨然在这狰狞的微笑里,陡然感到一阵寒意,最终没忍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杭老爷子的坐骑估计也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当即被吓得一记长嘶,险些把杭老爷子掀翻,惊得杭明浩连忙翻身下马,上前去安抚老爹坐骑。好半天,马儿才重回平静,杭明浩连忙把自己老爹扶下来,然后说了到这里之后的第一句话:“外面太冷,进屋说吧。” 五人原本的小屋已经坍塌大半,于是一行人又寻了个新的空屋,杭明哲被发配到废墟里寻找掩埋在瓦砾底下的柴火,剩下杭明浩陪着自家老爹,继续“开堂问案”。 事实上,从进屋之后,杭老爷子就沉默下来。他端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不发一言,代替他问话的是杭明浩,而他则静静听着,唯一幸存的油灯摇曳着火苗,他眼底的神色也随着火光忽明忽暗,似倾听,似思索,更似在审视。 春谨然直到此刻,才切实感觉到了自己面对的是武林世家的家主,杭匪无需说话,也不必发怒,只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人倍感压力。之所以现在才感觉到,春谨然想,可能是杭老爷子之前被不肖子气得根本没空不怒自威。 “春少侠,”杭明浩站在杭匪身边,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这温和底下却有着坚定的力量,“能解释一下你缘何在鸿福客栈投宿,又为什么夜访裴少侠吗?” “当然可以,”春谨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那夜我与友人约在客栈会面,友人失约,又偶遇裴少侠投宿,故而情不自禁,惺惺相惜,贸贸然潜入,盼能与君把酒言欢。” 说者坦然,可听者忍不了了。明明是不齿行径,愣是被描绘得仿佛品格高洁,郭判与祈万贯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讯息——太他娘的无耻了! 然,总有人能够拨开云雾:“原来春少侠喜采花。” 春谨然惊讶,他不知道杭明浩是怎么在那一堆华丽辞藻中抓住重点的,但面对聪明人,兜圈子反而事倍功半,只有第一时间打消对方的疑虑,才是正道:“我喜采花不假,但从不扰女子,不信的话,大公子您可以去江湖上打听,或者,这边这位郭判兄也可以为我作证。”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郭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杭明浩探究的目光,才呐呐道:“呃,对,他是有名的专门祸害江湖好汉,倒是没听过对哪位姑娘下过手……”为什么是他来替疑犯解释啊! 杭明浩点点头,似接受了郭判的说法,然后将目光重新放到春谨然身上,俊朗的脸上神情平和:“既然春少侠是因为友人失约,才无端卷入小妹被害之事,那可否告知,少侠约的是哪位友人?” 春谨然微微皱眉,难怪杭老爷子放心将杭家大事小情交与杭明浩处理,这位杭家大公子,可是比自家三弟强得多得多,甚至用杭明哲来与他对比都有点侮辱意味,应该说祈万贯、郭判与杭明哲三个加在一起,也未必能顶上小半个杭明浩。 明俊兄,我已尽力,奈何贵兄反应敏捷心思缜密,实在绕不开,抱歉了—— “杭明俊。” 春谨然淡淡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不意外地看见杭明浩眼里第一次出现情绪波动。 “明俊?”杭明浩不太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春谨然点点头:“正是您家四公子。” 拾柴归来的杭明哲一条腿刚卖进门,闻言手里的柴火险些没抱住:“你认识我弟?!” 春谨然尴尬笑笑,努力解释:“都是江湖男儿,情不自禁,惺惺相惜,免不得秉烛夜谈,把酒言欢,哈,哈哈……” 祈万贯与郭判第二次面面相觑—— 【祈:他就不能换个说法么……我看杭老爷的额角似在跳动……】 【郭:词穷了。一采花贼,你能指望他有何文采。】 【春:一个视财如命,一个杀人如麻,终生一贫如洗,永世冤魂缠塌!】 【祈、郭:……带有诅咒的打油诗不算!】 围观者都听不下去的解释,杭明浩却意外地接受了:“原来如此,难怪那夜四弟偷偷摸摸想要溜出家门。” 换春谨然奇怪了:“那他为何最终没来?” 杭明浩不语,只淡淡看着他。 春谨然忽然明白过来,有些不忍道:“彼时,杭姑娘已经失踪了,是吗?” “嗯,”杭明浩苦笑,“我让四弟把所有事情推开,专心去找小妹,怎知……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是啊,如果杭明俊来鸿福客栈与自己相会,也许会撞见杭月瑶也说不定,可却偏偏因为要寻找杭月瑶而失约。 只能说,世事无常。 第14章 雪后孤村(八) “明俊兄现在何处,还……好吗?”小妹惨死,任何一个哥哥都不会好受,作为朋友,春谨然自是关心。 “放心,他已返回杭家,”杭明浩道,“我与爹这番出来,家中大小事务便是他在打理。” 春谨然长舒口气:“那就好。” 如果说在此之前,春谨然还担心自己被冤枉的话,那么见到杭家父子——杭明哲不算——之后,这种疑虑彻底烟消云散。杭家之所以能够成为武林世家不是没有道理的,根基深厚是一方面,但同样,主事者也并非无能之辈。 冰冷的炉子被杭明哲从废墟里拾回的柴火填满,很快,便燃烧起来,散出阵阵温暖。 春谨然站在那里不敢乱动,只好不住地活动手指,希望冰冷的指尖能快点暖和起来。 祈万贯、郭判与裴宵衣站在一旁,相比春谨然这个“采花贼”,赏金楼主、正义判官与友人门下,便看起来没那么可疑了。 疑点都问得差不多,杭明浩看向自己的父亲,似在传递某种审问之后的判断。后者表情威严,无任何松动,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杭明浩心领神会,重新面向春谨然:“看起来,春少侠确实是无辜的,害你受苦多日,抱歉。”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春谨然受宠若惊,本以为即便杭家父子英明,自己多少也还要费上一番口舌才能自证清白,哪承想…… “不过,”杭明哲话锋一转,“春少侠毕竟是亲历之人,可否将你在小妹出事当晚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 春谨然:“事无巨细?” 杭明哲:“有劳了。” 春谨然:“……那我能坐下说吗?” 问完不等杭明浩回答,春谨然已经席地而坐。一整夜的见闻啊,他这连日来被风雪严寒饥饿甜腻以及陆有道折磨过的小身板,很可能讲到一半,便摇摇欲坠,不到结尾,即倒地身亡! “事情是这样的,”春谨然盘起腿,微微抬头凝视房梁,仿佛那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回忆,“那夜我与明俊兄约在傍晚相会,可我足足在客栈大堂等了两个时辰,直至夜深,也没有等到人。这期间外面一直在下雨,除此之外无任何异常事件或者声响,住店的都已休息,大堂里只有我与店小二,之后这位裴少侠便浑身湿淋淋地拍响店门。他的模样风尘仆仆,好似之前都在长时间赶路,但是他未带包袱,也没披蓑衣,我想应是赶路途中突遇夜雨吧。他和店小二说要住店,店小二便引他上楼,我见他面容姣好,算了,实话实说吧,我见他绝色倾城,便心生歹念……啊不是,心向往之,故而没多久就按捺不住,上楼敲响了他的房门。他开门与我说不过两句,便冷然谢客,我自是不甘,遂从窗口潜入。之后我与他相谈甚欢,闻鞭起舞,直到坠落的杭姑娘经过我们窗口。在此之前,我没有听到过任何争吵呼喊或者打斗声,如果非要说,那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调笑声,我以为应该是客栈里哪对璧人在嬉笑调情。杭姑娘坠落之后,我第一时间出去查看,彼时杭姑娘满身血迹,脖颈处有一道致命剑痕,并且……衣衫不整。我将她抱起,这才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这时裴宵衣也来到我身边,当然我没空理他,直接将杭姑娘抱到了屋檐底下,毕竟雨太大,不宜留在外面。哪承想店小二这时窜出来,见我抱着杭姑娘,便一口咬定我是凶手,我真是百口难辩。也合该我倒霉,这位郭判官又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在冤枉我是凶手的基础上,又将裴兄连坐,于是我只好暂时放下杭姑娘,与裴兄一起逃命去也。之后三天,就是我和裴兄跑,郭兄追,我和裴兄继续跑,郭兄继续追,直到我们三人皆筋疲力尽,祈楼主从天而降,坐收渔翁之利。之后的事情就一目了然了,祈楼主将我们押解于此,想与您杭家会合,不巧天降大雪,加上一个疯魔了的陆有道,这几天鸡飞狗跳地闹到了今日。” 一口气说太多让春谨然口干舌燥,幸好炉子上刚架的一锅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春谨然连忙掬起一捧吃了个痛快。 趁春谨然喝雪水喘匀气的间隙,杭明浩转向郭判和裴宵衣:“他说的与你们的经历有何出入之处吗?” 裴宵衣摇头,难得发自肺腑:“我记住的没记住的,他都记住了。” 郭判追加感慨:“何止事无巨细,简直昨日重现!” 杭明浩点点头:“那么轮到您二位了。” 郭判坦然相应:“大公子想问什么尽管问。” 杭明浩:“郭少侠那夜为何出现在客栈?” 郭判:“追捕江洋大盗凌铁海,有传言他近日在那附近出没。” 杭明浩:“见到凌铁海了吗?” 郭判:“没有。” 杭明浩:“裴少侠那夜为何出现在客栈?” 裴宵衣:“赶夜路遇雨,无奈投宿。” 杭明浩:“您说是外出为靳夫人办事,方便透露何事吗?” 裴宵衣:“靳梨云离家出走,靳夫人派我外出寻找。” 杭明浩:“找到了吗?” 裴宵衣:“没有。” 杭明浩:“春少侠休息好了吗?” 春谨然:“啊?” 杭明浩:“如果休息好了,我们继续。” 春谨然:“……你这就算问完他俩了?!他俩拢共说的话还没超过三句!” 杭明浩:“你心思缜密观察细致,提供的线索更为详尽重要。” 春谨然:“那倒是,不是我自夸,我……你夸我也没用,我该说的都说了!” 不是春谨然撒泼耍赖,而是他真的把知道的都据实相告了。况且,都是疑犯,凭啥就审他一个人啊!天理何在!道义不存! 不知道是否听见了“疑犯”内心的控诉,一直沉默的杭匪老爷子忽然开口,低沉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能再细讲一下小女当时的样子吗?” 春谨然明白,当时雨势那么大,很多痕迹都已被冲刷,加上围观者、好事者的凑热闹,等杭家人赶到客栈,现场必定一片狼藉,别说有价值的线索少,怕是很多线索都未必是原本的模样,所以杭老爷子才会问他这个最早抵达现场的人。 责任重大,春谨然不敢草率,他闭上眼,让那夜的一幕幕从脑海中过。此时它们不再是连贯运动的,而是一幅幅定格了的,带着风声、雨声、人声的画卷。 屋子里安静极了,没人出声,只有炉子里的柴火因为燃烧,偶尔发出几下“啪啦”,却衬得这幽夜,更寂静。 终于,春谨然睁开眼睛,不待人问,已缓缓道来,仿佛晚说一会儿都会让好不容易拼凑清晰的记忆重新散乱:“杭姑娘坠落时经过天字五号房的窗口,然后落到院子里,我第一时间从窗口跳出去查看,所以能够保证在杭姑娘坠落与我抱起她之间,没有任何人动过现场。当时杭姑娘衣襟敞开,胸口没有伤痕,但有指印;脖颈上的伤口自左向右,由深及浅,应是剑伤;发髻微微散乱,但并不像与人打斗中被大力撕扯所致……另外,杭姑娘没有穿鞋,虽然脚侧有泥,但脚底部分却基本没有泥土;最后,杭姑娘手上有常年习剑留下的茧子,但我却没有在周围发现任何兵器。” 春谨然说完了。 可杭匪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那目光就像万丈悬崖下的那汪深渊,漆黑,幽暗,见不到底,更不可预测。 春谨然被看得有些喘不过气,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目光,也能让人倍感压力,几近窒息。 “她的兰花剑丢在了客栈屋顶,就天子五号房的上面。”杭匪终于,低沉开口。 春谨然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巨大的压迫力消失了,他也终于能够微微抬头,长舒口气:“想必,杭姑娘便是由那里坠落的。” “其实你早有此判断,对吗?” 春谨然愣住,然后意识到,自己因为压迫感消失,一时放松,竟说漏了嘴。 可就算没说漏,春谨然看着杭匪脸上的笃定和从容,想,自己那些心思,怕也早已无所遁形。在这样一个纵横几十年的老江湖面前,自己稚嫩得就像三岁孩童。 “我是有一些想法,但并不能肯定是对的,怕说错了影响你们。”事已至此,春谨然实话实说。 “无妨,都说来听听,”杭匪沉吟片刻,又补上一句,“包括发髻。” 春谨然努力让脸上保持平静,可心里却已惊涛骇浪。刚刚讲到发髻时,他确实留了后半句,可杭匪是如何听出来的?!这已经不是老江湖所能解释的,而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对人心的洞悉。 “从杭姑娘坠落的情况,我猜测坠落地点在屋顶;虽然坠落之前我没有听到任何打斗声,但当时我正与裴少侠说话嬉闹,可能有声音也被我忽略了;杭姑娘的发髻微散,更像是平躺小憩时,头与床榻不断摩擦产生的效果,因为散乱的部分,后脑比头顶要严重;杭姑娘脚上没有鞋子,只有两种可能,一,她坠落途中鞋子脱落;二,她坠落的时候就没有穿鞋。但前者的可能性较小,除非你们在现场找到了她的鞋。可如果是后者,那夜风大雨急,赤脚奔跑脚底必然满是污泥,但杭姑娘的脚底却相对干净,只有脚侧在坠落着地时沾上些许,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从杭姑娘脱掉鞋子或者说被人脱掉鞋子直至坠落这段时间里,她没有赤脚踩过外面的地。” 春谨然一口气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说了个九成。剩下那一成没说的,甚至不需要动脑子,都能推断得出来——什么样的情况会使得一个姑娘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赤足坠落且胸口还带着指印?他不说透,只是不想在杭家人的伤口上,撒盐。 那边的杭明哲已经握紧了拳头,杭明浩没有弟弟这般外露,微微眯起的眼底却也泛起杀意。 唯有杭老爷子,依旧平静,甚至还能够与春谨然谈论一二:“关于赤脚却没有沾上泥土这一点,我们也想过,应该是小女被歹人制住,后者用某种方法将她直接带到了屋顶。” 春谨然没有应声,沉吟片刻,才抬起头对上杭老爷子的目光:“也可能,是杭姑娘自己从一个不会踩到泥土的地方直接逃到了屋顶。” 杭匪眯起眼:“你是说……” 春谨然点头:“客栈里的某个房间。” 炉火仍在噼里啪啦作响,杭匪低头沉默着,春谨然也不再多嘴。 话已至此,能说的都说了,能推测的情况也都推测了,剩下的,就看到底是贼人狡猾,还是杭家人更有手段了。 不知过了多久,杭匪抬起头,忽然问了一句:“你叫……春谨然?” 春谨然不明所以,只得呆呆应了:“呃,对。” 杭匪沉吟片刻,像在回忆,但最终放弃摇头:“似乎没在江湖上听过你的名字。” 春谨然忙不迭道:“嗯嗯,我不怎么行走江湖的,我、我就是一个平头百姓!” 一旁的郭判听不下去,射来鄙视的目光。 春谨然扬起下巴,坚持问心无愧。 杭匪却忽然笑了,笑容里竟破天荒露出一丝和蔼:“以后可以多在江湖里历练,我相信你会有所作为的。” 春谨然愣愣地眨眨眼,他不知道杭老爷子是真心夸他,还是话里有话,如果是真心夸,那可够让人受宠若惊的。 “你说你听见了一对男女的调笑,”杭老爷子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道,“能否形容一下这两人的声音。” 春谨然抿紧嘴唇,努力回想,好半晌,才说:“抱歉,因为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裴兄身上,所以并没有特别去听,只隐约感觉,应该是一对年轻男女,但究竟是二十四五,还是十六七八,我真的无能为力。” 杭匪仿佛早料到答案,神色平静而坦然:“你已经帮杭家很多了。” 从进屋一直听到现在的杭明哲,总算理清了情况,悄悄走过去扯扯大哥袖子,低声问:“所以他们都不是凶手?” “他们没有害月瑶的动机,而且方才春谨然所讲的,与我们在客栈那边打探到的情况也基本能够合上,”杭明浩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看向杭明哲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以为,你并不需要我解释这么多。” 杭明哲垂下眼睛,不再言语。 杭明浩轻轻叹息,几不可闻。 杭家五个子女中,他与二妹杭月蓉、四弟杭明俊像父亲,模样轮廓像,为人处世也像,而三弟杭明哲和小妹杭月瑶,则像极了母亲,模样像,脾气秉性更像。也正因如此,三弟和小妹尤为受宠。杭家世代习剑,每个孩子六岁时,都会由父亲赠予一把专门打造独一无二的佩剑,他小时并不大机灵,故而杭匪为他打造的佩剑名为“朽木剑”,意在时刻提醒他,勤勉好学,切不可真成了无法雕琢的朽木,而生性聪慧的杭明哲,提前一年,也就是五岁时,便收到了属于自己的“云纹剑”。当时谁都不会想到,最终被父亲器重的是他这棵朽木,机灵过人的杭明哲,却成了不肖子。但杭明浩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三弟仍是儿时那个机灵鬼,哪怕他从不愿意承担责任,哪怕他时刻把“这事与我无关”挂在嘴边,哪怕他几乎将自己的名字活成了“明哲保身”这样的人生信条。 所以,杭明浩知道,他的三弟不是判断不出春谨然等人的无辜,只是,不愿意接受“凶手仍逍遥法外”的事实。 这边兄弟二人沉默,那边问完话的杭匪却忽然点了祈万贯的名字:“祈楼主。” “在,”祈万贯哭丧着脸,仿佛活不起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凶,但好歹也提供了一些线索,你看能不能多少给我点儿,毕竟您悬赏的时候说了只要与此事相关均可,我没有功劳也有苦……” 杭匪:“我给你五千两。” 祈万贯:“其实我还是有一些功劳的,嗯!” 这一夜,皆大欢喜。 杭家父子得到了更多线索,祈万贯得到了大把银子,春谨然和裴宵衣洗清了不白之冤,郭判重新矫正了未来的缉凶方向。唯独杭家三少,三言两语没了疑凶,房屋坍塌压碎糕点,严厉老爹夸赞别人,挚爱妹妹尸骨未寒。谁能比他惨! 许是杭家三少阴霾的心情太过浓烈,竟感染得春谨然鬼使神差去看他,当然三少毫无所觉,正蹲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实话实说,春谨然完全不同情这位少爷,尤其是在杭明浩的对比下,他更是理解杭老爷对这三少爷的恨铁不成钢。可话又说回来,从见到杭匪杭明浩父子到现在,他们问了很多那一夜的情形,却独独没问过杭明哲的那个问题——杭月瑶走得,痛苦吗? 并非杭匪和杭明浩不关心杭月瑶,春谨然相信,杭家所有人为杭月瑶报仇的心都是一样的,只是性格决定了每个人关注的地方不尽相同。有的人注定功成名就,但杀伐决断里,不免刚毅冷酷;有的人或许一事无成,但优柔寡断里,总也有细腻温情。 第15章 雪后孤村(九) 该说的说尽,该讲的讲完,晨曦已透过窗棂,洒下一室光辉。 久违的,透彻到底的,晴天,冰雪在阳光下消融,春风又送来暖意。彻夜未眠的人们并没有困倦,相反,不知是不是因为可以将事情——起码在王家村这个点上——暂时告一段落,每个人都好像比来时轻松了一些。 杭匪很痛快地将五千两银票给了祈万贯,然后表示也要一并酬谢春谨然、郭判和裴宵衣,因为每个人都为杭家提供了宝贵的线索,理应答谢。然而春谨然第一个拒绝,杭月瑶就死在他的怀里,每每午夜梦回,还会看见姑娘的脸,如果自己能对捉拿真凶有所助益,那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怎能收苦主银子?郭判第二个拒绝,理由是他的所作所为皆因一颗荡尽世间不平的心,如若收钱,那便不是遵循内心的道义了。祈万贯听到这里已经有些忍无可忍,恨不得冲上前替他们接下银票,结果最后拒绝的裴宵衣十分简单粗暴地给了祈楼主最后一击——他说,我不缺钱。 春谨然曾经设想过,只要杭家人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并且有那么一点脑子,那么他的嫌疑就不难洗清。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他不光洗清了自己的嫌疑,还尽己所能提供了线索,这只能归功于杭匪和杭明浩不仅有脑子,而且远在江湖平均水平之上。 故而,虽然奔波多日备受冤屈,但用刚刚过去的王家村之夜作为收尾,对于春谨然来讲,算是比较圆满的。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遗憾—— “您要将陆有……前辈带回云中安葬?”春谨然颇为意外杭匪的决定。 “毕竟有些交情,总要让他入土为安。”杭匪叹息着,另一边的杭明浩与杭明哲已合力将陆有道的尸体抬上雇来的马车。 杭匪比想象中厚道很多,这让春谨然有些感慨。虽然听杭明哲讲,这位“陆叔”算是与他们家相熟,但作为武林世家的家主,与杭匪相熟的江湖豪杰怕是多如牛毛,并且之前的言谈中,春谨然也听出,杭匪与对方并无太过深入的交往,可即便如此,这个刚刚经历丧女之痛的老人还是愿意分出心神,将对方带回云中入土为安,实属难得。 只是,为何销声匿迹了几年的陆有道会忽然出现在王家村?他又因何疯魔? 没人知道。 这便是春谨然的遗憾。 春谨然平生爱好不多,江湖好男儿算一个,解谜算是另外一个。哪怕是线索十分有限的“杭月瑶之死”,他也能凭借仅有东西拼凑出一个大概的事件轮廓,并且相信,凶手浮出水面只是时间早晚的事。然而陆有道身上的疑问,却很可能成为永远的谜题。 因为,死无对证。 春谨然下意识去看裴宵衣,他不知道如果陆有道没有步步紧逼,裴宵衣会不会动杀机,但事实就是,如果没有裴宵衣出手,他们这伙人可能都等不到杭匪,更别提欣赏此刻的晨光。所以这就有些尴尬了。自诩慈悲的人被毫无恻隐的人救了,并且事情还按照毫无恻隐之人的预想而发展。 所幸,裴宵衣没有以此来嘲笑他们。 确切地说,整个晚上,男人除了回答杭家的提问,再未发一言。其间春谨然悄悄地瞄过他,发现他似乎看着大家,可又好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能真的印到他眼里去。春谨然见过很多人,有与他投缘的,也有恨不能把他游街示众的,但唯独没有裴宵衣这种,看似有喜怒哀乐,实则什么都没有进到他的心里,他戒备所有人,甚至,也不喜欢他自己。 唉,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刚刚拜别杭匪准备离开的裴宵衣,清晰感觉到了身旁的目光。不用转头,他也知道是哪个家伙,因为只有那家伙的目光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正被一层一层剥掉衣服的感觉,某个方面来说,这也算是独门武功了。 不过话分两头,无耻是真无耻,聪明也是真聪明。 从杭月瑶坠亡到他们逃离客栈,所有的事情几乎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而且夜黑雨疾,更别提店小二、郭判等的捣乱,可春谨然愣是在这种情况下,记住了几乎全部他所能够获得的线索,有很多甚至是普通人在宽松情况下都很难注意到的细节。 只可惜,裴宵衣想,太过聪明有时并非好事。尤其在这纷乱江湖,一个聪明,且毫不掩饰自己聪明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送走了邀请自己入伙未遂故而恋恋不舍的祈万贯和急于追凶连招呼都打得草草便仓促离去的郭判,春谨然缓步来到裴宵衣面前,想要与对方告别,却发现男人似乎在神游,不知对方脑海中的那片仙土上正发生着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竟让那一贯冷然的脸上出现几丝惋惜之意。 “裴少侠,回魂啦。”春谨然伸出手在对方眼前乱晃。 吓了一跳的裴宵衣本能反应便是御敌,结果手已摸上鞭子下一刻便要凌厉甩出的时候,终于看清,站在眼前的并非偷袭者。若晚一点,春谨然那白嫩嫩的爪子就要和手腕分家了,思及此,裴宵衣竟觉得庆幸。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可事实就是,他不太想见到一个断了手的春谨然,哪怕这人品行不端,见色起意,聒噪至极。 浑然不知自己险些鬼门关一游的春谨然见对方终于回神,清了清嗓子,道:“虽然咱俩之间没什么值得品味的美好回忆,但毕竟相识一场,又共同逃亡,所以呢,我还是要与你道一声珍重。” 裴宵衣哦了一声,想想,又补了句:“你也是。” 春谨然受宠若惊,人眼睛瞪成了牛眼睛:“你这是……也让我珍重?!” 裴宵衣点点头,难得好心去提醒一个人:“你比看起来要聪明很多,这是好事,但太过锋芒毕露的聪明,往往容易招来危险。” 春谨然愣住,好半天,才明白对方话里的善意。 不过—— “什、么、叫、你、比、看、起、来、聪、明、很、多?” “就是你的脸看起来并没有很聪明,或者说,愚蠢?” “我不是真的要你解释!” 裴宵衣耸耸肩:“随你。” 春谨然觉出不对劲儿,眯起眼睛盯住对方那张无辜的脸:“你故意的?” 裴宵衣眨眨眼,平静地与他对视。 春谨然确定了:“你果然是故意的。” 裴宵衣点头:“你果然比看起来聪明。” 春谨然咬牙切齿:“后会无期!” 春谨然的轻功确实一绝,只眨眼功夫,人已经消失在裴宵衣的视野里。 裴宵衣有些懊恼,因为在他的预想里,与春谨然的交谈应该以“抽与被抽”作为结束。 平生第一次,裴宵衣在“人”身上感受到的不是“算计”,而是“有趣”,或许品行不端见色起意聒噪至极,但逗起来惬意,抽起来爽利。只可惜,对方提前跑了,并且很可能,从此江湖不见。 不知何时,天空中多出一队大雁,排列整齐,正向北飞。 准备离去的裴宵衣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看了很久。 地上的冰雪已消融殆尽。春回,大雁归。裴宵衣的心在这天地的广阔里,慢慢归于沉静,之前种种,无论是杭月瑶之死,还是郭判祈万贯的追杀,抑或春谨然的有趣,都在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仿佛随便一缕清风,就能将它们消散。 …… 离开王家村的春谨然再没敢耽搁,直接一路轻功飞奔回家。当“春府”两个大字映入眼帘的时候,他简直老泪纵横。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谁啊,催命啊!”急促的门环声很快招来小厮不耐烦的应答。 “你家少爷!”春谨然没好气地大声道,“二顺,开门!” 话音刚落,就听门里手忙脚乱,很快,大门被打开,一个下人打扮浓眉大眼的青年正眼圈泛红:“少爷你怎么才回来啊!这么多天没有音信,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 “唉,一言难尽。”春谨然走进院子,熟悉的一早一木瞬间安抚了他那颗疲惫的心,果然哪里都不如家! 二顺显然仍处于激动之中,一连说了好几遍:“少爷你平安回来就好,少爷你平安回来就好!” 春谨然有些动容,他与春府这些丫鬟小厮相处多年,虽为主仆,但胜似家人。思及此,他情不自禁地拍拍对方肩膀:“好啦,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二顺一个劲儿地猛点头:“嗯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攒了好几道灯谜怎么都解不开,都等着少爷呢!” 春谨然:“……” 二顺:“要不我先念两道少爷你听……” 春谨然:“二顺。” 二顺:“嗯?” 春谨然:“你家少爷饿了。” 二顺:“哦。” 春谨然:“哦?” 二顺:“我等下就让小翠去弄。少爷你听啊,第一道是,小时青青腹中空,长大头发蓬蓬松,姐姐撑船不离它,哥哥钓鱼拿手中。” 春谨然:“竹子。” 二顺:“画时圆,写时方,冬天短,夏天长?” 春谨然:“日。” 二顺:“两国打仗,兵强马壮,马不吃草,兵不纳粮?” 春谨然:“下棋。” 二顺:“方圆大小随人,腹里文章儒雅,有时满面红妆,常在风前月下?” 春谨然:“印章!” 二顺:“少爷真乃神人也!” 春谨然:“那是,你就不能找一些难……我为什么要饿着肚子与你猜谜啊!” 直到吸溜吸溜吃上面条,春谨然还在想,不知道“一遇见谜题就鬼使神差忘乎所以排除万难也要最快解答以彰显自己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种怪病,丁若水能不能治。 院中的桃树花开正盛,被风一吹,掉落满地花瓣,有几片随风飘进小窗,落到春谨然的碗里。淡汤寡水的素面因为这一点红,变得格外清雅,连日来萦绕在春谨然心头的压抑,也在这一枚偶得的花瓣里,得到释放。 这里不是江湖,是他的家,真好。 第16章 蜀中青门(一) 似乎很久没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无担惊受怕,无杂乱纷扰,彻底将自己交给柔软的枕席,连梦都不做一个,转眼,到天明。 春谨然是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苏醒的,他家草木繁茂的中庭,向来是飞鸟小虫们的乐园,春日闻啼鸟,夏日听虫鸣,倒也颇有一番情趣。 洗脸水早已准备妥当,旁边则是平整的干净衣服,不用想,定是向来贴心的小翠。 春府不是大门大户,到了春谨然这一辈,至多算丰足,故而府里丫鬟小厮拢共不过五六人,小翠和二顺则是这其中最为年长也是跟随春谨然最久的,所以格外亲近。 没一会儿,春谨然便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推开房门,小翠正在走廊尽头擦拭窗棂。 “少爷起来啦!”见春谨然出来,小翠立刻放下抹布迎上前来,“厨娘做了包子和烙饼,少爷早上想吃哪个?” 春谨然摸摸肚子,昨天晚上的面条好像吃多了,这会儿还依稀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遂摆摆手,大步下楼:“算了,等饿的时候再说,我先出去转转。” 小翠跟在后面,不太高兴地嘟囔:“您才回来怎么又走啊。” 春谨然哭笑不得:“我就是上街看看。得,少爷向你保证,中午之前一定回来,行了吧。” 小翠撅起嘴,却也没再言语。 春谨然被她的模样逗乐了,不过一直忍到出了春府门,才大笑出声。 春府所在的秋水镇地处偏僻,并没有太多的商客往来,世代在此安居乐业的人们都彼此相熟,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邻里和睦温馨祥和。故而春谨然从上街开始,便一路寒暄,甭管酒肆茶楼,还是水果摊胭脂铺,都留下了这位春府少爷的欢声笑语。 直至走到镇口的许家医馆,其乐融融的氛围才有了一点不和谐。 只见十几个人围在医馆门口,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仿佛那里面不是坐堂郎中,而是江湖卖艺。春谨然没有往里面挤,但即使在外围,也足够听清医馆掌柜许百草那中气十足的吼声了—— “你说我开的方子不对?!这方子从我太爷爷手里传到我爷手里,从我爷手里又传到我爹手里,三十年前,我爹把他传给了我,别说你一个黄口小儿,怕是在场所有人都算上,都挑不出一个比这方子年纪大的!这么多年,这方子救人无数,从未出过差错,你倒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来了个方子不对,那你说说看,哪里不对,今天你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让你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许百草在秋水镇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不能惹”,可偏偏这人又是镇上唯一的郎中,于是街坊邻里每次上门求医,都抱着“进龙潭闯虎穴”的悲壮心情,生怕哪句话说错,撒手人寰。不过一码归一码,许百草脾气不好,医术却不赖,在秋水镇这么多年,没听说把谁治坏了,相反,还治好了很多疑难杂症…… 春谨然正疑惑着,就听见一个细得像蚊子似的声音呐呐地说:“我只是好心提醒一句,为何你要如此凶相毕露……” 春谨然愣住,这声音…… “怎么能说让我横着出去这种话,你这里哪里是医馆分明是武馆呜呜呜……” 加上这哭腔,确凿无疑了。 “抱歉,请让一下,请让一下。”春谨然费力扒开人群,总算挤进医馆正堂,果不其然,自己那眉清目秀的友人正梨花带雨,委屈哽咽。春谨然叹口气,温和出声,“丁若水,你是打算用眼泪把这秋水镇淹了吗?”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闻言猛然抬头,抽泣声戛然而止,上一刻还水汽迷蒙的双眼咻地锃亮,脸上的表情也从哀伤变成仿佛见到亲人一般的热切与激动:“谨然——” “嗯嗯,是我。”根据以往经验,如果他不主动,对方很可能生扑,所以春谨然连忙上前,挡在丁若水和许百草之间,然后冲着后者礼貌微笑,“许掌柜,您看这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的,多好的天气怎么还吵上架了呢。” 许百草余怒未消,但面对街里街坊的,倒也给了两分薄面:“春少爷,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你朋友?” “嗯,”春谨然点点头,顿了一下,又轻轻补四个字,“至交好友。” 春谨然的语气越轻,倒越显出这四个字的分量。 许百草眉头皱得老高,口气仍然很硬,但没再那么咄咄逼人:“看样子我再不乐意,也得卖春少爷一个面子了。” “不不,”出乎所有人预料,春谨然居然摇头,“我帮理不帮亲。” 许百草挑眉,显然十分怀疑。 “这样,许掌柜您先坐下来消消气,喝口茶,”春谨然说着将许百草请回座位,“然后给我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百草哼了一声,茶是肯定喝不下去了,但冲冠的怒发多少有一点倒下来的趋势:“也好,你来评评理。医馆大清早的刚开张,这人就进来了,也不问诊,也不抓药,就东看西看,我正给陈家老伯抓药,没腾出空理他,他倒好,上来就说陈伯的方子有问题。那方子就是我开的,这不是存心砸我招牌嘛!许家医馆传到我这里已经第四代了,你问问秋水镇上的每一户,谁敢说我家医馆开的方子不对?!” 春谨然频频点头,一脸严肃认真:“绝对没人敢说。” 围观百姓也用力点头,真心赞同。先不论懂不懂医术,光许百草这脾气,谁吃饱了撑的来惹他。 许百草说到这里还不痛快,直接拽过来身旁一脸蒙圈的老人家:“陈伯你来说,这已经是你第四次按此方抓药了,之前那三服药下肚,有无疗效?” 陈伯被薅得头晕目眩,还要拼了老命地点头:“有!有!许大夫真是神医!” 春谨然实在看不下去,连忙上前救下陈伯,将老人家一路搀扶到医馆之外。 估计清凉的风吹醒了陈伯的神智,老头儿刚到外面,便甩开春谨然一路小跑,身手之利落根本看不出重病缠身,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茫茫街巷。 春谨然哭笑不得,转身重新回到医馆,刚进门,就听见许百草不满地嚷嚷:“你怎么把证人放走了?” 春谨然真是对那位风一般的老人报以十二分同情:“他已经作过证了,你的方子有神效。” 许百草扬起下巴,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 春谨然又走到丁若水面前,不紧不慢道:“你也听见了,人家陈伯说许大夫的方子没问题,你为何要说他开的方子不对?” 丁若水看看春谨然,看看许百草,又看看门口围着的看热闹的人群,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许百草见状更是趾高气昂:“还问什么啊,没看见都哑口无言了?呵,无知小儿,信口雌黄!” 丁若水不理他,只与春谨然道:“能帮忙把门关上吗?” 春谨然愣了下,很快领会了丁若水的意图,二话不说,转身去也。 许百草不干了:“哎哎谁让你关我大门的!” 春谨然手脚麻利,没等许百草说完,已经啪地将大门紧闭,彻底隔绝了围观者好事的目光。 许百草又火了,刚想发作,却听丁若水道:“你那药方中有一味苦木,不妥。” 许百草从未想过这年轻人会真的讲出什么正经话,当下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 丁若水自顾自继续:“苦木却有清热祛湿之功效,但它本身有微小毒性,不宜多服,亦不宜久服。刚听您说这方子传了几代,均药到病除,想必是因为您祖上开这幅药方时,考虑到了苦叶的微毒性,故而用量很小,并不会对人造成太大影响。但此举一来削弱了这幅方子的药性,使服药周期延长,二来仍然没有消除苦木这一味药的隐患,如果遇上体弱气虚的病人,就像刚刚那位陈伯,即便苦木的毒性微弱,也多少会对老人家的身体产生影响。” 许百草脸色沉了下来,想必也是清楚苦木之药性的,但仍然不服:“是药三分毒,有时为了治病,没有其他选择。” “不,还是有的。”丁若水静静看着许掌柜,声音平稳,与之前痛哭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射干,同样清热,不仅无毒,还能解毒。” 许百草将眉头皱成了连绵山川,却再不发一言。 丁若水长长舒出一口气,对着许百草露出善意笑容:“方子是好方子,所以我才希望能够略尽绵力,锦上添花。” 许百草的眉峰渐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感慨。最终,他只说了四个字:“后生可畏。” 一场干戈,终化玉帛。 春谨然和丁若水是由许掌柜亲自送出门的,临别时许百草问丁若水:“你既胸有成竹,为何还要关闭医馆大门?” 丁若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我刚刚说了,方子是好方子,可看热闹的人未必知道呀,万一有几个糊涂的,一听我说苦木有毒,还不直接吓跑了,那才是真砸了您医馆的招牌。” 许百草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千算万算也不可能料到,这年轻人在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还想着周全骂人者的名声,简直是,简直是…… “以德报怨,”春谨然替许掌柜找到了合适的词,“我这兄弟别的都好,就俩毛病,一是爱哭,二是善良。” 许百草不明所以:“善良也算?” “何止,”春谨然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友人的脑袋,“根本是不治之症!” 第17章 蜀中青门(二) 刚走出许家医馆,春谨然便问:“你怎么来了?” 丁若水仍沉浸在之前的纠纷里,经这一提醒,才猛然想起自己的来意:“该我问你的,怎么好端端卷到杭月瑶的事情里了?” 春谨然意外:“你知道?” 丁若水叹口气:“全江湖的都知道了。” 春谨然愣了下,继而很快明白过来——以杭家的江湖地位,哪怕有个风吹草动,都能让人茶余饭后谈论半天,何况是出了人命,再加上杭月瑶死得离奇,杭匪又全江湖悬赏线索,想不人尽皆知也难。 “所以,他们是怎么传的?”说实话,春谨然从未如此出过风头,还真有点小激动。 丁若水认真回忆,尽量保持传言的原汁原味:“一个向来好男色的采花贼忽然转了性去调戏大姑娘,不巧却挑中杭家小姐,又因容貌丑陋行为粗鄙被杭家小姐连番嗤笑,一时急怒攻心将人杀害。另一容貌俊美的男子也被卷入其中,至今身份不明。” ……他可不可以假装没有问过。 丁若水:“幸亏你向来行事低调,不然摊上这么大的事情早被人把祖宗八代翻出来了,哪里还能身份不明。” 春谨然:“若水。” 丁若水:“嗯?” 春谨然:“我是容貌丑陋行为粗鄙的那个。” 丁若水:“哦……啊?!怎么会?!那个人怎么可能是你?!” 春谨然:“不然呢!难道你光因为身份不明四个字就确定是我然后着急忙慌赶过来吗!” 丁若水:“不是还有容貌俊美四个字吗!我感觉描述的很全面啊!” 春谨然:“……是的,那个男子就是我。” 丁若水是春谨然行(夜)走(访)江(美)湖(男)交下的第一个朋友,一晃,已是七年。 那时候春谨然刚满十八,丁若水也才二十。一日春谨然在山上练功,偶见丁若水上山采药,瞬间便被这眉清目秀的采药童子勾得心猿意马,可他不上前攀谈,偏躲在暗处非常猥琐地将人从头到脚观察个遍,再跟踪人归家,待到夜幕低垂,悄无声息地潜入。 彼时的春谨然已夜访过一些江湖男儿,但都以较为惨烈的结局告终,也正是这些经历,促使他更加勤奋刻苦地练轻功,毕竟,男儿总常有,小命只一条。可没想到,惊吓过后的丁若水,竟然提议以茶代酒,与他对酌整夜,热情好客得让春谨然莫名产生了一丝危机感,仿佛自己才是被图谋的那个。等到清晨,春谨然要走,丁若水仍恋恋不舍,非要到春府地址,才算罢休。那时候的春谨然也是初出茅庐,傻得可以,竟真的就给了,于是没多久,丁若水上门做客,仿佛与春谨然已是熟稔老友。 后来交往得久了,春谨然才明白,丁若水就是这种性格。在他的心里,天下皆善,所以更要与人为善,谁要是给他一个甜枣,他绝对要还一筐脆梨。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活不久,但做朋友,却是世间难找。 如今的春谨然早退去了龌龊心思,真心将丁若水视作自家兄弟,虽然这兄弟时常哭得像个姐妹,但春谨然还是很感谢老天爷赐给他这样一个朋友,他也格外珍惜。 回到春府后,春谨然吩咐下人们弄了一桌好酒好菜,未到午时,已与丁若水在院中的桃树下小酌起来。席间,春谨然将鸿福客栈至王家村发生的一切,悉数讲给对方听,丁若水听得很入神,听到陆有道出现时,那捂着胸口的紧张表情更是让春谨然产生一种陆有道又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恐怖错觉。 “你简单听听就好,不用在表情和动作上这么配合我。”春谨然哭笑不得,继续道,“总之后来他的尸首就被杭匪带走了,杭老爷子想让他入土为安。” “陆有道若有知,也会因为交下这样一个真朋友而含笑九泉吧。”丁若水抽抽鼻子,万分感慨。 春谨然翻个白眼,不是他没有同情心,而是丁若水的眼泪实在不值钱,看多了,不光没感觉,还想拿抹布呼他脸上:“我给你讲这个,不是让你感慨,是想听听你的看法,陆有道究竟是发了什么疯?” 丁若水眉头轻蹙,沉吟片刻,道:“通常发疯者,所言所行是无章法可循的,可按照你所讲的,陆有道只攻击你们,并未刻意破坏其他,显然就是冲你们而来。” “不,这样讲不通,”春谨然摇头,“在我们来之前,王家村已经举村逃难,那就说明陆有道在这之前已经多次骚扰村民,并非是冲着我们。” 丁若水道:“那我换个说法,陆有道只攻击村民和你们,却并不破坏房屋或者其他,那就说明他的行为有章法,这个章法就是,攻击人。” 春谨然不解:“一个口碑本还不错的江湖前辈,怎会变成这样?” 丁若水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中毒。” 春谨然愣了下,继而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有人给他下了毒,使他丧失心智,只能被操纵着攻击人?” 丁若水:“或者说做一切那个人想让他做的事情。” 春谨然:“什么毒这么厉害?” 丁若水:“我怎么知道。” 春谨然:“什么人下的毒?” 丁若水:“我怎么知道。” 春谨然:“那你到底知道啥!” 丁若水:“嗷呜……你凶我……” 半柱香之后。 丁若水:“呜呜……跟你说多少回了……不要总是晚上偷偷溜进别人房间……多危险……” 春谨然:“你已经哭很久了。” 丁若水:“那个男人叫啥……呜呜……怎么可以抽你……太坏了……” 春谨然:“你要再哭,我就抽你了。” 丁若水:“呜呜呜啊啊啊……春谨然为别的男人要抽丁若水了……啊啊啊呜呜呜……” 春谨然:“这里只有你我,为何要直呼姓名……” 不管怎么说,这顿小别重逢的酒宴还是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的。 之后丁若水便在春府住了下来。这是春谨然邀请的,毕竟友人难得来一次,总要住上个三五日,也好让自己尽尽地主之谊。 就在丁若水住下后的第三天,一封信笺送到春府。 春谨然很少收到书信,故而十分好奇,当下拆开,丁若水也凑过来瞧,只见白纸黑字,洋洋洒洒一首《大风歌》,豪迈磅礴,气吞山河——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丁若水吓了一跳,连忙看向落款,然后压低声音紧张地问:“祈万贯为何要赠你一首这样的诗?该不是想邀你入伙揭竿起义推翻朝廷吧?虽然现在这个皇帝确实有点昏庸,但我们江湖人,不该也没有那够硬的命去搅和庙堂之事……” “冷静,冷静。”春谨然一边将信笺收回信封,一边安抚丁若水,“祈楼主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平生最大愿望是家财万贯,揭竿而起龙袍加身什么的,估计做梦都不敢想。” 丁若水不解:“那此信何意?” 春谨然倒心领神会:“求贤若渴。” 丁若水:“大风起兮云飞扬?” 春谨然:“今天天气不错。” 丁若水:“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春谨然:“事情解决了我也安全回到万贯楼。” 丁若水:“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春谨然:“再问一遍这么优秀的你真的不愿意来万贯楼帮我吗没有你我的万贯楼如何财源广进蒸蒸日上!” 丁若水:“……” 春谨然:“在想什么?” 丁若水:“你与他如此默契不去帮忙真的说不过去。” 或许是得到了丁若水的点拨,原本不想搭理对方的春谨然改变了主意,毕竟人生难得一知己,不能共事,却可相交,于是提笔回赠一首禅诗—— 洞里无云别有天, 桃花如锦柳如烟。 仙家不解论冬夏, 石烂松枯不记年。 丁若水从他写第一句,便开始皱眉,一直耐心等到落笔,才不耻下问:“什么意思?” 春谨然自得一笑:“不懂了吧,此乃禅诗,需要细细体味。” 丁若水:“洞里无云别有天?” 春谨然:“一人行走江湖别有滋味。” 丁若水:“桃花如锦柳如烟?” 春谨然:“全是美人真真眼花缭乱。” 丁若水:“仙家不解论冬夏?” 春谨然:“万贯楼的兴衰与我毫无关系。” 丁若水:“石烂松枯不记年?” 春谨然:“我只愿醉在温柔乡,哪管人生多少年。” 丁若水:“……” 春谨然:“在想什么?” 丁若水:“惟愿祈楼主与你的默契同你与他的一样。” 说也奇怪,平时几年都收不到一封信的春谨然,前脚刚送出给祈楼主的回信,后脚就收到了第二封。不过这一次,收信人变成了丁若水。 “给你的信怎么会送到我这里?”春谨然一边看着丁若水拆信,一边奇怪地问。 丁若水解释道:“出门时我吩咐过,若有信笺,转寄到春府。” 春谨然“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信被很快打开,不同于祈万贯的随性雄浑,这一方小楷写得工工整整—— 丁神医: 自杭匪兄那里听闻,丁神医华佗再世,妙手回春,故冒昧打扰,还望见谅。在下青长清,有一犬子名唤青宇,不知染何怪病卧床不起,日渐孱弱。老夫年迈,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望丁神医慈悲为怀,前来蜀中施以援手,若能救小犬一命,在下定不胜感激,重金相谢。 落款是:蜀中青门,青长清。 第18章 蜀中青门(三) 丁若水只草草看了一遍信,便将其收起,然后开始整理行囊。 春谨然毫不意外,更不会去问友人“你到底要不要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治不好会不会被迁怒”这种废话,因为对于丁若水,人命大过天,哪怕偶遇病痛都会出手相助的人,现下都收到求救信了,断然没有不启程的道理。 不消片刻,丁若水已经收拾妥当,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春谨然,连忙歉意道:“对不住,本想多待几日,但你看……” “明白明白,”春谨然连连点头,同时不无担心地提醒,“此去蜀中路途遥远,切记多加小心,不可轻信于人,尤其是过于花言巧语者,多半不可信。即便抵达青门,亦不可掉以轻心,看那青长清所言,他儿子身染怪病,何谓怪病,即病因蹊跷,那么就有可能不是自然生病,而是人为,你又没有一招半式防身……” “不要再讲了,”丁若水出声打断,看着春谨然的表情无比沉重,“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对!我这一次必定有去无回对不对!” 春谨然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巨大压力,只好努力把话往回圆:“呃,也不是,只要你足够小心,总还有那么……一丝……全身而退的希望……” 丁神医眨巴下眼睛,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便滚了下来:“听起来,好渺茫……” 春谨然叹口气,他不是故意吓丁若水,而是切切实实有上述担心,换别人,此去蜀中都吉凶未卜,更何况毫无防人之心的丁若水,简直是……不敢再细想。 “谨然。”丁若水忽然轻声呼唤。 春谨然只觉得头皮一紧,某种不祥之感爬上心头。 “你放心我吗?” 他就知道!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很忙! “算了,记得帮我收尸就行。” “……我去。” 几日前刚厚颜无耻地撒谎那“容貌俊美身份不明”的男子是自己,今日就不得不陪被骗之人远赴蜀中,所以说,人是不能做坏事的,老爷天都看在眼里,迟早会让你还回来。 相比丁若水的轻装上阵,春谨然带的东西可就多了一些,换洗衣物就不讲了,连干粮都带了满满几大包,几乎塞了小半个马车,弄得丁若水直问:“真的要带这么多吗,就算蜀中再远,我们也只有两个人,吃不了吧?” 春谨然认认真真安顿好行李,才过身,语重心长地教导有人:“出门在外务必记住两件事。一,你永远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情从而无限期延长你的路途;二,你永远预料不到会有多少莫名其妙的人成为你的同行伙伴。所以,口粮必须带足。” 丁若水认真听讲,并非常受教地用力点头:“我知道,你在王家村很不快乐。” 春谨然:“……可以不聊这一段吗?” 丁若水:“那杭三少的点心呢?” 春谨然:“提都不要提!” …… 一晃,半月有余。 春谨然和丁若水抵达蜀中青门时,马儿已经换了第四匹,马车也换了第三辆。他们是相互搀扶着走下马车的,在蜀中和煦的暖阳底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如果再给春谨然一次机会,打死他,都不会陪丁若水走这一遭,不,或许在打死自己之前,先打晕丁若水,省得这人期期艾艾,闹腾着要来。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古人诚不欺我! 青门倒是好认,就在这群山脚下,屋宇气势巍峨,装饰富贵华丽,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与背后葱葱郁郁的青山形成鲜明对比。 叩响铜制门环,没多久,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一道半人宽的缝隙,门后一个下人打扮的青年面色不善,粗声粗气道:“何人在此喧哗!” 春谨然皱眉,刚想发作,丁若水却比他快一步开口:“在下丁若水,应长清掌门邀请,前来为青宇公子治病。” 青年上下打量丁若水一番,眼神轻蔑,显然并不大相信这个嘴上没几根毛的人能受到掌门亲自邀请:“这阵子净是骗子上门,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快滚!”语毕,砰地关上大门。 丁若水正准备掏出青长清的亲笔信,却不料对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饶是好脾气的丁神医,这会儿也有点生气了,眼睛瞪得鼓鼓,点点怒气漫了上来。 春谨然拍拍他肩膀,低声道:“你先回马车里。” 丁若水点点头,气呼呼地转身回了马车。 春谨然绕到侧门一处较为隐蔽的围墙底下,一个纵身,翻墙入内——这种活,他是专业的。 青门不愧为蜀中第一门,单是这院落,便处处可见财大气粗。明明是内陆之地,却处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修得简直比江南还要江南,置身其中,让人几乎要忘了围墙外的山岭险峻,只剩满园秀丽春色。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春谨然连忙跳到房上。 很快,两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款款而来,一边走,还一边小声聊着—— “昨日黄神医临走时曾小声与大夫人讲,小公子怕是熬不过三日了。” “真的?!” “我亲耳听见的,还能有假?” “那他为何不跟老爷讲?” “你傻啊,跟老爷讲了,老爷还能让他走嘛。现在外头都说咱们小公子根本不是生病,是被邪祟缠上了,所以无论哪个郎中来都没用,只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难怪最近都没什么正经郎中上门,来的尽是想浑水摸鱼坑蒙拐骗的。” “唉……” 两个丫鬟说着说着便走远了,春谨然连忙跟上,很快,便跟到了一处幽静院落,然后春谨然听见丫鬟们一边敲门一边唤:“三夫人,您要的五气归元汤好了。” 春谨然了然。 来这里的一路上,春谨然已将青门的大概情况打探了个七七八八。蜀中青门,掌门青长清,年届六十,共有四房夫人。大夫人江氏,生有一子不幸早夭;二夫人林氏,生一子名作青平,三夫人元氏,生一子名作青风,四夫人江氏,为大夫人同父同母的亲妹妹,生一子,便是青宇,只可惜四夫人生下儿子没多久便体弱病故,因而小公子青宇一直由大夫人抚养至今。 显然,此院是三夫人元氏的住所。通常大门大户里,女性家眷的住所都会在宅院深处,既然这里是三夫人的院落,那就说明此处已属后院,想找青长清,自然还要往前去。 思及此,春谨然不再耽搁,三两下工夫,便已来到中庭。 青门的中庭修得草木繁盛,花团锦簇,一处处院落围绕在四周,典雅而幽静。春谨然跳到最东面一处院落的屋顶上,决定自这里开始,由东向西,一间间查起。 所谓查,其实也简单,趴在房顶,探出半截身子倒挂下来,捅破窗户纸,屋内一切便尽收眼底,要是碰上没关窗的,更方便,比如眼下这个—— “嗯嗯……啊……公子您轻一点……都弄疼人家了……” “嘿嘿嘿……” 若不是被子蒙得严实,春谨然的眼珠子能掉下去。 这才第一间,春大侠就有点口干舌燥,连忙轻巧起身,奔赴下一间。 所幸,这第二间母慈子孝,颇为正常—— “根基不稳,出手再快也是徒劳!” “对不起,娘,孩儿知错了。” “再来!” 短短三两句,春谨然便心中有数。屋内的母子皆衣着华丽,又在这中庭独院,必是青长清的某位夫人与少爷,而大夫人无子,四夫人早亡,三夫人又在后院等着她的大补汤,这里只可能是二夫人林氏与他的儿子,青平。此处并非女眷所在的后院,那必然是少爷们的住所,而少爷们在这里,老爷还会远吗? 信心倍增的春谨然,又一连偷窥……呃,查看了几间房,结果都是空房并无人居住,直到最西面的一间。 跳上房顶的一瞬间,春谨然就知道,屋内有人,而且,从交谈声判断,应该是两个男人。 春谨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房顶边缘趴下来,微微向下探出头,同时伸出胳膊想继续捅窗户纸,不料运气很好,这是个完全敞开着的窗……呃,如果没有与屋内射来的警惕目光撞个正着的话。 春谨然心头一慌,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疾风忽然划过脸颊,随后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便一阵剧痛! “啊——” 春少侠的喊声清脆入耳,屋内的另外一个人应声抬头,春谨然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大力拉扯下硬生生被拖进窗口,直直摔到了地面上! 猛烈的撞击让春谨然头晕目眩,七荤八素,还没分清东南西北,就听见头顶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你?” 春谨然这才看清,自己手腕正被寒铁九节鞭紧紧缠绕,而顺着鞭子往上看,便是裴宵衣那张过目不忘的嫌弃脸。 春谨然没好气地甩胳膊,用力想挣脱铁鞭的束缚,奈何那鞭子像某种活物,不仅甩不脱,而且还越挣越紧。鞭子的主人呢,则兴味盎然地看着他,半点出手相助的意思都没有。 终于,春谨然感觉胳膊要脱臼了,恨恨地咬了咬牙之后,他缓缓抬头,风情万种地冲着裴宵衣眨巴眼睛,声音也柔成一汪水:“喂,看够了没,还是说你压根就不想松开,非要把人家绑在你身边一辈子……” 另外那位一头雾水的兄台吓得连连后退几大步,裴宵衣比他好一些,只是脸黑了下来。 咻—— 九节鞭收回,春谨然没好气地揉揉手腕,那里仍火辣辣地疼。 第19章 蜀中青门(四) “你来这里做什么?”收回鞭子的裴宵衣又问了一遍。 春谨然也不再跟他闹,直截了当道:“给青宇治病。” 裴宵衣愣住,不知在想什么,竟半晌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青年,闻言长舒口气,重新迈步上前,并友好地伸出手:“原来是青门主请来的贵客,失敬,失敬。” 春谨然也不客气,握住对方的手,一个借力,从地上站起,然后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觉得容貌整齐了,才抱拳施礼:“在下春谨然。” 青年还礼:“在下房书路。” 春谨然意外:“原来是旗山派掌门公子,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房书路连忙摆手:“过奖过奖。” 已经回神的裴宵衣看着险些被蹭掉漆的窗框,幽幽地飘过来一句:“客气话是不是等到春少侠解释完为何会从窗口进来之后,再说。” 春谨然怒目圆睁;“还好意思问?你要不拿鞭子拉我我能摔进来吗!” 饶是见过太多险恶人心的裴宵衣,也对眼前人颠倒黑白的功力叹为观止:“你不在外面偷看我能出手吗!” 春谨然:“我那哪是偷看!窗口那么大,足够露出我整张脸,我是光明正大的看,坦坦荡荡的看!” 裴宵衣:“光明正大会在房上?!” 春谨然:“我头顶灼灼白日,脚踏朗朗乾坤,哪里不光明正大!” 啪! 春谨然:“说不过就动鞭子是病!” 啪啪! 春谨然:“房兄你能背我去找一下青门主么我腿好疼可能已经废了呜……” 暖风中,艳阳下,三个各怀心思的青年穿庭过院,徐徐前进。 青年裴宵衣,心烦气躁。 青年春谨然,神清气爽。 青年房书路,莫名其妙。 房书路与裴宵衣相识虽然不久,但几日来聊天下棋也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怎么面对来给青门小少爷治病的郎中,就忽然凶残了呢。还有这位郎中也是神奇,一个大男人,半点扭捏没有,就那么坦然地请另外一个男人背自己,而且如果不是他的错觉,搂在脖子上的胳膊好像有越来越紧的趋势,至于背上的身体,早紧紧贴上来了。 裴宵衣时不时瞥一眼长在房书路后背上的春少侠,满脸鄙夷。 春谨然仿佛有所察觉,挑准机会送出一记飞眼,风情万种。 裴宵衣抿紧嘴唇,握着鞭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行人很快抵达前厅正堂,正在里面侍候的丫鬟见状连忙迎上:“房公子,这是……” 房书路将春谨然放到椅子上坐好,才吩咐丫鬟:“麻烦去叫一下你家老爷,就说他请的……”房书路说到此时忽然顿住,转头春谨然。 春谨然心领神会,连忙接口:“春……哦不,丁若水。” 房书路虽然疑惑,还是原样告诉丫鬟:“就说他请的丁郎中,已在正堂。” 丫鬟得令,立刻下去通报,没多久,一个着华服的满头白发的老人便在另外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的搀扶下,步入正堂。 起初春谨然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将对方当回事,直到房书路和裴宵衣都不约而同躬身行礼—— 裴宵衣:“青门主。” 房书路:“长清叔。” 春谨然连忙起身,也赶紧行礼,但心中却大感意外。因为沿路打探时,都说青门门主虽然已是六十,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可眼前的华服老人,满脸沧桑,走路蹒跚,别说六十,就说八十春谨然都相信,更甭提什么精神矍铄。 “阁下便是丁若水丁神医?”青长清礼貌询问。 春谨然本还想告那守门的恶下人一状,可看着眼前的老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礼道:“在下春谨然,丁若水的朋友,现下他就在大门外的马车里。” 青长清疑惑:“丁神医怎么不同你一起进来?” 春谨然苦笑:“可能是近日来府上招摇撞骗的太多,故而守门之人也将我等视作骗子了。” “胡闹!”青长清斥责一声,遂吩咐身边的老者,“孙伯,快去把丁神医请进来。” 没一会儿,丁若水便跟着孙伯来到正堂,不过他第一眼看的不是青长清,而是春谨然,而且也一下子就瞅见了春谨然红彤彤的手腕,立刻快步上前,抬起那手腕细细端详,末了从怀中掏出一个通体晶莹的小瓷瓶,开始往春谨然的手腕上涂药,一边鼓捣还一边埋怨:“怎么一眼没看住你就受伤呢,谁干的,太狠毒了!” 众目睽睽之下,向来不要脸的春谨然也有点绷不住,奈何丁若水抓得紧,他根本抽不会胳膊,只好冲大家尴尬笑笑:“那个,我和我兄弟……情比金坚!” 裴宵衣扶额,微微偏转脸颊,再不想多看这水性杨花的玩意儿一眼。 房书路瞪大眼睛,总觉得自己所在的这里和春谨然丁若水所在的那边是阴阳两界。 青长清见多识广,处变不惊,耐心地等待丁若水上完药,才轻咳一声,缓缓道:“丁神医,您为了犬子不远千里来到蜀中,老夫真心感谢。” 丁若水这才注意到正坐上的青门主,连忙抱拳:“门主不必客气,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能否现在便领在下去看看另公子?” “原本该请您稍事休息,再行问诊,奈何小儿近日病情骤然加重,为人父母,实在是一刻都不愿耽搁。”青长清说着说着便站起身来,一旁的孙伯想上来搀扶,被他挥退,“丁神医,小儿就在我的卧房,我这便带你去。” 主人没有邀请,春谨然不好一同前往,不过有青长清在,丁若水应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现下没有人比他更希望丁若水长命百岁。 不过那句“小儿就在我的卧房”倒是解开了春谨然的疑惑。适才在中庭少爷房间查看时,连正在练功的二公子都看见了,却未见卧病在床的四公子,原来是已被青老爷移到了自己房间。由此可见,青长清对这个小儿子是真的疼到了心尖儿上,那满脸苍老,怕也是连日来担心儿子所致。 丁若水跟着青长清离开,孙伯也跟上去伺候,大堂里又只剩下三位青年。 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让裴少侠正好可以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可春少侠与房少侠没有这般从容淡定的气魄,遂不自觉面面相觑—— 【春:好像……有点尴尬呢。】 【房:要不……咱俩聊两句?】 【春:……】 【房:……】 【春、房:我看行!】 “原来阁下不是丁神医,而是春少侠。” “客气客气,叫我谨然便成。” “那您也不要客气,叫我书路便可。” “书路兄。” “谨然贤弟。” “小弟这厢有礼。” “贤弟不必客气。” “……你俩到底有没有正题!”听了半天废话的裴宵衣再忍不住,赫然睁眼。 春谨然撇撇嘴,狠狠瞪了某美男子一下,然后安慰受到惊吓的房书路:“书路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他这人就这样,脾气不好,易怒。” 房书路怀疑春谨然说的裴宵衣与他认识的不是同一人,因为这几日他俩下了那么多盘棋,裴宵衣一次没赢过,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换成春谨然口中这个,岂不是早掀翻八百回棋盘了。 春谨然不知道房书路正处于蒙圈之中,逞过口舌之快后,便与对方闲聊起来:“书路兄,您这个旗山派的少当家怎么会在此时来这蜀中青门做客呢?” 房书路回过神,不再去想世上到底有几个裴宵衣这样诡异的问题:“贤弟有所不知,旗山派与青门乃是世交,家父家母与长青叔更是打小一起玩大的至交好友,故而今次小宇病重,家父家母又因为门派事务脱不开身,便派我带了一些名贵药材过来看望,若是还有其他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自然更好。” “原来如此。”春谨然点点头,然后目光若有若无地往裴少侠那边瞟,后者似有察觉,凛然扭头,浑身散发着“我过去现在未来都不想与你说话”的强烈气息。 春谨然也不知道为嘛裴宵衣那么讨厌自己,好吧就算初次相逢不是那么花前月下,但那雪中空村和发了疯的江湖前辈交织而成的“亡命鸳鸯路线图”是多么绚烂旖旎啊!再说,一个秉着“人性本恶”“一言不合就抽鞭子”的王八蛋被人讨厌还说得过去,他这个“风度翩翩”“才高八斗”“温柔多情”的江湖俊杰还要被人讨厌,简直没有天理好吗! 房书路不知道春谨然此刻所想,但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看见了裴宵衣那一脸冷漠,故而好心帮忙解释,希望能打个圆场:“天然居与青门也有交情,所以裴少侠也是代靳夫人过来探望。” 又是靳夫人。 春谨然皱眉,裴宵衣到底同全女眷的天然居是个什么关系,同靳夫人又是个什么关系? 虽然一遍遍告诉自己,裴宵衣究竟为谁卖命又卖的什么命根本不关你事,可脑袋仿佛不受控制,偏要将这问题翻来覆去想个没完。 第20章 蜀中青门(五)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照进正堂,所到之处尽是漂亮的金红色,唯独身在其中的人们,被这日头的最后一抹光亮,晒得更加昏昏欲睡。 就在春谨然准备去做第三个春氏美梦时,青长清终于回来了,然而只他一人,既没有孙伯的搀扶,也看不见丁若水的身影。 “让各位久等了,真是抱歉,”青长清一脸倦容,显然刚刚陪诊的一个多时辰也是耗心耗力,“今日晚宴设在清风台,给丁神医和春少侠接风洗尘,书路和裴少侠你们可以先过去,我带春少侠先行安顿,随后就来。” 裴宵衣起身施礼,之后从善如流地离开大堂,仿佛早就等着主人家说这句话。 房书路同样起身,但脚下却未动,而是一脸担心道:“长清叔,你想安排丁神医和谨然贤弟住在哪处,告诉我,我带他们去,你就好好在这里休息。” 青长清有些犹豫,但一路从卧房走回大堂,已让他脚步虚浮,这会儿,便叹口气,不再逞强:“也好。书路,那就麻烦你带春少侠去流云阁,然后吩咐下人将前院的马车也带到那边安顿好。” “放心吧长清叔,包在我身上。”说罢,房书路便大踏步往外走。 春谨然连忙跟上,可走没两步,可走没两步,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位一去不返的至交呢,赶紧回头问道:“青门主,丁若水……” 青长清知道他想问什么,故而没等他说完,便无奈笑道:“丁神医非要亲自给小儿抓药煎药,怎么都劝不住,所以你看,我连孙伯都留给他使唤了。” “原来如此。”春谨然微笑应着,转身跟上了房书路的脚步。 然而,他的心里却不似表面这般风和日丽。 丁若水烂好人不假,但也没矫情到连煎药这种活都非揽自己身上的地步,毕竟青门大家大户,最不缺的就是使唤下人。除非……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事必躬亲。 流云阁是位于中庭东侧的一幢二层小楼,与裴宵衣和房书路住的西侧客房不远不近地两两相望,中间则夹着中庭和少爷们的卧房。不过相比之下,流云阁更显清幽典雅,显然丁若水通过自己的医术让青长清心甘情愿地将他们奉若上宾。 半柱香之后,收拾妥当的春谨然在房书路的带领下,抵达清风台。 此时清风台已丝竹悦耳,舞影婀娜,青长清端坐在上位,下面左右两排桌案,左侧由首至尾分别是三位妇人和一位青年,右侧首端的三个位置空着,第四位开始依次是裴宵衣,之前屋顶偷看时见过的二公子青平,以及一位眉眼间与他有几分相似但却更显年轻的男人,想来,应该是三公子,青风。 见春谨然和房书路到来,青长清连忙热情道:“来人,快带春少侠和书路上座。” 春谨然在丫鬟的带领下,坐到了右侧的次席,房书路紧挨着他,为第三席,春谨然了然,那距离门主最近的首位,是给丁若水留着呢。 正想着,孙伯从远处赶了过来,一把年纪腿脚却很是灵便,没一会儿便来到青长清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青长清先是皱眉,既然又缓缓舒展开,末了点点头。孙伯会意,便很快又退了下去,仍然一路小跑,同来时一样匆匆。然后春谨然看见青长清转向自己,朗声道:“丁神医还在煎药,怕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抽身,说是他的那杯接风酒,让春少侠代饮。” 春谨然有些窘,这场面他还真没遇见过,该说啥?难道举起杯来一句“我先干为敬”? 正为难着,就听青长清继续道:“丁神医妙手仁心老夫深感佩服。虽有失待客之道,但既然神医这样讲了,那春少侠,我青某在此先干为敬。”语毕不等春谨然反应,直接举杯,一饮而尽。 春谨然还能说什么,赶紧举杯,同样豪气干云。 在场的其他人见状,也连忙跟上。甭管真心还是假意,这开杯酒下肚,原本还有的一丝尴尬气氛便在琴声舞影里散得干干净净。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三言两语外带一杯酒,便让热络的气氛在整个清风台流动起来,一场宾主尽欢的晚宴,徐徐开幕。 在青长清的逐一介绍下,春谨然总算将青门之人认了个全乎—— 左侧由首至尾的三位妇人,分别是年近六十却看起来十分硬朗的大夫人江氏,四十出头但仍一脸英气的二夫人林氏,三十左右柔弱娇媚的三夫人元氏,而在末尾的油头粉面的青年,则是大夫人的侄子,江玉龙。右侧这边同春谨然想的一样,除去裴宵衣和房书路,剩下年纪稍长一些棱角也更加分明的是二公子青平,年轻一点眼角眉梢皆带些轻佻之气的是三公子青风。 起初大家只是聊一些不痛不痒的闲篇,虽然偶尔话不投机,也可以一笑而过—— 青风:“春少侠和丁神医真人不露相啊,按说如此身怀绝技,不该在江湖上没名没号啊。” 青平:“三弟素来身体康健,所向披靡,若真与各路神医相熟,才是怪事吧。” 青风:“二哥似乎话里有话?” 春谨然:“我可不是什么神医,我只是……” 裴宵衣:“素喜结交江湖好男儿,三少爷不认识他,怕是蜀中路途艰险,春少侠还没来得及随风潜入夜。” 春谨然:“呵呵。” 房书路:“这清风台……真美哈。” 如此这般的“和乐融融”,一直持续到二夫人林氏提起小公子青宇的病—— “老爷,丁神医应是已经查出宇儿的病因了吧,否则也不会这般干净利落地开方抓药。” 林氏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而且听起来满是关切,故而她刚说完,三夫人元氏便接口:“是啊,如果真的查出病因,痊愈有望,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老爷您别瞒着我们,说出来让大家一起高兴嘛。” 元氏长得千娇百媚,那说话的语调也仿佛带着钩子,勾得人浑身酥麻,心痒难耐。 青长清明显很受用,加上丁若水那边确有好消息传来,故而脸上的笑意止不住想往外漾,但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持住青门门主的威严,还是轻咳一声,故作镇定,结果刚咳完还没来得及镇定开口,就被大夫人江氏抢了先—— “老爷还是不说清楚得好,免得有人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搞其他小动作。” 气氛便是在这里陡然转向了奇怪的地方。 先是青长清,尚未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非常下不来台。 接着是元氏,柳眉轻蹙,一副西子捧心状:“大姐这话可让人伤心了,自打宇儿生病,青门上上下下哪个不是盼着他早点好起来,我这做姨娘的更是恨不能替他生病受苦。谁要说他不盼着宇儿快点好,那简直是丧天良。” 元氏的话没换来江氏的回应,倒换来林氏的冷哼:“三妹不必如此,我们都知道你心善,巴不得宇儿赶紧痊愈,好继承青门这大片家业。” 元氏似被戳到痛处,杏眼微微眯了一下,不过很快,她便转向青长清,哀怨撒娇:“老爷,你看二姐,明明是她想让自己儿子继承青门,却偏话里话外编排我的不是。” 本来还挺高兴的青长清,听到此处已然有了怒容,但碍于有客人在,不好发作,只能简单斥道:“都少说两句!” 元氏和林氏闭上嘴,不再言语。倒是大夫人江氏,丝毫不受影响,一口菜一口汤地细嚼慢咽,淡定从容。 春谨然偷偷去看青平和青风,两位公子似乎对娘亲们之间的口舌之争毫不关心,前者低头吃得认真,看不清眼底的表情,后者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舞女曼妙的身姿,那眼神仿佛正在将对方的衣服一件一件剥掉。 所以说,家大业大有什么好呢?春谨然在心底叹口气。运气好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大部分,都只会像青门这样,争名分,争恩宠,争地位,争家产,而本就不甚浓厚的亲情便在这明争暗斗中,消失殆尽。 一顿饭吃得跌宕起伏,好在青门的厨子非常不错,菜肴色香味俱全,所以虽然耳边吵些,但春谨然的五脏庙,着实得到了温暖安慰。 回到流云阁时天色已暗,不过二楼的烛火却分外通明,春谨然一直不太踏实的心总算落了地,嘴角上扬,放弃正门,足下一点,直接从二楼窗户跃入。 正大快朵颐的丁若水被突然飞进来的人吓个半死,一大口鸡腿没怎么嚼呢就囫囵吞入,险些噎死,连灌好几杯茶水才顺下去,末了没好气道:“你有病啊,有门不走走窗户!” 显然,丁神医是真急了。 不过春谨然不怕,兔子急了咬人,可丁若水急了,还是个软包子,故而好不厚道地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问正题:“青宇到底生的什么病?” 丁若水也是个好骗的,被这么一带,就忘了致命鸡腿,主动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不是生病,是中毒。” “中毒?!” “你小点声!” “……你好像比我声音还大。” 如此这般,两位少侠将脑袋靠得更近了,开始嘀嘀咕咕。 春谨然:“你能确定吗?” 丁若水:“绝对能够确定。” 春谨然:“那是什么毒?” 丁若水:“不知道。” 春谨然:“你刚不是还说绝对能确定吗!” 丁若水:“我是说,我绝对能确定是中毒,但究竟什么毒,还要待他喝下我开的汤药之后再看。” 春谨然:“你开的不是解药?” 丁若水:“半解半试探。” 春谨然:“不懂。” 丁若水:“能缓解他现在的症状,保住一口气,但不能去根,然后我又少少地加了几味特殊药材,不管他之后嗜睡呕血还是内耳流脓,我都可以通过症状来判断毒物的方向。” 春谨然:“你是说他之后可能嗜睡呕血内耳流脓?” 丁若水:“不会三管齐发,只会出现一种症状。” 春谨然:“他都已经病入膏肓了……” 丁若水:“恶疾只能烈法治。” 春谨然:“千万别让青门的人知道,尤其是青长清和大夫人。” 丁若水:“我懂,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都这样了,交到我手里本是为治病,我却又让他受苦呜呜呜……” 春谨然:“神医,你刚才不是这个表情。” 丁若水:“刚才光想着如何解毒了呜呜呜……” 春谨然:“所以是才想起来人家孩子可怜吗!” 青宇不是生病,是中毒,这就解释了为何丁若水坚持要亲自抓药煎药,因为很可能,这下毒之人,就在青门。 但让春谨然没想到的是,丁若水不光没告诉青长清自己又给他儿子二次投毒,甚至连他儿子中毒这件事,都没讲。按照丁若水的说法,如果幕后黑手就在青门,那么现在说出青宇不是生病是中毒,很可能会让对方意识到“青宇有救”,那么不管对方是狗急跳墙还是又生一计,对眼下的治病救人都没有好处,所以莫不如让幕后黑手以为他和之前那些“庸医”一样,都以为青宇只是生病,所谓煎药,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我发现,你比刚和我认识的时候长进许多嘛。”友人的细密心思,让春谨然倍感意外。 丁若水却羞赧一笑,好不谦虚:“总与你在一块,想不聪明也难。” 春谨然窘,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以后夸人别这么直白,太难往下接了!” 是夜,凉风徐徐,月朗星稀。 春谨然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原因无他——太潮了。明明没有下雨,但哪哪儿都好像带着水汽,无论被子还是床榻,都好像是湿润的。蜀中的湿气对于习惯了干燥北方的人来讲,确实需要适应。 但平心而论,这青山环绕的幽静之地,确实是生活的好地方。别的不讲,光那一呼一吸间的浸润舒展,便足够让人心旷神怡。 隔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劳累一天的丁神医想必已酣然入睡。春谨然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一个纵身,人已来到院中——不是他不愿意走门,而是窗口如此方便,谁还要舍近求远呢。 流云阁沐浴在月色下,宛如一位安静柔美的女子。 但此刻,春谨然要同她暂时告别,为了另一位温和俊朗的男子。 第21章 蜀中青门(六) 通常春谨然夜访江湖男儿,都尽量挑男儿们准备歇息却又尚未歇息之时,但总是有一些男儿们入寝较早,故而我来君已睡我入君已倒的情况时有发生。当一个江湖客在熟睡时察觉房内有人,十个里有九个会二话不说拔刀相向,也正是这般一次又一次的磨炼,造就了春谨然一身独步武林的好轻功。 然而房书路,恰恰是那十个中特殊的一个。 房少主酣然入睡,又被近在咫尺的呼吸撩醒,睁开眼,就见到一张垂涎欲滴的大脸。可房少主也堪称奇人,距离如此之近竟然镇定自若,没有乱喊乱叫或者张牙舞爪,只是直挺挺躺在那里紧张地咽了两下口水,然后便借着皎洁月光认出:“谨然贤弟?” “书路兄,嘿嘿。”春谨然朝对方露出“憨厚”笑容,然后直起腰,后撤两步,转身不着痕迹地擦掉口水同时走到桌子旁边坐下,一本正经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我二人,秉烛夜谈,岂不快哉?” 终于从某种诡异的压迫感中解脱出来的房少主,挣扎坐起来,一脸蒙圈和为难。他想说长夜漫漫,正好酣眠,一张大脸,近在眼前,岂有此理!可多年的家教让这话在嘴边打转几圈,就成了:“谨然贤弟……睡不着吗?” “是啊,”春谨然佯装叹息,然后泰然自若地点燃蜡烛,“这蜀中又潮又湿还多蚊虫,实难入睡。” 房书路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总算适应了突如其来的满室明亮,然后呐呐道:“刚晚宴上你不是还和长清叔说,蜀中气候宜人,简直人间仙境吗?” 春谨然:“……” 房书路:“……” 春谨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房书路:“呃,蜀中气候太多变了?” 春谨然:“正是!” 房书路:“呼……”等等,为什么修台阶的永远是自己! 如果“见不得别人尴尬”是一种病,那房书路一定病入膏肓。甭管是敌是友,也甭管善恶黑白,反正只要见到有人处于尴尬境地,他就想上去帮一把。多数时候,也就是一两句话打个圆场,但也有那“尬台高筑”的,他得倾尽毕生所学才能修个入云之梯,万一不幸,碰上“尬比天高”的,那对不住,他只有假装失忆开启诸如“今天天气不错你看那乌云多么美不胜收”这样的新话题。 春谨然碰见过脾气好家教严守礼节的,但房书路在这些人中间,也绝对鹤立鸡群。谦谦公子四个字,就是为这人准备的,加上那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容,真是让人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书路兄,这夜风和煦,你不用把被子抓那么紧,”春谨然说着倒了两杯茶,冲着房书路微微一笑,“你若不喜饮酒,咱们以茶代酒,来,过来嘛。” 房书路情不自禁……把被子抓得更紧了。 春谨然有些委屈,虽然第一次夜谈,事主有些防备是正常的,但天地良心,他这么多年都秉承君子之交,绝不越雷池半步,况且他对于房书路来讲又不算生人,两个时辰前刚一起吃过饭饮过酒嘛,这般防备真是让人伤心。 纵使房书路家教再好,也无法理解春谨然所言所想,他只觉得眼下的场景实在不可理喻,而且这不可理喻中,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可怖。突然,房书路眼睛一亮,似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当下抬手,咣咣咣砸起床榻内侧的墙壁! 春谨然吓了一大跳,连忙道:“书、书路兄你怎么了?我没干啥啊你不要这样咱们都是做客的不能这么对待主人家的墙——” “原来春少侠知道自己是客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春谨然浑身一激灵,下一刻,裴宵衣如鬼魅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你怎么进来的!”春谨然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心情,就觉得浑身哪里都火辣辣的疼!都被抽出阴影了嗷呜! 裴宵衣耸耸肩:“春少侠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进来的。” 春谨然不自在地挪挪屁股,仿佛椅子上有刀尖:“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这里干嘛?” 裴宵衣缓缓勾起嘴角:“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三两同好,秉烛夜谈,岂不快哉?” 春谨然眯起眼睛,心里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你让他敲的墙?” 裴宵衣坦然点头:“青宇公子尚未痊愈,若此时旗山派少主再出事,青门可就雪上加霜了。作为朋友,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春谨然不满:“书路兄能出什么事!” 裴宵衣挑眉:“你心里清楚。” 春谨然:“我不清楚!” 裴宵衣:“先把口水擦干再说。” 春谨然:“我就流了怎么着!” 裴宵衣:“……无耻!” 春谨然:“哎我就无耻了怎么地!你抽我呀!” 啪! 春谨然:“我让你抽你就抽啊你还有没做原则——” 啪! 春谨然:“啊啊啊——” “裴少侠,谨然贤弟,不要这样,你们看今夜的月色……” 春谨然、裴宵衣:“闭嘴!” 直到友人们消失在茫茫夜色,房少主还有些恍惚。他不知道春谨然今夜到底是来干嘛,就像他不知道为何裴宵衣要在饭后交代如果夜里遇见春谨然,记得敲墙。 临行前父亲曾多次叮嘱,江湖险恶,万事小心。 险恶吗?他倒没觉得。就是……太他娘的奇怪了! 论屋顶跳舞,春谨然是有绝对自信的,这不,跑没两三间房,裴宵衣已经被他甩在后面。春谨然索性回头冲对方露齿一笑,洋洋得意:“你是追不上我的,放弃吧。” 本以为对方会气急败坏,可没想到,裴宵衣竟然真的停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收起了鞭子! 春谨然不自觉停住,愣愣道:“怎么了?” 裴宵衣将两手一摊,温和道:“咱俩聊聊吧。” 春谨然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呃,咱俩有啥好聊的,就这么你追我赶的……多快乐啊……” “那多单调,”裴宵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眸子在月光下闪啊闪,“不如下盘棋。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我二人,秉烛对弈,岂不快哉?” “但是……”春谨然犹豫半天,终于心一横,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越风流,“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 “我那儿吧。”裴宵衣笑,笑醉了夜风,也笑醉了春谨然的心。 这朵牡丹,真好看。 就这样,两个人来到了裴宵衣的房间,棋盘是现成的,上面的棋子甚至还维持着白日里裴宵衣同房书路的战局。春谨然执白子,裴宵衣执黑子,于是各捡各的棋子,一时间屋内好不安静。 春谨然以为裴宵衣邀自己下棋只是个幌子,定是另有所图。毕竟从相识到现在,他俩之间的气氛都谈不上友好。可不料将棋盘捡干净之后,裴宵衣竟真的与他对弈起来,那叫一个神情专注,那叫一个心无旁骛,弄得春谨然都不再好意思贼眉鼠眼四处乱看。 隔壁的房书路刚要再次入眠,却又被棋子落盘的声音吵醒,他无语望头顶,生无可恋地脑补着墙壁另一侧的场景——不抽了改下棋?下完棋再抽?边抽边下棋?! 世道太复杂,他有点思念旗山派的红墙绿瓦。 “你是看见好看的男人,就控制不住想往上贴吗?” 静默对弈至中局,就在春谨然再支撑不住眼皮马上就要睡死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裴宵衣问。 因为困得太恍惚,春谨然没有捕捉到对方话中的情绪,抬眼时,男人已一派自然,他只能往坏处想,故而没好气道:“下棋就下棋,干嘛又冷嘲热讽。” 裴宵衣却一脸无辜:“我是真心求教。” 春谨然眯起眼,怀疑地打量他,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破绽,索性实话实说:“长得好看的,谁不愿意多看两眼,只不过你们愿意看女人,我愿意看男人,碍着谁了。” 裴宵衣挑眉:“单单是看?” “废话,当然能结交更好,”春谨然白他一眼,随后又正色起来,“不过仅此而已,断没有其他龌龊之事。” 裴宵衣点点头:“也没人从你。”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质疑他的爱好可以,不能质疑他的魅力,“茫茫江湖,三教九流,有喜欢桂花糕的,就有喜欢糖葫芦的。没人从我?多少次我差点儿被生扑!要不是我坐怀不乱洁身自爱,早被羊入虎口辣手摧花了!” 裴宵衣:“……” 春谨然:“你轻点捏,那颗棋子……好像已经有裂纹了……” 裴宵衣:“……” 春谨然:“也、也不用找鞭子!我懂,我懂!我之前的话全部收回,重说!呃……对,忘掉那些,记住这句就行,我春谨然,君子爱男,处之有道!” 笨嘴拙腮不怕,笨嘴拙腮还非要在口舌之争里占上风占不着就憋着抽人是个什么追求! “丁神医,也是这么认识的?” 就在春谨然满腔控诉无处发泄时,裴宵衣非常自然地续接了前文。 春谨然还郁闷着呢,便随口道:“对!他可比某些人性格好多了,一听我想聊天,便说自己也闷着呢,于是我俩以茶代酒,畅谈到天亮,那之后就成了好友,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裴宵衣听得认真,然后道:“都叫他神医,可江湖上没怎么听过这名号。” “他做好事不留名的,”春谨然摆摆手,“而且也不是专治大人物,而是看见就治,有人求就治,根本来者不拒。” “原来如此。”裴宵衣点点头,继而关切地问,“那青宇公子的病因,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春谨然说到此处忽然停住,抬头去看裴宵衣,后者神情自若,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最终,春谨然还是决定留一手,意味深长道,“查出来了,可是不能告诉你。” 不想裴宵衣却面露微笑:“查出来就好,这样便可以对症下药了。” 春谨然眯起眼,企图从对方的脸上捕捉到哪怕蛛丝马迹,但是没有。 盯着棋盘思考了半晌的男人终于又落下一子。随着这子落定,他轻蹙的眉峰舒展开来,然后春谨然看见他抬起头,定定地望向自己:“该你了。” 第22章 蜀中青门(七)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丁若水一边给煎药的小煤炉扇风,一边调侃,“昨天晚上做贼去了?” 春谨然叹口气,他倒是真奔着做贼去的,结果未遂,还莫名其妙跟裴宵衣下了一夜的棋。真的就是下棋啊,什么风花雪月都没有,枯坐到天明!而且裴宵衣那棋艺简直令人发指,春谨然觉得自己这边用手那边用脚左右互搏都比跟他下有意思! 丁若水全神贯注地盯着煎药罐,没注意友人咬牙切齿的表情,而且本就是随意玩笑两句,所以对于未收到回答也不以为意,继续道:“等下你陪我去送药吧。” “没问题。”春谨然一口答应,不过,“怎么忽然要我一起去?” 丁若水忽然放低了声音:“还记得昨天我和你说的吗,我在方子里加了一些特殊的药材。” 春谨然翻个白眼:“当然。”嗜睡呕血内耳流脓,这么凶残的服药反应想忘记实在太难。 “等会儿这第二副药下肚,药力就积累得差不多了,估计很快就会有反应。万一太激烈,或者有什么其他变故,你也好给我当个帮手。”丁若水垫着厚布将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 春谨然看着那深褐色的汤药,忽然想起另外一张同样深褐色的脸庞,不免疑惑:“孙伯呢?”那可是青长清特意指给丁若水的帮手。 不料丁若水摇头:“青门主早起身体不适,他在那边伺候呢。” 春谨然:“青门主又怎么了?” 丁若水:“我把过脉,没大事,就是老人家忧思成疾。” 春谨然叹口气:“眼看着最宠爱的小儿子一天比一天虚弱,这就是在剜爹娘的心啊。” 丁若水静静地看着那碗汤药,良久,才缓缓抬头,坚定道:“我一定会把青宇治好的。” 春谨然看着他眼里的光芒,不自觉,扬起嘴角。 ——若是丁神医准备百折不挠,那么就算阎王已经把你名字写到生死簿上,十有八九,也得勾掉。 青长清的卧房在天青阁,去往那里要通过一条十分隐蔽的落花小径,如果不是丁若水带路,春谨然怕是逛遍青门也寻不到此处。 天青阁共有三层,听丁若水讲,青宇在二层,而特意给儿子腾出卧房的青长清则携大夫人江氏住到了一层。 为了不耽误时间以免药凉,丁若水走进天青阁后并没有前去慰问身体不适的青长清,而是直接端药上二楼。春谨然没有多言,也快步跟上。没一会儿,两个人便来到青宇房间门前,可让人意外的是,房门并没有关上,确切地说,是大敞开着,于是房间里面那或站或坐或来回踱步或窗前赏树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身影,乌央乌央地映入眼帘。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丁若水端着托盘的手有些不稳。 屋内的八个人闻言看过来,然后就听青长清道:“丁神医你总算来了!” 丁若水下意识后退一步。 春谨然连忙从后面贴近他,支撑住友人的同时小声在他耳边道:“别紧张,要是青宇出事他爹早扑过来掐死你了,哪能这么和善淡定。” 丁若水一边维持住脸上的镇定,一边琢磨春谨然的话,然后觉得,很有道理。 那厢江氏已经快步上前接过丁若水手里的托盘,一脸高兴:“丁神医,宇儿醒了!” “真的?”丁若水再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给青宇诊脉。 春谨然也赶紧跟上去,越过二夫人、三夫人、二公子、三公子、大夫人侄子、孙伯之后,终于看见了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少年。 这是春谨然来到青门之后,第一次看见这位小少爷。恶疾缠身让他面色发青,嘴唇惨白,两颊更是消瘦得有些凹陷进去,可眉宇间仍依稀可见往日的俊秀。此刻的青宇虽说是醒了,但似乎只是睁开了眼睛,对于外界的一切仍然毫无反应,不过与前几日的昏迷相比,已经足够让青家人高兴了。 或者说,足够让青长清和江氏高兴。 春谨然稍稍撤到旁边,看似关心着丁若水的诊脉,仿佛随时随地都能上去帮忙,但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在场的每一个人。青长清不用说,那恨不得把儿子每一根头发都刻在眼里的关切是装不来的;江氏虽说只是青宇的养母,但那毕竟是亲妹妹的孩子,所以同青长清一样,一脸关切;孙伯虽也一脸紧张,但似乎紧张青长清这个自己伺候了一辈子的老爷更多;青平在丁若水诊脉的时候已经围了过来,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里倒是闪着一些关心;至于他娘林氏、三夫人元氏还有大夫人的侄子江玉龙,那真的就是要多敷衍有多敷衍了,估计算准了青长清这会儿也没工夫理他们到底真心还是假意;不过,连敷衍都不愿意敷衍的青风,才真让春谨然开了眼界,那头弟弟生死未卜,这头他还能伫立窗口用眼神调戏过往的婢女,真乃色中豪杰。 “丁神医,我儿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痊愈?”眼看丁若水诊完脉,青长清连忙问。 “现在还不好说,需等第二副药之后,再行观察。”丁若水将青宇的手腕放回被子里,然后轻轻把他扶起,抬手从大夫人一直端着的托盘中取过药,耐心地喂对方喝下。 一碗药,青宇足足喝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因为意识模糊,有几口还被他吐了出来,不过总算喝下大半,有惊无险。 丁若水总算松口气,扶着青宇重新躺下,并在心里高度赞扬了这位小公子的懂事——眼下整个青家人都在,小少爷要是这时候吐血那可真…… “咳、咳咳咳!哇——” 可真是不能念叨! 只见青宇呕出一大口鲜血,不偏不倚全给了自家老爹的长衫,青门主低头望着那一片嫣红,简直要晕厥。 一旁的江氏也大惊失色:“丁神医,这是怎么回事!” 丁若水连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帕子飞速擦掉青宇嘴角残留的血迹:“那个,正常现象,正常现象……” “这也是正常现象吗?!”江氏忽又一声尖叫。 春谨然这才发现,刚吐过血的青门小少爷耳中,又流出了脓水。 经大夫人一提醒,青长清也发现了儿子的惨状,当下怒喝:“到底怎么回事!” 丁神医原本手忙脚乱呢,一听这声大喝,倒镇定下来……不,不是镇定,那一脸的不屑,那满眼的轻蔑,根本是唯我独尊,连声音里都带上淡淡傲慢:“急什么,青宇少爷有此反应正说明我开的方子对路,正中要害,现在呕出的血流出的脓都是体内淤积之症,淤积清尽了,病自然就好了。谨然,去端一盆清水来。” 春谨然在心里白他一眼,可面上还是立刻化身成小春子,一路狂奔弄来了清水。 说也奇怪,吐完血流完脓的青宇,那双眼睛倒似比从前更清明了,就那么安静地任由丁若水擦干净他的眼耳口鼻,再没折腾。 “我现在去准备第三副药,谨然,走。” 丁若水说完,起身潇洒离开,春谨然狗腿子似的跟在后面,费好大劲才忍住没在那屁股上踹两脚。被留下来的青家人大眼瞪小眼,还没有从神医的淫威中回过神。 “你不是说不会三管齐发吗!”走到隐蔽处,春谨然才没好气道。 丁若水扁扁嘴,早没了之前的气势:“也没有三管……” 春谨然翻白眼:“对,只是双管齐下!” 丁若水不负众望红了眼眶:“刚刚那么惊险我都吓死了你不说安慰我还凶我你太没良心了呜呜呜……” 春谨然瞪大眼睛:“你吓死了?你简直君临天下,那青长清被你训得一句话没敢再说。” 丁若水抽抽鼻子,呐呐道:“我也没办法嘛,青宇那个样子,我要是不硬气一点,不就真显得心虚了嘛。” “确实,你这一招睁眼说瞎话,别说看不出心虚,根本胜券在握了。”春谨然佩服地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我看明天青宇的病要是还没有起色,你怎么办。” “不会,”说到治病,丁若水正色起来,一脸笃定,“我已经弄清楚了毒物,接下来就简单了。” 春谨然惊讶,低声道:“你弄清楚青宇中的毒了?是什么?” 丁若水眨巴着眼睛看他:“说了你也不知道。” 春谨然眯起眼睛回看他:“知不知道在我,说不说在你。” 丁若水:“碧溪草。” 春谨然:“……” 丁若水:“看,你为何一定要问呢?” 春谨然:“我有病。” 之后的整个下午,丁若水都在煎药,估计是查出了毒物,所以抓药煎药都需要做一些调整。春谨然陪了一会儿,有点无聊,加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去别处晃荡。结果来到中庭,就看见树下正在对弈的裴宵衣和房书路。 春谨然现在一看见棋就脑瓜仁儿疼,所以原本打算悄悄离开,哪知道房书路简直眼观六路,没等他迈开腿,便挥臂召唤:“谨然贤弟——” 都贤弟了,春谨然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书路兄,裴……少侠。” “谨然贤弟来得正好,”房书路莫名热情,甚至不惜让出自己的石凳,生拉硬拽把春谨然给按到了凳子上,然后关切地问,“听说青宇少爷醒了?” 春谨然不明所以,只好问什么答什么:“嗯,醒了。” 房书路仿佛就在等这句,几乎是立即接口:“醒了好,醒了好,那我可得去看看!”语毕不等春谨然反应,便足下一点,踏着轻功而去。 春谨然看看房书路的背影,看看一脸不爽的裴宵衣,又看看眼前棋盘上的残局,居然福至心灵,理解了房少主的苦楚,甚至,还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伤感。 “你怎么折磨人家了,不会又是不输不让走吧,还必须输得光明磊落,不能故意让棋……”春谨然长叹一口气,仿佛又回忆起了昨夜的心酸,“跟你下棋,不如一命归西。” 裴宵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淡然道:“我没拦着你。” 春谨然一脸深情:“没你陪我,归西也寂寞。” 裴宵衣眯起眼睛:“那我送你一程?” 春谨然定定看了他半晌,缓缓摇头:“你不会。” 裴宵衣皱眉,一些不明所以的情绪闪过他的眼底。 但是没有瞒过春谨然的眼睛,只见他微微一笑,俊俏的脸蛋凑近裴宵衣,带着点笃定,带着点神气:“你喜欢和我说话。起码,你觉得和我说话,很有趣。” 裴宵衣:“……” 春谨然:“你就承认……” 啪! “为什么好端端说着话也要抽啊!” 春少侠的“好端端说着话”与裴少侠的“好端端说着话”有很大差距,所以感觉不是很“好端端”的裴少侠,用鞭子,终结了沟通。 如果忘掉裴宵衣这个人,春谨然觉得此次蜀中之行还是颇为圆满的,尤其在丁若水成功唤回青宇的神智,让他能够开口叫爹喊妈之后,青长清简直奉他如神明,连带的,春谨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然而就在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少爷痊愈在即,自己归家有望的时候,青宇却忽然在喝完丁若水的汤药之后,狂乱嚎叫,四肢抽搐,几近癫狂。幸而丁若水当机立断,先给青宇灌下数大碗清水,又用手指抠其喉咙催吐,反复几次,再施银针在几处穴位放出黑血,这才让青门小少爷渐渐安稳下来。 不过小少爷安稳了,可之前种种揪心情景仍让为人父母者不能释怀,但有了前车之鉴,青长清还是比较克制:“丁神医,这……难道又是正常反应吗?” 丁若水却沉下眼,一言不发。 春谨然很少见丁若水这样,忽然有些担心。 此时房间里只有青长清、孙伯和大夫人江氏——除了第二次喂药全员到齐,之后的每一次都只有这三人在场,青长清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孙伯便帮着老爷催了一声:“丁神医……” 终于,丁若水抬起眼,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缓缓道:“不是正常反应,是中毒反应。青宇少爷也不是生病,是中毒。” 青长清愣住,一脸的不可置信:“怎、怎么会……” 江氏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神、神医,你前两天不是还说宇儿只是体内有淤积之症,怎么现在变成中毒了……” 丁若水耐心解释:“之前我不讲,是担心下毒之人就在附近,若知道我判断出中毒,对症下药,难免不会二次下毒。” “所以,是那暗中下毒之人见我儿日益好转,又偷偷给他二次下毒?!”青长清总算理出一些头绪。 不想丁若水却摇头:“我不知道。” 青长清控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你不知道?!你怎会不知道?!你刚不是还说小儿中毒,怎么这会儿又不知道了!” “青门主你先别急,听我说,”丁若水不卑不亢,话语清晰,“青宇少爷最初就是中毒,我诊脉之后,对症下药,所以毒素渐解,青宇少爷也一天比一天好。但是今天,青宇少爷二次中毒,我所说的不知道,并非不知道中毒,而是不知道这第二次下毒的人和第一次下毒的人是否就是同一人。” 青长清听得很仔细,所以一听完丁若水的解释,便直问重点:“是什么让你觉得这前后两次下毒的可能不是同一人?” 丁若水:“因为前后两次用了两种毒。” 青长清:“第一次下毒已被你破解,自然要换毒。” 丁若水:“第一次是碧溪草,这次是雷公藤。前者难确诊,难解毒,甚至很多郎中都辨识不得这种毒,中毒者看起来就像普通生病,却会在日渐衰弱中一命呜呼;后者确诊易,甚至不用把脉,单看症状,普通郎中也能猜出个大概,并且只要发现及时,解毒并不难。所以,前次下毒者,处心积虑,心思缜密,今次下毒者,轻率莽撞,心思简单。” 青长清:“你觉得下毒者在青门?” 丁若水不太确定地看向春谨然。 春谨然听到此处,已心中有数:“至少,有一个是。” 青长清闻言瘫坐到椅子上,久久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孙伯却在此时问了一句:“老爷,要叫夫人少爷们来这边吗?” 春谨然有些意外,这种情况下,不是安抚主人家,而是直接替主人家想好下一步该做之事,这孙伯,并不如外表那样粗陋。 经老仆这样一提醒,青长清似也想到了什么,沉下脸,一字一句道:“叫来。还有江玉龙、房书路、裴宵衣,一并都叫来,我要挨个问话。” 第23章 蜀中青门(八) 铺满西面天空的火烧云,将天青阁的屋顶染成了烈红色。这是一个热得近乎反常的傍晚,猛烈的热浪几乎穿透屋顶,穿透楼板,直直晒到一楼正厅,晒到正厅里的人身上,然后那热度又继续渗入皮肤,直抵心房,最终烤得人里外焦灼。 江氏、林氏、元氏、青平、青风、江玉龙、房书路、裴宵衣、春谨然、丁若水,青长清、孙伯外加玲儿、小桃、燕子三个伺候在天青阁的丫鬟,焦灼者,共有十五人。 丁若水的焦灼来自于青宇的二次中毒,春谨然的焦灼来自于凶手仍扑朔迷离,青长清的焦灼在春谨然的根源基础上,还增加了凶手就是门中内鬼的愤怒和震惊,至于其他人的焦灼,则或多或少,都来自于“被怀疑”。 青长清不想怀疑身边的人,可儿子生死未卜,他必须一查到底。 丁若水和春谨然被第一个叫去问话。 问话地点在一层最里面的厢房,距离正厅较远,也最为隐蔽,而没有轮到的人则由孙伯看守,只能待在正厅,从而保证了问话的独立性和保密性。 此时的青长清已经稍微平复了情绪,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所以面对嫌疑最小的春谨然和丁若水,直接开门见山:“如果说这天青阁里有谁是肯定清白的,那非你们二人莫属。” 丁若水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这还用说?!” 春谨然不似丁神医那般想得简单,现在的青长清草木皆兵,看谁都像内鬼,纵然不大怀疑他俩,也最好直接从根本上断掉这种可能性:“丁神医是您千里传书请来的,在此之前青宇少爷已经因为中毒病入膏肓,如果丁神医是幕后主使,大可不必前来,只消在家里坐等便可。我更是没有必要害青宇少爷,首先,我并不知道您会修书给若水,能够看到书信只是巧合,一同前来也仅是陪朋友;其次,我与青门毫无瓜葛,与您和青宇少爷也素无恩怨,害他,我能有什么好处?” 青长清静静听着,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忽明忽暗,像一汪深潭。 但春谨然知道,他听进去了,因为自己说的这些,是常理,也契合他心中所想。 终于,青长清开口,声音低沉,似压着千斤重石:“那依春少侠看,害宇儿的……会是谁?” 春谨然抿紧嘴唇,思量再三,才道:“一个人害另外一个人,总要有理由,或为情仇,或为图利。” 青长清猛地一拍桌子,看似大动肝火,眼底闪着的却是苦涩:“宇儿年幼,能有什么情仇,杀了他又有何利可图!” 春谨然看着眼前的老人,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青门主,恕晚辈直言,您其实……也是隐约感觉到了不妥对吗,否则您不会暗中派人监视天青阁。” 青长清诧异,脱口而出:“你知道?” 春谨然点点头:“无意中发现的,不过我想,其他人应该还不知道。” 青长清闻言,舒出一口气。 “既然话说到这里,”春谨然道,“您介意我多问一句吗?” 青长清看他:“是想问近日有谁来过这天青阁?” “不用近日”,春谨然缩小范围,“就从昨天傍晚丁若水来过以后到今天上午丁若水来这里之前。” 青长清:“我刚刚问过守卫,只有大夫人、房书路还有三个伺候的丫鬟。” 春谨然不解:“既已确认只有这五人,您为何要叫所有人来问话?” 青长清皱眉:“丁神医不是说下毒之人很可能有两个吗?” 春谨然恍然大悟。下雷公藤的多半在那五人之中,可下碧溪草的,却很难讲,所以青长清想借此机会,全部叫来敲打一番,以期发现更多线索。 能执掌青门四十年,并将之从籍籍无名的小派发展成今天这般声望,春谨然想,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既已如此,很多话,他便不好再讲了。不管下毒者目的为何,是嫉妒青长清宠爱幼子,还是担心青宇长大继承青门,抑或其他,但凡他能想到的,青长清一定想得到,他便没必要再问东讲西,惹人厌烦了。 临离开的时候,青长清忽然问:“春少侠是如何发现我派人暗中监视天青阁的?” 春谨然愣了下,才答道:“那夜赏月无意中发现夜行者,遂一路跟至天青阁。” 青长清:“那如何知道是我安排的?” 春谨然:“从身手上看便知是青门弟子,加上只监视不进入,俨然是在守卫天青阁,而天青阁里,除了青宇少爷,便是您青门主了,他们听命于谁,便不难猜。” 青长清笑了,淡淡的,有些力不从心:“春少侠真是心细如发,老夫自叹不如。” 春谨然看着他两鬓的白发,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忍,这是威震江湖的青门之主,却也是心疼儿子的普通老人。 回正厅的路上,丁若水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赏月了?” 春谨然想也不想便道:“我不喜欢啊。” 丁若水疑惑:“你刚刚不是说那夜赏月无意中发现夜行者,遂一路跟至天青阁?” 春谨然:“是我夜行途中发现同样夜行的神秘男子,故而一路尾随至天青阁。” 丁若水:“从身手上看便知是青门弟子,加上只监视不进入,俨然是在守卫天青阁?” 春谨然:“那两张脸好看得就像夜空中的北斗星,黑暗中的流萤,还需要看什么身手,一定不会是坏人!” 丁若水:“还一下就俩……” 春谨然:“唉,要是不蒙面,就更好了。” 丁若水:“那你是怎么看出北斗星和流萤的!” 从昨夜到今早,进入天青阁的只有五人,可偏偏青长清将这五人放到了最后。 但正厅里的人们并不知道顺序里的奥妙,故而在小桃和铃儿相继被叫去问话之后,元氏酸溜溜地道:“大姐真是好福气,老爷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 江氏没说话,只是瞥她一眼,冷冷的。 一旁的江玉龙帮她出头:“青宇少爷是姑母的命根子,谁敢动他,我江玉龙第一个不放过!” 元氏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极尽夸张:“哎哟真是笑死我了,青宇是大姐命根子,那你是什么?这话不好听,说了伤人,可不说呢,你又没那自知之明。唉,你说我说是不说?” 江玉龙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竟哑口无言。 听到此处的林氏却忽然道:“三妹与其羡慕大姐好福气,不如多想想怎么才能让老爷更信任你和三少爷。”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元氏的笑声戛然而止,正不忿地想还嘴,青风却比娘亲先一步出声:“二姨娘,我这乖乖的什么话都没有讲,怎么还要被你生生拖过去数落呢。” “二姨娘哪敢数落你,”林氏故作委屈,却半点没进到眼底,“二姨娘是好心提醒你,别总做你爹不喜欢的事情,像我们平儿这样,修身养性,专心习武,方为正道。” 青风笑得浪荡轻佻:“是啊,我哪比得上二哥清心寡欲,要我说你也别不舍,直接送二哥去寒山派得了,那儿的圆真大师就喜欢收二哥这样的弟子,无欲无求,让往东往东,让往西往西,没准下一任寒山派掌门就是二哥呢。” “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林氏再听不下去,怒斥。 “二夫人,三少爷,”孙伯出声劝阻,声音沉痛,“听老奴一句劝,青宇少爷还没有脱离危险,老爷也已经心力憔悴,您二位都少说两句,别再让老爷伤心了。” 林氏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元氏也将儿子拉到身边,一副谁敢再欺负我儿子我就同谁拼命的架势。 青风倒不以为意,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春谨然去看青平,后者仍低着头,就像他在无数次纷争斗嘴中表现的那样,木讷,漠然,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同样置身之外的还有裴宵衣,人家裴少侠从进入正厅开始,便倚在窗边望天,除去被问话的一刻钟,剩余时间里就是微微仰头,一动不动,目光飘向遥远天际,仿佛那里有着谜样魅力。 相安无事的气氛持续到铃儿归来,最后一个丫鬟燕子被叫走,唯二没被问话的只剩下大夫人江氏和房书路。于是前者代替青长清,向后者问了话—— “房少侠,昨天我看过宇儿后,在天青阁门口碰见你,你说是来看宇儿,可实际上,你在这里对宇儿做了什么?” 忽然被点到名字的房书路有片刻的发蒙,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辩解:“当然是来看青宇少爷,我每日都来看望,您也知道的啊!” 江氏眯起眼睛,射出怀疑的目光:“我是知道,可现在想想,你每日都来,若想给宇儿下毒,实在容易。” 房书路皱眉,有些气急,但却难得的没有败坏,反而更加耐心地解释:“我每日都来探望,真的是出于关心,青宇就像我的弟弟,我怎么可能害他,又为何要害他?” 江氏还要说些什么,正厅通往内侧的走廊上却忽然传来嘈杂,众人循声望去,竟是青长清出来了。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个高大健壮的护卫,燕子被他抓着,就像瘦弱的小鸡。 待抵达正厅中央,男人松开手,燕子扑通坐到地上,然后便开始哭天抢地:“老爷我冤枉啊——”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丁神医也很疑惑,不过他疑惑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个是北斗星还是流萤?”丁若水悄悄靠近春谨然,小声没好气地问。 春谨然连忙摇头:“都不是。” 丁若水见他尚有廉耻之心,颇为宽慰:“好吧,我就是故意逗你啦。” 春谨然羞涩低头,嫣然一笑:“这个是火树银花。” 丁若水:“……你到底跟踪了几个男的!” 第24章 蜀中青门(九) “老爷,我真的冤枉,我怎么会害小公子呢—— ”跌坐在地上的小丫鬟也就十七八的样子,水灵灵的,梨花带雨,哭成了泪人儿。 重新在正厅上座坐好的青长清面色铁青,将一个东西扔到手旁的桌案上:“从你身上搜出此物,作何解释?” 那是一块鸳鸯佩,玲珑剔透,下面坠着天青色流苏。 燕子咬紧嘴唇,显然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可泪珠儿却掉得更凶。 “没什么不好解释的,”一个声音忽然在正厅中响起,带着点笑,带着点玩世不恭,“我送给她的。” 春谨然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吊儿郎当倚在角落的青风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一脸的无所谓,爱谁谁。 青长清显然气得不轻,怒瞪着青风一个劲儿喘粗气,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似乎想骂,又不知从何骂起。 青风眉眼带笑,似乎早习惯了老爹的怒容,或者好像嫌自家老爹气得还不够,慢条斯理地火上浇油:“燕子长得好看,我喜欢她,随手送她个小物件儿,怎么就把您老人家气成这样?” 怕是不只随手送了个物件儿。春谨然想起初探青门时,无意中窥破的那一室春光,虽然被子盖住了全部的颠鸾倒凤,只留出一截女儿家的藕臂,但配上那激烈喘息与暧昧软语,足以给偷窥者无限遐想。 “小物件儿?!”青长清终于发飙,猛然一掌几乎震碎桌案,“这是青家祖传之物!” 青风歪头,一副天真无邪:“这玉佩二哥有,三弟也有,不差我这一枚嘛。” 青长清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一旁的元氏看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青风身边,气急败坏地拍打儿子:“你都胡说写什么呢,还不快给你爹跪下认错!” 青风任娘亲捶来打去,岿然不动。 元氏无计可施,竟嚎啕大哭起来。 青门大夫人不苟言笑,二夫人豪迈英气,只有这三夫人,才是无数大门大户后院女眷的典型代表,一哭二闹三上吊,完全炉火纯青。 而且有时候这招可以对付夫君,有时候这招也能对付儿子。 青风脸上的云淡风轻慢慢消散,最后化作一声无奈叹息,随后两腿一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爹,我错了。” 春谨然忽地对这人生出些许佩服。之所以说能屈能伸才大丈夫,那是因为屈的过程真的很难熬,可在青风这里,从伸到屈,干净利落,所谓挣扎,也不过是那转瞬即逝的叹息。 不过这一跪,对于盛怒中的青长清却完全不够,他的声音依然阴沉,甚至,比之前的更可怕:“你平日轻佻浪荡,喜欢拈花惹草,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害你弟弟,我绝对不会轻饶。” 青风愣住,随后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出了眼泪:“我说怎么搜出个玉佩就不依不饶了,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好好好,我素行不良,我给青宇下毒,我是不是还要以死谢罪?” “燕子是宇儿的贴身丫鬟,你那玉佩谁都不送偏给她,还不是想让她死心塌地帮你给宇儿下毒?”青长清声色俱厉。 “哈,”青风似乎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滑稽,反问,“那爹你倒是说说,孩儿为何要害四弟?” 青长清的脸色僵硬起来,久久没有出声。 青风敛起笑容,嘴角勾起一抹凉薄:“因为爹您偏心幼子。在您心里,大哥早夭,二哥木讷,我既轻浮又不务正业,只有四弟最好,聪颖,听话,简直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所以我应该嫉妒。可是光嫉妒就会让我下毒吗?不。更重要的是我应该担心您在百年之后将青门这大片家业传于四弟,所以四弟必须死。对吗?” 青长清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很明显,青风讲的便是他心中所想,句句戳中要害。 “可是爹,您想过没有,自古家业或传嫡,或传长,鲜少传于幼子,您虽宠爱四弟,却从未在任何场合里说过要将青门传给他,而且四弟年幼,来日如何尚不可知,我怎么就这般笃定您必然将青门传于他?更因此不惜痛下杀手?”青风说到这里,再次笑了,只是这回笑容里再没有吊儿郎当,只剩满满苦涩,“所以,不是我担心四弟继承青门,而是在您心中,早已决定让四弟继承青门;不是我因为嫉妒下毒,而是您以为,我会因为嫉妒,而下毒。” 夕阳早被黑暗淹没,轻盈的夜风从这个窗口吹进来,打转一圈,又从那个窗口吹出去,只剩下微凉月光,照在地上,身上,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青长清才艰难挤出一句:“真不是你干的?” 青风愣住,不敢相信在自己讲了那么多之后,还会被父亲这样问,心里最后一丝热度,也终于冷了下来。 原本还有很多话可以说,然而现在,他不想再辩解了。 青长清也一筹莫展,怀疑仍是有的,可单凭青风与青宇的贴身丫鬟有染,便推定他指使丫鬟下毒杀人,未免草率了些。思及此,青长清转头去看江氏,虽说大夫人年老色衰,但几十年来,青长清外主青门,大夫人内主青家,倒也把这蜀中第一大派打理得有声有色,故而此时,他需要夫人的意见。 多年默契让江氏对夫君的意思心领神会,一直沉默着的她终于缓缓开口:“风儿虽说轻浮了些,但心地不坏,要说他指使燕子给宇儿下毒,我是不信的。不过老爷审了这么久,也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之人,为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先将风儿看管起来得好。” “妆模作样说了半天,不还是怀疑我们风儿吗!”元氏尖声叫嚷,散乱的发髻下是一张誓死护卫儿子的决然脸庞。 江氏却不为所动,轻飘飘一句话,便四两拨了千斤:“就算风儿无辜,他不守礼教,与丫鬟私通,也该禁足以示惩戒。” 元氏还想张嘴,却在青长清一声“够了!”之后,再没了气焰。 最终,按照大夫人的建议,青风被禁足在自己的院落,别说无法靠近天青阁,就连在自己院子里活动,都要有人看着。 是夜,四更天。 一抹黑影踏破月色,悄无声息地落到青风卧房的屋顶上,只见他用脚勾住屋檐,身体倒挂,空出的两只手一只握着短剑探入紧闭着的窗扇间的缝隙,一只手抵住窗棂,尽量减少因短剑而使窗扇震动产生声响。终于,短剑遇到阻碍,黑影手腕微微用力,只听咔哒,窗闩应声而落,收回短剑轻轻一推,窗扇徐徐展开。黑影咻地一下潜入屋内,整个过程只眨眼功夫,没有惊动谁,甚至花草树木清辉明月都不曾察觉,天地间仍一片静谧,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潜入屋内的黑影将短剑收回袖口,蹑手蹑脚靠近床边,正准备弯腰,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我就知道有人会来。杀了我,再做成畏罪自杀的假象,凶手就可以金蝉脱壳了。” 青风从暗处走出来,唰地一声,点亮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把漆黑熔成一片昏暗的红黄色,不明亮,却足够看清来人。 “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是你,春少侠。” 站在床边的春谨然好不容易让眼睛适应了突来的光亮,脑袋就被青家三少的“敏捷才思”给震裂了,真是折服得五体投地:“你当然想不到是我,我都没想到是我自己。” 青风皱眉:“什么意思?” 春谨然叹口气:“你先把火折子灭了,就这种阴森森的光,照谁能像好人?美若天仙都成了牛头马面!” 青风犹疑不定,谁知道重归黑暗后对方会不会下毒手。不过另外一件事情他倒是可以确定:“你并没有美若天仙……” “这个不重要!”春谨然翻个白眼,压低声音狠狠道,“再不弄灭,看管你的人就得上来了!到时说我俩密谋,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春谨然说得在理,而且就算他想对自己不利,只要自己喊一嗓子,楼下的守卫都会跑上来,谅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思及此,青风果断熄灭火折。 刚刚升腾起的一点点热气,随着火光的湮灭,慢慢消散。 夜又恢复了清冷,一如窗口倾泻进来的月光。 “你到底想怎么样?”青风的声音很低,但仍带着防备。 “先说明,我不是凶手,”春谨然耐心道,“如果你现在冷静下来了,也可以自己用脑子想想,我是跟丁若水一起来的,在我们来之前,你弟已经中毒了,而且我要真想置青宇于死地,我直接拦着丁若水不来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千里迢迢到蜀中折腾?” 青风皱眉思索片刻,似接受了这种解释,但仍不明白:“那你半夜前来,所为何事?” 春谨然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相信,你并不是凶手。” 青风迎着春谨然的目光,良久,噗地轻笑,带着点自嘲:“何以见得?” 春谨然耸耸肩:“就算青宇死了,还有青平,不管是从长幼论,还是从品行论,都轮不到你。难道你罔顾人伦残忍弑弟就为了给另外一个兄弟铺路?岂不可笑。” 青风愣愣地眨了眨眼,忽地乐了,一个劲儿道:“可笑,真是可笑,我怎么就没想到会这么可笑呢哈哈……” 春谨然知道他心中苦,也不说破,只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本不是我等外人好插嘴的。可现在因为这些,让一个孩子性命垂危,他才十几岁啊,你就忍心?” “当然不忍!”苍凉的笑声戛然而止,青风忽然激动起来,“别说十几岁,就是几十岁,他也是我弟!” 朦胧夜色下,男人的身体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不知怎的,让春谨然想起了杭明哲。 一个软弱无能,一个轻佻浪荡,可软弱底下有着对小妹的怜爱,轻浮里面藏着对幺弟心疼,哪怕在这些弟弟妹妹的对比下,自己更显得不招人喜欢。 “我也不忍心,”春谨然真诚道,“所以我和你一样,想尽快抓到凶手。” 青风终于明白了春谨然的来意,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春谨然道:“适才在天青阁里的所有人,我想知道他们与青宇的关系,还有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大部分都是你的家人,可能有你喜欢的,也有你厌恶的,但我希望你能如实讲给我听。” 青风疑惑:“为何不问我爹?” 春谨然摇头:“刚刚我说了,这是青门家事,一来你爹未必喜欢我插手,二来,对于那些人,青门主不见得有你这个三公子看得清。” 青风借着夜色看了春谨然半晌,终于嘴角上扬,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真正笑容,很淡,却如释重负:“我爹做的最对的事,就是请来了丁神医,和你。 第25章 蜀中青门(十) “其实早些年,家里并不是这样,”青风幽幽叹息,将头转向窗外,陷入回忆,“那时我还不太懂事,整天跟在大哥二哥屁股后面疯跑,爹也不爱训人,总是笑眯眯的,我娘和大娘二娘的关系也很和睦,闲来无事,经常坐到一起刺绣喝茶。直到我八岁那年,大哥得了一场急病,没救回来。之后大娘天天以泪洗面,我爹也一度消沉,后来不知怎么四姨娘就进门了。再然后,四弟出生,我爹这才重新有了笑颜。不过眼见着四弟越来越受宠,我娘和二娘都不乐意了,家里气氛渐渐微妙起来,到如今,已经快水火不容了。呵,有时候想想,还不如生在那寻常农家,倒简单快乐些。” “听说,四夫人是大夫人的亲妹妹?”春谨然想起了来蜀中路上打探到的闲言碎语。 “嗯,大娘家里有三个妹妹,四姨娘是最小的那个,”青风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娘总说,是大娘故意把她妹妹弄进来的。因为大哥走了,大娘担心自己以后没有依靠,便硬把亲妹妹嫁进青门,这样等四姨娘有了一男半女,她也算半个亲娘,如果四姨娘能生两个三个的,她八成还会过继一个来养。” “为了争家产吗?”春谨然只能这样想。 青风却摇头:“也不全是。你别看大娘从早到晚冷着脸,但她其实很在意我爹。有一年我爹染风寒,整个冬天卧病在床,她不眠不休地伺候了一冬,还时常躲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抹眼泪,我就见过好几回。后来我爹病好了,她的身子却差点垮了,调养了好久。所以我想,她之所以让四姨娘进门,除了担心以后没依靠,也是希望四姨娘能帮她在爹心里继续争些位置吧。” 幼子夭折,红颜已老,还要整日听着新人笑,春谨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江氏那份无助和凄苦。只可惜,让她陷入这份无助和凄苦的那个男人,未必能够理解,甚至,他可能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对结发妻子相敬如宾,对几房妾侍温柔宠爱,不始乱终弃,不拈花惹草,简直是模范夫君。如果还要向他提出从一而终、至死不渝什么的,那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所以啊,”青风并不知道春谨然心中所想,却鬼使神差地与他有相同感慨,“自古最傻是情痴。” 短短七个字,道尽世间情。 只是这话从风流浪荡的青门三公子嘴里说出来,总感觉,哪里不对。 不过眼下容不得春谨然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赶紧继续问:“那四夫人,因何而去的?” “四姨娘体弱,生完四弟之后身子一直没调理好,后来就一直咳嗽,最终变成咳血,没多久就去了。”青风说道,“那之后四弟就由大娘养着,一直到现在。” 春谨然:“大夫人对青宇公子如何?” “怎么讲呢,”青风皱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说法,“大娘这个人性子清冷,喜怒不形于色,所以你也看不出她对四弟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大娘需要四弟帮她在爹那里争位置,何况她和四弟还有血缘关系,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疼这个儿子,而不是去害四弟。而且这些年四弟备受我爹宠爱,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脾气秉性却纯良谦和,我想这和大娘的教导也是分不开的。” “小公子性格谦和?”这倒让春谨然挺意外,通常被宠爱的孩子都会有些娇惯。 青风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解释道:“四弟性格很好。让我难以忍受的是爹的偏心,但这是爹的毛病,与四弟无关。” 春谨然:“小公子没有恃宠而骄?” 青风:“没有。” 春谨然:“敬重兄长吗?” 青风:“敬重。” 春谨然:“平素修文习武呢?” 青风:“都很勤奋刻苦。” 春谨然:“……换谁来当你爹都会偏心的好吗!” 青风:“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春谨然:“比如?” 青风:“天生丽质难自弃,诗词歌赋满胸臆,他朝有幸去广寒,敢惹嫦娥魂梦系!” 春谨然:“……” 青风:“春少侠?” 春谨然:“再说说你二娘和二哥吧。” 林氏和青平其实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情况,林氏娘家是开镖局的,嫁给青长清后,便少与家里来往了。她儿子青平在青风的嘴里,就同春谨然观察到的一样,性格木讷,不善言辞。 “所以二夫人和二公子对于青门主过分宠爱幼子,甚至可能会把青门交给他继承,也是十分不满的对吗?”害人,总是要有动机,而动机,便在人与人的关系里。 “二娘肯定是不满的,可是二哥……”青风叹口气,“我真的不能确定。我俩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而且他那个人,脸上从来看不出喜怒哀乐。” “那江玉龙呢?”春谨然想起了这个身份微妙的人。 一抹鄙夷从青风的眼里闪过,很快,但春谨然捕捉到了,显然这位江公子在三少爷这里并不受欢迎。 “他是四弟刚出生那会儿来的,”青风道,“那时候四姨娘不是身体不好嘛,江家就派人来探望,结果也不知怎的他就跟来了。后面江家人要走,他却不肯走了,非要认大娘做干娘,死乞白赖要留在这里伺候大娘。大娘哥嫂死得早,就剩下这么一个孩子,大娘估计也是可怜他,就和爹商量,把他留在青门了。” 春谨然惊讶:“他现在是大夫人的义子?” “没有,”青风轻蔑地嗤了一声,“你没听见他现在还是喊姑母吗,大娘根本不认他。” 春谨然点点头,然后道:“再说说孙伯和那几个丫鬟呢。” “孙伯从小就在青门,伺候完我爷又伺候我爹,要说全青门谁最不可能害我弟,那非他莫属。桃子和铃儿是大娘的贴身丫鬟,四弟年幼,一直还与大娘住在一起,所以她俩也算间接伺候四弟吧。至于燕子,确实是四弟的贴身丫鬟,但她平日里连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我敢用我的名声担保,她绝对不是凶手。” 春谨然:“你的名声有什么担保力!” 青风:“……” 春谨然:“算了,风流也好,逍遥也罢,人各有志,我无权置评的。” 青风:“其实我名声还行……” 春谨然:“那是错觉!” 说完了青家人,就剩下房书路和裴宵衣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春谨然就把裴宵衣放到了最后。 “房家与我家是世交,这一代子弟来往得少了,但是上一代,我爹和房叔他们几乎是从小玩到大的,去对方家里就和在自己家一样。所以这次四弟生病,旗山派立刻让房书路过来探望,”青风说到这里停住,思索片刻,才道,“我想不出房书路害四弟的理由。” 春谨然点点头,他也同意,在青宇中毒事件里,房书路一没有下毒时机——在他来之前青宇已经中毒,二没有下毒动机——青宇死亡对于他和旗山派都没有任何好处,非说有嫌疑实在勉强。 “那……裴宵衣呢。”春谨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就这么难出口,好像说出来浑身都不对劲似的。 青风没有察觉春少侠的异常,自顾自答道:“这次四弟生病,很多门派都遣人来探望,天然居与青门素有往来,派人过来并不奇怪。不过之前我见过的天然居弟子都是女子,忽然冒出个男的倒挺新鲜。但还是那句话,我想不出他有害四弟的理由。” 是啊,凡事都要有个缘由,在青门这里,便是下毒的动机。 如果青风说的都是实话,春谨然想,那目前看来最可能毒害青宇的只有林氏、元氏、青平和青风,原因无他,因妒生恨,许还掺杂着家产分配的因素。可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个江玉龙,让他怎么都无法忽略。这个人身上并没有直接动机,因为即便青宇死了,青家还有青平青风,断不会轮到外姓人继承。也不大可能是为了独占江氏的宠爱,因为在青风的描述里,江氏就压根没有适合符合这一词的行为。可不知为何…… 锵锵—— 突如其来的兵刃相接声打断了春谨然的思绪,他与青风对望一眼,后者不太确定道:“好像是二哥那边……” 春谨然大叫一声:“不好!”语毕不等青风反应,已循声纵身而去! 青风也意识到了不对,连忙跟上! 青平的住所与青风挨着,一眨眼的工夫春谨然已经抵达。可仍是晚了一步。青平倒在地上,手里仍握着佩剑,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胸口,鲜血从他的口中不断地冒出来,染红了地面。 “二哥!”青风扑过去,颤抖地扶起青平,声音已经变了调,“到底是谁干的,二哥你说话呀!” 青平或许是想说话的,可是他已经不能了,每次他挣扎着想开口,只会吐出更多的血,没多久,便在自己弟弟怀里闭上了眼睛。 青风抱紧哥哥,仰天长啸:“啊啊啊——” 那撕心裂肺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带着仇恨,也带着悲伤,带着苦痛。 春谨然别过头,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第26章 蜀中青门(十一) 青风的嘶吼声很快引来了房书路和裴宵衣,两个男人都穿着寝衣,看起来应是睡梦中听见声响,便什么都顾不得,施展轻功以最快速度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房书路看见房内惨状,也不禁动容,“谁干的?” 春谨然叹气摇头:“凶手跑得太快的,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三公子?”裴宵衣瞥了眼仍在悲恸的青风,话却是问向春谨然的,带着淡淡的微妙。 春谨然明白他的怀疑,果断道:“是我和三公子一起发现的。” 裴宵衣皱眉,仿佛不太能理解:“一起?” 春谨然解释:“我正和三公子在房内讲话,忽然听见二公子这边有打斗的声音,赶过来一看,二公子已经遭遇不幸。所以你不用怀疑三公子,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你正跟被禁足的三公子在房内讲话?”裴宵衣故意加重“被禁足”三个字。 春谨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但这次是干正事,必须昂首挺胸:“对,我是又潜进去了,但我是去找线索!” “那找到什么了?”裴宵衣问得漫不经心,摆明嘲讽。 “这不还在找呢,二公子就出事了。”春谨然觉得自己也是倒霉,而且……等等,他干嘛要这么老实地回答裴宵衣啊,这人谁啊! 正想反唇相讥,那头房书路忽然大喝:“什么人!” 春谨然连忙全身戒备,却见两个青门弟子出现在门口,见房书路大喝,立刻双手抱拳:“房公子切莫惊慌,是我等。” 原来是看管青风禁足的那两个人。 “我们刚刚听见声音,便立刻赶过来,正巧看见一个黑影往南面逃,我俩就去追……” “追上了吗?”为首的弟子话说一半,便被青风焦急打断。 弟子摇摇头,也很懊恼,不过却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众人面前:“但是在前院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件被丢弃的夜行衣,从撕开的口子看,脱它的人一定十分着急。 “南面是青门的正大门,这夜行衣又被丢在前院,”房书路沉吟道,“难不成……凶手已经逃离青门?” “不,如果他想逃离青门,大可以穿着夜行衣逃,有夜行衣的掩护岂不更易逃跑,怎么会反而花费时间脱掉它?之所以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丢掉夜行衣,是如果将它藏在自己身边,迟早会被发现……”春谨然说到这里停住,转身看向窗外夜色,目光炯炯,“因为,凶手就在青门。” 青长清到来的时候,青风已经将他哥哥放回床上,用被子盖住了全身。老人颤巍巍地掀开被子一角,便再难承受,踉跄着后退几步,幸得孙伯与江玉龙扶住,才没有摔倒。青长清、孙伯和江玉龙是一起抵达的,按理说青长清与孙伯一起来,很好理解,可加个江玉龙,就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组合,因为江玉龙所住的位置与青长清所住的天青阁在青平出事的这个房间的两个相反方向,断没有两路人马在途中会合的可能。除非,春谨然默默地皱起眉头,青平出事时这三个人就已经在一起了。 “是……我的儿吗……” 一声微弱的无比颤抖的呢喃,带着无法置信的巨大悲伤。 林氏,来了。 房间忽然变得死寂,一室男人,却没人能够回答她。 女人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猛地扑到床边,泣不成声。没多久,她忽然开始用力推青平的尸体,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孩子活过来。 春谨然看得难受,想出声劝慰,可刚说了“二夫人”三个字,林氏便在急促的抽泣中晕厥,倒在了儿子的尸身上。 “快带二夫人回房休息。”青长清已经心力憔悴。 这厢林氏刚被抬走,那厢江氏和元氏也到了。春谨然特意去观察两个女人的表情,江氏虽仍冷着脸,但在看见青平尸体的一刹那,眼里的震惊是骗不了人的;至于元氏,虽也一脸惊恐,但死的毕竟不是她的儿子,相反,青平的死恰恰洗清了青风的嫌疑,故虽不合时宜,元氏还是开了口:“风儿在禁足,不可能是他干的!” 青长清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毕竟一门之主,再大的变故面前,也没有乱了方寸,面对元氏的说法,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看向那两名看管青风的青门弟子。 那两名看守面面相觑,最后由一个人禀告:“我们确实是先听见了二少爷这边的打斗声,然后才看见三少爷和春公子一起出来的。” 意料之外的情况让青长清皱眉:“春少侠和风儿在一起?” 春谨然连忙解释道:“虽然我只是一个外人,但是我真的很想抓住这个下毒的恶人,所以便去向三公子了解一些情况。” “如果风儿就是凶手,”青长清问,“你岂不是与虎谋皮?” “我认为他不是,”春谨然迎上青长清的目光,“而且刚刚二公子被害时,我正与他在一起,我可以为他作证,这两位青门少侠可以为我俩作证。” “那到底是谁!”青长清猛地一拳捶下去,生生震碎了桌案上的茶杯。 春谨然垂下眼睛,思索片刻,道:“现在可以确定凶手就在青门之中,而且会武功。” “哈,”青长清怒极反笑,“青门之中会武功的弟子何止百千!” “但是既会武功又有机会给青宇少爷下毒的,”春谨然抬起眼睛,看向江玉龙,“只有你一个。” 江玉龙莫名其妙地张开嘴,一副“你在说天书吗”的无辜表情。 春谨然冷冷勾起嘴角,刚想继续,却被青长清打断—— “不是他。” 春谨然愣住,瞪大眼睛去看青长清,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是他为江玉龙说话。 青长清却重重地叹口气:“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实我也像你这样想过,所以在你们离开天青阁之后,我又让孙伯把他叫过来单独问话,结果才问到一半,平儿这里就出了事。” 同自己给青风做不在场证明一样,青长清成了江玉龙的证明人。 春谨然有些恍惚,原本在脑子里争先恐后想出头的线索、推理、分析,像被一盆开水当头浇下的雪团,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凶手不在青家人之中?不,如果那样的话杀掉青平就没有意义了。凶手不会武功?更不可能,打斗声和青平胸口的匕首都说明死者是个练家子。所以他一度怀疑是江氏指使江玉龙干的,可是事发的时候青长清、江玉龙、孙伯在一起,自己和青风在一起,没有证人的只剩下裴宵衣和房书路。难道凶手在这二人中间?可是他们为何要杀害青平?也是受江氏指使?那未免太牵强了…… 等等,怎么算来算去,好像少掉一个人。 “丁若水呢?”春谨然四下环顾,也没有看见友人。 “丁神医在天青阁,”江氏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他不放心宇儿,所以想守在那边。” “我怎么没想到!”青长清像是忽然被点醒,连忙起身往外走,“现下我们都聚集在这里,天青阁那边根本没人看着,这是调虎离山!” 众人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去想这推理是否可靠缜密,立即跟着青长清向天青阁进发——今夜发生了太多事,真的禁不起再来一桩了。 所幸,青宇无事。 众人赶到的时候,丁若水正趴在床边握着少年的手,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场面有些好笑,却更多的,是温暖安心。 “你们怎么都过来了?”见呼啦啦来了一帮子人,丁若水连忙将青宇的手塞回被子里,然后起身往外轰人,“出去说,出去说。” 就这样,一群人被丁神医赶到了一楼正厅,也是在此时,丁若水才被告知,青平死了。 丁若水愣住,第一反应就是呐呐道:“如果我刚刚也过去,是不是就……” “不,你去也无济于事,”春谨然飞快打散他的罪恶感,为了不让青家人二次伤心,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青平是被匕首刺入了胸口,一刀毙命。” “怎么会……”丁若水似乎仍不能释怀,但这不释怀中,更多的是不愿相信,“究竟是什么人,害完青宇又害青平?” 春谨然抿紧嘴唇,有些丧气地摇摇头。 他不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堂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在场每一张脸,却照不明那肚皮里的一颗颗心。 “老爷,”一直跟在青长清身边的孙伯忽然出声,“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青长清摆手:“无需顾虑,你我主仆几十年,我早当你是自家人了,有话但讲无妨。” 孙伯道:“之前您一直认为害四少爷的是青家人,因不满您对四少爷偏爱,所以您怀疑三少爷;这位春少侠和您想的一样,只不过他没怀疑三少爷,怀疑的是江公子。可现在,二少爷去了,三少爷和江公子都洗脱了嫌疑,那有没有可能,这凶手就不是青家人,而是外来之人,目的就是想让青门断了香火?” 青长清听得很认真,嘴上虽没说是否认可,但显然已经陷入沉思。 一旁的房书路插嘴:“长清叔,我也觉得孙伯说的有道理。