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白白07】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凰兮凰兮从我栖 作者:邱酌 文案 小黄出生的时候,昆仑凤凰一族上至九百万岁的老凤妙成玄尊,下至山脚那只公的狸猫都跑来看她:昆仑凤族三十万年来终于出了个女娃娃。 小黄取名字的时候,原本敲定好了,三十万年来唯一一只凰,那就取个凰字叫小凰吧,结果妙成玄尊到了太上老君哪儿,一紧张把凰字给忘了,愣是在落笔不刊的九天玄封册上写下她小黄的大名。 小黄捡到旸谷的时候,跟他说,看你清容俊朗相貌不俗,可不能步我的后尘,定得给你取个贼拉响亮的名字。旸谷眉眼弯弯,说,好。 那个时候小黄还不知道,这名字,是要同她的一起登在八荒姻缘谱上的,她这一捡,就给自己捡了个夫君。 非正经仙侠,甜宠小白文。 前期恋爱养成,后期男主忠犬。 本文译名《娘子,请从了在下》 本文又名《夫君有病拿什么药治在线等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东方玄幻 主角:小黄(白术),旸谷(翊泽) ┃ 配角:无垢,慕离 ┃ 其它:甜宠 ================== 第1章 小黄初诞 小黄出生的时候,昆仑凤凰举族倾动,上到活了九百万岁的老凤凰妙成玄尊,下到山脚下那只刚成人形的狸猫精,都候在她娘的产房外,等着看她第一面。 宝相庄严的妙成玄尊握着小黄她爹极清上神的手,老泪纵横,“想我昆仑凤族,三十万年来,终于诞出一只小凰,当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极清上神你功不可没啊!” 向来重礼数的极清上神本想婉称不敢当,但妙成玄尊一番礼赞教他有些晕乎,又想及自己终于添了个女儿,喜不自胜,倒也顾不上什么礼啊仪的了,拉着妙成玄尊在产房外巴巴地等着。 常言道,凤凰凤凰,雄为凤,雌为凰,昆仑凤族自三十万年前小黄她娘出世后,一连三十万年生的都是男孩子,眼见着上一辈的女娃娃长大逐一成家,剩下在昆仑山上田里跑、林间挂、河里荡的,清一色都是男娃娃,甚至山下寄居的几只狸猫都是公的!妙成玄尊每天看着,好不怄气。 小黄她娘紫菀上神是上一辈里妙成玄尊最为宠爱的女娃娃,二十万年前嫁于极清上神,前后近统共奶下五只小凤凰,都是公的。老大老二成人后各自上九重天领了文武功名,挣前程去了,老三则下凡历百世劫,尚未归位,留下尚属年幼的老四老五,夫妻俩出游时一人搀着一个。 春去秋来,眼见着紫菀上神的肚子渐渐又大了起来,昆仑山众人除了每日碰见了问个好,时不时送点补品给紫菀养胎外,就没啥动静了。类似别处神女仙娥有孕,赌寮里张罗操持的生男还是生女的余兴节目,在昆仑山上根本就见不到。 极清紫菀夫妻俩倒也宽心,不急筹备什么,衣裳?用老五的。婴儿车?用老五的。婴儿床?还是用老五的。话说这老五的衣裳啊婴儿床婴儿床,还都是从老大那儿一路传下来的,男孩子嘛,省点心养。 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中秋之夜,紫菀上神忽然腹中剧痛,送至产房后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声啼哭,助产的稳婆乐颠颠地跑出来道:“恭喜上神!贺喜上神!是个小神女呀!” 于是乎,昆仑凤凰族“轰”地一下炸锅了。 *** 小黄初听她娘同她讲她出生轶事时,正在昆仑墟的无色池旁陪紫菀上神剥莲蓬,无色池今夏新捞的莲蓬水多瓤大,咬进嘴里一口一个甜,小黄囫囵吞了十多个,才想起一个困扰她多年的问题,“那么我这名儿,是谁起的?” 紫菀听罢干咳两声,解释道:“你原本不叫这名儿的……” 话说作为三十万年来唯一一只女凰的小黄初诞,惊煞众人,好一番干戈后极清同紫菀就取名一事犯了难,照妙成玄尊话说,小黄出生意义重大,起名一事不可含糊,一族人便将藏经阁内经书万卷逐一翻找,起了百来个名字,各有各的妙处,竟是挑不出一个最好的来,最后还是妙成玄尊一锤定音,“既然是三十万年来唯一一只女凰,不若就以‘凰'为名吧。”语毕,众人皆称然。 当晚妙成玄尊便驾了凤辇,去往九重天兜率宫为小黄做身份登记,半道上遇着他多年好友北方武神胤琰上神,得了几坛胤琰的桃花酿,玄尊兴起,当即开了一坛与武神共饮,末着一路醉醺醺地来到兜率宫,铺开九天玄封册,蘸墨遇提时一紧张,忽地凰字给忘记怎么写了,愣是在落笔不刊的九天玄封册上写下她小黄的大名。 小黄小黄,同西门口那只狼狗重名也就罢了,问题是,她老爹姓极啊!极黄是什么个鬼东西?!小黄为此不知在学堂里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嘲笑,偏偏登在九天玄封册上的名字至死不得删改,她必须顶着这个名字过活一生! 知道事情真相的小黄眼泪掉下来。 紫菀上神安慰她,“你若是用了原本的名儿,念起来同现在这个也是一样的音。现在这个奥义是浅薄了些,却胜在通俗易懂,且沾了个颜色故,一看就是我亲生的。” 紫菀上神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作用,小黄仍旧是耻于向外人提及她的名字,但旁人只要一见她发间凰翎,再看她是个相貌水灵的女娃娃,便要笑眯眯道:“你是昆仑凤族十代孙里独出的凰鸟吧,长得真好看,叫什么来着的?哦,是叫小黄吧!” 等到小黄长及三万岁,于九重天上行成年礼,服盛装,冠金霞,朝三界之尊天君陛下三跪而叩首道:“小女极黄,现已年满三万,求陛下降恩赐福。” 彼时金阙云宫灵霄殿外,祥云堆地,瑞气横生,灵霄殿内,天君端坐于首位,天后居次,下方两排乃各路神仙使者以及同小黄一样等待受封的人。 天君陛下向来严肃,除去“唔”的一声便没了话语,点着神使进仙谱翻开有无空缺职位好赐给小黄,倒是坐在一旁的天后冲小黄笑盈盈道:“这是昆仑的凰女吧,都长这么大了呀。” 小黄初进殿便觉天后殿下生得极美,大可同她娘亲一较高下,且又笑容温婉,没半分神母架子,不由得对她好感大生,“回殿下,正是小女。” 天后弯着眼睛,待要说话,那边天君已看毕仙谱,差了那名进谱仙使朗声道:“昆仑神鸟,仙根渊厚,可司职颇多,现有近前女官、炼炉仙童、珠玑阁执笔等职可供仙姬挑选,不知仙姬意下如何?” 嗯?还能自己挑工作? 来九重天前,紫菀上神同小黄大致说了说成年礼要务,无非是在神仙谱上录了名字,在天君那儿领个官职,从此就不是无业游民,每月有俸禄拿了。她千叮咛万嘱咐,若是能自己挑选,叫小黄务必选个闲差,至于俸禄多少,紫菀上神倒不关心。 小黄起初还颇感动,觉着娘亲定是怕她辛苦才作此吩咐。 岂料紫菀只是淡淡道:“非也,我是怕你在什么重要职位上闯下大祸,到时候我可不帮你收拾烂摊子。” 小黄吐血总结:紫菀,真亲娘也! 饶是如此,紫菀的嘱咐小黄还是得听的,况且她自己本就不是重功名的人,能弄个闲差偷得浮生半日,最好不过,只是这近前女官、炼炉仙童、珠玑阁执笔……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省心活计。 正踌躇间,忽地从仙列里站出一位眉目英挺的玄衣仙者,蟒带金冠,身形俊朗。小黄认得,那是她大哥极风。 只见极风叩首道:“陛下,极黄仙姬乃臣胞妹,不知陛下可否将舍妹赐职于臣身边?也好让她在九重天上有个照应。” 天君沉吟片刻,道:“也好,你那煦晨宫还缺个奉阳仙使,仙姬就司此职吧。” *** 出了灵霄殿,小黄小心翼翼地跟在极风身后,大气也不敢瞎出。纵观三界,她最怕的便要数她这位大哥,连她父亲极清上神都只能屈居第二。 极风上神在九重天司阳君一职,乱时领兵杀伐,同那北方武神胤琰上神一起,并称九重天两大战神。太平日子里则主要负责驱赶金乌鸟每日西迁,金乌西迁,人间方得光明。 极风的工作在小黄眼里就顶清闲,每日只需寅时和申时上个工,其余时间全都在煦晨宫里或家里歇息着,不像她那在天机阁掌笔的二哥极瑶,一年到头能见着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次小黄去翻他案头,但见上面密密麻麻铺满了验算稿子,还有什么阿尔法、贝塔、欧米茄等的字样,叫小黄看着一个头两个大。 大哥闲时多,小黄碰见他的次数也就多,她大哥极风似乎天生较之他人少根笑筋,小黄自打出生起就没见他笑过,天天板着个脸,小黄在背地里同她四哥五哥咬耳朵根子,说大哥长了一副要生啖人肉的模样。 可怜被四哥五哥带着野惯了的小黄,一见着极风就跟只束脚鸡似得,平日里的上天入地四海八荒瞎闯祸的风骨荡然无存。 一直走在前面的极风此时出声道:“进了我煦晨宫,自然要守煦晨宫的规矩,每日丑时起,未时歇,三餐按点,不可迟。” 丑时起?未时方得歇!那不等同于要了她的小命吗! 小黄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还要乖巧道:“是。” “实习期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是考试合格便可领俸,我听阿娘说你族学尚未毕业,学业不可荒废,到时候我准你三个月的假将族学结业,再回这九重天上来。” 小黄又道:“是。” 极风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小妹的乖巧,想了想又道:“有一事我先同你说了,奉阳仙使主职是侍候金乌,每日管得它水料充足便可,其余事不劳你费心,闲时可以叫极容极焕带着你四处逛逛,只有一点,这九重天上但凡你到得了的地方皆可去,独那金乌住处旸谷,你断不得去。” 第2章 旸谷逢君 小黄领毕通行令牌,住进煦晨宫,次日寅时未至,便在煦晨宫女官绣绣的带领下,摸黑上工了。 四方寂静,天色晦暗,小黄坐在马车的后面,一个劲地打呵欠。一旁的绣绣倒是灵台清明,额间束根碧色玉带,两只眼睛分外澄亮,她较小黄长两万岁,乃下界飞升的散仙,现于煦晨宫司个女官长。 小黄初见绣绣,觉得她容貌清雅,行事又稳妥,是个知书达理的美人,心中甚是喜欢,然而相处一晚后,她发现这美人三观有点不大对头。 譬如提至煦晨宫的作息。 绣绣:“极风上神定下的规矩,一来可以促使煦晨宫宫风上进,确保年年挣得天界优秀仙宫票选头筹,二来又担心我们这些做下仙的身体,一天之中还留下四个时辰予我们歇息。极风上神真的是好贴心!” 譬如提至天界每万年一次的男仙人气甄选大会。 绣绣:“唔,你们这些人,好没个眼力见,都道上清宫那位陆弥神君生的好看,殊不知,极风上神才是真真的男儿气概。陆弥神君好看归好看,却是太秀气,哪像我们极风上神,丰神俊朗,剑眉星目,上有胸肌下有腹肌!” 再譬如,提至极风的行事作风。 绣绣:“哎呀,极风上神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男仙。” 小黄听罢最后一句,当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不由得捂着心口想,绣绣口中的极风上神,当真是她大哥? 发现她不穿衣服跟着四哥五哥下河摸鱼,末了把她拖上岸吊起来打的她大哥? 发现她逃课去后山小竹林逮麻雀捉蚂蚱,末了把她拽下树吊起来打的她大哥? 发现她带了把小剪子偷偷剪同学头发玩,这次没有吊起来打而是把她屁股上羽毛都拔光了的她大哥? 被拔下来的羽毛还叫紫菀上神拾掇拾掇,缝了只巴掌大的小凤凰玩偶给她。 小黄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 *** 煦晨宫的天马脚力甚快,心思飞驰间,两人已行至旸谷,悬在那山顶上空白云深处,并不下去。 小黄初以为金乌住处,必是火烧火燎燥热得紧,指不定寸草不生赤岩遍地,现却见山峦之上树木葱茏,芙蓉木槿开得正盛,细瞧还能瞧见绿叶繁华下隐藏的一汪碧色池子,虽比不上昆仑虚洞天福地,倒也算是个祥瑞之处,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不让自己进去。 绣绣跃下马车,并两指含入口中,轻轻一吹,旸谷之中顿时传来一阵尖锐的鸟鸣应和声,接着,从山顶绿意繁茂出攸地腾起一只金色三足大鸟,在空中盘旋鸣叫一阵,向着二人处飞来。 金乌落在车顶,也不认生,垂了脖子就把头往小黄身上凑,要她摸,绣绣见状笑道:“它倒是很喜欢姑娘呢。” 小黄伸手在金乌头上抚两把,又从兜里掏了些吃食给它,“许是认得我是它的同类。” 绣绣把备在车后的甘泉也搬出来,递予小黄,接着道:“姑娘的真身乃昆仑虚神鸟凤凰,极风上神同姑娘一母同胞,自然也是,不知……不知姑娘可曾见过极风上神的真身?” 她最后几句话说的清浅,说话时两颊绯红,饶是小黄再怎么迟钝也看出端倪来。 这风月事,乃是普天之下最值得深嚼的事宜,小黄虽则刚成年,幼时却随在她四哥五哥身侧,目睹了不少或上学途中,或散学路上,或直接在学堂内,递送锦书的男仙。自然是男仙,昆仑虚小字辈中,就她一个是女仙。且这些情书,粗粗统计下,她四哥极容收的最多,剩下的她与幺兄极焕五五开分。 后来大了些,可出席各方宴会,极容极焕才收到人生中第一封由女仙递送的锦书,喜不自胜,并且,似乎是她那天生泼皮的小哥哥极焕,更招得女仙青睐一点。 小黄也收到一封来自女仙的锦书,乃东海龙三公主所寄,信中称小黄那日戎装出海,叫三公主看去,顿生相思,传此书信以表爱慕,小黄阅毕不胜惶恐,巴巴得往那东海跑了十多次,次次都携着极焕,直至龙公主移情别恋,她才得以宽心。 话题有些扯远,小黄想要表达的是族学中的那些男仙,各色家宴上那些女仙,在递送锦书时大致都是绣绣此刻这么个情态。 “我大哥的真身么,我还真没见过,你与我大哥相熟比我时间久,也没能得见?” 绣绣摇头。 “唔,这也不奇,大凡我们这飞禽走兽类,一旦能化人形,自然是以人形生活的,毕竟兽语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再者我们昆仑凤族,血统有那么一丢丢杂,像我爹极清上神是一只白凤,我娘紫菀上神是火凤同鸾鸟诞下的,所以生下我小哥哥是只白凤,我是只火凤,我四哥是只鸾鸟。” 小黄被撩上了兴致,握紧拳头越说越起劲,全然没发现绣绣陡然瞪大的双眼。 “所以说,考虑到我们家族血杂,虽同是凤凰一宗,形态却大有不同,我大哥向来藏着掖着不愿显露,指不定他本体是乌鸦样的也未可知!” 语毕,觉得自己的说法颇有道理,想到平日里总是屈服于极风的淫威,此时能在这里逞口舌之快,也算是疏了疏心头堵,不由得面露灿笑。 冷不丁,身后响起一个小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诚然,未可知。” 小黄脸刷一下就白了,她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撞见极风那张冷得不能再冷的脸,“大、大哥……” “消极怠工者,杖责五十。工作期间饶舌,禁膳一晚。” *** 极容同极焕去探望小黄时,她正趴在软榻上倒抽凉气,身上盖着床薄被。绣绣候在一旁,收拾零散的药膏。 极焕负着手将小黄绕过一圈,又绕过一圈,道:“你也真是个人才,第一天入职就能叫大哥把你罚成这样。” 绣绣抱了药盒红着眼睛道:“都是绣绣不好,惹姑娘说话,连累姑娘受罚。姑娘还替我顶下了五十杖责,生生挨了一百杖!” 小黄摆摆手,“本就是我自己口无遮拦,不怪你!再说了,你*凡胎的,再怎么潜心修道,这五十杖下去,你千百年的修为也就白费了。至于我么,皮糙肉厚,这点伤养它两三个月也就好了,不碍事儿。” 向来话少的极容听闻此语,皱眉道:“你哪里来的两三个月修养时间,今日申时你就得去上工了。” 小黄没有搭话,她默了一阵,再默一阵,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 申时,小黄驱着天马车,捏了个隐身决一路向东飞行,车后载着被喂得酒足饭饱梗着嗉子直打嗝的金乌鸟。 绣绣本职司的是宫中要务,早晨带她熟悉过一遍工作流程,晚上自然是不能跟着她了。小黄只得独自一人,斜着身子倚在驾驶坐上,稍有不慎就会碰到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眼看着旸谷将近,小黄将车停在空中,学着早上绣绣的样子吹个口哨,示意金乌自己回家,她这一天的工作也算是结束了。 那金乌得了指令,拍拍巨翅,在空中旋了两旋,却并未往旸谷里扎,而是向别处飞去。 小黄跟着她两个哥哥野惯了,反应是一等一的快,不顾身上伤,趁那金乌尚未飞高,一把抓住它中间那只足,“你干什么去!” “嘎!”金乌惨叫一声,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它作为一只寿与天齐的神鸟,万把年来没被人抓过足,还是第三只足!只因它身上带着文火,凡胎碰了即刻灰飞,仙体触了也要大动元神。然而小黄本就是一只火凤凰,有凰火护体,同金乌文火相克,因此那金乌抖了两下,非但没把小黄抖落,反而被她抓得更牢了。 小黄手臂使了两下劲,试图直接把金乌给丢进旸谷里。 “嘎嘎!”可怜的金乌感觉它中间那只足要被扯断了,拼命挣扎,巨翅扇起呼啦啦的大风,竟是把马车顶都掀掉了,唬得那几匹天马嘶得嘶鸣得鸣,撒蹄欲跑。小黄这厢要抓鸟,那厢要拉车,顾暇不及,冷不防叫金乌一带,整个人腾空而起,随着三足鸟在空中飞旋一圈,一并扎进旸谷。 事发突然,小黄赶不及变回原形,身子就落到大榕树上,但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树枝折断声,小黄在树上来回翻倒,颠了又颠,好容易抓着根救命树杈又“啪”地一下断了,最后她大头朝下摔到地上,所幸不痛。 为何不痛?莫非直接给摔死了!孤魂野鬼的自是不痛。 “唔……” 小黄挠挠脑袋,待要起身,听到身下传来一声闷哼。 伸手摸摸,暖的。再摸摸,软的。小黄料想是她压到人了,攸地爬起来,垂首抱拳道:“在下昆仑虚凰女,从天而降实属意外,非有意冒犯,望仙友见……” 她一边说一边抬头,那个“谅”字就被生生卡在了喉咙管里。 入目先是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继而它主人的全貌也一点一点浮现在小黄眼前。 小黄少时同哥哥下凡游玩,见凡间丹青手所描绘的绝色肖像,左右出不了那么些个风流模样。她那几位哥哥,被四海八荒的神仙称赞生得俊俏,她看久了,倒也习惯,心道天下生的好看的男子,大抵好看的雷同。 然而眼前的男子,好看,却好看得与很多人都不一样,一双眸子像是三十三天上的繁星,干净得不沾染一粒尘埃。 彼时那个“谅”字还卡在小黄喉咙管里,她努把力咽了下去,而后别过脸,用手捂住眼睛,声音发颤道:“仙友你……你为何不穿衣裳?” 第3章 君何以果 小黄少时是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泼皮无赖,这一点她承认。 她也曾年少不懂事,跟在她五哥极焕身后掀过别地女仙的裙子,从凡间的集市上买五文钱一部的春宫簿子,拿到学堂里五两银一部地兜售。 然而这一切,自打她不穿衣服下河摸鱼被极风发现吊着打了一顿后,就有了改善。 极风吊着打完她,又丢给她一部《女训》,叫她从头到尾认认真真抄三遍。 在那部《女训》里,小黄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这才知道,原来哥哥比她多长个物什,并非身体畸形,而是因为他们是公的!亏得自己还同情了极焕好几千年。 她这才知道,原来春宫簿里的两个小人不是在打架,而是在干羞羞的事情。 她这才知道,紫菀上神真的只是空挂着她娘亲的名号而已,除了教她遇事保命要紧,旁的啥也没教给她。 合上书,小黄决定重新做凰,极焕再喊她下河摸鱼她是断然不会去的了,不仅如此,同其他男仙一道时,得避嫌,不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成何体统!出门在外,端的是昆仑虚凰女的架子,断不可失仪,是以昆仑虚众人啧啧称奇,道小黄不知何时转了性子。 就算她有时按捺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也总要挣扎几番,确定此地无人管顾,无人识得她,这才乔装易容,混摸进逮兔子或捉蚂蚱的大部队里去。 由此可见,她本性里还是要点脸的。 所以一想到自己刚刚那么不要脸的压在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仙身上,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小黄的脸就火辣辣烧得厉害。 沉默片刻后,小黄轻咳一声打破寂静,“仙、仙友,你可还在?你……衣裳穿好了吗?” 耳旁一阵窸窣响动,自指缝漏光处,小黄见着两只红艳艳的山果子被递来,又听得对方道:“吃吗?” 声音暖暖的,很是温柔好听。 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考虑到今宵晚膳没着落,小黄便也不客气,把捂眼的手放下来就要去接果子。哪知对方还是一副赤丨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模样站在那里,吓得小黄又慌忙将眼睛捂上。 “仙、仙友,你这是作甚,速速把衣裳穿起来为好!”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男的还没穿衣服,这情景怎么看怎么像那些话本里最最狗血的桥段,只因对方委实生得漂亮,小黄竟丝毫没有往这方面想去。 这会功夫又没了动静,小黄心下不安,悄悄分开一指缝,见那男子仍站在原处,手上捧着山果,一脸浅笑地望着她。 小黄脸又没来由地一热,小声道:“你可是没有衣裳?”也不等男子说话,径自解下一件外罩的小褂,递予男子,“喏,拿着遮遮也是好的。” 男子没接,也没说不接,只侧了侧头,有些茫然地望着小黄。 “莫不是不会穿?” 这下,男子终于点了点头。 小黄有些无语,她琢磨着这男子估计是旸谷里灵气化出的山精,天生地养自是不知穿衣遮羞的,又想到自己待会还要劳烦男子带她离开旸谷,让对方这样赤丨条条同她一路走下山,甚不雅,便道:“那你闭上眼睛。” 男子听话地把眼睛闭上了。 小黄抖了抖手上的褂子,慢慢向男子走近,保持着目光一直停留在男子的脸上,然后双手环过去,把小褂系在男子的腰间。 出于紧张,小黄出了一手心的汗,眼睛又没法盯着看,是以系了半天,那衣裳结也没系好。男子倒也不急躁,一直默默闭着眼,等到小黄终于系好衣结叫他睁眼,才慢慢把眼睛睁开,有些惊讶地摸了摸腰间的褂子。 “你方才那个样子,若是碰上什么神女仙娥,委实不雅,我这个褂子就赠给你,作遮羞用。” 男子点点头,又去摸腰间的褂子,一副很欢喜的模样,末了还不忘继续将山果递上来问小黄,“吃吗?” “啊,那谢谢你啊。” 小黄接了果子,满咬一口,但觉入口香甜,汁水充沛,不由面露喜色,男子见她喜欢,便将手上的山果都赠与她,十分有耐心地等着她吃完,还在她噎着时帮她拍了拍背。 等到果子吃完,小黄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拉着男子左看右看,言辞颇急切道:“我方才摔下来的时候,可是压着你了?” 她二哥极瑶同她说过,物体从高空下落时有个什么劳什子势能,并且这个物体越重,下落位置越高,势能就越大,从房顶上跳下来把地面砸个坑也不是没有的事。她方才被金乌鸟连累,从万米高空掼下来,虽说一路上有榕树枝磕磕绊绊的,但她到底是个大活人,被她这么结结实实地一砸,指不定要落下什么后遗症。 男子被小黄拉着左右看罢,漂亮的眼睛里笑意更深,他拉住小黄道:“不打紧。” “真不打紧?” “嗯。”男子点头。 小黄横竖还是不放心,从颈子里扯了块贴身玉佩,交到男子手里,想了想,干脆直接给他挂在脖子上,“你若是有什么不适,就持这块玉去极北昆仑虚找我,他们看见这块玉自会放你进去。若是病势太凶,不及赶路,你便将这块玉当了,也好请个郎中,抓几副药。” 男子低头抚摩着那块玉,不说话。 小黄又向他询问,“你可知下山的路怎么走?” 旸谷灵气颇深厚,且有天然仙障,是以入山之人无法用法术腾云,还需得走山道离开。小黄自幼识路无能,若是让她自个寻路,找到明日这个时辰还不知能否找到,幸而男子在听到小黄的问话后点头道:“知道。” 夜色已深,山道变得模糊,男子将小黄护在身后,遇到险峰陡石处还拉着她的手一道走。 虽说孤男寡女手牵手一起走山路有那么一点伤风化,但令小黄奇怪的是,在面对眼前的男子时她倒没什么拘束感,两人一并牵着手走好像也很自然,没有什么不对。 而后男子便一路将小黄牵至山脚,出了仙障腾云之术总算能用了,小黄暗吁口气,捏了个决,蹦上云端,挥手便要同男子告别。 “你明天还会来吗?”男子问她。 “怎么说呢,应该是不会了。”极风禁止她来旸谷她却还是来了,虽是受金乌连累,但叫极风发现了到底不好交代,想及她大哥的行事作风,她怎么敢来过一次再来一次? 但在看到男子因她一句话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时,心中又生出些许不忍,只得改口道:“我尽量吧……尽量来。” “真的吗?”男子重又高兴起来,“什么时候?” “嗯……具体时辰我说不上,得空我就来看你。” “好。”男子说,“我等你。” 祥云愈驾愈高,山脚下男子的身影也愈来愈小,小黄忽然觉得心口气有些不顺,倒像是不舍似的,便伸手抚了抚。 她在去往煦晨宫的道上一路飞驰,想着等会要领怎样的责罚。 那金乌将她摔进旸谷后便没了踪影,指不定是往哪儿撒野去了,金乌是神鸟,四海八荒的妖兽奈何不了它,因此对于它的鸟身安全,小黄倒不怎么担心,只是一想到明早起来极风没鸟驱,人间没有太阳,或者说太阳在人间乱跑,小黄就感到背后的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极风那黑中带青,青中泛白的脸色即刻已出现在她脑海中。 莫非她仙元要就此中断了? 且煦晨宫的规矩向来严苛,几时上工几时用餐几时歇息都要按着点来,她上完工不仅迟归个把时辰,马也跑了车还没带回来。 小黄觉得她方才猜测里的“莫非”二字,可以去掉了。 心惊胆战地回到煦晨宫,却见庭院中一派灯火阑珊的寂静祥和气氛,只绣绣在厢房里为她守了盏灯,见她进屋便关切道:“姑娘是去哪儿了?” 小黄蹑手蹑脚掩了门,同样关切道:“我大哥找我没有?” 绣绣点点头,“姑娘今日被罚晚膳,免去了膳前的点名,只我晚间去井边汲水时遇见上神,他向我问起姑娘,我道姑娘劳累一天、身上又有伤,趁早便歇了,上神便没其他言语,径自去了,这才瞒混过去,不然叫上神发现姑娘这么晚才回来,就不是挨顿板子的事儿了。” 小黄苦笑,“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今晚是瞒过去了,明早怎么办。” 绣绣不懂她的话,依旧问:“姑娘究竟是去哪儿了?” 小黄摆摆手,在绣绣身旁坐下,贴耳道:“你且同我说,咱这个煦晨宫里养的马,是什么马?” 绣绣满脸狐疑,却还是乖顺回答:“是胤琰上神当年赠与煦晨宫的天河战马。” “别处还有一样的没有?” “这……难说,要有也只得胤琰上神有。” “有就行,有就行。” 绣绣被小黄两句话一绕,越发糊涂了,干脆直接问:“姑娘问马作甚?” 小黄踌躇两下,方道:“我将大哥的天马弄丢了。” “姑娘可是在说胡话么?天马不早就回来了吗,比姑娘回来得还早呢,只那马车顶有些松脱,我已经安排人修好了。” 小黄一脸震惊地拖着绣绣去马厩看,果见那几匹天马正温驯地垂着头在厩里吃草。 小黄不由得心花怒放,好,不愧是天马,自个儿认得归家路的! 然而才高兴片刻,又想到金乌也丢了,登时垂头丧气起来,绣绣被小黄忽喜忽忧搞得摸不着头脑,只道她是累得精神衰弱,便催促她快些歇息,明早还要上工。 上工上工,小黄嗟叹,是上刑吧。 第4章 浮生未歇 紫菀上神曾评过小黄四字,叫做沉得住气。说的就是她不论发生什么事,不到最后一刻,心中是不会有反应的。 这个性说好听点,叫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难听点,叫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小黄顶此个性痴长三万岁,福得过,祸亦遭过,说不上好坏。 极焕早几年向她透露,小时候原本不喜带她玩,觉得女孩子,皮肤难免要比男孩子嫩上些许,一众人过草地,往往旁人都没事,小黄的身上被荆棘刮得一道一道的。然而小黄却不哭不闹也不喊疼,随行的极容看着心疼,自那时起养成贴身带药膏的习惯。 有一回,他们玩大发了些,不知是谁提议的要去那东洲碧波海捉什么水麟兽,少年气盛,一众人浩浩汤汤去了,等到下水闯进兽穴他们才知道,那水麟兽乃是一头被封印在此的上古妖兽,法力滔天,他们几个根本不是对手,此时封印已破妖兽待出,吓得一众小仙仓皇而逃。 浮上水面,极焕一点卯,发现不多不少刚好缺小黄一个,登时吓出一生冷汗。幸而极清上神听闻风声后火速赶来,当即祭剑辟出一道海沟去寻小黄,只见碧波之下,小黄正盘腿而坐,拇指含在嘴里嗦着,神色相当镇定,同那上古水麟兽大眼瞪小眼。 “水麟兽在海里呆了万年,眼已坏死,海中气味又杂,它只能靠声音识方向,也幸亏你不哭喊。”极清上神道。 小黄侥幸捡回一条小命。 只是不知今时今日,还有没有当年独面水麟兽尚能全身而退的好运。 *** 小黄翌日起得很早,早得绣绣有些不敢相信,早得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早得因为实在起太早没事做而跑去庭院里练剑,遇上刚睡醒到井边汲水的极风时,后者多看了她两眼。 “你今日倒是勤快。”极风道。 “大哥早。”小黄收了剑一抱拳,“愚妹自书上读到‘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读到‘时无重至,华不再阳',又读到闻鸡起舞的典故,颇受触动,是以特意起早,精修武艺。” 极风先是看了眼井边的水钟,然后用井水打湿毛巾,一面擦拭着脸一面道:“你可是闯祸了?” 不等极风把话说完,小黄已将手里一柄苍梧剑舞得虎虎生风,“大哥,这剑风太大,你说得甚我听不清,不如我们一会早膳桌子上见?” 到了早膳桌子上,却不见小黄,极风唤了点卯的仙童询问,那仙童答:“姑娘么?她是第一个到的,取了俩馒头便又走了,说什么宫中规矩严苛,不可误工时,我道时辰尚早欲留她同桌吃饭,她推脱说近来身子骨清朗,没来由得很想练剑。” 极风把那“身子骨清朗”反复咀嚼几遍后,撩袍子在桌前坐下,又挑了几样小菜,吩咐仙童给小黄送去。 仙童应声“喏”,出开半步又折回来道:“送去时要说些什么吗?”大意问的是极风作为兄长可要表什么关切之情亦或勉励之语。 极风却是顿也没顿:“告诉她,吃饱了,好上路。” *** 小黄坐在天马车后,很想打哈欠。 然而她却不能打,因为与她同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大哥极风上神。 “困?”极风斜了眼憋哈欠眼里憋出一包泪的小黄。 “怎么会!”小黄猛抹一把脸,“我可精神了!” 极风淡淡道:“甚好。” 眼看旸谷将近,小黄忍住挠墙的冲动,心虚道:“大哥,你不是应该在宫中等着我把马车牵回的吗,怎么今个儿亲自来了?” 极风不咸不淡道:“我近来身子骨清朗,没来由得很想来。” 待马车驶至旸谷上方停下,小黄在心中大呼三声“吾命休矣”,便抱头等死了。岂料不等极风呼唤,自那旸谷之中忽腾起一团红艳艳的火来,火中有物振翅,正是那只小黄以为跑失的神鸟金乌! 只是今日的金乌较之往日有些异常。 它先是直奔极风而来,鸟目含泪,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在看清极风身旁的小黄时,“嘎!”地一声尖叫,转身遇逃,被极风施咒截住。 极风皱着眉问小黄,“它这是怎么了?” “许、许是太久没见你,有些想念……” 极风沉住气,“我们日日得见。” “啊……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极风一拂袖,“罢,速速喂粮。” 小黄在喂粮时特意敲了金乌趾爪一下,小声道:“你呀,你还记仇呢!我都没说你什么。” 金乌被极风施了咒术,出不了屏障,只得干瞪小黄一眼,顺带把中间那只足向上缩了缩。 小黄思忖片刻,从袖笼里摸出一块麦芽糖,递到金乌眼前,“喏,这个送你,我们和好,好不好?” 金乌鸟嚼着嘴里的粮食,高傲地别过头去。 小黄收回糖,又掏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子,“这个够有诚意吗?” 金乌投来鄙夷的眼神。 “好吧你不是那种鸟。”小黄讪讪将手收回,又在袖里乾坤翻腾大半天,找出些诸如拨浪鼓、铜琵琶、竹蜻蜓之类的玩物,以及果脯蜜饯,花生瓜子这样的吃食,都没能入金乌的鸟眼。 到最后她干脆将袖里乾坤翻倒过来,万分沮丧道:“求你了鸟大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我们俩的关系要处不好,我就拿不到实习合格的戳印了。” 许是看小黄可怜兮兮地,心生恻隐,金乌鸟很给面子地用翅尖拨拉起小黄倒出的一堆物什,试图找出件称心的。 拨拉两下,金乌脸上恹色更甚,正欲收翅,忽地似发现了新大陆般,精神一振。 小黄看见它从众杂物间以羽作指,夹出一个……她当年未售完留着自己珍藏的春宫簿子。 小黄一把将春宫簿子夺过来藏进袖中,“这可不能给我大哥发现了!” 金乌向她挑挑翅尖,意思是:给我。 “你别逗了,给你你藏哪儿啊?” 金乌把腹部一众羽毛掀开,于是小黄看清了里面藏着的甚多…… 金乌继续向小黄挑翅尖。 小黄顺从地把簿子递上,嘱咐道:“千万别告诉我大哥是我给你的。”又擦把汗:“我今日算是知晓,为何你能时时都那么……那么金光四射。” *** 过完一个有惊无险的晌午,小黄觉得似打过一场大仗一般,累得手软脚软,一进厢房就扑进软榻,怎么扑上去的怎么趴着,动都懒得动。 绣绣贴心地点了一株安神香,“姑娘也是能闹腾,今日起那么早作甚,怪不得这会子乏了,好生睡吧。” 小黄却睡不着,心上大石挪走小石还在,她躺一会觉得体力恢复些,便转动脖子把脸朝向绣绣处,“大哥可同你说过旸谷深处为禁地。” 绣绣点头,“乃煦晨宫规矩。” “为何?那山里是有什么吗?迄今为止有人进去过吗?进去了会怎样?” 绣绣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上神吩咐的事情我们自当竭力遵守,没人去过那里,自然也不知进去会怎样。”绣绣是个心细敏感的姑娘,“姑娘可是进去了?” 小黄忙打哈哈,“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话间,门外响起仙童喏声,称司命局极焕上仙求见,不等小黄回应,极焕已经推门而入,“六儿,风月阁新上一出折子戏,武打的,去不去?” 小黄伸一下腿,表示懒得动。 “她忙一上午了,你就让她好生歇着吧。”彼时极容也走进来,同绣绣点头示礼。 “罢了罢了,我是念她想那出《连环计》想甚久,今儿听说会有,我才……” 极焕话音未落,床上人已蹭地一下爬起来,“我去!” *** 一行三人召片紫霞腾着,却并未去往九重天上任何一处仙宫殿宇,云头被极焕按着直往下降,最后落在凡间一处高塔顶上。 从此处望去,芸芸众生,尽收眼底。小黄从前不论听戏还是翻书,见里面动不动就写道“某某神仙私自下凡,触犯天规”,不由得感慨什么劳什子天规,他们可没这规矩,神仙是可以下凡的,算是体察凡间民情,只要不露了身份惊扰到他人便可。 三人易了容貌,服饰也改得简朴些,穿过熙攘街市,走进一间名为“风月”的戏楼。 彼时戏未开场,戏楼里人却已坐满当,小黄寻半天才寻着三处位子,叫极容极焕过来坐下,从袖里摸些瓜子花生出来分与他们,又叫了壶茶。 极焕不嗑瓜子,捡了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这袖里乾坤袋你不是嫌储物杂乱,找起东西来又麻烦,很久不用了吗?怎么今儿又带出来了?” 小黄用手掂掂袋子,感叹:“全当作个防范,万一我哪天流落野外,光是袋子里的吃食也能保证我不被饿死。” 说话间戏已开场,演得倒不是什么《连环计》,而是一出小黄未曾看过的《浮生歇》,讲的是凡人张生,一朝阔别发妻提剑入征,沙场战十载,终挣得功名加身,却意外失了记忆,回到京城娶了宰相之女,将故乡妻子忘得一干二净。可怜张生结发妻,十年苦等,红颜衰颓,只道张生是亡人不归,却不知此刻他正在紫金城温柔乡里安然入梦。 小黄对男女风月不怎么上心,只因戏中掺了点沙场打斗,她倒也耐着性子看了下去,当看到张生妻以为张生战死,于村口为他置了方衣冠冢,边哭边唤其名,唱着“忆君辞妾时,道得三月春花开遍归”时,忽地心下一惊。 旸谷中的那名男子,会不会并非山精,而是什么失了记忆的神仙地灵?若真如此,指不定他家人也盼他盼得如张生妻一般苦。 想及此处,小黄站起来就要走,极焕拉住她,“戏还没演完呢。你干什么去?” “我有事不放心,得去看看。” 第5章 君名旸谷 小黄召了祥云直奔旸谷,落在她昨日摔下的地方,本以为山中之大,要寻到那名男子得耗些时辰,怎料她刚一落地就见着那双清澈眉眼,笑盈盈地望着她。 小黄一愣,“你……在等我?” 男子点点头。 他腰间还系着小黄的褂子,脖子里也戴着小黄送他的玉佩,手里抱着许多山果,拿出一个最大最红的递过去,“给你。”又指了指剩下的,“都给你。” 小黄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山果,问道:“你嗑瓜子吗?” “嗯?”男子面露疑惑,“瓜子?” 小黄自袖里抓啊抓,抓出一把瓜子,想了想,干脆扯出一张八仙桌,把瓜子啊、杏仁啊、山核桃啊,一股脑儿地倒桌上。 男子在旁边看傻眼了。 小黄又拽出两把椅子,“老吃你的山果我也不好意思,我爹说礼尚往来,喏,坐吧。你果子抱手上多累,一并放桌上吧。” 于是两人同野餐一般,在旸谷大山深处,八仙桌旁,剥起了坚果。 男子明显没剥过核桃,手上生,劲用狠了,指尖发红,痛得放在嘴边吹。 “这核桃不是用剥的,是用砸的,你放着我来吧。”小黄见状从袖里掏出个小榔头,又把剥好的瓜子仁堆到男子面前,“你吃这个吧。” 男子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瓜子仁。 “多拿点,抓一把放嘴里。” 男子照做了,嚼得腮帮子鼓鼓的。 “好吃吗?香吗?” “嗯。”男子重重地点了下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小黄看得怔了一下,她垂头,砸开一只山核桃递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就是应该怎么称呼你。” 男子摇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人称呼我。” “你对从前的事还有印象吗?比如你是何方人士?家中都有谁?” “从前?”男子皱眉,“‘从前'是什么时候?”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你幼时。” 男子道:“我自幼便在这儿了。” “那是谁教你说话的?” “山里的鸟雀,树灵,我听他们说的。” 小黄暗忖,能听懂鸟雀、树灵对话,确实是山灵作为,而且眼前的男子脑袋颇灵光,交谈起来口齿也清晰,只是很多事物不知道,这么一看,倒像是灵智未开的样子。 灵智未开的山灵么,也不少见。 只是这样修成人形,又生得这般好看的,挺少见。 “咳,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为你取一个可好?” “好。” 见男子答应了,小黄便沉下心来认真考虑了一下。 她自己在名字上吃了亏,平日里自报家门都羞耻,断不能让别人步她后尘。 是以思前想后,小黄用指甲叩叩桌子,沉声道:“既然此地名为‘旸谷',你我又有缘在此相逢,不如就借地名一用,为你取名‘旸谷'可好?” “好。”旸谷得了名字,笑得眉眼弯弯。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小黄,“你叫我旸谷,我叫你什么?” “我么……”小黄挠了两下桌子,还是羞于启齿,“你就叫我师姐好了。” “嗯。”旸谷乖巧点头,唤她,“师姐。” *** 小黄近来在煦晨宫的日程忒繁忙了些,除却每日点卯上工,她都两脚生风闪得不知何处,连同极容说好的九重天一日游都被一拖再拖。 极风同极容想说她,却找不到理由,小黄这些日子的工作都做得极妥当,因此空余时间供她自由支配,似乎无可厚非。 极焕倒不是这样想的。他同小黄一块长大,把这小妮子的心思揣测得一清二楚,动动手指他就知道她是渴了还是饿了,因此他觉得小黄闹这么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必定是藏了什么猫腻。是以,他趁小黄不备时,偷偷跟踪了她三次。 第一次,他见着小黄下凡,去坚果铺子,称瓜子核桃花生米各二斤;去烙饼铺子,称烙饼一斤;去宽粉铺子,买了两碗多加辣油和醋的宽粉;又去食玩店里,称松子糖麦芽糖话梅脯各半斤……极焕琢磨,大哥宫里的东西,究竟是有多难吃。 第二次,他见着小黄下凡,依旧是来买吃的,只不过这次路过杂货摊时,多买了一支做工颇为精致的万花筒。极焕嘲笑,长这么大了,还喜欢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第三次,他见着小黄下凡,原本以为又是来买吃的,岂料小黄这次换了身男装扮相,乌发束带,玉面青衫,很是清俊儒雅。男装扮相的小黄于街市上左右看过后,走进一家成衣店。极焕因为不能挨得太近,怕叫小黄觉察到他气泽,只能在店外候着,远远地,他望见小黄手里拿了件男子的成衣。 极焕的脑袋里“轰”一声炸开了。 虽隔得远,但他看小黄手中衣裳袖长腿长,绝不是他妹子的尺寸。 这是在给哪个野男人买衣服?! 极焕心中痛极,未曾想小黄只不过上九重天来短短数月,竟已同他人看对眼了!又想,自家妹子向来生得标致,性格虽则鲁莽些倒也讨喜,受到他人青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不过……只不过旁人瞧上自家妹子是一码事,自家妹子瞧上旁人又是一码事,这就好比别家猪来拱自家白菜和自家白菜主动献身让别家猪拱,是完完全全不可相提并论的!小黄这会子都已经来给对方买衣裳了,两人势必已经牵过手,搂过腰,到交换情物的阶段了! 一想到这些事情都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完成的,极焕就胸闷有如千斤压。 怪不得小黄近来都神神秘秘的,原来是会情郎去了。这情郎是谁,自己一定要给他揪出来,上查他祖宗十八代,下查他街坊邻里新朋旧友,是个品行优良的正人君子也就罢了,若是专门玩弄少女心的花花公子,就别怪他极家老五下手不留情面! 带着满满的杀气,极焕跟上了从成衣店里出来的小黄。 *** 小黄是在走过第二道岔路口时发现她被人跟踪的。 对方在四周施了仙障,试图隐掉气泽,但仍有一丝丝流露出来。 小黄对着空气嗅了嗅。 直觉告诉她,跟踪她的人是一位不怀好意的仙寮。 嗅觉告诉她,跟踪她的人是她五哥极焕。 幸亏是她五哥极焕,若换作别的哥哥来跟,她势必发现不了。也就极焕,玄术一课同她修得半斤八两。记得有次她生病,玄术课业是长她二万岁,正在修高级玄术课的极焕代做的,那次试卷发下来,一直保持着六十分的小黄破天荒得了一次五十九。 往事何需多提。 此时,小黄提了包袱走在街市上,想着还有一事未完,又想到身后跟着极焕,自己方才买衣服指不定是被他撞见了,得速速寻个计策脱身才好。 小黄视线左右扫过一圈,最后定格在一处装潢得颇华丽的建筑上。 极焕站在街道这一边,远远地,看小黄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小黄眼里浮现欢欣神色,他道是那情郎近在眼前了,怎料小黄步履轻盈地迈进一间…… 极焕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现身,易容,走至小黄进去的楼外,一群打扮入时的女子站在门口,擒着手绢向他调笑,“来啊,小相公。” 没、没准是走错了。极焕如此安慰自己。 冷不防,小黄的声音从里面飘出,“那就要莺莺和燕燕吧,还有什么小娘子没有,一并叫入我房里来。”“啊,不妨事,来多少我要多少。” *** 小黄有些狼狈地从春香楼二层西边窗户里翻出来,鬓发散乱,衣衫半开,脸上全是胭脂印子。窗内,十七八名女子站成一排作入定状。 “那老鸨太狠,当真给我寻这么多姑娘,我若是个男子,起码半条命得赔在这里。” 落下地,再三确定四处无极焕气泽,小黄擦把脸,从东市转进西市。 路上人依旧很多,她好容易挤进人群,蹲在一席地而铺的书摊前,朝那卖书小贩挤了下眼睛,“兄台,不知吾兄刘备可曾到访?” 小贩瞧见小黄的脸,笑道:“原来是二哥呀,自然是到了。”说着从后面书袋里取出几本用黑布包裹着的书册,递到小黄手上,“二哥可要点点?” “不点了,信你。”小黄结了银两,转身就走。 一旁有不谙世事的孩童,听闻小黄与书贩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一脸迷茫地拉了拉随行的大人,“他们在说什么呀?” 在说什么?自然是行话,想当年,小黄也曾如那孩童一般天真无知过。 不忍过多回忆自己天真烂漫外加不知羞耻的少年时代,小黄在无人处驾起祥云,直奔旸谷。到了地方,吹毕指哨,赤炎炎的金乌鸟已飞到她面前。 “喏。”小黄打开布包,“你的……咳,你的皇叔。” 皇叔乃是谐音。 金乌接过书,用翅尖点了翻翻了点,末了满意地“嘎”一声,把那一本本“皇叔”悉数藏进羽毛里。 “贿赂也给你了,可别向我大哥告密。” 金乌又“嘎”一声,意思是你放心。顺带还用翅膀拍拍胸脯,一副老成模样。 小黄拾掇一下包袱,见四下无他人,便按住云头慢慢落进山中。 第6章 山居岁月 “旸谷!旸谷!”一进山里,小黄就向着远处喊。 山樱烂漫,栖在枝头的百灵叫她惊飞几只。 旸谷正在树下练习敲核桃,八仙桌上四散着或碎或整的核桃壳核桃肉,有几瓣水红色的山樱花瓣落在旸谷肩头,男子神情专注,因而未曾察觉。 小黄走过去,帮旸谷轻轻掸掉花瓣,“还在练呐。” “师姐。”旸谷回头见是小黄,嘴角不由自主上翘,露出一颗虎牙。 他献宝似的把剥好的核桃递到小黄手里,“师姐,吃核桃,旸谷剥的。” 被送到小黄手里的核桃都是大个、完整的,且表面上那一层薄薄苦衣都已被细心吹掉。小黄拾一个塞进嘴里,嚼得香甜,又拾一个塞进旸谷嘴里,“别都给我啊,你给自己留点。” 最近这段时间,小黄几乎把日子都耗在了山里,每次来不是给旸谷带些凡间吃食,两人一同在八仙桌上风卷残云,就是翻着话本子给旸谷讲故事。上次在街上看到卖万花筒的摊子,顺手买了一支,旸谷喜欢得紧,时时带在身边,连睡觉也要抱着。 “旸谷,你看我这次给你带了什么。”小黄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两件衣袍来,正是她方才买的。 四五天前,小黄同旸谷一道在树林里摘山竹。紫红色的山竹果,密密结了一树,像一个个小灯笼般,诱得人眼馋嘴馋。不等小黄动手,旸谷已三两下爬上树,他摘,小黄在下方把袖里乾坤扯大了接,摘完果子,旸谷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系在腰间的褂子叫树枝划出一个大口子。 旸谷登时慌了神色,两手死命按住衣裳的破口,在发现无法把它还原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望向小黄,“师姐,对不起……” 却看见小黄根本没往他这边看。 旸谷垂下头。 师姐给他的东西他向来珍视,舍不得弄损分毫,眼下却叫衣裳破了这么大的口子。 师姐定是因为他弄坏了她给他的东西,责怪他,才不理他。 小黄此刻的心理活动较之旸谷要简单得多,她只是觉得,那衣服的破口,未免太中间了点……虽然见旸谷第一面时就看过了,但是此时再看,她的心脏还是有些受不了。 小黄张着嘴,“旸、旸谷啊,你转过去。” 旸谷上前,“师姐,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不不不!你别过来!你也别走动!你转过去!” 旸谷垂下眼睫,顺从地转过身。 小黄在他背后褪半天,终于把今天穿的一件极为难褪的外袍脱下来,走上前,咽了两遍唾沫,然后环上旸谷的腰。 男子的身躯震了一下。他想要转过身,犹豫片刻后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小黄没发现旸谷的挣扎,她默默把袍袖系好,从袖中取出一卷皮尺,对旸□□:“也怪我大意,这么久了没想到要给你添置件衣裳。”