如果是因妒生恨,或者因为想要继承青门,那青平死了,得利的只有青宇和青风,可青宇中毒在床,青风在事发时同春少侠在一起,他们两个都没有杀害二公子的可能。” “树大招风,”裴宵衣也帮腔,“江湖上想青门倒的,大有人在。” 青长清仍未讲话,但看得出,已经有些动摇。 “如果真是这样,凶手简直胆大包天!”江玉龙满腔愤怒。 春谨然眉头紧锁,仍坚持自己的看法:“倘若按照你们说的,凶手是外来人,为何要在逃跑之时脱掉夜行衣?” “这你就不懂的,”房书路振振有词,“夜行衣看似隐蔽,但在子弟众多的青门里反而扎眼,倒不如打晕一个青门中人,换上他的衣服,这样凶手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出门。” 春谨然:“……” 诚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房书路那“看吧我比你聪明”的嘴脸真的很想让人抽两下! 这厢春少侠正手痒,那厢青长清却拍拍三儿子的肩膀,难得说了软话:“委屈你了。” “孩儿行为不检,也该受罚的,”青风也一改往日的轻浮,浓浓的悲伤里,诚恳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变调,“只是二哥,再也回不来了……” 第27章 蜀中青门(十二)   青平的尸体被运到了天青阁的后院,因为青长清坚持要让丁若水将青平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而丁神医又坚持守在天青阁,于是大家各退一步。   那厢丁若水后院验尸,这厢折腾了小半夜的人们聚在天青阁正厅,仍心有余悸。该分析的都分析了,该推理的也都推理了,可凶手仍在天上飞。   “春少侠,请用茶。”   铃儿和小桃奉命送上茶水,给这一屋子的人压惊。   春谨然从铃儿手中接过热茶,瞬间便被四溢的茶香舒缓了紧绷的神经,遂很自然地冲铃儿笑笑:“多谢。”   铃儿脸颊一红,默默地低下了头,但微微弯起的嘴角透露了她的心情,即便不去看,也可以想出她梨涡浅笑的可爱模样。   春谨然也不自觉莞尔,这是今夜唯一能让他感觉到美好的瞬间,无关情欲,无关世俗,无关爱恨,无关仇苦,简单而清澈,轻巧而明快,就像夏日里的一阵微凉风,又或者姑娘手腕上的一串小铃铛。   ……铃铛?   春谨然回过神,果然听见清脆的铃铛声,原来并非自己臆想,而是小桃手腕上确实带着一个银镯,上面挂着小铃铛,随着她将茶端给身旁的房书路,那铃镯便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巧脆响。   “这镯子甚是可爱,”春谨然语气自然,就像随意扯扯闲话,“和你的名字也很配。”   被夸奖的姑娘依然羞涩,却没有再低头,开心地小声回应道:“就是按照我的名字特意找银匠打的呢。”   春谨然挑眉,一脸意外的样子:“你自己特意去打的?铃儿带铃镯,还真是心思巧妙。”   “其实,”姑娘有点不好意思了,“是小桃姐先去打的,夫人日常对我们很好,时不时便赏些银子,后来小桃姐用攒下的碎银找银匠打了镯子,我看着好看,便有样学样。”   春谨然不着痕迹地看向远处角落里正在给元氏递茶的小桃,端着茶盘的手臂袖口微微下滑,露出白皙手腕,却不见铃儿所说的银镯。   “小桃也是铃镯吗?”春谨然轻声问。   “不不,如果是铃铛那也不成铃儿了嘛,”小姑娘吐吐舌头,不知不觉没了拘谨,一只手端着茶盘,一只手比划着,“小桃姐打的是个桃子,小小的挂在镯子上,可美了。”   春谨然微微扬起嘴角,带着淡淡温柔:“我觉着你的,更好看。”   铃儿抿嘴一笑,再不言语,正巧那头江氏召唤,她便一溜烟跑开了。   忍了半天的房书路浅呷一口茶,幽幽叹息:“还是个孩子呢,你怎么下得去手。”   春谨然莫名其妙:“我干什么了?”   另一边的裴宵衣为他解答:“言语轻薄,眼波含春,极尽勾引之能事。”   春谨然:“……你说的和我干的是同一件事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反正房少主是受不了了:“不行,太香艳了,我要去缓缓……”   春谨然看着奔向窗口通风处的房少主,一脸无语地问裴宵衣:“你觉得他是受不了我干的,还是受不了你说的?”   裴宵衣耸耸肩:“不管哪个,都非常难以理解。”   春谨然难得苟同:“是啊,这也太没见过世面了。”   两个“见过世面的老江湖”在嘲笑“名门正派家的傻儿子”中,获得了短暂的惺惺相惜的错觉。   就在此时,丁若水回来了。   青长清正要端起茶杯的手迅速收回,焦急地起身询问:“如何?”   丁若水摇头:“没有中毒迹象,致命伤就是胸口那一刀。”   青长清极度失望地瘫坐回椅子上:“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不,”丁若水否定得很果断,“有发现。”   青长清眼睛唰地亮起来。   正厅内的众人也或惊或醒,不约而同将注意力转向这边。   丁若水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二少爷的致命伤在胸口,但除此之外,二少爷浑身上下再没有伤口。也就是说,凶手是一击致命。”   “那又如何?”青长清皱眉,似不想再去回忆青平的惨状。   “原本是没有问题,”丁若水道,“可是刚刚我听大家说,二少爷曾与凶手发生过搏斗。”   “是的,”春谨然接口,“我们是听见打斗声才赶过去的。”   丁若水:“那就奇怪了,如果二少爷曾与凶手发生过激烈的打斗,身上该有其他轻伤,即便没有,衣服也不该一丝不乱。而且匕首是一击即中,正中心脏,很难想象一个在激烈打斗中的人可以刺得这样精准。”   “除非……”春谨然眯起眼睛,觉得青门这团迷雾正在渐渐散开,“根本没有打斗。”   “怎么可能,”青风立即反驳,“打斗声清清楚楚,我们两个不是一起听见的吗?”   青长清也不相信:“平儿自幼习武,即便在睡眠之中,也保有几丝警觉,怎么可能任由别人匕首行凶,毫无反击之力?”   春谨然不与他们分辩,当务之急是证实自己的猜测,思及此,他身形一闪,翻出窗口直奔青平院落。   眨眼家,春谨然已重新回到青平卧房。房间仍维持着出事时的样子,桌椅反倒,满室狼藉。春谨然环顾四周,眼睛专挑那铜铁器具去看,像是雕花铜镜,铸铁香炉,洗脸铜盆……铜盆?   仿佛冥冥之中产生了某种感应,春谨然快步走到那扣翻在地的铜盆跟前,蹲下凑近去查看,果不其然,盆底纵横交错着几道硬物劈砍的痕迹,有两处可能因为力度太大,直接凹了进去。   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何只有打斗没有呼救?为何丢掉夜行衣?为何所有会武功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为何……青平必须死。   不过青平之死解开了,青宇中毒却依然棘手。尽管自己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和判断,但没有证据,这些便都无法成立。而如果只将青平被害的真相揭开,在青长清的盛怒之下,事情只会更乱,那青宇之事,便更难厘清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   打定主意的春谨然将铜盆拾起,紧紧抱在怀中,飞速奔回天青阁!   “啊!窗外有人——”   春谨然刚刚把一只脚踏进天青阁,就听见正厅那边传来小桃的尖叫。他连忙跑进正厅,只见小桃紧张地指着窗外,一脸惊恐:“我、我刚刚看见一个黑影,好像……往上面去了……”   上面?   众人面面相觑,江玉龙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不好!”说罢便冲出大厅,疯狂地往楼上青宇房间跑去!   剩下的人也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春谨然就站在大厅门口,江玉龙是擦着他的肩膀跑出去的,所以他也成了所有人里的第二位,几乎是紧跟着江玉龙便转身上了楼!   只见江玉龙来到青宇门口,急得甚至顾不上用手,而是直接拿脚踹开房门,之后飞快扑到床边,将青宇扶起,用力呼唤:“四公子!四公子!”   春谨然慢了两步,来到床前时发现江玉龙怀中的少年面色无异,但嘴唇隐隐有些泛青,更重要的是江玉龙正在探他的鼻息!要知道这样的动作往往意味着……   “死了?”春谨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不是面对死亡产生了恐惧,而是这死亡本可以避免!   江玉龙满脸悲伤不忍,却还是轻轻,点了头。   春谨然怀里的铜盆掉到地上,发出咣当当的巨大声响,且这声响持续了很久,每一声都好像一把锯子,狠喇喇地划向人心最柔软的地方,直到铜盆不再打转,天地与人心,一起归于死寂。   “不——”   丁若水一嗓子吼开室内的停滞与沉闷,就像阴沉夜幕中突现的一颗流星,划破整个苍穹!   只见他拨开人群挤到床边,一把推开江玉龙,让青宇重新躺下,然后细致查看了少年的眼耳口鼻,并以极快的速度切了他的脉象。虽然春谨然不认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少年会有脉象,但丁若水眼里的执着,让他也好像跟着燃起一丝希望。   收回诊脉的手,丁若水一言不发,转身从刚刚验尸时拎着的诊箱中取出一个布包,将之放到床边打开,包内赫然一排银针。   转瞬之间,青宇几处大穴已被银针封住,丁若水将少年扶至坐起,然后对青长清道:“青门主,能否用内力将毒逼出,就看你了。”   已经傻了的老人这才回过神,呐呐道:“中毒?”   “现在没时间解释更多,”丁若水神情急切,“我已用银针封住青宇少爷的经脉,让毒不能扩散,但这只是暂时的,如果不能用内力将毒逼出,人就真的回不来了。”   青长清终于听明白了,二话不说立刻坐到青宇身后,运气调息,很快,便用双掌抵住儿子后背。   丁若水退到一旁,抿紧嘴唇,满眼紧张。   在场众人论内功修为,自然是青长清年头最久,功力最深,可反过来讲,如果连青长清都逼毒不出,那就算丁若水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医者紧张,父母兄弟朋友者,亦紧张。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盼望着,等待着,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吓人。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地老天荒,青宇终于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黑血,虽然骇人,却真真切切地恢复了呼吸。    第28章 蜀中青门(十三)   呕出黑血的青宇,嘴唇的铁青变淡,隐隐的,透出几分血色。青长清将儿子重新扶下躺好,交给丁若水再次切脉。片刻后,丁若水面露惊喜,不住地感叹:“真是祸兮,福所倚。”   青长清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丁若水道:“这次的毒物毒性猛烈,短时间内便将青宇少爷体内原本未清的碧溪草毒和雷公藤毒聚集到了一起,若再晚些封脉,三毒齐发,必死无疑。可同样,正因为聚集到了一起,您刚刚用内力催逼,竟一举将三种毒全数逼出!”   青长清大喜:“所以小儿体内淤毒已清除干净?”   “可以这么说,”丁若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剩下的一点残余,再喝两天汤药,也必定散得干干净净。”   青长清连忙问:“那我儿何时才能苏醒?”   “两天之内,必醒。”丁若水说到这里,表情忽然又凝重起来,“如果,再无人加害的话。”   青长清的喜悦僵在脸上。   歹人已丧心病狂到如斯地步,更要命的是,青门依然束手无策,怎会安心?怎能安心?!   “不会再有人加害青宇少爷了,”春谨然忽然说话,清澈的声音让这沉闷的夜色忽地清朗起来,“因为我已知道,凶手是谁。”   天青阁,一层正厅。   除丁若水寸步不离地守在青宇身边之外,所有人都来到这里——裴宵衣、房书路、青长清、江氏、江玉龙、元氏、青平、孙伯、小桃、铃儿,还有被禁足的燕子和刚刚哭晕本应在自己房间休息的林氏。   燕子是春谨然要求叫来的,林氏是恰好苏醒,听闻凶手已水落石出,立即拖着疲惫身躯硬是赶了过来。当然也不排除她早在暗处安插耳目,以便第一时间获取凶手消息,不过唯一的儿子被害,有此举动,也是人之常情。   东方的天际,已泛起一抹白。   再黑暗的夜也会过去,就像再诡谲的计谋,也总将在某一刻,水落石出。   春谨然环顾众人,他们或坐,或站,或期待,或紧张,每一副面孔都好像是善良的,无辜的。可在这千篇一律的表象之下,却是千差万别的人心,或真善,或盘算,或磊落,或叵测,纵是倾尽一生,也未必能看清楚,想明白。   “春少侠,你将我们都叫到这里,万一宇儿又出什么事……”青长清不知春谨然心中所想,他虽关心凶手,但更担心幼子。   “不会,”春谨然冲青长清放心一笑,“只要现在这大厅里的人不动,青宇少爷就不会出事。”   青长清愣住:“你的意思是……”   春谨然点头:“毒害青宇少爷的凶手此刻就在这大厅里,就在我们中间。”   青长清控制不住地起身,声音迫切:“是谁?!”   “慢着,”房书路疑惑出声,“这次青宇少爷被毒害时,我们都在大厅,并未有人外出,直到小桃看见黑影,我们才一起冲上二楼,凶手怎么可能在我们中间?如果凶手在我们中间,小桃看见的黑影又是谁?”   “房兄的问题问得好!”春谨然很是欣慰地拍拍他肩膀。   房书路黑线,他是真的想不通,不是要跟对方搭档一唱一和烘托气氛啊!   春谨然没有理会房少主的感受,继续道:“正因为这种看似不可能,才恰恰帮我排除了许多种可能,让复杂的局面变得简单起来。在刚刚发生的青宇少爷第三次中毒的事件里,有一处我百思不得其解。当小桃看见黑影之后,我们立刻赶赴青宇少爷房间,门是玉龙少爷踹开的,窗户则仍维持着我们离开时的紧闭模样,那么黑影凶手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破窗潜入、下毒、跳窗而逃这一系列动作,并且还在逃跑时好心地把窗户重新关严?更重要的是,这扇窗里侧的窗栓,是锁上的,你不要告诉我黑影凶手拥有从外面锁里侧窗闩的神技。”   “也许他是从门逃跑的。”青风换个角度猜测。   “不可能,”春谨然坚定摇头,“且不说随手关门关窗是否为凶手特有的好习惯,就算是,唯一能从二楼下来的楼梯口正对着正厅,一旦有人下楼梯,正厅里那么多人,不可能没人看见;好,再退一步,这千载难逢的好事还就让凶手撞上了,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在某一时刻忽略了楼梯口,让他侥幸逃脱,那为何他不赶紧逃跑,非要折回到正厅的窗口外奋力向上跳,还偏偏被小桃看见?”   青风被问得哑口无言。   “后来我想开了,既然黑影的行为这么难以搞懂,更不可解释,那为何不换个角度想呢,比如……”春谨然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小桃身边,“根本就没有这个黑影。”   “不!”小桃连忙高声争辩,“有的!我亲眼看见了!”   铃儿也着急地帮腔:“小桃姐不会撒谎的!”   青长清虽不愿帮下人解围,却也想不通:“如果没有这个黑影,那宇儿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这便是症结所在。”春谨然沉下声音,目光犀利,“撒谎说看见黑影,是今夜这场下毒诡计的关键,因为它既能帮凶手将嫌疑引到莫须有的黑影身上,又给凶手制造了下毒的机会!”   青长清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春谨然知道他已经想出些眉目,索性和盘托出:“门窗紧闭,又无外人入侵,青宇少爷怎会中毒?事实就是,我们冲上去的时候青宇少爷根本没有中毒,他的中毒是发生在我们破门而入之后!”   房书路:“可是破门之后青宇少爷已经因为中毒而没了呼吸啊!”   春谨然:“第一个近距离接触青宇少爷的是谁?又是谁最先发现了他中毒身亡?”   房书路瞪大眼睛,正厅里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人们也瞪大眼睛,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一人身上——江玉龙!   江玉龙哑然失笑,仿佛早有预料,轻松道:“我担心青宇少爷被害,遂冲在了最前面,原来是做错了。”   春谨然扯扯嘴角,笑容浅且短暂:“你没有做错,你做得非常好。你赶在我前面第一个冲进屋子,几乎是半点犹豫没有地扶起青宇少爷,然后就是真挚呼唤,猛探鼻息,等我走到跟前时,你趁探鼻息之际抹进他口中舌上的毒药粉末早已发作,于是你很悲伤地宣布,青宇少爷,死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让人叹为观止。”   江玉龙仍在微笑,淡定而从容:“真精彩,春少侠可以去说书了。”   “玉龙少爷若觉得好听,那我就献丑再多说一段,”春谨然走到他面前,四目相对片刻,旋即走开,来到正厅中央,“七日前,我与丁神医抵达青门,奈何门子跋扈,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等视作骗子,根本不让踏进青门半步。我气不过,便先行潜入青门,然后因缘际会,窥见了一段颠鸾倒凤。那时我急于寻找青门主,并未多加逗留,而那交欢中的二人亦盖着锦被,只露出一截姑娘家的手臂,所以之后我便忘了这事。直到青风少爷与丫鬟燕子的私情败露,我想当然地认为我看见的便是他二人。可就在刚刚,铃儿的银镯勾起了我的记忆,那时露出锦被的一截藕臂上隐约也有这样一个镯子,上面挂着小巧的坠儿,但与铃儿那会叮叮当当响的镯坠儿不同,那个镯子没有声响,如果有,我不会听不见。于是我想问铃儿,燕子是否也有这样的镯子,可没等我问到那里,小丫头已经都告诉了我。确实有丫鬟有这样的镯子,但不是燕子,而是小桃。”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集中在了小桃身上,而小姑娘早已面色惨白,瘫坐在地。   “春光旖旎中,我听见小桃唤那人公子,这青门里公子可是数得出来的……”春谨然环顾四周。   房书路不自觉后退一步。   裴宵衣挑眉一脸不屑地任他看。   青风气急败坏:“我再无耻也不至于挨着个的祸害!”   “看来,”江玉龙迎上春谨然的目光,无奈摊手,“只能是我了。”   春谨然点点头,故作愧疚:“还真是抱歉。”   江玉龙仍是笑,笑得宽厚,体贴,大度,温和:“我承认你说的下毒办法确实行得通。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这是唯一能够给青宇下毒的办法。当然我是想不出第二种的,可能你也想不出,但不代表凶手想不出。而且你也说了,你只看到一截胳膊,连胳膊的主人是否为小桃姑娘都是凭借那隐约的记忆推断,更别说那男人的身份了。所以从始至终,你都是在先入为主认定真凶是我的基础上,作出的联想和推断,这是否有些本末倒置?如果将你认为的真凶换做别人,是否又会推断出另外一个经过?说到底,人嘴两张皮,没有证据,想怎么编都行。”   春谨然沉默不语,看着他,久久的。   江玉龙也坦然地让他看,纹丝不动。   两个人就像是一把矛和一张盾,僵持着,看谁先把谁攻破,谁先将谁挡折。   “祸兮,福所倚。若水这话说得真好。”终于,春谨然开口,浅浅的笑靥里,是自信和笃定,“我确实早就怀疑你,但就像你说的,我没有证据。碧溪草的毒,起始太早,无从查起,雷公藤的毒,事发突然,谁都可疑。如果你不是自以为聪明布下今天这个局,我本奈何不得你。但是现在,我有证据。”   江玉龙的眼底闪过一丝慌张,但又很快镇定下来:“证据在哪里?”   “就在你的手里。”春谨然不再给他狡辩的机会,“我一直奇怪,为何你要踹开房门。虽然听闻有黑影,心情焦急可以理解,但面对一个只是紧闭并未上锁的房门,是否一定有踹开的必要。直到我识破你的下毒手法,我才明白,很有必要。因为你的指尖上抹着毒,你不能冒着门上留下剧毒粉末的风险,只能用脚开门。而从出事到现在,你并没有机会清洗掉它们,所以毒,仍在你的指尖。”   “原来如此,还真是合情合理。”江玉龙点点头,仿佛很是认可,却同时伸出两只手,“既然春少侠这样讲,那我愿意接受检查。”   “不不不,它们已在你涂抹青宇少爷的口舌时融化了,看是看不到的,”春谨然说着,莞尔一笑,“不如,江少爷舔舔看?”   房书路皱眉,一脸恶心。   裴宵衣扶额,毫不意外。    第29章 蜀中青门(十四)   江玉龙维持着伸出双手的姿势,迟迟未动。   春谨然挑眉:“怎么,不敢?”   江玉龙居然大方点头:“当然不敢。倘若如你所言,青宇少爷被人喂食剧毒,那我探鼻息之际,手指难免会沾上。春少侠,这是想让我死啊。”   春谨然笑了:“早料到你会这样狡辩。丁若水!”   “来了——”随着一声吆喝,丁神医款款走下楼梯,进入正厅。   春谨然问:“结果如何?”   丁若水答:“已检查完毕,青宇少爷只口中舌上染毒,嘴唇、脸颊均未发现剧毒粉末,床榻被褥我也从里到外检查过,安全整洁。”   春谨然重新转向江玉龙:“所以江少爷是想告诉我,你探鼻息探到了青宇少爷的嘴里?”   江玉龙的笑容终于崩塌,脚下无根一般摇晃起来,最终后退两步,才堪堪稳住。   “是不是有些后悔,想着如果下毒的时候没有那般谨慎就好了。”春谨然紧紧盯着他,不给他一丝喘息机会,“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毒药粉末沾到青宇的嘴唇或者脸颊,那我们很有可能就会破解你的手法,所以你百般注意,不想留下任何破绽。可这,偏偏就是你最大的破绽!”   “你只是运气好而已!”江玉龙再也无法伪装,激动起来,“要不是你恰巧在来的那天撞破了我和小桃,就是借你三个脑袋,你也不可能识破!”   “是啊,”春谨然很是感慨地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可是我为何就如此好运呢?”   江玉龙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却最终无言。   “其实不是我好运,而是坏蛋通常都不太好运,因为……”春谨然凑近他,一个字一个字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江玉龙与他对视半晌,终是丧气地低下了头。   青长清原本不信,听到此处,也不得不信了,拍案而起,痛心怒斥:“江玉龙,我自问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害我青家!”   事已至此,江玉龙索性破罐破摔,狂笑道:“不是我要害青家,是天不佑青家。青平已死,青风又已被你厌弃,那我就再送青宇一程,自己来给你当这个孝子贤孙。反正青门今天的声望也是靠当年江家的势力才起来的,以后交给我,改姓江,也并非说不过去。”   青长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手颤巍巍地指了江玉龙半天,才骂出一句:“畜生!”   可有人的动作比他快,在他骂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林氏已持剑刺向江玉龙!   江玉龙早已看见林氏的动作,飞快闪过,同时懊恼地喊道:“青平不是我杀的!”   “你刚刚已经承认了,现在才想起来反悔?”林氏才不管他说的,一剑不中又是一剑!   春谨然这才明白,林氏拖着不适的身子也要过来,是因为她要亲手为儿子报仇!   只见林氏身手敏捷动作舒展,剑法虽算不上玄妙,但也自成一派,加之怒急攻心,真乃招招致命,剑剑封喉!   饶是江玉龙的武功在林氏之上,可面对一个已经疯狂的母亲,他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加之手上并无兵刃,最终竟只能满屋闪躲。   在场的人都有些傻眼,但也并没有人出面阻止。如果林氏真的把江玉龙杀了,那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可春谨然却这样干了。   一个跟头翻到林氏面前,堵住她的去路,同时掏出袖里剑,锵地一声挡住对方的剑锋:“不要这样!就算你想杀他,也要等我把话问清楚!”   “还有什么好问的!”林氏不为所动,猛地收回长剑,下个瞬间又再度刺向春谨然!   现在的她只想为儿报仇,阻挡者,杀无赦!   于是林氏与江玉龙的缠斗,变成了与春谨然的攻防。   正厅内的众人对于这飞速转变的场面有点适应不来,纷纷愣神。   春谨然却已随着打斗不知不觉移动到了他想要的位置。   终于等到林氏又一剑刺来,春谨然不再闪躲,也不再用短剑抵挡,而是猛然抓过身旁的元氏当做肉盾!   元氏一惊,条件反射地闪躲,险险避开剑锋,同时为防止对方二次攻击,以手为刀,迅雷不及掩耳地砍向林氏手腕!   林氏手腕吃痛,佩剑脱手落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佩剑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元氏,只见她维持着攻击林氏手腕的姿势,呆愣在原地。   林氏也在这突来的变故中,恢复了些许理智,她看着地上的佩剑,又看看元氏,一脸的不可置信。   春谨然环顾众人,微微一笑:“不用我多说了吧。”   “……非常用。”回答他的是房书路。   天色已大亮,东升的旭日带来新一天的暖意和朝气。   但天青阁里,却好似仍在昨夜,且这漫长黑夜,不知何时才会过去。   “青平出事的时候,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春谨然缓缓道,“凶手给青宇下毒,已经引起了我们的警觉,甚至我们已经开始怀疑,凶手就是青门中人。那为何凶手还要顶风作案?而且那时青风已被当成疑凶禁足,凶手这时候作案,不是摆明要帮青风消除嫌疑吗?哪个凶手会傻到去救自己的替罪羊?再说回青平被害,我们是听到打斗声才赶过去的,所以我们坚定地认为凶手会武功,并且与青平进行过搏斗。但我们之中所有会武功的人,那时都有不在场证明,于是青平之死,就变成了悬案,变成了外来人行凶。可是我不信,我不信会有这样一个外来人,挑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冒着巨大的被发现的危险行凶,而行凶的结果居然是帮所有‘被怀疑者’洗清嫌疑。更重要的是,若水已经查过,青平少爷除了胸口的致命伤,再无其他伤痕,因此可以推断凶手并未经过打斗,而是轻而易举,一击致命。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的人可以让青平少爷毫无防备与反抗?答案只有一个……”   “熟人。”房书路接口,他已经明白了春谨然的意思。   春谨然欣慰地点点头,随后冲着丁若水伸出手。丁神医心领神会,立刻将抱在怀中多时的铜盆递上——自从在青宇房间脱离了春少侠的怀抱,此物便一直由丁神医保管。   春谨然将铜盆反拿在手中,盆里冲下,盆底冲上,依次给在场的人看:“这是我从青平少爷房间取来的铜盆,你们仔细看看,底部是否有砍痕?”   持盆绕正厅一周后,春谨然才公布答案:“这便是我们听到的打斗声。凶手故意用兵器砍盆制造兵刃相接的声音,吸引我们前去,由此制造凶手与青平发生过打斗的假象,掩盖她与青平认识的事实。并将我们深深地引入凶手会武功的死胡同。当然,凶手确实是会武功的,因为丁若水仔细检查过青平的伤口,那一刀干净利落,正中心脏,而且不光刀刃全部没入,甚至刀柄都嵌入了两分,没有武功的人是不可能刺成这样的。可是那个在我们之中的会武功的熟人,怎么做到既有不在场证明,又可以分身去杀人的呢?”春谨然一口气说到这里,停歇片刻,才继续道,“在几乎想破头也没想出所以然来之后,我忽然发现,这是一个误区。因为没有既可以一边与旁人面对面讲话又可以一边去杀人的方法。所以只可能是,凶手就在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里,并且会武功,只是我们不知道。”   “所以你一下子就想到了三夫人?就因为她有动机?”房书路对此不能接受,“如果你猜错了,刚刚三夫人就会因为你的试探而死在二夫人的剑下!”   “不,不仅仅是动机。”春谨然眯起眼睛,陷入回忆,“当我意识到凶手可能就在被我忽略的这些人中间时,我第一个想到的确实是三夫人,因为青平死亡的最大受益者,就是青风,既消除了嫌疑,又增大了继承家业的可能性。而一个母亲为了儿子,是可以去杀人的。但问题是,从无任何迹象表明三夫人会武功,单凭动机就去这样推测,未免冒险。所幸,我又想到了来青门的第一天。”   裴宵衣挑眉:“又是颠鸾倒凤?”   “还有别的啦!”春谨然黑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才继续道,“在撞破江玉龙和小桃之前,我因摸不清东南西北,跟着一个丫鬟误入后院,而那个丫鬟,正是去给三夫人送炖好的五气归元汤。我当时急于寻找青门主,并未多想,后来便遗忘了,直到问铃儿银镯之事时想起那颠鸾倒凤,连带的便也想起了这一段。”   房书路:“五气归元汤有何问题?”   春谨然:“这个怕是需要丁神医来解释解释。”   丁若水义不容辞:“寻常女子食补气血,多半会用桂圆、莲子、红豆、大枣等温补食物,至多,加一点人参。而五气归元汤里尽是药性猛烈的大补之物,通常是习武之人饮用,若是不懂武功的寻常人,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会血气上涌,重则甚至七窍流血。”   “还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房书路想起春谨然说过的这句话,不禁感慨,但仍有疑问,“三夫人并不知你那夜会去找青风说话,如果你不去,他也就没有证人了,加上他本就被怀疑,三夫人这样做岂不是帮了倒忙?”   “你忘了青风正在禁足吗,”春谨然道,“没有我,也会有监视他的青门弟子为他作证的。”   佩剑掉落之后一直沉默的林氏忽然出声:“如果我没有发狂杀人呢?你怎么去证明她会武功?还是说,呵,你头上的那位神明会继续仙灵?”   “那个,”房书路弱弱地接口,“如果你不出手,那我多半就会被冤枉成凶手,然后发狂,杀人。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谨然贤弟说这样可以引出凶手,所以我是打算照办的。”   林氏歪头看看他,又看看春谨然,笑了,带着点尖刻,带着点讽刺:“想得真周到。”   春谨然别开脸,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想得再周到,也换不回青平的命,林氏的恨,他懂。   此时的青长清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心里难受至极。若不是自己冤枉青风,她又何至于去杀人!   然而,有一件事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楚儿,你会武功?为何当初要瞒着我,还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元氏挑起好看的柳眉,柔声反问:“为何要告诉你?你不就是喜欢我温柔妩媚吗,你还总说大姐太老,二姐不娇,唯独我,盈盈一笑,柔情似水。倘若你知道我也会武功,那我不是要落得与大姐二姐同样下场,守着一盏枯灯,独坐到天亮,想想都讨厌。”   “娘!”青风再控制不住,一把抱住元氏,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你怎么那么傻!孩儿就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根本不想继承什么家业,只想只有自在的生活,你真的不必为我做到这般地步……”   “你才傻。”元氏摸摸儿子的头,温柔至极,“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娘不为你,为谁。”   春谨然吸吸泛酸的鼻子,转身走到江玉龙面前:“该你了。”   江玉龙不解:“青平不是我杀的,这不都真相大白了吗。”   春谨然:“青平的真相是大白了,可是青宇的还没有。”   江玉龙愣了下,继而苦笑:“我都被你揪出来了,还想怎样?”   春谨然轻轻摇头,仿佛在说,还不够:“江玉龙,青风再被厌弃,也是青门主的亲骨肉,你一个外姓,凭什么认为青平和青宇死后,你就可以战胜青风,成为青门继承人?”   “因为……”江玉龙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半天,却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   春谨然替他回答:“因为你的姑母说她会帮你,对吗?”    第30章 蜀中青门(十五)   江玉龙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青长清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结发妻子:“怎么会是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江氏没有回答,只冷冷地看着他。   房书路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出声道:“青宇是她的养子,也是她唯一的倚仗,谁都可能去害青宇,唯独她,说不通啊。”   “说得通的,”春谨然犹豫再三,还是讲了,“如果青宇并不是四夫人亲生的话。”   房书路皱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青长清却一脸震惊,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总是跑江湖的朋友那里,”春谨然有些歉意,“都是些闲话,我本没当真,听过就忘了。直到来到这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当我开始怀疑大夫人时,才把这一切与那件事联系起来。”   “长清叔,谨然贤弟,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青宇怎么忽然不是四夫人生的了?如果不是,那他是谁生的?”房书路一头雾水,顾不得礼数不礼数的,当下追问起来。   春谨然却认真看了他半晌,最后坚定地摇了头:“这是秘密,不能讲。”   “你刚才明明还说是闲话!”房书路一副“你是不是在逗我”的表情。   春谨然别开脸,连与他对视都不对视了。   一直沉默的江氏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就像没有日头的深秋,阴冷到了骨子里:“书路,不是不能讲,是不能跟你讲。”   房书路总替父辈往来青门,所以与江氏也是相熟的,按理说江氏像青长清一样叫他的名字,没什么不可以。但问题是江氏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忽然如此亲切,让房书路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可出于礼貌,他还是回应道:“为何?”   “不可!”青长清大喝,在众目睽睽之下激动起身,只为阻止。   可已末路的江氏又怎会在意,只淡淡看夫君一眼,便对着房书路缓缓道:“因为青宇的生母,在旗山派。”   房书路愣住,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扯到自己家,他有点不敢往下问了,总觉得再问,会出事。   江氏却不愿让他如愿,继续道:“青宇啊,其实是……”   “够了!”青长清一声大喝,人已来到江氏面前,不由分说一掌砍到江氏后颈,江氏毫无防备,直挺挺倒了下去,“来人,把大夫人带回房间看管起来,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原本负责监视青风的两个弟子,将昏迷中的江氏带了下去。   房书路后退两步,怔怔地坐到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谨然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其实仔细想想,本可以更好地处理这件事,而不是……   一道寒光忽地闪过春谨然的眼睛,正在懊恼中的他下意识便觉不好,可已经来不及,仍被自己儿子搂着的元氏被一剑刺穿后背,那剑刺入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抽出,元氏甚至来不及叫声痛。   青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猝不及防,仍维持着环抱元氏的姿势,可手已感觉到了一股股的湿热,而不久前还被自己安慰的母亲,身体却正在慢慢变得冰凉。   紧握着长剑的林氏笑得欣慰,笑得疯狂:“儿子,娘替你报仇了——”   “不要!”   春谨然大喊,可是没有用。   林氏距离他太远,他根本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用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转瞬之间,两条人命。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青长清来不及反应。   青风忽然抱起元氏向外走,青长清下意识质问:“你做什么!”   青风头也不回:“我不想让我娘再待在这里。”   青长清看着儿子的背影,再也无力阻止。   春谨然忽然觉得,或许青风已经比房书路先一步想出了,那个江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秘密。   日上三竿,而天青阁里的夜,也终于过去。   虽然结局并非云开雾散,但有人坦诚了罪行,有人失去了生命,也该,告一段落了。   只是,折腾了一夜的人们,没有谁真的去补眠,而是纷纷有了各自的心思——   “你真的要跑?”丁若水看着一回房就开始收拾细软的春谨然,不解地问,“为什么呀?”   “注意你的用词,不是跑,是不告而别。”春谨然头也不抬,继续整理包袱。   丁若水黑线:“有什么区别。”   不消片刻,春谨然便收拾完毕,扬起下巴用鼻孔看友人:“走不走?”   “你都走了,我留这里干嘛。”丁若水撇撇嘴,也开始收拾自己的物件,“反正青宇体内的毒也清理得差不多了,估计明后天就能醒,只可惜我看不到了。”   “看不到病人痊愈不会死,”春谨然说一半停下,然后压低声音,恐吓似的,“但是继续留在这里,就真没命了。”   丁若水小声问:“就因为那个秘密?”   春谨然叹口气:“家丑不可外扬,虽然我觉得青长清未必会丧心病狂到杀人灭口,但有备无患嘛,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命太长。”   丁若水翻个白眼:“连祈万贯都知道的事,还有啥秘密可言啊,什么不外扬,保不齐全江湖都知道了,就青门主还在这里自己骗自己呢。”   是啊,什么事被祈万贯知道了,基本就等于告诉了全江湖。可是,最初与祈万贯聊到“蜀中青门的小公子疑为青门门主与旗山派掌门夫人的私生子”这样的话题时,春谨然真的以为这只是哪个嘴碎之人无良杜撰的,并没有往心里去,若不是此次青门之行,怕是永远也不会想起。可谁会知道,就是这样一段风流事,却引出后面那么多的事情,搭进去那么多的人命。   说话间,二人已收拾妥当,春谨然四下查看,确定无人监视,便留下一封“真情实意”的拜别信,带着自己和丁若水的包袱款款而逃。至于丁若水,由于轻功实在拿不出手,故而反其道行之,谎称要采药,大摇大摆便从正门离开了。   离开青门后的二人一口气赶了七八里山路,才终于发现一个小镇,最后赶在天黑之前,住进了客栈。   由于赶路太紧,丁若水的脚上磨出了水泡,没辙,只能拿银针一个个的挑破,疼得他龇牙咧嘴。春谨然见状,不仅不同情,还借机批评:“让你不好好练功,走点路就这样,以后遇到危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丁若水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怎么不知道,我要死了,肯定就是你没在我身边!”   春谨然囧,骂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得无奈道:“行,我肯定把你当眼珠子似的保护好。”   丁若水喜笑颜开,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不过有件事,在刚刚跑路的一道他都在想:“既然青宇一直由江氏养着,那江氏什么时候害他不行,为何偏在我能够出手救治,你又在查案的时候,继续让江玉龙下毒?”   “我也想过这件事,蜀中道远,即便你是岐黄圣手,总也有离开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等你走了,再换一种见效更快的毒药,那你就是腾云驾雾也赶不来了。”春谨然说到这里停住,转而问丁若水,“但是,你会在什么时候离开?”   丁若水不明所以:“当然是把人治好以后啊。”   “这就是原因,”春谨然耸耸肩,“也只有这一个可能,他们迫不及待杀人的行为才说得通。”   丁若水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青宇知道他们下毒?!”   “不确定是不是两个都知道,但起码,青宇应该是知道江氏在给自己下毒的,”春谨然叹口气,“所以青宇不能有任何醒过来的机会,必须死。”   丁若水不懂:“知道,为何不说?”   “可能是陷入昏迷前才识破,也可能是顾及养育之恩,不愿说。”春谨然感慨完,长舒一口气,换上欢快语气,“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啦,真实情况,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不,我相信你。”丁若水认真地看着他,“你在识人断事上,一向很厉害。”   春谨然苦笑,想起了青家那一门腥风血雨:“有时候,我还真希望自己别那么厉害。”   是夜,青门,大夫人房外屋顶。   春谨然已经在这里潜伏了一个多时辰,如果“那个人”再不来,他就真的准备打道回府了。虽然小镇客栈的房间比较简陋,总也比这幕天席地强,为了一份好奇心,还真不值当搭上这么多。   终于,夜风中传来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春谨然屏住呼吸,仿佛有预感般,将身体伏得更低,很快便看见一个黑衣人落到了江氏窗外。来者轻功上乘,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即便不远处便有几个青门弟子看守巡逻,却依然没有发现他半分。春谨然看着他将江氏的窗户悄悄打开一条缝,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截细竹管,伸入缝隙……   “喂——”春谨然将声音压到几乎只有气声,但对于近在咫尺的人,已足够。   黑衣人猛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戏谑的眼睛。   春谨然蹲在房檐上,继续用气息说话:“若水说碧溪草十分难得,我就一直纳闷江氏是怎么得到的,她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掌门夫人,想弄到这种稀有毒草,几乎没可能,背后一定有人帮忙提供。而现在江氏被揪了出来,背后之人肯定担心被供出,八成会来杀人灭口,果不其然。”   黑衣人有条不紊地将细竹管收回,好整以暇地看向春谨然,仿佛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春谨然也不负众望:“可能你不知道,我这人有个绝活,就是只要一个男的长得好看,哪怕黑布蒙面只露一双眼睛,我也认得出来。是不是应该夸夸我,裴宵衣?” 第31章 若水小筑(一)   蒙着面的男人眉头一蹙,似乎不太喜欢自己被一眼认出这个局面。不过他也没有什么过激举动,只是抬手,轻轻指指院墙之外,然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春谨然会意,立刻纵身跟上。   青门东侧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水蜿蜒流淌最终隐入一片山林,而裴宵衣便停在了这山林底下。再往前,是夜色下仿佛藏着无数鬼魅的茂密树影,而身背后的青门府地,已遥遥相望,可窥全貌。如果有谁想在这夜里谈些秘密,此地,刚刚好。   紧随而至的春谨然落在距离裴宵衣两丈开外的地方,就像微风中落地的一片树叶,轻巧得几乎没有半点声响。   裴宵衣转身,面对他站定,缓缓摘下蒙着面的黑布,月光将他好看的眉眼笼上一层清辉。   春谨然对见到的有些意外:“居然没有恼羞成怒,不是你裴少侠的风格啊。”   裴宵衣轻轻勾起嘴角,低沉的声音在这四下无人处听起来,竟有些暧昧:“怎样算恼羞成怒?”   春谨然想了想,居然很认真地掰手指数起来:“横眉立目啊,冷言嘲讽啊,愤怒咆哮啊,拿鞭子抽我啊……”   “杀你,算吗?”   春谨然的“如数家珍”被打断。   明明很凶残的四个字,却让裴宵衣说得像在谈论天气。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如他摘下蒙面时,云淡风轻。   可春谨然知道,这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极度自信:“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杀掉我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吗,”裴宵衣好笑地耸耸肩,“你不会以为我将你引到此地,是为了赏月吧。”   春谨然将眉头皱成惹人怜爱的倒八字:“其实……我觉得这个活动蛮好的。”   裴宵衣眼底的笑意退去,杀意慢慢升起,九节鞭不知何时已绕在手掌。   春谨然跟过来时就料到了这种可能,他仍选择跟过来,是因为对自己的“逃脱轻功”有足够自信,可饶是如此,面对一个武功远高于自己并准备对自己下杀手的人,说不紧张,那是谎话。   “都说聪明的人活不长,其实不是,聪明的人懂得什么时候炫耀,什么时候收敛,”或许是出于对即将被自己杀掉的人的怜悯,裴宵衣难得发慈悲,多说了两句,“真正活不长的,是那些自作聪明的人。”   春谨然耳朵听着男人说话,眼睛却紧紧盯着男人的手,只见对方话音落下,手掌猛地握紧,下个瞬间便要攻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谨然大喊一声:“等等!”   裴宵衣的动作顿住。   春谨然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既然我死期将至,能……”   啪!   “我话还没说完啊!”   “我说要听你讲了吗?”   “那你刚才为什么停住鞭子?”   “你忽然喊一嗓子,我以为你要发暗器。”   “什么样的人会用嘴发暗器啊!”   “很多。”   “什么样的人能一边说话一边用嘴发暗器啊!”   “抱歉,我错了,我不该停住的。”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间,裴宵衣的鞭子已将春谨然包裹得密不透风,鞭鞭都是杀招!   春谨然艰难闪躲,仍不免被鞭稍划破衣服,有两处甚至破了皮肉!   终于在又一击后,春谨然逮着空隙问了那个一直想问的:“你为何要给江氏提供碧溪草?或者说是你们?天然居?”   裴宵衣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又一鞭袭来,比之前带的杀气更甚!   啪——   “嗷啊!你别光抽,说话呀!”   “你没必要知道。”   “……我没必要知道我干嘛等到现在还被你抽得灰头土脸啊!”   “我以为你喜欢。”   “滚!”   见问不出所以然,春谨然不再恋战,毕竟为了个与自己无关的青门,搭上命实在不值,于是瞅准裴宵衣收回鞭子的一刹那,猛然提气,纵身跃起!   一切都与春少侠计划的没有二致,他身轻如燕,快过闪电,转瞬之间便可与青风同行,与云彩作伴……如果没有缠绕在脚踝上的那圈寒铁鞭的话。   到底那家伙是啥时候出手的啊啊啊啊啊!   咣当——   脸着地并不是一个特别美好的体验,所以哪怕乐观如春少侠,也没办法再假装潇洒。   “裴宵衣你个禽兽!!!”   裴少侠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甩一鞭子就被定了个这么恶劣的性质,但无所谓,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且很快,那个正流着鼻血的“你知”就会消失了。   眼看着锋利的鞭节一点点缠绕住自己脖子,春谨然再没了嬉笑的心情。   冰凉的触感传递着死亡气息,它们是如此的近,近到让人战栗。而那个执鞭之人,也好像与自己认识的裴宵衣不同,又或者,他可能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裴宵衣,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江湖。春谨然后悔了,第一次,觉得自己愚不可及。这里不是他看戏听曲的园子,而是猛兽出没的山林,他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实则却是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再动一下,你的脖子会断。”裴宵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静静地说着。   春谨然想摇头,但最终没有,因为他真的不敢动,哪怕只有一下:“我不动,真的,我可听话了。”   裴宵衣满意地点点头:“你不是想知道天然居为何要给江氏碧溪草……”   春谨然:“不不不我不想知道!我也没说是天然居要给江氏碧溪草!你不能冤枉我!!!”   裴宵衣:“因为……”   春谨然:“我都说了我不想知道啊啊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裴宵衣被逗得非常开心,很用力才忍住没笑出声,显然对于自己的小把戏很满意。   春谨然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可只敢在心里咬牙切齿,面上仍要讨好道:“我发誓,不会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真的!”   “很好,”裴宵衣微笑,“但是我不信。”   春谨然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又被无情湮灭。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反正都要死,与其备受屈辱,不如慷慨就义吧。   裴宵衣冷冷地眯起眼睛,手腕微微用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春谨然觉得眼睛有点闭不住了。眼皮里面就像藏着无数蟋蟀,争前恐后地蹦跶,逼着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脖子上的“寒铁项链”还在,可鞭子另一头的人,却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僵硬得有些诡异。   春谨然心中狐疑,但仍不敢动,只嘴上试探着:“大哥,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这么折磨人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春谨然的话,裴宵衣原本置于腰间的手忽然向上抬起,连带拽着春谨然的脖子也往上去!   趴在地上的春谨然哪敢怠慢,连忙配合着飞速站起,腰板挺直,简直顶天立地!可裴宵衣的执鞭之手仍没有停止的趋势,春谨然眼睁睁看着它越过胸前,继续向上,悲伤得想哭——要知道裴宵衣比他高出一个头啊,这要是想不开地伸个懒腰,自己就算不身首异处也被吊着勒死了!   豁出去了!   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拼一把!   春谨然再不瞻前顾后,直接抬手抓住九节鞭,用力一扯!   出乎意料,鞭子竟然被他从裴宵衣的手中扯了过来!   失去钳制的春谨然用力过猛,咣地坐到地上,摔得屁股差点裂成八瓣。   那头的裴宵衣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在鞭子脱手的瞬间,他僵硬的脸忽然扭曲变形,随后整个人咣当倒地蜷缩成一团,开始抽搐!   春谨然吓傻了:“喂、喂喂喂……你要是反悔了我想杀我了说一声就行,不用这么拼……”   从下山猛虎变成上岸泥鳅的男人,似乎没有听进去他的宽慰。   春谨然皱眉,心说不会是突然犯了什么急症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裴宵衣抽得更厉害了,而且大有至死方休的趋势。   春谨然开始内心交战。一个声音说,他刚才要杀你哎,管他去死!另一个声音说,他可以滥杀无辜,但你不能见死不救!春谨然强烈怀疑自己心里也住着一个丁若水。   天人交战间,裴宵衣开始呕吐!   春谨然一咬牙一跺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先听丁神医的!   再不犹豫,春谨然快步上前,蹲下就是一记手刀,稳准狠地劈向男人后颈!   夜,安静了。   谢天谢地。   丁若水正在做一个难以描述的美梦,忽然被打断也就罢了,还被凶残地从床榻上揪起,没等朦胧的睡眼清醒,怀里就被塞了昏迷的男人,重点是,这个男人一脸狼藉身体更是扭曲得像鬼!   “啊啊啊——”丁神医嗷一嗓子跳起,生生把人丢回地上!   咣当!   春谨然不忍心地别过脸,祈祷如若有朝一日清醒,裴少侠不会记得这一段心酸。   “什么玩意儿!”丁若水惊魂未定,眼神和脑袋都不太清楚。   春谨然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蹲下去将昏迷中的人扶起:“裴宵衣。”   丁若水瞪大眼睛,用力瞅了半天,才认出来:“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春谨然虽然不知道裴宵衣到底犯的什么病,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今天晚上发生的怪事作出提炼总结:“若水啊,记住一句话。”   丁若水:“嗯?”   春谨然:“抽人者,恒抽之。”    第32章 若水小筑(二)   “你说什么?他要杀你?!”正在给裴宵衣诊脉的丁若水闻言大惊失色,把病人的胳膊一甩,飞速起身冲到友人身边前后左右地仔细查看,“你还好吗?有没有伤到哪儿?”   春谨然刚给自己倒了茶,还没顾上喝,就被丁若水扑得洒了大半杯,哭笑不得:“我没事,我要有事还能扛着他回来,顾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丁若水皱眉,还是不大信:“你不是说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么,若他真动了杀机,你怎么还能毫发无伤?”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春谨然迅速喝掉仅剩的小半杯茶,觉得稍稍舒坦了一些,“就在非常帅气地宣布要让我身首异处之后,一个不留神,他自己先抽了。”   丁若水按照友人的描述认真脑补了那个片段,末了为难地问:“帅气在哪里?”   甭管月光下优雅地抽搐这件事是否具备可行性,但人已经躺在眼前了,纠结过往的浮云并无意义,所以春谨然没有回答丁若水的提问:“先别管那些啦,看看他到底什么病?”   丁若水却一反常态,迟迟不动:“他要杀你,你却救他?”   春谨然愣住,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奇闻。   就丁若水说的这句话本身来讲,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话从丁若水口中说出,就是最大的问题:“你不是一贯不分对象悲天悯人吗,怎么忽然论起善恶了?”   “别的善恶我不管,”丁若水抬起头,看向春谨然,“他想伤害你,这就不行。”   一直遮着月亮的云忽然散开了,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友人白皙的脸上,映出他莫名清冷却又坚定的眼神。   相识多年,春谨然从未见过这样的丁若水。   说不错愕是骗人的,这就好像你一直以为无比温驯的小白兔忽然露出尖牙,吭哧一口咬断了别人的手指头。不过丁若水毕竟只是说说,没有真的让已经抽昏死的裴少侠雪上加霜,所以错愕之后,留在春谨然心里更多的,是温暖。随后那暖意从心底慢慢升腾,最终蔓延到眼角眉梢,化作盈盈浅笑:“知道你担心我,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嘛。”   “那你是命大。”丁若水没好气地撇撇嘴。   “所以啊,”春谨然潇洒一甩头,“我自己命都这么大,再加上你丁神医相助,就是阎王要我三更死,我还得挣扎到五更。”   丁若水看了他半晌,真心拜服:“就你这份自信,都能单独创一门神功。”   最终丁若水还是百般不情愿地回到床前,开始给裴宵衣诊脉。   春谨然端个小板凳坐到旁边,全神贯注地围观。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丁若水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春谨然再忍不住,终于开口:“是……不治之症?”   丁若水没有回答,而是松开病人的手腕,反问春谨然:“能再讲一下他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春谨然努力回忆:“起先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是闭着眼睛的,后来迟迟没动静,再睁开眼睛,就发现他跟个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浑身都抽,抽得特别厉害,后来我看不下去,就把他拍晕了。”   丁若水追根究底:“只是抽?再无其他?”   “哦不,”春谨然想起来了,“在抽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开始吐,那吐得真是酸臭四溢污水横流,我把他扛回来的时候你不是也看见了嘛,一脸沾的全是。”   丁若水:“就这些?”   春谨然:“呃,他吐得太恶心了,我真的没办法去看他到底吐出来的都是啥……”   丁若水:“好了!”   为避免话题向更恶心的地方跑偏,丁神医及时拦住友人,并以“很好很棒”这种观音菩萨听见都会忍不住拿宝瓶里的柳枝儿抽打撒谎者大脸的虚伪言辞作为结束语。   “他到底什么毛病?”春谨然再一次担心地询问,“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丁若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友人:“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春谨然四下张望,就是不看丁神医的眼睛:“咳,他身上藏着秘密呀。青门事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天然居很可能在背后掺和了一脚,我想知道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丁若水:“他们的目的和你有关系?”   春谨然:“毕竟是江湖举足轻重的帮派,和江湖有关系,就和我有关系嘛……”   丁若水:“所以你是为了江湖大义喽?”   春谨然:“哎呀也没有那么高尚啦……”   丁若水:“你能看着我说话么?”   春谨然:“……”   丁若水:“春、谨、然!”   春谨然:“我真不是因为他好看!”   丁若水:“他要是长成孙伯那样呢!”   春谨然:“不可能!”   丁若水:“三十年以后就是!”   春谨然:“……”   丁若水:“干嘛一脸哀伤?”   春谨然:“你成功扼杀了我和他之间脆弱的友谊小火苗……”   丁若水:“乐意之至。”   “中毒?”春谨然有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的从丁若水口中听见,还是不免意外,“他是给江氏提供碧溪草的人,怎么会自己中毒?”   “不是碧溪草,”丁若水眉头紧锁,“我现在还没办法断定是什么毒,但从脉象上看,他很可能是从小便被喂食这种毒药,所以毒素已侵入五脏六腑。”   春谨然不敢相信听到的:“从小便被喂毒?!”   “应该是五六岁的时候,”丁若水的眼里也浮出不忍,“五六岁,知道什么呀,喂毒的人怎能下得去手!”   “那现在呢?”春谨然抱着一丝侥幸。   “仍在持续。”丁若水遗憾地摇摇头,不过随后话锋一转,“但奇怪的是,按照这样的喂毒方式,他现在早该毒发身亡了,可事实上并没有。”   春谨然不解:“什么意思?”   丁若水道:“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压制着毒性,始终让他的中毒程度维持在侵入五脏六腑,却又不至深入骨髓。这样的情况下,若配以解药好生调养,可解毒,若失去压制任其发展,则必死无疑。”   “可是在青门你也看见了,他那活蹦乱跳的死样子哪里像中毒。”春谨然想不通。   丁若水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很庆幸自己是个颇有耐心的人,不然被春谨然这么刨根问底,早银针戳过去了:“这就是我说的,他的体内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压制着毒性,所以平日里与常人无异,然而一旦这个力量衰弱,毒性便会显现出来,这也就是为何他会忽然抽搐呕吐的原因。”   春谨然:“那这个神秘的力量到底是啥玩意儿?”   丁若水:“武功,或者另外一种与此毒相克的药。”   春谨然:“如果是武功他自己没事就练呗,何至于当着我的面抽成鬼。”   丁若水:“那就只能是药了。”   春谨然:“有药干嘛不吃?”   丁若水:“他傻。”   春谨然:“……真是个好答案。”   尽管由于成见颇深使得丁神医在判断事情上有了些许偏差,但这并不妨碍春谨然想通前因后果。如果真像丁若水说的那样,裴宵衣体内一直有毒,只是被某种药物压抑住,所以平日里看不出来,那么这药只能是某个人定时定期给的,也正因如此,当青门事件横生枝节,裴宵衣逗留于此的时间变长,原本应该服的药没有按时服用,所以毒性爆发。   “你觉得,”春谨然忽然问,“能制出这药的人,会不会也是了解他所中之毒的人?”   “当然,若不是了解,根本制不出如此准确压制的……等等,”丁若水反应过来,“既然对毒性了解到可以弄出如此精准的压制之药,那想弄出解药根本不难,可裴宵衣却中毒多年,除非……”   春谨然公布答案:“喂毒和送药的,是同一人。”   丁若水补充:“或者组织。”   春谨然看他:“你也想到了?”   丁若水扯扯嘴角:“长期喂毒,再送药压制,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操纵人的办法了。”   如果非要给这操纵之人圈个范围,春谨然眯起眼睛,除了天然居,没有第二选择。   那厢丁若水已经施针封住裴宵衣几处关键穴位,然后又从贴身携带的布包里摸出一颗药丸,塞进对方嘴里,就着清水送入。   “你给他吃了回天丸?!”春谨然瞪大眼睛,十分意外,“那可是你的宝贝!”   “再宝贝也是用来救人的,”丁若水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何况还是你的心头肉。”   春谨然浑身一寒,不自觉想起了冰凉的铁鞭:“我不喜欢你这个恐怖的说法……”   丁若水无所谓地耸耸肩:“爱承认不承认,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语毕也不等春谨然反应,换回正经话题,“回天丸只能让他体内的血液与气以极慢的速度流转,尽量将毒性压在一个比较低的不猛烈的水平,作用应该类似于他吃的那种压制药,当然如果他确实是用药物压制的话。但这只是权宜之计,用于拖延时间,毕竟回天丸不具备针对性,能暂时压制毒素,却无法让他同以往那样行动自如,所以真正想解毒甚至治愈,只能把他弄回若水小筑,待我慢慢研究用药。”   春谨然愣住:“你要将他带回你家?”   丁若水眨了眨无邪的大眼睛:“扔在这里也行,反正他这么多年都没死,相信送药那人会及时赶到的。”   春谨然黑线:“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丁若水白他一眼,终于结束刻薄,恢复回往日的温良恭俭让:“我是不大喜欢他,但你被他差点杀掉都以德报怨,我更不能见死不救了,”   春谨然抿紧嘴唇,很认真地想了一个问题:“你说最后我俩会不会一起死在他的鞭子底下?”   这回换丁若水黑线了:“那我一定做个恶鬼!”   次日清晨,春谨然找了一辆马车,与丁若水合力将裴宵衣抬了进去。为了节省时间,他们雇了个熟悉山路的马夫,毕竟最难走的便是蜀道,出了山,就是坦途了。   一切就绪,马车奔向崎岖山路。   车内,裴宵衣躺在一侧,丁若水为方便照看,守在旁边,春谨然坐在角落,距离最远,可目光却至始至终都没从裴宵衣身上离开。   若没有后面那些事,即便客栈邂逅,那也只是春谨然无数夜访中毫不出奇的一个,以裴宵衣的态度,八成半炷香的时间都用不上,春谨然便会知难而退,就此与他相忘于江湖。可偏偏出了杭月瑶那档子事,然后就是王家村,再来便是青门。   如果裴宵衣体内的毒没有爆发,自己已经死于对方鞭下,可正是因为自己误打误撞卷入青门事件,才客观上使得青门事件的战线拉长,导致裴宵衣内毒爆发,这样一想,似乎是自己救了自己。但若退到最初,他与丁若水压根不来青门,那么根本不会有破解江氏杀人这码事,更谈不上后面与裴宵衣的这些纠葛,岂不更安全?   可惜,人生没有这么多的倘若。   如果生命是夜里的苍穹,那机缘就是其中的星辰,看似繁多无序,但其实每一段都有它的位置。它们星罗棋布在生命的每一个时间点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与你相逢。    第33章 若水小筑(三)   马夫轻车熟路,将原本要走七八天的山路愣是缩短成了五天,之后进入平原,离开了马夫的丁若水和春谨然仍是一路狂奔,终在第十日,抵达若水小筑。   若水小筑是丁若水的起居之地,一派葱翠绿意,恬静悠然,正所谓——   小筑清溪尾,   萧森万竹蟠。   庵庐虽逼仄,   庭户亦平宽。   摘果观猿哺,   开笼放鹤盘。   澹然还过日,   无处著悲欢。   “每次来你这里,不管心中多少烦恼,都好像能在顷刻之间静下来。”春谨然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这一方天地,不无感慨道,“迟早,我也要把春府搬到这样的地方。”   丁若水笑,却不信:“无丝竹无酒肉,太清心寡欲了,你才待不住。”   春谨然歪头想想,觉得也有理,遂放弃辩驳。   丁若水见怪不怪,转身进门去叫自家徒弟帮忙抬人:“琉璃,我回来了——”   琉璃本是附近山上的野孩子,父母双亡,整日靠打猎和野果充饥,后误打误撞救了误入捕兽陷阱的丁若水,丁神医为报恩,索性带他回了若水小筑,一晃已八年。起先丁若水只是可怜他,想给他一个栖身之地,可后来发现这孩子实在聪慧,不学些什么委实可惜,便将自己的医术倾囊相授。不过琉璃聪明归聪明,却总静不下心来,故而尽管丁神医倾了囊,他却只接住了几捧。   一连唤了几声,要是往日,那机灵鬼早出来了,可今次不知为何,迟迟不见人影。   “上山采药了?”丁若水一边疑惑地自言自语,一边往门口屋檐底下立着的大水缸处走。   哪知刚走一步,就被春谨然以极大的力气猛地拉了回来!   丁若说吓一跳:“怎么……”   “嘘——”春谨然示意他噤声。   丁若水连忙听话闭嘴,同时看着春谨然小心谨慎地俯下身子跪到地上,脸贴近地面,那叫一个目光如炬全神贯注,这阵势要是被附近的野狗看见,估计都不敢再来争地盘。   良久,春谨然终于勘察完毕,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丁神医见他起身,立刻小声询问:“发现什么了?”   春谨然警惕地眯起眼睛,声音压得很低:“两个人的脚印,往门里去的,一深一浅,一大一小,一个会武功一个不会,一个年长一个年幼,如果年幼且浅小的脚印属于琉璃,那么另外一个人是谁?”   丁若水:“等等……”   春谨然:“脚印有序并不杂乱,说明琉璃并没有惊慌失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来人劫持了他,逼着他进了屋子!什么样的人会这样做……”   丁若水:“等等!”   春谨然:“不能等,现在情况很危险!”   丁若水:“并没有!”   春谨然:“那你怎么解释这个脚印!”   丁若水:“我家就不能来客人吗!”   春谨然:“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   丁若水:“不是我这样想,是水缸告诉我的!”   春谨然:“水缸告诉你你就信吗!”   丁若水:“……”   春谨然:“呃,慢着,水缸是谁?”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丁若水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强迫自己洋溢出一张笑脸,然后抬手指指屋檐底下:“喏,就是这位仁兄。”   水缸兄,人如其名,上宽下窄,缸壁厚实,与江湖上千百户人家使用的储水工具并无二致,此刻正盛满了干净的清水,上浮几片残破竹叶,随风轻轻漂动。   春谨然黑线,没好气道:“你是说这口缸告诉你家里来客人了?”   丁若水气定神闲地点头:“看见上面漂的竹叶没,如果有客人来,琉璃便会放竹叶到缸里,就像现在这样。”   春谨然还是不服:“你怎么知道这竹叶不是被风吹过来的。”   丁若水微笑:“琉璃说你一定会这样质疑,所以与我约定不放整片而是放正好撕成一半的竹叶,你仔细看看那上面漂着的竹叶是否都为半片?”   春谨然磨牙:“我就知道是那家伙出的馊主意,他那点机灵劲儿都用到没用的地方了。”   丁若水不认可:“哪里没用,要不是这招,你今天又得折腾。”   春谨然:“什么叫又!”   丁若水:“上次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家从里到外查了个底朝天!”   春谨然:“哪里不分青红皂白!院子里忽然出现了大雁尸体,难道不可疑吗!”   丁若水:“对,可疑,所以你一番彻查之后破案了,告诉我是大雁飞太久,最后累死了。”   春谨然:“……真相嘛,哪能尽如人意。”   丁若水:“呵呵。”   春神探怀疑好友在青门期间特意去跟马车里躺着的那位学习了怎么笑,而且是专挑最欠揍的那种学的。   既然是有客来,想必琉璃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又为何任凭呼唤也不出来?   带着这种疑惑,丁若水和春谨然尽量放轻脚步,走进若水小筑……   “真的这么有趣?”   “当然,我们承接各种事务,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上至武林盟主,下至游街乞丐,保你不出一年,阅尽江湖百态!”   “现在的江湖不是没武林盟主了吗?”   “你太天真了!表面上当然大家都不提了,但其实仍有几只隐形的手,他们随便动动,江湖就能掀起血雨腥风!”   中庭树荫下,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仿佛正密谋着足以颠覆江湖的大事。   “几只?”   “嗯?”   “这样的手有几只?”   “云中杭家、夏侯山庄当然算,天然居勉强可以挤入,剩下寒山派、暗花楼、玄妙派这些虽也有点名气,但还差得很远。”   “万贯楼算吗?”   “哎哟不要这样比啦,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你们什么路数?”   “哪管江湖风云变幻,我等只愿家财万贯!”   “万贯了吗?”   “……”   “你看起来很穷的样子。”   “少年郎,苦尽才能甘来,先苦后甜懂不懂?而且我们万贯楼虽为逐利,但其实更讲究兄弟义气,不然为何兄弟们吃糠咽菜也要跟着我!”   “他们傻。”   “……”   “兵穷穷一个,将穷穷一窝。”   “……”   “我还是跟着师父吧。”   “好徒儿!”听了半天的丁若水热泪盈眶,情不自禁扑了过去。   琉璃吓了一跳,转身本能一躲。   丁神医没扑着自己徒儿,倒把祈万贯抱了个满怀。   祈楼主受宠若惊:“这、这位兄台不用如此热情……啊,春兄也回来了啊……真不好意思,你看,我就是这么招人喜欢……”   春谨然已经从初见故人的意外中恢复过来,所以这会儿很体贴地冲对方笑笑:“没事,你开心就好。”   丁神医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自己抱错了人,连忙撒开。   祈楼主寂寞许久初得温暖,竟有些恋恋不舍,不过一看对方那称不上友善的眼神,还是轻叹一声,任佳人远去。   春谨然没工夫体会祈万贯的细腻心思,只奇怪道:“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祈万贯闻言终于正色起来:“当然是前来寻春兄你啊!”   春谨然有点蒙:“此话怎讲?”   祈万贯一拍他肩膀,既亲热又有些责怪道:“不是答应了加入万贯楼嘛,那就不要到处乱跑啊,要不是你的家丁告知,我还真不知到哪里找你!不过来这里才知道,所谓做客也是托词,你其实是与这位丁兄出门办事了,没辙,我只好在这里傻等呗。”   春谨然出门前,确实同下人讲,若有人找他,便说他去丁若水这里做客了。毕竟去给青宇治病是青门的私事,青长清未必希望对外宣扬。所以前去找他的祈万贯被这样搪塞,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问题是——   “我什么时候答应加入万贯楼了?!”   祈万贯愣住,好半晌才道:“你不是回了我一首诗吗,诗中言辞恳切地表明了你想加入万贯楼的决心,看得我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不不,你先等一等再已,”春谨然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我是回了你一首诗不假,但好像和你说的……有点出入。”   “怎么会!”祈万贯激动起来,生怕好不容易招入的悍将跑掉,连忙吟道,“洞里无云别有天,桃花如锦柳如烟。仙家不解论冬夏,石烂松枯不记年。难道春兄回的不是这首?”   “……”春谨然这下是真的想不通了,“诗没错,但你是怎么从中看出我想加入贵派的决心的?”   祈万贯昂首挺胸:“春兄可否一句一句吟来?”   春谨然:“洞里无云别有天。”   祈万贯:“万贯楼别有洞天。”   春谨然:“桃花如锦柳如烟。”   祈万贯:“楼主兄弟尽是大好青年。”   春谨然:“仙家不解论冬夏。”   祈万贯:“加入万贯楼后不论江湖风云变幻。”   春谨然:“石烂松枯不记年。”   祈万贯:“我也要为它卖命到海枯石烂。”     春谨然:“……”   祈万贯:“有毛病吗?”   春谨然:“没毛病。祈兄真乃文采飞扬。”   祈万贯:“春兄过奖过奖。”   春谨然:“呵呵。”   祈万贯:“嘿嘿。”   围观全程的丁若水后退一步,悄悄将徒弟拉到自己身边,语重心长地告诫:“琉璃,记住,以后与人说话也好,通信也罢,能用大白话说清楚的,千万别拽文。”   琉璃似懂非懂,但从“春兄”痛苦的眼神中体味到,师父说的,应该是好话。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祈楼主总算接受了自己会错意这个悲伤的事实,而春谨然也才想起来,若水小筑外面还晾着一位裴少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祈万贯毫无意外地被抓去当了壮劳力——   “别看他瞧着瘦,还真沉。”祈楼主死死抬着裴宵衣一只脚,无比吃力。   春谨然抬着另外一只脚,也非常认同:“都不知道肉藏哪儿了。”   与琉璃合力托着肩膀的丁若水好心帮裴少侠解释:“未必是肉多,有些人天生骨架重,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变成骷髅,也是沉的。”   祈万贯囧:“我感觉裴少侠不会喜欢这个比喻。”说完他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你们不是外出办事么,怎么办完事倒抬着他回来了?是事情与他有关?还是意外碰见了他?话说回来,他到底因何昏迷?”   春谨然黑线:“你的问题会不会有点多?”   祈万贯不好意思地笑笑:“职业习惯,职业习惯。”   祈万贯的说法倒是提醒了春谨然,待到将裴宵衣安置好,他便将祈万贯带出屋子,拉至一处僻静地。   见惯了风浪的祈楼主马上了然:“春兄有事?”   春谨然点点头:“你刚才问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会牵扯到别人,但我却希望你能帮我弄清一些问题,不知是否可以?”   “当然,”祈万贯想都不想,“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别说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算你骗我,也无所谓,我们之间的感情好坏绝不会影响万贯楼的办事效率!”   春谨然十分赞许:“好样的!”   祈万贯笑得谦虚而憨厚:“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春谨然:“……”   祈万贯:“春兄到底想弄清什么问题?”   春谨然摇摇头,忘掉祈楼主深刻的“自我评价”,正色道:“我想知道裴宵衣和天然居的底细。一,裴宵衣与天然居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二,天然居的靳夫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宵衣的底细不难弄清,”祈万贯说着,有些困惑地皱眉,“靳夫人就更简单了,全江湖都知道她是个寡妇,似乎被男人伤害过,所以也不太喜欢男人,也正因如此天然居都是女眷……”   “江湖上都知道的事情当然不用你祈楼主出马,”春谨然打断他,“我想知道的是,江湖上全都不知道的。”   祈万贯:“具体哪方面?”   春谨然:“全部。”   祈万贯:“裴宵衣和靳夫人?”   春谨然:“还有天然居。”   祈万贯:“这可是个危险活儿。”   春谨然:“我知道,但是我确实也没多少钱。你看能不能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上……”   祈万贯:“一千两行吗?”   春谨然:“这个真没有……”   祈万贯:“那就一百两。再低我确实不能干了……”   春谨然:“不用再低了成交!”   祈万贯:“合作愉快,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春谨然:“那个,我能多嘴问一句吗,贵派上次不是刚从杭家得了大把银子,怎么感觉还是很缺钱的样子……”   祈万贯:“唉,福之祸所伏啊。前脚刚接了杭老爷银子,后脚夏侯老爷就来信让我们帮忙寻找他家被盗的古董花瓶。”   春谨然:“花瓶没寻着?”   祈万贯:“怎么可能,我是谁啊,不出三日,花瓶到手!”   春谨然:“那不是好事吗?”   祈万贯:“然后我手一滑就……”   春谨然:“所以花瓶在窃贼手里毫发无损到你手里就粉身碎骨了?”   祈万贯:“我也不是故意的!可那夏侯山庄不依不饶,我只好破财免灾,我这心里苦啊——”   风吹树影动,夹着树叶的沙沙声。   春谨然迎风远眺,他无法体会祈楼主的苦楚,但总觉得自己的一百两银子八成要打水漂。 第34章 若水小筑(四)   祈万贯是个行动派,既然接了买卖,转天便来告辞。这本在春谨然的预料之中,但不想,一同来告辞的还有琉璃。   往日春谨然见到琉璃,虽惊讶于少年的早熟世故,却也无奈于少年的粗野邋遢,据丁若水说他给琉璃置办了不少新衣衫,可琉璃就喜欢自己当年漫山遍野疯跑时的那件,破破烂烂不说,还灰突突的,可人家洗吧洗吧,补吧补吧,一年四季舍不得脱。弄得春谨然不止一次问丁若水,你是咋琢磨出来给这位取名琉璃的,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欺骗!   不过今日,站在正厅中央的少年却一袭白衣,脸也洗得干干净净,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清爽不说,连稚气也脱去几分。   “决定了?”丁若水问得温和,不像一个即将失去徒弟的师父,倒像是欣慰孩子终于长大的长辈。   “是的,”琉璃站在那里,眼睛清亮得像一汪湖水,“天下之大,我想出去看看。”   丁若水赞许地点点头:“有目标就是好的。人活一世,总要有点自己想做的事,为师只懂岐黄,你却并不喜此道,如今寻着了自己要走的路,为师替你高兴。”   琉璃定定看着丁若水,忽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以后不管琉璃走到哪儿,师父永远只有一人!”语毕就是咚咚咚三个响头。   春谨然看呆了,在他的印象里琉璃何曾这般有有礼过,从来都是直呼丁若水的大名,弄得他好几次忍不住劝好友,干嘛非上赶着收这么个没良心的徒弟。   丁若水也没料到少年忽然性情大变,他本来是准备走个过场,便送走这个名义上的徒弟,可少年这么一跪一磕,倒真让他生出许多不舍,毕竟朝夕相处了八年,一想到往昔种种,眼泪便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你这孩子干嘛这样,呜呜呜,讨厌……记住啊,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与人为善,善莫大焉呜呜……”   琉璃原本也有些动容,一听后面这几句,立刻头一扭,白眼一翻,这个师父与我无关。   春谨然也听不下去,方眼全场,就丁若水一个软柿子,就这还教育别人呢,保护好自己周全就谢天谢地了:“行了行了,你徒弟精得都能位列仙班了,肯定能理解你的谆谆教诲。”   丁若水仍在哽咽,但从表情上看是听进去了春谨然的话。   “被肯定”的少年郎却不太开心,斜眼瞟了一下春谨然,分明在说——怎么着,明褒暗贬?   春谨然也不甘示弱,无辜摊手——如果诚实是一种罪,那我真该千刀万剐。   自认局外人的祈万贯不好出声,但滴流乱转的小眼睛可没错过每一波汹涌的暗流。丁若水的不舍是真的,琉璃的感恩也是真的,春谨然的好走不送是真的,自己的求贤若渴也是真的。但,他本意是求个好使唤的青瓜蛋子,现在好像来了个人参果……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没有阴霾来增添伤感,没有细雨来烘托惆怅,送别的好日子。   一行人来到小筑门外,祈万贯与琉璃翻身上马,最后一次拱手告别。   丁若水已无话可叮嘱,唯有满心祝福。   春谨然却个性使然,难忍疑惑,最终一问究竟:“琉璃,昨日我与若水刚进院时,你不是因为万贯楼太穷,拒绝了祈楼主的邀请吗,怎么刚一夜,就变了主意?”   琉璃挑眉反问:“一夜还不够思考吗?”   春谨然皱眉:“所以你思考出什么了?”   琉璃眨眨眼:“兵穷穷一个,将穷穷一窝,那就换将好了。”   春谨然:“……”   琉璃歪头,一派天真无邪:“琉璃轩这个名字怎么样?”   春谨然拒绝评价,而是转向祈万贯,抬头抱拳,真心道:“祈楼主,保重。”   马背上的祈万贯弯腰一把握住春谨然的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春谨然坚定地把祈楼主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末了送上一个温暖微笑:“货已售出,概不退换。”   送走了祈万贯和琉璃,丁若水整个下午都有点低落。春谨然理解他的心情,所以也没有打扰,只静静陪着。但即便如此,丁若水也没有忘记给裴宵衣煎药。   “你是说他明天就可以醒?”春谨然原本只是安静地给滚着汤药的泥炉扇风助火,忽然听见丁若水这样讲,有点意外,“这么快?”   丁若水没精打采,但仍耐心解释道:“他身体里的毒本就控制在一个稳定的水平内,虽然现在没再吃那种克制的药,但我用银针封穴法也可以达到相似效果,再配以清淤毒的汤药,可以让他的身体状况暂时平稳下来,平稳了自然会苏醒。不过只可惜,到现在仍不知他所中何毒,一旦银针封不住,体内的毒再次复发……”   春谨然连忙追问:“他会怎么样?”   丁若水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会死。”   之后的药庐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丁若水把煎好的药倒到碗里。   “我去送吧,”春谨然自告奋勇,“早上已经切过脉了,这会儿又不用再切,你累了半天,回屋休息吧。”   “行,”丁若水难得的没有推辞,不过还是多叮嘱一句,“如果他提前醒了,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先来叫我。”   春谨然猛点头:“放心,我哪懂医术,肯定第一时间找你来看。”   丁若水白他一眼:“我是怕他忘恩负义对你不利!”   春谨然囧,继而又觉得有趣:“你不是总说,人之初性本善。”   丁若水撇撇嘴:“那是之初,像裴宵衣这种自由生长了二十几年的,鬼知道心有没有变黑。”   春谨然哑然失笑,不过看着丁若水恢复了一些精神,倒也放心不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相信琉璃会靠自己闯出一番作为的。”   “我没事,”丁若水冲他笑笑,有点感慨,“或许在我给那孩子取名的时候,就注定了今日的分别。”   是啊,琉璃琉璃,剔透美丽。然古人便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裴宵衣呢?   春谨然不知道。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生命中的好物,或许是个劫数也说不定呢。但人这一辈子啊,不就是因为有那么点“未知”,才显得乐趣无穷么。   “裴少侠,开饭啦。”春谨然进门的时候,故意大声喊,亲切友好,活力四射。   躺在床上的裴宵衣自然是听不见的,所以这活动通常只是春少侠的自娱自乐。   但这样喊也有好处,起码能让春谨然光明正大地“观察病人”,而无需做贼似的提心吊胆。   裴宵衣的气色比之昨日刚进入若水小筑时,又好了一些,如果同在马车里颠簸时相比,那简直像换了一个人。马车里的裴宵衣连昏迷都是邹着眉头的,加上惨白的脸,时不时仍会泛青的唇,俨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现在的他,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眉宇之间尽是舒展,面容恬静安详,要是让一个不认识他的人来看,八成会以为是哪家公子在熟睡,说不好下一刻便会醒来,然后谦谦有礼地问,今夕何夕。   这人要是总这样该多好。   春谨然叹口气,将人轻轻扶起,仔仔细细喂了药,直到看见碗底,才结束。   裴宵衣虽在昏迷,却好似有感应一般,下意识地进行吞咽。都到这份上了还如此惜命,真让春谨然叹为观止。可一想到这样一个惜命的人,偏偏被常年喂毒,他心里又有点堵得慌。   将人重新扶着躺下,春谨然体贴地俯身过去掖被角。先是外侧,再来里侧,里侧的有点远,所以用的时间稍微有点长 ,以至于裴宵衣的呼吸吹得春谨然耳根有点痒……   终于,在春谨然觉得自己脸快烧着的时候,大功告成。   非常有成就感地拍两下手还不够,挺直腰板的春少侠还有自我表扬:“棒。”   “光掖被角不干别的?”   “我春谨然向来行事正派光明磊落,怎么可能会趁人之……咦,谁在说话?!”   春谨然吓一大跳,猛然看向床榻,正对上一双疲惫却闪着精光的眸子。   “你你你你怎么醒了?!”春少侠没有做贼心虚,只是很偶然的,磕巴了。嗯,很偶然。   裴宵衣想坐起来,但挣扎半天,也没成功,只得作罢:“你要觉得我醒的时机不对,我再睡会儿。”   “不不不不醒了好,醒了好!”春谨然是真的高兴,“你可千万别再睡了!”   裴宵衣勾起嘴角,但笑意却没有传递到眼睛里:“放心,还没满足你呢,我哪好意思死。”   春谨然脸蓦地一红:“满满满满足我什么……”   裴宵衣好整以暇地看他:“怎么我睡了一觉,这江湖上的说话方式就变成第一个字必须重复四遍了?”   春谨然脸上的红晕迅速退去,黑线重新占领地盘:“那也总比有些人连坐都坐不起来呢就虚张声势的好。”所以你看,有时候冷嘲热讽也没有那么讨厌,起码,可以让人神志清醒。   一丝难堪从裴宵衣的眼底闪过,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淡定从容:“好吧春少侠,现在这个连坐都坐不起来的人决定认命,想问什么尽管问。”   春谨然愣住,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裴宵衣这回是真笑了,被春谨然的天真给逗的:“我要杀你,你却救我,不是想留着我一条命问出些秘密,难道是为了好玩儿?”   春谨然语塞。   他可以找出话来反驳裴宵衣,但他知道,那些都只是文字游戏。他救人的初衷或许有善,但不可否认,裴宵衣指出的,才是关键。试想,如果裴宵衣身上没有让他如此好奇的秘密,并且这个男人还差一点杀了他,那么哪怕这个男人长成天仙,他在救人之前也会犹豫犹豫再犹豫。   相比春谨然的微妙心情,裴宵衣却很坦然,因为事情就该如此,也确实如此,实在找不出情绪波动的理由:“别端着了,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春谨然皱眉,大感意外之余,又无比的怀疑。要知道他之前只是稍稍断出此事与天然居有牵连,就差点被床上这家伙杀人灭口,怎么现在一觉醒来,杀人未遂者就准备弃恶从善了?   “你怀疑我目的不纯?”见春谨然迟迟不出声,裴宵衣便猜出了八九分。   不过春谨然这会儿也想明白了:“不是怀疑,是确定。”   “我终于发现了你一个优点,聪明。”裴宵衣微笑,乍一看倒真有几分谦谦君子的味道。   但现在这人在春谨然眼里已经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了:“你要再以这种方式恭维我,谈判可能要崩。”   识时务者为俊杰,裴少侠立刻言归正传:“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但作为交换,我也希望你满足我一个要求。”   春谨然:“讲。”   裴宵衣:“让丁若水帮我解毒。” 第35章 若水小筑(五)   解毒的要求并不让春谨然意外,让他意外的是对方话里的笃定:“你凭什么认为丁若水会听我的?”   裴宵衣却似乎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反问,在观察完春谨然的表情确定他是真心询问后,裴宵衣的笑容变得玩味起来:“你还真是,把聪明劲儿都用在破案上了……”   裴宵衣的笑容似乎带有某种魔性,看得春谨然莫名心悸,浑身都不自在,就像被猛兽盯住的猎物,看似猛兽未动,实则它已经在考虑先吃你的头还是脚。相比之下,那个总是冷着脸的裴宵衣,倒更让人舒坦。   “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冰块脸。”春谨然从未像此刻这般真诚。   “可惜冻得住别人冻不住你,”裴宵衣带着笑意,淡淡看着他,“那就索性化了吧。”   春谨然不自觉后退一步,弱弱地商量:“能再冻上吗……”   “有点难,”裴宵衣为难地皱眉,“你像艳阳,太光芒四射了。”   春谨然在恐怖的恶寒中福至心灵,读懂了裴少侠:“我能把它理解为,因为我不要脸,所以你为了对付我必须更加不要脸么?”   “我更喜欢文雅一点的说法,”裴宵衣想了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错。”   春谨然磨牙:“信不信我让丁若水直接把你弄死……”   裴宵衣眨眨眼:“不信,你还想知道天然居的秘密呢。”   春谨然:“……”   裴宵衣:“旺盛的好奇心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   春谨然:“现在奉承来不及……”   裴宵衣:“它让你充满了弱点。”   春谨然:“我刚刚以为你在昏迷中被人调了包,现在发现你还和从前一样让人讨厌,真是不知该不该开心。”   裴宵衣:“我在昏迷的时候想了很多,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像风一样瞬息万变,遇见枯叶,我就卷起,遇见柳丝,我就轻拂,遇见好人,我就让步,遇见淫贼,我就跳舞。”   春谨然:“难为你了,昏迷中还要动脑子。”   裴宵衣:“天生劳碌命,没辙。”   春谨然不想再跟裴宵衣说话,并向他扔了一块抹布。   感受到春谨然的气息在房间内消失,裴宵衣终于松开了被子底下紧握的手,可即便如此,指尖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赌赢了。   毒发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幸运的是,他低估了春谨然的好奇心和恻隐心,也低估了丁若水的医术。所以在苏醒的一瞬间,他就知道,那个他曾无数次奢望却又很快打消不敢去深想以免更加绝望的命运转折点,来了。原来没有什么天注定,只要不认命,再长的夜,也会迎来曙光。不过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他必须用某种切实的利益交换,将这曙光牢牢攥在手里,才能安心。   其实好奇不是春谨然最大的弱点,好胜,才是。   裴宵衣并不愧疚自己的所作所为,江湖上本就是算计来算计去的,真品德高洁心清如许,怕是早就一命呜呼尸骨无存。况且春谨然也没亏,他不光得到了天然居的情报,还随心所欲地将抹布扔到了他不喜欢的人的脸上,且不用承认任何后果,这很幸福。   丁若水被告知要来救人,可一进门就发现等待救援的人脸上盖着一块白布,这让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就死了?!不应该啊……明明早上的脉象很稳定啊……呜呜呜我的医术只能治病,不能起死回生怎么办……”   “你能不能别每次都哭这么快!”春谨然受不了地翻个白眼,上前拿下“白布”,“看清楚,这是你家擦桌子的抹布!他还喘气儿呢!”   丁若水愣住,脸蛋梨花带雨:“对啊,你不是说人醒了吗,不过人都醒了为什么还要往脸上盖抹布?”   裴宵衣很想告诉他,人没醒也不应该往脸上盖臭抹布,但是为了大计,他只能保持微笑。毕竟,人在病床上,不得不低头。   除非始作俑者仍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   “人虽然醒了,但是昏迷太久,阳气不足,魂魄虚浮,抹布吸世间之烟火气,集壮人之生命力,乃守魂固魄之佳品。”   “啊?这样吗?那要不要再捂一会儿……”   “不用了!我很好!”   “你看他刚才连脸上的抹布都抖不掉现在居然坐起来了可见我所言不虚!”   “……”   怪力乱神一类并不在丁神医的学识范围,所以眼见着裴宵衣鲤鱼打挺似的坐起,只得连连感叹:“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裴宵衣不想再纠缠任何与抹布有关的话题,以免在萦绕不去的油腻味道中克制不住血气逆行直接去见阎王:“丁神医,多谢搭救。你我并无交情,你却将我带回医治,裴宵衣感激不尽。”   春谨然瞪大眼睛,这王八蛋绝对又换了一个灵魂!     丁若水不知前因后果,却仍没吃裴宵衣的这一套:“不是我想救你,是谨然拜托我救你的。你想杀他,他却要救你,你该谢他。”   春谨然第一次见到带着刺儿的丁若水,而且是别人以礼相待,他却夹枪带棒地呛了回去!要不是眼眶条件有限,春谨然估计会把眼珠子瞪出来!   裴宵衣却好似早已料到,依然谦谦有礼:“已经谢过了。对于之前想要害他一事,我也真心道了歉,并获得了原谅。”   如果“睁眼说瞎话”是一种武功,那裴宵衣绝对可以出本秘籍!   丁若水回头找春谨然确认:“真的?”   春谨然还能说什么,只得点头,并保持良好的微笑。   丁若水不再怀疑,而是让裴宵衣坐好,并开始给他切脉。   裴宵衣老实地递出胳膊,就像一个乖宝宝。   可是春谨然知道,他与这个形容毫不相符,甚至,他现在可能就在心里算计着什么。   第一次相遇时,男人直接道出人性本恶,没有人值得相信,春谨然以为是他坦诚,可现在才明白,那是他知道,这些话讲给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听,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威胁。同理,他知道以丁若水的性格,必不会赞同用天然居的秘密换治病救人这件事,不赞同的后果可能是他不需要说出秘密,便会得到医治,但也可能被没有得到秘密的自己阻挠,从而失去解毒的机会,他不能冒险,便选择干脆什么都不讲。更可怕的是,他也算计得到,自己同样不会将真相告诉丁若水。   虽然求丁若水救人的时候,自己有讲过想从裴宵衣身上知道天然居与青门之事的关系的话,可讲过是一回事,真的变成了交易又是一回事。他看不惯丁若水的烂好人,但他却想守护对方的这个缺点。   裴宵衣把人心吃得太透了。   仿佛感受到了春谨然翻滚的思绪,正被诊脉的裴宵衣忽然抬起头,看过来。   春谨然皱眉,回瞪回去——看什么看!   裴宵衣莞尔。他见过很多江湖客,形形色色,去过很多大门小派,千奇百怪,却从没遇见像丁若水这么好骗的,像春谨然这么好玩的,像此时此地这么安心的。或许一切都是短暂,或许下一刻便天翻地覆……   “你体内的毒已经被压住了,但最多十天半月,只要不解毒,总会复发。”   他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是真觉得天翻地覆无所谓啊!   “您的意思是此毒无解?”裴宵衣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再次湮灭,这让他难掩焦躁,“您不是压制住了吗,能压制住就一定可以解,药理不是相通的吗!”   “你先别急,”切脉的过程中丁若水已经完全将对方当成了病人,所以此刻倍加耐心地安抚,“压制你体内的毒,用的是封脉,这和中的是什么样的毒没有关系,但解毒,就必须先要知道你中的是何种毒,才能对症下药。”   “那如何才能知道中的是什么毒?”裴宵衣追问。   丁若水无奈:“如果连你这个中毒之人都不知道,我就更无从知晓了。”   裴宵衣眼里的光慢慢黯下去,但他仍不肯死心:“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丁若水思索了很久,总算想到一个法子:“若是你能把那毒药拿来,我或许可以分辨得出。”   裴宵衣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春谨然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开口的时候,男人终于抬起眼睛,简洁有力地吐出一个字:“行。”   因为裴宵衣提前苏醒,原本的药方需要调整,所以丁若水见没什么需要再聊的,便转身回药炉了。作为大夫,他不好奇毒药的来源,也不好奇裴宵衣要如何取药,他只会医病,也只想救人,所以裴宵衣既然说可以,那么他等着便是了。   直到丁若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春谨然才嘲讽道:“不就拿个毒药么,反正你定时吃着呢,偷偷留下来点又不会怎样,干嘛弄得像要执行致命任务似的。”   裴宵衣挑眉:“谁告诉你我一直吃着呢?”   “若水啊,他说你从小就被喂……等等,”春谨然反应过来,“难道你现在已经不吃毒药了?”   裴宵衣无奈地叹口气:“那是毒药不是糖豆,怎么着,我还吃上瘾了?”   春谨然试着去理解:“也就是说现在不用再吃毒药,你也已经是中毒体质了,就好像一块地,播的种子足够多了,便无需再播种,只等着它茁壮成长秋天大丰收就好,对吧。”   裴宵衣眯起眼睛:“你该庆幸,我还不能下地。”   春谨然灿烂一笑,露出两排大牙:“能下地也没用,鞭子我已经藏起来了。”   许是被斗嘴转移了注意力,直到裴宵衣离开若水小筑,春谨然才反应过来,一个不再吃毒药的人要想弄到毒药,该怎么做?春谨然不敢往深想,也忽地明白了为何裴宵衣在说“行”之前的那段沉默,如此漫长。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下春谨然可没想到这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言归正传,开始索要交易的报酬——   “现在能说一说你为何要给江氏碧溪草了吧。”   第36章 若水小筑(六)   交易已经开启,神医都去换药方了,裴宵衣自然也得按约定办事:“如你所想,奉靳夫人之命。”   春谨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所以你只是个跑腿的,真正在幕后协助江氏的黑手,是天然居?”   “可以这么讲。”虽然裴宵衣并不太喜欢跑腿这种说法,但春谨然一贯说话都让人手痒,久而久之,他的忍耐力也所提高。   春谨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仍有一件事想不通:“靳夫人为何要帮助江氏呢,杀掉青宇,对天然居有什么好处?”   裴宵衣摊手:“我不知道。”   春谨然愣住:“你不知道?”   裴宵衣歪头看他:“你也说了,我只是个跑腿的,居主想什么,怎会和我说?”   春谨然缓缓眯起眼睛:“你这样不配合,对身体不好……”   裴宵衣幽幽叹息:“你这样谁都不相信,日子怎么会快乐……”   春谨然囧:“全天底下就你最没资格这么说!”   虚掩的窗扇被风吹开,带进一片竹叶,春光正好,暖风怡人,可裴宵衣却在这忽来的草木香里打了个喷嚏。   喷嚏过后,他或许觉得有些凉,开始用手拽被子。或许是刚刚被“抹布论”刺激的鲤鱼打挺耗费了他全部的体力,尽管只是动动胳膊,却仍显得十分僵硬吃力。更无奈的是由于坐在床中间,腰板笔直,故无论怎么拽被子,也顶多是盖到腿,身上仍是单薄的里衣。   春谨然皱了皱眉,却还是去关了窗户。   “多谢。”拽被子再艰难也没有影响裴少侠的眼观六路。   “我是怕你没被毒死倒被冻死了,那可真是千古奇冤。”春谨然咕哝完,觉得这屋子里还是有些凉,心里斗争半天,最终走到床榻旁边,从裴宵衣背后的腋下伸胳膊过去,愣是将人半抬半拖地蹭到了接近床头的位置,然后扶着对方的后背靠到床头上,形成一个卧姿,再把被子往上扯,终于盖到了胸口。   裴宵衣全程蒙圈状,因为春谨然做这一切时候的表情实在太苦大仇深了,根本无法将之与“你冷不冷呀要不要我帮你盖被子呀”的温暖场景联系到一起,所以当最后盖好被,春谨然重新后退到安全距离,他才确定,对方真的没有不良动机,只是单纯的,想让他再缓和些。   暖和了吗?   还真的,有一点。   “你看我都对你这么细心了,你能不能也给我点真心?靳夫人到底为什么要给江氏碧溪草?”   他收回前言。   春谨然不知道裴宵衣在想什么,只觉得刚刚带上点热乎气儿的眼神又恢复了凉薄。这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不知道男人为啥心情骤变,但显然这对于自己的问话不是个好消息。   意外的是,裴宵衣回答了:“江氏托了娘家的一个心腹在江湖上寻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奇毒,后来那个心腹找到了天然居,奉上白银千两,换到了碧溪草。我确实不知道靳夫人为何会答应,如果你让我猜,我只能认为她缺钱,毕竟天然居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也是要吃饭的。”   这个答案让春谨然始料不及。可是转念一想,又或许本就没有太多复杂。就像裴宵衣说的,任何帮派无论大小总要吃饭,想吃饭就得有买卖。靠山吃山,比如青门;靠河吃河,比如沧浪帮;而云中杭家和夏侯山庄那种有名望的武林世家,产业便多了,黑白两道通吃,既跑江湖,也有商铺;但这种帮派毕竟是少数,江湖上更多的帮派是什么都靠不到,只能靠自己,比如万贯楼,比如天然居。只不过,万贯楼的买卖天下皆知,但天然居,却神秘得多,春谨然只听说靳夫人擅使毒,天然居与杭、夏侯两家交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现在想来,可能只是自己与那些没跟天然居打过交道的江湖客被蒙在鼓里,如果天然居的营生是“毒”,那自然不适宜大肆宣扬,而找上天然居的“主顾们”亦不会出声,所以知情者心照不宣地沉默,而不知情者永远一无所知。   “可笑青长清还将你当成座上宾。”春谨然有些替青掌门心酸,虽然整件事的起因在他,可最终印在春谨然脑海里的,只是一张痛失儿子悲伤欲绝的老人的脸。   但仍有一件事情说不通——   “既然已经收了银子,给了碧溪草,按理讲银货两讫,为何靳夫人还要派你来青门?”   裴宵衣闻言笑了,但这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暖意:“通常是不会多此一举的。但恰好天然居与青门有些来往,于情于理也该派人探望,另外靳夫人也担心江氏出纰漏,毕竟青宇死活事小,天然居安危事大。”   “所以一开始你们就打算只要江氏被识破,便杀人灭口?”   裴宵衣没有回答,只淡淡看着春谨然,悠闲,恬适。   春谨然却在这样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这会儿他才发现,裴宵衣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记忆中的冷漠,初醒时的阴阳怪气也好,贫嘴狡黠也罢,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他有点想反悔,虽然那个裴宵衣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气得翻白眼,但他好像还是更喜欢,因为有人味儿。   无须回答了,春谨然率先别开眼,打破了这短暂却压抑的安静:“除了毒药,天然居还有其他营生吗?”   “我没有说这是天然居的营生,”裴宵衣轻飘飘地把问题挡了回来,“至于天然居还做过什么,也与这次的青门事件无关。”   “那你是怎么被天然居下毒控制的?”   “与青门事件无关。”   “若水说你中毒的时候还很年幼,难道你从小就在天然居?”   “与青门事件无关。”   “天然居对外都是女眷,那像你这样被控制的男人有多少?”   “与青门事件无关。”   “裴少侠,你并没有说只讲与青门有关的事,你说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春少侠,你也没说这毒暂时解不了,还需要我去想办法弄毒药。”   春谨然愣住,继而皱眉:“你现在是在斤斤计较?”   裴宵衣不喜欢这个词:“我在和你谈交易。”   春谨然嗤之以鼻:“那就是闹脾气撒娇。想要糖葫芦,结果只得了个山楂,所以不开心了,啧,跟小孩儿似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我在斤斤计较。”   谈话至此,走到尽头。   以裴宵衣那旷古绝今的防备心,除非丁若水那边再有新的进展,否则要他说出更多的天然居的秘密,基本是妄想。不过也无所谓了,已经知道这只是一桩单纯的生意,虽然不光彩,但江湖上见不得光的营生多了,更有暗花楼这种明确挂着招牌的杀手之家,所以还真不怕多天然居这么一个。至于其他,来日方长,只要裴宵衣想靠丁若水解毒,总得时不时抛出点儿诚意,也不是非要什么震动江湖的大阴谋,能解闷儿便好。   “你刚醒,别坐太久,”既已无话,自然不好在人家房间多待,所以春谨然准备告辞,“晚饭我到时候给你端过来。”   “不用劳烦你,”裴宵衣道,没有起伏的声音也听不出是不是讥讽,“随便差个人送过来就行。”   春谨然没好气道:“抱歉,若水小筑里没那么多闲人,就我和丁神医,但是神医很忙,所以你喜欢不喜欢,也只能看我了。”   裴宵衣又不说话了,又用那种不知道看什么的眼神看他。   春谨然以白眼应万变,然后扭头离开。   不过没等到晚饭,这人又回来了,抱着一堆柴火,开始在裴宵衣的房间里,生、炉、子!   看得裴宵衣有点傻眼,忍不住提醒:“现在是四月。”而且窗外日暖风煦。   春谨然头也不抬:“刚才打喷嚏的是我?”   裴宵衣脸上闪过尴尬,好在对方看不见:“那不是冻得,是灰吹进鼻子里发痒。”   春谨然手上动作也不停:“刚才费半天劲也没把被子拉上去的是我?   裴宵衣破罐破摔:“闲着也是闲着,拽被子玩儿。”   一股诡异浓烟从炉子里缓缓冒出。   裴宵衣被熏得直要淌眼泪:“你到底会不会啊?”   春谨然终于愤怒抬头:“你能不能闭嘴!像个男人一样静如处子!”   被吼者瞬间安静了。   倒不是春少侠的咆哮多有威慑力,而是咆哮的内容实在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就去想象那个画面,简直无法自拔。   终于没了干扰,春谨然开始潜心生炉。正所谓付出便有收获,没一会儿,浓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欢快蹦跶的炉火,劈柴在炽烈的燃烧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干燥的温暖蔓延开来。   裴宵衣仍靠在那里,一动未动,但他自己知道,积在身体里的湿寒之气正在被慢慢驱散,所有的关节都在悄然复苏。   春谨然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这下不用担心你被冻死了。”说完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颠儿颠儿跑到窗边,将不久前刚被自己关上的窗户再次打开一道不宽不窄的缝,这才彻底满意,“都生炉子了,就别捂着了,通点风好。”   裴宵衣冷眼看着他做完这些,有些自嘲道:“其实你不用这样,吃了这么多年药都不死,我这条线索命硬着呢。”   春谨然就烦他这样,好像谁做点什么事都必须有所图才行:“你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线索,线索可以断,人不能死。”   裴宵衣:“为何?”   春谨然:“这还用说吗?线索断了可以再找,大不了不找了又怎样,可人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没了。”   裴宵衣:“死的又不是你。”   春谨然:“我也会难过。”   裴宵衣:“没有道理。”   春谨然:“丁若水还会哭呢。”   裴宵衣:“……”   春谨然:“是不是开始为告诉我天然居的秘密后悔了?反正不说我和丁若水也得救你。”   裴宵衣:“没有。”   春谨然:“你还真是……”   裴宵衣:“与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善心,我更喜欢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春谨然:“完全不可爱。”   目送春谨然离开,裴宵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炉火味,青草味,风声,虫鸣声,交织成一张柔软的网,让人深陷其中,惬意安心,不想再去任何地方。   他没骗春谨然,他确实不相信对方的漂亮话。可这样的话偶尔听上一听是有益身心的,因为即便你不信,在乍一听到的某个瞬间,在你还来不及去思考的时候,心里也会有那么一刹那的漂亮。 第37章 若水小筑(七)   经过两天的调理,裴宵衣的身体恢复大半,强有力的证明就是他已经可以将鞭子抽得虎虎生风,且早晚各练一次,每次一个时辰,严格得近乎苛刻。每到这时,春谨然就绝对不踏进院子,以免殃及池鱼。但也有那太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便悄悄落到远处屋顶,坐看裴家郎遗世独立,鞭到之处落叶如雨。   裴宵衣的这把鞭子,漫说放在江湖大众里出类拔萃,就是放在武林高手里,也未必逊色,可若把当今武林的青年才俊们都拢到一起,拼完实力再拼长相,那裴宵衣十有八九就得金榜题名。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遇见之前,春谨然竟从未在江湖上听过他的只言片语。起初春谨然以为是这人刻意为之,有心隐藏,可经历了从客栈到王家村再到青门这一系列事情之后,他基本能够推断出,这人性格低调不假,但为天然居卖命也是真,既然抛头露面,就不可能在江湖上毫无水花。   除非,江湖已是一潭死水。   这是一个朱方鹤那样的武林霸主已经成为传说的江湖,是一个再没有秘籍绝学横空出世的江湖,是一个裴宵衣那样不露锋芒便被忽视的江湖,是一个春谨然那样偶尔调戏调戏男人便能攒些名气的江湖。这个江湖喜欢墨守成规,不喜欢标新立异,喜欢低调稳重,不喜欢张扬个性,所以平庸,所以乏味,看似群雄争霸,实则暮气沉沉。   春谨然不想在这暮气中快速衰老,所以他死不承认自己是江湖人,甚至之前鸿福客栈被诬陷王家村又遇险的时候,他几乎恨死了这些倒霉事,以至于刚回春府那阵子他真的有想一辈子就那样平静而安逸地过下去。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耐不住寂寞的,像只好奇的猫一样哪里有响声便扑向哪里,遇见死活不出声的东西,还总要扑棱两爪子。   关于这个优良品质,有人比他看得还透——   你的这种性格就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某次把酒夜谈时杭明俊曾感慨,当心哪天你自己就变成热闹的中心。   春谨然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想,二十岁的杭明俊,还真是有一颗六十岁长辈的心。不过看得透,说得准,又怎样,相比六十年一成不变,他宁可只活三十年,然后鸡飞狗跳,每天都有新鲜事儿……慢着,他现在二十五,这样一讲岂不是就剩五年蹦跶了?呃,再加二十年,鸡飞狗跳四十五年好了,反正再老也蹦跶不动了。嗯,完美。   裴宵衣告别那天,距离丁若水计算的再次毒发时间,还剩三日。   说来也巧,他这厢刚说要走,那厢祈万贯居然回来了,正跟他在前厅碰了个对头。一时间裴少侠直觉疑惑,眯眼,祈楼主迷之尴尬,微笑。   “在这里还能碰见祈楼主,真是有缘。”裴宵衣恢复了往日的冷清,不温暖熟络,但也不拒人千里,彬彬有礼,足够客气。   祈万贯什么人啊,一下子就听出了弦外之音,却不退反进,坦白道:“裴少侠刚入小筑那日,我们便见过,可惜你当时昏迷,我是有心寒暄无力开口啊。”   裴宵衣作出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所以祈楼主今次再来探望我这个算不得朋友的朋友,真是让人不胜感激。”   祈万贯立刻抱拳:“哪里哪里,如今见到裴兄身体康健气色甚好,真是让人喜极而泣,倍感欢心。”   裴宵衣有些动容:“祈楼主。”   祈万贯一脸真情:“裴少侠!”   春谨然原本想用喝茶转移注意力,奈何这俩人虚与委蛇的杀伤力实在太大,到最后他一口茶水呛进嗓子,险些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   他算看明白了,其实裴宵衣根本不在乎祈万贯到底来干啥,就是不爽对方睁着眼睛说瞎话,所以故意配合着一唱一和。殊不知睁眼说瞎话是祈万贯的看家本领,每天一多半时间都用来干这个了,煽动主顾,忽悠小弟,死人都能说得活起来再跳一段嫦娥奔月,区区一个裴宵衣,还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不过好在,裴少侠也在过招中意识到了敌我差距悬殊,而且祈万贯不同于春谨然,一言不合就抽那家伙两鞭子显得应情应景行云流水,可放在祈万贯身上,便莫名突兀,况且他也没有为祈楼主动甩鞭子的冲动,所以干脆就顺势收兵,不玩儿了:“既然丁神医和春少侠有客,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等一下!”春谨然连忙起身,他还有话没说完呢,被祈万贯这么一搅和,只好改变策略,“那个,我送送你。”   裴宵衣挑眉,颇为意外,但他想不出这个提议对自己有任何吸引力:“不用。”   春谨然看着对方那一脸无动于衷,从牙缝儿里挤出三个字:“我硬送。”   眼瞅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祈万贯有点看不懂了,遂扭头问一直没出声的丁若水:“这俩人什么情况?”   丁若水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况且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眼前这位:“你什么情况?”   祈万贯有些迟疑,虽说丁若水与自己主顾是至交好友,但做买卖嘛,总要有点职业操守,在未经主顾允许的情况下……   “不用担心,谨然已经告诉我他托你查裴宵衣的事情了。”   主顾还真的没有一点保密意识!   但即便如此,是否可以在未经主顾许可的情况下将调查结果贸然告诉第三方……   “一百两银子他还要问我借的。”   “丁神医你听说我,事情是这样的……”   从古至今,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   若水小筑门前有一条小径,直抵竹林深处,而春谨然也沿着这条小径,一路将裴宵衣送到竹林尽头。   “再往前就是大道了,你如果不认得路,记得张嘴问。”   裴宵衣莞尔,刚想难得平和地回一句放心,就听见对方补充——   “别总端着架,冷着脸,现在冰美人不流行了。”   这货总是有办法把话说得让人想用武力解决问题。   “放、心。”同样两个字,只不过跟原定的平和是沾不上边了。   不料春谨然却皱眉摇头:“我不放心,说真的。”   裴宵衣挑眉:“何出此言?”   春谨然垂下眼睛沉吟片刻,末了抬头看他:“你准备怎么回天然居?”   裴宵衣不太明白他问这话的目的,但既然仍是交易关系,所以他实话实说:“回到我与她们惯常联络的地点,在即将毒发之日留下暗号,她们自然会来接我。”   春谨然:“每次你出来办事都是这样吗?”   “当然不,如果事情顺利,不必挨到毒发之日,我早早便会自行回去,”裴宵衣说到这里停住,轻叹口气,才继续道,“这次我消失得蹊跷,直接回去难免会让人起疑,所以只能用苦肉计。”   “你想好怎么说了?”春谨然问。   裴宵衣皱眉:“什么意思?”   春谨然无奈地翻个白眼,耐心解释:“你平白无故消失了这么多天,是个人都会好奇你干什么去了。如果靳夫人是一个连江氏都要灭口的谨慎之人,你觉得她不会起疑?”   “这有何难,”裴宵衣淡然道,“江氏下毒败露,我趁夜灭口,却被发现,只得放弃负伤而逃。之后为躲风声,迟迟不敢露面,直到内毒复发,不得不归。”   “被谁发现?”春谨然追问。   裴宵衣没反应过来:“嗯?”   春谨然又详细问了一遍:“你灭口未遂,是被谁发现?”   “……”裴宵衣哑然。   春谨然飞过去一个“我就知道”的鄙视眼神,然后道:“记住,发现你要杀人灭口的是青长清……”   裴宵衣直觉反驳:“那我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春谨然:“你都捂成鬼了,鬼看得出来!”   裴宵衣:“你看出来了。”   “……我天赋异禀。”春谨然没好气道,“记住,你前一日已经用裴宵衣的身份告辞,所以即便撞破你的是青长清,他也不会把一个仓皇而逃的黑衣人同睦邻友好的会派弟子前来嘘寒问暖的天然居联系起来。所以你只是灭口失败,并没有暴露身份。记住了?”   “记住了。没有人会特意去找青长清核实,所以并未暴露身份的我,安全,”裴宵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连名字都不会出现的你和丁若水,更安全。”   春谨然不在乎他的揶揄:“你别忘了,丁若水安全,你才有自由的那天。”   裴宵衣当然不会忘:“放心,关于你俩我半个字都不会讲,就当你俩根本没去过青门,这下可以了吧。”   春谨然却摇头:“还不够。”   裴宵衣有点不耐烦了:“你没完了是吧。”已经说了会保他俩周全,还……   “这么多天的消失日子足够你毒发一次,可你并没有跟家里联系,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裴宵衣一愣,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春谨然,而是靳夫人!   “别看我,”春谨然耸耸肩,“她们肯定会这样问,到时你准备怎么回答?”   裴宵衣抿紧嘴唇,迟迟没有出声。   “她们给你的压制毒性的药是丸状还是水状?”春谨然忽然问。   这个问题倒容易多了:“药丸。”   “大颗是小粒?”   “大颗,回阳丹那种大小。”   “回阳丹是什么?”   “呃……”   “好吧,不重要,”春谨然略过这些细枝末节,认真地看向裴宵衣,语重心长,“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认真记好。你,裴宵衣,是一个非常惜命的人,平生最怕死,所以每次吃药都会抠下一点点留着,久而久之,无数的一点点就成了一小丸,足够你备不时之需。而这一次,恰巧就派上了用场……”   裴宵衣起初还莫名其妙,可听到后面,却理解了对方的用意。   “记住了?”春谨然不放心地又确认一遍。   裴宵衣默默点头。   春谨然如释重负,然后嘚瑟的得意便爬上他的眼角眉梢:“想让别人相信你,就必须有足够多的具有真实感的细节,方方面面都得想到,学问大着呢。”   裴宵衣看着对方那张写满了“快来称赞我快来膜拜我快快快”的脸,不自觉弯了嘴角,破天荒地决定满足他:“狡猾。”   春谨然黑线:“喂,我是帮你……”   “我一定活着回来,”裴宵衣出声打断,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有件事你说对了,我很惜命。”   “那就好,”春谨然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却仍真心实意道,“保重。”   裴宵衣收回目光,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渐行渐远。   忽然有点伤感,春谨然从没想过自己会对那家伙出现这样的情绪,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转身返回小筑——祈万贯那头指不定带来多少秘闻呢,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38章 若水小筑(八)   若水小筑一年到头清清静静,这几日的热闹仿佛把过往多年的人气儿都补回来了,不说门庭若市,也人声鼎沸。   不过细细一想,琉璃是直接走的,裴宵衣本就话少还是横着进来站着出去也就相当于只是单程的动静,所以这来了又回回了又来的只剩下祈万贯,也因此这位兄台当仁不让成了鼎沸人声的主力军——   “丁神医你可坐稳了啊,我接下来要说的秘密往小了讲,又要掀起一场江湖的腥风血雨,往大了讲,很可能直接颠覆中原武林千百年来的根基!”   “这么严重?那怎么办,我听了以后是不是要负责?我,我不听了行么……”   “那不行!我怎么能让您白花钱!”   “那……那好吧,我坐稳了,请讲。”   “我这一次为了您和春少侠,还真是探虎穴闯龙潭刀山火海九死一生……”   送人归来的春谨然一进门就听见祈万贯痛诉血泪史,不用看,都能想到那人唾沫横飞的样子。   “祈楼主,”再不出声打断,怕是要讲到魂归西天了,“我们囊中羞涩,真没办法再加钱了。”   原本神采飞扬的脸瞬间生无可恋,回过头来冲春谨然微微颔首,声音半死不活的:“我就知道。坐吧,我正好不用再讲两遍。”   春谨然挑了个距离祈万贯最近的椅子坐下,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好像接下来要听到的事情不是他人的江湖秘闻而是与自己生死攸关。   见主顾们都坐好了,祈万贯清了清嗓子,低头酝酿片刻,终于抬头,幽幽道:“连碗茶都没有……”   屏气期待的春谨然差点掉到凳子底下:“说完请你喝酒行了吧!”   祈楼主这才满意,收敛玩笑,正色道:“春少侠托万贯楼打听有关裴宵衣的一切,但我们调查后发现,裴宵衣这个人留在江湖上的线索实在太少,天然居神秘,他却比天然居还要神秘,所以很多消息即使打探到,也没办法判定真假,希望您理解。”   春谨然点点头,表示明白。   做完铺垫,接下来便是正文了:“裴宵衣第一次在江湖上露面,或者说有据可查的第一次,是十三年前,夏侯山庄庄主夏侯正南的九十岁大寿上。当时他跟随靳夫人前来贺寿,但因为宾客众多,便没几个人注意到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不过好在他长了一张俏脸,玄妙派的苦一师太一直记到现在。”   “你确定消息来源是……苦一师太?”虽然祈万贯此时是少有的正经脸,但“一位德高望重的出家女尼因为皮相好看便记住了某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这件事严重撼动了春谨然对这世间万物的认知。   “当然,”祈万贯却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我们从苦一师太最信任的弟子处打探来的,她说三年前一次陪师父外出,偶遇裴宵衣,事后苦一师太便回忆起当年夏侯山庄的一面之缘,说当时便觉得,这孩子明明好看,眼里却没有活气,没想到十年之后再见,眼里的活气有了,可活气底下掩盖着的东西,却更深了,让人很不舒服,也很难忘却。”   “所以这才是让苦一师太过目不忘的原因……”   “对啊,明明很好看……”   “重点是没有活气的后半句!”春谨然翻个白眼,却也不再跟对方继续纠缠,“算了,你继续。”毕竟抛开文句理解能力不讲,祈万贯在打探消息上确实是有一手。要知道玄妙派不光和天然居一样上下都是女人,还比天然居多了一道程序——出家,所以祈万贯能从尼姑堆里套来消息,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那我们再说回十三年前,”祈万贯试图顺着时间线走,“夏侯正南的寿宴之后,裴宵衣便经常跟在靳夫人身边了,但因为靳夫人几乎不在江湖露面,所以只有几个与她有些私交的如杭匪、夏侯正南这样的世家家主知道她身边多了这么个人。直到近几年,天然居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他好像就渐渐成了天然居的代言人,很多事情都是他出面来做。”   春谨然皱眉,心头闪过一丝凝重:“你说的小动作是……”   祈万贯沉吟片刻:“这只是我的理解,或许不太恰当。但有迹象表明,近两年江湖上莫名暴毙的有名有姓的人里,很大一部分与天然居脱不了干系。”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生意,”春谨然想起裴宵衣说过的,谁都要吃饭,“像暗花楼,不就是养了一群杀手,做那收钱杀人的买卖。”   “可是暗花楼的收钱杀人是明码标价的,”祈万贯道,“他们只对主顾的身份保密,却绝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保密,所以江湖上才有这么一条不成为的规矩,凡是被暗花楼杀的人,苦主想寻仇去找主顾,若是有不开眼的找了暗花楼,死了也没人管埋。”   “确实,要是暗花楼一开始就偷偷摸摸地杀人,也不会创下如今的名声。”春谨然若有所思。江湖就像一个猛兽池,为了生存,每天都会有你咬死我我咬死你的事情发生,可不管是狭路相逢兵戎相见,抑或报仇雪恨买凶杀人,总会有个缘由,况且胜者为王,有时候杀人,也是扬名立万的机会。所以像莫名暴毙这种,不是查不出死因,就是查出死因也查不到凶手,便显得很蹊跷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到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天然居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至于暗地里为想害人的人提供些助力,也可以理解为女人嘛,做生意的手段难以捉摸一点,也说得通。”祈万贯耸耸肩,给天然居的行径定了性。   春谨然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靳夫人的生意经与他无关,只是碰巧,他有点在意的那个人踩在了这个生意圈上:“你说裴宵衣是在十三年前第一次出现,言外之意,他之前的一切身世都不可考了,是吗?”   本以为祈万贯会借坡下驴,毕竟能查到十三年前的事已经很了不起,天然居又如此行事诡秘,却不料男人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起来:“非也,非也。十三年前是他第一次在江湖上露面的时间,可不是第一次在我万贯楼视线里出现的时间。”   春谨然忍住胸口翻滚的练武冲动,继续笑脸相迎:“洗耳恭听。”   “接下来我要讲的,就是没办法判定真假的事情了,反正我打探来的是什么样,我就原样说给你听。”祈万贯先撇清关系,然后才继续,“靳夫人对外宣称,裴宵衣是孤儿,在四岁时被她遇见,见其可怜,便收养为义子,悉心抚育成人。但从多方打探来的消息看,裴宵衣四岁时被靳夫人带回天然居不假,但他的父母是何人,是否真的已经双亡,没人知道。另外靳夫人也并不像她自己宣称的那样慈母,我辗转找到一位从天然居逃出来的婢女,当然她现在已经隐姓埋名了,估计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所以靳夫人并未对她赶尽杀绝。据她讲,靳夫人对待这个义子,苛刻残酷,尤其是初到那几年,裴宵衣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被靳夫人用鞭子毒打,往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候甚至是被故意饿着,他也不敢哭,因为哭了又会被打,饿极了甚至去吃树叶,要不是一些婢女看不下去,时不时给他点吃的,估计都挨不到长大……”   “别讲了,”出声打断的是一直没说话的丁若水,眉头紧皱眼圈泛红,声音都有些哑,“听着太难受。”   漫说是丁若水,就算春谨然,一想到那么个小小的孩子,本应在父母怀抱里撒娇的年纪,却遭受这些,也像有人用力拧着自己的心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唉,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只能说,最毒妇人心哪。”祈万贯一声长叹,“所幸他坚持过来了,后来慢慢长大,估计是靳夫人看他能帮自己做些事情了,态度也就有所缓和,倒是把他当左膀右臂了。”   春谨然心绪难平,却仍有疑问:“你为何觉得这些可能是假?”   祈万贯答道:“一来,这只是出逃婢女的一面之词,难保不是她记恨靳夫人,故意添油加醋地抹黑;二来,如果靳夫人真的对待裴宵衣如此残酷,为何他在长大之后不逃跑,要知道他在为天然居出面办事的时候,有大把机会直接消失,可他不光没有,还继续为天然居卖命,岂不是说不通?”   不,如果加上裴宵衣那一身的毒,便说得通了,包括裴宵衣的戒备,对人的不信任甚至敌视,便全都说得通了。   “春少侠?”祈万贯迟迟没等来春谨然的回应,又见他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什么,只得出声。   “没事。”春谨然笑笑,下意识隐瞒了裴宵衣中毒的事,只问,“还有其他情况吗?”   一抹挫败从祈万贯的脸上闪过:“没了。这人还真是简单明了,只要在江湖上露面,必定就是为天然居办事,平日里毫无存在感,好像江湖上就没这么个人似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天然居都这样,也就靳梨云那姑娘活泼一些,在江湖上走动多一些。话说回来,我要是长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我也愿意多出来走动,众星捧月的滋味谁不爱呢。”   “靳梨云?”春谨然知道这是天然居的小居主,靳夫人的掌上明珠,却不知她的容貌,“……很美吗?”   祈万贯破天荒地猛点头:“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是轻的,那简直九天仙女下凡尘哪,据说有人只见过她一面,便茶饭不进,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明白了明白了,不要激动。”春谨然嫌弃地用袖子擦掉喷溅到脸上的口水。   客栈初见裴宵衣时,那人好像就是为了寻离家出走的靳梨云,如果他真是靳夫人的养子,那就是靳梨云的义兄,按道理该是很熟悉,甚至是亲近的。虽然靳夫人可能并未好好待他,但对这样一个美丽可爱的妹妹,他又该抱着何种心情呢?   春谨然发现,他不太愿意深想这个问题。 第39章 若水小筑(九)   是夜,小筑庭院。   只见月色下一方石桌,三个身影围桌而坐,一壶佳酿,几盘小菜,习习凉风里,满院酒香。   “想不到丁神医这里还藏着如此宝贝,”祈万贯将盛得满满的酒盏放到鼻下深深一闻,末了一饮而尽,满脸陶醉,“秋露白,以秋露最繁浓时,取露水酿之,色纯味洌,真乃酒中极品。”   丁若水连忙摆手笑道:“我可不敢邀功,这是谨然存在我这里的,他最喜饮酒夜谈。我嘛,能把茶喝明白就不错。”   祈万贯不太赞同地看看丁若水手中的茶杯,满是嫌弃:“都是江湖男儿,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喝什么茶嘛,不尽兴,太不尽兴!”   春谨然看惯了祈万贯平日里笑脸相迎间或几许算计的生意人模样,乍见男人变得如此豪爽,颇为不适应。   丁若水却正色起来,认真道:“就能乱性,医者救人性命也,什么时候都不能神智混沌了。”   祈万贯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又将酒盏倒满:“人啊,贵在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该干什么,在干什么,若是这三者还能统一,真是大幸。我敬你!”语毕,又是一饮而尽。   丁若水以茶代酒,回了一杯,然后不无关切地问:“琉璃,在你那里如何?”   “这几日我一直在外面打听裴宵衣,便让琉璃自己先在帮里熟悉熟悉各项事务,这不,还没来得及回万贯楼查他的岗呢。”祈万贯说着拍拍丁若水肩膀,“不过你放心,琉璃进了万贯楼,就是我兄弟,我不会亏待他的。”   “最好也别让他接太危险的活儿。”丁若水还是不放心。   “这我可不能保证,”祈万贯有些为难,“万贯楼上下一心,但同样也公平公正,我不能为他搞特殊化。”   丁若水还想说什么,春谨然却先一步没好气道:“丁若水,你放出去的不是一只小白兔,而是一只老狐狸。你还担心他?我觉得你先担心担心江湖好汉们比较实际。”   丁若水白他一眼,心里却宽慰不少。   春谨然见状,也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一口酒没喝呢,连忙将早已倒好的酒高高举起,望着月亮幽幽叹道:“不喝酒的人总被敬,我这喝酒的却无人问津,看来只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   “别指桑骂槐了,”祈万贯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立刻将重新倒满的酒盏送过去与对方的激情碰撞,“这杯我敬你,以后若还有生意,继续照顾万贯楼哈。”   “你个奸商。”刚燃起的那一点点对对方豪迈之情的欣赏顷刻湮灭,春谨然笑着骂了声,然后一仰头,美酒入喉,清冽甘甜。   清风送微凉,明月映皎光,玉树影蹁跹,琼浆消愁肠。杯盏相接的清脆声响就像一颗颗流星,划破小院的夜空,留下刹那绚烂。   酒过三巡,人已微醺,就连只喝茶的丁若水,都好像有些飘飘然,仿佛一抬头,便能看见那广寒宫里的玉兔。   “春谨然,咱们现在算朋友不?”夜已深沉,酒已喝开,祈万贯说起话来也省去客套,随性许多。   “当然!”春谨然毫不含糊,在他这里,只要把酒夜谈过的江湖男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朋友!   “那好,有个问题我憋好久了,你要是主顾,这个问题我就不该问,但你既然是朋友,我就直截了当啦,”祈万贯凑过来,“你为何要打听裴宵衣?”   这个问题还真是把春谨然问住了,呆愣半天,才勉强给了个说辞:“防患于未然啊。你看,我在鸿福客栈遇见他,杭月瑶死了,我在青门遇见他,青门又出了人命,这么一个不祥之人现在被若水带回来医治,谁知道还会出什么灾祸,当然要打听清楚,才能及早防范。”   祈万贯或许打探到了天然居的一些勾当,但青门这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天然居想到一起。蜀中闭塞,即便这事流传到江湖上,八成也就是江氏因嫉生恨。所以这样玩笑似的将裴宵衣与之联系起来,却恰恰显得没有嫌疑。   “青门的事我也听说了,唉,娶那么多媳妇儿干嘛呢。”果然,听春谨然这么一讲,祈万贯并未起疑,只觉有趣,“不过还真是,哪里有他,哪里就出人命。”   “对吧。”春谨然抹黑裴少侠仍不够,还是再踩上几脚,“绝对八字有问题。”   祈万贯望着他眨眨眼,有些疑惑:“但是这两次,你不也都在么……”   春谨然黑线:“我的八字大吉大利!”   祈万贯不太确定地看向丁若水,毕竟这种事情,密友最清楚。   陪春少侠不知度过多少春秋的丁神医别开祈楼主探寻的目光,默默无语。   后者心中了然,不自觉拉远了与春少侠的距离,以免自己八字不够硬,被殃及池鱼。   喝到最后,酒没了,祈万贯也醉了,春谨然只得跟丁若水一人一条胳膊,将醉鬼架进了客房。好在这人酒品尚可,撒起酒疯既不打人毁物,也不鬼哭狼嚎,只一遍遍重复自己的理想——   “有朝一日,我定要把身上的全部暗器都换成金钱镖!别人掷暗器,我就砸钱,猛砸!”   此理想之雄伟壮阔,足以让春谨然、丁若水之流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酒逢知己,一夜好眠。   第二日早饭刚过,祈万贯便要告辞:“弟兄们还等着我回去呢,很多事情都需要我处理。”   “那就不留你了,”丁若水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麻烦多照顾琉璃。”   “放心。”祈万贯拍胸脯保证,然后看见春谨然若有所思,迟迟没出声,便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我要走了啊。”   春谨然回过神来,连忙道:“祈楼主,这次你回去,若是又听到或者探到天然居有异动,能否继续告知?”   祈万贯抬手就是一捶:“还能否?都一起喝过酒的兄弟了,再这么客气我生气了!”   春谨然莞尔:“那行,必须告知!”   祈万贯喜笑颜开:“没问题,价钱到时候再算,都好说。”   春谨然:“……”   祈万贯:“不要这样看着我,亲兄弟,明算账,这样情分才能长长久……”   春谨然:“保、重!”   片刻之后。   春谨然:“你又返回来干什么……”   祈万贯:“我刚想起一个事儿。”   春谨然:“要钱么?”   祈万贯:“算了,只当为兄弟大出血,这次免费送你!”   春谨然:“……至于不至于这么咬牙切齿啊!”   祈万贯:“下月十五,夏侯山庄公子夏侯赋成亲,靳夫人应该会亲自前来恭贺,你若想见她,这是难得的机会。”   春谨然:“你怎么知道我想见她?”   祈万贯:“如果说江湖上谁人最神秘,非她莫属,而你,恰恰是个喜欢解谜的男人!”   春谨然:“没人告诉过你这样讲话会让气氛很尴尬么……”   祈万贯:“呃,我觉得还行,挺热血沸腾的啊……”   春谨然:“后会有期。”   终于彻底送走祈万贯,回到小筑的春谨然却陷入沉思。说实话,他确实对于靳夫人十分好奇,不管是因为天然居的所作所为,还是因为裴宵衣,他都想看看这个女人是何方神圣。