说着叫旸谷转过来,面向她站好。 旸谷小心翼翼地问:“师姐,你不生气了?” 小黄噗嗤一笑,“我没有生气啊。” 旸谷定定看了小黄一会,眼里渐渐生出光彩来,又见小黄手里拿着皮尺,不解道:“师姐是要做什么?” “记下你的身量尺寸,做衣裳。”小黄解释。 她说着走上前,一寸一寸抖开皮尺,贴在旸谷身上。 皮尺刚一触到肌肤时有些凉,不过很快就被身上的温度带暖。两人此时贴得很近,近到旸谷呼出的薄薄热气,刚好能吹拂开小黄略微散乱的鬓发,旸谷只要略微低头,就能看见小黄弯腰时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 量完肩宽,腿、臂长,到量腰围的时候小黄想也没想就将双臂环了过去,此前她已经做过两次这个举动,但都处于应急状态,倒也没想太多,此时脑袋里清醒,手上动作也要缓慢些,就这么大大咧咧环上去时,小黄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脸蹭地一下就红了,伸着两只手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了半天,小黄清清嗓子,万分尴尬地抬起头,正对上旸谷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旸谷眨眨眼睛道:“师姐,每次你这样对旸谷,旸谷都很开心。虽然师姐怎么样旸谷都开心,但这样,旸谷尤为开心。” 小黄给他几个“这样”“那样”绕得有些昏,量完腰围迅速收了手道:“究竟是怎样?” “就是这样。”旸谷学着小黄方才的样子环了一下她,手臂刚好搂过小黄的肩膀。 小黄腾地退开半步,双手捂脸道:“这个……这个是拥抱,需得情人亲人才能做得,男、男女之间,万万做不得!” 旸谷指了指自己,“我们是情人吗?” “当然不是!” “那是亲人吗?” “也不是。” “那是不是……我便不能同师姐……” “自然不能!” 旸谷看着小黄,不说话了。 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不高兴的神色,只是默默地、温柔地望着小黄,如果非要从他眼里读出什么…… 小黄第一次在旸谷的眼里看见失落。 算来他们相识不过数月,却熟稔得好像认识了几万年的老朋友一般,一起砸核桃啃山果,一起翻小说本子,闲时赏花静时观月。跟旸谷在一起的时候小黄感觉很放松,不用顾虑太多,完全可以放开本性,让那些教条大义通通见鬼。也不用忌着自己的嘴,无论她说什么旸谷都听得安安静静。 所以,当看见旸谷眼中的落寞时,小黄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大恶人! 旸谷只是想表达一下对自己的依赖吧,他那么单纯,根本就不懂男女风月,说到底还是自己心术不正! 想及此处,小黄踌躇一下,缓缓张开双臂,轻声道:“旸、旸谷……” “嗯?” 小黄脖子一梗,“来吧,抱吧,师姐抱!” 旸谷抿着嘴唇,久久,方道:“啊?” “你啊什么!”小黄一跺脚,感觉有些气馁,她好容易撒这么开。 “可是师姐不是说,我们非情……” “我们是亲人。”小黄说,“你既然称我一声师姐,我们自然是亲人。” 她话音未落,旸谷已经俯身搂住她的肩膀,脸颊在她耳朵旁边蹭了蹭,“嗯。” 旸谷的怀抱很暖,又是赤着的,竟叫小黄生出一点情迷,从脖子开始一直红透到耳朵根。 小黄默默地在心里背起佛经。从《楞严经》背到《妙法莲华经》再背到《大般涅槃经》,从前记得磕碰的地方此时背来竟是顺畅无比,兴许是托现下头脑供血充足的福。 总之当佛经背完时,心中也稍稍平静了些,她伸手摸了摸旸谷散在肩上缎子般的黑发,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大动物。 旸谷伏在小黄耳旁,喃喃道:“师姐以后可以经常抱旸谷吗?” “你喜欢那我就经常抱吧。对了,那个……你且起来,胸围还没量。” *** 小黄依着记好的尺寸去凡间的成衣店里做衣裳,之所以不去九重天的制衣局做,是因为道道工序太麻烦,且衣裳的去向需做下登记。 小黄出于私心地,不想让别人知道旸谷的存在。 凡间的成衣店,虽工艺不及天上的繁复,但撇除诸如“能同仙体一起变化”的长处外,就制作精良上看,倒不输九重天多少,是以小黄取到成衣后颇为满意,兴冲冲地拿去给旸谷,一面叫他猜她给他带了什么,一面已经把衣服拿出来了。 不过旸谷还是很配合地说:“我猜不到。” “你傻呀,我不都已经搁你手里了吗,快抖开看看。” “嗯。”旸谷抖开来,又看向小黄,“是什么?” “是衣服啊,还有鞋子。”小黄拉着自己的衣角比划,“像我这样,穿身上的。你每天这样就只系个褂子也不是个事儿,万一,万一……”小黄咬咬嘴唇,把那句“万一有别的女仙进来看见你怎么办”吞回了肚里。 “别傻站着了,快去试试合不合身。”见旸谷一直杵着不动,小黄又催促一句,“快去呀。” 旸谷抓抓耳朵,说了句小黄事先未曾考虑到的话,“我……不会。” 灵智未开的小山灵,天生地养,不会穿衣服正常,很正常……小黄如此安慰自己,随口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我帮你穿?” 旸谷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点点头,笑出一脸桃花,“好。” 第7章 两厢暂别 小黄不是很想具体描述她是如何帮旸谷穿上衣服的。 当她稳住微微发颤的手指,扣上旸谷衣襟最后一个结后,长吁一口气,抬头去看安静站了许久的男子。 旸谷的脸上蒙了条三指宽的白绫,刚好遮住他的眼睛,细碎的额发扫落在白绫上,露在外面的半张脸精致美好。 小黄拍拍旸谷的肩膀,示意他低头,自己则垫脚去解系在他脑后的绫结。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帮旸谷穿衣服前,先缚了他的眼睛。 兴许是他看着她,她会更紧张吧。 “旸谷,可以睁眼了。” “嗯。”旸谷睫毛颤了颤,适应了会儿光线,然后慢慢将眼睛睁开。 他先是将视线落在小黄脸上,继而低头看身上的衣服。玄色布面,缀着简洁精巧的纹理,下摆特意修短了,干练许多,衬得旸谷肩宽腿长,较之此前多了几分风流。 “喜欢吗?”小黄问得忐忑。 旸谷用力点头道:“喜欢!” 他嘴角向上翘起,眼底清澈得仿佛一池酿泉,忽地侧头,声音带着些许疑惑,“师姐,你很热吗?” “啊?” 旸谷戳了戳自己的脸,“师姐的脸,好红。” 小黄听闻,迅速转过身,取了面水镜左右瞧。 果然,很红。 极黄啊极黄,你怎的就这样禁不住男色呢……小黄一面感叹着,一面转过来,以手作扇,不住扇风道:“啊,热,这山里真热啊!” 说话间,一阵阴冷山风吹过,吹得小黄一阵抖。 “这会不热了……” 旸谷山里的节气,大多都是和暖的,鸟鸣花袭,云蒸霞蔚,似今日这般阴风小刮,倒不常见。 小黄用手在眉骨间搭起一个凉棚,“看来雷公要布雨了,我也得走了。”又嘱咐旸谷,“你且找个地方避避,莫湿了衣裳。” 旸谷不舍她走,拽着她的衣袖问,“师姐明日还会来吗?” 一连数月,次次小黄离开时,旸谷都要这般询问一番,怕她一去不归。次次,小黄都抚着他的头发道:“来啊,明日我还来。” 只是这一次,小黄却沉默了。 “师姐……为什么不说话?” “我明日怕是不能来了。”小黄说,“我要回昆仑了。” 旸谷听闻,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厉害,“师姐,还会再回来吗?” “会啊。”小黄不忍见他这个表情,有些心疼地摸摸旸谷的头,“我结了族学,自然会回我大哥宫里当差,到时候又能来看你了。” “嗯。”旸谷上前一步,把小黄圈进怀里,“我等你。” *** 小黄领了实习合格册,动身回昆仑的那一天,金乌鸟首先表达了它的不舍。 金色大鸟先是绕着小黄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接着落下来,用头蹭了蹭她,一边蹭,还一边使劲撩自己胸前的羽毛。 小黄送了它一记鄙夷的眼神,“昆仑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哪种东西?”绣绣从里屋出来,手上提着一只又一只箱奁。 “鸟饲料,没有鸟饲料。”小黄笑着打哈哈,哈完觉得自己这话诌得着实有些离谱,昆仑遍地是鸟,怎会没有鸟饲料?索性绣绣没发现,便打掩护似的指着绣绣手里的箱奁,“这是要作甚?” 绣绣道:“这是给姑娘带回昆仑的九重天特产。” 小黄怔住,“这么多!”顿了顿,“我大哥时常会归家,需得什么,托他在天上买就是了。” 绣绣摇头,“上神公务缠身,我这边替姑娘多准备些,也就不用麻烦他了。”说着一样一样向小黄介绍起来: “这是水君府里新制的洛神八宝茶,我听闻紫菀上神素喜蜜茶,且又不要甜得齁人的,这八宝茶清而不涩,甘而不腻,最是合上神口味。” “这是兜率宫里新烹的炒货,我听闻紫菀上神素喜边观戏边嗑瓜子,这兜率宫的瓜子,用的是老君八卦炉中三味真火翻炒,入口清香,壳脆瓤多。” “这是广寒宫里新打的桂花糖糕,我听闻紫菀上神素喜糯米吃食,这桂花糖糕甜糯香软,嚼劲十足,但不可多食,否则上下嘴唇叫糯米糊住了,三天说不了话。” “还有这个,这是周公新发明的安神枕,我素闻紫菀上神睡眠浅……” 小黄沉默着听完绣绣一番介绍,手指在最上面一层箱子点了点,“那个……你不是喜欢我大哥的吗?” 正拿着纸笔点数目的绣绣一笔走歪,神色惊怯道:“你、你怎知!” “啊,我知道的。”小黄皱着眉,“可你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要追我娘。” *** 极焕赶至煦晨宫时,看见的便是一副做了亏心事模样的小黄,满脸绯色连头都不敢抬的绣绣,以及,不知为何作生无可恋状的金乌鸟。 极焕的脑袋自上次“轰”一声炸开后,再次“轰”一声炸开了,什么“与君今日别,不如来一发”“重逢又何年,不如来一发”“君恩无以报,不如来一发”悉数钻进他的脑袋。 这、这明显已经是事后了啊! 想到上次亲眼所见的事情,极焕头一次感到语言贫乏,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那天之后,极焕回去想了许久,灌了两坛子酒,最终决定把“小黄喜欢女孩子”这个秘密暂且压下来,只自己一人知晓。 理由很简单,他自诩开明,虽觉此事难以接受但慢慢地,心下也就了然了,觉得管他男女,只要是小黄喜欢的就行。且,他怕别人不如自己开明。说到底,他还是心疼妹妹的,不想让妹妹连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都要被别人指手画脚。 “五哥,你来挺早啊。”小黄看到极焕,冲他挥了挥手。 极焕把小黄拉到一边,酝酿再三后道:“你觉得绣绣姑娘如何?” 小黄想也未想,“自然是极好。” 语毕,她看见极焕的脸色变了一变。 “你……”极焕艰难道,“你准备让她做我们极家的媳妇吗?” 小黄回眸觑一眼绣绣,伏在极焕耳旁,用手挡了嘴,“五哥你已经知道了?” 极焕苦笑,“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你五哥。” 小黄挠挠头,“五哥倒是观察细致,离得那么远还能发现。”又说,“让绣绣姑娘做我们家媳妇也不是我说了就能算的,需得阿爹阿娘,还有玄尊爷爷都准了才行。” “这么说,绣绣嫁来我们家,你是想的了?” 小黄点头,“自然是想的。” 语毕,她又见极焕脸色变了一变,不由得心下暗忖起来。 想她五哥也不是个遇事拖沓的人,怎么今个儿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而且,五哥能发现绣绣思慕大哥这事,着实还是挺让她惊讶的,极焕虽不是大老粗人,但平日里也是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子,此时倒是见他心细了一把。还有,为什么每次一提到娶绣绣过门,极焕的脸色都不甚好看? 小黄百思不得其解,是而左思右想,左想右思,突然之间,灵光一闪--啊!!难不成五哥瞧上绣绣了?! 偷瞥一眼极焕,见他正望着绣绣,神色莫测,再综合极焕种种表现,小黄把心中的三四分猜测笃定到了七八分。 是了,五哥准是心悦绣绣。 不由得感慨,这尘世间最为狗血的男女三角情,竟在她身边活生生地上演了。 “六儿。”彼时极焕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对于绣绣,极焕对她的了解止步于“大哥宫中的女官”这一身份,往来煦晨宫多次,同绣绣说话的次数一个手都能数过来。适才,极焕把绣绣仔细打量了一番,得出如下结论:样貌,倒也不难看;性子,印象中挺温和;办事能力,听大哥夸过她几次;家世,无所谓,反正是小黄娶她回来。 似乎是个颇令人满意的妹媳妇,只有一点,绣绣性子太温和了,不知道治不治得住小黄这个泼皮户,万一哪天他浪丨荡成性的妹妹变心了,只怕绣绣哭都没地方哭。 小黄不知道此时极焕在心里将她想成了什么样,听极焕喊她一声却又没了下文,忍不住追问:“你方才喊我做什么?” 极焕沉吟片刻,把腹中话反复掂量一番,难得文绉了一把,“其实,也没什么,为兄只是想告诫你,这世间诸多情愫,最难能可贵者莫过于两情相悦,是以你遇上了便要好好珍惜,切莫辜负良人,断不可妄生弃心,须知相悦容易相守难,能相守者,方是真正有情人。” 小黄面露同情地望着极焕,觉得她五哥真是太可怜了,情敌是自己的大哥,心悦的女子又不心悦自己,如此情形下,极焕非但没有像戏谱话本里写的那样心生歹意,反而还来谆谆教诲她“两情相悦可贵,良人定要珍惜”,小黄抽抽鼻子,“五哥,我挺感动。” 极焕拍拍她的肩膀,叹口气,“没啥好感动的,你记着你五哥的好就行。” 第8章 遥山隔海 从昆仑虚至九重天,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往粗略里估计,约是四千海程,驾云雾晨起走,中途歇歇脚赏赏景,暮时也就到了。若是中途不停,驱得云头再快些,一个半时辰足矣。 小黄趴在学堂里靠窗的桌上,嘴里叼支笔,眯着眼睛看窗外斗嘴的雀子,思绪也随着那两只雀子一起神游天外。 “仙姬。”鹤发松姿的私塾先生站在讲台后轻咳一声,见小黄不理他,又咳了一声,“仙姬,小黄仙姬!” 坐在小黄身后,脑袋上蓄了个团子头的少年,用毛笔顶端戳戳她的背,“六儿姐,叫你呢!” “嗯?”小黄一个机灵,元神归位。 老先生幽幽看她一眼,将摊在案上的书卷拿起,“方才老朽说的‘十象无为',不知仙姬如何理解?” “呃……”小黄慢吞吞地站起来,挠了挠桌子,“十象无为?” “正是。”老先生道:“何解?” 还能怎么解,不就是十头不做事的大象么? 小黄正要开口作答,那团子头少年又用笔戳了戳她,并小声提示道:“‘十象无为'乃是大梵音世界菩提造化……” 小黄立刻掉了话头,顺着少年的提示说下去,“……造化万千而其本不便,心魔撇除,根本异正,徒剩不知不为,不知而为,知而不为,为而不知,且知且为。” 她一口气解答完,博得夫子频频点头。 “仙姬解得不错,看来这浮世苍生确有灵性,老朽往昔徒费口沫,不及一对雀儿叫仙姬点悟得清,老朽甚是惭愧啊。” 中途休息的铃声响毕,小黄等着那老先生步履蹒跚地走了,这才转身敲了敲后桌,“如意,谢谢你啊。” “这有啥好谢的。”名唤如意的少年将桌角的书册摞得整整齐齐,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只食盒,打开来,里面装着两只洒了芝麻的糯米团子。 他分给小黄一只,“六儿姐,给,我娘亲今早捏的。” 如意一家累世寄居在昆仑山脚,原是一窝狸猫,得昆仑灵气滋养,修成人形,携家带口地拜过妙成玄尊后,便成了凤族认定的邻居,族中学堂他家的孩子可以送来,族里的宴会也定会邀请他家。 如意与小黄是同辈,小她千岁,便按小黄家中排行唤她一声六儿姐,也跟着小黄叫极容极焕四哥五哥。 “婶婶真贤惠!”小黄赞一声,接过团子便啃,啃一半,抬头问如意,“下堂什么课?” “原是玄尊的《八荒史记》,但今早来时听说玄尊接了封九重天发来的密函,连夜赶去了,所以估计是要换课吧。” 小黄长吁一声,“幸好。” 妙成玄尊的史学课是小黄最不喜欢的族学课没有之一,因为若是在其他课上,小黄被点起来还好叫如意像方才那样提点她,唯独这史学课,妙成玄尊最爱默写,还动不动叫人上去当着他的面默,而小黄则是他最喜欢点的学生没有之一。 如意抿嘴笑道:“六儿姐定是没温书。” 小黄手一挥,“温什么书啊,我连今天要上哪一段都不知道。” 如意说:“上的是八万年前魔界无垢轮回洞开那段。” “哦,那段啊,那段我知道,天君天后携手封印了无垢轮回,天后娘娘为此大伤仙元。据说娘娘当时还怀有身孕,腹中胎儿自然没能保住。” 如意讶然,“书中只写了前半段……” 小黄三两下解决完团子,取了方帕子擦手,脸上浮出让如意很是不能理解的谦虚神色,“所以说,书本不一定周全,我不爱看课本也不是没道理的,对不对?”想了想又道,“玄尊走时有没有说他此次去天界,为的是何事?” “没有。”如意摇头。 小黄右手握拳,捶了两下左手掌心,“那……” “那”半天,也没“那”出下文来。 换作往昔,她是决计不会留意妙成玄尊的去向,巴不得他天天公务缠身来不了族学才好,只如今她心系着九重天,所以同它沾边的人事,忍不住要捎带着问上一问。 小黄又捶了两下手心,见如意不住眨着眼睛看她,忽地心下暗忖,自己方才的表现是不是有些不合她往常的性子?是不是显得太拖拖拉拉欲言又止了?这与五哥那日在煦晨宫的表现有什么不同? 她见识了五哥的模样,知道这个样子最最磨人,也最最容易叫人看出心中想法。 旸谷目前秘密样地贮在她心里,她还谁都不想告诉。 是以,小黄清了清嗓子,故作豪放道:“不管了,反正玄尊不在,白躲一遭默写,走走走,请你喝酒去。” 如意似乎憋住了,脸色通红,张着嘴道:“六、六……” “溜?当然得溜了,趁下堂课的先生还没来,动作快点。”小黄催促他,末了一转身,见自己桌前不知何时立了个美妇人。 美妇人俯身弯腰,一手压在桌上一手支着脑袋,笑容迤迤,“嗯?你要翘课啊。” 已经立起一半身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小黄,僵着脸唤了声,“娘……”又道:“您怎么来了?” 紫菀上神自腋下取出夹带着的书册,在小黄眼前晃一晃,“这节课上药理。” “哦。”小黄乖巧点头,乖巧地默默坐下。 “你别忙坐。”紫菀上神道,“我方才听你说,你不喜欢默写是不是?” *** 直到日薄西山,小黄才手软脚软地将抄了三遍复三遍的《药王经》呈去给她娘。 紫菀把嗑好的瓜子皮往手里一吐,接过本子道:“可背上了?” 小黄委委屈屈:“您初叫我抄一遍再背,我背漏一字,您就叫我抄两遍再背,我背漏俩字……现在我都抄三遍了,还要我背吗?” 紫菀将小黄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用那拈瓜子的手挥挥道:“算了,去吧去吧。” “哎,哎。”小黄如蒙大赦,提溜着裙子小跑出门外。 正好碰上才下自修课的如意。 “六儿姐。”小狸猫招招手,“一同走啊。” 彼时夕阳的余辉洒满整个山道,小狸猫的身影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小黄走过去瞅着如意因仙力不济而露出的两只猫耳道:“我觉着你这耳朵长壮硕了。” “是吗?”如意扑棱扑棱耳朵,显得很高兴。 如意在同族兄弟中,算是生得娇小的,两万多岁在狸猫的年纪里其实顶大了,据如意所知,他住在凡间与他同岁的远房表哥就已经做了爷爷,可他却尚只能化个少年身形,且经常因为仙力不济支撑不住化形而露出猫耳猫尾来。 如意做梦都想自己能长得魁梧点,他认为那才是一只公猫应当有的样子!是以,当小黄说他猫耳长得壮硕了时,如意喜不自禁,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略带羞涩道:“你去九重天的这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坚持锻炼呢。” 又问:“六儿姐,天界好玩吗?” 小黄负着手同如意走在山道上,嘴里不知何时衔了根狗尾草,“不好玩,比不上咱昆仑。” 如意:“那九重天上的人呢?” “人倒是都挺好的。”说话时,小黄下意识地揉了揉为提绣绣给带的特产而酸胀一整天的手臂。 “我听说,那里的人都生得顶好看。”如意飞快瞥了小黄一眼,耳根有些红。 “唔,这一点么……”小黄努着嘴,将狗尾草的一端向上翘起,刚好指向落日西沉的地方,若是有眼力好的人,还能看见金色光辉中那只振翅的三足神鸟。 小黄想到极风说过今日要归家,便拍拍如意道:“我得先走了。”语毕,飞也似的往山下跑去。 如意在后头喊:“六儿姐,你还未答我呢!” 小黄带点欢悦的声音远远地飘来,“不告诉你!” *** 小黄跑回家,极风还未回来,桌上的饭菜倒已被整饬妥当,小黄见四下无人,用帕子包了两块南瓜饼揣进兜里,准备躲进房里偷吃。 闪进西厢,却听见屏风后面微有响动,小黄尖着耳朵听,辨出她父亲极清上神的声音,便不敢轻举妄动,蹲在屏风后面将南瓜饼掏出来咬了一口。 极清上神似乎在会客,小黄听得她父亲道:“这件事情确是棘手,不知天君陛下作何打算?” 小黄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天君陛下跑她家来了? 只听天君叹了口气,“无垢轮回重现破口,这一次,不知要怎么解决。” 极清:“陛下切莫忧劳伤身,眼下发现及时,只要趁着魔君魂魄未醒,将其再度封印便可。” 天君沉默了片刻,“如此,便是万幸。” 极清:“昆仑境内尚未出现什么异常。” 天君:“好,好,有劳爱卿。”顿了顿道:“爱卿可知,泽儿失踪了。” “怎么会?” “琉璃般若镜寻便九重天都未能寻到他的气泽。” 后面的话,天君同父亲似乎转为密语交谈,小黄听不大清,她啃罢最后一口南瓜饼,正准备退开,忽地一阵小风自她耳旁刮过,接着响起石破天惊一吼:“哈!你偷吃!” 小黄唬得是魂飞魄散,身子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跳,却忘了旁边即使屏风,在将极清上神最为喜爱的那扇鸾凤和鸣屏风撞翻摔倒前,小黄伸手捉住了那始作俑者的衣襟。 那人似乎没料到小黄会来这一手,躲闪不及,叫她抓去,二人扭打一处,双双呈狗吃屎状压过屏风扑倒在地。 当小黄想及屏风后坐的是什么人时,原本因扭打而出的额汗,攸地变冷了。 时间仿佛静止,许久,头顶上才传来茶盏被放置时轻磕案几的响动,声音不徐不疾,甚是悠闲,于此同时,坐在昙纹木椅上的极清上神凉凉开口,“老五,老六,年关未至,为父还没有红包好给你们。” 第9章 多事之秋 小黄自打摔进屋后,便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极焕则知道闯祸,也不敢抬头。两人在地上趴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得极清道:“这是做甚?地上有银子?” 小黄用眼角余光往上瞄,见极清一袭白衣坐得不动如山,而天君……视线扫一圈,哪儿有什么天君? 极清搁茶的木桌上置着一方冰晶通透的水镜,镜身四周缭绕着淡淡仙雾,仔细看,发现那些仙雾皆是从镜中渗出来的。 原来是通音术。小黄吁口气,她还道天君真的来了呢。 又暗暗忖度,以爹爹的造诣,应该能在她和极焕摔进来前就速速将水镜关了吧。 极清此时伸手一拂,将水镜收入袖中,又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打架。” “爹,您误会了,没打架。”听到极清开口说话,极焕像是得了暗号一般,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还顺手拽起小黄,“我们俩闹着玩呢。” 小黄用黑眼珠子斜极焕。 谁跟你闹着玩啊?我吃饼呢,叫你一唬差点儿噎死。 然而她那一眼还未斜完,胳膊就叫极焕掐了一把:“啊!” 极清瞧向小黄,“干什么?” 小黄一边忍着痛出的眼底泪,一边道:“六、六儿是想起来了,我方才正和五哥在外厅里耍、耍……” “耍拳。”极焕接口。 “啊对,耍拳。五哥近来拳脚功夫长进得狠,叫甚、叫甚‘无影拳'的,我一个不留神,就叫他打趴下了!未曾想爹爹您在这里。” 极清点点头,“老五这‘无影拳'耍得是不错,我在这边除了啃饼子的声音外,旁的倒真是什么都没听见,可见老五功夫到家了,已把‘无影拳'练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语毕,从书案上取了枚笺子,提笔寥寥几下,又唤了罗雀从窗外飞进来将那笺子带走。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无一丝停顿,以至于当极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只见极清晕了晕笔尖上的残墨,语气颇为愉悦:“我儿有此造化,为父自然得出去炫耀一番,老五,想必你是乐意满足为父这点虚荣心的吧。” 极焕颤声道:“爹,你干了什么……” 极清的声音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五十一天后的仙盟武斗大会,我替你报名了。” *** 小黄有些同情极焕。 在她的世界观里,大哥极风是最最恐怖的人,而她父亲极清,则被列为最最惹不得的人。其辅证就是极焕哪怕到了饭桌子上,一双手还抖得跟个筛糠样,在翻看武斗会的参赛名单。 小黄听他嘀嘀咕咕: “……这发是玩大了。” “居然要打九层妖塔?唉,打个六层糊弄一下吧……” “啧,报名参赛的神仙还挺多。” “什么?敖宸那小子也要去?!” 极焕最后一句语调扬得厉害,坐在他旁边喝汤的极风终于忍不住,冷脸看他一眼,“册子放下,吃饭。” “哦。”极焕依言放下册子,低头开始喝汤,从小黄的角度望去,侧影很是凄楚。 小黄觉得,她与极焕一起闯祸,只有极焕一个人被爹爹耍着玩,这让她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按理说她应该讲义气的站出来,念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大义,陪极焕一同参加那劳什子武斗大会。 听说武斗大会并非一般花拳绣腿的彩头会,而是真正舞刀弄枪的竞技,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折在那儿。如果自己主动请缨,极焕定会很感动。如果自己不小心折了,极焕定会感动得无以复加、涕泗横流。 小黄把这个想法正着酝酿一遍,反过来酝酿一遍,最后在心里点了两下头。 还是就让五哥一人受罚好了。 *** 用罢饭,小黄凑到正在洗碗的极风身边,小声道:“大哥,我走之后你们过得可好?” “好。”极风用皂角水抹一圈碗边,动作细致沉稳,“你没来前我们过得也很好。” “绣绣可有想我?” “不知。” “金乌可有想我?” “不知。” “你可有想我?” 极风看她一眼。 小黄挠挠头,“大哥,我觉得你给我放的假,着实是有些长了。” “我给你批假是为了让你尽早结束课业……去柜子里拿块布。” “哎。”小黄按照极风的要求取好洗碗布,递过去给他,“结束课业的话,约莫一月便可,我现在吧,怪想念天上的。” “哦?”极风有些诧异,“当真?” 小黄点点头,对自己方才的话表示肯定。 “你倒是重情。”极风将洗好的碗筷擦干,悉数摆放整齐,“这样,你等会来我房间,我抽你几个篇目,你若是都能答上来,我就向夫子申请给你免修。” 极风话未说完,小黄已一边摆手一边退开炊房,“不,不用了,我想了想,觉得学不可贪快,需得慢工才能出细活。大哥,若是没什么事六儿就先告退了!” 从炊房一脚跨出来,正好碰上极焕,后者神神秘秘地拉住她,“六儿,我发现一个不得了的秘密。”说着,也不等小黄回答,便一路拽着她急急地往后院走。 小黄没他走得快,怎奈极焕抓得又牢,甩也甩不掉,只能跟在后头一路小跑,到站定时已是气喘吁吁:“你……你……你发现什么了?” 极焕把他从饭前就开始看的仙盟武斗会的小册子塞进她手里,“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小黄垂头,只一眼就叫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晃晕了脑袋,她也不看正文,直接翻到末页,一行一行地点了,果真让她在主笔一栏里发现用细毫笔蝇头楷端正落着的俩字:极瑶。 名字的后方还用小括弧特地标注了一个“学术顾问”。 这哪儿是顾问啊,她那嗜笔成性的二哥是把整篇文书都揽来自己写了吧。 回忆起极瑶案牍上密密麻麻的演算稿子,小黄觉得二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出诡异没有?”极焕叉着腰,来回踱过两步,皱着眉头问小黄。 “你等等啊……”小黄把小册子重又展开,嘴里佩服道,“也难为你,吃饭时还能看那么仔细。” 看着看着,小黄发现出异样来,这次武斗会,虽是冠了个“仙盟”的名号,却有一大半的场地是在魔界,或者仙魔两境的交界。撇开九层妖塔不谈,那沙罗花海,镜湖,回音谷皆是魔族领地。 虽说昆仑虚偶尔也会进行魔猎,来驱赶被昆仑灵气吸引的低等魔物,但像这样大肆入侵魔域的,却是头一遭。且小黄记得,自魔君无垢被封印后,仙族与魔族相安无事了好几万年。 怎么这厢又像是要打起来了? 极焕用指头点着册子道:“这哪儿是仙盟会啊,整个是仙魔宣战预热。” “魔族群龙无首几万年,真的打起来我们也不用怕他们。”说完,小黄忽然想起在屏风后偷听到的父亲与天君的对话。 极清说“只要趁着魔君魂魄未醒,将其再度封印便可。”是不是表明,无垢有可能要苏醒了? 八万年前仙魔交战时,小黄尚未出生,不过她自书上也略悉那一战带来的腥风血雨,魔君被封印,仙界为此也大伤元气,天君同魔界剩下的十八魔宫长老签下休战协议,换得两界相安。 而一旦魔君醒来,势必这万年来的和平都会被颠覆。据说当年的魔君无垢,嗜杀成性,暴戾恣睢,所到之处皆生灵涂炭,实为天理不容。 那段话显然极焕也听去了,他此刻神色复杂地看着小黄,兴许心中同她想的是一件事。 “你还打算去吗?”小黄问。 “去。”极焕收回册子,“父亲不会叫我白白送死,他既然这样安排自然是有他的打算,我没有不去的道理。至于我自己……”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笑,“算了,我自知这点修为也保护不了谁。” 小黄嘱咐他,“你千万护着自己。” 没过两天,极焕就收拾好行李往仙盟大会位于北海的集训所去了,这一走,需得半年方归。 小黄照例每日准时上学堂报道,妙成玄尊自九重天回来后神色颇为凝重,甚至连默写都漏掉两天。小黄虽说逃掉两劫,却不似平日里那么高兴,一方面怕着真的要出什么事,一方面忧心极焕的近况。 直到极焕来信说他安好勿念,小黄才稍稍放下心来。 心定之后仔细算算,自己回昆仑也好些天了,不知道九重天上,旸谷他怎么样。 第10章 千里迢迢 这天在与如意一并归家的路上,小黄寻思一番,决定把自己在腹中酝酿许久的计划说给如意听。 “你要逃学?”如意睁大眼睛,“你不怕被发现吗?” “所以要你帮我张罗着啊,你放心,我就去一天,最多一天,说不定一天都不要,下午我就回来了。” “你要我怎么帮你?” “明儿早上就两节课,都是箭道,大家四下里散开在山里练习,除却开课时点卯,其余时间夫子不会管。我开课时露个脸,等我走后,你把我的弓和箭囊藏进山里的大石头后面,末了如果夫子叫我,你就说我吃坏肚子方便去了,他总不能跑去看我吧!” 如意哭笑不得,“若夫子一开始就找你怎么办?你总不能方便一节课啊。” “怎么不能,我昨儿特地捞了一桶泥螺回家,炒了两大碗,夫子要问起来,也算有个前因后果。” 两人说话间,忽见前面乱哄哄一片,如意认出闹事的是新来那群不好惹的野猪精,便低下头,催促着小黄快走。 小黄“唔”一声,虽没像如意那样躲躲闪闪,但也少许避远了些,偏生那群野猪精非要自己找上门,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住他们,领头的上下打量一番小黄后还说了句戏本子里面流氓标配台词: “哟,这是那儿来的小美人啊,何不从了哥哥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你,你……”如意听闻,气得手抖,指着小黄道,“你可知她是谁!” “老子知道!”野猪精将手里捏着的一个物什抛上抛下,口里大言不惭道:“老子的压寨夫人!” 其余野猪精听罢皆哄然大笑。 小黄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那句话也不生气,一则,极清经常教育她,遇事不可轻易恼火,小不忍则乱大谋,二则,这么一群人,她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于是她拍拍如意的肩,小声安慰道:“我没事的。” 如意小声回她,“六儿姐,我不是怕你有事,我是怕他们有事,我怕你一气之下打死人。” 小黄一口气没提上来,连咳三声,咳得涨红了脸:“……不会的。” 她虽是顽劣些,但还没有顽劣到这种地步。 又补一句,“我做事有分寸的。” 那头领见小黄二人嘀嘀咕咕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分外恼怒,又见小黄咳得双颊绯红,眼眸含水,色心陡起,伸手就去捏小黄手臂,“小美人儿,不如现在就随我回寨子吧。” 眼见野猪精大手抓来,前一刻刚表露过自己做事有分寸的小黄迅速侧身避开后,条件反射猛砸了一个手刃上去,只听“咔哒”一声脆响,下一刻,那野猪精已抱住自己的手臂跪在地上哀嚎起来。 四周围着的野猪精呆了半晌后,稀稀拉拉散开了。 如意在旁边擦把汗:他说什么来着的。 “你是新来的吧。”小黄问。 “是是是,是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姑娘饶命。” “兄台误会了,我向来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废你一条手臂因你对我心怀不轨在先。现在我俩已经扯平,我自是不会再为难……”小黄说着说着突然顿住,她的视线落在野猪精原先一直抛耍着,后来掉落在地的物件上。 那是一块水色白璧,中间蕴着点血红,雕成一只凰鸟模样,血红便凝在尾羽,宛若赤火流云。玉佩背面正中,笔锋清雅地刻着一个“黄”字。 小黄将玉佩拾起,握进手中,然后一把提起野猪精的衣领。 “我问你,这坠子你哪儿来的?” *** 小黄在野猪精洞穴里找到了旸谷。 他趴在一方石台上,双眼紧闭,脸色也苍白的厉害,嘴角以及衣服的破口处,依稀可见淤青和渗血的伤。 小黄看着心疼极了,她强忍住当场将野猪精碎尸万段的冲动,走上前轻声唤着旸谷的名字。 男人的睫毛动了动,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在看清眼前人后,瞳仁里陡然变得清亮,挣扎着要爬起来,被小黄扶住。 旸谷声音喑哑,“师姐。” “怎么会弄成这样?”小黄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揭开旸谷伤口处,被血浸泡后发硬的布料。 布料已经与皮肤粘连一处,揭开时连带着也会扯到伤口。旸谷下意识地抽口气,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眼神温柔地望着小黄,“师姐,我想你了。” 他握住小黄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了一点,“我等了你很久,你却一直都不曾来。” “你不来找我,我想,那我去找你好了,我记得你说过,极北的昆仑虚,是你家。” 小黄哽着嗓子,“你……怎么来的?” 旸谷笑了笑,“原是在海上飘着,挺慢的,后来遇到南风,让它驼了我一程,速度也就快多了。” 小黄听罢,用指节在旸谷脑门上敲了一下。 旸谷惊异地捂着脑门道:“师姐,你为什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小黄眼睛红红,用手揉了揉旸谷脑门上被她敲打的地方,“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不能多等等,多等等我就来看你了,你也好少吃点苦。” 旸谷一脸认真:“可是我不想等,我想要快点见到你。” 小黄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洞中清浅的风将她的鬓发吹得有些散乱,有几缕蹭到旸谷的脸上,被她拂去。指尖触碰到旸谷的皮肤,柔软而温暖,而手指则像是沾染了旸谷的温度般迅速发热。 小黄下意识地加重了揉旸谷脑门的力道。 “唔!”旸谷痛得叫了一声,然后拉住小黄的衣袖问:“师姐,你的脸又红了,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热?” 小黄:“不,你师姐我脸色就这样,下次再看到别问了。” 旸谷:“哦。” 小黄松开手,从袖里摸出方才那块玉佩,重新帮旸谷挂在脖子里,“莫再弄丢了。” 旸谷低头,“居然在师姐这里。”又说,“这不是我弄丢的。” 小黄叹口气,“也莫再被人抢去。” “也不是被人抢去的。”旸谷开始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离了九重天,一路北行,问风问水,终于颠簸着到了昆仑山脚,想到小黄同他说过,拿她给他的玉佩去昆仑虚,山中人看见玉便会放他进去。 旸谷照做了,头一遭就碰上野猪精一伙,不问缘由抢走他的玉,还打伤了他。 小黄忍住骂人的冲动,道:“这还不算抢?” 旸谷摇头,“他们起先是要抢的,后来我同他们说,这块玉是我要用来找师姐的,没有它我就找不到师姐了。其中一人跟我说,把玉给他,他来帮我找师姐,我觉得他住在此地,对这里比我熟悉,有他帮我找寻,找你找得也快些,我就给他了。” 末了旸谷还笑眯眯地总结,“他果然没有骗我,师姐你真的来了。” 旸谷话音未落,小黄已经拉着他杀出洞去。 *** 如意在洞外压着野猪首领等了片刻,便见小黄急吼吼地奔出来,他刚想迎上去,却看见小黄身后跟着一个容貌俊美的男人。 两人还是手牵着手。 如意顿时感觉不好了,手指隔空戳着旸谷问:“六儿姐,他、他是谁?” “我待会儿再解释,如意,劳你带他去河边洗下伤口。” 如意这才注意到旸谷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他这是怎么了?” 小黄回头恶狠狠地看向野猪首领,“要问这家伙干了什么好事!” 手脚被缚,站得跟方圆柱一般的野猪首领,见此情形“晄当”一声跪在地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仙子是昆仑凰女,无意冒犯,无意冒犯!望仙子饶命!” 旸谷被野猪首领的举动吓了一跳,作势想去扶他,被小黄拦在身后,“你先同如意去河边,他会帮你清洗一下,免得发炎,我一会便来。” 旸谷扭头看看如意,又看看小黄,看起来不大乐意。 小黄揉揉他的耳朵,“乖,回来师姐抱。” 旸谷这才跟在如意身后去了。 待两人走远,小黄立刻换上一副煞气面孔,一脚踩在野猪首领背上。 “哎呦喂!”野猪首领大叫一声,“仙子你生得这样瘦弱,怎么力气这么大呀!” 小黄将拳头捏得脆响,冷着脸道:“怎么,这你就受不住了?”又凭空祭出她那把青锋玄柄的苍梧剑,冰凉的剑身平贴着猪头滑了两下,“我为非作歹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吃奶呢。”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有人问起福陵山云栈洞的野猪首领,你为何断袖时,后者一脸沧桑地回了两句,四字:“女人。可怕。” *** 如意领着旸谷往清河边走,面色不大好看,帮旸谷挽袖子洗伤口时,动作也不大轻柔,旸谷疼得裂了好几次嘴,但都没吭声,倒是如意最先耐不住吼出来,声音竟还带了几分哭腔,“你同我六儿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就牵上手了!你且同我说说,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旸谷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回神道:“六儿姐?是说师姐吗?” 如意止了嚎,“你喊她师姐?” 旸谷点头。 如意松口气,“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同门。” 旸谷问:“什么是同门?” “同门师姐弟,你不懂吗?” 旸谷依旧摇头。 如意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我看你这人,虽说生得……哼,还算不错吧!但是脑子太傻,我六儿姐估计是不会看上你的。”顿了顿,又道:“像我六儿姐那么笨的女孩子,需得有个聪明人时时为她考虑。” 匆匆奔过来的小黄,听见的便是如意的后半句,登时脑门一黑。 好你个如意,居然在人后说我笨! 刚想冲上去发作,听得旸谷问如意:“什么叫不会看上我?” “就是不会对你有意思。” 旸谷怔了怔,“可是,师姐她待我很好……” “六儿姐她待谁都很好。” “经常给我带吃的。” 如意摸摸鼻子,“我也经常给六儿姐带吃的。” 旸谷弯弯眼睛,“还经常会抱我。” “我也……”如意陡然怔住,“你你你,你说什么?!” 第11章 长夜漫漫 如意负气走掉了,长袖在身侧一甩一甩,蓬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摇,头顶上两只耳朵,扑棱地妒气满满。 旸谷望着他的背影很是不解,“他为什么生气了?” 于风月事缺根弦的小黄也表示不理解,“许是急着归家吧,如意他,向来都很勤勉,今日路上有些耽搁,约莫占了他温书的时间。” 猫耳极具灵性,如意于风中听到这句话,又在心里默默呕出三口血。 如意走时,小黄千万嘱咐他不可将旸谷的事情告诉别人,如意虽妒恼,倒也答应了,走出几里地后忽惊觉不对,那平地里出现的男人,小黄要将他安置何处?难不成安置在自己家里?! 一想到依小黄的性子很有可能会这么干,如意又急急地折回来,正好看见小黄撩起旸谷的袖子查看他的伤。 旸谷伤口里嵌的沙砾已被如意清洗干净,小黄用帕子将水分印干,翻出药膏为旸谷涂抹。 药膏里掺了薄荷脑,触感微凉,小黄一边用指腹将透明无色的膏体抹开,一边问旸谷,“冷吗?” 旸谷摇头。 “那还痛吗?” 旸谷又摇头。 “嗯,那就好。” 旸谷问:“要是还痛怎么办?” “还痛我就替你吹吹。” 旸谷:“还痛。” 小黄听着觉得好笑,她拿指尖点了点旸谷的额头,“你呀。” 旸谷把额头凑过去蹭了蹭小黄的指尖,末了握住她的手指,“师姐,抱。” 小黄把手抽回来,“抱什么抱呀,你身上都是伤,抱一下痛死你。” 旸谷委屈,“师姐明明答应我的。” “等你伤好了再说。哎,别往我身上蹭,坐直了,上着药呢。” “哦。”旸谷端端正正坐好,“师姐,方才那人已经站那儿看我们很久了,还有,他的脸好黑啊,是和师姐一直脸很红一样的一直脸很黑吗?” 小黄转过头,看见黑着脸的小狸猫。 “如意?你不是归家去了吗?” “六儿姐,你,你,你们……”如意眼含一包泪,眉头拧成川,哽了半晌后,用袖子把脸一抹,一副遭遇打击又故作坚强的模样,“我寻思着这位兄台既来我们昆仑,便是客,我左右没个好招待他的法子,就想着让他到我家借宿几晚,也好解决他吃住问题。” 小黄愣了愣,“你倒是有心。” 旸谷拉着小黄的袖子,“师姐,这人讲话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他说,让你去他家住着,我看这主意甚好。” 旸谷身子缩了缩,“我不要。”又道,“我要跟师姐在一起。” 不等旸谷说完,如意已经上前将他从地上扯起来,笑眯眯地说:“兄台还是快些跟如意上路吧,这天一黑,山道就不好走了。” *** 送走旸谷如意,小黄落了个清闲,想到旸谷被划得破破烂烂的衣裳,小黄数数兜里几两碎银,下了趟山。 昆仑虚毗邻凡世,因有几重瑞气福泽作障眼,使得常人到不了仙境。 山脚的芥子镇是仙妖混居之所,小黄以前经常跟在极容极焕后面到镇上寻乐,一条隐蔽的羊肠道被她走的轻车熟路,也被见弟弟妹妹深夜不归而出去找寻的极风走得轻车熟路。 极风后来干脆在道旁亲手盖了间茅草屋子,内设炉灶、桌椅和打板,种了点萝卜青菜在后院,有时还会在接到他们三人后,路过夜市顺便买点菜。 回到小茅屋,先吃一顿饭,再打一顿板。 *** 从蚕丝娘的布行里出来,小黄把现做的衣裳包好收进袖里,寻思着还是得为旸谷制件仙服,虽说麻烦些,但遇着寻常兵器,或是树划石磨的,也好给他挡挡,不至于像今日那样受那么多伤。 制衣局断然是不能去,别地的太远,昆仑虚的……她也不好向局里的女官们解释,她要男子的衣裳作甚。 是以思前想后,小黄决定亲手为旸谷做一件。 碎银还剩些许,买些针线正合适,布匹么,就用去年她生辰时,四哥送她的东海水月锦。 盘算妥当,小黄转身去往针线纺,路过街角时,远远地瞧见一个像是极焕的人。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那处却已没人。 极焕此时身处北海洛伽山,按理不当出现在昆仑,小黄回忆一下方才见着的人,模样打扮同极焕很像,神情却不像,显得有些局促,且那像极焕的人旁边还走着一个人,小黄瞧着很眼生。 许是自己眼花。 继上次极焕寄信回来告知安好,小黄又寄了几封书信给他,却一封回讯都没有,也不知是训练繁忙还是懒得回。 *** 入夜,西苑厢房,一点残灯如豆。 小黄伏在灯旁,连打两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将快要灭掉的灯烛挑亮些。 在她腿上,覆着块颜色清朗的水月料子,边角已被针线绞了,缝出个衣领袖口的雏形,小黄将水月锦拎起,先是满足地叹口气,又前前后后欣赏一番,低下头,准备再把袖子绞一绞。 窗外风声阵阵,吹得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一曲音调低沉的羌乐,投在窗纱上的树影婆娑生姿,随着枝干的晃动忽浓忽淡。 小黄走了个神。 走神的结果就是针尖无眼,猛地在指上一戳,珍珠大小的血点子便冒出来。 彼时窗外的风声作得又烈了些,微微掩上的窗子有被吹开的迹象,小黄把手指含进嘴里抿了抿,起身准备去给窗子上锁,忽地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动静还挺大,也不知道提下气遁个形,把地上的枯叶踩得吱嘎作响,静夜里听来甚吵。 小黄估摸是个大动物,没放在心上,拿了木销便要去上锁,手指触到窗框那有些粗糙的木制时,动作停了停,下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将窗子一把拉开了。 月色清皎,菩提与南烛的树影交叠一处,投下点点错落,道道斑驳,枯草匍匐的地面上,厚实铺就着一层菩提落叶与南烛嫣红的花瓣,那花瓣在月光的映照下褪色成白,零星散落着,像是自三十三天碎撒而下的星辰。 旸谷站在那一片清辉中,以夜幕为背景,以月光为衬托,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那一瞬间,房中观景的女子她觉得,世间其他事物从此再无颜色。 “师姐。”旸谷柔声唤道,“我找到你了。” “你怎么,你不是应该在如意家里……罢了,外面更深露重的,你快进来吧。” 旸谷穿着一身白袍,一看就知道是如意的衣裳,明显小了,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 他走进屋时,被屋里的暖气激得身子抖了一下,还打了个喷嚏,小黄摸摸他的手,一片冰凉,忍不住责怪道:“你不在如意家里呆着,跑到这里干嘛!” 又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也不知道,我从那个黑脸猫家里偷跑出来后走啊走,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小黄被旸谷那个“黑脸猫”的形容逗得一乐,“你要是说给如意听,他准揍你。” 旸谷哼哼,“他才打不过我,一副弱弱的样子。他带我去他家,走山道时还崴了一脚,是我背他回去的。”语毕,又打了一个喷嚏。 小黄摸摸他的额头,“看来是冻着了,要不洗个热水澡吧。” 