可夏侯山庄公子大婚这样的堪称武林盛事的热闹岂是轻易就能看的?直觉告诉他,去了,就等于两只脚都迈进了江湖,想重新抽身,便没那么容易了,他先前一直坚持的游荡在江湖边缘的安逸生活,怕也要一去不复返。   “别跟自己较劲了,”丁若水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想去就去。”   春谨然有些为难:“我怕真让祈万贯说准了,八字不祥的是我,万一大婚当天出什么事,怎么办?”   丁若水白他一眼:“你的八字要真这么硬,第一个出事的该是我!”   “呸呸呸,”春谨然五官皱成一团,“你这辈子积的德下辈子都未必能用完!”   丁若水笑了,像初夏的风,吹得人暖融融:“所以啊,人各有命,和别人没关系。”   “是啊,人各有命,”春谨然幽幽叹息,抬头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也不知道裴宵衣那家伙命咋样,能不能顺利弄来药。”   丁若水也跟着看向远处:“一定能。”   春谨然不解他的笃定:“你怎么知道?”   丁若水:“小时候那么苦都能熬过来,没道理现在不行。”   春谨然:“也是。”   丁若水:“而且那人惜命得紧。”   春谨然:“是啊,就像祈万贯爱钱一样。”   丁若水:“可惜爱财的人往往没有财运。”   春谨然:“那是他自己作的……”   丁若水:“但是惜命的人都长寿。”   春谨然:“嗯,尤其是那种不招人喜欢的,必须祸害遗千年。”   刚走出二里地的祈楼主打了个喷嚏,抬头看看天,明明艳阳高照。   刚在破庙度过一夜准备继续赶路的裴宵衣莫名其妙耳根发痒,他抬手揉揉,觉得好些了,这才施展轻功,重新启程,并在嗖嗖划过耳边的风声里,一遍遍声情并茂地练习:“我承认我怕死,所以每次吃缓解之药时都会偷偷抠下一点,久而久之便积少成多,足够备不时之需……”    第40章 夏侯山庄(一)   送走祈万贯的春谨然,也并没有在若水小筑久留。夏侯赋成亲,夏侯正南必定大宴宾朋,但再大宴,也不可能招待他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所以他必须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想到混进去的办法——搞张请帖不是没可能,但用请帖混进去了,其他宾客问起,他仍难自圆其说,所以最好是能找到一个有请帖的熟人,然后带他这个“朋友的朋友”进去。   “你真的不去?”春谨然和丁若水之间没有什么离愁别绪,只要他们想,随时随地可以去对方家登堂入室,所以这临行的告别之词也就被闲话家常所取代。   日光正好,映着春谨然朝气蓬勃的脸,丁若水最羡慕友人的这一点,永远活力满满,永远无比好奇,仿佛每一天都会截然不同,都有着等待被挖掘的瑰丽宝藏:“你先想想怎么把自己弄进山庄吧,我才不去凑热闹。”   “好吧,”春谨然有点小失落,但还是理解地拍拍友人肩膀,“你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悬壶济世,普度众生。”   丁若水没好气地踢他一脚:“赶紧走。”   春谨然灵巧躲开,在得意的嘿嘿笑声中,转身离去。   丁若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走进树林,再也不见。   离开若水小筑的春谨然没有返回春府,而是直接南下,数日后,抵达云中地界。   说起云中,江湖上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云中杭家,毕竟杭家实在太有声望,这让其他同在云中的大小门派,黯然失色。沧浪帮,便是其中一个。   云中多水路,什么大江小河深湖浅泊,纵横交错,也由此延伸出水上生意,沧浪帮便是靠此起家,传到现任帮主裘天海这里,已是第三代,而沧浪帮在他手里,也到了最鼎盛的时期。云中江面上往来的大小船只,明面上,各有所属,或官,或民,或货,或渔,但私底下,总要同沧浪帮打好关系,因为它可以保你在云中水域里风平浪静畅通无阻,也可以让你惊涛骇浪寸步难行。   或许沧浪帮的江湖威望无法与云中杭家比肩,但它的江湖关系网却是千丝万缕,谁也不敢小觑,所以夏侯山庄大婚,这沧浪帮必然在被邀请之列。   春谨然此番前来,便是想向一位“聊友”寻个方便。   “果然财大气粗啊。”春谨然不是第一次来裘府,却是第一次走正门,只见高耸的漆红大门上两个鎏金狮头,做工精湛,栩栩如生,狮头口中衔着的门环,同样通体鎏金,而且没有一处磨损,整个环身都像崭新的一样。按理说,门环这种东西,每日被摸被叩不下数次,鎏金不可能还如此完整,若真一如崭新,那只有一种解释——人家就是新的。而且很可能,常换常新。   叩叩!   礼貌性地叩了两下门环,春谨然耐心等待。   很快,一个衣着干净的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春谨然一番,客气询问:“请问您是……”   春谨然连忙自报家门:“在下春谨然,前来府上拜访白浪,白少侠。”   对方在听见白浪名字时有微微的皱眉,虽然一闪而过,但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没有逃过春谨然的眼睛。春谨然心中一沉,有些后悔这般唐突,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客气微笑。   “原来是白公子的朋友,老奴施礼,快请进。”中年人口中说得亲切,手上动作也快,转眼间大门已经打开,一副有朋自远方来的热络模样。   既来之,则安之,春谨然顺水推舟,跨进了裘府大门。   中年人安排春谨然在正厅稍坐,说是下去通报,可春谨然等了快一炷香的时间,也没再看见人影。白浪未来,老奴未归,连个上茶的丫鬟也没有,他就像被人遗忘了似的,坐在这空空荡荡的正厅里,风尘仆仆,嗓子冒烟,周身疲惫,怨气丛生。   终于在春谨然想不顾白浪面子拂袖而去的时候,中年人回来了,但带回的不是白浪,而是另外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二十岁出头,圆脸,乍一看还有些孩子气,但若看进他的眼睛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好意思,刚刚有些琐事缠身,让您久等了。”年轻人的话很客气,可人却径直越过春谨然,坐到了正厅主座上。   春谨然起身,仍微微抱拳,以礼相待:“在下春谨然。”   年轻人没有起身,只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同时省略“繁文缛节”,直接抛出了自己名字:“裘洋。”   春谨然心中不爽,但他这个“在下”,确实“人在屋檐下”,只能忍:“原来是裘帮主的儿子,失敬失敬。”   裘洋没接茬儿,而是开门见山:“听说你来找白浪?”   春谨然也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了,慢悠悠坐回椅子,才道:“正是。”   打量他片刻,挑眉:“春谨然……没在江湖上听过这个名字呢。”   春谨然见招拆招:“小人物,裘大少爷没听过很正常。”   裘洋一脸天真无邪:“白浪好像也不曾提过你的名字呢。”   春谨然保持微笑:“总挂在嘴边多不值钱,放在心里的才是真朋友。”   “这话说得真好。”裘洋一个劲儿点头,很受教的样子,“那敢问您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春谨然实话实说:“有事相求。”   裘洋歪头:“能说与我听吗?”   春谨然笑得真诚而无害:“不能。”   裘洋眯起眼睛,似没想到会被拒绝得这么直接:“哦?”   春谨然不紧不慢道:“既然是求,当然只能找朋友,我与裘大少交情尚浅,怎好意思开口。”   裘洋笑了:“也对。那您再稍等片刻,白浪那边也有琐事缠身,怕是一时半会完不了呢。”   “即使如此,”春谨然说着起身,施礼,“那我改日再来。”   裘洋坐在椅子里,半点未动:“不送。”   春谨然懒得再看他那副死样子,干净利落转身而去。   是夜,云中江边。   春谨然靠坐在一棵垂柳之下。远处的江面一片漆黑,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近处却不同,点点渔火把江岸装扮得娇俏可爱,颗颗繁星又让夜空显得悠远迷人,一红,一白,一温暖,一冷清,交织成一幅绝美的夜景图。   “年轻人,夜深了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宿在船上的渔夫们原本三三两两地聊着闲话,后来聊无可聊,便注意到了岸边的春少侠。   春少侠遥望着夜空,思绪万千:“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我就是在这里吹吹风。”   渔夫恍然大悟:“江边风大,吹风来这里就对了。”   春少侠黑线,未免误解,只得解释:“有时候吹风,却吹的不是风,是风里的诗,风里的酒,风里的情,风里的人。”   渔夫们面面相觑,最终默契地躺回各自船篷,身体力行地终结谈话。   夜,更深了。   船篷里的渔夫们已经酣然入睡,顺着江水的轻柔起伏,做这不知第几个甜美的梦……   呜——   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然后,便在诡异的声音里,惊醒了。   “什么声音?”   “不知道啊。”   “谁在哭?”   “谁能哭这么难听啊!”   “鬼呗,鬼哭狼嚎啊。”   “滚,你别吓唬人……”   众渔夫纷纷爬起,循声望去,只见月色下,柳影中,原本坐着的人也已经站起,正遥望江面,拿着个棍状物吭哧吭哧吹。   有胆大的,颤着声音问:“年轻人,你在干啥?”   人影放下棍状物,呜呜戛然而止:“吹笛子。”   胆大的渔夫很天真:“你不是说只吹风么……”   另外一个胆不大但好奇心强的渔夫拦住同行,问了个更有技术含量的问题:“你吹的……是笛子?”   人影昂首挺胸:“当然。”   好奇渔夫:“怎么跟我以前听到过的不一样……”   人影傲然而立:“这叫怅然之笛。”   好奇渔夫:“怅然……是啥意思?”   人影耐心解释:“难受,悲伤。”   好奇渔夫领悟:“果然很怅然,太怅然了……”   呜——   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渔夫们都是老实人,话已至此,人家少年才俊锲而不舍,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重新躺回渔船,用破衣裳蒙住耳朵,同时在心里默默向不远处山上的寺院道歉,往日里总骂寒山寺的钟声扰人清梦,现在有了“怅然笛声”作对比,真希望那寺院钟声响彻千年。   一曲终了。   春谨然放下破笛,目不转睛地看着岸边那唯一没有渔船停靠的水面。   仿佛有感应一般,原本平如镜的水面忽然冒出几个水泡,水泡破裂带出一波涟漪,然后没等那涟漪散尽,就听哗啦啦,一颗头便从水里冒了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沾在脸上,别说表情,连脸都看不清楚,可咧开的大嘴白牙倒借着月色闪闪发光——   “春谨然,人家吹笛子怡情,你吹笛子致命!” 第41章 夏侯山庄(二)   白浪从水里爬上岸,虽然动作矫健姿态轻盈,但因天时地利人和,所以怎么看都像只水鬼,尤其他那散开的头发还滴答滴答往下淌水,真是应情应景。   渔夫们不管睡没睡都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有的还打起呼噜,睡得很是辛苦。   “哪里致命,你这不是活蹦乱跳的,”春谨然不认可友人的说法,“再说,要不是我这份独一无二的笛声,还找不来你呢。”   白浪黑线:“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春谨然满意了,张开臂膀,便给了白浪一个大大的拥抱。   白浪躲闪不及,被抱了个满怀,哭笑不得:“我这还湿着呢……”   春谨然却不撒手:“我今天见到裘洋那王八蛋了,受了好一顿暗气,你平日里跟他一个屋檐底下,得吃多少苦遭多大罪啊,想想都心酸……”   “不至于。”白浪拍拍春谨然后背,“习惯就好啦。”   春谨然总算松开白浪,撇撇嘴:“什么破习惯。”   白浪苦笑,刚想再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你见到裘洋了?在哪里?”   “还能再哪里,”春谨然觉得友人问了个蠢问题,“裘府呗。”   白浪愣住:“你今天去了裘府?我就在啊,怎么不知道?”     “那王八蛋果然没跟你说。”春谨然耸耸肩,“我是去找你,结果他倒出来了,然后就说你有事,让我等,我多机灵啊,算准了他耍我呢,所以没等就走了。”   “原来如此。”白浪不用想也明白怎么回事了,所以不再多纠缠,直接问,“你是有事找我吗,怎么还特意登门拜访?”   春谨然与白浪在三年前认识,具体过程不再赘述,可以直接套用“春少侠夜访交友”的标准流程,不过相交至今,二人都是私下会面,一半是白浪外出办事,顺路去找春谨然,一半是春谨然闲来无事,便夜谈裘府,所以春谨然最熟悉裘府的屋顶和窗户,大门倒真是第一次迈。   “我确实有事相求,”对待朋友,春谨然从不拐弯抹角,“不过这事光你不行,还需要你师父,所以我才特意登门,没想到运气那么差,碰见个丧门星。”   “你别这么讲,”白浪叹口气,“再怎么说也是我师父的儿子。”   春谨然扯扯嘴角:“你以前说因为师父对你很好,所以裘洋反而不喜欢你,还说什么只是小孩子闹脾气,长大就好了。我今天一看,那哪是孩子啊,比你我小不了几岁好吗!而且那也不叫闹脾气,叫阴损,你是没看见白天他对我那样,鼻孔都快上天了,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白浪本不想打断友人,但眼见着友人越说越义愤填膺,只得泼上事实的冷水:“以你的武功,可能还真打不过他。”   春谨然差点咬了舌头,只好紧急扭转话头:“谁说我要打他了,我骂他还不行吗!”   “那行,”白浪真心实意,“而且你要是骂两句人,再吹两下笛子,再骂,再吹,整个江湖都会跟着颤抖。”   春谨然:“不是我吹得不好,是笛子不行,白天街边随便买的,做工太差了!”   白浪望了眼被春少侠别在腰间的无辜笛子,虽不华丽,却也温润质朴,手艺细腻,难以想象它可以发出那样惨绝人寰的音律:“忘掉笛子吧。说说看,到底什么事。”   “夏侯赋要成亲,沧浪帮收到喜帖了吗?”春谨然直奔主题。   白浪点头:“早就送过来了。”   春谨然问:“你们帮里都谁去?”   白浪不解,却仍据实回答:“师父,裘洋,还有我。”   春谨然:“就你们三个?”   白浪:“就我们三个。”   春谨然:“四个行吗?”   白浪:“加谁?”   春谨然:“我。”   白浪:“……”   春谨然没办法把去夏侯山庄的真正原因告诉白浪,因为这里面不光涉及到天然居,裴宵衣,还涉及到自己的好奇,担忧,以及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完的,但他同时也不想骗白浪,所以说来说句就一句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想去看看啦。”   白浪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他相信春谨然,相信自己交了三年的朋友,那么再复杂的事情到了朋友之间,也简单了:“行,我去和师父说。”   沧浪帮去观礼,自然以帮主裘天海为首,春谨然想跟着白浪,换句话说就是跟着沧浪帮,所以这事绕不过裘天海,这也是春谨然特意登门正式拜访的原因,只是没想到,让裘洋搅了局。   春谨然没料到他这般痛快,感激之余,也有些担忧:“会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今天虽说大面上忍了裘洋,但也给了他几个软钉子,看样子他得记仇。”   “没关系,”白浪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他就是有些娇惯,人不坏的。”   “算了,”春谨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我去找杭家得了,反正也不远,那边我也有熟人。”   “杭家刚出了事,”白浪道,“估计现在没心情迎客。”   “我知道,杭月瑶。”春谨然没说的是,他还是亲历者呢。   不想白浪却道:“还有杭夫人。”   春谨然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浪轻轻叹了一口气:“杭夫人也去了,就前两天的事情。”   春谨然无法相信:“怎么会……”   “白发人送黑发人,”白浪的声音有些沉重,“换谁都受不了吧,听说杭夫人的病本来有了起色,唉。”   春谨然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同时想到了杭明俊,失妹又失母,不知他现在如何,另外还有那个干啥啥不行的杭明哲,虽然不熟,但总归相处过几天,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别想了,人各有命,生死轮回,这是天道。”白浪望向浩渺江面,感慨。   “嗯。”春谨然也愿意这样相信。   “所以啊,”白浪换了个轻松的语气,“你跟我回裘府一起面见师父,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呃……要不我还是去寒山派吧。”春谨然仍在挣扎。   白浪惊讶,杭家便罢了:“你寒山派里也有朋友?”   “我是谁啊,交友遍天下!”春谨然骄傲地一仰头,但马上想到个严峻问题,“不过这僧人队伍混起来有难度,我是不是得先剃头啊……”   白浪黑线,不自觉就想象了友人秃瓢的画面,简直美得不敢看:“你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再废话,推江里!”   旱鸭子春少侠立刻闭嘴。   友人大笑,纵身一跃,再次进入水中。   白浪擅水性,也是真的喜欢水,尤爱夜里戏水,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总要天黑之后游上一游,才睡得着觉。而这一带水域,便是他的最爱,所以春谨然才买了笛子,来这里守株待兔。   “别光看着,下来嘛——”白浪大声呼唤,他是真的开心。   但是春谨然无福消受:“不了,我冷。”   虽然已是初夏,可夜风也带着凉意。   白浪一脸嫌弃:“没出息。”   春谨然一脸委屈:“人家就是怕嘛……”   白浪在他的娇嗔面前败下阵来,再不敢怂恿:“等我再游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去。”语毕,一个猛子潜入水里。   春谨然的心随着他的消失而不自觉提起,然后,又随着他的再次冒头,慢慢放下。   月光下,男人就像一条美丽的鱼,尽情翻滚着波浪,无拘无束,恣意畅游,仿佛世间再没什么能够成为他的阻碍,在这流动的天地里,他就是王。     春谨然同白浪回裘府时,已是后半夜,应门的是个少年,一见白浪,便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师兄。白浪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解释带个朋友回来借宿,少年二话没说便放了行。春谨然看得出,少年对白浪很敬重。或许整个沧浪帮对这个首席大弟子都很敬重,除了裘洋。   春谨然在白浪屋里挤了一夜,好在二人也不是第一次同塌而眠,倒也适应,虽有睡梦中仍有你给我一脚我还你一拳的活泼之举,但不影响一觉到天亮的大方向。   次日,春谨然洗漱干净,拒绝了白浪一同用早膳的邀请,而是交代他要充分利用早膳的温情时光将自己的事情以唠家常这样喜闻乐见的形式讲给裘天海听,并伺机进行恳求与说服。白浪一边感慨他的狡猾,一边得令而去。万不料事情比预想的顺利太多,眨眼功夫,白浪已经返回,并带回了师父的口信——请春少侠一同用膳。   春谨然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裘天海妻子早亡,只有裘洋一棵独苗,于是将全部心血都灌注到了孩子身上,并未续弦,而白浪自小被他养在身边,也相当于半个儿子,所以衣食住行亦跟着师父,于是现在,就变成了裘天海、裘洋、白浪、春谨然四人同桌的微妙局面。   “在下春谨然,冒昧来裘帮主这里叨扰,实在抱歉。”客气话多说些,总是没错的。   裘天海有些胖,笑起来圆圆的脸上满是和蔼的肉褶:“你是浪儿的朋友,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春谨然连忙道:“久闻裘帮主豪爽大气,义薄云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再夸下去,老夫可要坐不住这凳子,飘飘然起来了。”裘天海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道,“听浪儿说你想去夏侯山庄观礼?”   “是的,”春谨然知道关键时刻到了,故而迎着裘天海的目光,一片坦荡,“夏侯公子大婚乃江湖盛事,我虽不才,尚未在江湖上闯出名号,但也想沾沾这喜气,若能因此结交些江湖好汉,自然更好。”   裘天海点点头,颇为欣慰:“你倒是坦诚。”   春谨然抱拳:“在裘帮主这里,谨然不敢有半点隐瞒。”   裘天海眼里的最后一丝戒备也消失殆尽,这不光是因为春谨然的说辞,白浪的作保,而更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纵横江湖几十年的阅人眼光。或许春谨然没有全说实话,但他在这个人身上嗅不到危险气息。多带个人去夏侯山庄对于他,只是举手之劳,若能因此让白浪对沧浪帮更加死心塌地,这买卖不亏:“我们下月初五启程,在这之前,你只能委屈一点暂住裘府了。”   “哪里委屈,我这是高攀,求之不得呢!”春谨然连忙拜谢,同时偷偷去瞄对方的表情,眼神,甚至是一些很微小的动作。说毫不犹豫那是假的,但犹豫过后做下了决定的裘天海,却真的再无杂念,从里到外开始洋溢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气息。   “来,快吃饭,再不吃就凉了。”   “嗯嗯,师父,你不用招呼他,他自来熟,饿不着哈哈。”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一顿饭,戒备拘谨开始,其乐融融结束。   但有个人,从始至终,都没说话。   不过沉默归沉默,裘洋却再没摆出那种阴损的面孔,确切地说,他好像失忆一般,关于昨日种种半个字都没提,完全就是初次相见好客主人家的模样,全程陪着笑,微笑,淡笑,浅笑,偶尔还有和煦春风般的暖笑。不出声,却赚足了存在感,起码光裘天海赞许的眼神,就攒了好些个,俨然一个孝顺父母,敬重兄长,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的听话好青年。   唯独一次,白浪给裘天海夹菜,裘天海笑得合不拢嘴,谁都没发现,裘洋的眼睛很细微地眯了一下。   当然,除了不露声色目光灼灼看似安静如鸡实则机警如狗的春少侠。 第42章 夏侯山庄(三)   春谨然已在裘府住了小半个月,一切平顺,白天裘天海会去帮内处理事务,白浪和裘洋自是跟着,偌大的裘府就剩下春谨然和一帮家丁,倒也悠哉惬意。   明日便是启程之日,可早膳过后,裘天海还是照常去了码头。或许对于跑惯了水路的人来说,出趟远门真的算不得什么事,春谨然不无羡慕地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如此洒脱,一起念,身便动,任天地之大,说走就走。   可现在,他毕竟还没有那样的境界,所以待裘天海走后,他便也溜出裘府,到街上东嗅嗅,西闻闻,居然还真顺着酒香寻到一家老字号酒肆,二话不说便打了一壶据说是店家祖传秘方酿制的好酒,然后哼着小调便回了裘府。鉴于他溜出府时没走门,这回府,自然也是踏着青瓦,而且多年夜访让他养成了习惯,即有人对饮时不拘场合,甭管屋内屋外田间树下,你就是上天入地也不耽误他喝,但若是一人独酌,那多半是要坐到屋顶的,若是白日,那就看看云朵,若是黑夜,那就望望星空,一眼星云一口酒,比什么下酒菜都有滋味。   “喂,我都拉下脸求人了,你可别不来。”春谨然对着身旁晃晃酒壶,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个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而他也不甘示弱,咕咚咚喝下一大口。   店家没有骗人,这酒还真是入喉辛辣,后又回甘,先烈再柔,滋味悠远。   春谨然将酒壶放到一边,惬意躺下,呈大字状将胳膊腿都舒展开来,任风吹透每一处毛孔,让初夏的暖意浸润浑身上下。   天地静谧美好,万物安宁和谐。   直到,一片阴影遮住春谨然头顶的日光——   “你还真把这当成自己家了。”   裘洋总有办法把他周遭两尺内的范围搞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圈,甭管外面怎么风和日丽,圈内永远阴风恻恻,哀怨丛生。   这也算一种本事了。   春谨然不情愿地睁开眼,望着那张逆光的脸:“裘少爷,在待客之道上,您该多向令尊学习。”   裘洋冷冷地扯了下嘴角:“那是我爹傻,看不出你的别有居心。”   春谨然来了兴致,一坐而起,盘腿仰头,微笑地冲裘洋眨巴眼:“那你倒说说,我是何居心。”   裘洋嫌恶地皱皱眉,然后道:“这次夏侯赋大婚,被邀请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一没夏侯山庄的请帖,二与夏侯山庄毫无瓜葛,却千方百计想要混进去,怎么可能只是观礼这么简单。”   春谨然歪头:“我和裘帮主说过了,观礼是其一,若能借此结交江湖豪杰,当然更好。”   裘洋轻蔑嗤笑:“哪个江湖豪杰会愿意与你这无名小卒结交,想也知道这是鬼话,只有我爹那个老糊涂才会相信。”   春谨然点点头,仿佛认可对方似的,然后不疾不徐道:“所以还是那句话,请裘少爷说说,我是何居心。”   裘洋冷哼:“总归不会是好意,等到时候出了事,我爹就会明白了。”   “为何要等出事?”春谨然定定看着他,“你既已怀疑我意图不轨,直接与裘帮主讲不要带我去就好了嘛,还是说,你其实也期待着……出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裘洋仿佛被戳到痛处,脸黑了下来。   春谨然微笑,但眼神却是冷的:“如果我是你,要么我什么话都不说,就等着出事,要么我直接阻止,压根儿不让事情发生。前者,可以让有连坐之责的白浪在沧浪帮再无立足之地,后者,可以让你爹免受无辜牵连。可惜你现在做的,除了提醒我在干那件你所谓的‘坏事’时更加小心更加不留痕迹外,再无其他作用。”   裘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到最后,只剩下难堪,一甩袖子,忿忿而去。   春谨然料定他不会去找裘天海告状,耸耸肩,继续躺下,喝酒,看天。   裘府无女人,真正主得上事的男人也就裘天海、裘洋、白浪三人,想捋清这其中的关系,实在不难。更何况春谨然已经寄居多日,更更何况他还善于分析推理,更更更何况寄居多日善于推理的他前不久刚经历过青门之磨炼。如果说青门是一团乱麻,那这裘府完全就是一根麻绳,清晰了然,想跑偏都很难。   裘天海威望甚高,坐沧浪帮帮主之位,实至名归;白浪这个首席大弟子,威望仅次于裘天海,这点从往来裘府的沧浪帮弟子对待他的恭敬态度上便可看一二;至于裘洋,身份便有些微妙了,按理说他是裘天海唯一的儿子,若将沧浪帮比作庙堂,裘天海是皇上,那裘洋便是太子,可沧浪帮毕竟不是庙堂,太子可以顺理成章地继位,裘洋,却未必,尤其他还没有足够服众的表现,更尤其,旁边还一个出色许多的白浪。   晚膳时间,裘天海和白浪按时而归。   春谨然原本奇怪,裘洋为何白日里出现在裘府,这会儿也有了答案——   “你这臭小子,不好好在码头待着,又跑回来偷懒!”   不知是裘天海喜欢在饭桌上训人,还是春谨然只能在用膳时间见到他的缘故,反正一顿饭,他能有一半时间在吃就不易,剩下的光景都是用来数落的,而数落的对象,自然是那“不成器的儿子”。   裘洋似也被数落惯了,通常不痛不痒,而且还总能找到听起来还算顺耳的说辞,比如现在:“明日就要启程,可我知道爹肯定一心放在帮内事务上,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便想提前回府帮爹收拾一下包袱细软。此去夏侯山庄路途遥远,若是想的带的不周全,怕会很麻烦,所以……”   说到这里,裘洋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一副天下人都不懂他苦心的委屈模样。   白浪见状心生不忍,连忙帮腔:“师父,裘洋也是一片孝心,您就别责怪他了。”   其实不用白浪劝,裘天海在听完那番话之后,就已经一副老怀安慰的表情了:“难得你能想到这些。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以后还是要多放心思在帮内事务上,这些琐碎活计,交给下人去做就好。”   裘洋连忙点头:“孩儿明白了。”   裘天海终于满意,原本看向儿子的眼神是威严慈爱各一半,现下,全是慈爱了。   春谨然不动声色地看向白浪,那家伙正因为气氛重归祥和而神清气爽,一时间,春谨然的心情有些复杂。   晚上,白浪才开始收拾包袱细软。   春谨然孑然一身,便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收拾。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燃烧的灯花,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许是收拾差不多了,白浪终于注意到友人的反常:“难得见你这么安静,怎么了?”   春谨然正在闷闷不乐,可他不能告诉友人他在闷闷不乐,因为告诉的结果一定是被追问为何闷闷不乐,但这个为何的答案,他却不能说,也不好说:“我一直就是个安静的男人,平时话也不多嘛。”   白浪一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的表情:“你安静?你要是安静天底下就没有聒噪的人了。”   春谨然更加不开心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聒噪?!”   白浪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不是不是,你一点都不聒噪,你只是……巧舌如簧?”   春谨然:“就说让你平时多读书!”   一番插科打诨,成功让白浪忘了先前的问题。可春谨然却忍不住了,思前想后,还是旁敲侧击地开了口——   “话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白浪不解:“什么以后?”   春谨然谨慎选择着用词:“就是说,将来,你总要成家立业嘛,不能一辈子住在裘府。”   “哦,你是说这个啊,”白浪不疑有他,坦率回答道,“我想好了,成亲以后肯定要搬出去的,总不能一辈子让师父养着我,不过不能搬离太远,不然不方便照顾师父。”   “还有裘洋呢,哪用你冲在前头……”春谨然的声音不凉不热,好似从哪个洞口幽幽飘出来的。   白浪却皱起眉来,满脸不认同:“话不能这样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当初师父收留我的时候,就认过我作义子的,只是后来又让我拜入师门,才渐渐以师徒相称。裘洋照顾是尽他的孝,我侍奉是尽我的孝,要不是师父,我早冻死在街头了,我这辈子不光要尽孝,更要报恩!”   春谨然想说裘天海收留你是他那个时候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所以为了后继有人只能捡一个回来认成义子,哪知道后来有了亲儿子,于是义子就变成了弟子。可看着白浪那慷慨陈词的模样,若这番话抛出去,二人的交情八成也要断了。   心底一声叹息。   春谨然只能问:“假如有一天,我说的是假如哈,你做了错事,或者,甭管对错,反正你是被逐出师门了,你怎么办?”   白浪想都没想:“那我就去打渔去!你看着吧,不出一年,十里八乡都得知道,我,白浪,云中龙王!”   春谨然:“有靠打渔为生的龙王吗!!!”   是夜,白浪已经去会周公。   入裘府的第二日,春谨然便被安排到了客房,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随时掌握友人的动向——当鼾声如雷时,墙壁通常形同虚设。   换一个人,随便谁,只要稍微有点心思,经过晚上那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后,总要想上一想,琢磨琢磨。可白少侠完全没有,你说假如,人家就当成假如,然后说完就完,继续傻并快乐着。   可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春谨然回忆起他说打渔时飞扬的神采,好像那和沧浪帮首席大弟子一样值得骄傲,不,不是好像,那家伙根本就是这么觉得的。初听觉得可笑,再细品,却砸吧出无与伦比的洒脱与豪气!   这样的朋友,让春谨然与有荣焉。   不知是深夜容易思绪乱飞,还是别的什么,春少侠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的密友,一个,两个,三个,越数越开心,越开心越去回忆交往点滴,而越回忆呢,又越兴致勃勃地继续数,数到后面,竟文思泉涌:“毕生好交际,最喜江湖男。僧友坐寒山,美友居天然。俊友在云中,水友沧浪盘。默友藏暗花,正友上旗山。夫复何所求?视我如心肝!”   这一夜,很多江湖男儿都没睡安稳,个别体质较弱的,还做了噩梦。 第43章 夏侯山庄(四)   “春大哥你怎么了?”   “呕……”   “春大哥你坚持住,可不能死啊!”   “呕……”   “春大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裘少爷,再这么拍下去,我不吐死,也会被震死的!”   “我是担心你啊,明明风流倜傥一少侠,上了我家的船就吐成了软脚虾,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算你狠,你等我吐完的……呕……”   裘洋觉得怕是没有那一天了,但看春谨然吐得那么可怜,竟也心生一丝恻隐,左右也拍尽了兴,故收回“抚摩”对方后背的手掌,后退两步,安然观望,一派岁月静好。   春谨然想回头骂他,奈何脑袋晕乎乎全身没力气,能扶住栏杆已然是迸发了毕生潜力,实在没有多余的精气神去跟一个小破孩斗嘴。   白浪从船舱里出来,一脸无奈苦笑:“你可真会挑人。”   春谨然想说不是我选择了他,是命运选择了他,可同之前与裘洋斗嘴未果的情况一样,栏杆下的波浪仿佛是某种致命的漩涡,春谨然拼尽全力只能保证不被吸走,却也无法抽离,更别说分神回话。   挂着沧浪帮旗帜的大船继续在水上颠簸,而春少侠这番痛苦的初始,还在追溯到半个时辰以前……   “我们这是……要坐船?”直到看见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一直纳闷儿为何马车不停到裘府大门口的春谨然才总算明白过味儿来。   白浪却被他的问题逗笑了:“兄弟,我们可是沧浪帮。”   春谨然一想,也对,以沧浪帮的资源和势力,走水路简直就是通途,没道理放着好路不走,偏要去走那不知道会冒出什么妖魔鬼怪的陆路。只是……   “春少侠,有何不妥吗?”正准备登船的裘天海看出春谨然的犹豫,关心询问。   春谨然心一横,坚定摇头,自然微笑:“我很好。”   天真的裘帮主,相信了。   一炷香之后,他付出了代价——被春谨然吐花了一身新做的衣裳。   很多年以后,曾有亲信问过裘天海,帮主,我对你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你为何还要疑心于我。裘帮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遥远记忆中的某个模糊片段曾让他发誓,再不轻信于人。但那究竟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已不可考,唯独刹那领悟后的痛,至今刻骨铭心。   惨无人道的五日之后,春谨然终于登上了久违的土地,之后的三天车马劳顿,简直就是飘飘欲仙,他从来没有发现脚踏实竟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每一步,都让人热泪盈眶。   五月十三,宜求医,忌入宅。   春谨然虽是个无名小卒,但江湖各门各派他可没少去,当然是不是光明正大暂且放到一旁,反正高墙大院也好,简朴小宅也罢,他不敢说一个不落,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夏侯山庄的奢华给吓到了。杭家与夏侯山庄齐名,但杭家的宅院是祖上留下来的,近些年的几番修葺,也只是在老宅的基础上修缮翻新,大气却古朴;青门倒是一看就新盖的,可华丽归华丽,还不至于奢靡,裘府则可以代表大多数的江湖门派,以实用为主,偶尔一些细节上,突出身份和气势,比如衔着门环的鎏金狮子头。但毕竟门环只有两个,哪怕是纯金,也耗费有限。   但夏侯山庄不是。   春谨然仰头去望,从匾额上四个飞扬的漆金大字,看到金箔包边的红木大门,从栩栩如生的守门石狮,看到密不透风的高高院墙。说那院墙高耸入云一点都不夸张,即使离得再远,你也甭指望瞧见任何山庄内的建筑哪怕是一点点屋顶,仿佛这里不是江湖世家,而是深宫庭院。可这样的院墙却都是用巨大而整齐的青石堆砌而成,用手去摸,表面光滑细腻,竟如女子肌肤。很难想象,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造出这么多大小完全一致的巨星条石,然后打磨,运输,最终垒成院墙,将整个夏侯山庄围得难以亲近,高不可攀。   不过这会儿的夏侯山庄大门敞开,张灯结彩,倒将森严之气冲淡不少。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站在门口,正满脸笑意地迎接着纷至沓来的各路宾客——   “戈楼主,快请快请。”   “王员外,有劳有劳。”   “圆真大师,这边这边,特意给您预备了最清净的别院。来人,带大师去竹海轩……”   春谨然先是被夏侯山庄的奢华气派给震着了,后又被门口熙攘的人群给吓得不轻。距离大婚之日还有两天,怎么像今晚就要洞房花烛了似的。   不过人多归多,却井然有序,这一要归功于迎客老者,别看他白发苍苍慈眉善目,可眼里的精光瞒不了人,每一个被他请进大门的江湖客其实都经过了严格的审视,同时也在迈进门槛的一瞬间拥有了自己的位置,或别院,或客房,或自行前往,或有人带路,且每一个安排都合适妥帖,干净利落;二则是要归功于宾客,甭管各路人马平日在江湖上怎么洒脱豪放不拘小节,面对这夏侯山庄,却都像臣子见了皇上,收敛气焰,循规蹈矩,甚至不自觉就排上了队,一个挨着一个地往前走,井然有序,跟秀才入考场似的。   春谨然没见过这样的奇景,跟在白浪身后咕哝:“不就是个武林世家么,谱也摆得太大了。”   白浪微微回头,给他一个苦笑:“江湖水深,你且慢慢游吧。”   春谨然撇撇嘴:“我不会游泳。”   说话间,裘天海已经来到迎客老者面前。老者对他很客气,对裘洋和白浪,也算过得去,可看到春谨然的时候,明显愣了下:“这位是……”   “春谨然,”裘天海连忙道,“我的世侄,特意前来给夏侯少主贺喜。”   事实上春少侠之父与裘老帮主别说已经天人永隔,就算两厢安好,也一北一南,断无相识之可能,更别说“世交”,但为了“蒙混过关”,裘帮主的瞎话张口就来,且说得浩然正气。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下春谨然,似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加上沧浪帮与夏侯山庄素来关系融洽,所以迟疑片刻,倒也放了行。   春谨然他们被安排到了幽兰小苑,虽是与人共居,不像寒山派那样独占竹海轩,却也算上宾之处,好过无名无分的客房。   “大门大户就是好啊……”春谨然伸开胳膊腿,躺进柔软的床铺,熏香笼里不知燃的什么香,清甜淡雅,沁人心脾。   裘天海一进这幽兰小苑,便将儿子徒弟世侄都召唤了去,又是训诫又是叮嘱,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在夏侯山庄,切不可任性妄为,一切都要听从为父为师为叔的。不过春谨然这个世侄是半路出家,所以裘天海也不好说太重,意思到了,便将他放了回来,徒留亲儿亲徒继续教育。所以现在,春少侠才能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不知过了多久,春谨然感觉屋内有些闷,连带着原本淡雅的香气都有些浓郁了,起身才发现,窗户居然忘了开。他连忙下床开窗,却不料隔壁房间的人也在开窗,鬼使神差地俩人动作一致,同是吱呀一声,然后探头,扭头,四目交会,咫尺相对——   “郭兄?”   “淫贼?”   春谨然囧,真心道:“其实,我不是太喜欢这个称呼。”   郭判毫无心软:“那你就不该做那些事情!”   春谨然:“我做哪些事情了啊!”   郭判:“夜入男……唔唔……呸呸呸,你捂我嘴干嘛!”   春谨然:“咳,我的所作所为,就不用细说了……”   郭判总算欣慰点头:“知耻,就还有救。”   春谨然扭过头,朝湛蓝天空翻出了毕生最卖力的白眼。   不过他同时也很庆幸,江湖上只有一个绝不给恶势力丁点喘息余地的判官,若是人人都跟郭判这般嫉恶如仇,他估计早就芳名远播了,哪还能以无名小辈的良善姿态求得沧浪帮徇私夹带。   “咦,”翻完白眼后的春谨然发现,郭判的下颚又已蓄出胡须,“我记得上次你被意外斩断胡须,之后就全剃干净了啊,怎么又留起来了?”   郭判皱眉:“剃干净了就不能重新蓄?”   “那倒不是,”春谨然回忆了一下对方剩下的那半截美髯,“只是你若想蓄,为何还要剃光,我记得你剩下的那半截也挺长的。”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郭判有些不耐烦,“我的胡子长短和你有关系?”   “是没关系,”春谨然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是我好奇……”   郭判在这柔情似水的眼波里败下阵来,如果一个解释就可以击退这样折磨人的目光,他就是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倾尽毕生之所学,也得整出来一个:“我喜欢纯天然的胡须,被刀剑伤过的,便有了痕迹,不如索性剃光,重头再来。”   春谨然恍然大悟,茅塞顿开神清气爽之余,也不免感叹:“你还真是……”   郭判知道他要说什么:“有气魄。”   春谨然觉得他想多了:“够矫情。”   “热络交谈”中的二人没注意,对面一个身影正越走越近,直到对方耐不住寂寞,挥舞着臂膀高声呼唤:“谨然贤弟——”   有了之前的“淫贼”作对比,这呼唤真是让春谨然满心温暖,情难自抑,尤其看清来人之后,更是倍感亲切,于是他也踮起脚尖,让胳膊尽情舞蹈:“书路兄——”   应和之间,房书路已经来到窗前,显然他与郭判是打过照面的,于是这会儿连寒暄都省略了,直接熟稔道:“你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春谨然与郭判互相看了一眼,心有灵犀:“不说也罢。”   房书路倒不强求,而是开心地继续道:“青门一别,没成想会在这里见到你。”   “夏侯山庄办喜事这么盛大的场面,我哪能不来凑热闹。”春谨然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有些讶异对方能如此自然地提及青门,毕竟青门事件也牵扯到了旗山派的掌门夫人,也就是房书路的亲娘。   不料春谨然刚这样想,就听见房书路轻叹口气,意味深长:“但愿不要太热闹。”   春谨然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书路兄……”   房书路没好气道:“总觉得你就是个扫把星,没事的地方遇着你就出事,出事的地方遇着你就出更大事。”   春谨然委屈:“我冤啊……”   房书路却笑了,虽然很浅,但确实是真心的,没有叵测恶意,只有正直友善:“打趣你的。其实我一直欠你一声谢谢。”   春谨然一头雾水:“谢什么?”谢他帮他揪出了亲娘与青长清的私情?   房书路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谢你让我多了一个弟弟。”   春谨然囧:“你看事情的方式还真是……独到。”   房书路耸耸肩:“我也难受过,但是后来想开了,既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更改,那就只能多去看好的方面。只可惜,不能相认。”   “差不多行了,”春谨然黑线,“也不用想得这么开。”   一旁的郭判虽然从头听到尾,可有听跟没听一样,完全不知道这俩人在搞什么名堂,遂直截了当出声:“你俩在打什么哑谜,有话就光明正大的说。”   “失礼失礼,光顾着说话,忘了郭兄还在这儿,”房书路好脾气地笑笑,然后解释道,“是这样,前阵子谨然贤弟帮青门解决了杀人案,我当时恰好也在青门,捎带着沾了点光,结果走得及,连声谢谢都没讲,这不,现在补上了。”   “青门杀人案是他破的?!”郭判大惊。   青门门主死了一子一夫人,而凶手竟然是另外一位夫人,这件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虽然关于江氏的杀人动机和整个破案的过程都是雾里看花,但这并不妨碍青门杀人案成为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   “就是这位春谨然贤弟。”面对郭判的质疑,房书路坚定地为春少侠正名。   郭判有点晕了:“他不是采花贼吗?”   房书路愣住:“怎么可能,凭他的聪明才智,想采花还用做贼?”   郭判一时间有点理不清房书路这个说法里的因果关系,只能提供自己掌握的线索:“他夜入江湖男儿卧房。”   房书路摇头:“我只见过他勇闯夺命案发现场。”   郭判:“他采花未遂人人喊打。”   房书路:“他破案有功人人赞颂。”   郭判:“他厚颜无耻。”   房书路:“他聪慧细致。”   郭判:“他……等等,咱俩说的是一个人吗?”   房书路也有点吃不准了。   二者不约而同望向本尊——   春少侠倚着窗框,无辜摊手:“看不透的男子才迷人,我娘说的。” 第44章 夏侯山庄(五)   漫漫午后时光,便在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悄悄溜走,转眼,夕阳已在天边映出一片红霞。   “所以杀害杭月瑶的凶手至今仍没有线索?”春谨然听郭判讲了他连月来的丰功伟绩,什么送哪个江洋大盗见了官,薅哪个盗中圣手吐了赃款,却唯独没提杭家的事。   “我本来是想追查下去的,”郭判显然对此也有些无奈,“可是一来没有头绪,二来杭家也发了话,要亲自给姑娘报仇不希望外人插手,我也就别狗拿耗子,讨这没趣了。”   “杭老爷子那暴脾气,想手刃仇人,可以理解,”房书路叹口气,“那凶手看似只杀了杭月瑶,实则是害了两条性命啊。”   浓烈的杀气从郭判眼底缓缓升起:“那王八蛋就该千刀万剐!”   罪魁祸首仍在天上飘,束手无策的人们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接连失去两位亲人,却还要上门给别人贺喜,也难为杭老爷子了。”春谨然一想到这场景,就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不料房书路道:“杭老爷子没来。上午我进门的时候,遇见杭家四公子,说是家中有事,所以这次只派了他过来。”   “杭明俊?”春谨然来了精神。   房书路挑眉:“你认识?”   春谨然笑得像偷着了香蕉的猴子:“不是认识,是好友。”   郭判不小心瞄到了他的表情,瞬间想象就插上了翅膀,飞过床榻,飞过卧房,飞过旖旎的汪洋,待倾尽全力将脑袋清空,胃又开始翻滚。   看着郭大侠仿佛彩虹般变幻的脸色,春谨然心生不忍,抬手轻轻拍拍对方的后背:“你说你,想那么多干嘛。”   郭判有苦说不出,只能没好气地打开对方欠兮兮的胳膊,转身回屋,喝茶祛毒。   三人茶话变成二人密谈,房书路才问:“为何郭兄这般不喜欢你?”   春谨然犹疑片刻,反问:“你看他喜欢谁?”   房少侠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春谨然拍拍他肩膀:“懂了吧。”   房少侠点头受教:“他的性格确实有点难相处。”   原本的温润霞光不知何时变成了浓烈的火烧云,一团一团簇拥着,仿佛天被烧着了。   春谨然突发奇想:“你说,若是天庭着了火,怎么办?”   房书路觉得这个问题毫无难度:“找四海龙王啊,随便哪个,呼口气下场雨,多大的火也顷刻浇灭了。”   春谨然愣住,半晌反应过来:“也是哈。”   房书路被他的样子逗乐了:“你怎么忽然傻了。”   换别人,房书路断不会这般随便的说话,可面对春谨然,不知为何,那些规矩礼教好像统统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天地之间就剩下这位谜一样的春少侠冲他招手,来吧,跟着感觉往前走,不要左右瞎乱看。   能让人不自觉就放松开来,房书路想,这可能是春谨然的独门秘籍。    春谨然不知道房公子已在心里将自己褒奖了一番,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天上,对比想刮风就刮风想下雨就下雨的随心所欲的天庭,人世间,就凄苦得多了:“同时武林世家,一边办红事,一边办白事,这江湖还真是风雨无常。”   “是啊。”房书路望向远方,叹息中也不无感慨,“听说夏侯正南原是属意杭月瑶来当自己儿媳妇的,杭家也愿意联这个姻,谁曾想发生如此变故,现下杭家失了唯一的女儿,又失了夏侯山庄这么好的亲家,虽然明面上派四公子来贺喜了,怕也是苦在心里无处说。”   “我可不觉得夏侯山庄算什么好亲家,”春谨然撇撇嘴,一脸瞧不上,“要真是两家交好,诚心去结儿女亲家,怎么可能会在人家刚刚丧女的时候就给自己儿子另觅对象,还大肆操办婚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房书路被春谨然的耿直给吓了一跳,连忙小声警告:“贤弟,我们现在可是在人家家里,你说话切不可太过随性。就刚才那番话,要是传到夏侯正南耳朵里,被他记上一笔,那可得不偿失了。”   春谨然不以为然:“记一笔又如何,我又不靠他吃饭,管他喜欢不喜欢。”   房书路没辙地看了他半天,几次想开口,又组织不好语言,因为总觉得有一肚子理由,可真说要挑出哪个来反驳春谨然,又都好像站不住脚。   春谨然却在这短暂的相对无言里,忽地回过味儿来,试探性地问:“这夏侯山庄,是不是还有什么隐藏在暗处的可怕势力?”   房书路一脸迷茫:“你指的是什么?”   春谨然没料到是这么个回答,也有点蒙圈,他要知道是什么还用问房书路?不过这么鸡同鸭讲下去显然是没有结果的,所以他试着从头说明:“上午在夏侯山庄大门口,我就发现了,虽然来的人很多,但不管什么门派,哪怕像圆真大师那样德高望重的,也都乖乖排队进门,好像对这夏侯山庄十分敬畏。然后就是杭家刚死女儿,他家儿子就成亲这事,也做得很不地道,按理说杭家和夏侯山庄在江湖上名声相当,而杭老爷子又是个暴脾气,怎么想都不该派人来贺喜,不砸场子就不错了,可现在的情况是他派人来了,还是杭家的四公子,在丧女又丧妻的时候这样做,几乎是给了夏侯山庄最大的面子。再加上你刚刚对我的规劝,总让我有种感觉,好像这个夏侯山庄不仅仅是个武林世家,还是……”   “江湖霸主?”房书路帮他补完,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这四个字正中春谨然的内心,也是他的疑惑来源:“自我入江湖以来,什么武林盟主一统天下之类就只是传说,提到夏侯山庄,通常都是跟杭家平起平坐的,像什么北有夏侯庄,南有云中杭,行踪莫测天然居,水路通达沧浪帮。可是到了这里,一切又好像并非如此。”   “原来是这样。”房书路总算明白了他的症结所在,故一脸严肃地向他宣布,“恭喜你,今日才算是真正踏入江湖了。”   春谨然囧。   房书路耐心解释:“夏侯山庄之所以到今天还只是个武林世家,不是缺少势力,只是缺少后人。夏侯赋娇生惯养,只爱风花雪月,夏侯正南自己又年事已高,也就不愿意折腾了。”   何止年事已高,一百零三岁,简直是奔着成仙去的。   不过——   春谨然:“你说来说去,也没讲那势力到底是什么?”   “他家通着朝廷呢。”郭判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屋里出来了,估计是看不下去房书路的舒缓婉约,直接简单粗暴给了答案,“不知道是哪个王爷的后人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反正是上面有人,别说杭家要给他面子,就是百年前,朱方鹤一统江湖的时候,也不敢对夏侯山庄怎么样。”   听到这里,春谨然总算恍然大悟。   难怪各门派都对夏侯山庄如此敬畏,难怪暴烈如杭匪也要给他家面子,一切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江湖水深,啧,白浪诚不欺他。   夜幕初降,下人纷纷点亮各处灯笼,整个夏侯山庄仿佛瞬间活了起来,风声,水声,欢笑声,好不热闹。   春谨然来到凤凰台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熙攘光景,很多已经落座或正准备落座的江湖豪杰们,互相寒暄着,攀谈着,仿佛这并非一场山庄晚宴,而是舞林大会。   所谓凤凰台,其实是夏侯山庄一处宴客的地方,因依水而建,后又修有假山,故从前人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中取了这个名字,至于真正的凤凰台在哪里,又是何模样,并不重要,附庸风雅罢了。   直到这时,春谨然才明白为何裘天海要提前两日来到这里,因为看起来,好像所有的武林豪杰都在今日抵达了,而看这架势,这顿晚宴,便是夏侯山庄给众豪杰的接风宴。   只见整个凤凰台的宾客桌案被排成了方方正正的回字圈,共三层,最里面的一层圈最小,桌案也最少,显然是为各家掌门准备的,小圈距离近,也方便联络感情;中间一层范围稍大些,桌案也更多一些,应该是为各门派的重要弟子准备的,而且前面是掌门后面是弟子,这样安排也便于同门派的就近交流;最外围则显然是给那些不大被重视的边缘门派的,或者再说得直白一些,就是闲杂人等,比如春谨然这种。   裘天海在里圈坐下,裘洋和白浪跟在他身后,坐到了中间那层,春谨然很识相地坐到最外围,却并不懊恼,因为这样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东张西望,摇头晃脑——   祈万贯果然来了,就在对面的第二层,正拿着一沓纸状物不停地给身边人分发,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是不管从祈万贯的性格分析,还是从各路江湖好汉的表情上推理,那玩意儿都铁定不会是银票就对了。   杭明俊也在,而且巧了,就坐在祈万贯的前面,最里层。他正盯着面前的酒杯出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作为朋友,春谨然看得出他的心情并不好。   然后是房书路,嗯,第二层。   郭判,啧,最外围。   青长清也来了,还有青风。   光头的不用说,圆真大师。   身边的尼姑不用讲,苦一师太。   ……天然居到底在哪里啊!!!   不知道是不是上苍听到了春少侠的呼唤,就在他几乎望穿秋水的时候,凤凰台入口那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循声去望,一个姑娘翩翩而来。只见该女子一袭鹅黄色罗裙,皮肤雪白,黑发如墨,像从画里走出的妙人,裙上薄纱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微微飘动,而看着她的江湖客们也随着她脚步的节奏一呼一吸,待她停下,微微抬眼,嫣然一笑,大部分男人便连呼吸都忘了。   只可惜,春少侠向来特立独行。   他更感兴趣的,是跟在美丽少女身后的,美丽男子。   裴宵衣已经习惯了靳梨云所到之处必然骚动,只是这次,众多垂涎的目光中,有那么两道,好像一股清流,直接绕开靳梨云,激荡到了他这里,溅起层层水花,有一些还崩到了他的脸上。   春谨然惊喜地发现裴宵衣居然看过来了!果然心有灵犀心心相……等等,那是什么表情?   裴宵衣已经把眉毛皱成了崇山峻岭——【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春谨然摊手——【你说啥?】   裴宵衣脸色冷下来——【你不要添乱!】   春谨然摊手——【你说啥?】   裴宵衣眼底涌起杀意——【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春谨然摊手——【你说啥?】   裴宵衣心如死灰——【随你的便吧。】   春谨然收手点头——【好哒!】    第45章 夏侯山庄(六)   宾客落座得差不多,但因主人尚未到来,故仍一片熙攘嘈杂,有与周围寒暄的,有四下里张望的。如此这般过了快有一个时辰,夜幕初上变成夜色茫茫,满心期待变成饥肠辘辘,寒暄的人也早已没了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尴尬的寂静,和一群更加尴尬的坐而对望的人。   忽地,一阵风吹过凤凰台,江湖客们仿佛不约而同有了某种预感,齐齐往风来的方向去望。春谨然连忙有样学样,果不其然,一队人马正缓缓行来。   说是人马,可真是有人有马,人骑马上,马行石桥,前后左右还有许许多多婢女侍卫簇拥着。春谨然被这阵势惊着了,总觉得马上的两个人应该胸前绑红花,这样整队人马就可以直接搬到唐朝都城的街道上去了,敲锣打鼓,官差开路,来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骑马的二人,一老一少,老的鹤发童颜,目光矍铄,眉宇间还有一丝贵气,少的容貌俊朗,温文尔雅,不过眼神中似有些许自负与轻佻。虽无状元郎的披红挂彩,但两个人的服侍却更雍容华贵,没有繁复的花纹,乍一看仿佛素色,然月光一照,底纹便缓缓浮现,绣于其中的金丝更是泛出隐隐的光华。   就这样,一队人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优哉游哉地行到主人位,先是青年翻身下马,然后伸手,恭敬地扶老者下来。虽然以春谨然的观察那老者的身子骨怕是比青年还要健壮,但这没关系,要的就是这个架势。能自己下马却偏要人扶,是架势,能准时却偏要来迟,也是架势。而摆起得架势,还让人敢怒不敢言——春谨然环顾一圈凤凰台,也没找到一张想要掀桌的脸,至多,是忿忿不平——这就是地位。   “人老了,不中用了,原本只想小憩一下,不料睡到这个时候,你这个不肖子,怎么不叫醒我!”一百零三岁的夏侯正南,说出话来却仍中气十足,这不,脚还没落地,就要抬手给儿子一巴掌。   夏侯赋多眼明手快啊,轻巧闪过,然后语气为难声音却不小地辩解着:“您难得片刻休息,孩儿不忍惊扰。”   “唉唉唉!”夏侯正南一连叹了三声,也不知叹给谁听,反正下一刻是终于把目光投给在座的武林豪杰了:“真对不住,各位远道而来,就是给我这老头子脸面,我却这般一睡不醒地不中用,别的不多讲,我先自罚三杯!”   双簧看到此处,就是傻子也明白了,哪能真让人夏侯庄主罚酒,大家连忙七嘴八舌地出声劝阻,原本的寂静尴尬沉默也被熙攘重新取代。而坐得距离主位最近的杭明俊这时起身,恭敬敬地施了一个礼,朗声道:“夏侯伯伯万不可如此,您是武林最德高望重的前辈,有您在,武林才安稳,我们这些小辈等您是应该的。您无须自责,更不能因此伤了身体。”   杭明俊的话音一落,附和声便此起彼伏——   “是啊是啊,夏侯庄主太客气了。”   “我们哪有枯等,这凤凰台风景如画,看一天一宿都看不厌!”   “夏侯庄主你戒酒多年,若因此破了戒,我等可担待不起啊……”   春谨然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抬头望天——与其听这么无聊的恭维话,倒不如看看星星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春谨然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进入正题的时候,夏侯正南终于发了话,当然也可能是他细心地发现江湖豪杰们再编不出更多的顺耳词了:“这顿饭权当为大家接风洗尘,酒微菜薄,还望诸位不要介意。待后天犬子成亲之日,定让诸位不醉不归!”语毕,人家夏侯老爷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众江湖客们也连连道好,一仰脖,干了,当然,自己喝的肯定是酒。   随着丝竹声悠扬响起,菜流水似的上了桌,早已前胸贴后背的大侠们再顾不得其他,先吃为敬。   春谨然风卷残云地将一盘不知什么但味道着实不错的东西扫进了肚子,这才长舒口气,觉得三魂七魄重新还了阳,也终于有了“勘察”的心情。   夏侯正南所在的主位与春谨然隔了一段距离,好在春少侠耳聪目明,加之桌案是摆成了大圈套小圈的回字形,直线距离并不远,所以仍看得清楚,听得明白。   这会儿,便是杭明俊在跟夏侯赋说话。   杭家的位置紧邻主位,江湖地位不言而喻,只不过杭老爷子没来,所以杭四公子占了便宜,一人独享高位,与主人家聊起天来也更方便——   “听说盛武银号的千金温婉贤良,知书达理,夏侯大哥真是好福气。”杭明俊满眼笑盈盈,语气真诚。   坐在夏侯正南身旁的夏侯赋似没料到杭明俊会这样讲,愣在那里,最后还是夏侯正南出声,半调侃,半提醒:“看我这儿子,还没娶媳妇呢,就先乐傻了!”   夏侯赋也反应过来,尴尬笑笑,不过很快,便恢复了从容,仿佛刚刚走神的另有其人:“贤弟莫要取笑我了。以贤弟的人品样貌,怕是媒婆都要踩破杭家的门槛了,贤弟若有心想娶,那还不是任君采撷。”   最后的四个字,夏侯赋说得轻飘微妙,仿佛一根羽毛,撩得人不由想入非非。正座各位大侠们原本只是旁听,这会儿也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杭明俊终是没娶过亲的少年郎,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爬上脸颊,为了掩饰,他也只好跟着笑。   今夜是婆家人的狂欢,作为娘家的盛武银号正忙着准备女儿出嫁呢,自然不会派人先行过来,于是从主人到宾客,开起玩笑来便更加肆无忌惮。   可是春谨然不喜欢这种玩笑,也不喜欢夏侯赋言谈中流露出的轻佻,这轻佻让他想起了曾经的青风,可青风的轻佻是放浪形骸,是率性而为,是轻视自己,而夏侯赋的轻佻更像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他自负,让他眼高于顶,是轻视别人。   这么想的似乎不只有春谨然。   那是一位妇人,坐在夏侯正南右侧最近的位置,与左侧杭明俊的位置相对,也是仅次于主位的上座。从容貌上看,女人至多三十出头,肤色白皙,五官清丽,乍一看似乎沉静如水,然若细究,那眉眼间又好似有万种风情。此时,女人神色如常,只微微眯起的凤眼里闪着不易察觉的微愠。   春谨然总觉得妇人的容貌似曾相识,待看到她身旁的靳梨云,便恍然大悟。但同时也不自觉紧张起来,身体下意识绷直,原本闲散观望的心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谨慎与警惕。   靳夫人。   江湖传言,靳夫人用毒手腕极高,却行踪诡秘,从不轻易抛头露面。   江湖传言,靳夫人与两大武林世家家主关系匪浅,所以天然居才能有今日的声望和地位。   江湖传言,靳夫人一生未嫁,实则荒淫无度,其女靳梨云便是她与男宠生的孩子。   江湖传言……   江湖人多嘴多,最不缺的便是传言,而今日之后,怕是这传言里还要加上一条——靳夫人年逾五十,容貌却异常年轻,恐有驻颜妖术。   春谨然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靳夫人忽然看了过来!   春谨然猛地垂下眼睛,可目光还是同对方有了短暂的交汇。他不知道靳夫人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还只是碰巧,但他却忘不了那个眼神,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从脚底凉到头皮的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宾客仍在与主人家觥筹交错,没人注意到这细微之处发生的甚至不确定是否真正发生了的事情。可春谨然却不敢再动,缓了很久,直到身上、心上的寒意都慢慢散尽,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似盯着夏侯正南,实则余光悄悄扫过靳夫人。   女人正同靳梨云说着什么,没几句,母女俩便掩面而笑,无害,美丽,温婉,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春谨然的幻觉。   倒是坐在她们身后的裴宵衣一连给了他几个不满的眼神,好像知道他用余光也能接收到似的。   心酸的是春谨然确实接收到了,而且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瞪回去,只能咬咬牙,装没看见。   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夏侯庄主,听说盛武银号三番五次来求亲,您起初还不愿意答应?”   春谨然循声望去,原来是青长清,只见他的位置紧邻寒山派,也算是上宾。   夏侯正南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问,很自然收敛笑意,换上一副沉重之情,脸色切换如行云流水:“唉,这就说来话长了……”   既然话长,大家肯定要洗耳恭听,于是这凤凰台也就重新归于安静。   夏侯正南总算叹息完了,开始娓娓道来:“在座的或许有所不知,也可能略有耳闻,我原是想同杭匪老弟结成儿女亲家的,众所周知,我两家素来交好,若能亲上加亲,岂不美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月瑶她……唉。恰逢此时,盛武银号前来求亲,你们说说,我能答应么,别说他盛武银号有钱,就算他是皇亲国戚,我怎能在这时候办红事!所以我断然拒绝。哪承想,那武家姑娘早在几年前与我儿有过一面之缘后,便芳心暗许,这番被拒,更是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后武老爷几次三番前来求亲,同是为人父母,我哪能不知他对女儿的苦心啊。后来我一想,罢了,这谁跟谁啊,许是命里注定的,强求不得,硬拆也不得,就随他们去吧……”   “是啊,”眼瞅着夏侯正南说完,提起话头的青长清连忙接口,“命里有时终须有,儿孙自有儿孙福。”   只是,这接得有那么点怪怪的,结果就是没人再能接得住他。   这场面就有点尴尬了。   附和吧,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一个不留神还可能得罪杭家。不附和呢,又白瞎了夏侯正南这番用心良苦的解释。再看杭明俊,这会儿老神在在,就是不表态,任凭夏侯庄主的“苦心”落花随流水。   就在众人词穷之际,一直闭目养神的圆真大师忽然缓缓开口:“一切存在皆有缘法,缘起则聚则成,缘灭则散则消。夏侯庄主不必自责,杭老爷亦是通达之人,既能派四少爷前来贺喜,应也是释怀了的。”   三言两语,有根有据,入情入理,顷刻便化解了尴尬。   夏侯正南自是高兴:“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你这一番点化,真是让我等俗世之人茅塞顿开。”   圆真大师只谦虚地摆摆手,笑得和蔼,却不再言语。   但众宾客们总算找到了路子,纷纷就缘分的问题,直抒胸臆,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这才是高人啊,春谨然将整个过程尽收眼底,也不由得佩服起来,心说这人哪,活得年头久了,确实不一样。   但一种米养百种人,有出手化解的,有随声附和的,自然就会有冷眼旁观的。   杭明俊暂且不讲,作为当事人,他只要当个安静的温润如玉的美男子便好,多说多错,莫不如态度暧昧。而坐在他旁边或者对面的那几家,就值得玩味了。   首先是挨着杭家坐的旗山派。春谨然原是不认得旗山派掌门房钰的,但架不住同他儿子房书路熟啊,今日又一同住到了幽兰小苑,故而此时一眼便认出了。只见房掌门正襟危坐,一脸正气,不能说神圣不可侵犯,也同那干阿谀奉承之辈形成鲜明对比。房书路则仍是老样子,坐姿端正,神情温和,显然对前辈们的交谈不感兴趣,正专心地听曲吃菜。   而在他们对面,也就是挨着寒山派坐着的,是玄妙派。也不知道安排座位的人怎么想的,让尼姑挨着和尚,倒也是别样的风景。只见苦一师太从头到尾眉头深锁,不置一词,不知是不认同圆真大师的说辞,还是压根儿连夏侯正南的装腔作势都看不上,抑或她本就是这样的苦大仇深脸。相比之下,她的两个女徒弟倒是可爱,一个二十五六,一个十七八九,一个稳重些,一个却古灵精怪,但都面容姣好,尤其是古灵精怪的那个,脸蛋圆圆的煞是可爱,让人很想上手捏两下,更难得的是二人都未剃发,不知是带发出家,还是尚未皈依佛门。   相比旗山派的正气和玄妙派的肃穆,天然居和暗花楼就有些难以捉摸了。   靳夫人这会儿倒没有刚才听见轻佻玩笑时的微愠了,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夏侯家与众门派相互恭维,仿佛这是个很有趣味的场面,她不参加,但乐于围观。   暗花楼坐的位置同沧浪帮差不多,相当于较为重要,但又比那些大门大派稍逊一筹的地位。虽然位置普通,但从楼主到骨干都一袭黑衣,就非常醒目了。好在他们的袖口都绣了云纹边,衣衫又做得比较宽松舒展,要不然还以为穿着夜行衣就来了!不过即便没穿夜行衣,暗花楼的三人有一个算一个,那阴冷的表情总让人联想到黑夜里泛着寒光的匕首。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担得起这比喻。暗花楼,名字听着挺风雅,却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门派,说得好听点是门派,其实就是以杀人为生,而且不问缘由,不分是非,你拿钱,我杀人,就这么简单。楼主戈松香起初只是个独行杀手,甚至都没有在众多独行杀手中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名堂,后来年纪渐渐大了,深感杀不动了,干脆收了一堆孤苦小儿作义子,说是义子,其实就是培养成杀人工具,也不知道是他眼光独到,还是培养得当,这一干义子倒是闯出了名堂,因为暗花楼杀人之前,都会先给被杀目标送去一枚染了墨的风干海棠花,久而久之,墨海棠竟成了江湖客们的噩梦。而此刻,戈松香便带着冷笑,不远不近地看着这场虚与委蛇。你也不知道他是瞧不上夏侯正南,还是瞧不上众江湖客,还是这所有人在他眼里压根儿就只是一具具说死就必须立刻嘎巴倒下去的躯壳。   要是有人花钱买夏侯正南的命,戈松香会接吗,能取得成吗?   春谨然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别说戈松香能不能杀成,就是能,要的也必定是天价,谁出得起?   正漫天胡琢磨着,戈松香身旁的少年忽然看了过来,与春谨然的视线对个正着。   不同于之前面对靳夫人的惊慌,这一次春谨然大大方方地点了个头,嘴角微扬,善意微笑。对方没笑,却也点了个头,算是回应。   “靳夫人才真厉害,我活了一百零三年,敢这么说,就没见过比梨云更漂亮的姑娘。靳夫人,别的不讲,单凭这个女儿,你便让旁人望尘莫及了。”不知谈到什么话题,夏侯正南将话头引到了天然居这里。   靳夫人笑靥如花:“既然我女儿这么好,怎么不见你来提亲,到头来便宜了那盛武银号。”这话其实是有些失礼的,但从靳夫人嘴里说出来,似耍赖,似娇嗔,不仅不会让人不快,反倒别有一番风情。   夏侯正南显然很受用,非但不计较,反而爽朗大笑:“赋儿可不敢高攀,你家梨云那就是天女下凡,要我说,进宫做个娘娘正好。”   靳夫人白他一眼,却也不恼。   众人更是哈哈一笑。   夜色正浓,酒意微醺,这时可以随便戏说,随便玩笑,没人会真的当回事。   可春谨然发现,那靳梨云不知何时已经默默低下了头,尽管如此,仍能看出她已脸颊绯红,而且光是这带着羞涩的侧脸,便足以让人心驰神荡。   春谨然有些意外,他以为凭靳梨云的绝色,该是习惯了众星捧月的,而且她出场时那派头,也好像印证了这样的想法。但此刻,她又羞涩了,而且并不矫揉造作,看起来就是那种不大出闺阁的女儿家,青涩而美好。   春谨然不了解女人,也并不善于分析女人,但他会观察,不论男人,女人,世间百态。   比如现在,苦一师太身旁那个古灵精怪的玄妙派小师妹,已经呆呆望了杭家四少很久,但杭明俊没有察觉,因为他正痴痴望着靳梨云,眼神之热切同祈楼主看银子的时候如出一辙,可惜这份真挚没有传达给靳姑娘,因为低着头的她,正偷偷抬眼看夏侯赋,尽管那人两日后便会成为别人的夫君。   “唉!”春谨然重重叹口气。   白浪循声回头,担忧道:“怎么了?”   “没事,”春谨然摇摇头,“就是觉得两情相悦太难了,总是你喜欢我,我却喜欢她,可叹哪!”   “……”白浪很想假装听懂,但……实在是太难了啊!   最后,他只能默默无语重新转回了头。 第46章 夏侯山庄(七)   这顿接风宴一直持续到子时,才尽兴散场。夏侯正南是被人搀扶下去的,茶当然喝不醉人,但年岁可以,所以这位老爷离去时一脸困倦,再顾不得展现翻身上马的雄姿。   春谨然同沧浪帮一道回了幽兰小苑,互道睡个好觉后,便哈欠连连回了自己房间。   再然后,确切地说是过了半个时辰,春少侠一扫倦容,换上飒爽黑衣,夜行去也!   暗夜中,一道凌厉身影恍若鬼魅,咻地飞向这边,咻咻地飞向那边,咻咻咻地原地转圈,咻咻咻咻……这他娘的是山庄还是皇宫啊!能不能考虑一下辛苦赶夜路人的心情啊!!!   啪!   哪个王八蛋大晚上不睡觉拿石头乱扔?!虽说不太疼吧……   啪啪!   够了他的忍耐是有限的!!!   “啾。”   就在春谨然忍无可忍即将要咆哮天际的时候,耳朵敏锐捕捉到了奇怪声响。他连忙落到就近屋顶,谨慎地放低身子,侧耳仔细去听——   “啾。”   果然!   春谨然轻轻缓了一口气,然后给予微弱回应——   “吱。”   那头仿佛得到鼓励——   “啾啾!”   春谨然眼睛一亮——   “吱吱!”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唰地跳上屋顶!   “春少侠!”   “祈楼主!”   何谓暗夜最好梦,故人月下喜相逢。   “春少侠你怎么……”   “嘘,先不要说话,听我讲。”   “嗯!”   “杭明俊住哪里?”   “……”   以为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大事而屏息聆听的祈楼主觉得自己受到了惨无人道的伤害。   更惨无人道的是——   “东北院有一片翠竹的君子阁……”   他居然还真的知道。   得到所想的春谨然这才有了闲话家常的心情:“祈楼主,刚刚接风宴上我看你一直没闲着,给前后左右的豪杰们发什么呢?”   “拜帖啊。”说到这个,祈万贯来了精神,“都是琉璃想的办法,让我在上面写万贯楼的业务并且明码标价,然后见人就发。别说,这招还真是直接有效,光在凤凰台上我就接了好几单生意!”   春谨然恍然大悟,然后笑道:“看来琉璃去你那里,还真是去对了。”   “不是他来对了,是我们捡了个宝啊!”祈万贯越说越激动,“刚来的时候还有很多兄弟不服呢,后来那小子轻轻松松就摆平了一个前来闹事的主顾,瞬间服众啊,到如今,已经是万贯楼的头号师爷了!”   “等等,”春谨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何会有‘主顾’来闹事?”   “呃……”祈万贯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   “不用讲了,”春少侠了然,“我可以自行想象。”   祈楼主很满意他的聪慧。   “话说回来,”闲话已经叙得差不多,春谨然才想起来问,“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乱转什么?”   祈万贯吐血,心说你有资格问我吗!无奈此刻二人行迹过于可疑,不宜大声喧哗,只能忍气吞声,闷闷道:“去茅房。”   “哦哦,”春谨然连忙点头,“那你快去吧,憋着对身体可不好。”   祈万贯:“……”   鉴于故人结束夜谈的方式过于简单粗暴,目送其往东北院去的祈楼主一腔愤懑,想起了那句古训——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死鬼!   不过平心而论,自己只是给对方提了个醒,那人居然真的就能混进夏侯山庄,也是不简单。春谨然,祈万贯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之前只当他是无足轻重的江湖闲散人员,看来今后要改观了。没准哪天那人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然后自己这个朋友也可以跟着沾光,赚钱,当上祈大富,迎娶美娇娘,走上人生巅峰!   终于寻到君子阁的春少侠不知道自己后半生将要多出一位甩不掉的挚友,此刻的他正藏身竹林,密切观察着不远处的雅致阁楼。   祈万贯并没有讲杭明俊具体住在哪间房,所以春谨然原本是打算先远远观望,再挨屋查看。哪知道老天帮忙,一片漆黑的君子阁偏就在二楼的某个窗口,摇曳着烛光,虽然窗扇未开,但窗纸上却清晰映出一个男人的剪影。   春谨然眼光何等毒辣,但凡江湖男儿,别说剪影,就是只映出个鼻子嘴巴,他也一眼便能认出——这深夜未眠的不是别人,正是杭明俊!   不再耽搁,春谨然足下一点,轻盈的身影便直直奔向那抹方正光亮。   杭明俊已经在窗边坐了很久,因为睡不着。他想不通为何父亲偏还要撑着面子,让他来贺喜,明明人家半点旧情没念,你这边还服丧呢,人家就敲锣打鼓办喜事了,江湖上都看着呢,大家当面不说,可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看笑话呢。破天荒第一次,他站到了三哥的阵营,就该一把掀了桌子,告诉夏侯老儿,杭家与夏侯山庄就此恩断义绝!   可是不能。   不光是父亲千万叮嘱,他自己也明白,夏侯山庄得罪不得。这,才是最让人沮丧的。   然而这番前来,却意外地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虽然只是远远看上几眼,却足够让他在铺天盖地的沮丧中,觉出那么一点点快乐了。   窗外有人!   杭明俊敏锐察觉到了异样,虽然来人将一举一动的声响控制得非常好,几乎无法察觉,但呼吸骗不了……   呃,慢着,似乎控制得也不是很好。   只见窗户纸上先是出现一条黑影,从轮廓上隐约可以识别应该是人的胳膊,然后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变成一个小黑点……   噗。   很好,现在小黑点彻底突破窗户纸的束缚,变成了指尖……灯火通明瞎子都能看见窗户前面坐着个人你还要当着人面捅破窗户纸现在做贼都这么潇洒了吗!!!   杭家四少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   哪知那手指头非但不收回,还伸进来一截冲他挑衅似的勾了一勾。   杭家四少怒不可遏,顷刻利剑出鞘!   “明俊……”   刚深情呼唤出友人名字,贤弟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春少侠便被寒光闪瞎双眼,好在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一个翻身上了房顶,这才躲过要人命的杭家剑法。   杭明俊也吓了一跳,赶忙收手,打开窗户,翻身上了屋顶。   “春谨然?”   “明俊贤弟!”   何谓暗夜最好梦,故人月下喜相逢。   “你怎么会在夏侯山庄?”   “……我白天就在了。”   “那你藏在了哪里?”   “谁藏了我是有请帖的人不久前还和你一样在凤凰台吃了饭!”   “大隐隐于市,谨然兄好手段。”   “……”   春少侠广交朋友的秘诀之一,就是如果你俩怎么都说不到一个点儿上,请换下一话题——   “我这热情洋溢披星戴月地来找你,你怎么还刀剑相向,也太让人伤心了。”   “你来找我干嘛不走门,非要走窗?”   “不是快嘛。”   “行,那你干嘛要非要捅窗户纸,我就一目了然坐那儿呢,直接叫我不就行了。”   “捅破纸以后声音不是更清晰嘛。”   “……算了,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显然,这个交友秘诀杭家四少也学到了。   不知何时起了风,裹着些许湿气,吹得人鼻尖发凉。两位少侠当机立断——回屋说。   “也没什么事,”春谨然将窗户关好,“就是那日分别后,再没有机会去看你,有点担心,正巧这里碰见了,我要不过来还那算什么朋友。”   杭明俊闻言乐了,心里头很暖,嘴上却调侃:“你就是晚上睡不着,喜欢到处溜达。不来找我,也得去祸害别人。”   春谨然难得没反驳,也跟着笑,等笑完了,才道:“我以为会是你大哥来,没想到是你。”   “大哥有事在忙。”杭明俊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春谨然知道,这个时候能让杭家忙的,只有杭夫人沈叠翠的丧事,但杭明俊不愿意讲,他也不会多嘴,便转了话锋:“刚才那样的场面,我真怕你摔了酒杯。”   “放在以前可能真会,”杭明俊给春谨然倒了杯热茶,苦笑,“但是现在,不行了。”   春谨然浅呷一口茶:“是啊,杭家以后就要靠你们这辈人了。”   杭明俊看着窗纸上的破洞,仿佛通过它,可以望见未来:“我以前以为爹无所不能,可娘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爹已经老了。”   放下茶杯,春谨然叹口气:“杀害月瑶的凶手有线索了吗?”   杭明俊摇头:“虽然爹不让我插手,但看他和大哥最近有多烦躁就知道,他们也没头绪。”   “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大哥,”春谨然想到了唇红齿白的那位,忽地来了好奇,“你不是还有三哥嘛,他在忙什么?”   “我三哥?”杭明俊一脸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当个摆设行,可千万不能指望他干啥。”   春谨然囧,不过想想那位在王家村的光辉历史,倒也觉得这评价挺恰当。   从杭明俊那里离开,已是丑时一刻。   分别的时候杭明俊还打趣,说你干嘛这么早离开,难道佳人有约?春谨然想了想,觉得某人哪里都跟这两个字沾不上边,以前那张脸还勉强可以算,现在接触久了,连那张脸都失去了魅力,只剩下“说话很不中听”、“喜怒阴晴不定”、“时刻提防被害”、“铁鞭啪啪乱甩”这些特质还在亮晶晶地发光,而且它们很可能会像此刻头顶的这许多颗星星一样,闪烁到永恒。 第47章 夏侯山庄(八)   春谨然不知道杭明俊的住处,倒清楚裴宵衣在哪儿——接风宴上夏侯正南曾讲过,北苑荷花成片的睡莲池,是山庄最清丽风雅之地,荷风送香,不胜娇羞,最宜女子居住,故而特地留给了天然居。靳夫人当然十分领情,连忙表示了有劳庄主多费心。话很普通,但靳夫人说出来就是带着那么一股子软香柔情,听得夏侯正南身心舒畅,一连喝了几杯茶。   “荷花池,荷花池……”春谨然已经在北苑这棵最高的大树上栖息眺望很久了,连这片地界有几处阁楼几座屋舍都快要了如指掌,却偏偏没瞅着荷花池。更要命的是你说你院子里种点什么柏树槐树杨树的多好,为啥偏要种松树,还太娘的全是!就不能考虑一下夜行者的感受吗!   就在春少侠被密密麻麻的松针伺候得无比酸爽时,一抹窈窕身影从他眼皮子底下闪过。   春谨然连忙定住,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对方。   那人走得很快,在春谨然发现时已经越过了他藏身的那棵树,所以这会儿的春谨然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是的,虽然只有背影,但毫无疑问,这是个姑娘。而且这位姑娘显然并不打算隐瞒身份,仍穿着接风宴时的那身衣衫,更重要的是她的发髻,相比寻常女子要简单朴素得多,实在太过好认——玄妙派这次共来了三人,年过七旬的苦一师太自是没这般身段,那个十七八的没这般高挑,于是只剩下二十五六的那位,如果春谨然没记错,苦一师太曾向夏侯正南介绍过这位女弟子的名字,聂双。   茫茫深夜,一个未来注定要青灯古佛相伴的女子独自外出,且行色匆匆,怎么瞧都透着巨大的可疑。   于是春少侠在“好奇心”和“裴某人”之间徘徊挣扎,最后一咬牙,选了前者。   哪知道跟踪没多久,人家姑娘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茂密松林。山庄里为啥会有松树林春谨然已经没力气去想了,鬼打墙似的转了半天,他才在树林里寻到一条若隐若现的小道,然后顺着小道,竟一路走到了别有洞天——   碧绿莲叶,荷香扑鼻,月色下的睡莲池,不似日光多明媚,却有静夜一种幽。   美景当前,春少侠却有点哭笑不得。为了包子,放弃了饼,结果面没发好,到头来还是只能烙大饼。   不过好在没饿着肚子,也算圆满。   想得开的春少侠立刻改变计划,运息提气,纵身跃上屋顶,几无声响。   裴宵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反正就是衣服也脱了,床榻也躺了,眼睛也闭了,就是思绪无比清明,好像外头不是无边夜色,而是艳阳高照。   这样的假寐——虽然裴少侠不承认并坚持自己是真睡——持续到大约丑时三刻,竖了大半宿的耳朵总算捕捉到了异常声响。   声音是从房梁上传来的,但屋内肯定是没有人,那么只能是屋外,有人踩着瓦片,细微的声响便顺着瓦片一层层穿透屋面,最终抵达屋内横梁。   裴宵衣睁开眼睛,几乎是瞬间起身,连眨个眼的工夫都没有,便跳下床来到敞开的窗口,然后站定,任凭夜风吹拂脸颊,一动不再动。   这已经是第四间屋子了,要还没人,那他可真要哭了。春少侠一边悲伤地想着,一边艰难地把身子往屋檐外面蹭,终于,屋檐卡到了腰,他一个翻身倒挂,脚背牢牢勾住屋檐,身子则倒晃着正对上敞开的窗口……   “早。”   哗啦!   啪!   “啊唔——”   靠!   何谓暗夜最好梦,故人月下喜相逢。   生生被人从窗口拖进来的春谨然简直要疯。瓦片被带下来了没关系反正他用两只脚夹住了,嘴被捂住没关系反正他也狠狠回咬了一口,腰在被屋檐硌完又被窗户框硌了也没关系反正顶多疼两天,但人吓人就他妈的有关系了因为真的吓死人啊啊啊!!!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窗口干嘛!!!】   为表达激动之情,春少侠的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   裴宵衣仍维持着搂人在怀同时凶残捂住对方嘴巴的潇洒姿势,贴近不速之客的耳边,低声地坦诚告知:“如果你接下来将要发出的声音像你现在的眼神一样热情,那我可能没办法松手。”   【放开我啊啊啊啊啊!!!】   “……”   【放开我!!】   “……”   【放开我。】   “……”   【人生啊,果然是没什么可眷恋了呢……】   春少侠心如死灰的眼神终于让裴宵衣满了意,后者两手同时松开,可怜的春谨然总算重新获得了喘息和自由,立刻从窗边窜到门口,仿佛这样就能与危险分子拉开安全距离。   裴宵衣无所谓,只要这家伙不咋呼,趴地面还是上房梁随他便。   仍心有余悸的春谨然一边努力把气喘匀,一边用与刚刚男人警告自己同样的音量低声地问:“你刚才在干嘛?”   裴宵衣皱眉,这个时辰光景还能干嘛,又不是人人都跟他一样喜欢随风入夜:“睡觉。”   春谨然瞪大眼睛:“你逗我?”虽然没点烛火的房间乌漆抹黑,但借着月光也能看得出来男人这身并非寝服而是外衣,加上半点凌乱都没有的头发,这他娘的是睡觉?登门做客都没穿戴这么整齐的!   裴宵衣耸耸肩:“就算睡觉,也需要一定程度上保持警惕,否则碰上某些不请自来的,没等梳洗完呢,客人都站到床边了,多失礼。”   春谨然没好气地磨牙:“所以裴少侠有床不睡,睡窗口?”   “那倒没有,”裴宵衣一脸无辜,“是春少侠的动静太大了,我以为来了贼人,所以便去窗口观望。”   “鄙人学艺不精,还真是班门弄斧了。”春谨然用力扯出一个微笑,心里已经把对面的人屠了一百遍!他这辈子就两件事最骄傲,一个轻功,一个智慧,裴宵衣那王八蛋绝对是故意的!   眼神杀人在裴宵衣这里基本没用,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被这么瞪着,或者说,被春谨然这么瞪着?忽然闪过的念头让裴宵衣浑身一寒,连忙甩甩头,言归正传:“说吧,你深夜前来,到底想干嘛?”   这还用问?当然是想看看某个返回虎穴准备连蒙带骗偷药的家伙是否顺利,有无危险,抑或需要什么帮助。可经过之前的“亲切交流”,要是现在还能说出这话,春谨然都想抽自己!   “看你死没。”春谨然很满意自己的回答。   难得的是裴宵衣也很接受,仿佛答案就该如此,简直声声入耳:“真对不住,还活蹦乱跳。”   春谨然:“别跳太猛,当心闪了腰。”   裴宵衣:“不劳费心,我很柔软。”   春谨然:“……”   裴宵衣:“……”   春谨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你要不要换个说法……”   裴宵衣:“滚。”   其实就算没有逐客令,春谨然也不打算多待,毕竟靳夫人和靳梨云就算没在隔壁,也铁定住得不远,此地并不宜久留。   “需要帮忙的时候记得找我。”春谨然说着,越过裴宵衣,重新跳回窗户上。   “帮忙?”裴宵衣乐了,“你能给我什么帮助?”   春谨然:“鼓励。”   裴宵衣:“……果然很有用。”   “我可真走啦。”春谨然蹲在窗户框上,依依不舍地回眸——虽然每次联络感情都以惨淡收场,但一想到身后这家伙曾经遭的那些罪还有目前所处的危险境地,他还是不自觉就挂起了心。   “不然呢,等我踹一脚送你一程?”裴宵衣本是揶揄,可说完之后发现这个提议好像真的充满了可行性以及……一丝丝的谜之魅力?   春谨然不知道裴宵衣在想什么,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火苗他可认得,分明就是小皮鞭之舞!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春少侠不再犹豫,一个纵身翻上屋顶,然后哒哒哒,踏着轻巧小碎步渐行渐远。   直到夜风里再听不见任何声音,裴宵衣才长舒口气,虚掩窗扇,回到床榻,与前半夜或者说每一个夜晚一样,和衣而眠,不同的是,这次他很快便去见了周公。   一如既往,梦中的会面也不大愉快,他总觉得周公想害他,到最后周老人家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他的梦就成了一片白茫茫,无悲无喜,无怒无惧,死般静谧。往日里,到了这时他就会变得坦然而自在,无须提防,亦不用算计,梦境也就成了仙境。可不知怎的,今夜的他忽然觉得这仙境很没滋味,但你硬要说少了什么,他又答不上来。如此这般的纠结中,一不速之客从天而降,迷蒙的白雾中看不清楚脸,只知道一袭大红衣衫,喜气洋洋,落地之后就开始东游西逛,指指点点,明明听不见声音,可他就是知道对方在挑刺——这里不好,改!那里不好,变!这什么玩意儿,扔了!那什么东西,不要!裴宵衣来了脾气,自己梦境,岂容他人撒野?唰地一鞭就甩了过去,正中那人后背,只听那人嗷一声……   “嗷嗷嗷嗷——”   呃,这叫得也太真切了吧。   半睡半醒的裴宵衣不自觉皱眉,下个瞬间忽然睁开眼睛,腾地翻身下床!   随着窗扇吱呀一声彻底敞开,刺耳的尖叫终于清晰——   “出人命了啊啊啊!!!”   五月十四,宜动土,忌嫁娶。 第48章 夏侯山庄(九)   “谨然。”   “嗯……”   “春谨然。”   “别烦……”   “春谨然!”   “让我再睡会儿……就一会儿……”   “出人命了。”   “谁?!哪里?!自杀被杀还是意外?!”   虽已亲见过不下一百次友人对于“探求谜底”的狂热,但看着眼前鲤鱼打挺般翻身下床而且不知道啥时候连穿戴都整齐了的奇男子,白浪仍然发出了第一百零一次的惊叹——   “你把这种在好奇心上的恐怖执着分出一点点到武功上,真的,就一点点,你现在都得名满江湖。”   “我现在不也攒下一点点名气了嘛……”   “武林高手和采花怪盗是一种名气吗!”   “哎呀这种事情稍后再论啦,”春谨然凑近白浪,目光灼灼,“到底谁死了?”   白浪叹口气:“玄妙派,聂双姑娘。师父和师弟已经先行过去了,我思忖着你肯定想凑这热闹,若是不来叫你,你八成要秋后算账的。”   春谨然一愣,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夜月下那抹匆匆身影,不禁脱口而出:“是她?”   白浪觉出异样,疑惑道:“怎么,你们相识?”   “那倒没有,”这不算撒谎,他确实不认识聂双,多说就是昨夜偶遇,但为啥会偶遇呢,因为他半夜不睡觉溜达了好几户夏侯山庄的宾客,那为啥要溜达这些宾客呢,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而当下确实不是详细阐述这些的好时机,“只是昨日凤凰台上人还好好的,今天就……有些感慨罢了。”   “世事尚且无常,何况这江湖中的性命。”白浪似在叹息,也似在安慰,末了给了春谨然肩膀一下,“所以能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赶紧的,别把光阴都浪费在床上!”   春谨然差点仰天长啸“求浪费啊”,但一想到自己孤家寡人,光抱个被子滚来滚去好像也并不旖旎,反倒平添凄凉,只好甩甩头,暂时抛却儿女情长:“我们现在去哪儿?”   白浪:“北苑。”   春谨然跟着白浪来到北苑玄妙派的住处时,院子里已经三三两两聚了一些人,都是各门派的弟子,显然也是闻讯而来。据说聂双是死在自己房间的,可隔着他们,春谨然根本望不到房内的情景。倒是院中的老松似曾相识……   春谨然稍走近些,抬起头,很快在树冠最茂密处寻见一截已经折断但尚有些许表皮粘连的松枝,正要掉不掉地耷拉着,每一次随风轻摆,都仿佛诉说着它的心酸遭遇——某坏人久寻莲花池不着,一时心烦意乱,便拿脚下的自己撒气……   啧,这院子果然就是他昨夜栖息探路之地!   那也就不难解释为何会在此看见聂双。   可他看见的聂双,分明已离开此处去往松林,何故最后又会死在这院中的自己房里?   “我说怎么迟迟不见春少侠,原来是在这里欣赏云卷云舒。”   春谨然正想着,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裘洋,那人就连这么难得有礼貌的说句话,也透着一股子让人不舒坦的阴凉之气。   “裘少爷,早。”春谨然回过身,淡淡微笑。   裘洋也笑:“不早了,人都死了。”   春谨然黑线,心说这要是让痛失爱徒的苦一师太听见,准保拿木鱼砸死这小王八蛋。不过除了不中听以外,这话里似还带着一些幸灾乐祸……是他的是错觉吗?   “师弟,”白浪已经习惯了他俩的暗潮涌动,反正都不是好欺负的,谁也吃不着大亏,“怎么不见师父?”   “在里面呢,”裘洋指指院那头一处清雅屋舍,此时屋舍门口已被堵的水泄不通,“左等右等也等你们不到,这不,派我出来恭迎。”   春谨然听得清清楚楚,裘洋说的是“你们”,可白浪叫自己起床时,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他自作主张叫上的自己。况且现在是在夏侯山庄死了人,此等大事当前,裘天海还有心思管徒弟和徒弟的朋友?   满腹疑惑间,二人已经跟随裘洋穿过门口看热闹的江湖客,直抵正厅。   屋舍看着不大,正厅却很是宽敞,虽然已因聚集者众多而显不出什么豁达明亮,但也没有因此变得逼仄。大家井然有序地围在正厅左右两侧,掌门坐,弟子站,一家挨一家,一户临一户,竟生生将正厅中间空出了一片天地。而此时,这广阔天地中正站着一个熟悉背影,尽管少了平日里总不离身的长斧,但光是那伟岸英姿就足以让人过目不忘,何况昨天还一个屋檐底下话家常——郭判!   春谨然心头一动,心底立刻噼里啪啦冒出无数种猜测,但他忍住了没出声。毕竟眼下的阵势根本不容他们这种江湖小辈蹦跶,一个不小心冒出头,都可能惹祸上身,所以还是先观望观望得好。   哪知道原本以为会带着他们贴墙根从外围悄悄蹭到裘天海处的裘洋,却在进门后忽然站定,朗声道:“夏侯庄主,爹,我把春谨然带来了。”   一时间,正厅里所有目光都唰唰唰地打到了他们三个身上。   “洋儿,浪儿,快点给我过来!”裘天海连忙催促。   裘洋从善如流,一个闪身,便回到父亲身边。白浪却有些迟疑,看看师父,又看看春谨然,一时举棋不定。   “浪儿,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裘天海的汗珠都快下来了,语气也愈发焦躁。   白浪本就一头雾水,现下更是蒙圈,但直觉不能把春谨然一个人丢在中间,故刚要开口,却听身边人道:“我没事,你先过去吧。”   白浪:“你确定?”   春谨然没说话,只目视前方,轻点了一下头。   说也奇怪,明明自己这个友人武艺不高,背景全无,可每每当他露出眼下这样的表情时,白浪就会有种安心之感,好像世间再难的事,再险的坎儿,在他这里也会迎刃而解,逢凶化吉。   余光送白浪回到裘天海身边,春谨然终于放下了心,也终于收回看似强硬对视着夏侯正南的目光,开始环顾四周。   装逼容易,奋斗难啊。   春谨然在心里叹口气,其实他整个人还在懵的。   除去正堂之上的夏侯父子,堂下左侧一排依次是杭家、天然居、旗山派、蜀山派等,右侧则是玄妙派、寒山派、暗花楼、沧浪帮等,万贯楼距离堂上最远,却是距离门口最近,此时他们的楼主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那表情就仿佛刚瞅见一个肉包子要捡,却被狗先叼走了。   微妙的安静里,是莫名的压迫感。   不知为何,春谨然到了戏文中的三堂会审。浓妆淡抹的角儿们这时候往往要喊上两句什么来着?哦对……   “我冤枉啊——”   春谨然的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正厅从安静变成了死静,连众人的呼吸声,窗外的鸟鸣声,都仿佛一并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尾音,绕在房梁,绵绵不绝。   夏侯正南饶有兴味地挑眉:“还没问你就喊冤,岂不是不打自招?”   明明戏谑大过愠怒,可夏侯正南的声音就是给人一种无法喘息的压力,如果不看,光听,你会以为这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极具威严,而非老者。   春谨然暗自调整呼吸,片刻后,才对上夏侯正南的眼睛,无害微笑:“不管庄主问我什么话,我都冤,所以先喊了。”   夏侯正南:“你倒是一点不害怕。”   春谨然:“心怀坦荡天地宽。”   夏侯正南眯起眼睛,久久不语,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的目光一瞬都没有离开过春谨然。   可身处其中的人就没那么好受了。夏侯正南的目光就像一条蛇,让春谨然有一种被从头缠到脚的感觉,粘腻的,不寒而栗。   “夏侯庄主,”苦一师太缓缓开口,一直没有做声的她此刻虽神情平和,但紧皱的眉头表明她已无耐心,“是否可以开始问话了?”   夏侯正南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收回目光,低声吩咐身边的下人。   下人很快得令,快步跑下来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看热闹的熙攘人群,也让厅内的压抑感陡然上升。   “郭少侠,”夏侯正南总算看向已在堂中站立多时的郭判,“你说昨夜曾见春少侠鬼祟外出,具体是什么时辰?”   郭判毫不迟疑:“子时过半。”   夏侯正南点点头,重新看向春谨然:“该你了,春少侠,午夜外出,所为何事?”   春谨然恨恨地盯着郭判的后脑勺,已畅想了十余种暴力拆开这玩意儿的方法,拆完了还不行,还得把那里面的木疙瘩铁疙瘩统统挖出来砸回他脸上!   脑花四溅的幻想画面让春少侠胸口的闷气顺了一些,这才可怜巴巴地望向夏侯正南,真诚恳求:“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能先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不要再装模作样!”苦一师太没办法冲老不正经的夏侯正南发火,只好将丧徒之痛发泄在“疑凶”身上,“我徒惨死,你却偏在那时鬼祟外出,这未免也太巧了!”   “真的就是巧啊,无巧不成书啊,缘分啊!”要不是怕不好看,春谨然都有心捶地表清白,“我和另徒无冤无仇,不,我们根本都不认识,我为何杀她?”   “是啊,师太,”裘天海其实不想插嘴,但人是自己带来的,真证据确凿签字画押,他也脱不了干系,“杀人总要有动机。”   苦一师太哑然,对面的靳夫人却清浅微笑,声音温柔婉转:“想要动机,动刑便是了。”   春谨然瞪大眼睛,忽然觉得喜男风真是自己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选择!   夏侯正南对此提议却不急言语,只看戏一般,态度微妙而暧昧。   站在靳夫人身后的裴宵衣不自觉皱眉,既担心春谨然供出自己,又担心他不招,真的受刑。可前种担心正常,后种担心却说不通。昨夜邀约的不是他,今日揭发的也不是他,从哪方面讲他都不需要有罪恶感,但该死的,他就是有了。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夏侯正南又不置一词的时候,裴宵衣身旁的靳梨云却忽然开口:“夏侯伯伯,云儿能说两句吗?”   “当然。”夏侯正南对这位晚辈倒是一脸慈爱,给足面子。   靳梨云微微施礼,然后道:“云儿虽为女子,却也读过四书五经。孟子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方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若是用刑,即便春少侠招了,他心底仍不服,江湖人亦不服,到时都说您屈打成招,岂不有损夏侯山庄的威望。”   夏侯正南原本只是姑且听之,听到后面却来了兴致:“那你倒是讲讲,眼下这个情况,老夫如何才能以德服人?”   靳梨云道:“用证据说话。从出事到现在,我们只判断出聂双姑娘是被人杀害后又伪装成了自杀,然后郭大侠说他看见了春少侠夜半外出,之后我们便认定春少侠嫌疑最大,齐聚到了正堂。但云儿想,若是再细细查看聂双姑娘的尸身还有房间,或许还会有更多的线索出现,待到铁证如山,即便不用大刑,疑凶也无可抵赖。”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入情入理,这时若再坚持用刑,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况且这事本就只牵扯到玄妙派和夏侯山庄,其他各派乐得作壁上观,更没人会在此时冒头。   春谨然讶异于靳梨云的帮腔,一时分不清她是单纯看不过去出手相助,还是别有居心。   倒是靳夫人,不着痕迹地瞟了女儿一眼,显然不大高兴,但也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似乎她只是不满被唱了反调,对于究竟是动刑还是勘察并不在意,仿佛那只是随口一提的建议,驳就驳了。   春谨然一时搞不太清,好吧,他向来也不擅长搞清女人的心思。   “云儿说得在理,”夏侯正南终于发了话,“还望苦一师太不要介意,为了找到凶手,怕是还要再细细勘察。”   话是说得有礼,可夏侯正南那淡淡的眼神里却看不出任何歉意。   “好,”苦一师太也是果断之人,不卑不亢回道,“我徒死在夏侯山庄,我相信庄主会给玄妙派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夏侯正南微笑,然后对着下面众门派道,“聂双姑娘死在夏侯山庄,捉拿凶手我夏侯山庄责无旁贷,但现在真凶尚不明朗,毕竟瓜田李下,所以我建议大家推举出一位公正之人进行此次勘察。这样一来,既可以让苦一师太放心 ,也可以避免人多脚杂,破坏了线索。众掌门以为如何?”   被点名的众掌门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这是找公正之人?呸,这是找垫背侠呢!   “说到公正,非圆真大师莫属啊!”   “是啊。”   “对。”   “嗯嗯。”   武林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候显出空前的团结。   “阿弥陀佛。承蒙诸位帮主信得过,老衲自不会推脱。”圆真大师缓缓开口,气息沉稳,声音定然,仿佛俗世间的万物都无法扰乱他的心神。   春谨然不由得心生敬重,这才是得道高僧……   “只可惜老衲年迈衰弱,眼花耳聋,有心帮忙,力却不足,但若诸位信得过寒山派,老衲可遣最得力的弟子定尘前往勘察……”   这个精明的老秃驴!   众人也恍然大悟,难怪答应那么爽快,自己不用担责光让徒弟背锅就行了,高啊。   夏侯正南:“我们既信得过大师,当然也信得过您的弟子。”   这话在春谨然听来,就是“谁垫背都一样,我摔不疼便好。”   正鄙视于这些人道貌岸然的无耻,一直站在圆真大师身后的三个年轻和尚中,个头最矮的那个走了出来,对着夏侯正南微微点头,平和的声音清澈干净,像山间的清泉:“小僧定尘,夏侯庄主请差人带路。”   在场众人本以为还得打几回合太极拳,或虚情恭维,或假意客气,抑或其他不痛不痒却可消磨时光的对话,反正除了苦一师太,也没多少人着急。可眼前的年轻僧人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出现了,不扭捏作态,也无拖泥带水,简单直接得像一把刀,锋利地划破满室虚与委蛇,让一切重归清明。   可他又并不是刀,即便此时,站在正中,仍平和自若,安定从容,就像一盏茶,袅袅茶香沁得你烦躁尽散,重归宁静。   “不用差人,我亲自带小师父去。”夏侯正南说着,竟真的从座位上起身。   又是那种眼神。   只不过这次没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放在了定尘身上。   春谨然再没办法解释成错觉了,他能用自己的轻功发誓,这位庄主根本就是同道中人!   难怪八十岁才有儿子,不是要不到,是前半辈子根本没想要吧,玩到老了才发现后继无人,赶紧找补。可即便如此,也没有给孩子的娘一个名分。江湖上没人知道夏侯赋的亲娘是谁,只知道夏侯正南一生未娶,老了老了,倒凭空蹦出了个儿子。但夏侯正南对此子极为宠爱,甚至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故尽管夏侯赋来路不明,还一身大少爷毛病,也无人敢嚼舌头。   不过一个一百多岁老头子,别说喜欢男的,就是喜欢猪马牛羊也随他去吧,还能有几年活头?所以尽管不太舒服,但春谨然还是很快甩掉这种感觉,办正事:“夏侯庄主!”   夏侯正南本已带着定尘往里屋走,闻言停步,回头:“春少侠有事?”   春谨然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定声道:“能带我一同去吗?”   夏侯正南愣了下,随即大笑出声,像是听了什么乐不得的事情。   苦一师太可没庄主的好心情,拍案而起:“不可!”   裘天海也出声阻拦,但相比师太的激动,裘帮主可谓苦口婆心:“春少侠,你现在还没有洗清嫌疑,再往那边凑,岂不是更惹人怀疑。”   春谨然很想领对方的情,但真的不行:“就是因为我现在被怀疑,才更迫切地想要找线索。我说句不中听的,这一屋子的人,可能就我和苦一师太最想找到真凶!”   郭大侠举手:“春少侠这话吧,我不太认同……”   “滚!”春谨然现在看他就来气,“你现在最好离我十丈以外,不然我可保证不了只动口不动手。”   “那就动呗,谁怕谁!”郭判可从来不是好脾气,说话就要去拿兵器,奈何手却在后背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入夏侯山庄时长斧已被卸下,由山庄代为保管。   春谨然摇头晃脑,一脸“你能奈我何”的得意。   郭判内伤到几乎吐血,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上去,赤手空拳揍他娘个痛快,那厢夏侯正南却说话了:“春少侠还是先把昨夜的行踪解释清楚,再想其他的事吧。”   春谨然皱眉,脑袋里却在飞速谋划着说辞,这个说辞必须能自圆其说,还不会牵扯到其他无关的朋友……   “他是来找我!”   “他是来找我!”   几乎完全重叠的五个字,但确实是来自两个方向,两个人。   众掌门看看这边的杭家四公子,又看看那边的万贯楼楼主,一时有点惊呆。   裴宵衣也懵逼了,该跳出来的是他吧……   不知谁弱弱质疑了一句:“一个人怎能同时去见两个人?”   祈万贯抢先:“子时过半,春少侠一出来就遇见了我,然后向我打听杭少爷的住处。”   杭明俊补完:“子时三刻,谨然到我房间,直至天明。”   裴宵衣眯起眼睛,很好,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按道理讲他这个时候该高兴,但不知为何,就觉得手痒,夏侯山庄这个进门先卸兵器的规矩,还真是让人有点生气呢。 第49章 夏侯山庄(十)   让春谨然说清楚昨夜行踪,原只是夏侯正南的拒绝敷衍之词,却不料一下炸出两位证人,这可真是无心插柳。   “看来春少侠昨夜很是忙碌啊,”夏侯正南停下去里屋的脚步,转身又折了回来,待到春谨然面前站定,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还是年轻好啊,一夜未眠,这脸上都看不出一点倦容。”   夏侯正南很高大,离近了更是给人以压迫感,春谨然下意识就想后退,但又觉得气势上不能输,努力忍住了,硬着头皮抬起脸,正面迎战:“夏侯庄主可能看得不仔细。”   “哦——”夏侯正南拖长着尾音,脸却直接凑近,鼻尖几乎要蹭上春谨然,“可惜,仔细看也没有。”   一阵恶心的战栗感从春谨然头皮炸开,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着没有一拳挥向那张老脸:“我要是庄主就不会这么自信。”   夏侯正南挑眉:“怎讲?”   春谨然微笑:“毕竟您都一百零三了。”   围观众江湖客纷纷倒抽一口气,放眼江湖上,敢跟夏侯正南说话如此不客气的已属罕见,敢出言不逊的根本就是找死好吧!   夏侯正南愣了下,忽然狂笑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耳朵一震,继而微微疼痛,这是何等功力!   春谨然耳朵也疼,也感慨功力高,但更郁闷的是,他刚才那是发自肺腑地讽刺啊,是自己表达的方式太含蓄还是这位老大爷理解能力有问题?!   夏侯正南总算乐完了,但脸上的褶子里还是满满笑意:“是啊,老夫都一百零三了,这耳聋眼花,看得见看不见的,也就不作数了。”   “……”看来理解能力没毛病,但既然知道自己是讽刺,干嘛还这么乐呵的全盘接受,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只好再往回圆,“话也不是这样讲啦,有失必有得啊,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这看不见听不着的兴许身心更舒畅!”   围观众侠客崩溃,你要不会说话就干脆闭嘴行不行!   夏侯正南却好像很开心,再次狂笑,笑到最后几乎倒不过气儿,猛烈咳嗽起来。   一旁伺候的山庄下人连忙上前,却不料围观的众侠客们更快,眨眼间已将夏侯正南温暖包围——   圆真大师:“阿弥陀佛,庄主可还好?”   苦一师太:“庄主保重身体。”   靳夫人:“庄主保重。”   戈松香:“夏侯庄主不必与这等黄口小儿计较。”   青长清:“庄主!”   裘天海:“夏侯庄主!”   祈万贯:“哎哎让一让我都进不去了——”   春谨然的思绪还停留在夏侯正南那随着咳嗽呼扇呼扇的白胡子上,风云变幻得太快,他一时有些跟不住。   跟不住众掌门还是其次,主要是他跟不住夏侯正南啊!   为何狂笑?完全解释不通。难怪上到各派掌门下到江湖小虾都对他忌惮敬畏,什么权势背景都在其次,根本原因是这是个疯子吧!   这番混乱总算在夏侯正南重新坐到主位之后,告一段落。不过他没有继续问春谨然,而是转向杭明俊:“既然贤侄说一整夜都与春少侠在一起,可否告知所为何事?”   突然被点到名字让杭明俊猝不及防,刚才跳出来作证是一时情急,根本还没想好说辞,总不能说大部分时间都在腹诽你家这么急着办喜事吧,于是眼神不自觉往春谨然那边飘。   “你别看他,”夏侯正南似笑非笑,“那小鬼嘴里没一句实话。”   春谨然黑线。   被识破的杭明俊有些窘,定了定神,才正色道:“我与谨然相交多时,不想在此处遇见,因接风宴上没寻到机会,只好酒宴散后再行叙旧。”   “叙了一夜?”   “是。”   “看来贤侄与春少侠交情匪浅啊。”   “朋友易得,知己难求。”   祈万贯终于寻到时机见缝插针:“其实我与春少侠也是知……”   “夜里访友,”夏侯正南看向春谨然的眼神意味深长,“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正是如此啊!”春谨然一脸诚恳,“月色下,美酒与情义更相衬!”   “好,改天我也试试。”夏侯正南语气轻松,玩笑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很快他便转向下面众掌门,给出了自己的判断,“看来春少侠确实无辜。”   说是判断,可那口吻,分明就是定案。   众掌门不语,苦一师太却不从:“单凭杭四公子一人的说法便将嫌疑草草排除,怕是不妥吧。”   祈万贯:“那个,不是一人……”   夏侯正南:“杭四公子的说法还不够吗?还是师太觉得,杭家的分量不够?”   苦一师太:“夏侯庄主,我徒在贵庄惨死,我敬重您,才全权交由您查明真相,若您执意如此草率,贫尼怕是要反悔了。”   夏侯正南笑容散尽:“原来是老夫的分量不够。”   淡淡的语气,近似呢喃叹息,明明脸色平静,却让厅内气氛陡然凝固,巨大的压迫感蔓延开来,让人窒息,苦一师太更是迟迟不敢再言。   可惜沉默并不是夏侯正南想要的反应,所以他也不说话了,就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平和的神情中,甚至还有几丝悠哉。   显然,这是一个有些难堪的场面,对于德高望重的玄妙派掌门来讲。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已怒目圆睁许久,此刻终于忍不住:“夏侯庄……”   “苦一师太——”   突如其来的男声盖过了她,小姑娘愣住,同在场的所有江湖客一样,循声望去。   只见青风从坐着的青长清身后闪出,走上前来,对苦一师太抱拳:“晚辈蜀中青门,青风。若师太认为单凭杭四公子还不够,青风愿意为春少侠的人品作保。”   青长清闻言皱眉,可眼下形势又不好发作。   苦一师太倒是愿意接这个台阶,就算不马上走下来,好歹可以稍作缓冲,起码不用直接杠上夏侯正南:“原来青门公子与春少侠也有交情。”   “师太此言差矣,”青风彬彬有礼道,“我与春少侠并非朋友,也谈不上交情,只是他曾在机缘巧合下帮过我青门大忙,所以青风愿意为他作这个保。”   苦一师太沉默半晌,无奈叹息:“既然夏侯庄主相信他,杭青两位公子又为他作保……”   祈万贯:“这里还……”   房书路:“这里还有一位!”   房书路说着也从房钰身后走了出来,站到青风身旁,同样抱拳失礼:“旗山派房书路,也愿意给春谨然作保。”   虽仍有不甘,但苦一师太在青风出来时就已经认了命,现下又见房书路,便只能苦笑了:“房少主,其实就算你不出来,我也不敢再怀疑春少侠了。”   “这与您是否还怀疑他并无关系,”房书路认真道,“而是作为朋友,我本应该更早些站出来的。”   苦一师太:“看来我真是低估了春少侠的江湖声望。”   房书路:“其实,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苦一师太:“房少主但讲无妨。”   房书路:“师太可否同意让谨然前去勘验?不亲自上前也可以,只要让他全程跟着定尘师父就行。您若不放心,也可以派人盯着他,绝不让他有任何破坏现场或者证据的机会。”   苦一师太:“……”   房书路:“我知道这样有些得寸进尺,但师太若真的相信夏侯庄主,相信杭四公子,相信在下,相信谨然清白,那我保证,谨然会帮您将凶手查个水落石出!”   春谨然听到这里再也不能保持微笑,恨恨瞪向房书路——【我没说过一定可以查清楚不带这么替人保证的啊喂!!!】   苦一师太:“春少侠,你真的能够查清凶手?”   春谨然:“谨然一定不辱使命!”   房书路有些疑惑地摸摸头,刚刚,他好像被谁瞪了?   “这下正好,春少侠,那就有劳了。”夏侯正南说着已经重新走了下来,“师太,你是否也要随老夫一同前去?”   苦一师太摇头,似是不忍再见徒弟的惨状,唤来身后的小姑娘:“巧星,你替为师去吧。”   所谓去,其实就是监视的,苦一师太需要公正,为徒弟洗冤,夏侯正南需要透明,以免自己落人口实,各取所得。   被点名的姑娘是聂双的师妹,林巧星,十七八岁的年纪,顾盼间透着古灵精怪,谈不上多美,但俏皮可爱。不过此刻的她,显然心情并不好,一方面师姐惨死,一方面师父又被夏侯正南明里暗里牵制,难过和气愤糅合在一起,声音就成了闷闷的:“是,师父。”   眼看着夏侯正南带着三位年轻人进入里屋,围观众江湖客这才回过神。   “什么情况?怎么眨眼功夫嫌疑人倒成了查案者?”   “那春谨然到底何许人,竟能让杭家青门旗山派三位公子给他作保?”   “敢出言讽刺‘那位’年老眼花才惊人吧!”   “更惊人的是人家全身而退了,好像还颇得‘那位’欢心……”   “何止惊人,简直匪夷所思!”   “郭大侠,你要倒霉了……”忽地一个好事者凑近郭判,压低的声音神秘兮兮。   郭判皱眉:“什么意思?”   好事者叹口气:“您没看出这春少侠有江湖红人的潜质么,今天你得罪了他,哪天他要是真得了势,肯定第一个报复你啊。”   郭判冷笑:“随他去。我郭判从小到大就认识一个字,正。怕字怎么写,这辈子都学不会。”   好事者赞叹:“郭大侠真乃世间清流。”   郭判垂下半个眼皮瞥他:“清流不敢当,只是从不做那幸灾乐祸的小人。”   好事者的笑容僵在脸上,讪讪而去。   郭判望向夏侯正南一行人消失的内廊,若有所思。   这边厢裘天海揪过白浪,有点责备的意味:“你这朋友到底什么人?”   白浪也没想到惹出这些事端,颇觉得对不起师傅,但:“徒儿敢拿性命担保,谨然行事稳重身家清白,绝不会做出杀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不会让沧浪帮无辜牵连,请师傅放心!”   “师兄,好像现在已经牵连了吧。”裘洋似笑非笑。   “你少说两句风凉话!”裘天海烦躁地斥责儿子,然后冲着白浪长叹一口气,“但愿如你所言。”   那边厢万贯楼也不安稳——   兄弟甲:“楼主,您不是说春谨然是兄弟吗,那您刚刚怎么不帮他说句话?”   兄弟乙:“你耳朵聋啊,楼主两次说到一半都被人打断了!”   兄弟甲:“为何他们要打断楼主,太没礼貌了!”   兄弟乙:“那是因为……对啊楼主,为啥他们独独对你这么没有礼貌?”   祈万贯:“……” 第50章 夏侯山庄(十一)   就在外厅的祈楼主向弟兄们努力解释不礼貌和帮派江湖地位之间绝对没有必然联系时,里屋的春谨然已经同夏侯正南来到聂双的房间。   因在第一时间派人把守,除了聂双的尸体被放到了床上,房间里其余地方都还维持着最初的模样。   满目狼藉。   这是春谨然对房间的第一印象。   桌椅倾倒,烛台打翻,幔帐被扯,书籍散落,只一眼,便不难想象此处曾发生过多么激烈的打斗。   “定尘师父,您看一下烛台掉落的地方,好像有血迹。”春谨然站在门口遥望,隐约觉得那处有红色。   定尘闻言走过去,片刻后,冲他摇摇头:“是红烛倒翻时滴落的蜡油。”   “哦……”春谨然有些失望。   定尘却被他扒着门框的模样逗乐了:“春施主,您何不进来自己查看。”   春谨然当然想,可看看身旁防贼似的林巧星姑娘,又委屈地摇摇头:“算了,我看着你们查就好。”   定尘哑然失笑,转向同样站在门口的林巧星:“林姑娘,你既已经来了,相信没有人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若春施主真能破案,却因为不必要的顾忌,反倒让凶手逍遥法外,岂不得不偿失。”   林巧星皱眉,眼里闪过挣扎,但最后还是哼了一声:“我又没说他不能进去。”   “那就谢谢林姑娘喽。”话没说完,春谨然两只脚都已经迈了进去,在机会面前,春少侠向来是迅速捕捉派。   这样一来,站在门口不动的只剩下夏侯正南和林巧星,前者丝毫没有动的意思,他能带路,已经是给了玄妙派天大的面子,难道还要他这把一百多岁的骨头查案?后者则是不想踏入这里,因为怕再见师姐,再度落泪。事实上,光是站在这门口,已经让她眼圈重新泛红。所以她强迫自己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春谨然身上,密切注意这家伙的一举一动,容不得半点可疑。   春谨然跟着定尘仔仔细细查看了屋内翻倒的家具器皿,都是寻常物件,并没有什么发现。唯独从桌案打落的那方砚台,让春谨然多看了几眼。   只见砚台所落之处,亦是书籍散落之处,浓烈的墨汁将落在最上面的书籍染黑了一大片,一只沾着墨的狼毫落在距离书籍两尺远的地方,笔尖的墨水已干,只留下漆黑的颜色。   “春施主,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发现?”身旁的定尘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沉默。   “小师父,你看看这砚台,这墨迹,这笔,可能想到什么?”春谨然问。   定尘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聂姑娘在遭遇歹人的时候,正在写字?”   春谨然没有回答他,而是以极快地速度蹲下来,开始在那书籍纸堆里翻找。   定尘也蹲下帮忙,不过还是多说了句:“春施主不要抱太大希望,若聂姑娘所写的东西与凶手有关,那十有八九,也要被凶手拿走了。”   道理春谨然也明白,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试试。   一时间,屋内只有哗啦啦的翻纸声。   “春施主,你看是不是这个。”定尘不知何时找到一枚纸笺。   春谨然连忙取过看,纸笺已被扯去一部分,如今剩下的部分上面只写着两句话——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定尘凑过来看:“这该是一阙词。”   春谨然:“是的,而且是一阙伤怀男女之情的词。”   定尘:“男女之情?可聂双姑娘……”   “本该一盏青灯伴古佛的。”春谨然说着,目光幽幽飘向远方。   半炷香后,所有散落的书籍纸张都被一一翻过,第二枚纸笺也悄然出现。   不同于之前,这枚纸笺完整无缺,只不过上面所写的不再是词,而是一首诗——自幼孤苦无人怜,一心只奉玄妙庵,文墨几笔寄恩师,又得福寿又得禅。   “苦一师太若看见这个,怕是又要伤心难过了。”定尘轻轻叹息。   春谨然起身,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将两枚纸笺递给林巧星:“林姑娘,这可是你师姐的笔迹?”   林巧星接过纸笺,刚看上两眼,泪珠儿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最后是带着哭腔说的:“嗯,是我师姐的亲笔。”   春谨然有些不忍,抬手摸摸她的头,轻声却坚定道:“我一定会抓到凶手,还你师姐一个公道!”   林巧星终于崩溃,哇地一声,豆大的泪珠儿扑簌簌往下落。   春谨然哪受得了这个,连忙拿袖子帮对方拭泪。   奈何袖口布有限,泪珠儿无断绝,简直是越擦越多,干袖几乎成了水袖,春谨然破案可以,哄人真不在行啊,正抓耳挠腮之际,小姑娘忽然攥住他的袖子,狠狠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抬起通红小脸:“你真能抓到凶手?”   春谨然迎上她的目光,丝毫没有闪躲:“能。”   姑娘的眼神慢慢坚定下来:“我信你。”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个小丫头,却让春谨然第一次在解谜或者说破案中感受到了“好奇”之外的动力,那两个字是,责任。   不过——   “乖,以后擤鼻涕用自己袖子好不好?”   “那多脏。”   “……”   两枚纸笺都是聂双的笔迹,感恩苦一师太的那张可以理解,但伤怀爱情的那张,就有意思了,而且它还被人扯走一半……踱步回到屋中央,春谨然若有所思。   “春施主,我可以继续查看了吗?”定尘打断他的思索。   春谨然叹口气,将小和尚拉到自己身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抱怨:“你能不叫我春施主么……”   定尘看看林巧星,又看看他,也小声道:“我们还是不认识的好。”   春谨然明白他的顾忌,但头回被朋友冷落,还是难掩伤感,嘴不自觉就扁了起来,那叫一个可怜。   定尘:“春施主……”   春谨然:“你再这么叫,我就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啥也不干!”   定尘:“你踩到上吊绳了。”   春谨然:“……”   门口的林巧星不知道夏侯正南为何忽然大笑,问之。   夏侯正南笑着摇头,说没什么,就是听见了一些有趣的事。   那头屋里春谨然已经拎起了上吊绳,仔细端详。   “这绳子原是系在上面的,救人下来的时候,被郭判郭大侠斩断了。”定尘解释道。   果然,绳子断口整齐平滑。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郭判?”   “不,是侍奉这里的奴婢。天然居的裴少侠和靳姑娘因为住得最近,听见尖叫后第一个赶来,之后便是郭判和我们。”   “那怎么割绳子的成了郭判?”   “靳姑娘受到惊吓,一时没反应过来,裴少侠……呃,不知该怎样讲……”   “是不是一直看着尸体没半点上手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   “……”   因为那货有被害妄想症!任何看起来可疑的事情他都绝对不会插手!   “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种问题的时候,“我们去看看尸体。”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床榻跟前。   聂双静静躺在那里,衣衫整齐,面容安详,若不是铁青到骇人的脸色和脖子上的索痕,几乎要让人以为她仍在睡着。   春谨然在心中默念一句“得罪了”,这才轻抬对方下巴,仔细观察脖颈处的绳索淤痕。果不其然,虽然淤痕大面积重叠到一起,但边缘处仍清晰可见两道痕迹。两只手掌上也有绳索摩擦的痕迹,掌心处尤为严重,此刻仍微微红肿。   除却脖颈和双手,聂双的身上再无其他明显伤痕。   “小师父,”春谨然忽然压低声音,“可否帮个忙?”   定尘侧过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帮我把聂双姑娘翻过来。”   定尘有些为难:“这样会否不妥?”   春谨然坚持:“我想看一下她颈后的索痕,这很重要。”   定尘沉默片刻,小挪两步站到了他的身边,形成二人肩并肩之势。   春谨然心领神会,之后二人合力将聂双翻成背部朝上的姿势。   从门口的角度,只能看见两个人同时弯腰,仿佛在查看尸身,却看不到床上的情形。   查看完后颈的索痕后,二人又如法炮制,将聂双恢复原样。   “如何。”定尘问。   春谨然道:“你也看见了,两道索痕,一道相交于颈后,一道没有。说明她确实先被绳索勒过,然后才吊起的。”   悲悯之情从定尘眼底浮起,良久,他一声轻叹。   相比现场,尸体所能给出的线索出乎意料的少,这让春谨然有些沮丧。如果丁若水在这里就好了,春谨然不无遗憾地想,起码可以通过尸身的温度推断大概的死亡时间,而不是现在这样,以自己的目击和婢女的尖叫为头尾,笼统地归结成后半夜。   “等等,”春谨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郭判割绳索的时候你在场吗?”   定尘不明所以,仍如实回答:“在。”   “那当时的聂姑娘也如此安详?”   “不,眼睛本是圆睁的,后来苦一师太不忍心,帮着合上了。”   “那是谁推定的,先他杀,再伪装成自杀?”   “郭判,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聂姑娘颈上有两道索痕。”   “……”   “他推断的不对?”定尘听出端倪。   春谨然垂下眼睛,好半晌,才道:“不全对。”   “完事了?”夏侯正南看着返回的二人,明知故问。   定尘耐心禀报:“是的庄主,小僧和春少侠已经勘验完毕。”   夏侯正南满意地点点头,比他预想的快,而且半个时辰前,他已经拆人搬了两把椅子,虽然林巧星婉拒,可他坐得劳神在在,很是舒服。   “夏侯庄主,”春谨然实在没定尘那耐心,直截了当,“我要问话。”   夏侯正南挑眉:“问谁的话?”   春谨然想都没想:“所有需要问话的。”   夏侯正南:“这个所有是你界定的?”   春谨然:“如果你希望我查出凶手的话。”   “我当然希望,”夏侯正南说着站了起来,气势瞬间逆转,尤其当他微微前倾逼近春谨然,孰强孰弱再明显不过,“但是要快。”   春谨然的后背已经抵上门框:“多快?”   夏侯正南定定看着他:“明日卯时,日出之前。”   春谨然:“……”   夏侯正南坐回椅子,气定神闲:“明日是我儿大喜之日,天亮之后便要去迎亲,这是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差错。现下全江湖的侠士齐聚于此,我不能让他们看山庄的笑话。”   “庄主,”春谨然提醒他,“现在已近晌午了。”   夏侯正南耸耸肩:“所以你还有半天一夜。”   春谨然抿紧嘴唇,似沉思,又似挣扎。   良久。   “春少侠,决定好了吗?”   春谨然看向定尘,那人满眼鼓励之情,又看向林巧星,那姑娘满眼期待之意。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心一横:“不可能。”   定尘愣住。   林巧星黑线。   夏侯正南刚喝的那口茶水也差点喷。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即使不行也要说行这样才能以示决心振奋气势吗!!”小姑娘觉得自己被残忍地欺骗了。   春谨然觉得她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吹口气儿凶手就能自动跳出来?”   林巧星:“那你也可以先答应啊,能不能做到是后话,可你连想做的心都没有!”   春谨然:“谁没有心,我是没胆儿!”   林巧星:“啥?”   春谨然:“夏侯庄主,若是我答应了却找不出凶手,该当如何?”   夏侯正南:“那你就是凶手。”   春谨然:“看见了吧。”   林巧星:“……”   不过最终,春谨然还是同意了这个期限。   因为——   夏侯正南:“明日破晓之前,抓到凶手凶手死,抓不到凶手你替他死,这不是询问,是知会。”   春谨然:“那你刚刚还问我如何决定!”   夏侯正南:“客气客气,没成想你当了真。”   春谨然:“……”   风吹进窗口,送来一阵热浪。   晌午了。 第51章 夏侯山庄(十二)   正厅里的众侠客们连早饭都还没吃,这直接一坐到晌午,简直生不如死。可人家夏侯庄主还在里屋忙活呢,他们也只能忍,终于在前胸贴上后背时,盼到了四人归来。   林巧星直直跑回苦一师太身边,鼻头还是红的,但她顾不得这些,飞快附耳向自己师父汇报情况。   苦一师太一边听一边点头。   那边夏侯正南已经回到主位,略显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定尘师父,你把情况跟大家讲讲吧。”   “好的。”定尘面向众人,缓缓道来,“房间内一片狼藉,家桌椅翻倒,幔帐扯下,烛台和笔墨纸砚散落一地,我们其中发现两枚纸笺,一枚被人扯掉部分,剩下的写着‘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另一枚完整,上书一首诗……”定尘说到这里顿住,有些不忍地看向苦一师太。   师太仿佛有所预感,苦涩一笑:“但讲无妨。”   定尘照着纸笺念了起来:“自幼孤苦无人怜,一心只奉玄妙庵,文墨几笔寄恩师,又得福寿又得禅。”   整个正厅鸦雀无声。   苦一师太一声长叹。   “除了这些,房间内再无其他发现,也没有血迹。”定尘继续道,“然后便是聂双姑娘,她的脖颈上有两道索痕,一道交于颈后,一道没有,另外她的两只手掌上都有相似的绳索摩擦过的伤痕。除此之外,再没发现其他外伤。”   众侠客们听得很认真,认真到定尘语毕之后很久,他们才反应过来——   “就这些?”   定尘点头:“就这些。”   这点东西用得着一上午?!   众侠客们很想咆哮,可勘验的虽是定尘,但全程陪伴的是夏侯正南啊,再怒也不敢言。而且虽然此刻已经饥肠辘辘,但这些新冒出的线索还是让大家有隐隐的兴奋,既然把事情都摊开来讲了,那就意味着谁都可以掺一脚——   “房内家具翻倒,一片狼藉,定尘师父,您的意思是聂双姑娘曾跟凶徒交过手?在屋内发生过打斗?”   定尘:“我没有这样讲。”   “两道索痕早就知道了,但是一道交于颈后一道没有,是什么意思?”   定尘:“我不知道。”   “那枚被扯走一半的纸笺一定有问题!对不对?”   定尘:“不好说。”   “相逢一醉是前缘……这是前人的送别词啊,可作友人分别,亦可作爱人离去……这,这聂双姑娘该不会……”   苦一师太愤而站起,却被定尘抢了先:“各位江湖豪杰,一切尚未明朗,还望不要无端猜测。”   “我想众豪杰也不愿这样,”说话的是靳夫人,“可定尘师父你一问三不知,他们也只能自己去猜了。”   “阿弥陀佛,”定尘不疾不徐,“靳夫人,小僧代表寒山派受众豪杰委托前去勘验,现在勘验完毕,将所见如实相告,至于这些线索是何指向,如何解释,恕小僧无能,不敢妄言。”   靳夫人愣了下,继而嫣然一笑:“难怪圆真大师派你前去,果然聪明伶俐。”   定尘垂下眼睛,不去看她。   靳夫人不以为意,眼波流转,便换了人:“想来春少侠是敢于直言三两句的。”   春谨然当然敢,事实上将全部的线索和推断抛出,不仅可以让潜在的知情者更有针对性地提供信息,还可以震慑凶手,让他乱中出错,当然前提是凶手在这山庄之中的话。但是,靳夫人前脚才夸完不敢言的定尘聪明伶俐,后脚就让他说,还真是……   “春少侠?”   算了,聪明几十年,笨一次也无妨。   “房间内桌倒椅翻,代表可能发生过打斗,至于是不是聂双姑娘和凶手,还需要进一步查。脖颈两道索痕,相交于颈后的那道,证明聂双姑娘曾被人勒过,而另外一道,则是上吊造成的。手掌上的伤痕可能是聂双姑娘被勒时,曾抓住绳子挣扎,但真正是何种情况,还不能肯定,至于那两枚纸笺,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样听来,”靳夫人轻柔一叹,“好像仍没有多少头绪呢。”   虽不愿,可春谨然不得不承认:“留给我们的线索确实不多。”更重要的是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啊!   “那依春少侠看,”靳夫人的语气暧昧起来,“这凶徒是外人侵入,还是……就在这山庄之中?”   春谨然忽地眯起眼睛,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可青门事件却在此时窜入脑海,让他不得不对这女人多出几分警惕。但话又说回来,靳夫人为何要害聂双?一个无关轻重的玄妙派弟子死了又有何用?而且她擅长的是用毒,但聂双却是被吊死的。还是说,为了躲避嫌疑,故意不用毒?可若是真想躲,又为何要在此刻这样敏感的时候跳出来,还问这样惹人多心的问题?   一个接一个的推测冒出来,又一个接一个的被否决,然后剩下的,就是数不清的为什么,这让春谨然头痛欲裂,比面对夏侯正南那破晓之约时还要裂。   “我只是随口问问,春少侠你怎么还真琢磨上了,瞧这辛苦的,”靳夫人掩面而笑,“好啦好啦,当我没讲过。”   春谨然心底一颤。   明明是妇人,却总不经意间流露出少女的神态,偏还没有半点做作,仿佛浑然天成。   别人受用与否春谨然不知,他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呢,”不远处的郭判嗤之以鼻,“勘验了一上午,还不是同我最初的推断一样。”   “非也。”若靳夫人是千年女妖,那郭判就是蟋蟀蚂蚱,对付他都不用武器的。   “何处非也?”郭判皱眉,那架势就是你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我就打你个烟花灿烂。   “我记得郭大侠说聂双姑娘是先被人勒死,然后再伪装成上吊?”   “不对吗?”   “不全对。聂双姑娘先被人勒过不假,但并没有死,或许,只是昏迷。”   “你是说……”   “聂双姑娘被人吊起的时候,还活着。”   郭判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不愿相信,亦不忍相信。   “有和凭据?”   “敢问郭大侠将聂双姑娘放下来时,她是否双目圆睁?”   “是又如何。”   “吊死之人,因无法呼吸,故常会伴有双目圆整,甚至眼珠突出的情况。”   “那按照你的说法,被勒致死之人也可能会因为无法呼吸而双目圆整。”   “这只是其一。其二,聂双姑娘脖颈上两道索痕都清晰可见,并无二致,可若是一个生前造成一个死后造成,那么死后的勒痕必定轻且浅,因为人死之后气血不通,不可能形成同生前一样的索痕。”   “你说不同就不同?”   “郭大侠不是常与衙门打交道吗,想必认识几个仵作,一问便知。”   话到此处,郭判知道,眼前这家伙八成是对的。一想到那姑娘竟二次受苦,他就恨不得把凶手剥皮吃肉:“这个畜生!”   “凶手要真是外来的,早逃之夭夭了,上哪儿去找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然后另一个声音稍大些,道:“也可能就在山庄之中啊,毕竟……”   意有所指的半截话立刻被接上:“对啊,杀人什么的,他们最在行了。”   好事者隐匿在人群之中,无从分辨,可他们话里所指的是何门何派,再明显不过。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一处——暗花楼。   一直阴着脸的戈松香,没法继续保持沉默:“暗花楼此番前来是为夏侯山庄贺喜,绝不可能借机做生意。而且若真想杀一个人,也不用弄这么复杂。”   戈松香的声音有些尖利,与他消瘦得近乎病态的身形莫名契合,像刀刃划过青石板,让人浑身不舒服。   江湖上大部分豪杰都没见过戈松香本人——前些年见过的都死得差不多,这些年他已深居简出,杀人的事全部交给义子们去做——所以这正厅里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可这已经足够让众江湖客心中一寒,仿佛自己已经上了暗花楼的名单,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一命呜呼。   “好了好了,”夏侯正南不知是听腻了,还是终于有了主人的自觉,开始打圆场,“大家都是朋友,不好互相猜疑。”   庄主发话,嘈杂慢慢平息,正厅恢复安静。   夏侯正南这才继续道:“从之前的勘验到刚刚的推断,定尘师父和春少侠都配合默契,细致耐心,甚至找到了很多老夫都忽视掉的线索,真是后生可畏啊……”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啊”分明就是有后话。   果然——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做了这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将聂双姑娘的事全权交由这两位去查,若是他们向诸位询问一些事情,还望诸位如实相告。”   饶是有心理准备,众江湖客还是被夏侯正南弄蒙了。   “这怕是不妥吧,即便春少侠已无嫌疑,可他俩毕竟年轻……”说话的是旗山派掌门房钰。他倒没有别的想法,就是真的担心这两位年轻人查不出来。   夏侯正南:“年轻才有冲劲儿,脑子也活泛,而且他俩是代表我夏侯山庄去查,房掌门若也想查,老夫同样欢迎。毕竟事情发生在夏侯山庄,没有人比老夫更想给玄妙派一个交代。”   “不不,旗山派自认无能,恐担不得这重任。”房钰连忙拒绝,他可不想惹祸上身。   夏侯正南笑:“那就有劳房掌门,若是被定尘师父和春少侠问到什么,可要如实相告啊。”   房钰连忙道:“那是自然。”   “哟,这都晌午了,难怪觉得饿,”夏侯正南说着起身走下来,“午膳已好,诸位赶紧回屋用膳歇息吧。”   大家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一时间起身的起身,出门的出门,说话声,脚步声,椅子挪动声,交织成欢乐的曲调。   混乱嘈杂中,春谨然被夏侯正南拎到角落。   “你刚才表现得挺好。”   春谨然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还是礼貌回应:“多谢庄主。”   夏侯正南轻轻摇头:“我知道你还有藏着没说的。”   春谨然心中一惊,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老头儿。线索是真的,推断也是真的,但这线索和推断中,有些蹊跷之处,他却没讲。但这些只是他的模糊感觉,在对相关的人进行问话之前,这些感觉都做不得数。   “无需为难,我对你这些藏着掖着的不感兴趣,我只需要凶手,无论用什么办法,你给我一个,就行了。”   春谨然黑线:“说得简单……”   夏侯正南微笑:“就这么简单。”   再精神矍铄,总归也活太久了,春谨然目送夏侯正南离去的背影,总觉得那稳健脚步是强撑的。   “谨然。”身后忽然有人叫。   春谨然连忙回身,见白浪一脸凝重。   “怎么了?”   “你刚刚是在和夏侯正南说话?”   “对啊,”春谨然叹口气,“我现在是帮他干活,老人家嘛,肯定要多啰嗦两句。”   “我就是担心这个。”   “放心,我肯定能查出凶手。”只不过能不能赶在天亮之前,是个问题啊。   “我当然知道你能,我担心的是你的态度。”   “态度?”   “嗯,你对待夏侯正南的态度太随意了,这样很危险。你别看他现在慈眉善目,真生气起来,弄死你就是捏死一只蚂蚁的事儿。”   “我……也没那么弱吧……”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难道没发现,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包括圆真大师这样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苦一师太死了徒弟,又怎样了,还不是只能听着夏侯正南的,他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想找谁查就找谁查,苦一师太再不情愿,也只能这样。”   春谨然沉默。   回顾入庄以来的种种,确实如此。事实上,自打进入山庄,他已经慢慢认识到了夏侯家的威慑力,但认识到和感同身受还是不一样的,或许因为他从不曾真正踏入江湖,不曾亲身感受到这股力量,所以有时说着说着话,就忘了,就随起了性子……   “总之,你要多加小心。”白浪真心提醒。   “嗯。”春谨然很感激。   语毕,春谨然想同白浪一起出去,却不料又被杭明俊叫住,只好停下脚步,让白浪先走。   杭明俊将他拉到另外一个角落,开门见山:“夏侯正南不能得罪,你万不可再用那种随意的态度对他。”   春谨然:“……”   杭明俊:“你愣什么啊,没听懂?就之前你暗讽他年纪大,还对着抬杠……”   春谨然:“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态度端正,对待那位老人家时刻仰视,爱戴,敬重!”   杭明俊皱眉:“我没和你开玩笑。”   春谨然叹口气,把人往外推:“我也没开玩笑,我真认识到了,你赶紧吃饭去吧……”   推走杭明俊,春谨然仰天长舒一口气。他做啥了?他就是回了两句嘴啊!这是夏侯正南还是玉皇大帝啊,不,玉皇大帝都没这么难伺候!!!   “谨然!”   “祈楼主,怎么不去吃饭?”   “特意来找你啊。”   “……”   “我跟你讲,你这个态度很有问题,夏侯正南是何等人物……”   “祈楼主,要不要一起去看星星?”   “现在是正午,哪来的星星。”   “我眼前全是呢,一闪一闪的,可好看了……”   “唉,都饿傻了,赶紧吃饭去吧,我也走了。”   谁要再和他说夏侯正南他就和谁急!   “管好你的嘴。”背后忽然飘过一句凉飕飕的话。   春谨然连忙回头,果然捕捉到一抹消瘦身影,真是什么师父什么徒弟,连提醒都像威胁似的。   得,跟杀手就不急了,还是命比较重要。   “春少侠。”一个身影挡住他的视线。   春谨然皱眉:“你……”你和我说什么话啊!我俩应该互不相识,这样说话会引人怀疑的好吗!   “我想问问有没有我能帮忙的,”裴宵衣彬彬有礼道,“捉拿凶手,人人有责。”   春谨然看看四周,并没有发现靳家母女的身影,倒是乱七八糟的闲杂人等乌央央一片,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神情自然:“多谢裴少侠。我确实有事情想问贵帮,毕竟靳夫人靳姑娘同玄妙派住得最近,但现在已是晌午,裴少侠还是先去吃饭吧,稍后,我会去亲自拜访。”   “那就好。”裴宵衣笑笑,身体不知何时已经贴近,只听男人用极低的声音道,“管好……”   春谨然崩溃:“管好我的嘴是吧!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车轮战地折磨我!”   裴宵衣一脸莫名其妙:“管嘴干嘛,管好你的人。”   春谨然没反应过来:“嗯?”   裴宵衣皱眉:“没事儿别总往夏侯正南身边靠。”   春谨然囧:“我疯了啊?”   裴宵衣:“也别逗他。”   春谨然:“大侠,他一百零三岁了,我挑逗他干嘛……”等等,自己好像多说了一个字……   裴宵衣一脸“我就知道”的鄙夷表情,良久,一声叹息,语重心长:“你太饥不择食了,这样不好。”   春谨然:“……饥你妈个蛋!!!” 第52章 夏侯山庄(十三)   午后,日光最盛时。   吃过饭的定尘来找春谨然,发现他正伏案作画。未免打扰,小和尚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了很久,直到对方墨尽笔落,才淡淡出声:“心如菩提清,天塌犹不惊。这时还能有心情作画的,也只有你了。”   “你不也很悠哉嘛,”春谨然回头调侃,“还有心情看我作画。”   定尘莞尔:“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在画什么。”   春谨然拈起画纸抖了抖,吹干上面的墨迹:“现在看出来了吧。”   定尘点头:“不拘泥于形似的结果往往是更加神似,谨然你画的这田野仿佛能闻到草香。”   春谨然:“我画的是夏侯山庄各院落的地形图。”   定尘:“作此图有何用?”   春谨然:“所以田野那事儿就直接跳过去了是吗……”   相比限时破案带来的压力,春少侠的画功这种问题就确实可以忽略不计了,故而他也没有真的纠缠,而是将图上重要的几个地点一一指给定尘看——   “聂双的房间在这里,林巧星住在她的隔壁,苦一师太住在最里面,除此之外,天然居住得离他们最近,靳夫人住这里,靳梨云住这里,最远的是裴宵衣。如果聂双的房间曾经发生过打斗,而且激烈到瓶倒桌翻,那么这些人,都必定会听见声响。”   “可他们都是早上才知道聂双姑娘遇害的,”定尘有些疑惑,“若是午夜便听见声响,为何不去一看究竟。天然居或许是不想惹麻烦,但苦一师太没有道理不过去。”   “所以我要问话。”   “现在吗?”   “现在。”   “这桌上的饭你好像还没动过。”   “少吃这一顿没关系,我怕的是后半辈子都吃不上啊!”   “这夏侯庄主还真是,唉。”   “该叹气的是我,你就放宽心,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牵连你寒山派的。老头儿不是说了嘛,破不了,拿我一人顶罪。”   “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叫上我同你一起呢?”   “我毕竟是被怀疑过的,谁会把我放在眼里,加上你就不同了,不管找谁问话,调查,都师出有名,毕竟寒山派是公认的刚正不阿,别人不会给我面子,总也要给寒山派面子。”   定尘不语,似在思索他的话,片刻后,小和尚摇着头叹息:“人们总是想得太多,累。”   “是啊,”春谨然同意,不过,“那我也不想出家。美景美酒美食,亲人朋友爱侣,俗世间太多滋味,舍不下。”   定尘笑,不置可否。佛缘,尘缘,皆是机缘,无所谓好坏,只是每个人恰好遇到的不同。   “你想向谁问话,我去叫他过来。”   “不用,”春谨然说着起身,“我们两个直接过去更快。”   苦一师太的房间简洁得像被清空过,只一张方桌,一铺床榻。   “没有,夜里没有任何声响。”   “师太您能肯定吗?”   “可以。”   “那有没有可能您被下了蒙汗药之类的东西,所以才睡得沉,什么都没听到?”   “不可能。窗外蝉鸣扰人,前半夜我几乎没睡,后面起床关了窗,才好些,但也没有睡得很踏实,隐约仍可听见。”   林巧星的房间带着淡淡清香,不似花香娇,不如粉香浓,却让人很舒服。   “没有,一整夜都很安静,就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你确定?”   “要是撒谎,就让我容貌尽毁!”   “也不用发这么毒的誓啦……”   靳夫人不在,说是找夏侯庄主叙旧去了,所以春谨然只能先去找靳梨云。靳梨云的房间也是淡淡清香,但不同于林巧星,这里的香气让人迷醉,明明淡得几乎时隐时现,却仿佛千丝万缕,一点点勾走你的魂魄。   “没有,我睡得很沉,什么都没听到。”   “姑娘的意思是,即便真的有声音,你也未必听得到?”   “我不会武功,听力不如你们,而且一旦入睡打雷都未必叫得醒……”   “好的,多谢姑娘。”   春谨然几乎是仓促离开靳梨云房间的,不知为何,反正心底总有个声音催着他走。定尘倒没什么异样,仍一派平和慈祥。好在裴宵衣的房间冷清得近乎肃杀,十分提神醒脑,让他瞬间恢复正常。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否答应我一个条件?”   “裴大侠,你是我们问的第四个人,却是第一个提条件的。”   “也可以不提。”   “那提不提还有什么区别!”   “提了,你也答应了,我就额外再送一条线索;不提,你不用答应,也没额外线索这回事。”   “裴大侠不要客气,尽管提!”   “你不能说线索是我给的。”   “这个简单。”   “保证?”   “我俩之间还需要这个?”   “我和你很熟吗?”   “好的我保证!”   “这位师父呢?”   “裴少侠权当小僧不存在即可,若是不放心,小僧这就回避。”   “那倒不用。第一,关于夜里是否听到不寻常声响这个,我的回答是没有,一点都没有。第二,也就是我要额外给你的,聂双出事那夜,曾经来过这里。”   春谨然愣住,下一刻从怀中掏出“倾力大作”摊开来在裴宵衣面前:“你说的这里具体是哪里,快指给我看!”   裴宵衣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指哪里?”   春谨然着急了:“聂双出现的地方啊!你不是看见了吗,具体哪里看见的,快在这个地形图上给我指给我看!”   裴宵衣眯起眼睛:“这玩意儿是……山庄地形图?”   春谨然横眉立目,刚要对质疑自己画技这种行径进行无情的鞭挞,“倾力大作”却被定尘从上方抽走,然后小和尚冲裴宵衣笑笑:“裴少侠不用指,说就行,你究竟是在哪里看见聂姑娘的?”   “其实我没看见……”   “裴宵衣你耍我?!”   “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话听完再吱声,”裴宵衣深深地看了春谨然一眼,“你这种莽撞性子放到江湖里,死一百次都不嫌多。”   春谨然不喜欢这种被数落教训的感觉,可偏偏这数落里好像还带了点善意提醒的关心味道,话必然是不中听的,但谁让他有颗善解人意的七窍玲珑心呢:“知道啦,我闭嘴,你继续。”   “我不是看见的,是听见的。事实上昨夜我一直没有睡着,所以她过来的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她并没有在这里停留,而是越过这里去了后面那个院子。白天我去看过,那是一处荒废的小院,根本没人住。”   “你单凭听的,怎么能够确定她就是去了那处小院?”春谨然问。   “因为脚步声消失后,我又隐约听见一些说话的声音,我清楚记得声音的方向,白天也正是循着方向才去了那处小院,若是不在那间院子,再往远,那声音就传不到我的耳朵里了。”   “你既然听到了说话声,那能否辨别是何人?”   “不能,声音断断续续而且微弱,别说是谁,连是男是女都无法确定。”   “那或许不是聂双,或许她真的随着脚步声离开了,而在那小院说话的根本是另有其人呢。”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能确定的是,在那小院说话的是两个人,而且一男一女。”   “你才刚说过声音太小根本听不出男女……”   “我在小院里发现了两个人的脚印。”   告别裴宵衣时,男人问,用不用我帮忙带路?春谨然果断拒绝,因为对方发问时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好像找到一条线索就能俯瞰众生了似的。不过两只脚刚迈出门框,春谨然也生出个疑惑,他在裴宵衣这里的夜访前后不过两刻,这段时间睡不着有情可原,但其余时间也睡不着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故而好奇如春少侠,终是没忍住,回头发问,你为啥一夜没睡着?男人给他的回答是,砰地关了大门。   春谨然擦掉鼻子上的灰,没好气地问定尘:“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定尘不语,只是笑。   春谨然和定尘在那处荒废小院里,找到了裴宵衣说的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一宽一窄,大脚印的鞋底纹路呆板,就是江湖男子惯穿的样式,毫无特色,小脚印的鞋底纹路虽简单,却并不常见,好似精心设计过,尽显秀气,应是特制的女子之鞋。   “会是聂双吗?”定尘问。   “应该是,”春谨然答,“其实,我也曾在这附近见过她。”   定尘意外:“你见过聂姑娘?什么时候?”   “昨夜。”   “你昨夜不是在杭明俊处,怎会又跑来这里?”   “……”囧,他忘记了官方的夜访对象里根本就没有裴宵衣这一号!   定尘见他都要薅自己头发了,连忙道:“算了,当我没问。”   春谨然有点过意不去:“你不好奇?”   定尘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完全不。”   春谨然信了。   “所以你看见聂双进了松林,而裴宵衣听见她的脚步消失在这间小院。”   “大概就是这样。而且她当时行色匆匆,很着急的样子,我总觉得她是要去办什么事,或者见什么人。”   “也就是说,在这个院子里谈话的女子,很有可能就是聂双?”   “有九成。”   半炷香之后,林巧星应邀狠狠一脚踩在沙土上,待她把脚收回,沙土上赫然一枚清晰脚印。   春谨然看着那上面似曾相识的鞋底花纹:“现在有十成了。” 第53章 夏侯山庄(十四)   “十成?你是说已经知道凶手的真面目了?!”林巧星的眸子唰地亮了起来,灿若星辰。   春谨然望着那双眼睛,有些过意不去:“还没有。”   小姑娘的目光又黯了下去,但却依然坚定:“一定可以抓到他的。”   春谨然也愿意相信:“嗯。”   告别林巧星,春谨然带着定尘回到自己房间。来不及坐下,他便已将山庄地形图摊到了桌案上,维持着站姿拿笔将自己发现聂双的地点,聂双消失的松林,还有裴宵衣的房间和那处荒废小院分别标记了甲乙丙丁四个点,然后将四点连成了一条线。   定尘一直安静看着,直到他将笔搁下,才出声:“这是……聂双昨夜外出的路线?”   “正是。”春谨然点头,同时用手指依次点这四处,“这里是玄妙派的住处,也就是说我看见聂双时,她刚刚出门。之后我一路跟着她进了松林,便再没踪影,现下看来她是从这里离开松林,抵达了裴宵衣的住处,然后又穿过那里,去了荒废小院。但是裴宵衣只听见了一次女人的脚步声,那就是说,要么女人并不是按照原路返回的房间,而是换了另外一条不经过裴宵衣院子的路,要么……”   “她根本就是有去无回。”定尘明白了春谨然的意思。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明明开着窗,却好像空气都不再流动,剩下的只有满室压抑。   推测并不一定是真相,可每一种推测,都让人仿佛置身现场,仿佛自己就是被害的人,正经历着凄惨和绝望。   最终还是定尘打破了寂静:“若真是如此,那小院很可能就是聂双第一次被勒的现场,凶徒见她昏迷,便用了某种办法将她运回了房间,然后再伪装成上吊的模样。”   “这样一来,便可以解释为何苦一师太林巧星她们一整夜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春谨然紧紧盯着桌案上的地形图,“因为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打斗,所谓的一室狼藉,都是凶手做的障眼法!”   “既已杀人成功,为何还要故布疑阵?”   “为了让我们以为凶手是外贼入侵,或者,起码是让聂双有所戒备的人。”   “那反过来就是说……凶手是聂双的熟人!”   “或者,亲近之人。”   春谨然将地形图折好放回怀中,转身便往外走。   定尘连忙跟上,至于去哪里,不必多问,自己这位朋友从不做无头苍蝇的事。   未时已过,风中仍有热浪的余韵,距离破晓,还有七个时辰。   很快,定尘跟着春谨然回到了荒废小院。一踏进院子,春谨然便开始低头在地上搜寻,定尘想帮忙,只得出声询问:“你在找什么?”   春谨然顾不上抬头:“痕迹。”   定尘不解:“什么痕迹?”   “拖痕,严重杂乱的脚印,或者挣扎时脚底猛蹭地面的那种痕迹,随便什么,只要和普通的脚印不一样!”   定尘懂了。   这里若是凶徒第一次勒昏聂双的现场,那行凶时,聂双必然挣扎,挣扎中脚一定会猛烈蹬踹从而在地面留下痕迹,另外凶徒若是背着聂双返回房间,那无话可说,但只要他采取了背以外的办法,无论是直接拖拽,还是用了推车之类的工具,都必然在地面上留下痕迹。   思及此,定尘二话不说,也加入搜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春谨然的心情也从急切变成暴躁,又从暴躁变成不可置信,最后,终于死了心。   “什么都没有。”定尘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结果,但人总要面对现实。   “或许他将痕迹清理干净了……”春谨然不死人。   定尘叹口气:“那他为何不把自己的脚印一并清理掉?”   春谨然哑口无言。   承认自己推断错误比在推断中感受被害者的绝望,还要让人心情灰暗。   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的不愿面对,而就此消失。   “第一次行凶的地点……不是这里。”春谨然终是开口,声音有些疲惫,好像一直绷着的弦忽然断了,再接不回。   定尘淡淡看着他:“那又如何?”   春谨然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在这里,便在别处,可能是附近,也可能就在她自己的房中,但有什么关系呢。”定尘的声音像舒缓流动的河水,一如他的法号,让这世间飞扬的尘嚣回归安定之所,“我们知道了凶徒是她的熟人,很可能在杀她之前还约她在这里见了面,我们知道凶徒脚印的大小,我们手上还有两枚被害之人亲笔书写的纸笺,其中一枚上还是感慨情深缘浅的送别词。你觉得走了一条死路,我却觉得眼前有好多通路。”   “明日破晓还捉不到凶手,我就会死。”春谨然说。   定尘摇头:“不会。若夏侯正南执意指你为凶手,你认下便是,然后当场忏悔,剃度出家。前尘往事皆浮云,恩怨情仇尽消散,世上少一位少侠,寺中多一个和尚,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   “听起来好像不赖,可这山庄里放眼望去只有你们寒山派一家寺院,圆真大师会同意收我?”   “上天有好生之德,师父当然也必须有。”   “那出家之后还可以还俗吗?”   “佛缘有起时,自也有终了,人心不可逆,一如天意不可违。”   “怎么感觉正着反着你都能找着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佛法果然博大精深……”   远在东苑的圆真大师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长江后浪算计了,此时的他正在专心研读从寺院藏经阁里带出的《落梅峰杂记》。   这是百年前寒山派第一任掌门慧德大师所写,记录了他在寒山寺后面的落梅峰上闭关时的感悟和体验。闭关持续了一年,其间除了大弟子也就是后来的第三任掌门可以在有紧急事件时入峰通报,其余人等,慧德大师一概不见。但,朱方鹤是个例外。根据记载,他是在慧德大师闭关十个月后来的,在落梅峰上住了两个月,之后离开,慧德大师也结束了闭关。再然后没多久,朱方鹤便在睡梦中逝去,年仅五十,无痛无灾。世人皆道一代霸主死得离奇,但寒山寺的历任掌门都知道,这事与自家老祖脱不了干系。   《落梅峰杂记》里,关于这两个月的记录很详细,却又很普通,都是谈经,煮茶,打坐,偶尔话话家常,平淡到乏味,可圆真大师就觉得这其中有玄机,若能参透,那么不光能解开朱方鹤的死,或许,还能寻到赤玉的蛛丝马迹。   赤玉,传说中藏着朱方鹤的武功和财富,百年来,无数江湖客魂牵梦萦的东西。   “早饭没吃,午饭不吃,这晚饭还不吃,怎么着,绝食才能抓到凶手?”白浪本来是想过来关心一下破案的进展,却不料一眼就看见了桌上原封未动的晚饭,气便不打一处来。   春谨然知道友人的生气里其实更多的是担心,但:“我真的吃不下。放心,我这身强体健的,饿几顿没事儿。”   白浪叹口气:“还是没有头绪吗?”   春谨然摇头。其实线索有,就像定尘说的,哪哪都是通路,可他就是找不到入口。约聂双的和杀聂双的是一个人吗?若是,这人是谁?若不是,这俩人又分别是谁?被扯走的纸笺同她的死有什么关系?凶手既然有充足的时间布置现场,甚至扯走了纸笺的一半,为何不将纸笺全部拿走?   白浪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见他又陷入思索,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天边的云彩着了火,春谨然站在窗口眺望,觉得脑袋里也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五内俱焚,抓心挠肝,却又束手无策,只能任它为所欲为。   申时已过,距离破晓,还有六个时辰。   “春大哥。”身后忽然传来女子的轻声呼唤。   春谨然回头,只见林巧星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就在那儿低头摆弄手指头,眉宇间似有纠结之色,与之前一脚踹起尘土飞扬的玄妙女侠判若两人。   “你来找我,是有事想说吗?”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着的,但面对林巧星的迟疑犹豫,他必须这样问,而且还得温柔,如此才能让小姑娘真正开口。   果然,林巧星很快点头,小声道:“嗯。”   “那就别站在门口了,”春谨然笑着招呼,“先进来喝口茶。”   林巧星闻言又向前迈了两步。   呼,胜利在望。春谨然一边在心里道,一边努力摆出更温暖的笑脸:“刚泡的上好……”   “谁还有心情喝茶!”小姑娘忽然爆发,然后用力拍打自己脸蛋儿,啪啪的,“林巧星,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瞻前顾后!”自言自语完,她转身砰地关上房门,然后又大踏步走到春谨然身边,啪地关上窗户,一时间万籁俱静,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   春谨然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那个,林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师姐的事情我一直尽心尽力在查,真的……”   “我当然知道,”林巧星打断他,“所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和你说。”   春谨然从没向此刻站得这么笔直端正:“在下洗耳恭听。”   “你要保证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   “我发誓!”就刚才抽耳光那架势,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啊!   林巧星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一字一句道:“我师姐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春谨然眼睛都亮了:“是谁?”   林巧星摇头:“师姐不肯讲。她只和我说那人什么都好,简直就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完美男子。”   “那你师姐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人的?”   “不知道,她是半年期跟我讲的,那时好像已经喜欢很久了。那阵子师姐很开心,也很烦恼,因为她想和那人在一起,就必须离开玄妙派,但师父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后来师姐忽然又不开心了,特别的不开心,好几次我还见过她偷偷流泪,我问她原因,她怎么都不肯讲,总说我还小,不懂。不过后来师姐就不哭了,心情好像也平静了,再没提过离开的事情。”   春谨然不解:“既然已经过去,你为何会觉得她的死与此事有关?”   林巧星抬起泛着巴掌印的脸蛋儿:“因为昨天晚上,我又听见师姐哭了。” 第54章 夏侯山庄(十五)   “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到新地方就睡不踏实,昨天也是,来回来去地翻身,结果从床上掉到了地上。这一摔,我就醒了,然后就听见走廊有脚步声,我偷偷打开门缝,看见师姐穿着白天的衣裳,好像是才从外面回来。接着没多久,师姐就开始哭,哭声很小,很闷,感觉像是用手捂着或者被子蒙着似的。我想她肯定是不愿被人发现才这样做的,所以虽然很想过去,还是忍住了。没多久哭声渐渐消失,我以为她哭痛快了就好了,便没多想,又睡了……”林巧星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早知道我就该过去的!我过去她就不会被人害死了!都是我的错!”   春谨然用袖口轻轻帮她擦眼泪:“和你没关系,真正该死的是害她的人。”   “这人到底是谁?”林巧星恨恨地问。   春谨然看着窗口,夕阳的余晖从那洒进来,给室内蒙上一层赤色:“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林巧星提供的信息不只让整个事件的方向更清晰,也让之前困扰春谨然的“第一次勒人地点”彻底明确。按照林巧星的说法,她是在四更天刚过时,听见看见的这些,因为聂双哭的时候,外面正好传来打更声。四更天刚过,那就是寅时左右,距离裴宵衣听见脚步和交谈声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此时聂双还活着,那就说明荒废小院里只发生了让她“伤心”的事情,而真正让她“丧命”的事情,全发生在她的房间里,就在林巧星重新睡去以后。   虽然林巧星说她没有听见第二个人的声音,但春谨然知道,房间里一定有第二个人!   春谨然回到桌案面前,重新坐下,摊开来一张白纸将全部已知的时间点和相应事件统统列了上去,很快,那一夜的脉络清晰出现在眼前。   近丑时,聂双外出赴约,被刚刚告别杭明俊的他看见。   丑时刚过,聂双经过裴宵衣房外,抵达小院,脚步声和交谈声都被裴宵衣听见。此时已经把人跟丢的他,还在密林里鬼打墙。   寅时,聂双回到自己房间,哭。   辰时,聂双的尸体被婢女发现。   “这是什么?”   一抹人影挡住了眼前的光,春谨然抬起头,原来是定尘。   “吃过了?”春谨然问。   定尘点点头,然后看了眼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淡淡道:“一粥一饭皆不易,不该浪费。”   春谨然二话不说,立即放下笔拿过碗,开始狼吞虎咽。   定尘一看他这样就知道:“原来是有眉目了。”笑着说完,他拿起那张墨迹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纸,细细端详起来。   没一会儿,已经凉了的饭菜便被春少侠一扫光。   定尘见他吃完了,才问:“这上面的时间和事情都是确凿的?”   春谨然用力点头:“板上钉钉。”   定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不止这些吧,你是不是已经把整个过程推断得差不多了?”   春谨然真想给他一个拥抱:“知我者,大师也!”   定尘笑着摇摇头,坐到了他的旁边:“小僧洗耳恭听。”   “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春谨然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聂双在半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二人度过了一些甜蜜时光,聂双甚至想为他离开玄妙派,但后来二人之间出现了问题,或许是对方变心,世俗压力,也可能是其他,总之这段感情逝去,聂双虽伤心,却也无能为力。不料在夏侯山庄,二人重逢,聂双应该是想挽回对方,但对方可能并不愿意,出于某种原因,二人约在这处荒废小院见面详谈,却并没有谈出结果,而急于摆脱聂双的男子跟她返回了房间,回房后聂双开始哭泣,男人可能做出了一下假意的安抚或者承诺,然后趁着聂双毫无防备之时,下了杀手。”   定尘眉头轻蹙:“既然这段感情已经逝去过一次,凶徒为何不忍过这几日,待彼此分开,它自然会随着时间逝去第二次。”   春谨然耸耸肩:“或许是有什么状况逼得凶徒不得不杀人。”   定尘:“比如?”   春谨然忽地愣住,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缓缓看向定尘。后者也反应过来,以同样的表情回看他。四目相对中,二人异口同声——   “成亲!”   帮夏侯庄主查案只是容易死,而指控夏侯庄主儿子杀人那就是必死无疑啊!   好在,现下只是凭空推测,并没有什么直接证据。   于是一小僧,一俗人,关起门窗,就性命攸关的严峻问题展开密谈——   “确凿吗?”   “只是猜测。”   “证据呢?”   “毛都没有。”   “鞋印呢?”   “一样的估计全山庄能找出百十来个。”   “有没有可能是别人?”   “完全有。”   “也对,山庄这么多宾客,背后有多少故事我们一无所知,夏……他只是恰好成了出头鸟,最容易被想到而已。”   “所以啊,眼下是万事俱备,只差凶徒。”春谨然叹口气,无力地瘫到桌案上,“总不能把所有人挨个盘问一遍吧,而且就算问,咋说啊,你是不是和聂双有私情?傻子才会说有。”   叩叩。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春谨然和定尘面面相觑,后者先一步起身,开了门。   “小师父也在啊。”来者笑如春风,周身华服,一水的鲜亮颜色,掉人堆里都不怕找不着,除了青门三公子青风,谁还能如此多娇?   “这就要走了,”定尘笑得温和,“青风公子,您和春少侠慢聊。春少侠,您也先别想那些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静待转机便是。”   目送定尘的身影消失在远方,青风感慨:“出家人就是想得开。”   春谨然翻个白眼:“想讽刺我就直说。”   “你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我哪忍心再落井下石。”青风一副真挚口吻,奈何表情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你到底来干嘛?”春谨然没好气道。   “朋友命悬一线,我当然得过来关心关心。”青风说着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很快一阵风吹进来,转一圈后,又从定尘走后再未关闭的大门离开,屋内瞬间清凉许多,“大热天的门窗紧闭,你是不是查案查傻了。”   “你说的对,”春谨然忽然泄了气,再没斗嘴的心情,“我可能真的见不到明早的日头了。”   “喂,我只是随口开个玩笑,”青风有些不可置信,“夏侯老头儿还真准备让你背黑锅啊!”   春谨然趴在桌案上,有气无力:“总要交一个人出来,不是凶手,就是我。”   “那你接这差事干嘛!”   “我有得选吗!而且某人还信誓旦旦给我作保!”   “……”青风的气势弱了下去,咕哝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春谨然重重叹息:“是啊,人缘太好,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青风黑线:“真该让杭明俊房书路他们都过来听听。”   春谨然撇撇嘴,却没精气神再斗,青风见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春谨然打破静默:“说真的,你到底来干嘛?”   青风收起玩笑,难得正经:“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春谨然其实想到了,但真正听见,又是别样温暖:“谢啦。虽然破案上你帮不了什么忙,但光是看看你这身衣服,我心情都好不少。”   青风起身,很是潇洒地转了一圈,衣袂飘飘:“英俊非凡吧?”   春谨然真诚点头:“过目难忘。”   心满意足的青门三公子重新坐下,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春谨然面前,一杯自己品,可等他茶杯见底,春谨然那头仍一动不动,表情凝重,目光深邃。   “看来你这回是真遇见对手了,”青风叹道,“就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恰恰相反,线索多到我几乎可以推断出行凶的每一个细节……”春谨然说着看向他,眼神里有焦躁,也有气馁,“偏偏,就是揪不出那张脸。”   “那就别想了。”青风忽然道。   春谨然没明白,疑惑皱眉。   青风垂下眼睛:“我娘曾经说过,如果有什么事情想不通,那就先放到一边,然后做点其他自己喜欢的,等回头再捞起这件事,或许就通了。”   青风的娘元氏,在青门纷乱里,被为儿报仇的林氏杀害,虽然凶手不是自己,可却很难说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思及此,春谨然愈发过意不去,连带着,也更感谢青风的到来。   “行,不想了!”春谨然腾地起身,将茶水一饮而尽,“你说吧,我们干点儿啥?”   “别问我,问你自己最喜欢干啥!”   “解谜,破闷儿!”   “那好办!”青风眼珠一转,便有了,“这是个字谜哈,听着,古月照水水长流,水半古月度春秋,留得水光昭古月,碧波深处好泛舟。”   春谨然:“……”   青风:“不是吧,这么简单都猜不出来?”   春谨然:“我是不屑于回答!你出这么简单的字谜就是对我的侮辱!”   青风:“那你倒是说谜底啊。”   春谨然:“湖。”   青风:“哎哟还真对了。”   春谨然:“废话!”光凭第一句就足够了这还给整首诗,是对解谜者有多信不过啊!!!   “行啦行啦,我这是先易后难,循序渐进。”青风说罢眼珠继续转,很快又来一个,“三山自三山,山山甘倒悬,一月复一月,月月还相连。”   “用。”   “你都不用想的么……”   “生来如此。”   “半面有毛半面光,半面有味半面香,半面吃的山上草,半面还在水里藏!”   “鲜!”   “这边看去是古文,那边看去是古人,若是中间被拿掉,看来看去成女人!”   “做!”   “一轮明月挂天边,淑女才子并蒂莲,碧波池畔酉时会,细读诗书不用言!”   “……”   “嘿嘿,咋了,哑巴了?”   春谨然皱眉,抿紧嘴唇,仿佛三魂七魄都已经冲进脑子同这谜题做斗争。不知过了多久,他砰地一声捶桌起立:“老子认输了!谜底是啥?”   青风嫣然一笑:“有酒好卖。”   春谨然一脸迷茫:“啊?”   春风很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春谨然反应过来:“靠,四个字啊!”   青风无辜耸肩:“我可没说答案只有一个字。”   春谨然黑线,刚想骂上两句,一个灵光忽然闪过脑海,下一刻他再顾不上斗嘴,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找出那两枚纸笺,紧紧攥着拿到眼前,缓慢却极其认真地看过那上面的每个字,眼神之用力,仿佛要将那纸笺烧出洞。   青风明白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故而不敢出声打扰,不料眼前之人越看越兴奋越看面容越扭曲最后竟将纸笺扔到桌上转身张开臂膀就给了他一个密不透风的炽烈拥抱!这他也忍了,可对方抱满怀后还不满意,生生把他从坐着薅成了站着又从站着薅成了脚离地最后要不是自己健硕的身材逼得他悻悻放下十成十就要一起转圈圈了!!!   “青风兄——”   “不必多言,我懂。”   “青风——”   “回见。” 第55章 夏侯山庄(十六)   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悄然落尽,斜阳终是彻底湮没在山的那头。酉时已过,白昼逝去,夜幕初临,距离破晓,还有五个时辰。   “你是……怎么想到的?”听完春谨然对于纸笺上那首诗的破解,饶是一贯淡定的小和尚,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出来你都不能信,总之就是误打误撞阴差阳错……”春谨然说到这里停住,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定尘,“不,不是误打误撞,是你。”   定尘不明所以,一脸蒙圈。   春谨然龇牙:“你让我静待转机,转机就真的来了!”   定尘歪头:“你确定自己‘静’待了?”   春谨然摊手:“天性活泼又不是我的错。”   定尘笑,不再打趣,认真地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春谨然看向窗外,忽然又萎靡起来,幽幽道:“不知道。”   定尘了然叹息:“是啊,他那个身份,确实难办。”   “不关身份的事。”   “嗯?”   春谨然收回远眺目光,定定看向友人,又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不关身份的事。”   定尘不语,可神情分明在问,那关什么的事?   “是证据。”春谨然道,“现在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只能说明聂双曾与人会面,之后那人来到房中,将她杀害,但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那人就是夏侯赋!”   “这首诗还不够吗?”   “不够,想推翻的人可以说我是牵强附会故意曲解,退一步讲,即便承认这诗有玄机,他们也可说是聂双单相思,而被倾慕者全然不知情。”   “他们?”   “所有想巴结或者讨好夏侯正南的人。”春谨然耸耸肩,笑得有些苦涩,“所以啊,不用疑凶,帮凶的唾沫就能把我淹死。”   “你怕唾沫吗?”定尘问。   春谨然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末了露出大白牙:“不怕,虽然有点恶心。”   定尘怔怔看了他良久,忽然问:“还记得你第一次潜入寒山寺被我撞见时,说了什么吗?”   春谨然笑着走到定尘面前,一个欠身,眼里闪着诚恳真挚,衣袂飘着风度翩翩:“花香酒香不如佛前供香,贪念痴念不如一心善念,小师父,弟子有惑,佛祖可解否?”   “什么有惑,说得好听,就是迷路出不去了,想找条路赶紧跑。”定尘也笑了,带着点感慨,带着点欣赏,“我当时就想,这人胆子真大,还不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那种镇定,而是泰山崩于前抬腿就跑但跑的过程中还要时不时回头欣赏一下落石的那种悠哉,镇定不易,悠哉更难。”   春谨然敛起轻佻,淡淡扯了下嘴角,难得谦虚:“你太高看我了……”   定尘不置可否,只道:“你刚刚说与身份无关,只与证据有关,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旦有了直接证据,你就会公布真相,指认凶徒。   “是。”春谨然的声音不大,却坚定。   定尘看着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可此时,却说不出鼓励的话,因为他将要选择的那条路,十去,九不归:“谨然,过刚易折。”   春谨然歪头想了想,认真建议他:“这话该讲给郭判听。”   定尘摇头:“他和你不一样。他的刚在外,看似顽固,可真要撞上南墙,也会掂量掂量。你的刚在内,看似什么都好说,可其实你永远只会随着自己的心,没有任何人或者事可以让你后退,更别说原路返回。”   “所以啊,你就等着多一位小师弟吧。”   “你有没有想过,抓不到凶手,寒山派可以收你,但指认夏侯赋为凶手,不管成功或者失败,都没有任何门派敢再收你了。你不光是在江湖上永无立足之地,甚至,有性命之虞。”   “……”   “你再好好想想。”   “不想了,拢共没剩多少时间,我还得琢磨琢磨对策呢。”   “琢磨不出来怎么办?”   “一定可以琢磨出来的。”   “谁给你的自信?!”   “一位高僧,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   定尘看进友人的眼底,终于,决定不再劝。因为那里没有冲动,没有执念,甚至没有愤怒之光或者正义之火,有的,只是一片广阔和清澈。   告别定尘,春谨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随便寻了棵大树,坐了上去。   夜风,虫鸣,树叶香。   本该是个怡人的晚上,可春谨然闭上眼,去只能看见复杂纷乱。推断和真相纠结在一起,死者和凶手纠结在一起,正义和胆怯纠结在一起,死亡和生存纠结在一起。起初,春谨然用尽办法想厘清它们,但后来发现都是徒劳。因为这些本就是相互矛盾的,扯不开,理不清,他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样的现状,然后从中,踩出一条路。   半个时辰后,春谨然从树上跳下来,神清气爽,彷徨不在。   直觉告诉他,凶手就是夏侯赋。   理智告诉他,还没有致命性的证据。   心告诉他,那就赌一把。   既打定主意,春谨然便不再耽搁,准备直奔夏侯正南的住所,让老头儿将所有人叫到北苑玄妙派住处的正堂,也就是今早出事时大家齐聚的地方。不成想走到半路,遇见了意外之人。   “靳姑娘?”相遇之处是一个极僻静的假山之后,春谨然本是想横穿这个花园抄近路,哪料到会与靳梨云打上照面,“此处与天然居的住所并不相近,姑娘在这做什么呢?”   靳梨云微微施礼:“实不相瞒,小女子是一路追着春少侠过来的。”   春谨然疑惑:“追我?”   “是的。”靳梨云垂下眼睛,似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梨云去找过春少侠,可春少侠不在,不想回来路上就见少侠正疾步赶路,我想叫住少侠,又怕惹人注意,只得一路跟了过来。少侠脚程太快,梨云跟了半天才在这里将少侠堪堪截住。”   “你找我有事?”春谨然问道,“而且为何担心叫我会引人注意?”   “少侠能与梨云到僻静处说话吗?”   春谨然虽然很想说这里已经僻静到快见鬼了,但考虑到对方是姑娘家,脸皮薄儿,故而难得温柔一回:“好。”   很快,春谨然便在靳梨云的带领下抵达花园深处,这可真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了。   “姑娘,你有话便讲吧。”   “是。”靳梨云再次欠身施礼,言谈举止不像江湖儿女倒像是大家闺秀,透着温婉,让人很难不生出好感,“其实聂双姑娘被害的那一夜,梨云曾经见过她。”   “哪里?”   “就在梨云和师父住的房间再往后面走的地方,那里有一处荒废了的院子,聂双姑娘就是去了那里。”   “就她一个人吗?”   “……”   春谨然耐心地等了很久,可靳梨云就是咬着唇不说话,只低头揉手绢,直到可怜的手绢被揉得褶皱丛生,再没一处平整地方,春谨然才叹口气:“靳姑娘,你既来找我,便应该是信任我的,对吗?”   靳梨云轻轻点头。   “那我保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是你和我讲的。”   靳梨云总算抬了头:“可若是别人问起来,你如何解释?”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春谨然耸耸肩,“大不了我就说自己看见的。”   靳梨云被逗得噗嗤一乐。   饶是春谨然不喜欢女人,也被荡了一下心神。   “谢谢你。”靳梨云语气真诚,片刻后,将原委道来,“大约是丑时一刻或者二刻的样子,我做了个噩梦,遂惊醒,然后就隐约听见远处有争吵声。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站到窗口探头出去听,那声音更清晰,耐不住好奇,我就简单穿上衣服偷偷跑了过去。到那里之后才发现,是聂双和……夏侯公子。聂双不想让夏侯公子成亲,和夏侯公子说与她只是逢场作戏,让她不要自作多情,总之话说得很难听,到后面聂双姑娘甚至已经跪下恳求了,但夏侯公子不为所动,还……”   “还怎么样?”   “还踹了她。”靳梨云说到此处,潸然泪下。   春谨然知道这时候该有风度地为姑娘拭泪,可不知为何,明明在面对林巧星时很自然的动作,面对靳梨云,却怎么都做不出来,好像无论心胸多坦荡,都难免让这举动带上一丝另有所图的意味。   靳梨云没有发现他的别扭,哭了一会儿,便用自己的手帕擦掉了眼泪:“抱歉,梨云失礼了。”   “靳姑娘,我记得你说你不会武功,那是怎么隐藏自己不被他们发现的?”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并没有刻意隐藏呼吸,但因为聂双姑娘的声音很大,而夏侯公子又好似很不耐烦,所以他们都没有发现我。”   “你的意思是聂双的声音很大,夏侯赋却没有?”   “嗯,虽然是争吵,可夏侯公子似有所顾忌,一直只是压着声音在应对。”   “能把你看见的每一个情景,听见的每一句话,全部告诉我吗,最好不要有遗漏。”   “我试试……”   之后,靳梨云在春谨然的引导下,一边回忆,一边讲,几乎还原了整个过程,甚至细致到二人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都无一遗漏。   “大概就是这些。”靳梨云再次恳求,“春少侠,夏侯山庄势力庞大,天然居真的惹不起,你千万不要说是梨云讲的。”   “你放心。”全部的过程已经了然于胸,谁讲的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赌一把”的筹码,已经大大增加,若原本胜算只有一成,现在至少有四成了,“等等,你刚刚说聂双拿出了夏侯赋曾经送给她的玉佩,希望夏侯赋能回心转意?”   “是的,但是夏侯公子不仅没有领情,还,还踹倒了聂双姑娘。”   “那玉佩呢?”   “嗯?”   “聂双倒地之后,玉佩到了哪里?”   “这我就没注意了,聂双姑娘倒地后马上起身又抱住了夏侯公子的腿,手中……好像已经没东西了。”   “靳姑娘,我替聂双谢谢你!”语毕春谨然不再耽搁,运气提息,足下一点,便纵身离去!   眨眼工夫,一道人影咻地潜入荒废小院。   一炷香后。   人影从小院离开,直奔夏侯正南住处。   胜算,五成了。 第56章 夏侯山庄(十七)   亥时已过,距离破晓,还有三个时辰。   本该是酣然入睡万籁俱静的时刻,但这会儿的北苑玄妙派住处,却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半个时辰前,夏侯山庄里所有宾客都收到了山庄下人送来的庄主口头邀请,言曰聂双姑娘之死已查明,请来北苑集合。之后甭管是已经睡熟的,准备入睡的,抑或彻夜难眠的,也甭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放下自己的事情,“欣然”赴约。   “大半夜的叫我们过来,是不是凶手查出来了?”   “谁知道呢,反正没好事。”   “所以说啊,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管好你的舌头。”   “啧。”   人聚得差不多了,招集者却迟迟不发话,众豪杰们只能你一言我一语,打发着漫漫长夜。   围观者穷极无聊,相关者却搭上了话——   “凶手究竟是谁?”房书路小声问身边的青风。   青风一脸蒙圈:“我哪知道。”   房书路露出“你就别瞒我啦”的微妙表情:“你下午的时候不是去找过他,怎么,没被透露一二?”   这下轮到青风表情微妙了:“你怎么知道我去找过他?”   房书路语塞。   青风转念便明白了,哑然失笑:“你也一直关注着呢,对吧。”   房书路叹口气:“此事发生在夏侯山庄,那便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唉,希望他安然脱身。”   “我看他那模样挺有底气的,”青风宽慰房书路,也宽慰着自己,“咱们就把心放肚里吧。”   二人交谈的声音很小,但仍被不远处的裴宵衣捕捉了去。事实上看似漫不经心的男人,已经将所能捕捉到的交谈都尽收耳底。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这样就能听到有用的线索,帮那人破案吗?别天真了。凶手要真这么笨,也不会好好藏到现在。不,重点是他为何要帮那人破案?是怕那人破不了案被牵连,进而影响自己的解毒吗?可解毒的是丁若水,死一个春谨然又何妨?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耳边忽然传来轻柔询问。   裴宵衣愣了下:“嗯?”   “眉头都打结了,这可不像你。”靳梨云盈盈浅笑。   裴宵衣收敛心神,恢复平日的淡漠:“大半夜的不让人好好睡觉,非在这里傻站着,不皱眉难道要眉开眼笑么。”   靳梨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脸:“我还真想看看你眉开眼笑的样子。”   裴宵衣二话不说,给了她一个灿烂笑容。   靳梨云撇撇嘴,说了声“没趣”,便不再理他。   裴宵衣瞬间收起笑容,仿佛之前的春暖花开只是错觉。   站在他们对面远处的裘洋打了个哈欠,一脸的不高兴:“师兄,您这位朋友还真是会挑时候。”   白浪没心思搭理。半夜被突然叫醒,他直觉是案子有眉目了,还一度替友人高兴,可等到了这正厅真看见了友人,心里却敲起了鼓。因为眼前所见,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时刻都胸有成竹的春谨然。   春谨然站在正厅中央,握拳的掌心已经微微出汗。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光明正大或者偷偷摸摸地打量他,但他的紧张却并非来自于此。从始至终,他只担心一件事——凶手能否认罪伏法。他害怕失败,不是因为失败会让自己丧命,而是失败会让死者永远蒙冤。   “春少侠,老夫已经依你所言将山庄宾客皆邀于此,”夏侯正南的声音不大,前面春少侠三个字几乎淹没在了窃窃私语的嘈杂里,可神奇的是当他说到皆邀于此,大厅内已经鸦雀无声,静得就像空无一人,于是那再往后的同样音量的几个字,便在这出奇安静的衬托下,显得极具分量,“你可以开始了。”   随着夏侯正南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已经安静的人们,连表情都不再轻举妄动。寂静像河水一样漫了上来,无声,压抑。   打破这窒息的是春谨然。   只见他抱拳施礼:“多谢庄主。”然后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些话,我想说在前头。”   众人都感觉到了一阵莫名舒缓的轻松。春谨然那温和的声音就像一阵风,吹活了死水,吹出了涟漪。   夏侯正南不动声色:“请讲。”   春谨然道:“承蒙庄主信任,将此事交与在下和定尘师父调查,定尘师父也确实尽心尽力,无论是现场勘验,还是寻人问话,皆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但师父毕竟是佛门中人,于这纷乱俗世,难免力不从心,故而在做完全部能做的之后,这推断人心的事,便全权交给在下了。也就是说,在下之后所言,所行,推断也好,举证也罢,皆是在下一人所为,与定尘师父无关。”   “老夫有点迷糊了,”夏侯正南似笑非笑,“春少侠这番话,是想要争功,还是揽过?”   “随庄主心意,怎么想都行。”   “好,即刻起,定尘师父与此事无关了。春少侠,能开始否?”   “多谢庄主。”春谨然再次抱拳道谢,之后转过身来,环顾四周,待将现场之人看了个遍,才缓缓开口,“我知道诸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所以闲话少叙,咱们直接开始。昨日清晨,聂双姑娘被山庄婢女发现死在房内,看似自缢身亡,可郭判郭大侠将人放下后,发现聂双姑娘脖子上有两道索痕,所以判定,这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后我与定尘师父再次勘验,确系如此。聂双姑娘颈间两道索痕,一道交于颈后,这是被他人由身后勒扼所致,一道并未在颈后相交,则是凶徒将聂双姑娘伪造成自杀时造成的。郭大侠唯一没有判断对的,是聂双姑娘在第一次被勒扼时,并未死亡,而只是陷入昏迷,真正造成她死亡的,是第二次上吊。凶手是铁了心要置聂双姑娘于死地啊。可有一点解释不通,那就是屋内满目狼藉,仿佛聂双姑娘曾经与凶手发生过激烈打斗。可是经过询问,苦一师太也好,林巧星师妹也罢,住得最近的这两位都没有听见过打斗的声响。已经桌翻椅倒了,却还没有声响,这未免也太离奇。那么,只可能有一种解释,根本没发生过什么激烈打斗,现场的狼藉只是凶手布置的障眼法。他在杀害聂双姑娘之后,以极轻的动作将这些东西或放倒,或挪位,造成曾经发生过打斗的假象。但是问题又来了,凶手既然想伪装成自杀现场,又弄成有打斗的样子,不是自相矛盾吗?不。这恰恰是凶手高明的地方。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指望‘伪装自杀’能够成功,他知道明眼人一看那两道索痕,他杀就昭然若揭了,所以他真正想隐瞒的,不是‘他杀’,而是‘身份’。”   “春少侠,能否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夏侯正南原本只是随便听听,凶手是谁他不关心,能给玄妙派一个交代便好,然而听着听着,竟也入了神。   “好的。”春谨然点头,进一步解释道,“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发生打斗?有敌意,有防备,有对峙,比如你坐在房间里,突然一个仇人或者素不相识的人破门而入,你自然立即进入战斗状态。那么怎样的情形下不会发生打斗?无敌意,无防备,以至行凶者可以出其不意,比如说着说着话的朋友……”春谨然抬起胳膊双手攥拳向两边缓缓拉扯,“忽然从背后勒住你脖子。”   听得认真的众豪杰们莫名觉得脖颈一凉。   “你的意思是行凶者是双儿的朋友?”苦一师太不太相信地摇头,“双儿长居玄妙庵,与江湖上的人素无结交,更别说结仇。而且既是朋友,为何又要下此毒手?”   “师太,您潜心教徒,却不了解弟子的心。”春谨然轻轻叹息,“二次勘察现场时,发现两枚聂双姑娘亲笔所写的纸笺,一枚是诗,一枚是词。诗是感戴师恩的,词却暧昧了,怎么看,都像是儿女情长。”   “信口雌黄!”苦一师太横眉立目,“你莫要毁双儿清誉,坏玄妙名声!”   “师太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春谨然低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看向众人,“事情,要追溯到半年或者更久之前。聂双姑娘在一次外出办事中,邂逅一位江湖男儿,二人情投意合,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回到玄妙派之后,动了真情的聂双姑娘陷入两难,她想同自己的情郎一生一世,可深知苦一师太不会答应,因为玄妙派的弟子即便没有剃度,也已是带发修行,若有弟子与男人私定终身,逐出师门事小,要命的是事情传出去会让整个玄妙派蒙羞。不过没多久,聂双姑娘就不烦恼了,因为她的情郎已经变了心,她以为的一生一世,在对方那里却只是露水姻缘。原本事情到了这里,无疾而终也就好了。却不知是孽缘太深,还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在这夏侯山庄里,聂双姑娘与对方重逢。原本已经死心的姑娘约了那人在夜里会面,想再试最后一次,挽回对方的心。而会面的时间,便是昨夜丑时。可惜,会面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聂双姑娘苦苦哀求,换来的却只是冷漠绝情,于是姑娘急了,扬言要将这段关系公之于众,此时这位将湖男儿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做出一副为难模样,连哄带骗,于寅时随聂双回到住处。回房后,聂双姑娘再忍不住,嘤嘤哭泣,但心里定是仍存了一丝希望,盼浪子回头。她哪里知道,浪子没有回头,而是起了杀心!后面的事情,便如我之前讲的那样,男人杀害聂双姑娘后,又做了一番伪装,自以为天衣无缝,这才逃之夭夭。”   “精彩,实在精彩!”夏侯正南赞叹,可那语气很难讲是真心叹服还是玩味调侃,“一桩混沌无头案,倒让你查来查去查成了一盆清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当时也在场呢。”   “夏侯庄主玩笑了。”   “你既能将整个过程讲得这般细致清晰,想来凶手是谁,你也心中有数了?”   “是。”   “那就别卖关子了,”夏侯正南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一派悠然,“早点结束,大家还能睡个回笼觉。”   “凶手就是……”春谨然将目光从夏侯正南的身上挪到他的旁边,然后一字一句,“令公子,夏侯赋。”   整个大厅一片哗然。   夏侯正南也愣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震惊和动摇。   夏侯赋坐不住了,事实上在春谨然陈述的过程中,他的出汗就没有听过,现下更是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落:“你不要含血喷人!证据,说我是杀人凶手,你有什么证据!”   春谨然微微一笑,大声吟道:“自幼孤苦无人怜,一心只奉玄妙庵,文墨几笔寄恩师,又得福寿又得禅。”   夏侯赋冷笑:“这算什么证据。”   春谨然轻轻摇头:“夏侯公子,您该多读些书,少招惹些姑娘。倘若如此,您就会发现,光扯走那半阙词,是不够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一个一心想和情郎复合的姑娘,一个连续多日辗转反侧沉浸在痛苦中的姑娘,怎会在见到情郎痛苦达到最顶峰的时候,忽然来了兴致,写一首感戴师父的诗,这不是咄咄怪事吗。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我才发现其中的玄机。这诗,表面上看,是感恩苦一师太,实则却是一首藏头拆字诗。前三句的第一个字分别是自,一,文,合起来是什么?”   夏侯赋愣住,继而跌坐回椅子上,嘴唇颤抖,却迟迟无法出声。   众豪杰面面相觑,一些识字的,反应过来的,已经控制不住地张大嘴,震惊诧异中,答案已呼之欲出——   “夏。”春谨然帮他回答,“而最后一句,又得福寿又得禅,意在两个又字,凑在一起,便成了双。夏侯赋,聂双,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最后几个字,春谨然几近叹息了。   夏侯赋摇头,一直在摇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然道:“我不姓夏,我姓夏侯!她的情郎姓夏,不是我!”   “是你!”林巧星忽然冲了出来,一张脸早已哭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就是你!师姐、师姐原来根本不识字……半年前忽然……忽然说想学写字作诗,还说什么姑娘要有才情才可爱……可是学啊学,她就和我说,师妹啊,作诗好难啊……我说那就不、不学了呗……师姐说不行,不仅要学,还要学好,好到可以把秘密藏在里面……你不姓夏,可师姐藏的一定是你,她只是还没有学好,好到可以把你的姓氏全藏进去……你如果不害她,她……呜呜……”   夏侯赋:“苦一师太,你的弟子胡言乱语,你就这般放任不管?!”   苦一师太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夏郎——”春谨然捏着嗓子深情呼唤,唱戏一般,“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喊完这句,他忽又压低嗓子,仿佛一下子从女人变成了男人,“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跟你只是逢场作戏,是你自作多情!你要再这么死缠烂打,当心我不客气!”   夏侯赋面色铁青,声音颤抖,仿佛三魂没了七魄:“你、你怎么会知道……”   春谨然淡淡看着他:“聂双刚刚告诉我的。她还和我说,虽然她学艺不精只能藏一个夏字进去,可是这样也好,因为她喜欢叫你夏郎……”   夏侯赋猛烈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春谨然抬手从怀里掏出玉佩,亮在对方的面前:“她不光告诉了我一切,还给了我这个。”   夏侯赋脸上的铁青,变成了惨白,口中喃喃自语:“不,我没杀她,我只是去小院见了她见了一面,分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我没杀她,我真的没有杀她……”   赌赢了。   春谨然勾起嘴角,看向夏侯正南:“庄主,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夏侯正南已经沉默了很久,事实上从春谨然说出凶手是夏侯赋以后,老人除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就一直面无表情,连眼底都如深潭,春谨然几次用余光去看,却怎么都看不出对方的情绪波动。   终于,夏侯正南开了口:“那块玉佩,可否拿给老夫看看。”   “当然。”春谨然将玉佩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夏侯正南拿着玉佩把玩观赏了很久。事实上不用如此,夏侯家的特制玉佩太好认了,那形状那花纹那中间雕的夏侯二字,围观的众豪杰们单是远远的看一眼,便能认个大概。而这样的玉世间仅两枚,一枚此刻正挂在夏侯正南腰上,一枚此刻就在他的手里。   “这玉佩,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夏侯正南低沉地问。   此刻自是不能再讲那些鬼话:“在北苑旁边那处荒废小院里找到的。昨夜令公子与聂双姑娘于此处幽会,不慎将玉佩掉落在了那里。”   夏侯正南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下一刻,看向自己的儿子。   夏侯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爹,孩儿真没杀人!孩儿昨夜确实与聂双在小院里见面,但孩儿拒绝她之后便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孩儿真的没有杀人啊!”   夏侯正南没有说话,但微微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的情绪。   春谨然不自觉握紧手心,他能说能做的就到这里了,接下来的局面不是他能掌控的,无论是生,是死,是缉凶英雄,还有诬告小人,皆在夏侯正南一念之间。   惟愿,对方能顾忌这满厅江湖客的悠悠之口。   就在春谨然乐观祈盼的时候,一个柔和悦耳的女声划破满室凝重——   “春少侠。”   春谨然惊讶回头,看着人群中走出来的靳梨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春少侠。”靳梨云再次唤了一声。   春谨然只得硬着头皮道:“靳姑娘有事?”   靳梨云微微欠身:“刚听少侠讲,夏侯公子随聂双姑娘回到房中后,聂双姑娘还曾哭过一阵,是吗?”   没等春谨然说话,林巧星已经抢了先:“是的!师姐哭了,我听见了!”   靳梨云微笑,看向林巧星:“敢问林姑娘是何时听见的哭声?”   林巧星皱眉,却仍如实回答:“寅时左右。”   靳梨云微微歪头,神色有些为难:“这就奇怪了。”   春谨然眯起眼睛:“靳姑娘何出此言?”   靳梨云重新看向他,两朵红云已飞上脸颊:“因为那个时候,夏侯公子和梨云在一起。”    第57章 夏侯山庄(十八)   靳梨云的话,让原本已经稍微从夏侯赋是凶手的冲击中缓和过来的江湖客们,再度哗然。不光是因为这番话让眼瞅着就要水落石出的事情重新疑云密布,更是因为靳梨云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然主动站出来承认与男子过夜,饶是潇洒不羁的江湖客们,也开了眼界。   围观者乐得看戏,局中者却没这般闲适心情。   靳梨云走出来的一瞬间,春谨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然而对方的动作太快了,快到根本不给他留反应时间,以至于到了这会儿,他的脑袋里仍一团混乱。数不清的疑问在横冲直撞,就像被扯乱的线。他知道肯定存在一个线头,一个可以让所有谜团都迎刃而解的最关键的点,可眼下,他根本找不出来。   “春少侠,”夏侯正南的声音将春谨然拉回现实,“大家都等着你说话呢。”   “抱歉,”春谨然终于开口,微笑很淡,却从容,“靳姑娘这番话,确实让人意外,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春谨然出乎预料的泰然自若,也让关心他的朋友和原本等着看他出丑的江湖客们,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靳梨云身上。   唯独,裴宵衣例外。   事实上男人也想看看靳梨云究竟要唱哪出戏,可就在要转移目光的那个瞬间,他瞥见了春谨然的手。那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原本是紧攥着的,随着对方语毕,手也渐渐松开,表面上好似对方比之前更加放松,然而仔细去看,那松开了拳头的手,却是在微微颤抖。   那家伙根本不镇定!   裴宵衣不自觉皱眉,是调查的时候没发现靳梨云有问题?还是说,靳梨云说的是谎话,所谓夜里幽会根本不存在?可是靳梨云为什么要说谎?她和夏侯赋究竟什么关系……   呵,自己这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都对此一无所知,也难怪那家伙一头雾水。所以说洗清自己嫌疑就行了,非要强出头去查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可作死的明明是春谨然,他跟着烦躁个什么劲儿!   就在裴宵衣心里一团乱的时候,那边的靳梨云已经开始答春谨然的话:“梨云也知道这是丑事,所以原本想隐瞒不说的,可春少侠你刚刚咬定夏侯公子就是凶手,我若是还不站出来为夏侯公子证清白,这辈子都会心里不安的。”   “看来靳姑娘不光人美,心也是至纯至善。”春谨然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盯着靳梨云。   “春少侠别拿梨云说笑了,”靳梨云迎上他的目光,神情温和,语气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事情是这样的……”   靳梨云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俗套的痴心女苦追无情郎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两个女人都是痴情的,唯一的男人自然是风流的。不同的是,聂双在得知情郎要成亲时,采取的是哭泣挽留,拼命想要情郎回心转意,而靳梨云,却是大方送上了祝福,唯一所求,只是最后再度一次春宵。有了聂双的对比,靳梨云的善解人意温柔如水简直就像春风,于是男人毫不犹豫地满足了她,也顺带给这一场风流债做了个完美收尾。   春谨然对靳梨云那缠绵悱恻的爱恋心路不感兴趣,他知道总会有这样一个故事,或让人感慨万千,或让人潸然泪下,总归,是要给她的“证词”以无限丰满。他感兴趣的是有多少人预料到了这个故事,或者说,这个“峰回路转”的局里,有多少共犯。   然而他失望了。   首先是靳夫人,虽然她极力隐藏,可跳动的额角,愠怒的眼神,还有握在椅子扶手上因为用力已经微微泛白的指尖,都与之前那个说着风凉话的看戏妇人大相径庭。这表明靳梨云的所作所为不在她的预料之内,而且她很不喜欢。   然后是夏侯正南,老头儿神色中的凝重已然消散,虽好像对于靳梨云的“故事”仍有微词,但相比“儿子是凶手”,这个不那么让人愉快的私情貌似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前后态度的明显变化说明,他也不知情。   接着是苦一师太,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以防万一,春谨然还是将她列入了怀疑对象。然而她却是所有人里最不掩饰心情的,从最初听见夏侯赋是凶手时的震惊,到听自己推理杀人过程时的气愤,再到靳梨云出来后的迷茫,以及现在“凶手又没了”的悲痛和失望,每一种情绪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论是脸上,还是眼底。   最后是夏侯赋。春谨然以为就算上面的人都不是共犯,夏侯赋也肯定跑不了。可男人脸上的不可置信并不比围观的众江湖客少,而后随着靳梨云的讲述,这反常的神情渐渐消散,最终成了如释重负。   是啊,有了时间证人,谁都会如释重负的,哪怕这证人出现得莫名其妙。   伪证。   这几乎是不用想的。   但春谨然不明白的是,若靳梨云一早就打定主意帮夏侯赋作证,为何还要向自己透露小院内情?如果没有她绘声绘色的那番描述,自己根本不可能用“重现对话”这招逼夏侯赋承认见过聂双,更不会在小院寻到玉佩。倘若没有这些,他可能压根儿就吓不到夏侯赋,更别说赌赢!   所以,动机是什么?靳梨云这么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厢春谨然百思不得其解,那厢靳梨云的故事已经讲完。全场江湖客们都听明白了,甭管真假,反正这姑娘铁了心是要救心上人的,而这一举动,自然深得被不肖子搞得焦头烂额的夏侯庄主的欢心,这不,老人家连语调都重新轻快起来了——   “苦一师太,老夫不是徇私之人,赋儿辜负了另徒,这是事实。养不教,父之过,老夫深感愧疚。您若是想责罚这个不肖子,老夫绝不拦着,若是还有其他要求,也尽可提,夏侯山庄定当全力补偿。”   苦一师太扯扯嘴角,冷冷的笑容里是掩不住的苦涩:“夏侯庄主言重了,若说管教无方,贫尼又何尝不是。人死如灯灭,生前的情也好,怨也罢,都随它去吧。”   夏侯正南连忙点头,乐得借坡下驴:“师太所言极是。”   “但是杀人偿命,”苦一师太忽然话锋一转,目露凶光,“凶手,不能活。”   夏侯正南感兴趣地挑眉:“凶手在哪里?”   苦一师太定定看着他:“庄主怎么问贫尼呢,这不应该是夏侯山庄给玄妙派的交代么。”   夏侯正南被噎了一下,随即大笑:“对对,瞧我这记性。”笑够了,他才转向春谨然,好整以暇道,“春少侠,师太问我要交代,我可就要问你要了。”   春谨然面上不动,一派自然:“在下不是给庄主了吗?”   全场众侠客倒抽一口冷气,靠,这是作大死啊!   夏侯正南脸色沉了下来:“你冤枉赋儿,老夫念在你查案心切,不予计较,怎么,还准备咬住不放了?”   春谨然用同样的语气反唇相讥:“夏侯公子与聂双有私情,证据确凿,在聂双被害当夜曾与之会面并发生争吵,也证据确凿,怎么,单凭靳姑娘的一面之词就想将这些都推翻?”   夏侯正南眯起眼,第一次真正动了怒:“你说的那些,可有一样是赋儿杀人的证据?”   春谨然仰起头:“靳梨云说她和夏侯赋在一起,又有什么证据!”   围观者们连倒抽气都不敢了,这不是摸老虎屁股,这他妈的是踹啊!   夏侯正南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春谨然,你大胆。”   春谨然豁出去了:“是庄主让在下查的。”   “你查得不好,就应该死。”   “如何不好?”   “没有铁证如山。”   “那我就继续查。”   “老夫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浪费了。”   “我记得庄主说的是破晓之前。”   “……”   “真对不住,在下的机会好像还剩下一点儿。”   子时已过,距离破晓,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睡一觉就是睁眼闭眼的事,说短也不短,单单枯坐着简直度日如年。于是在靳夫人第一个打破沉默,以身体不适为由回房休息后,苦一师太也跟着退场,然后众掌门纷纷效仿,没一会儿,正厅便冷清下来,到最后原本不敢走的小门小派,也因为承受不了单独面对主位上那尊仿佛随时都会震怒的大佛的压力,靠墙跟儿偷偷溜走。最后,正堂里只剩下了夏侯父子。   “爹……”夏侯赋有些胆怯地唤了一声。   这一下终于让夏侯正南彻底爆发:“滚回房间去——”   夏侯赋原本就是想走的,被这么一吼,干脆连孩儿告退也省略,一溜烟就没了影。   偌大的正厅,只剩下一个忽然沉默了的老人,和七扭八歪的空椅。   几墙之隔的里屋,春谨然刚刚完成第二次勘察。   然后,他颓丧地坐到了地上。   没有任何新发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结果却让人失望。不,应该是绝望了。春谨然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脸,真好,火辣辣的痛。等再过一个多时辰,估计连想疼都没机会了。   不知道正厅里的那些人在干嘛,春谨然靠着桌子腿,百无聊赖地想。大部分应该是喝茶看戏吧,多幸福,世上最快乐的事就是毫无负担地凑热闹。自己本来也行的,可惜,没选对路。后悔么?多少有一点吧。毕竟大好年华眼看就要急转直下了,弄得不好一命呜呼,弄得好了也得遁入空门,他的竹叶青女儿红黄酒汾酒桂花酿啊……此生无缘了,何其悲哉!   啪嗒。   一块小石子落到春谨然的脚边。   因为聂双的尸体一直放在房中,未免味道太难闻,所以窗户一直是开着通风的。显然,石子是被人从窗外丢进来的。   春谨然纳闷儿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刚想探头出去看,就听见头顶上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站着别动。”   春谨然很听话地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除了嘴:“我一直以为房顶上的地界归我。”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找到新证据了。”   “没有。”   “……”   “话说,正厅众目睽睽,你就这么溜过来没问题?”   “正厅已经没人了。”   “人呢?”   “漫漫长夜,当然是回房睡觉。”   “谁说的,我漫漫长夜就从来不睡。”   “因此天道轮回,那些被你骚扰过的冤魂集体报仇来了。”   “裴少侠,我是采花不是杀……呸,不对,我连采花都不是,我是访友,天地良心,冰清玉洁!”   “你再叫一次我名字,或者姓,我就走。”   “行行行,知道你谨慎,”说话间春谨然一直望着天边的明月,不知是不是盯得太久了,那圆盘上竟好似渐渐映出了某人的脸,连眼角眉梢的讨人厌都活灵活现,“所以一贯谨慎的你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过来找我,肯定是有很重要……慢着,”春谨然的眼睛亮了,“你是不是有线索要给我!”   “完全没有。”只闻其声不见其面的男人几乎是不假思索。   春谨然黑线,声音难掩失落:“那你到底来干嘛。”   趴在房顶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送你一程。”   “……为什么是你?”春谨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房上人似乎不太高兴:“那你希望是谁?”   春谨然垂下眼睛,原本就是压着的声音愈发变小,也愈发闷:“谁都行,就……别是朋友啊。”   裴宵衣条件反射就想回一句谁是你朋友,可此情此景,又觉得这话矫情,于是干脆省略,直接说重点:“逃跑不用朋友护送,难道还用仇人?你这思路太特别了。”   站在窗口的春谨然愣住:“逃跑?”   趴在屋顶的裴宵衣也愣住:“不然呢?”   春谨然:“我以为你是奉命来杀我……”   裴宵衣:“你是怎么以为出来的……”   春谨然:“你说要送我一程啊。”   裴宵衣:“就是送你一程啊。”   春谨然:“你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第58章 夏侯山庄(十九)   裴宵衣当然没有下来,春谨然也只是那么一说。这种敏感时候,任何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都不会太好受,何况房顶上那人自己还有需要隐瞒的秘密,行事更要慎之又慎。   “说跑就跑,哪有那么容易啊,”春谨然几不可闻地叹息,“但还是要谢谢你。然后我也要向你道歉,我没想到你真的拿我当朋友了,还总在背后偷偷骂你腹诽你,虽然你这个人确实挺难相处,性格也古怪……算了不说了,总之从现在开始,咱俩就是兄弟!”   “你已经说得不少了……”裴宵衣有点后悔过来了。虽然面上看着淡然,但下定送春谨然一程的决心,在他这里其实算是破釜沉舟的。回头靳夫人问起来你刚才干嘛去了,他该怎么解释?护送途中被人撞见,他又要怎么撇清?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可他还是来了,就跟中邪了似的。结果人家还得一番挣扎之后才勉强接受,他究竟图啥啊!   “大裴。”   “……”呃,是幻觉吗,好像听见了某些诡异的东西。   “大裴。”下方窗口里的人又重复一遍,然后颇为满意,“以后我就这么叫你,显着亲。”   裴宵衣紧紧扒住房檐上的瓦片,陷入了是丢一片下去砸死对方还是干脆丢一把让对方灰飞烟灭的巨大挣扎。   “你以后就叫我谨然。”春少侠命名完别人,也没漏掉自己。   裴宵衣忍住胸膛中的鼓动,保持有风度的微笑:“为什么不是大春?”   春谨然:“不好听啊。”   裴宵衣:“那就小春。”   春谨然:“更难听,像你随从似的。”   裴宵衣:“小春子。”   春谨然:“就小春吧,挺好,真的。”   裴宵衣:“嗯,我也这么觉得,显着亲。”   春谨然:“……大裴。”   裴宵衣:“……干嘛,小春?”   春谨然:“我们的友谊会不会很短暂?”   裴宵衣:“一个半时辰以后,就有分晓了。”   春谨然:“我要是死了,咱俩的交情真就天长地久了。”   裴宵衣:“死不成呢。”   春谨然:“一天就得破裂八百回!”   患难里终于见了真情的二位少侠,在隔空互表心意后,总算开始谈正事——   “想好没,时间不等人,要跑就趁早,不然等会儿天一亮,就算夏侯正南想放你,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不会给你机会。”   “夏侯正南想放我?这怎么可能!我不光指认他儿子是凶手,还当众杠上他一点没给留面子。放我?把我挫骨扬灰还差不多。”   “算我求你,一点点,你就分一点点推断破案时的脑子在人情世故上,成吗?”   “……大裴,我不喜欢别人说我笨。”   “尤其那个人说得还没错的时候。”   “我恨你。”   春谨然忧伤地扁扁嘴,但同时,也明白了裴宵衣的意思。   他若是不走,破晓一到,凶手未知,他就是办案不力,夏侯正南当然可以处罚甚至说他就是凶手,然后杀人灭口。但这样的交代只能勉强撑过面子,玄妙派不会真的善罢甘休,众江湖客也心里明镜似的,他春谨然就是个替死鬼,大家当面不言,背地里却难免议论嘲讽;可他若是逃走,那就真成了畏罪潜逃,而且是在杀了聂双后又企图诬陷夏侯公子,简直罪上加罪,罪大恶极,夏侯正南要做的就是发布江湖追杀令,然后,或许就没有然后了。抓到他或者抓不到他,对于夏侯正南来讲是无所谓的,抓到了,皆大欢喜,抓不到,也已“尽心尽力”,苦一师太再说不出什么,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议论焦点也只会是在春谨然,而非夏侯山庄。至于后半辈子只能在藏头缩尾中颠沛流离的春少侠,抱歉,不在夏侯老爷的考虑之列。   “你说,”春谨然忽然问,“我把头发剃光,还能好看吗?”   裴宵衣不明所以,但仍据实相告:“你该问的是还能不能看。”   春谨然莞尔,然后淡淡道:“我不跑。”   裴宵衣皱眉,并不认同这种摆明会送命的选择:“跑了就还有机会,不跑,你就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一条死鱼。”   “我不是凶手。”春谨然说。   裴宵衣黑线:“我当然知道。”   “但我一定要抓到凶手。”   “……”   “不,是一定会。”   春谨然甩甩头,让乌七八糟的念头连同纠结成乱麻的线索、事件、证人等等都从脑袋里清空,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让心情重新平静下来。   裴宵衣不再言语。他不认可春谨然的做法,却不可思议地感觉到了对方的决心。那不是顽固的坚持或者执着,而是另外一种更特别的信念,他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这信念让春谨然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特质,清澈而温暖,柔软而坚定,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想守护。   那些人肯定也是这样的感觉。脑袋里源源不断闪现的人影让裴宵衣深深皱眉——作保的青风、房书路、杭明俊,愿意带他入山庄的白浪,跟他一起查案的定尘,虽然没找到机会出声却肯定也愿意支持他的祈万贯,还有暗花楼里偷着跟他说了一句话的少年,好像叫戈十七。   采花贼?呵呵。这他妈是花魁!   窗内已经开始重新思考的春少侠完全没感受到屋顶上的波动,他的眼睛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心神却沉浸在重捋事件脉络的专注里。聂双,靳梨云,夏侯赋。这个事件里,相关者只有三人。聂双已经死亡,夏侯赋对小院会面供认不讳,却对杀人矢口否认,然后靳梨云站出来,给夏侯赋做了时间证人。但夏侯赋的表情说明他对此是不知情的,不仅他,夏侯正南、苦一师太包括靳夫人,都不知情,也就是说作证是靳梨云的自作主张。她的证词让夏侯赋的处境化被动为主动,让自己的推断全然被推翻,简直就是一招制敌……所以,她也是现下困境的唯一突破口!   靳梨云的动机已经很清楚了,她喜欢夏侯赋,甚至可能因为这件事而让夏侯赋的婚事泡汤,转而对她负责。那么接下来需要弄清楚的事,她究竟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只是做了个伪证吗……   不。   春谨然忽地眯了下眼睛,自己最初被冤枉,第一时间站出来说最好还是二次勘验的人就是她!   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布局了吗?   若真如此,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调查出夏侯赋,凭什么断定她就有机会在自己指认的时候挺身而出完成她计划的“美人救英雄”?   不是的,她并不能断定,她也在赌,所以当自己准备去找夏侯正南被她拦住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疑夏侯赋并且去小院查过的她,心急得近乎简单粗暴地抛出了全部——小院,夏侯赋,还有玉佩。现在想想,这线索也未免太丰富了。但同时这也表明,她当时就在现场!而且夏侯赋并不知情!因为当自己说出他和聂双对话的时候,当自己告诉他这是聂双的鬼魂告知的时候,夏侯赋是真的在害怕,若他知道现场还有靳梨云这第三人,那么第一反应就该是怀疑她泄密,而非惊恐!   所以,靳梨云在小院看完二人吵架之后,究竟做了什么?与夏侯赋汇合联手杀害聂双?不可能。若是如此夏侯赋早就与她串供,甚至可能会供出她。那就是……她是偷偷跟夏侯赋回了聂双房间,于暗处目睹了凶杀全过程。或者,如果夏侯赋说的是真的,争吵后他就从小院离开回了自己房间……那杀害聂双的很可能根本就是靳梨云!   明明盛夏,春谨然却觉出一阵寒意。   他不自觉抱紧胳膊,嗓子眼莫名发干。   “靳梨云……”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会是她杀的吗……”   “谁,谁杀的?”房顶忽然传来询问。   春谨然猛地打了个激灵:“你怎么还没走?!”   “我为什么要走!”合着他默默相陪半天人家春神断根本没感觉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春谨然连忙解释,同时将本就低的声音压得更低,“这旁边都住着人呢,你待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而且你那边的两个女人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找不着你,必然也会起疑心。”   “不够你操心的。”裴宵衣叹口气,难得耐心告知,“苦一师太跟那个玄妙小师妹根本没回房,一直在佛堂里念经呢,她们现在想睡也睡不着。至于我那边,娘亲和女儿要把屋顶吵翻了,没工夫搭理闲人的。”   “她们吵架了?”春谨然抓到重点,连忙问。   “吵得还很凶,”裴宵衣道,“女儿自作主张,也难怪。”   “她们不想和夏侯山庄联姻吗?”   “那倒不是。靳夫人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容不得有事情在她的掌控之外,所以她生气的是靳梨云的擅自行动。可惜,什么娘什么女儿,娘可怕,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   “你谈论起她们,就像在谈论外人。”   “不然呢,你是让我感戴师恩,还是顾念同门之谊?”   “……抱歉。”   “没关系。其实就算她们没对我下毒,视我如几出,我好像也无法对她们产生什么深厚感情。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何必在迟早会消散的东西上浪费时间。”   “……”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有病?”   “为什么说又……啊,你听见了啊,就关窗户的时候?那你还没回答我,为啥一宿睡不着啊?”   “……”   因为大裴兄弟第二次拒绝回答了这个问题,所以小春神探决定让他为这个案子献计献策以作弥补——   “你说靳梨云有没有可能杀人?”   裴宵衣皱眉:“为何这么问?”   “很顺理成章啊,”春谨然讲解道,“你看,她先是挺身而出说最好二次勘察现场和尸体,然后在我一直守口如瓶的时候以为案件没有进展,直接找上我提供了夏侯赋在小院与聂双会面的完整对话、情景还有那块玉佩证据,最后当我一口咬定夏侯赋是凶手时,她又适时出现给对方做了时间证人。怎么看,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一环扣一环,目的就是让我指认夏侯赋,她再出面将其救下,落下天大人情不说,还让全江湖都知道了她已经委身夏侯赋,若再往下走,怕就是要逼夏侯山庄给她个名分了。这么周密的局,难道是看见夏侯赋杀人后的临时起意吗?我不信。我总觉得她在更早的时候就计划……”   “慢着,”裴宵衣打断他,“你说小院的对话还有玉佩是她告诉你的?”   “对啊。”   “然后你就相信了?还当成了致命证据在夏侯正南面前侃侃而谈?”   “……”   “你这颗头里装的是草吗!!!”   “大裴,你声音太高了……”   “你这么傻的死多少回都不算多!”   “你再这样我就要单方面绝交了……”   “她不会亲手杀人的。”   “我都和你……呃,你刚刚说什么?”   裴宵衣重重呼出一口气,感觉没那么憋闷了,但又开始疲惫,也不知道是屋顶趴太久了还是跟某人对话太费内力:“我说,她不是那种会让自己手上沾血的人,从小到大,她但凡想除掉谁,都只会借刀杀人。”   “你的意思是这次也是?”   “如果你怀疑聂双的死和她有关,那就朝着这个方向想吧。”   “没有一丁点儿她亲自动手的可能?”   “如果你信我,那就是没有。”   春谨然抿紧嘴唇。   借刀杀人……   如果是夏侯赋,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如果不是夏侯赋,山庄宾客百来号人,谁是那把刀?   “大……”裴字还没出口,春谨然便感觉到了不寻常,生生将后面的字截住,侧耳仔细去听,屋顶上果然已经没了声响。   正当他纳闷儿之际,门口却传来声音:“谨然。”   春谨然回过身,只见定尘走了进来。   “查得如何?”定尘问道。   “毫无进展。”春谨然苦笑,然后有些埋怨道,“你怎么过来了。现在这种情况,你应该离我越远越好。”   “我跟师父讲过之后才来的,放心吧。”   “你和你师父说要过来帮我然后他就同意了?!”   “我和师父说要过来监视你免得你跑掉然后他就同意了。”   “圆真大师真是得道高僧。”   “嗯。”   春谨然哭笑不得,没好气道:“行了,我你也见着了,死不了也不会跑,现场你也见着了,还那样,你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赶紧回去吧。”   “其实我过来是想和你说件事。”定尘忽然正色道。   春谨然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什么事?”   定尘看着他,缓缓道:“我们当初查看现场时,你曾对着散落的纸堆和大片的墨迹推断,聂双是在写字的时候被人从后面出其不意地勒住,直至昏迷。”   “是又如何?”   “那就有个地方说不通。”   “哪里?”   “夏侯赋若是在聂双写字时行凶,就一定看见了她写的东西,为何不全部拿走,就算他看不出藏头拆字诗的端倪,那那首明显指向感情的词总该看得懂,为什么只扯走了一半,这样留下残破的另一半岂不是更惹人注目?”   “或许他一时情急……”   “行凶后用那么长时间布置现场打斗假象的人,却在这里一时情急疏忽了?”   “……”   “谨然,”定尘沉吟片刻,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夏侯赋可能……真被冤枉了?”   春谨然怔住:“你是说,有人故意栽赃他?”   “不排除这个可能,因为证据太多也太明显了,”定尘说到这里,缓了一口气,“可惜,栽赃之人没明白一个道理,过犹不及,有时候做得太多,便会出错。”   “那这栽赃之人究竟是谁,是他杀了聂双?”   定尘叹口气,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他一定是个与夏侯赋或者夏侯家有仇的人,而且非常清楚聂双和夏侯赋的关系,甚至,目睹了他们的争吵。”   春谨然沉默。   良久。   他发现自怀疑上夏侯赋以来,他全部的推断和搜证都是建立在“夏侯赋是凶手”这个基础上的,他的想法和行动都以此为导向,而目的又是为了更加印证这个结果,仿佛一个循环。即便后期怀疑过靳梨云,可当裴宵衣说靳梨云只会借刀杀人之后,这个怀疑又不了了之了。因为他想当然地觉得这刀要么是夏侯赋,要么是山庄里随便谁,若是前者,事情回到原点,若是后者,那嫌疑人太多了,根本查不下去。   可现在,当他跳出“夏侯赋是凶手”的既定怪圈再去回顾凶手,才发现那个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判断,在后期几乎要被他忽略了——熟人。不管是主动杀人,还是被靳梨云当成了刀,这个行凶者都只能是聂双的熟人!一个既认识靳梨云又可以轻松杀掉聂双还能在栽赃夏侯赋这件事中获益的熟人!   去他娘的百十来号宾客!   这件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三个人!如果靳梨云是幕后主使,夏侯赋是无辜被坑,那杀害聂双的……   春谨然猛然跑到床前,翻开尸体的手掌!   果不其然。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一瞬间抽走,春谨然瘫坐到地上,有些恍惚。   “发现什么了?”定尘见他这模样,连忙担忧询问。   “没事,”春谨然扯出个勉强的笑,“小师父,你能帮我去和夏侯庄主说一声吗,就说麻烦他把宾客们再召集到正厅。”   定尘微微蹙眉,却最终没问任何缘由:“行。”   目送定尘离开,春谨然深吸口气,起身来到窗边:“人都走了,别藏了。”   没一会儿,上面传来极细小的瓦片触碰声,然后就听裴宵衣道:“天快亮了。”   春谨然缓缓微笑,可惜与往常不同,喜悦并没有到眼睛:“大裴,我抓到凶手了。”   出乎意料,房顶上只有沉默。   春谨然问:“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又是半晌安静,然后才传来裴宵衣的声音:“我只想知道你这次能不能把凶手钉死在棺材板上。”   春谨然苦笑:“不知道。”   “不知道?”裴宵衣黑线,“你已经被反咬过一回了,再来第二次,可能就真没命了。”   “凶手八成是没办法反咬我了。”春谨然口气里满是自嘲,“算了,反正我查到的是什么,就说什么,至于听者信不信,就看老天爷了。”   “老天爷很忙。”裴宵衣也不知道自己生气个什么劲儿,但就是烦躁。   “那你不忙吧?”春谨然忽然问。   “什么意思?”裴宵衣皱眉,没懂。   春谨然嘿嘿一笑:“不忙就露个脸吧,万一等会儿我死了,也留个念想。”   裴宵衣:“你不会死的。”   春谨然:“那可说不好。”   裴宵衣:“不是还要去正厅吗,到时候就能看见我了。”   春谨然:“那不一样,我就想现在看你。”   裴宵衣:“毫无意义。”   春谨然:“有没有意义我说的算!”   裴宵衣:“……”   春谨然:“大裴——”   房顶上一声无奈叹息。   春谨然得意一笑,探出头往上看。   很快,一个脑袋从屋檐处缓缓蹭了出来。   春谨然:“……”   裴宵衣:“我说了毫无意义。”   春谨然:“谁他妈知道你蒙着面啊!!!”   裴宵衣:“其实我是先用烟灰把脸涂黑然后再蒙上的。”   春谨然:“……”   裴宵衣:“小心驶得万年船。”   春谨然:“那你现在可以划走了吗,用不用我送几朵浪?” 第59章 夏侯山庄(二十)   送走时刻担心遇险或者被害的大裴兄弟后,春谨然整理整理衣服,又整理整理思绪,毅然回了正厅。   不料刚离开没多久的定尘竟已经站在正厅之中,春谨然一进门就愣住了,然后就看见主位上赫然坐着夏侯正南。老头儿的表情依然阴沉,但比之前被针锋相对时的震怒好太多了,尽管压迫感还在,却不至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春谨然还是下意识避开了夏侯正南的目光,先和定尘搭了话:“小师父,你这速度也太快了……”   定尘笑笑摇头:“不是我快……”眼神不易察觉地往主位那边示意。   春谨然立刻明白了。   该来的总要来,他垂下眼睛,暗暗深呼吸,然后转过身,抬起头,对着那张阴郁的脸绽出谄媚笑容:“庄主怎么没回去歇息?其实您就等个结果便好了,我这前后折腾了大半宿,破不破案的反正一条贱命,庄主却不必这般辛苦啊。”   夏侯正南轻微眯了一下眼睛,似打量,也似疑惑。   春谨然见他迟迟不说话,脸色又没有明显缓和,以为是自己的诚意还不够,索性豁出去了,也不要什么面子了,收敛恭维谄媚,直截了当垂首抱拳:“之前春谨然一时发昏,冲撞了庄主,现在这里,向庄主请罪!”   啧,还真是服软来了。   夏侯正南挑眉,眼里低沉之色渐缓,玩味之色渐升:“怎么春少侠回了一趟案发现场,连性情都变了。反正都是死,老夫倒觉得之前的你,更有几分骨气。”   春谨然仿佛没听见调侃一般,语气仍平和坚定:“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是骨气,发现错了之后敢于直面,也是骨气。”   “春少侠还真是在夸自己的方面不遗余力,”夏侯正南冷笑,“所以破晓在即,少侠便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都错了?”   “其实答案一直都在那里,是在下太自负了,才冤枉了夏侯公子。”   夏侯正南愣了下,继而大笑起来,笑声中有趣味,也有轻蔑:“我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个不怕死的。既如此,当初折腾那些干嘛呢,你以为找了夏侯山庄的不痛快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然后在江湖上声名大噪?别说你一个无名小卒,就是之前在这里的那些掌门帮主,想找夏侯山庄的麻烦,也得先把棺材预备好。”   春谨然原本真是诚心诚意道歉的,不管夏侯赋做过什么,杀人,确实是被冤枉了。可不能一逮着人态度好了就往死里讥讽吧。于是春少侠不高兴了,一不高兴,就也不垂首了,也不抱拳了,也把刚下定的“保命决心”给忘了,梗着脖子就开始了奋力还击:“什么叫我当初折腾?指向夏侯赋的线索证据都快凑一麻袋了,我要睁着眼睛装看不见,才是真的对不起天地良心!你以为我愿意找夏侯山庄麻烦?你怎么不说你家公子非往麻烦里凑呢。他要不玩弄人家姑娘,能有今天这些事儿吗!”   夏侯正南刚被还嘴的时候只是意外,等听到后面,就坐不住了,嘴唇动了好几次,却总插不上话,到最后竟啪地一声,将椅子扶手捏出了裂纹!   春谨然吓了一跳,连忙放软了语气:“庄主莫急,我就再说最后一句,完后时间都给你,你爱说啥说啥,我保证不插嘴!”   夏侯正南怒目圆睁,刚要发作,一直静默的定尘忽然开口:“庄主,春施主,我去院子里迎一迎众豪杰,您二位继续……呃,畅谈。”说完小和尚脚底生风,咻地就没了踪影,而且体贴地帮他们关上了正厅的大门。   春谨然黑线,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吗,不指望你并肩作战好歹也留下来替我收尸啊!   定尘这一下让气氛稍有缓和,夏侯正南冷哼一声:“说吧,最后一句。说完了你上路也甘心。”   气氛缓和了,春谨然的气势也就断了,之前巴巴的口若悬河啥也不顾,现在却是真切看见了夏侯正南眼底深处的杀意。他虽然已经做了看不见日出的准备,但如果可能,他还是想看的啊:“那个,非得上路么……”   夏侯正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想不出让你活着的理由。”   春谨然哀怨丛生:“之前我咬定夏侯赋是凶手,你杀我,行,现在我找到证据替他洗脱嫌疑了,你还要杀我,我也太可怜了吧。”   “你找到新的证据了?”夏侯正南眯起眼,总算来了兴趣。   “嗯,”春谨然点头,恢复正色,“之前我一直陷在被人精心布置过的局里走不出来,虽然靳梨云是撒谎,但也正是因为她,我才会再回现场,也才有机会找到真正的真相,”   “你凭什么说她撒谎?”夏侯正南语气淡淡的,倒不像质问,更像闲谈。   春谨然无奈地翻个白眼:“庄主,这里只有你我,扯这个还有意思么。他俩那时候要真在一起,您家公子还会等到靳梨云出面?早自证清白了。”   夏侯正南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第一次放松地靠到了椅子上:“看来你真找到赋儿不是凶手的证据了。”   “嗯,”春谨然点头,不再有半点迟疑,“令公子是清白的。”   夏侯正南没再说话,可春谨然看得出,他也松了一口气。   即便权倾江湖,即便可以靠各种手段让夏侯赋脱身,也没有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是杀人凶手。   春谨然连忙再接再厉:“所以您看,也不是没有让我活着的理由的。我自打答应帮您查案,就这么废寝忘食奋不顾身,虽然中间是走了一点点弯路,但结果是好的,令公子清白了,苦一师太那边也有交代,山庄的宾客不会再认为您以势压人包庇儿子,最重要的……”春谨然看了眼窗外,满意咧嘴,“天还没亮。”   “可是你顶撞了我。”   “罪不至死吧。”   “两次。”   “……您都一百岁了,和我这二十来岁的小毛孩子计较啥啊。”   “你气我的时候当我一百岁了么,我是命硬,不然早让你气死了。”   “你都要把我往死里弄了,我当然得自救一下啊。”   “第一次不提了,刚才呢,刚才你作死也是我挑的头?”   “那看怎么说了,”春谨然眼神游移,小声咕哝,“你要是上来就道歉,非常坦荡地承认了自己的推断错误,结果却只换来冷冷讥讽,你能忍?”   虽然声音小,但夏侯正南可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性命攸关不能忍,可以,讥讽两句也不能忍?你是十二还是二十啊。你这样的都能在江湖里活到现在,江湖还真是越来越好混了。”   被挖苦固然不爽,可夏侯正南的语气让春谨然莫名产生一种自己正在被长辈教诲的感觉,虽然这个长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好几次想弄死自己,但起码,就刚才那番话来说,是带着提点的,他感觉得到,所以也就难得的乖乖聆听,没还嘴。   没等来反呛的夏侯正南倒不适应了,继而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儿。似乎只要跟眼前这小崽子杠上,他的心智就会一瞬间返老还童,然后毫无意义的斗嘴开始,结果往往还都是捞不着便宜的自己气个半死。可等气得想把小崽子乱刀砍死那个劲头过去,一些不同的滋味便开始显现,他没办法简单地将它们归类成喜悦,愤怒,感慨,酸楚,或者其他,那是一种什么都不是,又好像什么都沾了一点的,五味杂陈的,感受。   多少年了,他几乎忘了生气是什么感觉,江湖上没人会不知死活地来惹他,唯一的儿子在他面前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习惯了深沉少言,除非需要说些场面话,习惯了眼神发令,除非待命的人太过愚蠢,习惯了做一个江湖客口中不老不死的妖怪,被异化,被谄媚,被敬畏,习惯到他以为一切应该如此,习惯到他以为自己本就如此。   可其实,他只是一个侥幸命比较硬的老头儿,一个会坐在窗前怀念往昔,然后在某个刹那,因为意识到身边再没有可言欢的朋友而黯然落寞的,江湖客。   春谨然不知道夏侯正南在想什么,只隐约觉得对方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深刻而复杂的情绪里,他没办法判定这情绪是否与自己或者聂双的事件有关,于是心里更加没底,纠结再三,还是试探性地开了口:“听院子里的动静,大家好像都来差不多了,要不要我去叫他们进来……”   夏侯正南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刚刚一发而不可收拾,竟忆起了很久之前的人和事,幸亏被打断,否则不知道要想到哪里去了。   春谨然没等来回答,但清楚地接收到了夏侯正南的肯定眼神和点头,遂二话不说,转身就准备开门。不料手还没碰上门板,就听见背后的夏侯正南问:“你是不是还有句话没讲?”   春谨然纳闷儿地回头,一脸迷茫:“什么话?”   夏侯正南提醒道:“定尘走之前,你说还有最后一句,必须讲完,不然上路也不甘心。”   “上路不甘心是你说的好么……”春谨然黑线地小声咕哝,不过也想起来了确有此事。其实这话说不说都可,与聂双的事无关,纯属他临时起意,但夏侯正南既然问了,“我就是想稍微提醒一下庄主,像想找夏侯山庄麻烦就先准备好棺材一类的话,庄主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最好。您觉得天经地义的,在别人那里,可能就是心中刺。我一个朋友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表面上确实没人敢惹夏侯山庄,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君子易躲,小人难防,逞口舌之快结小人之怨,犯不上。”   “就是要提醒我这个?”夏侯正南心中好笑,又有些感慨,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小家伙这么奇葩,吵架中还挂记着提醒吵友要宽厚言善……慢着,夏侯正南忽然眼底一沉,“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两张美艳的脸从春谨然的脑海中闪过,青门的事,聂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觉得不寒而栗。有时候弄垮一个门派不需要喊打喊杀,可能只是给一个适当的人送一瓶适当的药,有时候杀掉一个人或者得到一个人也不用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可能只是三言两语。当然这些与夏侯正南并没有关系,所以也不必要说,只要将由此悟出的道理讲讲就行了。   “真没有,就是忽然想到了,随便跟庄主讲讲,庄主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没说。”春谨然随意地摆摆手。   夏侯正南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末了点了一下头,难得的郑重:“好,我记住了。”   片刻后,院子里的江湖客们在春谨然的召唤和定尘的护送里鱼贯而入,大家对自己的位置已经驾轻就熟,没几下便该坐的坐该站的站,各就各位,精神抖擞,就差喝茶嗑瓜子了。   真正受煎熬的,只有相关人等——   “夏侯庄主,”苦一师太的脸上,声音里,都是浓浓疲惫,伤心愤怒已经沉到了心底深处,“听定尘师父讲,已经抓到凶手了?”   夏侯正南点点头:“还是让春少侠说吧。”   众人在进厅时就看见了站在中间的春谨然,可经过一个多时辰前的那场“乌龙推断”,外加直接杠上夏侯正南的“作死激辩”,谁也不会真的认为春谨然还能继续往下查,顶多拖拖时间,这还得看夏侯正南乐意不乐意,然后以死谢罪就行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上一场时,夏侯正南就想弄死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了。   但现在这架势……   众江湖客面面相觑,究竟在回笼觉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庄主,苦一师太,诸位,”春谨然也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之前我冤枉了夏侯公子,经过再次勘验,真凶确实另有其人。”   苦一师太露出嘲讽笑容:“这次不会再冤枉好人了吧。”   好人两个字她故意说得很重,看似说给春谨然听的,实则是给夏侯正南听的,也可以说是给在场所有人听的。夏侯赋是不是好人,夏侯赋究竟是真的无辜还是不得不被洗刷嫌疑,苦一师太有自己的判断,全场人也有自己的判断。   春谨然不介意她的话里有话,应该说他不介意外界的任何压力,情绪,想法,因为在真相面前,这些都得让步:“师太,杀害聂双姑娘的真凶,其实就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就可以结案的,夏侯正南你为什么要出来抢戏!!!! 夏侯庄主:怪我咯[摊手] 春谨然:不搞定他我就是把案子破了也没好果子吃[哭笑不得] 苦一师太:我想回玄妙庵[蜡烛] 第60章 夏侯山庄(二十一)   如果说之前“夏侯赋是凶手”的推断让所有人哗然,那这会儿“本人就是凶手”的神推理则是让所有人彻底瞠目结舌。围观江湖客慑于夏侯山庄的势力,不敢直接嚷嚷,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出奇一致——编也要编得像样点,你他娘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   夏侯正南也一脸愕然,没料到春谨然所谓的真相竟是如此。也难怪众人满脸不信,他这个“前疑凶”的爹都感觉这推断像是纯粹为了将夏侯赋洗脱嫌疑而捏造的,并且还一点都没用心,生硬牵强得让人想哭。   但腹诽归腹诽,面上夏侯正南纹丝不动,静待事情往下走。   回应春谨然的,自然只有,也只能是,苦一师太。   经历了最初的错愕与愤怒,开口时,她已经将情绪克制平稳,除非仔细去听,才能发现声音里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春少侠能否详细解释一下,我徒儿……是如何自己杀了自己?”   春谨然有些不忍,这样的真相对于至亲至爱之人来讲太过残酷,他动了几次嘴唇,都没有发出声音。   林巧星忽然冲出来猛地推了他一把!   春谨然不查,一连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没等站稳,就听见对方带着哭腔喊:“春谨然你不能这样!你说过会为我师姐讨公道的!你怎么可以为了让夏侯赋脱罪就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师姐死的那么惨,你怎么还能忍心……”小姑娘说到后面已然哽咽,再说不下去。   众侠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精神一振,纷纷偷瞄夏侯正南,因为林巧星说的就是每个人心里想的,只不过没人敢当面撕破。可惜夏侯正南神情未动,眼底也一片平静,仿佛面前的一切都同他毫无关系,这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豪杰们多少有些失望。   春谨然无暇顾及旁处,此刻的他只觉得眼眶发热,嗓子眼发干,情不自禁就想去帮对方拭泪,最后还是忍住没动,狠狠心,终于开了口:“你说从门缝看见了聂双从外面回来,接着很快就听见了哭声,然后没多久,哭声消失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一直到天亮,再无其他,对吗?”   林巧星抽泣着不说话,只恨恨看着他。   春谨然叹口气,继续:“之前我说夏侯赋很可能是跟着聂双一起回房,然后趁她不备,下了杀手。但事实上,聂双从外面回来时只身一人,别人可以不信,你不能,因为你就是人证。”   “他不一定非要同双儿一起回来,可以等双儿回来之后再行潜入。”说这话的是苦一师太,说完她冲仍站在正厅中央的林巧星冷然皱眉,“回来。”   林巧星抬头看了看师父,又转头看了看春谨然,最后一吸鼻子:“不,我不能让他把坏人放走!”   有了靳梨云做时间证人的夏侯赋,此刻已经从“涕泪横流痛诉自身清白的疑凶”恢复回了“风度翩翩卓尔不群的少庄主”,故而林巧星一口一个“坏人”的粗暴指责,听得他十分刺耳,刚想出声分辩,旁边主位上忽然传来短促却清晰的冷哼,他吓了一个哆嗦,彻底没了吱声的念头。   那厢春谨然已经开始向苦一师太解释:“且不说靳梨云姑娘已经帮夏侯公子做了时间证人,就算没有,就算像您说的,夏侯公子是后面再行潜入的,那挽回无果伤心欲绝的聂双姑娘再见到情郎,第一反应定是惊喜,人在惊喜之下是很难控制住情绪和反应的,可先前压抑着的哭声都能被林巧星师妹听见,为何这惊喜之声林姑娘却半点没有听到?”   苦一师太不知如何反驳,却也不能甘心接受:“春少侠是想用这一处模棱两可的疑点,推翻先前所有的证据吗?别忘了,藏头拆字诗是你破的,玉佩是你找到的,就连这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也是你下的判断!”   “是的,”春谨然的声音有些懊恼和苦涩,“就是因为证据如此之多,我便想当然认定了夏侯赋是凶手,从而忽视了其他疑点,而这正是聂双姑娘想要的。”   苦一师太仍执拗地摇头:“一派胡言……”   春谨然不再与她争辩,而是自顾自道:“早先我与定尘师父勘察现场时,曾通过溅落的墨迹推断聂双姑娘遇害时,正在写字,从而找到了那两枚纸笺。而纸笺上一枚写情,一枚写人,所有一切顺理成章,简直是想要什么便来什么,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去琢磨,为何凶手只扯走了一半的词,而不是把会引起怀疑的词整张拿走?还有另外那首诗,或许凶手无法破解,可难道不会怀疑吗,一个与自己纠缠多时的姑娘,忽然就写了一首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戴师父的诗,不奇怪吗?我若是凶手,但凡有一点不踏实,都不会将这东西留在现场,留下它们,好像就是为了让我们解出夏侯赋和聂双姑娘有私情似的!这可是一个花费了大量时间,在没有造成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布置出了狼藉现场的冷静至极的凶手啊,为何偏在此处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缓了一口气,春谨然声音渐沉,“所以真相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凶手。聂双姑娘自己杀了自己,然后布置成了他杀的样子。这个他杀现场布置得太巧妙了,因为它竟然又盖上了一层自杀的伪装,一个一眼就能识破的自杀的伪装,却恰恰是最妙的他杀布局。于是我们一步步陷入其中,一步步锁定夏侯公子,最终逼得他承认了与聂双姑娘的私情。我不知道夏侯赋承认有私情这段是否在聂双姑娘的计划里,如果在,那我只能说她还真是一丁点活命的机会都没给她的负心郎留。承认私情,就是坐实谋杀,夏侯公子或许没转过来这个弯,天真地以为这是两件事,但真实的情形是,当他承认与聂双姑娘有私情的那个刹那,他已经是所有人心中的凶手了。”   苦一师太脸上出现动摇:“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那我就再大胆地多猜一些吧。”春谨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昨夜丑时,聂双姑娘与夏侯赋在北苑后面一处荒废小院会面,聂双姑娘希望能借此机会挽回情郎,却不料对方不仅没有回心转意,还将她羞辱一番。悲愤交加的她回到房中,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却又担心被师父师妹发现,只能用手或者其他什么将这哭声掩住。可哭着哭着,之前遭受的羞辱浮现眼前,恨便涌了上来,因爱生恨,因恨生魔,今生既无缘,那索性拖着你一道去来世吧。于是她将房间不动声色地布置成了桌椅翻倒的狼藉模样,又写了一首诗,和半阙词。是的,应该那词只写了半阙的,被扯走的或许只是一片空白,就为了引起勘察者的注意。而那首诗,怕早在她的心中百转千回过,很可能她不止一次地想过等两人相见时,写来赠与情郎,可惜世事难料,寄情诗却最终成了夺命锁。我想聂双姑娘写下这首诗时,心中一定千般滋味,只可惜,最终留下的那一味,是恨。所以她将绳索勒上了自己的脖子,一个人要下多大决心,才能做到这样,只一次,便让勒痕深到几近致命。那需要她在勒的时候,在绳子愈收愈紧的时候,在彻底无法呼吸的时候,还要继续用力,再用力!我想松开绳子的一刹那,她的命就已经没了半条,可她的心是整个死掉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将绳索挂上房梁,系好,再然后,送走了最后一半的自己……”   在场的江湖客们原本都当春谨然是胡诌,可听着听着,竟入了神,仿佛昨夜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就在这个正厅,就在他们眼前,一个伤心欲绝又满怀恨意的女子,一场精心设计寒意刺骨的骗局。   “师姐不会做这种事的!”林巧星的哭声打破了积郁的沉重之气,她那张小脸已经不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而是涕泪横流乱七八糟,但她不管,她就是不相信她的师姐会自杀,更不相信师姐会布局害人。   春谨然不与她争,只转身看向定尘。后者点点头,对着门外轻声道:“抬进来吧。”   语毕,两个山庄侍卫抬着盖了白布的聂双尸体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被郭判砍断的绳索。二人一直来到春谨然身边,才将担架和绳索稳稳放下,之后退到旁边待命。   春谨然屈膝蹲下,稍稍揭开白布一侧,然后将尸体的手拿了出来。   苦一师太简直气得发颤:“你这是干什么?!”   “我知道师太不忍再看,连勘验也是让林姑娘代为前去,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会惊扰聂双姑娘。可我刚刚那番推断的证据,就在尸身上,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春谨然话说得诚恳,眼神也真挚坦荡,他翻过聂双的手掌,再开口的语气几近恳求了,“师太,您看一下聂双姑娘的手,就一眼,行吗。”   苦一师太神色痛苦,挣扎再三,才挪了脚步。相比之下林巧星快很多,几乎是一下子便凑了过去。   春谨然将聂双的掌心亮给她们:“师太请看,聂双姑娘手上的索痕非常均匀地分布在手掌上半面,从四个指尖开始,一直延伸到掌中横纹处,而拇指和下半面手掌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另外一只也是如此。”   苦一师太眉头深锁,并不言语。   林巧星却是个藏不住话的:“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伤痕并不是挣扎中胡乱去抓绳索造成的。”春谨然说着将尸体的手掌放回白布之内,然后捡起绳索,起身将之绕到自己的脖子上,用两只手在上面比划,“若是被勒后挣扎,拼命去抓绳索希望可以扯开,那与绳索摩擦的伤痕应多集中在指尖,且反复去抓不可能痕迹如此均匀,拇指更是绝不会毫无痕迹;若是被勒紧之前已经抓住了绳索,手掌垫在了绳索与脖子之间,那凶徒用力勒紧绳子时,手掌就会被迫贴近脖子,随着绳索用力,手掌硌在脖子上的力也会逐渐加强,那最终脖颈上留下的就不可能只有索痕。因此,造成现在这种手上痕迹的,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聂双姑娘这样攥紧绳子,”春谨然在自己脖子上做出同样动作,攥紧绳子两端,向相反方向缓缓拉扯,“手掌握紧绳索,拇指扣在另外四指之上,然后逐渐用力——”   众侠客们起初以为春神断只是做做样子,结果眼见着绳子越来越紧,神断脸色越来越骇人,这才觉出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两颗石子从人群中飞出,啪啪两下,分别打在春谨然的手面上!只见他猛地张了一下嘴,似乎想怪叫,但抱歉,绳子太紧没叫出任何声音,不过好在,总算松了手。   “咳咳咳——”春谨然咳了个昏天黑地,好半天,才总算缓过来,“刚才哪个王八蛋打我!”   众侠客面面相觑,终于,角落里的祈楼主弱弱举起了手:“我不能看着你自戕啊……”   春谨然无语:“谁自戕了!”   众侠客:“你——”   春谨然囧:“我那是场景重现!”   祈万贯:“你不能挑一个其乐融融的场景吗,非整这么恐怖的……”   春谨然懒得和他扯,反正目的达成了,而且平心而论,人家也确实一片好心。   “师太,诸位,请看。”春谨然举起两只手掌,将掌心亮给众人。   众侠客只能瞧个大概,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苦一师太、林巧星还有夏侯正南以及距离主位较近的掌门们则看得清清楚楚——春谨然手掌上的索痕遍布上半面,均匀,清晰,无反复摩擦痕迹覆盖,拇指及下半部几近无痕,与聂双如出一辙。   苦一师太忽地有些站不稳,林巧星连忙上前扶住她。   一直沉默的夏侯正南,此刻终于开口:“师太,老夫教子无方,间接害了另徒,我现在把这不肖子交给你,要打要罚或者要杀,全凭玄妙派处置。”   苦一师太虚弱地摇摇头,仿佛一夕之间又苍老了许多:“庄主言重了。儿女私情终归是小事,孽徒竟不惜以命设局,险些害令公子担上杀人罪名,给贵庄和众江湖豪杰带来这许多纷扰,贫尼实在是……”   在场的江湖客都明白,夏侯正南不会真的不要儿子,苦一师太也并非全然羞愧难当,只是事情到了这里,就必然要给彼此台阶,夏侯正南给出的台阶是我不计较你徒弟陷害我儿子,夏侯山庄也不会迁怒玄妙派,苦一师太给出的台阶是我不追究你儿子辜负我徒弟,尽管徒弟因此丧了命。   或许并非全然公平,但起码告一段落,尘归尘,土归土,安稳落幕。   春谨然也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明明水落石出该高兴的,可心里却有些空,有些无力,有些怅然。他下意识去看靳梨云,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对方也刚好抬头看他。   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个中滋味,只有彼此才懂。   靳梨云嫣然一笑,没有得意,没有狡猾,就像一个单纯的涉世未深的姑娘,对偶遇的路人都绽放着天真烂漫。   春谨然别过头错开视线,他不害怕杀人,不害怕尸体,甚至不怕夏侯正南,却真的害怕与她对视。那是春谨然见过的世间最美的姑娘,那是春谨然见过的世间最可怕的眼睛。   聂双丑时去见小院,寅时回住处,夏侯赋说他只在小院里待了很短的时间,便拂袖而去,那剩下的一个多时辰里,没有回房的聂双,去了哪里?是否去找了某个“知己”?是否被提点过如何“布局”?她最初就是想要自杀吗?还是原本只心灰意冷的,却在某些有心撩拨煽动后,起了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的恨意?   春谨然不敢深想。   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既说服不了别人,也解脱不了自己。   寅时已过,东方泛白。   破晓。 第61章 夏侯山庄(二十二)   谜案解开了,黑夜过去了,尘埃落定了,借着清晨的第一缕光,也该办正事了。   五月十五,宜嫁娶,忌开光。   然而整个正厅里都没有人动。虽然宾客们心照不宣,迎亲队伍再不出门去接新娘子就赶不上吉时了,可直觉告诉他们,折腾了一夜的事情还没完。就像关门时留下的一道缝,躲藏时露出的半条尾巴,存在感许是极微弱,却仍无法假装它们不存在,所以大家都静静等着,等着看它们被如何捡起。   起初春谨然对此毫无察觉,他仍沉浸在聂双事件的情绪里,整个人被浓重的灰暗感包裹着,难以自拔。直到夏侯正南提醒他可以下去休息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在正厅中央,之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很是突兀,所以他连忙退到一侧,越过坐着的不知道哪家掌门,躲进了站着的各家弟子之中。   周围的人多了,肩膀碰着肩膀衣襟擦着衣襟的,倒让那些压抑的情绪跑了大半,春谨然也是这时才发现了气氛的微妙。结果心中疑惑刚起,就见靳夫人缓缓起身,向夏侯正南施了一礼。   “庄主,”靳夫人神情平静,然而声音里的恳切却让听者无不动容,“这话我本不当讲,但可怜天下父母心……”   春谨然恍然大悟。   众宾客也暗暗屏息,等着看这场由杀人布局案引起的后续,究竟会有多大震荡。   结果靳夫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夏侯正南温和打断:“靳夫人不必说了。靳姑娘既与赋儿有情,我夏侯家绝不会委屈了她。”   众宾客愣住,没成想之前一直沉默着最终逼得靳夫人主动开口的夏侯正南,竟然给出了如此干净利落的回答。靳夫人也愣住,如此顺利确实出乎她的预料。另一边的夏侯赋则不自觉皱眉,虽知道既然自家老爹这么讲了,就一定已有了妥当对策,但毕竟是与自己相关,心里没底的感觉还是不大好。   靳梨云忽然缓步上前,对着夏侯正南道:“庄主,梨云站出来作证,只因救人心切,绝不是为了争名分。如今这段情已是过往烟云,梨云只盼夏侯公子能够娶到心仪的姑娘,终生平安喜乐,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靳梨云的声音婉转娇弱,让人不自觉心生怜惜。   一番话说得夏侯赋有些动容,而众宾客,尤其是尚未娶亲或者还想三妻四妾的的那些,更是听得恨不能推开夏侯赋,大喊一声放开那个姑娘让我来!   可春谨然不信夏侯正南都快活成人精了,会真以为靳梨云舍出名节不顾也要给夏侯赋作证是无所图。但若知道,为何老头儿此刻还要露出欣慰笑容——   “得靳姑娘如此真心相待,是赋儿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靳夫人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警惕,靳梨云眼底却只有喜悦,虽然她极力掩饰,眉宇间仍保留着隐忍退让,可有心人足以通过眼神窥见她真实的心情。   众宾客都在等着夏侯正南的下文,话都到这份儿上了,要没点真刀真枪的干货,那就说不过去了。可夏侯正南夸奖完人家姑娘,就又没动静了,于主位上老神在在捋着胡子,急得人抓心挠肝。   “禀报庄主——”   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朴素干净的青年,下人打扮,看着像门子。   夏侯正南终于松开胡子,露出浅浅微笑:“讲。”   青年抬眼看看四周,有些顾虑。   “没关系,在场都是山庄的朋友,你只管讲。”   青年得令,不再迟疑:“盛武银号的送亲队伍半路上又打道回府了,只差人快马送来口信,说聘礼稍后退回。”   众宾客哗然,这盛武银号该不是在山庄安插了耳目吧,怎么消息如此灵通。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夏侯赋大婚前夜还和两个女子不清不楚,其中一个更是因他而死,盛武银号不过是个区区钱庄,家财万贯没错,但论江湖势力却根本排不上,怎敢说退婚就退婚?而且是在明知道全江湖宾客齐聚山庄的情况下,这不是当众打夏侯正南的脸吗。   出乎众人意料,夏侯正南不仅没怒,甚至连一丝急都没有,听完下人的禀报,只问道:“来人还在吗?”   青年连忙回答:“还在,小的不敢让他走。”   夏侯正南点点头,平和的声音里透着沉稳从容:“告诉他,这件事错在夏侯山庄,过几日老夫会亲自去盛武银号登门谢罪。”   青年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怔了半天,直到夏侯正南脸色已经不大好,才连忙道:“小的这就去!”然后一溜烟离开了正厅。   门子走了,众人却仍没反应过来。眨眼功夫,新娘跑了,大婚没了,夏侯老爷还说要去亲自登门谢罪?这江湖风云也变幻太快了啊!   “看来盛武银号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家千金啊。”夏侯正南感慨笑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不过很快,他便看向靳夫人,温和询问,“这样可好?”   靳夫人下意识皱眉,但马上舒展开,脸上尽是万般歉意:“庄主使不得,这并非我的本意……”   “这也不是老夫的本意,这是天意。两个孩子有情,天都不愿棒打鸳鸯。”夏侯正南说得情真意切,就差献出几滴眼泪烘托气氛了。   靳夫人不再客气,张口便要说那酝酿已久之词,可惜夏侯正南比她还快——   “只是,赋儿刚刚退被婚,若这时立刻改娶她人,恐那盛武银号脸面上过不去,而且江湖悠悠之口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起承转合,到时候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也有损靳姑娘的清白。”   靳夫人知道自己着了道,但她总不能说我家姑娘不要清白,于是只得顺着问:“夏侯庄主的意思是……”   “老夫是这样想的,”夏侯正南笑容和蔼,缓缓道,“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夏侯山庄绝不能草草行事亏待了靳姑娘,更不能让靳姑娘落下个夺亲的名声。所以老夫想再等些时日,待退婚风声过后,江湖上也没人议论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定要让靳姑娘风风光光嫁进夏侯山庄。”   话到此处,也就差不多了,靳夫人再要求,那就是蹬鼻子上脸,所以她只能接受:“多下庄主体谅。”   “马上就要成亲家了,靳夫人怎还如此客气。”夏侯正南笑得眼睛胡子挤在一起。   老奸巨猾。   春谨然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定亲?呵呵。花轿没进门,一切都白搭,盛武银号千金的花轿都走到半路了,不还是回了府。虽然表面上是他家主动退婚,但谁知道暗地里夏侯正南有没有派人去“说话”?所以夏侯正南这招“缓兵之计”,真的是很漂亮。既堵住了靳夫人的口,又留下了无限可能,看似夏侯山庄骑虎难下不得不给靳梨云一个交代,但这交代什么时候实践,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什么时候出发,主动权都在夏侯正南手里。你若不愿,你就等着吧,真等到出了变数,大不了再退一次婚。不,这次连婚书都没有,只是个口头承诺,啧,人心之狡猾,险于山川啊。   事情至此,彻底收了尾,众江湖客也终于骚动起来。   夏侯正南不失时机道:“虽然大婚取消,但酒席照摆,不过礼金和礼物就不收了,权当夏侯山庄给诸位赔罪。”   众侠客连忙客气,诸如“夏侯庄主,你看这话怎么说的”一类的场面话,层出不穷。   说话间,夏侯正南已经起了身,众人也准备跟着散场,之前那个门子忽然又回来了。   “禀报庄主——”   夏侯正南一愣,有些不悦:“讲。”   青年吓一哆嗦,忙不迭道:“有客到。”   夏侯正南彻底不高兴了,语气虽不冲,却很是阴沉:“有客就请进来安排住处,还用我告诉你怎么做?”   青年的声音开始发颤,但仍硬着头皮道:“来客是云中杭家。”   夏侯正南一脸意外,下意识看向杭明俊。   杭明俊也一头雾水,问那门子:“来人是谁?”   “云中杭家,”青年又重复一遍,不过这次增加了内容,“杭匪老爷,还有三公子,杭明哲。”   “爹和三哥?”杭明俊皱眉,见夏侯正南仍在看他,忙解释道,“爹确实身体不适在家休养。此番忽然前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出不出大事谁也不知道,但说不来又来了,总要有个说法。   夏侯正南点点头,告诉那门子:“请杭老爷和三公子去议事厅。”   议事厅是夏侯山庄正经接待客人的地方,这两天众人都聚集在北苑正厅,险些忘了,这里只是案发现场。   杭匪忽然拜访,必然有事,但这种事和聂双的案子不一样,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听的,所以众宾客识相地各回各房,至于夏侯正南说的那顿“酒席”,只能听天由命了。   春谨然跟着沧浪帮回到院子,裘天海一路上各种夸赞,裘洋则是各种白眼,白浪不发一言,待房门口分别,才说,别总强出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春谨然知道这是白浪在后怕,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回顾昨夜种种,但凡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就甭想全身而退。这不光需要脑袋,也需要运气。   好在,都过去了。   春谨然站在窗口伸了个懒腰,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困意袭来,春谨然也不准备委屈自己,一头栽进床铺,睡了个香香甜甜的觉。   这一觉,就睡了整整一天,再睁眼时,已傍晚。   说是傍晚,但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乌云把天遮得就像黑夜。淅沥沥的雨滴从屋檐上落下,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春谨然下床走到桌子那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边喝一边看着窗外雨帘,不自觉就像起了雨夜客栈。   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春谨然甩甩头,放下茶杯,准备去关窗,结果手刚碰到窗棂,一个黑影就从窗口冲了进来,要不是春谨然闪得及时,绝对要被撞个满怀!   “你……”春谨然脱口而出一个字后,才想起压低声音,“你来干嘛?”   已经站定的黑影看不出表情,但声音里满满的意外和懊恼:“这你也认得出来?”   春谨然不屑地看着他那身黑衣黑裤黑面罩黑眼圈:“我跟你说多少回了,只要看过的男人,就算蒙成粽子,我也认得出来。你怎么总不相信我。”   因为相信了,就想揍人。   裴宵衣懒得和他废话,就着蒙面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靳梨云在背后捣鬼?”   春谨然惊讶地睁大眼睛:“大裴你可以啊,都能想到这一层了?”   “少打马虎眼,我……我说你能不能先把窗户关上。”裴宵衣真服了这家伙了,半点小心谨慎没有,就这性格,这心思,活到二十都算长命百岁!   “你就谢谢我没关吧,不然你就只能破窗而入了,还能那么潇洒地来个前滚翻?”春谨然翻他个白眼,却仍过去把窗户关了个严实。   那厢裴宵衣已经寻了个最隐僻之处——床边。春谨然没辙,只好也走过去,与这位“万年谨慎”的兄弟并肩而坐。   “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不等裴宵衣再次开口,春谨然已经和盘托出,“聂双在情绪激动之下还能布局如此精妙,怎么想都不合理,所以背后一定有人出谋划策。”   裴宵衣道:“或许自杀,也是被教唆煽动的。”   “有这个可能。”春谨然点头。   裴宵衣皱眉:“那你为何不当着夏侯正南的面戳穿她?”   “你一直说她,而不是她们,这事靳夫人没有插手?”   “八成没有。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她俩吵架么,应该就是靳夫人不满意靳梨云的自作主张。”   “可刚才她不是帮靳梨云……”   “对,帮她求亲。事已至此,她改变不了局面,她生气的是靳梨云的擅自行动,但与夏侯山庄联姻是对天然居最有利的结果。”   “可惜,我没有证据。”春谨然有些失落地叹口气。   裴宵衣也抿紧嘴唇。   春谨然仿佛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不甘,小声得近乎呢喃地问:“你就……那么恨她们吗?”   裴宵衣看着他,良久。   春谨然没等来回答,却等来了摸上他脖子的手。   春谨然一个哆嗦,想躲,但没躲开,裴宵衣的手摸过他脖子上的索痕,粗糙的指尖留下一片颤栗。   “疼吗?”裴宵衣问。   春谨然连忙笑:“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裴宵衣指下忽然用力。   春谨然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大裴,你这么往死里掐,好脖子也得断了!”   裴宵衣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下次再使劲点,凶手说不定能吓得自己跳出来。”   春谨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太确定地问:“你在生气吗?”   裴宵衣皱眉:“气什么?”   春谨然黑线:“我哪知道你气什么!” 第62章 雾栖大泽(一)   话不投机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闭了嘴。可闭嘴了仍一张床上肩并肩,这就有些尴尬。虽然比面对面要好上一些,但一起呆坐床边遥望桌上茶壶,任时光在无声无息中流逝,也是件非常考验人的事。   最后还是春谨然投降,闷声闷气道:“喂,你不憋得慌啊。”   裴宵衣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就好像刚刚的沉默是一种对峙,然后现在,他赢了。不过面上仍维持着不冷不热:“憋?你是指蒙面,还是不说话?”   春谨然恨恨地转头看他:“蒙着面还不说话!”   裴宵衣想了想:“还好。”   春谨然气得牙痒痒:“当初我绝对是瞎了眼,才相中你夜访。”   裴宵衣眯了一下眼睛,但语气仍轻描淡写:“那你夜访谁算没瞎眼?”   春谨然看着茶壶呢,根本没察觉身边人的表情,被这么一问,连脑子都不过就聚出了一大堆:“白浪,杭明俊,定尘小师父,上次在青门的房书路都算,多了去了。我夜访也是挑对象的好吗,看起来投缘能结交的,我才会去。”   “百发百中?”裴宵衣的问话与其说是探讨,倒不如说是嘲弄,因为那里头的轻蔑实在太过明显。   但春谨然不跟他计较,反正早就知道他啥样了,也就不那么生气了:“当然也有失手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聊不到一块甚至大打出手老死再不相往来的有的是。”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裴宵衣愣了一下,他还以为不管真实情况如何,起码春谨然在嘴上也要逞一逞强呢。不过既然如此——   裴宵衣耸耸肩:“那我也不算太差,虽然跟你大打出手了,毕竟没老死不相往来。”   春谨然撇撇嘴,小声咕哝:“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呢。”   裴宵衣的眼神沉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风,非得从春谨然这里要到个顺耳的说法。可从瞎眼开始,到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没一句话顺耳,不,都不是不顺耳了,根本就是让他想揍人。裴宵衣其实不是什么好脾气,之所以人前掩饰的还不错,那是这么多年为了生存隐忍出的习惯,但在春谨然这里,他的习惯似乎要压不住冲动了。   可是话说回来,什么样的说法才算顺耳呢?裴宵衣又不知道。说是顺耳,其实就是顺心,但在天然居里,有心的都死了,没心的才能苟延残喘,所以他把那东西藏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包括他自己。   春谨然知道就算自己嘟囔的再小声,身边人也会听得一清二楚的,所以说完便坐等那人还嘴。可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春谨然等得百爪挠心,最后只得投降,转头去看那人——在春谨然这里,僵持着不说话是斗争,僵持着不看对方也是斗争,然而很不幸,他全输了。   结果他就这么直直地对上了裴宵衣的眸子。   春谨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一个男人。尽管对方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长长得近乎秀气的睫毛还是让他的心颤了一下。他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也有这么长的睫毛,但起码,他见过的男人里,不会有谁比这个人更好看。   