她说着,于屏风后置了只浴桶,去院子里打了水,又施术将水蒸得热气直冒,用手试过温度后,又撒了些许艾草、泽兰,方叫旸谷进来。 “你自己脱了衣服就进去洗吧,觉得水不够烫了叫我一声。” 旸谷点点头。 “你没有玩水的习惯吧,洗时安静点,可别弄得我地板上湿哒哒的。” 旸谷先是摇头,摇着摇着又点头,边点边道:“知道了,不会弄得湿哒哒的。” “嗯,乖。”小黄摸摸他的头。 “师姐不能陪我一起吗?” “不、不能!”小黄给旸谷一问,感觉耳根子热热的,“毕竟男女有别,我当然是在外面候着你。” “哦。”旸谷应一声,低了头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穿衣的技巧,小黄只在那日分别时简单教了一遍,叫旸谷在没人时自己脱了穿穿了脱地练习,由于讲解粗略、又无现身说法,旸谷学得极慢,到现在连解衣带都要解半天。 也幸亏他解得慢,小黄在他将衣带全部解开前捂着脸跑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屏风后传来水声,声音极浅,想必旸谷是应了她的要求轻手轻脚地进浴桶的。 小黄抚抚胸口,小坐一会,觉得心跳得还是有些剧烈,又倒了杯茶水润润嗓子。 夜色愈发浓稠,月光叫墨云遮去,照不进窗纱,室内只零星灯烛投射出昏暗的光,小黄撑着头靠在圆桌上,只一会便觉困意缱绻。 屏风后,旸谷撩水的声音清浅,宛如溪水淙淙,空气里弥漫着素淡的艾草与泽兰的香味,深吸一口,肺甘脾润。 小黄就这样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12章 学堂散记 小黄一觉醒来,窗外仍旧是黑漆漆的夜。 她揉揉眼睛,觉得屋里很安静,屏风后面一点响动都没有。 “旸谷?你还在吗?”小黄走到屏风一侧,试探性地叫了两声。 没有回应。 犹豫一下,绕至屏风背后,小黄看见旸谷侧身趴在浴桶边缘,一动不动。 “旸谷!旸谷!”小黄急声唤道,伸出去的手缩过一缩,然后按在旸谷的肩膀上,推了推他。 男人的发梢还是湿漉漉的,连带眼睫上都氤氲着水汽,整个人伏在浴桶里,像是一头缱绻的兽。 他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冰凉,偏生还大半都是浮于水面光丨裸着的,小黄将手伸进浴桶里,发现水已经冷了。 “嗯……”被小黄推搡了几下,旸谷终于幽幽睁眼,自鼻腔中发出一个单音。 “你怎么洗睡着了。” “我不知道。”旸谷迷迷糊糊道。 小黄拉住他的胳膊,“你且从水里起来。不!等一下,你先把浴巾裹好再起来。” 桶中水被换过,再次温热,旸谷重新钻进去,很快,脸颊就被水汽熏成淡淡的粉红色。 小黄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旸谷又趴浴桶里睡着了,便在他身侧候着,顺带从袖中取了方澡巾与他搓背。 许是长年在山上奔跑的缘故,旸谷脊背与手臂的线条生得很硬朗,却不是那种虬曲僵硬的肌肉,而是极为舒展流畅的肢体。 烛光忽然跳动两下,烧断一截烛心,室内的光亮陡然黯淡下去。 小黄手上的澡巾一路下滑,她用力不大,只是轻轻在旸谷背上摩擦。旸谷被草药水浸润的皮肤在昏暗的灯火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感觉水温有些冷了,小黄施术又加热些。 泡了半个时辰,小黄背过身,叫旸谷走出来自己擦身子。 “干的浴巾搁在那边的凳子上,如意的衣服太小你别穿了……”小黄顿了顿,有些害羞地将床头新衣上的线头咬掉,从屏风外面伸手递进去,“你试试这个吧。” 又过了一会,小黄在外面搓搓手,忐忑道:“换好了吗?合身吗?” “师姐……”旸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这个要怎么穿?你没有教过我。” “正常衣服的穿法啊。” “……哦。” 旸谷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身上套着小黄为他做的那件衣裳,头从领口钻出,两只手却怎么也伸不出。 如果袍子成精的话,它此时定会一边流泪一边控诉:为什么要把我的袖子也缝起来!人家是衣裳不是麻袋啊! 小黄尴尬地笑了笑,“那个……我让你穿着玩儿的,你换下来吧,我这儿还有一件。” 旸谷穿好衣服后,小黄拿浴巾替他将头发擦得半干,然后将旸谷按在梳妆台前,用一柄木梳一绺一绺梳他的发。 小黄的手生得小,旸谷头发又多,她一手抓着吃力,便将头发分成两束,一束耷在旸谷肩头,另一束被她握在手心里,细细打理着发梢。 梳着梳着,小黄起了玩心,一双手在旸谷发间捣鼓来捣鼓去,过了许久终于帮旸谷绑成两只粗细不一麻花辫。 旸谷摸着鞭子,一脸茫然地望着小黄。 “噗嗤”小黄很不负责任地笑出来。 冷不丁地,门纱上有明晃晃烛光一闪,极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六儿,还没睡?” 听闻此语,吓得小黄赶紧捂上旸谷的嘴,把他拖到床上一个劲地往被窝里挤,然后自己也翻进去躺好,一声不吭。 极容应该是将灯笼搁在了地上,小黄透过门缝看见走廊的地面陡然明亮起来,光滑的砖石面上,倒映着极容颀长的影子,“莫装,我方才听见你房里有声响。” 小黄捏着鼻子装睡意昏沉,道:“四哥,是我房里有几只蚊子,扰了我安眠,这会儿已经被我打死了。” 门外的极容望着即将入冬,一派萧瑟的庭院,很给小黄面子地“嗯”了一声。 “四哥还有什么事吗?” 极容微微垂眸,在他手中捏着一封荼白莲纹的素笺,正中书了小黄的姓名,下方是一行简单的落款:东海,敖嫣。 视线在那落款上凝了许久,极容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将信笺笼进袖中,提起地上的烛灯,“没事了,你歇息吧。” 确定极容的脚步已渐行渐远,小黄终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去,用袖子擦了把汗。 若是极容方才问也不问就破门而入,她就是跳进无色池也洗不清自己的名声了。 黄花闺女大半夜的留宿男人在房中,这条消息一准能登上昆仑八卦头条。且,昆仑山上目前就她一个黄花闺女。 不由得很庆幸,向来是不请自入进她房的极焕不在此地。 小黄把被角掀开一点,轻声道:“旸谷,可以出来了。” 一低头,见旸谷闭着眼睛蜷在床铺内侧,姿态像新生的婴儿,面容安静,呼吸绵长,不知睡着多久了。 小黄定定看他一会,帮他把蜷在一起的手脚伸伸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蹑手蹑脚地下床,在床边置了方简陋的睡铺,如此度过一夜。 *** 翌日,如意来寻人时,旸谷死活不愿意跟他走,抱着小黄的胳膊不撒手,被小黄好说歹说,才以“隔三天与小黄住一次”为条件成交。 如意气得脸都绿了。 考虑到自己与如意若是都在族学中,旸谷便无人照料,小黄擅做主张,将旸谷偷偷带到学堂。 第一节玄术课,小黄让旸谷呆在学堂后院的紫竹林里等着,说自己一下课就去找他。于是那堂课小黄上得极不安稳,思绪总是飘忽不定。 到了第二节佛理课时,小黄仗着教佛理的夫子眼神不好,直接将旸谷领到学堂里。 数十双眼睛在他们进来的那一刻纷纷集中在了门口。 小黄只道是旸谷相貌生得出众,惹人注目,不由得在心里慨叹祸水啊祸水,殊不知,此时她与旸谷站在一处,在外人看来竟是说不出的般配,一时间,学堂内多名适龄单身男仙内心泪流成河。 如意对小黄这一作法很不满,“六儿姐,你干嘛要把他带进来。” “我怕林子里有竹叶青。” “可你这样甚不低调,消息流通得快,不多时,紫菀上神便要知晓这个人了。” 小黄摆摆手,“不碍事,我正准备跟我娘说以后就让旸谷住在我家。” 如意的脸于是更绿了,比紫竹林里的竹叶青还绿。 *** 三尺讲台上,夫子讲得正酣畅。 一尺书桌旁,小黄瞌睡打得也挺酣畅。 身旁的旸谷用胳膊肘顶顶她,“师姐。” 小黄脑袋自托着腮的手上一滑,整个人惊得一抖,“什么?” “你别摔着了。” 小黄打个哈欠,“不会的。”低头瞄一眼自己前几行还算整齐,到后面简直就是鬼画符的笔记簿子,再看看讲台后七尺宣纸上夫子的长篇大论,“糟了,上一篇没抄到。” 如意在后面听到了,正准备把自己的簿子递过去,却见旸谷已先了他一手。 旸谷递过去的簿子,上面的字体幼稚虽幼稚,却极规整,镌刻一般。 小黄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簿子,又看看旸谷,“你抄的?” 旸谷点头。 “你居然会写字,你都认得?” 旸谷摇头,“不认得,我就是照着上面的样子画下来的。” 小黄梗着脖子看了他一会,觉得,她捡到的这个山灵,可能就是父亲口中常提到的所谓天赋异禀之人。 是以,小黄拍拍旸谷的肩,郑重道:“以后我就靠你了。” *** 初冬午后,日头和暖,小黄伏在庭院石桌上悠闲自得地剥栗子,旸谷伏在石桌的另一侧,为她抄族学课业。 距旸谷入住她家已有小半月,紫菀上神初见旸谷那会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天,语重心长道:“为娘自以为寻花问柳的时候早,倒没想到,你比为娘还要早上几万岁。” 极清上神当时的眼神有些难以捉摸,但他也没说什么,转而吩咐家中侍从收拾了间客房。 “旸谷,吃栗子。”小黄倚到旸谷身边,把剥好的栗子塞进他嘴里。 “师姐。”旸谷一边嚼栗子一边问,“为何我每日都要做双份的课业?” 极清为旸谷在族学中报了名,考虑他此前从未上过学堂,又未得过启蒙,便从低阶修起,然而只不过半个月功夫,旸谷便已达到修习高阶之术的阶段了。 于是,小黄每日的课业便落到旸谷手中,迫使旸谷日夜临摹间,将小黄的字迹仿得极像,竟是一次也未被夫子认出来过。 小黄点点课业簿子,“做就是,莫问,莫问。” 旸谷应一声,低了头继续努力抄写。 一袋栗子剥完,小黄拍拍手,正寻思着再弄点什么来吃吃时,忽见一只通体斑斓的娟鸟打院落上空飞过,盘旋一圈后,停至他们桌前,开始梳理羽毛。 娟鸟的耐力极佳,四海八荒都可以不辞辛劳的飞至,故被仙界豢来作信使一用,小黄拨了拨她面前这只娟鸟的羽毛,果然在它的腿上发现一只装了信笺的竹筒。 从信笺里抽出一纸书信,小黄还未来得及将它展开看内容,巴掌大的薄纸片便腾地一下浮在半空,化成一只嘴巴的模样,接着,极焕的咆哮声从那小嘴里喷薄而出: “极黄!我不过就离开了一段时间!你居然带了个男人回家!上回离开煦晨宫时我怎么跟你说的?啊?你!你给我在家等着!老子马上就回来!” 第13章 芥子须弥 极焕寄来的那个嘴,闭不上,撕不烂,小黄将它往土里也埋了、水里也淹了、火坑里也丢了,那只坚强的小嘴仍是喋喋不休,且一直跟在她身后,翻来覆去就念叨那么几句。 一个头两个大的小黄万般无奈之下上了藏书阁,翻腾许久,查出此乃东海传音之术,又花了半天时间找出其破解方法,才得耳根清净。 小黄捡起变回薄纸的小嘴,揉了揉耳朵,“也不知道五哥是跟谁学的。” 极焕在信中虽唬她唬得骇人,但小黄掐指算算,又问了问爹爹,得知离仙盟会开始还有些时日,极焕他们此刻应在加紧训练,这等节骨眼上,根本没有时间回来。 可见,极焕作此书信,显然是虚张声势。 于是小黄回了封家信给他,信中故意写道:对,没错,我给你找了个妹夫回来,你当小舅子了!高兴吗? 写时藏着掖着不让旸谷看,小黄觉得这样拉旸谷下水怪不好意思的。 末了又觉得这样气极焕也不大好,寻思着得给他点甜头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在信的结尾处添上一句:绣绣甚挂念你。 天知道极焕收到信后脑补了一出怎样的剧情。 *** 极焕是短期内不会回来,但有一事却迫在眉睫。 昆仑魔猎将近。 提及魔猎,最早可上溯到妙成玄尊执掌昆仑的时代,那时天地初开,万物混沌,仙魔混居尚无界限,一些已经修成的魔物便会时不时会偷袭昆仑,猎杀山灵作食,以滋修为。 三番五次发生此等事后,妙成玄尊一怒之下带领初代族人展开了第一次魔猎。 那一场魔猎声势浩大至极,应玄尊令旗而战的仙者足足有万,将侵扰昆仑虚多时的群魔杀退百里,再不敢扰,妙成玄尊亲手封印了上古四魔兽中的两个,又在昆仑虚四周落下凤族加持,算是正式宣主。 这昆仑主之位一坐,便是百万年久。 十五万年前,妙成玄尊让位给白凤极清,自己则退居昆仑山巅,日子过得很是逍遥,除却在昆仑族学里教书,便是成日研经养花,以至于小黄初从课本里读到这段史记时,不胜唏嘘,感叹着平日里一副老古板样的玄尊当年竟有如此威风的一面。 此后魔猎的习俗被代代传承,时至今日已经不是什么大规模征战,而是族人为挣功名而例行的一种活动。所猎也非凶恶魔头,而是一些侵入昆仑的魔灵和为祸人间的魔物,这种低等的魔物多半亦是魔界流犯,因此魔界十八宫主对此事向来无甚干预。 小黄一心向往加入魔猎,她认为这光荣得很,然而每每总被她爹以“资历尚且”“切莫添乱”为由回绝,伤心之余,她时常流连茶楼树下人多处,听参加过的族人讲途中轶事。 凤凰甲说:“上回魔猎,俺单枪匹马,独闯魔域,猎杀魔灵九十九头,回山领赏时,极清上神赐给俺九十九颗夜明珠!还封俺为神武将军!” 此乃功成名就者。 凤凰乙说:“甲兄甚英武!说来惭愧,小生也参加了那次魔猎,却在途中不慎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个貌美的女魔,说此生认定于我,非小生不嫁。小生考虑到既已同睡一处,姑娘清白受损,小生势必得对她负责,是以……” 凤凰乙的“是以”未完,他怀里抱着的婴儿便“呜呜嗷嗷”地哭起来。 “哦哦哦,宝儿不哭,爹爹这就带你去找娘亲。”凤凰乙哄着孩子走了。 此乃情场得意者。 凤凰丙见状,激动握拳,“早就听闻魔界民风开放,比我们昆仑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我这个万年老光棍娶媳妇有保障啦哈哈哈哈哈!” 语毕,即刻动身,报名应季魔猎。 过不久,小黄又在山脚那株大菩提树下看到了凤凰丙,碰巧有人问起他“迎娶女魔计划”完成情况,只见凤凰丙干嚎一声,捧住脸道:“我特地挑了块风景甚好甚浪漫的地方躺着,原是装睡,脑里寻思见到姑娘要说些什么,不知怎的就真睡着了,结果醒来的时候,旁边……” 众人问:“旁边怎的?当真有女魔?” 凤凰丙咬牙:“有个男魔。” 众人:“……” 凤凰丙继续咬牙:“还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此乃晚节不保者。 *** 小黄挑了个花香鸟语、气候宜人的傍晚,摸进她父亲的书房。 极清正在案前研磨,闻她进来,头也不抬:“不行。免谈。” 小黄的脸登时挂下来:“为什么呀阿爹,我都成人了为何还不能参加魔猎?” “你成人是不假,但你还需照看旸谷,为父不放心。” 既然是旸谷阻碍她的光明前程,小黄也没理由闹腾了。 诚然魔猎一事,不带着旸谷,把他一人留在家中,小黄不放心,带上他一同参加魔猎,四周打打杀杀,刀剑不长眼的,小黄更不放心。 于是小黄只能把欲装、还未装出来给她父亲看的可怜样貌收回去。 “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了,孩儿告退。” 在小黄出门前,极清喊住她,“六儿。” 小黄回头,见极清立在书桌后,表情是难得的一本正经,“为父虽是同意让旸谷暂时住在家里,但他毕竟属于九重天,为父觉得还是早日让他回去的好。” 小黄睁大眼睛,讶然地看着极清,明明是商量的口吻,然而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比直截了当的“不行”“不可”来得更不容她拒绝。 “我……我知道了。” 从书房出来绕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小黄都感觉心情顶沉重,一想到要将旸谷送回九重天,乱七八糟的情愫便堵在心口。 若要一条条地理清顺平,言说一番,这种感觉又不似小时她偷养奶狗,叫惧狗的紫菀发现,勒令她送人,最后奶狗被二郎显圣真君抱走,她一路哭喊着追马车时的那种不舍。 倒是比舍不得,更加的令人难过。 *** 踏进屋后的院落,旸谷正伏在石桌上书写课业,右边的一摞是小黄的,已经被他写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处。 小黄走过去趴在旸谷身边,默默地盯着他看。 旸谷提笔时的神情很是专注,眼眸低垂,嘴角轻抿成线,鼻梁的一侧有一小块剪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细致的温柔。 小黄竟看得忘了收回视线。 过了一会,旸谷终于忍不住,声音微微变调道:“师姐……你别看着我了,我已经写错好几个字了。” 小黄扯扯旸谷的袖子,“你写好了吗?” “还剩一点。” “剩的那一点晚上我帮你写,走走走,我带你下山。” “啊?可是……” 小黄拽着旸谷的胳膊,“甭可是了,快跟我走吧。” *** 二人在山间兜兜转转,到了山脚芥子镇。 小黄易变旸谷容貌,又顺带给自己换张脸,带着旸谷在集市上闲逛。 各色摊主大多是山间精怪,自有一份家业,摆到镇上兜售,小黄向旸谷介绍,说蚕丝娘的衣铺极好,黑熊精的蜜店也不错,它还有一门做糖画的手艺,一会儿带你去尝尝。 旸谷从未到过如此人多热闹的地方,眼睛亮亮的,四下环顾,又怕叫人群冲散了,紧攥着小黄的手不放。 小黄冲他道:“我俩这样拉着,多不方便,吃个零食都少只手。”说着从腰间取下条丝绦,一端系在旸谷腕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腕上,冲旸谷晃了晃,“这样就成啦。” 三尺长的丝绦被小黄施术缩成一尺,自腕上各打一结,剩下的牵引便没多少,两人手挨得很近,时而会摩擦在一处。 小黄引着旸谷来到一家门口置了大锅的糖店,大锅里熬的是糖稀,隔好远便能闻到甜味。 玄色衣裳的胖大叔正低着头画糖画,见小黄他们来了,乐呵呵一笑:“客官要来点什么?” 小黄比指头,“两支糖画。” “好勒,要什么样式?” 小黄想了想,问旸谷,“你要什么样式的?” 旸谷笑笑,“都可以。” “那……”小黄对胖大叔说,“要两支凤凰图案的。” 金色的霜糖被熬得稀薄,隐隐可见淡淡流光,胖大叔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两支栩栩如生的糖凤凰就做好了。 小黄递过一支给旸谷,“喏,你可要慢点吃。” “嗯。”旸谷点头,“这个,好漂亮。” “哪个漂亮?糖漂亮还是画漂亮?” “都漂亮。”旸谷认真道,“画上的这只鸟儿,我没见过,生得好漂亮!” “哦!”小黄咬一口糖画,耳根子热热的。 彼时夜色渐浓,星辰疏朗,十里长街丹桂飘香。街上行人不稀反密,簇拥而行,空气里还有米粉与酒酿混合的芳香。 小黄同旸谷挤上一阵,挤出一头热汗,终于抱了两坛桂花酿从酒铺前的人堆里挤出来,擦擦额上汗,躲进人烟稀少的山林。 林间树木繁茂,小黄挑了株百年树龄的的老榕,翻坐上去,顺手将旸谷拉上来。二人晃悠着腿坐在树杈上,前方是一*而圆的月亮。 打开酒坛子,馥郁的桂花味儿便飘散出来,小黄把开好的那坛递给旸谷,低头去解两人腕上的丝绦,嘴里嘱咐着:“桂花酿后劲大,你喝时慢些,别当糖水灌了。” 她话音未落,忽听得“晄当”一声,酒坛子从树上摔下去裂得粉碎,里面却是一滴酒也没有,小黄诧异抬头,见旸谷脸色绯红,唤了她一声,“师姐……” 便一仰头从树上栽了下去。 腕上丝绦尚未解开,小黄也跟着一并栽了下去。 第14章 误入魔境 小黄适才想起,旸谷此前应该是未喝过酒的。 让一个滴酒不曾沾的人一下子饮了这么多桂花酿,自己也真是混账。 摔得七晕八素的小黄把摔得同样七晕八素且醉酒的旸谷扶起,靠在树干上,拍拍他的脸道:“旸谷,还认得出我吗?” 旸谷半眯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握住小黄拍他脸的那只手,“师姐。” 小黄吁口气,“还好,没给你摔傻了。” 用空着的那只手揉揉旸谷的额头,“本来你就挺傻的,再摔傻了可怎么办?” 攸地,那摸额头的手也一并被握住,旸谷双臂用力,原本是撑着半截身子的小黄便摔进他怀里。 旸谷的胸膛很结实,小黄摔进去时听到“咚”地一声。 下一刻,男人的双手已由她的手腕转移到肩膀,紧紧地握着,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小黄可以清晰感受到自旸谷手心传来的温度,滚烫,灼热,好似要将她融化一般。 耳畔是旸谷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叩击在小黄的心房上,口鼻间充斥着桂花酿甘甜的味道,以及略带颓靡的酒精气息。 旸谷将脸埋进小黄的颈窝,呼出的热气刚好吹进她的耳朵,声音低沉道:“师姐……” 小黄下意识地攥紧旸谷的衣襟,“我在。” 旸谷的呼吸愈发粗重,“师姐,我想……” 小黄想要推开他,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听天由命地闭上眼,“你想怎样?” 旸谷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如厕。” “……” *** 小黄蹲在草垛外面等旸谷。 一边等一边在地上画圈圈。 画完一个又一个,直到画成七星耀日,脸还红得跟个煮螃蟹似的。 小黄感叹,她真是越活越回头了,好说歹说也痴长三万岁,看过的春宫簿子摞起来比她自个儿都高,却还是轻易就被男色冲昏了头脑。 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小黄仍是觉得脸上热得厉害,见不远处有座小湖,月色笼罩下泛着粼粼波光,小黄走过去汲了点水拍在脸上,头脑才稍稍清醒些。 她捏着画圈的草杆踱回草垛旁,“旸谷,你好了没有?” 无人应她。 “旸谷?” 依旧无人应她。 小黄眼皮跳起来。 旸谷他……应该不会醉得睡倒在里面了吧…… 呃……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正在小黄犹豫不决时,自草垛内侧忽地传出一阵啸风。 风势甚疾,呼呼四下吹开,将一人多高的苇草分向两边,小黄在外面看得清楚,那方空地上,一个人都没有。 当即跳将进去,右手凌空祭出苍梧剑,寒颤颤握在手中。 小黄四下寻过一圈,并没有看见旸谷的身影。 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会凭空就消失了? 又扩大了找寻的范围,一遍、两遍……四五遍搜寻后,全然无果。 小黄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忆从刚才到现在,有没有发生异样的事情。 答案是没有。 除却她去湖边汲水,其余时间她都候在草垛外面,如果有什么山兽歹人将旸谷掳去了,她没道理丝毫察觉不到。 亦或是,刚好就在她离开的那个当口发生了什么? 小黄心下焦急,用剑尖胡乱拨了拨地上的杂草,这动作本是无意为之,却叫她发现了端倪。 苍梧的一半剑身在越过一处地方时,凭空消失了,只剩下离剑柄近的那一段,在月夜里冷冷地发着光。 小黄蹲下身,用手去试探。 她的手同苍梧剑一样,手掌留在外面,手指却似进入了一个异度空间。 小黄此前只在学堂上听夫子讲过断面之术。说的就是施术之人,以一己之力将某个空间生生截断,接入另一个空间,让相距万里的地方成为左右开步的距离。这种仙术甚耗修为,且纵观昆仑虚,习得此术者尔尔,是以小黄在学堂上未能亲眼得见。 却在这里见到了。 何人会在此时耗力于昆仑虚剖出这么一道断面来?小黄左右想想,若不出意外,这便是父亲他们此次魔猎的入口了。 魔猎的入口向来据卦而定,四散在昆仑山中,捡偏漏之处而藏,以掩人耳目。不想,叫她误打误撞发现了。 从虚口抽回剑,苍梧挑出一缕魔气,以及一丝极为浅淡的……小黄凑近嗅了嗅,错不了,旸谷的气泽。 看来旸谷是闯进了魔猎的入口。 小黄用剑身将那虚口挑得大些,深吸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 身体与虚口接触的一瞬间感觉很微妙,像是被投入一方润泽的海中,又像是被生生分割成两段。 小黄睁开眼,眼前是一座雾气萦绕的城门。 朱漆扶柱,巍峨彩檐,中悬一方长匾,上用烫金字体歪歪扭扭书了三字:四相城。 四相城?记忆中并没有这么一处魔域。莫非是自己走错了?亦或是,方才那方断面并不是魔猎入口? 小黄往城中走去,越发觉得此地诡异得紧,方才在城外看得那一座城门,修得是富丽堂皇,虽则匾上那三字丑是丑了点,却是镶金的,而这城内,怎么看怎么像是座荒村,莫说人烟,就连灯火都不曾见一处。 断壁残垣,一派萧条之景。 愈走进,雾气越浓,已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旸谷的气泽寻到此处也断了,小黄正准备原路返回,忽听得薄雾浓云中,传来乐器敲敲打打之声。 这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也诡异得紧,依小黄往日翻话本的经验看,荒村、孤街、乐声,再来个红衣新娘子,一出鬼戏就齐了。 正这样想着,从浓雾中幽灵般闪出一架红色花轿来。 小黄:“……” 花轿无人抬举,却在石板路上踽踽前行,轿身凄艳的红色在破出浓雾后看得愈发真切,鬼乐渐渐哀戚,吵吵嚷嚷间似能听见有人低声啜泣。 小黄想要离开,奈何双脚被灌铅一般,动弹不得。 苍梧剑身不住颤抖,散发出一碧幽光以遮挡鬼雾。 那花轿慢慢近了,近了,愈发地缓慢,在行到小黄身前时竟晃动两下。 停住了。 从轿中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毫无血色的苍白,与嫁衣的红相应相衬间分外摄人心魄。 那手将轿帘撩开,身子探出一点,继而缓缓掀开了自己的盖头。 小黄已经做好了盖头掀开看到的会是个骷髅,或者什么别的鬼东西的心理准备,未曾想那盖头之下当真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 女子生得凄婉,眉间一点朱砂,飞眉云鬓,眼波期艾,只一点,她面色如手一般苍白,叫人一看就知她非生人。 女子的眼神落在小黄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从她的神色来看,小黄断定她是能看到什么的,不由得侧了侧头,仿佛身边真的站了一个无形的人。 “相公。”女子娇怯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眼前的事物骤变,如观走马,女子坐回轿中,轿子平地而起,一摇三晃,急急地向前行去,很快消失在雾中,未多时,那喜轿来处再度响起乐声,又一顶花轿自雾中驶来,仍是落在小黄身前,帘开,盖头掀,这次坐在里面的是个熟人。 绣绣! 绣绣的脸色较之前一个女子要红润许多,只见她羞涩万分地低了头,唤了声,“上神。” 继而又是一场走马。 小黄被定在那处,一动不得动,任她如何施破解的咒术都无用,只得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新娘掀盖。 这些人里,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最让小黄脱力的是,有一次盖头掀开来里面坐着的人竟是她五哥极焕。 看来这鬼化形也会出现明显的常识性错误。 不知过了多久,苍梧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四周的雾气瞬间被震开,定身之术也骤然而解。 小黄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提剑欲走,眼角的余光瞥到又一架花轿行来。 她改变了主意,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苏醒的苍梧感受到魔气,剑身颤抖得厉害,小黄割破指血喂剑,苍梧才安静下来。 这次的花轿行得比前几架要快上许多,似是里面的人急着要与小黄碰面。 乐息,轿落,帘子再度被拉开,下一刻,苍梧已破势。然而,剑身却在距轿中人脸面分毫之差的地方停住了。 小黄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 轿中坐着的人,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正浅笑盈盈地望着她,小黄在心里感叹,她自己都不一定能笑得这么媚。 对方扮成自己的样子并不能成为小黄不杀她的理由,虽说劈坏张同自己分毫不差的脸,心里难免有些膈应,但反正又不真是自己的,就当劈段木头好了。 眼下的问题是,小黄连段木头都劈不开。 苍梧叫对方捏住了,并且,剑灵不曾反抗。 苍梧是小黄的配剑,她出生时极清上神打给她的,喂过她的心头血,与她灵识合一,旁人根本无法驱动。 若换作其他时候,苍梧一定反应剧烈,一点都不让别人碰。此时却像死了一样,小黄不由得怀疑,眼前之人,莫非真是她自己? 那女子轻松撇开剑,倒也不顾小黄,而是向她身后叫了声,“相公。” 小黄这才回过神,心想自己竟然真着了这魔物的道了,旋动苍梧欲在两人之间用剑气隔出一条界限。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师姐。” 第15章 四相迷城 旸谷不知何时出现在小黄的身后,他的衣衫上沾了草屑,束发的带子也松散着,看上去神色微讷。 听到轿中女子唤他,旸谷错开半步,似要走过去。 小黄一把拉住他,抱着他手臂使劲晃了两下,“旸谷,醒醒!” “师姐……”旸谷看了看那女子,又低头看了看小黄,眉头微微皱起,伸手想要将小黄推开。 然而手覆上小黄的肩膀时,旸谷的动作却停住了,眼眸中有隐隐挣扎。 “相公。”那女子又唤了一声,以袖掩口,声音穿透过来,吃吃笑着极尽媚态。 小黄怒了,“相什么公啊?这么想男人往别处找去!” 苍梧翻转,瞬间划过一道凌厉剑气,直冲女子劈去。 女子倒也不躲,生生受下一剑,剑气触碰女子身体的一霎那,后者化作一道白气消失在空气中。 幻象。 嘈杂的乐声停息了,雾气又渐渐聚拢过来,将小黄与旸谷包裹进里面。 旸谷还陷在幻术中,眼睛略有些失神,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小黄撕下自己一截衣袖缚住旸谷的眼,为他遮去些光亮,然后背靠在旸谷胸膛上,将苍梧横在身前。 既有幻象,自有制造幻象的人,只是此刻敌在暗他们在明,难免有些被动。雾气沉沉,不知是真雾还是幻境所化虚雾,至少从小黄的视角望去,雾气外的景色,她是半分也看不到。 情形看起来不大妙。 正在小黄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迈几步时,持剑的那只手忽然被人握住。 小黄诧异回眸,只见旸谷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蒙了布条的脸同她的相距不到一尺,呼出的气泽拂在她脸上,有些□□。 旸谷侧了侧头,“师姐?” “我在。” “嗯。”听到小黄应他,旸谷语气和缓下来,“我找你好久。” 小黄正想问他与自己分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浓雾中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轻重不一,忽缓忽疾,乍听之下,似乎对方人多势众,而他们这里,一个女子,一个……小黄看旸谷一眼,暂且将他归入好看不顶用的摆件类。 照这架势看,情势有那么点一边倒的意思,于他们大不利。 然而小黄在昆仑虚浪迹多年,族学里发的课本没摸过几次,武学课倒常常博得夫子的夸赞,箭道、剑术,往谦虚里说也算是精通,极清铸苍梧给她,亦是投其所好。 这厢遇阻,哪怕带着小拖油瓶儿,持一柄苍梧杀将出去,多少也有个七成把握。 小黄在心里盘算好,找准时机正欲破雾而出,旸谷将她圈进怀里,在她耳旁道了句:“一个人。” “什么?” “跑来跑去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被旸谷这么一说,小黄也意识到,雾后的脚步虽疾,但每两次之间都有间隔,并未有同时落下的,应是有一个速度极快的人,借着浓雾虚张声势。 因这人轻功极佳,竟是将她诓住了。 小黄捏了捏旸谷下巴,“你还挺管用的嘛,我倒是小瞧你了。” 右手彼时还被旸谷握着,小黄也没有让他松开的意思,一门心思侧着头,仔细辨认雾中脚步声,在跟上对方的动作后,手中剑已挥出。 银白色的剑影气贯长虹,生生将浓雾破开,青石街道现形。 小黄目瞪口呆,她方才半成仙力也未使,怎的苍梧剑就有这般大威力? 忍不住换只手,又劈了一剑玩玩。这次倒没什么穿云破雾之力了,剑气只斜斜飞过,却听到一记闷响,接着便听到人叫唤: “哎呦喂!我的娘哎!” 雾气完全散开,正中的地面上伏着一只穿斗篷的小妖,“哎呦哎呦”叫得厉害。 斗篷的兜帽被削开了,从破口处可以看见里面裹着的小妖真身,一具惨白骨架。 小黄倒没想到对方这样不济,连个人形都还未修成,不由得有些同情,走过去用剑鞘戳了戳小白骨,“喂,你还好吧。” “好你个鬼咧!我不和你们耍了!”小白骨忿忿,伏在地上不起来。 小黄揉揉鼻子,“好吧不耍就不耍,问你几个问题总行吧。” 小白骨“哼”一声,把头扭过去。 小黄又戳了戳他,“刚刚那几出,都是你弄的?” 小白骨不理她。 小黄指指旸谷,“他身上的幻术,也是你下的?” 小白骨还是不理她。 小黄将苍梧出鞘半分,“你信不信就算你一直不说话,我也能知道我想知道的?” 听闻此语,小白骨这才蹭地一下爬起来,退到一边揉了揉脑袋,“你威胁我。” 小黄笑眯眯地,“正是。” 小白骨伸出一只骷髅爪子,“你弄坏我衣裳,你赔。” 小黄拍了包碎银上去,“赔自然是要赔的,只是你先告诉我,这儿是哪里?” 小白骨接了荷包,立刻倒出来数了数,作势要收起来,小黄很是好奇他这一身白骨的能将银子收哪儿,便抱了膀子在旁边看。只见小白骨把指爪从肋骨的间缝里伸进去,似乎是勾住了什么重物,两根细骨搭成的手臂一抽一抽,从里头抽了只小袋出来,悉数将碎银放了进去。 小黄看着觉得有趣,笑问道:“现在你能说这儿是哪里了吗?” 又听到小黄的话,小白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立刻浮现出鄙夷神色,表情之鲜活叫小黄咋舌。 “你不识字吗?城楼上不是有写吗。”小白骨说。 小黄用剑鞘敲敲他脑袋,“四相城三字我自然是认得的,我是问你,这里隶属哪一界,魔界还是凡间?” “四相城就是四相城,哪儿都不属于,没有我领路你们是不可能走出去的!趁早快些求我,赶上小爷我心情好……喂!喂喂!别走啊!” 然而小黄同旸谷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两个背影给他。 旸谷跟在小黄身后,问:“师姐,不要他给我们领路吗?” 小黄揉揉太阳穴,“不要。” “若是如他所说我们走不出去怎么办?” “到时候说不定他自己会找上门。” “为何?” 小黄摆了张顶无赖的笑脸,“我方才给的银子是假的。” *** 那白骨小妖说的不假,这座名唤四相的小城确然有点邪乎。 小黄同旸谷在青石道上兜兜转转半个时辰有余,不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先的地方。 纵观四处,前后左右皆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街旁有酒楼商市,建筑风格大同小异,且都是年久失修的模样,一只酒幡无风而动,木杆处结满蛛网,暗红色的旗面已晦暗发黑。 小黄用剑气画了两道指路符,发现都不怎么管用,无形之中好像有什么力量克制着她的咒术,这股力量很陌生,不是仙气,却也并非妖魔气息,因为苍梧一直都很安静。 极清曾同她说,幻象生成无外乎眼见非实,耳听为虚几例,虽是术法幻化之术却也是心术,其本意在改变人心轨迹,要想将其破除还需得心明澄澈,不受外物所扰。此种事例不但可以用在咒术上,但凡与心象沾点边的,皆可套上那么点理。 由于这段话极清是在课堂上说的,且又长又绕,小黄一时没能听懂,极清知道小黄理解不能后默了一默,举出个极浅显的例子:“假若某天你正温书,你娘忽然走进来关切爱抚你一番,然后叫你出去玩,你会去吗?” 小黄听闻,猛打一个寒噤,“不去。” “为何?” “我娘才不会做这种事,一准是在诈我,我要是去了,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极清抖开扇子摇了摇,“还算不傻。”又说:“认清本质,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理。” 眼下的情形与极清所说,□□不离十,是以小黄沉吟一番后将剑收鞘,对旸□□:“我们换个走的方式。” 旸谷问:“怎么个换法?” “幻境之中既然路非路,那么原本不是路的地方指不定就是路。”小黄说着将手覆在身后的砖墙上一寸一寸地摸,触手的岩砖都十分生硬,爬满了绿绿的苔藓,小黄十分有耐心地一块一块找下来,终于在离地面五寸高的地方发现一个同她进来时候一模一样的虚空。 用苍梧慢慢将虚空挑开,小黄先是将旸谷推进去,接着自己也快速钻入。 然而,虚空后的场景并非是她预计的昆仑虚山脚,而是一间喧嚣热闹的酒楼,四周座无虚席,时不时有店小二的吆喝声在门口响起,很快又被食客的喧闹声淹没。 小黄有些懵,旸谷看上去也不比她好到哪里。 小黄挠挠下巴,莫非是她猜想错了?幻象并没有被打破? 可是,他们确确实实到了另一个地方。 “师姐。”旸谷拉住她,“你看外面。” 小黄回头,从酒楼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楼外的场景,正值晌午,日头毒辣,将大地烤得焦灼滚烫,青石街上人头攒动,来往商贩络绎不绝,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响彻一方。酒楼门口一面暗红色旗帜随着穿堂风猎猎作响。 看起来是一派热闹市景。 可若将行人全部隐去,屋瓦砖墙再颓败些,不就是他们此前走不出来的那条残破街道吗! 小黄正愣神,忽听得身后传来女子泼辣的娇笑声,“老吴又输了,罚酒!罚酒!罚三杯!” 第16章 梦与幻境 他们身处的这间酒楼乍看之下并不大,店门修得很窄,只可供一人自由出入,若是两人,尤其是两个汉子同进,不免嫌挤,不大符合生意规矩。 往来于这间酒楼的,偏生都是汉子,小黄视线环顾一圈,确只她一个女客。 然而窗棱梁柱间的装修却颇为雅致,皆是青山入画,翠竹相倚,同楼间散落坐着的粗壮汉子们搭在一起,有些格格不入。 更加与周遭环境不相称的,是坐在二楼赌桌上的那名女子。 乌发,红衣,肌肤赛雪,那高嚷着的罚酒声便自她口中传出。 女子身上仅裹了薄薄几片衣料,随着她的呼吸与大笑,薄衫几乎自她肩头滑落,露出春光无限,惹得酒楼的里的男人都看直了眼。 因为她的存在,酒楼里多了一分糜艳。 小黄默默地捂住旸谷的眼睛。 旸谷“嗯?”了一声,有些不解,但还是顺从地俯下身子,好让小黄捂他眼睛时不用费力踮脚。 女子丝毫不在意四周的目光,她拢了拢衣衫,将手中一盅酒坛重重搁在桌上,斜过脸来道:“老吴,你喝还是不喝?” “喝!当然喝!既然是慕离仙子发话,洒家哪儿有不从的理?莫说是三杯,三坛洒家都为你吞下!”腹背捆甲的粗汉,说着一把揽过酒坛,一仰头,一闭眼,坛离其口半尺,酒水入喉似急瀑,“咕咚”“咕咚”的流水声清晰可闻。 慕离只是睨着眼睛看,不说话。 当老吴将坛中酒一口气灌下肚后,酒楼里爆起一阵叫好声。 老吴抹把嘴,脸红脖子粗,“嘿嘿,仙子,再来!再来!我猜你里面还有两件衣裳!” 作为“内行”的小黄,一听这话,立刻就十分明白了,脸登时烧得通红。 酒令分通雅,雅即高雅,对联、诗句、谜语、歌赋,通即通俗,掷骰、抽签、划拳、猜数,当然也有他们面前,名叫慕离的女子与那些汉子行的野路数。 小黄觉得还应当把旸谷的耳朵堵上,可堵了他耳朵自己就没手给他捂眼睛了,便道:“旸谷,自己把眼睛捂起来。” 旸谷照办。 小黄不放心,“不能从指缝里偷看。” 旸谷转过来,面朝着小黄,“嗯,不看。” 他们距离贴得有些近,小黄的两只手还紧紧捂着旸谷的耳朵,这样一来,小黄的脸几乎要贴在旸谷的胸膛上。 小黄的脸烧得更厉害。 貌似……更不成体统的是他们。 在小黄两只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的时候,慕离忽然轻笑一声,出口音色极冷,像昆仑的冻雪,“我记得,你方才说的是三坛。” 老吴眼睛一蹬,“什么?” “你方才自己说‘莫说三杯,三坛也吞下',是与不是?” 老吴恼了,把酒坛往地上一砸,碎得四分五裂,“仙子想耍赖?” 众人再次哄闹起来,有的说慕离不够意思,叫她愿赌服输,快些脱衣裳,有的指责那粗汉,说他大老爷们为何同一个姑娘斤斤计较。 慕离唇角含笑,眼神却是冷冷的。她一直侧身而坐,小黄只能看清她小半张脸,眼角处抹了殷红的胭脂,看上去分外摄人心魄。当慕离突然从桌上跃下,走至二楼围栏前时,小黄在心里“咦”了一声。 这个慕离,不就是方才初次出现在花轿中的那个新嫁娘吗。 只不过此刻的她看上去比那时有血色得多,眼角眉梢也凌厉得多,小黄一时没能将她认出。 幻境之中,遇见一次是偶然,遇见两次就不是了,直觉告诉小黄,这个慕离身上大有文章,指不定可以助她寻到出去的方法。 是以,小黄双足一点,跃上高台,落在那名红衣女子身前,抱了抱拳道:“在下昆仑极黄,误入此境,多有冒犯,望仙子指点一二,送我一行二人出去。” 慕离没有应她,眼睛直直地望着楼下,像是在走神。 小黄又行一礼,这次,慕离直接拂开袖子转身离去。 小黄愣了愣,去拉慕离衣袖,“仙子,留……”她“步”字未出口,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穿过慕离的衣袖,而被她穿过的那部分,变成了若隐若现的半透明。 居然又是幻象! 手臂横过去,穿透慕离的身体,收回来时有种奇异的感觉。 小黄定定神,转头伸手在那被唤作老吴的粗汉眼前晃晃,见没反应,手指伸过去,再一次毫无阻碍地穿透了。 被穿透的部分依旧是泛着流金色的透明。 小黄皱眉。 这些人,这些情景,虽可被称作幻象,却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幻境之象,如果非要解释:眼前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存在过的,百年前,千年前,甚至万年前,这里有过酒楼,有过喧闹,有过一名唤作慕离的女子。 只是如今他们已不知所踪,留下一袭残象,叫小黄同旸谷误打误撞跑了进来。 影子一般的幻象超脱三界,无法破除,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残象自己消失,他们自然能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 只不过……小黄眉头蹙得更紧,她虽幻术学得不济,却也知残象不寿,便是海市蜃楼也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而他们眼前这出戏,前前后后闹了怕有半个时辰,逼逼真真骗了她眼不说,怎么就没个消停? 不仅没个消停还愈演愈香艳,慕离原是一副淡漠神态,不知怎的作妩媚一笑,口里娇酥地服软,“罢了,不就是件衣裳吗,吵他作甚,我脱便是。”说着,动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小黄见状在心里念声佛,背身祭出苍梧,准备用剑灵探探路,突然,一阵疾风旋过,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袭黑衣,抬眼,见一名眉眼间尽是煞气的青年男子。 玄衣,寒剑,面冷如冰,让小黄惊讶的是男子头顶上一连十二个戒疤,竟是名和尚。 男子跃上二楼,直奔慕离而来,一把擒住她手腕,似在极力克制心中怒火,声音低沉的可怕。 “你究竟想做什么?”男子道。 慕离望着男子,一抹神彩自眼中闪过,转瞬即逝。 她仰头,笑道:“小师父,你又是做什么?”说着,抽了抽手腕,没能挣开,反被握得更紧,慕离的神色忽然幽怨起来,“男女授受不亲,小师父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又是在作甚?你……不怕佛祖说你心不诚吗?” 男子握着慕离的手腕将她拖到近前,身子逼下去,“你话太多了。” 酒楼里的其他人见此情形都嚷嚷起来,老吴更是满脸好事被搅的不乐意,跳出来,口鼻化作一对钳颚。 小黄这才知道,原来老吴不当称作老吴,应是叫老蜈,真身是一只蜈蚣精。 老蜈向那男子挑衅道:“哪儿来的秃驴?识相点的快把慕姑娘放下,老子饶你一条……” “多嘴。”男子冷哼一声,手起剑落,伴随“嗤啦”声响,老蜈由头至尾被劈作两半,乌黑色的血四溅在酒楼里。 登时惊慌一片。 小黄因不属这幻境,得幸身上没被沾染血污,不过单是眼前的场景就叫她够受的了,胃里住不住一阵翻腾,不敢再看,转身遇离开,脑袋冷不防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小黄揉揉额头,“旸谷,你怎么上来了?” 旸谷看见满墙满地的血迹和蜈蚣精残破的尸体,脸色有点白,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抚着小黄的额头道:“你去那么久没回来,我不放心。” 小黄拉拉旸谷的衣袖,“我们快走吧。” 两人正欲离开,却发现慕离同那名男子已动起手来,男子持剑,剑光飞寒,慕离执一丈九节鞭。鞭头柔韧,裹住剑身,欲抽,剑柄叫男子握住,抽离不得,慕离反手使掌,男子自迎掌相接,两人在半空中碰撞一处,又迅速分开,各取屋檐一角定立着。 慕离将九节鞭一节一节收进袖中,“我输了。” 男子不说话。 “你可以走了。” “不。” 慕离轻笑,“怎么,想留在这里看我输给你的狼狈样?”她话音未落,已从肺中呕出一口鲜血。 “阿离!”男子飞身迎上去,试图接住慕离不断下落的身体,他的声音便了调,听起来有些不大真实。 然而当他伸手触及慕离衣角时,红衣女子已在空手化作大片大片金色粉末。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即便知晓是幻象,喉中仍有什么东西梗住,让小黄难受得厉害,尤其是看到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男子跪倒在地放声痛哭时,她心里忽然很酸涩。 男子抹掉脸上残泪,缓缓从地上站起,带血的剑尖刺在地上,随着他的走动拖出一道刻痕。 杀气,萦绕在男子四周,将他本就阴沉的脸色镀上一层阴霾,小黄听见男子哑着嗓子道:“我要你们,都给她陪葬。” 下意识地,在男子路过她身边时,小黄伸手拦了他一下。随即觉得可笑,自己竟然试图阻止幻象中的残杀,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和旸谷快些离开这里而已。 然而,当指尖真的触碰到粗糙的衣料时,小黄同那名黑衣男子皆是一怔。 第17章 魔君无垢 小黄第一反应是抽手,拉住旸谷,逃。 黑衣男子却先他们一步到达门口,凌厉的剑气拧成一股旋风,四周的景象便如水入漏瓮,悉数卷入风口,露出其本来面目。 黑岩光丨裸,四方燃着骷髅制成的青灯,雷鸣阵阵,天边翻滚着乌墨色的浓云,祭坛一般的建筑下是一方血色池水,隐隐可见水中漂浮着的森然白骨。 男子已不复玄衣沙弥的模样,此刻的他身披一袭鸦羽大袄,立在祭坛之上,自眉心过眼有道七寸长的伤疤,伤面阔开,像一条蜿蜒的蛇。 男子以剑尖指向他们,“何人入吾梦境?” 小黄眼皮突突直跳,额角滑下一滴汗。 方才她触碰到这男子,发现他居然是个活的,便知大事不妙。 首先,这男子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再者,他们目睹了他杀人行凶全过程,虽然是幻象,但幻象所呈现的事情真实存在过,难保男子不起灭口心,最次,便是这幻象,乃男子以一人之力造出。 从前听阿爹提过一两次有关织梦之术的传闻,这种术法多用于追思亡者,在亡者生前经常活动的地方灌注自身灵力,造就一个结界,结界会搜集亡者留在世间的残象,织成一段幻境,织梦者入其中,与幻境里的人,同生死,共喜悲,也算了却一桩生前无法长相守的憾事。 同那虚空之术一样,织梦之术也是极耗灵力的,寻常的神仙能撑半个时辰已是极限,这个男子,他不仅撑了许久,貌似还同境中人打打杀杀互动得很开心。 这是怎样深厚的神力和变态的心理。 小黄心中生怯,向后退了两步,想到旸谷还在身边,自己不能让他有危险,又再往前挪,一步未跨完,手腕已叫旸谷扣住,一瞬间整个人被他护在身后,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将小黄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呃,旸谷……” 小黄挣了挣,没挣开旸谷在她腕上的束缚,用爪子挠了挠旸谷的背,想叫他松开她,只听得旸谷侧身在她头顶上轻道了一句:“师姐,有我在,莫怕。” 他这一句话,说得小黄心里软了软,说得那黑衣男子陡然震怒起来,“好一对交颈鸳鸯,吾今日便成全你们,到地府里做一对痛快夫妻!” 他说着,剑已劈来,小黄祭出苍梧,飞身直迎上去,奈何实力悬殊太大,生生被对方的剑气逼得后退十丈。 旸谷拉住小黄:“师姐!” 小黄摆摆手,刚想说她没事,喉中忽地一甜,一口血便呕了出来。小黄看着那滩血,脑里还有些晕,心道怕是命休矣。 “师姐!师姐!”旸谷扶着小黄,面容都扭曲了。 “别慌。慌什么……我,我没事的。”小黄安慰旸谷,想要稳住身子,却有些力不从心。 她此刻心中虽怕,却也不至于怕得厉害,因为有旸谷在身边,总觉得就算死了也死得其所,不会太寂寞。 她从前看话本戏谱子,每每遇上有一人为救另一人而死的桥段,总要唏嘘不已,感叹着不值,何故为了他人而白白折掉自己的命,须知她娘紫菀上神旁的没交给她,保命的法子足足传授了她三天三夜。 因而小黄惜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冒险。 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折了就折了吧,虽然说不上来原因,但总觉得自己折得值得。 小黄在心中超然一番后,想起自己在话本上看过一句话,一直很想试着说说,却从未找到过机会,眼下这个场景说来倒还挺合适,便拽住旸谷的衣袖。由于出口太急,未免又咳出不少血沫。 小黄一揩嘴角道:“来不及了!你先走,我断后。” 旸谷看着小黄嘴角的残血,脸色苍白如纸,又听闻此语,更是将拳头攥得青筋直冒,他摇头道:“不,我不走!” 小黄推他,“你干嘛这么倔,你先走,回昆仑,好去搬救兵救我。”眼角余光撇到男子又一剑劈来,小黄借势一把推开旸谷,自己以肉身撞去。 “师姐!”旸谷撕心裂肺的呼喊在耳旁响起。 身体还未接触剑身,小黄只觉眼前一黑。 是真的一黑,并非晕厥,而是周遭的景致都变作深沉的黑色。 “旸……旸谷?你在吗?”小黄询问。 四周一片寂静。 小黄伸手晃两下,什么都没捞到,四处跑动一番,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无尽的黑暗。 这又是玩的哪出? 小黄自打入这幻境,便被整得晕头转向,到现在真真假假的已分不出,也没气力去分了,干脆拍拍手,原地打坐起来。 坐了不到半个时辰,黑暗中兀地响起一个声音,“不哭,不闹,也不吵,不好玩。” 小黄抬抬眼皮,“什么人?” 白光一闪,身前多了只披蓑戴笠的小妖怪,是他们此前遇到的那只白骨精。 小黄道:“又是你。” 小白骨语气微恼,“什么叫又是小爷?是小爷救了你,你知不知道?喂,我跟你说话呢,你笑啥?” 小白骨精一副细瘦模样,站起来不足小黄高,整具身子也撑不起宽大的蓑衣,居然还一口一个小爷,难免有些滑稽。 听到小白骨的话,小黄有些惊讶,“你救了我?你如何救的我?” 小白骨手一挥,“解释起来太麻烦,你只要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把你挪进来,保证那个大魔头找不到你。” 小黄追问:“那旸谷……同我一道的那个人呢?” “什么人?哪个人?我只挪了你一人进来……喂!你要去哪里?” 小黄疾行出几步,复又折回,语气焦灼:“把我送回去。快点!把我送回去!” *** 旸谷立在祭坛下方,与祭坛之上的男子遥相对视。 两旁的血池皆被煮沸,“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具具白骨随之翻腾,旧骨朽烂,新骨上的残肉则在水中化开。 旸谷将视线从血池中移开,重又落在男子脸上。 淡红色的血雾笼罩着两人,细嗅间满是腥的味道。如果此时有第三人,会惊讶地发现坛上坛下的两个男子,明明有着不同的相貌与神情,却叫人产生这二人何其相似的错觉。 黑衣男子打破沉寂,他注视着旸谷,一步一步从祭坛上走下来:“我等了很多年,终于盼来了你。” 旸谷丨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是我造就了你,而你存在的目的,就是助我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男子说话时,眉目狰狞,他化作现在这副样子,眼眶与嘴唇都变作深紫,伤疤泛红,看起来分外可怖,“你知道,我在这儿呆了多久吗?” 旸谷后退一步,被男子一把抓过,深紫色的狭长指甲瞬间刺破旸谷额心的皮肤,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指尖,蜿蜒成涓流。 男子舔了舔指尖,“我此前一直寻不到你的气泽,为什么?是天君那个老东西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吗?” “他不想我出来,费了那么多心血,奈何天不遂他缘,你竟然会自己找上门。”男子扬起唇角,“苍天助我。” 旸谷感觉自己额间破开的地方剧痛无比,男子似将什么东西塞了进来,他的神志瞬间混乱,神识被一点一点剥离,身体就要不听自己的使唤。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你呢,只需帮我杀一个人,引了他的气泽,届时我便能获得自由。” 男子话音未落,一道白光突然迎面飞来,男子以指作剑,同白光“当”一声相击,响声过后,白光重回它主人手中,化作一柄三尺长剑。 小黄站在祭坛下方,擎着剑冷冷道:“放开他。” “师姐……”旸谷此刻流了满脸的血,唇色也分外白,唤小黄的一声,已用了他最大的气力,出口却是轻飘飘的。 小黄听着,心中绞痛得厉害,咬住下唇,用剑指着男子,重复道:“放开他!” 男子一抬下巴,“你是何人?”在看清小黄容颜后,道:“原来是刚才那个丫头,我说你怎就不见了呢?是不是那只白骨精帮了你一把?” 正从小黄后方探出头的小白骨吓得将身子缩回去。 “放开他。” “放?”男子繁复念叨着这一字,冷笑道:“你可知,我是谁?” 小黄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魔君无垢。” 从小白骨口中得知黑衣男子的身份后,小黄的心沉到谷底,纵然小白骨告诉她,无垢的真身还在轮回洞里,现在逃出来作乱的不过是他的一缕恶魄。 然而领教过无垢的厉害,哪怕只是一缕魂魄,小黄胜他的可能也几乎是零,更别说将旸谷从魔君手中救出。 小白骨顺着话头劝她,“既然如此,便不要招惹他了,我在他这方幻境里过了许多年,一直都极力藏匿自己,他整日沉浸在自己的梦中,也顾不得我。还是不惹他,保自己一条小命要紧。” 小黄摇摇头,咬牙道:“有比我的命更重要的事。” 第18章 幻境崩塌 血气浮沉,将所有人的视线遮掩,无垢指尖轻挑,在他与小黄间破开一条道路。 “小丫头,你若是识相,早些走吧,我这化骨池里不差你一个。” 无垢说着,瞥一眼血池,从袖中掏出一把东西摔进去,小黄定睛细看,发现是两颗人首。 救了她命的小白骨告诉小黄,无垢的幻境没有具体位置,入口也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总有迷途的旅人会进入此地,叫他抓去丢进化骨池来养他的生魂。 “那个大魔头真的真的很可怕,我不骗你!”小白骨当时一边说一边拢紧蓑衣,似乎真的脊背生寒,见小黄一脸狐疑地盯着他,又一仰头道:“你看我做撒子?” 小黄道出心中疑问:“你是不是在池水里成了精,然后爬上来的?” 小白骨:“不是。我天生就这样。” 又说:“哼,入了那化骨池,还想成精?” 诚然小白骨没有说谎,因为那被无垢抛进池中的人首,在接触到池水的刹那,“滋滋”冒烟化作两颗骷髅。 小黄咽口唾沫:“你说放我走,此话当真?” 无垢道:“当真。” “好。”小黄说,“我要带我师弟一道走。” “你师弟?”无垢松开拽着旸谷衣襟的手,后者便“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再没动静。 “旸谷!”看到旸谷毫无生气的脸,小黄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瞬间断开了,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余地,只想着冲上去,扶起旸谷,看看他怎么样了。 无垢的剑气在此时凌至,小黄右手横剑,左手两指抵住剑身,生生接下这一招,胸口又是一阵腥甜,被她强行咽下去。 在无垢的眼中,小黄的抵抗不过是徒劳,他只需动动手指便能杀死她。然而无垢没有这么做,他阴沉着脸,提一成妖力,一点、一点,用剑气将小黄逼得连连后退。 苍梧淬了血,银光透红,分外夺目。 “你为何还不收手?你的师弟,对你这样重要?” 小黄擦去唇角血,“重要。” “为他死了也甘心?” “甘心。” “好。”无垢点头,“本君乐意成全你。” 魔君恶魄灌以十成妖力,其势如排山倒海,卷起遍地狂风,化骨池里的血水翻腾上来,染透半边天空,将乌云浸得通红。 小黄认命地闭上眼睛,她将全部修为灌注于苍梧剑身,准备殊死一搏。 预计的疼痛没有到达,在无垢致命一击袭来时,小黄被拉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用手托住她的后脑,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小黄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以及,自己溃不成声的语调,“旸谷……” 眼前是漆黑的,因而小黄没有看见,旸谷背身替他受下了无垢全部妖力,从喉中吐出的鲜血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泊。 她也没有看见,在旸谷遭受攻击的一霎那,从他身上幻化出万道光芒,瞬间充斥整座幻境,将无垢的恶魄逼得退无可退,遁地而逃。 小黄只知道,在振耳的轰鸣声中,旸谷的声音竟意外显得清晰,“师姐,你没事吧?” 小黄想要挣出来看看旸谷怎样了,脑袋却被旸谷死死制住,按在怀里。 “师姐,你别看我了,我现在的样子……可能有些吓人。” “师姐,我刚才看到你吐了好多血,你现在还痛吗?” 小黄拼命摇头。 旸谷舒了口气,“你不痛就好。” “师姐,我觉得我好没用啊,我都不能保护你,只能看着你被别人欺负。” 小黄紧攥着旸谷胸口的衣裳,“谁说你不能保护我!你刚才不是保护了我吗!” 旸谷把脸贴在小黄的头发上,勾了勾唇角,“是吗……那我……很高兴……” “旸谷,旸谷,你就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你就让我看看你。” 托着她后脑的手微微松开一点,小黄知道那并非旸谷妥协,而是他,没有力气了。 男人的全身无一处完好,皆被血水浸染,只一双眼依旧澄澈,温柔地注视着小黄,“师姐,你哭了。” 抬手,想拭去怀中女子脸上的泪水,指腹抹开,却在她脸上留下一片血迹,看上去分外突兀。旸谷皱了皱眉,有些颓然地垂下手臂。 “师姐,我是不是快死了?” 说完这句话,旸谷的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小黄死死抱住他,圈紧他的腰,两人跌在地上,小黄用胳膊垫在旸谷身下,又抱住他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 “你莫胡说!”小黄和着血迹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此刻她已分不清衣裳上的血究竟是她的还是旸谷的,多半是旸谷的,想及此,她心中愈发慌乱,“你听见没有?你莫胡说!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出去,带你回昆仑找妙成爷爷,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嗯……” “我不该一直留你在昆仑,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是我强留,我应该听父亲的话,早些让你回九重天,早些让你回去,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想和师姐在一块,和师姐在一块……我很开心,山上太寂寞,从来没有人像师姐那样陪我说话。”旸谷的身体轻颤一下,“师姐,我有些乏了。” “旸谷!”小黄听见自己的尖叫,“你不要睡!你听见没有?你不许睡!” “嗯……”旸谷握住小黄的手,“我不睡……” 可他还是缓缓闭上了眼,任凭小黄怎样摇晃,都再没有睁开。 打斗时遁入结界的小白骨此刻又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看到眼前场景吓得退了退,复上前道:“快点走!这里快塌了!” 无垢织造的幻境,在他遁身后,虚空出现裂缝,彼时苍穹剥落,大地龟裂,赫赫轰鸣响彻不绝,俨然是撑不了多久了。 小黄却像傀儡一般,抱着旸谷一动不动,小白骨试了两次,都没能将她拖动。 小白骨气道:“你放下他吧,他都已经死了。” 小黄摇头,“不。”顿了顿道:“我不放,他,也没死。” 小白骨跺脚,“那我不管你了,我自己走!”头扭过去,又扭回来,“你当真不走?” 小黄的嘴唇动了动,“走。” 她站起身子,将旸谷的一半身子覆在自己背上。 小黄娇小的身躯根本载负不动,她甚至连一步都迈不开。小黄捏动气决,托住旸谷的身体,指挥着苍梧剑灵在前方开路。 那一步一步走得分外艰难,小黄却说什么也不愿意丢下旸谷,小白骨见劝说无用,只得跑到另一侧去扶旸谷缓缓下坠的身体。 地面被分割成数个小块,或上升,或下陷,上升的不断土崩瓦解,在抵达天穹时已碎裂成齑粉,下陷的,地堑之下便是赤红色的熔岩。 “跟着我!走快些!”小白骨在耳旁喊,“这里虽是幻境,但要是死在里面就是真的死了!” 在前方的路被一块巨石封住时,小黄忽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能怎么办呢? 背上旸谷的身子愈发冰凉,小黄抚着他的脸,安慰自己只是这鬼地方太冷而已,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 她该怎么办呢? 地表突然裂开一道大口,小黄足下失策,坠落的瞬间一手攀住岩壁,一手拉住从她肩上滑落的旸谷,二人悬在半空。 手臂的力道不足以承受两人的重量,小黄的身体在一点一点下坠,连带着旸谷一起,而他们脚下,便是熔岩翻滚的万丈深渊。 小白骨蹲下身,握住小黄的手腕试图将她拉上来,奈何一具骷髅身子,根本使不上什么气力。 小黄冲他道:“你自己走吧,我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你也没有帮我的必要。” 小白骨在上面急得团团转,“我倒是想走啊,可你看我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 小黄轻笑,“既然这样,我托你件事。” 不等小白骨答话,她召动苍梧,单薄的剑身勾住旸谷的衣服将他往地面带去,剑灵的力量完全取决于御剑者,小黄受了重伤,无法操纵剑灵托起他们两个人,只是在剑灵带起旸谷的同时,向上助了把力。 而她自己,则被那力道反推入谷底。 小黄想嘱托小白骨送旸谷去昆仑虚,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下坠时风声疾,她也听不清小白骨在崖上向她呼喊了什么。 只是看到旸谷被送至地面,小黄便很安心,旁的那些,她将去往何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了。 天边漏出一道光,乌云似被闪电劈过一般四散开来,转而消散,幻境的崩塌仍在继续,大势却将止,雷声渐息,山峦不再摇晃。小黄意识模糊间看见她父亲极清,看见昆仑虚的众人,看见她大哥携着一些她未曾见过的仙人。 她听见他们喊她的名字。 极清驾云而下,将小黄接住,“六儿。” 小黄鲜少在她父亲脸上看到如此正经又带着心疼的表情,记忆中父亲的面容大多都是谦和含笑的,然后不留痕迹地将他们兄妹几个耍得团团转。 父亲这样的表情,让小黄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被戳了一下,她所有的坚强顷刻间烟消云散,再也不需要苦苦支撑,只抓着极清的衣袖胡乱哭嚷:“爹!爹!你快去救救旸谷吧!他可能……他可能真的死了!” 第19章 昆仑堆雪 旸谷没有死,但也只剩下半条命了。 极清为他渡一口气,送上昆仑顶妙成玄尊那里,说要呆上半月才得下来。小黄则被紫菀收进屋里,浑身上下缠得像个粽子。 如意来看小黄的时候,后者正偎在火炉旁取暖,昆仑山高水寒,今晨落了第一场雪,屋瓦墙檐上贴着薄薄一层白,如意看到小黄,疑心自己撞见了成精的雪人。 直到小黄转身,举着裹成熊掌的手向他挥一挥,嘴里道声:“你来了呀。”如意因恐惧而炸开的尾巴毛才软塌下来。 “你究竟是遇上什么了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小黄长啊一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本以为同旸谷在那无垢幻境里,前后呆不过几个时辰,谁知出来时极清告诉她,他们已失踪八天。 昆仑族人在这八天里将他们四处寻遍,一丝气泽都未寻到,直至幻境崩塌才叫极清确定了他们的方位。 小黄与旸谷入境之口在昆仑山脚,极清他们寻到小黄的位置却是在距昆仑虚万里之遥的三十三天陌青天。 陌青天是神君陆弥管辖之所,那日随极清而来的一位白衣上神便是他,小黄听说与她一道被带离幻境的那只小白骨,已叫陆弥带走了,听说是在陆弥神君的上清宫里为他设了个职位。 小黄不由得同情起小白骨来。 早几年的时候陆弥神君来昆仑讲过学,从他来至他走,运上昆仑虚供族中学子作演算稿的纸张足拉了一百单八车,场面浩大,小黄至今记忆犹新。 口口声声称自己小爷的小白骨,算是遇上了命中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爷。 “六儿姐。”如意见小黄一直低头沉思不说话,用牙咬了咬下嘴唇,屁股后面蓬松的大尾巴扫得飞快,“你跟那个傻小子……你们……” “我们什么?” 小黄不知如意心思。 “不,没什么。”如意耸耸肩,苦笑一下,“我娘炖了些补汤叫我给你送来,我放这儿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嗯。”小黄将手搁在膝头,对着搓了搓,“不留在我家吃晚饭吗?” “不了,我……还有功课要温。”如意走出几步,忽然转头,眼周一圈通红,“六儿姐,祝你幸福!” 小黄:“啊?” 送走如意,小黄又在火炉旁偎了一会,如意娘做的补汤香气四溢,小黄管不住自己的馋虫,提着两只粽子手,居然也给她盛出一碗。 雪白的汤色,舀满一勺汤菜,金黄的笋丝配炖得软糯的排骨,零星撒了玉米与枸杞,搭在一起分外好看。 小黄捧着碗重又蹲回炉边小口小口地啐,想着如意娘亲的手艺真的是好,待她伤好还挺想上他家讨学讨学,做做菜炖炖汤,也叫阿爹阿娘和她那几个哥哥们青眼一番。 脑海中忽地就浮现出旸谷喝她亲手做的汤的场景,小黄手上动作不由得一滞。 心里面暗暗觉得,如果对方是旸谷的话,不管自己做得好不好,他都一定会说好。 *** 小黄伤好重回学堂后,那日如意同她说的“祝你幸福”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总算明白了。 因为一路上不断有人拉着她问: “仙姬,小生听说你在魔境中以一人之力杀敌一千,可有此事?” 小黄:“不,没这回事。” “仙姬,俺听人家讲你跟上回露脸的那个小白脸,你俩端了魔君的老巢,真他娘的厉害啊,俺佩服你!” 小黄:“……不,没这回事。” “仙姬,我听说同你一道的那位男仙在魔境英雄救美,博得仙姬芳心暗许,你俩便在魔境中定终身,许山盟,是也不是?啊,真是感人至深。” 小黄淡淡看他一眼:“仙友,上回魔猎你可有去?” 对方一摇扇子,“自是去了。” 小黄:“这次可有遇到没穿衣服的魔族男子?” “咔嚓”一声,对方的扇子摇断了。 *** 流言长着脚,不用风吹,自个儿漫山遍野地跑。 昆仑虚的众人对于山上唯一一只小凰女心有所属这桩事,欢喜者有,伤心者亦有,最伤心莫过山脚如意小狸猫,尾巴毛扑棱棱大把大把地掉,平白给家中添了好几张猫绒织毯。 欢喜者则是看着小黄长大的那些七姑八姨,小黄上妙成玄尊的料峭宫探望旸谷,连守在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要拿她取乐一番。 “呦呵,仙姬来探望心上人啦!” 小黄懒得理它们,抱住食盅脚步急急地跑进去。 料峭宫修在昆仑顶,算也应了春寒料峭的名,春日暖融时,料峭宫中还积雪甚厚,更别提此时初冬,雪满寒山,料峭宫更是给落成一片茫白。 昆仑无夏,偶值春暖,山中凤凰多火性,倒也不觉冷,像小黄四哥极容那样鸾类的,出门时却是要多加衣裳。四哥身体一直不大好,阿爹曾问他要不要离了昆仑,自己辟个住处。成年的男子离家住,这是族中常有的事情,只需要娶妻时带回来祭个祖便可。极容婉拒了,说昆仑就很好。 不过,气候严寒也有气候严寒的好处,蚊虫少,山间走兽多肥膘,一年四季的雪景看不够。 从前小黄常常玩一种滑雪游戏,取一段木,削成平板,木头要够粗壮,这样削成的木板刚好供一人趴在上面,他们便人手持一板子,爬到山上,人头朝下趴在板子上,一路从山坡上滑下来,比试谁滑得最远。 打山上滑下来时,不能大笑,不能张嘴,有次风灌进喉咙里,小黄连着咳了一个多月。 转过四道弯,才走进料峭宫的正门,妙成玄尊性隐,住处也修得盘盘囷囷,十分隐蔽。宫中没什么侍者,小黄走了半天始终只她一人,倒是墙角有株腊梅开得甚早,红白相间的颜色,像浸雪的红玉。 小黄走到树下时嗅了嗅,还挺香。 她听到有人唤了一声,“师姐。” 转身,见旸谷自园口走来,小黄还未来得及应他的话,便叫旸谷一把圈进臂弯。 “师姐,我等你好久,你怎么才来?” 小黄心中小鹿咚咚跳,想到进来时那两只石狮子的话,更是剧烈地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推推旸谷胸口,没推开,只得挠了挠食盅盖子,“我爹说你在妙成爷爷这里静养,不便打扰。” “嗯。”旸谷松开手,扶住小黄肩膀,俯身看着她,“我已经好了。” 他眸子亮亮的,脸上是和暖的微笑,小黄在旸谷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也只能看到自己。 小黄被他看得愈发慌乱,脸红得滴血,认命地将手中食盅一举,挡在两人中间,“我我我……我给你带了吃的。”顿了顿又小声补充,“我自己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园中寒冷,他们寻到妙成玄尊为旸谷安置的住处,听旸谷说玄尊今日不在宫中,小黄唏嘘一声,说:“你摊到便宜了,我这一盅莲藕排骨汤都归你了。” 旸谷在桌前端正坐好,小黄给他盛汤,食盅的材质保温,小黄又一直在手心里暖一把火,汤此时盛出来还是滚烫冒着热气的,小黄先是带旸谷吹了吹,然后递给他,嘱咐着:“慢点喝别烫着。” 旸谷接过来,很满足地舀一勺灌进嘴里,接着脸上便浮现出一个微妙的表情,“好……” 小黄心道,果然,虽她的手艺不被爹爹看好,也不被娘亲看好,但旸谷总归是向着她说她好的。 想及此处,心生暖意。 这时,旸谷咽下汤水,把话说完了,“好难吃啊。” *** 旸谷被小黄拒之门外。 他转身敲敲屋门,“师姐,我错了,汤我喝,我都喝。” “师姐,你开开门,别憋坏了身子。” “师姐,外面有点冷。” 门“吱呀”一声打开,小黄走出来,往旸谷手中丢了只暖炉。暖炉中兜了凰火,一沾上手,连脚底的薄冰都被暖得化开。小黄一声不吭,转身回屋。 旸谷摸摸鼻子,认命地在门外站着。 过不一会,他看见一名黄衫青年杀气腾腾地闯进园子。 料峭宫无兵卒守卫,宫外的两只石狮子当了守门的职,会辨识来者何人,当不当放进。石狮乃妙成玄尊以自身功力化成,寻常人想要擅闯,甚是艰难,方才宫外无声响,眼前这男子应是被石狮准许放入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那黄衫青年走进园中,见旸谷站在门口,便直奔着他来,扬起下巴道:“兄台贵姓?” 旸谷愣了愣:“没有姓氏,我叫旸谷。” “兄台可是暂住于此?” 旸谷:“是。” “得玄尊点化,在此养伤?” “是。” 那黄衫男子又伸手比划,“可认得这般高矮的姑娘?大眼睛,常穿身红衣裳。” 旸谷皱眉:“你说的,可是我师姐?” “叫师姐叫的挺亲啊。”黄衫男子抱手,又上上下下将旸谷打量了一番,眸中神色不定。 旸谷心中警觉:“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男子抽手,一指自己鼻子,又一指地下,气势汹汹道:“我是你小舅子!” 第20章 东海传书 昆仑绯事有,今年特别多。 大清早,山间鸟雀叫得格外响,小黄独自窝在房里生闷气,忽然听见外面躁动,推门而出,入眼便是同旸谷对峙着的极焕。 而极焕那句“我是你小舅子!”则格外掷地有声。 再看看旸谷向她投来的不明所以的眼神,小黄心道,自己许是造了个大孽。 未等她开口,极焕已盯住她当头一问:“那日离开煦晨宫时我怎么同你说的?” “啊?” “你可是忘了?” “呃……” 极焕切齿,“你让绣绣怎么办?” 小黄:“哎?” 过了一会,小黄又,“哎?!” 极焕痛心:“我早料到你会是这个样子!” 小黄一时竟无言以对。 *** 兄妹二人在料峭宫干耗了些时辰,小黄想的是既然她来一遭,不能不见玄尊一面便走,太不礼貌,至于极焕,似乎最初的目的便是有事相告。 极焕这番回来,消瘦不少,眉间戾气却大有增进,许是在洛伽山受了什么人的气,小黄低着头喝旸谷递来的茶,静默一会,想了想还是同他解释道:“五哥,那小舅子不小舅子的,着实是个误会。” 极焕看她一眼。 小黄轻咳两声,将自己如何遇见旸谷,他又如何会来到昆仑,以及他们在幻境里遇到的那些糟心事儿,剔除些可能引发灾情的片段,说给极焕听。 极焕听到魔君幻境那一段,眉头紧皱起来:“无垢的三魂七魄早就被打散,叫当时缉他的神仙一一收去,怎会漏出一缕恶魄?而且,听你的描述,像是已经作恶多年了。” 极焕说的不假,小黄也为此感到疑惑。 可偏偏阿爹向她问了境中所遇后,只字也未留给她。 那日发生的事情太乱,小黄现今回来像是被人抽掉记忆一般,很多情节都接连不上。说给极焕听后,其真实性她自己都要怀疑一番。 *** 待到晌午,也不见妙成玄尊回来,倒是有两封书信送至。书信被门口的石狮截下,其中一头化作人形,将信笺送进来。 一封是玄尊手书,点了小黄的名字,似乎一早便知晓她今日要来。 信中所言尔尔,不过勉励小黄学业,说他不在昆仑与小黄不在昆仑的日子加起来,统共塌掉了多少多少节课,待他回来定要抽空与小黄补上,史学默写的作业小黄错得太多,说她连选择项四分之一的概率都能成功避开,也算是人才云云。 小黄觉得,玄尊那么大把年纪,还这样同她小一辈的斤斤计较……难怪打了一辈子光棍。 信的末尾,提到了旸谷,“禀明天君,择日送回”几字,叫小黄看得愣了愣。 她翻着信纸又逐句读了一遍,信中明明白白说了,妙成玄尊已经向天君禀明旸谷的事情,而九重天的答复是召旸谷回去,鉴于他凡智不甚开明,又提他择了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上清宫的陆弥神君。 大约小黄的脸色不大好看,旸谷关切地问了声,“师姐,你怎么了?” 小黄望着他,犹豫一下,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展开下一封书信。 那信亦是写给她的,只不过先送到了她家,被四哥极容托娟鸟转送过来,底下附了张说明条子。 信是素白笺的,正中书者小黄名姓,字体甚娟秀,落笔那一点却洒得大气而有特色,小黄看着眼熟,眼皮子跳了跳,视线挪到下方,落款处的名字确是与她心中所想吻合了。 东海,敖嫣。 极焕凑过来看,看到“敖嫣”二字时唏嘘一声,“她倒是个痴人。” 关于小黄同这位东海龙三公主的交情,细细说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约莫万年前,东海和昆仑定过一门亲事,当时正好东海龙王妃与紫菀上神各怀身孕,两族族人图个龙凤呈祥的寓意,在孩子未出世前便去月老红鸾宫中结了连理,怎料孩子生下来,一个是极家老五极焕,一个是东海二太子敖宸,这门亲事只好作罢。老龙王不死心,在他夫人诞下三公主后又向昆仑提了次结亲。 考虑到昆仑近几年来的人口走势,妙成玄尊一口应下。 然后小黄便出生了。 *** 小黄千岁时,阿爹领她去东海做客,顺带商量退婚的事宜,随行的还有她四哥极容。 东海甚宽广,较昆仑无色池阔出不少,海风吹在脸上,有些腥咸的冷痛。小黄那日衣裳穿得有些薄,海水冰凉,即便有碧水珠护着,寒意还是丝丝渗进来,小黄年纪小,凰火弱,冻得连打好几个颤。 极容便把自己的外袍脱给他,极容那日穿了件月色的戎装,领边袖扣都滚着雪白的貂毛,看上去甚英挺,外袍一脱,露出里面同色长袍,又显得温润无害起来。 小黄裹着极容的袍子抖呵两下,被袍子的余温带暖后,从貂毛里露出小脸,“四哥,你怎么办呀?” 极容捏捏她的脸,“不妨事。” 彼时阿爹入水晶宫拜帖,小黄想跟进去凑热闹,阿爹怕她惹事,嘱咐极容看着她,别让她到处跑,极容刚应完,转头看,小黄已跑得没影儿了。 其实小黄也没跑多远,顶多在水晶宫的后院里转转,东海到底是水下,生着的水莲海藻净是些小黄没见过的品种,有的娇小不赢一握,有的莲瓣硕大可供小黄卧进去,她玩了一会,便见极容从院子的一头匆匆赶来,眸中清亮,脸色较之平日有些不同,红得很是厉害。 “四哥,你怎么了?” 极容见着她,稍稍送口气,遭她询问时却嗫嚅道:“不。没……没大碍。” 小黄歪着头,眨眨眼,觉得极容一直在躲避她的目光,但她那时人小,个小,脑袋瓜子也小,遇事不爱多想,在脑海中残存一个“四哥定是遇着什么事了”的念头,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 那日小黄没见到原是要说与自己的龙三公主,听说公主娇怯,躲在房中不愿见生。小黄只拜了拜龙王和王妃便回昆仑了,她只道这桩事已算过去,岂料没过几天,一封自东海而来的鸿雁锦书送到了她手里。 仙界的锦书,算有凡间情书那么个意思,是仙界中人传情之物,小黄也并非没收到过,只是鸿雁送来的那封包得紧实,小黄初初没往那处想。 东海豢鸿雁,灰褐色的大鸟翅宽颈长,看上去甚雄伟,小黄将鸟腿上的书信解下摊开,入眼便是“一别之后,妾朝思暮想”。 小黄臊得脸热热的,说好的娇怯公主呢,怎么跟传闻中的不一样。 再往下看,不由得感叹这东海龙三公主真是文采斐然,小黄看毕一遍,又看一遍,正心中对这龙公主好生佩服时,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手中是何物?俨然锦书。作何用?传情。所寄何人?前未婚妻。寄予何人?小黄将信的起首看了又看,确定清楚明白落得是她的大名后,一时懵了。 她提溜着信迈着短腿一路跑进里间,指望能寻个人帮她出出主意。 顺便拯救一下她行将就木的自我认知。 旁人不知去了哪里,里间只极容一人在,案上铺了张雪白的画纸,纸上寥寥,已有个人形相貌,小黄跌跌撞撞跑进来,把极容吓了一跳,后者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将画纸卷起来,收进袖中。 极容端了盏茶作势要喝,“何事如此慌张?” “四哥,四哥……”小黄气喘吁吁地把信抽出来,“那个敖嫣公主,她给我递锦书,说要跟我复婚!” “啪嗒”一声,碧色的春茶糊湿了极容浅白色的衣裳,少年只木然站立着,眉眼清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久久,方听得他道:“这样啊。” 打那以后,小黄想了许多办法来回绝这个龙公主,婚礼终是没举行成,老龙王觉得公主擅自做主太轻挑,又向昆仑赔了许多罪,将这桩事压了下来。 小黄则易去自己容貌,伪装成男儿身,拉着性子最活络的五哥极焕,往东海巴巴跑了许多趟。 敖嫣公主的面是见到了,确如传闻所说,是个美人胚子,眉目生得极张扬,同她那以桀骜闻世的哥哥敖宸有七八分相像。 小黄扮作一名小厮,立在极焕身边作陪衬,指望的就是美人都爱英雄,她让极焕好好地英雄一把,以获佳人芳心。极焕那时少年气盛,尽管他对那位龙公主没什么兴趣,但能扮回英雄也是十分乐意的。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东海水晶宫旁便常常出现:恶霸抢民女,英雄过路,拔刀相助;恶霸劫官饷,英雄过路,拔刀相助;恶霸占山头,英雄过路,拔刀相助等等,恶霸作恶,英雄“刚好”路过,出手相助的情景。 小黄严谨地按照话本戏谱里来演,连台词都别无二致。 如此演了十多回,倒真有了效果,不知何时起,小黄便不再收到自东海寄来的锦书,小黄心想,许是公主听闻海边的英雄传说,移情了。 只可惜,他们当时光顾着演,按着戏本上“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和“大娘,我的名字叫红领巾”的台词走,竟是忘了给留下一个联系方式。 不管如何,小黄也算安生了许多年,今日重又收到龙公主的书信,小黄感慨复感慨,觉得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她将信纸展开。 她与极焕都猜错了,信中所书,无关风月,只简单一句话,四字: 东海有难。 第21章 海底魔物 极焕见了信上内容,道:“东海有难三公主写信给你有什么用,就算求兵也当向父亲求。依我看,准是那三公主的玩话,意在同你挑个话头,好往来书信。” 语毕,神色复杂地看了小黄一眼,觉得自家妹子真真有点浪。 小黄也神色复杂地看了极焕一眼,觉得自家五哥脑子有点缺。 她戳着信纸道:“你当三公主是你啊,没事瞎挑话头,这信既然自四哥手里转来,保不定是真的。东海同我们昆仑交好也万年了,他既有求,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只不过,她与敖嫣向来没有书信来往,突然向她寄一封信,掐头去尾只一句“东海有难”,听口气,仿佛她们已相交甚久。 *** 离了料峭宫,回去一询问,从阿爹口中得知东海近来确实受魔气所扰,很是不得安生,道行浅些的虾兵蟹将死了不少,海边全是浮尸,却又纠察不出个所以然来,万般无奈之下,老龙王才向昆仑求助。 除去敖嫣的那封信,东海还送来一卷龙王手书的,极正规的求兵折子。 小黄本以为这种奔前线的事儿都是阿爹同哥哥们一手包办的,怎么轮也轮不着她,谁料阿爹却点名要带上她。 东海情势急切,刻不容缓,这样一来,旸谷被带回天界的那一日,小黄便无法亲自相送。 她心中觉得可惜,临行前替旸谷准备了各色干粮和换洗的衣裳,嘴里念念叨叨嘱咐个不停,旸谷抱着膝盖坐在一旁,注视着小黄在卧室与客厅间穿梭,忽然小黄停下来,走到旸谷面前道:“我说这么多,你可有嫌我烦?” 旸谷眯着眼睛笑了笑,摇头道:“不会。师姐不论说什么我都听,一直听,永远听。” 小黄被他这副乖巧模样弄得心里暖暖的,忍不住摸了摸旸谷的头,道:“傻瓜。” *** 待昆仑一行人来到东海时,才发现老龙王在信中的那句“常有薄云蔽空,水色微异”说得真是太谦虚了。 大块大块乌云翻滚在天际,日月为之遮蔽,天色晦暗不清,至于水色……小黄在岸边搅了搅,觉得这色泽,带回昆仑作书写用的墨汁再好不过。 都这样了还“薄云蔽空,水色微异”,不得不说老龙王的心很大。 “海龙一族向来骄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人。”像是看穿了小黄的心思,极清上神用避水珠做结界时附了一句。 众人下水,海水自避水珠外流过,渗进来丝丝寒意,愈至深海,光亮愈熹微,已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小黄自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 托夜明珠的福,她这才看见海水之中漂浮着的鱼虾尸体,皆是面目狰狞,周身绕了一层黑色的魔气。 如此死状,并非寻常的寿终,亦或受了致命伤,而是修为尽枯的表现,这些鱼虾原都是有灵根的,是得道的水族!此时却成了这么个模样。 转弯的时候同一头死去多时,叫别的鱼类啃食殆尽的大型鱼残骨打了个照面,鱼眼空洞,白骨森森,吓得小黄手上一抖,夜明珠差点滚下去。 她定了定神,绕开鱼尸继续往深海水晶宫潜。起初她还道昆仑来客,东海也没人出来迎接一下好不知礼数,现在看来,他们怕是已自身难保,如今水晶宫中,不知还残剩多少水族。 瞥一眼身旁的四哥极容,她觉得极容今日有些奇怪,往常不论做什么事,极容都显得很沉稳,情绪无大起伏,神色也没什么大变化,现在却看他眉头紧蹙,脸上写满忧心。 小黄咬咬嘴唇,龙宫遇难是她的猜测,她当然希望真实情况比她预想的好,但看极容现在的表情,想是极容也觉得不容乐观,不由得把心沉了下去。 四五里海路行毕,方见一弯白玉长廊,隐匿在黑暗中,只被昆仑族人手中十几颗夜明珠照着时,才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有人道:“这九曲廊贯通水晶宫,昔日耀眼至极,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话音未落,攸地从回廊中闪出一道人影。 一时间众人皆手握剑柄,做出提防的姿势,那人影亦是一震,缓缓弯腰也按住配剑。小黄借光看见那人身材纤细,似是女流,便将夜明珠子往前探了探,这一探,照出了双方样貌,小黄还未做出什么反应,那人已略带迟疑地唤了她一声:“仙……仙姬?” 夜明珠莹莹一点微光,将女子面容衬得甚清丽张扬,秀眉斜飞,眼中凝着一股子傲气。 小黄心中忽然“咯噔”一下。东海水气灵泽,向来多美人,但像这般生得英气烈性的,小黄除了一人再想不出第二个来。 不等她说话,阿爹已拱手道:“可是三公主?” 那女子甚聪慧,虽未见到极清面貌,却也猜出他的身份,当即侧身行礼道:“正是小女,小女见过极清上神。” 小黄在旁边看着,觉得有一丝丝尴尬。 按理说,她与敖嫣公主无交情,此番见面只需按各自辈分尊位行个同辈礼便成,但坏就坏在敖嫣方才喊她的那一声,仿佛两人是多年老友一般,这叫她如何消受?她又该怎么同敖嫣搭话?再扯上从前又是取消婚约又是寄锦书的劳什子事…… 小黄决定保持沉默。 保持沉默的结果就是敖嫣公主在同极清上神说话时,眼神一直往小黄身上飘,小黄干咳两声,把夜明珠子塞进身旁的极容手里,自己落进一片黑暗里。 让公主来个眼不见为净好了。 小黄没有注意到,当敖嫣的视线落在极容身上时,眼里忽然浮现出错愕。 极清同敖嫣对语一番,知晓海中福泽最为深厚的水晶宫中都已遭魔气侵入,老龙王独自镇守,派了她与其兄妹分别守在玉桥前,等着昆仑来的救援。 一众人不再耽搁,随着敖嫣和她带着的几个侍从往水晶宫赶。 墨色的海水涌在四周,深深浅浅,漂流不定,小黄随在队伍后面,因刚才受着惊吓将她思绪冲得有些乱,脑中堵得跟个浆糊一样,动作也比平时慢上许多,以至于伏在水晶桥旁的巨大水生物突然向她攻来时,小黄的第一反应不是拔剑而是将手中的夜明珠丢了出去。 那是一条生得极为庞大的海鱼,口张开足有婴孩大小,一口獠牙,一看就不是吃素的主儿。 夜明珠被丢进大鱼嘴里,“咔嚓”一声被它嚼成几瓣,吞了。 极容将小黄护到身后,冲着夜明珠残余的光点挥出三剑,三剑过后,咬珠大鱼已经被削成生鱼片。 然而容不得他们喘息,在那条大鱼倒下后,它的身后不知何时又游来两条。这时有人惊呼一声,四下托了夜明珠照去,只见周遭的海域中,密密麻麻聚满了这样巨大的鱼类。 龙公主敖嫣抽剑道:“这是王城中豢养的宠物。” 她这话出口,众人皆是心中一紧。 王城中养的宠物都受魔气侵扰变成魔物出来作恶了,那王城之中,现在该是什么样子? 极清当即分出两批人,一批同他入水晶宫救急,另一批则留下断后。 敖嫣嘱托了自己的侍从为极清带路,自己则执意要留下。 人群被抽离一半,大鱼却越聚越多,小黄将苍梧祭出持在右手,左手想要抓颗夜明珠瞧瞧周边地形,一抓却一个空。 小黄啊一声,她的那个方才给她喂鱼了。 夜明珠是离开昆仑时,人手一个发的,用在指路,小黄手上没了夜明珠便整个人没进黑暗里,好处是海里的生物喜欢盯着亮堂的事物攻击,小黄失了光源算是为自己裹了层保护色,退出了海生物的攻击范围。坏处是海生物看不到她,她的族人,都是些夜视不好的鸟儿,更看不到她,小黄在一片剑雨中躲来躲去,生怕误伤,连个出手打怪的机会都没有。 更让小黄无奈的是,他们遇到的这头大鱼也不知是天生异种还是后天异变完全,它不仅咬明处的,暗中的也照咬不误。 水战难免要比路地上的打斗来得艰难些,避水珠避开海水,同时也限制了剑的走势,且这水域里魔气甚重,来时极清曾特地嘱咐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术法,以免凰族灵力引来什么秽物。 于是,一场纯体力的削鱼大赛打得甚累。 小黄一面躲剑,一面躲鱼,一面看准时机冲过去削上两剑,她疑心这种大鱼有生死肉骨的能力,不然怎么越大越多没个消停。 只一个走神的当儿,不知道谁的剑尖从她脸侧斜斜挑出,把小黄唬一跳,脚底步子一时走岔,竟险些一脚踩进鱼嘴里。 关键时刻,有人抓住她胳膊拉了她一把。 “谢……”小黄一扭头,鼻尖嗅到女子的胭脂香,在海水中格外明显。 敖嫣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不谢,仙姬小心。” 小黄闻言点了点头,又想她可能看不到,便张口准备答声是。 敖嫣却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道:“敖嫣作为海龙,夜视甚佳。” “这样啊。”小黄应一声,动了动胳膊,却发现敖嫣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这时,又听敖嫣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似乎它的主人下了很大决心说出这句话:“敖嫣,思慕仙姬已久,今日终得相见。” 小黄脑袋轰地一声。 来了来了,居然真的来了! 那个,咱能别在这么紧张的时刻撩心吗? 第22章 亦真亦假 耳旁是响彻不息的兵刃声,一袭又一袭被打斗带起的海旋在小黄同敖嫣的身旁卷拂而去。 小黄摸摸鼻子,有些尴尬道:“公主,这里说话不方便。” 敖嫣张嘴待要说什么,一声石破天惊的“小心”分散了两人的注意,只见一尾大鱼突然游至跟前,血口大张,一排锯齿阴森可怖。 不等小黄出手,敖嫣剑已出鞘,手起剑落,大鱼从头至尾,生生被劈成两段。 小黄看得一愣,她四哥杀鱼还需三剑,这敖嫣公主一击致命,剑法竟比她四哥还厉害!只是,从未听说过啊,八荒斗技谱上,剑术一栏也从未见过她的排名,而她四哥好说歹说也能排进前十呢。 说起斗技谱,小黄从前细翻过一次,虽则她看正经书不灵光,但记这些事脑子却分外好使,至今还留着残像,而敖嫣公主,名字似乎在刀客组上出现过,由此看来,敖嫣过去应是使刀的。 刀法剑术看似相同,实则各有千秋,自然也有二者都使得好的,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术业有专攻,刀与剑,二选一。 小黄心道,莫非敖嫣公主是弃刀改练剑了?斗技谱百年排一次,若是百年时间能将剑术练至此种境地,敖嫣公主也算个奇才。 小黄自身剑术甚佳,对于同样兵器耍得好的人,不免会心生惜才之意,觉得这敖嫣公主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不是那种娇滴滴碰不得的姑娘,她还挺喜欢。 当然,绝没有喜欢到娶来做媳妇的地步。 小黄清了清嗓子,向敖嫣靠近了些,道:“公主,实不相瞒,我在海里眼神不好,又没个夜明珠子做照明,还得劳烦公主携带。” 听闻小黄这样说,敖嫣脸上浮现出错愕,接着声音中透出喜悦,“敖嫣愿意效劳。” 小黄问:“这鱼越杀越多,一时半会儿是杀不完了,海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 敖嫣答:“有。往西十五里,有处天然溶洞,一丈见宽,可供躲避。仙姬要往那里去吗?” 小黄点头。 敖嫣随即以剑劈出一条水路,道:“且随我来。” 众人听闻,纷纷撤开。他们斗了些许时候,魔物数量只增不减,饶是体力再好的人也受不住了,且拉锯战绝非长久之计,眼下要做的便是将这群受魔气感染的鱼类引离龙宫周边的海域,他们再找个地方藏身。 小黄起初还担心这些大鱼不会跟着他们走,后来发现她是多虑了,那些鱼像是盯住了他们,怎么摆都摆脱不掉,且避水珠只能避水,旁的阻挡不了,有个弟子的衣裳叫大鱼扯住,“嗤啦”一阵布帛碎裂声后,那名弟子发现自己已经两手挡不住露的了。 弟子骂骂咧咧道:“呔!这怪物好生讨厌!我这衣裳是才做的啊!是用来相亲的啊啊啊啊!” 有人质疑:“相亲的衣裳你现在穿来做什么?” 那弟子忽然娇羞起来,“我原指望能在东海见着个貌美的水族。” 正在奔走的小黄听闻此语,背后打了个激灵,觉得这人、这话,甚熟悉啊甚熟悉。 *** 一行人退至十五里开外,果见敖嫣所说的溶洞,敞口小,里间却甚大,敖嫣说洞的另一头有个出口,可通往这海中山的另一头。 确是个躲避的好去处。 从方才起,敖嫣就一直抓着小黄的手腕,她抓得并不紧,小黄轻轻一挣便能挣开,不过小黄此刻心头想着待安全了就同敖嫣将事情解释清楚,而此刻若是顾着避嫌,一会儿不免尴尬,便随他去。 倒是极容忽然拉了小黄一把,叫敖嫣握在小黄腕上的手被生生拉得松开。 “四哥,你做什么?” “不对。”极容道。 小黄愣了愣,“什么不对?” 极容驻足,将小黄拉至身后。留下的这一批人中,极容算是有分量的,他停下了,旁人便也不再前进,这一停,那些大鱼又一窝蜂地涌上来,在一片混乱中,极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你不是敖嫣,你究竟是谁?” 话显然是冲着站在他面前的三公主去的,敖嫣受到质问,没有立刻答话,她身形匿在黑暗里,小黄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小黄扯扯极容衣袖,“四哥,你的意思是,这三公主是个冒牌货?” “是。”极容说。 黑暗中,敖嫣出声,“极容上仙,你说的什么,小女不甚明白。” 极容用剑尖指着她,“我不知你是何方神圣,你学得很像,但骗不过我,东海的龙三公主,不当是你这个样子。” 听了极容的话,小黄心中生疑,东海龙三公主是什么样子,四哥又是怎么知道的? 未等她问出口,极容已续言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即将带我们进的那方溶洞,是没有出口的……。” 凌厉的剑气突然破水而出,带动两旁海水急速向前流去,自暗处现身的不再是方才姿容翩跹的公主,而是一只披头散发,面容狰狞的魅叉! 东海水汽浩渺,哺育了许多水生灵兽灵石的同时,也生出一些水性鬼怪,魅叉便算其中一种。妖物谱上有明确记载:魅叉,夜叉种,水生,善惑人,食其肉。皆雌,无雄性,食人肉后产子。 以上,皆是书本里的知识,小黄其实记不大得,不过当看到那只魅叉蓬头垢面冲出来时,也知道这不是个善茬,刚准备祭剑迎敌,就被一阵恶臭熏得倒退两步。 恶臭是从那只魅叉身上散发出来的,非常明显的尸腐味,再看她面上模样,俨然可以断定这是魅叉的原身已是死物。至于为何又死而复活,估摸是受海中魔气影响。 小黄忽然想起方才扮作敖嫣的魅叉接近她时,身上带着的胭脂香味,在海水中散了几里,原是用来遮味的。 一只死了的魅叉,能动,能说话,能乔装,还晓得在身上擦点胭脂香盖味。看来东海中凝聚的魔气已不容他们小觑了。 小黄冲极容道:“不知阿爹那边怎么样,有四个‘侍者'给他们领路去了。” “无妨。”极容以指腹滑过剑身,“当”地一声同魅叉击来的一剑狠狠撞上,“这个才是正主。” 