鬼使神差地,春谨然抬手摘掉了男人的蒙面,终于满意地看见了很挺的鼻子,偏薄却形状漂亮的嘴唇。这本该是张美丽柔情的脸庞的,春谨然在心中轻叹,满是惋惜。   在蒙面被摸上的一刹那,裴宵衣内心产生了巨大的震动。起初他以为这震动来源于对春谨然意外举动的始料未及,可等蒙面被摘下,春谨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时,那震动不仅没有消散,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当他直接地感受到了春谨然的呼吸,这震动几乎抵达顶点,若不是用尽全身力气绷住,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   不可预知,无法控制,在裴宵衣这里简直是最可怕的事情。   好在春谨然的眼里很快出现了他看得懂的情绪,虽然这情绪和之前的话一样,很不顺眼,却成功地帮他冷静了下来。   “怎么,不满意?”裴宵衣的浅笑里带着明显嘲讽,“这次都没涂烟灰。”   春谨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肠子都悔青了,只得硬着头皮窘迫道:“没、没有不满意,挺好的。”说完飞快地看对方一眼,确认没有危险,又弱弱地建议,“要不,我再给你蒙回去?”   裴宵衣挑起修长的眉毛:“听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春谨然噎住,再没了话。   裴宵衣缓了语气,几乎半哄半骗了:“讲讲吧。”   春谨然想抓狂:“讲啥啊……”   裴宵衣微笑:“你刚才怎么想的。”   春谨然欲哭无泪。能说真话吗?细雨绵绵春阁升暖情不自禁心荡神驰?裴宵衣找回鞭子之后还不把他抽成渣!   “我真没想啥,就鬼使神差……还不是你,大白天蒙什么面!”将错就错是傻子,反咬一口真丈夫。   结果春谨然化被动为主动的得意刚持续了一刹那,就被无情扑杀——   “我没问你摘蒙面的事儿,你手欠,我知道。”   “……”这他妈是啥时候给定的性啊!   “我是问摘完以后,你可惜什么呢?”   “……”春谨然到这会儿,才是真被吓着了。就像是内心最隐秘的地方被窥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裴宵衣眉头轻蹙:“蒙面你也摘了,脸你也看了,我就这么一个好奇,不能满足?”   春谨然竟从这张脸上破天荒地瞧出了哀怨,他有点不敢相信,但愈发柔软的氛围却是真真切切的,这柔软让他一直绷着的警惕不自觉松懈下来:“那我说实话,你不会揍我吧。”   裴宵衣摊开双手:“鞭子早被没收了。”   春谨然眯起眼睛:“赤手空拳也不行。”   裴宵衣有点不耐烦了,伪装的温柔就出现了一丝裂缝:“再废话,就不敢保证了。”   都到这份儿上再端着,就是矫情了,所以虽然知道答案估计不是对方喜欢听的,春谨然还是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就是觉得你白长这么好看了,性格却那么差,有点惋惜。”   裴宵衣勾起嘴角,笑意浅淡清冷:“有多差?”   春谨然不再逃避,相反,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打开天窗说亮话:“和你说话,不超过三句,保准让人想掀桌;和你共事,更是想都不要想,遇见危险你肯定只顾自己。阴晴不定,少言寡语,冷漠凉薄,对,还有滥用暴力,你这样的谁会愿意跟你做朋友。”   “你啊。”裴宵衣倒是答得顺口,“客栈夜访那次,你不就是说要交朋友。”   春谨然囧:“那我不是不了解么,光看脸了。”   裴宵衣似笑非笑:“我估计他们也不了解你。”   春谨然没明白:“谁?”   裴宵衣缓缓道:“你的那些朋友。”   春谨然僵住,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害怕听下去。   裴宵衣肯定看出了他的害怕,所以这个恶意满满的男人偏要继续说下去:“他们要是知道你夜访的心思,估计宁可跟我做朋友。”   春谨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他不知道裴宵衣能不能听见,不过无所谓了:“我果然没说错,你性格真差。”   裴宵衣笑了,久违的占据制高点的轻松和从容:“但是我不装。你看见什么样,我就什么样。”   上一次这样狼狈不堪是什么时候,春谨然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种衣服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的感觉,羞愤欲死。而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所以说瞎讲什么真心话呢,你是真心了,结果人家不高兴了,偏手里还落着了兵器,不捅你捅谁。   “对,我是喜欢男的,要不要把我朋友列个名单,你挨个去通知?”   春谨然强撑着的倔强让裴宵衣心里划过一丝不舒坦,原本只是不爽春谨然对自己性格差的评价,恶意报复了一下,可报复的成果远比料想的丰硕,预期中的喜悦却并没有来。相反,“可能和这个人彻底没法做朋友了”的认知,竟让他有些不安。   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想跟这人做朋友了……   叩叩!   突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裴宵衣的思绪,也让春谨然精神一紧,再顾不得什么气氛,抬手就把床榻帐幔放了下来,低声短促地命令了一句“藏好”,这才前去开门。   “春少侠。”来人站在门口,抱拳施礼。   春谨然想过十来种可能,也没料到会是郭判,愣了一会儿,才道:“郭大侠不用这么客气,快请进。”   没成想郭判拒绝,但语气诚恳:“不了,就两句话,站这儿说就行。”   春谨然也不强求,而且屋里还有“不安定因素”,门外更好:“郭大侠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雨仍在滴滴答答,但却丝毫盖不住郭判中气十足的声音。   “第一句,抱歉。聂双的事情是我想简单了,冤枉了你。第二句,还是抱歉。鸿福客栈里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你是凶手。”   春谨然被郭判的一丝不苟逗乐了:“杭月瑶的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就断定我不是凶手了?”   郭判却答非所问:“青门的事我也听说了。”   春谨然有点蒙,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所以?”   郭判一脸正直:“所以我想你可能真的只是命不好,到哪儿哪儿死人,和凶手无关。”   春谨然:“……”   虽然好像可能八成有点那么回事但他内心是完全拒绝的好吗!!!   “好,就这两句,我说完了。”直抒胸臆后的郭大侠一身轻松,连刚长出没多长的美髯都开始随风摆动。   春谨然莫名觉得心情好了很多:“那你这不是两句,是一句。”   郭判坚决摇头:“一码归一码。”   春谨然莞尔:“成,我接受了。”   郭判心满意足,说了句“春少侠早点休息”,毫无留恋转身而去。   大侠就是大侠,这哗哗下雨也不穿个蓑衣打把伞。   春谨然在心中将对方已经很高大的形象又加重了好些个光辉,直到对方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他才恋恋不舍地关上门。   关完门,才想起床上还一位呢。   “天彻底黑了,你要走就趁现在,保证安全。”春谨然就站在刚刚关门的地方,一点上前的意思都没有。   裴宵衣等了半天,没等来人,最后只好自己撩开帐幔:“这是逐客令?”   春谨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还不够明显?”   裴宵衣皱眉。   春谨然扬起下巴,用鼻孔看他。   僵持半晌,裴宵衣叹口气:“郭判两次冤枉你,也没见你这么生气。”   人家没往腰眼上捅啊!   但这话不能说,所以春谨然只能找了排第二位的理由:“人家刚道歉了,你没听见?”   裴宵衣听见了,而且还听得清清楚楚:“那我也道歉。”   春谨然怔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裴宵衣从床榻上站起来,走到春谨然面前。   春谨然不自觉后退,后背很快抵到了门板上。   裴宵衣微微低头。   春谨然咽了一下口水。   终于在鼻尖马上碰到鼻尖的时候,男人停住:“我就是想让你不痛快一下,没准备真说,放心,我会帮你保密的。再者,我还指望你那位神医朋友救我于苦海呢。”   春谨然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那两片翕动的薄唇上,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保密什么……”   裴宵衣:“你其实是想跟他们春风一度呗。”   春谨然终于回过神:“并、没、有!”   换裴宵衣不明白了:“那你想干嘛?”   春谨然:“就喝喝小酒谈谈江湖……”   裴宵衣:“有什么意思?”   春谨然:“……”   本来挺有意思的被这么一问怎么就好像忽然乏味了啊啊啊!   等等!   春谨然终于发现了问题:“你怎么看出来我喜欢男人的?你怎么好像比我还懂这些……”   原本还贴近着的裴宵衣立刻后退两步,举手表清白:“我不是同道中人。”   春谨然翻个白眼:“放心,就算是,咱俩也无缘!”   裴宵衣乐了,他也说不上为什么,相比侃侃而谈的春神断,他更喜欢看这家伙气急败坏的模样。   “你还没回答我呢,”春谨然可没忘,“你怎么看出来的,怎么这么懂?”   裴宵衣的笑意淡去,嘴角仍勾着,却是冷冷的弧度:“你要是从小看这些长大,说不定比我还懂。”   春谨然愣住,但又直觉哪里不对:“天然居……不是都女人吗?”   “都是女人,靳梨云哪里来的?”   “……”   春谨然这才想起,江湖传言,靳梨云好像是靳夫人和男宠所生。对,天然居是有男宠的!而且听裴宵衣那话音,还不光是女人和男宠,八成男宠和男宠……啧,淫窟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裴宵衣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春谨然的声音里满是同情和心疼:“她收你做义子……”   裴宵衣从牙缝里往外一个字一个字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春谨然用“我懂”的表情,走过去拍拍他肩膀,真诚安慰:“嗯,日子得往前看,别想太多。”   到底咱俩谁想太多!   裴宵衣发现了,只好春谨然气急败坏一次,他就必须也要同样还上一次,这人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叩叩。   “快藏好。”   “……”   这里他妈的是卧房还是茶楼啊!!! 第63章 雾栖大泽(二)   “祈楼主?”春谨然以为会是定尘或者杭明俊那种比较熟络的朋友来找他话家常,不想一开门看见的是祈万贯,而且来者还有些神色紧张。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不等进门,祈万贯就关切地问。   春谨然没反应过来:“谁?”   “郭判啊,我跟着他过来的。”祈万贯说着上下打量春谨然,见没什么异常,又探头看了看房内,也一片宁静祥和,这才长舒口气,“还好,我以为他要过来找你麻烦呢。”   春谨然连忙帮郭判说话:“这你可误会他了,人家特意来跟我道歉的。”   祈万贯惊讶:“真的假的?”   春谨然猛点头:“言辞恳切,特有大侠风范。”   祈万贯困惑皱眉,不过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不说出身重要呢,气度果然不一样。”   “出身?”春谨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祈万贯也没想卖关子,直接给春谨然解惑:“这个郭判原本是官宦之家,他爹那官还不小呢,他自幼就跟皇子们一起习武,别小看他那柄长斧,正经的凌月破风斩,会的全在大内,满江湖你找不出第二个。不过后来他爹被奸臣所害,朝廷批了个满门抄斩,不知道十几岁的他怎么逃出来的,反正就这么流落江湖了。前几年新皇帝登基,给他爹平反昭雪,据说还曾经满江湖的找他,不知道是没找着,还是他故意躲着,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当然这个就是道听途说了,我觉得不太可信,你想啊,全天下那么多事儿等着皇帝管,谁会顾得上一个冤死大臣下落不明的儿子。”   春谨然听得聚精会神,眼睛都不眨,几乎要入了迷,可怎么都觉得不像身边发生的事儿,更像是听书。毕竟江湖人眼里,庙堂之远,堪比凌霄九天。   “喂,你还真当回事儿啊。”祈万贯推推他,“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出身或许是真的,后面那些事儿……啧,你就记着,甭管什么,但凡江湖上传过一圈,你再听见,去掉添油加醋能信一成就算多。”   其实春谨然也就是有点意外,所以不自觉放飞了思绪,现下被祈万贯一推,彻底回神,连带着也想起了对方的来意,心头划过暖流:“不管怎么说,你是因为担心我才过来的,真心感谢。”   祈万贯不太高兴地皱起脸:“兄弟之间,哪用这么客气。”   春谨然:“……”   这个“兄弟”是啥时候的事情,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送走祈万贯,春谨然长舒口气,然后关上门转过身……呃,为什么这个动作如此熟悉。   “出来吧。”春谨然背对门板站着,轻声呼唤……呃,为什么这一幕也如此熟悉。   帐幔未动,但好在传出了声音:“不。”   春谨然莫名其妙地皱眉:“不?怎么,你准备在我这儿过夜了?”   “你想太多了。”   “那你为何躲着不出来?”   “有人来了。”   “已经走了!”   “又来了。”   “啊?”   叩叩。   “藏好!”   “……”   好吧人家裴少侠一直藏得很好。   第三次开门迎客,春谨然都有点不耐烦了:“谁啊!”   “怎么了,一脸不高兴?”来人是杭明俊。   “不是,可能有点累了,”春谨然露出尴尬笑容,连忙转移话题,“你怎么过来了,不用陪你爹还有三哥?”   不料杭明俊道:“我来找你就是为这事儿。”   春谨然一脸迷茫,心说你爹和你三哥,跟我有啥关系。   杭明俊懂他的意思,但:“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你先跟我去议事厅吧。”   春谨然更蒙了:“你们大门派谈事,我去不好吧……”虽然他不知道杭匪为何忽然到来,但傻子都明白,肯定有事,而且能让“身体不适不能过来贺喜”的杭家老爷忽然神清气爽健步如飞的,八成还不是小事。他卷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能不能先休息几天啊……   “别磨蹭了,”多年朋友,杭明俊懒得再跟他客套,索性实话所说,“夏侯正南钦点的你,我爹还有各大掌门都等着呢,我要是叫不动你,估计夏侯老头儿得亲自来。怎么着,你更想让他来请?”   “饶了我吧。”春谨然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二话不说拿伞便跟杭明俊走了。   片刻之后,帐幔被撩起,露出裴宵衣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这人有什么地方好的,还一个个都拿他当宝了。不就是脑子好点,反应快点,管闲事多点……好吧,被鞭子抽的时候叫声确实还行。   忽然回忆起的东西让裴宵衣眼神一沉,蓦地小腹也有些发紧。   雨仍在下,却衬得房间更加静悄悄。   裴宵衣腾地起身,直奔茶壶而去,连茶杯都省了,就着茶壶咕咚咚灌了一肚子凉茶,这才觉得好些,然后抿紧嘴唇,打开窗户,确认安全后,一闪而去。   前往议事厅的路上,杭明俊再没多说什么,似乎这不是个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楚的事情,所以干脆留给春谨然稍后自行体会。另一方面,他的情绪也不高,所以更加少言寡语。   春谨然想象不出到底何事,但却看得出友人的落寞,而且稍一过脑子,便能猜出七八分:“你喜欢靳姑娘,是吧。”   杭明俊骤然停下脚步。   春谨然险些撞上他。   “你怎么知道!”心思被拆穿让杭明俊有些羞赧,也有些恼怒,毕竟才二十。   “我又不瞎,”春谨然撇撇嘴,“你那眼睛都快挂人家姑娘身上了。”   这么一讲,杭明俊更郁闷了,也就不管不顾地说了真心话:“夏侯赋那种男人究竟有什么好啊,朝三暮四,处处留情,聂双姑娘都被他害死了,靳姑娘怎么还往火坑里跳……”   春谨然叹口气:“感情这种事说不清的,你觉得是火坑,没准人家就觉得是福堆。”而且,你那位靳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春谨然忍了忍,终是没说。   “唉……”重新开始往前走的杭明俊真可谓一步三叹。   杭明俊想不通夏侯赋哪里好,反过来春谨然也一样想不通:“我冒昧问一句,你喜欢靳姑娘什么啊?”   “这怎么说呢……”杭明俊仿佛回忆起了某些美好的东西,笑容都不自觉荡漾开来,“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云中,她陪靳夫人来给我爹贺寿,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心地和人一样美,自那以后,我不管再看见什么样的姑娘,都只会想起她……”   春谨然很想问你是咋看出来心灵美的。但鉴于佳人已去祸害了别的男子,所以他也就不多此一举了,顶多拍拍友人肩膀,真诚建议:“以后再碰见姑娘,你光看脸就行,不用看什么心地……”   说话间,议事厅已在眼前。   虽然杭明俊提过一嘴掌门们都在等着呢,但乍一看见议事厅的阵势,还是让春谨然瞬间紧张起来——   夏侯山庄夏侯正南,云中杭家杭匪、杭明哲,天然居靳夫人,玄妙派苦一师太,寒山派圆真大师,旗山派房钰,蜀中青门青长清,暗花楼戈松香,沧浪帮裘天海。   九大门派,九个掌门,除去跟着杭匪一起来的应该是知情人的杭明哲以及另外一个陌生男子,再无门派弟子。   果然有大事。   不过,春谨然心头升起一丝疑惑,另外八家代表了当今武林的最大势力,这势力不光是财力,更重要的是威慑力和江湖地位,说白了,跺一跺脚,江湖是要抖一下的。可沧浪帮无论如何不该排在第九,而且就算排上了,也顶多是鸡头,根本够不着凤尾。   疑惑归疑惑,面上春谨然还是恭恭敬敬抱拳,一派自然:“庄主,各位掌门。”   夏侯正南淡淡地点点头,转向杭匪道:“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春谨然少侠,聪明绝顶,古道热肠,这次聂双姑娘的事,也是他解开的,若是有他相助,我们定会事半功倍。”   虽然夏侯老头表情冷淡,可夸起人来还真是毫不嘴软,弄得春谨然都不好意思计较了,比如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啥事,然后咱们再谈要不要相助。   杭匪很有耐心地听完夏侯正南的介绍,然后才看向他,微微一笑:“春少侠,别来无恙。”   春谨然连忙回应:“烦劳杭老爷惦记,在下一切都好。”   这下换夏侯正南意外了:“杭老弟和他认识?”   “前阵子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打过点交道。”杭匪轻描淡写地带过,“春少侠确实心思缜密,聪慧过人。”   夏侯正南也不深究,只似笑非笑:“春少侠还真是忙。”   春谨然能说什么,一把辛酸泪啊:“在下生性喜欢凑热闹,命里还爱犯是非……”   寒暄过后,春谨然被安排坐到夏侯正南身边,地位堪比杭匪,众掌门微微皱眉,略有不满,但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实在太过紧要,这种小节,也就随它去吧。   “景先生,你可以开始了。”   随着夏侯正南的这句话,议事厅真正严肃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坐在杭明哲身边的男子身上,春谨然也跟着看过去,只见男子起身,向众掌门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行礼,然后终于开口——   “在下景万川,见过各位掌门。”   春谨然惊讶地瞪大眼睛,他想过一百种可能,也不会料到眼前的人居然是人称“万川先生”的江湖第一游侠,景万川。这人实在是太难见上一面了!江湖上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号,但就没听说过有谁真正见过他,因为人家压根儿不混江湖,平生志愿就是寻遍天下名山大川,而且是哪里人少去哪里,哪里险峻去哪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就赶路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没人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停下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打算停下来。   “其实在下算不得江湖人,只是各路朋友抬举,给了个万川先生的名号。今次之事,也实属巧合,但在下左思右想,所谓巧合,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下不敢也不能当做没有……”   景万川的开场白,成功吊起了春谨然的胃口,他连忙把最后一丝游荡的注意力也拉了回来,然后就听见景万川道——   “诸位掌门一定听说过赤玉。”   春谨然惊住。   众掌门也呆了。   只有杭匪、杭明哲还有夏侯正南神色如常。显然在召集众掌门之前,杭家与夏侯山庄已有过先行“沟通”。   赤玉,据传是一百年前武林奇才朱方鹤留下的遗物。朱方鹤曾一统武林,富甲天下,却在五十岁时无病无灾安详离世,可谓离奇。但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都说他死前将武功秘籍和全部财富藏到了一块赤色玉璧之中,于是江湖上渐渐就有了一个说法,得赤玉者得天下。但别说赤玉在哪儿,就连它什么模样,都没人能讲出个一二,这都一百年了,传说早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在下偶然得到了赤玉的踪迹。”   果然。   春谨然虽然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仍想叹一句,夜路走多了,真他妈会遇见鬼啊!   “在哪里?”   已经有掌门按捺不住,抢先发了问。可春谨然没料到会是圆真大师。   不过大家现在都不关心这些细节了,均全神贯注盯着景万川。   “西南,雾栖大泽。”   众人愣住,继而面面相觑。这雾栖大泽在中原之外,同赤玉一样,都是传说中的东西。   “这怕是有些难,”开口的是青长清,但说的是众人心声,“我们不比万川先生,这雾栖大泽究竟在哪儿,我们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景万川从容地取过身边桌案上一直放置的卷轴展开:“在下绘制了山川地貌图。”   青长清开了眼界,诚心赞叹:“万川先生还真是,真是……”   春谨然知道他找不出词儿了,好心帮忙补完:“清新脱俗。” 第64章 雾栖大泽(三)   景万川绘制的山川地貌图,让春谨然产生了回去就把自己画的夏侯山庄地形图撕碎烧毁黑灰敛吧敛吧深埋地下永世不见天日的冲动。同样是人,画出的图差距咋就那么大!   春谨然没去过西南,更别提亦幻亦真的雾栖大泽,但景万川的山川地貌图,却能把人瞬间拉到那片地界,哪里是山,何处是水,丛林多大一片,小路几多蜿蜒,简直栩栩如生。他也明白过来,为何沧浪帮会在此——图上所示,去往西南,水路最通,待踏上雾栖地界越过一片丛林后,还需二次下河,方能抵达大泽。   “万川先生,老衲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就在众人赞叹于山川地貌图的精妙时,圆真大师开口,沧桑的声音里有隐隐压抑着的激动,也有理智自持的冷静。   景万川笑意谦和:“大师是不是想问,在下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圆真大师有些意外,和蔼的笑容里难言尴尬:“万川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景万川不自谦客套,也不打马虎眼,直言告知:“在下原本只是想去寻访那传说中的雾栖大泽,世人皆道仙境,难免心痒。可千辛万苦到了那里后,却发现只是一处山林沼泽,真真让人失望至极。于是在下便想打道回府,不料偶遇当地部族,攀谈间,见在下是中原人,便随口聊到百年前曾有一队中原人带着棺椁来此安葬,具体陵墓方位已不可考,不过因为中原人留下了很多金银器皿和丝织布匹作为当地人领路的答谢,所以寨子里特意刻了个石碑记载此事。后来我请那人带我去看了石碑,内容很粗略,寥寥几句,只记载了双方的友好和情谊,但石碑上的字体却苍遒有力,绝不是当地部族能力所及,待我看到落款才明白,这记文乃当年的中原人所写,后由当地部族拓成石碑,流传至今。”   “那落款是……”   “朱承运。”   朱承运,朱方鹤唯一的儿子,后朱家日渐式微,最终死于仇家之手,因膝下无子,死后朱家一门彻底在江湖上消失。不过据说临死之前,曾被仇家逼问朱方鹤的武功秘籍还有朱家财富,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其实想一想,如果知道,朱承运何至于落此下场,所以最终仇家给了他一个痛快。至于赤玉那些传言,则是后话了。   “也就是说,”一直沉默的戈松香忽然开口,如果说圆真大师的冷静是理智自持,那戈松香的冷静则源自怀疑警惕,这是烙在他这个人和暗花楼这个组织骨头里血液里的印记,“你是通过当地人的描述以及石碑上粗浅的记载,推断出朱承运到到雾栖大泽下葬的人就是朱方鹤,而赤玉,或者说朱方鹤武功财富的秘密,就在他的墓里?”   景万川神情平和地看向他:“正是如此。”   戈松香略怀疑地眯起眼睛:“万川先生的推测会不会太过武断?而且事实上,您最终也并没有寻到朱方鹤的墓。”   “实不相瞒,”景万川一边说着一边将卷轴重新卷起,“在下不是没有寻到,只是没有去寻。”   戈松香微微皱眉。   房钰不失时机地插话询问:“万川先生的意思是……”   景万川脸上闪过尴尬笑容,但声音依然温润如玉:“在下素来不喜参与江湖事,并非自命清高,实是志不在此,所以当想到这可能是赤玉的线索时,第一时间返回中原,将之告诉了杭老爷。既是百年前的武林事,自然要由百年后的武林人解决。”   “难为先生人在外川还能心系武林。不过你返回中原第一个找了杭老弟,让老夫有些黯然神伤啊。”夏侯正南说着说着,语调还真哀怨了。   景万川连忙解释:“在下实在是着急,而西南到云中的水路又较为通畅,若是北上夏侯山庄,又不知要增加什么变数,还望夏侯庄主见谅!”   夏侯正南哈哈大笑:“老夫就是开了玩笑,先生怎么还当真了。”   景万川也只能陪着笑,但额角的薄汗里实在没有多少喜悦。   春谨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老头儿绝对是故意的,他敢拿后半辈子的风花雪月担保!   事情到此,已然清晰,如果朱方鹤落葬西南确有其事,那不管他的墓里有没有赤玉秘籍或者财富,这都是足以让整个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消息,一旦扩散开来,全中原武林都去西南掘墓还是小事,怕就怕有心人借机生乱,到时倾巢而出只留下空城的中原武林,根本不堪一击!朝廷都能改朝换代,何况武林!   所以,这事儿必须只能小范围扩散,真要行动,更得暗中进行,慎之又慎。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杭匪,直接吃独食好了,干嘛要带过来与夏侯正南还有几大门派分享?所以说,人家是武林世家,自己只是个江湖小卒呢,境界差太多啊!   这厢春谨然难得自省,那厢几大门派已经制定出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征途——   杭匪:“掌门最好不要动,派信得过的弟子前去更为妥当。”   青长清:“确实,这一路长途跋涉,难免凶险,若真是我们当中有谁出了意外,门派里面,江湖外面,都得乱。”   戈松香:“信得过三字很重要,这事不比其他,谁也不知最终结果如何,找得到固然好,找不到却又传了出去,满江湖才不会信你真的没有找到,到时群起而攻之,我们得不偿失。”   苦一师太:“弟子也不宜多,一到两名即可,否则队伍太醒目,难免惹人怀疑。”   圆真大师:“依老衲看,赶紧选定弟子,近日便出发吧。”   房钰:“在下觉得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别的不讲,单这水路一道,就需要从长计议,路线,船只,甚至口粮,都需要时日准备。”   裘天海:“房帮主所言极是。万川先生的地貌图诚然精妙清晰,但实地情况往往瞬息万变,需做足准备,才能万无一失。”   靳夫人:“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诸位掌门定好时日,天然居派人便是。”   夏侯正南:“就三个月后吧,八月十五,别人家中赏月时,我等雾栖启程日。”   所谓江湖分量,就是要么不说话,一旦说完话了,这事儿就定了,再无可探讨的余地,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规则已被所有人默认。   接下来就是散局回去挑弟子了,其实也没啥可挑的,春谨然有些无聊地想,八成就是来夏侯山庄贺喜时,各掌门带的谁,这回去雾栖大泽就是谁,毕竟天大的事,一定是最亲近的弟子,甚至是至亲,才信得过。   “谁!”   就在春谨然准备各回各家时,圆真大师忽然一声怒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身上袈裟,疾风般甩向身后紧闭着的窗子,窗格应声碎裂,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惨叫——   “哎呦!”   众掌门大惊,青长清一个飞身过去将窗外偷听之人直接拎了进来!   随着青长清手掌一松,祈万贯扑通一声摔到地上,标准的狗吃屎。   “说,你都听到了什么!”青长清厉声质问。   祈万贯挣扎着艰难起身,一只眼睛已经成了乌眼青,配上楚楚可怜的声音和表情,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呜,我啥都没听见……”   就是编瞎话的水平太让人着急!   春谨然心中捏把汗,毕竟是兄弟啊,虽然“关系确立”这一段的记忆依然空白,但他总不能眼看着……   “干嘛都欺负我啊……”就在春谨然绞尽脑汁琢磨怎么帮自家兄弟开脱时,人家自己找到了通路,“屋顶上还有郭判呢!”   哗啦——   随着议事厅屋顶被戈松香的不知名暗器打破,郭大侠咣当一声,摔到了屋内正中央的地上。   “祈、万、贯!”郭判杀人的心都有。   “哼。”祈楼主捂着乌青的眼睛,毫无罪恶感。   夏侯正南倒不急,反而先对戈松香的暗器起了兴趣:“戈楼主,我记得进山庄时,兵刃似乎要先卸下由老夫的人统一保管。”   戈松香低头致歉,虽然脸上实在看不出多少表情,声音也仍阴恻恻的:“暗花楼做的什么营生庄主清楚,实在结怨太多,留些小玩意儿防身罢了,还望庄主理解。”   夏侯正南破天荒的善解人意了:“算了。”   春谨然有些意外,但转念想,可能眼下屋中央这俩家伙更拉仇恨。   果不其然,放过戈松香的夏侯正南很快看向他们:“祈楼主,郭大侠,烦请给老夫一个解释吧。”   祈万贯:“夏侯庄主,其实是这样的,我真没想……”   郭判:“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我就是要听听你们在说什么,我想祈楼主也是这个心思。”   祈万贯:“完、全、没、有!”   郭判:“我是跟着祈楼主来的,他还让我小心点,别坏了他的事。”   祈万贯:“……”   夏侯正南:“祈楼主?”   祈万贯:“杀我的时候能一刀毙命吗,我怕疼……”   “判官”郭判,江湖人送四个字,嫉恶如仇。但这个“恶”的范围,显然郭大侠自己说了算。   出乎众人意料,夏侯正南不仅没动杀机,反而春风和煦:“既然都听见了,要不要一起来?”   祈万贯和郭判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夏侯正南笑:“万川先生说了,江湖事,江湖人解决,二位难道不是江湖人?”   祈万贯:“是倒是……”   郭判:“多一个人,就要多分一杯羹。”   说话婉转一点你能死啊!!!   祈万贯和春谨然不约而同在心中怒吼。   夏侯正南却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向杭匪:“要是怕分羹,杭老弟直接自己带人去就好了,根本不必来到夏侯山庄,更不必找来诸位掌门。”   杭匪欣然点头:“夏侯大哥所言极是。”   夏侯正南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两位不速之客:“所以,二位既已知晓,就是有缘人,像万川先生说的,很多事情看似巧合,实则天意,况且此去西南路途凶险,多个人,就多一分力量,也便多一分安全。”   祈万贯心里没底,有些犹豫:“这……”   郭判却毫不迟疑:“既然夏侯庄主这样讲,在下也确实对那赤玉之事有所好奇,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夏侯正南点点头,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忽地轻叹:“但愿那朱方鹤真如传闻所言,将毕生绝学和宝藏都带进了坟墓啊。”   祈万贯:“夏侯庄主,在下决意前往,万死不辞!” 第65章 雾栖大泽(四)   大事谈定,门窗重开,夜风吹起一室其乐融融,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紧要密谈都是幻觉。各掌门没事人一样纷纷起身告辞,神色如常,无懈可击。春谨然一边在心中感叹,果然能做掌门的都不是凡人,一边转身也要往外走,却被夏侯正南叫住——   “春少侠留步。”   春少侠其实很不想留步,尤其是眼见着最后一位祈楼主也同自己擦身而过,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对方好像还加快了离去的速度。   眨眼功夫,议事厅里只剩下春谨然和夏侯正南。   “庄主还有事?”他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   “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找你参与此事?”夏侯正南似话里有话。   春谨然不解,歪头看他:“不是庄主说的吗,我聪明绝顶古道热肠只要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夏侯正南愣了下,继而乐出声来:“我就是客气客气……”   春谨然也笑:“真抱歉,我又当了真。”   夏侯正南不笑了,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了然:“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春谨然摊手:“如果聪明是一种错,那我改掉?”   夏侯正南瞥他一眼,似不满,又似无奈,语气也缓了下来:“和你想的一样,我觉得这事不简单,我和杭老头的交情也没好到这个地步,那可是赤玉啊,谁会愿意与别人分享?”   春谨然试着去猜测:“可能他觉得以杭家一己之力,很难成功找到?毕竟是个谁都没有去过的地界。”   “或许吧,”夏侯正南不置可否,“可惜,景万川不愿带路。”   春谨然道:“他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这趟浑水,不管最终寻没寻到赤玉,都清不了。”   夏侯正南挑眉,眼里都是玩味:“那你为何不拒绝?”   春谨然惊讶地张大嘴:“庄主你在逗我吗,这个江湖上你说一,谁敢说二?”   夏侯正南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我没调侃你,你倒似在讽刺我。”   “绝、对、没、有!”春谨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夏侯正南放下茶杯,定定看了春谨然一会儿,忽地笑了,悠远的目光似在看春谨然,又好似在透过他看别人:“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大胆的人。”   既然大胆了,春谨然索性大到底:“第一是谁?”   夏侯正南没说出任何名字,只淡淡道:“死了。”   在夏侯正南这里何谓大胆?春谨然的理解,那就是顶撞不恭敬呗,一如自己所言所行。可顶撞的人死了该高兴的,为何此刻老头儿眼里却只有落寞和怀念。   敏锐如春谨然,就是再吃口豹子胆,也不会多问了。   直到离开夏侯山庄,春谨然都没有再见过裴宵衣。听说靳夫人在商议完雾栖大泽之事的当晚便已离开,春谨然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记得清清楚楚,当景万川提到赤玉时,眼里骤然闪出异样光芒的,只有圆真大师,和她。   春谨然不敢肯定地说那代表什么,但得赤玉者得天下,若江湖最有势力的门派中,得天下之心最切的反而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和尚,那不是这俩人疯了,就是武林疯了。   春谨然对天下没兴趣,但对赤玉传说却兴味盎然,偏巧夏侯老头找他做耳目,那就顺水推舟好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配合让老头很是满意,竟然痛快答应了他再带一个帮手的条件。   只是不知道,这帮手愿不愿意同行。   六月初一,若水小筑。   “当然要去啊!”丁若水没等春谨然把话说完,便一口答应下来。   这可与春谨然的预想大相径庭:“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上凑热闹了?”   “那是你的爱好,我才不敢抢,”丁若水没好气地回了一嘴,却难掩眸子里灿烂的憧憬之光,“西南啊,雾栖大泽啊,据说有好多特别珍贵的药材,随便采一样,都是珍宝啊。”   春谨然莞尔,同时也很开心,毕竟前途凶险,有真正能够动力满满的目标,不管天下,解谜,抑或草药,都是好的。   之后的两个半月,春谨然和丁若水各自准备着,其实要准备什么呢,无非是些干粮,水。为防走漏风声,那张山川地貌图仍放在杭家,所以春谨然也只能凭记忆,预想着那片地界上会遇见什么危险。   整个夏天最热的光景,便在这样的忐忑、兴奋、期待中,飞速流逝。春谨然甚至都没觉得热,一晃神,天气已凉,然后便在这凉意中想起某个人来,想得不重,不浓,就淡淡的,浅浅的,像初秋清晨的风,吹过院子,留下几片落叶。   如此这般,终是到了八月十五。   往年这个时候,春谨然都是坐在春府的院子里,喝喝酒,赏赏月,偶尔会去丁若水那里,因为其他友人,总要与自己的家人或者师父过节。像今次这么多人的月圆相聚,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夏侯赋,杭明哲,杭明俊,定尘,林巧星,房书路,青风,戈十七,裘洋,白浪,郭判,祈万贯,以及,裴宵衣。   明月当空,渡口晚风,十五个年轻人,气度各异,神色不一,或许稚嫩,或许浮躁,但谁敢说,二十年后的江湖,不会是他们的呢。   又或许,都不用二十年。   “这是我的至交好友,丁若水。”春谨然向众人介绍道。   杭家两兄弟还有青风、房书路都认得他,齐齐惊讶出声:“丁神医!”   原本摸不着头脑的小伙伴们也明白过来,敢情这是春谨然带来防身的。不过队伍里有个懂医术的总是好的,都不用神医,不庸,就成。   集合之地在沧浪帮的码头,一艘大船已在此停靠多时,见人已来齐,白浪和裘洋便率先上了船,开始做准备。岸上,丁若水被青风他们四人拉过去寒暄,定尘原地打坐,夏侯赋似想和林巧星攀谈,但碰上的都是冷脸,郭判和祈万贯不知为什么又争吵起来,剩下戈十七和裴宵衣,一个靠在这边的树干上把玩匕首,一个靠在那边的树干上抬头看天。   春谨然犹豫了一下,先去找了匕首。   “怎么派你来了。”戈十七在暗花楼算受重视,但第一位肯定排不上,所以春谨然本以为会看见戈十一或者戈十三。要说这戈松香也是个冷面冷心的,收了那么多义子,培养成杀人工具也就算了,连名字都起得敷衍。   戈十七抬眼看他,似乎笑了一下,可定睛去看,又好像没有:“不希望我来?”   “怎么会,”春谨然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我巴不得是你呢,要是你们楼旁的人来,这一路我不用干别的,光防他了。”   戈十七终是弯了嘴角,虽然很浅:“那就行了。”语毕他把匕首收进怀里,站直了开始拍身上的灰尘。   春谨然看着他这一幅时刻准备出发的样子,便知道想套答案是没戏了。   这就是戈十七,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者可能根本什么都没想,你唯一能确定的只是他对你是否有敌意,若没有,那恭喜,你的日子还很长。至于自己和对方算不算朋友,认识这么久了,春谨然依旧没底。   有的没的磨蹭半天,春谨然总算走向了另外一棵树。那人还在看天,春谨然好奇地也抬头看了一眼,除了月亮圆点,没发现有什么比平日里更美妙的地方。   “喂。”春谨然在距离大树一步之遥处停下,叫他。   看天者不为所动,仿佛元神已出窍奔向广寒宫。   春谨然皱眉,又叫了一声:“大裴。”   看天者总算收回视线,然后动作极其缓慢地看过来,又过了好久,迷茫的双眸才逐渐清明:“小春?”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别的不说,就自己刚才介绍丁若水那阵势,哪怕你真元神出窍也肯定能瞬间归位。所以答案很明显,裴少侠故意晾着他呢。   好吧他确实是没特别热情洋溢地第一时间直扑过去,但那不是怕被人看出他俩关系不一般吗!他自己还好说,裴宵衣那边两个女人就能组成龙潭虎穴似,能不防吗,他的苦心谁人懂啊!   “你有话呢,要么说出来,要么就干脆忘掉,在心里咆哮别人是听不到的,只能看见你眉毛眼睛鼻子嘴都扭曲到一块儿,虽然确实很壮观。”裴宵衣的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是一本正经还是戏谑揶揄。   但不管哪种,都不会令人愉快就是了。   “多谢大裴兄提醒!”   “不客气。”   春谨然恨恨地看着那张脸,忽然特别希望时光倒流,然后自己就回到春府把那个看着落叶思念蔓延的丢人家伙掐死在院子里!   裴宵衣知道这家伙又在心里腹诽了,虽然没办法窥见真正的内容,但光看他那张各种情绪交替出现的脸,就莫名乐趣无穷。说句真心话,比今天的月亮好看。   “大裴?”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让春谨然一愣,回头去看,原来是祈万贯。   裴宵衣挑眉:“怎么,祈楼主也喜欢这个称呼?”   “不不不!”祈万贯快把脑袋摇掉了,“我是想问谁起的啊,太不吉利了!”   裴宵衣看向春谨然。   春谨然黑线。   祈万贯说着说着又回过味儿来:“其实也不能全怪起称呼的,你这个姓就不好,幸亏你不做生意,天天裴,咋活啊!”   裴宵衣眯起眼睛。   春谨然忽然兴奋起来,抽鞭子,快抽鞭子,这么销魂的事儿不能就我一个人尝啊!   结果等到祈万贯被郭判叫走,裴宵衣的鞭子也没出手。   春谨然有些失望,又有些来气,见四下无人,直接问:“你咋不抽他?”   裴宵衣耸耸肩:“不好听。”   春谨然没听清:“啥?”   裴宵衣深深地看他一眼。   春谨然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像那次与靳梨云隔空相对一样!嗷呜,天然居绝对是妖魔鬼怪聚集地!   “各位兄弟,可以上船喽——”   白浪的召唤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春谨然二话不说,噌一下就窜了上去。   裴宵衣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来之前他并不知道队伍里会有春谨然,乍见到那家伙,他还以为自己想人想得太频繁,出现了幻觉。直到那家伙向众人介绍丁若水,直到那家伙先走向了戈十七。   为何自夏侯山庄一别,他就总鬼使神差地想起这个人?为何一见到这个人,他就不受控制地手痒?为何这个人也要去雾栖大泽?他究竟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困扰他的问题太多,不过没关系。   路途漫漫,总会找到答案的。 第66章 雾栖大泽(五)   沧浪帮为了这次征途可是下了血本,春谨然本以为顶多是一艘八撸船,真等到了上面才发现,这居然是艘双层的大黄船!一层是船舱,二层是船板,船舱舷窗的窗棂都是精美雕花,而宽敞的船板上竟还修了精致小巧的亭台!   “你师父该不是把珍藏都拿出来了吧……”上船后没多久,春谨然便趁白浪带他去船舱找卧房的间隙,偷偷跟对方感慨。   “夏侯庄主发话了,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们也得去摘啊。”白浪无奈笑笑,“好在,星星沧浪帮没有,船倒是管够。”   说话间,白浪已经带他来到房门口:“你就住这间。”   春谨然迫不及待推门而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若不是耳边此起彼伏的波浪声,他真的会以为自己正身处客栈雅间:“要是水路都这么走,我也愿意干啊!”   “等一会儿船走起来,你再看看要不要这么说吧,哈哈。”白浪笑着离开,船板上还有好几位等着安排呢。   起初春谨然没懂白浪话里的意思,不过他也没在意,跟寻宝似的开始探索这间船上小屋。虽然都是寻常物件,可放到了船上的房间里,就好像镀上了一层不寻常的光彩,怎么看都有点不一样。结果就在他端起脸盆仔细研究的时候,船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他一个没站稳,直接坐到地上,铜盆脱手而出腾空一人多高最后落下来时不偏不倚正扣到他的脑袋上,咣当一声,砸得他脑袋直冒金星,于是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他都戴个铜草帽坐在地上,愣愣地感受着屁股和脑袋的双重疼痛,久久没回过神。   幸而这中间没人来拜访。   半晌后,疼痛慢慢散去,春谨然摘下铜草帽,一手揉脑袋一手揉屁股地挣扎着站起来,舷窗外只有茫茫漆黑,夜色与河面连成一片,也分不清谁是谁。起身后,他才感觉到脚底持续不断的轻微摇晃,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是开船了。   水上不比陆地,尽管这次的船比上次去夏侯山庄的船要平稳许多,不知是船身更大还是去往西南的水路本就平缓一些,但这种持续的极轻微的摇晃,仍会让习惯脚踏实地的人产生一些不适,他也终于明白了白浪话里的意思。   偶尔尝个鲜还成,一辈子水上漂?算了吧。   或许是启程的兴奋劲儿还没过,春谨然一点都不困,索性也就不在屋里闷着了,直接出舱爬上了船板,不料小亭子里已经有人坐着,他走近两步才发现是夏侯赋,然后就有点尴尬了,不知道是继续上前寒暄,还是假装没看见转身就走。   纠结之间,夏侯赋已经看见了他,客气招呼:“春少侠也觉得船舱里闷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春谨然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结果走到跟前才发现,夏侯赋面前的桌案上竟摆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中间还有若干小菜。   这下春谨然不敢乱坐了,站在那儿与对方说话:“夏侯公子在等人?”   夏侯赋答道:“是,也不是。”   见春谨然眼中不解,他忽然一声轻叹,竟有几分怅然之意:“有人来就是,没人来就不是。”   春谨然低头看看自己,呃,那他算是人还不是人啊……   “春少侠怎么不坐?”   感谢老天爷,他是。   随着春谨然落座,夏侯赋很自然地给他斟了杯酒,这让他受宠若惊,可看对方的神色,又不像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   “尝尝看,四海楼的桂花酿,天下一绝。”   人怎么样暂且不谈,美酒是无罪的,而且带着丁若水呢,春谨然也不怕他下毒,遂举杯一饮而尽……   “如何?”夏侯赋显然很期待他的反应。   春谨然有些沉醉地眨了下眼,感觉唇齿留香间,三魂七魄正咻咻咻地飞向凌霄宝殿:“我以前喝过的那些根本就是水……”   夏侯赋笑开了眉眼。   春谨然有些恍惚了,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人。平心而论,夏侯赋算得上丰神俊朗,只是在夏侯正南身边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一眼扫过去,顶多留下个畏畏缩缩的儿子,或者不学无术的草包的模糊印象,唯一让人记得深刻的,只有他被冤枉时痛陈清白的倒霉模样。而此刻,还是那个夏侯赋,就坐在自己对面,映着月色,吹着河风,竟有了那么点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聂双的事情……”夏侯赋说着也给自己斟满酒,然后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春谨然的空杯,“多谢。”   春谨然呆愣地看着他干杯,一时忘了说话。   放下空杯的夏侯赋见状乐了:“怎么,没料到我会道歉?”   春谨然诚实点头:“我以为你恨不得把我五马分尸。”   “十个人面对那种情况,九个都会认定是我干的,”夏侯赋苦笑,“我得庆幸,你是那剩下的一个。”   春谨然皱眉:“你是怪聂双?”   夏侯赋想都没想便道:“怎么会,人都死了。”   春谨然惊讶于他居然还有一些良心,不过转念一想,良心和风流是不冲突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代表我不会抛弃你,我抛弃你,也不代表我对你的死不动容。   “而且爹说了,是我活该。”夏侯赋又补了一句,憋闷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委屈的大少爷。   春谨然很想告诉他,不是你爹说,是你根本就活该。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么多姑娘前赴后继都没正过来的品性,他不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扭转乾坤。   “所以夏侯庄主才特意安排你来走这趟?”之前他就觉得奇怪,按说夏侯正南身边不缺亲信,也不缺能人,横竖轮不到派宝贝儿子涉险。   “说是我日子过太顺了,缺苦头。”夏侯赋是真的不太开心,但又无能为力,“而且杭家派了俩儿子,我要不来,也显得太没用。”   春谨然是真忍不住了,再不嘲讽两句他能憋死:“谁说你没用,你多能耐啊,没有你夏侯公子,这大江大河上我到哪儿喝好酒,吃好菜。”   夏侯赋又不傻,直接闹了个大红脸,而且他的武功秘籍都是对妹子的,对汉子,尤其是夏侯山庄里就见识过能耐的春谨然,他是真有点打怵,也就不端着了,放缓语气实话实说:“再怎么的也是八月十五,我不能坐家里赏月,还不能在船上喝口酒啊。而且也就这一顿,后面还不知道要啃多少天干粮。”   夏侯赋说的是实话,酒菜即便多拿,在船上也存不住,这趟行程,他们只能用干粮顶。   想着一个终日锦衣玉食的少爷忽然就要风餐露宿,春谨然多少也有点同情,可又想到聂双,这同情里就又混进一些气愤,于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他决定放空思绪,就喝酒,就吃菜,就赏月。   后面两个人怎么又把话说到一起的,春谨然就有点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两个人在月下吟诗作对,夏侯赋肚子里不光不是草包,简直算得上文采斐然,以至对到精妙处,二人还击掌相庆,直到后半夜,才尽兴而散。   春谨然一回房便倒进了床榻里,柔软的被褥让他放飞的思绪有了片刻回归,一同回归的还有些许惋惜之情。   若夏侯赋在对待感情上不那么令人发指,或许这个人是可以交朋友的。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第二天日上三竿,春谨然才起床。明明是酒醉而倒,却没有半点头疼,不知是酒好,还是河水摇晃反而冲散了宿醉。   简单梳洗后,他走上船板,见伙伴们都在,虽然因彼此仍未相熟,大家只是三三两两聚着,但也是一派其乐融融。   青风第一个看见他,离很远便笑着调侃:“春少侠真是随遇而安,我刚还和房兄打赌呢,赌你到底是中午出来还是傍晚出来。”   春谨然二话不说走过去一伸手:“拿钱。”   青风一脸蒙圈:“凭什么?”   春谨然咧开嘴:“我既没中午起,也不是傍晚来,庄家通杀!”   “滚。”青风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   春谨然乐不可支,那边白浪走过来将一张烧饼塞到他手里:“别光顾着乐。”   春谨然也不客气,拿过烧饼就是一大口,然后腮帮子鼓鼓地边嚼边问:“大……呃,裴宵衣呢?”   船板上放眼望去,谁都在,连戈十七也靠在船后梢那儿盯着河面,却唯独不见裴宵衣。   “让你一说还真是,从早上就没见。”回答他的是房书路。   春谨然皱眉,好不容易咽下烧饼,转头问白浪:“那家伙住哪间房?”   “最里面,”白浪道,“他说不喜欢太吵。”   春谨然:“事儿多。”   青风:“事儿多。”   春谨然意外地看向青风,青风眼里也都是惊喜之色,最后两位少侠一击掌,兄弟之情尽在不言中。   但春少侠还是决定先放下心有灵犀的兄弟,去探望一下多事的大裴。   如白浪所言,船舱的尽头已没舷窗,且船体构造原因,顶棚也更加低矮,安静是安静了,但也愈发逼仄。裘天海准备的这艘船别说十五人,就是二十五人也装得下,所以春谨然完全想不通为何裴宵衣放着宽敞地方不住,非在这里窝着。   所以他说什么来着,天然居里就没个正常人!   叩叩。   春谨然一手举着半张饼,一手敲响了裴宵衣的房门。   无人应答。   叩叩。   春谨然再次敲门,然后继续耐心等待,其间还啃了两口饼。   房内仍没有声响。   春谨然心头不自觉划过一丝担忧,这四面环水的,难不成还凭空消失了?思及此他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直接咣咣咣拍打起门板来。   里面总算有了声音,虽然很微弱:“滚……”   春谨然吓了一跳,裴宵衣说话不中听他是领教过的,但现下这个,怎么都好像有点逞强意味。他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心里头跟沧浪帮说了声抱歉,抬腿就是一脚——   咣当!   门栓断裂,大开的门扇晃晃悠悠着,有半面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春谨然就看见了裴宵衣。   坐在地上的裴宵衣。   坐在地上抱着痰桶的裴宵衣。   坐在地上抱着痰桶脸色苍白的裴宵衣。   这是他的好友大裴啊!春谨然只觉得心中一颤,再无法压抑——   “原来你晕船啊哈哈哈哈哈……” 第67章 雾栖大泽(六)   裴宵衣有弱点吗?   如果嘴巴不如自己犀利不算的话,可能真的没有。   鞭法诡谲凌厉,脾性深沉内敛,还有一颗天下人时时刻刻都想害我的防备之心,三位一体,天下无敌。   不过那是从前。   春谨然很想摆出一副沉痛关切的样子,奈何嘴角只听后脑勺的召唤,而且之前笑得太大声,现在想搂也搂不回来,索性就维持着洋溢的笑容,拍拍裴宵衣肩膀:“第一次都会这样,习惯就好啦……”   裴宵衣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但配合那惨白的脸色,实在没有多少威慑力。   春谨然捏着鼻子低头看看痰盂,里面根本没什么东西,只有一点酸水,心里头蓦地起了一丝不忍,终于收敛了笑意,把饼咬在嘴里,用空出的双手半强迫地把痰盂抢过来放到一边,然后连拽带抱地将男人扯了起来。   “干嘛……”裴宵衣的声音还是恹恹的。   “吹风。”春谨然咬着烧饼,没好气地含糊不清道。   春谨然架着个大活人上船板,招来了少侠女侠们的侧目,他也没嘴巴解释,直接把人往亭子那边带。亭子里,丁若水正在跟祈万贯下棋,围观的还有个郭判,三人见状一同起身,最后春谨然把裴宵衣安顿到了丁若水的座位上,因为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江面。   做完这些,春谨然总算把烧饼总嘴里拿了出来,然后嘱咐:“往远处看,脑袋放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裴宵衣冷这个脸不说话,但也没有乱动。   春谨然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烧饼随手塞给祈万贯,说了声“帮我拿一下”,又登登登跑回了船舱。   祈万贯捏着半个烧饼,一脸蒙圈。   丁若水不太高兴的样子,一把抢过烧饼,狠狠咬下一大口,仿佛那不是烧饼而是某人的肉。   郭判不满出声:“饿了就找白浪要,吃人家的算怎么回事儿。”   丁若水鼓着腮帮子瞪他:“我吃你的了?”   郭判也不知道这人哪来那么大火气,但想一想,为个烧饼跟同伴翻脸也着实没必要,哪怕这同伴只是暂时的,故而转身出亭——惹不起,躲总行了吧。   春谨然拿着茶壶回来时,凉亭里就剩下两手空空的祈万贯。   “他俩呢?”春谨然随口问。   祈万贯下巴一撇:“阑干那儿吹吹风。”   春谨然“哦”了一声,然后又问:“我烧饼呢?”   祈万贯不知该怎么描述刚才的情景,只好蒙头蒙脑道:“也跟着吹风去了。”   春谨然皱眉,但眼下总有比烧饼更紧要的事,所以也就不多问了,直接倒了满满一茶杯清水递给裴宵衣。   裴宵衣没接,抬眼看他:“你想让我继续吐?”   春谨然白他一眼:“让你漱口的!”   裴宵衣愣了下,这才别扭地接过水,乖乖漱了口。   祈万贯总觉得这个气氛非常诡异,诡异到他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就好像已经罪孽深重。于是他试着后退一小步,嗯,没人在意,又后退一小步,嗯,还没人在意,继续后退一小步,很好,他确实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哒哒哒,祈楼主也一溜小跑加入了吹风队伍。   春谨然很自然地坐到裴宵衣对面,看他脸色好了一些,颇为得意:“舒服了吧。我上次就是这么……”   裴宵衣挑眉。   “……这么帮别人熬过来的!”   裴宵衣看了他一眼,也没深究,又默默给自己倒了杯水,不过这回不是漱口,而是直接喝了下去。   春谨然明白这是缓过劲儿来,知道渴和饿了,但还是不太放心地劝:“先别急着吃喝,再缓缓。”   正准备给自己倒第二杯水的裴宵衣,就这么停下了。   春谨然愣愣看着他把茶壶放回原位,还有点不敢相信,一时感慨万千:“唉,你要总这么乖多好。”   裴宵衣的脸确实不白了,但好像开始有变黑的趋势。   春谨然连忙闭嘴。   两个人就这样在亭子里相顾无言又相安无事地坐着。   八月中的江面,风里带着水汽,也带着凉意。春谨然趴在桌案上,吹着风,听着浪,偶尔瞟一眼裴宵衣那张赏心悦目的脸,竟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按照白浪的说法,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抵达雾栖地界。其实从沧浪帮码头到雾栖,是跨过了蜀中的,奈何跨过不等于路经,所以一说起这个,青风就一脸郁闷,说你们只往返一次,我他妈得往返两次。   青风比在青门时少了一些轻佻,却更加潇洒不羁,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倒是夏侯赋,真算得上夹着尾巴做人,平时除了跟杭家两兄弟说说话,顶多再跟春谨然扯上半句,很少招惹别人,当然别人也不搭理他。其实杭明俊也是不太愿意搭理他的,但这理由没办法摆上台面,故而每次交谈,都有些别扭。林巧星是唯一不惯毛病的,不碰见夏侯赋还好,一碰见就火,她一个姑娘家骂不出什么脏话,但也没有好脸,久而久之,夏侯赋便避着她。   有时春谨然会觉得夏侯赋也挺可怜的,但一想到他做那些事,又恨得牙痒痒。   直到一个晚上,他俩又在船板上遇见,这回夏侯赋没喝酒,只空坐在那里,唉声叹气。春谨然也是闲的,便走过去问了一嘴,想什么呢。夏侯赋迟疑半晌,说出了一个姑娘的名字。那姑娘春谨然不认识,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但这并不妨碍他黑线,继而直截了当问夏侯赋,你和靳梨云也算有婚约了,就不能检点一些?夏侯赋很认真地想了想,末了对他叹息,天下群芳争艳,只采一朵,难啊。至此,春谨然对这人彻底绝望。或许男人风流不是罪,但在他春谨然这里,滚一边去。   这天不知到了什么地界,船在码头靠了岸,白浪和裘洋下船采买,众伙伴们也总算能享受短暂的脚踏实地。   憋了这许多天,青风直嚷着要去酒楼喝酒,房书路自然奉陪,春谨然也想跟着,但他要去,丁若水肯定去,丁若水去,祈万贯没准也去,祈万贯去,保不齐就带上郭判,剩下裴宵衣和几乎忘了也在船上的戈十七二人,你说带是不带?这么一想,春谨然赶紧作罢,羡慕地看着人家哥俩勾肩搭背上了街,他只得默默回了船。   江面上今天风有点大,靠在岸边的船不住地摇晃。   春谨然握紧栏杆,终于稳当上了船板,这才看见定尘正坐在船艄的角落那里,背对船板,面对江水,不知是冥想还是打坐。   船板上没有其他人,春谨然也就走了过去:“小师父。”   定尘没有动,也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问:“怎么没下船?”   春谨然也跟着坐下来,盘起腿,正正经经的样子:“人多了太招摇。”   定尘终于看了他,然后被他的姿势逗笑了:“你这是要跟着我念经?”   春谨然连忙摇头:“我可没慧根。”   定尘却道:“我倒觉得你看得通透。”   春谨然立刻表白内心:“还有好多风花雪月等着我呢,我可不能出家!”   定尘莞尔,过了会儿,笑容渐渐淡去,轻声叹息:“看得通透未必一定出家,出家人也未必就看得通透。”   春谨然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圆真大师听见赤玉时,眼里的光。   踌躇良久,他还是问出了口:“寒山派就那么想要赤玉吗?”说完又觉得不太妥,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这次派人去雾栖大泽的门派,肯定都想要赤玉,但程度轻重好像也是有区别的……”   “你若问我,我真的一点都不想。但我只侍奉佛祖,师父却要想着整个寒山派。”定尘的声音宁静平缓,却又隐隐含着一丝无奈,“而且……”   春谨然见他欲言又止,心里登时好奇万分,可又不好催着问,因为能让定尘犹豫为难的,八成是寒山派的秘密。   定尘的眉头万年不遇地打上了结。   春谨然连忙摆摆手:“我就随口问问,你可别再讲了,要真说出什么门派机密,圆真大师还不灭了我。”   定尘好笑地看着他,眉头重新打开,终于又成了那个无欲无求的小师父。   “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内情,只知道这赤玉是师祖留给寒山派历代掌门的心劫,几任掌门都没度过,师父,怕是也度不过。”   傍晚时分,白浪和裘洋已然归来,可直到夜幕低垂,才等回青风与房书路。   大船重新起航,欢脱了一天的伙伴们也各自回房休息。但风浪却越来越急,远处隐约还有雷声。   春谨然有点心神不宁,既睡不着,索性又上了船板。只见裘洋和白浪正着急地收着船帆。他赶紧过去帮忙,可干着急,却不知从何下手,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俩麻利完工,末了还被裘洋鄙视了一眼。   干完活的裘洋从春谨然身边走过,不知有意无意,肩膀还撞了他一下。这给春谨然气的,可一看白浪那都快挤飞了的眼神,又只能忍住这口气,恨恨看着小破孩回了船舱。   “他就那样,孩子气。”白浪帮师弟解释。   春谨然撇撇嘴:“你可别侮辱孩子。”   白浪扑哧乐出声,然后眼珠一转,难得坏心眼道:“你想想夏侯赋。”   春谨然恍然大悟:“裘洋真是太可爱了!”   二人笑了个前仰后合,笑够了,春谨然才问为何收帆。白浪说夜里会有大雨,到时候风高浪急,再放着帆,船很容易倾覆。春谨然似懂非懂。白浪也不计较,就嘱咐他别在船板逗留太久,之后便也回了船舱。   春谨然扶着栏杆,眺望远处,正巧天边打了个闪,给他吓了一跳,过了会儿,才有闷闷雷声传来。   大雨将至,饶是春谨然这个外行,也看明白了。可奇怪的是,头顶上的天仍晴着,繁星点点,一眨一眨,很是顽皮。   估计时候未到吧。春谨然正想着,一阵风猛地灌进脖子,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也再没啥心情吹风了,正想转身回屋,却听见背后一个声音道——   “春少侠你看啥呢?”   春谨然回过头,只见杭明哲一步三晃地上了船板,那不倒翁似的体态让人不自觉给他捏把汗。   “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上来干嘛?”同样是杭家公子,但面对杭明哲,春谨然真的客气不起来,不是他捡软柿子欺负,实在是一看杭明哲那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啊。   比如现在,这人似乎再维持不住平衡,索性原地坐下,还把腰板挺得笔直,仿佛很洒脱的样子,但出口的话真的一点硬气没有:“船晃得厉害,在屋里躺着头晕恶心。”   春谨然黑线,但人都难受了,也不好再嘲讽,只得道:“那你坐一会儿就回去,白浪说夜里有雨。”   说完春谨然准备下船舱,不料刚走到杭明哲身边,就被杭少爷拽住了衣角:“陪我坐会儿呗。”   春谨然囧,忽然觉得夏侯赋、裘洋还有杭明哲可以组个互帮互助小团体,彼此取长补短,一定十分精彩。   “我其实不太敢睡觉,因为我妹总到我梦里来。”   春谨然心太软地陪着坐下后,杭明哲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春谨然不知该说什么。   杭明哲也没在意,看着远方,继续道:“她总问,哥,你什么时候替我报仇……”   “可是仇人在哪里呢。”心头涌出一阵难受,春谨然抬头看着苍穹,幽幽叹息,“茫茫人海,就像这夜幕星盘,那么多光点,你说那颗是好的,哪颗是坏的。”   杭明哲也跟着抬头看天,半晌,静静道:“即便是浩瀚星海,也有亮的,不亮的。你看着一样,我看着却不同。”   春谨然愣住,下意识想去看对方的表情,不料船在这时忽然剧烈摇晃,他和杭明哲齐齐滑向船边栏杆!   随着肩膀重重撞向栏杆,春谨然顾不得疼,飞快抬起另一侧胳膊将之紧紧握住,这才稳住身体。可等他看向身边,却再不见杭明哲的踪影!   春谨然脑袋嗡一下,没等深想,就听见不远处的水里传来杭家三少撕心裂肺的呼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会游泳啊啊啊啊!!!”   “春谨然你快救我啊……咕咚……不然我……咕咚……做鬼也不放过你……咕咚咕咚……这水也太难喝……咕咚……了……” 第68章 雾栖大泽(七)   “你他妈闭嘴坚持住!!!”   要不是对方已经在水里了,春谨然真想朝着他屁股狠踹几脚!都这时候了还那么多废话!   扑通——   没有半点迟疑,吼完的瞬间,春谨然纵身一跃,跳进江里!   江水一下子淹过他的眼耳口鼻,他屏息奋力挥动双臂,好半天,才总算让头彻底出了水面。但漆黑的四周,水声,风声,雷声,哪里还与杭明哲的影……   “我在这……咕咚……里啊……”   好吧,偶尔坚持一下自己的缺点,比如聒噪什么的,也是有惊喜的。   春谨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循声望去,适应了昏暗江面的眼睛终于捕捉到那颗浮浮沉沉的头!   “我来了——”   春谨然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不能传过去,但当下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时间思考,一切行为都是靠着本能,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风更大了,浪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猛,每当春谨然觉得自己接近杭明哲一些了,便一个大浪,又将他打得后退回几分。   春谨然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中的力量在流逝,在天力面前,人是如此的渺小!   深吸口气,春谨然一个猛子潜入水中,凭感觉奋力向杭明哲的方向游!   没了水面波浪的阻击,这一次顺利许多!   春谨然在心中默默算着时间和距离,直到胸中憋住的那口气消耗殆尽,他不得不重新浮出水面,而这时他才惊喜的发现,自己距离杭明哲只剩下几臂的距离!   春谨然深吸一大口气,重新潜入水中!   这一次顺利许多,他只游了几下,便被杭明哲乱蹬的腿踹到了肩膀!   账嘛,等上岸了之后有的是时间算。   春谨然一个挺身,再次水面冒头,与此同时双手已经伸到杭明哲腋下,生生用托力让对方不再沉浮不定。   杭明哲还没反应过来,仍四爪乱蹬!   “不许动了再动我咬死你!”春谨然大吼,是真没力气再跟对方僵持了。   杭明哲怕死的优点此刻充分显示出来,不让动就不动,从活人到浮尸就眨眼间的事情。   春谨然长舒一口气,试着松开一只胳膊,仅用右臂继续给对方托力。好在杭明哲不算魁梧,这样竟也没有再往下沉。   春谨然不敢再耽搁,立刻用空出的那只手臂划水!   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再游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费了半天劲,却只游出去一点点。   “你的脚也跟着动一动啊!”虽然杭明哲不会游泳,但借点力总可以吧。   杭家三少这叫一个委屈,他不是不想动,但:“我怕你咬我,呜……”   “哥错了,”春谨然叹口气,“来,你就把自己想象成青蛙,跟着我的口令,蹬——”   就这样俩难兄难弟一步一坎地往船边游。   不知过了多久。   春谨然知道,自己已经没力了,证据就是原本在杭明哲脖颈处的水,又重新漫到了嘴巴。但他们俩和船的距离,却好像根本没有缩短多少。   其实这距离也不长的,一个落水,就算被浪推了几下,又能走多远。   但在春谨然的眼里,这几乎像是万里之遥。   “春谨然——”   “三哥——”   船上似有人在呼唤。   春谨然的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了,隐约中似乎听见了谁跳下来的声音。然后没过多久,他手里的杭明哲就被人接了过去。   生的希望让春谨然重新回神,就见浪白已在眼前,一手反揽着杭明哲的脖子,一手正要过来揽自己,动作之潇洒,身姿之矫健,简直让天地无光,日月无辉,秒全部好汉,灭天下美人!   “我自己能行,你赶紧救这个废物!”春谨然拒绝了白浪伸过来的手,一来是不想让对方负担过重,二来,他也确实觉得不用再负担杭明哲重量的自己还撑得住。   白浪又急又怒,气他在这个时候还死撑:“你不是不会游泳吗!!!”   春谨然囧,只好解释:“我是说江湖那潭水,我不会游……”   白浪黑线,但情况紧急他也不能再跟春谨然废话,认真看了友人一眼,判定对方确实有自保能力,白浪这才揽着杭明哲开始往回游!   春谨然连忙跟上,一边琢磨揽着脖子好像比托着腋下看起来更省劲,一边隐约听见杭明哲在那抗争:“我才不是废物……”   什么样的辩解最苍白?请参见杭家三少。   有了白浪的帮忙和领路,三人组终于靠到了船边。白浪将杭明哲托起来,后者立刻抓紧垂下来的救命绳,绳索那端是杭明俊,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家老哥拽了上去。   白浪长舒口气,一个转身,又将春谨然拉过来往上举。   春谨然已经精疲力竭,也不知道拽自己的是谁,只知道自己被拉到栏杆外之后,那人没继续拽绳,而是单手握住他一只胳膊,攥得紧紧,然后用几乎要把他胳膊扯脱臼的力量,连拽带甩就给他弄上了船板。   本以为屁股要摔成八瓣儿了,可飞上船板的他却落进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被他的冲力撞得后退几步,但最终稳住了,而且后退的同时还用胳膊环住了他,不紧不松,既防止他摔倒,又不会让他不舒服。   好不容易站直立稳,春谨然才看清了给自己当肉垫的人,居然是戈十七。   这是春谨然所有朋友里最特殊的一个。主要是这人从没挑明说过,哦,我们是朋友了。但当春谨然把他当朋友对待的时候,他又没拒绝,于是就成了春谨然既当他是朋友,又不敢在他面前太过随意的微妙关系。   “多谢。”想来想去,春谨然只想出这么一句。   戈十七将胳膊松开,脚下却没动:“不客气。”   春谨然囧,这就是个谈话终结者。   而且两个人的距离有点太近了,身高又差不多,以至于戈十七的呼吸一点没浪费全吹他脸上了。   “我去看看白浪——”春谨然慌忙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逃开了这个让他有些别扭的气氛,飞速离去的背影就像一只活泼的兔子。   戈十七敛下眼睛,静默半晌,也跟了上去。   重新跑回船边,春谨然才发现白浪居然还没有上来!而且比刚刚离船的距离还要更远!   “怎么回事?”春谨然焦急地问。   杭明俊已经扶着自家三哥回船舱休息,戈十七在身后,这时候栏杆边只剩下一个人。因紧紧盯着白浪,视线片刻都不敢离开,故而春谨然也没注意这个人究竟是谁。   结果过了好半天,才等来一句优哉游哉地回答:“浪太大,没办法。”   春谨然愤怒转头,果然是裘洋那小王八蛋!   但这时候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得放软语气:“你不是也很熟悉水性吗,就像刚才他救我们一样跳下去救他啊!”   裘洋望着他眨巴两下眼睛,十分为难的样子:“风浪这么大,我也被卷走了怎么办?”   春谨然这叫一个恨,刚想吼“你都能拉一个外人上来就不能救救你师兄!”却发现裘洋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裴宵衣。   春谨然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宵衣原本就皱着的眉头,凝得更重了,眼睛破天荒地没有眯,却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映衬的,那双墨色的眸子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落寞。   春谨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掌在往下滴水。   春谨然低头看看自己,根本就是从里到外湿了个透。   刚刚拉自己上来的不是裘洋,是裴宵衣!   难怪扔也扔的那么利落……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春谨然收回心神,最后一次问裘洋:“你救是不救?”   裘洋下巴一扬,仍是那副爱谁谁的死样子。   春谨然想杀人,但不是现在。他深吸口气,在水里泡得几乎麻木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感觉,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刺骨的寒冷,湿漉漉的衣服在夜风里就像无数钢针扎遍他的四肢百骸。消耗殆尽的力量仿佛回来了几丝,又仿佛只是错觉,然而春谨然已不愿再多想。   “白浪,坚持住——”   喊出这句时,春谨然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唯一不同的是他救杭明哲的时候体力满满,现在则更像是残兵败将。   但没办法,他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白浪死,哪怕多搭上一条性命,也好过半辈子后悔!   向白浪喊话的尾音还在江面飘荡,春谨然已经攒够一大口气,正准备纵身而跃,衣领却忽然被裴宵衣攥住,然后随之腾空的他就从向前变成了向后,也不知道男人哪来那么大力量,直接就给他丢了出去!   春谨然这回是结结实实摔倒了后方船板上,再无人来接,因为曾经接他的那位代替他一跃而下,跳入江中!   春谨然顾不上屁股疼,连滚带爬回到栏杆,就见戈十七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白浪靠近,就像一支离弦的利箭,划破风浪,一往无前!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戈十七已经来到白浪身边。   白浪虽一时半会无法靠近船只,但却保持着体力,并没有与汹涌的波浪硬碰硬,这会儿见到同伴,更是有了信心。   戈十七也不多话,见白浪无恙,便与他一同原地等待片刻。   随着一波大浪过去,戈十七用眼神示意,白浪心领神会,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奋力划水!   春谨然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清楚地看见二人身后,下一波巨大江浪正在赶来!   近了!   更近了!   春谨然连忙递出绳索,裴宵衣竟也跟着递出一条绳索。   刚靠到船边的戈十七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春谨然的绳子,但他也并没有借对方太多力量,而是在脱离水面的瞬间便足下一点船壁,轻盈跃上船板。   裴宵衣则是拉起了白浪。   随着白浪安全上船,一直围观的裘洋露出欠揍笑容:“我就说嘛,师兄到了水里就跟蛟龙入海,哪会有什么事。”   春谨然这辈子还没有这么愤怒过,只觉得气血上涌,连肝儿都生疼!   啪!   熟悉的声音让春谨然条件反射一哆嗦,可痛感并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扑通”。   春谨然正奇怪,就听见下面传来裘洋的惨叫!   “裴宵衣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   春谨然反应过来,刚刚的鞭声不是抽自己,是抽裘洋,裴宵衣一鞭子把那家伙卷到了江里!   虽然他也同意给那小王八蛋一点教训,但,会不会太狠了一点……   好在裘洋也是风里来浪里去的,三两下就游回了船边,恨恨地去抓白浪递下来的绳索。说时迟那时快,裴宵衣毫不犹豫就是第二鞭,正抽在他刚伸出水面的双手上!裘洋“哎呦”一声惨叫,双手猛地收回水中,而且因为受到惊吓,还连呛了两口水。   白浪又急又气地冲着裴宵衣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宵衣淡淡道:“教他做人。”   白浪怒急攻心,连带也迁怒上了围观者:“你俩就干看着吗!!!”   春谨然没有回答,因为他虽然于心不忍,但更害怕大裴的鞭子啊!   戈十七回答了,只是不知是不是刚从水里上来的缘故,他声音比江水还要冷:“我也不想干看着,但我没鞭子,不能帮着抽。” 第69章 雾栖大泽(八)   裴宵衣一共只抽了四鞭,一鞭把裘洋抽下水,剩下三鞭都抽在了裘洋企图抓绳子的手上。第四鞭抽完,裘洋已经有点懵了,脸白的一点没有血色,既是冷得厉害,也是怕到了极点,眼神早不复初落水的愤怒凌厉,只剩下浓浓的恐惧。以至于裴宵衣将鞭子收回腰间,他仍呆滞在水中一动不动,微微泛青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整个人像三魂没了七魄。   白浪推开裴宵衣,弯腰冲下面大喊:“裘洋,抓绳子——”   裴宵衣从善如流给让开位置,给白浪充分发扬师兄爱的机会。   水中的少年一个激灵,眼睛愣愣眨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视线上方的地府恶鬼已经换成了慈爱师兄、眼底一下子就冒出了热气,他赶紧上前抓住绳子,然后飞快地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没出息的样子。   白浪哪注意到这些,见裘洋抓住了绳子,便赶紧将人拉了上来。裘洋不知道是水里泡太久还是吓的,被白浪连拉到抱弄上来后根本站不住,白浪稍微松点手,他直接腿一软就瘫坐到了船板上。   白浪吓了一大跳,赶紧蹲下来前后左右地查看:“伤到哪儿了?”   一肚子委屈全冲上来顶住了嗓子眼,裘洋想说话,可却找不到声音。   春谨然赶紧用胳膊肘推推裴宵衣。   裴宵衣纳闷儿地他看:“干嘛?”   春谨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宵衣那一脸“还有我什么事儿吗”的表情。不是你说的教他做人吗,那你抽完了倒是教育啊,光体罚不说话那叫泄愤好吗!!!   裴宵衣看着春谨然挤眉弄眼恨不能连鼻子都用上的面部表情,心中升起一丝担忧:“眼睛不舒服?是不是刚才水里泡太久了?”   泡你妈个蛋!!!   再不指望这暴力狂,春谨然没好气地撞开裴宵衣,走到裘洋面前。原本蹲着的白浪见他过来,警惕地站起身,不料春谨然却蹲了下来,冲着裘洋叹口气,然后抬手撩起少年前额的发丝,用袖子轻轻帮他把脸上的水擦干。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裘洋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明明面对白浪时委屈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对自己倒气势满满了,春谨然心中莞尔,语气也柔和了几分:“那你白浪师兄也是假好心吗?”   裘洋怔住,下意识看了眼白浪,又很快收回目光,倔强地抿紧嘴唇。   白浪似领悟了什么,有点窘迫地伸手想把少年拉起来:“先让裘洋回屋换件衣裳,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春谨然扶住少年肩膀,牢牢把他按住,然后看向白浪:“不能等以后。”   春谨然的语气不重,却坚定。   白浪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然后转身向不远处的栏杆走去,似想给二人谈话留下私密空间,又似不想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眼看白浪走远,春谨然才勾起裘洋下巴,定定地问:“为什么不救人?”   裘洋忿忿甩头,摆脱春谨然的手指,显然不喜欢对方轻佻的姿势,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春谨然也不恼,只轻轻朝少年脸上吹气:“看来刚才没泡透。”   裘洋惊恐地瞪大眼睛,总算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你敢……”   春谨然淡淡扬起嘴角:“你看我敢不敢。”   裘洋瞪他的目光几乎算得上仇恨至极了,但根植在骨子里的恐惧却让少年不敢再顶嘴。   春谨然微笑,语气愈发和缓:“为什么不救人?”   裘洋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才忿忿道:“他既然想装好人,自不量力地跳下去救你们,那就算最后死了,也是求仁得仁,我这是成全他。”   春谨然点点头,仿佛很认可他的道理:“那裴宵衣抽你的时候也是真想抽死你,白浪师兄不该救你的,他应该成全裴宵衣。”   裘洋被堵得没了话,但愈加愤恨,风浪都掩不住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春谨然忽然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脸,没留半分余力!   裘洋嗷一嗓子惨叫出声,刚要张嘴骂,就听见春谨然比他更快一步地骂了句:“白眼狼。”   三个字声音不大,可听在裘洋耳朵里,却像一记重锤,砸得他从头到心,都嗡嗡响。   春谨然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接把话挑明:“你不救人,因为你嫉恨白浪。你嫉妒他比你优秀,比你有威望,比你受沧浪帮弟兄爱戴,你愤恨他夺了父亲的关爱,甚至未来还可能会夺去本该属于你的帮主之位。嫉妒和愤恨让你那颗本来就不怎么白的心彻底变黑,你当然不会下去救他,你巴不得他死在这里。”   “我没……”   “闭嘴!白浪为什么救你?为什么为了你险些与裴宵衣拼命?因为就算这条船上全是他的朋友,加起来也不抵你裘洋重要!他没把你当师弟,他把你当亲弟,你但凡有点良心,但凡脑子里没进水,就该把你从小到大的日子掰指头捋一捋,何时何地何事,他没让着你,没宠着你!他要真想和你争帮主之位,还用等到今天,等到你翅膀都快硬了,早十岁之前就让你死得无声无息你信不信!”   “我……”   “你什么你!你就是逮着个对你好的往死里欺负!你不是傻,是蠢!你以为沧浪帮里那些给你煽风点火的小人是朋友?信不信我话放在这儿,白浪前脚走,你后脚就得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爹……”   “爹什么爹!你以为你爹是真器重白浪?你爹就是想拴住白浪,日后好帮你坐稳帮主之位!你爹真心对待的也就你这个儿子!你们一家还真是坏到一起了!”   “……”   “怎么不说话了?理亏了?知道自己傻得离奇还蠢得冒泡了?”春谨然叹口气,拉过少年的手,往红肿的手背上轻轻吹凉气。   裘洋哆嗦了一下,想把手往回缩,但没拽动。   “娇气的小破孩儿,”春谨然轻轻调侃,竟有些宠溺意味,末了又吹了两下,然后柔声道:“丁若水那里有药,回头抹上,明儿早就好了。”   啪嗒。   一滴泪珠落到了裘洋鞭痕交错的手背上。   春谨然愣住,心终是彻底软下来,将少年死死低着的头轻轻揽过来,抵到自己肩膀,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脑袋:“可别让你师兄看见,不然他真要和我绝交了……”   倚着栏杆眺望远方乌云的白浪有没有看见不知道,但这一幕是实实在在被躲在船舱楼梯口的“船员们”围观了。事实上在杭明俊扶着杭明哲回房后,他们便已闻讯赶来,奈何船板上波浪滔天,腥风血雨,未免无辜遭祸,他们只好裹足不前,静观其变。   夏侯赋:“什么情况?哭了?”   定尘:“是的。”   丁若水:“要我我也哭,谨然说得多感人啊。”   郭判:“你能不这么娘们儿么……”   林巧星:“女子又如何,郭大侠注意你的语气!”   祈万贯:“咱能就事论事不跑偏吗?”   青风:“就事论事还不简单,一个武力往死里抽,一个柔情往死里救,一个冷眼旁观施压,一个连打带揉外加送甜枣。”   房书路:“简直伤身攻心恫吓蛊惑外带口若悬河必杀九连环。”   众人沉默。   片刻后。   定尘:“我佛慈悲,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最后还是白浪扶起自家可怜孩子,回船舱劫后余生去也。当然彼时围观船员们早已快一步躲入距离楼梯最近的定尘房间,待白浪和裘洋进屋以后,才又重新聚拢出来,继续围观船板上的三人行。   风浪越来越大了,不时有水漾上船板,复又流下。   春谨然打了个冷战,刚教训人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回过神来,自己还从里到外湿着呢。遂快步走到戈十七面前,赶紧利落道:“谢谢你救白浪。”   戈十七没说话,只轻点了一下头。   春谨然知道这个朋友面冷心热,冲他笑笑,然后催促着:“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别着了风寒。”   戈十七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却仍没动。   春谨然知道他心里有数,也不再多言,转而走到裴宵衣面前。   男人仍皱着眉,确切地说这一晚上男人那好看的眉毛就没打开过,春谨然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儿:“喂,大裴。”   裴宵衣轻哼:“听着呢。”   春谨然有点埋怨道:“你下手也太重了,再抽两下都得见血。”   裴宵衣表情未动,只额头隐隐有青筋跳动。   春谨然毫无所觉,还颇为宽厚地拍拍对方:“知道你是好心,下回注意分寸啊……阿嚏!”   裴宵衣原本已经握紧鞭子的手又颓丧地松开,默默叹口气,男人刚想拿袖子给对方擦擦那毫无美感的鼻涕,却不料春谨然先一步开口:“我都冻成这死样了也不知道关怀一下,你个没良心的。”说完白眼一翻,人自己窜回了船舱。   裴宵衣刚抬起两寸的胳膊,又不着痕迹地落了回去,心里有点气,有点闷,还有点酸,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哗啦。   突如其来的声响拉回了裴宵衣的思绪,他这才想起来船板上还有一个人呢。   戈十七将鞋子里的水倒干净,又重新穿上,然后发现裴宵衣正盯着自己。   戈十七毫不退缩地迎上男人的目光,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个弧度。   裴宵衣眯起眼睛,将这个从头到脚湿透的男人彻底打量了一遍,然后不知是称赞还是调侃道:“动作挺快。”   戈十七这回是真笑了,虽然很淡:“不敢慢。”   裴宵衣意味深长:“没想到你与白少侠交情如此之深。”   戈十七定定看着他:“我也没想到白少侠还有你这么个朋友。”   四目相接,电光石火。   果然。   裴宵衣脸上本就疏离的笑意彻底散尽。对方看出了他不光要阻止春谨然跳江救人,而是想在阻止之后自己下去的,所以趁着他把春谨然往后扯的时候,这人窜出来抢了先机。   但不就是救个白浪么,至于像抢亲似的争个你死我活?   裴宵衣觉得这件事情特别可笑,但他又笑不出来。   而且那个挨千刀死不了的春谨然说的是人话?   谢谢你救白浪。   你下手也太重了。   这不叫差别待遇这他妈叫六月飞霜!   “你们到底在看啥?”春谨然混在楼梯口“船员”的队伍里已经很久了,但实在没看出来船板上除了俩不苟言笑的小伙伴,还有什么奥秘。   只是他这一嗓子,把围观众人吓得差点元神出窍。   祈万贯:“你你你啥时候来的?!”   春谨然一脸无辜:“就刚才走下来的啊。”   夏侯赋一拍脑门儿:“我说呢,怎么看着看着少个人。”   房书路囧:“你看得也太入迷了吧。”   夏侯赋不同意:“你看得不入迷,怎么也没发现他下来?”   房书路一本正经:“我看见了啊,但有什么关系,反正是围观,多他一个又不多。”   春谨然:“所以你们到底在看啥啊?”   林巧星:“之前看你教育裘洋,现在看裴宵衣和戈十七争白浪。”   春谨然瞪大眼睛:“他俩……争白浪?”   郭判:“一个怪另一个抢了功,另一个嘲笑对方动作慢。啧,暗花楼的居然也会救人了,世道还真是越来越奇怪。”   春谨然:“他俩什么时候跟白浪这么好了……”   丁若水翻个白眼,敲了下春谨然的脑袋:“管他们呢!你赶紧给我回房换衣服!”   春谨然耸耸肩,也不太想看这种与自己无关的争风吃醋,遂闷闷地跟上了丁若水的步伐。   不料路过青风身边时,忽然被男人扯住。   春谨然疑惑挑眉:“嗯?”   青风上上下下认认真真打量他半晌,末了摇头叹息:“作孽啊。” 第70章 雾栖大泽(九)   裘洋生病了。   那个后来风雨大作的夜,一共有五人下了水,结果发起烧来的只有裘洋,以至于丁若水给他切脉的时候,少年死活不让,非说自己没病。最后还是春谨然佯装去请裴少侠的鞭子,才成功将对方吓住。不过看着少年惊恐的眼神,春谨然也有些动容——同是天涯怕抽人,相煎何太急啊!   原本船上得病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但不知是丁若水的医术高明,还是裘洋年轻身体好,竟不到两日,便全然退烧,五日之后,更是活蹦乱跳。但许是鬼门关走过一遭,自那以后裘洋老实许多,虽然仍一张臭脸不太讨喜,但嘴巴倒是闭得紧紧,再不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   老话总讲,雨过天晴。   折腾了这么一遭后,航程倒真的平稳下来,一路顺风顺水,十五位年轻朋友也再没闹什么大矛盾,眼看雾栖地界便要到了。   “明天就能下船?”乍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春谨然正躺在船板上晒太阳,以手为枕放在后脑,一腿曲起一腿搭在上面翘啊翘,就差哼两句民间小调。结果听完这个消息,他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满脸惊喜,“你不是逗我开心吧?”   白浪看着他一头乱发,不禁莞尔:“想逗你开心的人太多了,轮不着我。明天就到七柳寨了。”   春谨然不太明白他说的前半句,不过没关系,反正后半句才是重点:“那是不是就能有好酒好肉了?我现在一看见烧饼窝头就想吐!”   不远背靠着栏杆望天的裴宵衣闻言插了一句:“那正好,白少侠你等会儿分干粮的时候就不用给他了,省点是点。”   春谨然黑线:“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啪!   春谨然一个激灵,差点就要叫出来,幸亏眼快地发现鞭子没抽到自己,只是抽在了船板上。   不知为何,自打风雨夜过后,裴宵衣原本就不太好的脾气似乎变得更加暴躁,以前还是一言不合抽鞭子,现在则是想抽就抽毫无规律可循。春谨然总觉得他在生气,可船上也没人惹他啊,唯一惹的裘洋早就被他吓得跟小猫似的,远远看见他就跑,那可怜样儿简直要让春谨然生出同情来。   正值午后,几乎所有伙伴们都在船板上晒太阳。所以白浪这消息也不单是给春谨然说的,而是讲给大家听。这厢裴宵衣只顾抽得爽,那厢却有人关心正事——   “七柳寨距离雾栖大泽还有多远?”   问话的是青风,整个中午他都在向林巧星献殷勤,奈何林姑娘早心有所属,故而没给他一个好脸。但青风乐此不疲,似乎能否心心相映无所谓,重在参与。白浪上来的时候,他正把刚洗干净的梨子往人家姑娘手里塞。   白浪回答不了青风的问题,无奈道:“我也不清楚,怕是得劳烦杭三公子拿出山川地形图了。”   青风看向亭子,杭三公子正伏案睡得香甜。   刚还在跟自家三哥讨论上岸后行动计划的杭家四少有些尴尬地摊摊手:“我三哥就这样,经常聊着聊着就着了。”   亭子外练斧的郭判一脸鄙夷:“我就想知道你爹为啥派他来,留着你大哥在家过年?”   杭明俊有点不爽郭判的语气,但能怪谁,又不是人家郭判让自家三哥睡成猪的。而且郭判的问题也是他的疑惑,但自家老爹那一碰就炸的炮仗脾气,他哪敢上前去问,还不是爹说啥他就听啥。于是这会儿只能干巴巴道:“我爹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郭判也就不再理他,继续练自己的凌风破月斩,那柄长斧在他的手中竟似有了生命一般,它不再是一把兵刃,而是一员猛将,虎虎生风,招招追命,颇有力拔山兮的气概!   丁若水坐在他身后的角落里晒药材,日光正好,为防随身携带的药材受潮发霉,便需隔三差五地见见阳光。可郭判的大斧带起来的风真是太猛了,刚铺好的药材,险些被他一斧风掀到江里去。   丁神医就有点不高兴了,瞄了一眼魁梧的郭判,凉凉道:“郭大侠的斧头功至阳至烈,威力固然无穷,但若一味蛮练下去,后患也不少。”   郭判的斧子忽然扫过丁若水头顶,然后稳稳收回,蓄了几个月已经初具规模的美髯随风轻摆,豪气干云。   丁若水一动未动,仍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郭判惊讶于他的冷静,被打扰的恼怒也就平复了几分:“丁神医还懂武功?”   丁若水耸耸肩:“不懂,但我会看病。”   郭判皱眉:“丁神医的意思是我有病?”   丁若水歪头:“还没,但是快了。”   郭判来了兴趣,索性大斧咣当一扔,席地而坐,与丁若水面对面:“在下洗耳恭听。”   丁若水还没开口,裘洋倒先跑了过来,挪开郭判的大斧仔细观察被砸的船板处,确认无恙后,才舒口气:“你们继续。”   不远处正数着身上铜板的祈万贯瞄见裘洋的举动,真心想给他竖大拇指——小小年纪就知心疼自家财产,孺子可教也。   这厢丁若水已经开始给郭判切脉。   郭判任由他弄,倒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   很快,丁若水切脉完毕,然后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样子:“郭大侠长期练这种至阳至烈的斧头功,想必配着练的内功心法也不是至阴至柔的了。”   “那当然,”郭判想也不想道,“阴阳相克,我若外练阳,内修阴,那不走火入魔了。”   “非也。”丁若水悠哉地摇摇头,“阴阳有时相克,有时亦能相生。别人练功,内外皆需一致,可郭大侠的斧头功不一样,这武功太过追求爆发与力量,没给身体留一点余地,若同时再修至阳至烈的内功,那我敢断言,郭大侠顶多活到四十岁,便会力竭而死。”   郭判猛地抽回手腕,一脸怒意:“满口胡言!”   丁若水无辜地眨眨眼:“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现在切你的脉,若不看人,我会以为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养生之道,固本守元,练功亦如此。至阳至烈的武功,就要配阴柔一些的内功,让身体有缓和,有喘息,一味追求极致,往往适得其反。”   郭判:“……”   丁若水:“你瞪我也没用,又不是我让你练的斧头功,你该找你师父去,问他为什么不给你讲这些。”   郭判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不过被唏嘘的胡子成功掩盖了:“我师父要教的徒弟太多,顾不上我。”   但丁若水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的黯然,瞅瞅自己的药材,也没受到什么切实伤害,便有点不忍心牙尖嘴利了:“好啦,反正你信我的,我没道理害你对吧,回去换个内功练练,你晚上睡觉就不会再心焦。”   郭判愣住,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毛病?”   丁若水得意地挑挑眉:“你不是叫我神医吗。”   郭判无语,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最后只想出一句:“我那个不叫斧头功……”   刚从船舱走上船板的房书路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小伙伴们三人一堆,五人一群,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他也想加入这个温暖的大家庭,故而看来看去,最终径直走向春谨然。其实他和青风算是最相熟的,但看对方正和林巧星说着什么,总觉得不便打扰,故而想着去找最聪明的春谨然,谈一下他对这次雾栖大泽之行的看法,毕竟登陆在即,想周全一些总是好的。   结果没等他走到春谨然身边,对方忽然被裴宵衣拉到船边栏杆处。房书路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好,只得尴尬站定,然后江风就徐徐送来了背对着他的二人的谈话——   裴宵衣:“你和那家伙怎么认识的?”   春谨然:“哪家伙?”   裴宵衣:“你说呢。”   春谨然:“我真猜不出来,全船我都认识。”   裴宵衣:“……”   春谨然:“哦,戈十七啊。”   裴宵衣:“现在猜出来了?”   春谨然:“嗯,所以你能别摸鞭子了吗……”   裴宵衣:“嗯哼。”   春谨然:“就夜访呗。”   裴宵衣:“杀手你也夜访?!”   春谨然:“我哪知道他那么眉清目秀的会是杀手啊!”   裴宵衣:“眉清目秀?我俩看的是一个人吗?”   春谨然:“你审美眼光不行。”   裴宵衣:“你行?”   春谨然:“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看啊。”   裴宵衣:“……你行。”   房书路悄悄抬眼去看不远处的戈十七,他不知道那俩人有没有看见戈少侠,反正他总觉得戈少侠把玩着匕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默默退出风暴圈,房少侠觉得还是去找比较平和也更为靠谱的杭家四少谈谈未来规划好了。   结果又一次,被人抢了先机——   林巧星:“杭公子,吃梨。”   杭明俊:“啊,林姑娘,多谢。”   青风:“喂,那是我特意给巧星妹子洗的!”   杭明俊:“……”   林巧星:“你给我就是我的了,别听他的,杭……哥哥,你随便吃!”   青风:“哟,叫这么亲切啦,可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不,你多瞅瞅我这棵参天大树?”   林巧星:“你这个人怎么如此讨厌!”   青风:“有夏侯赋讨厌吗?”   林巧星:“……”   夏侯赋:“青风兄,你这样就太不厚道了吧,我都躲着你们开始用钓鱼自娱自乐了,怎么哪哪儿还捎上我。”   青风:“抱歉抱歉,一想坏人就总是抓到你。”   夏侯赋:“……”   那边是三人风暴,这边是四人混战,房书路再次举步维艰,幸亏,船尾还有相对而坐侃侃而谈的郭大侠与丁神医!   房书路的心情拨云见日,想也不想便向船尾走去。   可惜这次还没走到跟前,原本相谈甚欢的二人忽然拍案而起,三两句就已争得脸红脖子粗——   郭判:“恶人就是该抓该杀!”   丁若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死了还哪有机会改!”   郭判:“谁稀罕他们改!去地府找阎王赎罪吧!”   丁若水:“你这个人怎么戾气这么重!”   郭判:“你这叫愚善,迟早害人害己!”   丁若水:“你你你活不过五十岁!”   郭判:“我我我明天就换内功心法,这还要多谢丁神医。”   丁若水:“你气死我了!!!”   郭判:“哈哈。”   丁若水:“你还笑……呜呜……”   郭判:“为什么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可以说哭就哭……”   丁若水:“呜呜你欺负人……”   郭判:“……”   房书路总觉得郭判那表情像是在无声地叫着“救命”,但是抱歉,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船板之大,房书路竟觉得无容身之处,他茫然四顾,终于在濒临绝望时,发现了祈万贯与裘洋那儿的一方净土。   更难得的是祈楼主也发现了他,热情洋溢地招呼:“愣着干嘛,过来呀,我正跟裘洋讲怎么钱生钱呢,他们沧浪帮管理的太不细致,得向万贯楼学!你们旗山派也一样!”   房少主不自觉后退三大步,旗山派在老爹手里辛苦经营了这么多年,他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可,乐观如房书路,也再扛不住了,为什么就不能愉快融洽的出行呢!不,不用愉快融洽,正常就行啊!他难道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伙伴吗!!!   “房少侠,似有所烦恼?”   清润如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房书路只觉得干涸的心头一阵舒缓,连忙转身,就见定尘正坐在船头的角落那里打坐,神情从容,风轻云淡。   “大师——”   房书路快步走过去,仿佛在沙漠里挣扎多时的人忽然寻到绿洲。   “房少侠有何苦恼,不妨讲来。”定尘让端坐在那里,不动如钟。   房书路不知从何讲起,纠结间瞥见定尘跟前摆着一盆水,水并不清澈,泛着浅碧色。   “这是……”房书路不解地问。   定尘淡淡道:“江水。”   房书路疑惑:“大师为何要坐在这里盯着一盆江水看?”   定尘微微摇头:“我看的不是水。”   房书路纳闷儿地往水盆里看去,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可是盆里只有水。”   定尘看他:“没有旁的?”   房书路坚定摇头:“除了江水,什么都没有。”   定尘笑了:“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恰恰相反,有天地,有你我,有众生。”   房书路:“……”   定尘:“房少侠还没有讲自己的苦恼。”   房书路:“呃,前尘往事不必深究,我现在就想问一个问题,这打到盆里的江水和船外面自由的江水,有啥区别吗?”   定尘:“都是江水,没区别。”   房书路:“那师父为啥一定要打到盆里来看众生?”   定尘:“打坐方便。”   房书路:“对着江面直接打坐不行吗?而且还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你我众生。”   定尘:“那就与远眺江景之人没区别了,也不会有房少侠这样的施主过来问,大师,你在看什么。”   房书路:“……”   定尘:“佛法精妙,传之有道。”   房书路:“活到老,学到老。”   定尘:“房少侠怎么走了?”   房书路:“船板太闷,我去船舱吹吹风……”   九月十六,漂泊多时的中原少侠,顺利靠岸。 第71章 雾栖大泽(十)   七柳寨原是一个土家寨,因毗邻入江口,与中原成连通之势,便被往来西南的中原商贾当成了落脚中转之地,久而久之,寨子成了镇子,连建筑和风貌都渐渐有了中原村镇的味道。   一行十五人就这么浩浩荡荡走在街上,竟也没惹来什么注目,街上放眼望去中原人士居多,大部分包袱款款,行色匆匆,根本无暇去看擦肩而过的路人。   “赚钱不易啊。”祈楼主特别能够感同身受。   一行人先是找了个客栈安顿妥当,然后自由活动,三三两两去街上打牙祭。有人选了当地土菜,有人继续中原美食,还有人就买个包子一边啃一边逛,直到华灯初上,充分享受了土体踏实感的中原少侠们才陆续归来,最终集合到了杭明哲的房间。   门窗紧闭,烛火摇曳,杭三公子取出山川地形图,宝贝似的小心翼翼于桌案上摊开,然后开始指点江山——   “七柳寨在这里,雾栖大泽在这里,我们要从寨子西口出发,然后穿过这里,走过这里,越过这里,最后去到目的地。”   中原少侠们面面相觑,最后用眼神推举春谨然,后者也不负众望,挺身而出——   “三少爷能否详细说说,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哪里?”   杭明哲摇头叹息,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模样。   白浪裘洋夏侯赋眯起眼睛,林巧星房书路青风握紧佩剑,裴宵衣郭判戈十七摸向鞭匕斧,杭明俊双手抱拳满眼恳切祈求。   中原少侠们憋住一口气,忍!   杭明哲毫无所觉,还在那自认大度地详细解说:“寨子西口出去是一片丛林,穿过丛林之后就会看见一条河,我们需要乘着木筏顺河而下进入一处洞穴,根据景万川所注,只要我们顺着暗河穿过洞穴,重回地面,就能看见雾栖大泽!”   鉴于对杭明哲实在很难有充足的信心,所以春谨然走到桌案跟前,附身下去凑近山川地形图,决定自己探个究竟。   同他有默契的中原少侠不止一个,到最后杭家三少被推到了外围,十几个伙伴围着地形图前后左右地看。   杭明哲撇撇嘴,大度地不予计较,坐到一旁喝起茶来。   很快,少侠们就知道三少爷的信心来源于哪了。景万川不愧是专业游侠,山川地形图绘制得既清晰形象,又简洁明了,不似那些沽名钓誉者,为显示学识愣添加一堆密密麻麻却又毫无用处的唬人东西,景万川的图上,就是山川,河流,道路,而且将此次路线绘制得清晰明了,杭明哲说的丛林、河流、洞穴更是被特意标注出来。   不过,看着清晰,也同样意味着地形图上舍弃了一些东西,比如穿过丛林之后,图上就绘了一条河,然后紧接着连接的就是洞穴,待出了洞穴,河流才继续蜿蜒,雾栖大泽也就赫然出现在河流旁边。   可穿过丛林之后,真的就只有一条河吗?去往雾栖大泽,只能通过洞穴吗?春谨然觉得不该如此。那雾栖大泽又不是三面环山的死角,只一口进出,相反,按照图上所示,它的四周都该是平坦开阔的……   “三少爷,”春谨然是个有问题就出声的性子,“景万川有没有告诉过你,除了洞穴这一面,雾栖大泽的其它三个方向都是什么?”   杭明哲放下茶杯,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春谨然连忙友善微笑:“三少爷你别多心,我就是觉得走暗河进洞穴,听着好像挺危险,所以想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其它的路。”   杭明哲有些困惑地歪头:“人家先生都把路标那么明白了,我觉得这个才是最安全的吧。”   二人这边对话,那边伙伴们也都围拢到地形图跟前。观望片刻,房书路猜测道:“会不会是那三面人迹罕至,故而到现在也没开辟出什么能走的路来?”   经房书路这么一提醒,春谨然也觉出味来。七柳寨几乎算是这片地界上人口最稠密的点了,其他的深山老林里就算有当地部族,也是三三两两散居着,人数不会太多,自然也不会特意去开辟什么路。   “春少侠还有问题吗?”杭明哲显然不太开心自己的领路人身份被质疑。   春谨然连忙摆手:“完全没有了。一听都听三少爷指挥!”   杭明哲满意地点点头,重新绽开笑脸。   一行人共在寨子上待了三天,自认为干粮、水等一切准备充足后,才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雄赳赳气昂昂踏入丛林。   起初还算顺利,大家有说有笑有地图,体力充盈,干劲十足。可走到下午,忽然来了一阵急雨,时间倒不长,也没把他们浇得太狼狈,但雨后的丛林,却忽然好似换了一番面貌。各路蚊虫蜂拥而至,脚下也成了稀软烂泥,原本郁郁葱葱的枝蔓都成了磨人的妖魔鬼怪,一个没注意,杭三少和裘洋前后脚摔了个脸啃泥,狗吃屎。到了晚上,气温又骤然下降,大家好不容易选了块空地,用火折子生了火,勉强烘干衣服,累得再没了闲谈的心情,倒头就睡。   如此这般,过了三天。   原本说是一天半就能出去的林子,愣是在杭三少爷的带领下走成了无尽地狱。但这个锅要都放在草包三少身上也并不合适,因为后来所有伙伴都拿过地形图钻研了,仍无济于事。景万川的地形图更多的是标注大路线,像这片林子,在地形图上就是小小的一块,根本没有任何指路意义。更要命的是前后左右的高树灌木都长一个样,你也分不清是在一直往前,还是原地绕圈。于是大家只能凭着感觉走,走到最后,嘴上虽没讲,但其实已经心力憔悴。   “你说我现在要是退出,夏侯庄主能兴师问罪不?”祈万贯和春谨然并肩走在队伍中部,见前后伙伴都有些距离,祈楼主也就悄声说了心里话。   春谨然擦了一把汗,觉得脚疼腿疼脖子上蚊子叮的包也在疼,简直痛苦至极:“不能,本来就是你死乞白赖要来的。唉,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你不是主动要来的?”祈万贯惊讶道。   春谨然翻个白眼:“你都在窗外面听啥了,夏侯正南不是说了么,欣赏我智慧过人,所以非要我也来,万一碰上个解不开的谜啥的,事半功倍。”   祈万贯皱眉:“一个挖坟掘墓,能有啥谜?”   “可说呢啊!”春谨然发誓,他答应来此一遭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   一直殿后的青风不知是听见了二人对话,还是心有灵犀有感而发:“果然是在家千日好啊……”   郭判黑线:“蜀中能好到哪里去,不也同样湿热?”   啪地一声过后,青风将落到胳膊上的已呈扁平状的蚊子尸首捏起来递给郭判看:“这在蜀中,十只里保不准有一只,在这里,全他妈是毒蚊子!”   郭判其实不太认得这些东西,但见青风咬牙切齿的模样,也感受到了一二。   “杭明哲,到底还有几天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前半程的赶路下来,其实看得出林巧星不是个娇柔的妹子,相反,颇有几分女侠气,但再侠仍还是个姑娘,在这种大老爷们儿都有点受不了的环境里,坚持到现在,已然是极限。   杭明哲自己也着急,但这丛林前后左右都一个样,谁知道哪儿是哪儿啊。故而就装没听见,继续吭哧吭哧往前走。   “喂你……啊啊啊啊——”原本还想发几句牢骚的林巧星忽然惊声尖叫。   众人大骇,连忙停下。   只见林巧星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声音已经开始发颤:“有、有什么东西刚刚拍了我的肩膀……”   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湿热丛林,筋疲力竭,人迹罕至,举目无路,你这时候还整个阴风恻恻谁受得了啊!   “你看看是不是树上那个?”裴宵衣忽然出声,赶了几天的路,男人的嗓子有些哑,但语气仍是淡淡的凉薄。   林巧星闭上眼睛拼命摇头:“我不要看——”   林姑娘不敢看,杭四少索性帮她抬头瞅,很快长舒口气:“哎,就一只猴子。”   林姑娘愣住,众人也愣住,纷纷不约而同往上看,果然,不远处的树枝上,一个毛色有些怪异但肯定是猴子无误的小家伙正乖巧地看着他们。   林巧星一屁股瘫坐在杂草从里,后怕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吓死我了……”   其实大家知道,这爆发的情绪里不光有怕,也有累,更有连日来的煎熬和仍看不到曙光的烦躁。   可女侠能哭,少侠们不能。   “天快黑了,要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说这话的,是三天来唯一没叫过苦喊过累的定尘,其实他的状态也并不那么好,明显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蛋都快成了瓜子脸,但许是出家人的缘故,他依旧平和泰然,每每有同伴控制不住情绪,听他说上两句,心情总能平复一些。   众人抬头看看天,确实,日头已隐隐有西落之势。   正准备再次出发寻找过夜之地,春谨然忽然眼尖地瞄见林巧星瘫坐的草丛里一只斑斓毒蛇正吐着信子!   春谨然浑身一冷,想叫,又怕吓得林巧星乱动,可毒蛇已经越靠越近,他连忙猛地一掐身边祈楼主的胳膊,低而急促道:“蛇!”   祈楼主被掐得险些惨叫出声,可听完春谨然短促的一个字,他仿佛心有灵犀,立刻顺着友人的目光去看,精准捕捉到了林巧星身旁的不速之客。眨眼间,飞蝗石已然出手!   祈万贯的飞石真乃一绝,正中蛇的七寸,毫无防备的毒蛇被打偏到了地上!   春谨然大喜,刚要上前去拉林巧星,忽见毒蛇猛又蹿起,带着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狠烈气势疯狂报复一般冲着林巧星便咬了过去!   祈万贯傻了,春谨然也懵了,眼看着毒蛇的尖牙已经要碰上林巧星薄薄的衣衫,电光石火间,一柄匕首凌空飞来,没有将蛇斩断,只是生生将蛇头钉到了地里!蛇身和蛇尾还在猛烈抽打,但蛇头却已然无力回天!   终于,蛇尾不再挣扎,颓然地落回地面。   戈十七走上前来,将匕首从地面拔出,然后大力一甩,将仍在匕首尖上扎着的蛇尸甩到十几丈开外,之后才小心翼翼收回匕首。   春谨然连忙提醒:“那上面可能沾着毒。”   戈十七一脸云淡风轻:“正好,省得特意淬毒了。”   春谨然囧,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的营生。   杭明俊不知何时过来了,小心翼翼地将林巧星拉起,然后有些严厉道:“你给我走在前面,别一个人在后面乱晃。”   林巧星扁扁嘴,却还是听了话。   春谨然挑眉,果然女追男隔层纱,这都是啥时候升温的感情,他居然没注意到。   经过这么一折腾,大家更觉得累了,很快找了个树下空地,生起了火。   随着火苗熊熊燃烧,干暖渐渐取代湿热,没一会儿,天彻底黑下来,这火堆便又开始抵御骤来的寒凉。经过了几天的适应,现在的中原少侠们不至于倒头就睡了,通常是围着篝火胡吃海塞,等吃饱喝足,愿意聊天的就聊聊天,不愿意聊天的就眯着,待一天下来的紧绷稍有缓解,才会在疲乏中,不知不觉睡去。   “戈少侠,谢谢你白天的救命之恩。”   春谨然干粮啃得正欢,就听见林巧星翩然出声。   戈十七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身。   林巧星也没指望他说啥,一个多月相处下来,十五个伙伴早已对彼此的秉性了如指掌。所以冲对方盈盈一笑,算是为这番道谢做了收尾。   对面的祈楼主等了半天,眼瞅着林姑娘开始小口小口啃干粮了,才反应过来,合着没自己什么事儿?好吧他确实只是想把毒物赶来,而非杀死,但救人的心总是真挚的吧。   春谨然看出祈楼主的忧伤,很想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慰,奈何离得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是为啥祈万贯忽然坐得那么远,然后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换成了裴宵衣呢。   春谨然偷偷瞄了眼身旁靠树干坐的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美男子,一时没理清来龙去脉。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杭明哲那个好奇宝宝吸引了过去——   “郭大侠,在下一直好奇,不知大侠年纪轻轻,为何偏爱蓄长须?”   这不光是杭明哲的疑问,也是在场所有小伙伴的困惑,只不过杭三少的好奇心更强一些。   正用枯树枝拨弄着火堆的郭判闻言愣住,半天没说话。   杭明哲连忙道:“不方便讲就算了,我就是随便一问,郭大侠别介意哈。”   “倒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郭判把树枝随手一丢,然后环顾众人,有点郁闷道,“就是从来没人问过我,我以为大家都不好奇呢,其实我憋好久了!”   众少侠黑线,连忙齐声道:“我们也憋好久了!”   郭判嘿嘿一乐,声音忽地爽朗起来:“其实这胡子是从我立志荡尽世间不平那时开始蓄的。只要天下还有一桩不平事,这胡子我就不剃,待到哪天真正四海升平,世间再没罪恶,我这胡子就不要了!”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感慨:“郭兄真乃大侠也!”   然后生生等到郭大侠酣然入睡,小伙伴们才重新围拢——   “我觉得他这个胡子能留到地老天荒。”   “我只关心到那时候咋洗啊,站凳子上?”   “魁梧大侠,登高侧弯,长须垂下,双手轻揉,双眸紧闭,如痴如醉……”   “为什么要这么具体的描绘画面!!!”   春谨然原本半睡半醒,结果被这画面美得彻底神清气爽。他没凑在人堆,只靠在树下,不远不近地看着,听着。连日来的赶路,每每总让他产生一种要死了根本无法坚持了的绝望感,但只要篝火燃起,看见这群同伴你损我我逗你,又觉得也没那么难捱。   难怪总有少年想要鲜衣怒马,仗剑江湖,春谨然想,有魅力的不是江湖,而是江湖里的情谊。    第72章 雾栖大泽(十一)   月朗星稀,夜风寒凉。一滴露水从树叶上落下,正好打在春谨然的眼皮上,后者本就没睡踏实,被这冰凉之感一激,猛地睁开眼,目露警惕,但其实脑子仍是混沌的。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同伴的鼾声,树叶的沙沙声,不知名虫子的叫声,以及无声的月光。   春谨然眨眨眼皮,微凉的露水顺势溜了进来,眼睛轻微刺痛了一下,春谨然连忙抬手去揉。待到眼睛舒服了,思绪也终于跟着明晰起来,然后春谨然就看见了躺在自己身边的裴宵衣。   说是身边,其实不太恰当。不知是随意还是刻意,男人与他保持了两臂的距离,他躺在树干下,男人躺在树枝下,他枕着胳膊,男人枕着石头,唯一相同的是两个人都侧睡,但奇怪的是他明明记得二人是背对着背,不知为何现下醒来,成了面对着面。   十五个人里,就裴宵衣睡觉枕石头,起初春谨然还和同伴一起嘲笑他脑袋硬,但现在想想,他何止脑袋硬,根本是性子硬,说话硬,手段硬,心肠硬,从里到外哪哪儿都硬。   比如现在,明明睡着了,还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眉头深锁,薄唇紧闭,连姿势都是自己环抱自己的防备模样,真是让人不知该好笑还是该生气。   但就算是这个要死的表情,仍好看至极。   春谨然已经很久没觉得裴宵衣漂亮了。这不是故作姿态,是实话。因为自打夏侯山庄开始,不,或许是更早的若水小筑里,他与男人相处就是你呛我我怼你你抽我我骂你反正我不开心你也别想舒坦的“友好方式”,除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不然没人会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心情赞叹对手的貌美如花,而且情人眼里出西施,那相对的仇人眼里出啥?反正肯定出不来美男子。   所以春谨然一度坚信自己已经对这家伙无感了。   但此刻,在这个寂静的山林深夜,他忽然发现,那如画中走出的眉眼不是被他看淡了,遗忘了,恰恰相反,它们变成一只小手,悄悄潜入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蛰伏了下来,然后观望着,等待着,直到某个它们认为合适的时刻,才出其不意地抓你一下。   春谨然被有防备,于是被撩了个正着。   他不知道该骂裴宵衣阴险,还是自己没用。要不,皎洁月光背一下锅?   心痒难耐是什么感觉?   就是你明知道对方有苏醒的可能,明知道自己有被抽的下场,却还是凑了过去,而且是拼命保持住了侧躺这一道貌岸然的姿势,让身躯像蛇一样弯来曲去,极其猥琐地一点点蹭了过去。   等到男人的脸近在咫尺,春谨然觉得自己贴着地的那半身鳞片估计快磨光了。   气喘吁吁的登徒子,全然无知的睡美人。   春谨然在心里给自己和裴宵衣下了自认十分准确的定位。   他一只手仍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倒闲着,却只能本分地放在身边,完全不敢上手。他能做的就是现在这样,凑到最近,一点点用眼神去摩挲对方的五官。他也觉得自己挺下流的,但又控制不住。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冲动,与他从前的任何夜访都不一样,与最初夜访裴宵衣的心情也不一样。那些夜访里,他就是想和他们喝酒交友,许是他喜欢男子的缘故,于是这“想”里既有喜欢与姑娘攀谈的才子,也有喜欢与大侠结交的好汉,有暧昧,也有豪气,有私情,也有洒脱。但不管怎样,都有一个度在那里,这个度让春谨然会微醺,却不会真的醉,会欣赏,却不会真的陷进去。他们就是朋友,相处的越久,这份心思越坦荡。   裴宵衣是个例外。   春谨然也不知道自己对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但肯定和对其他朋友不一样。不一样到他都快对裴宵衣那破鞭子留下心理阴影了,却从来没动过绝交的念头。哪怕只是简单想想,他都很不舒坦。   春谨然忽然想起青风说的话,他不知道对方为啥对着自己说,明明这话在裴宵衣身上更适用:“作孽啊……”   几近无声的呢喃。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呼吸吹到了对方脸上,男人本就紧皱的眉头忽地更紧了。   春谨然吓得几乎停了心跳,连忙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男人的眉头仍是山川沟壑,没有半分要舒展的迹象,春谨然忽然有点不确定对方是真的皱了眉头,还是自己太紧张,眼花了。   叮咣——   突来的兵刃相接的声音让春谨然浑身一震,他再顾不得那些旖旎心思,猛然跳起!   几乎同一时间,裴宵衣也睁开眼睛,迅速起身。   春谨然吓了一跳,生怕对方问你不是睡那边边吗怎么站在这里,好在对方似乎并未在意那些,只问:“什么声音?”   春谨然连忙摇头:“不知道,好像是打斗声。”   同伴们也纷纷惊醒,毕竟在这茂密丛林,任何意外都有可能致命。   “声音好像在西面,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说话的是房书路,神色里有担忧也有迟疑。   “不行不可万万不能!”杭明哲快把脑袋摇掉了,“看热闹是最危险的,尤其这荒郊野外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三少爷,”林巧星打断他,“这荒郊野外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好像是您带着我们进来的。”   “而且也没月黑风高啊,”丁若水悄声悄气地咕哝,“月光多好,五个指头看得可清楚了……”   春谨然不知道别人,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丁若水是肯定要救人的,差别只在于是会武功的出手,还是丁神医自己出手。   人是被自己拉来西南的,春谨然绝对不会让丁若水涉险,思及此,他也不再犹豫,足下一点,便轻巧上树:“我去看看。”说罢不等同伴们反应,已然身形一闪,奔向前方。   裘洋是第一次见春谨然露轻功,惊讶得暂时忘却了恩怨情仇,真心赞叹:“好厉害的身法。”   一声惊叹,勾起了郭大侠的伤心事:“想当初老子追捕了他三天三夜,差点没累死。”   丁若水闻言变色,怒视郭判:“什么时候的事?你追捕他干嘛?”   郭判被质问得老大不高兴,也掉了脸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相好啊,轮得到你问吗。”   本以为对方会一如既往地跟自己杠上,哪知道丁若水听完他的话,脸色忽然涨得通红,然后眼睛就也红了,水汽眼看着往上漫。   郭判不自觉后退两步,又急又窘:“哎你别又来这招啊,说不过就哭算什么本事啊,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丁若水恨恨瞪他一眼,转过身,背对着他用袖子狠狠擦脸。   郭判一脸蒙圈,求助地环顾四周,同伴们立即动起来,或眺望春谨然远去的方向,或伏地面细听打斗的声音,反正都很忙碌。郭大侠无奈叹口气,走到丁若水身后,但又不敢碰神医,只好就木头似的站着。   丁若水知道自己有点反应过激,但没办法,眼看着自己心里放了那么久的人,与别人走得越来越近,说不难受是假的。但缘分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来得猝不及防,悄无声息,你只能顺着它走,不能拧着它过,他和春谨然就是朋友之缘,他若再强求,连这份缘可能都保不住。   只是想得再好,心总有不听话的时候,尤其当被人正好戳到那个点。   哪怕他是无意的。   要是自己会武功就好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像裴宵衣似的啪啪甩鞭子抽,想想都爽!   脑补的复仇画面让丁神医的情绪神奇般地平复下来,一阵凉风吹过,更是将最后一丝酸涩带走。丁若水甩甩头,准备重新上阵,不料猛地一转身,鼻子结结实实蹭过郭判前胸用来背着大斧的麻绳。粗粝的绳索生生把丁神医的鼻头蹭掉一块皮,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眼瞅着泪水就要卷土重来。   “你站在这里干嘛啊啊啊——”丁若水真要疯了,这厮就是来克他的!   郭判这叫一个火大,合着他上赶着赔礼道歉还上赶着错了,而且对方那正泛着血丝的红鼻头怎么看怎么刺眼,忍不住声音也大起来:“你是豆腐做的吗,碰一下就碎,这么娇气你就老老实实家里待着,省得出来拖累别人!”   丁若水瞪大眼睛,嘴唇抖了半天,愣是气得没说出一个字,最后索性一脚狠狠踹到郭判腿上。   郭判猝不及防,被踹了个正着,但,呃,其实绑着布条的粗壮小腿真没啥感觉。   倒是丁神医“啊”地惨叫出声,之前本来只有鼻子酸,现在好,脚也碎了。   郭判朝夜空翻了个白眼,忽然觉得和面前这位别说动手比划,就是单纯吵两句嘴,都绝对是给自己添堵。那种以大欺小的罪恶感,让他恨不能自己砍自己一斧,为民除害。   “小心——”   破空划来春谨然的大叫。   郭判下意识去摸大斧,手刚碰到斧柄,就见春谨然急速返回,身后还跟着三……五……不,足足十几二十个当地部族打扮的青壮年男子!   “让你去望风你怎么把人带回来啊啊——”杭明哲简直想哭。   春谨然也一肚子郁闷:“知道我在望风你们还他妈吵吵!!!”   十二个小伙伴霍地齐刷刷瞪向丁若水和郭判!   丁若水霍地抬头瞪郭判!   郭判:“……”他招谁惹谁了啊!!!   说时迟那时快,十几个当地人已经来到跟前,二话不说,拿着砍刀就往中原少侠们身上招呼!   少侠们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兵刃出鞘!   一时间刀光剑影,战成一团!   这些当地部族没有什么精妙武功,但却孔武有力,勇猛异常,砍刀在他们手中就像嗜血猛兽,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杭明俊房书路青风这种从小练剑的世家子弟倒还好说,毕竟刀剑相抗,几个回合下来顶多打得难解难分。可祈万贯这种只会暗器的就惨了,他必须先保证自己能够安全闪躲,然后再瞄准时机发射暗器,可以出手的机会简直稀少得想哭。但更想哭的,是躲在他身后的杭明哲。   其实最初杭三少是跟着戈十七的,但戈十七虽会暗器,但最钟爱的竟然是近身攻击,更要命的是他用的还是短兵器,那匕首要想戳人,得距离多近啊,杭三少跟着跟着就心力憔悴了,最后脑袋一热,挑了一直在战斗圈外围游荡的祈万贯。   哪知,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就不能不扔石头改扔飞刀吗你见过谁是被小石头子砸死的啊啊啊啊!!!”   “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的不可以杀生啊啊啊!!!”   “现在生要杀你了啊啊啊!!!”   “那也不能违背誓言啊啊啊!!!”   “不行了,我嗓子冒烟了……”   “是啊,和你说话太累了……”   协商无果,祈楼主还是啪啪地扔石子儿,打不死敌人,但敌人一时也难近身,有两个还直接被石子点了穴,也不算毫无用处,杭三少也只能躲在他身后提高十二分警惕。   然而躲着终究被动,于是一个不查,杭明哲便被人从后方靠近!   祈万贯先反应过来回手就是一记飞蝗石!   偷袭者吃痛,砍刀应声落地,可几乎就在刀脱手的一瞬间,他便猛地举起杭明哲高高向上抛去!   祈万贯大惊,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杭三少飞向天际!   偷袭者还要对祈万贯动手,祈万贯先一步反应过来,足下运气,灵巧闪过!   那厢飞上天的杭明哲不知是命不该绝还是老天庇佑,竟直直撞向横在头顶的粗壮枝干,这辈子就学了保命这一个技能的杭三少哪肯错过机会,稳准狠地抱住枝干,死死搂进怀里,整个人随着树干上下晃悠了一会儿,竟稳当下来,安然无恙!   祈万贯不敢大意,索性一记石子将偷袭者引回战斗圈!   偷袭者显然也是个暴脾气,捡起砍刀便向祈万贯追去!   这厢中原少侠们已经与十几个壮汉缠斗到了几十米外,原本聚拢的人群逐渐分开,三三两两散到各处分别为战,其中打得最激烈的当属郭判和那个身形最为魁梧的当地青年,只见青年一身蓝色短打,手持双刀,显然同其他伙伴不同,这人是会武功的!郭判一柄大斧与他周旋,竟也半点不占上风!   眼看中原少侠们纷纷制住了对手,郭判这里却越打越激烈,小伙伴们心中着急,但却分身乏术,总要有人把刀或者剑一直架在这些家伙的脖子上,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做俘虏。可偏偏对手人数还比自己多出三五个,杭明哲说的直接杀了倒简单,但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有违侠义之道。   中原少侠们着急,对手却也是同样心情。   “不许动,再动一下就杀了你!”青风厉声止住剑下人的蠢蠢欲动。   春谨然皱眉,这样干看着也不是办法。忽见不知何时已经跑出去的祈万贯返回,大喜过望,高声喊道:“祈楼主,点穴!”   祈万贯一瞅这阵势就明白了,二话不说,一把从怀里掏出数颗石子凌空便掷了出去!   干净利落的石子击打声与祈万贯落地的声音几乎重叠到了一起,刀剑下的四名男子已然被定住!祈万贯知道身后还跟着一个呢,但他不闪也不躲,这次是双手入怀,又连发八颗!随着更多的男子被定住,身后的砍刀也带着风呼啸而至,祈万贯微微一笑,再次去摸石子,而夺命的刀刃最终也没有机会抵达他的脖颈,因为面前的裴宵衣已经将那追兵连人带刀卷了出去!   随着第三次石子掷出,所有被俘者都已被定在原地,而这一切只是眨眼的工夫!   伙伴们很想称赞一些祈楼主的绝技,奈何郭大侠仍情况紧急,所以见刀下人已被定住,大家便不约而同往郭判处去!   那边郭判已与人打斗到了很远的地方,众人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心情便更加紧张,脚下也快了许多。哪知道刚跑到能看见模糊身影的位置,就见那两道身影已经纠缠成了一根麻花,然后不知何故脚下一空,麻花便栽歪出了众人视线!   大家心头一窒,几乎是狂奔到二人纠缠处,这才看清此处竟已是树林尽头,但并未见山川地形图上的河流,反而是一道十几丈宽的几乎看不见底的深沟!就像天神拦腰劈了这里一斧子,生生将此地劈出一个巨大的纵深缺口!   “郭判——”春谨然冲着下面大喊,声音几乎是发颤的。   良久。   就在大家几乎绝望的时候,下面终于幽幽飘来了郭大侠的声音:“我没事,土挺软的……”   那声音像是从阴曹地府传上来的,虚无缥缈得毫无真实感,但总算让伙伴们放了心。   “没事你倒上来啊!”春谨然其实没想生气,但太激动了便控制不住语气。   又是好半天,地底下才送来郭判的回应:“太高了,蹦不上去……”   说话间,刚被裴宵衣卷飞的男子已经跟了上来,本想偷袭的他忽然瞥见地上的双刀,再看深沟,赫然明白过来,再顾不得什么偷袭,一下子跪到沟边冲着下面喊:“大哥——”   男子的本地口音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声音却是撕心裂肺的,显然跌落之人对他极为重要。   半晌后,“大哥”没声音,回应的依然是郭判:“谁啊,别喊了,晕着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男子脸色大变,慌忙起身无头苍蝇似的四下寻找能帮助他救人的东西。   但放眼望去,除了树和土,哪里还有其他。   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急疯了,竟开始试着往深沟里下!   丁若水眼疾手快地薅住他:“你疯了!郭判有轻功都蹦不上来,你下去只是多一个人送死!”   男子猛地一甩胳膊!   丁若水脚下没站住,直接被甩坐到了地上,尾巴骨差点碎,但手仍紧紧薅着对方的胳膊!   祈万贯看不过去,连忙再次出手,终于将男子定住,然后连同丁若水把人给搬到了安全地带。   被点了穴道的男子还在怒吼:“放开我!我要救大哥!!!”   春谨然懒得理他,直接和小伙伴们商量救人之策,最后还是定尘给了个方法——树枝编藤。   虽然有些耗时费力,却是眼下最靠谱的。   众人也不耽搁,说干就干。   被点了穴的男子不知是喊累了,还是认命了,竟也安静下来。   如此这般,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藤绳”完工。说是完工也并不恰当,因为没人知道这沟究竟多深,只是感觉长度差不多了,便想着先扔下去试试。   结果就在大家拿着藤绳走到深沟边上的时候,沉默许久的被俘男子忽然开口恳求:“把我大哥一起救上来吧,求你们了!”   伙伴之中有人置若罔闻,但更多的是像春谨然这样,皱眉回头的。   见有人理睬,男子的声音更是急切:“求你们了,只要你们救我大哥上来,那些草药我们不要了!不,你们还想要多少,我们帮你们去挖!只求你们救救我大哥!”   男子不能动,若能动,春谨然相信他能把头磕出血。   “什么草药?”白浪问出了众人的疑惑。   春谨然迷茫地摇摇头,虽然前去望风的是他,但没望到啥呢,就被发现被追杀了,所以他也是一头雾水:“这里面怕是有误会。”   “但他们刚才确确实实想杀我们,这个不是误会。”戈十七冷冷送来一句,杀气逼人。   春谨然抿紧嘴唇,若真如被俘男子所言,救下他大哥后一切前仇旧怨都勾销,大家坐下来有话好好说,那即便他们曾经对自己和伙伴起过杀意,想来也是能解释沟通清楚的。但就怕人救上来了,反而是养虎为患。   这是一片春谨然从未来过的地方,这是一群春谨然从未打过交道的人,面对此地此人,他都没什么底。   那厢定尘正和丁若水联手慢慢往下放藤绳。   春谨然走到沟边,沉吟片刻,问小伙伴:“救是不救?”   小伙伴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倒是裴宵衣和戈十七神情冷淡,只不过后者在沉默,前者发了声:“这是找着藤蔓编绳了,否则的话,别说他那个‘大哥’,连郭判都不用救。”   “你说什么呢!”丁若水凛然道,“不管好人坏人,是命就要救!”   春谨然被他俩吵得闹心,直接冲下面喊:“郭判,你想不想救身边那位——”   这一次郭大侠的回答倒是快了一些:“滚你的裴宵衣,赶紧救老子,恶人不必救!”   很好,三个人,三种答案。   春谨然正头痛欲裂,就听远处树上传来杭三少的哀号:“我才需要救——” 第73章 雾栖大泽(十二)   最终,春谨然还是救了所有人——郭判,杭明哲,当地小伙。   小伙救上来之后没发现什么外伤,于是丁若水两针下去,男子便悠悠转醒,四下环顾便明白自己是让人给救了,即刻觉出了这里的误会。于是在丁若水去给郭判处理跌落划破的伤口时,男子这才给春谨然他们讲了来龙去脉。   魁梧小伙名叫阿瓦,是附近村寨的首领之子,村寨已在这里繁衍生活了数百年,一直和乐安稳。可从两年前开始,陆续有中原人到这里挖草药,据说回到中原能卖上大价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村寨周围已被挖得满目疮痍,有时一场暴雨,便无数大树倾倒,动物流离失所,草木毁坏殆尽,人们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辛苦。村寨里的人曾试图阻止这一行为,却被带着打手的中原人欺负得很惨,于是阿瓦便组织村寨里的青壮年拿起武器,以暴制暴,久而久之,双方便成了水火不容之势,通常是一经相遇,话都不用讲,直接对砍。   “难怪你一看见我,便拿刀追杀。”春谨然回想起来这一幕,还心有戚戚焉。   阿瓦面露愧色:“实在抱歉,我以为你是他们的同伙,而且你们又有那么多人,各个看着都不善……”   春谨然看看定尘,看看林巧星,又看看把郭大侠包扎得龇牙咧嘴的丁若水,觉得当地人对于“和善长相”的理解可能有偏差。   “等等,”青风发现了问题所在,“我们的同伙呢?”   阿瓦愣住:“嗯?”   青风道:“就最初和你们厮杀的那帮人,你不是以为我们和他们一伙吗,他们人呢?”   阿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四下张望,哪里还有个鬼影子,当下心中了然:“估计早就趁乱跑了。”   春谨然囧:“我们这架打得还真是冤。”   误会解除,中原少侠们也就帮阿瓦的兄弟们解开了穴道,个别在打斗中受伤的,也由丁若水进行了简易包扎。阿瓦想请大家回寨子里喝酒,被众人婉拒,毕竟大事当前,时间不等人。但是他们也没有和阿瓦说来此的真正目的,只说想找一条河,一条最终通往地下的暗河。   阿瓦一听便知道他们要找的是哪里了:“那条河在林子西面。”   众人眼睛一亮:“那要如何过去?”   “直接横穿林子啊,”阿瓦想都没想,“这条沟是林子最东面,再往东就出林子了,和你们想去的地方正好方向相反。”   众人眯起眼睛,看向杭家三少。   