魅叉的身份既然暴露,那极容方才“溶洞无出口”的猜测十有八丨九便是真的了,小黄为极容做着助攻,想从魅叉嘴里套几句话出来,了解一下东海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奈何魅叉效仿龙公主时,话说得甚溜,变回原形后却闭口不言,只一剑接着一剑刺来,招招直击要害。 情势骤然紧迫,昆仑的一众弟子除了要忙着削鱼,还得忙着削魅叉,偏偏这魅叉皮厚,灵敏度高,攻击力又强,几回合下来,竟叫他们半分上风也未占到。 几番交手后,魅叉一个侧身匿进黑暗里,小黄则退至极容身侧,道:“区区一只水鬼,怎么这样厉害?”她只是随口说说,并不指望极容在分心答她,却听见极容气息极不稳定,又想到方才同魅叉交手时,极容几次都失手,不由得皱眉,“哥,你怎么了?” “我无碍。” 极容的声音飘飘渺渺,却是自小黄身后传来的。 小黄一个机灵,立刻跃离“极容”身边,回身就是一剑,原本立在她身侧的极容接下她这一剑,道:“六儿,莫被骗了,我才是你五哥。” 一招过毕,小黄“登登登”后退几步,满目狐疑地望着面前的极容。 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又从另一侧穿来,“六儿,快来我身边,你身前的,是那只魅叉。” 小黄:“……” 显然,两个极容中,必有一个是那只魅叉幻的,只怪方才打斗太过混乱,叫魅叉钻了空子,她是何时幻成极容样子的,小黄竟一点都未察觉。 现在怎么办?辨别真假四哥?怎摊上如此烧脑的事情。小黄抽了抽嘴角。 彼时,两个极容已打斗起来。 昆仑弟子也十分惊慌,海中昏晦,他们在明敌在暗,魅叉幻形的本事又是登峰造极,现下她与极容上仙作争斗,他们上前帮阵,不知帮哪一个,坐视不管,又都惴惴不安。 那魅叉身手了得,竟与极容打得难解难分,余下众人力所能及的便是将聚来的鱼群清肃一些,如此下去,只是纯耗体力的持久战。 突然,只听兵刃交接间一声干嚎,魅叉到底抵不过极容,被他剑气封势,一掌击落,众人眼看获胜有望,纷纷去围剿魅叉,谁知魅叉忽地一个旋身,遍地激起一股浊流,待水波再定时,小黄看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人。 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 小黄:“呃……” 魅叉抢她一步,大声呼道:“你们退下,我来对付她!” 小黄:学得还挺像。 只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 小黄深吸一口气:“四哥你记不记得,我五千岁的时候,某天趁你午睡,偷偷在你脸上画了个王八……”过去的旧事,赝品总是没经历过吧。 极容闻言,脸色一黑,“莫再说下去……” 谁知那只魅叉竟接了小黄的话头道:“结果你不知道,醒来以后脸也没洗直接去族学了。” 一时间,海中死一般地寂静。 第23章 园中争执 漫长的寂静后,不知是谁转动了剑柄,“咔嚓”一声,在水中听得格外清晰。 小黄后退一步,对面的魅叉亦后退一步,两人动作、神态,绝无二致,乍看之下,仿佛镜像,有一瞬间连小黄自己都不能分清了,而困扰她的,是为什么这魅叉连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能知道? “魅叉可以窥心。”极容出口提点,因为不能分清谁才是真的小黄,他这句话是对着空气说的,“她能看到你心中所想,所以尽量保证心无杂念。你什么都不想,她自然无法觉察到你下一步的行动。” 这话听着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却万分艰难,小黄尽力保持心无杂念,往往稍不留神便又在心中谋划下一步的动作,但凡她心思一动,魅叉的行动便会提上来。 她二人在水中斗剑,打得可谓难舍难分。小黄的剑术是阿爹手把手教的,学的是阿爹一贯洒脱剑风,她一女子使来,多少带点柔,后又经大哥极风点拨,掺进去飒劲,也算是自成一派,就这样,魅叉还能肖得极像。 小黄提剑,刺、挑,一个侧躲,借势去格魅叉的招,被魅叉驾住,彼时两人挨得极近,两把剑身紧贴着划过,发出激越的铁器奏鸣声,小黄看着魅叉手中的银剑愣了愣,出神间,一股浅淡的胭脂香气沁入她的鼻尖。 方才,魅叉化作敖嫣模样与她贴近时,身上也是这么一股味道,化成极容模样时因离得太远,小黄没能闻到,但想想错不了,不论魅叉化成什么模样,身上的胭脂香总是改不掉的。小黄不大爱用胭脂,一道来的昆仑男弟子们估计也没有在脸上抹胭脂的习惯,这样一来,好辨别得多。 小黄跳开,冲极容道:“四哥,她身上抹了胭脂香,是遮盖腐味用的,凑近了就能闻到!” 魅叉到底是死物,见小黄识破了她,也不最后挣扎一番,面容立即扭曲起来。 小黄连忙冲她摆手:“不,你别这样,那好歹还是我的脸,太丑了你先变回去。” 魅叉当然不会听她的,手揣入怀中,泼出一把胭脂。赤色粉末洋洋洒洒,本就不甚清明的水底愈发朦胧。 小黄在一片胭脂香里差点呛得背过气,耳边流水声愈发湍急,小黄知晓那魅叉趁机攻过来了,她稳住心神,手中苍梧急转,只听一阵利刃破骨之声,抬眼看时,苍梧已将那只魅叉刺了个对穿。 这一击成功得太过容易,小黄尚有些恍惚,她凝神细视,只见魅叉身上,苍梧没入之处的侧边,有一柄雪亮的长剑斜斜刺出。 魅叉是被小黄同另一人一前一后刺穿的。 是谁? 零星一点灯火,自昏暗的水下袅袅亮起,闪动着微弱的光,紧接着,点连成线,灯火顿时绚烂成一片,铺出一条明晃晃的水路。 小黄看见那些灯火皆是一群群水族托举着的,似夜明珠却又比夜明珠有棱角得多的碗口大珠。灯火水路的正中立着一人,柳眉,凤目,神情清冷,手执一柄带血长剑,一端正没在魅叉的背心。 那人“哗”地一声将长剑抽出,轻启朱唇道:“东海敖嫣,见过仙姬。” *** 小黄随在龙公主身后往水晶宫赶,一面走,一面惴惴不安地拉了拉极容的袖子。 不等她问出心中所虑,极容已给了她答复:“确是三公主不假。” 好吧。小黄摸摸鼻子。她确实是想问这次的三公主是真还是假来着的。 方才三公主出现,助他们斩了魅叉,驱除大鱼,旁的话倒也没说,同此前魅叉扮成的样子比,虽说容貌神态相差无几,个性却多少有些差距。 从敖嫣口中得知,东海水族魔化的事例,近几月来屡见不鲜,然已死魅叉诈尸却是头一遭,诈了尸幻作东海公主的模样骗昆仑的来客,这魅叉生前不知如何,死后的胆子委实是大。 小黄道:“东海向来仙灵泽厚,又有定海针加持,寻常妖魔应当侵入不了才是。” 敖嫣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垂眸道:“定海针已经不在东海了。” 怪道东海近日混乱,镇海之宝都不在这里了,那还能好吗。 小黄出言想要安抚一番敖嫣,敖嫣却先她一步问:“敖嫣此前寄的书信,仙姬可有都收到?” 告知东海有难的简书吗?“自是收到了才来的。” 敖嫣便不再说话。 行至水晶宫,阿爹一行已等候在此,随在阿爹身侧的极焕见了小黄,上前将她拉着看来看去,“没伤着吧。” 小黄给他转得头晕晕的,拍开极焕的手道:“我没事,幸蒙三公主前来搭救,叫我们摆脱一难……” 话音未落,撞见敖嫣投来的凄幽目光,小黄冷不丁打了个颤。 她方才莫非是说错了什么话么? *** 王城内因仙障厚些,景象没有小黄想象中那样残破,清冷是清冷,估计许多水族拖家带口逃难去了,但城中龙宫修建得金碧辉煌,同昆仑的清雅竹居很不一样。 出宫相迎的老龙王双眉紧蹙,面露衰颓之色,扶着极清上神的肩道了声“上神”,接着潸然泪下。 小黄小声问四哥:“他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一代君王在看见子民受苦时,心中的苦痛应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吧。” 这样的情感,小黄不理解,但她忽然同情起龙王来。在小黄的印象中,自打她记事起,昆仑上下都是一派和睦的样子。昆仑在凡人的口耳相传中,被描摹成脱俗出尘的仙境,但事实上,昆仑的烟火味是极浓的,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在昆仑是极为常见的景象,上至黄发下到垂髫,皆是怡然模样。她父亲极清现今掌管着昆仑,她从未见父亲以怒目对待昆仑子民,亦未见昆仑出现过什么祸事叫父亲忧愁忧心。 她忽然觉得自己,父亲,乃至整个昆仑,幸运得有些过分。 *** 龙王递笺求援,意在借用昆仑凰火。 东海属阴,引来的魔气自然是阴煞之物,昆仑凰火属阳,刚好与之相克。极清丈量了一番海水受魔气侵扰的程度,挑选族中弟子一十八人,结成阵法,用以驱煞。 小黄成功落选,几次央求只换来极清一句“择地乘凉”,小黄:“那你带我来东海是干什么的?” 极清结好阵法,淡淡看她一眼:“有些事情因你而起,为父觉得若要将它收尾,需你亲自参与才好。” 小黄负气而走,考虑到东海四处是魔物,她孤身一人也不敢走远,便捡有侍者的地方走,不知不觉来到水晶宫的后花园。 这花园她幼时来过一次,时过境迁,此时的景色同她记忆中的倒有很大的不同。当年她来时,花园以珊瑚为壁,种满了各式水莲花,珊瑚赤红如火,莲花洁白似雪,交叠相映很是好看。 如今这后花园里倒没什么珊瑚壁了,而是种了些亭亭翠翠的修竹,小黄惊讶竹子这种东西居然在水底还能长得这般好,仔细一看,原是四周被用心的裹了层仙障,避免竹子被海水腐坏。 除却翠竹,四周还错落植了些文殊与优钵的花朵,也是如翠竹般养着,花朵珠粉淡白,典雅秀丽,乍看之下,倒像是昆仑的风景。 小黄心中“咯噔”一下,莫非…… 正惊疑间,花园深处忽然传来杯盏破碎的声音,在静谧的园中分外刺耳,接着,一个女子略带尖利的嗓音响起,听音色像是那位三公主,声音断断续续一阵,其中夹杂着啜泣声,只一句,小黄听得分外清晰。 “极容,这么多年,原来一直是你在骗我!” 第24章 豆蔻词工 敖嫣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迎面遇上小黄,神情怔了怔。 “公主……” 敖嫣突然哀怨无比地望了小黄一眼,旋即跑了。 小黄伸出一只挽留手,“等一下”还未说出口,整个人在海水中凌乱。 什么情况?她做错什么了吗?为何三公主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小黄转身,看见极容从里面追出来。 “四哥……” 小黄原以为极容会追着敖嫣而去,后者倒是表现得很淡定,在她面前驻下脚步,“嗯。” 只是极容眉头微皱,眼波幽深,小黄从他惯常毫无波澜的脸上,竟难得地看出一丝伤感情绪。 “发生什么了?” *** 发生什么事还得从两万多年前,来东海退婚的那一遭说起,虽然这桩事听起来微扯。 当时小黄在中堂等候阿爹,不见同行的极容——自是不见的,极容在园中迷了路,不知不觉到了东海碧水潭,彼时敖嫣公主正在那里洗浴。 小黄听罢感叹,当真一场狗血风月。 “然后呢?” “我怕她因我是个男子而羞愤,我那时太鲁莽,情急之下称自己是昆仑的仙姬。”极容拂去落在袖上的翠竹叶,“我不知她是怎样想的,但我于她是一见倾心。” 敖嫣公主自然也是作此想法,不然她不会在小黄他们回昆仑后,寄来一纸鸿雁锦书。 只是阴差阳错,虚凤假凰,敖嫣一路错认下去,除去那封锦书,又陆续向昆仑寄了许多书信,署着小黄的名,被极容偷偷扣下。 敖嫣的来信中起先只讲些琐事,如“东海的睡莲开花了”“今年的海龟格外多子”云云,极容收到信,怕露陷,也只回“信已收到”“甚好”等等。后来某一天,估摸是敖嫣见回信内容虽简单,却是每封必回,小女儿心思更甚,在信中写了句“妾生思慕之心甚久,不知君心同妾心否?”过罢许久,极容回了封,“当如是。” 极容说:“此次来东海,我向她坦诚了,她出离的愤怒。” 小黄表示她看到了。 “怕是再不愿与我说一句话。” “四哥你真是……”小黄用拳头敲敲掌心,“你是我们兄妹中最最聪明的,怎会犯这种糊涂事?” 极容默了很久,方叹道:“我现在当如何?” 当如何?小黄也不好说,不过既然是四哥瞧上的姑娘,虽未娶过门,也算她半个嫂子,更何况他俩还误打误撞看对眼过,嗯。现在嫂嫂同哥哥起了争执,她势必得帮上一帮。 阿爹化毕阴噬之气的翌日,小黄在澜沧亭遇见敖嫣公主。 敖嫣看见小黄,眼神闪躲一下,终还是迎上去,不卑不亢,福礼道:“敖嫣见过仙姬。” 小黄心想哪儿有让嫂子给她行礼的道理?忙扶住敖嫣手臂,“公主,快起来。” 敖嫣却不肯起,身沉如石,任小黄怎么抬都抬不动,“公主,你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仙姬想同我说什么,不论是什么,都且不必说。” 敖嫣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小黄,眼神平视前方,眼底毫无波澜。这样把持着自己的姿态,让小黄觉得敖嫣同极容很像。 极容虽常被长辈夸赞性子温和,但小黄知道极容的骨子里固执而骄傲,这一点,同她,同五哥极焕,都很不一样。 小黄也骄傲,小时候她调皮捣蛋,被大哥发现后打一顿还不准吃晚饭,极容看着心疼,会偷偷给她送饭来,小黄偏是不吃,宁可饿自己一顿,也要跟大哥斗气。但如果大哥松了口,准她吃饭,她还是会高高兴兴去吃的,而且吃完饭什么新仇旧恨都忘得一干二净。 极容却不是这样,同样被大哥罚不许吃饭,说饿一晚就是一晚,哪怕后来大哥亲自来叫他,极容都只倔强地摇摇头,他脸上从小就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喜怒不形于色。 可就是这样的四哥,叹息着问她,他现在当如何? *** 到他们离开东海,小黄都没能再找到机会在敖嫣面前为极容说几句好坏,她隐约觉得自己不当掺和进来,虽然自己什么也没做,但莫名就有一种千古罪人般的气息在她四周缠绕。 这就是所谓的挤进二人世界中的第三人么…… 极容回到昆仑,茶饭不思,夜寝不眠,数日内消瘦不少,本就温雅的容颜更是苍白清瘦得叫人心疼。紫菀上神见了没说什么,极清上神见了亦没说什么,小黄想起在龙宫时极清同自己说的什么“因她而起的事,需她参与收尾”的话,觉得阿爹定是知晓极容同敖嫣纠葛的。 她跑去问阿爹。阿爹在烹一壶茶。 茶室四壁皆白,暖气醺人,淡淡茶香萦绕其间。极清坐在茶几后,拂着袖子将茶壶从小炉上提起,浅碧色的茶水便被斟进两只浅口杯中。 小黄伏到茶几前坐好。阿爹拿起一只茶杯,自斟自酌起来。小黄等了片刻,终见阿爹放下手中的杯子,去碰另一只,她便作势要接,熟料阿爹两只捏起那小杯子,一仰头,自己喝了。 小黄两手悬在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地眨了眨眼。 极清睇她一眼,“做什么?” 小黄:“六、六儿有事求教。” “问便是,手伸着做什么?” 小黄:“……”正常晚辈来同长辈问话碰见长辈在煮茶还一斟就是两杯,不应当分晚辈一杯不问来由先饮为敬,由饮茶引向人生再由人生转述到晚辈所惑之事,让晚辈在不经意间终有所悟的吗!阿爹你怎么不按套路走?! 小黄默默把手收回来。 极清放下茶盏:“族学可结了?” “近日就能结业。” “结毕族学就去你大哥身边做事吧。”极清顿了顿,从一侧寻出数打书信,叠在小黄面前,“这是我们去东海时,从九重天寄来的信,为父本想等你结了族学再给你,想想你也是大姑娘了,当有自己的看法,为父也不便多说什么。” 小黄愣愣地把信接过来,见封封的面皮上都书着“师姐”二字,不由得心头一暖。她旋即想起来此目的,正色道:“爹,我其实是想问四哥和……” 极清抬手做了个意为停止的动作,“莫多问。” *** 小黄抱着信从茶室里出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到阿爹看向她时神色复杂,她甚至在阿爹眼底寻到一丝愧疚。 那种,亏欠般的歉意。 小黄在一棵白梅树下拆信。信笺上没有落款,但她猜也知道是谁寄的。 风拂树摇,几瓣白梅落下,撒在展开的信纸上。最初的一封很简短,旸谷在信里说他不知道写什么,又说写信给师姐,心里面居然会有一点不好意思。 接下来几封,旸谷写得洋洋洒洒,流水账一样唠叨了好多话,说他在九重天上遇见什么人什么事,跟在陆弥神君身后又学到了什么本领,信的末尾,旸谷说:师姐,我很想你。 中途断了几封,估计是旸谷在信中所提的“闭关”,待看至下一封时,旸谷本就清秀的字迹更是飘逸,用词遣句也成熟稳重许多,小黄看着,忽然有种旸谷长大了的感觉。 信很长,讲闭关时的事情,小黄知道他定是吃了不少苦,但旸谷语气轻松,避重就轻,一直问着师姐过得怎么样,为何信寄出许多也不见小黄回他一封,是不是寄错了?可上清宫里的娟鸟尽职得很,应是不会寄错的。 最后一封信里,旸谷塞了只芒草编的灿金凤凰,他说他想起那日小黄带他吃的糖画,陆弥神君告诉他小黄的真身便是一只凤凰。 “我摘了芒草编的,不知师姐喜不喜欢。” 喜欢,自是喜欢。小黄将小凤凰托着把玩,爱不释手。 信的末尾,旸谷说:师姐,我依旧很想你。 小黄把信贴在胸口,捏了捏发烫的耳朵。白梅花瓣不仅落在纸页里,还落在小黄的发间和罗裙上,小黄兜了一裙子的花瓣,回到房里将朱砂化水,用笔蘸了在花瓣上写字,她觉得想说的话直接写在纸上,一行铺着一眼便被看去怪臊人的,如果当时旸谷旁边还坐着什么人与他同看那就不好了,拆开来,一片花瓣上写一个字,叫旸谷拼去看,就算被别人偷瞄了也不妨事。 小黄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她将花瓣压平,装进信封,是夜托了娟鸟送去。 旸谷在陌青天上清宫中接到娟鸟送笺,拆开信,倒出一桌花瓣,男人修长的手指拂了拂,将那一句四字归顺,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花瓣莹白,朱砂明艳,一句四字是我也想你。 第25章 冬雪之宴 九重天的冬雪之宴刚好设在小黄回煦晨宫当值的那一天,天后广散请柬宴邀四海八荒的神仙,入她后花园赏梅看雪,顺带汇报一整年的工作近况——其实后者才是正经事。 极家排前头的几个,都是兢兢业业的主儿,讲稿什么的已一早准备好,此时倒也清闲。小黄则因为刚任职,冬雪宴上不用发言,旁听即可,更是逍遥自在。只有一人—— 极焕顶着鸡窝头从稿纸堆里挣扎出来,两个硕大的眼圈黑得像刚蹭了煤灰,咬笔杆一面一面哀嚎:“年终总结!年终总结!又是年终总结!老子不想写!” 小黄在旁边帮他研墨,宽慰道:“好啦,快点写罢,就等你了。” 极焕怏怏:“不写了,我带马车上写。” 小黄恨铁不成钢:“前天晚上我催你,你说昨晚写。昨晚我催你,你说还有今天上午。现在叫你快点写,你!……我不给你磨墨了,你自个儿慢慢写吧。”最后总结,“五哥,你这种拖延性子,会讨不到媳妇的!” 一句“会讨不到媳妇”似戳中极焕要害,他登时遭雷击般直起身子,握笔道:“写写写,我马上写。” 然而半个时辰后,不争气的极焕依旧没能写完稿子。 出发时辰已至,门外,行车家童催得急切,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潜进二哥极瑶的书房,翻到《历年总结合录》,从中随意抽了一份,揣进兜里算完事。 *** 三十三天碧波云海,瑞气浩渺,从昆仑出发的马车跃过雨时桥,在金灿灿的浮离海上奔腾。 暮时天后唤雪姬降雪,天色骤暗,鹅毛落雪纷扬一片,落入浮离海水中,溶进下界。 小黄从马车上下来,踩到一脚冰碴,她顺手撑起一把纸伞,伞面正红色,绘了两朵沾露海棠,海棠是白的,雪落在上面亦是白的,有些不大分得清,只在转动伞柄时,洋洋洒洒飞落的是雪。小黄有点想去上清宫寻旸谷,但阿爹阿娘都在身边,她不好意思。 是以,小黄拾掇好文牒加印,先去了煦晨宫。 绣绣见到她很高兴。多日不见,绣绣是没什么变化,那成日苦心钻研小黄本的金乌鸟倒是圆润不少,嗉子臌胀,腹圆股翘,连带着翅膀都是肉嘟嘟的,小黄围着它转过两圈,忍不住戳了戳金乌肥肥的肚子,笑道:“几个月不见,你怎么胖成这样了?你是工鸟啊,又不是肉禽,长这么壮,等着在年宴上尽自己一份力不成?” 金乌“嘎”一声,怒目而视。 绣绣解释:“近几月阴雨绵绵,金乌不需上工,成日在旸谷山中吃毕便睡睡毕便吃,不消三月,已为它换了四五个车厢了。” “换四五个车厢,意思是原来的车厢已经容不下它体型了吗?” 绣绣望向别处,幽幽道:“岂止容不下,都塌了。” 小黄:“……” 鉴于金乌体态过于浑圆,有失仪态不说,极风每日驾车载着它也劳心劳神,煦晨宫每日供给它的荤食便被取消了,只给吃清露蔬菜,还要在绣绣的监督下完成一百二十八个侧空翻。 但供给金乌的蔬食也得有个讲究,寻常食物金乌是不吃的,需得是天后的御花园里现采浆果竹实。 小黄听罢又戳了戳金乌的肚皮:“你还挺挑啊。” 金乌依旧是“嘎”地一声,两只翅膀护住自己的肚子,说什么都不让小黄再戳了,奈何它大腹便便,做此动作更显得头重身轻,护住前头护不住后头。小黄想起来自己很久以前翻异域话本,有看过一类珍禽,同此时的金乌很是肖像,是叫唐……唐什么来着的,她记不清了。 绣绣忽然拉住小黄袖口,“姑娘,我那日托你送回昆仑给紫菀上神的东西,她收到后可有说喜欢?” “自然是喜欢,夸你乖巧懂事来着。”小黄疑惑,“怎么才想起来问?第二天你没有问我大哥吗?” 绣绣跺脚,“这怎么好问上神的。”语毕,飞快地别过头,耳根慢慢浮上一层粉色。 小黄领悟了绣绣言语上的意思,心中慨叹一番,深为于风月事上惨败给大哥的五哥而感到惋惜。 彼时,金阙云宫,灵霄殿上。排在文武百官队列中的极焕,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极焕扭头,四下看了看:没毛病吧?他此时有些抖,从二哥屋中抽文书抽得急,当时没来及细看,马车上爹娘大哥都在旁边,更是不敢看,到了金阙宫踩着点就交上去了,偏又好巧不巧抽中他的由仙倌当众宣读。 但愿二哥这篇文书够古早,但愿殿内的大罗神仙们年事已高,记事模糊,就此放过他,明年的文书他一定写得尽心尽力。 四下游走的眼神攸地撞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对方还满目邪气地冲他挑了挑眉。 极焕心中忽然蒸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 小黄同绣绣一道往御花园走。路上林林总总碰上不少神女仙娥。 小黄自幼长在昆仑,族里同辈中女娃就她一个,碰上的其她女性,不是她娘那个辈分的,就是外族随夫来昆仑的,已为人妇,她得喊婶子姑姑嫂嫂姨,年轻貌美未出阁的女仙,她很少见。 愈少见,愈是稀奇喜欢。小黄从前很想跟山脚一窝腰肢细细,小腿细细,说话声音细细的蜘蛛精们做朋友,但只要她一出现,那些蜘蛛精们必跑得无影无踪,小黄为此甚是苦恼。如意宽慰她,叫她想想自己的原形是什么,是鸟,那窝蜘蛛精是什么,是虫,虫类怕鸟,天经地义。 九重天上的神女仙娥不是精怪化的,不会怕她,有些辈分小的还会尊她一声姑娘。绣绣随在小黄身侧道:“今日冬雪宴,倒是见了许多不常见的人物。” 她们绕过一处溪桥,桥下流水湍湍,桥边一丛一簇的芍药花倒是不顾雪冷,一反常态地开得格外茂盛,各枝争妍,媚欺桃李。再转至一处假山时,小黄听到山石后面传来窃窃私语: “那位上仙胆子也真是大呀。” “唔,怎的就把婚书当做年末的文书递上来了呢。” “我听说,他二位早年确是有婚约的。” “不是吧,他们不是两个……” “那又怎么样,你是不知道他们那边有多开放,据我所知,那位上仙有个亲妹子,还未出阁,竟然养了个男人在房里!” 众小婢惊呼,“绿茶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个仙姬我记得是有个顶土气的名字,叫什么来着的?啊,叫极黄。”名字很贵气的绿茶轻蔑地笑了一声。 话到此,还点了自己的名字,小黄了然,心道:不消说了,这定是传说中的墙!角!八!卦! 绣绣则皱了皱眉,这二位也太不挑地方了吧,天后御花园岂是她们偷懒的地?不仅如此,搬弄得还是她向来欢喜的小黄姑娘的是非。正要发作,胳膊被小黄一把拉住,绣绣惑而抬头,只见小黄眼底流光溢彩:“别别别,让她们说完。八卦什么的,我一直想听来着。” 绣绣:“……” 那些宫婢却没能如小黄的愿把八卦讲完,一声娇喝打断她们:“好啊,绿茶,白莲,你们俩不在我娘身后随侍着,居然跑到这里偷懒来了。” 小婢们顿时插秧般呼啦啦跪一地,以绿茶为首讨饶道:“奴婢知错,请小姐恕罪。只是,夫人她特地派了奴婢们来服饰小姐的,小姐将奴婢们支开,奴婢们便不知何去何从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那小姐估计是个心软的主,听到绿茶嘤咛,语气登时软了一半,轻柔道:“罢了,你们且起来吧。” 趁着秧苗又拔起来的当儿,小黄身子倾前,偷瞄了一眼,那几个嚼舌根的宫婢,虽说衣着光鲜,容貌却甚一般,配上矫揉神色,让小黄甚不喜,倒是那个小姐,颇有几分姿色,且身段婀娜,眉目含情。小黄在心中点了点头:不错,一看就是话本里的女主样貌。 绣绣低声道:“那位仙姬,是南方茶神独女,名唤茗若。” 小黄又点了点头:不错,一听就是女主名。 绣绣不明她这两次点头何意,问明白后有些哭笑不得,论脸蛋,论身段,小黄仙姬足足甩那茗若仙子十条街,也不知仙姬脑中,究竟是做何回路。 小黄指了指茗若:“这位仙子可婚配了。” 绣绣答:“尚无,传闻她眼界甚高,也不知怎样的男子才能入她眼。” 正说着,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惊叫,伴随一声石破天惊的兽吼,哭声喊声仓皇声奔逃声乱作一团。 小黄抬眼去看,只见原本宁静的御花园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头二丈高的雷麒麟! 雷麒麟呼气成电,长嘶化雷,一路劈下来,园中精心养殖的花草悉数焦枯,那些娇滴滴的神女仙娥更是乱蹿一气,再顾不得什么形象。 绣绣也吓得扶住小黄,手指发颤:“御花园中怎么会有这厮的。” 小黄道:“蹄上有断链,应是挣脱了看守跑出来的。” 说话间,雷麒麟已四处奔蹿起来,四蹄生风,目中更是无人,一不留神就会被它踩死。 那名叫茗若的仙娥在自己婢女的搀扶下奔逃,奈何麒麟偏就自她们的方向奔来,小黄见状,心道不好,立即祭出苍梧剑,迎战上去,奈何麒麟足快,等不及她出手,眼看磨盘大的巨蹄就要踏上茗若纤弱身躯,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剑破空而来,汹涌剑气将雷麒麟逼得落蹄不得,生生倒退两步,与此同时,一抹白影闪过麒麟蹄下,再看时,茗若姑娘已卧在一人的臂弯里。 那男子长身玉立,青丝如墨,在麒麟恼羞成怒再度攻将上来时,寒剑挺出,招招封势,又结一加印,三字咒决念毕,一方菩提金罩从天而降,前一刻还凶猛的不可一世的雷麒麟此时竟再也动弹不得。 小黄摸摸鼻子,被人抢先她倒不在意,若换她上去打,治也是能治得了雷麒麟,却未必有那人矫捷迅速。她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好身手,绕到前端,倒是茗若仙子的模样叫她愣了愣。 彼时茗若还被那白衣男子抱在怀中,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吓傻了,男子唤了她两声都不见茗若做出反应,一双眼直勾勾盯着男子,似恨不得将他印进她眼中一般。 方才绣绣说什么来着?“不知怎样的男子才能入茗若眼”,依小黄多年翻话本的经验看,此情此景,可不就是一见钟情嘛,这事儿啊准成! 抬眼,见白衣男子笑容温润地望着自己,唤她:“师姐。” 第26章 小舅子好 如果不是熟悉的那一声师姐,小黄几乎要认不出旸谷。 虽然容貌没有任何变化,笑容也还是她熟悉的笑容,但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白衣男仙高大俊逸,手提二尺长剑,剑锋青芒,却远不及它的主人耀眼。在场女仙皆是晃了神。 茗若扶风弱柳般支在旸谷臂弯里,神情微怔,问话亦不作答。直到旸谷礼貌问过几句“是否受伤”,见她迟迟不语,便将手臂抽开后,茗若才惊转过来。 意识到自己失态,茗若不动声色地整理好仪容,侧身行礼道:“小女茗若,多谢恩公出手相救,敢问恩公尊名,是何方人士?日后茗若好亲自上门答谢。” “小事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旸谷说完,收剑入鞘,径自向小黄走去。 直到旸谷走到自己面前,身形遮住了小黄全部视线,后者猛地将神魂自天外拽回。 “在想什么?”男人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鼻音。 “没、没什么。”小黄退两步,方将男人的相貌收进她视线里。原先是觉得,看不到对方眼睛,交谈起来怪怪的,现在看到了,四目相对,她竟是舌头打结,连话都不会说了。 只能旸谷问一句她答一句。 “你此番上九重天,还走么?” “不、不走了,也算是个煦晨宫的正职了。” “陌青天距煦晨宫不远,我常来看你。” “哎,好啊。呃,也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到你那边去的。” “我来看你。”旸谷说着,抬手轻轻拂下落在小黄发上的一片芍药花瓣,花瓣嫣红,捏在他手里颇有些出尘绝代的味道。 彼时自花园一侧腾腾跑来两个高帽长衫的小吏,青眼红脸,模样焦急,见着满园乱景红脸一白,又看到被菩提罩罩着的雷麒麟,幽幽松口气。 因他们看管不周,跑了神兽麒麟此时看倒是小事,乱了天后的御花园是大事,若伤及无辜更是罪上加罪。仙吏心中惊惧,四下环顾,预备寻个来头大的正经主子赶紧赔个罪。 茗若拢了拢衣裳,在白莲和绿茶的搀扶下站在一边,看向旸谷和小黄的眼神多少有些幽怨。 她贵为茶神之女,自小便受尽尊宠,所想所要,唾手可得,爱慕者簇拥四周,她向来也不屑多看。方才,她与旸谷说的话,已明明白白,暗示之意切切,还报上了自家名姓,怎料他却拒开她,向另一名女子走去。 他喊她甚?师姐?想来是同门,九重天上某个仙寮收的弟子。 茗若的眼神在小黄面容上略过,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端住架子,压低声音问身旁侍女绿茶,小黄是何身份。 绿茶在怔怔出魂,未听见,被茗若瞪了一下才慌张道:“禀小姐,奴婢不知。”揣度一番茗若的心思,又附在茗若耳旁道:“怕是不知何处来的低品阶的小仙,小姐不必在意。” 一句话,甚得茗若意,嘴上却道:“你这刁婢,怎的乱说?我何时在意了?” 绿茶捂嘴笑:“奴婢乱说了,是奴婢的不是,小姐是金枝玉叶,怎会在意寻常小仙,白白降了身份。不过……”绿茶转转眼珠,“小姐也不必总盯着那位男神仙看呀。” 茗若脸一红,“你又乱说!我何时……” 一旁的白莲眼尖,觑到正匆匆赶来的典狱二吏,忙扶好茗若发间钗环,理顺茗若的罗裙上的衣褶,道:“典狱司的两位大人来了,想必方才的雷麒麟就是他们放出的,一会来给小姐赔罪时,小姐既要做出受了惊吓的娇弱状,又要做出大度状,那二位大人势必会为小姐的风度所折服。” 茗若启唇轻笑,“这还需你教么。” 然而她唇角还未扬开,只见那二吏已匆匆绕过她们,“噗通”一声跪在了小黄面前:“仙姬恕罪!仙姬恕罪!我二人看管不周,叫这孽畜私逃出来,惊扰众人,酿此大祸。如此残局我二人定会收拾,只是……还望仙姬一会见了天后殿下,能在殿下面前为我二人求个情面。” 小黄指指自己:“你们就这样认定我是愿通融的人?你们犯了祸事,还要我帮你们说好话?” 二小吏擦擦额角汗,“仙姬与我二人已是旧识,还望仙姬念在旧日情分上帮帮忙。” 典狱司的二吏确实已与小黄相交多年,也算是故友。他二人自与小黄初识时便是四尺孩童的模样,千万年过去,样子分毫未变。小黄从前同他们一般高,现在已高出一个头,再受他们拜上一拜,总有种大人欺负小孩子的感觉。 再看看园中景态:芍药花,萎一地,施点法术,倒也不是不能活;石栏桥,有损坏,施点法术,倒也不是不能修;几个小仙女,娇滴滴怯生生,呃,这她是没法安抚的;还有那只似乎被人遗忘了的雷麒麟,正伏在菩提金罩里好生哀怨地望着她。 罢了罢了。小黄摆摆手:“依你们便是。” 小吏顿时眉开眼笑,千恩万谢。一旁的茗若同她那些侍婢见此情形,皆是傻了眼,绿茶更是连话都不敢说。 茗若踌躇片刻,走上前,冲小黄福一福道:“小女茗若,方才多谢仙姬师弟出手相救,不知仙姬芳名,师承何派,来日茗若定当登门道谢。” 绣绣过来拉了拉小黄,她出于本能对茗若和她的侍女心存芥蒂,也不好摆到明面上讲,只得悄声催促小黄:“仙姬,我们尚有正事。” 小黄被她一提点想起来,金乌还在煦晨宫里嗷嗷待哺,本就戒荤食素的胖鸟这会儿再被饿上一饿,着实可怜。 茗若还眼神殷切地望着,绿茶白莲则低垂了头,时不时用余光偷瞄她。一花园女仙的好奇心,此刻都被吊起来,或清或媚的眼波刷刷往小黄……身边的旸谷身上投。 小黄轻咳一声,在对上绿茶目光时,道:“没有师承,家学传的花拳绣腿,至于名姓么……” 小黄笑笑:“昆仑,极黄。” *** 绣绣抱了自御花园采摘的蔬果走在回煦晨宫的路上,心有余悸。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方才那一干侍女,包括那个名叫茗若的仙姬的脸色,绣绣真是不忍回忆,偷偷窥一眼小黄,此杀人于无形者依旧笑如春风。 小黄身边的男仙,绣绣从前未见过,又见二人甚亲密的模样,不由得在心中猜测。亲故?眷侣?还是,仅仅为普通师姐弟? 旸谷担了采摘来的全部蔬食,小黄同绣绣两手空空,落个清闲。小黄走在旸谷身边,一脚深一脚浅,时不时偷瞄旸谷一点,轻咳道:“上回那只被带去上清宫的小白骨精,现在可好了?” “好。”旸谷说,“陆弥神君为他取了名字。” “哦。”小黄点点头,“那你呢?” “我怎样,你不是知道吗?”旸谷低头,含笑盯着她。 小黄刚想说你怎样我怎么会知道,忽地想起旸谷寄来信上那字字句句的“甚是想念”,脸蹭一下烧起来。 她接信的时候没觉着怎么样,把自己想的老老实实地写进回信,然而当旸谷真的站在她面前时,那些话语忽然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明明,写信的时候,想象着另一端的旸谷是跟在她身后“师姐”“师姐”地唤她的旸谷,是傻乎乎微笑的旸谷,是需要她照料的旸谷,她便觉得很自然。实际上收到信的却是石桥旁一剑封住雷麒麟的旸谷,叫一众女仙贪望的旸谷,低头含笑问她“我怎样,你不是知道吗?”的旸谷。 不再是一个男孩,而是一个……男人。 小黄用力搓搓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冷不防听到旸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嗯,师姐的脸,倒真是天生就红得厉害呢。” 小黄:“……”我不要这样的旸谷了,我要退货退货,快把原来那个乖巧听话不会耍嘴皮子的旸谷还回来! 走在一旁的绣绣:果然,有什么东西好刺眼啊…… 三人一行,各怀心思,路过金阙宫外岁华长道,见一黄一黑两人影自宫闱内走出。小黄认出穿黄衫的是她五哥极焕,旁边那个,她不认识。而且五哥一脸怒容,旁边的黑衣男子却满目笑意,联想到方才在园内偷听到的八卦,小黄猜想定是五哥的年终总结,总结得不大顺利。 是以,她并不准备正面碰上极焕,打算绕个道遁了。 极焕却已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小黄同绣绣同旸谷,走在一起。 极焕:所以他看见了什么,三角恋的三人和睦相处的怪异景象吗?其中一个还瓜果蔬菜抱满怀,干什么,三人世界农家乐? 极焕黑着脸喊道:“六儿,走什么?” 小黄给极焕一喊,心道这下是没法遁了,五哥跟旸谷向来不对盘,两人遇上别横上就好。 硬着头皮走上去,正酝酿着要怎么开口,旸谷却已在旁边语调愉悦地出了声。 “这么巧,是小舅子啊。” 第27章 心思浮动 极焕犹记得小黄出生,他去产室探望,见到的她的模样。 红红小小的一团,小脸皱巴巴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产婆用被子包了,抱在怀里,眉开眼笑地叫他来看,极焕凑过去,扒着看了一会,打心眼里感叹:妹妹好丑啊。 大人说妹妹是女孩子,比他娇嫩得多,要好好疼妹妹,极焕想:是不是女孩子都长得这样丑丑的? 后来小黄长大了,能够屁颠屁颠跟在极焕身后叫哥哥了,会跑着跑着噗通一声摔倒了,摔得鼻青脸肿,头顶草灰,眼里包两泡泪,直打转,然后哇地哭出来。 极焕就过去拽着她胳膊把她提起来,小黄那时候短胳膊短腿,身子却胖乎乎的,极焕提着觉得还有些吃力,他唬她道:“别哭了,再哭就把你丢这里让大灰狼叼了去。” 小黄把哭声憋回去,憋得急岔了气,喉咙管里一抽一抽的,仿佛随时能呕出一条小鱼。这时候小黄的脸蛋已经长开了些,不再是刚生出来时那样红红皱皱的,皮肤被水分撑开,变得吹弹可破,白白嫩嫩的,脸颊最红润的地方擦了一块灰,还蹭破了点皮,大眼睛提溜提溜地转。 极焕背小黄回家,托着她肥肥的小屁股,走过荒草长得有一人高的山道。极焕那时候两万多岁,生得很瘦,脊背上凌厉的肩胛骨硌得小黄难受地动来动去,极焕就拍了一下小黄的屁股,叫她安分点,不然就把她丢在这里让大灰狼叼了去。 小黄泪汪汪地问,哥哥你为什么总要让大灰狼把我叼了去啊,山下那只大灰狼长得好凶,牙齿好长,我害怕。 小黄说话声音奶奶的,尾音带点颤,叫出来的“哥哥”像是在喊“蝈蝈”。极焕扭头看她,圆脸圆眼睛,额上的胎发柔软细碎。极焕笑了,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妹妹长得还挺好看。 如果,极焕是说如果。如果他知道自己这个长得还挺好看的妹妹日后会发展成一个祸水,还是男女通吃的祸水,并且他这个“做小舅子的”还要同妹妹撩来的男女老幼共桌用饭,他一定一早就把小黄丢山沟沟里喂狼。 叫她去祸害了那些吃人野兽,一举两得,为民除害。 此时此刻,极焕正坐在煦晨宫,花园圆桌侧,身旁从左往右依次是:绣绣,小黄,旸谷,金乌。圆桌不大,转一圈回来,金乌瞪着眼睛挤在极焕的身边,“嘎。”极焕:“……” 宫闱外的相遇,旸谷不咸不淡一声“小舅子”直接把极焕叫炸了毛,小黄怕闹出事情,连拖带拽将极焕挟回煦晨宫,绣绣又秉承待客之道,搬了坚果食玩铺在桌上,凳子不够,又加了两张。 待落座时,小黄还动了一番脑筋: 五哥在气头上,又是他们这里辈分最大的,理当先坐。遂把极焕按下。 五哥平日相思甚苦,此刻大哥又不在,就小小地出卖一下绣绣好了。遂把绣绣按在极焕身边。 绣绣一个姑娘家,我得陪陪她。于是自己坐在绣绣身边。 不等小黄指挥,旸谷已经一撩袍子在她身边坐下了。 剩下金乌,摆了摆尾巴,“嘎”一声挤到旸谷和极焕中间。小黄原还担心金乌身上的文火会不会伤到旸谷,后来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一来,旸谷似乎不在意与文火相触,二来,金乌倒显得顶怕旸谷,同他间隔了好大一段距离,肥硕的鸟屁股一直往极焕身上顶。极焕:“……” 极风下了朝堂回来,进门刚好看见眼前的场景,视线扫过一圈,道:“挺热闹。” 小黄见到极风,有些心虚地招招手,“大哥,快来,吃瓜。” 彼时圆桌上一干人等的内心活动。 极焕:六丫头这左拥右抱的,挺享受啊。还有,臭鸟顶什么顶,快没地方坐了! 绣绣在心里默默咬帕子:好希望坐在我身边的是上神,而不是这个脸看起来臭臭的男神仙。 小黄: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尴尬呢。 旸谷随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金乌:“嘎。” 最后小黄站起来,腾出自己的位子,挤到金乌跟旸谷中间。金乌见小黄坐过来,不动声色地朝她那里挪了挪,把半边翅膀靠在小黄肩膀上,羽毛覆盖下的鸟脸一红。极焕则终于舒展了。 小黄指指自己原先的位置:“大哥,你坐这儿。” “不了。我还有事。”极风说着解下披风,绣绣已经上前接过去。在将披风递到绣绣手上时,极风注意到绣绣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微微垂了垂眼。再抬起,视线刚好落在小黄身侧的那名白衣男仙身上。在昆仑见过几回,那时一副痴儿模样,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现在看来,似是脱胎换骨一般,而且周身散发的气泽,让极风感到很熟悉。 莫名的熟悉。 觉察到极风探寻的目光,旸谷放下茶杯,抬头将视线迎上去,不卑不亢,淡定从容。小黄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给金乌抠石榴,没有注意到旸谷的动作,不然她一定会惊讶,居然有人敢和她大哥对视?! 极风皱眉,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圆桌上只余三人一鸟。小黄把抠出来的石榴籽装进茶杯,推给金乌,同时偷瞄一眼极焕,还不忘讨好地给极焕也剥了一杯,“哥,方才见到的那个男神仙,是谁呀?” “哪个?”极焕闷哼一声,倒是毫不客气地抓石榴吃着。 “与你一同出宫闱的,穿黑衣服,怪好看的。”咦,怎么她说完“怪好看的”,忽然感觉周遭的温度低了一低。 极焕噗地吐出石榴籽,“那个人,不是什么好货色,你不认识也罢。” “哦哦。”小黄随口应两声,意在把话头跃过去,见极焕闷闷陷入沉思,没再向她多问,心想自己估计安全了,便又拿了一只石榴准备给旸谷剥一个。 一低头,一只盛满石榴籽的瓷杯放在她面前,石榴籽晶莹剔透,宛如浸透山泉的红宝石。 旸谷修长的手指正在剥手上的半个石榴,指节发力,浮出浅浅的筋脉。他低垂着头,模样专注,从小黄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线条姣好精致的侧颜,鼻梁到嘴唇到下巴的弧度完美流畅,一绺发丝自男人肩头无声滑落,如溪水倾泻,涓流潺潺。 又有半个被剥好,装满一杯,旸谷两指捏了递到小黄面前。瓷杯放到桌子上震了一下,两颗石榴籽从垒成小山的石榴堆上骨碌碌滚下来,像小黄漏掉的一拍心跳。 *** 入夜,小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努力说服自己是因为换了夜宿的地方,她认床榻,可月眠鸟寂,床铺也软和得紧,没有让她感觉到半分不适,说到底,还是心里头乱糟糟的,让她越熬人越精神。 “呜……”小黄用被子蒙住头,她怕吵醒临榻的绣绣,只得低低呜咽了一声。 没想到绣绣还是醒了,问她:“这么晚了,姑娘还不睡吗?” 小黄听绣绣的音色清晰,不似刚刚睡醒般含糊,有些惊讶:“你也没睡吗?” 绣绣“嗯。”一声,“我睡不着。”翻了个身,又道:“我能同姑娘说说话吗?” “好啊。”小黄答,“说什么?” 绣绣犹豫半晌,问:“姑娘……可有心悦之人?” “啊?” “白日那位名叫旸谷的男仙,是姑娘的心上人吗?” “啊,他……”小黄不知道怎么说,她摸了摸脸。 绣绣安静等着。 “我不知道。”小黄说。 她是真的不知道,长到三万岁,她还没同任何一家男仙有过风月。风月之事,在话本上看了不少,真的用到她身上,却变得万分木讷起来。 到底怎样才算是心悦呢?她不知道。 绣绣久未等到小黄回答,也没有追问,过了一会,她叹口气,“其实,说来姑娘可能会觉得绣绣不知身份。我……我对上神有意。” 小黄点头,“我知道的。” “姑娘会觉得绣绣可笑吗?” “怎么会?” “身为一个侍女,居然对侍奉的……” “你这是什么话?”小黄腾一下坐起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位尊,位卑,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姑娘,你贵为昆仑凰女,又怎么会懂呢?我毕竟是一介凡修。” “我懂。”小黄说,“我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小的时候,跟着学堂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年纪小,难免你推我搡的,有一次学堂里的一个男孩子跟我摔跤的时候,不小心把我推到石头堆上,我磕破了额角。但他不是故意的,我额头上包了纱布,还是跟他玩摔跤,晚上回家,爹娘看了,也没说什么。可是……”小黄顿了顿,声音听起来很激动,“可是,当晚他爹娘带着他到我家,跪在我家门口,赔罪。我出去看他,他娘就按着他,叫他给我磕头,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看我的眼神。”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我因为那狗屁的位尊位卑,失去了一个朋友。” “这种东西,到底是谁规定出来的?我们为什么要去在意?为什么要用根本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出生来限制我们的行动,自己给自己找不快乐?” “你喜欢我大哥,我很高兴,我也很希望你能做我的嫂子,我觉得你人好,性格好,这就足够了,旁的干什么要去管呢?” 小黄平复了一下情绪,“抱歉,我太激动了。” 黑暗中,绣绣的床榻上寂静无声,在小黄暗忖自己是不是失口了时,她听到绣绣轻道了声,“谢谢你。” 第28章 阴谋与密 寂月清皎,落满华庭,月光倒下的树影随着云雾散开,透过窗纸,在地面上慢慢清晰起来。 小黄翻过身,数着地面的树枝杈,对绣绣说:“你不用谢我的,我也没为你做什么。” 绣绣似乎摇了摇头,小黄听见发丝在绸缎枕头上的轻微摩擦声,“姑娘能陪我说说话,我就很高兴了。” 绣绣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像在叹气,小黄无法懂得绣绣心中的郁结,但她感觉这种时候需给绣绣找个物什分散一下注意力,便指着地上树杈的树影故作新奇道:“你看这些树杈杈像什么?” 绣绣顺了她的话问:“像什么?” “嗯……像不像皮影戏?” 绣绣噗嗤一声笑了,“姑娘好没意思,本就是影子,何来像影子一说。” 小黄双手托住下巴,笑嘻嘻道,“那你说像什么。” “我又怎会知道。” “哦,那你就有意思啦,连想都不想一下,我好歹还动脑筋了呢!” “姑娘你!你真是……”绣绣说不过小黄,只得服软,“好吧,好吧,我想就是。”趴在锦被上低头沉吟起来,过了片刻,忽而惊叹道:“你看左上角那处,像不像垂钓老叟?”小黄瞧了瞧,“唔,是挺像。” “右边,是平湖飞燕。”“像。”“往下点儿,是垆边伊人。”“像。”“再往下点儿,是怒涛卷雪。”“也像。” …… 两人一问一答间,房里的气氛欢愉许多。暗中看不见绣绣的表情,但小黄估摸绣绣此时定是笑着的,听她声音,语调愈来愈欢快。 对嘛,笑了就好。 “姑娘你看,那边的枝杈还笼了层淡烟,也是有趣。” “哪儿呢?” “喏。”绣绣伸出手去指,在地面上投下一只纤细的手臂影子,“靠近屏风的地方,再往上一点。” 小黄看去,果见树枝上方裹了一团黑雾,较之树影淡些,原主应该不是实体,而属缥缈之物,确如绣绣所说是“淡烟”不假。 绣绣突然“呀!”了一声,“那影子移动得甚快!” 小黄闻言,眉一拧,掀开被子冲了出去。 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门外,月华如水,庭院空旷,小黄视线扫过一圈,却是连夜间飞行的鸟儿都没有发现。 “阿嚏。”夜风刺骨寒,小黄只穿了亵衣,脚还打着赤,被风一吹抖了三抖。绣绣匆匆赶来为她披上大袄,嗔怪道:“姑娘好端端的跑出来做什么,快回罢,别冻着了!” 小黄将大袄拢了拢,塞得紧些,不让风透进去。再回头,看方才笼了淡烟的树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果然,有些不大对劲。 “速速通知我大哥,这煦晨宫里好像混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黄嘱咐完绣绣,想回屋找衣服穿,再去往极风哪儿,一扭头,见绣绣还立在原处,“你怎么了?” 只见绣绣颤巍巍地握住小黄的手臂,“姑、姑娘莫吓我,什么是不干净的东西啊?” 小黄随口一答,“鬼魂之流吧。” 话音未落,手臂上传来巨大的收紧力,耳旁,则是绣绣自肺叶里迸发而出的尖叫。 煦晨宫一夜,鸡飞狗跳。 *** 与此同时,陌青天,上清宫,偏苑。 床榻上的男人猛地睁眼,看清眼前浮动的淡紫色烟雾,倒不惊讶,语气淡然道:“又是你。” 烟雾骤明了一下,变成明亮发红的颜色,从里面传来尖利的男子声音:“不错,本君又来了。” “陆弥神君的仙障都能破开,你倒有几番能耐。” “笑话!陆弥?本君称霸魔界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一介凡修!哪怕他现在位列上神,本君也能在这上清宫里来去自如!” “一个肉身被封印的人,怕是没有资格在这里叫嚣。