杭明哲默默蹭到郭大侠跟前:“郭兄,还疼吗?”   郭判额角微跳,一指心口:“这儿疼。”   一瞅他们这样,阿瓦就知道铁定是迷路了,索性让兄弟们先回寨,剩下他亲自给大家带路。已被丛林折磨得要死的中原少侠们大喜过望,这才是真正的不打不相识!   有了阿瓦的带领,众人再没走过一点冤枉路。启程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带到河流映入眼帘,日头还没有落下西山。   “各位兄弟,以后有闲时,欢迎来寨子里做客。”轻快的水声里,阿瓦和众人告别。   “一定。”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目送阿瓦离开后,众人才真正打量起眼前的河流。   这是一条十余丈宽的河,目测半人多深,一眼即可见底。水流不急,与这一路上见到的水量丰沛水流湍急的本地河流形成鲜明对比。但越是平缓,越让人觉得心中不安。   根据山川地形图,这条河会流入地下洞穴,然后在洞穴中分流,最终去往不知名的各处。中原少侠们不知道这河的尽头在哪里,一如他们同样不清楚洞穴里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何。   一片丛林,已经让他们身心俱疲,没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因事先知道要下暗河,所以裘洋和白浪准备了四十张特质的整羊皮,一路上每个小伙伴们都背上几张,这会儿大家便将羊皮聚到一起,在沧浪二侠的指导下,吹气的吹气,扎绳的扎绳,待四十只圆滚滚的羊皮胎完工,众人又分头去砍比较细的小树。砍倒的小树去掉枝丫,便是一根根的长条圆木棒,最后将木棒交叠捆成方形,再绑上八个羊皮胎,一个筏子就大功告成了。   如此这般,待到五个羊皮筏都完工,夜已深沉。   中原少侠们平日里哪干过这些,一个个气喘吁吁,尤以祈楼主为最,已瘫倒在地,全然不顾身下是土是泥:“为啥要分别扎五个,归拢到一起弄个大的多省事儿!”   白浪耐心解释道:“洞穴暗河狭窄,筏子太宽或者太长都可能不灵活,万一在哪里卡住,那我们真就只能抓瞎了。”   祈万贯也就是痛快痛快嘴,见白浪态度这么好,而且说得也确实有道理,便不再胡搅蛮缠。   那厢定尘和房书路已经生起了火,砍掉的小树枝丫正好用来烧。   中原少侠们心照不宣,这是要原地休息了。毕竟一整天先是打架再是赶路最后还要当船工,即便想即刻启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春谨然用两口水顺下去半块饼,肚子里舒服了一些,但心里却没有。他抬头看天,月亮温婉而皎洁,与中原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正因为一样,才让他的思念更浓。他想中原,想春府,甚至想念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   春谨然一直仰头望到脖子发酸,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正想轻叹口气,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下意识转头,便对上了裴宵衣的视线。   裴宵衣没有躲,仍静静看着他,只是眼神忽明忽暗,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想法。   春谨然也不想猜。   站起来走到裴宵衣面前,春谨然直接坐下与对方面对面。这地方距离火堆有些远,也就同样远离了伙伴,所以春谨然说话没了顾忌,开门见山:“如果没有藤绳,连郭判都不用救。这话,你是认真的吗?”   裴宵衣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轻轻挑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意外,又好像觉得这个问题有趣。   春谨然难得耐心,就那么等着。   终于,裴宵衣收敛轻佻,缓缓开口:“若举手之劳,可救可不救,若会让自身犯险,我想不出有救的理由。”   明明是预料中的答案,却仍让春谨然心情低落,但他不愿死心,既然裴宵衣想不出理由,他就给他一个:“郭判是朋友。”   裴宵衣不以为然地笑了,语气很轻却明明白白:“之于我,他只是同伴,而且还是暂时的。”   “那我呢?”春谨然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问,摆明自取其辱,可嘴巴不顾脑子万般阻拦,就这么横冲直撞出了口。   裴宵衣怔住,轻嘲的笑意僵在脸上,有些滑稽。   春谨然忽地后悔了,扔下一句“当我没问”,匆匆起身回到了篝火旁边。   之后的整个晚上,春谨然躺在篝火旁边,眼睛是闭着的,但却辗转反侧,了无睡意。他知道裴宵衣仍在原地没有动,若在往常,他一定会招呼对方过来,以免着凉,可这一夜,他的心情很乱,乱到他一点都不想再和对方扯上关系。   裴宵衣是个什么样的人?初相识时,他便已经知道了。自私,冷漠,还有坚信人性本恶导致的极强防备心,随便抽出一条,都足以让他退避三舍。事实上打从最开始夜访未遂之后,他就断了与这人做朋友的念头,只是阴差阳错,最终搅和到了一起。   但即便一路同行,他原本也没想过这些。他不认同裴宵衣的行事风格,可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裴宵衣的自由,他可以不喜欢,但没资格干涉,事实上直到昨天为止,他也没想过要去干涉。   但就在刚刚,他莫名变了心情。   问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忽然特别希望裴宵衣有哪怕一点点的人情味,不管是兄弟情朋友情还是人之常情都好,只要一点点。   裴宵衣一定觉得他有毛病,春谨然有些苦涩地想,所以在男人回答之前,他先退缩了。有时候说破反倒不如不破,不破还能假装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说破,不欢而散,就真的没办法继续相处了。   他不喜欢裴宵衣的冷漠无情。   但他更不喜欢连这个冷漠无情的裴宵衣都消失不见。   青风说他作孽,他倒觉得裴宵衣才是作孽。夜访那么多回,见过的男子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健谈的沉稳的英俊的斯文的风度翩翩的文采斐然的,简直万花园,他闭着眼睛随便揪一朵都芬芳扑鼻,可偏偏最后,薅了一株毒草。   要命的是他明知道有毒,还舍不得放开。   裴宵衣这王八蛋作了大孽了!   “喂喂——”   耳边忽然传来杭明哲的声音。   春谨然睁开眼,就见躺在身边的杭家三少正惊恐地望着自己。   他连忙问:“怎么了?”   杭明哲心有戚戚焉:“这话该我问你吧,好端端睡着觉忽然就开始薅自己头发,也太恐怖了,你梦见啥了,吓成这样?”   春谨然囧,赶紧解释:“我没睡着,想事情呢。”   杭明哲皱眉:“啥事,痛苦成这样?”   春谨然有些落寞地叹口气,轻声道:“你不懂。”   杭明哲抿嘴想了想,忽然感慨道:“其实有时候懂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春谨然莞尔,调侃:“所以你快乐呢,一天天傻吃傻睡,什么都不操心。”   杭明哲不满:“我是这一次的领路人哎,我多操心哪。”   春谨然再忍不住,乐出声,末了拍了拍对方肩膀:“赶紧睡吧,领路人。”   杭三少这才满意,转过身,背对着春谨然重新会周公去也。   春谨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鬼鬼祟祟地抬头,偷偷去看裴宵衣。   男人靠在树下,仍是坐姿,脸正对着这边,但眼睛是闭着的,应该已经入睡,而且从表情上看睡得还挺香。   春谨然恨恨地收回目光,决定从明早开始,不管用小铲子还是大铁锹,死活把这株毒草从心里面拔出去!   连根拔起!   斩草除根!   野火烧穷尽!   春风吹不生! 第74章 雾栖大泽(十三)   尽管春少侠顶多只睡着了一个时辰,但第二天清早,还是努力调动全身关节以便让自己精神抖擞,哪怕只是看起来的。   出发在即,每个人都无比严肃。原本青风说了两句笑话想调节气氛,结果无人附和,最后他也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正色起来。   五个羊皮筏已在河边依次排好,白浪道:“咱们三人一筏,看看怎么分。”   “那就自由组呗,”青风率先举手,笑得风流,“我要跟巧星妹子一筏。”   林巧星哀怨地皱眉,有些迟疑地看向杭明俊。   那边杭明俊、杭明哲、夏侯赋三人已经聚拢到了第一个羊皮筏处,夏侯赋率先瞥见林女侠的目光,连忙后退两步,远离杭家两位兄弟,冲着林巧星暧昧一笑,:“君子有成人之美。”   夏侯赋的话勾起了杭明俊和杭明哲的注意,后者看一眼,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也连忙后退两步,从善如流:“林姑娘,我四弟就麻烦你照顾了。”   林巧星羞赧地低头不语。   杭明俊囧在当场,看看自家三哥和夏侯公子一派我意已决,其他伙伴也没有蹚浑水的意思,只好温和道:“林姑娘,可否与在下乘同一筏?”   林巧星抿嘴浅笑,小碎步就蹭了过去,毫无矜持,却让人觉得明媚可爱。   杭明俊既无奈,又觉得心头有一丝异样划过,但眼下没时间考虑那些:“还差一位,谁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集中到了青风身上。   青三公子也不负众望,直接大踏步走到二人面前,一把甩开折扇,轻扇两下,扇面上的大红牡丹简直呼之欲出:“有我在,定会保弟弟妹妹周全。”   杭明俊黑线。   林巧星恨得牙痒痒。   围观众人只好奇青三公子那招摇的折扇是咋变出来的。   没了四弟,杭明哲和夏侯赋便拉了白浪同行,其他人也不便发表意见,毕竟一个是名义上的领路人,一个是谁都可以出事他万不可以出事的夏侯公子,配众人之中水性最好的白浪,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剩下的人里春谨然与丁若水关系最近,自然一道,但这第三位……   “诸位别站着不动啊,难道没一个想跟我和若水一道的吗,那我可要伤心了。”春谨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欢快,但其实这种伙伴们神色各异但却不约而同裹足不前的场面,着实有些尴尬。   他什么时候把人缘混成这样了!   悲伤的春少侠努力回忆这一路走来的点滴,也没干啥人神共愤的事儿啊。   这厢春谨然尴尬,那厢面对春谨然的少侠们也有些尴尬。   首先是房书路和郭判,其实他俩的心思一样,都认为春谨然的性格加上丁若水的医术,这绝对是一个值得抱大腿的小组,但,自己想抱,那别的同伴肯定也想抱,这个时候若急吼吼地就喊“我来”,总觉得太上赶着,面儿上似乎不大好看。毕竟不是谁都有青三公子那般博大的胸怀和你爱咋看我咋看我的非凡气度。   然后是戈十七和裴宵衣。事实上这二位都是我行我素的主儿,任谁都可能一个跨步上去强势进组,但偏偏在准备动身上前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彼此,然后莫名其妙就较上了劲儿,敌不动,我不动,也不知拼到最后能拼出什么。   至于定尘和祈万贯,则一个顺其自然,一个明智地不蹚浑水,均按兵不动。   春谨然有些落寞地叹口气,正想着自己估计要沦落到抓阄选人的境地了,就见一个黑影噌地窜到跟前,定睛一看,竟是裘洋。   “我和你们一起!”   裘少侠目光炯炯,语气坚决。   春谨然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裘少爷,上筏!”   那厢丁若水已经将皮筏推进河里,裘洋二话不说,一个跟头就蹦了上去。   春谨然也不再耽搁,转身上筏。   偷偷瞄到郭、房失望脸色和戈、裴阴暗眼神的祈楼主幽幽叹口气:“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啊。”   一旁的定尘笑问:“祈楼主要不要和小僧一起?”   祈万贯看看那四位,又看定尘,郑重一点头:“当然要,我最喜欢大师了!”   “可否加在下一个?”房书路走过来,笑容和煦。   祈万贯和定尘彼此看了一眼。   “乐意之至。”   就这样,五只皮筏顺利下水。白浪、夏侯赋、杭明哲的走在最前,杭明俊、林巧星、青风次之,定尘、祈万贯、房书路的居中,春谨然、丁若水、裘洋的倒数第二,郭判、裴宵衣、戈十七在尾端殿后。   如景万川所言,河水初段是很缓的,一行人轻轻松松,顺流而下,间或还可以欣赏两岸郁郁葱葱。但一个时辰之后,水流陡然湍急,大家再不敢掉以轻心,原本坐着的也都重新站起,人手一根事先准备的粗长树枝,一旦发现羊皮筏有偏差,便用其抵住两岸坚硬处,进行调整。   不知过了多久,春谨然忽然听见白浪的喊声从前面传来:“到洞穴了,大家注意!”   春谨然连忙探头眺望,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处岩洞,载着他们的湍急河水正前赴后继地涌向洞中,涌向一片未知的黑暗。   春谨然屏住呼吸,握紧手中木棍,很快,皮筏随河水进入岩洞。   四周忽然暗了下来,起初还能隐约看见一些形状各异的石头,尤其是头顶上满布的长长尖尖的白色石头,形状甚是奇特,就像融化到一半,要滴落不滴落时又被忽然冻住,总让人担心它会不会突然从顶棚脱落。可到了后面,便彻底一片漆黑,除了耳边的水声,再无其他。   白浪率先划亮了火折子。   之后刺啦几声,五条羊皮筏都燃起火光,也映亮了四周。   “这地儿还真是……怎么看怎么邪性。”   前方传来青风嘬牙花子的声音。   春谨然明白他的意思。   纯白的,如玉一般形态各异的石柱,布满水珠,或伫立,或倒吊,或盘根错节,仿佛其中蕴含着某种奇特生命,下一刻就会破蛹而出,说不出的诡异。而且随着前行,原本的湿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恻恻冷风,吹得人眼耳口鼻都发凉,身上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啊——”   林巧星忽然尖叫出声。   春谨然心中一紧:“怎么了?”   林巧星:“水里有东西……”   春谨然连忙低头,却只能看见幽暗里泛着深青的河水,至于那水下,谁知道有什么。   此时皮筏已经行到洞穴宽敞处,水流愈发湍急,但河道却变窄,两边可见大片空地,皮筏几乎就是卡着河道在走,所以磕磕碰碰,倒也缓了速度,只是愈发的不平稳。   “真的有东西,我看见了……”林巧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杭明俊似在安慰她,声音很低,听不真切。   春谨然看看两边的宽敞之地,沉吟片刻,大声问:“杭明哲,如果我们现在上岸,靠腿走,能走出洞穴吗?”   “景万川没说啊,”杭三公子的声音也颤颤巍巍的,毫无底气,“他就说顺着暗河能出去,谁知道上岸走会啥样……”   春谨然翻个白眼,就知道问他等于没问。   皮筏忽然猛烈颠簸了一下,春谨然差点儿跌倒,稳住身形后的他骇然看向丁若水,后者也同样惊恐表情!   “你也……感觉到了?”丁若水颤抖地问。   春谨然不想承认,但:“是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撞了我们一下……”   裘洋早就面色惨白,嘴唇颤抖,显然他对自己的感觉更加确信,也就更加害怕。   三人不自觉向皮筏中心靠拢,想彼此挨得更近,可没等他们背靠背,皮筏又更加猛烈地颠簸起来,显然之前冲撞他们的某个或者某些“东西”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它们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春谨然再克制不住恐惧,想大声呼喊同伴,可他的嘴唇刚动,后方的郭判忽然一声怪叫!春谨然连忙回头,可还什么都没看清,那头的杭明哲、青风也相继惊叫!   “水里有东西!!!”   这一次没人再质疑林巧星,因为五条羊皮筏都开始上下剧烈颠簸,就像有什么聚集在筏底不断大力冲撞,侧耳都能听见“咚咚咚”的声音!   青风:“哎哎哎——靠!!!”   郭判:“前面的咋了!”   青风:“火折子掉了……”   杭明俊:“别管火折子了,赶紧稳住船!”   青风:“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春谨然正被青风的哀嚎揪着心,脚下皮筏忽然撞到了前方狭窄处的岸石,皮筏砰地一下骤然停住,船上三人一同向前倾倒!紧急关头春谨然借手中木棍之力,险险稳住身体,可左侧的丁若水眼看就要掉水里!他连忙伸手,一把薅住对方的腰带生生将人抓了回来!再想去救右边的裘洋,可已经来不及,眼看少年就要跌入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身体几乎彻底失去平衡的一刹那,裘洋忽然拼尽全力抓住了春谨然的衣角!   春谨然一时没防备,眼睁睁看着对方借助抓他的力重新让失衡的上半身回位,而他自己则硬生生被扯了下去!   扑通——   几乎是入水的一瞬间,春谨然便觉得有东西在啃他的手!疼还是其次,更要命的是还有一股力量再把他往深处拖!   春谨然疯了似的蹬着腿,不管水里是什么,总之就是踹死一个算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春谨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终于挣扎着让脑袋浮出水面!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咻”的一声,熟悉的九节鞭已经紧紧缠住他的肩膀,下一刻他便自水中而出,被重重地甩到了岸上!   春谨然坐在地上,什么都顾不得,只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半晌,才从劫后余生中回过神,发现众人都上了岸。再回头去看水面,哪里还有羊皮筏的踪影。   “你们怎么都上来了!接下来怎么办?”   “谁还管接下来,”白浪的声音里,还残留着焦急,“死也得先救你啊。”   夏侯赋:“而且鬼知道下一个翻的是不是我们的船,还不如岸上安全。为一个还不知能不能找到的赤玉搭上命,也太不值当了。”   春谨然挣扎着站起来,裴宵衣仍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春谨然不太敢去看他的眼睛,索性把目光放到别处,但脸是对着对方的,短促道:“刚才,多谢。”   春谨然知道自己的语气非常不自然,可没办法,他的心还很乱,所以也实在维持不了往日的泰然自若。   不过裴宵衣是不知道自己那些乱七八糟心思的,春谨然有些丧气地想,所以男人八成还是会冷头冷脸地回一句“哦”或者“不客气”。   安静。   良久。   预期中的回应并没有到来,春谨然有些纳闷儿,挣扎半天,终是让原本游移的目光回到了男人脸上,这才发现,裴宵衣的神情冷若冰霜。   春谨然从没见过这样的裴宵衣。   虽然男人平日里也淡漠,也凉薄,但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阴鸷,冷酷。   春谨然蓦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可他还没来得及思索,裴宵衣忽然一鞭子抽向裘洋!   春谨然瞬间反应过来:“不要——”   可惜,为时已晚。   裘洋就像一个破麻袋,高高跃起,然后重重跌落水中!   众人大骇,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春谨然已经一跃而起,飞速冲到水边,那头许是水中不明物已随着羊皮筏远去,裘洋没几下便挣扎着冒出了头,合该他命大,就在他冒出头的地方正巧有一根石柱,他眼明手快,猛地将之紧紧抱住!   奈何石柱所在之处,已尽是洞壁,再无岸上空地,裘洋只能抱着它,任由水流冲击。   此时众人已经赶到,白浪将木棍递出,大声喊道:“裘洋,抓住!”   河面宽,木棍短,另一侧的裘洋将手臂尽可能伸直,却至多指尖轻触,根本握不到!而且因为抱着石柱的只剩下一只胳膊,好几次险些被冲走!   春谨然心急如焚,忽然灵光一身,转身大喝:“裴宵衣!”   被点名的男人仍站在几丈外,无动于衷。   春谨然又喊了一遍,声嘶力竭,红了眼睛:“裴宵衣!!!”   男人飞快地皱了一下眉,显然并不甘愿,但脚下终是动了。   几步来到岸边,鞭起,人落。   可能是有过经验,所以被人二度抽下水的裘洋,倒没上次吓得那么厉害了,只是水中挣扎耗了他太多体力,这会儿只能坐在那里喘粗气。   白浪看向裴宵衣的眼神几乎是不共戴天的,可最终救人的也是裴宵衣,所以他几乎是用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没动手,仅仅是咬牙切齿地说:“给我一个理由。”   裴宵衣从容地收回鞭子,看也不看对方,只淡淡道:“他推春谨然下水。”   白浪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裘洋。   后者一脸愧疚,呐呐解释:“我真不是有意的,我当时没站稳,眼看就要掉水里,所以慌乱中抓住了春……大哥,我真没想拉他下水……”   白浪愕然,眼里的火渐渐熄灭,最终只剩下无奈的灰烬。   想,或者没想,故意,或者不故意,甚至裴宵衣有没有资格替春谨然出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春谨然确实因他落了水,而且险些没命。   春谨然也听明白了。   事实上早在更早,早在裴宵衣尚未行动,仅仅是动了报复的心思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了。这并不难想,因为从裴宵衣的皮筏上是可以清楚看见他所在的皮筏上面发生的一切的,也因为在船上那次,在暴风雨来临的江面上,男人就是这么干的,忽略掉环境,整个过程几乎如出一辙。   但,还是不一样的。   在江上的时候他同意给裘洋一个教训,因为知道那只是个教训,不会真闹出什么事。   在这里,截然不同。   别说裘洋不是故意的,就算是,也不该这样以牙还牙。因为他春谨然毕竟没有死,毕竟最终是爬上了岸,可却没人能够保证裘洋在被一鞭子抽下暗河后,还能全身而退。   然而裴宵衣不这么想,或者说,一个人的生死根本不在他的行动考虑之内,所以在自己这里截然不同的两次境况,在他那里,并没有任何区别,因此男人才会毫无顾忌地抽下同样的一鞭。   春谨然胸口疼得厉害,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掺杂了失望、伤心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始于“郭判落深沟而不救”的火星,终于在“二次抽裘洋落水”这里,烧成了三昧真火。   他走到裴宵衣面前,用尽浑身力气挥出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男人脸上:“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第75章 雾栖大泽(十四)   春谨然的一拳打懵了裴宵衣,也打懵了围观同伴。一时间偌大的洞穴里,只剩下暗河奔腾的嘈杂,以及微弱却诡异清晰的,不知如何穿透嘈杂的,水珠从石柱上落到地面的声音。   滴答。   滴答。   裴宵衣用手指拭了一下嘴角,嘶嘶的疼。他的眼神从阴鸷变成了不可置信,待看清春谨然眼中的愤怒,那不可置信,又渐渐变成了更黑暗的阴鸷。   春谨然刚刚质问了什么?   呵,鬼知道。   他只知道他现在非常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干了蠢事。所以说人就应该做自己,我行我素的裴宵衣在春谨然这里没落着半个不字,结果刚起了一丝“我想对这个人好”的念头的裴宵衣,就挨了一拳。   这是他被靳夫人允许可以自由行走江湖后,脸上挨的第一下。   上一次被打脸,还要追溯到天然居的幼年岁月,那个被靳夫人和靳梨云扇耳光扇到差点自戕的少年,是自由行走江湖后,仍不时折磨他的午夜梦魇。   春谨然和靳家母女当然不同。   但奇怪的是,春谨然这一下,比靳家母女从前的所有耳光拳头,都疼。   裴宵衣不知道什么叫暗自神伤,更不懂得吃亏是福,他觉得疼了,就要找回来。   春谨然打出那一拳后,搅乱脑子的热气就好似退去不少,这时再去看裴宵衣嘴角的伤,就有些不忍了,正义也好愤怒也罢仓皇退了场,一丝丝懊恼与后悔悄然从心底冒头。   毕竟裴宵衣救了自己,而且他抽裘洋落水的出发点也是为自己出气,即便做得过了,也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聊,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能聊深,聊透。可自己偏偏脑袋一热选了最粗暴最愚蠢的方式。   “大……”   春谨然原是想叫裴宵衣一声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说什么,但总要有个人先开口缓和气氛,大不了最坏的结果,让裴宵衣打一拳回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可喊了一个字,就看见男人的手已经攥紧了鞭子。   那动作春谨然再熟悉不过,别说对方攥得死死,就是稍微动一下手指,他都能清楚察觉!   春谨然的呼唤戛然而止,本能地向后一躲!   可裴宵衣仿佛料到他会躲,根本没留任何余地,鞭稍重重扫过春谨然的肩膀,当下衣服就破了一个口子,里面的皮肉也没能幸免,留下一道通红的鞭痕!   火辣辣的疼痛让春谨然“嗷”地叫出声,他可以让裴宵衣还一拳,但没他妈说可以上鞭子啊!!!   “裴宵衣你个王……啊——靠!!!”   嘴上不干净的下场就是胸前再挨一鞭子。   春谨然怒不可遏,早忘了什么懊恼缓和,掏出短刀迎着鞭子就冲了上去!   这是春谨然第一次没有满地逃窜,而是直面鞭雨!   “裴宵衣你今天不抽死我你就是王八养的!!!”   春谨然豁出去了,大不了一个死,谁怕谁啊!   裴宵衣原本只是想教训一下对方,结果对方倒好,继续往上拱火。那来吧,就像春谨然说的,看看谁怕谁。   一个出招,一个接招,一个奋起反击,一个来者不拒。   刹那间刀光鞭影,清脆而凛冽的金属相接声充斥岩洞。   围观同伴们吓呆了,想劝架,无从下手,想旁观,又心急如焚。   春谨然又挨了一鞭!   戈十七的眼底一沉,不再犹豫,直接摸出暗器,却在即将出手的那一刻,被青风紧紧按住。   戈十七重重皱眉,看向青风的眼神冷到结冰!   青风觉得头皮发麻,却还是坚定地摇了头。   戈十七眯起眼睛,眸子里已经有了杀气。   青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伤了裴宵衣,你和他连朋友都没得做。”   戈十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但是裴宵衣在伤他。”   青风反问:“下死手了吗?”   戈十七愣了下,又看了眼纠缠中的二人,这才发现,尽管裴宵衣的武功远在春谨然之上,后者也确实半点没近人家身,光挨打了,但裴宵衣在急怒之下仍留着分寸,看似抽得凄惨,却也并未真伤春谨然的命。   “松开吧。”戈十七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淡。   青风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然后才缓缓松开钳制。   戈十七将暗器收回怀中,转过身,去到角落,不再去看背后的激战正酣。   青风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有些后悔掺和这趟西南之行。   最终,这场悬殊的比武以春谨然一身鞭痕收场。   说是比武,其实更像是泄愤,然而这愤似乎并没有泄爽,胜利者和落败者脸上的表情都绝对称不上好。   围观少侠们的心情也很忐忑,瞎子都能看出二人之间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是不武斗了,改冷战了,根本换汤不换药。   “那个,”杭明哲弱弱地打破窒息压抑,“筏子没了,咱们怎么办?”   这是一个与当下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但是,问得好!   “要不先原地休息吧,”房书路赶紧接话,“正好这个地方宽敞,咱们也可以坐下来商量商量。”   众人连忙点头:“嗯嗯,可以可以。”   就这样,中原少侠们四散开来,想“商量”的三三两两凑到一起,不想或者懒得费脑子的就爱干嘛干嘛去。   春谨然则被丁若水一把拉到僻静角落,疗伤。   “你是猪吗,拿个破刀你以为就能打得过人家了!”丁若水又生气又心疼,一边挑着比较严重的伤上药,一边唠叨。   “输人不输阵!”春谨然仍一肚子火,可这火里,更多的是委屈,他也说不出这委屈的来源,可就是憋的难受,酸的生疼,接下来的话也变了调,“他凭什么总那么抽我啊。不管场合地点,想抽就抽,我该他的欠他的?这次对,我先动的手,可也不能就这么没头没脸的抽我啊,而且以前呢,以前凭什么啊,你不知道,我忍好久了,挨他一鞭子真他妈疼得要死,我都落下阴影了,我现在一看他手指头动都哆嗦,我哎哎哎你轻点——”   丁若水不乐意听他这些废话:“你要真不愿意你别人人家身边凑啊。你自己挑了个有病的,怪谁。”   春谨然扁扁嘴,不吱声了。   安静没多久,春少侠又忍不住嘀咕:“他救了我,我还和他打架,你说我是不是白眼狼?”   丁若水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看向春谨然,义正言辞:“你做的完全正确!”   春谨然喜出望外:“你也觉得我做的对,是吗?”   丁若水用力点头:“当然。人命大于天,任何草菅人命都是不能原谅了,哪怕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春谨然激动地想给丁若水一个拥抱,后者却先一步被人提溜起来。   “青风你干嘛——”   丁若水吓了一跳,不住地挣扎,却还是被青三公子薅到了一边。   “我还没给他上完药呢!”   青风按住丁神医的花拳绣腿:“那点小伤,自愈就行了。”   丁若水小脸皱成一团:“那我和他话也没说完啊!”   青风无奈叹口气:“说得够多了,再说下去就天下大同了。你还是给别人留点机会吧。”   青风口中的别人,正是裘洋。   丁若水被拎走的同时,裘洋已经坐到了原本丁神医的位置上,同春谨然面对面。   春谨然原本以为他要来找茬或者说些风凉话,可一见少年欲言又止的沉重表情,便知道自己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对不住,害你们闹翻了。”裘洋果然是来道歉的。   仅剩的对少年的一点埋怨也消失了,对方只是个导火索,没有他,还有别的原因,自己和裴宵衣迟早都会打这么一架的。思及此,春谨然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和你没关系,我俩积怨已深。”   裘洋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显然不能够理解春谨然的话:“他可是为你教训的我。”   春谨然闷闷道:“我知道。”   裘洋更迷茫了:“所以,是你单方面仇恨他?”   春谨然黑线,为什么经裘洋这么一讲,他好像就成了好赖不分的坏人。   “反正我早就想揍他一顿了,你不用想太多。”   “你俩谁揍谁啊?”   “……”   他果然还是讨厌这个小破孩!!!   临起身的时候,裘洋忽然别别扭扭地说了句:“总之我还是希望你们俩能和好啦……”   早就撒光邪火的春谨然被“和好”两个字打得心头一动,蓦地抬头,目光炯炯。   被凝视的少年几乎是连滚带爬逃走的——   “别指望我说合,我死也不会去找他说话!!!”   春谨然黑线,裴宵衣你这破人缘!   和好吗?当然想了。就像丁若水说的,他要真不想要这个朋友,干嘛顶着鞭子也非要往人家身边凑。这不就是放不下,才贱的么。   可刚兵戎相见,谁能没皮没脸转眼就和好。   而且衣服都被抽烂了……呸,这事没完!   春少侠的“没完”持续了很久。   如果非要给这个很久一个确切的时间段,大概是,一天。   彼时众人已经商议出方案,那就是继续靠双腿往洞穴里走。如果走得出洞穴,抵达雾栖大泽,自然是最好的,若走到最后发现没路了,只剩水路,那他们再不愿也必须放弃。同时众人所携带的干粮顶多再支持三天,所以大家给这个方案也定了时限,那就是“一天半”。一天半之内,要么走出洞穴,或者起码可以确认即将走出洞穴,要么不管走到哪里,都必须原路返回,用剩下的干粮支撑自己重见天日。   就这样,中原少侠们顺着暗河,走了整整一天。   洞穴里分不清早晚,大家也似乎忘记了还有睡觉这件事情,直到唯一不会武功的丁若水的体力到了极限,大家才在一处与暗河稍有些距离的略干燥的宽敞地停下,原地休息。   这其实也算是一处小洞穴,如果暗河算是洞穴的主干道,那这小洞穴便在它的分支上。这样的分支有很多,一路走来他们已经路过无数个,只是他们从未偏离暗河流向,更从未想过去探索这些,时间紧迫,没人会在这些不知藏着什么危险的地方浪费光阴。   不过对于休息者来讲,略微干燥的这里,却比暗河旁边舒适太多。   丁若水直接躺地上便睡着了,不消片刻,便轻微地打起鼾来。   春谨然有些心疼友人,早知这般辛苦,他断不会那么轻易便将人拉来。   裴宵衣仍坐在远离人群处,自那一役之后,他便从头到脚散发着“最好别来惹我”的气场,中原少侠们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没人来挑战这刀山火海,魔洞冰窟。   但是春谨然绷不住了。   论武功,他甘拜下风,论冷战,他五体投地。   春谨然是一个直接明快的人,无论为人处世,交朋访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有什么话咱们摊开来,说好了继续处,说不好就相忘江湖,没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可裴宵衣却正相反,春谨然甚至相信,如果自己不主动,那家伙能一辈子冷着脸。   所以挨鞭子的是他,疼的是他,到了这会儿,先低头的也只能是他。   用定尘的话讲,裴宵衣之于他,就像赤玉之于寒山历代掌门,度不过。   春谨然认命起身,一步一步靠近裴宵衣,脚下缓慢却坚定。   终于来到裴宵衣跟前,春谨然站定不再动,远处的微弱火光将他的影子笼罩在了男人的身上。   春谨然相信从他迈出第一步,这家伙就是知道的,可直到此时,男人才在阴影里微微抬起头,淡淡看着他的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明明是自己居高临下,可裴宵衣就是有本事让人产生压迫感。   春谨然一屁股坐下,强迫对方与自己面对面。   裴宵衣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怎么,身上不疼了,想再来一次?”   意料之中的凉意语气,却是意料之外的喑哑嗓音。   春谨然忽然就心软了,比刚才下定决心主动和好的时候,还要软。他想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要毁在这颗没骨气的心上。   “先动手是我不对。”春谨然的检讨开门见山。   裴宵衣怔住,显然没料到对方亮出来这么个第一招。   “但你也不能往死里抽我啊,”春谨然又咕哝一句,“与其被你抽死,好不如在暗河里淹死。”   这才是他熟悉的套路。   裴宵衣回过神,莫名安心起来,可面儿上看不出一点松动,话也依旧不中听:“我要真往死里抽,你现在就是一缕孤魂。”   春谨然瞪大眼睛,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暴脾气刚想往上顶,可一瞄到裴宵衣嘴角的结痂,又他妈的没出息了。   得,他宰相肚子里能撑羊皮筏!   “那个,虽然说的晚了点,但是谢谢你把我从水里捞上来。”   春谨然这话吧,态度肯定是诚恳,但话里话外确实没有多少洋溢的感激之情。   但到了裴宵衣耳中,这简单的几个字就变成了一簇火苗,一路蔓延到胸膛,然后安营扎寨,暖了心底。   “还有裘洋那个,虽然我到现在也觉得你做得太过,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替我出气。”   春谨然自顾自地说着,没敢看裴宵衣的脸。   裴宵衣很庆幸春谨然没看他,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他只知道原本憋闷的心忽然敞亮了,原本对于那些所谓“蠢事”的百般后悔,忽然成了一阵青烟,刹那消失殆尽。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心情会因一个人的一句话,便说上天上天,说入地入地。   无法自控的感觉不太好。   但这一刻,例外。   迟迟没等来回应的春谨然,终于小心翼翼地抬眼,见男人仍要死不死的样子,带着委屈和哀怨的呼唤就出了口:“大裴……”   裴宵衣发誓,他绝对不喜欢这个称呼。   但这一刻,好吧,又例外了。   “还疼吗?”男人总算开口,虽然问题没头没脑,虽然语气无比生硬。   但春谨然就是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抓紧机会把袖子撸上去,将两条伤痕累累的胳膊递给男人看:“疼啊,疼死了,你自己瞅瞅,触目惊心!”   其实不撸袖子,那几条破布也遮不住伤痕,但肯定不如大片白花花上交错着红灿灿来得醒目。   裴宵衣知道这家伙故意的,但心里还是拧了一下。更郁闷的是当时太过生气,根本没心情去听对方的叫唤,亏大了。   春谨然看着男人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幻,吃不准苦肉计这招到底灵不灵,但机会千载难逢,过这村绝对就没这店了:“以后再有什么问题,咱对话解决,不动鞭子行不?”   裴宵衣抿了抿嘴唇,才道:“我是想忍,但确实忍不住,而且你有时候也真的很欠抽。”   春谨然黑线,语气有点着急,又有点无奈:“我知道我说话不中听,但你也不能说不过我就用武力吧,你笨嘴拙舌又不是我的错……”   裴宵衣眯起眼睛。   春谨然连忙闭嘴。   对视半晌,春谨然决定小小后退一步:“那这样,抽可以,但最多抽几下,然后我喊停,你就不能再动手了。”   裴宵衣不喜欢这个提议,但不经意间瞥到春谨然肿得像馒头似的手背,嘴巴便向中邪似的自动开合:“行。”   春谨然连忙乘胜追击:“口说无凭,你得给我个信物!以后我一拿出它来喊停,你就得收鞭子!”   裴宵衣皱眉,但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神,拒绝的话就像誓死不嫁人的姑娘,怎么拉拽都不出闺阁。   认命地叹口气,裴宵衣开始摸身上,然后在春谨然的满心期盼中,摸出个极小的绒布包。   “我身上除了九节鞭,只有这个。”   春谨然当然不想要九节鞭,故而迅速接过绒布包,在手掌心里打开。   本以为会是个铜钱元宝或者玉佩什么的,可层层厚绒布下,却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铃铛。铃铛上穿着一根红线,春谨然捏住红线将铃铛提起,轻轻摇晃,声音清脆活泼。不过这铃铛太小了,声响有限,又包着层层厚绒布,难怪裴宵衣贴身放着,也没被人听见。   春谨然认真摇铃铛的傻样让裴宵衣眼里的冰冷彻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浅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以后我再忍不住抽你,你就摇铃。”   春谨然将铃铛小心放回手掌,直觉这东西没那么简单:“你干嘛随身带着个娃娃铃铛。”   裴宵衣耸耸肩,轻描淡写:“我被卖到天然居的时候,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只手腕上带着这个破东西。他们管它叫长命百岁铃,这算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春谨然愣住:“你是被卖到天然居的?”   裴宵衣歪头:“你不是找祈万贯调查过我了么。”   春谨然囧,索性承认:“是调查过,但他只说你是四岁时被靳夫人收养的……”   裴宵衣淡淡笑了,也不介怀,只道:“那你不该给他付钱的。”   春谨然还想知道更多裴宵衣的事情,但显然男人并不愿意多谈,他也只得放弃,然后郑重地把铃铛包好,递给对方:“这个还给你。”   裴宵衣没接,只挑眉,无声询问。   春谨然真心解释:“这个太贵重了,感觉像你把命给我了似的……”   裴宵衣黑线:“你想太多了。还是说,你宁愿要鞭子?”   春谨然无语,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那么大的九节鞭,他随身带着?而且鞭子都拿过来了,还用啥信物啊,男人根本就没武器抽他了好吗!   “不用想太多,给你就拿着。”裴宵衣做了结语。   春谨然知道再推就矫情了,而且信物也是他主动问人讨的,遂把布包小心翼翼放入怀中,然后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了一句:“那说好了,我只是帮你拿着,你什么时候想要了,随时可以要回去。随便用个别的什么信物换给我就行,砖头也行啊,你一抽我,我就拿砖头拍你,意思就是你不许抽了 ,可以停手了。”   裴宵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是止不住上扬。   春谨然也跟着笑,他也不知道原因,但看着大裴开心,他就高兴。   气氛融洽美好,春谨然也就把一直想说的说了——   “裘洋也好,随便什么人也罢,没有谁的命是不重要的。”   裴宵衣没说话,眼神似懂非懂。   春谨然指着远处正递水给裘洋的白浪,让裴宵衣看。   裴宵衣难得听话地看了。   春谨然这才语重心长道:“大裴,你当我是朋友,关心我,我出事你会难过。同样有人关心裘洋,有人把裘洋当做很重要的人,有人会因为他死而难过。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努力地活着,没有谁可以被随意剥夺生命,也没有谁有资格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   裴宵衣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春谨然:“如果我死了呢?”   男人眼底波澜不惊,语气也云淡风轻。   春谨然却回答得一字一句,无比郑重:“我会很难过。” 第76章 雾栖大泽(十五)   “他们聊完了吗?”   “好像没有。”   “但谈得貌似还不错。”   “希望是,我已经忍他们很久了。”   “谁不是啊,好好的同伴非要闹冷战,多别扭。”   “我想青三公子忍的不是这个。”   “定尘师父也是通透之人啊。”   “心在世外,人在世内,世人皆苦,我佛慈悲。”   “其实大师您每次说话,我们都是懂的少,不懂的多。”   “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一切随缘,无须强求。”   “定尘师父,他俩我还能再忍忍,你我好像忍不了了……”   随着春谨然和裴宵衣的冷战结束,中原少侠们终于能静下心来,真正地休息片刻。   可大家又不敢休息太久,毕竟前不见光明,后不见入口,这种悬在中间的不踏实感比饥饿和疲惫更加折磨人。   于是小憩片刻后,夏侯赋便凑到了杭明哲身边。后者也只是眯着,听见有人靠近便快速睁开眼睛,待看清是来人,杭明哲笑靥如花:“夏侯公子,有事?”   夏侯赋神情凝重,也没了客套的心思,直截了当道:“算算时间,我感觉走了差不多一日了,也就是说如果接下来半日内我们走不出去,就要打道回府了。”   杭明哲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   夏侯赋直言不讳:“我感觉走不出去了。与其再熬半日,不如现在折返。”   杭明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笑容忽然玩味起来:“夏侯公子怕了?”   夏侯赋的脸色变得不大好,虽然他确实是怕了,但被一无是处的杭明哲这么直白地点出来,还是很不舒坦,话里也就带上了刺:“看来杭三少爷胸有成竹。”   “不知道,走着看看呗。”   杭明哲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的无赖样。夏侯赋气结,却也无计可施。   两人的对话不长,却将好不容易进入梦乡的祈楼主吵了起来。结果祈楼主再睡不着,人家俩倒各自假寐去也。祈万贯郁闷,又觉得湿冷得难受,索性起身,准备四下走走驱除一下寒气。不料这一走,倒拐进另外一处狭长洞穴。   起初祈万贯只是好奇,也没多考虑,就想看看这只有一人宽的窄路到底通往何方。结果走着走着就到了尽头,说是尽头也不恰当,只是倒挂的石柱挡住了大半去路,只剩下一个狗洞似的空隙。祈万贯将火折子熄灭,放回怀里,然后一片漆黑中,弯腰凭感觉摸索着穿过障碍。   四周愈发寂静,连水珠落地的声响都几近消失。   祈万贯没敢轻举妄动,就维持着猫腰的姿势,屏息重新取出火折,然后刺啦一声引燃。   火光逐渐升起,也慢慢映亮了祈万贯的眼前。   “啊啊啊啊啊——”   自春谨然斩钉截铁表示如果裴宵衣死了他会很难过之后,裴少侠就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春谨然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因为这种微妙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裴宵衣的表情仍是平静的,眼神仍是淡淡的,呼吸仍是舒缓的。但又好像有很多小的情绪火花藏在这平静里,淡淡里,舒缓里,春谨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   然后裴宵衣的手就抬了起来。   春谨然吓一跳,马上把刚放到怀里的东西摸出来,因动作太慌乱,铃铛从绒布里滑落到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催响。   裴宵衣的手停在半空,脸色隐隐发黑。   春谨然这才后知后觉,裴宵衣的手摆明冲着自己过来,而非是去摸鞭子。   “误会,误会。呵,呵呵……”春谨然飞快把铃铛捡起来,重新包好放回身上,然后朝着大裴兄弟和他那仍在半空的手露出天真笑靥和雪白门牙,“来,你继续。”   其实春谨然并不知道裴宵衣到底想做什么,但横看竖看都不像是有杀伤力的事情,至多掐个脸或者敲一下头,最坏的也就是把最初那拳还回来,所以他决定放开心胸,坦然面对。   裴宵衣纹丝不动,但起伏的胸膛和额角的青筋暴露了他的心情。   之前想做什么不重要,此刻的裴少侠,确实想揍人了。   祈楼主的尖叫声就是这时传来的。   说传来或许没办法彰显祈楼主的本事,应该叫,响彻岩洞。   大裴小春二位少侠当即将坎坷建设中的友谊之桥搁置,同其他少侠们一并飞奔向惨叫之源!   少顷,随着郭判最后一个钻过狭小洞口,洞内景象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尸体。   横七竖八的尸体。   肉已经腐烂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破破烂烂的衣衫,带着几近变黑的血渍,松垮地挂在白骨之上。有一些衣衫已经被撕扯成了破布片,有一些白骨甚至少了胳膊或者腿,一切的一切,都在静静诉说着这些人于生命最后一刻遭遇的惨烈。   “不是刀剑伤,”丁若水蹲在白骨旁边,没敢去碰,只近距离观察,“更像是被猛兽撕咬的。”   “光凭骨头就能看出来?”郭判半信半疑。   丁若水冲他翻个白眼:“骨头看不出来,不会看衣服吗!”   郭判黑线。   祈万贯仍心有余悸,白骨不可怕,可怕的是毫无心理准备时,火光一亮,满眼骷髅。这他妈谁扛得住啊!他绝对是出门忘烧香……   哎?等等!   祈万贯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小心脏还扑通扑通乱跳呢,一个健步窜到左前方的洞穴角落,那里有一具落了单的尸体,靠岩壁坐着,并不起眼……呃,如果不算他怀里露出的半片金叶子的话。   祈楼主并不是个胆大的人,但面对真金白银时,他便会天神附体,毫无畏惧。所以下一刻,他已经麻利地将人家身上的东西搜了个干净。只可惜这位已经往生的前辈也并不是腰缠万贯之人,留给祈楼主的只有一片金叶子,一块白玉腰坠,一个风水罗盘。   中原少侠们对那仨瓜俩枣的财物不感兴趣,也就随祈楼主塞入自己怀中,但那风水罗盘却不是寻常人会用到的,通常只会被风水先生随身带着。但风水先生都是在地上看山望水,或乔迁新居,或挑选阴宅,来这地下做什么?又为何惨死在这洞中?   无数疑问缠绕在众人心中,却又无从解答。   “你们来看,这腰坠上好像有字。”祈万贯原本只是想仔细端详一些“收获”,却不料有了新发现。   众人围过去仔细端详,果见椭圆形的腰坠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朱”字,刻得很隐蔽。   通往雾栖大泽的地下溶洞,朱姓腰坠,傻子都能联想到了——   青风:“他们是朱家人?”   杭明俊:“可是没听说朱方鹤有后人。”   春谨然:“有可能是前来将朱方鹤下葬的人,返回途中遭遇不幸;也有可能是我们不知道的朱家后人,想来重新找回祖上的财宝秘籍。”   话到此处,大家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不是觉得春谨然说得不对,而是恰恰相反,春谨然说得很可能就是事实,否则谁会特意带着风水罗盘来这遥远的西南之地。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人高兴不起来。毕竟他们现在做的是同这些人一样的事情,那么若干年前的这些人无一生还,若干年后的他们,真的能全身而退?   森森白骨,就像是朱方鹤幽魂对他们这些企图打扰他长眠的江湖小喽啰的阴冷警告。   “听,什么声音?”房书路忽然警惕道。   春谨然连忙竖起耳朵,果然,一些急促的仿佛某种兽类奔跑的声音正由远及近,向他们这这个方向来!   “不好!有什么东西要来了!”杭明哲忽然尖叫,“不能让他们把我们困在这里,快往外爬!”   经杭三公子提醒,众人也反应过来,虽不知道外面的东西是什么,但原地不动的下场,身后那些白骨已经给了他们明确答案。死已经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还很可能没有全尸!   中原少侠们再不敢磨蹭,几乎是一个顶着一个屁股往外逃!   眼看大部分同伴已经离开,一心准备殿后迟迟未动的郭判没好气地薅过吓傻了的丁若水,团吧团吧,一掌将人推出去,这才自己跟上!   洞外面,可怕的兽类奔跑声更加清晰!从远离暗河的另一边,从那片大家根本没想过去涉足的地下黑暗里,恶鬼一般,扑面而来!   “往前还是往后?”林巧星焦急地问。   这也是所有人面临的选择,往前,越跑越远,没人知道还会遇见什么,可能是出口,也可能是更多的未知危险,而向后,就意味着这趟雾栖大泽之行只能终结于此!   “我不管了——”夏侯赋大嚷一声,撒丫子就往回跑!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杭明哲恨恨一跺脚,追了上去:“你他妈好歹拿一个火折子啊!!!”   拿着山川地形图的领路人和身份最尊贵的大少爷都选择了退堂鼓,其他人也不再坚持,卯足力气往回路狂奔!   微弱的火折子在疾行中根本照亮不了什么,跑在中间的春谨然好几次撞到头。但身后的声音越逼越近,低矮的洞穴又根本不能施展轻功,他几乎快要跑断气,却不敢松懈一丝一毫!   “靠!”   队伍最后忽然传来郭判的怒吼。   春谨然心中一颤,刚想大声询问,又听见了丁若水的惨叫。   春谨然再也没办法不管不顾,脚下一停,直接转身!   跑在他后面的白浪裘洋并没有同他撞到一起,因为二人已经先他一步,与追上来的不明兽类缠斗在了一起!   那是一群灰黑色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动物!宽而长的尾巴像鱼,但又有四条短腿,行动极快,见人就咬!可怕的是它们没有任何叫声,即使被郭判一斧斩断,血肉横飞,仍悄无声息!   “啊——”   一只蹦起狠狠咬住了春谨然的虎口!   春谨然吃痛松手,火折子落地熄灭,他不顾上去捡,狠狠甩动胳膊企图将之甩掉!可是那东西却越咬越深!春谨然用另外一只手去拽它,不料它身上粘腻滑溜,就像一条没有鳞的鱼,手上吃不住力,根本抓不住!   啪!   一声鞭响,血肉横飞!   春谨然也顾不得包扎伤口,因为越来越多的怪物聚集到了他的脚下!甚至有很多越过他,去追前面的杭明哲他们!   “打不完的,赶紧跑!”裴宵衣的声音急促冷冽。   那头的郭判白浪们也已经发现,正面对抗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于是果断狂奔,用兵器杀出一条血路。   春谨然见郭判拉着丁若水,连忙高声叮嘱:“郭判,照顾好丁若水!”语毕不再耽搁,手起刀落杀掉一只企图窜上来的怪物,足下运气,跑!   这一跑,就跑了个昏天黑地。   上一次这样跑,还是被郭判追捕,但即便是那逃命的三天三夜,春谨然好歹也能偷空喘息,毕竟追捕他的是人,不是怪物。可这一次,真的就是用命在狂奔。   火折子什么早已经顾不上,十五个伙伴也在黑暗和慌乱中分散,到最后春谨然身边只剩下裴宵衣。二人一路沿着暗河的水声跑,所幸,终是看见了入口的光。   乍一走出洞口,春谨然几乎睁不开眼睛。   先于他跑出来的中原少侠们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好半天,春谨然终于适应了日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如日光般,缓缓将他温暖包围。然后春少侠发自肺腑地说了句——   “哪个王八蛋提议咱们来找赤玉的,我真想弄死他。”   祈楼主挣扎着坐起来,目光炯炯:“虽然我不杀生,但这个,可以帮你。”   这之后的一个时辰,裘洋和白浪,郭判和丁若水,也两个一组,前后脚逃出,重见天日。   至此,十四个伙伴安全返回。   独缺,夏侯赋。   “你不是……追着他跑的吗?”春谨然问杭明哲,不好的预感让他的声音有些轻微发颤。   杭明哲也一脸茫然无措:“我、我根本没追上他,他跑太快了,后来怪物咬我,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春谨然抿紧嘴唇,不再言语。   众人的表情也沉重下来。   “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出来了……”杭明哲嘴上这样讲,但声音弱得毫无说服力。   十四个伙伴一直从正午等到傍晚。   幽暗漆黑的洞口再没有任何人出来。   丁若水绷不住了,带着哭腔问出了那句在每个人心中盘旋多时的话:“他……会不会出事了?”   没有光亮,没有同伴,只剩下一点点干粮却要面对无数怪物。洞外每过的一个时辰,都是洞内生命的消耗。   “怎么办?回去找?”郭判出声,带着点无奈。   这话总要有人问的,不管是基于良心道义,还是给夏侯山庄一个交代。   但——   “没火没粮,我们能不能自保都两说,怎么找?”青风的回应里带着一丝暴躁。   有人基于良心道义,便要有人忠于客观现实。   最后众人一致商定,留下只轻微受伤体力还算可以的郭判、白浪和房书路在原地守候,万一夏侯赋出来,也好接应,剩下的人则一同穿过丛林,回寨子里弄干粮和水,顺便简单治疗一下伤口,然后再带着这些水粮返回,若此时夏侯赋仍未出来,大家便一齐回洞内寻找。   一日半后,回寨子的伙伴们带着充足的粮食、水以及火把与守洞口的三人重新会合。三人早已饥肠辘辘,立刻大快朵颐。只是,他们盼来了食物,却仍没盼来最后一个同伴。   带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众人再次返回洞穴。   不知是幸运还是火把的光热都太猛烈,这一次他们没再碰见怪物大军,只偶尔零星的几只,均被他们斩于刀下。   又一个一日半,几乎要绝望放弃的伙伴们终于在远离暗河的一处偏僻拐角,寻到了夏侯赋。彼时他已被撕咬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怒目圆睁,咽气多时。 第77章 雾栖大泽(十六)   夏侯赋的尸体,湮灭了所有人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其实是能想到的,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没寻到人之前,谁也不愿意死心,总想着或许有侥幸呢。然而,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越不想的事情,越会发生,越期盼的事情,越难以实现。   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说话。   幽暗洞穴所带来的紧张压抑已被忽视,纷乱嘈杂的暗河水流声与毛骨悚然的石柱落水滴答声也被抛到了脑后,此时此刻,主宰着所有人的情绪只两种——   难过,源于同行多日的伙伴意外身亡。   恐惧,源于未来可能面对的夏侯山庄的责难与报复。   难过是真的,即便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朝夕相处多日,谁都不是铁石心肠。恐惧更是真的,说句不好听的,这个队伍里谁都可以出事,唯独夏侯赋不行。因为这将不会仅仅是死了个人那么简单,只要夏侯正南愿意,他可以让这趟西南之行的所有人,甚至是大半个江湖,陪葬。   最后还是春谨然蹲下来,轻轻帮昔日的伙伴阖上眼睛。   “我们带他回家吧。”   夏侯赋的身体已经僵硬,青风费了半天劲,才将他背到背上。当然青三公子也并非自告奋勇,只是输了猜拳。   “其实带不带他回去,夏侯老儿都不可能放过我们。”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让青风步履沉重,话里的意味像是自嘲,也像是认命,“咱们就等着英年早逝吧。”   春谨然皱眉,刚想出言反驳,房书路却先他一步拍了拍青风的肩膀:“夏侯正南想如何算账,是他的事情,我们既然是十五个人一起来的,总不能把同伴丢在这中原之外的冰冷地下。”   青风白他一眼:“敢情不是你背。”   房书路闻言便上手去扶夏侯赋的尸体,神色坦荡从容:“那我来吧。”   青风囧,连忙快走几步甩开他,有点气闷道:“我就那么一说,还能真把他扔这里啊。前几日还活蹦乱跳一起说话的人,就这么没了,你以为我不难受……”   寻找夏侯赋用了一日半,可这回程的路,因不再需要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搜寻,只用了半日。不过走到一半时,仍不可避免地再次与怪物相遇,这次大家再没敢分散,而是由郭判打头阵,裴宵衣、戈十七殿后,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其间杭明俊被怪物咬住了脖子,挨在他身边的林巧星怕误伤不敢用剑,徒手上去生生掰开了怪物的嘴,最后杭明俊获救,姑娘的双手却鲜血淋漓。待回到地面,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青风更是浑身酸疼得几乎没了知觉,仰躺在地,头上又是一个艳阳正午,恍如隔世。   中原少侠们在七柳寨停留了两天,一来短暂休息,治疗伤口,二来为夏侯赋置办了寿衣寿材。客栈不让棺椁进入,寨里又没有义庄,所以夏侯赋的尸体一直存放在寨外的破庙之内,由众人轮流看守。那庙像是中原人修的,可不知是神明不灵验,还是地处太偏僻,已毫无香火,荒废破败。   春谨然主动请缨给夏侯赋换寿衣,并带上了丁若水打下手。   丁若水一看友人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故到了破庙也不多言,就连同春谨然还有看守尸体的白浪一同将夏侯赋换好衣服,放入棺木之中,那棺木是稀有楠木制成,比一般的木棺更能存放长久,三人又将防虫防腐的草药香包放在尸体周围,之后才盖上棺木。   告别白浪,春谨然和丁若水回到客栈。门一关好,春谨然便低声问:“如何?”   丁若水摇头:“刚刚换衣服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除了撕咬伤,没有其他可疑痕迹。”   春谨然抿紧嘴唇思索片刻,问:“那会不会是下毒呢?”   丁若水仍是摇头:“嘴唇指甲都未见异常,不太像。”   春谨然来回踱步,有些焦躁:“难道真是被那些怪物咬死的吗?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丁若水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他不是被咬死的。”   春谨然骤然停下脚步,愣了神。   “他身上没有致命伤,最严重的伤口在右脚脚踝,被啃得几乎见了白骨,但也不足以致命。可他双颊凹陷,嘴唇皲裂,我想他应该是脚疼得没办法再走路,只能待在原地,而后失血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虚弱……”   春谨然的心几乎拧到了一起:“你是说,他就这么……”   春谨然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办法再继续往下说。不能说,亦不敢想,那是一段怎样漫长的痛苦,一个人,在绝望中,真切感受着生命流逝。他定是不想死的,可再怎么盼望,再怎么祈求,还是没人来救他。四周有的只是阴冷,潮湿,黑暗,他恨这些,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还是只能同这些为伍,直到死去,仍不瞑目。   丁若水不忍心看春谨然的脸,之前换衣服时,他已经偷偷掉了好多眼泪。故而此时难得比友人平静一些,便叹息似的劝:“别想了。尸体无可疑,我们又不能再回洞中找线索,一片漆黑混乱里,你还指望有什么证人或目击者吗。”   丁若水的劝解之话恰恰给了春谨然提醒,之后的回程船上,他旁敲侧击地挑了几个不会起疑心的小伙伴询问,可得到的答案都是光顾着逃命了,哪里顾得上其他。   春谨然的疑心便在回程的时日里,一点点变浅,变薄,最后只剩下一道淡淡阴影,留在了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再不被提起。   一个月之后,夏侯山庄。   一口棺材,十四个人,棺材静静躺着,人齐齐跪着。同样的议事厅,物是,人非。   夏侯正南面无表情地听完被三哥推上堂前的杭明俊的叙述,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开棺。   随着棺材盖打开,一股混杂着药草香气的腐臭味飘散而出,不浓烈,却有种诡异的刺激性。夏侯正南起身缓步走到棺材旁边,向里去看,良久,搭在棺木边缘的手因太过用力,整体泛白,待松开,上面赫然几道凹陷的指痕。   春谨然忽然听见了女子哭声。   那声音很低,仿佛拼命压抑着,却痛彻心扉。   春谨然用余光悄悄去望,但见躲在靳夫人身后的靳梨云已泪流满面。   那悲伤是做不得假的,一如夏侯正南眼底的哀恸,极力隐藏在平静之下,却因太过汹涌,连平静都被染上了真切的痛。   除了夏侯正南与靳梨云,整个议事厅怕是再没有真正伤心之人,那些面色沉重的各派掌门,连一声“节哀”都不敢讲,生怕刺痛夏侯正南的神经,害了自家弟子,害了自家门派。   “来人,”夏侯正南忽然低沉出声,“把这些人带下去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探视。”   山庄侍卫得令,上前便要拿人。   跪在堂下的众少侠预料过这种情况,可真等到了眼前,还是难免挣扎。众掌门也再坐不出,纷纷起身,想出手,却又艰难隐忍着。   急脾气的郭判手起斧落,将一侍卫的佩剑打掉。   咣当一声,不响,却恍若惊雷炸开,凝固了议事厅的空气。   夏侯正南瞥了眼混乱战局,一字一句,语气极轻:“我暂时还没想杀你们,别逼我改变主意。”   “孽子,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杭匪拍案大吼。   杭明俊与杭明哲看着父亲,目光愤怒且哀怨,但最终,还是将佩剑扔到了地上。   有了榜样,各掌门也纷纷效仿,而没掌门或自己就是掌门的见同伴叛变,只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片刻后,侍卫们终于麻利地将少侠们架住,送往山庄私牢。   十四个人被分隔着关进牢房,谁也看不见谁,遑论说话。   是夜,春谨然被悄悄带到了夏侯正南处。   这是春谨然第一次进入夏侯正南的卧房。说是卧房,却大得像个议事厅,但让春谨然惊讶的不是它的大,而是它的郁郁葱葱。春谨然从没想过可以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卧房,各种花盆,大缸,百十来种不同的绿植,花卉,无论土生还是水养,都娇艳俏丽,枝繁叶茂。不夸张地讲,比他不久前才穿过的丛林更加茂密,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睡在里面的床榻上,不用幔帐,就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窗前的夏侯正南正伏案画着什么,桌案两边是大盆的翠竹,案上还一窄口青瓷瓶,插着两株不知什么品种的花枝,花骨朵粉白,正含苞待放。   “见过夏侯庄主。”春谨然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几乎是行了除磕头外最大的礼。   夏侯正南放下毛笔,转过身,被春谨然的礼数意外了一下:“春少侠这是做什么。”   春谨然不敢抬头:“在下没有保护好夏侯公子,罪该万死。”   这话里有真心,也有假意。真心源于愧疚和同情,假意源于恐惧和惜命。他可以和心情尚可的夏侯正南争吵逗趣,却绝对不会不要命地在这个时候拔虎须。   “如果你死了能换回赋儿的命,那倒是可以,不用万死,一死就行。”夏侯正南淡淡地说着。   春谨然不寒而栗,这人是认真的,他知道。   “我亲自检查过了,赋儿身上确实只有被兽类撕咬的伤口。”夏侯正南忽然道,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天气。   春谨然咬咬牙,对方没让他起身,他只能继续跪着,恭恭敬敬回答:“事情的经过杭明俊已经向您讲了,他说的都是实话。我也与丁若水查看过,确无可疑。”   “可是有空白。”   “地下洞穴错综复杂,幽闭黑暗,又是在被怪物追杀的混乱情况下,人人自顾不暇,除非天上的神仙,否则谁也没办法讲清夏侯公子身上发生的事情。”   “不,除了神仙,还有一个人知道。”   “……”   “其实你也有怀疑,所以你才第一时间查看了尸体。”   “是,起初我确实怀疑有凶手。”春谨然终于抬起头,“但夏侯公子身上没有半点可疑,我们这一路的遭遇也没找不到疑点。遇见凶猛怪物时,所有人都在一起,而且怪物根本不会选择攻击对象,就是逮着谁咬谁。如果非要追根溯源,恰恰是我的落水,导致了大家放弃水路,走了旱路,最可疑的该是我。”   夏侯正南不语,只眯起眼睛看他。   春谨然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艰难道:“一路上有太多巧合,缺了哪一个,都未必会是今天这个结果。但巧合是不可控的,除非凶手操纵了每个人,但……”   “我不需要你去推断行凶的可能性,”夏侯正南出言打断,“我只想知道你怀疑谁。”   春谨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   夏侯正南绕过桌案,缓缓走到春谨然的面前,然后下一刻,狠狠给了他一脚。   春谨然被踹出去几丈远,胸口痛得几近窒息,喉头腥甜。   “真的没有,”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春谨然的神情仍不卑不亢,“没有线索,没有目击,没有物证,没有人证,连动机都找不着,说有凶手尚且勉强,更别说凶手是谁。”   春谨然说的是实话。诚然,他可以随便讲一个名字,但盛怒之下的夏侯正南才不会管“凶手”与“疑凶”的区别,若那人因他蒙冤致死,他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夏侯正南不再隐藏怒火,瞪向春谨然的目光几乎将他烧出个窟窿。   春谨然只能受着,迎着,退却一分,就是死。   终于,夏侯正南一声叹息,颓丧地坐到椅子里,疲惫而苍老。   春谨然第一次觉得,对方真正像一个百岁老人了,没了俾睨天下的戾气和自负,只剩暮气沉沉的衰败和虚弱。 第78章 雾栖大泽(十七)   “起来吧。”夏侯正南终于松口。   春谨然捂着胸口站起,忍了又忍,还是吐出一大口鲜血。   夏侯正南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去那边吐,别脏了睡莲。”   春谨然心中有气,但更多的是怕,和同情,故而嘴上说着“吐光了,没了”,脚下却仍是移动几步,远离了莲缸。   夏侯正南很满意他的乖巧,眼底却蒙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真想把你们都杀了。”   这仿佛随意的玩笑话,春谨然却听出了认真。   他咽下口中残留的腥甜,壮着胆子问:“为何不杀?”   夏侯正南挑眉:“你怎知我不会杀?”   春谨然:“因为你刚刚在无奈。想杀,却不能杀,所以愤恨,所以无奈。”   夏侯正南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像是想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春谨然被盯得不大自在,别开眼睛。   “你真的和他很像。”夏侯正南忽然语焉不详地叹了一句。   春谨然下意识地问:“谁?”   夏侯正南的目光有刹那的柔和:“我的一个朋友。”   春谨然不再追问。他知道这个痛失爱子的老人已起了追忆往昔的情绪,即便不问,他也会讲。在这样一个看不见月亮的夜里,回忆,总是最好的疗伤药。   然而春谨然失算了。   夏侯正南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只靠在椅子里,侧脸看着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无星,无月,无云,一片黑暗。   春谨然想,或许在夏侯正南的眼里,那黑暗中自有一片别样天地,承载着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不可言说的情感。   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正南缓缓起身,春谨然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人却根本没看他,而是回到窗前的桌案旁,认真端详案上的画纸,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专注得近乎迷恋。   “过来。”仍低着头的夏侯正南忽然轻唤。   这声音太轻缓温柔了,就像怕惊扰到佳人的美梦。春谨然左右环顾半天,确定屋子里再没第三人,才十分受宠若惊地上前。   桌案上是幅人像画,还有些细节没画完,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俊俏男子,已跃然纸上。男子气度文雅,不似武林侠客的飒爽,一眉一眼间,温润如玉。   “这就是,那位朋友?”春谨然问得很轻,很缓,但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笃定的直觉,就好像刚刚的静默中,他也在窗外的黑暗里看见了什么似的。   夏侯正南没有回答,目光仍在画上,口中却问:“觉不觉得你和他长得很像?”   春谨然囧,画上的人俊秀飘逸,眉目生辉,自己和他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都只有一个鼻子俩眼睛,两个耳朵一张嘴。   “似乎……有那么一点像……”春谨然在心里默默向画中人道歉。   夏侯正南总算抬起头,看看他,又去看看画,就这样在他与画之间来回几次,忽然笑了,有一些像是苦涩的东西在他眼里闪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其实我也记不太住他年轻时候长什么样了,每次画的都好像不同。但人就是这么奇怪,越老,越想去翻早前的记忆,越久远越好,可惜,我这些年的记性愈来愈差……”   春谨然心里有些酸,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你们的眼睛很像,”夏侯正南忽然道,言辞凿凿,“尤其是眉宇间不服输的劲头最像。还有聪明,聪明也像。”   春谨然囧,虽然被夸得美滋滋,但也要实话实说:“聪明就是聪明,还能不一样到哪里去。”   夏侯正南一本正经地摇头:“聪明可太多了。有小聪明,有大智慧,有诛心计,有济世方,人心有多少种,聪明就有多少种。”语毕,看着春谨然的眼神里,仿佛带上了“你还太年轻”的叹息。   春谨然还能说啥,只好双手抱拳:“多谢夏侯庄主教诲。”   夏侯正南愣了下,可能没料到他会这么识时务,不过转瞬,又莞尔:“他有聪明,但不常用,相比之下,你鬼心眼太多了。”   春谨然不知道这是讽刺还是表扬,只好尴尬地笑:“也,也还好啦……”   夏侯正南也不与他计较这个,只道:“研磨。”   春谨然没反应过来,待看清老人重新去拿画笔,方才明白,立刻按吩咐行事。   就这样,春谨然开始伺候着夏侯正南作画,待老人最后一笔落下,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   其实完成的画较之前也没有丰富很多,大部分时间里夏侯正南都在提笔发呆,以至于墨滴到纸上,方才回过神。幸而这些墨点的位置都在右侧空白处,后来,那里便伸出几枝梅花,衬着画中人的清雅。   “好看吗?”夏侯正南问。   春谨然不知道他问的是人,还是画功,只得笼统回答:“好看。”   夏侯正南将笔放下,目光却仿佛被锁到了画上,再移不开。然后春谨然听见他说:“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赋儿。”   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邪风,打得春谨然几乎站不住。   夏侯正南仍对着画喃喃自语:“怎么办,把我的命赔给你够不够?不,你肯定不满意,赋儿才多大,我都多老了……”   春谨然的心脏剧烈收缩,之前或许是害怕,可现在只剩下震惊。   夏侯正南风流大半生,却无子嗣,一度成为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无外乎说他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谁料到其年逾八十,竟然得子,一时间笑谈成了奇谈,镴枪头成了老当益壮。也有好事者打探过夏侯赋的生母,但不知是夏侯山庄势力太大,还是夏侯正南藏得太好,竟无一线索。到最后大家也就淡忘了,反正夏侯正南总不会将夏侯山庄这么大家业给个野种,既然是他的种,生母是高贵还是贫贱,也就无所谓了。   可现在,春谨然却有了一个疯狂的推想。   不,或许疯狂的并不是他,而是夏侯正南。   春谨然被侍卫带下去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夏侯正南宽慰他,放心,我不会真把你们都杀了的,只有凶手需要死。春谨然问,如果一直查不出凶手呢。得到的回答是,那就关着你们直到查出凶手。春谨然黑线,那还不如把我们都杀了。于是夏侯正南眼里又露出了“你太年轻”的叹息。   直到很多年以后,春谨然还记得夏侯正南的话——   “与谁结私怨都可以,犯众怒却不行。这是道,放在市井、江湖、庙堂皆准的道。”   这是那夜夏侯正南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也是夏侯正南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明时分,夏侯正南被婢女发现死在卧房。翠植环绕里,鸟语花香中,一代枭雄神态安详,恍如酣眠。然而他确实是走了,带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带着追忆往昔的伤怀,带着凶手必死的执念。这个百岁老人或许有着这个江湖上最高强的武功,最庞大的势力,最深藏的情感,却终是,敌不过岁月。   白幡蔽日,哀声震天。夏侯山庄,大丧。   乱作一团的侍卫婢女,逃的逃,散的散,十四位少侠被各自师父从牢里带了出来,摇身一变,倒成了守丧之人。闻讯而来的江湖客三教九流,有虎视眈眈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纯凑热闹的,也有趁火打劫的,主持祭奠的圆真大师一一应对,总是护住了夏侯山庄最后的颜面。   但谁都知道,漫天纸钱里,一代武林世家,倾塌。   打下这份家业需要多少时日,春谨然不清楚,但他却清楚地看见,湮灭,只在一瞬。   七天之后,夏侯父子下葬,仁至义尽的各大派离开夏侯山庄,各自回家。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沉痛,但心里呢?   没了夏侯山庄,谁是下一个隐形霸主?杭家?青门?寒山派?   春谨然不想去思考这些,却总下意识去想。裴宵衣说人心险于山川,夏侯正南说有多少种人心,就有多少种聪明,他知道他们都是对的。可他仍不愿意这样。   从回到夏侯山庄,春谨然就没寻到与裴宵衣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最后,他也只能远远看上一眼。那时靳梨云正抱着夏侯赋的牌位不肯放手,靳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发作,裴宵衣只得上前去夺,最后牌位夺下来了,脸上也挨了几下,激动中的靳梨云不管不顾,指甲在裴宵衣的面颊上划出浅淡血痕,隔着那么远,仍刺痛了春谨然的眼。   喧嚣散去,满目荒凉。   龙飞凤舞的山庄匾额下面,只剩孤家寡人的郭判,祈万贯,丁若水和春谨然。   纸钱的黑色灰烬被风吹起,带向空中,带向遥远,最终消失在天边。   郭判长叹一声:“什么富贵权势,都他妈黄粱一梦。”   祈万贯苦笑:“人活一世,总要有个奔头。”   郭判皱眉:“惩恶扬善,不比争权夺利强?”   祈万贯谨慎后退,躲到安全距离,然后露齿一笑:“郭大侠,道不同不相为谋。”   郭判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钱篓子。”   祈万贯眉开眼笑:“借你吉言!”   郭判再不想和他说话,转身来到春谨然面前,直来直去道:“听说夏侯正南死前找过你?”   山庄人多嘴杂,这个“听说”的出处无从查起,春谨然也不愿深究,坦然相告:“是的。他怀疑夏侯赋的死不是意外,想问问我的看法。”   郭判瞪大眼睛,显然十分意外,他以为夏侯正南囚禁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儿子死亡的现实,毕竟十四个人的供词一致,他实在想不出有何可疑:“我以为,他是想问赤玉……”   春谨然皱眉:“人都死了,谁还有心情关心秘籍财宝。”   郭判不以为然:“信不信,定尘、戈十七、房书路他们肯定已经被师父掌门亲爹盘问了七天七夜。那些老家伙,早就石头心肠了。”   若在从前,春谨然八成会附和,可现在,他却莫名生气起来。   夏侯正南最后画的那张像,被他在灵堂偷偷烧了。他不知道黄泉路上的夏侯正南能否收到,但他希望能,因为如果收到,心机深沉的老头儿一定会贴身藏好,这样即便喝了孟婆汤,转了轮回,也可以凭借画像,找到那个让他念了几十年的朋友。   一世能有多少个几十年。   夏侯正南那老流氓才不是石头心肠,那根本是个情种。   “谨然?”丁若水担忧的脸出现在眼前,“你怎么哭了?”   春谨然愣住,下意识抬手,果然在脸上摸到一把水。   “没事。”春谨然擦擦脸,深吸口气,冲丁若水咧开嘴,“咱们回家。”    第79章 桃花春府(一)   春谨然在若水小筑待没多久,便回了春府。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若是裴宵衣来了,或者哪怕只是有一丁点消息,也要通知他。丁若水心里不爽,却还是应了。春谨然许是还没弄清楚自己对裴宵衣的感情,但丁若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丁神医不想说破,没有原因,就是不想,谁能奈他何!   回到春府的春少侠很是胡吃闷睡了一段日子,将前些时候掉的肉都补回来了。然后,便觉出无聊来。院子里已不复往日美景,花谢叶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迎风瑟瑟发抖。春谨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裹着斗篷,坐在院中一片叶子都不剩的桃树下,摇铃铛。   第一次见这场景时,小翠吓坏了,以为自家少爷中了邪,连忙喊来二顺。二顺走过去就是一幅字谜,少爷对答如流。可对完了,又继续瞅着铃铛发呆。那铃铛的声音很小,但听在二顺和小翠耳朵里,充满魔性。   然而除了这个怪癖,少爷并没有任何不妥,偶尔心情好了,还会亲自出去收租,依然是那个走路带风温柔和善的春府大少爷,几趟下来,租子没收多少,倒是引来了十里八村的媒婆。   这天春谨然刚打发走一个媒婆,就收到了书信。他等不及回房,当下便在寒风中拆开来,结果寄信人并非丁若水,而是祈万贯。但要说这事情呢,也同丁若水有关。简单说,就是琉璃从万贯楼跑回来了,祈万贯来寻人,丁若水不放。但个中缘由,祈万贯并未在信中详讲,只是恳求春谨然能去若水小筑一趟,帮着劝劝,当然肯定是要把人往万贯楼劝,而且还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春谨然对于祈楼主的“重谢”实不敢抱有幻想,但日子真真太无聊,也就决定动身,去若水小筑一探究竟。   “过程就是这样,”若水小筑客房里,祈楼主眼巴巴望着“援兵”,就差几滴眼泪,气氛便能烘托到极致了,“谨然贤弟,帮哥劝和劝和吧。”   春谨然无视对方强行称兄道弟的行径,满眼鄙视:“过程就是一句话,你受不了琉璃让你当众下不来台,所以睚眦必报,直接赶人出门。后面半个多时辰的什么你有多委屈多隐忍多大度多被逼无奈都是苍白的辩解。”   祈万贯扁扁嘴,一脸可怜兮兮:“我先是被琉璃骂,后来被兄弟骂,这两天被丁若水骂,总不能到你这里还帮着你骂我自己吧,天底下哪个帮主有我惨!”   春谨然叹口气,他大概能明白祈万贯挣扎矛盾的心情。事件的起因其实很简单,一单生意上门,琉璃觉得不划算,不想接,祈万贯觉得开门迎客,不能挑肥拣瘦。若在从前,万贯楼的弟兄们肯定以祈楼主马首是瞻,可祈楼主去西南的这两个月,琉璃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万贯楼的弟兄死心塌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说是手足都不过分,于是兄弟们既不好得罪楼主,又不愿断了手足,索性围观。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祈楼主被毫无悬念的碾压了。然,作为一手建立万贯楼又掌舵其于风雨飘摇中多年屹立不倒的男人,总还是有点血性的,于是输了口舌之争的祈楼主,恼羞成怒,抬出了自己的身份,直接将琉璃逐出万贯楼。   祈万贯仍在控诉:“你是不知道,他现在楼中威望奇高,那脾气大得谁都不能惹,说话还刻薄得要命。我是一楼之主啊,当着我兄弟,一点脸面不给我留,我若不立威,以后哪个兄弟还服我管?”   春谨然想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当初第一眼见到琉璃就本能地想绕开走。那小子看着干干净净,秀气可爱,小白狗似的,可你要真去摸,他绝对一口咬得你鲜血淋漓,然后你才发现,你看错了,原来那是一只白狐狸。但眼下祈楼主的控诉仿佛裹脚布,绵绵不绝,他着实不想再给友人添堵,遂拍拍对方肩膀,柔声安慰:“反正你也把人赶出来了,他以后不会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了,伤心事就别再……”说到一半,春谨然停住话头,这才琢磨出不对味来,“我怎么记得你好像是来恳求他回去的?”   祈楼主闻言收敛委屈,正色起来:“嗯!”   嗯你妈个蛋啊!春谨然感觉之前耐心倾听“牢骚”的自己简直蠢到了雾栖大泽:“你既然对他一千个不满一万个讨厌,人走了不正好舒心顺意,干嘛又颠颠把人往回求!”   “因为这个!”祈万贯变戏法似的拿出个本子,目光忽然变得炽热。   春谨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啥……”   祈万贯的语调里带上诡异的兴奋:“账本!”   春谨然黑线,大概明白了:“他给你赚了多少银子?”   “一千零三十四两八钱!两个月啊,只用了两个月!!”   “别、别激动,你口水喷到我了……”   一番促膝长谈下来,春谨然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祈楼主的“诚意”。虽然上次琉璃想加入万贯楼时,他的态度也很热情,但远没到非你不可的地步。现下,则真是幡然悔悟,负荆请罪,一片赤诚,不死不休!   暂时安抚了祈万贯,春谨然又去找丁若水。丁若水的态度很坚决,不可能。春谨然早有心理准备,若是可能,祈万贯就不会惨兮兮地给他写求救信。   “说说你的理由。”春谨然也不急,耐心地跟丁若水沟通。   丁若水一张脸气鼓鼓的,显然余怒未消:“我把人交给他照顾,他可照顾得真好,一通臭骂然后逐出家门。现在后悔了,想求人回去,门儿都没有,我绝对不会让琉璃再入火坑!”   “我看琉璃也没伤到哪儿啊。”春谨然给友人倒了杯凉茶,“来,消消火。”   丁若水有点哀怨地瞪他一眼:“都立冬了。”   春谨然扑哧乐出声来,还记得冷天不吃寒食的养生之道,说明丁神医也没有真的怒急攻心:“我不是想劝你同意琉璃回去。”   丁若水怀疑地眯起眼睛:“那你大老远跑来干嘛?”   春谨然嘿嘿一笑:“看热闹。”   这话倒也有五分真,因为春府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再不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他会闷死。   丁若水对友人的赖皮赖脸从来都没抵抗力,对峙半天,末了叹口气:“说吧,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春谨然敛起玩笑,认真道:“我希望你什么都不做。既不用劝他回去,也别阻拦他回去。”   丁若水嗤之以鼻:“他根本就不想回去,还用我阻拦?”   春谨然不置可否,他还没见过琉璃,不好下什么结论,但无论如何,这是琉璃自己的路,总要摒弃外部干扰,遵循自己的心才好。后悔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无论程度大小。   春谨然去找琉璃的时候,他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儿,手边一盏清茶,香气袅袅。春谨然预料到不会看见一个怨妇,但也没想到这家伙活脱脱一个等着妾侍来斟茶认错的正房。   一瞬间,春谨然就理解了祈万贯,不,是同情。祈万贯真算是百里挑一的好脾气,换成裴宵衣,春谨然有些恶趣味地想,八成琉璃在呛出第一句的时候,已经皮开肉绽。还想等着人来道歉?追杀上门差不多。   “你别来劝我,谁劝都没用。”琉璃没等春谨然进门,便堵住了他的路。   春谨然饶有兴味地打量他,半晌,忽然感慨似的道:“你好像有些变了。”   琉璃怎么听都觉得这不像好话,下意识皱了眉。   春谨然从容进屋走到茶桌旁,拣他对面的凳子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那茶不知什么品类,芬芳扑鼻。   琉璃不太喜欢春谨然这个样子,因为他摸不透对方的想法,对方越淡定,他越急躁,索性主动接话:“人总是会变的。”   “越变越好自然可以,”春谨然说着说着,忽然叹息,看向他的目光也闪出失望,“但你却是变得没从前可爱了,实在可惜。”   琉璃的脸色黑下来。   春谨然视若无睹,仍自顾自道:“通常来讲,这种变化会出现在环境骤然舒适之后,人不懂得收敛,不知道畏惧,自然也就不再乖巧可人。”   琉璃定定瞪着他:“说人话。”   春谨然乐意之至:“就是惯的。万贯楼的弟兄们太宠着你了,把你惯坏了。”   琉璃脸上乌云密布,却把嘴唇抿得紧紧。   春谨然用指甲盖都能想出琉璃在万贯楼的生活。试想,什么样的弟兄会在常年揭不开锅的情况下依旧对扶不上墙的楼主不离不弃,说穿了就一个字,傻。这样的人碰上琉璃这只小狐狸,也就一个下场,被耍得团团转。而且从人以群分的角度去考虑,能跟着祈楼主的傻子,脾气和心肠肯定也硬不到哪里去,面对这么一个粉雕玉琢还能搂银子的主儿,即便不供起来,定也是当亲弟弟那么爱护。时间一长,想不把人惯坏都难,更何况琉璃心性未定,还是胡乱生长的年纪,除了丁若水,没对谁低过头,也就难怪让祈万贯下不来台。   “不过换我我也宠你,”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是春谨然的一贯策略,“财神爷下凡哪,带来的都是真金白银,任性一点,脾气坏点,也值嘛。”   琉璃的脸色有所缓和,哼了一声:“就他们的脑子,能活到现在都是侥幸。我就没见过比他们还笨的人,什么吃力不讨好接什么,什么赔本干什么,就好像还嫌自己不够穷似的!”   “别生气别生气,”春谨然揉了揉少年的头,“他们穷他们的,反正你都回来了,他们就算饿死也不关你事。”   琉璃愣住,似乎对春谨然描绘的这个场面不太喜欢,秀气的眉毛蹙起,嘴唇被咬了又咬。   “不过他们也未必会饿死,”春谨然话锋一转,“世上会赚钱的人多了,没了你,他们再去找别人呗,反正都是赚钱,谁带着他们赚不一样。”   “那怎么一样,”琉璃想也不想就反驳,“我是真心想让他们腰缠万贯,别人可不一定这么想,说不定他们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呢!”   春谨然囧,所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腰缠万贯这个词还真是满满的万贯楼风格,也不知道那些爱护他的哥哥们一天念叨多少遍这个宏愿。   琉璃意识到了自己的事态,赶紧又把嘴巴闭紧,脸色涨得通红。   虽然在赚钱方面天赋异禀,但终究还是个少年,几句话,就露了真心,春谨然又岂会不不懂:“其实你挺喜欢他们的,是吗。”   形式上的问句,陈述的语气。   琉璃垂下眼睛,好半晌,才闷闷道:“他们对我很好……”   春谨然说:“丁若水也对你很好。”   “那不一样,”琉璃其实也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玄机,只能去讲模糊的感觉,“师父对我的好,让我想去尊敬他,报答他。可在万贯楼里,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就想跟他们待在一起,很自在,很舒服。其实我最初去万贯楼,只当它是桥,一座连通若水小筑和江湖的桥,江湖那么大,我不能贸然去闯,要先在桥上看一看,可是后来,我就不想往前走了……”   春谨然的心软下去一块。琉璃自幼没了父母,在心底深处,怕是想要个家的。若水小筑可以让他遮风避雨,却总是少了几分归属,每次他来这里,总觉得这对师徒不够亲近,现下想想,许是丁若水醉心医术,琉璃又敬畏师父,久而久之,也就这般相敬如宾地过下来了。可家不该是这样的,家应该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任性就任性,想打闹就打闹,关起门来随便你在地上打滚,不用顾忌老天下雨刮风,不用顾忌外面街坊四邻。   思及此,春谨然情不自禁地抬手捏了捏琉璃的脸蛋,没好气道:“既然喜欢那里,干嘛惹祈万贯,还让他那么难堪。”   “不是我惹他,是他蠢!”说到祈楼主,琉璃的冲冲怒气立刻卷土重来,“那买卖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铁定赔本,他还非要接!”   春谨然摊手:“可他就是傻子啊。”   琉璃囧住,竟无言以对。   春谨然笑笑,复又正色起来,认真道:“但是再傻,他也是楼主,就和万贯楼再破也要有规矩是一样的。任何门派,掌门最大,这就是规矩。”   琉璃有些迷茫,但确实是听进去了。   春谨然尽量让语气更柔和些:“即便是自己家,有些规矩也要守。你觉得你是对的,所以祈万贯就要听你的,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一天,万贯楼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才是对的,都让祈万贯听他们的,祈万贯该怎么办?”   “他觉得谁对,就听谁的呗。”   “若有人不服气呢,非说自己才是对的呢,万一他们也和你一样指着祈万贯的鼻子骂他蠢呢?”   “……”   春谨然笑容温和:“你觉得这样一来,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琉璃有些恍惚地摇头,不知道是回答“不能”,还是想不出答案。   春谨然长舒口气,沉声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坏了这个规矩,家也就散了。在万贯楼里,这个人就是祈万贯。”   琉璃歪头,有些孩子气地问:“不能我来做这个人吗?”   春谨然怔了下,然后乐了:“可以啊,那就叫琉璃楼。”   琉璃皱眉:“好绕口。”   春谨然逗他:“那怕什么,你是楼主,说一不二,绕口也得这么叫!”   “说一不二?”琉璃很认真地想了想,末了一脸嫌弃,“那日子还有什么乐趣?”   最终,贪图乐趣的少年琉璃还是被有钱都好说的祈楼主请回了万贯楼。不过这次祈楼主也许诺了,让琉璃当“师爷”,名正言顺出谋划策,关键时刻还有一巴掌否决权。琉璃师爷很满意,三天之后,便跟祈楼主踏上归途。   不过临行前,为实现“必有重谢”的承诺,摸遍全身没摸出二两银子的祈楼主将腰坠送给了春少侠。春少侠望着那白玉腰椎上若隐若现的“朱”字,一脑门子黑线。春少侠不想要死人东西,但祈楼主说这是他们生死之交的象征,一下子就把腰坠的历史地位空前抬高,弄得他都走出了二里地,春少侠还心潮澎湃,连带手心里的腰坠都热气腾腾起来。   最后,思量再三的春少侠还是将腰坠挂到了自己身上,明明不大的东西,却让他觉得沉甸甸。蓦地,又想起西南之旅,想起朝夕相处了两个月的少侠们,想起裴宵衣。   送走祈楼主和琉璃后,春谨然又以各种理由在若水小筑赖了十来天。可直到等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还是没等来想见的人。   再编不出理由的春少侠无奈,只得告辞。临行前状似无意地提起:“哦,对了,要是有裴宵衣的消息,记得告诉我哈。”   耳朵已经听出茧子的丁神医相信友人从来没统计过这十几天里“状似无意”的次数,不过没关系,他作为挚友,自然责无旁贷:“放心,他要是死了,我借朝廷驿站八百里加急给你送信。”   春谨然立即闭嘴,生怕再给大裴兄弟招来什么恶毒诅咒。   丁若水说完就有点后悔,他从来不会讲这么坏的话,对,都是春谨然逼的!   回到春府的谨然少侠又过起了百无聊赖的日子。   丁神医一封信都没来过,那就证明裴宵衣那边仍没有音信。春谨然从最初的偶尔惦记,发展成朝思暮想,直至百爪挠心。许是老天爷也不忍让春少侠过不好年,动了恻隐之心,一个半月后,丁神医的信总算翩然而至。   那是个前夜刚刚下过暴风雪的正午,暖阳明亮,积雪宁静。   春谨然也不知道那肥鸽子是怎么穿过风雪落到他院子里的,反正咕咕叫得很欢,半点疲惫没有。春谨然将它脚上的信拆下,然后再把它请进笼子,献上好吃好喝。待一切妥当,才洗干净手,回到卧房,几乎是带着忐忑而虔诚地心一点点把信卷摊开……   春谨然也不晓得自己在激动什么,明明知道那方寸大的纸里不会蹦出个大活人,可手就是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连带着动作都不顺畅了,好半天,才摊出个“谨然”,结果院门就响了。三下,不多不少,不轻不重,礼貌客气。   然而春谨然生气了,这愤怒不亚于洞房花烛时被破门而入。于是他放下才摊开一角的信笺,恶狠狠回到院中,大踏步地在厚厚积雪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怨气深重的脚印。   可没等他走到大门口,机灵的二顺已经率先跑过来应了门:“谁啊——”   门板之后无人应答,只是很快,又响了三声。   二顺皱眉,语气带上了不高兴:“谁啊,说话啊——”   春谨然福至心灵,瞬间抓开二顺,卸下门闩,打开大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门外,裴宵衣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同白皑皑的天地完美融合,达到了美丽与气质的高度统一。   “你家真难找。”   春谨然不想笑得太明显,但嘴角不受控制地想去和耳朵私奔:“那你不也找来了。”   裴宵衣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可以沿路问。”   春谨然一个劲儿点头:“嗯嗯,我们这儿民风特别淳朴,人都很热心。”   “这倒是。”   春谨然没想到裴宵衣居然会附和,正纳闷儿,就听见男人继续道——   “王媒婆托我带个话,马家姑娘蕙质兰心贤良淑德,你就别犹豫了。只要你点头,提亲的事她去张罗,包管不出一个月,花轿就进府。” 第80章 桃花春府(二)   裴宵衣原本是带着愉悦的心情来找他的小春兄弟的。愉悦的起因是他已经使手段弄来了毒药,并稳稳当当交给了丁若水,剩下的就只是寄希望于丁若水别负了神医名头。但毕竟解药遥遥无期,这份愉悦实在有限,所以接下来好心情的延续,都要算在春谨然头上。春府有多远,需要赶多少天的路,这份愉悦就延续了多久,多长,而且越延续越浓烈,越绵延越芬芳,直到碰见那个该死的媒婆。   他从来没有想过,春谨然也是有家的人。江湖上太多他这样的独行侠,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横空出世般便在江湖现了身,然后奔波,厮杀,争名逐利,刀光剑影。他想当然地以为春谨然也是这样,这人甚至没有门派。而所谓的春府,无非也就是一处遮风避雨的暂栖之地,和若水小筑一样,远离江湖,亦远离市井。   结果他错了,错得离谱。   春谨然的家就同千千万万个安居乐业的市井百姓一样,有村镇,有街坊,有三姑六婆,有人情礼往。别人是一入江湖深似海,这人倒是回首仍有安乐窝。这是裴宵衣一辈子没有过的东西,所以他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这种突如其来的黑暗情绪在得知“春谨然竟考虑与女子成亲”后,变成了业火,烧得裴宵衣五脏六腑一起翻滚,没着没落,百般难耐。门内下人问是谁的时候,他不是不想应声,而是正极力克制着想抽人的欲望,嗓子绷得太紧,无法张口。   然后,门开了,他看见了那张几乎成了自己心魔的脸。   再然后,所有黑暗心情仿佛被狗吃了,满心满眼,只剩下舒畅。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不太愉快的心情残留,那可能就是他必须在心情舒畅后,仍保持着冰块脸。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他坚持,因为这是唯一能表达他对于替媒婆传话这件事态度的方式。   是的,那个帮忙指了路的王媒婆,他很不喜欢。   至于成亲?呵呵。想百年好合很有难度,想鸡飞蛋打,法子可太多了。   春谨然对于自己已经被提前砸场的未来大婚毫不知情,他只是觉得裴宵衣没有想象中的热情,对比之下,自己简直算是热脸贴冷屁股,于是就有点不开心。虽然夜访岁月里,冷屁股贴了不知多少个,但大裴兄弟的屁股没有热气腾腾,这非常不应该。   于是春少侠脑子一热,就回了句:“行,马家姑娘是吧,我再好好考虑考虑。”   裴宵衣眯了下眼睛,手就往怀里摸。   春谨然横眉冷对,手也往怀里摸。   二顺看得一愣一愣,心说这是江湖上流行的见面礼么,半个手掌插进衣襟什么的,也太不雅了。最后得出结论,江湖儿女果然不拘小节。   你有矛,我有盾,这仗就不好打了。于是春宵二位少侠大眼瞪小眼地对峙半天,也没人先出招。最后还是二顺看不下去,呐呐道:“少爷,还是先请这位公子进屋再叙吧。”   春谨然白了多嘴的伙计一眼,却还是撤到旁边,让出了一条进门的康庄大道。   裴宵衣心里并不生气,现下除了丁若水说解药研制不出来,否则他再想不出能影响他舒畅心情的事。相反,他喜欢春谨然气鼓鼓的模样,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欢喜,所以他必须快些进门,否则嘴角就绷不住了。   春谨然恨恨地看着那个踏雪前行的背影,燃烧出一脚踹把对方踹进雪里的冲动。   小翠按照二顺的交代翻出了府里最好的茶,那是少爷平日都舍不得喝的,现下却就着洁净清冽的雪水,煮得沁人心脾。   少顷,她端着烹好的茶来到正堂。堂内香炉袅袅,炭火暖盈,完全看不出常年空置的模样。但这里确实是几百辈子没用了,即便最近忽地大批媒婆登门,这里也只是象征性地收拾到基本整洁,少爷巴不得媒婆快点走,断不会做这熏香、炭火之事,好几次媒婆草草离开,都是因为冻的。   现下结论很明显了——这是位贵客。   “少爷,请用茶。”小翠将茶盏放到春谨然手边的案上,之后托着另一盏来到裴宵衣身边,询问似的望向春谨然,“少爷,这位是……”   春谨然想也没想:“大裴。”   小翠囧,却还是礼貌地将茶送上,柔声细语道:“裴公子,请用茶。”   “多谢。”裴宵衣轻点一下头,脸上仍淡淡的。   小翠却看痴了。因为贵客很美丽,虽然用这样的词去形容一个男子不太妥当,但小翠再想不出别的。所幸贵客的所有目光都放在自家少爷身上,没有发现她的失态。   “咳,你再拿些糕点来。”   少爷的吩咐让小翠回过神,她连忙应:“是。”然后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爷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   春谨然没好气地瞪着丫鬟背影,直到人家消失再瞪不到,又转回瞪裴祸水。   裴宵衣随他瞪,悠哉地拿起茶,先是闭目闻了闻,待香气散进心田,才浅浅喝上一口,颇为得趣。   裴宵衣越是这样,春谨然越是郁闷,越觉得心心念念着对方的自己特别蠢。而且没准对方也不是特意来找他的,就是顺路,拐一下来看看。   然而郁闷归郁闷,人都在跟前了,春谨然还是开门见山地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喂,你这回应该拿着毒药了吧?”   裴宵衣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嘴角,然后才抬起眼皮,一本正经地看向春谨然,点头:“嗯。”   春谨然黑线,只得继续问:“给若水了?”   裴宵衣:“嗯。”   春谨然觉得牙痒痒:“你就准备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跟我蹦是吧。”   裴宵衣无辜地摇头:“没。”   “……”春谨然气结,拿过手边茶水猛地灌进去一大口想消火,结果喝到嘴里才头皮一麻,滚烫的茶水便如涌泉般狂喷出来,喷完,春谨然又吐出舌头,一个劲的抽凉气,疼得眼泪横飞。   裴少侠本来心里乐呵呵的,直到春少侠猛起去拿茶盏。他心叫不好,哪知道春少侠动作简直风驰电掣,根本不给人阻止的机会,结果就是春少侠烫着了嘴,裴少侠疼着了心。   “你是三岁小孩儿吗,冷热不知道?!”裴宵衣生气地吼了一句,完后,又缓了语气,问,“烫得厉害?”   春谨然扁扁嘴,可怜巴巴:“好像烫破皮了……”   “该。”   虽然裴少侠的评论毫无同情心,但在小翠端着糕点返回后,还是第一时间让对方取来了凉开水漱口。   “我呜呜不呜呜……”   “含好了,别废话。”   裴少侠的凌厉眼神成功让含着满口凉白开的春少侠闭上了嘴。   如此这般含了三四次凉白开,春谨然的嘴里总算不再是火辣辣。   热茶自然是不敢再碰了,于是推得远远,手边就留一壶凉白开。   裴宵衣这才舒坦了点,也不逗对方了,言简意赅道:“毒药早到手了,但一直没机会出来,所以才拖到现在。”   春谨然自是不能放过这舍命换来的机会,赶忙深入探听:“这大冬天的,靳夫人派你出来干嘛?”   “抓人,送毒。”裴宵衣半点犹豫没有,就这么给了真实答案。话出口后他也觉得神奇,面对春谨然,好像他不自觉就卸了防备,也不知道这家伙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   春谨然没感觉自己得到了优待,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裴宵衣的任务上:“抓谁?天然居的仇家?”   裴宵衣摇头:“谢飞,据我所知,他和天然居素无瓜葛。”   春谨然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因为这人名气不大,又无门无派,所以印象并不深刻:“既素无瓜葛,为何抓他?”   “不知道,我只负责干活,没资格多嘴。”裴宵衣淡淡自嘲,“不过在派我出来之前,她们似乎已经抓到些人了,都是武功不错,但没什么背景,喜欢独来独往的江湖客。”   春谨然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惜裴宵衣掌握的信息太过有限,他再聪明也不可能凭空想出什么:“那送毒呢,给哪家?”   裴宵衣沉默半晌,才道:“杭家。”   春谨然愣住,下意识问:“杭家的谁?”   话说到此,裴宵衣自没打算隐瞒:“杭明浩。”   春谨然蹙眉抿唇,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要毒药的不是杭明哲或者杭明俊,让他好受了些,可杭家老大偷偷寻来毒药,会去对付谁呢?春谨然不愿往下想。   “一定要送吗?”春谨然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可不问上一问,总是不死心。   果然,裴宵衣眼底笼上淡淡无奈:“送了毒,杭家可能有人会死,但是不送,我铁定会死。”   春谨然垂下脸,心里头难受得要命,他当然不想裴宵衣死,可也不希望杭家人出事。   正酸楚纠结,却听裴宵衣继续道:“不过我只能保证将毒送到,至于下毒是否成功,会不会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人提前给可能被害的家伙们通风报信,那我就管不着了。”   春谨然心领神会,瞬间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青蛙似的。   裴宵衣忽然有点不爽坐得距离对方那么远,不然这会儿他就可以直接上手,狠狠捏一把那看起来很可口的脸蛋儿。   遐想过了瘾,裴宵衣才发现春谨然不知何时已经正色起来,正神情严肃地盯着自己。   裴宵衣不自觉挺直后背,正襟危坐,然后就听见春谨然一字一句道:“大裴,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好人了!”   入住春府的第一晚,裴少侠失眠了。   夜不能寐的理由,他想,可能是成为一名好人太光荣了,以至于那荣耀的熊熊大火烧得他实在难耐,非得到雪地里胡乱抽上几鞭子,方能消解。 第81章 桃花春府(三)   谨然:   裴宵衣已至,毒物送抵,不必挂心。另,我已将你聒噪之叮嘱据实相告,奈何留不住人,亦留不住心。此信或或早,或晚,或与其同抵,欢喜如你,定不会介怀。欲此处搁笔,然心潮起伏,遂多言一句,送信飞鸽乃我心头之肉,诚然肥硕喜人,亦切勿烹之,盼速归。   大裴少侠入府后的第一个清晨,小春少侠起得特别早。睁开眼睛时天还黑漆漆的,他懒洋洋打个哈欠,本还想来个回笼觉,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日的飞鸽传书。说也奇怪,几乎是瞬间的,春谨然就睡意尽消,精神抖擞,腾地起身下床冲到桌案旁,也顾不得寒冷的空气将单薄衣物下的皮肤打出片片鸡皮疙瘩,抓过信笺便一口气摊了个大开,然后才发现,丁若水竟在小小信笺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   这许多字里,大部分都在春谨然的意料之中,包括肥鸽的安危。丁若水总是误解他面对小筑鸽子笼时的炽热眼神,那真不是馋的,就是,嗯,很单纯的欣赏。可那句“留不住人亦留不住心”,却让春谨然犯了难。   他拿着信笺回到床上,一会儿举起来细细品读,一会儿放下苦思冥想。丁若水没留住裴宵衣的人和心,那现在裴宵衣的人已经在了春府,是不是意味着心也……所以说他真是特意来找自己的,不是顺路啊!   春谨然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少顷,又觉得闷得难受。待重新将头露出来大口大口呼吸了几下后,他又用腿夹住被子,然后开始各种翻滚,前后左右地翻滚,横着斜着地翻滚,上下起伏地翻滚,以及转着圈儿的翻滚。直到最后气喘吁吁,心中莫名的激荡之情方才缓解,然后,丝丝的甜便从心底泛起来,一直蔓延到舌尖,香香的,软软的,就像刚吃了满口的蜜糖桃花酥。   “小翠——”春谨然高声唤。   没一会儿,丫鬟便来了。被自家少爷跨着被子一派过大年的喜乐模样吓了一跳:“少、少爷?”   春少爷嘿嘿一乐,也不管对方的承受能力,乐完了,忽又压低声音:“大……裴公子醒了吗?”   小翠不明所以,但还是有样学样也压低了声音:“大裴公子已经醒了,正在院内练武。”   春谨然眼睛一亮:“快快打水,我要洗漱。”   小翠哪敢怠慢,立刻照做。   眨眼功夫,蓬头垢面的春少爷就成了温文尔雅的春少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内,果见裴宵衣一身劲装,武功练得正起劲,鞭风飒飒,好不凌厉。   平心而论,如果裴宵衣的鞭子不是往自己身上招呼,那一招一式还真是行云流水,潇洒飘逸,配上男人修长匀称的身材,绝色的面容,再点缀眉宇间的冷然之情,简直让人心荡神驰。   “少爷饿了吧,我这就去看看早膳好没……”随身伺候的小翠说着就要走。   春谨然连忙拦住:“不急不急,我还不饿。”   小翠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可是,少爷你流口水了……”   春谨然囧,抬手一擦嘴角,果然有点湿。   秀色可餐啊。   春谨然在心中感叹,对上小翠,却只是摇头叹息:“唉,你不懂。”   小翠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有什么不懂的,她有时上街买菜,就会碰见这样的眼神,这样的人。不就是耍流氓么,像谁没见过流氓似的。   时候不早,小翠终还是去张罗早饭了。剩下春谨然,坐在回廊里,眺望佳人,心向往之。   裴宵衣说最多只能在春府待上两天,昨日算第一天,今日便是第二天。春谨然觉得时间简直短得只有一瞬,所以总希望能让对方有些难忘的体验。但春府方圆百里,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市井小镇,熙攘街道,广阔田野,淳朴乡邻,春谨然想破头,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如此这般,两日便过去了一半。   裴宵衣终于收了鞭子,明明天气寒冷,他却出了满头满脸的汗,走向春谨然的时候,整个人都热气腾腾,与他清冷的表情形成有趣反差。   “看够了吗。”裴宵衣轻巧跳进回廊,浅淡地勾起嘴角。   春谨然诚实摇头:“你是我见过唯一揍人的时候都好看的。”   裴宵衣的眼底也染上笑意:“包括揍你的时候吗?”   春谨然磨磨牙,忽地眼神一亮,迅雷不及掩耳从怀里掏出铃铛,叮铃铃地摇起来。   裴宵衣黑线,有些狼狈地恨恨道:“我又没说要动手!”   “防患于未然。”春谨然眉开眼笑,摇得更欢,“多清脆好听啊。”   裴宵衣危险地眯了下眼睛:“你逗狗呢?”   春谨然咧开嘴:“我逗你呢。”   裴宵衣再不惯毛病,直接上胳膊就勒住了春谨然的脖子,然后一把夺过铃铛:“没收了。”   春谨然被勒得差点喘不过气,刚想骂,就听见裴宵衣的话,便连骂人也不顾上了,着急地喊:“那不行!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又往回要的道理!”   裴宵衣悄悄放松了点力道,不过仍将人制着:“你说的,我想要随时可以。”   春谨然语塞,眼瞅着铃铛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眼睛都开始热起来,最后有点难受地低声道:“那你好歹换个东西给我啊……”   裴宵衣心中一软,不再戏弄,直接让铃铛塞回对方衣襟,完后还象征性地拍了两下:“再随便往出拿,就真要不回来了。”   春谨然反应过来被耍了,挣脱开裴宵衣的胳膊,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裴宵衣心情好,不与他计较,反而道:“等会儿你带我出去逛逛吧。”   春谨然正发愁,不知道能带裴宵衣干什么,去哪里,乍听见这么具体的要求,既松了口气,又有些诧异:“这周围就是街道小铺子啥的,再往远就是大野地了,实在没啥好逛。”   裴宵衣无奈:“我逛还是你逛?”   春谨然终于老实:“你。”   “那就别废话了。”裴宵衣忍了半天,终是没忍住,抬手揉乱了春谨然的头发。   一如所想的柔软,舒展了裴宵衣的心。   “好不容易才梳整齐的……”春谨然抗议似的咕哝,身体却奇异般没半点排斥。   裴宵衣意外地下手很轻,揉得春谨然头上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骤然风起,吹散浮雪,纷乱了白茫茫院落,迷离了深红色回廊,恍惚了桃粉色春心。   “这不是谨然少爷嘛,好久不见您出来了……哎?这位是?”卖冻梨的小贩稀奇地盯着眼前正认真挑选冻梨的裴宵衣,这地界儿陌生人来得少,更别说这么好看的。   “我兄弟,大裴!”春谨然大声宣布,莫名自豪。   小贩热情洋溢:“原来是大裴少爷。我这冻梨个保个又甜又大,您就放心吧!”   片刻后,春谨然付钱,裴宵衣拿梨,银货两讫。   “哎不能……”眼瞅着裴宵衣吭哧一口咬上去,春谨然想阻止,为时晚矣。   裴少侠门牙险些磕掉,一个劲儿抽凉气。   难得见到这么狼狈的裴宵衣,明明应该尽情嘲笑,可春谨然根本笑不出来:“你傻啊!那冻得邦邦硬你看不见?这东西得解冻了才能吃!”   裴宵衣懊恼地瞪着手中的褐色奇梨,恨不能用眼神把它烧成渣。鬼知道这玩意儿还要融化啊!!!   如此这般,一个看什么都新鲜,一个光看对方就觉得新鲜,倒也让闲逛之旅其乐融融。   午饭是在路边吃的阳春面。春谨然想去酒楼,裴宵衣没让,因为太耽搁时间。他的闲适光景有限,不宜浪费,一碗就着寒风的热面,足以让人愉悦。   午后,二人逛到了郊外,广阔田野已被白雪覆盖,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路。   但是春谨然清楚。   他带着裴宵衣寻到一处田边茅草棚,积雪厚重,已将茅草棚压得有些弯,好在草棚坚强,仍屹立不倒。棚内几把藤椅,透着夏日清凉,与四周严寒之景格格不入,却又显出几分调皮。   “坐呀。”春谨然用袖子蹭了蹭藤椅上的灰,便一屁股坐下,招呼裴宵衣。   裴宵衣从善如流。   二人面前,是大片的白皑皑田野。   春谨然指了指不远处道:“那一片就是我们家的地。小时候我最喜欢来这里玩,尤其是庄稼长得很高的时候,我藏进去,谁也找不到。”   裴宵衣听着,想象孩童时的春谨然,顽皮,狡黠,粉雕玉琢。   “你呢?”春谨然问,“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裴宵衣怔住,白嫩嫩的春少爷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脏又臭衣不蔽体的幼童,牲口一般被亲爹娘挂上牌子,拉上市集,供人挑拣。   “不记得了,”裴宵衣淡淡道,听不出悲伤,听不出快乐,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以前是什么都不记得,这些年不知怎的,又慢慢记起来一点。”   “开心的吗?”春谨然摸不准裴宵衣的心情,只能试探性地推测,毕竟愉快的记忆总是比不愉快的更容易被记得。   “算是吧,”裴宵衣扯了扯嘴角,望向远方的眼里蒙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那时候我好像天天都要被拉到市集上,没吃没喝,一站就要站一天,有时候实在太累,想蹲筐里睡觉,就会被揍。所以我没有别的念头了,就希望有谁能赶快买下我,让我远离这一切。然后靳夫人就来了,像挑一条狗或者一匹马一样,看牙口,看毛色,之后我就跟着她去了天然居。现在想想,怕是托了这张脸的福。”   春谨然听得难受,不知该说什么。   裴宵衣忽然对着他笑:“你们都喜欢这张脸吧……”   春谨然被问住,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裴宵衣不以为意,只幽幽轻叹:“啧,我真会长。”   春谨然咽了下口水,终于坦然承认:“最初夜访你,确实是因为这张脸……”   裴宵衣垂下眸子,看不出情绪。   “但现在,”春谨然继续道,诚挚坦荡,无比认真,“你就是把脸换成祈万贯那样,也是我的大裴。”   裴宵衣:“……祈楼主应该不会喜欢这个说法。”   春谨然乐了,笑声毫不遮掩,如疯兔般在白皑皑的旷野飞奔。   裴宵衣也跟着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心里的那颗冻梨好像融化了,由冷变暖,由硬变软,在恣意笑声里,渗出了香甜的汁水。 第82章 桃花春府(四)   一日闲散。   走走停停似乎逛了很多地方,又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断断续续聊了很多话,又好像没什么正经的。未到傍晚,太阳已然落山,冬日的白昼总像个害羞姑娘,抛头露面得十分短暂。   春谨然有些恋恋不舍地带着裴宵衣回了春府。   他起初以为自己留恋的是惬意的闲逛或者温暖的白昼,可当华灯初上,他隔着一桌子早已准备好的送别酒菜去看对面的那个人,忽然明白过来,他舍不得的仅仅是最单纯的时间——两日,实在太匆匆,以至于每一瞬的流逝,都让人心生留恋。   “明天一早必须走?”虽然知道是徒劳,可春谨然就是想要再问一遍。   裴宵衣没回答,反而看着眼前的空酒杯,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其实我不喝酒。”   春谨然愣住,思绪被打乱,下意识就顺着裴宵衣的话去想,继而回忆起来,似乎确没见过男人喝酒。即便是夏侯山庄的酒宴,相隔太远,他也没办法判断男人是否举了杯,或者杯中是酒还是水。再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拿着酒壶的手正停在半空,应该是刚刚问话时,身体很自然做出了去给对方倒酒的动作。   原来这话不是对方突发奇想,而是在提醒自己。   春谨然眼里闪过一丝落寞,脸上却是尴尬又洒脱的笑:“习惯动作,习惯动作,哈哈,不喝酒你倒是早讲啊……”说着手就要往回缩,却在下一刻被男人握住。   春谨然怔住,若不是裴宵衣紧紧握着他的手,怕是酒壶便要掉到桌上了。   “不过,偶尔尝尝也可。”裴宵衣眼眸浅笑,就着春谨然的手握住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倒完见春谨然一脸茫然,又心情大好地以同样方式给对方也倒了一杯。待酒壶稳稳落回桌面,才悄然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春谨然。   整个过程里,春谨然的脑袋都是木的。唯一的感觉就是裴宵衣的手很热,热得几乎发烫。   暧昧的宁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裴宵衣轻唤——   “小春?”   春谨然回过神,热度就在这一刹那从手背蔓延到了脸颊,脸上热得像烧着了一样,他必须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平静的表情。可裴宵衣一脸天真无辜,仿佛真的就只是借个便利倒了两杯酒。这样的认知让他既失落,又愤恨——   没那个意思就别瞎乱做这些暧昧的事啊,不知道他一颗少男春心禁不起撩拨吗!!!   “祝你一路顺风!”春谨然硬邦邦地扔下这么一句,也不管对方,自顾自地干了杯。   裴宵衣抿了抿嘴唇,没动。他说不清楚是狼狈的春谨然带来的愉悦多些,还是急于送客的春谨然带来的不爽多些。甚至,他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就脑袋一热,上了手。再往远,他为何听见丁若水说谨然等你快等出毛病了,便按耐不住,冒着逾时不归的风险主动寻上门,他究竟想从春谨然身上得到什么?   这是裴宵衣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有这么多问题想不通。   而问题的根源,已经仰脖干了第二杯酒。   “你是真的给我践行,还只是想借机喝酒?”裴宵衣没好气地夺过酒壶,放到一边。   春谨然看了一眼男人仍满满当当的酒杯,切了一声:“人家不喝,我只好独酌了。”   裴宵衣不再多言,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复又很快放下,十分满的酒,剩下八分。   春谨然一脸鄙夷:“这叫喝?”   裴宵衣毫无愧色:“我只说了尝。”   “行,你尝我不管,我干你也别阻拦,咱们就各按各的,宾主尽欢。”说罢春谨然又去伸手,结果还没碰到酒壶呢,就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手背。   同样的火辣辣,前次是怦然,这次……就他妈只剩下疼了啊!   春谨然这叫一个委屈:“我在自己的家喝自己的酒,你凭什么不让!”   “凭你这顿酒是为我摆的。”   “……”   “凭我为你破戒喝酒。”   “你是和尚吗!”   对呛归对呛,春谨然还是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他又不是被虐狂,没完没了地找打。   不过在裴宵衣这里,说对呛可能有失公允,因为裴少侠全程和颜悦色,有理有据:“纵情饮酒听着快意,实则百害无一利。尤其是行走江湖,到处冷刀暗箭,清醒时尚且难防,你倒好,直接醉成烂泥。怎么,怕别人杀不了你,所以你自己主动上去慷慨帮忙?”   春谨然静默半晌,忽然起身凑近裴宵衣的眼睛,认真地问:“你是怎么做到不管善意提点还是好言相劝都说得那么不中听的?”   裴宵衣耸耸肩:“忠言逆耳。”   “屁。”春谨然白他,坐回去,“那叫不会说话。”   刚刚发现这个对视距离正合适的裴宵衣,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遗憾,面上却轻巧挑眉,耐心询问:“那怎么叫会说话?”   春谨然清了清嗓子,学着裴宵衣的语调,一言一句,颇为恳切:“谨然啊,酒虽好,但不可贪杯。江湖险恶,若你醉倒没了自保能力,岂不只能任人鱼肉。你可以不惜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旦出事,你的朋友会有多难过,比如我唔……咳咳!咳咳咳……裴宵衣你忽然灌我酒干嘛?!”   “我错了,”裴少侠一脸真挚,将酒壶往前面一推,“你尽情地喝吧。”   春谨然黑线,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三两下便又给自己倒了个满杯。可拿起来刚准备干,耳边又想起了裴宵衣的“诅咒”,明明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也没因为贪杯出过状况,可这种事情不想便罢了,一旦提过一次,便跟种子似的扎根到了心底,然后很快就长出一团巨大的阴影。   最终,春谨然只是轻轻浅浅舔了一口。   裴宵衣看在眼里,愉悦至极。   就这样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抿酒到深夜,菜都见了底,酒却还剩下半壶。不过好处就是,既然酒没喝完,那便也没人提局散。   香炉燃尽,余香未散,混在炭火的热气里,暖了身,醉了意。   说也奇怪,明明没喝多少,春谨然却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思绪仍是清醒的,但心情却浮在半空,带着点兴奋,带着点喜悦,又带着点黯然,带着点失落。   “鸿福客栈那次,我其实就想和你这样喝酒说话的,”春谨然笑着看裴宵衣,他知道自己的目光有些失了分寸,但却无法控制,“结果你倒好,二话不说就动手。老话还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呢,我当时笑得多好看啊,你个铁石心肠!”   裴宵衣也想学对方翻白眼了:“换成你,大半夜的被人潜窗入室,第一反应不是防备,而是交朋友?”   春谨然很认真地想了想:“那得看来得是男是女。”   裴宵衣起身,学着之前春谨然的动作也凑近对方的眼睛,认真地问:“你是怎么做到不管陈述事实还是回答问题都说得让人想抽打的?”   春谨然嘿嘿一笑,不知为什么,他这会儿一点都不害怕,仿佛料定裴宵衣不会动手。   裴宵衣拿他这没皮没脸的样确实没辙,不光没辙,还颇有点怦然心动的意思。他只得掩饰一般地坐回去,良久,才淡淡地问:“你为何如此喜欢夜访?”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春谨然歪头,眨巴眨巴眼睛,“你别看春府家大业大,有田地,有商铺,十里八村数得上的富户,而且我们家还乐善好施……”   裴宵衣用指尖轻叩了一下桌面:“自我吹捧部分可以略过。”   春谨然不甘心地撇撇嘴,片刻后,才有些落寞道:“可能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吧。不想在家里一个人,出门还是只有一个人。”   裴宵衣没问春谨然的父母家人都去了哪里,只那么静静看着对方,用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眼神。   春谨然说着说着,又气愤起来,控诉地瞪裴宵衣:“我都这么可怜了,你那时候还想要杀我,你说你好意思么……”   “我没想。”裴宵衣几乎是瞬间反驳,许是意识到了事态,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若真想,你早就死了。”   春谨然无语:“合着我还得谢你手下留情呗。”   裴宵衣没理会他的嘲讽,沉默片刻,忽然道:“以后别夜访了。”   春谨然皱眉,等待下文。   “否则这次不死,下次也会。”   “……”   他说什么来着,裴宵衣就是有本事把所有的话都说得像诅咒。   也就是他吧,长了颗懂得听话听音的七巧玲珑心:“你在担心我?”   裴宵衣把酒杯伸过来与春谨然的轻轻碰了下,然后浅尝一小口,慢慢品味。半晌,等到春谨然快憋出毛病了,才微微一笑:“好酒。”   春谨然一脑门子黑线:“你不是不喝酒吗,喝得出什么好坏!”   裴宵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友善提醒:“伸手不打笑脸人。”   春谨然:“……你气死我了!!!”   裴宵衣哈哈大笑。   春谨然看呆了。淡漠的裴宵衣固然有种冷傲的魅力,但开怀的裴宵衣,却更漂亮,就像乌云被吹散,露出被挡住的璀璨繁星,明亮而耀眼。   “靳夫人既然喜欢男宠,”不知怎么的,春谨然就想到了这个,“那她没道理放过你啊……”   裴宵衣被对方话里的遗憾之情给弄郁闷了,下意识就不想理。可一瞅那张眼巴巴等着答案的小脸,又无奈地叹口气,好半天,才闷声道:“她没放过我,不光她,连靳梨云都打过我的主意。可惜,不管她们威逼还是色诱,我就是硬不起来。她们不喜欢绣花枕头,最后只能纯粹把我当一条狗用了。”   “靳梨云也色诱过你?她不是喜欢夏侯赋吗?我亲眼看见夏侯赋死的时候她有多伤心,不像是装的啊?”   “她是喜欢夏侯赋,不,应该说是很爱他吧,虽然我不知道那家伙有什么好的。但对于靳家母女来讲,心里的喜欢和肉体上的欢愉是两回事,不然你以为靳梨云那勾人的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   “我不能理解……”   “恭喜你,还是个正常人。”   “……”   “还有其他问题?”   “没了。”   对天发誓这是谎话!   他无比想知道为什么对着绝色美女都硬不起来啊啊啊!   但是这样的问题那么伤自尊,而且大裴兄弟也没理由骗他,那就是真的,他又怎么能在大裴兄弟的伤口上撒盐!   之后的对饮里,春谨然一直找机会想瞄一下大裴兄弟的下面,奈何二人隔桌而坐,视线受阻,最后春谨然只能靠回忆去找线索,但回忆里的画面多集中在大裴的脸上,毫无所获。   直到菜光酒尽,春谨然才挣扎着逃出“大裴兄弟这样绝色的江湖好男儿怎么可以不行”的惋惜旋涡,想起来还有件正事没问:“大裴,身体里的毒解了之后,你想做什么?”   裴宵衣半点犹豫没有:“当然是离开天然居。”   春谨然:“离开天然居以后呢?”   裴宵衣摇头:“没想过。或许这毒根本解不成,丁若水也说并无十足把握,或许我就这么死了,谁知道呢。所以我从来不想以后。”   春谨然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几乎是不容置疑的:“那你就从现在开始想。一个人想不想活,有多想活,老天爷都是看着的。你以后的事情想得越多,你就越舍不得死。一个人若是太不想死,黑白无常都不敢轻易来索命的。”   理智告诉裴宵衣,这绝对是春谨然胡诌的。可眼底却不受控制地往上冒热气,嗓子眼也发紧,揶揄的话卡在喉咙里,好像有无数双手拦着不让它们出来。曾几何时,他以为这个世上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命,他生也好,死也罢,就像野地里的一根草,运气好了荣枯几岁,运气差了被调皮孩童连根拔起,或随手丢弃,或焚烧殆尽。谁也不会因为一根草消失而伤心难过,世间更不会因为少了一根草而有丝毫改变。他活着,仅仅是他还不想死,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他真的不知道。   但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不能死,他必须好好活着,因为他死了,有人会难过。而且为了保证他活得久,那人还要不厌其烦地传授延年益寿的方法,先是牵线解毒,然后传道保命,真心实意,不遗余力。   自己上辈子肯定行了许多善事,裴宵衣想,所以这辈子一直作恶,却还能遇见酒桌对面的这个人。   翌日,大雪。   春谨然站在门口,一张嘴,就灌了一口风雪:“看见没,天都不让你走。”   门外的裴宵衣揶揄地笑:“我若是太想走,天也拦不住的。”   春谨然想起这是昨夜自己劝他多想想以后要做什么的说辞,顿时黑线。   “那我走了?”裴宵衣挑眉,迷蒙的风雪也掩不住他眼底的似笑非笑。   春谨然知道多说无益,况且他也不可能真让裴宵衣冒着被靳夫人发现的风险多留。但对方那表情就好像笃定他会非常不舍似的,所以故意驱逐似的道:“赶紧走!”   裴宵衣未动。   春谨然抬头,雪不断吹进眼睛,让他只能眯缝着眼看对方:“怎么了,还不走?”   裴宵衣伸手轻轻拍掉他头上的雪花:“你不是问我解毒之后想做什么吗?”   春谨然意外:“一宿就想出来了?”   裴宵衣点点头。他不仅想出来了,而且决定提前行动。   春谨然只看到裴宵衣嫣然一笑,下个瞬间,原本拍着自己头的手忽然滑到自己的后脑勺,用力一扣!   裴宵衣的唇就这么贴了上来。   或者是自己被对方的力道带着贴了过去?   春谨然已经无暇分辨。他只知道裴宵衣用力吸吮着他的嘴唇,顶开他的牙齿,舌头侵略一般扫过他的口舌。他下意识想挣扎,男人却扣得更紧,到最后更是用另外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强迫两个人靠得更近,紧密贴合的身体,几乎再没一点缝隙,连肆虐的风雪都无法侵袭。   不知过了多久,裴宵衣终于结束了索命一般的吻。   春谨然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死里逃生。   裴宵衣耐心地等他喘匀了气,才抬手摸了摸他有些肿胀的唇,并好似对那里的嫣红很是满意:“记住,再不许夜访。发现一次,抽。”   春谨然的思绪仍十分恍惚,但不妨碍他条件反射地还嘴:“我有铃铛。”   裴宵衣眼底一沉:“为这个摇,往死里抽。”   直到裴宵衣走出很远,春谨然才回过味来,冲着那背影怒吼:“哪有刚亲完嘴就他妈出言恐吓的啊!!!”   裴宵衣听见了,但没有回头,他现在这张傻笑的脸会影响刚才恐吓的效果。   为了一劳永逸,适时的装聋作哑是必要的。   之前他一直问自己,到底想从春谨然身上得到什么。现在有答案了。他想要的,不是春谨然身上的什么,而就是,春谨然本人。   聪明的,莽撞的,善良的,狡猾的,口若悬河的,牙尖嘴利的,有时候让你恨得牙痒痒,有时候又让你喜欢到心颤的,独一无二的,春谨然。   春少侠一直在大门口伫立到身体被风雪打透。   可他好似忘了冷。   舔舔嘴唇,凉丝丝的雪花入口,化成了蜜。   后知后觉的狂喜席卷而来,撞得春谨然几乎站不稳,他连忙扶住门框,嘴却不受控制地越咧越大。   大裴喜欢他?   大裴亲他了?   大裴喜欢他到必须立刻马上亲一口才舍得走?   虽然大裴硬不起来,但吻技好啊,刚才亲得他都浑身发热了,后半辈子光是这么亲亲也好像挺不赖的哈哈哈哈……等等,春谨然皱眉,努力回忆刚才亲吻时的情况,他敢肯定下面有什么东西顶着他了……该不是大裴和自己一样,对女的不行,单单对男的非常行吧?!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那个顶着他的东西好像十分孔武有力。   靠,脸好,嘴好,活好,就性格不……去他妈的,谁还管性格啊!   嗷呜!   一整天,春府的下人们都躲着少爷走。因为少爷似乎中了邪,于暴风雪的院中奔来跑去,偶尔还旋转跳跃或原地翻滚,仿佛一只成了精的扑棱蛾子。    第83章 血色天然(一)   春谨然的快乐一直持续到过年,然而在初一佃户们来拜年之后,他面对着骤然热闹又转瞬空荡的会客厅,那快乐忽然就散了,毫无预警,无能为力。随之铺天盖地的思念蔓延而来,仿佛被堵住的洪水,积蓄多时,终于决堤。   夹在这相思里的,还有担忧。   快乐的春谨然可以假装什么都忘了,沉静下来的春谨然却不能。裴宵衣走之前,他便当着男人的面给祈万贯修书一封,内容很简单,就是听闻有人要对杭明哲、杭明俊不利,所以托祈万贯给二人带个口信,近日无论衣食住行都要加倍小心,尤其是饮食,最好备以银针试之。而且一再叮嘱,务必要派人当面传达,以免有文字类的东西落入坏人手中,打草惊蛇。春谨然相信祈万贯会将口信送到,也愿意相信杭家两位少爷可以做好防备,况且杭明浩要对付的是不是他俩尚未可知。但他不知道这个口信会不会给裴宵衣带来意外之险,虽然男人不以为意,但光是送毒这件事,在春谨然看来已是凶险万分。   夏侯山庄失势后,杭家几乎成了新的江湖龙头,若被杭匪抓到天然居给长子暗送剧毒,目标还很可能是他或者其他儿子,以杭匪的暴烈性格,欲泄愤报仇,裴宵衣必首当其冲。   虽然春谨然一再告诉自己裴宵衣可以的,男人做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进退深浅。可他还是无法克制地去想最坏的结果。想归想,他又不敢去找祈万贯打听情况,生怕得到不想听的消息,于是整个正月,都在寝食难安中度过。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春谨然终于再忍不住,提笔又给祈万贯写了封信。内容依然没提裴宵衣,只是托对方打探一下杭家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   祈万贯的回信很快。杭家一切安好,杭明浩又给杭匪添了个大胖孙子,杭府上下一派喜气祥和,最后还反过来打听春谨然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内幕,否则怎么这段时间一直围着杭家转。   春谨然悬着的心放下大半,然后才发现祈楼主还随信寄来了欠条,这次打探连同上次给杭家兄弟带口信,费用一共五十两,而且特别注明,是给了友情价的。春谨然磨牙把欠条揉成了团团,万分后悔帮他劝回了琉璃——吝啬鬼楼主加上奸商师爷,简直助纣为虐!   转眼冬去春来。   院子里的桃树又长出了嫩粉色花骨朵,有几个心太急,已经微微张开了花瓣。   裴宵衣一直没再出现,春谨然托祈万贯去打听男人的消息,也石沉大海。那个在大雪中给了自己浓烈一吻的家伙,仿佛从江湖上凭空消失了。   春谨然忽地想起,初次与裴宵衣相识的时候,正是去年的这个时节。乍暖还寒,桃花满院,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鸿福客栈,王家村,青门……他一点点,一步步,踏入了这纷乱的江湖。   如今,桃花又含苞待放了。   春谨然莫名害怕起这粉妍娇嫩来,总觉得一旦花开,便会出事。   于是未等花团锦簇,他便离开春府,去了若水小筑。   “解药已经出来了?!”春谨然没料到才过了三个多月,丁若水竟已大功告成。   “本来想给你去信的,你倒好,直接找上门了。”丁若水上下打量他,“怎么,现在都能未卜先知了?”   春谨然知道这是丁若水揶揄他心急呢,遂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反正在春府待着也没事干,这不是想过来看看你么。”   丁若水莞尔,白他一眼:“你的轻功都不如你这张嘴。”   春谨然帮他把晾晒的药材往袋子里收:“此话差矣,轻功能逃命,嘴可不行。”   丁若水索性把整个袋子递到对方手里,落得个清闲:“怎么不行,你这张嘴不光能逃命,关键时刻还能杀人。前年那个害了邻居满门的毒妇,不就是让你活活说死的。”   春谨然囧:“那是她良心发现自杀!”   丁若水:“明明是让你说得羞愧难当。”   春谨然没好气地磨牙,却怎么也不敢再翻旧账。跟老友斗嘴的坏处,就是他知道你太多的黑历史,实在防不胜防。   收好药材,二人回到屋内,丁若水忽然道:“对了,年前裴宵衣不是去找你了吗,没说他要去哪?”   “说了,”春谨然不想瞒好友,但也不愿意说得太清楚,便道,“但只是去送个东西,送完便离开了,之后去了哪儿,就不清楚了。而且他最近几个月都没在江湖露过面。”   “或许是回了天然居,再没出来?”丁若水随口猜测着,“毕竟天然居也要过年嘛。”   春谨然没应。他当然希望是这样,但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丁若水见他一脸凝重,故意换上暧昧语气,摊手道:“反正解药是出来了,剩下的只能等你家大裴主动上门了。”   春谨然果然红了脸,下意识咕哝:“什么叫我家大裴……”   奈何他这还嘴实在没什么底气,原本只是开玩笑的丁若水敏锐地发现了不寻常。   “你俩别是已经……”   “我俩什么都没发生!”   “果然。”   “……”   所以说老朋友什么的最讨厌了!   丁若水心中的刺痛已不像从前那样明显,甚至,当看见春谨然眼里藏也藏不住的欢喜时,他竟真心替对方高兴。他不清楚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春谨然的反应,已能猜出几分。世间最美之事莫过于两情相悦,春谨然等到了,或许某一天,自己也会等到。   丁若水觉得这样想的自己有些没羞没臊,可幸福总是比不幸的感染力强,站在心里开花的春谨然身边,他没办法无动于衷。   反正畅想一下旖旎未来也不是罪过,丁神医如是想着,也就放任着自己的思绪在桃花林里飘远……   咣咣咣!   哪个煞风景的王八蛋挑这时候敲门……不,根本就是砸门!   咣咣咣咣——   而且还砸起来没完!   丁若水恨恨收回思绪,同春谨然相视一望,后者也已经一脸警惕。毕竟,没有哪个友善访客会这样莽撞。   二人蹑手蹑脚来到院中,砸门声戛然而止。   二人连忙停下脚步,再不敢轻举妄动。   