据我所知,封印你肉身的人中,有他一个。” “呵,你说的不错。”紫雾慢慢聚拢,凝成一个人形,“所以本君需要你的帮助,助本君夺回肉身。泽儿……” “我不叫那个名字。”男人打断他,“我叫旸谷。” 紫雾讥笑两声,“不就是那只小雀儿随口给你取的吗,就这么认死理?” “你难道就不认死理吗?从昆仑一直追到九重天,就为了让我帮你。” 从旸谷离开在昆仑山脚所遇的幻境,到妙成玄尊的料峭宫养伤时,这股紫气便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眼前。初时旸谷甚惊恐,不知是何物,久而久之,便已木讷,离开昆仑来到上清宫,紫气竟也一路跟来。 其实按照寻常的进度跟在陆弥神君身后修习,他的心智不可能成长得这样快——受紫气中的魂魄点拨居多。 三界之内,能让陆弥神君不惜消耗神力封印其肉身的,只有前魔君无垢一个。且不止陆弥,天君,天后,战神胤琰,包括昆仑妙成玄尊,极清上神,当年都参加了那场神魔交战,最后虽然封印了无垢的肉身,却无法销毁他的魂魄,天帝将其碎成三魂七魄,十方上神各收一缕,全力镇压,然而战神胤琰历劫,镇压恶魄的神力变弱,无垢的这一缕魂魄便逃了出来。 虽只一缕恶魄,其厉害,旸谷在幻境中便已领教过,且这缕恶魄无论是出入料峭宫还是上清宫,竟从未被人发现过。 “若真按你所说。”旸谷冷哼一声,“我当是天君与天后的子嗣,有什么理由要帮助你?” 紫气凑近道:“可是他们遗弃了你呀,发现你染了本君的魔毒,药石无医,就遗弃了你,剥夺了你全部的心智,把你丢进荒山,八万年来自生自灭。” 旸谷皱了皱眉,“离我远点。” 见无垢不为所动,旸谷冷声道:“纵然如此,罪魁祸首依旧是你。” “是本君不假。不过本君现在只一心想要回本君的真身,没有别的动作,更不会出手害那只你心心念念的小雀儿。” 旸谷终于正眼看向无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啊,你不知道,不知道金乌住处是禁地,为什么?因为天上那对夫妻不想让别人发现你,他们自己不来看你,也不许旁人看你,还放了只金乌,为了看住你。” “可是你那只小雀儿坏了规矩,她不仅入了禁地,还把最不该被人发现的你带了出来。”无垢顿了顿,“按理说,其罪当诛。” 旸谷慢慢收紧拳头。 无垢的声音愈发尖利,且急促,“可是她身边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对男女,你见过了吧,他们见到你作何反应?” 旸谷知道无垢口中的“那对男女”指的是天君和天后,诚然,他已面过圣,他仔细回想一番,不得不承认,“未有反应。” “这上清宫的主子呢?陆弥什么反应?” “未有反应。” “昆仑那只老东西呢?” “未有反应。” “小雀儿她爹呢?” 旸谷没有说话,但答案也是,未有反应。 的确,太过蹊跷。如果无垢所言属实,天君,天后,陆弥上神,极清上神,妙成玄尊他们理当发现自己,而现在,却是毫无风声。妙成与陆弥相继向他传道,若他身上真有无垢魔气,是半仙半魔之物,天上众人理当提防他。 也有一种可能是无垢说谎了。然而……旸谷伸手摸了摸眉心,感受到那里灼热得诡异的温度。 无垢降了声调,语气变得轻松愉悦,“天上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险恶,他们暗地里打得什么算盘,本君是猜不出,本君只奉劝你,若不想那只小雀儿的下场太惨,就乖乖听本君的话。” “你走罢。”旸谷闭上眼,“我不同妖魔为伍。” 凝成人形的紫气慢慢散开,又变作淡薄的一层,在屋内盘旋一圈从敞开的窗户飞出,阴恻的声音仍留在屋内,“本君明日再来。” 待余音全部消散,旸谷起身,将轩窗关闭。 “砰”地一声,两扇窗合起的瞬间挤进来一阵冷风,旸谷的指尖有些冰了,触碰到胸前皮肤时,触感很凉。他慢慢从脖颈间套出一块玉坠。 雕成凰鸟模样的水色白璧,中间蕴红,尾羽凝血,流云赤火一般。 指尖在玉坠上来回抚摸,温柔,仔细,一点一点描摹那只凰鸟的形状。玉坠被身体的温度带得极暖,冰冷的指腹触碰在上面,很舒服。 旸谷将玉坠翻转过来,只见玉坠背面正中,笔锋清雅地刻着一个“黄”字。 窗子没有销紧,此刻又叫风吹开了,灌进屋内的凉风吹得床边锦帐波浪般翻滚,吹得靠窗书案上,没被镇纸压住的纸张悉数翻卷下来,四处飘摇乱滚一番落在地上,一页一页,白纸,仅一黑字,同玉坠上所刻无二。 第29章 再遇慕离 “没有发现异况。”极风扫视一遍屋子后,将剑收起。 煦晨宫的院落里站满了被小黄和绣绣唤起来的仆役,有的酣梦未醒,哈欠连天,睡眼惺忪地跟在管事身后搜查一圈,又被集在一处等在寒风里,见一无所获,不免心中生怨,又因顾及小黄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这一切被小黄看在眼里,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她扭头对极风道:“许是我看错了,让大家伙回去吧。” “姑娘,怎会是你看错了,明明我也看到了。”绣绣先是高声道,继而拽住小黄衣袖,秀眉微蹙,声音放轻:“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无非是天寒地冻的怕给大家伙惹麻烦,但既然大家都被叫出来了,索性搜查到底,也省得提心吊胆的,毕竟煦晨宫里闯入了并非宫中的东西也不是小事。” 自然,小黄是顾虑到此处的,不然不会在发现那团雾霭消失后便匆匆通知大哥,可是……可是,院中那些仆役或青或白的脸色让她的决断起了动摇。 如此贸然举措,当真可行吗?如此兴师动众到头来一无所获的举动,当真……可行吗? 一只宽厚的大手忽然抚在小黄头顶,小黄抬眼,正对上极风漆黑幽深的眸子。 “顾虑他人是好的,但顾虑太多便成累赘。你记住,你是昆仑的仙姬,当有仙姬的样子。”极风说完,拂开衣袖,召了宫中人继续搜索,但凡有人露出不情不愿的神色,凌厉的眼光便扫射上去,“煦晨宫向来守卫森严,如今却有生人闯入,谁之过?”一句话,说得院中嘀咕抱怨的守卫羞愧得低下头。 小黄仍震惊于极风刚才抚摸她头的那个动作,极风手劲挺大,即便只是轻轻抚在她头上,也会有沉甸甸的感觉,大哥掌心的温暖还残留在她发间,小黄伸手摸了摸。 大哥方才……是在宽慰她吗? 从来都是以严肃脸色示人,对她要求严苛的大哥,竟然会宽慰她?虽然语气听起来颇生硬,但还是让小黄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 *** 翌日清早,小黄顶着两只黑眼圈浑浑噩噩地从房里走出,浑浑噩噩的去马厩牵马,拴马车,架了马车去旸谷山。一路上东倒西歪,北拐南晃,好几次把马鞭抽到马蹄子上,惹得飞奔中的天马回头怒目而视。 她本以为忙碌一夜,且自己又因大哥几句宽慰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冲在最前面,第二天腰酸背痛腿抽筋,极风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会把她今日上工的时辰缓一缓。 那金乌又不是离了旸谷山就吃不下饭,此前不也往煦晨宫串门串了好几次吗,还在院中桌旁啄石榴啄得顶欢。叫它过来,跟他们一桌吃早饭不也很好? “胡闹!”极风一句话否决小黄,顺带罚禁了她今日的早饭。 小黄强忍与早饭分别的苦痛,颠簸在云顶车道上,肚里歌声嘹亮,与战马嘶鸣相映成趣。 所以说,大哥一定是因为昨晚没睡好脑袋飘忽了,才表现得那么温柔。 马车飞驰,驶至旸谷山,小黄吹毕口哨抖了抖装金乌布包,瞥见里面装的全是些瓜果蔬菜,叹口气,心道这金乌的日子也不比她好过。抖着抖着,从布包里抖出一个小袋来,小黄将它拾起,打开,发现里面装的竟是早饭桌上的香饽饽。 布袋没有署名,但小黄第一时间想到了绣绣。她高高兴兴地拿出一个,啃了几口,囫囵咽下,有些噎,拍了拍胸口,余光一瞥,旸谷山口半分动静都没有。 奇怪,往日饭点,只要一召唤,金乌那只馋鸟必火速赶来,今儿怎么这么慢? 迟疑一下,小黄又吹了声口哨。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起晚了?偷吃什么吃饱了?专心致志在看书?小黄想了好几种可能,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进山看一看。 她没有忘记极风同她说的“禁止进入旸谷”的禁令,但因这禁令此前已叫她违反过几次,且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小黄便再没什么顾虑,只道是极风怕旁人扰金乌清静才设得这道命令。 小黄将粮袋束口,负在背后,从云端跃下。 半个时辰后,当小黄又走到那棵她扎着飘带的大树下时,心中的狐疑与担忧愈发强烈。 数月前旸谷还居住在山上的时候,小黄隔三差五就来陪他,两人几乎将这旸谷山走了个遍,山中一草一木,小黄虽不说都认得,凭熟悉程度独自出山也是绰绰有余的。可眼下,她不仅找不到自己来时的路,她连北都找不到了! 小黄可以确定,沙石走向,植株覆盖,断然已不是从前的模样。 半年不到,怎么变化这么大? 金乌还未寻到,天色依旧是昏暗不清的,小黄心想自己此番回去准要受罚了,指不定连午饭、晚饭都没得吃。 太残忍了,她明明还在长身体啊!小黄无声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剩下的一个饽饽被取出来,已经有些冷了,可怜这旸谷山中连个火决都没法使。小黄将饽饽叼进嘴里,慢慢啃着,啃得口渴了,从袋中取个瓜出来拿手绢擦了吃。背上背一大袋粮食太累,小黄把袋子解下来,丢在树下,自己则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想借高地远眺一番。 小黄爬树颇灵活,三两下攀到树顶,手搭凉棚,四下搜寻一番,然入眼都是繁茂枝叶,将地面遮得严严实实,小黄无功而返,正想着下一步对策,一低头——装粮的袋子没了! 小黄:“……”被人拿走了?可她刚刚在树上,没听见下头有什么脚步声儿啊!袋子长脚自己跑了? 她跳下树,石头缝里,灌木丛中,搜寻一番,根本没有袋子的影儿。 小黄:“……”完了,这已经不是一顿晚饭就能解决的事儿了。 来回踱两圈,鞋子胡乱踢着草垛,小黄在心中盘算回去以后怎么向极风交差。 问起为何久去不归?便说金乌丢了我找它去的。 问去了何处找?四海八荒,上天入地,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 问起金乌食粮呢?我找饿了,自己吃了。 小黄默默将上述三条自问自答在心中划掉,决定甚不可行。 冷不防脚底一滑,小黄趔趄了一下,小黄抬腿,只见脚下的土地亮晶晶的,像是附着一层汁液,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亮晶晶的土地一路绵延到草垛里,拨开草垛,汁液在绿草上看得更加清楚。 像是蜗牛爬过留下的痕迹,不过应该是大一点的蜗牛,比如说——装满了汁水充沛果蔬的布袋,一路磕磕碰碰果蔬裂开,汁水浸透布料,渗进泥土。 小黄顺着痕迹追过去,边追边在心里咬牙切齿,这年头,真是什么事都有,连水果都有人偷了。 小偷负重,没有跑远,小黄很快就追上了。 小偷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小黄数了数,嗯,不多不少十个。 小偷不是正常块头的人,而是……小黄伸出手指头比了比,嗯,确实只比她的拇指长一丢丢。 十个拇指大的小人,分作两边,一边五个,正奋力扛举着一只在他们看来是庞然大物的麻袋,一边拖,一边“嘿呦”“嘿呦”整齐划一地喊着号子。 小黄被眼前的场景看傻眼了,在后面跟了许久,才回过神自己是来讨要东西的。 可看他们这么卖力拖这么久忽然有些不忍心要回去了怎么办…… 犹豫再三,小黄还是出声道:“那个……” 这声音在小人们听来就跟打雷一样,为首的小人先回头,然后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井然有序地回头看向小黄。为首的大叫一声,“妈呀!妖怪啊!”九声“妈呀!有妖怪啊!”条理分明地陆续响起。 小黄:“……”明明你们才更像妖怪好么。 十个小人当即丢了布袋,四下乱窜,有的跑急了,两个撞一起,“砰”的一声,小黄仿佛看见了他们头上冒的火星子。好心伸手将他们扶起,又是一阵骚乱,一群没有方向感的小人叽叽喳喳,喧嚣不止,左右也跑不出那么五丈地,小黄额角的汗珠几乎要坠到地上。 忽然,一阵清越的女声在小黄背后响起,“何人在此,欺我式神?” 小黄回头,见林中站着一名红衣女子,姿容艳丽,且似曾相识。 小黄见过她神情凄楚,眉目含情的嫁娘模样,见过她流连酒肆,放荡不羁的模样,亦见过她濒死之前凄艳决绝的模样。而此时清寒孤高的模样,是头一次见。 小黄看见那些乱窜的小人悉数攀上她臂弯,这次你争我抢,倒不再分先后,嘴里战战兢兢地唤着:“仙子!慕离仙子!” 第30章 问道南禺 慕离一拂袖子,抖落三尺红绫,宽大的袍袖将那些小人儿悉数兜进去,只余十个小脑袋露在外面,各伸两只小手捏着袖口,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在小黄看来,像是袖子里兜了一包土豆。 慕离见小黄杵在那儿久不言语,扬起下巴道:“哪儿来的丫头,好没教养,我问你话怎不知回答?” “就是就是。”“不答话。”“没教养没教养。”十颗“土豆”借势逞凶。 小黄直接忽视他们,抱拳道:“在下昆仑极黄,不知这些小人是仙子养的式神,多有冒犯,仙子勿怪。” 慕离听着,低笑了一声,“你这丫头,好生奇怪,姑娘家的学什么男子的抱拳礼?” 小黄扣着的双手还未收回,听慕离这样说,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自幼跟哥哥一起长大,女子礼仪没人教我。” “多大了?”慕离问。 “三、三万岁。” “唔,年龄是有些大了,不过模子还不错,随我来吧。”慕离说罢,转身移入树林深处,她身段极袅娜,走路姿势也妩媚勾人,小黄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走出去十几部才感觉有哪里不对。 她是一路追着偷东西贼来到这儿的,现在贼给主人抱怀里,她说法还没讨上一个,倒先给慕离训了一顿。其次,慕离方才说的甚?“年龄是有些大了,不过模子还不错。”这话怎么越听越别扭。 联想到幻境酒楼中她看见的慕离,估计,可能,大概……也只能是要带她去做那种事情了吧。 她这才刚成年啊这样真的好吗。小黄心中郁结,开始想脱身的法子。然而贸然离开毕竟不合礼数,需得通知慕离一声,该如何说? “仙子,实不相瞒,我是一个正经人。”不行,显得唐突,还会让慕离认为自己觉得她不正经,伤和气。 “仙子,实不相瞒,我已经三天没有洗过澡了。”不行,慕离要带她去的地方定是有澡堂的。 “仙子,实不相瞒,我有一见男人就要发癫疾的毛病。”你唬谁呢! 一连想了十几个,都不满意,眼看走得越来越远,小黄心里发急,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她停下脚步,唤道:“仙子。” “何事?”慕离顿足,望向她。 小黄谦恭行礼,深吸一口气道:“实不相瞒,其实,我胸前无甚大物。” 空气凝滞片刻,连带着一路上叽叽喳喳吵嚷不停的小人都安静了,小黄抬头,只见包括始终神情清冷的慕离在内,一连十一双二十二只眼睛,皆陡然睁大,瞳孔微微收缩,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过了许久,慕离带着一丝迟疑的声音响起,“你不是来求道的?” 小黄:“……啊?”嘴上虽然迟钝,脑子里却转得飞快,总觉得这个名叫慕离的女子身上缠着不少秘密,自己几次三番遇着她绝非偶然,再者,若昆仑幻境是因无垢感念所化,那么慕离兴许早已不在人世,自己遇上的可能又是一方幻象。 幻象虽然是假的,但幻象中发生的事情却是真实存在过的。虽然直觉告诉小黄一路探知下去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测,但她心中总有种预感,幻境中发生的事情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以,小黄摆手打哈哈道:“自然是来求道的。旸谷山中道学渊博,我仰慕得紧仰慕得紧呐。” 慕离皱眉:“哪里来的旸谷山?此山名为南禺。” *** 幽林蔓延至深处,豁然开朗,入眼是一挂瀑布,天河坠凡般倾泻而下,在碧色的潭底激荡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水潭旁的石头被水打磨得光滑可鉴,上覆一层细密青苔,脚踩在上面,稍不留神便会滑入潭水中。小黄在那上面走着,手脚并用,足下发颤,慕离却在前方如履平地,不一会就甩开小黄一大截。 小黄稳在一块凸出的石壁上,四下看了看。 旸谷山自她记事起就存在于九重天,她本以为这山自天地初分便叫这名了,原来,以前是叫做南禺的。 山中有一道观,曰扶桑,乃衡吾道长所筑。观中弟子七七四十九人,属慕离位尊,为大师姐。衡吾道长终日闭关,长年不露面,道学皆众弟子口耳相传,扶桑观内大小事务由慕离打点,接待求道之人亦是慕离的差事。 南禺山设有仙障,非诚心求道者无法到至山中,慕离遇着小黄,将她认作求道之人,便有了后一番事情。 “既然是我的十灵不敬在先,慕离在此赔罪,望姑娘海涵。”慕离将袖中小人撒出来,小人一落地,翻滚两圈,有的顺势弯腰作赔礼装,有的还在一旁望望天看看地装没事人,被弯腰揖在一旁的踹了一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嘀嘀咕咕碎念一番。 “呃,不用这么大阵势,我也没损失什么。”小黄不是没被人跪过,却是头一次被这么小的人跪,稍不留神一脚下去就有可能把他们踩死,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在以大欺小。 那个被强行踢跪在地上的小人听了小黄的话,哗一下站起来,冲身旁作揖的小人叫了两句,这次小黄倒是听懂了,“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这小不点叫咱甭跪了,快起来快起来。” 小黄:“……”到底谁才是小不点。 跪在地上的小人怒:“不得无礼。”两人眼看要掐起来,两人战眼看要演变成多人战,慕离长袖拂过,原本跪了一排小人的石头上空空如也,再看她手中,多了十张巴掌大剪成人形的纸片。 “让姑娘见笑了。”慕离在身后石壁上敲过三声,原本落水迅猛的瀑布慢慢少了水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作一幕水帘,帘后台阶、甬道,清晰可见。 瀑布后竟是别有洞天。 慕离欠了欠身,“姑娘,请。” *** 下九十九层石阶,通过甬道,上一石桥,小黄一路上还在想这衡吾道长估计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把自家道观修得这么偏僻,还想让不让人好好学道了? 待石桥走了一半,原本缭绕在四周的云雾散开,扶桑观的外景显现出来,叫小黄看得愣住——这不就是妙成玄尊的料峭宫吗!再细瞧一番,错不了,门口那两只石狮子还在呢。 此时的石狮子还只是普通石像,未得天地精华而成灵,小黄走到门口时摸了摸,石头的纹理很新,应是刚刻成不久的。 观外有两个扫地侍童,看见慕离,兴奋叫了声,“大师姐!” 慕离点头,吩咐几句,带着小黄走进观中,一路上遇到不少道童,男女都有,总角豆蔻的年纪,皆生得一副粉嫩水灵相貌。 “师尊收徒弟,喜欢挑长得好看的。”慕离说。 小黄:“……”慕离口中的师尊,十有八丨九就是妙成玄尊了,收徒弟还要挑长得好看的?啧啧,想不到曾经的妙成玄尊竟是这般轻浮。 小黄迫不及待地想要碰上此时的妙成玄尊,看看他是个什么轻挑样子,也算捏住个把柄,日后回去,史学课默写有得好讨价还价了。 只可惜,小黄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衡吾道长的卧房大门紧闭,道长今日不见客,请他们回。传话的确是一个熟人,鸟形,金羽,翅展宽大,生着三足。小黄指着金乌鸟半天才道出一句:“你你你……你竟然会说话?” 这三足鸟不是每天只会“嘎”啊“嘎”的吗。 金乌用尖喙理了理羽毛,语气冷冷地问慕离:“哪里来的野丫头?” “师尊交代的有缘人,我特地接来见他,他倒好,不见我。” “师姐当师尊是闲人么,师姐想见就见,不想见便不见。”金乌的语气甚是不善,连那几声师姐,都叫得颇为不情不愿。 慕离只是笑笑,没有丝毫不悦神色,欠了欠身,道:“如此,慕离告退。” 小黄随慕离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金乌仍守在衡吾道长卧房门口,望着他们,锐利的鸟眼中浮现出略显轻蔑的神色。 这一人一鸟估计不对盘,小黄本着能不多问就不多问的原则闭口不语,心中的疑惑却挠得她难受。 金乌自古仅有一只,幻境中的这只同她每日所见的应是同一个。 小黄想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何故金乌长到现在变成了哑巴? 忽然,从院落外跌跌撞撞跑进一道童,小黄记性算好,认出是门外扫地的那个,只见他眉头深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大师姐……” “何时如此惊慌?” “那个人,那个人又来了。” 在道童提及“那个人”时,小黄察觉到站在她身侧的慕离,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 第31章 上元灯会 小黄没等到看“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幻象陡然散去,如水入沙,眼前景已换了一幕。 绣绣的面容愈发清晰,小黄迷迷瞪瞪地看着,感觉到自己的人中被猛掐一下,痛得小黄干嚎一声,两只眼睛瞬间红得跟兔子一样。 绣绣见自己下手太狠,忙上前帮小黄揉脸,边揉边道:“姑娘可算醒了,怎的睡得这样沉,我还道你……” 小黄四下环顾,发现自己身处煦晨宫寝室内,身上还穿着亵衣,“你是在哪儿发现我的?” “什么发现不发现的?姑娘睡傻了不是。昨夜搜完院子睡下后,姑娘未离开过煦晨宫啊。” 小黄听后哑口。 原来在那幻象中,自她清早起床开始便是假的。莫非只是一个梦?梦里她到了南禺山,遇见慕离,看见名为扶桑观的料峭宫和会说话的金乌鸟。 小黄在旸谷山见到不会说话的金乌鸟,喂食时,她仍不死心,忽然一把抓住金乌正在咀嚼的鸟喙,强行扒开。 金乌:“……” 金乌没有像小黄预想的那样强烈反抗。小黄甚至随身带了根小木棍,准备在金乌不配合的情况下把木棍立它嘴里,强行撑开。 眼下金乌很配合,为它少了一顿皮肉苦。 小黄觉察到不知从何时开始,金乌不再像从前那般动不动同她叫嚣,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小黄作人形时吵不过它,便化成原身,一红一金两只大鸟在旸谷山的上空斗得天翻地覆不亦乐乎。 现在的金乌,无论喂食顺毛都很配合,眼下更是伏在她身边,任由小黄一手扳一半它坚硬的鸟喙,耐心地等她看完。 小黄看半天,没看出所以然,合上金乌的喙问它道:“你……会说话吗?” 金乌默默看着她,半晌后,“嘎?” 小黄:“……”果然是她做梦异想天开。 *** 晚间上完宫回到煦晨宫,小黄拴好马,走进院子,一眼便看见立在木槿树下的白衣男仙。 “旸谷!”小黄唤道,“你怎么来了?可巧我正想去找你呢。” “我得空了就来看你。”旸谷说,“你说想找我,为何事?” 小黄张望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扯住旸谷衣袖把他拉低一点,悄声道:“我们在昆仑幻境中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旸谷微微皱眉,“嗯……” “里面有个叫慕离的女子,你还记得吗?”小黄说,“我昨晚做梦又梦到她了。” “做梦?” “嗯,做得还挺真,就是有些事情扯了点,我居然梦见金乌会说话,哎,做梦嘛。”小黄顿了顿,“许是在昆仑幻境里沾了些气泽,叫我又见到慕离,我觉得她同前魔君无垢肯定有关联,可是我问了绣绣,也问了宫里的其他人,都说从未听过。” 旸谷摸了摸小黄的头,没有说话。 小黄执了旸谷的手笑道:“怎么现在是你摸我头了,往常不都是我摸你脑袋的嘛。” 旸谷勾起唇角,“师姐这样矮,我摸你脑袋不是比你摸我脑袋方便许多么。” 小黄:“……” 旸谷反握了小黄的手,腰慢慢弯下来,把小黄的手放到自己头上,“喏,你摸吧。” 小黄像摸着个烫手山芋般把爪子缩回来,脸也热得更刚煮熟一般。 旸谷眼底笑意更深。 “咳。”小黄干咳一声,“那个……那什么……你找我干啥来了?” “带你去逛庙会。” “啊?下凡么?” “不。” “天上哪儿来的庙会……” 不等小黄说完,旸谷已握住她的手,“你来了便知。” *** 旸谷说的庙会确是在九重天上。四方为界,中间作结,隔开两座不同的时空。 小黄讶然,“断面?” “嗯。”旸谷牵着小黄走进去,断面的出口随即闭合。小黄跟在旸谷身后责怪道:“割断面多耗力气啊,我若是想去凡间召朵云就是了,你又何必……” “我听说你此前贪玩误了归来的时辰,挨极风上神好一顿骂。” 好像……确有其事。 “神君新教我断面之术。”旸谷说,“待技艺再精湛些,可以帮你做出从寝室直接通向旸谷山的断面。” 小黄听闻,竟然可耻地心动了一下。 “嗯?”旸谷低头询问她,“想要吗?” 小黄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要,我可是正经人。” *** 结界连接凡世,凡间历法同九重天有些不同,九重天冬雪初降,凡间已是十五上元。 年的氛围刚刚熬到最浓处,烟火与喧嚷是最好的调味。 夜幕初上,华灯璀璨,街道旁,桥边石栏上都挂着五色灯笼,将四周映照得恍如白昼。 小黄同旸谷并肩走在街市上。 原是牵手走的,可街上行人投来的目光太过复杂,尤其是那些女子,区区两道眼光,竟包含了痴慕嗔怪怒妒恨等多种丰富情感,叫小黄承受不起。 小黄觉得有些恍惚,上一次同旸谷这样逛街时,他还只会跟在她身后“师姐”“师姐”地喊,为防他走失她在两人腕上都系了丝绦。数月过去,当两人再度走上街头,竟是由旸谷带着她了。 这种身份的转变让小黄心底生出一丝微妙的情感。 “在想什么?”冷不丁,旸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小黄吓一跳,慌乱道:“嗯?没、没什么?” 旸谷揉揉小黄的鬓发,“师姐最近总走神啊。”说完,负手往街旁走去。 小黄鼓着腮帮子跟在他身后,“为什么我觉得你最近的‘师姐'叫得一点敬意都没有?” 小黄跟着旸谷走到一处卖糖画的店铺前,不等店掌柜问话,旸谷已放了银子道:“两只。”看了小黄一眼,“凤凰图案的。” 糖画很快便做好,稀薄,晶莹,小黄捏在手里有些舍不得吃了,旸谷几次催她,说再不吃就化了,并且制止了小黄准备把糖画放进袖里乾坤袋的行为。 “你第一次给我买的糖画,有纪念意义。” 旸谷叹口气,“你喜欢,我以后常给你买。” “你哪来银子呀。” “你当真以为我在上清宫光吃饭不做事吗?”旸谷说完,顺势握住小黄的手,小黄试着挣了几次,都没挣开。 好吧,她承认,她只是装装样子试着挣了几次。 行人的眼光此时看来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有那么一瞬间小黄感觉街道上只剩下他们两人,手牵着手,慢慢走着。 旸谷拉着小黄走上石桥,桥下河水漆黑如墨,灯光倒映在湖面上,暗夜流火。 桥上的灯笼比桥下的多挂张写着灯谜的小木板,小黄起了玩心,连翻几个竟都叫她猜对了,欢欢喜喜地去桥头领奖品。 发奖品的小摊子上置了许多物什:草编小动物,木钗子,木面具,做工精简的花灯,漆成不同颜色的铜铃……小黄看着,分外犹豫,不知选哪一个。那摊主人是个青衫公子,见小黄挑了许久,便搭话道:“姑娘可是在为难该选哪个合适?” 小黄点头:“正是。” 青衫公子:“在下摊上的东西姑娘若是喜欢大可全拿去。” “啊?”小黄一愣,“这不太合适吧……” 青衫公子笑笑,“在下想与姑娘一同泛舟湖上,不知姑娘是否肯赏脸?” 不等小黄回答,一个低沉且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她不肯。” 白衣男子的出现让那青衫公子有些窘迫,他摇开折扇,快速摇了两下,“原来姑娘已有家室,属在下冒犯。” “家、家室?我……” 旸谷没给小黄解释的机会,将她整个人提走了。 “唉……”小黄被旸谷提溜在手上,叹口气,“准是让人家误会了。” 男人声音闷闷的,“这误会让师姐很困扰吗?” 小黄想了想,呃,其实并没有,相反她居然可耻地有一丢丢高兴……不过对于旸谷来说应该很困扰吧,那自己得表达一下理解。是以小黄道:“嗯,有些困扰。” 男人本就阴沉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旸谷啊……” “师姐。” 两人异口同声。 小黄:“嗯,你先说吧。” 旸谷没有推辞,他张开双臂,“抱。” “哎?在这里?” “嗯。”旸谷点头,“我记得很久以前,还在昆仑时,师姐答应要抱的,却迟迟没有履行。” 小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 见旸谷一脸认真的模样,小黄又觉得好笑:果然,其实内心里还是小孩子嘛。 小黄张开双臂,踮了脚尖迎上去。旸谷很轻松便将小黄圈住,他身形高大,愈发衬得小黄娇小。隔着衣料,小黄能感受到旸谷有力的心跳和他胸前传来的温度。 旸谷的手臂愈收愈紧,几乎将小黄揉进身体里,男人呼出的气息拂在小黄脖颈间,酥麻得撩人。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似乎再这么抱下去就大事不妙了。 小黄伸手想推开旸谷,她听见旸谷在她耳边低声问:“师姐可觉得旸谷好?” “什、什么?” 似是一声叹息,又像是急促的喘气,在河岸边的烟火被点燃前,旸谷的声音清楚地传到小黄耳中。 “旸谷觉得师姐好,旸谷……心悦师姐。” 第32章 讲正经事 像是过了很久,却又仅仅只是一瞬,烟火还未停,炸裂在天际,隆隆地遮掉了周遭的喧闹。 小黄的下巴抵在旸谷的肩膀上,绷紧的肌肉硌得她有些疼。旸谷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混着檀木与佛手的熏香,有些甜,很清冽。 一袭晚风吹过,丝丝寒意叫小黄清醒过来,她试着挣了一下。 没挣开。旸谷甚至,将她圈得更紧了些。 “有……有人看呢。”小黄局促道。 “嗯。” “什么叫‘嗯'呐,你倒是松啊……” 然后旸谷就松开了手,往后退一步,偏了脸不去看小黄。 但小黄还是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安和他暴丨露在她眼前,怎样遮掩也无济于事的泛红的耳朵。 烟火渐歇,原本驻足观看的路人走动起来,窄石桥上霎时淹满行人。 两人这样站了一会,相顾而无言。小黄几次想打炮沉寂,但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旸谷方才那个,算是表白吧,他……喜欢自己吗?小黄怔怔望着站得高他一石阶的男人,自灯笼中透出红色的烛光为旸谷的白衣镀上一层暖色,男人侧着头,眼眸低垂,从额头到下巴的轮廓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他在等她作答吗?应该……是吧。烟火响起之前,旸谷明明欲言又止。 她当如何说?说,我亦然么?亦然,心悦你。 她想这样说,却顾虑着,终不曾说出口,连小黄自己,都不知她在担心什么。 许久后,旸谷打破沉默。 “师姐。”男人的唇角浮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眼角温柔而落寞。他将视线从湖水中收回,落在小黄身上,“我们走吧。” *** 极焕从司命局里出来,看见小黄立在门口石阶下。极焕挑挑眉,“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小黄举起手上的酒壶摇了摇,“有空吗?请你喝酒。” 极焕把手里拿着的卷轴文稿夹进腋下,“本来是没空的,不过亲妹子请喝酒,没不去的道理。” 小黄把酒壶抛给极焕,随口道:“这样啊,你们司命局是不是有扣全勤奖的说法?” 极焕正伸手接壶,小黄的话入耳,手腕一抖,酒壶差点没接住,他擦把汗道:“早退而已,算不得缺勤。”又说,“怎么着啊你,难不成想举报我?酒还喝不喝了?” “喝!”小黄说,“走吧。” 二人按照极焕的意思,挑了处僻静的地方,正临着天河,天河四周种了好些菩提古树,四季皆葱茏,是个遮掩人的好去处。且天河水湍,临近的两人说话需很大声才能被对方听到,隔得再远些,便什么都听不清了,是个背后说闲话的好去处。 一百多年前,某处仙宫失了宫婢,寻了几日都未找到,四处问遍也没人看到,宫主人只当她是思凡下界了,也没放在心上,直到一个多月后,宫婢的尸首在天河里浮了出来。浸了一月,仙身神力尽失,同凡人无异,打捞上来时的模样据说惨不忍睹。 许多胆小的神仙说什么也不敢来天河旁了,一是那小宫婢状貌太惨,深入人心,二是不知何时起,仙婢间开始谣传天河食人,死去的小婢就是被天河水吞下去的。 小黄于传言早有耳闻,对此毫不在意,想想看这是哪里?九重天。九重天上,天君眼皮子底下,要是还有什么妖魔敢作祟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至于极焕,他较之小黄,更为洒脱,直接冲小黄道:“干喝酒多没意思,我下河给你摸条鱼去。” 最后小黄以“天寒水冷”为由,制止了极焕想要下河摸鱼的疯狂行为,从袖里掏了许多花生核桃做下酒菜,掏着掏着,还掏出一把果蔬和啃了一半的饽饽。 极焕凑过头,笑道:“嗬,你藏品还挺丰富。” 小黄捏着那块饽饽,眉头紧紧皱起。 “扔了吧,揣这么长时间,估计都馊了。” “袖里乾坤中的时辰的静止的。” “那又怎样,你还准备继续吃?你也太……”极焕憋半天,吐出一句,“太持家了吧。” 小黄将饽饽重又收回袖中,神情严肃,“五哥,我可能遇上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你么?正常。我就没见过哪个丫头比你能惹祸的。”极焕大刺刺坐在一块河边裸岩上,仰起脖子灌了口酒,“说吧,什么事儿?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小黄摇摇头,“叫你来是为说另一桩事的。” 极焕叼着酒壶口,等小黄下文,中途还插了句,“酒不错,哪儿买的?” “人间过上元了,酿的新春酒。”小黄说着也灌了一口。 酒是旸谷买的,在她袖里乾坤袋里囤了很多。旸谷说那家店酿酒用的是活泉水,且糯米进蒸笼时裹的是荷叶,因此酿出来的酒要比别家香甜许多。买回来后小黄一直没喝过,此时尝了第一口,确然,甜而清冽的味道在舌尖打转。 忽地就想到旸谷身上好闻的味道。 桥头一段诉情后,旸谷带她去了许多街角巷弄,寻到的酒楼、食玩店、首饰铺子,都是小黄未去过,且极有趣的。小黄想问旸谷是怎么发现它们的,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定要先答复他。这样的想法萦绕在小黄心中,让她愈发不知该和旸谷说什么。旸谷没有强求小黄,他始终是温柔地、耐心地同小黄说话,正因为他这样的温柔,小黄觉得如果把桥上那段事直接略过,此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与旸谷说笑,那自己真是太过分了。 她喜欢旸谷的温柔,所以才要好好对待它,不能只为了满足自己而不顾旸谷的感受。 小黄默了一会,问极焕:“你有喜欢的人吗?” 极焕正喝酒,一段气没喘匀,被酒水呛住,“噗”一声喷出,伏在石头上猛咳起来。 小黄贴心地拍拍他的背。 极焕一抹嘴,“怎么问我这个问题?” “嗯……就是想问问。” 极焕冷哼一声,“当然没有。”又盯住小黄,“问这个作甚?情圣想传授经验?” “情圣?”小黄同极焕对视许久,才敢伸出手指向自己,“我?” 极焕点头。 小黄沉默了,过了一会她问:“五哥,我们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 上清宫这一日的暮鼓没有按时敲响,手持鼓锤的男子手臂扬起,下落时迟疑了一下,像是走了会神。 待悠长鼓声传遍整座上清宫,一名青衣小童提了个食盒进来,“又是那位仙子送来的。” 旸谷将鼓锤放好,洗净手,看也未看食盒一眼,“为何要收?” “那位仙子执意要我收,我没法拒绝。” “她可走了?” “公子要见她吗?” “不,只是想让你将食盒还给人家。” 小童跺跺脚,“公子怎么这样不解风情,那女仙日日为公子送吃食,是什么意思公子还不明白吗?况且,我觉得那仙子生得甚好看,同公子挺般配。” 旸谷取了卷佛经,随意翻阅着:“我向来不认识什么茗若仙子。” “那这食盒怎么办呢?” “放着吧,她下次再来,让她带回去。”又说,“若再又什么女仙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好吧。”小童应毕便退了下去。 独剩旸谷在院中,保持着手执经卷的姿势,然而那佛经始终未翻过一页。 旸谷叹口气,搁下经书闭了闭眼,指节轻轻揉着眉心。 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旸谷抬头,还是方才那个小童,手上没提食盒,双颊红扑扑的。 “怎么了?” 小童挠挠头,“门外有位仙子,说要找你。” 旸谷用经卷敲敲他的头,“我方才怎么和你说的?” “我……我记得的,你说有女仙来找你就说你不在。可是……”小童吞吐一会,脸色愈发潮红,“我觉得这位仙子姐姐,你当见见。” 旸谷坐回椅中,“替我回了她吧。” 小童急了,“你就见一下吧。哦对了,她自称是你师姐。” 未等小童说完,旸谷已从椅中站起,在小童惊愕的目光中,匆匆走出院落。 小黄等在上清宫外,一袭红衣,在隆冬萧瑟之景中分外夺目,见到旸谷出来,小黄先是挥了挥手,意识到四周都是守卫,这样做有些不大矜持,便收了手,唇角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怪不得你不让我来这里,来见你一趟好不容易啊,还要层层通报,我亮明了身份都不让我进去。” 小黄说话时呼出一口白气,她的睫毛便氲上一层水汽,看上去湿漉漉的。 “嗯。”旸谷握住小黄的双手搓了搓,“冷吗?” “还好啦。” “来找我做什么?” “非要有事情才能来找你吗?” 旸谷笑了笑,“那……” “好吧。”小黄轻咳一声,摆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那我就勉为其难同你讲个正经事。” 第33章 告白完毕 小黄垂下眼睫,脸上泛了点红,姿态难得地扭捏起来,“你那日……同我说的,可是真的?” 旸谷知道小黄问的是什么,他点头,“是。”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见旸谷侧头,面露疑惑,小黄干脆将肚里的问话全部倒出来,“我也觉得你好,所以,为什么会是我呢?明明九重天上有很多女神仙,她们比我生得美,比我大方得体,比我懂得多,不像我这般会惹祸……” 小黄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忽然想一口吞了自己。 在话本上看到佳人或问书生或问将军“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喜欢”时,小黄还直呼好酸,这人家心悦你么就是心悦你,问这么多为什么干嘛,不怕人家一时回答不上来觉得心悦小姐真是太艰难了还要答考题,一拂袖转身走了。 结果,这事落在她身上,她也照此问了。 为什么会喜欢她?为什么选择了她?她其实,不是很自信。到了这种时候,平日里不拘的那些小节悉数在意起来:她功课不好,贪玩,总闯祸,还会带坏好学生。性子讲好听点叫洒脱不羁,实际上就是半点姑娘样子都没有。 所以,为什么呢? 小黄在心里纠结了一会,有些忐忑地望向旸谷,后者一直沉默着注视她,二人目光相遇时,小黄慌乱地躲闪开。 肩膀却被旸谷扶住,强迫她与他对视。 “所以你那天一直闷闷不乐,后来又匆匆走掉是因为这个?” “是……” “你真是!”旸谷松开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知不知道,我以为……”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旸谷忽然俯身,双手按在小黄的肩膀上,用一种低沉的,哄人入睡般的语调对小黄道:“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你觉得还能有别人?” “带我离开旸谷的是你。为我取名字的是你。教我读书写字的是你。危险时刻护我性命的是你。对我好的也是你。我有什么理由去喜欢别人?” 话入了小黄的耳朵,没入进小黄的脑中,见小黄一直瞪大双眼望着自己,旸谷伸手弹了一下小黄的脑门,“你才是傻。” 小黄捂着脑门,低头想了片刻,突然“啊”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 旸谷叹口气,掀开小黄按在脑门上的手帮她揉额头,“我只要你答我一句,你于我,到底是怎样的?” 于是,旸谷眼见着小黄的脸越涨越红越涨越红,红成了一只刚出锅的螃蟹。她用低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道:“我自然……自然也心悦你。” 小黄听到旸谷幽幽送出一口气,又听得他道:“你闭上眼睛。” “哎?” 旸谷笑道:“听话。” 虽然脸已经红得没法再红了,但是心跳还可以不断加快啊。捂着心口,不让那小东西跳着跳着从她喉咙里蹦出来,小黄听了旸谷的话乖乖闭上眼睛。 他……要做什么? 呃,还能做什么。 应该是那个吧,话本里老有的,一碰上,佳人就要、就要踮脚的那个。 也只能是那个了吧…… 在小黄的满心期待下,旸谷他,轻轻吻了小黄的额头一下。 小黄:“……”那什么,她才没有很失落。 “怎么了?” 小黄撇开头,闷闷道:“没、没什么,你亲我额头作甚?” 旸谷的手指在她额头上轻抚一下,“怪我,方才下手不知轻重,有些红了。” “哦。”小黄自己抬手揉了揉,“还好啦,也不是很痛……唔……” 旸谷忽然搂住小黄的腰,手臂发力将她带向自己,同时低头,含住了小黄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双唇。 并不是洪水般的深吻,旸谷的嘴唇只是轻轻覆着,没有再进一步深入,然而光是这一点就已让小黄慌乱无比,他们贴得这样近,旸谷身上带着蛊惑的味道萦绕在小黄四周,若不是被旸谷抱着,小黄觉得自己可能要瘫软下去。 男人的睫毛微颤,手臂因紧张而僵硬得厉害,不过已经七晕八素的小黄丝毫没有察觉。 她只是下意识地,伸手也环住了男人的腰。 负责传话的青衣小童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又进来一个紫衣小童,“旸谷大哥呢?” “方才有位女仙来找他,他便出去了。” 紫衣小童像是受到了惊吓,“旸谷大哥会见女仙?!” 青衣小童撇嘴,一副“你真没见过世面”的表情,“你是不知,今日来的那位女仙,生得甚美,比前几日的都要漂亮许多。” 紫衣小童摇头,“那又如何?旸谷大哥又不是好色之徒。” “那位女仙自称是你旸谷大哥的师姐。” 紫衣小童松口气,“那便是了,昔日同门的情分,自是要好好叙一番旧的,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知,一直不见回,兴许是在宫外吧。”青衣小童想了想又道:“不如将那位仙子请进来吧,好茶款待一番。” 紫衣小童想了想:“也好。” 二人动身往宫外走,路上青衣小童还在向紫衣小童灌输,“旸谷大哥的师姐甚貌美。” “都说了,旸谷大哥肯定是因为同门情才与她相处甚久的,我问你,你见过旸谷大哥多看哪位女神仙两眼么?” 青衣小童摇头。 “见过旸谷大哥同哪位女神仙多说两句话么?” 青衣小童继续摇头。 “更别提笑上一笑,牵一回手,行风月之事了对不对?所以说,大哥真是宫中除神君外最不染烟火气的神仙!如此潇洒的态度,我……” 青衣小童打断他,“你见过旸谷大哥同哪位女神仙亲……亲……” 他艰难地伸出手,朝紫衣小童身后指了指。 紫衣小童转身。 紫衣小童:“我眼花了吗?” 青衣小童:“没有。” 紫衣小童:“……” 漫长的沉默过后,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双双捂脸遁逃。 而相拥着的两人丝毫不知,他们无声无息地,敲碎了两颗脆弱的心灵。 旸谷的嘴唇一离开小黄的,后者就大口喘息起来。 “你方才都在屏气吗?” 小黄:“哎……嗯。” 旸谷揉揉她的脑袋,把下巴搁在小黄的肩膀上,“傻。” 小黄忿忿:“你今日已经两次说我傻了!”又道:“你不要刚长了点本事就不得了了,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在昆仑山下遭了盗贼,还丝毫不觉遭罪,一门心思地想要感谢人家呢。” “六儿。”旸谷唤道,不再是“师姐”,而是自然、亲昵地唤她的乳名。 小黄瞬间就噤了声,把脸埋进旸谷的肩膀,“嗯?” “明日,我去昆仑提亲。” *** 小黄是一路飘着回煦晨宫的。天上星辰斗转,也转不过她头顶上晕乎乎一片的星星。 尤其是旸谷那句“明日,我去昆仑提亲。”现在想来,心口还烫得厉害。 虽然被小黄以“不行,这太突然了,我得先让我爹娘,还有我哥哥们做好准备。”推延了。毕竟她上头五个哥哥,到现在一个成家的都没有,她这个做妹妹的,倒是一马当先地嫁出去了,总觉得会有些对不起她那些大龄未婚的哥哥们。 旸谷没有强求小黄,说要送她回煦晨宫,小黄又摆手,“这么晚了,要叫我大哥看见我同你孤男寡女呆一处,他会打断你的腿的。” 旸谷“唔”一声,“怎么听起来,我们俩这么像奸丨情?” 小黄羞愤,“你在乱说什么!” 旸谷勾勾嘴角,不依不挠,“那你到底是怕奸丨情被撞破,还是怕我的腿被你大哥打断?” 小黄犹豫一下。 旸谷很受伤,“这还要犹豫?” 小黄如实道:“怕你腿被打断。” 旸谷摸摸她的头,“你放心好了,我人是……”说一半,轻咳一声,侧过头,叫小黄又瞧见他慢慢涨红的耳朵根。 小黄探了探头,想问旸谷原来准备说什么的,旸谷已牵了她的手。 “走吧,路上我送你,快到煦晨宫了我就走。” *** 绣绣照旧为小黄留着一盏灯,小黄晕乎乎地推门、进去、关门,见到绣绣的脸,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同绣绣讲自己的事情。 绣绣是小黄到了九重天后所结识的,可以说是最要好的朋友,这种事情,很想同她分享。 再者,小黄想起此前同极焕谈话的内容,嘴角轻轻抽搐一下。 不得不说,极焕被分到司命局不是没有理由的,依他的想象力,凡间子民的命运丰富程度大可放心,若想象有结余,还可以撰话本子。当然,她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难为了绣绣,不知道在自己和极焕满带揣测的眼神投射过来时,绣绣的心中作何感想。 “姑娘回来了。”绣绣正在铺床褥,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侧脸分外柔和,“今天有人来找姑娘的。” 小黄愣了愣,“找我?谁呀?” 绣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悦,“姑娘还记得那日在御花园里碰见的茗若仙子吗?就是她。” 第34章 情敌相逢 翌日午时,小黄在院中坐了一会,果就等来那位茗若仙子。 茗若不是独自来的,身旁还跟着她两个婢女。两个婢女看向小黄时眼神躲躲闪闪,尤其是绿茶,小黄眼神落在别处时,她便时不时往小黄身上瞄,待小黄看向她,她又瞥向别处,如此几番后,小黄故意眼神飘忽四下乱看,然后猛地将头扭过去。 “啪嗒”瓷器碎裂的声音。 接着便名唤白莲的婢女关切问道:“绿茶,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茗若则望着地上一滩碎瓷,冷喝一声:“怎么回事?连个听风瓶都端不住?” 