门外却忽然传来怒吼:“我听见你们出来了,赶紧给老子开门——”   丁若水瞪大眼睛,春谨然也万分诧异,普天之下这么没礼貌的家伙他俩就认识一个声音——郭判!   七手八脚开开门,春谨然那句“你那么有能耐直接翻墙不就好了”卡在喉咙里,再不敢冒头。   郭判几乎是在门开的瞬间就摔进丁若水的怀里,要不是春谨然眼疾手快帮着抱住,丁若水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扛得住。只见男人脸色惨白,浑身鲜血,衣服早被染成了红色,根本分不清伤处。   “靠,你跟狗熊搏斗了?!”春谨然之所以有心开玩笑,一是觉得有力气砸门的人应该伤不至死,二也是想让对方继续保持清醒。   果然,原本想就这么睡过去的郭大侠立刻精神抖擞:“狗熊?老子徒手就能撕!”   结果不知是不是吼得太用力,郭大侠又吐出一口鲜血。   丁神医再也无法忍耐,终于暴怒出声:“都他妈给我闭嘴!”   春谨然第一次听见丁若水骂脏话,当下噤声。   郭判还想说什么,瞥见丁若水飞刀般的冰冷眼神,想到自己小命还攥在人家手里,也不情不愿地安分下来。   二人合力将郭判抬到床上,后者的一身鲜血直接脏了床榻。   然而现在没人在意这些,丁若水一边给郭判切脉一边命春谨然去取剪刀。春谨然来回犹如一阵风。郭判的脉象虽虚弱紊乱,但并未伤及根底,丁若水长舒口气,接过剪刀三两下便将郭大侠的衣服退了个干干净净。   没了衣物,郭判的伤一目了然。   都是利器伤,却不似刀剑。因为刀剑刃薄,伤口边缘大多平整,可郭判的伤口却不然,虽也是一道一道,但边缘毛糙,更像被利爪或钢钩连划带扯,有几处已血肉模糊。胸前,腹部,四肢,这种伤痕几乎遍布全身。但最严重的还是腹部,一道横向贯穿的伤口几乎将他开膛破肚。郭判已经自行处理过伤口,但也仅仅是用布条简单裹住,如今伤口的边缘已经发黑溃烂,却仍时不时地向外渗血。   春谨然不敢想郭判是怎么坚持着找到这里的。当初丁若水给对方地址时,他也在旁边,清楚记得丁若水赌气地说,没到快死了千万别来找我。他想,现在丁若水肯定恨死了自己的气话。   或许心中有万般情绪,丁若水的下手却干净利落。药水清洗创口边缘,剜去腐肉,针线缝合,最后撒上金疮药。整个过程里丁若水没和郭判说一句话,哪怕是叮嘱不要乱动,也没有,仿佛料定对方忍得住。而事实上郭判也确实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春谨然第一次看见居然有人用针线缝合皮肉,明明缝在郭判身上,却疼得他头皮发麻。直到丁若水将那处重新缠裹包扎,再看不见伤口,春谨然才吞咽下一大口唾沫,缓了心神。   “好样的。”丁若水轻轻舒口气,很自然地摸了摸郭判的头,哄孩子一般。   郭大侠脸色由白变黑,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俩字儿:“多谢。”   丁若水愣住,这才反应过来床榻上的并非一般病患,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再去处理剩余小伤的时候,便没那么轻柔了。   郭大侠也是奇人,被剜肉缝针都没言语,待到小伤,却吱哇乱叫起来。   不过叫声中气十足,倒也让人对他的长命百岁不再怀疑。 第84章 血色天然(二)   不知是叫唤得太辛苦,还是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当天夜里,郭判便发起高烧。丁若水和春谨然轮番照顾了三天三夜,郭大侠的热度才渐渐退了,以至于他悠悠转醒时,二人都担心他的脑子会不会烧坏。   所幸,郭大侠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能给我找条裤子吗?”   脱离了坦诚相见的郭大侠,显然自在了许多,精气神也逐渐回笼,不到半日,竟能自己挣扎着坐起来了,虽然腹部的伤口牵动着他的五官胡乱飞舞,但这已然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了。   “难怪那些掌门老头儿老太太,叫我们少侠,叫你大侠,”春谨然将被郭判三两口吃空的粥碗收回来,真心感慨,“你确实担得起。”   郭判闻言并无半点喜色,反而懊恼地一捶床,骂了句:“妈的,这次是我大意了,阴沟里翻船!”   自打来到若水小筑,郭判就一直与伤病作斗争,春谨然和丁若水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顾上问,现在既然对方主动讲了,春谨然立刻接过话头:“你到底是被谁伤的?”   郭判:“鱼尾金钩,谢飞。”   春谨然歪头,总感觉这名字在哪里听过。下个瞬间,他忽然张大眼睛,谢飞,不正是裴宵衣要抓的人?!   “你那是什么表情,”郭判一脸狐疑,“他是你朋友?”   “不不不,”春谨然压下诧异,飞快摇头,“我只知道好像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你怎么和他结怨了?”   “谁他妈和他结怨了!”说到这个,郭判气就不打一处来,“要是仇人,我一早便会防备,哪能让他得手。而且那小子现在不比从前……”   后面郭判说什么,春谨然再没听进去。因为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个问题上,那就是谢飞伤了郭判,说明他并没有被裴宵衣抓走,那究竟是裴宵衣抓人失败,还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裴宵衣根本无法再去抓人……   “喂喂,我和你说话呢!”   身体忽然被粗鲁地推了一下,春谨然回过神,就看见郭判正十分不满地瞪着自己。   “我在和你说关系到整个武林的大事,你居然给我走神?!”   春谨然这叫一个憋屈,合着现在一个两个都敢训他了,他不拿出点口若悬河之势,还真以为他是好欺负的:“我走神?我为什么走神啊,还不是照顾你照顾的!我多久没睡觉了你知道吗?衣带不解地给你擦头,擦身上,各种除热,你良心被狗吃了!你还不如一睡不醒呢,你睡着的时候可爱多了!!”   郭判很想往后躲,奈何腹部剧痛,最后仅能将脖子后仰。饶是如此,还是被喷了一脸唾沫。好不容易等春谨然吼完了,无奈道:“我就随口说你一句,用不用这么大火气啊。”   春谨然发泄一通,舒服了许多。其实他有点迁怒郭判,主要还是担心裴宵衣。但这话不能说,所以只好委屈郭大侠了:“好了,你继续说。”   郭判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春少侠,心中恶寒,牢牢记住再不能得罪对方,然后才弱弱地问:“我说到哪了?天然居?”   春谨然怔住,下意识摇头。   郭判皱皱眉,只好再往前推:“药人?”   春谨然更震惊了,隐约有了不好的联想,却还是摇头。   郭判不明所以,只得直接问:“你到底从哪里开始走神的?”   春谨然实话实说:“谢飞那小子不比从前……”   郭判黑线,磨牙半晌,一声叹息:“得,咱们重头再来。”   接下来郭判所讲的事情,完全出乎了春谨然预料,或者说,远比他想得更复杂,起源更早,牵扯更广。   郭判是被谢飞的鱼尾金钩所伤,但伤郭判的却不是真正的谢飞,而是已经失去心智的药人。说到药人,不管郭判还是春谨然,都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去年王家村偶遇的“陆有道”,而按照郭判所言,这次的“谢飞”,几乎与“陆有道”如出一辙。也是仿佛被某种诡异的力量操控,无惧无痛,见人便杀。更重要的是,近两个月来,这样的药人不断在江湖上出现,尽管只是一些无门无派的独行客,但仍是不可避免引起了江湖各门派的恐慌和警觉。而后不知从哪里传出的风声,说这些药人的始作俑者,正是天然居。   “现在各门派面上不讲,但私底下已经防备起来,”郭判道接过春谨然盛好的第二碗粥,几乎呼噜呼噜喝,“天然居更是半点声不敢出。”   “那到底是不是天然居干的?”问是这么问,但联想裴宵衣被派去抓谢飞,春谨然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可这种与全江湖为敌的事,他本能地不希望真的与天然居,或者说是裴宵衣所在的门派,有所牵连。   郭判已经递回第二个空碗:“不好说啊。反正甭管是不是,光这些药人,就得让江湖乱一阵子。”   丁若水正好端着刚煎的汤药进来,闻言疑惑道:“什么药人?”   郭判实在懒得从头讲一遍,干脆挑重点:“就是江湖上忽然出现很多神志不清不怕死不怕疼见人就杀的疯子,我这身伤,就是拜他们所赐。”言简意赅讲完,郭判才看见丁若水手里的汤药,脸立刻垮下来,“我才刚喝完粥,就喝药啊!”   丁若水看着见了底的半锅粥,一脸无语:“这是我和谨然的早饭,谁让你吃了!”   郭判无辜地看春谨然。   春谨然举起双手自证清白:“他逼我给他盛的!”   郭判黑线,咬牙切齿。   丁若水半强迫地把药碗塞到郭判手里:“没事,混一起也不打紧,喝。”   “你也太敷衍了吧……”郭判将信将疑,却还是苦着脸喝完了药。   丁若水盯着他喝完,脸色才缓,又想起了之前的话题:“神志不清不怕死不怕疼的疯子,你确定是药人?”   郭判不明白:“什么意思?”   丁若水耐心解释:“药人,通常指常年食药,浸药浴,全身入药,可做药材亦可做药引之人,和你所讲的这些人,好像不大一样……”   “谁还真去抠字眼啊,”一贯粗线条的郭判有些无奈,“反正大家都这么叫,也不一定真明白什么意思,就是总得有个说法。”   丁若水垂下眼睛,沉默半晌。   春谨然和郭判面面相觑,这才察觉出不对,丁若水似知道些什么?   果然,沉吟再三,丁若水重新抬头,眼神笃定:“是蛊毒。”   没等春谨然和郭判发问,丁若水忽然飞奔而出,之后的时间里,丁神医一直埋首在书房。春谨然送饭时进去过几次,每每总要被浩瀚汪洋般的医书吓着。而且大部分书籍已被丁神医翻得乱七八糟,使得本就娇小的他被埋得几乎只剩下头顶,春谨然总担心他要无法呼吸,以至于每次离开,都特意将门留出足够缝隙。   两日后,丁神医终于放弃。   “我真记得在哪里看过,可怎么就找不到是哪本书了呢。”丁神医之沮丧就像祈楼主丢了银子。   春谨然一边帮他整理书籍,一边宽慰道:“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想找,越找不到,等你不想找了,说不定哪天它就自己蹦出来。”   丁若水不相信,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道:“但愿如此吧。”   因要帮着丁若水照顾郭判,所以即使心里各种牵挂裴宵衣,春谨然还是忍住了。他相信男人不会出事,或者说,他要强迫自己这样相信。   七天后,郭大侠拆线。   十四天后,已行动自如。   虽距离健步如飞还有差距,但只要不疾行或者动武,日常生活基本不会被人发现端倪。   春谨然以为按照郭判的性格,这会儿该嚷着要走了,可左等右等,人家郭大侠就是老神在在,颇有点以小筑为家的意思。而丁若水呢,又埋进了医书里,大有不找出来不罢休的意思。   两个人都很有意思,便愈发显得春谨然没意思。后者也就琢磨着找借口告辞,好去江湖上打探一下裴宵衣的消息。哪知道没等他找来借口,借口……不,是祈楼主,主动上门了。   “谨然贤弟你可让我好找啊!”这是祈万贯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前去应门的春谨然一脸蒙圈:“你……是来找我的?”   “当然!”祈万贯说完才反应过来,摇头叹息,“你果然没收到我的信。”   春谨然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禁连珠炮地问:“什么信?寄到春府的吗?我这阵子一直待在这里,没回家。”   “我想也是,不然你怎么可能一点回音都没有。所以我不就找到这里来了嘛!”祈万贯一脸“我很厉害吧”的自豪表情。   可惜春谨然现在真的没心思玩笑,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大裴出事了?”   祈万贯正色起来,给出的回答是:“天然居出事了。”   闻讯而来的丁若水和郭判,只来得及捕捉这一句。   郭判的出现让祈万贯大感意外:“郭大侠你不是受了重伤吗,怎么会在这里?”   “就是受了重伤才来找神医啊,”郭判故意把神医两个字说得很重,满是调侃,后才收敛玩笑,问祈万贯,“楼主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祈万贯伸出一根手指,得意地左右轻摇:“这江湖上还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能逃过万贯楼的耳朵。”   春谨然、郭判、丁若水三人不语,就静静看他嘚瑟。   后面祈楼主可能也觉得气氛有点冷,悻悻收了手指头,开始说正事:“既然郭大侠在此,想必已经讲了前些日子江湖上出现药人的事。”   郭判点头。   祈万贯继续道:“这事是天然居干的。”   春谨然没绷住,脱口而出:“不说只是怀疑吗?”   祈万贯多少能够理解春谨然的心情,毕竟一封封的信笺都是托他打探裴宵衣的,现在裴宵衣没信,天然居却出了事,心系友人的春少侠自然无法淡定。别说春谨然,就算他这种没与裴宵衣交往太深的,也不希望听见对方的坏消息,毕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   奈何,世事总难遂人愿。   “之前只是怀疑,我给你寄的信里也写的是有可能牵连到天然居,但是半个月前,陆有道的徒弟忽然站出来,说他师父生前曾经就被下过这种毒,受人操纵,后不幸身亡。而下毒的,正是靳夫人。”   “陆有道?!”   “徒弟?!”   第一声是郭判喊的,第二声是春谨然叫的。   祈万贯捂住胸口:“干嘛,你俩要生吞了我啊。”   “陆有道在江湖上消失了二十多年,重新出现就被我们在王家村弄死了,哪里来的徒弟?”郭判没工夫与他扯淡,直中要害。   春谨然跟着猛点头,这也是他想问的。   祈万贯翻个白眼:“我哪知道,反正就是冒出这么个弟子。但话又说回来,若是别人的徒弟倒罢了,说是陆有道的,倒让这件事可信了。因为你我都是见证啊,陆有道当时的疯状和现在那些药人一样,说他和此事无关,我第一个不干。”祈万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声音不自觉放低,弱弱咕哝,“而且当时弄死陆有道的还是裴宵衣,没准他就是想杀人灭口……啊!我都说没准了你还真往死里踹我啊——”   “行了,”听明白怎么回事的丁神医果断出声,这仨人体格好,他可快冻死了,“剩下的进屋说。” 第85章 血色天然(三)   进了温暖房间,春谨然才觉出冷来。从心底到指尖,都被初春的凉风打了个透。   丁若水倒了杯热茶塞到他的手里,热气升腾,稍稍定了他的心神。可很快,他还是听见自己难掩急切的声音:“后来呢,天然居怎么说,承认了?”   祈万贯正要喝茶,听见春谨然这么问,便又将茶杯放了回去,直接摇头继续道:“这种事谁会承认啊,况且天然居本就神秘,这时候更是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那怎么能断定就是天然居,那个所谓的徒弟很可疑啊,说不定是诬陷。”春谨然还是不愿死心。   祈万贯有些感慨地看了他一眼,末了才叹道:“是不是诬陷不重要,不,应该说药人的事情,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春谨然在对方的欲言又止中,感受到了一些极为不好的东西,心忽然收紧,试探性地轻声问:“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祈万贯点点头,事实上他火急火燎地要寻春谨然,也是因为这个:“陆有道的徒弟站出来没两天,杭家就出事了。杭家大少爷杭明浩,下毒谋害杭匪未遂,杭老爷子一气之下,将他逐出杭家。但在驱逐孽子之前,已经拷问出毒药的出处……”   “天然居。”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春谨然感觉自己在颤抖。   祈万贯重重叹口气:“是啊。你说靳夫人怎么想的,惹谁不行惹杭匪,杭家那是好惹的吗。第二天就有风声传出来,说天然居在江湖上偷偷卖毒药,不光杭家,好些个有名望的门派都被祸害过,而且他们是先暗中挑拨,再以毒相助,手段极其隐蔽毒辣……”口沫横飞的祈楼主不自觉停下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一脸了然的春谨然,“你怎么好像半点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青门的事情就是他亲身经历的。   可他现在不关心这些,他只想知道:“杭明浩的事情败露了,那裴宵衣呢?也被杭匪抓起来了吗?”   祈万贯瞬间反应过来:“毒是裴宵衣送去的?”杭家虽讲了毒来自天然居,却并未透露过多细节。   春谨然懊恼,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中说漏了嘴。   祈万贯见状连忙宽慰:“没关系啦,反正现在天然居已经成了江湖公敌,裴宵衣送没送毒,黑锅都要一起背。”   “……”春谨然完全没有感受到抚慰。   不过祈万贯接下来的话倒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一些:“之前你托我打探杭家有没有出事的时候,我就探听到裴宵衣曾上门做客,不过很快就离开了。而杭明浩是最近才动的手,中间隔了这么久,我想裴宵衣应该已经全身而退,回了天然居。这样也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一直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因为如果他回到天然居后一直蛰伏,不在江湖露面,那肯定是半分消息都没有的。”   办完事情就回到天然居,确实是裴宵衣的风格。   可不知为何,这样毫无音讯就是让春谨然心生不安。   “先是药人,再来卖毒,天然居现在还能装聋作哑?”郭判听到现在,越听越气,他对裴宵衣可没什么深厚感情,只能从朴素的善恶观出发,“这他妈就是一颗江湖毒瘤!”   “郭大侠不用动怒,且让她们裝,反正也裝不了多久了,”祈万贯摊手,“二十多个门派已经集结成军,现下怕是已经在讨伐的征途上了。”   春谨然变了脸色。   祈万贯看在眼里,既同情,也无奈:“杭家事情一出,便是铁证,之前所有的捕风捉影皆可落实,你觉得那些自诩正义的门派能放过这个机会?何况还有杭家带头,那几个被祸害过的门派更是磨刀霍霍。这事怎么说呢,原本天然居的诡秘莫测就让人忌惮,靳夫人却不懂得收敛,落到今天,也是她咎由自取。只是……难免要牵连到裴宵衣,我知道你与他情谊深厚,所以才想要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倒好,四处瞎跑,若再晚两天找到你,天然居都要被踏平了!”   春谨然腾地站起来,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   丁若水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春谨然下意识地往下扒拉他的手:“你别拦着我,我要去救大裴。”   丁若水忍住怒气,问:“你去哪里救?”   春谨然定住。   郭判经丁若水提醒,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遂问祈万贯:“天然居一向神秘,那些讨伐它的门派是怎么知道具体位置的?”   祈万贯总算喝到了茶,茶水已由滚烫变成了温热,喝完,他才幽幽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倾全江湖之力掘地三尺呢。”   郭判点点头,冷笑一声:“所以说啊,得罪一个门派可以,得罪整个江湖,就是找死。”   春谨然听着这话,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夏侯正南。   【与谁结私怨都可以,犯众怒却不行。这是道,放在市井、江湖、庙堂皆准的道。】   人一旦活得太久,就没什么看不透的了。   当天下午,收拾妥当的四个人,启程。   “其实你们不用跟我来。”翻身上马的时候,春谨然还在劝。   丁若水沉着脸,也跟着上马,半点退却之意都没有。   郭判倒是一挑眉:“谁他妈为你了,我是去为江湖除害。”   春谨然眯起眼睛:“你若敢伤裴宵衣……”   郭判扬起下巴:“又如何?”   春谨然耸耸肩:“我就让若水在你的汤药里下毒。”   郭判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挤出两个字:“毒妇。”   春谨然无所畏惧,只要能保大裴周全,好人坏人男人女人是不是人他都行。   祈万贯骑着马慢走两步靠过来,难得的严肃:“谨然贤弟,你可想好了,救裴宵衣,很可能意味着与全江湖为敌。”   春谨然目视前方,眼神坚定:“全江湖?全天下我都不怕。”   七日后。   天然居坐落在一处险峰之上,峰顶云雾缭绕,恍若仙境,峰下绵延群山,人迹罕至。没人知道靳夫人是如何寻到这处宝地,又是如何在此安营扎寨的,就像没人知道这样难以寻觅的地方,是如何暴露了踪迹。   春谨然一行人抵达的时候,山下已被各门派弟子团团围住,哪怕靳夫人是一只飞鸟,也别想飞下来还能安然无恙。   带领众帮派驻守的主力,是青门。   最先发现四个人的是青门弟子,后来弟子将四人带到了青长清面前。青长清对春谨然还是很客气的,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也不忘寒暄:“春少侠,别来无恙。”   春谨然心急如焚,面上却一派从容平和:“有劳门主牵挂。”   寒暄过后,青长清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四个人,四匹马,神色间也多有疑惑:“不知春少侠此番前来……”   “天然居纵犯行凶,毒害武林,人人得而诛之,我等不愿袖手旁观,也想来助一臂之力!”春谨然说得义愤填膺,大有与邪教不共戴天之势。   祈万贯与郭判叹为观止,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丁若水扶额叹息,总感觉自从认识裴宵衣,并开启与对方漫长的周旋之路,他的挚友就在一条奇怪的羊肠小道上越滑越远。   青长清不疑有他,毕竟围困天然居的几日来,陆续见过不少这样血气方刚的江湖少侠,大多凭着一腔正义,恨不能亲手将靳夫人那样的妖妇碎尸万段:“既如此,几位少侠就与老夫一同镇守此处吧。”   祈万贯与郭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皱眉,却听春谨然道:“此处有青门镇守,断无被歹人突破之可能,况且我等散漫惯了,在此只怕还要乱了门主的部署,倒是上头,打起来便顾不得那许多规矩,多个人多分力。”   这话说得青长清很是熨帖。事实上,这镇守山下之职是他争来的。天然居深浅莫测,就算己方人多势众,也难免有伤亡,而天然居除了毒药,也没听闻有什么金银财宝或至尊秘籍,即便亲手擒住靳夫人,推倒了天然居,也落不到什么实在好处,甚至连名声,大部分也得让此次打头阵讨伐的杭家占去,所以他本能地不愿让青门弟子去冒这个险。如此简单的道理,他懂,别人自然也懂,所以当最终定下青门统领镇守山下时,那些葡萄酸的冷嘲热讽没少往青长清耳朵里招呼,现下听春谨然如此恭维,自然格外顺耳,连态度都更热络真诚几分:“诸位少侠想为江湖除害的切切之心我能理解,但上面激战正酣,听说天然居的人分了几路逃窜,不管是峰顶还是山里都布满了暗器机关,实在凶险之极。”   激战正酣和分几路逃窜,让春谨然的呼吸陡然一窒,想说的话堵在喉咙了,嘴唇动了几次,也没发出声音。   祈万贯眼尖地发现他情绪不对,连忙上前,将青长清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实不相瞒,万贯楼也曾遭过天然居的暗害,也许我不能手刃仇人,但起码要亲眼看见那毒妇死在我的面前,方能解心头之恨,还望门主成全!”说到最后,祈万贯竟单膝跪地。   相比春少侠的恳切,祈楼主的激愤之情更让人动容。青长清再不多劝,况且眼前的四个年轻人是死是活,本也与他关系不大:“既然你们心意已决,那便去吧。从南面的山路走,一直往上,就是崇天峰。”   祈万贯双手抱拳:“多谢青门主!”   郭判继续叹为观止,并深刻认识到常年专心习武不修心术的自己已经被众多江湖少侠远远甩到了身后。   “你们最好快些,上面已激战多日,再晚,怕是一切都结束了。”   走出很远,青长清还在身后高声提点。   彼时四人已经下马步行,郭判用力拍了拍祈万贯的肩膀,感慨道:“他是真被你打动了。”   祈万贯黑线地看着郭判宽大的手掌:“我也被你打动了。这个肩膀头得疼好几天,你信不?”   郭判悻悻地收回手,鄙视道:“你纸糊的吗。”   祈万贯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走在前面身材娇小纤瘦的丁神医:“那位才是。”   郭判很想附和,但考虑到伤口完全愈合之前仍需要丁神医的秘制金疮药,忍了忍,终是作罢。   相比同伴们的闲适,春谨然却恨不得插翅膀飞上崇天峰。终于,他猛然停住,回头宣布:“你们走你们的,我用轻功上去。”   三人不满皱眉,说得像谁不会轻功似的——   祈万贯:“我也用。”   郭判:“……”   丁若水:“……”   好吧确实有人不会。   丁神医与武学无缘,郭大侠是有伤在身,不得施展。   春谨然不介意多一个跟班,但:“祈楼主,咱们有言在先,你可以不帮我,但不能阻止我救大裴,更不能帮着他们伤害大裴。”   祈万贯难得没了笑模样,且白眼翻得很是动情:“我他娘的都陪你走到这里了,难道是为了上去跟你势不两立?!”   春谨然莞尔,心中划过暖流。   “但你要跟他们彻底撕破脸,我也没办法太挺身而出啊,顶多暗中帮帮忙,毕竟万贯楼还有那么多兄弟要养……”未免话说得太绝,祈楼主又咕哝着往回找补。   但这已经足够了。   春谨然用力抱住他,很用力,可说出口的却只有简单两字:“多谢。”   祈万贯拍拍他的后背,第一次正经道:“我说过了,你是我兄弟。”   忽然之间,春谨然好似有些明白为何万贯楼经营如此惨淡,却还有人愿意留下卖命了。 第86章 血色天然(四)   “春谨然?”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春谨然的运气提息,脚下一滑,差点栽倒。回头一看,是青风。往日里的风流少爷这会儿灰头土脸,哪还有一点世家公子的模样,一看就是风餐露宿多日。   “你们怎么在这里?”青风狐疑地打量眼前的四个人,思绪转得飞快。   春谨然和祈万贯都没出声,难得默契地安静着。   郭判不喜欢这种你看我我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氛围,当下有样学样,给出了被春、祈二位少侠用过的万能说辞:“天然居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正要上去助一臂之力。”   青风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出声,毫不掩饰地嘲笑。   郭判本就心虚,见状更没了底。   终于笑够了的青三公子,真心道:“郭大侠,你太可爱了。”   郭判当然知道这不是啥好话。问题是同样的话怎么春谨然祈万贯说出来就有用,自己说了就要被嘲笑,天地不公啊!   青风不再理会无邪的郭大侠,正色看向春谨然:“真要上去?”   春谨然也定定回看他:“你明知故问。”   对视良久,青风忽然一笑,眉宇间似又闪过平时的浪荡轻佻:“裴宵衣这回要能死里逃生,我得恭喜他,终于不是单相思了。”   春谨然蓦地忆起那吻,不自觉扬了嘴角:“不用你,我自己来。”   青风眯起眼睛,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精彩的事情。   可惜眼下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   “我给你带路。”青风果断道。   春谨然下意识拒绝:“你会很麻烦。”   青风瞪大天真的双眸:“我有什么麻烦。一个轻信朋友惨遭利用引狼入室的无辜年轻人,谁都会原谅的。”   郭判不自觉后退一步,忽然发现与丁神医同行,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自己与对方都忠厚老实,玩耍起来比较安全。   很快,春谨然带上解药,与祈万贯、青风一起施展轻功,疾行上山。留下郭判与丁若水,徐徐前进。   巡山多日的青三公子,也总算体会到了这个苦差事带来的便利。至少自告奋勇做领头羊时,他可以帅气地不走半点冤枉路。   风声,哭声,打杀声。   未到崇天峰顶,春谨然已经感觉窒息。   他努力侧耳去听,想在那些遥远而混杂的声音里寻到哪怕一点点的熟悉,但他失败了。夹在风里的哭声,都是女人的,狰狞的喊打喊杀,都是讨伐军的。   少顷,峰顶近在眼前。   春谨然脚下一滞,忽地不敢再往上去。   青风仿佛早有预料,停下来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你是想救人,还是想收尸?”   春谨然心底一震,犹豫尽消,提息运气,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向上窜去!   眨眼间,三人已来到峰顶!   旌旗倒斜,尸横遍野。天然居的大门已被暴力破坏,倾塌大半,仍依稀可见曾经楼宇仙宫的风韵。三三两两的正派弟子正在检查战场,以防漏网之鱼,云雾缭绕的满目狼藉,更显空旷怅然。唯一热闹的是门前东面不远处,众多天然居女眷被团团围住,女眷手无寸铁,只能哭天抢地,讨伐军面面相觑,进退两难,最终形成了微妙的对峙。   带队围困女眷的不是别人,正是房书路。   见青风带着春谨然和祈万贯风尘仆仆赶来,房少主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是干嘛呢?”青风与房书路不见外,问得简单粗暴。   “都是天然居的丫鬟婢女,又不会武功,总不能也赶尽杀绝吧。”房少主总算找到了倾诉对象,一脸痛苦为难,连眼神都忧郁了。   “那就放啊,”青风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她们也只是被靳家母女欺负的苦人罢了。”   “可……”房书路犹豫不定,呐呐道,“他们都说要斩草除根。”   青风:“谁们?”   房书路:“前辈们,各家掌门……”   青风:“你管那些老糊涂呢。现在你领队,你当家,懂吗?将来的武林是咱们的,不是他们的。”   房书路:“你、你、你怎么能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青风:“行行行,那换一种说法。斩草除根对吧,但你看这些佳人哪里是草,分明是花儿啊,斩草可以,摘花不行。赶紧放了!”   这厢房书路动摇大半,那厢郭判和春谨然已经开始扒拉人群。   围着女人们的旗山弟子本就下不去手,见少主也没制止,正好顺水推舟,状似被迫地让出一条生命之路。   “还不快跑——”   青风一声令下,女子四散而逃。   或许从这里到山下仍非坦途,但总有一线生机。   “其他人呢?”青风知道春谨然的焦急,也不废话,直接替他问,且问得滴水不漏。   房书路一贯老实厚道,也没多想,实话实说:“沧浪帮和暗花楼在后面对付药人,剩下的都去追靳家母女了。”   青风皱眉:“她们逃了?可山下并没有异动。”   “应该是逃进山里了,”房书路道,“所以各门派兵分几路,正拉开天罗地网搜寻呢。”   青风沉默,回头去看春谨然,眼中询问之意明显——情况就是这些情况,你准备如何?   春谨然咬咬牙,豁出去了:“书路兄,此番围剿,你可看见……裴宵衣了?”   房书路怔了下,随后脸色沉重下来。   春谨然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沉到谷底:“你看见了,是吗?”   房书路点点头,有些艰难道:“你最好有个准备……”   “他到底怎么了!”春谨然再忍不住,大喝出声。   房书路有些难过地别开眼,他与裴宵衣多少也算有些交情,于是这话出口得便更加难受:“他已经……成了药人。”   “然后呢,被你们杀死了?”最后几个字,春谨然几乎是用嘴型问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再发不出来。   “我看见他的时候还没有,”房书路连忙摇头,抬手一指天然居后面,“他和那些药人一起,都被堵在那边了。”   春谨然没等他说完,便已翻身凌空,向天然居后面奔去!   青风和祈万贯连忙跟上!   房书路直觉要出事,也愣头愣脑地跟了过去。   天然居后是一片空地,被靳夫人建成了习武场,往日里她最喜欢看男宠或者婢女们在此肉搏,不见血,不罢休。所以此处常年弥漫着腥气。   如今,血腥味更甚。   裴宵衣站在习武场中央,眼神混沌,满头满脸是血,唯有手中的九节鞭,泛着清晰而凛冽的寒光。他就像一头困兽,脚边同伴与敌人的尸体交叠,分不清正邪,无所谓善恶。无数猎人围在场边,想上前,忌惮,却又不愿放他走。   春谨然在看见裴宵衣的瞬间,便什么都忘了,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往男人的方向奔。可就在撞上围堵人墙的一刹那,被一只手狠狠拽住!   “你他妈放开我——”春谨然觉得自己要疯,再看那习武场中央一眼,他就会疯!   戈十七纹丝不动,手上的力道愈发狠了:“他现在已经不是裴宵衣了,你冲上去就是送死,他根本认不得你!”   争执间,又有十几个人凶狠上前,然很快,便被裴宵衣击退。与其他药人不同的是,裴宵衣并不主动寻找攻击目标,他就像一座久远的雕像,伫立在那儿,无思,无想,无欲,无惧,可你不能靠近。他似乎有着自己的安全距离,一切突破这个距离的生命体,都要死。   不是没有试过人海战术,可依然是不行。当舍身冲锋的人们相继倒下,混在中间的人,或者躲在后面的人,便再没了送死的勇气。   其他门派都去追捕靳家母女了,如今这习武场边的主力,即是沧浪帮和暗花楼。裘天海是生意人,戈松香是搞杀手营生的,两个人都喜欢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围剿药人本是比追捕靳家母女更省时省力的事,前面的一切也都在两位掌门的掌控之中,直到剩下棘手的裴宵衣。   裴宵衣的武功之高让人吃惊,手执九节鞭,竟无人能够近身。   门徒弟子死了一茬又一茬,裘天海认怂,指望戈松香出手,戈松香让义子们看着办,可掷出去的暗器竟都被裴宵衣打掉。戈松香这才终于,起了杀心。这世上很少有人是戈松香想杀却杀不掉的,义子们只学了他的皮毛,便已让江湖闻风丧胆。所以能让他动手,裴宵衣在九泉之下,也该觉得荣幸。然而当他悄无声息将淬了毒的暗镖夹在指间时,自己最器重的义子忽然跪地,恳求放那人一条生路。   戈十七是戈松香锻造得最得意的一把刀,杀人无声,见血封侯。他养了这把刀二十年,却是第一次从其口中听见“求”字。裴宵衣的死活戈松香不在乎,但这一求,让他心情愉悦。任何交换都是等价的,他现在不提,只是尚未想好,但在他点头同意的瞬间,二人已经心照不宣。   毒镖换成了药镖,可惜,裴宵衣竟然没倒。   靳夫人控制了他的心神,没想到,体质也发生了改变。戈松香始料未及,难得起了懊恼。可即便裴宵衣没被蒙汗药放倒,只要自己不杀他,交易仍有效。   如此这般,惨烈的厮杀在只剩下裴宵衣一人时,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没多久,三个不速之客便到了。   “放开我,”春谨然已经冷静下来,起码表面上是这样,他的声音里有着某种极力压抑的情绪,使他看起来沉着得可怕,“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体力耗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戈十七低声道:“义父已经答应了不杀他。”   春谨然抬头,看他:“戈松香答应了,那裘天海呢。裘天海答应了,那杭家呢,玄妙派寒山派呢,连不会武功的婢女都要斩草除根,他们能放过大裴?”   “裴宵衣现在是被人控制,一旦他恢复清醒,负荆请罪,那些自诩正派的人是不会为难他的!”   戈十七分析得不无道理。   但——   “如果我不现在带他走,他根本就没有恢复清醒的机会!”   一个昏迷中的背负着无数正派弟子性命的很可能醒来继续作恶的药人,杀还是留?对于大局为重的掌门们来说,根本都不是一个选择题。   戈十七松开了手。   他不想看着春谨然送死,可后者眼里的光,让他不自觉动摇。   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春谨然穿过人群,走向裴宵衣。   一步。   两步。   第三步的时候,男人动了,身体猛地转过来,眼里却无半点神采。   春谨然不再向前,这个位置足够看清裴宵衣了,看清他身上的血,脸上的伤,甚至是每一根头发。   “大裴。”   春谨然的轻唤让男人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春谨然又向前半步。   九节鞭呼啸而至,裴宵衣的动作几乎是瞬间发生,没半点迟疑。春谨然猝不及防,下意识向后跃起。鞭梢从他面前扫过,他只觉得脸颊一疼,待到落地,有些温热的东西从痛处缓缓淌下。   春谨然没有抬手去摸。   空气里又多了一丝淡淡腥甜。   “春谨然!”   身后传来朋友担忧的叫喊。祈万贯?郭判?春谨然已经分不出来。   “大裴。”   春谨然第二次叫他。   裴宵衣神志不清,听力仍存,他有些僵硬地动动脑袋,下一刻,忽然跃起窜到春谨然的面前!   当啷——   春谨然的防身短刀与裴宵衣的铁鞭缠绕到一起,后者攻击受阻,迅速甩鞭,直接卷飞短刀,同时带得春谨然不住踉跄,没等他站稳,铁鞭已再次袭来!   春谨然眼睁睁看着鞭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想躲,可身体仍没有恢复平衡,更别说提息纵身……   当啷——   这次是青风!   云纹剑比短刀可靠许多,这一次裴宵衣故技重施,剑身却一动不动。   青风拼尽全力与裴宵衣僵持,同时大喊:“祈万贯!”   祈楼主早有准备,飞蝗石啪啪正中裴宵衣几处大穴!   石子落地,裴宵衣却没受半分影响。   青风一个分神,剑还是被卷得脱了手,裴宵衣一点余地没留,冲着青风来的鞭子招招致命!   青风失去兵器,被逼得步步后退,那头已经捡起云纹剑的春谨然直接冲过来,加入战局!   一对二,可青风与春谨然仍实实在在落下风。   眼看裴宵衣一鞭划破青风手臂,房书路再看不下去,也提剑上前,与之周旋!   一旁想帮忙又帮不上的祈楼主正急得抓耳挠腮,忽听青风一声惨叫,竟已被抽倒在地。紧随而至的裴宵衣立刻送出杀招,被险险赶过来的房书路以剑身挡住,力道之大,竟生生将裴宵衣震开!   混乱中裴宵衣踉跄后退几步,好巧不巧正撞上想过来帮忙的春谨然,前者一个回手鞭正缠到春谨然的脖子上!   春谨然被一阵巨大的力量猛地拉到男人跟前,裴宵衣越来越靠近,脖颈上的铁鞭却越缠越紧,待到二人几乎鼻尖对上鼻尖,春谨然的脸已因无法呼吸憋得发紫,胸口里像有个巨大的怪物,想冲,却冲不出去,只能往死里撞他的胸膛……   叮当。   什么东西从衣襟滑落到了地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那动静太小了,在这漫天喊杀哭号里,就像蚊子叫,毫无存在感。   可是裴宵衣停住了。   春谨然清晰地感觉到鞭子那头的力量在消失,他拼了命地撕扯,终于逃脱桎梏,随后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青风、祈万贯、房书路看得清楚,裴宵衣不动了,真的成了一座雕像。   围观众人也反应过来,一枚毒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人群中射出!   青风最先发现,可毒镖已来到裴宵衣跟前!   电光石火间,不知何处又射来一把飞刀,只听当地一声,飞刀将毒镖撞偏,最后双双落在裴宵衣的脚下。   “谁再敢出手,别怪我不客气。”   青风认得,那是戈十七的声音。   这厢春谨然终于回过神,迅速捡起铃铛又摇了两下,裴宵衣随着铃铛皱了皱了皱眉,身体却仍一动不动。   春谨然咽了下口水,颤巍巍伸出手指点了下男人的脸。   之前还夺命阎王似的男人,突然任人宰割起来,虽仍神色呆滞,可已全无杀气,连九节鞭也从手中滑落,都毫无反应。   热气席卷了春谨然的眼眶。   其他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青风:“这也太神奇了……”   祈万贯:“说实话,他是不是装疯骗我们呢……”   房书路:“裴少侠不会这样做的……吧。”   春谨然顾不上向友人们解释,他用力地眨眨眼,将水汽憋回去,再不迟疑,伸手从腰间摸出丁若水研制的解药,捏开裴宵衣的嘴巴给男人塞了进去。   好半天,男人的喉头终于有了吞咽的动作。   春谨然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好不容易可以解从前的毒了,又中了药人的毒,你说你倒霉的……”   他咕哝得很小声,也不知道是说给裴宵衣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咸涩的水珠滑过脸颊上的伤口,蛰得生疼。   春谨然吸吸鼻子,将活死人一样的男人架到自己身上,赌气似的在对方耳边道:“你把我弄破相的,现在想不要都不行了。” 第87章 血色天然(五)   春谨然出手的时候,围观弟子们只道是又来了个不要命的,看热闹居多。可等到裴宵衣真被制住了,不,说制住都不恰当,是已经中邪的药人忽然二度中邪的感觉,围观者便蠢蠢欲动了。渔翁之利谁都想占,只是暗花楼弟子的出手更快。然而情势急转直下,暗花楼主最心腹的弟子撂下了话,谁再敢出手,别怪他不客气。接着那个不知打哪冒出来又不知施了什么邪术的家伙,就把药人架到了自己身上。   至此,再傻的也看明白了,合着人家根本不是在围剿,是他妈来救人的!   春谨然架着裴宵衣往外走,他没有刻意选择方向,但好巧不巧,那个方向的人墙都是沧浪帮的弟子。   春谨然每走一步,沧浪帮的人墙就往后退一步,但仅是退,没有半点闪开的意思。与此同时,这些后悔不迭选此站位的弟子们都求救似的看向习武场对面的掌门,询问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究竟要不要动手?   沧浪帮的弟子犹疑,裘天海也蒙圈。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疯魔的裴宵衣为何忽然停止攻击,春谨然这一副救人的架势又意欲何为,还有本应驻守山下的青三公子为什么也搅和在里面,最后那个看起来有些面熟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的眉宇间皆是算计之色的男子……算了,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总之,裘天海觉得脑袋快要打结了。唯一能确认的是,上一次碰见春谨然,这人诓自己带他进夏侯山庄,结果差点拔了夏侯正南的老虎须;这回第二次碰见,就要把天然居的余孽从自己眼前带走。他绝对与这毛头小子八字不合!   “戈楼主,你看这……”   出手不出手尚且不论,起码要先拉个人一起背锅。   戈松香露出破为难的苦笑:“老夫也看不懂了……”   只说看不懂,却不说要不要动手。   裘天海在心里问候了对方的长辈们,那头的弟子却已经等不及,索性大喊:“掌门——”   裘掌门心一横,厉声喝道:“春谨然!你这是要做什么!”   沧浪帮弟子欲哭无泪。这都快走到脸贴脸了掌门你问人家要做什么,你他妈是不是逗我们呢!   春谨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这个人我要带走。”   裘天海的脸气黑一半,你要真想救人好歹也编点漂亮话啊,这一点余地不留,众目睽睽,难道还要让他这黄土埋半截的老人家给彼此修台阶吗!   “他是天然居的余孽,你不能带走。”爱咋咋地吧,裘天海啥也不图了,就图个沧浪帮和自己这个帮主的脸面。   春谨然背对着裘天海,再不出声,一副硬杠到底的架势。   祈万贯敏锐发现不对,换往常,春谨然早能想到一百套说辞,即便无法脱身,也可以拖延时间,弄得好了还能把对手搅和得五迷三道。可现在的春谨然,哪还有一点口吐莲花的风采。   这可能就是关心则乱吧。   祈楼主默默叹口气,转过身来,总算代表救人小分队了个裘帮主一个正脸:“裘老前辈,您也看见了,裴宵衣神志不清,显然也是被天然居所害,这样一个苦命人,咱们怎能再对他赶尽杀绝呢!”   裘天海皱眉,他啥时候和对方成“咱们”了,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王……刘……慕容……咳,少侠此言差矣。裴宵衣在成为药人之前,已为天然居卖命多年,与天然居有关的那些无头血案,想必都有他的参与。这样一个恶徒,怎能称作苦命之人?而今,他成为药人,或许非他所愿,但在诸位少侠来之前,他确确实实已伤了沧浪帮和暗花楼不少兄弟,我若放他走,又怎么给这些兄弟们交代?”   祈万贯语塞。   裘天海说得这番话在情在理,他就是想硬掰,也掰不出花来。   暗花楼的弟兄们却面面相觑,纷杂眼波都流转着同样的信息——他们有弟兄受伤?不是明明都只在后面放暗箭,让沧浪帮冲锋陷阵吗?   一阵风吹进习武场,带着山间峰顶独有的刺骨凉意,吹落人们各怀的心思。   “师父——”隐忍多时的白浪忽然跪下,咚地朝裘天海磕了个响头,“求师父放他们一条生路!”   裘天海剩下的那半边脸终于也黑成了锅底:“白浪,你在说什么胡话,赶紧给我起来!”   “师父若不放他们,徒儿就长跪不起!”   “你、你、你这个孽徒!”   “师父,”白浪起身,只那一下,额头已经破皮,隐隐渗出红色,“春谨然是徒儿多年好友,去往雾栖大泽时,更奋不顾身跳入江中搭救徒儿,徒儿敢拿性命担保,他绝非恶徒。至于那裴宵衣,徒儿虽与其交往不深,但西南之行中,徒儿与他同吃同行同遇险,几次危难他都是拼尽全力与大家共同渡过难关,这一点青风、裘洋甚至是杭家两位公子都能作证!师父,真正伤我沧浪兄弟的罪魁祸首不是裴宵衣,而是下药操纵他的靳家母女!”   裘天海气得嘴唇发颤,吹胡子瞪眼,可又偏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词。但想不出词儿,不代表就要放人啊。白浪这番话,要是放在之前讲,尚有转圜余地,现在他把帮主之威都立出去了,都放出话要给受伤兄弟讨公道了,根本是骑虎难下!   “大师兄,”裘洋闲闲开口,带着笑意的声音听起来竟比这山风还要凉,“你愿意给春谨然裴宵衣作保便作,可别拉上我。”   白浪怔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裘洋悠哉地上前一步,也不看他,只对着场内道:“春谨然,你就别负隅顽抗了,识相的,乖乖束手就擒!”   白浪跪下的时候春谨然已经转过身来,原本正心疼友人为他出头,裘洋倒好,火上浇油,真真让春谨然怒不可遏,上次就该让这禽兽不如的死崽子在江里溺死!   把裴宵衣交到祈万贯怀里,嘱咐一句“抱好”,之后春谨然撸胳膊挽袖子,对裘洋一扬下巴:“别光动嘴,借着人多势众算什么本事,有能来你上来,咱俩单练!”   祈万贯抱着裴少侠浑身都在哆嗦,颤着声问青三公子:“他会不会突然又发病抽人……”   青风仔细观察了裴宵衣浑浊的双眼,认真摇头:“不好说啊。”   祈万贯想哭。   那头裘洋已经不顾父亲阻拦,拎着剑大踏步入场!   春谨然也果断拿着短刀正面迎上!   说时迟那时快,裘洋剑已出鞘!   春谨然拿刀去接!   当——   一声脆响,二人咫尺相对,怒视敌方!   下个刹那,二人各自后跳,瞬间分开,可刚落地,春谨然忽又腾空,直冲裘洋而去!   原想看热闹的青风心头一凛,春谨然是真怒急攻心,动了杀机!而没想到春谨然会半点喘息时间都不留直接二度攻击的裘洋,再想抬剑,为时已晚!   眼看春谨然的刀锋就要划破裘洋胸膛,不知何时出鞘的云纹剑斜插而来,直直当在了裘洋前面!   “青风你让开!”春谨然已经红了眼!   青风正想开口劝,背后的裘洋忽然猛地撞他!   青风没防备,直接向侧前方摔去,最后关头他用手肘撑地,方才没伤了俊脸。可没等高兴,后背传来一阵中压——裘洋也跟着摔在了他的身上!   青三公子这叫一个郁闷,回头刚想骂,却听裘洋低声耳语:“拿我做人质。”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青风猝不及防,可他瞬间明白了裘洋的用意。什么挑衅,什么单挑,都是导火索,这小子真正的目的是帮忙!   可问题是他懂了,裘天海不懂,沧浪帮不懂,看热闹的暗花楼懂不懂也未可知啊!他要真干了这事,春谨然、裴宵衣是全身而退了,他爹还不得拔他几层皮!   思及此,青风一个闪身,连滚几圈,待到距离裘洋几丈远后,果断起身,重新奔向春少侠:“谨然贤弟你先冷静……”   裘洋瞠目结舌,简直恨不得用白眼把这王八蛋翻上天!   可事已至此,他绝不能半途而废!   那厢春谨然已在与裘洋先前的对打中发泄了大半怒火,现下青风又来规劝,他的理智已逐渐回笼。可没承想,刚爬起来的裘少主又执剑朝他而来!   春谨然拧紧眉头,下意识开口:“裘……”   奈何他刚说一个字,裘洋的剑尖已在眼前。春谨然不得已,用刀去挡,不想竟将裘洋的剑生生震得脱了手,只听“咣当”一声,利剑落地。   春谨然一脸蒙圈,正疑惑着啥时候自己的内力已经高强到如此地步,裘洋却忽然空手来夺他的刀!   春谨然大惊失色,立刻侧身,让执刀的胳膊远离对方的攻击范围,同时用另外一只空手去挡,生怕真伤了已经手无寸铁的裘洋。   不想裘洋竟抓住了他的手背,然后一个天旋地转,裘洋就到了自己怀里,而自己空着的手已牢牢贴上裘洋的喉咙,手背上,则依然覆盖着裘洋的手。   “你放开我!”裘洋惨叫出声,同时覆盖着春谨然的手往死里用力!   从围观人群的角度看,就是春谨然扣着裘洋咽喉,而裘洋用手去扯,却怎么也扯不开。   但天地良心,到底谁放开谁啊!是裘洋那爪子压着自己不撒手好吗!   春谨然简直想在天地间写上一个大大的冤字!   “你放开我,你要敢杀我我爹也不会放过你的!”裘洋声泪俱下,真情实感无懈可击。   春谨然认命,他已明白对方的心意。朋友们为了让自己全身而退拼到这个份上,他至多背口黑锅,能算个啥。   “别再乱动,当心刀剑无眼!”撤开的执刀小手重新登场,逼近裘少主的脖子。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裘少主简直是用三魂七魄在演绎。   “春大侠你千万不要冲动!”少侠已成大侠,裘帮主简直觉得那刀是插在自己心尖儿上,“万事好商量!”   春谨然不打算跟他商量,直接薅着裘洋继续往外走!   这一次,沧浪帮的弟子人墙再不敢阻拦,尽管迟疑,却仍犹犹豫豫闪开一条路。   祈万贯赶紧抱着裴宵衣跟上。   青风速度最慢,落在最后,显出一丝“我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清白。 第88章 血色天然(六)   春谨然一直架着裘洋往山下走。   起初裘天海还妄图跟着,后面被春谨然在裘洋手背上划出的血丝,吓得再不敢动一步。   但摸着良心讲,这他妈也是裘洋的苦肉计!他自己把手背往刀尖上撞你有招儿?要不是自己反应快,就不单单是一道浅淡血痕的问题了!所以说,孩崽子若是横下心想做什么事,那真是怎么狠怎么来。   为啥长江后浪推前浪?   因为后浪更他妈浪!   就这样,春谨然一行人终于摆脱追兵,疾行至半山腰,与刚走了半程的郭判、丁若水汇合。   “怎么回事?”诡异的阵容组合让全然不知情的两位同伴一头雾水。   “来不及解释了,总之现在要马上带大裴走。”这会儿春谨然早已放开裘洋,从祈万贯那里接回裴宵衣,于是一边说着,一边又紧了紧胳膊,以更稳地架住比自己还沉的男人。   丁若水看出裴宵衣的不妥,当机立断:“回若水小筑!”   春谨然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即便是多年交情,也不是人人可以做到什么都不问便将明摆着是个麻烦的人往自己家领。   与丁若水是无需多言,但对另外一个人,春谨然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想到一句干巴巴的:“裘少主,大恩不言谢。”   裘洋一脸生无可恋,恶寒地拍落身上的鸡皮疙瘩:“你还是叫我白眼狼吧。”   春谨然莞尔,若不是架着裴宵衣,他或许会忍不住给少年一个拥抱。不过,呃,可能得不到太友善的回应。   青风上前,将一个物件交到春谨然手里:“这是青门的腰牌,你拿着它,到山脚之后从西面离开,我爹一般在南面转悠,西面看守的青门弟兄没有认识你的,你就说是我朋友,他们不敢拦你。”   春谨然握紧腰牌,心中一片滚烫。   他看看青风,又看看祈万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两个字:“多谢。”   “快走吧,”青风抬手轰人,“别耽误我俩回去弃暗投明。”   春谨然扑哧乐出声。知道刚才的事情必定会传到青长清耳朵里,青风这是要回头找补了。至于能否自圆其说颠倒黑白,春谨然对青三公子有足够的信心。祈楼主嘛,跟着青风混,也不会吃亏到哪里去。   “总之,一切过错都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连裘洋都挟持了,春谨然现在基本可以放心大胆地破罐破摔。   青风和祈万贯没应声,但眼神分明写着——当然要往你身上推,还用你说?   明明还想笑,可眼底冒出的却是热气。春谨然垂下头,不想让友人们看见自己的失态,太丢人。他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修来这么多仗义的兄弟!   “行啦,再磨蹭又不知生出什么变故,”祈万贯催促,“赶紧走。”   春谨然不再耽搁,把裴宵衣往肩膀上又架了架,便转身向山下走去。   丁若水连忙跟上,也帮他架人。   走没两步,春谨然才发现郭判还在,诧异地问:“你干嘛跟过来?”   郭判一脸理所当然:“我本来就和你们一起的啊。”   春谨然服了他的心大:“那是之前,现在我是挟持沧浪帮少主救走天然居余孽的江湖罪人,你就不能再跟着我们了!”   “那我干什么去?”郭判问得很是迷茫。   春谨然咬牙切齿:“和他俩一起去追捕靳家母女,权当你就是过来帮忙的,继续做你的郭大侠!”   郭判总算明白过来,这是春谨然替他想呢,但眼前这俩人架着裴宵衣的艰难样,怎么看怎么别扭。思及此,郭判索有了决断,二话不说,直接伸手将裴宵衣捞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不等春谨然和丁若水抗议,直接拍板定案:“我送你们到山脚,再去装大侠。”   所以说大侠就是大侠,即便身上还有伤,健硕的身体根基仍在,架着个大男人,脚下仍虎虎生风。除了不能用内力,施轻功,简直看不出曾被人开膛破肚,至今腰上还裹着浸满金疮药的布条。   有了郭判相助,再加青风的腰牌,逃离战场的过程比春谨然预估得要顺利许多。到了山下,他先将丁若水和裴宵衣藏好,后用轻功偷回了栓在南面山脚的马,两个人将裴宵衣放到马上,小心翼翼赶路到最近的镇子上后,才又找了一辆马车。   十日后,终于顺利抵达若水小筑。   一路上裴宵衣又犯了三次病,最初仍是春谨然摇铃铛,后来丁若水用银针试了几次,终于试出了可以封住蛊毒的穴位。封穴后的裴宵衣陷入昏迷,其实他的体力早已透支。   回到若水小筑,丁若水帮春谨然将裴宵搬上床,之后又叮嘱了春谨然一些需要注意观察的事项,便一头扎进书房,继续翻找那本行踪诡秘的记载着蛊毒的医书。   相比萧瑟的崇天峰,若水小筑已春意盎然。   微风从窗口吹进来,撩拨床上人的发丝,像个顽皮的孩子。春谨然上前赶走它们,自己抚上了男人的头发。明明看着乌黑如瀑,摸到手里,却意外的并不柔软,有点硬,有点扎,同主人的性格一样不讨喜。   一滴水落到男人的唇边。   春谨然俯身,用舌头轻轻卷走。   淡淡咸涩在舌尖化开,然后,更多的水珠落到男人的额头,鼻尖,脸颊。   “若水说了,就算华佗在世,我脸上这疤也是留定了,”春谨然哽咽的声音,听起来一点没有威慑力,“你有能耐就别醒……”   小筑之外,竹林沙沙,暖阳和煦。   春谨然不眠不休照顾了裴宵衣三日,丁若水也在书房里大海捞针了三日,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那本在所有人看来都只能存在于传说中的医书,竟让他给找到了。   “就是这个,断僵蛊!”丁若水拿着医书飞奔而来的时候,就像他才是那个中了蛊毒的疯子。   “别急别急,你慢点说。”春谨然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就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断僵蛊,源自西域,何时传入中原已不可考,但近百年已绝迹江湖。被蛊虫侵入者,神智全无,痛感退化,成为施蛊者操纵的傀儡。施这种蛊,需要豢养一种以瑶蛮树叶为食的蛊虫,但同样,这种树叶也是解药,用它便可以将中蛊者体内的蛊虫引出来!”   “可去哪里找那个……”   “瑶蛮树。”   “对,去哪里找这种树,我连听都没听过。”   “苗疆。”   按照书上所言,此蛊先是从西域传到苗疆,几经演变,才又传入中原。所以现在中原能见到的断僵蛊,都是苗人改良过的,豢养蛊虫所用的树叶也一同改良成了只有苗疆才有了瑶蛮树。   别说书上言辞凿凿,就是只有一线生机,春谨然都不可能放过。   当天下午,他便收拾好行囊,哪承想刚走到大门口,倒迎面撞上两位来客。   “祈楼主,郭兄,你俩怎么来了?”   “我还以为你是知道我俩要来,想提前跑呢。”祈万贯上下打量春谨然,总觉得这位友人比刚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自己还要憔悴,“老实说,你几天没吃饭了……”   春谨然顾不上玩笑,直截了当答道:“我要去苗疆。”   祈万贯皱眉:“去那里做什么?”   本是想送春谨然出门的丁若水解释道:“裴宵衣中的蛊毒已经弄清楚了,想解这种蛊,只能去寻苗疆的瑶蛮树叶。”   “别的地方没有吗?”郭判听到这里,插了一嘴。   丁若水白他,眼神里满是“不懂就别装懂”的嫌弃。   郭判黑线,识相闭嘴。   祈万贯却道:“依我看,谨然贤弟你还是留在这里照顾裴宵衣。若信得过为兄,我帮你去苗疆找。”   春谨然:“你?”   祈万贯:“别小看我,我前两年帮人找私奔的闺女,正正经经去过两次苗疆的。”   寻找私奔的闺女能有多正经,春谨然不去计较,他只是觉得:“苗疆凶险,较西南或许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不能自己安稳待在家里,让你去冒这个险啊!”   “谨然贤弟,你怎么就不明白为兄的心呢!”情急之下,祈楼主用力握住了兄弟的手。   炽烈的热度从手上传递到心田,春谨然恍然大悟:“你要多少?”   祈万贯:“三千两。”   春谨然:“你怎么不去抢!”   祈万贯:“三百两?”   春谨然:“成交!”   郭判:“你要价都没个范围的么……”   祈万贯:“啊?三百两还高吗?那我再降点儿?可是苗疆真的很远啊……”   郭判:“我进屋,你们聊。”   让祈楼主一搅和,丁若水倒忘了问二人的来意。   不过他的疑惑很快就有了解答——   “靳家母女死了。”   祈万贯并没有真的继续聊,他知道春谨然心下焦急,故而连水都没顾上喝,便重新上马。不过并不是去苗疆,而是先去附近的镇上发信号——此番前去路途遥远,为保万无一失,他决定带上几个弟兄。   春谨然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到室内,便听见了郭判的这句话。   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结果,可真等亲耳听见,感觉还是有些奇怪。说不上喜怒,就是不太真实,那样风华绝代的两个女子,曾掀起多少江湖波澜,如今却只落得轻飘飘的两个字——死了。 第89章 血色天然(七)   郭判没有注意到春谨然的异样,继续道:“我和祈万贯来这里,也是想告诉你们这个消息。起码这对于裴宵衣来说,是件好事。”   “嗯。”春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发现原本积郁在心中的对靳家母女的恨意,似乎随着她们的死讯散了,只能下一丝若有似无的怅然,“她们怎么死的……”   “靳夫人是自绝,靳梨云死在杭明哲的剑下。不过她死有余辜,到最后还使毒伤了杭三。要不是那小子反应快,毒药就进眼睛里了,后半辈子就得摸着黑过!”郭判说着,竟义愤填膺起来,大有再把那两人杀第二遍的架势。   春谨然吓一跳,连忙劝:“不至于这么激动,你又没亲眼见,说不定……”   “我就是亲见了啊,”郭判打断他,一脸正色,“我当时就在场!”   春谨然愣住:“他们追捕靳家母女的时候,你不是在送我俩下山吗?”   郭判:“对啊,送完你俩我就赶紧回去了,结果走没一半,就听到旁边树林深处有声音,等我寻过去一看,巧了,杭明哲带了几十号人正把靳家母女堵在了一个山洞里。”   春谨然:“山洞?”   郭判:“好像是天然居的暗道吧,就通到那里,估计是山底下有青门,她俩无路可逃,就一直躲在里面,我撞见的时候,正好她们被杭明哲发现。”   接下来郭判应春谨然的要求,将他所有亲见,完整道来。   郭判循着声音赶到密林深处,远远的便看见一群人堵在个山洞口,待走近,认出为首的正是杭明哲。   “三公子!”郭判朗声打招呼,打完才发现,所有人都神色凝重。   郭判站在人群外围,顺着他们的目光去看,凭借身高优势,清楚瞧见了洞中若隐若现的两张脸。   杭明哲没有听见他的招呼,因为其现在全部心神都放在洞中的二人身上。   “出来吧,”杭三公子没了往日的草包样,沉静的脸色竟隐隐有几分杭匪的风采,“现在崇天峰上都是各派弟兄,你们就算往回跑,也一样逃不掉,何必徒劳呢。”   少顷,洞中传来靳夫人尖锐得近乎刺耳的声音:“一群大男人欺负我们两个女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   郭判只在夏侯山庄远远地见过靳夫人一次,可印象里,女人的声音柔情似水,与此刻听到的,判若两人。   围堵人群中大部分是杭家弟子,但也有一些凑热闹的江湖客,前者唯自家公子马首是瞻,杭明哲不发话,他们自然不敢多言,可后者却不管那么多,被靳夫人激得火冒三丈,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这个臭娘们!杭公子,你还和她废话什么,冲进去……”   江湖客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了了之在杭三公子沉如水的目光里。   或许旁人看来,杭三公子只是瞥了那人一眼。可郭判看得清楚,那眼神里包含的巨大的压迫力。杭明哲自己可能都没有感觉,但郭判感觉到了,那个再不敢咋呼的江湖客也感觉到了。   郭判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眼前的杭明哲仍是那个杭家三公子,如假包换,可他似乎进入了某种从未有过的状态里,就像剑客练剑,刀客习刀,到了一定境界,再施展招式时总会有那么个“忘我”的时间段,短的一刹那,长的几天,这段时间里,他是他,也不是他。   满意于江湖客的重归安静,杭明哲浅笑一下,这笑意一直到他重新看向山洞,仍挂在脸上:“靳夫人,您仅凭一人之力,就乱了整个中原武林,怎么现在倒反咬一口,说是我们欺负您?”   “呵,呵呵呵……”洞里传来女人的笑声,阴森恐怖,“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江湖世家,自诩正人君子,满口礼义廉耻,可背地里呢,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甚至亲人之间也算计陷害。我不过是为你们提供一些小小的便利,倒成了万恶之源。那些把毒药下给自己爹娘长辈兄弟姐妹的人,倒摇身一变,跟着来讨伐我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人心都有险恶,但人之所以为人,是懂得克制恶,顺从善。”杭明哲收敛笑意,缓缓眯起眼睛,“靳夫人,天然居真的只是提供了毒药吗?不是。你们是抓住了那些人心里的恶,煽动它,供养它,直到它再不受控制。你的药,是在成功唤起杀意后,递上的最后一把刀。小小便利?呵,您太谦虚了。您是不动声色地操纵了所有环节,从头到尾。没有天然居,这些恶意一辈子都只会被藏在心底最深处,深到它的主人,都可能忘了。您还觉得自己无辜吗?”   洞内,没有回应。   杭明哲的尾音彻底在山间消散,窒息的寂静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杭明哲忽然嗤笑,声音不大,却在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的此刻,异常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那笑意里的嘲讽。   “靳夫人,你的心太大了,大到想要装下整个武林。可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女人就该本本分分,相夫教子,以男人为天。你这样的,注定零落成泥。可惜,可叹。”   郭判皱眉,这话放在市井可以,庙堂也可以,但在江湖上,旁的不说,单玄妙派苦一师太,便是受人敬重的一代女侠。诚然,男尊女卑仍是很多江湖客深以为然的法则,但也有不少人同自己一样,并未特别在意男女。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扯那些个迂腐的世俗之念,甚至用其羞辱对手,未免落了下乘。虽与杭明哲交往不深,可他总觉得对方不该如此。   心绪正乱,洞内忽然传出一声尖叫,那是靳夫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凄厉惊悚,仿佛来自阴曹地府的恶鬼——   “你给我闭嘴!!!凭什么女人要以男人为天,凭什么女人不能一统江湖!我就是要让所有男人都像狗一样跪在我的脚下,成为我的奴才,成为我的傀儡!!!呵,呵呵,哈哈哈哈……死吧,都给我去死吧!!!”   随着一声物体撞击的闷响,一切,归于平静。   杭明哲神色未动,只静静看着洞口。   郭判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见了那团倒在血泊中的人影。   忽然之间,郭判明白过来,杭明哲的口不择言并非真是心中所想,他只不过准确地抓住了靳夫人心里最痛的那个地方,就像靳夫人抓住那些下毒害人者心里的恶一样,有的放矢,正中要害。   靳夫人究竟是如何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经历过什么?或许也受过伤害?所有的所有,都再没机会探寻。她与她的秘密,在撞向石壁的一刹那,便已不存于时,烟消云散。   有人走出了洞口。   靳梨云。   踩过靳夫人鲜血的绣花鞋底,在湛蓝色的天空映衬的地面上,留下刺目的血脚印。   “怎么出来了?”杭明哲问得温柔,仿佛对面的不是需要诛杀的妖女,而是邻家的小妹。   靳梨云淡淡地笑了:“三少爷这么有本事,小女子打也打不过,斗也斗不得,还能怎样?”   一笑,倾城。   “怎么没见四少爷?”   “四弟怕对着你不忍下手,没敢来。”   “三少爷就忍心下手吗?”   “好像还行。”   “所以梨云一直就不喜欢三少爷。”   杭明哲愣了下,也跟着笑了:“靳姑娘可不敢再往下说,这么多人看着呢,再说下去,别人该向我爹告状,说我与你打情骂俏了。”   靳梨云俏皮地眨了下眼,不说话,却好似讲了千言万语。   围观的杭家弟子也好,闲散江湖客也罢,大多感到心神一荡。无关好色与否,靳梨云就像一缕专为男人调制的香,不经意间,便能悄然侵入,撩拨于无影无形。   可惜,杭三公子不在这个“大多”里。   一个娘亲刚刚撞壁而死,便能同逼死娘亲的人谈笑风生的姑娘,杭三公子没办法有别的念头:“姑娘既已主动出来,就劳烦听话些,跟着我们走吧。”   靳梨云柳眉轻挑:“怎么,不是要杀我吗?”   杭明哲温和有礼:“杀也好,罚也罢,总要等姑娘将事情讲清楚,才能有个公正决断。”   靳梨云歪头,竟有一丝天真无邪:“你们不是都查清楚了吗,不然又怎会如此兴师动众来围剿天然居。”   杭明哲不答,只微笑。   靳梨云仿佛料到他会如此,也不恼,自顾自接下去:“是希望我亲口交代,好让你们灭天然居灭得更师出有名吧。”   周围的杭家弟子和江湖客们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杭三公子却面色从容,甚至在静静听完靳梨云的话后,还能神态自若地吩咐人上前用绳子绑她,同时耐心向对方解释:“以防万一,只能委屈姑娘了。”   “等一下。”面对准备上前捆自己的杭家弟子,靳梨云忽然后退半步,风情不在。   不远处的杭明哲皱眉,怀疑对方想要耍花招。   靳梨云却道:“让我跟你们走可以,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杭明哲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姑娘请问。”   靳梨云定定地看着他,第一次,没有了顾盼流转,眼底清澈如水:“夏侯赋究竟是怎么死的?”   “洞内遇袭,不幸身亡。”杭明哲回答得太快了,快到让人都觉得像敷衍。   果然,靳梨云并不买账:“你们那么多人一起去西南,怎么就他一个人客死异乡!”   杭明哲垂下脸,再抬起时,满眼沉重:“他命不好。”   “你撒谎!”   “我说的都是实话,姑娘不信,我也没办法。”   靳梨云咬破了自己的下唇,鲜血沾在嫣红的唇瓣上,竟奇异地和谐。   “求你了,”靳梨云忽然扑通一声跪地,两行清泪无声流下,“你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只要你告诉我,我就自己了结自己。你根本也不想带我回去不是吗,你们不过是想要显得更宽厚,更有道义,我自绝,皆大欢喜!”   说到最后,靳梨云急切的语气几乎算得上哀求了。   还不曾有人见过这样的靳梨云!   那个无比骄傲的众星捧月的绝代佳人,此时此刻,只为了探求一个死因,一个心爱之人真正的死因,甘愿跪地哀求,涕泪横流。   杭明哲缓步走到靳梨云跟前,在女人希冀的目光中蹲了下来,与对方面对面。   靳梨云睁大眼睛,屏息期待。   杭明哲嘴唇开合,吐字清晰:“洞内遇袭,不幸身亡。”   靳梨云眼里的光渐渐熄灭,连同她整个人,一同归于灰暗。下个瞬间她忽然拂袖一扬!   杭明哲下意识抬手去挡。胳膊正好挡住眼睛,可没被挡住的药粉却落到他的额头,下巴,脖颈,所到之处,瞬间灼伤!   本是一旁拿绳子等着绑人的杭家弟子,见少主受伤,怒急攻心竟一剑刺穿了靳梨云的喉咙。   之后便是一团乱了。   救治杭三少的,收尸靳家母女的,四处飞奔给其他围剿伙伴报信的,甩手大爷直接下山的,不一而足。郭判跟着甩手大爷们一起下了山,直到后来峰顶上的江湖客们闻讯下来,才终与青风、祈万贯汇合。   至于青门三公子是如何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将裴宵衣说成集天地之不幸吸日月之悲催而他们三个又是如何为这位无辜的朋友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至死不悔的,就是后话了。 第90章 血色天然(八)   春谨然救裴宵衣走的时候就知道,此次围剿,大概会是这样的收场。一来围剿军人多势众,几乎要把整座山铺满了,靳家母女实难逃脱;二来药人和供毒祸害武林帮派两件事,便足让江湖客们对天然居尤其是罪魁祸首,赶尽杀绝。但想到归想到,真听见郭判讲这些,他还是有些不好受。   这种感觉无关善恶,只是单纯对生命逝去的感慨。血雨腥风的江湖里,人命真是最渺小而脆弱的东西。   “经过就是这样。虽然我也觉得靳家母女死有余辜,但真等到了那个时候,还是觉得有点惨。”郭判摇摇头,长叹口气,“所以啊,我向来只抓人送官府或者直接交给苦主,审判也好,杀罚也罢,让能下得了手的人去干吧。”   春谨然惊讶于郭判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心软,不免莞尔:“难怪你和祈楼主能合得来。”郭判是不杀人,祈万贯干脆是连伤人都不肯,浑身上下能摸出来的暗器里,飞蝗石占了大半江山,真正具备杀伤力的只有几根梅花针,可人家还偏只用来点穴,绝不见血。   郭判、祈万贯和丁若水要是组个队伍,春谨然好笑地想,那绝对担得上一面“情满人间”的大旗。   “谁说我和祈万贯合得来?”郭大侠毫无留情打碎春少侠的美好想象,“那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奸商,我这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   诚然,祈楼主在对钱的态度上,比旁人敏感一些,但春谨然已将对方认作自己人,再听郭判这话,就有点别扭,遂委婉替对方辩解道:“万贯楼不只是他一个人,毕竟要养活那么多弟兄嘛,难免在银钱上要多算计一些……”   “这话倒是。”郭判居然认同了,只不过他还有后半句,“但是他不算计自己的,光算计别人的!”   春谨然瞬间领悟了大概:“郭兄在祈楼主那里折进去银子了?”   郭判真正实践了什么叫吹胡子瞪眼,只见美髯翻飞凌空乱舞:“整整一百两,那是我全部家当!”   春谨然心中涌起深切同情,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软,满是怜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郭判扭头看向窗外,目光幽远:“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春谨然拍拍对方肩膀,表示理解:“那就让它们随风散了吧。”   郭大侠远眺的目光更加深邃:“嗯,等那小子回来再说……”   春谨然忽然觉得,对于祈楼主来讲,或许苗疆比中原更加安全。   “我还住原来那屋儿呗。”郭大侠说着站起身,很自然就要往外走。   丁若水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拦住对方:“你要住下来?”   郭判一脸理所应当:“我刚不是说了么,要在这里等祈万贯那小子。”   丁若水黑线:“我家不是客栈,你愿意等谁都行,上别地儿等去。”   郭判皱眉,不知是看还是瞪地瞅了丁若水半晌,忽然一捂肚子:“哎?”   丁若水条件反射地问:“怎么了?”   郭判对答如流:“忽然疼了一下,针扎似的。”   丁若水连忙把人往椅子那边推:“赶紧坐下,我看看!”   郭判非常配合地坐下来,不紧不慢地解腰带。   春谨然目瞪口呆,任何事情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发生转折,但你不能转折得这么生硬啊!这是对旁观者的侮辱!   那厢郭大侠已经解完腰带,整个过程中皱眉龇牙外带倒抽冷气,表情之浮夸简直丧心病狂。   春谨然别过头,怕再看下去忍不住亲自动手让其旧伤复发。结果刚转移视线,就听见丁若水严厉的质问——   “都这样了你才觉出疼?!”   丁若水很少发脾气,一旦发了,多半是与治病救人有关。   春谨然纳闷儿地重新看过去,这才发现已经撩起上衣的郭判,腰间的布条赫然成了红色。不是染了一块两块,是他妈的全染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缠的红腰带呢!   可人家郭大侠还真是钢筋铁骨,这时候了仍纠正道:“我可没觉出疼啊,就是针扎一下那种,不算疼。”   丁若水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也难为他这时候还能忍住不咆哮,只冷着声问:“那是不是得我再踹上一脚,才能真疼?”   鉴于丁神医的眼神实在太认真了,郭大侠识相地闭了嘴。   丁若水懒得再跟他费口舌,转身出去取了药箱,待重新回来,才慢慢拆开旧布条。只见不久前刚刚拆了线的伤口,不知何时又挣开了,倒也没全开,嗯,只开了八分,嫣红的嫩肉从内里翻出来,风情万种。   丁若水很想问他到底怎么作的妖,能把已经初步愈合的伤口作成这样,但现阶段他实在不想跟眼前这人说话。故而沉默着,只手上干净利落地穿针引线。   春谨然看出友人的心思,便替他问道:“郭大侠,你这到底怎么弄的?”   郭判迟疑了一下,才道:“还不是为救你的大裴,你以为那崇天峰好爬啊,光是上去再下来,就要掉我半条命。”   春谨然怀疑裴宵衣的归属问题已经有了定论,不然为嘛不管谁都一口一个“你的大裴”?呃,其实听起来还挺顺耳的哈哈哈……不对,现在不是开心这个的时候!   郭判刚才犹豫的那一下,分明就是酝酿谎话的前兆!   而且跟着丁若水爬山,那运动能剧烈到哪里去!   还想再问,那头的郭判却先一步喊起来:“靠,还要缝第二遍?!”   丁若水挑眉,语调不紧不慢:“也可以不缝,那就继续裂着呗,挺好看的。”   郭大侠的气势又瞬间耷拉下来。   丁若水白他一眼,用火烧了烧针,开始二度缝合!   豆大的汗珠从郭判脸上往下淌,可同第一次一样,男人一声没吭。   春谨然忽然不想再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若其不想讲,而这秘密又没有危害到旁人,起码现阶段没有,那便随他去吧。这既是人与人的相处之道,也是朋友之间的信任之情。   开启新一轮养伤的郭大侠,如愿在若水小筑住了下来。虽然“病患”这个身份让他的留下显得顺理成章,但春谨然还是觉得身无分文才是他赖着不走的最大理由。毕竟全部家当都搭给了祈楼主,伤财伤心又伤身,也是蛮惨的,春谨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他睦邻友好。   养伤的日子很枯燥。   郭大侠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陪着春少侠一起照看大裴兄弟。   春少侠给大裴兄弟擦身体,他帮着换水,春少侠喂大裴兄弟补气养身的汤药,他帮着擦嘴。照看了快一个月,郭大侠也燃起好奇——   “记得初次相识,就是我误以为你俩是杀害杭月瑶的凶手时,你俩关系似乎还没有这么好吧。在王家村,也不见他对你情谊深厚或者你对他关怀备至啥的,怎么这才一年时间,你都能为他连性命都不顾了?”   春谨然被问得一愣。他和裴宵衣怎么就从相看两厌变成看对眼,这还真是一个谜。别说裴宵衣的想法他一无所知,就连自己的心路历程,他都没琢磨明白过。好像从第一面开始,这个人就跟别的“访友”不一样,甭管这种不一样是好的坏的,反正成功地让裴宵衣与别人有了明确区分,再然后青门,夏侯山庄,雾栖大泽……说缘分也好,说命运也罢,总之这个人似乎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家伙,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再放不下。   春谨然没料到这种神奇的发展,但发展出的结果,倒意外的美妙。   曾几何时,春谨然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哪怕每个夜晚都可以找不同的朋友饮酒聊天,可等天明酒散,那种孤寂感反而愈发强烈。他曾想尽一切办法赶走这种感觉,但都以失败告终,更让他苦闷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心里究竟缺了什么。   直到裴宵衣去春府找他。   直到两个人坐在郊外的田野旁。   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心里的充盈。不再空荡,不再孤寂,只有满满当当的温暖。那时候他才明白,他的心里一直缺的,只是一个人。一个他愿意不愿意,都本能地放在心里的人,一个会让他牵挂,让他惦记,让他每每想起,就快乐而满足的人。   过去,没有这个人。   现在以及未来,这个人叫裴宵衣。   “那个时候我们不是关系没这么好,而是根本还很陌生,你在客栈与我俩初相识,我也同样在那个客栈与他初相识。”   耐心等了几乎半炷香时间的郭大侠,全程围观了春少侠的恍惚,冥想,皱眉,了然,傻笑,继续傻笑,一直傻笑……就在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没成想对方开口了,而且讲的真相还十分让他意外。   “你俩也是刚认识?”   “嗯,就在你追捕我俩的……半个时辰前?”   郭判囧:“你俩还真是孽缘,刚认识不到半个时辰,就一起发现尸体,然后一起被追捕……”说着说着,郭大侠似乎能理解为嘛这俩人最后成生死之交了,敢情里面还有自己一份功劳!   春谨然对郭大侠的说法深以为然:“孽缘二字用得太好了!你是不知道,我刚和他认识,就被抽了个乱七八糟。他那时候脾气差得要命,而且看着天底下全是坏人,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上来就甩鞭!”   郭判心说他现在脾气也很差,也依然看谁都不顺眼好吗!不过让他费解的是:“裴宵衣虽然性格不好,但也并非不讲道理,你既然和他认识,他干嘛连说话机会都不给你就动武?”   春谨然羞赧地摸摸鼻子,半晌才道:“呃,应该说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我不是喜欢夜访嘛,白天看他挺顺眼的,晚上就想着进屋里交个朋友……”   郭判黑线,发自肺腑地实话实说:“你这个习惯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春谨然不开心了,你可以否定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的习惯:“我跟白浪、定尘、戈十七他们都是这么认识的,人家被夜访的时候怎么就欣然接受了!”   郭判:“……你交朋友就没有别的渠道了吗?”   春谨然:“有啊!不过也是我最近一年刚发现的,而且我不太喜欢用这个方式……”   郭判:“总比原来的强吧。”   春谨然:“你确定人命案比夜访强?”   郭判:“你还是继续夜访吧。”   春谨然:“对嘛,我也这么想的。你别小看夜访,人在晚上和在白天是不一样的。清风明月,对酒当歌,那个状态下的人往往更真实。我以后……啊!”   郭判吓了一跳,不懂正畅想未来的春谨然为嘛忽然怪叫,连忙问:“咋了?”   春谨然咽了一下口水,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大裴,大裴刚刚好像动了一下!”   郭判陪着春谨然一起坐在床边,现下立刻抬眼去看。裴宵衣双目紧闭,面色沉静,哪里有半点苏醒的意思。   “错觉吧。”郭判只能这么想。   “不可能,”春谨然示意郭判看他的手,“我一直握着大裴的手呢,刚才他反握了我一下!很用力!”   反握已经很离奇,还很用力,郭判真心想腹诽。但一想到,这可能是春谨然太希望裴宵衣好起来,所以才产生了幻觉,他又有点不忍心,只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他现在蛊毒未解,真动起来,第一件事也是找鞭子抽咱们。”   春谨然怔了怔,发现他居然没办法反驳。   郭判看着春谨然露出苦笑,心里也不是滋味,连忙寻回之前的话题,希望能转移友人的注意力:“刚才你说你以后怎么的?”   春谨然迷茫地眨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哦,夜访那个啊,我是说我以后还得这么交朋友,因为交下的都是真……啊——”   郭判有了经验,飞快去看裴宵衣的手,正好捕捉到他的手指缓缓松开,最终恢复成之前的无力状。   “我说什么来着,他真的动了!大裴!大裴!”   郭判没有阻止春谨然,因为他也确确实实见证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时刻。现在就算裴宵衣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抽他俩,他也认了!   “大裴!”   “大裴?”   “大裴……”   春谨然喊了不知多少声,可男人再没反应。   春谨然无助地看向郭判,后者也一脸蒙圈,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抹惊讶闪过春谨然的眉宇,他重新坐回去,轻轻拾起裴宵衣的手,凑近对方的耳朵,试探道:“我以后还要继续夜访……”   手上毫无回应。   春谨然不气馁,继续如法炮制,一连说了好几十遍同样的话。结果发现,基本上说十次,裴宵衣总会给一到两次的反应,有时候握手的力气大,有时候力气小,但无一例外,都显示了主人无可撼动的坚定立场。   春谨然想笑,可眼睛一弯,漫上来的却是水汽。   “行,不访了。你个小心眼儿。”   郭判不知道春谨然这是高兴还是伤心,就像他听不懂这最后三个字是呢喃还是骂人。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氛围,他不知道这个氛围是什么,但本能地想离开。   就在郭大侠准备用“我去看看丁神医的药煎好没”这一非常没创意的借口时,小筑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合适,并且只敲三下,然后便静静等待,再不叩门催促,让人尚未应门,便已对来客心生好感。   丁若水这会儿正在后面煎药,想来是听不见的,春谨然便松开裴宵衣的手,起身准备去应门。可他还没走出屋子,便觉出哪里不对劲,一回头,果不其然,仍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郭判,已经变了脸色。 第91章 血色天然(九)   “郭兄?”春谨然一时拿不定主意,万一门口是郭判的仇家,他这么热情好客恐怕不妥。   郭判忽然站起身,无奈叹了句:“我去吧。”之后越过他,走出屋子。   春谨然连忙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来到大门口的郭判稍作迟疑,才不大情愿地打开了门扇。   门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一身素色劲装,简单干净,五官很平凡,但眉宇间有一股凛然之气。男子周身未有兵器,见来开门的是郭判,当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末将李昂拜见肃远将军。”   李昂的声音清澈明朗,举止谦和有礼,丝毫没有武将常见的暴躁或戾气,若不是他自称末将,绝对会被错认为文官。   郭判挑眉冷笑:“怎么,武的不行,又换文的了?”   “皇上得知廖副将对将军不敬,龙颜大怒,已将其召回贬谪。”李昂垂下头,平静陈述,没有煽情,也没有多余的渲染,倒显出几分诚恳。   躲在郭判身后的春谨然,在听见“肃远将军”四个字的时候,下巴已经掉到了地上,待后面再听见“皇上”,内心已经没有更多的波澜,唯一的感觉就是活得久了,真的什么都能见到。   李昂口中的“廖副将”八成就是郭判伤口裂开的罪魁祸首。但他的不幸遭遇显然没有给被害者带来太多的快乐,甚至郭判在听见“贬谪”二字的时候还皱了一下眉。半晌,他才似感慨似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伴君如伴虎,老子儿子一个样。”   一直面色从容的李昂被这话直接吓傻,好半天,才苦着脸道:“末将知道将军生性直率,不拘小节,但有些话即便再想说,也只能烂到肚子里。如若不然,只怕痛快了口舌,却丢了性命。”   郭判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就是说李副将也同意我的看法喽,只是不敢讲罢了。”   李昂一怔,明白自己这是掉进坑里了,但也知道对方只是借此出出气,无奈道:“将军饶了末将吧。”   郭判收敛玩笑,终于明明白白把不满不愿不爽挂到了脸上:“我姓郭,不姓将,你再这么叫,信不信我一脚给你卷出去!”   李昂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继续耐心道:“肃远将军的封号是皇上亲赐,若将军真不喜欢,可随末将回京面圣,当面请辞。”   郭判恼羞成怒,事实上这些天这些话他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多少回,简直就是车轱辘话,可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请您回京面圣。他他妈要是想回京,愿意见那个狗屁皇帝,还用折腾到现在?!   猛地踹了一脚门框,郭判恼羞成怒:“赐名号的时候怎么就不用当面,怎么就不问问我同不同意!去他娘的狗屁将军,老子不要!”   郭判这脚就踹在李昂咫尺之处,尘土飞扬,轰然巨响,然后者纹丝未动。   “郭判你闹腾什么呢!不想住就走!又没人求……”闻讯赶来的丁若水以为郭判又在行鲁莽之事,遂人未到,斥责先至,不料走近看见了门口跪着的人,声音便戛然而止。   郭判扶额。他一直希望这件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不了了之,一来是不想自己成为江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二来,牵扯到朝廷的就没有好事,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也被卷进来。现在倒好,不光卷了,还一下俩。   “哎,这人谁啊?怎么跪在这儿?还有你们仨,堵在门口干嘛,迎接我啊哈哈哈……不用啦,都自己人,还客气啥!那个,这位兄台麻烦你让让,我要进门。”   很好,现在仨了。   祈楼主肩扛一麻袋瑶蛮树叶,日夜兼程,披星戴月,以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与李昂的穿戴整洁形成鲜明对比。但同样,他傲然生辉的脸色与对方生无可恋的表情也天差地别。   然后,跪着的生无可恋竟真的往旁边挪了挪,给站着的傲然生辉让出一条进小筑的康庄大道。   看着祈楼主趾高气昂进门,春谨然忽然觉得跪在那里的李昂十分可怜。   “那个,李将领是吧,这儿又不是庙堂,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你站起来说话吧。”   李昂不动,只定定看着郭判。   春谨然用眼神催促友人。   后者装没看见。   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本能看不下去的丁若水上去就给了郭判一脚:“想当大爷去别处,在若水小筑没谁可以欺负人!”   郭判被踹得不疼,但心里委屈啊:“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挺身而出!”   丁若水双手叉腰:“你也没喊我啊,你喊我我也帮你出头!”   这理由没毛病,简直不能更充分。   郭判气结,但邪火确实也已经撒得差不多,毕竟咄咄逼人的是皇帝,出手伤他的是廖凯,眼前这个新派来的李昂,只能说命不好,上来就得先背锅。   “起来吧,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将军,你自然也不用跪我。”   李昂总算动了,尽管跪地很久,但男人起身的动作依然干净利落。   郭判有些意外,揶揄道:“我还以为会听见‘如果你不跟我回京我就不起来’这种老掉牙的话呢。”   “有用吗?”李昂问得很认真。   郭判黑线,想都不用想:“没有。”   李昂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很浅,却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温润如玉:“我想也是。”   原本以为会在二里地外就看见夹道欢迎的热烈场面同时收获绵延不绝的称赞表扬的祈楼主,终于在失落中反应过来,他是被门口这位兄弟抢了风头。他认命,但总要死个明白吧:“哪位好心人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没人理会祈楼主的纠结。   但祈楼主的声音唤回了一个人的心神——   “祈万贯?!!!”   祈楼主很生气,心里咆哮着“难道我的存在感就这么薄弱吗”的怒吼,但满载而归是个荣誉,为了延续这份光荣,只能脸上继续保持友好微笑:“嗯,我回来了。”   已经迫不及待冲到祈万贯面前的春谨然,激动得声音几乎发颤:“袋子里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祈万贯帮他拍板定案。   下个瞬间,春谨然几乎是扑到祈万贯身上的,手脚并用的拥抱,倾尽全力。   祈万贯给自己设想过很多种轰轰烈烈的死法,即便不能名垂青史,也要浓墨重彩,但“被箍死在男人怀里”显然不符合此标准。   “贤弟,可否……咳咳,先放开为兄。”   “嗯嗯!”春谨然连忙松开胳膊,同时还不忘招呼关键人物,“若水,若水,你快点过来看看!”   丁若水迟疑的视线在郭判和李昂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才转身,走过去查看麻袋中的树叶。   眼见三位友人已经聚成一堆,无暇再理自己,郭判总算松口气,低声对李昂道:“跟我来。”   小筑少侠们兵分两路,一路鉴叶制药,一路继续招安,如此这般,竟安稳度过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郭判寻来,看见春谨然和祈万贯坐在裴宵衣床边,却不见丁若水。   “神医呢?”这阵子郭判都是这么呼唤丁若水,三分揶揄,七分好玩。   “煎药去了。”回答他的是祈万贯。   一动不动静静望着大裴兄弟的春谨然,仿佛已元神出窍。   “你真的带回了瑶蛮树叶?”说实话,郭判对祈万贯还真没什么信心。   但祈楼主很不喜欢这个问题,并用一声“哼”传递出自己不屑于回答的态度。   郭判也不再自讨没趣,他和祈万贯八字不合,还是少来往的好。   床榻上的裴宵衣面色苍白,多日来仅靠汤药维持,脸颊已消瘦,轮廓倒更分明,使得他即便在病榻之上,也依然显得难以亲近。   但郭判还是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   对于裴宵衣,郭判谈不上喜欢,但也没有讨厌,可因缘际会,他与对方,或者说与春谨然、丁若水、祈万贯甚至是青风、白浪他们之间,有了相熟的机会。交情或许有深有浅,但一句“朋友”,是担得上的。   没人喜欢自己的朋友一直躺在病榻之上。   尤其还有另一拨朋友围着他愁眉苦脸。   “他会醒过来的,神医别的不行,就医术还过得去。”郭判拍拍春谨然肩膀,似宽慰,也似鼓励。   春谨然这才发现郭判来了,抬头便问:“解决了?”   春谨然问得没头没脑,但郭判听得懂,故而只能苦笑:“哪那么容易。”若三言两语能够解决,他这些日子也不会如此狼狈。   “祈楼主,烦劳您帮我照看一会儿。”春谨然说着起身,对郭判道,“咱们换个地方聊。”   祈万贯目送二人出去,总觉得自己是惨遭抛弃了。毕竟……就现在裴宵衣这个样子,有什么可照看的啊!都这么躺了一个月了再继续躺上几个时辰对他来讲一点不难好吗!   春谨然将郭判带到了丁若水的房间。现在丁神医正在熬树叶,房间空空,正适合说悄悄话。   “祈万贯现在肯定抓耳挠腮想知道我俩要说啥。”春谨然听不见祈楼主的腹诽,但可以想象,所以玩笑两句,也算缓解一下郭判的情绪。   他看得出,自打李昂一来,本就心事重重的郭大侠彻底抑郁了。   郭判明白他的苦心:“多谢你帮我保密。”   “你可别太低估祈楼主,”春谨然实话实说,“前后一串联,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想通。”   郭判苦笑:“那就让他慢慢想吧。”   友人的状态已从初见李昂时的暴躁变成了现下的无奈,这种微妙的转变让春谨然嗅到一丝不寻常:“他对你做什么了?”   郭判不解。   春谨然直言:“你动摇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郭判叹口气,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拍到桌案上,继而向后瘫到椅子里,“那小子太阴险,武力没用,改怀柔了,真他妈的!”   敢骂皇帝的江湖客不少,但多半为显得自己豪放洒脱,勇猛无惧,能骂得像郭判这么真心实意的,恐怕没几个。   春谨然拿过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打开,赫然是一副……画?   不怪春谨然迟疑,因那画风太过潦草,只勉强辨得出是两个人,一头虎,而且因为年代久远,保管不善,纸张已缺了一角,边缘也卷曲泛黄。   郭判见他打开了画,便将内情徐徐道来:“我父亲以前在朝廷当官,深得皇帝信任,而我和皇子们年纪又相仿,所以便被恩准,同皇子们一同习武。所有皇子中,那小子年纪最小,身体最弱,也最不受重视,所以总被其他皇子欺负。我这人打小就好路见不平,为了护着他,没少跟其他皇子对着干,更是不知道挨了我爹多少打。结果有一次,外邦进贡来一头白虎,威风凛凛,煞是好看,我听说之后,趁着习武的间隙也偷偷跑去看,哪知道运气这么背,那头老虎竟然鬼使神差地从笼子里跑了出来!我当时才多大啊,直接吓傻了,以为死定了,哪知道那小子忽然出现,就在老虎扑向我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窜到了我前面,高举着刀,借着老虎扑过来的速度,几乎是没费吹灰之力就划开了老虎的肚子,从虎颈一路到底,最后开膛破肚的老虎压在我俩身上,鲜血滋得我俩满头满脸,他肩膀也被压得脱臼了,我一条腿也骨折了,最后是听见骚动赶过来的侍卫把我俩抬出来的。后来皇帝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可他不仅没生气,还大大表扬了那小子一番,什么有魄力有胆识和自己年轻时候很像一类。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皇帝终于注意到这个儿子了,他也确实争气,后来就一步步,真接了他爹的龙椅。”一口气说到这里,郭判顿住,好半天,才耸耸肩,“不过这些和我就没啥关系了,白虎那件事过后没两年,我爹就被人诬陷,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判了个满门抄斩。满门,哈,皇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郭家上下九十八口,除了我侥幸逃脱,无一活命!现在倒好,说一句对不住,弄一个假模假式的平反昭雪,就想让我继续为他们家的天下卖命,凭什么!”   春谨然一直安静听着,尽管心中有疑问,也没有出声打断。他知道郭判需要这样一个发泄的机会,这些事情压得他太久,只要开了口,必然要全部释放出来才能好受。   直到此刻:“皇……那小子给你封了个肃远将军,是想让你替他干什么?”   郭判:“肃清西北,平定边境。”   虽不在庙堂,可春谨然也多少听过一些西北外族侵入边境村镇烧杀抢掠的事。但他想不通的是:“朝廷那么多人才,为何偏要千里迢迢来找你这个不情愿的?”   “人才多没用,都是争皇位的时候各个皇子扶植的自己人,这对于龙椅还没坐稳的新皇帝来讲,除之尚且不及,怎能去用。所以不怕不情愿,信得过就行。”郭判将庙堂之事看得越透,越是想要嘲讽。   春谨然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全部:“所以他先是派人抓你回去,见确实不成,又换了李昂来动之以情,甚至不惜旧事重提?”   郭判重重叹口气,满是无奈:“救命之恩哪。”   春谨然皱眉:“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再说哪有人逼着别人报恩的,还故意画这么丑的提醒胁迫图!”   郭判:“这是我当年画的,表达感激之情。”   春谨然:“……” 第92章 血色天然(十)   是春谨然先发现丁若水的。   发现的时候,丁神医就那么靠在门边,一脸平静,若有所思。   “都听见了?”春谨然问。   丁若水点点头。   郭判有些狼狈,他不是一个喜欢讲自己事情的人,总觉得藏在心里的事情一旦摊开,人就像没穿衣服站在光天化日里一样。结果现在还非自愿地被迫增加了一个围观者。   “你来怎么也不出个声!”一狼狈,郭大侠的语气就不自觉变冲。   丁若水歪头瞥他:“你俩躲在我房间嘀嘀咕咕,事先知会了?”   丁神医不是一个喜欢口舌之争的人,但面对郭大侠时,就会意外地伶牙俐齿,对付春少侠有难度,碾压郭大侠没问题。   郭判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   春谨然已经见怪不怪,这俩人要是有一天没掐,那才真叫出事了。   “药已经煎好了。”丁若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春谨然腾地站起来,四下张望,难掩激动:“哪儿呢,快给我!”   丁神医耸耸肩:“我端过去的时候看你不在,就交给祈楼主了。他说包他身上,保证喂得滴水不漏。”   春谨然黑线,这都他娘的什么形容词,再说了,谁用他喂啊!!   “郭兄你稍等一会儿哈,我去去就来!”匆忙撂下话的春少侠如一阵风,消失在了门口。   丁若水和郭判面面相觑。   前者先发了言:“他不会回来了。”   后者悲凉叹息:“我知道。”   丁若水走进自己房间,坐到春谨然之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看郭判。   郭判被他看得心里没底,粗着嗓子问:“干嘛?”   “肃远将军,”丁若水忽然玩味似的念了一遍这封号,末了清浅一笑,“挺适合你的。”   自打二人的相处方式变得“热情洋溢”,郭判便很少从丁若水这里收到笑容了,故而乍见到后者对自己笑,竟有片刻的享受。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觉得我应该去当这个什么狗屁将军?为朝廷卖命?”   “你想听我的看法吗?”丁若水问他,态度严肃而认真。   郭判也正色起来,思索后,点了头。   丁若水沉吟起来,似乎在想如何起头。良久,郭判才听见他问:“还记得阿瓦吗?”   当然记得,那是西南之行时因误会与他们起冲突的当地部族青年,大家不打不相识,到分别时已经算是朋友。   郭判点了下头。   丁若水继续问:“那你还记得阿瓦掉进深沟里的时候,关于是否要救他,大家的意见都是什么?”   郭判囧,这个更记得了,因为他当时也在沟里好吗!   “你说是人就要救;我说坏人不用旧;裴宵衣那王八蛋说谁都不用救……哦对,还有挂树上的杭老三,嚷嚷着先救他。”   “为何?”   “这有什么为何的。你烂好人,我善恶分明,裴宵衣混蛋一个,杭老三……算了,那小子怪怪的,不提他。”   “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嗯?”神医的思绪太跳跃,郭判有点跟不上。   丁若水耐心地重复一遍:“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郭判皱眉:“我不是说过了么,荡尽世间不平,待这天底下再没不平之事。”   丁若水:“外族侵我边境,对于边境百姓来说,算不平之事吗?”   郭判:“……”   “这就是我的看法。”丁若水语气很和缓,但在和缓深处,有着不易察觉的坚定,“人活在世,都有自己的道。不论善恶只救性命,是我的道;不畏强权荡尽不平,是你的道;不计后果追寻真相,是谨然的道;敬而远之明哲保身,是裴宵衣的道。一个人若想活得明白,活得充实,就必须清楚自己的道,并循着它前行。道可以换,比如恶人变好人,懦夫变勇士,但道不能乱。最怕的是忘了前道,又寻不清楚后道,最后在迷惘和浑浑噩噩里,虚度一生。”   郭判静静听着,面色看似很平静,然内心已波澜起伏。   他承认丁若水是神医 ,但在品性上,只当对方是个烂好人。毕竟好人坏人一锅炖比善恶分明要简单多了,还能落得个妙手仁心的好名,何必非要费心去惩恶扬善。却原来,对方不是不分,只是不愿分,对方的道是悬壶济世,不是悬壶济善。所以任凭旁人如何嘲讽调侃,对方都从未动摇。   “你想换道吗?”耳边忽然传来这样的问题。   郭判不假思索便摇了头。   丁若水疑惑:“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拯救千万百姓还比不上抓几个江湖恶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郭判沉吟半天,才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替朝廷卖命!他们家的天下,他坐得住就坐,坐不住就退。呵,杀人的时候干净利落,用人的时候就随便封个什么名号,就觉得别人得感恩戴德,这算盘打得未免太精了。”   “好。”丁若水不再劝,起身开始往外走。   郭判连忙出声:“哎你干嘛去?”   丁若水理所当然道:“看裴宵衣啊,还不知道那药有没有效呢。”   郭判黑线:“那我呢,你就不管了?”   丁若水愣住:“不都聊完了吗?”   郭判蒙圈:“聊完了?聊出啥了?我咋不知道?”   丁若水叹口气:“你觉得天下是他的,我觉得天下是所有人的,咱俩起根上就不一样,所以我的看法对你不适用,你坚持你自己的就好。”   郭判眯起眼睛,企图从丁若水的脸上发现嘲讽或者揶揄,但是没有,一丝都没有。对方神色自然,无半点置气或玩笑之意。郭判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丁若水,就像即便裴宵衣淡然冷漠的道与他治病救人的道完全不容,他也不会硬逼着对方去改,哪怕自己再看不惯。   天下不是皇帝的,而是所有人的吗?   是他郭判的,是他丁若水的,是边境百姓的,是中原武林的,也是京城庙堂的。   肃远将军,肃的是外敌,保的是家国。   “若水——若水——”   裴宵衣所在的房间传出了春谨然的高声呼喊,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焦急。   丁若水不再耽搁,连忙快步去往那边。   郭判也一震,知道肯定裴宵衣那边出事了,赶紧跟了上去。   裴宵衣的房间这会儿已经满是汤药的气味,药碗被随手放在床边,已经见了底。祈万贯躲在房间一角,春谨然则守在门口,远远看见丁若水便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拉起丁若水的袖子就往屋里跑:“快快,他耳朵里有东西在动!”   他,自然是指裴宵衣。   丁若水心下诧异,他以为至少也要两到三日,解药才会起效,现在看来,怕是不用等那么久了。   见到丁若水进门,祈万贯也赶忙迎上来:“神医你快看看吧,那是什么鬼东西,吓死人啊!”   丁若水心中有数,镇定吩咐道:“烦劳楼主去药室取一个带盖空陶罐,还有剩下的瑶蛮树叶。”   祈万贯喜欢这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离开屋子的任务,咻一声消失。   丁若水走到床榻跟前,裴宵衣仍躺在那里,与前几日没有太大不同。但眉宇间不复往日平静,而是挤成了一个川字,表达着主人身体的不适。   “就这里!”春谨然蹲下来,指着裴宵衣的左耳给丁若水看。   丁若水也蹲下来,凑过去,果见裴宵衣的耳道里有东西在蠕动,但动归动,却怎么都不肯冒头出来。   “这就是蛊虫。”丁若水淡淡道。   春谨然可没他那么淡定:“那赶紧弄出来啊!”   丁若水刚想解释,风一般的祈楼主已经归来,将陶罐还有顶多只用掉一成的树叶麻袋递了过去:“给,你要的东西!”   丁若水不再多言。   打开陶罐盖子,将六七片树叶铺到底部,做好这些,将陶罐放到一旁。然后又取出一片稍大的叶子,铺在手掌上,伸到裴宵衣的耳根处。   屋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没人说话,甚至连大声呼吸都不再敢。他们隐约预感到接下来将是最重要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春谨然额头的汗珠已经滑落鼻梁。   一个黑黢黢的肉虫似的东西,缓缓从耳道中爬出,仿佛嗅着瑶蛮树叶的味道,一点点地向前爬,直到最终,彻底离开耳道,掉落到丁若水掌心的树叶上。   丁若水小心翼翼地将虫子捧到罐口,似乎被罐里更浓郁的叶香吸引,很快,蛊虫爬到光滑的罐口边缘,一个栽歪,跌落进去。   丁若水如法炮制,又从裴宵衣的双耳中陆续引出七八条黑虫,直到树叶靠近,再无反应,方才作罢。   “应该就这些了。”丁若水长舒口气,盖上罐口。   祈万贯至今仍觉得头皮发麻:“神医,你还留着这些虫子干嘛?”   丁若水一扬眉:“研究啊,这说不定是难得的珍贵药材!”   祈万贯:“……神医你真棒。”   春谨然没心思管那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大裴,企图从对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快要苏醒的痕迹。   然而除了面容恢复平静,再无其他。   “不是该醒了吗?”春谨然有些无助地问丁若水。   丁若水叹口气:“哪那么快,蛊虫出来了,蛊毒肯定还有残留,再继续喝药,等两天吧。”   春谨然眼睛亮起来:“两天?”   丁若水咽了一下唾沫:“呃,或者三天?”   春谨然:“……”   他现在三炷香都不想等!   度日如年的三天后,裴宵衣没醒。   等不及的不光春谨然,还有李昂。   “将军!”   “行行,知道了。”自打两天前告诉这人自己同意去做那个什么将军,这人就盼上了,恨不能一天催八遍。原本想等裴宵衣苏醒的,现下看来不行了。因为按照李昂所讲,皇帝是下了期限的,若在期限之内带不回他,遭殃的不光李昂、自己,甚至还有自己这干朋友,“我这就随你启程。”   若水小筑外,春光正艳。   “郭兄,当了大官,以后可要多照应小弟啊!”祈楼主一脸谄媚,笑容洋溢,仿佛与对方之间完全没发生过什么一百两银子的恩怨。   郭判握住他的双手,感情从未如此真挚:“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   春谨然有些意外郭判的转变,但也真心祝福:“郭兄,沙场凶险庙堂多变,万事小心。”   寥寥数语,饱含深意,郭判懂:“多谢。”   丁若水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劝郭判的时候能说的都说了,原本不想说的也说了。   郭判却把李昂过来,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忽然变了主意吗,喏,你得谢他。”   李昂小住几日,不多话,只观察,已在心里将这些人记得清清楚楚。故而此刻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多谢丁神医!”   丁若水被不少病人下跪过,但跪得这么有礼有力有气势的还是头一遭,吓了一跳,赶忙去搀对方:“可别这样,我也没干啥啊。你说你要是快死了被我救回来行个大礼倒还说得过去……”   郭判黑线,总觉得中了一箭。   李昂却严肃道:“丁神医劝得将军回心转意,就是救了李昂一命,救命之恩,实难相报!”   丁若水囧,忽然明白为啥春谨然那么喜欢白话了,原来话多真是有好处的:“你现在谢也谢过了,赶紧起来吧。”   “日后若有用得上李昂的地方,神医开口,在下万死不辞。”李昂并非花言巧语之人,礼到,话尽,便飒爽起身。   蓝天,白云,绿竹,两个身影渐行渐远。   江湖,庙堂,一片中原,万里之隔。   没人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只希望到了那时,仍能把酒言欢。 第93章 云中杭家(一)   裴宵衣苏醒时,正值午夜,外面罕见地起了雾。浓雾遮去月亮大半光辉,天地间一片浑浊混沌。因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所见皆是黑暗,以至于苏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宵衣都以为自己到了地府。   地府是什么样,裴宵衣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他自问不是好人,所以很早便知道,自己是登不上极乐的,故而闲来无事,就会展望下自己一命呜呼后的未来。但有先见之明,不代表他不惧怕死亡。是人都怕死,他也不能免俗,况且他只活了二十几年,哪怕充满痛苦和磨难,他依然不想就这样结束。   尤其现在,他刚刚感受到活着的真正滋味,刚刚明白什么是兄弟朋友,刚刚找到牵肠挂肚的家伙,刚刚动了天长地久的念头。   他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有何用。从发现靳夫人给他的“例行解药”有问题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飘远,最终蜷缩到脑海深处某个黑暗角落,远远地,看着自己在不知名力量的操控下,攻击,杀人,似疯似魔。   零散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但近朱者赤,跟着春谨然待久了,似也能汲取到一些推断能力。所以裴宵衣大概猜得出,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若立场对调,他是被攻击者,也会毫不犹豫把这样的疯子杀掉。   他不恨杀他的人。   他只恨靳夫人。   儿时被打,他只是怕,少年被毒,他只是怨,可如今,恨意深入骨髓。   若真有转世轮回,他希望靳夫人为山兔野狐,自己为豺狼猛兽,终日食其肉,饮其血,生生世……不,还是不了。   若真有来世,他希望仍能和那家伙相遇,而且越早越好。   这一世,他连句好听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给对方。   有东西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晕开一朵小花。裴宵衣看不见,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湿湿的温热。他心中诧异,不是因为第一次哭,而是因为,泪水的触感实在太过真实。   人死后也会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吗?   裴宵衣忽地激动起来,因为某种极其微小的可能。   他闭上眼,又重新张开。黑暗似乎没有那么彻底了,笼上一层灰蒙蒙,就像罩上了纱。他想坐起来,可拼尽全力,却仍一动不动,身体仿佛成了石头,只能以这样的姿态存在,再不听从脑袋的使唤。   刚燃起的希望又湮灭下去。   裴宵衣闭上眼,他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去期盼,不想再去尝试,也不想再去失望。   沙沙——   地府里也有风吹叶动的声音吗?   啪啪——   这又是什么?   一心等待黑白无常或者牛头马面来勾自己的裴宵衣,实在不喜欢这一惊一乍的诡异声响,但阴间的差役们得罪不得,所以尽管不满,他仍安静躺着,难得的乖顺,以期良好的表现能换来转世的称心。   “这什么鬼天气……”   忽然抱怨的声音就像从地底下飘出来的,而且就在耳边!   裴宵衣浑身一震。   “我就说这窗子关不严,非拖着不修……”   郁闷的碎碎念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可很快,另一种更清晰的声音取代了它——那是窗扇在被人反复开关。   一记巨大的碰撞声后,窗扇终于安静下来。   又是那个声音,不过已经从郁闷变成了得意:“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还治不了你了?”   裴宵衣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声音的主人又回到床边,裴宵衣忽然没了睁眼的勇气。如果这是轮回之苦前的最后一个美梦,那他宁愿永不苏醒。   手忽然陷入一片温暖。   那个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动不了指头的手,正被人紧紧握着,温暖包裹。   接着,裴宵衣听见了此生最刻骨铭心的告白——   “大裴,我只说一次,听不见,就是你亏了。”   傻瓜,他听得见,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去夜访别的男人了。环肥燕瘦,左拥右抱,春情旖旎,鱼水之欢,你侬我侬,蜜里调……”   “我的……”   “……”   “鞭子呢……”   “啊啊啊啊啊大裴?!!!”   ——昏迷四十九日后,裴少侠苏醒,身体虚弱至极,耳鸣雪上加霜。   “脉象平稳,已无大碍。”放下裴少侠的手腕,丁神医给了八个字。   掌灯的春少侠紧张追问:“没有大碍为啥动不了,起不来?”   丁神医瞥他:“你一口气睡上五十天,给我鲤鱼打挺试试?”   春少侠气焰全无。   那厢已经说话已经不再断断续续,只是声音还十分沙哑的裴少侠插嘴道:“我自己起不来,你就干看着,不能扶一下?”   话是冲着春谨然说的,可丁若水却皱起了眉:“他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从崇天峰上救下来,你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   裴宵衣条件反射地想还嘴,却猛地想起不久前的“自省”,那种连一句好话都没来得及说的懊悔,他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丁若水看着男人嘴唇翕动,却欲言又止,使坏地挑唆道:“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克制。”   他不喜欢裴宵衣,这一点他从不掩饰。可他更不喜欢的,是裴宵衣对待春谨然的态度。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值得春谨然喜欢的,甚至不惜舍命相救。   裴宵衣看向春谨然。   后者没看他,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油灯,几近虔诚地凝视那抹光亮,仿佛那是生命之火。   裴宵衣知道春谨然是故意不看自己的。   甚至,他能从摇曳火光的微微颤抖中,感觉到掌灯者的忐忑与不安。   他们俩之间有什么?   亲一下罢了。   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顾虑,他从没给过对方承诺,甚至没说过一句喜欢。他是一个需要掌握全部主动权的人,一个即使动了心也要给自己留后路的人。他会在心彻底沦陷时,仍只付出一个吻,可那个只被亲了一下的人,却舍命闯上了崇天峰。   傻。   傻得让人心疼。   傻得让人舍不得放。   “春谨然,”裴宵衣的呼唤很轻,配上沙哑的嗓音,浑然天成的暧昧,“以后别夜访了。”   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春少侠愣住,以为对方忽然直呼自己大名是要说什么特别的事,结果居然是这个,哭笑不得:“知道啦,我又没病,才不会主动找抽。”   “我以后再也不抽你了,”零碎的记忆片段里,有一些让裴宵衣悔得想撞墙,“不需要铃铛,我也不会动手了。”   春谨然挑眉,摆明不信:“真的?”   裴宵衣很认真地眨了下眼:“嗯。”   春谨然坏笑地凑近不能动的他,故意挑衅:“那我还怕你啥啊,凭什么你说不能夜访我就得照办?”   裴宵衣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因为我会吃醋。”   春谨然的坏笑僵在脸上。   “吃醋了还不能抽你,多难受。”裴宵衣嘴角扬起清浅却好看的弧度,“所以你就行行好,可怜可怜那么喜欢你没你不行看你夜访就闹心的我吧。”   春谨然:“……”   裴宵衣:“春少侠?”   春谨然:“你真的是大裴吗?”   裴宵衣:“不然呢。”   春谨然:“总觉得像青风……”   裴宵衣:“你脑袋里能不放别的男人吗……”   春谨然:“青风是浪荡了些,但若水、郭判、定尘、白浪、裘洋、房书路、杭明俊、戈十七、祈万贯他们也不行吗?”   裴宵衣:“……”   ——人生最惨之事莫过于你为爱人从善弃恶,爱人心里却有一本花名册。   三日后,裴宵衣终于能起身下地,又过五日,恢复力惊人的他已经健步如飞。   已经被某二位旁若无人的甜蜜气氛腻得想杀人的丁神医,终于忍住了往汤药里下毒的手,改为下逐客令。   春谨然虽然还想再多住些日子,以便确保裴宵衣是彻底好了,但直觉告诉他与丁若水多年的友情已经因为一个男人而来到悬崖边缘,再待下去,八成要毁,所以再不舍,也只能告辞。   如此这般,春宵二位少侠踏上了通往春府的路。   这是裴宵衣第二次去春谨然家,心情却与第一次截然不同。上次,他看不见前路,亦不敢全然听从内心,这次却再没有任何迷惘,脚下踏实,心内充盈。   俗话说的好,饱暖思淫欲,春宵二位少侠也不能免俗。只是二人所想的画面不完全一致,若有谁能跑到老天爷的身边一起俯瞰,就会发现,这一点点不一致,非常致命。   但那个时候,沉浸在快乐中的他们还并未察觉。   甚至到了春府,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不是他俩矜持,而是在春府大门口,与一位来访的友人撞个正着,于是再干的柴和再烈的火,也得继续干一会儿,烈一会儿,免得把无辜朋友烧着。   “谨然……裴少侠?”杭明俊翻身下马,目光在友人和“前药人”之间游移不定。   “放心,若水已经帮他把毒解了。”春谨然知道杭明俊在担心裴宵衣会忽然发狂。   杭四公子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抱歉。三哥回来之后说裴少侠成了药人,所以……”   “没关系。”春谨然摆摆手,不作多余客套寒暄,直截了当道,“既然杭明哲告诉你裴宵衣成了药人,肯定也给你说了我干的那些事。所以你现在过来……是代表各门派找我算账?”   “怎么可能!”杭明俊变了脸色,“若他们真要对付你,我帮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站在他们那边!”   春谨然看出他是真生气了,不觉莞尔,心中却又有一丝暖意:“好好好,我错了。那明俊贤弟此番来找愚兄,所为何事?”   青年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红,好半天,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递给春谨然。   春谨然接过帖子,不用打开,也看得懂那喜洋洋的大红色:“哟,这是谁要成亲哪,可别告诉我是你那一表人才唇红齿白的三哥……”   一边随口调侃,一边展开喜帖,结果上面确实有杭字,但并非杭明哲,而是杭明俊。新娘也不是外人,一起渡过大江下过暗河的过命交情——林巧星。 第94章 云中杭家(二)   “你们怎么……什么时候……这也太……”想问的问题有太多,争先恐后往外挤的结果就是春谨然的脑子乱成一团,到最后只能选个他最迫切想知道的,“林姑娘还俗了?”   杭明俊蒙圈地呆站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不不,没有。”   春谨然震惊:“那怎么跟你成亲啊,再说你爹会同意你娶一个尼……出家的姑娘吗?”   春谨然问得小心翼翼,杭明俊却哭笑不得:“我不是说她没有还俗,我是说她压根儿就没有出家。玄妙派的创派师祖曾立过规矩,女子易感情用事,故三十岁之前不予任何约束,倘若到了三十岁仍一心礼佛,才可带发出家,若想真正剃度,则要等到四十岁以后了。”   原来玄妙派还有这样的规矩。   春谨然又长了学问,同时不由自主地感慨,能创立一个新门派的祖师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人生难在看透,可更难的是,看透之后,还有一颗包容别人看不透的心。   “少爷你怎么到家门口了也不敲门,又碰上说媒的……哎?”听见少爷声音立刻飞过来的二顺,一开门,就看见两张陌生面孔,连忙收敛嬉笑,恭恭敬敬,“少爷,门口风大,还是快进屋吧。”   春谨然受宠若惊,傻傻呆愣半天,才道:“哦哦,好的,那个……这是我的两位朋友,咳,我们现在要去正厅谈些事情。”   “是,二位公子,请这边走。”   二顺侧身弯腰,恭敬地在前面带路,待到正厅,不等春谨然吩咐,便接着道:“少爷与二位公子请稍等,小的这就让翠儿上茶。”语毕,静静退下,俨然一个言行得体的好小厮。   春谨然心里腹诽,这臭小子装得还挺像,不过脸上,被给足了面子的春府少爷还是露出了地主的热情微笑。   虽然这微笑在杭明俊看来热不热情尚在其次,最耀眼的是那笑容里的探索之光——   “明俊贤弟,快说说,你和林姑娘究竟怎么回事?”   杭明俊挠挠头,有些羞赧,良久才道:“其实巧星一直是个挺好的姑娘,只是我之前心中有别人……算了,都已经过去了。西南那次,她舍命救我,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对她不只是感动,不知何时……也已经倾心于她。所以我就求父亲去玄妙派提亲了,嘿嘿。”   杭明俊在春谨然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年少却沉得住气的青年,不想碰上感情的事,倒成了符合他年纪的愣头青,憨厚里透着可爱。   “你爹去玄妙提亲,苦一师太就一口答应了?”春谨然有些意外,那位向来严肃的师太从面相上看,真的很难与“成人之美”扯上关系。   果然,杭明俊苦笑摇头:“哪那么容易,苦一师太就两个最重视的徒弟,一个聂双,一个巧星,聂姑娘死后,她将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巧星身上,我这上来就要把人娶走,她气都要气死了,怎会同意。”   春谨然佩服地看向自己的友人:“明俊贤弟,你这不娶媳妇儿则已,一娶就是玄妙派的未来掌门啊!”   “别,别这么说……”   “但你脸上已经乐开花了。”   “是吗?呃,嘿嘿……”   杭明俊傻笑的时候,小翠端来了三盏茶。同二顺一样,难得的低眉顺目,连“少爷”两个字,都喊得比从前软。   春谨然被伺候得身心舒畅,也就慢慢呷茶,由着杭明俊傻笑个够。   终于,杭家四少的快乐释放得差不多,春谨然才认真地问他:“我闯上崇天峰,救走裴宵衣,过程中还挟持了裘洋,估计现在已经成了江湖公敌,你成亲这么大喜的事儿,确定请我去没问题?”   杭明俊一脸迷茫,眼神疑惑:“谁说你成江湖公敌了?知道你救走裴宵衣的只有沧浪帮和暗花楼,裘天海不知为何,据说在全帮下了封口令,山顶上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提;暗花楼更是半点风声没传出来,再说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出动就是去杀人,谁会向来索命的杀手打听不相干人的小道消息?”   “呃,当时习武场上还有一些独行侠呢,他们又不会听裘天海的……”春谨然还是有些惴惴。   杭明俊叹口气,只得实话实说:“谨然兄,那日崇天峰上发生了很多大事,靳夫人自绝,靳梨云被杀,我三哥中毒,甚至这场声势浩大的围剿行动也够参与者侃侃而谈好几年的,你觉得一个少侠救走另一个中了毒的天然居打手,能在谈资里排第几位?”   理是这个理,但春少侠觉得自己柔软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明俊贤弟,你变了,你以前说话都不会这样带着嘲讽的……”   友人心酸的表情太逼真,以至于杭明俊立刻满怀歉意:“实在对不住,前一阵大哥不在,三哥又受伤,只能我帮着父亲做事。你知道的,我爹手下那些都是老江湖,我若还同从前一样,他们就更看不上我,不服管了。”   春谨然此时才发现,眼前的青年仍然青春俊朗,可眼角眉梢,已经有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说不上什么心情,有坦然,也有怅然,他认识的杭明俊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世家公子,但人总要长大,要承担责任。   “杭三公子怎么样,伤得严重吗?”对于那个捉摸不定的明哲兄,春谨然的感情有点复杂,但“朋友之情”绝对可在其中占一席之地。   “吸入体内的毒药已经清除干净了,只是,”杭明俊有些低落地垂下眼睛,“脸上的疤怕是要留一辈子了。”   杭明俊讲得简单,春谨然却莫名揪心:“很严重吗?”   “怎么说呢……”杭明俊欲言又止,半晌,才呐呐道,“其实我觉得还好,虽然脸上灼伤的地方很多,但都不严重,现在结痂脱落,新肉长出来,就成了很多浅肉色的微微泛红的小斑点,离远看根本没什么,就是面对面,会有一些明显。可三哥就是不想出门了,成天只在杭府里面转悠。我爹前阵子本来已经对他改观了,甚至我都能看出爹对他的逐渐器重,可惜,现在他又成了以前的样子,我爹终于彻底死心,这不就盯上我了吗。唉,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三哥,啥事都不用操心,顶多被人两句烂泥扶不上墙,又不会掉块肉……”   杭明俊口中的“杭家三少”与他认识的那个,完全一致,但与郭判口中的崇天峰上面那个,却又大相径庭。春谨然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杭明哲,又或者,都是。   既然连亲弟弟都琢磨不明白,他也就不白费劲了,反而那个“前一阵不在”的杭家大少,倒值得一问:“刚刚你说前阵子大哥不在,难道是说,他现在已经回来了?”   “对啊。”杭明俊很自然地点头。   春谨然不懂了:“他不是被你爹逐出杭家了吗,在做了那种事之后,怎么现在……”   “哦,那件事啊,”杭明俊这才明白友人的疑惑,遂笑道,“你这是多久没往江湖里跑了啊,那事是爹和大哥商量的计策,已经向各门派解释了,就是为了引天然居出手。其实那时候我爹已经掌握了一些天然居卖毒挑唆的证据,但总觉得不够,就干脆让大哥亲自出马了。”   原来如此。   难怪春谨然总觉得这件事诡异,毕竟杭明浩是长子,两个弟弟一个不成器,一个年幼,横着数竖着数斜着数,他都该是继承家业的第一顺位,怎么就那么等不及对自己老爹下了手,总不会是怕活不过杭匪吧。   现下一切都说得通了。   只可惜,彼时的靳夫人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得手和药人的鼓动下丧心病狂,若还像从前般谨慎小心,不至于看不出蹊跷。   说了这么一大通,杭明俊才想起来喝口茶。   春府的茶是小翠秘制,尤其现在春天,加了桃花,沁香扑鼻。   “好茶。”杭明俊由衷赞叹,“每次来你这里,我都舍不得走,一大半原因就是这茶,哈哈。”   春谨然知道他是玩笑,也不生气,反正人也好,茶也罢,都是春府的一部分嘛,舍不得哪个都是对他的肯定。   但是一直沉默着的裴宵衣,因为“每次”二字,挑起了眉。   仿佛有感应,春谨然立刻转头去看,果然大裴兄弟的脸色不甚明朗。他连忙解释:“杭家与春府相隔遥远,他也没来过几次啦……”   杭明俊的眼神在春谨然和裴宵衣之间转了几个来回,虽弄不清形势,但看得出也不是什么融洽氛围,故而非常识时务地附和:“对对,没几次,这么远,我哪能总来啊,要不是和谨然的情分深,我一次都……”   杭家四少的最后半句话,消失在了春少侠的怒视和裴少侠的眯眼中。   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没有啊,都是好话啊。   那为什么有一种会被俩人联手弄死的错觉?   他是来送喜帖的为什么感觉会送命啊呜呜呜……   趁杭家四少悲伤恍惚,春谨然连忙抽空瞪了裴宵衣一眼——【这有什么可吃醋的!】   裴宵衣微微扬起头,用鼻孔回他——【花魁。】   春谨然瞪大眼睛——【靠,我这是交友广阔!】   裴宵衣满眼鄙视——【呵呵,处处留情。】   春谨然怒了——【你还想不想好好过了!】   裴宵衣严肃——【想。】   春谨然扬眉吐气——【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裴宵衣快速点头——【我这就回房等你,赶紧把他打发走,乖。】   春谨然瞠目结舌地看着裴宵衣起身,俨然要离开正厅的架势。再看窗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裴少侠你做什么去?”回过神的杭四少纳闷儿询问。   裴少侠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回卧房。”   心思纯净的杭家四少恍然大悟:“都怪我粗心,裴兄药毒刚清,想来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我还东扯西扯的耽误你休息……”   “没事。”裴少侠笑得宽容大度。   脸已经快烧熟了的春少侠,穷尽毕生文采,也只能送给裴少侠两个字——禽兽!   杭四少中午来,傍晚便告辞离开。喜帖是送给春谨然的,但邀请传达给了春宵两位少侠。春谨然原本还担心裴宵衣的身份敏感,但经过杭明哲解释才发现,郭判真的没撒谎,也没夸张渲染,青三公子确确实实在众掌门面前将裴少侠塑造成了天下最可怜之人,而杭明俊当时也在场,故而才知道了春谨然上山救人的事。   有机会一定要当面感谢青风,春谨然如是想着。   不过眼下他没办法再想太多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别动。”   “你别动。”   “我不动?”   “对,美人就该这样,乖,我会很温柔……靠!”   “老实了?”   “谁他妈会拿鞭子上床啊!!!”   “我又没抽。”   “放在那里吓唬人也不行啊!!!”   “呵呵。”   “呵呵……”   “靠!”   “你逼我的。就知道什么再也不抽了都是骗鬼的!”   “拿开。”   “不行,这是我的护身符,我必须时刻挂在脖子上。”   “也行,一动一响,增加情趣。”   “大裴你在昏迷的时候三魂七魄到底都去了哪些不正经的地方……” 第95章 云中杭家(三)   裴宵衣是在一动一响中,自下而上,发现春谨然脸上的伤的。   彼时春谨然正不顾劝阻,非要在上下关系已经确定的情况下,企图以掌握主动权来造成他没有被武力制服的假象。裴宵衣心疼他第一次,好言相劝——再动就抽你。奈何春谨然没有领会他的善意,不光动了,还愉快地动,活泼地动,上上下下不亦乐乎。   对手作死,裴宵衣也没了罪恶感,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任人在自己身上翩翩起舞。后来实在太销魂,下面的感觉也销魂,眼前的风光也销魂,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这一眯,倒看清了春谨然脸上的伤。   那是一道很明显的伤痕,在春谨然的右颊,如今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一寸半左右的浅细痕迹,但位置太正了,且新愈合的肉色与四周在明暗深浅上均有差异,想忽视都难。   裴宵衣想不通为何自己一直没有发现。   春谨然正闭着眼睛在爽与痛的交织中欲仙欲死,忽然感觉有人摸上了自己的脸。他下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轻轻亲吻,只当裴宵衣被欢愉冲昏了头脑,准备弃暗投明,吹起一阵温柔风了。不料那手却挣脱开,继续往他脸上摸,尤其是拇指,反复摩挲一处,似画笔,细细描绘着某种轮廓,粗糙的指肚在那轮廓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颤栗。   春谨然终于觉出不对,猛地张开眸子,正对上裴宵衣眼底的深沉。   “谁干的?”男人的声音低缓喑哑,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充满压迫性的慵懒。   春谨然咽了下口水,没说话。   男人忽然向上一顶。   春谨然差点尖叫出声。   “谁干的?”裴宵衣又问了一遍,语气依然很轻。   春谨然害怕对方再作妖,只得没好气道:“一个王八蛋!”   裴宵衣收回手掌,摩挲过伤痕的拇指肚上,残留着些许肉色粉末,质地像香粉,但没有哪个姑娘家会用颜色这么深的香粉,她们都恨不能白一些,再白一些。况且,春谨然也不是姑娘,一个大男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去用香粉,还是这种与肤色完全一样的色泽。   “丁若水特制的?”裴宵衣将拇指上沾染的粉末举到春谨然眼前,问得随意而淡然。   春谨然惊讶于他的推断能力,当下不吝夸奖:“你可以啊,跟着我这么长时间,也学到不少……”   嘚瑟的自吹自擂戛然而止。   春谨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遮着干嘛,怕我看见?”裴宵衣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   春谨然有点捉摸不透男人此刻的情绪,于是回话倍加小心:“反正也不严重啦,万一你看见,非义愤填膺地要去给我报仇,那多不值当。所以你也不要再问我是谁干的啦,我不会说出他名字的,反正就是个王八蛋!嗯!非常不讲理的一个……啊——”   春少侠正准备借机抒发被武力制服的郁闷,虽不能指名道姓,但隔空骂一骂也是美的嘛。哪知道他还没白话完,就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裴少侠已经重新压在了他的身上。   “你……”春谨然想抗议,可对上裴宵衣的眼神,就把什么话都忘了。   裴宵衣从没有这样看过他,那眼神炽热得近乎滚烫,春谨然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太久。   “我不会去给你报仇的。”裴宵衣贴近他的耳边,呢喃,“我还没活够。”   春谨然怔住,可裴宵衣根本没给他思考时间,话音落下,便重新动了起来。   春谨然几乎要被撞散架,再没力气去想其他。   别人的巫山都是云雨交融,春少侠的巫山全他妈是暴风雨。以至于恍惚间竟然产生了幻听——   “从今以后,没有人能再伤你一下,裴宵衣也不行。”   绝对是幻听吧,大裴根本不可能这么温柔,而且谁会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讲自己的名字,也太奇怪了。   那之后,春少侠遮盖伤痕的丁神医秘制香粉就丢了,他找遍了春府每个角落,一无所获。不过裴宵衣没再追问伤痕的来源,春谨然也就随它去了。反正多晒晒太阳,日久天长,伤痕的颜色就会与四周的肤色融为一体了——乐观的春少侠如是想着。   转眼到了六月初。   春去夏来,院中的桃树早已繁华落尽,只剩下满树枝叶郁郁葱葱。   杭明俊的大喜之日定在六月初八。春谨然原不想让裴宵衣去,虽然杭明俊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各门派同情裴宵衣还来不及,绝对不会追究他的,春谨然仍不放心。奈何他的话向来没力度,大裴兄弟心情好了,他的话就是耳旁风,心情不好,连头发丝儿都吹不动。   “少爷,少奶奶,一路平安啊,二顺和小翠儿在府里等你们回来——”   艳阳高照的春府大门口,正上演十里相送。   杭明俊离开没多久,二顺和小翠就恢复了没大没小的常态。春谨然曾问过,为什么只要有客上门,你俩就装得可像个好人了,可给我面子了,却独独在裴宵衣面前例外?小翠脸红不语,二顺倒直白,主子天天晚上关起门来被欺负得鬼哭狼嚎,下人再给充面子,有啥用。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春谨然会把在问出这个问题前,自己把自己溺死在井里!   “行了行了,我是去观礼又不是劫法场,不必要太担心啦。”春谨然摸摸小厮的头,嘴上虽揶揄着,心里却温暖。   况且那声少奶奶,深得他心啊哈哈哈……   “嗯嗯,二顺和小翠一定把府里照看得井井有条,等你和少爷回来!”   “……”   那日耽搁了许久,直到春少侠与小厮彻底地谈完人生,才真正启程。   六月初七,云中杭家。   门庭若市,人声熙攘,杭家正门前的景象让春谨然不自觉想起了曾经的夏侯山庄。同是儿子成亲,同是高朋满座,只不过杭匪比夏侯正南要宽厚些,收敛些,没有做出卸下兵刃以及验明正身后方可踏入大门的过分举动。所以来赴宴的宾客也更愉悦些,真诚些。   从古至今,笑到最后的永远不会是最张扬的那个,唯有细水,方能长流。   春谨然也意外自己居然如此感慨,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触景生情。夏侯正南不算什么好人,夏侯赋也因浪荡害过姑娘,但终归是逝者已矣,如今想来,只剩唏嘘。   “春兄——”   热情洋溢的声音扑面而来,如此不稳重,自然是杭家三少。   春谨然到现在也不知自己和对方究竟谁更年长一些,只得礼貌回应:“杭兄,别来无恙。”   “还能如何,凑合混呗。”杭三公子圆润的脸蛋和一身锦衣华服与“凑合”二字毫不沾边,但他那一如既往的没出息样,倒也与所言相符。   从前的杭明哲,在春谨然看来没有多少优点,但绝不高看自己的自知之明,算一个。只是经过天然居一役,春谨然已经没办法再用从前的眼光看他。所以在来杭家之前,他设想了很多种与此人打照面时的情景,或心照不宣却彼此装傻,或话中有话你来我往,总之一定是有微妙变化的。可等真见了这位杭兄,所有设想的情况都没有发生,杭明哲仍是从前那个杭明哲,哪怕春谨然用最敏锐的目光刺探到他的眼底,仍无半点破绽。   