绿茶脸色虚白,甚是难看,她侧着身子跪下,期期艾艾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小姐饶了奴婢!” 小黄看一眼地上,几瓣白瓷,瓷面纯净,断口细腻,倒是个好物,可惜了摔得这样碎。再抬头,正对上茗若的目光。 茗若抿着唇,始终不言语,任由绿茶跪着,一双眸子却是定定望着小黄。 小黄心下了然:这是在等她开口呢。 于情于理,她得饶了这个叫绿茶的婢女,先不说绿茶不是她的婢子,茗若初至煦晨宫,作为客人的面子,小黄还是得给她的。 小黄摸了摸下巴,刚要叫绿茶起来,绣绣不知从何处闪出,手里还拿了个扫帚。 接着,绣绣一把将扫帚塞进绿茶手中,“地是绿茶姑娘自个儿弄脏的,姑娘自个儿扫吧。”又笑道,“我们煦晨宫万事从简,下人少得狠,什么事都得自己来,这扫地也不例外,谁弄脏了就得谁来扫。绿茶姑娘看我做甚?快些拿着吧。” 绿茶怔怔接过扫帚,伸出的一双手纤细白嫩,一看就是未做过粗活的。 在茗若身边服侍了上百年,别说扫地,就连端茶倒水的活绿茶都没做过,每日只需侍奉小姐穿衣梳妆,一双素手也是好生保养。此时接过扫帚,绿茶不知自己当跪还是当站,期期望向茗若,试图求助。 茗若也未料到会有这变故,她愿意是想袒护自己的婢女,料定小黄不会同她纠缠,是以自己同绿茶唱个红白脸也好了事,熟料却半路出来个锦衣女侍,看样子来头不小。 那日在御花园,绿茶出言不逊得罪小黄,已叫茗若如鲠在喉,此时若再因为绿茶弄出什么乱子来……想及此处,茗若以袖掩口,道:“绿茶,你听这位姑娘的话,速速将地扫了吧。”说完,偷偷瞄一眼小黄,希望她能出面打个圆场。 小黄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小姐……”绿茶又叫了一声。 茗若厉声道:“你还磨蹭什么!” 小黄终于看不下去了,“扫个地而已,茗若仙子至于这样大动干戈么,你的侍女修为浅,不懂浮空移形之术,仙子还能不懂吗?帮她一下又有何难。”说着,指尖一转,地上的几片碎瓷已悠悠然漂浮起来,落入绣绣备好的布袋中。 借着扎布袋口的功夫,小黄随口问了句,“茗若仙子可是家住南冥茶山?” 小黄当真是随口一问,可听在茗若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其一,小黄说她侍女修为浅,是有辱意,又出手帮助被她相逼的绿茶,更是叫她难堪;其二,浮空移形之术,茗若其实不会;最后,小黄问其家世,仿佛是在嘲笑她家学浅薄,连浮空术都未让她习得。 茗若脸色煞白,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是。” 绣绣与茗若理解在一处,心中暗暗称奇:看不出,咱家姑娘气势倒挺逼人,自己怕她吃亏强行出头,倒有些多余了。 绣绣的布袋甚难扎口,小黄折腾半晌才打好一个结,长舒口气道:“南冥是个好地方,水乡富足,产的茶叶也清嫩。” “承蒙仙姬夸赞,茗若特地带了些家乡特产,仙姬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茗若说着吩咐白莲将她随身带着的礼物呈上来,那听风瓶本是一对,除了被绿茶打碎的还有一只同式样不同花纹的,搁在桌上,旁边秘密摆了许多小盒,打开来,里面都是晒干的茶叶。 小黄将茶盒捧手里把玩一番,心道:不愧是南方水乡,做出来的东西就是精巧细致。 回想起自家父亲号称爱茶,置茶叶的器皿用的却都是大缸,一到茶季,院中就摆着一口口大缸,极清上神兴致起,还会叫他们做小辈的到院中赏茶赛诗,小黄对着那几口硕大得可以将她泡进去的水缸是半点诗意都没有,年年垫底,并且觉得如果缸里置的不是茶叶,而是腌了一满当酸菜,她一定大有兴致。 小黄把茶盒放下,笑道:“仙子送的这些东西,甚是精美,只是我向来无功不受禄,还望仙子将东西带回吧。” “这些全是作赔礼,那日在御花园,绿茶本无意冲撞仙姬,小女恐仙姬责怪,特来向仙姬赔罪。” 小黄“唔”一声,“既然你也说是这位绿茶姑娘冲撞了我,为何是你来向我赔罪?” “这……” “望我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她?你是茶神之女,地位尊贵,我自是没有同你犯难的道理,是也不是?嗯?” “我……” 御花园初见,茗若只见着小黄的娇憨之态,还道她是个糊涂主子,即便得罪了她,糊弄一番便可过去,岂料今日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已叫她吃了两次哑巴亏。 茗若握着帕子的手指慢慢攥紧,指节泛白,眼神凄楚得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 其实,小黄的想法很简单:谁犯错谁来道歉嘛,这代道歉算怎么回事?她就没听过吃饭睡觉还有代替的,要事事都能代替,还要自己长胳膊长嘴干嘛。 绿茶见状沉不住气了,跽在地上道:“还望仙姬不要为难我家小姐。” 未等小黄出声,绣绣已冷冷开口,“仙姬同你家小姐说话,哪儿轮到你插嘴的份?” 小黄揉揉太阳穴,她觉得眼前的局势好乱,怪道从前极焕同她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下一个戏台上站了五个女人,真是挤也要挤死了。 索性一拂袖子拨出几盒茶叶,“若仙子想送见面礼,那么这几盒我收下了,改日定当上门回礼,剩下的,仙子就带回去吧。至于那怪罪不怪罪的,我本来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希望绿茶姑娘日后出门在外,多多在意些。” 掸了掸袖上的浮尘,“仙子还有事?” *** 把茗若一行送走,绣绣不顾小黄劝说,跑出去跟听,回来时黑着一张脸,“姑娘可知她们路上说的什么?” 小黄惊恐:“且不管她们说了什么,绣绣你这样偷听别人说话真的好吗……” 绣绣气愤:“不偷听怎知她们背地里又说了姑娘什么坏话!那个叫绿茶的,好生可恶,她居然叫茗若日后提防着姑娘,还说,还说……” 好吧她还挺想知道的,“说什么?” “说她家主子日后若是同那位旸谷公子结成姻缘,要处处提防姑娘,还说日后万万不能让姑娘到他们府上真是岂有此理!” 小黄感慨:“她们想得挺多……”突然顿了顿,“说她家小姐同哪个公子结成姻缘?” 绣绣哀怨脸:“旸谷公子,就是姑娘的师弟。” 小黄:“……” 绣绣往前凑了凑,“姑娘,你莫瞒我,你对那位旸谷公子可是有情?” 小黄:“咳咳,呃……”望天望地,四下乱望,禁不住绣绣眼神殷切,点头承认道:“嗯。” 绣绣闻言,眸中一亮,“我就知道。”又说,“我看那旸谷公子甚好,相貌堂堂不说,人也甚体贴,而且依我看,他对姑娘的情谊也绝非同门情那么简单,他对姑娘,定也是有情的。” 此言一出,小黄看绣绣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在旸谷同她诉情之前,她是半点旸谷的心思都不知道,哪怕在诉情之后,她还惴惴不安,左右怀疑。绣绣,居然仅凭看就看出来了 绣绣没看见小黄眼中的崇拜神色,她握了握拳,“所以啊,这年头好男人不多了,拿下一个是一个,不能让那些……哼,不能让那个茗若抢先了。” “不会啦……” “怎么不会!”绣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姑娘你怎么都好,就是太迟钝了!这种事,等不得的!不如这样,今晚我为姑娘精心梳洗一番,穿得通透清凉些,姑娘趁着月黑风高……” 小黄感觉要再让绣绣说下去指不定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内容,忙捂住她的嘴,有些哭笑不得,停下来想了片刻,语调轻缓地对绣绣说:“你放心好啦,他不会被别人抢走的。” 第35章 天生异变 旸谷从梦里惊醒。 梦中的世界原是没有颜色,灰暗、冰冷,他看见旸谷山荒草覆盖的山坡,逐渐长出新苗,枝繁叶茂。 他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清澈的池水边,在山头那棵参天古树下坐守过一个又一个季节。 始终都是一个人。 他从风带来的言语里学会记事,在岩石上刻下一道一道印痕,一百年,两百年……八万年过去了,他依旧是一个人。 无人问津,无人管顾,山里的精怪似乎都害怕他,不近他身前。冬季的雪落满厚厚一层,他赤着脚一路走过去,再回头,行过的路上只有他一人的脚印。 八万年,在神仙漫长的寿元里不过沧海一粟,说长不长。然而如此无人话语,朝朝暮暮,说短,亦不短。 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古树下乘凉,树干忽然猛地摇晃,叶片摩擦沙沙作响,从树里摔下一人,红衣,雪肤,眼睛忽闪让他想起落日下的碧波潭,那人问他,“仙友你……你何故不穿衣裳?” “喂,你傻愣着做什么?快些敬酒啊。”画面陡转,眼前的少女依旧是一袭红裳,只不过这回,她穿的是喜服。 嫁衣火红,更衬得少女肌肤欺霜赛雪,如墨的眸子灵动婉转,半嗔半娇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快些啊,天君天后还等着呢。” 旸谷抬头,看见凌霄殿上众神庄严,被称作天君与天后的神明端坐在宝榻上,小黄将一只盛酒琉璃盏送到他手中,“我们去敬酒吧。” “敬酒?” “嗯,敬完天君天后,敬完我爹娘,再……再夫妻对拜,我们就是夫妻啦。”少女越说,声音越小,羞怯地低了头,耳垂一片粉红。 夫妻?旸谷心中一动。 这个称呼,他很喜欢,或者说,非常喜欢。 他慢慢搀住少女的手,嘴唇动了动。 “嗯?你想说什么?” 他笑着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不必说的,诸如“娶你为妻,生死不弃。”般的言语,不必说出口的,因为我会用一辈子来履行。 他们执了手,一步步往前走,旸谷将视线落在神榻上。 如果他所知皆真,那么榻上坐的两人,是他爹娘。不管他们认得或不认得他,如此这番,倒也算圆满。拜过天地,行过夫妻礼,他是不是,真的有个家了? 旸谷的神思一瞬间有些恍惚。 便是那一瞬间内发生的事情,天君忽然拍案而起,声如洪钟,威震四方,“来人啊!将罪仙极黄打入天牢!明日午时问斩诛仙台!” 男人猛然睁开眼,眼前景并非旸谷山,亦不是凌霄殿:玄冰塑就的高台,四面拴着寒铁铸成的链条,由一座笔直天梯贯通下来,第一级台阶就在旸谷脚下。 旸谷抬脚,缓缓走上去。 耳旁雷鸣与风声齐喧,大朵大朵雪花纷纷扬扬,被空气里漂浮的火星灼烧成瑰丽的烈火冰晶色。 诛仙台,诛灭罪仙之地,节气在此处已然颠倒。 自黑云破口处漏下的一道日光,斜落在巨大的白色冰柱上,借着那抹光亮,旸谷看清了石柱旁拴着的人。 “师姐。”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 诛仙台上绑着的人,是小黄,身穿囚衣,形容枯槁,自披散垂落的发间,可以看见她消瘦得惹人疼惜的面庞。 “旸谷……”小黄抬头,干裂的嘴唇微张着,“救我。” 审判者驾云而至,身穿黑色斗篷的审判者手持一道惊雷,宣告临刑之人的罪行:“罪仙极黄,私闯禁地,漠视天规,其罪当诛。现剔其仙骨,破其丹元,极刑之后,魄散魂飞!” 语毕,手中惊雷劈下,明亮的火花划过天际,在落地时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旸谷竭力奔跑,在他的手指快要触碰到小黄时,从天而降的惊雷将他生生震开。 待到烟云散去,诛仙台上空剩铁索,已失了红衣女子的踪影。 “不!”男人疯了样奔上前,拽住铁索,四下找寻,“师姐!师姐!师姐!” 为何要捉他师姐?为何要诛他师姐!怎么不捉他?怎么不杀他?他宁可被挫骨扬灰的是他自己! 八万年,他盼了八万年,才盼来一个师姐,才盼来一个他如此依恋的人。 他们却夺走了她。 旸谷颓然地跪在地上。 “啪”“啪”角落里传来击掌的声音,披着长袍的男子从黑暗中走出,手一挥,诛仙台上诸景已被他收入袖中,“你倒是入戏挺深。” 男子的声音喑哑难听,像是拉在破弦上的曲子。 旸谷喉结动了动,“无垢,你错在不该以此事戏弄我。” 无垢侧了侧头,“许久不见,我特地别出心裁地织了出梦境,作见面礼。我想,你应当很喜欢,你看你,方才已是融入进去了。” 旸谷凭空抽出一把剑,冷声道:“你现在修出实形了?” “唔,还没有。”无垢撩起自己的衣袍,露出里面一团雾气,“不过托你的福,我的修为在一点一点恢复。”笑了笑,又说:“你其实一直在担心,是不是?如果没有你内心的魔障,我不可能恢复得这样快。梦境虽为我造,却是依着你的心魔而建,你在怕,怕你心里的那个丫头当真死了。” “我会护她!” “只怕你到时候无能为力!”无垢狞笑道,“她会死,死在你面前,扬灰挫骨万劫不复!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就凭你,能抵抗得了九重天千军万马?” “你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是因你而死。”无垢的声音寂凉,听起来不像是威胁,倒像是在诉说着他曾亲眼见过的事情。 突然,他话头一转,阴恻道:“不过,你若是与我合作,那就不一样了。有了我的帮助,谁也动不了她。而我,只需你帮我杀一人。” 无垢问:“你意下如何?” *** 小黄走在旸谷身旁,神情严肃得狠,还带着一点惴惴不安,“你说,天帝陛下为何突然要见我?” 问两次,不闻旸谷答他,抬头一看,男人正望着前方,漂亮的眼睛有些失神。 小黄伸手在旸谷眼前晃了晃。 “嗯?”旸谷怔一下,低头看她。 “你在想什么?” 男人轻轻摇头,眉宇间是藏不住的困倦,“没什么。” “你看起来很累啊,上清宫的事物很繁忙吗?” 旸谷笑了笑,承认道:“很繁忙。” 小黄皱眉,“陆弥神君怎么能这样为难你!” 旸谷俯身,用两指按住她的眉心,“神君没有为难我,嗯,还是不皱眉的六儿好看。” “同你说正事呢。”小黄呼一口气,“要不就我一人去见陛下吧,你留下来好好休息。” “你有没有想过,抗旨是个什么罪?陛下除你之外,也召见了我。” “可是……” “倒是有个办法,能让我精神些。” “有这种办法?是什么?” 旸谷指指自己的脸颊,“你亲我一下,我便精神了。” 小黄红着脸一巴掌拍上去,“说了在跟你讲正事呢!” *** 旸谷肿着半边脸走进金阙宫时,在场众仙都吃了一惊。 听闻昆仑凰女寻了个十分出挑的心上人,又值天帝召见,在九重天上如同晒干了的咸鱼般长久无事的神仙纷纷赶来凑热闹,私下议论着该是怎样的青年才俊方能得昆仑仙姬的芳心。 左盼右盼,终于将他两人盼来,当看清旸谷相貌时,切切议论着的声音顿时小了。 这昆仑新婿,半边脸倒是生得颇为风流,然而另半边,却又肿又粉,众仙不由得四下猜测,难不成,这被仙姬看上的男子是个修了半成人形的猪妖? 议论纷纷,小黄自然一个不落地听进耳中,没心没肺地笑出来。 旸谷:“你是因何还能笑出来的?他们在质疑我的同时难道不是在质疑你吗?” 小黄:“无妨,我眼拙,碍着谁了?把你相貌弄磕碜些,好叫我省点心。” 彼时天君旁的侍者宣他二人上前,小黄立即忍住笑,搬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慢慢走上前去。 旸谷跟在她身后,看着小黄披在脑后的黑发,随着步子小幅晃动的金步摇,垂曳至地的衣摆每上一层台阶便会铺开一层。 似曾相识的场景。旸谷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 天君此时的神情是小黄意料之外的,印象中的天君似乎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像今日这般柔和,甚至说是动容的神色,小黄是第一次看到。 而且总觉得,天君看像旸谷时的眼神很令她熟悉。 在哪儿见过呢?小黄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奉阳仙使极黄,参见陛下。” “旸谷参见陛下。” “好。”天君点头,“请起。”顿了顿,道,“极黄仙姬,可否近前一步?” “遵命。”小黄欠身行礼,往前走了两步,刚准备问天君有何事相告。 一道利刃破空的声音自她耳边划过。 第36章 世事无常 银色的长剑自小黄身旁呼啸而过,直冲坐在宝榻上的天君袭去,小黄站得并不近,可凌冽的剑气还是割破了她脸上的皮肤,渗出一道嫣红的血痕。 她看见旸谷,或者说,那已经不是旸谷了。 头发散开,随风曳舞,眼眸里一片赤色,狰狞的容貌是小黄见所未见。此情此景,像是入魔了。 那柄三尺长剑未能刺中天君,甚至,都未能近天君的身。九重天之主挥开衣袍,浑厚的仙气在身前凝出一道仙障,不仅阻隔了长剑的攻击,还将长剑压迫得剑身弯曲成一堆废铁。 失了武器,旸谷并未收手,一手捏决,一手作掌,在天君料他无法再度攻来时,下一击已至。 携带着黑气的掌风,杀气腾腾,竟将天君的仙障一分为二,肆意席卷的气流冲撞得在场众仙摇晃不定,再抬眼,魔气萦绕的男子已同天君两掌对接。 众仙惊讶地发现那相持着的两人是何其相似,眉宇间的桀骜呼之欲出,只不过,那名男青年的眼中此刻已是邪气凛然。 天君一手捻须,与旸谷相接的右掌猛然发力,将后者震开后,怒喝一声:“混账!”又是一掌要拍去。 “陛下!切莫!切莫!”原本受了惊吓,被天君护在身后的天后忽然一把抱住天君的胳膊,鬓发散乱,神情惊恐,已无昔日端庄。 “朕眼拙!竟让此等魔物混上凌霄殿!来人啊!把他打入天牢!三日后问斩诛仙台!” 旸谷。旸谷。小黄此时心中乱作一团,她眼睁睁看着旸谷被天君击落在地,像一只破碎的人偶,毫无生气。眼睁睁看着旸谷被天将押解下去,她疯了似的爬起身,想要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拦住。 “放开我!” “六儿,不得造次!” “大哥,你放开我!他们要把旸谷带走了,他们要带他去哪儿?” 极风加大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攥断小黄的筋骨,小黄却丝毫痛楚也不觉得,只因极风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清清楚楚传入她的耳中。 “你还不明白吗?那个旸谷,是魔种。” *** 相传魔君无垢被封进轮回之前,曾留下一众信徒,四散各地,找寻摧毁无垢轮回救出魔君的机会。 魔族,向来都很奇怪,是非善恶,不可一概而论,若真要细说,寻常的魔族,类似于凡间百姓,于天界并无威胁,更有甚者可与仙族通婚,属善类。而无垢手下训练的一众魔兵魔将,无垢在训练他们时便剥其心智,使他们誓死效忠无垢,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年天魔交战,天界有一半天将命陨于魔兵手中,是为恶。至于魔种,乃恶中之大恶。 为增修为,杀凡弑仙,夺其丹元,匿身其中,以躲避追查,暗中将所夺修为送往无垢轮回。 数万年前,天君曾亲自领兵镇压魔族残党,意在将无垢残留的魔种一网打尽,不给魔君翻身的机会。然而魔种千万,消灭不尽,加之这些鬼物披了他人的皮囊混迹在人群中,要发现他们很难。 灵元的滋养使得无垢轮回出现裂口,日益阔大,天界曾修补过一次,然而无济于事,修补好的无垢轮回经历百年,再度裂开——皆是魔种所为。 小黄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旸谷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散佚的魔种”“披着他人的皮囊,伪装自己,意在找到机会刺杀天君”“他同你亲近,怕也只是为了获取你的信任,好叫他有机会能接近陛下”。 他们怎么可以那样说旸谷呢?小黄心想。如果他想接近天君,何必走自己这条道?能见到天君的方法千千万万,她极黄有何能耐,值得被他…… 利用。这两个字,呼之欲出,却始终不忍说。 她不相信他是利用她的。不相信,他此前那番痴傻是装的。不相信,他待她的情谊是假的。不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 “姑娘。”绣绣将一碗端了许久的姜汤搁在小黄床边,“你粒米不进一整日了,好歹起来喝口茶吧。” “我要见旸谷。” “诛仙台是禁地,寻常神仙去不得……” “我要见旸谷。” “姑娘!” “我要见他!”小黄坐起来,死死咬着唇,下唇因脱水而蜕皮,牙齿一咬便渗出血珠。 小黄还是将嘴唇紧咬,任由血珠顺着唇角滴落,“啪嗒”一声溅在她同样皴裂的手背上,“算我,求你。” 绣绣怔怔地望着小黄,忽然捂住嘴摇了摇头,“姑娘,你莫求我,我不想看见……你求人的样子。”她掩好屋门,坐在小黄身边,握了她手道:“姑娘,我要你句实话,那位旸谷公子,你究竟是在何处同他相识的?” *** 绣绣端着汤碗出门,转身便看见立在门口的极风。 “上神。” “汤她肯喝了?” “是。” 极风点点头,负手离开院落,绣绣则捧着托盘一路跟在极风身后。待转过几处长廊,极风驻足,“我叫你问的事,问到了吗?” “绣绣无能,姑娘她始终不肯说。” ——我跟他,初见是在旸谷山。 ——姑娘可是疯了?旸谷山是禁地,若此事追查下去,姑娘私闯禁地一事必定会被发现! 极风扬眉,“连你也问不出来吗?” “绣绣无能。” ——无所谓了,他上诛仙台,是一死,我闯禁地,到头来不过随他去。 ——姑娘,你怎可……你怎可这样想。 极风盯着绣绣,“你向来是我的好管事,在煦晨宫百年,你都做的很好,我很信任你。” “承蒙上神厚爱。” “我信你不会做出什么忤逆我的事情。” 绣绣垂眸,跪身,“绣绣,定不负上神厚望。” ——姑娘,我帮你,绣绣横竖一条命,若是能帮到姑娘,绣绣愿意。 *** 诛仙台很高,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 灌耳狂风,猛烈呼啸,让小黄想起那一日凌霄殿上,旸谷自她耳旁划过的一阵剑风。 绣绣离开时的话语还在小黄耳中回荡,“至多只能呆半个时辰,我只能帮你拖延这么久。” 小黄深吸口气,抬脚,迈上第一层台阶。 第二层,第三层……越来越近,寒冰柱上绑着的那个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小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就要下来了。 她见过旸谷伤得最惨的一次,不过是他千里迢迢离开旸谷山到昆仑去寻她,途中遇到野猪精,落了个鼻青脸肿的下场,那时她便已很心疼。 而现在,男人双手反剪着,衣衫尽碎,于锁骨处穿了玄铁链,道道绕下来,紧紧缠在身后的冰柱上。她看见旸谷身上鞭刑之后落下的伤痕,皆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旸谷……” 听到小黄的呼唤,男人低垂着的头动了动,慢慢抬起,“你……怎么来了?” 小黄伸手抚上旸谷的脸,“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旸谷抿着嘴,不答她。 “你跟我说啊。” 依旧没有回应。 小黄忽然慌了,她来找旸谷,为的就是从他这里求证,听他亲口告诉她,他不是旁人说的那样,他不是魔种,他不是为杀天帝而来,他接近她没有别的目的。 可是现在,看着始终沉默着的旸谷,小黄忽然失去了询问他的勇气。 她怕自己问来的答案,到头来扇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黄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摇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在想什么呢,我怎么能不相信你,我怎么能够……”她倚在旸谷身前,注视着旸谷的眼睛,她从前就知道它们很好看,像三十三天上星星,清澈,干净,有这样好看眼睛的人,定不会同魔种扯上关系。 “旸谷,他们说你是魔种,他们……是胡说的对不对?你是有冤情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一定会在天君陛下那儿为你讨个公道。” 她用丝帕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得仔细而认真,旸谷低头注视着她,眉眼沉沉,她听见他唤她,“师姐。” 叫的是“师姐”,他已许久未曾这样称呼她,不知何时,小黄竟已习惯听旸谷喊自己的乳名,从最开始的极为别扭,到现在已这样习惯了。 她已经习惯身边有他陪伴了,从最开始拿他当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养在身边,旸谷山的岁月,昆仑的岁月,九重天的岁月,他已经一点一滴渗透进她的生活,变作不可或缺。 在旸谷同她说提亲时,小黄还恍如在梦中,当初为他取名字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的名字会一同被记在八荒的姻缘谱上。 从女从因为姻,命运际会为缘,她此前从不曾体味到这两个字的精妙。 “师姐。”旸谷的声音艰涩、枯沉,像一把重锤,将小黄心上最后一道柔软的壁垒一点一点敲碎,“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魔种。” 第37章 造化弄人 “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魔种。” “你说……什么。” 最先从指尖开始凉起,而后一点一点蔓延到心口,旸谷说的什么小黄其实都听见了,字字真切,句句清晰。 旸谷摇了摇头,艰难道:“师姐你,信我,我虽为魔……” “啪” 随着一记脆响,男人的头向旁边歪了歪,发丝摆动的时候,几颗血珠洒落下来,溅在地上,像一朵朵精巧的红梅。 小黄的声音很冷,冷到她自己恍惚间觉得那些话语并非自她口中说出。 “天界与魔族妖孽,自古以来,势不两立。” “从此以后,昆仑极黄同魔种旸谷,再无瓜葛!” 旸谷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到无法出声,他眼睁睁看着小黄抽回颤抖着的手,转身,一步一步,仓皇而又决绝地离开了诛仙台。 小黄走得太急,她怕稍作停留自己便会失了原则,所以她没有看到,旸谷眼里的挽留,亦没有看到,随着她越走越远,男人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 *** 旸谷行刑的那天,九重天上降了鹅毛大的雪。 主掌此事的判官惊讶地发现,原本于诛仙台上任凭雷电怎样相磨也屹立不倒的那个魔种,此刻竟如凋萎的花朵一般,低垂着脑袋,连发丝都是枯竭的。 判官捻须,冲一同前来的仙使笑了笑,“我还道是九重天又出了个顽种,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不管是何方妖魔,但凡在诛仙台上捆个两天,灵身不死,修为怕也是要折半了。” 仙使拱手,“大人所言极是。” 判官看了眼天际,“时辰已到,行刑吧。” “是。” 雪愈下愈大,天地间顷刻已是全白。旸谷被绑在冰柱上,衣衫破碎的地方肌肤裸丨露在外,倒也不觉得寒冷,大概是有比这雪寒还要冷的地方吧。 他抬头,缓缓吐出一口白雾,迷蒙散开,夹着血腥气。 “师姐。六儿。你是不是不会来了?”他说,声音很轻,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你讨厌我了,对不对?” “我那样做,让你讨厌我了。” “师姐……” “不会回来了……” 我终究,还是失去你了吗? 我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旸谷轻叹一声,明明不想再去回忆,然而脑海中少女的身影明媚可见,挥之不去。 ——仙友你……你为何不穿衣裳? ——既然此地名为‘旸谷',你我又有缘在此相逢,不如就借地名一用,为你取名‘旸谷'可好? ——你既然称我一声师姐,我们自然是亲人。 ——本来你就挺傻的,再摔傻了可怎么办? ——我也想你。 ………… ——天界与魔族妖孽,自古以来,势不两立。从此以后,昆仑极黄同魔种旸谷,再无瓜葛! “罪人旸谷,行刺天君,十恶不赦,天诛地灭。现剔其仙骨,破其丹元,极刑之后,魄散魂飞!” 语毕,判官身后的仙使递上装着惊雷的剑匣,装着上古诛仙之箭的匣子表面刻有繁复的咒术,当它被打开时,从里面散出的万道光芒叫人睁不开眼。 惊雷一出,神魔寂灭。 旸谷缓缓闭上眼,“师姐,若有来生。” 他忽然苦笑一下。 “我已经不会有来生了。” 等了许久,惊雷没有劈下,反倒是云层上方传来异样的躁动。 男人睁眼,看见的是比惊雷箭还要耀眼的光芒。 火光中一只振翅飞翔的大鸟,翼展宽阔,烈火在冠上羽、尾上翎灼灼燃烧,零星火焰飞散开来,融化了空中的皑皑白雪——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身,如他想象中那样摄人心魄。 云上诸仙中有人喊道:“是方才那个持匣仙使!快!拦住她!” 拦不住的,这是昆仑凰鸟的殊死一搏,耗毕生心血,化无尽憾恨,尾鱼拖曳的星火震开想要接近她,想要接近诛仙台的人。 火凤凰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绕诛仙台玄冰之柱盘旋,鸣啼声悠远长,传遍整座洪荒大陆,而后她缓缓落下,羽毛的尖端着了火焰,飞快地燃灭,随着她的下落散开一片绚烂的火花。 她变作一名赤身的女子,用纤细的手臂勾住诛仙台上男人的脖子,温柔地覆上他的唇。 旸谷先是感觉唇上一凉,继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被送进他的口中,逼他吞下,如吞下一把火,逼人的灼热感几乎要将他的肝胆烧成灰烬,他听见小黄对他说,“好好活下去。” *** 诛仙台一场闹剧,折一人,成一人。 折的是昆仑凰女,排行第六,闺名曰黄,在诛仙台上摒弃内丹,烧尽修元,于天地间魂飞魄散。 成的是天帝之子,名唤翊泽。 传闻之中,天后因封无垢轮回而致小产,实则不然,天后封无垢轮回时确已怀有身孕,随后太子出生,取名翊泽,乃是受魔气所染不久命之人。 天君急召司命局太白仙,算出卦曰:三界无妄之灾。 天君问:“可有破解之法?” 太白再算:“破解之法有二,一乃迫害一至爱至死,煞气方散,此法,易;二乃得有缘之人,化其苦厄,此法,难。”天君本想手刃此子,奈何天后苦苦哀求,遂封其灵识,养于旸谷山中,待其有缘之人至。 诛仙台事变之后,紫菀上神入昆仑宗祠七七四十九日,闭门不见,而九天之上的天后便在门外候了七七四十九日。待到门开,紫菀上神眉眼俱冷,“我不当信你。” “紫菀,是我的错,我看到你女儿出现,我以为她是救我儿子的良药,所以我纵容他们相处,所以我求你,求极清帮我,我是真心希望我们两家能结亲,未曾想,未曾想……” “你走吧。” “不!紫菀!紫菀!”天后“噗通”一声跪在紫菀上神身前,“我求你原谅我!” “紫薇,你现在是八荒神母,地位之尊,莫失了身份。”紫菀闭上眼,似乎是不忍再看,连带着声音都变作抽泣,“如果你还念着昔日的姐妹情分,就走吧。”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旸谷,此刻应是叫作翊泽了,原是魔气所蚀魔种之身,机缘巧合得上古神鸟内丹,脱尘胎,得仙身,渡过飞升劫难,位列神籍。 倒也应了司命太白那句“三界无妄之灾。迫害一至爱至死。”。 在此后漫长的生命岁月里,那一日里发生的事情铭刻在翊泽的记忆中永不忘记,吞下内丹位列神籍之后,原本守在云端将要为他处极刑的仙寮们纷纷向他庆贺,称他为太子殿下。 亦不会忘记,只有他可见得的幻象之中,出现无垢的身影。 “你做的非常好。” “从一开始我便只打算要那小丫头的命,可我怕你舍不得,只好初次下策,过程曲折了些,不过好在结局圆满。” 翊泽攥紧拳头,“你为什么要害她?” “你错了,害死她的人不是我,是你。至于为什么……”无垢冷笑,“因为她刚刚好占着一处不属于她的命格,只要她灰飞烟灭,命格真正的主人就可以投胎转世。” 九重天的诸仙迎来了太子的归位,亦目睹了太子的癫狂,他们看见翊泽太子如入魔障,撕心恸哭,发足狂奔,自诛仙台上跳下,投落凡间,一消失便是百年。 百年之后,是昆仑在紫菀上神在人间一处荒山上寻到了他。 彼时荒山已不再荒芜,四周被种了果蔬,山顶还有一处木屋,粗制滥造了些,却意外地很结实。 紫菀先是拍了拍木屋的门板,拍下细碎的木屑,而后便看见在屋后捯饬一株凤凰花的男子。她这才发现屋后种满了凤凰花,郁郁葱葱,铺天盖地,又正值花季,赤色花朵紧挨在一处,如烈火灼林。 紫菀看似漫不经心道:“你父皇母后寻了你很久。” 男子不说话。 “天君式微,你不准备回去吗?” 见男子还是不说话,紫菀幽幽叹了口气,“这是你该当的责任,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 终于,对面有了响动,紫菀看见男子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我这样的人,还有资格谈责任吗?”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紫菀正色,“我自己的孩子,我比你还想让她回来,可是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呵,事已至此。”男子的眼神始终落在凤凰花树上,专注得再容不下旁人。 紫菀上神便是在那时,自洞开的窗扉里发现了屋中墙壁上的挂画,或坐或立,或站或卧,一帧帧,一幅幅,画得都是同一个人,落款皆是:赠吾妻。 娶你为妻,生死不弃。这样的话,我终是没能当着你的面说出来,现在再说的话,你还能听得到吗? 第38章 对月流珠 入夜,沧海浮天,漆黑的色泽沉入海中,同夜幕连接一处,只有点点星辰散发着幽暗鬼魅的光。 平静的海面上,一艘小船孤零零地漂浮着,船头点了盏油灯,依稀可见舱中坐着两个男人。 “张老三,我说你也真是!大晚上的非要把我往水里赶,你见谁家是半夜出航的!”留着络腮胡的男人骂咧出声,口气听起来很不耐烦。他身材壮硕,声音洪亮,头戴顶破斗笠,身着藏青色粗布衫,往舱口一坐,似堆了座小山。 被称作张老三的男人看上去瘦弱一些,同先前魁梧的汉子作一样的打扮,听了汉子的话,慌慌张张上前,一手捂住汉子的嘴,另一只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嘘,李老四,你嗓门那么大干嘛?想吓死谁呀?” 李老四拍掉张老三的手,不满道:“干什么?神神叨叨的!” 张老三倒也不恼,一屁股在李老四身旁坐下,拍拍他肩道:“我实话跟你说吧,这次拉你出来,是为了干票大买卖。” “什么买卖?” 张老三招招手,示意李老四凑过来听。 “你说啊!” “你过来点。” “干什么?这海宽水深的,你还怕被人听了去?” 张老三一脸神秘,“谁知道水底下有什么东西呢?” 一个风浪打来,撞得渔船晃了晃,船头的那盏渔火也变得明灭可见,照在张老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李老四咽了口唾沫。 张、李二人都是东海旁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的村民,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同村中其他人一样,张、李二人也靠出海捕鱼为生,但这两人都是霉事主,别人下网捞鱼,十捞九满,他们往往半天打不到一条,再加上张好赌李嗜酒,二十多年忙活下来,别说家业,连个老婆都没讨到。 张老三对于自己三十多年来霉运缠身向来以命不好作解释,成日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出海归来便上赌坊,手头有货,一准输光,若是没有便记在帐上,去年春节的时候,张老三的屋子就是这样给人盘去的。 李老四却不同,最起码,他好命过。也许别人不记得了,李老四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十一二岁同师父下海捕鱼,一捞一个准,那时候他师父郭老叟被村里人称作“郭鱼鹰”,就是夸他准头好,收成多。殊不知,郭老叟三年前便已不出手,“郭”字船上载回的鱼全是他李老四打上来的。 李老四十三岁的时候,师父去世了,葬礼上人们叫他切莫伤心,亦有人担忧,没了老鱼鹰,四娃子以后能不能过好日子。李老四却是唇带讥笑,没了师父,他才能真正地大展身手。 而他的霉运,便是那时候开始的。 靠海小渔村有个与它破落模样颇为不符的名字,叫做遇龙,据说是几百年前村民的老祖宗出海打鱼,在海中看见蛟龙布雨,既惊既惧,长跪不起,遇龙村由此得名,并且代代传承下一个习俗——每次出海打捞上来的鱼,总要倒一半回海里,意在孝敬海中的龙神。 李老四向来不信这个邪,每次看见师父把满满一袋鱼倒得只剩零星一点,总要恨得咬牙切齿。后来郭老叟年迈迟缓,外加眼疾发作,有一次便将船上的事物全权交由李老四负责。 其实他们向来都是师徒二人出行,所谓全权负责便是李老四打鱼时郭老叟不再在旁边陪着,而是躺在舱中,手旁是一只温着的药炉。 李老四心想:他的机会来了! 踩点,放鱼鹰,一网子下去,再捞上来,满满一兜!连带着小船都歪了歪。李老四心中很得意,这一网比他往常任何一次都多! 郭老叟虚弱的声音从舱里传来,“阿四,放生了没?” 李老四撇撇嘴,看一眼被他拖上船,鲜活乱蹦地海鱼,随手抓两条扔回去,“放了!” “放了一半吗?” 李老四瞪了舱帘一眼,又扔出去两条,“放了一半!” 船舱里沉默了。 李老四只道是蒙混过去了,再一次把网撒下去,冷不丁一回头,看见师父正站在自己身旁,两眼通红,像只刚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鬼魅!只见郭老叟不住用烟杆敲打着船桅,声音沙哑刺耳,明显带着怒气:“你这叫放了一半?” 李老四心里小鼓咚咚直擂,少年蛮气却赫然蹿上来,一梗脖子道:“没错!” “我去你奶奶个小兔崽子!”郭老叟一烟杆敲在李老四头上,钝铜包头将李老四敲得眼冒金星,郭老叟还在一旁骂个不停,“你鱼捞上来多重你以为我感觉不到?放掉一半?放掉一半还剩这么多?” 李老四手一抹,抹下一袖子的血,他仍一口咬定他放了,冲郭老叟吼道:“你岁数大了,感觉失灵了!” “我呸!老子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狗娘养的东西?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掂掂自己有几两肉就敢坏祖宗的规矩!” “祖宗的规矩怎么了?这么多年守着祖宗的规矩我也没见你发大财赚大钱啊?还不是成日守着这么艘破船!就是因为你死守规矩,不然的话至于活得像今天这样憋屈吗?祖宗的规矩?我看就是狗屁!” “啪”火辣辣的耳光扇在李老四脸上,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充满整个口腔,李老四扭回脸,眼睛死死盯着郭老叟。 “你他娘的这是什么眼神?我早知道就不该收你这个兔崽子做徒弟,真是造孽哦!祖宗的清白就让我老郭给毁喽!我,我掐死你!”郭老叟说着便将两手架在李老四的脖子上,“掐死你!好给祖宗一个交代!” 老人的大手瘦骨嶙峋,指甲奇长,指缝里嵌了许多淤泥,且他用劲极大,李老四被掐得几乎翻白眼。 其实平日里与师父一言不和,师父便动手说要掐死自己,但到最后师父都会收手,留自己一条命。只是今天随着喉头的阻力越来越大,窒息感愈来愈明显,李老四觉得师父可能真的想要掐死自己。 我不能死!求生的意识控制着李老四,他下意识地挥出拳头。 十三岁体格壮硕的少年,对抗年尽古稀的老人,高下立现。郭老叟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一样地从船头落入水中,连水花都没溅出多少。然而老鱼鹰水性极佳,他很快浮上来,嘴里骂骂咧咧,扬言他一上船就把李老四打死。 惊惧交集下,李老四做了个让他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夜夜陷入噩梦的举动——他顺手抄起船桨砸破了郭老叟的头。 其实第一下并没有砸中,被郭老叟躲过去了。第二下,船桨明显有碰到实物的感觉,紧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海水变成淡淡的红色,郭老叟沉入海底不见了。 回到遇龙村,李老四说他们在海上遇到了风浪,郭老叟为了保护自己被海浪卷走了。他哭得肝胆俱裂,人们又顾及二人师徒情深,谁也没有想到是他杀了郭老叟。简单的衣冠葬礼后,李老四接手了郭老叟的渔船,开始独自出海捕鱼。 一连两个月一无所获后,李老四开始意识到,他再不是从前的李老四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注定。 “嘿,大兄弟,你想什么呢?” 张老三的手在眼前晃过两下,李老四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以作掩饰,不过月黑烛昏,张老三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而是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发财梦中,“怎么样啊大兄弟?等发现了鲛珠,咱俩拿到集市上一卖,那可就赚大发啦!到时候要大屋子有大屋子,要老婆有老婆,三妻四妾随你娶!” 张老三口里说的“鲛人”“绡珠”是他在赌桌上听来的,据说有人深夜出航,在海中遇见对月鲛人,泣泪化珠,颗颗有指甲盖大小,那人看不清楚就点了根火把,鲛人见火遁逃,那人便将绡珠收集起来,集市走一通后,已然腰缠万贯。 张老三听闻,馋得不得了,但他自己一人不敢出海,四下琢磨一番,拖上了同自己境况差不多的李老四,并且还在心里盘算好了:李老四是个大老粗,字也不识几个,到时候卖珠子肯定是他来卖,卖个三千贯,分与他三百,只怕李老四也会乐颠颠地跟在后头巴结自己。 一想到自己有了钱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张老三喜上眉梢。 李老四对此却嗤之以鼻,“赌棍编的鬼话?你也信?” 张老三没意识到这话里也有对自己的讥诮之意,摇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我特地挑了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咱先别说话,等上一会。” 李老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等个屁!老子早知道你是来耍把戏的,就该一脚把你踢出去。”说罢,钻进舱中睡觉去了。 张老三在心中亦轻蔑地“哼”了一声,搓了搓手,缩在船头等着,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什么也没见到,心中也开始动摇起来,愈发慌乱,且夜色渐深,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再度醒来的时候……张老三顿了顿,嘴唇抖呵两下,突然连滚带爬地钻进舱里,拼命摇晃李老四,“四哥!四哥!甭睡了!你听,这是啥声?” “什么鬼玩意?妈的进来吵老子好梦!听听听!听你个……” 李老四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清楚地听到,本是空无一人的海面上,正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哭声。 第39章 鲛人在岸 乍听之下,哭声很近,像是就在耳边。张老三同李老四对视片刻,后者从被褥下摸出把铡刀,“走,看看去。” “不、不了吧。”张老三抖着嗓子道。 李老四横他一眼,“怕什么?听这声音就是个娘们,娘们你也怕?” “咱这是在海上呢,时候又这么晚了,哪儿来的娘们啊?” 李老四垫着手中的铡刀,思忖一番,“出去看看,指不定就是你嘴里说的鲛人。” 张老三抱着李老四的胳膊,仍旧战战兢兢。 李老四一把推开他,“瞧你那怂样!”说着也不管被他推倒在地上的张老三,撩开船帘走出去。 海上的风很大,吹来一股子腥味,彼时月光叫乌云遮住,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饶是李老四夜视再好也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环顾一圈,又将刀柄伸进水里拨了拨,什么也没有,连哭声都停息了。正要转身回去,忽然耳旁传来一阵撩水花的声响。 乌云逐渐散开,硕大的圆月幽幽探出头,借着洒落在海面的斑驳清辉,李老四看清了眼前景,不由得睁大眼睛。 距渔船约莫十来丈远的地方,有一处光秃秃的礁石,李老四不知这处怎会有礁石的,他们明明已经驶得挺远,况且,附近地方李老四常来,哪儿哪儿地形怎样他了如指掌——这块多出来的礁石,并不在他的记忆之中。 而让李老四更为讶异的,是礁石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女人侧身而坐,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容颜,而她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在月光照耀下却是釉瓷一样地洁白光润。女人穿着一袭浅碧色的纱衣,同样被水打湿了,紧紧地裹在身上,曲线毕露,透过轻薄的纱衣,还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肩膀与手臂。 李老四的喉头动了一下,他活了几十年,想女人,却一直讨不到媳妇,只能找集镇上一贯钱一次的“姘儿”,“姘儿”无情,拿了钱只管例行公事,颜色也庸俗,久而久之,李老四觉得反胃。 他看上村东头赵家的姑娘,名叫二丫的,脸蛋子白白嫩嫩,像条鲜活蹦跳的珍珠鱼,今年不过十四岁。然而他看上了的,对方定是看不上他,二丫不知李老四的心思,每每从李老四门前过,也总要像村里人那样,投来悲悯可怜的目光,李老四恨透了那眼神。听说二丫爹已经为二丫说好亲了,邻村一个乡绅的小儿子,嫁过去,就是少奶奶。 眼前女人的身段同二丫很像,声音也像,柔柔弱弱的,掐得出水来。李老四听得心神一晃,眼角余光瞥见张老三从船舱里钻出来,上前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捂住张老三的嘴,道了声:“嘘。”又用空着的手指了指前方,嘴角咧开一个笑,“咱们的财路。” 晃神是一码事,切实际是另一码事,他李老四又不傻!大半夜的在海上怎么会有漂亮女人?这一定就是张老三说的鲛人。对于张老三捡鲛人哭下的珠子的计划,李老四嗤之以鼻,要他说,就是把这鲛人捆了带回去家养着,以后还愁没珠子?实在不济当场杀了,带些皮肉回去,也是个稀奇货! 这样想着,李老四驱船,缓缓向前逼近。 礁石上的鲛人动也未动,仿佛正等候着他们的到来,静默了一会,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抽泣起来。 李老四已经将渔船绕至礁石后面,鲛人看不到的地方,左手提刀,右手握了一捆麻绳,悄无声息地走了上去。张老三被留在船上,看着这一幕,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手心里全是汗水。 李老四扎好绳索,刚要冲鲛人头上套去,谁知那女人竟攸地转过身来,柔柔地叫了声:“老四叔。” 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皮肤白得像晒场上的盐,李老四感觉腿一软,手里的铡刀差点掉下来,“二丫头?” “是我,四叔。” “你怎的在这里?” 被李老四这样一问,二丫眉头微蹙,神情落寞地低下头去,“我、我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也不能搁这儿瞎晃悠,多冷啊,走,跟四叔回去!” “不,四叔,我不回去!” 李老四把铡刀放下来,“你跟叔说实话,到底发生啥事儿了?” 二丫泪眼汪汪,“叔,我不想嫁人!” 李老四一愣,竟是为了这事儿。 一旁二丫仍在啼哭不止,“我不喜欢那个宋公子,我不想嫁他。” “听说那老宋家有钱的很,你跟着他,不愁吃穿。” “不,我不要,我不稀罕!”