要么是这人的伪装太浑然天成。   要么是这人本性确实如此,只是在崇天峰上,因某种缘由情绪所至,短暂失控。   若是前者,春谨然只能叹服;但若是后者,春谨然希望这缘由再也不要出现。因为相比凌厉狠绝,他还是更喜欢眼前这位扶不上墙的三少爷。   “春兄怎么破相了?”不知何时,杭明哲已凑到跟前。   春谨然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疤,刚有点落寞,再一瞅提问者,只剩哭笑不得:“杭兄脸上也很精彩啊。”   明明唇红齿白的俊俏面容,可现在,眼睛以下的半张脸,满是淡肉色斑点。   杭明哲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懊恼似的“唉”了一声,然后握紧春谨然的手:“咱俩还真是难兄难弟!”   春谨然费半天劲才把手抽出来,立刻撇清立场:“我可没得罪女人,我这是……”是什么呢,春谨然编不下去了。   不料杭三公子的目光在春宵二位少侠之间转了个来回,联系上伤疤似鞭痕,便立即心领神会:“原来是情趣所致,是我少见多怪,见谅,见谅哈。”   哈你妈个蛋!   春谨然黑线,正想解释,不料杭三少又抢先一步:“你勇闯崇天峰救人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唉,只可惜没亲眼得见。”说完他又转向裴宵衣,一本正经道,“裴兄我是真羡慕你啊,能交到春兄这样肯为你过命的朋友。”   裴宵衣危险地眯起眼,声音很轻,但一字一顿:“很、羡、慕、吗?”   杭三少觉得一阵凉风刮过后脊梁:“呃,其实也没有那么羡慕啦,呵,呵呵,我朋友也很多的,不差春兄一个,像旗山的房兄啊,青门的……啊,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青风兄!青风兄!这里——”   原本已经低调地跟着父亲迈进杭家大门的青三公子,就这样被人硬生生又喊了出来。   如果可能,青风根本不想同这三个人扯上任何关系,两个从头到脚写着我们会惹麻烦的家伙和一个遇见麻烦必定甩锅的家伙怎么看都是一个非常不详的组合。   “哟,三少爷怎么到门口迎客了,哎呀,这不是谨然贤弟和裴少侠嘛,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日不见如三秋,莫愁前路无知己,落花时节又逢君啊!”   春谨然:“……”   裴宵衣:“……”   杭明哲:“……”   青风:“三位仁兄干嘛这么看着我?”   春谨然:“你是不是想装作没看见我们偷偷溜进去!”   青风:“我没……”   杭明哲:“被我喊住的时候还小声骂了一句!”   青风:“我没……”   裴宵衣:“怕惹上麻烦吧。”   青风:“我没……个屁!对,老子就是怕惹麻烦,不行啊!敢情你们一个有家里撑腰,两个死猪不怕开水烫,我还要在江湖上混呢!各位行行好,就当作咱们不熟,如何?”   春谨然:“不行。”   杭明哲:“不可能。”   裴宵衣:“我觉得我们关系挺不错的。”   青风:“……”   春谨然、杭明哲:“青风兄你在张望什么?”   青风:“嘘,来了。”   春谨然、杭明哲:“谁来了?”   青风:“啊,白浪兄,裘洋老弟,还有定尘师父也在啊,这边,这边——”   青三公子纵横江湖多年,浪荡至今仍毫发无伤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从不让自己单独涉险——如果注定爬不上岸,那就多拖几个人下水好了,反正法不责众。 第96章 云中杭家(四)   旗山派抵达杭家的时间稍晚,大门口相比早些时候,已冷清许多,唯有一群年轻人聚在不远处的老槐树底下,正热火朝天地寒暄,切磋,更有甚者已经摆上了棋盘。   房少主见到这帮人时眼睛都亮了,立刻与房帮主道:“爹,孩儿想去那边打个招呼。”   房钰瞥一眼那群“乌合之众”,心下明镜儿似的:“你这招呼怕是要打上许久。”   房书路笑得憨厚,也不辩解。   房钰叹口气,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劝儿子:“书路啊,以后你是要坐掌门之位的,要多与各门派的有为后辈交好,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还是少来往吧。”   房书路没想到他爹会这样说,错愕之余,有些低落,那感觉就像是自己极其珍贵的东西,被人贬得一文不值。可他向来对房钰敬重孝顺,这会儿纵然心下黯然,仍乖乖答道:“孩儿谨遵爹爹教诲。”   房钰何尝看不出儿子的惆怅,但人在江湖,尤其是一派之主,那就注定了不能随心所欲。他能将房书路扶上掌门之位,却没办法永远护着儿子,能做的仅仅是将几十年的经验倾囊相授,惟愿自己身后,儿子能有一世安稳,若在这安稳的基础上还能将旗山派发扬光大,那他可真能含笑九泉了。   相比这些,此时此刻这短暂的黯然与惆怅,真的不值一提。   “好儿子。”得到满意回答的房钰安慰似的拍拍儿子肩膀,而后从容跨进杭府大门。   房少主继续憨厚笑着,目送爹爹背影。   快走出二里地的房掌门后知后觉地发现,儿子丢了。四下环顾,只剩应门带路的杭府老管家:“我儿子呢?”   老管家一脸蒙圈,好在思路还清楚:“房少主去大槐树底下了,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不是跟您提过……”   房钰怒目圆睁:“我不是说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继续来往了吗!你不是也听见了!”   老管家哭笑不得:“我听见没用啊,得房少主听见……”   房钰还想骂,但又有些迟疑,毕竟上年纪了,但凡与记忆力扯上关系的事情,还是稳妥些好:“难道我记错了……他没说谨遵教诲?”   这个事老管家可以斩钉截铁:“房少主说了。”   房钰脸色铁青,气得话都说不顺溜了:“这他妈不就是……不就是……”   老管家年轻时候也是读过书的,小心翼翼地帮着房掌门挑选辞藻:“阳奉阴违?心口不一?两面三刀?忤逆不孝?假……”   “可以了。”房钰的脸已经黑成锅底。   老管家其实是故意的,趁四下无人,也就大了胆子,索性多说上几句:“房掌门,您别怪我这一个下人多嘴。其实您真的不必担心,刚进门匆匆,您可能没注意,那大槐树底下是有一些不入流的闲人,但也有很多都是现在江湖里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青门的三公子,沧浪帮的少主,圆真大师的嫡传弟子,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依我看,房少主与他们交好,您不仅不用担心,反而该高兴啊。”   房钰愣住,还真让老管家说中了。刚才他只远远瞄了一眼,光看见了闯崇天峰的春谨然和裴宵衣,收回目光的时候又捎带脚扫到了杭明哲,其余那几位还真没看清,想当然地以为都是这仨人的狐朋狗友,如果知道有青风、裘洋、定尘他们,断不会轻易说出“不三不四”这样有失公允的评价。   不过作为杭府老管家,提正面典型的时候独独避开自家三少爷,个中滋味,也是一言难尽啊。   “算了,”房钰叹口气,“老管家说得对,江湖迟早是年轻人的,随他们去吧。”   大派掌门也好,世家总管也罢,任你曾经再英姿勃发,快意恩仇,总有这样的一天。青丝变白发,桀骜变老成,武林还是那个武林,可你却不再是昔日少年。   江湖兴衰,就像潮起潮落,一辈又一辈的江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房书路本想偷袭个出其不意,未料刚往人群方向走没两步,大槐树底下的八双眼睛就齐刷刷看了过来。作为地主代表,出言招呼的必须是杭三少——   “慢吞吞的干么呢,赶紧过来啊!”   房少主眉开眼笑,颠颠儿一溜小跑就奔过去了。   到跟前,青风上来就是一拳:“臭小子,怎么才来!”   凡事多思多虑的青三公子在房书路这里,倒是从不见外,毕竟相识多年,太了解彼此的脾气秉性。   果然,房书路揉一揉胸口,又露出好脾气的笑容:“帮里还有些琐事,就来晚了。你们刚刚聊什么呢?”   “还能聊什么,”青风吹了记口哨,“肯定是咱们勇闯崇天峰救人的春少侠和单凭一己之力便让沧浪暗花束手无策的裴少侠啊。”   春谨然翻个白眼,话里却情真意切:“青三公子太谦虚了,没有你舍命相助,我们哪能全身而退。”   青风早料到春谨然会这样讲,立刻拉过来裘洋:“说到舍命,裘少主才是实至名归,而且做得滴水不漏。”   裘洋没春谨然的好脾气,直接一脚踹上去,表达自己被揶揄的不爽。   这下绝对不在青风的算计里,当下“哎呦”一声,是真疼了。   裘洋满脸得意,爽了。   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都跟着乐。   房书路觉得一路奔波的疲惫都在这嬉笑怒骂中舒展了,明明彼此友好着,照应着,却偏又说不得好话,真真是不吵不笑不热闹。   “裴少侠,伤势恢复得如何?药人的毒都清干净了?”笑过了,房书路真心关切道。   “还行。解了。”前两个字回答第一个问题,后两个字回答第二个问题,没有多余的话,看似冷淡,可与裴宵衣接触过的人便能听出来,这已经是十分真诚友好了。顿了一下,他又道,“多谢。”   多谢此刻的关心。   多谢那时的帮忙。   房书路懂,也不多言,经历过西南、崇天峰后的他们,再彼此客气,就矫情了。遂不着痕迹转了话题:“丁神医还真是厉害,话说他怎么没来?”   “四弟去送的喜帖,”答话的是杭明哲,“说是小筑附近有村民染了时疫,丁神医走不开。”   “医者父母心啊。”青风难得正经感慨一句,余光却忽然瞥见一张新面孔,立刻换上客套却热情的笑脸,“祈楼主怎么也来这么晚哪!”   已经在春谨然身边站了快半个时辰的祈万贯黑线,用沉默表示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春谨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青风兄,祈楼主都跟咱们聊半天了。”   青风是真惊愕了,很认真地看向其他少侠:“真的?”   裴少侠耸耸肩:“不知道。”   裘少主皱眉:“假的吧。”   白浪有些不好意思:“真没注意。”   杭三少别过头:“咳。”   房少主一脸无辜:“我刚来。”   定尘垂下眸子:“阿弥陀佛。”   祈万贯看着这帮生死之交,心头只翻滚着四个字:“人面兽心!”   唯一从里到外还算是人的春少侠将之揽过来,轻轻安抚:“别这样,你看郭判和戈十七,连想都没被想起。”   没有对比,就没有温暖。   祈楼主瞬间就释然了,还好心情地关心起那二位伙伴:“对啊,他俩咋没来呢?”   八双眼睛又看向杭三少。   这回杭三少可不背锅:“鬼知道他俩跑哪儿去了,喜帖根本送不到。”   戈十七行踪不定可以理解,郭判最近好像也没了消息,伙伴们面面相觑,满腹狐疑。   春谨然算是唯一了解些内情的,可毕竟是郭判的私事,又事关朝廷,他也不便多言,遂装成和大家一样满头雾水。   所幸这并非什么大事,一聊一过,也就散了。   后面九个人浩浩荡荡去找了杭家四少,美其名曰最后的欢聚,其实就是打趣打趣准新郎。定尘是唯一没动手没动口的,但人家小师父也没走,就在一旁静静围观这群红尘俗世之人。   转天便到了大喜之日。   新娘是早早就去玄妙派接的,待到吉时,正好入府。   隔着盖头看不见林巧星的脸,但从那一身秀美精致的霞帔,也可想象新娘的明艳照人。   别人如何春谨然不知,但他确实是一路看着林巧星与杭明俊走到一起的,最早可以追溯到夏侯山庄初相识,那时的杭明俊仍心系靳梨云,林巧星还是单相思,好在,最后两心相印,终成眷属。   饭桌底下,手忽然被人握住。   春谨然疑惑地看向裴宵衣。   男人不语,只定定看着他,将手握得更紧。   春谨然忽然懂了。   他们两个之间,不能有这样张扬的喜庆,唯一有的,只是岁月静好。但,没事,现在这样就够了。   用力,回握。   旁边桌与他俩成一条直线的青三公子重重叹口气,一仰脖,率先干了杯。   新人还在拜堂,酒宴尚未开席,青长清连忙斥责不守规矩的儿子:“快放下,你这是干嘛!”   青风听话地放回酒杯,然后仰起头,认真地问:“爹,你是不是也该给我说房媳妇儿了?”   以为三儿子这辈子都会像一只花蝴蝶一样永远定不下来的青掌门,闻言呆愣半晌,继而老泪纵横。   新人在青掌门的嚎啕大哭中被送入洞房,众宾客颇为感慨,青掌门真是性情中人,别人嫁弟子娶儿媳,他倒比真正的高堂还要激动。   喜宴便在这样的热闹中拉开帷幕,没一会儿,满屋满厅只剩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春谨然对场面上的这些没什么兴趣,想聊的也早在白天里同伙伴们聊完了,所以这会儿,就一边小口嘬酒,一边东看西看。   这一看,倒看见了个面熟的——景万川。   按理说杭家这么大的世家,儿子成亲能请到别人请不来的,行踪比暗花楼杀手还难寻的万川公子,也并非不可能。但让春谨然诧异的是,景万川坐在第二桌。   这样的场合里,桌次就是关系远近,显然,景万川是杭家的上宾。   那一桌还有很多身份地位远高于景万川的人,但大喜之日,客随主便,没人计较这些小事情,所以大家相谈甚欢,偶尔还有人向景万川打听打听游历趣闻。   可春谨然就觉得哪里不对。   这不对一早就存在于他的心底,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件东西,有时是一个闪念,有时是一种感觉,它们仿佛有所关联,但又太过支离破碎,而现在,碎片里多了一个景万川。   “谨然兄,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突来的调侃打断了春谨然的思绪,回过神,杭明哲不知何时已来到这桌。一手满杯,一手执壶,显然是为敬酒而来。   春谨然连忙举杯站起,杭明哲很顺手地给他斟满。   春谨然有点不好意思,真心道:“你家喜事,该我去敬你的。”   杭明哲嘿嘿一乐:“今天高兴,谁敬谁都一样,来!”   瓷杯相碰。   清脆利落。   春谨然一饮而尽。   此时的杭明哲不同于白天,许是酒的缘故,少了几分吊儿郎当,多了几分放浪形骸,同是轻浮,但前者温和,后者凌厉。   眼看杭明哲又要斟第二杯,鬼使神差,春谨然就伸手挡住了杯口。   杭明哲慢了半分,酒浇在了春谨然的手背上,好在他及时收手,浪费不多。   “怎么?”明明微醺,可杭明哲的眼睛却又清亮得过分。   鬼使神差地,春谨然就问出了口:“杀害杭姑娘的凶手,有头绪了吗?”   满耳尽是宾客的欢声笑语。   衬得春谨然这问题更加的不合时宜。   杭明哲却没恼,不仅没恼,嘴角还勾起一抹暧昧的笑。   良久。   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只道:“最近好像,不常梦见月瑶了。” 第97章 云中杭家(五)   “谨然贤弟,祈楼主可举半天杯了,怎么,你还真打算不给人面子啊?”生怕气氛不够热闹的青风不光言语挑拨,到后面干脆用筷子敲起了杯沿。   各桌宾客早散了,只剩下他们这些精力旺盛的小字辈,不顾各家长辈临走时的不满眼神,嘻嘻哈哈凑到一起。   春谨然在清脆的敲击声中回过神,正对上祈万贯哭丧的脸,连忙举杯与其相碰:“对不住对不住,走神了,我自罚一杯!”   祈万贯不信,依然委屈得难以释怀:“一桌子兄弟,说走神就走神,骗鬼呢。”   “哎,这个事儿我得帮春大哥说话了。人家和咱们不一样,人家是谁啊,神断春大侠,走到哪儿都能发现谜案,碰见谁都瞅着可疑,人家那脑袋能闲下来吗,真闲下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春谨然黑线,他只在一个小王八蛋那里有“大侠”这么高的赞誉:“是不是又想戏水了,裘少主?”   被勾起痛苦回忆的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嘴巴却乖乖闭上了。   一桌人哈哈大笑。   世间最妙的莫过于有人能够与你一同分享回忆,且是很多人,且这些很多的人还恰好坐到了一起。   春谨然自然也是开心的,但笑过之后,仍不可避免地又走了神。   【最近好像,不常梦见月瑶了。】   从问完杭明哲开始,他满脑袋就只剩下这一句话。裘洋的揶揄其实歪打正着——他还真的在想案子,他也还真的打心底认为杭明哲,实在可疑。   最后时刻与夏侯赋在一起的,是他。   雾栖大泽的领路人,是他。   再往前,连引起西南之行的景万川,也是杭匪带来的。   一个几年都不在江湖上露一面的边缘人,一个从未听说他与杭家有任何瓜葛的游侠,忽然被奉为上宾,春谨然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做了什么值得杭家给他上宾席位的事情。   提供赤玉线索吗?   别说一趟西南之行下来连赤玉的鬼影子都没见到,单说死了一个夏侯赋,就足以让牵头这件事的杭家惹上麻烦了。只是夏侯正南猝死,才让这事不了了之。所以如果景万川真的只是提供了赤玉线索,那杭家不反过来埋怨他已经仁至义尽,怎可能还奉为上宾?   除非,整个西南之行,就是一个局。   而景万川,就是杭家找来出面,引人入局的幌子。   根本没有什么赤玉线索,那张所谓的山川地形图,根本就是满布陷阱的死亡图。不止一个山洞,春谨然相信,那张图上肯定还有很多适合杀人的地方,只是最终,机缘巧合,落到了那里。   夏侯赋的死并非偶然。   从启程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这支傻乎乎的寻宝队伍归来时,必须要少掉一个人。   其实是有疑点的,这个局并非天衣无缝,可潜意识里,春谨然不愿意相信这满桌的生死之交里,会存在那么一个人,于嬉笑怒骂里蛰伏着,算计着,冷冷等待着杀人的时机到来。   “谨然兄,怎么又发呆了。”杭明哲不知何时与白浪换了位置,来到春谨然身边,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春谨然笑不出来,只能淡淡叹息:“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一旦有什么事想不通,就必须一直想,放都放不下。”   杭明哲歪头,有些不解:“何必呢,多辛苦。”   春谨然定定看着他,意味深长:“你呢,不辛苦吗?”   杭明哲笑了,不同于往日的浮夸,淡淡的,反而更显真心:“继承家业有大哥,传宗接代有四弟,我夹在中间,正好不上不下落个逍遥,怎会辛苦?”   春谨然似真似假地叹息:“若只图逍遥,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听明俊说,小时候三个兄弟里,你最聪明,最得杭老爷子喜欢。”   杭明哲抓抓头:“谨然兄没听过这样一句话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春谨然道:“听过,但我觉得对你三少爷,这话不适用。”   “那就换个说法吧,”杭明哲一改往日三句话就跑偏的没正经,静静想了想,道,“比如说,春兄你天赋异禀,生来就会砍瓜切菜,煎炒烹炸,可你偏偏就只爱破案,那长大以后,你是想做个冠绝天下的厨子,还是不入流的神断?”   春谨然囧:“不入流就不能叫神断了吧……”   杭明哲白他:“我就打个比方,意思到了就行!”   “好吧。”春谨然不再找茬,认真思索了一下,给了个坚定的答案,“神断。”   “哪怕你的厨艺与断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地底下我就认了,谁让自己喜欢呢。”   杭明哲咧开嘴,摊手。   春谨然愣住,继而,懂了。   没有人规定老天爷给了你才华,你就必须吟诗作赋,可能你就喜欢开荒种地,风花雪月还不如一粒稻谷带给你的快乐多;反过来也一样,继承家业的未必是最聪颖过人的,但一定是最有责任感的。能做,和愿意做,是两码事。   “臭小子,你就是命好。”最终,春谨然只能酸溜溜地来这么一句。   上有负责任的大哥,下有靠谱的四弟,所以杭三少再有资质,也可以随着心情不去努力成为青年才俊,一辈子扶不上墙便是他的幸福。   “怎么,眼红啊。”杭明哲得意挑眉。   春谨然坦然承认:“嗯。”   不只眼红,还有感慨。一个宁可被父亲骂也不愿意动动脑子使使劲让自己优秀一点的家伙,却倾心倾力布了这么一个局。每一步都算计到了,每一环都扣上了,细致精准,严丝合缝。   “月瑶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春谨然忽然呢喃。他的声音很小,欢腾热闹里,只有杭明哲听得到。   后者落寞一笑:“你若见过她,说不定就没裴宵衣什么事儿了。”   春谨然怔住,本来应是尴尬的,可对方那种“我妹天底下最好”的自豪气焰,让这种尴尬被逗趣所取代。但莞尔之余,不免又有一丝伤感。   春谨然举起杯,轻声道:“敬月瑶。”   杭明哲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哑着声音与春谨然碰杯:“敬小妹。”   两盏酒洒到地面上的时候,春谨然看见了杭明哲眼里的水光。   是夜,春谨然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面他索性起身下床,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可踱了两刻钟,仍觉得心里烦乱,最终心一横,撩开窗子,一窜而……   “嗷!”   深更半夜不睡觉瞪俩眼睛站在别人窗外完全是丧心病狂好吗!!!   更丧心病狂的是人家还能慢悠悠地轻声问:“怎么还不睡呢。”   春谨然想掐死他的心都有:“这话该我问你吧!”   裴宵衣很认真地回答:“你一直在床上蠕动,吵得我睡不着。”   春谨然觉得有时间必须要教教大裴各种辞藻的正确用法。   “我不动了,你快点回屋睡吧。”春谨然企图打发走对方。   裴宵衣一针见血:“你是不动了,直接准备出门了。”   春谨然黑线,他就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晚上他和杭明哲说那些有的没的时,这家伙看似没注意,其实耳朵竖得比谁都高。   不过事到如今,春谨然也不打算瞒他了:“你先进来。”   裴宵衣翻身进屋,转头就关紧了窗,显然是知道春谨然要讲什么的。   春谨然也就开门见山:“我怀疑夏侯赋的死和杭家有关,确切地说,整个西南之行都是杭家布的局,就为了杀掉夏侯赋。”   裴宵衣皱眉,他虽从春谨然来到杭家后的奇怪态度里感觉到有不妥,甚至料到他晚上会不安分,可这背后的原因,却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一时也有点不好接受:“动机呢?杀人总要有动机。”   春谨然缓缓道:“杭月瑶。”   裴宵衣怔住。那是他与春谨然相识的契机,但说句不中听的,他是真的快把这个不幸的姑娘忘了。不光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更是因为杭家本身也没有在江湖上大张旗鼓地抓凶手,以至于杭月瑶被害这件事在裴宵衣的记忆中,存在感一直有些淡。   “所以是夏侯赋杀了她?”如果这就是杭家杀人的动机,那裴宵衣只能如此想。   “应该是吧,”事实上春谨然对此也模棱两可,只能按照人之常情去推断,“如若不然,杭家也不会费尽心思布这么大一个局。”   “那可未必,”裴宵衣冷笑,“夏侯赋死了,夏侯正南也就活到了头,夏侯山庄覆灭带来的好处,可远远比报一个仇丰厚得多。”   理是这个理,纵观百年江湖,多少人在权势利益面前,弃亲情伦常于不顾。可不知为何,春谨然就是觉得杭家人不会如此,起码杭明哲不会,春谨然相信即便给他一座金山,一把龙椅,他仍会选择血债血偿。夏侯山庄覆灭可能是早就算计好的,也可能是意外收获,但出发点,一定是给小妹报仇。   只是,杭月瑶真的是夏侯赋杀的吗?那样惨烈的一剑割喉,那个外强中干的风流少爷真的下得去手吗?   “别想了,”裴宵衣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也别去查。”   春谨然囧,他在大裴这里还真没啥秘密了,索性直抒胸臆:“我想查,不搞清楚真相我睡不着觉。”   “搞清楚了又能如何,”若不是有过承诺,裴宵衣真想抽醒他,“夏侯家都没人了,你还公道给鬼?再说,如果夏侯赋真是凶手,那他就是死有余辜,你就是讨了公道送进地府,也得让阎王爷拦下来。”   春谨然黑线,头一次在口舌之争中败下阵来,这叫一个气结,刚想抬脚踹,就听见门缝幽幽传进来一个声音——   “阎王爷……正义感这么强?”   春谨然和裴宵衣面面相觑,电光石火间,后者就窜到门口,与此同时握紧了九节鞭,大有门一开来者便灰飞烟灭的架势。   春谨然赶紧跟着过去,用身子挤开裴少侠,一边翻白眼一边开门:“祈楼主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裴宵衣一脸迷茫,他应该对祈万贯的声音敏感吗?   啧,光是想想,就浑身不自在。   那边,祈楼主已经进门。   “祈兄深夜前来,所为何事?”跟自家弟兄就不绕弯了,春谨然问得直截了当。   不料祈万贯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又查看了一下窗,折腾半天,才犹犹豫豫道:“有个事儿,我自己琢磨一晚上了,也没琢磨出来什么名堂,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   春谨然心里一沉,这事肯定不太妙,且还十分紧要,否则祈万贯不会苦恼成这样,甚至都顾不上调侃他和裴宵衣深夜共处一室的微妙情况。   没等春谨然说“洗耳恭听”,早已等不及的祈万贯已经先一步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让他愁了一晚上的东西:“散席回房的路上,我忽然内急,没头没脑找茅房的时候,捡到了这个。”   “罪魁祸首”被放到了春谨然的掌心。   一片枯叶。   好端端的夏日不会落叶,可也保不齐有顽皮的孩子随手摘下几片,后又弃而枯之。   但,不该是瑶蛮树叶。 第98章 云中杭家(六)   静谧无声的夜,只有灯花,劈啪作响。   原本祈万贯来的时候,屋子里是没点灯的,毕竟一个企图夜行,一个窗外蛰伏,还一个攥着怎么看都很可疑的枯叶偷偷来访,无一适合灯火通明。   然,当想静下心来思考,如墨的漆黑就变成一张网,将思绪压抑着,包裹着,无从释放。   必须点灯。   只有这样,记忆才能随着火光的摇曳,慢慢倒流,回到最初的那个点。   裴宵衣知道,此刻静静坐在灯前的春谨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脑袋里的那根关于解谜的弦,已飞快动起来。时而幻化成手,拼凑碎片,时而羽化成鸟,俯瞰全盘。   祈万贯不知道这些,但直觉告诉他,现下,最好不要聒噪,静观其变。   一炷香的时间。   很短,只够品一盏茶。   很长,足以想清楚整件案。   或许想清楚三个字用得并不准确,春谨然只是将前前后后的所有联系到了一起,理清,捋顺,让每件事每个环节都回到自己恰当的位置,让每个疑点每条线索都有了相应的解释——可是,这还不够。   “祈楼主,”静默多时的春谨然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你先回去吧。”   祈万贯一脸受到巨大伤害的震惊,就差脱口而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了。   春谨然不多解释,只定定看着他。   祈万贯望着友人在灯下忽明忽暗的脸,竟然百年不遇地福至心灵:“这件事……是不是很严重?”   春谨然沉重点头:“非常。”   祈万贯下意识后退两步,趋利避害是商人的本能:“那我还是装不知道吧。”   春谨然被他逗得想笑,虽最终也没笑出来,心情总归有一瞬的轻快:“装?你原本就啥都没想出来好不好。”   被毫不留情撤走台阶的祈楼主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过了会儿,才有些担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做?”   春谨然垂下脸,沉默半晌,再抬起头时,目光炯炯:“彻底弄清楚。”   祈万贯诧异,他以为刚刚漫长的思索里,春谨然已经看透了一切。   春谨然从祈万贯的表情里轻而易举读出了他的心思,哑然失笑:“我又不是半仙,很多事情只能靠推测。但凡推测,就一定有谬误,有疏漏,甚至一些关键点上,哪怕铁证如山,也未必推得准……因为人心,是最难猜的。”   最初是裴宵衣告诉他的,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后来夏侯正南又和他说,有多少种人心就有多少种聪明。   他从一开始的不愿相信,到后来的不得不相信,再到现在,五味杂陈。   这个世上有善有光明磊落,自也有恶有阴险狡诈,可春谨然总希望自己认定的朋友,属于前者。所以他必须当面问个清楚。   直到现在,祈万贯也猜不出这件无比严重的事情的性质和它所牵扯的人物,只能从瑶蛮树叶上简单推断出,杭家与药人之事有关。可是怎么个有关法,背后主谋,胁从帮凶,抑或无辜牵连?他不知道。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春谨然肯定已推出了大概轮廓,现在准备将全部真相,彻底挖掘了。   祈万贯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不相干的人,管他去死,若是旁的熟人,他多半会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是春谨然,凡事都要打破砂锅不明朗不休的家伙,作为朋友,只能真诚道:“千万小心,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春谨然心头一热。   “不收钱。”祈万贯全句补完。   春谨然直接烧心了。   什么叫真朋友,就是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都要排在你后面啊!   眼瞅着那俩人就要执手想看泪眼,裴宵衣果断开口:“祈楼主,天色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休息吧。”   祈万贯黑线地看看窗外已近后半夜的深沉月色,发誓这绝对是他听过的最不走心的逐客令。   但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剩下的,相信友人自会盘算。   送走祈万贯,裴宵衣回身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怀疑天然居的覆灭,也与杭家有关?”   对着裴宵衣,春谨然不再遮掩:“嗯。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何会在这里发现瑶蛮树叶。连若水都要翻箱倒柜找医书才能查到的,杭家怎么会一清二楚?好,就算他们清楚,要这树叶又有何用?除了你,所有中蛊毒的都已在崇天峰战死,无人需要杭家解毒。但若这树叶不是用来解毒,那只剩下一个用途……”   “饲养蛊虫。”看着嘴唇颤抖却迟迟说不出来的春谨然,裴宵衣心疼地替他说完。   春谨然觉得心里难受,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还是堵得慌。   裴宵衣走过去,将坐着的他搂到自己怀里。   春谨然的额头抵在男人的腰上,听不见对方的心跳,却仍有一片温暖。   裴宵衣轻轻抚摸春谨然的后背,淡然道:“为报仇也好,为一统武林也罢,这就是江湖,这样的事情人人都在做,只是杭家做得更大,更成功罢了。”   春谨然感觉到自己焦灼的情绪竟在这样一下又一下的轻抚里,奇异般地平静下来。他抬头去看裴宵衣,男人还是那副爱谁谁的死样子,与后背上那个轻柔的手掌完全割裂,却又莫名融合。   用力抱了下男人的腰。   春谨然腾地站起来:“你说的道理我明白。这事儿要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就不管了。但事关杭明哲,我把他当朋友,就必须弄清楚。”   裴宵衣看着眼前家伙的一脸振作,就知道当面对质这事儿势在必行了,但还是忍不住问:“弄清楚之后呢?”   春谨然态度坚决:“能继续做朋友就做,做不了就绝交。”   裴宵衣真想掐死他:“你就没想过根本不用你绝交,人家直接把你灭口了?”   春谨然头皮发麻地咽了一下口水:“不、不能吧……”   裴宵衣冷哼:“要是就灭了呢。”   春谨然义正言辞:“那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裴宵衣咬牙切齿:“你的志向还真远大。”   骂归骂,最终裴宵衣还是护着春谨然踏进茫茫夜色——他喜欢上这人之前,这就是个死也要追寻真相的冲动鬼,所以他喜欢上这人之后,能做的也只是在对方找别人不痛快的时候,站在一旁摇旗呐喊,震慑助威。   杭明哲的房里燃着灯,光从敞开的窗口泻出来,映亮了窗旁的脸。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三两同好,秉烛夜谈,岂不快哉?”那脸仿佛等不及似的,竟主动探了出来,冲着虚无的黑暗笑靥如花。   春谨然和裴宵衣从黑暗中闪身出来,不知该窘迫,还是无奈。   “你哪里学来的话……”春谨然不爽被抢了话。   杭明哲嘿嘿一乐,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明俊说你当初夜袭的时候,就这么开场的。”   春谨然囧,紧张地看了裴宵衣一眼,连忙解释:“是夜访,不是夜袭,真的没袭!”   裴宵衣扭过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春谨然黑线。杭三绝对是故意的,自己还没找麻烦呢,他倒先发制人了!   被腹诽的杭三少毫无所觉,已经起身,后退两步,张开双臂作欢迎状:“快请进。我都坐这儿等半宿了,你要再不来,我说不定就找你去了。”   春谨然无力:“有请人翻窗的吗?”   杭明哲却莞尔一笑:“进门是客,翻窗是友。”   春谨然愣住,下意识去看对方的表情,企图从其中找到哪怕一丝虚情假意。   没有。   这人把他当朋友,直到现在。   一如自己。   春谨然不再迟疑,翻窗而入。   裴宵衣紧随其后。   待二人进入屋内,杭明哲走过去关好了窗。明明夏日,却关得严丝合缝。   桌案上有三个酒杯,杭明哲不疾不徐地斟上三杯。   春谨然静静看着他斟完,才问:“你早知道我们会来?”   杭明哲委屈皱眉:“我刚不是说过,都等你半宿了。”   春谨然坐下来,拿过酒杯,刚想喝,却被裴宵衣拦住。   杭明哲见状,从春谨然手里抢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亮给二人看:“喏,没下毒。”   裴宵衣耸耸肩:“说不定你先吃了解药。”   杭明哲黑线,转而望向春谨然,认真地问:“你到底看上他啥了?”   春谨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搜肠刮肚好半天,才挤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裴宵衣脸色铁青,目露杀机,若此刻随便找个人来猜,十个里得有十个,都会咬定他才是最像凶手那个。   趁着裴宵衣情绪波动,春谨然赶快喝了酒,不料进到嘴里的,却是茶。他狐疑皱眉,问:“为何?”   杭明哲又给他倒上一杯,不疾不徐:“喜事喝酒,愁事饮茶,闷酒能醉,后却伤身,唯有清茶,苦后回甘。”   春谨然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青年。   这是他认识的杭明哲,这好像又不是他认识的杭明哲,可是很奇怪,无论哪个杭明哲,他都不讨厌,甚至觉得就该如此,二者合而为一,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杭家三少。   “既然你等了我们半宿,我们现在也来了,那就开始吧。”彼此心照不宣,春谨然便不再拐弯抹角。   未料杭明哲居然摇头:“我要先听你说。”   春谨然闹不明白了,都摆出这么一个坦然的架势了,索性和盘托出不就好了,干嘛还要费二遍事让自己先来?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杭明哲一本正经道:“我得看你说得对不对啊。万一我先傻乎乎都认了,结果你推断的压根儿不沾边,我不亏大了。”   春谨然无语:“我就是推断得再不沾边,你这话一说完,也得死死沾上了!”   杭明哲摊手,又恢复成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反正就是不张嘴。   春谨然叹口气。   无所谓,他先说就他先说,反正事已至此,最终都是要真相,不必纠结探寻的方式。   “雾栖大泽从最开始,就是你或者你们家设的一个局,目的就是夏侯赋的命……”   杭明哲渐渐收敛玩笑,认真地听。   春谨然深吸口气,继续:“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一般人得到赤玉这种能震动整个武林的物件的下落,势必要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分享,或者干脆独吞,即便他是一个游侠,怎就那样大公无私,直接找了杭家?而杭老爷子又如此慷慨,特意挑所有帮派齐聚夏侯山庄的时候,上门公之于众?可那个时候我想不出景万川造假的理由,也想不出我们这群人一起去西南会给杭家带来什么好处。甚至到我们返回,我仍相信夏侯赋是意外身亡,因为我也想不出他必须死的理由,相反,一个失去儿子丧失理智的盛怒的夏侯正南,对任何人任何帮派都是十分危险的。直到我在这里,在喜宴上,看见上宾之位的景万川。”   “所以你就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杭明哲好整以暇地问。   春谨然没好气瞪他:“是你帮我联系起来的吧。”现在想想,那些或暧昧不明或暗含深意的话,根本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杭明哲微微一笑,似调侃,也似无奈:“我不说,你迟早也会想通。”   春谨然叹口气:“但会非常迟。”   杭明哲定定看了他半晌,眼里忽然闪出哀怨:“你就是什么都要刨根问底,折腾自己,还折磨别人。”   春谨然瞪大眼睛,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能反咬一口?!   杭明哲看出了友人——如果俩人现在还不算翻脸的话——头顶上的三昧真火,连忙柔声哄道:“刚才的推断还没讲完呢,快请继续。”   春谨然白他一眼,才重拾思路:“景万川的出现,加上你说的那些话,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西南之行。最后得出的结论在感情上我没办法接受,但在理智上,我知道,这离真相更近。你们的目的就是要夏侯赋的命,但想杀夏侯赋,就必须让他离开夏侯山庄,离开夏侯正南的身边,而且还要死得理所当然,不能让夏侯正南起疑。综合种种因素,最终你们布下了这个局。一趟远离中原的寻宝之旅,一群基本算是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年轻人。为了确保夏侯正南会派夏侯赋参加,我想杭老爷子在夏侯正南那里应该是费了一番工夫的,可能是说服,可能是引导,甚至不惜派出自己两个儿子进队伍,就是为了让夏侯正南相信,这趟旅途有坎坷,但无危险。景万川是整个局的起点,所以帮了这个忙并守口如瓶的他,成了杭家的座上宾;山川地形图是你的杀人地图,所以当我质疑除了暗河与洞穴,难道其他三面就没有别的路通往雾栖大泽时,你破天荒地一改往日的没主见,明确表示山川地形图上标出的路,才是最安全的。想来,你那是已经算好了好在洞穴中动手了吧……”   春谨然说不下去了,缓了良久,才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所谓最安全,反而却是黄泉路。”   “我不知道洞穴里有怪物。”杭明哲忽然道,声音很低,近乎呢喃。   春谨然怔住。   杭明哲抿了抿嘴唇,才苦笑道:“我本来是计划趁着洞里昏暗,制造些混乱让大家分散,再找时机下手的。没想到……不知该说天助我也,还是罪有应得。”   春谨然皱眉,对于他最后一个说法,不太明白。   杭明哲低低道:“我弟,差点死在洞里。”   是啊,若不是林巧星舍命相救,或许死的不止一个夏侯赋。   “如果你早知道里面有怪物,还会引我们进去吗?”春谨然问。   杭明哲沉吟良久:“不知道。”   春谨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杭明哲抬起头,又道:“但要是因此害了你们,就算报了仇,我也会后悔一辈子吧。”   春谨然挑眉,满是鄙视:“你现在就没害我们?”   杭明哲茫然。   春谨然扯过裴宵衣,恨恨道:“要是没有丁若水,他现在就是个活死人!”   杭明哲怔在那里,好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连蛊毒的事都推断出来了?”   一听这家伙承认,而且用词如此专业,春谨然更来气了:“杀夏侯赋是为杭姑娘报仇,好,那既然仇已经报了,为何还要布局灭掉天然居?难道也是为杭姑娘报仇吗!”   春谨然这话愿意是讽刺,却不料杭明哲竟然点了头。   春谨然呆愣在那里,哑口无言。   杭明哲浅呷一口茶,仿佛极力压抑着某种愤怒的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春谨然才听见他说:“是靳梨云和夏侯赋一起,害死了月瑶。” 第99章 云中杭家(七)   这天从清晨起,便一直阴着,直到晌午,也不见日头出来露个面。初春阴冷的风在这昏暗的鬼天气里,愈发显得刺骨。但凡有些心思的人都不会选择今天外出,黑云压城祥或不详这事另说,单就眼瞅着晚些时候必然会来的这场暴雨,便足以打消大部分人的出行念头。   然江湖客们,总是在“大部分”之外。   “店家,敢问还有空房吗?”   轻盈甜美的女声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店小二,有客上门不稀奇,可女侠,却甚是少见。眼前的姑娘蛾眉螓首,皓齿朱唇,皮肤白皙如雪,秀发乌黑如墨,举手投足间不见泼辣粗犷,全然典雅端庄,若不是腰间佩剑,活脱脱一个闺阁小姐。   “有、有!”呆愣半晌,店小二才反应过来,连忙往楼上带路,“姑娘请随我来。”   上楼时,女客状似无意地问:“今日可曾有其他人来住店?”   小二心中纳闷,但这并不是一个需要保密的问题,故而如实相告:“天气不好,一上午都冷冷清清的,不瞒姑娘,您是今日第一位贵客。”   说话间,二人已抵达二楼,小二原本想开中间的房门,不料女客忽然问最里面那间是已有人住。小二回答并未住客。女客遂要求住最里面这间。客人最大,何况还是如此谦和礼貌的姑娘,小二便很痛快地带她去了最里间。   “姑娘,我就在楼下,有事您就喊我。”见客人对房间很满意,小二便识相告退。   “那个……”女客喊住他,咬了咬嘴唇,才道,“有事我自会喊您,但现在我想休息了,也希望店家没事的话不要过来打扰。”   “哦哦,好的,您就放心休息吧。”小二想当然地认为男女有别,即便是江湖客,怎么看也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所以有各种顾忌也是正常的。   小二很快退出房间。   随着房门缓缓关闭,房内的姑娘长舒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   片刻之后。   若这时小二返回,必然会惊奇地发现端庄小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个一时半刻都闲不下来的顽皮活泼的邻家妹子。   床榻,桌案,窗沿,帐幔,能看的地方都看了,能翻的东西都翻了,第一次住客栈的杭家五妹的好奇心,终于得到满足。   窗扇忽然被吹开,带着猛烈寒意的冷风直直打在她的脸上,可她感觉不到一丝凉意,两颊仍是滚烫的,同刚逃出杭家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为了与心爱的男人私奔。   私奔哪,在此之前自己做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过是帮着三哥向父亲撒谎,可与私奔一比,那善意的谎言简直是极大的孝顺了。   杭月瑶不敢想象爹爹得知自己同夏侯赋私奔后会怎样雷霆震怒,但她真的想与夏侯赋长相厮守。她不知道一贯宠溺她的爹爹也好,一贯与她最亲近的三哥也好,为何都不同意她与夏侯赋在一起,明明夏侯庄主明里暗里提过几次联姻之事,爹爹也口头应承了,为何转脸便一而再再而三叮嘱她,切不可与夏侯赋来往过密,更万万不可有逾矩之事。   逾矩之事杭月瑶自不会做,哪怕她已认定夏侯赋,仍知道女儿家需矜持检点。故而任凭夏侯赋百般央求诱哄,她还是没从。不过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自打知道她也对夏侯赋有意,爹爹便将她禁足在杭家,再没让她出门,遑论与夏侯赋见面。   杭月瑶想不通。   夏侯哥哥明明那么优秀,文武全才,对她更是温柔体贴。况且夏侯山庄家大业大,虽然她不图这个,但基于此,父兄更该欣喜这门亲事,左右都不该如此阻拦。   恋爱中的姑娘,与情郎分隔一日,便如三秋,何况杭月瑶已被禁足了三个月,整整一个冬天。   云中的雪下了又化,青草重新破土发芽,相思憔悴的杭小妹终在一个夜里,收到了情郎的书信。   那信是绑在飞镖上射进她窗口的,正中门框。   信上的字迹她没见过,但落款却是——夏侯赋口述,好友代笔。   信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辞藻华丽,文采飞扬,但其实就一件事——因为杭家的明里应承暗里拖延惹怒了夏侯老爷,也就是他爹,所以夏侯家现在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了。但他对佳人是真心相待的,也愿意抛开一切与佳人长相厮守,故下月初三,会在鸿福客栈静候佳人。若佳人前来,彼此携手浪迹天涯,若佳人不愿,他便一世不娶,带着对佳人的爱意与相思,孤老终生。最后还解释了未免被他爹发现,只能在会友时口述,待分别后,朋友于旁处代笔此信。还说若佳人终能见到此信,那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连老天爷都不忍心拆散他俩云云。   这信要是给已成亲或者最好已经生养过的妇人看,必定不屑嗤笑,全是哄人的。男人的嘴哪,得不到你时,全抹着蜜,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似的。可等得到之后,你就会发现,真正掏出心的是你,你的心没了,而他那颗仍旧活蹦乱跳,时不时还要对新的女人继续作剜心剖白状。   可杭月瑶只有十六岁。   二八年华,情窦初开,这样的信,这样的情,都让她心潮澎湃。   所以她认定了这个男人。哪怕要与对方去到天涯海角,哪怕要与对方苦到吃糠咽菜,她都不在乎。   店小二的感觉或许并没错,虽然佩着剑,但骨子里,爹爹宠哥哥爱的杭家小妹,同那些闺阁小姐也并无本质区别。   嘀嗒。   嘀嗒嘀嗒。   不知何时,雨开始下起来了。   伏案小憩的杭月瑶皱了皱好看的峨眉,片刻后,缓缓起身,脸上仍是半梦半醒的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半晌,她终于彻底醒过来,也终于看清窗外的雨中暮色。   杭月瑶吓了一跳,她没料到自己以为的“小憩”,竟然是整个下午。   店家人很好,确实没来打扰她。   但夏侯哥哥也没来。   杭月瑶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些担心,她觉得夏侯赋之所以未能前来赴约,定是发生了某些意外,比如没逃出来,或者逃出来又被抓回去了,再不然就是路上出了状况,总之都不是好事。   “呵呵,讨厌……”   隔壁依稀传来女子的调笑,掩在雨声里,不甚真切。   但杭月瑶是会武功的,听力比之常人要高出一些,所以很轻易便从雨声中剥离出这声音。   原本以为只是寻常嬉笑,可听着听着,哪里就开始不对劲,直到最后,调笑里带上轻喘,娇嗔——   “啊……轻一点……你真坏……”   杭月瑶的腾一下就红了。   她没出阁不假,但也并非不谙世事,当下便觉得自己偷听的行径实在不妥,故立刻起身关窗。   未料手刚碰到窗扇,就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   “我坏?你不是就喜欢我这么坏吗……”   那声音很低,像情人的私语,近乎呢喃,可却如同一声惊雷,炸碎了杭月瑶的魂魄。   “不要脸,谁喜欢你了……”   “好好好,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总行了吧。”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分明喜欢杭家那丫头。”   “这你可冤枉我了,那个黄毛丫头根本不解风情,到现在连手都不让我碰,哪及你这般柔情似水,善解人意。”   “那你娶我啊。”   “行啊。”   “真的?”   “我的姑奶奶,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就发发慈悲吧。”   “不听话的东西,剁了算了。”   “那可不成,没了它,我还怎么带你快活呀……”   “不要脸……啊……”   两个人的调笑虽百无禁忌,但声音都压得很低,若不是在隔壁,即便武功高强,也只能隐约听见人声笑语,却绝听不出内容的。   可偏偏自己就在隔壁。   像夏侯赋说的,她能收到信,是天意,所以此刻听见这些,也是天意。   雨势愈发大了。   雨水溅到脸上,却是热的,带着咸涩。   那厢已经没了正经话,只剩下愉悦的喘息,想必翻云覆雨得很是快活。杭月瑶说不清是伤心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甘心。她必须要当面问问夏侯赋,她到底有何不好,若有,请说出一二三四五,也好让她死得明白;若是没有,那为何夏侯赋要如此对她,伤她。   拿过桌上的佩剑,攥紧,杭月瑶转身出了房间。   来到隔壁门前,二话不说,抬手敲门。   杭月瑶敲得很轻,但一下,一下,从无间断。   里面的人终于不耐烦,气急败坏道:“谁啊——”   杭月瑶不语。   敲门声仍在继续。   里面终于传来脚步声,没一会儿,房门打开。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可他此刻衣衫不整,面色不善。   夏侯赋起先自然是面色不善的,但在看清来人后,不善就变成了见鬼。对于他来讲,杭月瑶就仿佛从天而降,简直没有比这更诡异的事情了!   “你……”你了半天,夏侯赋也没你出一句完整话。   榻上的女子已经披了外衣下床而来,但她披得很粗心大意,雪白的胴体仍若隐若现。   杭月瑶认得她。   说靳梨云是全江湖最美丽的女子也不为过,美丽到只见过几面,便让自己的四哥魂牵梦萦。可现在,对着自己微笑的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可怖。   杭月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她明明应该鄙视对方的寡廉鲜耻,或者嫉恨对方的横刀夺爱,可当对方这样浅笑盈盈地走过来,她只觉得害怕。   靳梨云走到她面前站定,不知怎的,外衣忽然滑落。   虽同为女子,可杭月瑶还是谨遵非礼勿视,下意识别开眼。   就在她转头的一刹那,不着片缕的女子抬手一扬,毫无防备的她便在一阵扑鼻的香气中,失去了知觉。   “你这是做什么!”杭月瑶晕倒的一瞬间,夏侯赋眼疾手快将人揽住,不着痕迹地带进房内,确认四下无人后关好门,这才对靳梨云发难。   “我是怕她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一时情急……”靳梨云委屈地咬紧嘴唇,眼看便要梨花带雨。   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何况佳人还光着呢,夏侯赋的气势立刻弱下来,一边将杭月瑶抱到床榻上,一边叹口气,苦笑道:“说出去不是更好,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嫁进夏侯家了。”   靳梨云垂下眼睛,声音哀哀的:“我知道你爹看不上天然居,若是知道你与我相好,肯定要打骂责罚你的。而且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娶她的,我喜欢你,若你得偿所愿快乐了,那我便觉得幸福了。”   夏侯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语带宠溺:“都说我会哄人,我看你才是最会哄人的。”   作为夏侯山庄的少庄主,他有过很多女人,也很容易对一个女人厌倦。但靳梨云却是唯一保持了这么长时间关系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其貌美倾城,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个女子面前,他无需太过隐藏,虽也会说些甜言蜜语,但多为调情,彼此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对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这是夏侯赋最满意的一点。   只是眼下的情势实在棘手:“你现在是迷倒她了,可她只能昏一时,不能昏一世,待到苏醒,看你还能怎么办。”   靳梨云沉吟片刻,忽然问:“你到底想不想娶她?”   夏侯赋皱眉:“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吃这些干醋?”   “我不是吃醋,”靳梨云正色道,“我是认真问你的。”   夏侯赋觉得她简直异想天开:“如今这个情况,就算我想娶,她还肯嫁?”   “倘若她就这般醒来,自然不行,但要是……”靳梨云说着,眼波流转,嘴角勾起暧昧,“木已成舟呢?”   夏侯赋听懂了她的暗示,顿觉嗓子发干,心口燥热:“你的意思是……不不,万一她醒来之后不认命,反而回家告状,他爹再找到我爹,那我就死定了!”   “你个傻瓜。”靳梨云娇嗔地瞥了他一眼,“女子的心思还是女子最了解,贞操就是她这种世家小姐的命,待到醒来,不是你怕她告状,而是她怕你不娶了。一个失去了贞操的女子,除了你,还有谁会要她?”   女声不疾不徐,柔软轻慢,可却处处撩到夏侯赋的心上,撩得他心痒难耐,况且,他也真的很想尝尝杭月瑶的味道……   “迷药我是没了,”靳梨云轻轻踮脚,凑近他耳边,吹着热气,“但欢好助兴的药,还有一些……”   杭月瑶是在一阵奇怪的感觉里醒过来的。   那是一种混杂了热、疼、酥麻、晕眩的奇异感,她吃力地睁眼开,恍惚中看到身上趴在自己身上。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隐约听见那人笑道:“醒了?”   杭月瑶想推开他,可手脚都好像瘫软一般,没任何力气,头也昏沉沉的,整个人都像在水里漂。   渐渐的,恍惚散了一些,下身的刺痛感慢慢清晰起来,随着身上人的动作,一下,一下,像有人在用锯子划她。   “疼……”杭月瑶听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声音,哑得厉害。   “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等会儿就舒服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   女人?   杭月瑶挣扎半天,终于费劲地转过头,然后对上一张慵懒暧昧的脸。   自己,身上的男人,躺在旁边的女人,床上一共三个人!   杭月瑶忽然想吐。   似乎她也真的吐了。   因为直接受害者甩了她一个巴掌。虽然朦胧晕眩里几乎没什么真实感,但动手的是那个对着自己从来都只有温柔的夏侯哥哥,所以仍然让杭月瑶觉得很痛。   吐脏的床榻无法再用,两个人便将她弄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仍是那些事情,那些道听途说里都无比快乐销魂水乳交融的事情,可她只觉得难捱,就像一场凌迟,漫长,且看不到尽头。   然而,还是结束了。   她觉得会持续到地老天荒的事情,其实还没有这一夜的雨来得长。   只是原本的绵绵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雨点乓乓的,仿佛砸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个坑,一坑一汪血,到后面血流干了,只剩下干瘪的心,在猛烈的砸打里,碎裂成片,灰飞烟灭。   夏侯哥哥开始诉衷肠了,他说他会负责,会娶自己进门。   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靳梨云就依偎着他。自己已经大概穿上了衣服,虽然无暇去顾及是否整齐,但总归觉得可以开口说话了,但靳梨云却抢先一步笑她:“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做的也都做过了,还害羞什么呀。”   她想告诉对方,这不是害羞,是做人最起码的礼义廉耻。可转念一想,与一个帮凶,何必多言呢。   是的,她只是一个帮凶,所以她不恨她。   她也不恨夏侯赋,因为是自己投怀送抱,活该被辱。不,这不是辱,按照眼前二人的说法,这是爱啊。玩都玩过了,他还要娶她,这该是多真的情!   那她该恨谁呢?   看来看去,只剩下自己了。   呵,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说想去屋顶吹风的时候,夏侯赋似乎不大信,但靳梨云信,还帮着劝,让她去吧,她现在心情正乱,静静也好。   她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是真的感激。   对方回以微笑,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笑。   六岁那年,父亲赠予她这把“灵月剑”,十年之间,她只用剑杀过一人——便是自己。 第100章 云中杭家(八)   突来的风将灯吹灭了。   毫无预警,就在杭明哲讲到妹妹自刎而亡的时候。   骤然漆黑的房内,只有夜风,与沉默。   没什么可继续再讲下去的了,佳人已逝,墓地芳华。如今最爱的哥哥为她报了仇,但愿天地间会少掉一缕哀魂,但愿某处的好人家里,会多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谨然兄,不想说点什么吗?”杭明哲重新掌灯,昏暗摇曳的光里,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凄凉。   春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曾无数次推断过杭姑娘被害的缘由,甚至都怀疑过夏侯赋或者靳梨云,但真相,远比他以最大恶意揣测的还要残忍。那残忍不是源于场面的血腥,不是源于过程的惨烈,而是源于人心的恐怖。哪怕世上最精妙高强的武功绝学,都抵不上它万一。   “该杀。”   一直沉默的裴宵衣,替他回了话。   春谨然惊讶地看向对方,他以为这人会沉默到底,或者干脆来一句“人心本恶,怪只怪你妹妹太天真”这样杀千刀的风凉话。可此刻的男人面色深沉,看似平静的眼底,是冷峻的杀意。   他在替一个不相干的姑娘说话。   这世上确有无心之人,但不包括裴宵衣。春谨然意外,甚至惊喜于这样的发现。这个淡漠冷清的男人,良知的存在感确实很低,但再低也存在着,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只静静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善恶的最底线。   “所以……”春谨然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杭家最初就知道凶手是夏侯赋?”   “起先只是我心存怀疑。”杭明哲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事实上在月瑶失踪的时候,我就认定她去找了夏侯赋,所以寻人时第一个去的便是夏侯山庄,得到的结果是少庄主不在。后来月瑶在客栈出事,我直觉与夏侯赋脱不了关系,可当天傍晚突降大雨,短时间涌来了好几拨避雨投宿的赶路客,有江湖人,也有生意人,在得知客栈死人后,为免惹祸上身,这些人散得比兔子还快,店小二也说不清楚他们的长相,更不知晓名字和身份……”   “一个都没记住?”   “不,记住三个,”杭明哲没好气地看他,“你,裴少侠,还有郭判。”   春谨然哭笑不得:“我们仨那一顿刀光剑影,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对,“靳梨云那样的女子,别说男人,就是女人看上一眼,也不可能没有印象啊?”   杭明哲摇头:“我特意问过的,因为我想记不清长相,总该记得男女,可店小二却说,近三天来客栈的女子,只有月瑶一个。不过当我提到夏侯赋的外貌模样甚至可能的打扮时,他们还是有模糊记忆的,说有那么一位公子与我描述得颇为相似,因为出手很大方,所以印象再模糊,也比旁人深一些。”   “所以夏侯赋是肯定脱不了干系了,”春谨然了然,但不解的是,“你又是如何怀疑到靳梨云的?”既无任何线索,总不能凭空去想吧。   不料杭明哲却道:“我没有怀疑她。”   春谨然愣住,静待下文。   杭明哲继续道:“刚刚说过了,我最初怀疑夏侯赋,但在客栈里并没有问出更多线索,所以怀疑只能是怀疑。直到月瑶即将入土为安的时候,无意中,我在她灵月剑的剑柄里,发现了夏侯赋找人代笔写给她的那封信。”   春谨然恍然大悟,难怪杭明哲如此清楚信的内容,原是他亲见过。   “我将信交给父亲,并讲了自己的怀疑。父亲勃然大怒,欲找夏侯山庄对质,但这种事谁会承认?况且还是代笔。对,就是这个代笔,让我一方面觉得事情定然与夏侯赋有关,但又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是的,”春谨然也正想说这个,“以夏侯赋的性格,怎么可能真的放弃锦衣玉食和杭姑娘私奔。但若只是想骗杭姑娘出来,甚至委身于他,他又怎会在同一个客栈里与靳梨云毫无顾忌地私会?”   “我和父亲也是这样讲的,所以……”杭明哲眼底一沉,“我们就筹划了一个引君入瓮之计。”   此计,自然是雾栖寻宝。   “这件事,明俊不知道对吧?”以春谨然对友人的了解,若他知晓,断不会在西南之行中表现得如此自然。   杭明哲点头:“不仅他,大哥与二姐也不知情,那时候整个杭家,只有我与父亲知晓此事。”   后来的事情便很清楚了,他们请来了景万川,不论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名,可能是利,也可能是人情,总之后者帮忙,完美起了这个局。   “但最初,我并不是奔着杀他去的。我怀疑他不假,但他可能是凶手,也可能只是个被利用的知情人,所以在山洞分散之前,我都只是想从他口中探到真相,毕竟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当时也在客栈。可惜……”杭明哲说到这里不屑地笑了下,才继续道,“他实在不禁吓。”   春谨然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孤立无援中,伙伴忽然露出獠牙,以性命相挟逼问一段或许已成为梦魇,但在世人面前仍该是天衣无缝的事情。濒临死亡的恐惧,惊天霹雳的惊愕,别说让他坦白真相,就是让他把五脏六腑三魂七魄都献出来,只要有一丝获救的可能,他也甘愿。   “他和我说他没有让人代笔过什么私奔信,他去客栈,是赴靳梨云的约。他也不傻,脑袋一转就知道自己也被算计了,当下和盘托出,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靳梨云身上,至于自己嘛,不过是一时冲动,实在是情有可原。还说本来就打定主意娶我妹的,既然要娶,先洞房还是后洞房有何区别呢?”   春谨然不忍再往下听。   该说夏侯赋坏呢,还是蠢?若说他坏,他可能会从地底下跳出来辩解,风流而已,多大的罪过?所以还是蠢吧。一个蠢到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令人发指的男人,一个在逝者哥哥面前侃侃而谈自己真的对佳人一片痴心的男人,一个到死都不明白何谓真情,还以阅女无数自诩风流骄傲的,可悲的男人。   聂双自杀局中,他被诬陷为凶手,抱着夏侯正南痛哭流涕喊冤的那一刻,想必是真心的。他真觉得冤,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他想不通为何最后总要见血。那时候的他定然也想起了杭月瑶的,那哭里定然也有旧事被牵连揭发的恐惧与担忧。   然而他有恐惧,却无悔意。   因为他真的没杀过人啊。   他不明白“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道理。真正的凶器并非那寒光冷剑,而是他强占杭月瑶时自以为的春风一度,是在夏侯山庄后院里踹在聂双胸口上的那一脚。   “到死,他还觉得自己委屈,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所以我就让他多委屈一会儿。那怪物是喜欢血腥味的,我就挑断他的脚筋,引怪物来慢慢啃。等啃得脚踝见骨,我又将怪物引走,然后把他搬到僻静处,给他留个全尸。他不谢我,还骂我,真是没良心……”杭明哲笑起来,似乎想到对方临死前的倒霉模样,几近捧腹,又似癫狂。   春谨然有些难受。   报仇该是畅快的,可又有几人真畅快得了。纵然将仇者千刀万剐,也换不回亲人重生。   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春谨然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对方。   茶水已凉,可断不会凉过杭明哲此刻的心境。   “抱歉,失态了。”杭明哲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那不是茶,而是酒。   “总不会比你撅着屁股抱树杈的时候更失态。”纵然西南之行是个局,可大家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是真切的,如今忆起,虽多唏嘘,仍有些愉快时光,让人不觉莞尔。   杭明哲也想起自己曾经的荒唐,更重要的是,很多并非装相,他是真的不愿动脑子,更喜欢随性而至。但偶尔认真起来想一想,也觉得臊得慌:“我还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幸亏,”春谨然真心实意感慨,“否则像围剿天然居那么漂亮的手段多来几次,江湖上怕是留不下什么大门大派了。”   杭明哲定定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半晌,忽然轻笑:“我其实是一统江湖的料,对吧。”   这算是对于天然居之事出自他手的间接承认,所以春谨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天赋异禀,不世之材。”   “靠,你比我爹还敢用词儿。”杭明哲被夸得头皮发麻,赶紧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可惜,我又让我失望了。”   “此话怎讲?”夏侯山庄与天然居都已被灭,失望从何而来。   杭明哲耸耸肩:“他想让我继承杭家,我没同意,他想趁热打铁让杭家成为第二个夏侯山庄,让整个江湖对杭家俯首称臣,我劝他别做白日梦。”   春谨然:“你爹打你了?”   杭明哲:“那倒没,就是怎么狠怎么来的骂了一顿。”   春谨然完全同情杭老爷子。试想,人生几十年,先是欢喜于幼儿的聪慧,后又失望于其成年的不才,结果老了老了,忽然幸福而欣慰地发现,儿子原来一直深藏不露,于是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结果没烧几下,又重新被儿子一屁股坐灭。这一个老父亲的坎坷心酸,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未必是白日梦。”裴宵衣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杭家现在江湖已无对手,寒山派玄妙派那些表面上同你家平起平坐,实力上却不及。应该说杭家已经是江湖龙头了,距离一统江湖,只差个名号,或者说,差个怕字。”   “裴兄说得好!”杭明哲意外地赞了他一句。   裴宵衣黑线,他不需要捧场,谢谢。   难得发一次言还被弄尴尬了的裴少侠重新归于沉默,杭三少却顺着那句好,解释道:“关键就在这个怕字。所有江湖人都怕你,你就是霸主,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若无这个字,就算你的势力冠绝江湖,也只是地位高而已,别人对你便会敬,不会怕。敬,所有门派无论大小,皆可相敬如宾相安无事,怕,却只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时机成熟,必被群起而攻之。天然居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呃,我实话实说,还望裴兄别介意。”   “他不会的,”春谨然连忙让杭明哲安心,“他对天然居的感情,和你差不多。”   杭明哲囧,瞬间反应过来这其中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若只因为蛊毒,他该恨杭家多一些,而非天然居。   但杭明哲没有春谨然那颗追根究底的心,所以将话题重新转回初始:“不管你们信不信,杭家没有称霸江湖的打算,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春谨然相信,或者说,他愿意相信。   “蛊毒的事情,对不住大裴兄弟了。”杭明哲忽然道。   “果然如此。”春谨然叹口气,“之前我一直想不通,如果蛊毒也好,药人也罢,是杭家做的,为何到死,靳夫人都没有喊冤,甚至临死前的一言一行,都坐实了她蛊毒制人为祸江湖的罪行。现下想来,应该是你们‘无意中’将蛊毒的秘密泄露了给了靳夫人吧。”   杭明哲深深看了他一眼,叹息:“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不不,瞒过了,还瞒得很惨,”春谨然坦然承认,“我只是刚刚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杭明哲挑眉。   裴宵衣忽然灵光乍现,不可置信道:“陆有道?”   春谨然点头,随后看向杭明哲:“我想,陆有道身体里的蛊虫应该与靳夫人无关,而是杭家养的。目的……难道是给杭夫人治病?”   杭明哲惊讶地瞪大眼睛。春谨然说他天赋异禀,他倒觉得春谨然才神鬼莫测!   “没什么玄乎的,”春谨然哑然失笑,“那阵子杭老爷子一心为杭夫人寻医问药,我想不出他还能分心做其他事。而且我们在王家村遇见陆有道的时候,你不是还说三个月前曾与杭老爷子一起来村子里找枯雪草吗,我虽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但杭夫人,寻药,枯雪草,王家村,这些都在一条线上,所以在这条线上出现的陆有道,肯定也与杭夫人的病有关。”   “那你一定也记得我那时候和你说过,最后一次见陆有道,还是四年前的武林大会。”   “没错,”春谨然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会儿愈发鄙视,“你的装疯卖傻简直炉火纯青。”   杭明哲冤死:“那时候我真没骗你,看他成了药人,我也吓傻了。是等到带着他的尸首回杭家之后,爹才私底下告诉我。其实陆叔在武林大会之后,便一直没再在江湖冒头,可是私底下,一直为我爹做事,因为我爹有恩于他。在丁若水说出枯雪草之前,我爹曾寻遍古籍,有一本上写苗疆的蛊虫可治百病,做法就是在一人身上种蛊,然后放其血给病人饮用。我爹找来了蛊虫,也按照书上所载精心饲养,但种蛊这种事九死一生,而且书上并未记载如何解蛊,所以我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找谁来做这个倒霉之人。不想陆叔得知后,偷偷将蛊虫种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恰逢那时候我们要去王家村寻枯雪草,我爹不知情,便吩咐陆叔暗地里跟着,以作护送,结果跟到王家村,陆叔蛊毒发作,不见了踪影。后来我爹寻到了枯雪草,救我娘心切,便暂时放弃去找陆叔,返回了杭家。后来的事情,你们也清楚了。”   春谨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曲折。   陆有道以身试蛊的时候,又怎会想到那小小的蛊虫,竟会在日后的江湖引起血雨腥风。杭匪怕也不会想到,昔日为救妻子寻觅的古方,竟成了为女报仇的利器。   难怪老话总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夏侯正南和青门的事,与杭家有关吗?”这是春谨然最后的问题,他希望没有,若杭明哲否认,他便信。   “夏侯正南的死是个意外,我想到夏侯赋的死会让他大受打击,但直接驾鹤西去,确实是我没想到的。”杭明哲的叹息里,带一丝误让无辜的不忍,“至于青门,大裴兄弟该比我还清楚的,纯属靳夫人自己使坏。我唯一布的局只有雾栖大泽,对天然居,苍天可鉴,我真的只让父亲假装不经意地透露了蛊毒秘方,然后让大哥假装坏蛋去问她买了药。”   春谨然歪头:“我记得你说你大哥不知情?”   杭明哲摊手:“那是之前,后来发现需要用到大哥,就只能全盘相告了。”   春谨然:“你大哥没说你才是最适合继承家业的?”   杭明哲:“他只说爹爹送他的那把朽木剑,实在非他莫属。”   春谨然忍俊不禁,甚至可以脑补杭家大少一脸蒙圈和恍然大悟后的五味杂陈。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费解:“你明明对夏侯正南有歉意,为何对于月瑶之死无关的靳夫人,好像没有半点同情?”   “如果没有月瑶的事情,我不会动夏侯山庄,夏侯正南霸道,却不毒辣。但即便没有月瑶的事情,天然居也是迟早要除的。”杭明哲眯起眼睛,缓缓道,“她的野心太大,若不出手,死的就是我们。”   她,指的自然是靳夫人。   杭明哲不仅局布得妙,连人心都算得准。靳夫人才是那个希望全江湖都怕她的人,尤其是男人,最好统统臣服在她脚下。所以她背地里卖毒,祸害所有能祸害的门派,所以她在“偶然”得到蛊毒秘方后,如获至宝,以为可以操控江湖。这样的天然居,于公于私,都要除。   “好啦,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和你们说了,”杭明哲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明亮的牙齿,“敢问二位兄弟,还认我这个朋友吗?”   其实这个问题都不用问,若不认他这个朋友,自己会大晚上颠颠儿奔过来当面对质?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春谨然叹口气,刚想回应,却忽然闻到一阵淡淡药香。   不好!   是迷魂香!   春谨然瞬间反应过来,可药效比他想得还要猛烈。裴宵衣更靠近迷药吹来的窗口,故而先一步倒下,而他在倒在大裴身上前,最后看见的是杭明哲错愕的一张脸。   第101章 云中杭家(九)   春谨然苏醒的时候,浑身传来一阵紧绷的束缚感,他挣扎地张开仍有些沉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胳膊反在身后,从头到脚已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裴宵衣就在他的身边,仍昏迷不醒。   这是一间石室,四周的墙壁均是整块的大青石,一面石壁上凿出凹槽,放置了几盏油灯,一张石塌放置在石室一角,榻旁是桌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满目所见的冷清压抑像极地牢,但桌案的陈设与一尘不染的干净劲儿又让它看起来更像是私人密室。   春谨然费劲地挪动一下身体,以便更靠近一点裴宵衣,待觉得距离差不多,伸腿过去踹了对方屁股几下。   裴宵衣昏得好好的,没准正在做与此情此景毫不相关的美梦,结果就这样生生被踹醒了。   更无耻的是踹人者还装傻:“我刚想叫你,你就醒了,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裴宵衣忽略屁股上仍残留的异样痛处,低声问道:“这是哪里?”   看着同样被捆成粽子的裴宵衣,春谨然叹口气:“我还想问这个问题呢。”   挣了挣身上的绳索,毫无松动迹象,裴宵衣皱眉:“杭三干的?”他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杭明哲的卧房,很难不怀疑对方。   春谨然沉吟片刻,道:“被迷晕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表情,那错愕不像是装出来的。”   裴宵衣不再说话,一个鲤鱼打挺,便站立起来,只可惜浑身上下仍没有自由的地方,只能蹦。   于是春谨然正羡慕同是五花大绑怎么自己就只能躺着人家却能顶天立地的时候,只觉头顶一黑,裴宵衣生生从他身上蹦过去了。   春谨然黑线,刚想骂,已跳到他后面的男人忽然又躺了下来,上嘴就咬他背后的绳结。   春谨然心头一热,想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抿紧嘴唇。   绳结打得很牢,裴宵衣咬了很长时间才将之松开。松绑后的春谨然连忙转身,正看见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唾沫里带着暗红色。   再去看绳子,已被口水浸湿的地方,也有点点血迹。   “你傻啊,不会慢点咬!”春谨然心疼极了,也顾不上活动筋骨,直接站起来飞快跑到裴宵衣身后,也咣当趴下。   裴宵衣吓了一跳:“你干嘛?”   “也帮你咬啊!”春谨然理所当然。   裴宵衣真想踹他:“我不是已经给你解开了吗,你不会用手?!”   春谨然囧,光想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显然手比嘴好使多了,同样的绳结,裴宵衣用了半天,春谨然只用了一眨眼。   “看起来像地牢,但又太干净了。”   重获自由的春宵二位少侠开始认真打量这间石室。裴宵衣觉得这与天然居的地牢有相似之处,但因地牢多潮湿,这里却很干燥,而且通常不会有哪个好心人会将囚禁用的地牢打扫得如此整洁,还给你预备笔墨纸砚,就差茶水和棋盘了。   “就算不是地牢,也是密室,”春谨然道,“反正肯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界。”否则也不会把五花大绑的他俩丢进来。   说话间春谨然已经来到桌案之前。纸上无字,皆为空白,毛笔挂在笔架上,也没有动过的迹象,砚台里自然也是空而干燥的,一方墨立在旁边。那是书渊斋的墨,春谨然认得,原只是小有名气的墨,后被世家公子们极力推崇追捧,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墨难求。春谨然不好附庸风雅,之所以认得,只因某次夜访时,一位友人与他显摆过,他便习惯性地记下了。   偏巧,这位显摆过的友人,就是杭明俊。   当然,这并不能说对他俩用迷魂香的就是杭家四少,毕竟这墨又不是专供杭家。可他们是在杭明哲的房间里被迷晕的,而他又只在杭明俊手里见过一次书渊墨,凡此种种,都与杭家沾边,实在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迷晕我们的如果不是杭明哲,那会是谁?”裴宵衣见他对着桌案发呆,便直觉认为他在分析推断,索性直白讲了自己的看法,“会不会是杭家背后,还有人?”   春谨然皱眉,他不是没这样想过,但又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背后还有人,他就该把我们和杭明哲一起抓起来,可现在,杭明哲呢?”   裴宵衣歪头想了想,很认真道:“或许是他看见了凶手的脸,所以被灭口了?”   春谨然扶额:“大裴,你是有多讨厌他?”   裴宵衣耸耸肩,完全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眼下并不是重建伙伴关系的好时机,所以春谨然也就将友人们的私人情感暂且搁置,认真分析起来:“迷魂香完全是冲着我们俩来的,根本没有迷晕杭明哲的意思,说明偷袭者并不忌惮杭明哲。而杭明哲表情错愕,说明在背后迷晕我们的人他认识。如果他与此人不是一伙,事发在杭家,他完全可以瞬间召唤来山庄人马,将偷袭者拿下,那样一来我们就不可能是如今这个状况。所以这个人只可能是杭明哲认识,却又不能或者说无力反抗的人,并且,这个人不希望我们活着,起码,是不能在江湖露面。”   话已至此,裴宵衣就是傻子也听明白了。他眯起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杭匪。”   春谨然长叹一声,颓丧地坐到地上。   “你就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裴宵衣轻嘲地扯扯嘴角,“还当面对质,没准人家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春谨然依然固执地坚持:“我相信这和杭明哲无关。”   裴宵衣叹口气,坐下来和他面对面:“那有什么用,我们还在落到这里了。”   “是我大意了。”春谨然有些懊恼,他该想到的,在杭家的地盘上,肯定处处都是杭匪的耳目。杭明哲是朋友,可杭匪不是。都说江湖跑老了胆子跑小了,一个机关算尽的老江湖,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全盘布局被他这样的小卒子破坏,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可能性,都要灭掉。   “你大意的时候多了,到今天才碰壁,老天待你不薄。”裴宵衣没好气地揉了一把他的头。   头顶传来的温柔让春谨然意外:“大裴,你不生气吗?”   “气什么?”   “因为我的冲动,连累你也……”   “我生气了。”   “啊?”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春谨然愣住,然后就见裴宵衣好整以暇地张开双臂:“所以啊,快来哄我吧。”   明明说着暧昧的话,可裴宵衣的表情仍冷清淡然,就像在说,你早上包子吃多了。   而且,春谨然没好气地问:“哄人用嘴,你伸胳膊干嘛?”   裴宵衣微微皱眉,似不敢苟同:“我觉得用身体更好。”   春谨然再忍不了,终于咆哮:“这都什么时候了!”   裴宵衣莞尔:“精神了?”   春谨然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裴宵衣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振作精神。   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逃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既然能把他俩关进此处,必然就要有门,可放眼望去四周墙壁一个样,根本没有任何像门的地方。二人不再耽搁,开始分头搜寻,墙壁,地面,桌案,床榻,几乎要细致到每一条石头缝里。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桌案对面的墙壁上,发现了石门的痕迹。   那门与石壁根本是一体,肉眼很难分辨,若不是有风从细缝中窜进来,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就是石头本身的自然裂缝。   门找到了,可怎么开,成了问题。   起初两个人合力推,但门纹丝不动,后来改用手指头去扒那细缝,但凡胎肉身哪能撼动磐石,没多久,春谨然便败下阵来,气喘吁吁地坐到地上,满心绝望。   最可怕的不是一开始就没有希望,而是明明有了希望,又湮灭。   裴宵衣却好像不知疲倦,一直在与门缝较劲,到最后几乎疯魔了。春谨然起先没在意,以为大裴就是体格好力气大,所以比自己多坚持一会儿也很正常,但到后面,叫了几声对方没应,春谨然便觉出不对,等到他强行把裴宵衣拉开,男人的手指已经鲜血淋漓,有几个指甲都是翻开的。   春谨然心被狠狠拧了一下。   “不开了不开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的,“干嘛啊,没等别人动手呢,你就准备先自绝?”   裴宵衣面色平静,声音却低沉而坚定:“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虽然理智告诉春谨然,他这时候该说一句“能和你死在一起我死而无憾”,但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再出来,就成了:“谁都没说过我会死在这里,只有你这么诅咒我!”   裴宵衣气结,想发作,又不知从何发起。   春谨然生怕他又发疯自残,遂故作轻松道:“说不定杭匪过几天一想通,就把咱俩放了呢!”   裴宵衣眯起眼睛看他。   春谨然黑线:“好吧,这个希望确实有点渺茫……”   裴宵衣懒得理他,一转身准备继续“奋斗”。   春谨然连忙先一步跑到石门跟前,然后转过身挡在他与石门之间,开始循循善诱:“我已经知道你有多喜欢我了,喜欢到不顾自己死活,说真的,我特别感动。但是呢,再喜欢我你也不能让感情冲昏头脑,你那一双手是肉做的,我身后这个门是石头做的,你用肉去扒石头,无异于以卵击石,除了徒增烦恼和暴躁,对于改变我们的现状毫无益处。我承认,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也并不很聪明,但是在我喜欢你之后,你变得愈发傻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唔……”   口若悬河可以忍,但口若悬河地人身攻击,裴少侠就没法忍了。   以最快的速度堵上对方的嘴,世界终于清静了。   良久,觉得怀里人老实了,裴宵衣才结束热吻,然后送上两个字:“闭嘴。”   春少侠没从,反而搂着对方脖子,以挂在人身上的姿势,柔情万种道:“再来一次。”   “……”裴宵衣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本以为自己这不太光明磊落的“对话终结法”会遭来反抗或者至少也是皱眉,可这突然旖旎了的空气,实在让他招架不住。   见大裴不说话,也不动,春谨然索性凑上去,来把主动的。   左右活不长了,做饿死鬼不如做饱死鬼,做饱死鬼哪比得上风流快活鬼!   裴宵衣不知道气氛怎么转到了奇怪的方向,但嘴唇上柔软的触感,他确实难以抗拒。   手搭上对方的腰,猛一用力,裴宵衣便将人重新带到自己怀里……   轰隆隆——   陡然响起的巨石挪动声让亲人中的二人浑身一震,齐齐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怎么扒都扒不开如今却自己动了的石门。   随着石门缓缓打开,门外面的人也一脸不可置信。   “二位……这是个什么姿势?”   前来营救友人的杭家三少有点蒙圈,本以为会见到两个五花大绑的狼狈之人,再不济也是灰头土脸,可眼前怎么看都更像花好月圆。   春谨然反应过来,连忙推裴宵衣,想让自己和对方分开,可人家裴少侠一动不动,就那么潇洒地搂着。   春谨然只得冲杭明哲尴尬笑笑:“呃,这里有点冷,我俩取个暖。”   “那就稍后再取吧,”杭三少也没工夫破这种风花雪月的案,“此地不宜久留,快随我走。”   不用杭明哲说,春谨然和裴宵衣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故而即便满心疑问,也先忍着,逃出去再说。   石门外是一处暗道,且中途还有几处分岔路,二人跟着杭明哲一路狂奔,最终重见天日时,是杭家后院的一处花园。此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杭明哲不敢耽搁,立即低声指挥:“你俩用轻功逃出杭家,在后山等我。”   春谨然不解:“既然要会合,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离开?”   杭明哲垂下眼睛:“我要从杭府正门走出去。”   春谨然有点懂了:“看来三少爷还有其他安排。”   杭明哲抬起头:“没有,我就是轻功不太好,估计跟不上你们。”   春谨然:“……稍后见!”   不想再浪费感情的春少侠与裴少侠施展轻功,终在天亮之前,逃出杭家,一路奔至后山。   待到杭三少抵达,已是天色大亮。   一同与他抵达的,还有裴宵衣的九节鞭。   “裴少侠,”杭明哲将九节鞭交到裴宵衣手里,“你的东西,还给你。”   裴宵衣意外挑眉,接过鞭子,正色道:“多谢。”   春谨然不知道杭明哲的轻功是不是真的不咋地,但以后这人再说话,他绝对要打个折再听!   只说了这么两句,三人便又开始赶路,春谨然不知道杭明哲要将他们带到哪里,但对方不说,他也不问,只跟着走。   直到日上三竿,已经翻过两个山头的他们眼前出现一条大河,杭明哲才终于在河边停下。   “就送你们到这里了。”杭明哲眨巴一下眼睛,唇红齿白,仍是那张不甚可靠的娃娃脸。   春谨然抱拳,真心实意感激:“多谢。”   杭明哲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恍然:“你猜出来是我爹了,所以你才什么都不问我,对吗?”   春谨然没回答,算是默认。   杭明哲苦笑,有些无奈:“他啊,这辈子都在刀光剑影里过来的,天天提防别人,还是难免落入被人算计,所以越到老了,越谨小慎微,越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其实也不算错杀,”春谨然还是要给自己的江湖地位正名,“我确实知道了天大的秘密,事关你家存亡。”   杭明哲挑眉:“要不我现在再把你抓回去?”   春谨然知道他在开玩笑,却仍忍不住揶揄:“你打不过大裴的。”   被瞧不起的杭家三少朝春少侠翻个巨大的白眼。   春谨然这才想起来问:“你把你爹怎么了?”如果杭老爷没被摆平,他们不可能逃得如此顺利,而且直到现在,仍没有被追击的迹象。   杭明哲迟疑半天,才咕哝道:“也没啥,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把他迷晕了?!”这年头敢给自己老爹吹迷魂香的的奇人,也就杭家三少了。   杭明哲显然不太想继续探讨这个话题:“好啦好啦,不要在意这些小事情。”   好吧,忤逆不孝这种小事先放一放。   春谨然决定最后问一下真正在他心中盘旋多时的大事:“杭老爷怕我说出真相,你呢,你就不怕吗?”   他当杭明哲是朋友,相信杭明哲亦然。但朋友也有远近亲疏,春谨然不觉得他们的交情深到可以让对方不顾家族安危,不顾与父亲翻脸的风险,拼死相救的地步。   这是他逃跑一路上都在想的问题,然而百思不得其解。   杭明哲似没料到这种时候了,还会被问这样的问题,愣了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道:“还记得雾栖大泽你救我下树吗,我当时是真的怕。我这人剑法可以,轻功是真不行,尤其最怕高,稍微高一点,我直接就腿软,什么身法剑法早跑没了。我当时喊救命,所有人都笑我,当然你笑得最狠,但笑完,救我下来的也是你。所以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就算你最后把真相说出来,我也认了。”   春谨然没料到曾经一件那么不起眼的事居然换来了今日的深情厚谊,有点不敢当,诚恳道:“那个……真的就是举手之劳。”   杭明哲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难怪你有那么多朋友。”   这感慨没头没尾,却又好像发自肺腑,春谨然正想深入琢磨,却听对方又补了一句——   “不过就算你说了真相,也未必有人信,你又没证据。”   春谨然满心温暖,幻化成青烟,滚滚而去。   不过杭老爷是真的多虑了,他没打算说出真相。苦主都没了,与谁去说?寒山派?玄妙派?青门?旗山派?呵,与他们何干呢。说了,不过横生枝节罢了。这就是江湖,总有爱恨情仇,总有恩怨纠葛,远远不是一个“真相”能够了结的。   杭明哲将手指放到嘴里,一个吹气,口哨嘹亮!   春谨然吓了一跳,刚想问他干嘛,却见河流远处似有竹筏漂来。随着竹筏越来越近,终于看清,筏上之人竟是白浪!   春谨然和裴宵衣面面相觑,都一头雾水。   白浪已控制竹筏在他俩跟前停住,大笑着调侃:“你俩干什么坏事了,还得连夜出逃。”   春谨然疑惑地看向杭明哲,后者点点头。   春谨然顿时明白过来,这是杭明哲的安排,由白浪带着他们走水路,一旦真正进入大江大河,杭匪就是想派人追,也无济于事了。而且他肯定也没有告诉白浪内情,估计就是模糊笼统地说他俩又招惹了麻烦。反正他俩惹麻烦的本事都快天下皆知了。   这人的心思还真是……   “谨然兄,”杭明哲忽然凑近,低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四弟都不知情,日后你若遇见他,还望能守口如瓶。”   这真是出乎春谨然的预料了,他以为就算杭明俊没参与,也多少知道一些。   仿佛看透了春谨然的心思,杭明哲咧嘴一笑:“我那个傻弟弟单纯得要命,挺好。总不能一家子都心里有鬼吧,有一个毫无负担幸福着的,这就够了。”   春谨然望着杭明哲,良久。直到白浪催促,才抱拳,一字一句道:“后会有期。”   杭明哲也抱拳:“后会有期。”   竹筏顺水而下。   春谨然看着杭明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谁说杭三公子扶不上墙,春谨然低头凝视湍急的河水,不无感慨地想,那人,或许是杭家最坚实的一面墙。   第102章 新的江湖(一)   船行十里,悠然入江。   河面骤然开阔,两岸青山越来越远,终是变成云雾缭绕中的巍巍青色。   “你俩到底干什么了啊,弄得杭明哲连夜来找我。”白浪一肚子疑问,现下竹筏已漂入正途,他不用再奋力去撑,至多掌控一下方向,故而终于有工夫询问来龙去脉。   可春谨然不能说实话,只好半真半假地搪塞:“我还能干啥,破案呗,结果案子破了,杭三少怕我跟凶手家结仇,这不就连夜送我出逃嘛。”   白浪心眼实,春谨然这样说,他便这样信了,虽其中细节模棱两可,好在他并没有春谨然那样狂热寻根溯源的求真之心:“你也是的,明知道对方不是善茬,何苦去招惹。这江湖上见血的事情多了,哪能桩桩伸冤,件件告破,再说那杀人者也未必极恶,死的人也未必无辜。”   友人歪打正着,春谨然听得心中不是滋味,无奈苦笑:“是啊,以后再不干这些蠢事了。”   白浪怀疑地瞥他一眼,嗤笑:“算了吧,你要能消停,就不是我认识的小春了。”   春谨然黑线:“这小名到底是谁给我传出去的!”   白浪没料到他会反应这么大,无辜地看向裴宵衣。春谨然见状狠狠瞪过去,后者一扭头,眺望茫茫江面,一派玉树临风恣意潇洒。   春谨然恨恨地磨牙,正在心里将人揉圆搓扁,却听白浪疑惑道:“谨然,你腰间挂的是个什么物件?”   春谨然心说这不就是祈万贯从西南洞穴里死人身上搜来的玉坠嘛,虽然最终是祈万贯私吞了,又因抵账转手送给了他,但白浪他们总归也是见过的。可一低头,却发现腰间的玉坠不知何时竟多出一截红穗。   再定睛去看,那哪里是红穗,分明是一角红绸,因绸子皱成细长,乍看之下恍若红穗。   春谨然纳闷儿地捏住红绸,轻轻拉了拉,红轴没动,但春谨然就是感觉到了异样,于是加大力气,一拽,伴随着紧致的摩擦感,红绸竟被全部扯了出来!   再看腰坠,没了红绸遮掩,露出残缺真容。只见那玉坠此刻拦腰截断,只剩下上面一半,下面一半不知踪影,断口意外的很整齐,中间赫然一个圆形空洞。回顾之前半块玉佩加红绸的造型,也难怪白浪一时认不出。   显然,有人有了某种方法,切开玉佩,又在其中挖了空洞塞进红绸,最终又将玉佩拼接粘黏。说起来简单,可玉佩如此之脆,那人能成功做完这些,且做得天衣无缝,粘黏后的玉坠完美无瑕,根本一点裂纹都看不出,这就只能感叹鬼斧神工了!   至于粘得好好的玉佩为何会忽然断裂,春谨然思来想去,只可能是被迷晕时,要么他倒地腰坠磕在地面,要么是他们被搬往石室的途中,腰坠磕碰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红绸在掌中摊开,赫然一副地图。   抽出红绸的一刹那,春谨然就已经有了预感,到了此刻,反而从容了。只剩无限感慨——世事不只无常,有时候,还非常神奇啊。   “这是什么?”白浪放下竹篙,凑过来。在春谨然抽出绸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傻了,毕竟头回见从腰坠里抽出手帕的,心说这是什么名堂。   裴宵衣也察觉到不对,虽未靠近,但目光紧紧盯着这边。   春谨然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然后才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赤玉。”   白玉藏红绸,红绸映赤光。   若之前有心,将腰坠对着日光去看,这秘密怕早就藏不住了。   白浪一激灵,差点栽进江里:“赤、赤、赤啥?”   裴宵衣快几步走上前,拿过红绸仔细端瞧,眼睛忽地细微眯了一下,缓缓吐出四个字:“雾栖大泽。”   春谨然赶紧夺过红绸,之前虽料定这是朱方鹤埋藏秘籍与财宝的地图,但一时激动,尚未来得及辨认,如今仔细一看,可不就是雾栖大泽吗,那山川走向,河流脉络,与景万川所绘的山川地形图有太多相似之处!   “原来景万川没有完全说谎,”春谨然沉吟道,“赤玉的秘密果然在雾栖大泽。”   许是道听途说,许是真的发现了某种线索,但可能是所知实在有限,所以景万川并未真的前去寻找,只是根据这些虚虚实实的消息帮杭家布了个真真假假的局。   被赤玉重现冲击得有点蒙的白浪好不容易想清了来龙去脉,这时候他已经认出那是他们在西南洞中无名尸体上发现的玉坠了,虽不知怎么从祈万贯手中到了春谨然这里,又怎么就断开露出了里面的绸布地图,但雾栖大泽,刻着朱字的玉坠,赤玉,赤玉之中又现雾栖大泽的图,这一切的一切便顺理成章都连上了。此时春谨然忽然来了句“景万川没有完全说谎”,这就让他二度蒙圈了:“景万川说什么谎了?他不是说赤玉就在雾栖大泽嘛,现在证明,确实如此啊?”   春谨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刚刚光顾着赤玉的事,忘了这还一位不知情的呢。景万川帮杭家布局的事肯定是不能讲,所以眼下能做的,只有转移话题:“白兄,我二人想走水路去雾栖大泽,你看能帮着安排吗?”   地图都在手里了,白浪自然知道友人这是要二闯西南了,但:“雾栖之地凶险之极,咱们上次十几个人,险些都在那边丧命,你真的还要去?”   虽为转移话题,但春谨然也没料到白浪如此配合:“你不反对我俩独吞,倒担心我俩安危,还真是……”惊现赤玉,正常人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分而享之吗!   白浪却赶忙摇头:“你把心放肚子里,这事儿我谁都不会讲。”   春谨然心中一阵热流,却仍有不解:“连你师父都不打算告诉?”赤玉这等大事,不求坐地而分已属难得,帮忙保密绝对就算义薄云天,难道白浪对至亲之人都打算守口如瓶?   还真是。   白浪不光点头,甚至强调了一下:“尤其是师父,绝对不能告诉。难得现在江湖风平浪静,各门各派都安生地过自己的日子,师父年纪也大了,绝世武功也好,万贯财宝也罢,要来何用,倒不如享几天清福。”   “那你呢,”春谨然真心道,“你不想要这些吗?”   白浪笑着摇头:“我现在就想赶紧娶房媳妇儿,再生个大胖小子。”   春谨然莞尔,忽地明白了,这就是他认识的白浪,不求独步天下,只愿平安喜乐,某种程度上讲,他做个江边打渔的小哥就挺好,其实都不必入江湖。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有时候强求反而求不得,不求却偏偏落到你手。   就像赤玉之于祈万贯、他还有裴宵衣,明明最想要的是祈楼主,到头来却阴差阳错让他俩捡了便宜。不过此去西南,寻宝什么的都在其次,主要还是躲杭匪。若真如杭明哲所言,杭匪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放过他俩,而以杭家现在的势力,怕是江湖之大,都无他俩的藏身之处。所以离开中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况且赤玉横空出世,这岂不是天意?   半日后,竹筏在一处码头停靠,白浪让他俩原地等待,大约一个半时辰后,带来了真正能够乘风破浪的六人中型船,船上已预备好干粮,还有两名船夫。   船夫是沧浪帮弟子,常年押送货船,经验丰富,是白浪找当地沧浪帮的管事寻来的。此地距离沧浪帮大本营很是遥远,当地管事一年都没有几次机会见裘天海,遑论弟子。况且白浪只同管事讲是自己两个远方亲戚要去西南收药材,其他并未多言,而管事为了卖人情给地位几乎相当于是二帮主的白浪,也没多问,更不可能特意跑到裘天海那里嚼舌头,所以打从根上,就把泄密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风吹杨柳,涛声阵阵。   船下白浪双手抱拳,朗声道:“谨然,裴兄,一路平安。”   船上二人没有说谢,只道:“白兄,后会有期。”   江湖之大,大到人心千万种。江湖之小,小到山水总相逢。   一月之后,西南,栗寨。   “雾栖大泽?”阿瓦放下酒碗,困惑摇头,“没听过。”   春谨然囧,他们回到西南后的第一站就是前来寻曾经的故人,当然若是故人能念在曾经的交情,找一个熟悉当地地形的或者干脆就亲身上阵带着他们按图索骥,那是最好不过。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张口,得到的确实这样的回答,简直生无可恋。   “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啊,”春谨然仍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此处已经是雾栖地界,然后你和我说没听过雾栖大泽,你若有难处,没办法帮忙指路,直接和我们讲就行,真不用如此。”   阿瓦是个直性子,当下激动地站起来:“没听过就是没听过,要是知道却骗你们说不知道,那我成什么人了!”   春谨然一看不像推脱,这是真不知道啊,也有点蒙了。   阿瓦却回过味儿来,一脸纳闷儿道:“你刚说这里叫什么?雾栖地界?”   春谨然愣住,觉出不对来:“难道不是?”   阿瓦神色迷茫:“我们根本不会叫什么地界什么地界的,这地方是寨子就叫寨子,不是寨子就是林子,野地,你说的那个什么雾栖啥的……八成是你们中原人自己起的。”末了想了想,仿佛为肯定自己的说辞一般,又加了句,“你们中原人就爱干这些没用的事。”   春谨然囧,知道这是常年积累下的宿怨,赶紧绕开这个敏感地区,换了一种问法:“那你还记得上次我们来时,向你问过的那条河吗?”   阿瓦想了一会儿,点头,显然是忆起来了。   春谨然立刻问:“那条河的下游通进一个山洞,穿过山洞之后就是雾栖大泽,你知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路去那里?”   阿瓦皱眉,是真郁闷了。他明明一腔热情想帮朋友,可朋友的问题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他知道的,这既让他觉得挫败,也让他觉得难堪。   这是个心思特别简单纯净的部族青年,春谨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当地人都这样,但起码在阿瓦身上,他看不到一丁点虚伪,只有真诚和坦荡,所以对方被问得郁闷,他这个提问的人也有些自责。最终索性心一横,掏出红绸递过去,直截了当道:“就是图上标注的地方,你知道除了水路之外,还能怎么去吗?”   景万川的山川地形图虽详尽,但只标了水路。当然这个好理解,本就是想将他们引入山洞,不可能画出第二条路。而红绸上的地图呢,根本没给你画路,就是山川河流描绘个大概,连丛林都没有,若不是几处山脉河流的走向与景万川的地形图高度相似,能不能认出是雾栖大泽都两说。然后制图者在一处山水交织的地方,画了个非常随性的标示,知道的,这是秘籍宝物所在,不知道的,铁定就以为是孩童信手胡画。   暗河洞穴的路肯定是不能再走了,所以春谨然才向阿瓦打听,他总觉得肯定还有别的更稳妥的路去往那里。   接过红绸的阿瓦借着火光,仔仔细细查看了好半天,恨不能将上面的每一笔都刻到脑子里。终于,在篝火堆里的树枝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噼啪声后,他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噬龙沼嘛!”   春谨然囧,地界没名字,这沼泽的名字倒是文绉绉的,还噬龙,他怀疑阿瓦都不会写这个字儿!   似乎看出春谨然的不信任,阿瓦连忙解释道:“也是你们中原人起的名字啦,说什么龙飞到那里都要被吞噬进去,就起了这么个拗口的名字。”   “有中原人去过那里?”春谨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时候?”   阿瓦被吓了一跳,隐约觉得此事好像比自己想得严重,连忙正色起来,谨慎道:“百年前吧,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反正都是听老一辈讲的,说是百年前曾有中原人千里迢迢到这边来下葬,好像觉得我们这里风水好吧,后来中原人走了,留下好多金银财宝,还刻了块石碑,说是中原那边都这么干,这样感情就能万……万什么来着?”   “万古长存?”   “对对,是这个!唉,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春谨然哭笑不得,文化差异这个,真不是三言两语能掰扯清楚的。不过原来连石碑,都确有其事,景万川说的话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石碑并不在寨子里,而是在后山,被当做破石头一样随意丢在山脚。按照阿瓦的说法,若不是长辈们阻拦,他们早就把它砸了。或许立碑时的心愿是好的,但百年之后,长存的只有石头,他们与中原人已势同水火。   好不容易找到石碑,上面记载的与景万川所言别无二致,除了“噬龙沼”。石碑上清清楚楚刻着这三个字,可景万川从头到尾说的都是“雾栖大泽”。春谨然思索片刻,便明白了——景万川没有真正寻到朱方鹤的秘籍与财宝,恐怕也不希望别人寻到,既然杭匪找他布局意在引君入瓮,并非真想去找什么赤玉,他索性留下一手,静待来日方长。   “阿瓦,如何才能去这噬龙沼?”   “你想怎样去?”   “啊?”   “可以穿林子,可以翻山头,可以走大道,可以跑小路,直着去的路短但是难走,绕着去的路长但是平坦,全凭你喜欢。”   “……”   春谨然产生出一种自己不是在寻路而是在酒楼点菜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大结局了,直接就是三年后啦~~(找秘籍找财宝种田开车神马的,与世隔绝也木有小伙伴,过程写起来好苍白~~)而且咱是侦探文对不对~so,小伙伴们有个心理准备,明天全员喜相逢,咱就HE吼吼~~~ 第103章 新的江湖(二)   三年后,噬龙沼。   这是一年中最舒服却也最短暂的时节,阴冷的冬过去,湿热的夏未至,微凉的风拂过面颊,送来干燥而温暖的春意。   “大裴,你说家里现在是不是也这么暖和了。”春谨然坐在竹屋门口,因竹屋离地而建,故而他双脚晃荡在半空,好不惬意。   裴宵衣正在用砍来的竹子做床,一手扶竹竿一手捆麻绳忙得不亦乐乎,实在腾不出工夫理他。   春谨然幽怨地叹口气,望向头上的蓝天白云,自言自语:“不知道家里和我们看的是不是一个日头。”   裴宵衣无奈停下手里的活计,再不关心一下,春少侠的凄婉之情怕是要冲破苍穹了:“怎么,想中原了?”   虽在此处住了三年,可每每提起中原,春谨然仍会用那一个字来指代——家。   裴宵衣不会。他没有家,世间唯一能让他牵挂的只有春谨然,所以春谨然在哪里,他就可以在哪里安心住下。   但没有同感,不影响善解人意。思乡是人之常情,裴宵衣没有,不代表他感觉不到春谨然的那份。事实上他不仅察觉了,还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心情在变得愈来愈迫切。   “嗯。”春谨然应的这声几不可闻,却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正面承认。   “那就回去啊。”裴宵衣撒手,尚未打结的绳索瞬间松开,竹条四散倒下。   哗啦一声,春谨然吓一跳,以为裴宵衣生气了,连忙道:“我就是随便说说啦,你别当真。”   裴宵衣有点郁闷,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他在对方心里还是一言不合就黑脸的形象?   “我是说真的,”无奈叹了一声,裴宵衣起身,走到春谨然身边,挨着他坐下,两只脚也学他胡乱晃荡,“既然想中原,咱们就回去。”   裴宵衣的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溅的都是泥点子,草鞋里的脚黑乎乎的看不出一丝曾经的白。春谨然低头看着,忽然有些心疼:“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可白可美了……”   裴宵衣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也瞅见了自己与白皙美丽无缘的脚丫子,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事到如今才嫌弃,晚了。再说,我变成这样因为谁啊。”   裴宵衣原只是调侃,不想正戳中春谨然当下那颗愧疚之心。   “都怪我。要不是我多事,非求个什么真相,也不会惹上杭匪,更不需要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最关键的是,”说到这个春谨然就来气,本来低迷的眼神都噌一下燃起了熊熊火光,“秘籍秘籍没学会,财宝财宝拿不着!”   裴宵衣乐不可支。   这事儿打他们从朱方鹤的墓里出来,就成了春谨然的心魔。虽说他俩来此地首先是为了逃命,其次才是为了赤玉。但眼见着绝世武功和万贯财宝都唾手可得,却偏偏就差那么一点点,委实让人抓狂。   “都怪你,”春谨然第一百零一次地埋怨裴少侠,“你为啥就不是童男子呢!”   裴宵衣这个锅真是背得奇耻大冤:“你说为啥!”   春少侠不言语了。   春色里的欢乐是两个人的,现在单让裴少侠顶雷,确实不大厚道。   但总要找一个人来怪罪,不然他心绪难平啊:“那个朱方鹤绝对是丧心病狂,谁会为了练个破武功,一辈子当童男子啊!”   鹤鸣神功,朱方鹤留下的武功秘籍,就藏在红绸标示的地方。春谨然和裴宵衣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之取得,结果翻开第一页就赫然写着——童男子方可修炼。而且修炼开始的年纪越小越好,童子功最佳。   俩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自惭形愧。   后来春谨然不信邪,按照里面的内功心法修炼了三天,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对劲,别提多难受,裴宵衣看不下去强行禁止,最终秘籍就被丢到角落,吃灰了。   没来由地发泄一通,春谨然憋闷的心情好了稍许,他双手一撑,从竹屋上落地,走向那堆散乱的竹条,准备捡起裴少侠中断了的手艺。   裴宵衣皱眉:“别弄了,反正都要回了。”   春谨然当他只是随口说说,故而闻言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认真的?”   裴宵衣无奈,他从没与春谨然开过玩笑,可好像每次自己说啥,都要反复几遍才能让这家伙相信,究竟是自己这张脸太靠不住还是对方怀疑精神太强?   一看裴宵衣的眼神,春谨然就知道,无需回答,这人就是认真的。可答应得这样干脆的男人,却让他犹豫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你想好了?”   裴宵衣不答,反问:“你想好了吗?”   春谨然静默片刻,点头:“我想回春府。”   那里是他的家,有二顺,有小翠,有街坊,还有时不时来拜访的江湖朋友。哪怕不能光明正大回去,趴墙头看一眼,也是好的。   裴宵衣扬起嘴角,笑意浅淡却温柔:“那就回。”   中原没有裴宵衣魂牵梦绕的东西,但自己想回了,他便回。一如当初逃亡,男人二话不说,就与他来了西南。   春谨然知道裴宵衣对自己有情,可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发现,他认为的“有”远不及男人真正付出的深厚。   大踏步走回裴宵衣面前,春谨然捧住对方的脸就亲了下去。   裴宵衣乐得接受,抬手扣住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三年的默契让这个吻甜美而绵长,直到腿有点发软,春谨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对方的唇,然后就着鼻尖碰鼻尖的距离,追忆往昔:“当初鸿福客栈里你要有现在一半的温柔,多好。”   “若有,你会如何?”裴宵衣问。   春谨然半分犹豫都没有:“扑上去啊。”   裴宵衣点点头:“幸好。”   “……”春谨然在这两个字中,忽然品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惊险。   微风吹过树林。   沙沙的叶儿声里,似乎有人咳嗽了一下。   春谨然与裴宵衣同时警惕起来,刷地看向异响传来的方向,就见树林中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位……这是个什么姿势?”   三年前的杭家三少蒙圈,三年后的杭家三少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几乎要认为这是某种双人才能修习的神秘武功了,而且两位友人必定练得十分勤奋,否则无法解释为何他每次出现,都能撞见这样微妙的情景。   “你怎么来了?!”春谨然大喜,立刻松开裴宵衣奔了过去,围着杭明哲一连绕了好几圈,“靠,你小子吃了什么驻颜仙丹,模样一点没变啊!”   裴少侠敛下眸子看了看骤然空荡冷却的怀抱,再抬眼时,望向杭三少的目光就十分“热情”了。   杭明哲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   然而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因为在他身后的树林里又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朝他埋怨:“你不是说你轻功不好吗,不好还跑得跟兔子似的!”   春谨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气喘吁吁的祈万贯和神色平静的戈十七,生出一种极大的不真实感。仿佛他毗邻而居了三年的树林忽然成了神奇仙境,横空就给他送来了三位故人。   “这……你们……我”惊喜来得太突然,春谨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祈万贯虽然气还没喘匀,但已经迫不及待上前来,绕着春谨然各种看,与之前春谨然做的如出一辙。   春谨然也想好好看看他,索性任他转圈,彼此打量。   此时裴宵衣已经走上前来,相比春谨然的激动,他则平静极了,嗯,应该说是平静的基本看不出地主的热情:“你们怎么一起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淡漠的性子固然不讨喜,但关键时刻,却能保持冷静,直奔重点。   恰巧三位来客中也有一人如此:“江湖上不知从哪里传出的风声,说你们俩已经得到了赤玉和朱方鹤的秘籍财宝,而且就躲在雾栖大泽。起初杭家准备独自行动,后来被其他几个门派发现,大家只好联合,一起来问你要东西了。”   戈十七没有任何客套话和废话,言简意赅。   裴宵衣不喜欢他,但显然眼前就这一个还能交流的:“只是要东西?”   戈十七挑眉,似对这个问题不甚理解:“不然呢?你们与江湖这些门派还有别的仇怨?”   没等裴宵衣回答,一直竖着耳朵的杭三少已经过来抢了话:“不管是要东西还是别的,反正现在对方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咱们仨瓜俩枣势力单薄,依我看,事不宜迟,走为上计!”   其实不用杭明哲使眼色,裴宵衣也了然了,看来三年前那场坍塌了夏侯山庄与天然居两个大派的武林动荡的真相,要永远沉睡下去了。   戈十七一路上虽未多言,但心里一直犯嘀咕,待到此时,再忍不住,索性直截了当问杭明哲:“联合各帮派前来围攻的是杭家,你又是杭家的三少爷,为何要来通风报信?”   杭明哲昂首挺胸,大义凛然:“我虽是杭家的三少爷,但我也是谨然和裴少侠的朋友!朋友有难,两肋插刀,大义灭亲,不在话下!”   戈十七:“你要杀了你爹?”   杭明哲:“这只是一种比喻!”   裴宵衣懒得理他们,索性回屋收拾东西——既然要逃,再轻装上阵也要备些干粮吧。   那厢裴宵衣眼不见心不烦,这厢春谨然却听出不对:“等等,十七,三少,你俩不是结伴而来的?”   若是,那必然是其中一人去找另一人,然后俩人一商量,想法一致,那就走吧,出发。但听戈十七的话音,显然他与杭明哲并没有进行过心灵层面的沟通交流。   “哎呀不是!”回答来得很快,但既不是杭明哲,也不是戈十七,而是不甘心被冷落的祈楼主,跳过来就开始详述三人的神奇偶遇,“三少爷肯定是从他爹那儿得知的,戈少侠怎么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呢则是干其他买卖的时候无意中得到的消息。谨然兄你是不知道,这三年你们离奇失踪,生死未卜,我是日日思念,夜夜垂泪……”   春谨然、戈十七、杭明哲:“说、重、点!”   祈万贯:“我们仨都担心你俩所以就不约而同过来了然后也巧就在七柳寨碰了面!”   杭明哲:“嗯!”   戈十七:“很好。”   春谨然:“原来如此。”   虽说要逃命,但来都来了,友人们对于他俩藏匿了三年的这个地方以及他们三年来的生活还是充满了好奇,免不了问上两句。当然,问着问着就问到赤玉上什么的,也属正常——   祈万贯:“你们真的找到了朱方鹤的墓?”   话是祈楼主问的,但杭明哲与戈十七也一脸“我们只是不问但我们也很想听听秘闻”的表情。   对于千里迢迢赶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友人,春谨然全无隐瞒:“其实不能算是墓,虽然布了很多机关,但那只是一个衣冠冢。到最后我们打开棺材,里面只有他的一身衣服和那本鹤鸣神功。我想朱方鹤或许是料到了后人会觊觎他的武功和财富,从而疯狂搜寻他的墓,所以他干脆做了个空墓放这些东西,又留下赤玉线索,而他真正的下葬之地,便再不会被人打扰了。”   鹤鸣神功四个字让围听的小伙伴一震。   那是朱方鹤独霸江湖的绝世武功,他们不曾亲见,却已在老一辈人的口口相传中耳濡目染,深植于心。   “原来真有这神功啊,”祈万贯一脸羡慕向往,“谨然兄,快快,让我们开开眼!”   春谨然咽了一下口水,露出恬静微笑。   祈万贯不解皱眉。   戈十七疑惑歪头。   杭明哲眯眼黑线:“你没练?”   春谨然摊手,天真无邪。   “你傻啊,”戈十七难得动怒,虽然只是声音沉了些,语气冲了些,但若是了解他的人便知道,这就是生气了,“那么厉害的武功你自己不练让别人练?!”   “等、等等,”春谨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别人?”   “裴宵衣啊。”祈万贯一副“你怎么还没有以前聪明了”的表情,“这么一本神功放在这儿,不是你练,肯定就是裴宵衣练呗。”   “我真的很想满足你们的期望,但……我俩真的谁都没练。”不知为何,说这话的时候春谨然有一种辜负了全天下的愧疚感。   “暴殄天物啊——”祈万贯仰天长叹。   春谨然哭笑不得,正琢磨着到底要不要说出秘籍的残忍真相,却见裴宵衣神色凝重地冲出竹屋,将收拾好的包袱放到一旁,附耳到地面仔细听。   杭明哲最先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不会吧……”   裴宵衣站起来,打碎了最后一丝希望:“至少百人,不乏高手。”   四个伙伴你看我我看你,再不废话,随着裴宵衣重新捡起包袱,四道人影咻地一声,潜入树林,向北面逃去。   一个半时辰后,雾栖断崖。   四人原想借着山林掩护,一路北去,可追击者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熟悉地形,竟借人多之优势采取包围战术,最终将他们逼到了一处山顶断崖。   与北方略显光秃的山崖不同,雾栖的山崖树木繁茂,即便背后是万丈深渊,仍满目郁郁葱葱,无半点悲凉萧瑟之感。尤其正值晌午,春风和煦,日光明艳,怎么看都该是温柔娇美的景色与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格格不入。   以杭家为首,寒山派、玄妙派、沧浪帮、旗山派、青门五大派为辅,浩浩荡荡百来人,将断崖围得水泄不通。但一眼望去,只这六派之人,再无闲散江湖客。显然,不同于剿灭天然居时的多多益善,这种牵扯到真正利益的事情,分享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风吹过崖顶。   不知为何,春谨然想起了崇天峰上救裴宵衣的情景。只是这一次,他俩已并肩作战。   两相对峙,压抑的静默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五个门派都在等着杭匪发话,毕竟杭家算是这次西南之行的群龙之首。后者也确实想发话以振声势,但各种说辞在脑子里翻滚交替了数次后,胜出的那句却是——   “杭明哲,你这个孽子还不快给我滚回来!”   若不是碍于身份,春谨然都想帮杭匪揉揉胸口。   杭明哲垂首,也不说话,就拿脚尖提着地上的石头子儿。   杭匪差点背过气去。   其他掌门一看“老大”好像不太妙,纷纷看向地位仅次于他的圆真大师。   圆真大师早就按耐不住了,现下还有众掌门眼神鼓励,清了清嗓子,出声:“春少侠,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并不想与你为难,只要你交出鹤鸣神功与藏宝图,我们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春谨然不语。   他倒不是有意对抗,而是正在想另外一个事情,想得太投入,以至有些走神——当年杭匪赶尽杀绝也要守住杭家布局害夏侯赋和天然居的秘密,现在却带着这么多人来找自己,难道现在他就不怕自己说出真相了吗?   “春少侠,你可听清老衲的话了?”   是的,杭匪确实不怕了。   “春少侠,你若这样,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眼下这个情况,就算他说出真相,其他门派也会认为他是为了逃脱故意混淆视听。毕竟是三年前的事情,他又没有任何证据,还是这样的敏感时候,实在毫无说服力。   终于想通的春谨然总算抬头正视圆真大师,大师似乎已经呼唤他很久了,于情于理,他都该……   等等!   圆真大师的手在动!   春谨然眯起眼睛,下意识觉得不好,圆真大师的念珠百步之外都可杀人,以他的武功根本躲不过!   “啊——”   惨叫声响起。   不是春谨然,确实圆真大师。   一颗飞蝗石正中他的手腕,打掉了他马上就要掷过来的念珠,也擦破了他手腕上的皮肉。   春谨然惊诧地看向祈万贯。   同样震惊的还有圆真大师,众所周知,万贯楼楼主使得一手好暗器,却绝不伤人,更不杀生:“你怎么……”   祈万贯跪下来,先是对着天上道:“徒儿不孝,破誓伤人,但为救朋友,还望师父在天之灵能够原谅。”语毕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柄极短的飞刀,满含歉意道,“圆真大师,你若再想伤谨然兄,晚辈可能就要同你比比谁的手更快了。”   春谨然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祈万贯,简直不要更帅气,直接看傻了。   若不是眼下情势紧急,已经快把九节鞭攥出血的裴宵衣真想一鞭子先抽队友。   这头少侠们惺惺相惜,那头圆真大师却无法再阿弥陀佛了,且不说朱方鹤与他的鹤鸣神功是寒山派历代掌门心心念的东西,但是在众人面前被如此颜面扫地,就让他气血翻涌。   “师父,”定尘上前扶住他,做了春谨然想做而没法做的——用手给他的胸口顺气,“万事可商量,有话好好说,何必非要动手呢。我们虽是武林中人,但更是佛家弟子,万不能犯嗔戒。”   圆真被弟子堵了个哑口无言。   那边的白浪却忽然从沧浪帮的队伍里走了出来,跪下给裘天海嗑了个头。   裘天海眯起眼睛,心里已有了数,但帮主的身份不能失:“不必多说。浪儿,春谨然是你至交,你若非要去,为师不拦你。”   这句话既是说给白浪听的,也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看见没,我沧浪帮虽然出了叛变之徒,但人家也是为追求朋友道义,师出有名,不算给沧浪帮抹黑。   裘洋一直看着白浪走进春谨然那边,脚下不由自主地没了根,差点儿跟着往前动。   裘天海敏锐发现,顿觉不祥。   好在裘洋最终稳住了,无辜地冲自己亲爹眨巴眼。   裘天海皱眉,总是有一种一会儿真打起来帮内还会出叛徒的不祥之感。   同样有不祥之感的还有青长清。   “放心吧,爹,我啥也不干。”青三公子还给自家老爹吃定心丸。   可被坑了太多次的青掌门,完全无法给予爱子信任。   围在最侧面的旗山派掌门总感觉崖上的情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自己儿子愁眉不展暂且不提,光是用余光扫过的那些老伙伴们,就让人不无担心——杭掌门,儿子不孝,气愤难平;裘掌门,爱徒反目,强作镇定;圆真大师,被小卒所伤,黑脸沉默;青掌门,莫名其妙地开始心慌。看来看去,就女中豪杰苦一师太……   “哇哇——”   突如其来的小童哭声让崖上的气氛彻底诡异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杭家四少带着媳妇儿和刚满两岁的儿子姗姗来迟。   这其中最震惊的当属杭匪:“你们怎么来了?!”   最欣喜的则是苦一师太,也不管什么赤玉秘籍了,直接穿过人群快步走到三人面前,弯下腰,对着小童笑容可掬:“你叫什么名字?”   整个江湖,怕是还没有人见过这么温柔的苦一师太。   两岁小童哪会说话,不过面对苦一倒忘了哭,反而像看到什么新奇事物似的,一边揪她的拂尘一边“啊啊”的叫。   林巧星也蹲下来,一脸愧疚:“师父,徒儿不孝,一直没能带轩儿去看您。”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杭轩,这名字好。”   老人们在面对隔辈人时的无限柔软和宠溺,仿佛是种天性,所以苦一师太顾不上其他,杭匪也很难继续横眉冷对,生怕吓哭了宝贝孙子,所以只能压着声音道:“杭明俊,你给我过来!”   杭家四少哒哒哒就跑到了父亲面前,比他三哥听话多了。   杭老爷子总算有了一丝满意,语气也缓和了一些:“你和巧星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还带着轩儿,这不是胡闹吗!”   杭明俊一派“静听教诲”的乖顺模样,直到父亲训完了,才弱弱道:“我们想带轩儿游历一下大好河山……”   杭老爷子这回是真气着了,而且不同于之前,这次当着孙子面,还不能发火!   春谨然看看身边随时准备动手的裴宵衣、戈十七、祈万贯,又看看一脸坚定的杭明哲、白浪,再瞅瞅人群里潜伏着的青风、房书路、裘洋、定尘,以及明明就是赶来搅和围攻的杭明俊与林巧星,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有温暖,有感动,有热血沸腾,也有哭笑不得。   “诸位,能否听我一言?”   一团混乱里,春谨然终于开了口。   整个断崖上的人都是为他而来,现在正主终于开口了,气氛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春少侠的大侄子杭轩还在揪苦一的拂尘。   “我在雾栖三年,并非刻意隐藏,也并非苦练武功,实在只是想远离喧嚣,寻一方桃源净土。只因机缘巧合得到赤玉,又闲来无事,拿了秘籍,但这三年里,我和裴宵衣既没有练鹤鸣神功,也没有去寻找财宝。”说着,春谨然从腰间解下只剩一半的玉坠,又取过裴宵衣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拿出红绸、秘籍和一张金箔,将四样东西齐齐放到地上,“这半块玉坠就是赤玉,因红绸藏于其中,日照泛红,故得名。红绸上画的是朱方鹤藏匿秘籍和宝物的地方,当然这个地方我们俩已经去过了。在墓中我俩得到鹤鸣神功,还有这张金箔。朱方鹤的财宝不在墓中,真正的藏宝地就刻在金箔之上。现在我将全部东西交出,还望各位前辈履行承诺,放我们一条生路。”   春谨然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蒙了。   六门派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如此绝世武功和财宝就这样拱手让人?   友人们也面面相觑,不准备负隅顽抗你早说啊,何必他们还要做坏人!!!   青三公子、裘洋暗舒口气,心想幸亏没有轻举妄动。   定尘、房书路的内心挣扎总算告一段落,不再愁苦。   杭明俊和林巧星倒是开心,这趟还真成带孩子游西南了,也不错。   “我们怎能断定这秘籍与藏宝图是真的,而非你伪造?”唯一还能正常思考的只剩执念最深的圆真大师。   春谨然心下一沉,他以为拿出这些就能全身而退,现在发现,自己可能想简单了。但面上仍不卑不亢道:“朱方鹤在秘籍首页便写名了,鹤鸣神功是童子功,只能由童男子修炼,我和裴宵衣都不可能练成此功,留秘籍有何用?至于那藏宝图,我俩并未去寻,无法断定真假,只能对天发誓,确系墓中所得。信不信,全看大师了。”   圆真大师:“春少侠不用对天发誓,若心中无愧,可随老衲回寒山派暂住些时日,待我等辨明秘籍与地图的真伪,再行离开。”   春谨然眯起眼睛。   呵,说得好听,不就是软禁么,他又不傻。   但眼下这种局面,他若硬碰硬,打得过吗?   “别听他的,”戈十七在耳边小声道,“杀出去。”   裴宵衣眼底一沉,没说话,但蠢蠢欲动的九节鞭已说明了他的态度。   “完了,万贯楼终究还是落到琉璃手里了。”祈万贯悲伤地叹口气,不过又很快振作起来,“算了,总比垮掉强。”   白浪:“谨然,大裴,你们不用管我们,他们要的是你俩,只要你俩逃出去,一切都好说。”   春谨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希望自己的逃脱是用这么多朋友的拼命换来的,现在与他和裴宵衣在一起的只有三个,但对面还有好几个,春谨然敢打赌,一旦动手,那些人绝对会帮忙。   “春少侠,”圆真大师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显然也感觉到了对面这个年轻人的动摇,“考虑得怎么样了?”   春谨然将嘴唇抿得紧紧。   圆真大师也不急,就静静等着,一派从容。   终于,春谨然轻轻吐出一口气,张嘴:“我……”   “考虑个屁!!!”   激动的咒骂声伴随着巨大而整齐的脚步声直冲而来!   春谨然瞪大眼睛,无数穿着朝廷兵服的年轻小伙子仿佛横空出世的天兵天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跑着整齐的步伐就将围着他们的六大派弟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断崖地方本就有限,现在简直是人满为患。   春谨然开始担心,别最后自己不是被六大派弄死的,而是悬崖塌了摔死的。   正胡乱琢磨着,那个非常解恨地替他骂了一句的丁神医已经飞奔而来!   春谨然张开胳膊,做好准备,还是被冲进怀里的丁若水撞得后退几步。   “幸亏赶得及,你们没事吧?”丁若水问得急切,也不等回答,直接开始给他们诊脉,直到确认每个人的脉象都很平稳,方才放心。   此时身着帅服的李昂已穿过人墙,站在春谨然与六大派之间。他背对着春谨然,面对众人举起令牌,大声喝道:“肃远将军令牌在此,见此令如见将军。”   江湖与庙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众掌门不会跪什么将军,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或许真打起来,未必打不过,但无穷无尽的后患,让他们不得不三思再三思。   一时间,断崖上气氛陡然生变。   李昂也不啰嗦,利落转身,对着春谨然抱拳有礼:“将军命我来请春少侠去军营叙旧。”   “李副将请前头带路!”   这八个大字春谨然说得掷地有声,气贯山河。因为这不仅仅是八个字,而是包含了“他与肃远将军非常交好好到对他的副将都很熟悉、他和肃远将军关系十分平等甚至肃远将军还得主动请他、他在朝廷有人哼!”等等一系列深远意义。   李昂前头走,六门派弟子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春谨然、祈万贯、裴宵衣、戈十七、白浪、丁若水六人在后面跟着,没人敢阻拦,完全是大摇大摆下了山。   如果说唯一还有什么能让六大派觉得欣慰的,那就是一诺千金的春少侠,说到做到,将秘籍与藏宝图都留在了原地。   三个月后,春府。   小翠和二顺从头一天就开始忙活,因为少爷说明日要在家里宴请许多位生死之交。小翠和二顺不懂,少爷也没上过战场,哪来那么多生死之交。但少爷难得发话,所以他俩必须做得体体面面,周周到到。   翌日,最先到的是他俩都认识的丁郎中,然后一个又一个年轻的江湖客陆续而至,有沉默寡言生人勿进的,有风流倜傥眉眼带笑的,有器宇轩昂丰神俊朗的,有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呃,中间好像还夹着一个和尚。总之,到中午时人似乎全部来齐,因为少爷一声令下——开席了!   那天断崖之上,春谨然他们其实是被李昂一路护送到了驿站,之后李昂找当地官府安排的官船,送他们直接回了中原。彼时郭判正在前线,整个事情其实是全然不知的。丁若水得到春谨然有难的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郭判飞鸽传书——三年间他一直在托郭判打探春谨然和裴宵衣的消息,彼此通信往来频繁,不料彼时郭判已出兵远征,大本营中只留李昂驻守,求救信就落到了李昂手里,于是这才有了李昂带队前来营救。至于那令牌,其实不是将军的,而是副将的,但江湖中人哪里识得。   得知来龙的春谨然,在心中记下郭判的这份情——虽然他并未真正参与,但后面的安稳生活全靠肃远将军的威名震慑,同时更是真心向李昂道谢。不料那人却道,当初若不是丁若水相助,将军未必会同我回去复命,所以此次权当还人情。春谨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在心里把郭判,李昂,丁若水,都记上一笔救命之恩。   回到中原的日子就像梦里,一晃眼,春去夏来。   直到春府院子里的知了开始拼命叫,春谨然才有了一丝回家的真实感。   这段日子江湖上很是平静,据说以杭家为首的几大门派已经分享了鹤鸣神功的秘籍,也找了童子来练,但这神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成的,也就渐渐没了消息。有了肃远将军罩着,春谨然再没被骚扰,日子真真是惬意逍遥。   于是在某人炎炎夏日的晌午,啃着西瓜的春少侠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差不多了?”   一直盯着他嘴边粘着的黑籽儿看的裴少侠心领神会:“我觉得可以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大摆筵席。   “郭判居然当上将军了,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酒过三巡,伙伴们也不绷着了,祈楼主率先表达了自己十分见不得同伴飞黄腾达的阴暗心理。   只喝清水的定尘劝他:“人各有命,有的征战沙场名扬天下,有的从容度日平安喜乐,但无论何种,终究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祈万贯咽了下口水,总觉得自己没被宽慰,而是被诅咒了。   青风一直好奇一件事,索性此时问正主:“戈老弟,那日杭家联合各门派,你们暗花楼怎么没来?”   戈十七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摆最远的那个鸭子肉夹一块给春谨然,本来筷子都夹起鸭肉了,却被突来的问题分了心,手一抖,鸭肉落回盘中。祈万贯没听进去定尘的劝,他却听进去了,人各有命,得认。   收回筷子,戈十七看向青三公子:“杀人的法子多了,没必要非去学什么神功,而且如果整个江湖只有你会这个武功,人一死就知道是你干的,买卖还怎么做?”   青三公子恍然大悟:“果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啊。”   戈十七浅浅勾了下嘴角:“过奖。三公子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只要银子到位,随便让谁做鬼。”   青风不怀好意地笑:“春少侠也行吗?”   戈十七也笑:“你试试呢。”   一阵凉风刮,青三公子摸了摸后脖子,决定终止这个话题。   那边春谨然已经开始给杭三少、白浪、裘洋、房书路他们讲朱方鹤的衣冠冢究竟如何凶险,他和裴宵衣是怎么踏着千难万险将秘籍和藏宝图弄出来的。   因有着浓厚的自我吹嘘成分,所以青风本来没怎么认真听,直到——   “什么,你给出去的那张金箔藏宝图是假的?!”   尖叫声来自祈楼主。   刚拧下鸡腿啃了一口的青三公子被这嗓子吓得直接噎着了,鸡肉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慌乱之中随手拿起杯子猛灌一口,这才顺了下去。   定尘师父本来想提醒,那杯是他的,但鉴于春谨然刚刚吐露的秘密实在重大,他也顾不上这些,转而去认真倾听。   很快,一桌上九双眼睛都盯向春少侠。   除了裴宵衣——造假是他和春谨然一起造的。   成功化身为焦点的春少侠嘿嘿一乐,说了实话:“秘籍是真的,但藏宝图是假的,我用墓里找来的金箔,胡乱刻的。呃,大裴也帮了很多忙!”   友人们:“这种完全不光荣的事情就不用帮别人请功了!”   春少侠很受伤,但以德报怨向来是他的优秀品质,所以尽管友人们如此冷漠,他还是小心翼翼掏出那张脆弱的丝帛,轻柔地在桌面上徐徐展开:“这个才是真的……”   十一个脑袋凑到一起。   某种强有力的枷锁将他们紧密团结,再也无法分开。   在门外伺候的二顺和小翠只觉得里面的喧嚣忽然没了,取而代之的都是窃窃私语,偶尔有一两句什么“不用告诉郭判”“对,他都将军了根本不缺银子”这样的只言片语传出,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这样不太像好人的笑声。   但笑声中的喜悦和快乐是实实在在的。   少爷高兴,他们就高兴,虽然少爷总挂在嘴边的那个江湖他们不懂,可想来,应该就像身背后这间屋子里的一样吧——三五好友,把酒言欢,恣意洒脱,生机勃勃。 作者有话要说:  本以为顶多五千字就能收尾,不想写了一万多字。只能说这帮人太难搞了,非得多安抚一下~o(╯□╰)o 谨然记正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过两天会更新一点点小番外,容我想想写啥哈…… 然后这个文是壮壮第一次尝试写比较正经的推理,有很多不足,文也比较慢热,感谢大家还能一直追到这里,真心爱你们! 最后《丧病大学》会在元旦那天正是开始更新填土,文案已经开了,现代,校园,丧尸,应该是走恐怖喜剧风,囧,还是努力日更,有兴趣的小伙本可以过去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