二丫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突然,她一把抓住了李老四的手,“叔,要不这样,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儿,二丫头都跟着你!” 少女娇软的双手就这样包在自己的手上,仅凭手背上传来的感觉李老四就知道这姑娘的手有多细腻,虽然指腹处有常年结渔网留下的老茧,但这不妨碍它们年轻、美丽,饱满动人。李老四深吸气,他仿佛闻到嗅到了少女身上所特有的奶香味。 他反手握住二丫的手腕,“跟叔走。” “哎!”少女乖顺地点头。 李老四转过身,刚准备原路摸回船上,却见宽阔的海面上空空如也。 他娘的张老三驾船跑了!这是李老四的第一反应。他懊恨地一跺脚,下意识地想提刀去追,又想这是海上,自己是被困在这儿了,追他奶奶个熊的追!再一摸,刀竟然他娘的也没了! 李老四惊出一身冷汗,难不成张老三偷偷摸摸地上来把自己的刀偷走了?不可能啊,他要上来了自己不可能察觉不到!李老四趴在地上胡乱摸一通。 “四叔,你找什么呢?” “叔的刀不见了。” “哦,是吗。”二丫顿了顿,忽然,发出个枯老的声音,“你过来看看,可是这把?” 李老四猛地抬头,月光下,站着一佝偻老人,脸上的皱纹纵交错,头部一块碗大疤痕,里头的白骨森然可见,手上则持着一把明晃晃的铡刀。只见老人惨然一笑,“说啊,可是这把?” 漆黑的夜,男人凄厉的惨叫在海面上传过十里,很快就被海风吞噬。 次日清晨,遇龙村的村民们在岸边发现了被海水冲刷上来的两人,名叫张老三的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似中了魇,成日说些风言风语,而名叫李老四的则已经死去多时,头颅破了个洞,里头的东西都叫海鱼吃去不少。 时间退回到张李两人出海那天的夜里,当男人惨叫着落水后,从他落下去的地方“噗”地浮出来一名少年,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骨架生得精巧,一双桃花眼斜斜上挑,颇有些妖孽的味道,他拍了拍礁石道:“阿术,至于吗搞这么大一出,这男人的叫声怕是连龙王都要惊动了。” “我哪儿知道他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却这么不禁吓,真是,叫得我耳朵都聋了。”白术说着掏掏耳朵,仍保持着糟老头子的模样,在少年趴着的礁石旁坐下,“楼玉,今儿收成怎么样?” 楼玉夸张地笑道:“你还指望有收成?估计也就你手旁那把铡刀能卖点钱了,其余的?哼,我搜遍了整艘船啥也没搜到。” “是么。”白术若有所思,“看来遇龙村的村民们是越来越穷了。” 楼玉撇嘴,“得了吧,你还不如说咱俩撞上的都是穷鬼。” 白术踢踏两下水,溅起两朵小水花,“你倒是算算,把这刀卖了,能换几个钱,管咱几天饱饭?” 楼玉比了个“一”。 “一天?唔,罢了,我知足了。” 楼玉摇头,纠正道:“是一顿!一顿啊!” 白术听罢,无语地望望天,心道那自己还是省着吧,叹口气道:“罢了罢了,郭老爷子的夙愿也算是了了,他也能安心投胎去了。”说着,拍拍手旁的礁石,“别老趴水里,上来坐啊。” 楼玉把头别过去,不看白术,“你先把这样貌换换吧,太难看了!之前郭老爷子每天上门找我搓麻将已经够我受的了,终于盼到他去投胎,你能别瞎我眼睛了吗?” 白术敲敲楼玉的头,“老爷子要是听到了一定从地府回来打你一百单八大板。”这样说着,袖子一挥,变去了老叟的模样,回复真身。 白术的真身,是个少女形,娇俏,玲珑,同寻常女子无异,而让人第一眼便知她是妖而非人的地方,是她的脸。 白术的脸上,干干净净,无眼,无鼻,无口,无耳,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脸而已。 东海有妖,其名为魅,善化形,而不知其本形为何。 第40章 触景生情 白术对于她没有脸这桩事,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打她记事起,她便被东海里一只老夜叉带着,一手养大。老夜叉待她不赖,最起码没让她饿死,听说,她是某一日老夜叉喝多了跑到一处水溶洞里,打哪儿捡来的。 “白术”这名字也是随便起的,凡间一味药,海里没有,捡她那天的早上老夜叉碰巧看见了,又捡了她,就管她叫这个。 一切看起来都很随意,于这世间而言,似乎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白术有时抱着胳膊坐在海边看夕阳,偶有路过的海精灵看见她,先是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而后私语之声断断续续传进白术耳朵。 “哎呀,好丑的妖怪,真是吓死我了。” “长得丑还出来吓人,作孽!作孽!” 每到这时,白术总是笑笑,并不在意。 她对什么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老夜叉说她天生缺根弦,或者脑袋里比别人少长什么东西,以至于碰上流氓打劫,被打得遍体鳞伤,荷包也被抢空,还能一脸没事人样地回来。 老夜叉觉得自己捡了个脑内有残疾的娃娃,且这姑娘生得又吓人,婚姻大事铁定没着落,待自己没了也不知有谁能来照顾她,又或者,她一个人要怎么生活。 老夜叉的担心不是没理的,他到浅海捞蚌,被渔夫发现,一鱼叉叉了个对穿,晒干了拖上集市贩卖,白术知道后寻迹找了过去,在老夜叉的人干旁站了许久,然后掏出二人的全部家当把老夜叉买回去安葬了。 新坟砌好的时候,白术第一次哭,但是没有眼泪,她连眼睛都没有怎会有眼泪,只是干嚎着,惊走四周海域的鱼。那大概是她情绪最波动的一次,仅那么一次。 老夜叉死了,白术作为他的接班人理所当然接替了老夜叉的工作,尽管那个工作,白术非常不喜欢。 老夜叉的工作,是索命。东海宽广,每日都有数以万计的渡者打海上过,这些人里有旅客亦有渔民,和老夜叉有相同使命的人蹲在水下,观察着舟楫上的人,谁的阳元该在海中尽,一个浪头打来便趁机将他拖入水中。 这些客死东海的人,有大半是因为生时做了触怒海灵的事情,被生生减去寿元,所谓人在做天在看,看的不是天,是他们这些海底的水灵。这么看来,这份工作也算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听起来颇威风。 实则不然,因为老夜叉没有俸禄拿,说白了,就是免费劳工,这便是白术最不喜的一点。她曾劝老夜叉别干了,天天就是杀人,手上都沾多少血腥气了,这样下去除了招人怨旁的什么都没有。老夜叉叹口气,告诉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他们骨子里就是贱血,本能使然,让他们做这样招恨、减自己寿元的事情,至于普度、施惠什么的,那都是神仙做的。白术听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卑贱的妖魔之躯”,半晌答不上来话。 孰为贵?孰为贱?这是不论老夜叉是生是死,白术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并且始终得不到答案。 死于东海的,还有另一类人,便是生死簿无记载,而为歹人所害,白白枉死,死后鬼魂化形,日日游荡水底,四处伸冤。灵气强一点的,能自己去索命,也省他人一桩事,灵气弱一点的便会登门拜访老夜叉他们,而这种事,往往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 白术索命李老四,便是受被李老四害死的郭老叟所托,并且按照郭老叟的要求,让李老四同他有一模一样的死法,李老四死后,郭老叟提了他的魂魄去往冥府对峙公堂,而白术身上则又多了一重戾气。 害人,哪怕是为了帮助别人,加害者的身上都会增长戾气。白术手上有不少条人命,戾气一层盖过一层,白术想,也许某一天,自己会像老夜叉那样叫人刺个对穿然后拿到集市上卖吧,可怜到时候连个给她收尸的人都没有。 然后白术就遇到了楼玉。 准确说,是从她原打算烤了当晚饭的大鱼肚子里扒拉出来的,一堆白骨,拼拼凑凑,倒成个人形,往水里一泡竟然动了起来,没过几天,白骨生肉,长出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白术觉得很神奇。 楼玉常说白术直呼他名讳实在是目无尊长,他比白术年长了不说万岁,千岁肯定是有的,按理应称他声爷爷。白术比了比楼玉到她胸口的个子,冷笑一声,叫他滚去劈柴,今晚她要烤鱼。 白术活到今日,不过两百岁,与天界诸神,水里诸仙相比,实在是短暂,而且估计也活不了多久,夜叉这种妖魅,在非人之灵中本就属于朝生暮死的物种,老夜叉口里说的“血贱”大致指的就是这个吧。 因为寿命短暂,术法、修行,往往练不到炉火纯青之境便已正寝,自下界飞升的有灵根聪慧人,有岁月漫长的山灵,独独没有他们这类天生木讷愚笨且短命妖魅。 而且,命太短的话,连绝美的夕阳都很难看上几回,真是可惜。 生活艰辛,没有住处,亦无财路,白术靠拾捡变卖从海里拾得的破烂和那些被她索命之人留下的财物,勉强糊口。多了楼玉后,吃饭更成问题,不过这小子还算聪慧,点子也多,时常想点计策,虽然总出不了坑蒙拐骗那些歪门邪道,但好在不用让白术的戾气愈发深重,日日担心自己早夭。 只不过,楼玉出的主意往往都挺馊。 *** 红烛巷,花柳房,灯火通明,一派软玉温香。 生得五大三粗的男人怀中搂着一个娇俏少女,正撅着嘴要往少女脸上亲,“来,媚娘,让爷先香一个。” 少女“咯咯”笑着,把男人的脸往旁边推,“哎呀,你讨厌啦。” “别躲啊,快,快,看着你这小可人儿,爷我心都化了。” 少女像一条灵活的鱼,从男人怀里抽出来,往屋子的另一侧闪,男人则顺势扑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少女伸出雪白的胳膊,一个手刃抡在男人肩上,只听“噗通”一声,男人面朝下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屋子的窗户叫人推开,一身破布烂裳的少年蹦进来,看清眼前场景后眉毛夸张地挑了挑,“你这是做什么?” 白术也学着楼玉的样子挑了挑眉,“做什么?你问我?” 声音透着危险,似乎下一刻就要发飙。楼玉嗅出势头不对,低头摸了摸男人的鼻息,吁口气,“还好没死。” 白术化回原形,坐在床沿,“我有分寸。” 楼玉看看她,道:“你这下让我怎么跟媚娘姑娘交代?” “她既然不想卖身,离开这个烟花便是,既不走,又寻替身,算怎么回事?” “她是无路可走了。”楼玉幽怨道,“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白术抱着手臂看了楼玉一会,起身道:“那成,这事儿还差个收尾。这样,等这男的醒了,你上。” 楼玉脸一白,“我?” “嗯。”白术点头,“我原本的计划就是,砸晕他,等他醒来跟他说他睡糊涂了,中途发生的事情记不得很正常。我前面的戏份已经演完了,后面的你上。” 楼玉摆手,“你别开玩笑了,我是个男人啊。” 白术笑道:“信我的易容术。” 楼玉看着地上的汉子,犹豫片刻,觉得实在下不去手,小声道:“算了,我错了,我们还是走吧。” 两人把汉子抬上床放好,从窗户翻出去,顺着墙角偷偷溜出这间花柳巷,一路上楼玉都在偷偷打量白术的脸色,事实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果然没有五官的人,连喜怒哀乐都很难猜啊! 白术直直往前走着,“我没生气。” “阿术。”楼玉挠挠头,“抱歉。我、我只是觉得那位媚娘姑娘很可怜而已。” “嗯。” “她原本有个相好的,却被她爹强行卖到青楼。” “嗯。” “她原说事成之后,会付我二十两银子,是她卖艺攒下来的,我推辞没要。” “嗯。” “抱歉,阿术,我没顾忌你的感受。如果,如果我是女子的话,我一定亲自上!” “嗯。” “嗳,阿术,你生气了吧。” 白术“呼”一声吹开额发,“说了没有啊。” “是么。”楼玉“嘻嘻”一笑,“你说没有,那定是没有的。”又说,“既然你没生气,那我便同你说实话吧,实不相瞒,我此前翻了几策话本子,上面有许多例穷苦的妙龄女子偶遇世家公子,二人情意相声,女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例子,我觉得甚好。你想,妙龄女子,咱现成有一个,世家公子,平日是难找了些,都是因为咱们同别人来往太少啦!你既然不想像从前那样过日子,索性寻个世家公子嫁……哎呦喂!你打我作甚!” “打的就是你。”眼看凡间渡口将近,人烟渐渐多起来,白术从袖中摸出只面具戴在脸上,“以后少同我讲这些废话。” “又哪儿惹着你了?”脑门挨了一巴的楼玉甚是委屈,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人这么多,咱们是不是赶上凡间的庙会了?” 一转头,见白术站在原处,面朝着一处卖糖画的摊子,似在出神。楼玉上前拉了拉她,“你做什么?”指着那处糖画摊子问:“你喜欢呀?” “不。”白术摇摇头,声音听起来像在叹气,“不喜欢。” 第41章 故人相逢 上岸太久,白术感觉身上有些脱水,她催促楼玉快些走。 分沓而来的人群将路口塞满,再不走颇有些走不掉的趋势,白术看见迎面走来的孩童手上都捏着一支糖画,无一例外都是凤凰图案的。 楼玉也注意到了,那些图案与其他糖铺里产出来的很不一样,别的糖画师做糖画,都是从一个模子里脱下的,飞禽走兽,变不出新的花样,而那些孩童手上的糖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凤凰或展翅或栖枝,姿态各异。 视线寻过去,楼玉看到那些糖画流传出的地方,仅是一方窄窄的小摊,一张桌,垫了油纸,桌前的木台上,插着几支已经做好的糖画。 最先入眼的是一双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正捏着糖勺,三两下便勾好一幅图,捏住竹签将糖画插在木台上。手腕旁雪色的袖子被随意挽起,用一截玉带系住。 “娘,我想要这个。”扎着总角髻的小女孩,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提着盏兔子花灯,路过糖画摊时,兔子的鼻尖直直朝过去。声音听起来奶声奶气。 那只手将糖画取下来,递过去,顺着白衣的褶子,楼玉将目光上移,最后落在那人的脸上。 楼玉愣了愣。 素闻人间有谪仙,不知花颜寻何处。 少年自诩生得风流,今日得见颜色压上自己一成的,心上不免生出别样情绪,他抱了手臂,言辞颇有不屑,“如此妙人,却在市井抛头露面,倒有些可惜。”又说,“凡间连个卖糖画的都生得这样好看,啧啧,真是不给人活路了。” 反复絮叨两下,不闻白术应他,有些狐疑地回了头。 阑珊灯火下,面带素纹面具的少女背倚夜色,衣袂被风吹动,向后拂去,露出一截纤白的手腕和握紧了的,不住颤抖的拳头。 尽管她戴着面具,尽管她面具下的容颜任何表情都不会有,但不知为什么,楼玉总觉得,白术她,哭了。 *** 平寂了两百多年的东海近日忽然忙碌起来,上到水晶宫的那一众神族,下到海中寄居的精怪小妖,都终日紧绷着神经,似乎在赶着什么工,忙碌起来有时候见首不见尾,连带着海面的风浪都少了许多。 东海三公主新嫁,确是一桩震动整个东海的大事。 楼玉告诉白术这个消息时,后者正在一方海生石上磨一把钝口的刀,听了楼玉的话,眼皮也未抬一下,随口道:“三公主?哪个三公主?所嫁又是何人?” “你好歹也在这里住了几百年,连三公主是谁都不知道?东海还有哪个三公主,当然是敖嫣殿下。”顿了顿道,“嫁的么,身份也显赫得很,是昆仑虚的世家公子,姻缘司的极容上仙。” “哗哒”一声,刀口背离了方向。 楼玉吓一跳,“你没事吧?” “没事。”白术摇摇头,继续磨刀,背在身后的手指挤了挤,在海水中散去一片淡红色的血雾。 待刀子打磨好,白术正反看了看,确认刀刃锋利,刀身光可鉴人后,叹了口气道:“不容易啊不容易。” 关于三公主与新女婿的风月事,海中那些好嚼舌的鲛人已反反复复八卦了个遍,白术有时候摘海草路过鲛人潭,蹲在石头未来得及站起来,便听见一群鲛人莺莺燕燕走来,往石头前一坐,就不走了。白术甚是尴尬,只得长久保持着蹲姿,托鲛人们的福,她大致补全一个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故事。 据说,千百年前(或者更早),那位极容上仙某次做客东海,偶遇三公主,惊为天人,遂生爱慕,无奈彼时三公主心有所属(这边鲛人们还八卦了一会当时公主心有所属属的是谁),对极容上仙并未理睬,极容上仙虽则伤心,对公主却是一往情深,一日三封锦书相传,坚持了百年,最终感动三公主,抱得美人归。 白术听后频频点头,看来追姑娘,坚持很重要啊。 另一侧,某只小鲛人与她一样为这桩事下了个结论,“看来追姑娘,脸长得好看很重要啊!我记得日月潭有只客居的野猪精,一日十封锦书,传了有万年吧,也没见公主搭理他!你们不知道,我再没见过比他还要丑的妖怪。” 白术:“……”摸摸自己的脸,感觉这番话说得甚微妙。 这边,鲛人们已七嘴八舌地讨论开—— “你记错啦!那个野猪精没有给三公主递锦书,给的是太子殿下。” “没错没错,我听说他从前吃过女人的亏,就此断袖了,只对男人感兴趣。” “太子殿下可曾理过他?” “自然是没理过!” ………… 如此,是一个话题。 “不过那位新婿确是生得出众,我有幸见过一回,同咱们公主般配得很。” “听说他们家兄弟几个,模样都好,而且尚未婚娶。” “昆仑虚,感觉同咱们东海离得很远的样子……哎!我想起来了,你们可记得二百年前天上薨了位仙姬,可不就是昆仑虚的?”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位仙姬据说是新婿的胞妹……” ………… 如此,是另一个话题。 白术打了个哈欠,将筐中水草压压牢,正准备走,“鲛人唠嗑团”的第三个话题传进她的耳朵。 “咱们姐妹几个好久没有参加宴席了,这次定要玩个痛快。” “上次参宴是什么时候?” “一百年前吧,翊泽太子成亲那次,请了四海八荒一众神仙呢。” “你别提那次了,想想我就后怕。” “为何?我那时病了没去成,听说太子殿下在喜宴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何止,杯子碟子全砸了,说是天界诸仙诓骗他,拿天君式微作幌子,骗他来成亲。又叫我们不要唤他翊泽殿下,该唤他旸谷。” 白术觉得自己是不当再听下去了,从前老夜叉就教导她,不管是妖是人,心都只有很小的一颗,承受不了太多的东西,知道得太多,心就会变沉、便重,心沉重了,就飞升不了了。就算你修为已满,五气朝元,飞升到一半还是会掉下来,心在拖累你,心中有放不下的东西。 白术心想,自己的心里一准已经被塞满了,不然怎会这样沉?这样闷得她难受? 她从袖里摸出只面具带上,肩头顶起草筐,蹭地一下从石头后面站起来,在鲛人惊叫奔走时,欠了欠身道:“抱歉抱歉,来来,借过了啊。” *** 白术那筐海草是为了喜宴摘的。东王作宴,手底下连虾兵蟹将都被分配了任务,或置装饰或修屋瓦。白术领到的吩咐是在宴前编一百只食筐,据说为喜宴准备后厨食材已备满,而食筐不够用。 白术编得挺乐,还喊楼玉同她一起编,昼夜不停,编了两百多个,手指都磨红渗血,楼玉问她,“你至于吗,这么拼命。” 白术答:“我高兴。” 楼玉打量她一番,摸着下巴道:“你近来变得顶奇怪。”想了想摆摆手,“罢了,哪里奇怪我也说不上来。” 昆仑与东海的这段嫁娶,昆仑虚已设过一宴,天地父母具已拜过,移至东海不过二宴,新婚的夫妇乘同一个轿子而来,下轿的时候极容小心翼翼地搀着敖嫣的手,望着她的眼神如睹珍宝。 白术挤在人群里看着,拼命鼓掌叫好,觉得自己本该长眼睛的位置有些热热的,手指抹一抹,什么都没有。 她将二百只食筐交上去,推脱一番后领了一百只竹筐的赏钱,往大门外走。 喜宴广招八方来客,没有身份限制,然而白术就是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那里。 太热闹了。她想。小小一尾夜叉会化开在那份热闹里。 行至回廊,再转一转便是出口,迎面遇上两人,攀谈之声亦传入白术耳朵。 “太子殿下,前方便是正厅。请随我来。” “有劳。” 四周皆是封死的墙壁,无处可躲,白术脊背僵了一下,转过身,飞快地往脸上扣了只面具。 翊泽在敖宸的带领下往回廊外走,远远地,便见一名素衣女子的身影。 纤弱,娇小,肩头自腰际,单薄得像一张纸,似乎风刮得强劲些便会被吹跑,偏脊背挺得笔直,带着那么一丝不服输的倔强。 男人的眼眸微微颤抖了一下。 如果,你与一人时隔两百年不见,你还能凭借怎样的情景将她认出呢? 是完整的音容与笑貌。 是一段彼此都熟悉的对白。 抑或,仅仅只是一个背影。 梦游一般地开口,心胆、声音,仿佛都是从天外借的,查无可查,不知是否属于自己,唯有那喊出口的名字,是日思夜想,是魂牵梦萦,“六儿……” 第42章 沧海桑田 敖宸看了看翊泽太子,接着将视线落在前面的女子身上。 入眼的第一感觉是瘦弱,敖宸拳在腰侧的手顿了顿:未曾想东海鱼米之乡竟能喂出这样难民似的身材。 再去看翊泽,白衣男子神色恍惚,脸上的表情亦惊亦喜,细瞧之下还有隐隐的怅恨。 敖宸嘴角弯了弯。他与翊泽的交情并不深,只因东海龙王与天界和昆仑一族交好,两家的小字辈才得以常聚,算来自翊泽归位至今不过两百年,他们也只是一□□行时攒了份同窗情,相较之下,他与昆仑极家的老五极焕倒是交情更深一点,且他这位朋友明里暗里都对未来天君意见颇深。 极焕死了妹妹,一口咬定翊泽就是凶手,三族小辈进修时,从未正眼看过翊泽。 敖宸始终作壁上观,在他眼里阶级等级倒是次要,虽则外人面前会分个位尊位卑,私下里其实并不介意,所以每每看极焕向翊泽挑刺头,他都只是隔岸观火,在那只烈鸟快要烧死人时出手搭救一把。 不错,在快烧死人时出手搭救一把——因为翊泽从来不会还手。 他总是一副淡漠神色,自他消失百年被昆仑紫菀上神找回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从未见他有什么情绪波动,同他说话倒也理,回答总是清淡。像今日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敖宸倒是第一次见到。 有意思。 那女子是何人?男女之事,说不清道不明,也就一个情字。能同翊泽谈情者……敖宸有点期待那名女子的反应。 熟料女子只是转身,不卑不亢地向他们行了个礼,“民女白术,见过二位殿下。” 她戴着面具,身量放得又低,相貌生得如何根本无从考量。敖宸摸了摸下巴,正要开口,听得翊泽有些失魂地问,“你……不认得我了?” “民女不知殿下何意。” “你……” 眼看翊泽要走过去,敖宸拦下他,“殿下,话不当如此问,看这姑娘的着装,只是寻常渔民,进出龙宫的机会少之又少。别说殿下,就连我的面都不常见,你这样问她,岂不让她为难。”说着,冲白术道:“这位是九重天翊泽皇子。” 原只是欠身行礼的白术,听闻此语仿佛受到了极大惊吓,“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民女眼拙,不识殿下,望殿下恕罪!望殿下恕罪!” 翊泽的眉头皱了皱。 敖宸又问:“你可知我是谁?” “殿下,想必便是东海的小主子。” “不错,你是如何知晓?” 白术抿了抿唇,“能伴在皇子殿下身边……” 不等白术说完,敖宸哈哈一笑:“好个聪慧的丫头,你起来吧。” “是。”白术又轻叩一记,“多谢殿下。” 按照礼数,白术须候在一旁,等翊泽同敖宸走了才可离开回廊,敖宸倒不急走,嘴角含笑,同翊泽道:“今日家父作宴,东海住民不论身份如何皆可入水晶宫赏宴,这丫头怕是走错路,不慎冲撞了殿下,殿下莫怪。” “不会。”翊泽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女子,似是犹豫了一下,他问出个略显唐突的问题,“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敖宸意味深长地看了翊泽一眼。 白术沉默片刻,在翊泽以为她会拒绝时,女子点了点头,而后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 白术回她住着的石洞有些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楼玉已经饿成奄奄一息状,瞧见白术回来,四肢瘫软动弹不得,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可回来了!快来拯救受苦受难的楼玉于水火之中吧!” “你跟我怄气的时候丑婆娘、母老虎,哪一样没叫过?这会又称我观世音,不怕菩萨知道了把你收去?” “收就收吧!让我做个饱死鬼先!瘦死的楼玉还没根绣花针大呢!” 白术想到楼玉曾同自己说他的原形又短又细又软,不由得扯了扯并不存在的嘴角。 不过像楼玉那样的骨精她真是第一次见,不似白骨夫人那般一把整骨架,楼玉的原形只是一根骨头,慢慢长成一具完整人骨,再化生出血肉,倒也神奇,只是不知这最初的一根是打哪儿来的。 “今天去交食筐打听得怎么样了?内厅要宴请贵客,那外厅呢?外厅给咱进去吗?” 白术头也不抬地刷一只萝卜,“给。” 楼玉一咕噜从床上坐起,“那感情好啊,走啊,上水晶宫耍啊!” “你有力气了?不饿了?” “到了水晶宫那还不是山珍海味随你吃,吃不了揣兜里带回来,我这会是在留肚皮,省得到时候吃不下。” 白术点头,“那成,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楼玉凑到她身边,“干嘛不去啊,你这人咋这么扫兴啊!你……”看见白术的脸后愣了愣,声音忽然弱下来,“阿术,你是不是哭了?” 白术摸了把脸,摸到一手水,无形之中朝楼玉翻了个白眼,“我眼睛都没有,哭个屁。这是刚才洗萝卜溅上来的水。” “……你用盆洗萝卜,得多大劲才能溅一脸啊。” “我刚才游水回来,没捏避水决。” 楼玉不说话了,他其实还想问那夜在人间的事,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白术也像今日这般,两腮挂着透明的浅痕,那天人间无雨,街道宽阔干燥,他虽然对白术奇特的样貌不甚了解,但他知道,那天晚上,以及刚才,白术的的确确是哭了。 既然她有意瞒他,他便不再多问,趴在旁边看白术刷了会萝卜,在白术回头找用来跟萝卜炖的牛腩时,楼玉拍拍她的肩膀道:“等你等得太辛苦,我已经把那盘牛腩吃了。”末了还补充,“生吃的味道确实不咋地,我觉得我的灵魂受到了重创。” 话音未落,白术让他的*也受到了重创。 *** 晚饭是萝卜炖萝卜,为了造型上富于变化,白术将萝卜的切法分为片切和滚刀块,并自我麻痹片切的那部分是肉。 吃两口,忍不住要用筷子屁股戳楼玉脑门。 “夭寿啦!居然家暴你爷爷!” 白术硬憋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回了个在语义上相近的句子,“你奶奶个熊!” 在两人围着小桌子吃饭时,洞外传来炮竹礼乐声。 洞口被白术蒙了避水罩,喜宴乐队应该也是走无水之道,两两相隔声音再传进洞中未免有些模糊,但白术还是侧着耳朵很认真地听着。 管竹如歌,丝弦如吟,一个清越,一个低婉,交织着传入耳中,竟有种微妙的和谐。 不同来历,作为作物时有着不同的生长方式,就连制作方法也不同的两类乐器,交叠一处,倒似浑然天成。 楼玉的忽然出声让白术回过神:“你看你明明就很想去嘛,也没人拦着你,这是何苦。” 白术用筷子刮刮盘底粘着的萝卜丝,“你也知道,我不大方便。” 楼玉听出来白术是指她自己的脸,旁人看来白术性子洒脱,对自己模样生的如何并不在意,楼玉却知道,她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不是担心自己将如此终其一生,而是担心自己会吓着别人。 萝卜丝刮完,白术的手指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捣着,楼玉见状把盘子抽过来,“行了行了,我去洗碗,你进屋歇歇吧,瞧你一副丢魂的样子。” 别人丢魂么也就眼里没神,表情木讷些,问题是白术这厢没长脸的,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看怎么像之前他同郭老叟搓麻将时老挥出的白板,活了。 以上,只是楼玉的内心活动,他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此等不要命的诨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白术倒也没推辞,从桌上爬起来就摸进洞穴深处,她收拾出来的自己的屋子,直挺挺地倒在榻上。 翻个身,感觉脑袋清醒了些,方才在水晶宫回廊时急促的心脏跳动感又回来了。 华贵的白衣男子目光灼灼,用近乎商量的口吻问她:“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她照做了。 面具与脸庞脱离,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她可以观察到男子眼底一瞬间的失落,旁边那位龙太子脸上显出的震惊。她是作何想法,她没有眼睛传达,他们不知道。 翊泽只是垂下眼眸,叹声道:“冒犯了。” “没。”白术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回答,她惊讶于此时心脏要跳出胸膛,双腿发抖如筛糠的自己,竟能回答得如此镇定自若,“我已经习惯了。” 两百年,沧海桑田,她早已习惯。 翻个身,耳旁传来楼玉暴力刷碗时发出的激越水花声,而那绵延数里的乐鸣不知何时已经停息了。 第43章 别怕我在 白术睡至半夜被一阵锅盆落地的躁动声惊醒,迷迷瞪瞪地穿好衣服,半趿着鞋子摸出去,借着海水中半明不暗的一点光,白术看清倒在她家门口,四足乱拨的一只大海龟。 楼玉也被响声惊动,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咋了?咋了?”看一眼地上的海龟,“哟,是您老啊!” 大海龟明显是喜宴上喝高了,眼睛半眯,鼻头冒泡,两颗小眼珠对了一会,居然还能将白术和楼玉认出来:“是……是白小娘子和阿玉小子啊!巧了不是,来来!陪老头我喝酒!满上!满上!哎,给我满上!” 楼玉拍手直乐:“得了吧你,路都走不稳了,还满上满上,真满上了端得走么你?” 白术原本抱了手臂靠在门板上,见状摇摇头冲楼玉道:“搭把手,把他扶进屋。” 两人一左一右,吭哧吭哧将大海龟抬了翻过来,终于肚皮朝地的海龟舒坦地划了划四爪,就要往反方向走。 楼玉眼疾手快抓住他尾巴,“龟爷!里边请!” “你!你要带爷爷我去哪儿?嘤嘤嘤,爷爷不去!爷爷不去!”酒劲上头的大海龟竟不顾千岁高龄,以及平日里端出的架子,作婴孩状啼哭起来,两只鼓眼泡里还真的挤出一泡泪。 白术觉得此情此景着实辣眼摧耳,叫楼玉手上加把紧,自己则拽着龟壳,一前一后把海龟往门里推,早推进去早完事。 楼玉抱怨:“老爷子咋这么沉!累死我了!” 白术闻言挑眉,“你醉酒的时候,同他差不多个光景,沉得像头牛。” 楼玉明显不信,“怎么可能?!” 白术想了想,“倒也不全似。” “我就说嘛……” “你比他聒噪些,嘴里还会喊‘芳芳,菲菲,莫要离开我'之类。” 楼玉:“……” 少年脸羞得红几分,侧过头去,闷声道:“除、除了这俩名字,没喊过别的?” “喊过。” “喊得什么?”楼玉忽又将头转过来,水色的眸子一闪一闪,白术从来微微颤动的瞳仁里看出了他的紧张。 “‘芬芬,芊芊,莫要离开我。'这样。” 楼玉:“……” 白术看着青白交接的精彩脸色,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没想到自己出于抱怨讲出的两桩事,居然能让这只平日里耍嘴皮子比马戏班子里耍猴还溜的骨头精吃瘪。 其实楼玉酒品还算好,虽说宿醉是常事,但都没有诸如哭喊打闹、寻死觅活、四处搞破坏这样的事情发生,唯一的缺点就是聒噪,嘴里喊来喊去叫的都是那几个相好的名字,还一次能蹦俩出来,倒是艳福不浅。 只有一晚,白术把楼玉从外边拖回来,他满脸是泪,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也不再叫着姑娘的花名,反复念叨的都只是一句:“我错了!我错了!” 少年将脸埋进白术肩窝里,看不见表情,后背上两块因消瘦而凸起的蝴蝶骨起伏得厉害,白术感觉自己肩头的衣裳湿了大片,刚想把楼玉的脑袋扶起来,耳边似有若无地传来一声低呓语:“神君,不要赶我走……” 被楼玉服软似的呢喃声弄得有些晃神,白术下意识想说“你小子平日里不是挺横的吗?这会装什么可怜?”然而沉默片刻,她叹口气,拍拍楼玉脑袋,“放心,不赶你走,有我一口饭,有你一口酒。” *** 二人吭哧吭哧把大海龟抬进屋,摆好,盛杯水给他灌下,白术又洗了条热毛巾帮大海龟擦爪子,怎料那海龟老爷壳大脸大,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乌拉拉吐了一地。 白术黑着脸叫楼玉来收拾。 楼玉手上动作倒是麻利,三两下清理完毕,又把地拖干净,回身走的时候突然身子一趔趄,刚好砸在龟壳上,把大海龟砸得“哎呦”一声。 正在搓毛巾的白术回头看他一眼,“地滑啊?” 楼玉瞪着眼睛,不等他说话,靠壁摆放的碗柜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向前倾倒,搁在柜中的锅碗瓢盆下雨一般掉落下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白术满脸震愕地看着眼前一幕,反应过来后一把拉起楼玉,招呼他赶紧将海龟往外抬:“地震了!” 海底地震,是海中岩突断,地火上涌,自缺口喷涌而出,弥漫一处,造成海中陆地的相互摩擦、走位,乃天灾,而不可预测,东海万年不曾遇上一回,若当真遇上,须迅速避至宽阔地带,切忌……切忌什么来着? 白术边跑,脑海中边浮现一个男子的身影,同她絮絮叨叨讲这些有的没的,记忆里的自己则是昏昏欲睡,作小鸡啄米状,以至于后面当如何逃生竟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啊啊啊!这是什么啊!”楼玉将海龟背在身上,紧随在白术身后,一张俊秀小脸早已吓得惨白。 “你不是自诩比我年长吗,应当比我有见识啊。”白术哼道。 “拜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抬杠,姑奶奶之前是我不对,虽然你现在的身子小,但你从前那个十足是老!我叫你一声姑奶奶,应该的。” “你闭嘴。”白术刚带着楼玉逃出居所,回头看洞口已塌了一半,她环顾四周,见到处都是因惊慌而胡乱奔走的水物,夺路出逃时两两相撞致伤者不计其数。 海龟这时候睁开眼,神志看起来清醒了些,趴在楼玉背上,哑着嗓子道:“白丫头,不行喽,快送老夫上岸喘口气。” 许是已经在水下闷了很久,老海龟看起来很难受。白术心里清楚现在往海面上跑就是在自寻死路,水路寻不好便会被搅进漩涡,就算浮上去了一个浪头正中打下来到时候也只有被阴差小鬼点名的份。 是以,她握住老海龟前肢,试图将他从楼玉背上拖下来,“你先走,我带龟老爷上去。”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 “快点。让我驼。” “是不是上面危险?”楼玉问完之后甩开白术伸向他的手,“你别跟我争,我去。” 白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都这种时候了,就别跟我犟了。” “谁跟你犟了?”楼玉神情严肃。 海水的波动愈发诡异,震荡之声频频,伴随这令人不安的回响,白术终于松了口,“那好,你多小心。” “我会的,之后在哪儿碰头?” “等你觉得安全了,就回这里。” *** 虽然楼玉再三叮嘱白术寻处安全的地方避难,同他分开后,白术扭头往水晶宫的方向游去。 一路上都是带着啮噬力的水卷,海中的活物、死物,一旦碰上便被吸食进去,倾轧个干净再喷吐出来,散作齑粉溶进水中。 白术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危险,接近水晶宫时,发现高高的宫墙之上已撑起一座仙障,不由得摇摇头:自己是急火攻心,有些鲁莽了,堂堂水晶龙宫,怎会怕什么海中震水中卷? 那方撑起的仙障,晶莹通透,透着浑厚的气泽,海中动荡如厮,龙宫内部却是分毫不受干扰,足见凝障之人修为深厚。 白术自是看见了那凝障之人。广袖,长袍,乌发如墨,以玉带绾,气宇轩昂,睥睨九天。站在水晶高台上的男人,有着三十三天星辰般好看的眉眼,有着她日思夜想的容颜。 “旸谷……”白术喃喃念了一句,随即摇头,苦笑,换作另一个称呼,“翊泽……殿下。” *** “翊泽殿下,幸亏有殿下在,龙宫才得无恙,老龙感激不尽。”老龙王在翊泽身边拱手称谢,“已按殿下吩咐将龙宫外的诸多水族搭救进来,这次喜宴,幸得殿下旨意,于宫中接待平民,遇上此难,我大半民众才得以保全一命,老龙,老龙再次感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龙王说着,缓缓向翊泽下跪行李,而高台下的众人已随着龙王跪倒一片。 翊泽脸上喜怒无色,淡然道:“龙王快请起。”视线落至台下,所触无非是感激涕零之色,翊泽皱了皱眉,抬起眼,冲站在龙王身后的敖宸道:“白日里见着的那位女子,可在龙宫之中?” *** 白术在往深海域游,彼时海水中的动荡平息不少,仍有余震,于她而言倒不影响。 方才行至龙宫,见一群虾兵蟹将在往仙障里运送伤员,想着速速将楼玉同海龟寻来躲进去,一转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术以为自己眼花了,可在那一瞬间,她明明看见了——无垢。 此人,或者说,此魄仍未死,游荡世间,白术在东海栖居的二百年里其实动用了许多手段打听他的消息,并且对当年昆仑陨神女的缘由有了大致了解。 白术回想起翊泽行刑前一晚自己的梦境,个中缘由同无垢脱不了干系。 此番东海动荡,看见无垢的身影也绝非偶然,指不定这个恶魔正在酝酿什么诡计。 这样想着,白术顺着她方才看见的路线追了上去。 一路无人,寂静的可怕。一条道上走到黑,白术才发现四面已无支路,两旁皆是高崖,自己许是在什么谷底,前端黑幽幽一片,隐隐地,她听见类似兽吼的声音。 在一座爬满水藻的石壁前落下,白术伸手拂去那些蜿蜒的绿色植株,露出石壁上以上古神语刻成的文字。 “水麟兽?”白术一愣。 愣的原因是她觉得这名字甚熟悉,叫水麟兽的兽类她倒是知道一个,不仅知道,她硬碰硬撞上过,而且就在东海,鉴于神兽之所以叫神兽是因为它们数量稀缺,往往天地间独此一头,所以,这幽谷深处所驻的水麟兽与她从前遇到的应该是同一个。 这么巧? 撞兽口的情形历历在目,白术在石壁底下站了一会,觉得还是不要以身犯险好了,她现在这条命来之不易,且行且珍惜。 转身要走,自幽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兽吼,像是愤怒,又像是惊恐,与此同时,白术感受到了那阵熟悉的,属于魔君无垢的妖魔气息。 身体不受控制,白术抬脚便往谷中赶去,心脏“咚咚”跳得厉害,白术发现自己无法让步伐停下,一路行到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石门紧闭,雕刻着繁复复杂的花纹,无锁,亦无拉环,似乎轻轻一推就可以打开。 “打开它。”不知从何处来的声音幽幽响起。 ——不,我不能。 “打开它。” ——不!不能打开! 白术拼命想要制住自己伸出的手,指尖发力,手指发抖,掌心里浸满了汗。 她有种感觉,只要指尖稍稍碰上石门,等待她的就会是无尽炼狱。 “不!”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住了白术的指尖,那手掌用力,将白术向后拉去,白术感觉自己跌进一个温暖结实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清淡的南烛花的味道,她听见一个熟悉得几乎让她落泪的声音,在她耳旁轻轻道:“别怕,我在。” 第44章 重回九天 白术清楚地感觉到,覆在她腕上的手掌宽厚,指腹和掌心带着薄茧的粗糙感,似是怕她逃走,绕成环的五指扣得极紧,手背上泛着道道青筋,却又担心弄疼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在她的手腕上有所加持,握成空拳的手只是微微颤抖。 “师姐,你……” 白术轻轻一挣,就把手腕挣出来,转身向翊泽行礼,“民女白术参见殿下。” 她话语恭敬,带着一丝疏离,没有表情,无法判断她的情绪。 翊泽皱眉,嘴唇动了动,未等他开口,原本幽闭的石门内突然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兽吼。 “小心!” 白术被大力拉开,四周天旋地转,眼角的余光瞄到一抹碧色影子,再定睛看,那自石门里冲出,一压倒性姿态立在他们身前的,赫然是本该被封在洞中的水麟兽! 水麟兽破出,带动海水又是一阵翻搅,击破了白术周身凝着的避水障,糊了她一脸海水。 白术抹了把脸,还好她没有鼻子,不存在呛水这方面的困扰。 提气,正准备再凝一个避水障,白术被人拉住,向后一带,同时原本凝在翊泽身侧的避水障扩大几分,将白术包了进去。 翊泽凝的这个避水障,不论避水还是隔音,都要比白术自己凝得好上太多,呆在里面,竟连水麟兽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都变得悦耳起来。 “呆在里面别动。”翊泽说罢,仍是不放心,下了个缚咒将白术定在原地,然后出了避水障直冲水麟兽奔去。 白术被他吓出一身冷汗,再看时,只见这天界太子已同水麟兽打得难解难分,水麟兽性属水,而翊泽修的是火道,按理说应会被水性压制几分,未曾想被翊泽召出的熊熊烈火遇着麟水不仅分毫未熄,反而愈烧愈旺,火势盖水而去,扑在水麟兽身上,白术瞬间听见皮肉灼烧的焦裂声。 还闻到一股顶香的烤肉味儿…… 翊泽自始至终都是赤手空拳,不见他祭出什么武器,白术看得神思恍惚,想及他从前一直使的是把玄铁剑,剑柄上还刻了他的名字,自己当时喜欢得紧,用苍梧同那把剑比了比,还说等他们拜堂的时候,让那两柄剑也结个连理。现在想来,真是傻的可以。 随着水麟兽一声尖啸,被烤得皮焦柔嫩的上古神兽扑倒在地,还存着口气,两只前爪乱拨,刚好伸在白术跟前。上一餐没吃饱的白术强忍着抱起兽爪咬一口的*,蹲下去,双手缚在水麟兽爪端的伤处,为它疗伤。 翊泽从半空落下,急急赶过来,看到白术后松了口气,“还好,你没有走。” “民女被殿下施了咒术,想走也走不了。” “你为什么……”翊泽话说一半顿住,目光放向白术身后,本就微蹙的眉头皱得更紧。 白术回头看,这一看吓她一跳,只见两旁山崖上,幽深山谷里,密密麻麻全是龙宫的虾兵蟹将,远远望去,好不壮观。为首站着长须白髯的老龙王,冲翊泽揖道:“臣等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无妨。”翊泽道,“这头水兽,你们平日里是如何看管的?” 站在龙王身后的敖宸出列道:“囚此幽谷中,以女娲石为门,伏羲锁相困。” “伏羲锁?”翊泽重复一句,又回头看一眼。 “正是。”敖宸道,“殿下为何如此惊讶?” 白术知道他讶异什么,因为当自己来到困着水麟兽的石门前时,上面分明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她原以为之前听到的幻听是为了迷惑她去触碰石门,借她的生人气破除封印,现在看来,真正困住水麟兽的伏羲锁早就被人拿走了,引她去推石门的原因只有一个——想要借水麟兽之手除掉她。 翊泽自然是想到了这一层:“神兽出逃,是龙王失职,限你三月时间追查原委。至于水麟兽,我会带回天界。” 龙王携众人道:“遵命。” 敖宸俯着身子,眼角余光刚好瞥见白术,不由得挑了挑眉:“又是你?” 他这一问,问得微妙。 伏倒的水麟兽太过庞大,白术站在它身侧给挡得严严实实,众人起先并没有发现她。待敖宸出声,才纷纷将视线落在白术身上,不看倒好,一看之下,抽气声四起。 白术有些难堪地用袖子遮住脸。 其实她知道那个二太子没什么恶意,无非就是自己相貌奇特,叫人过目不忘,他几次三番见着自己,还好巧不巧总跟翊泽在一块,他觉得奇怪而已。 只不过,这样万众瞩目,她真的,很不舒服。 翊泽忽然握住她挡在脸前的那只手,稍一用力,白术便整个人跌进他怀里,只留后背示人。趴在翊泽的胸膛上,白术觉得自己定是太过紧张,以至于翊泽的心跳她分毫都感受不到,不仅如此,白术此刻连发梢都在颤抖,恍惚间她听见翊泽道:“她,我也带回天界。” *** 这是白术来到九重天太兴宫的第三天。 三天,度日如年。 那日在东海,翊泽连个商量都没同她打便将她掳了上来,安置在他的寝宫里,惊煞一干侍童婢女。 在他们眼里,太子殿下向来不近女色,虽说入住太兴宫距今不过百年,这一百年的时间里,只有各色神女仙娥独送秋波的份儿,他们殿下是理都没理过人家。 百年前太兴宫本该有桩亲事,后来却不了了之,自那以后太子殿下醉心修习,于物色太子妃一事绝口不提,以至于坊间流传,太子有龙阳之癖。 正在太兴宫众侍在考虑是否该上奏陛下,帮太子挑选男妃的时候,太子殿下亲手从外面捞了个人进来——女的!活的! 众侍惊而奔走相告:呜呜呜呜!我们殿下终于有姻缘了,竟然比煦晨宫那位还快,赌坊里投出去的钱终于能回本了,可喜可贺! 白术对此很是头疼,因为隔三差五总有不明事理的小姑娘跑来看她。 其实太兴宫的生活还算悠闲,毕竟是储君寝宫,修建得很是奢华,三餐丰盛还有水果,娱乐丰富花样繁多,要说唯一不方便的就是白术为了不吓着别人,不得不天天在脸上扣块面具,待到没人时才能拿下来透透气,一听到脚步声又迅速戴上,跟做贼一样。 拜访她的人变多后,取下面具透气的机会自然少了,白术感觉憋得甚慌。 不知楼玉那小子怎么样了,在榻洞前等不到她许会以为她食言吧。 *** 翊泽几乎日日来她住处,每次翊泽前脚还未跨进来,负责侍候白术的婢女已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众人退下,美曰其名为他们留下独出的空间。 白术听了嘴角直抽,有次终于忍不住问她一套一套是打哪儿学的,小婢女犹豫片刻,在白术的再三追问下,取了一册话本,递给白术过目,后者翻过一遍,又翻到扉页,“啧”了两声,道:“穷秀才诌诗,水平欠佳。”又说,“不如我说与你几本好的?”语毕,便寻了纸笔书写。 小婢女当时怔愣着不说话,过一会手足无措起来,手下白术递给她的单子后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白术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听见那小婢女同他人提到自己:“我第一次收到主子送的东西,当时都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有人回她,“怎么是第一次?主子不是经常会赏你东西吗?”小婢女摇摇头,道:“赏赐给我,和送给我,是不一样的,送给我的时候,我们是平等的。” 白术觉得喉头发紧,鼻头有些酸,看着小婢女的脸让她想起另一个人,一个为她牺牲掉很多的,她的朋友。 *** 到第四天的时候,白术说要出去走走,领着她的就是此前那名小婢女,唤作素萦,原是在别处做事,最近才被调来太兴宫。 素萦年龄小,性子也活泼,同白术聊得挺投缘,有些别人拘束着不敢问的话,素萦也照将不误,比如素萦问白术,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我容貌生得丑。”白术说。 素萦吃吃笑道:“姑娘莫说笑了,素萦才不信呢!姑娘一定是个天下第一大美人,因为太美貌怕招人妒忌,才戴着面具的。” 白术笑笑,问她:“若我确实生得丑陋,你还会高兴我同太子殿下在一起吗?” 素萦想了想:“唔,如果换做别人,我还真不愿意,不过如果是姑娘的话就不一样了!” 白术摸摸小姑娘的头,素萦嘿嘿一笑,像是想起什么,换作一副严肃脸,见四下无人,踮起脚尖附在白术耳旁道:“姑娘,我们殿下,待你是真与别人不同的。”不等白术回答,又自顾自往下说,“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比他那个未婚妻还要重要啦。” 白术“唔”一声,“一百年前未拜成堂的那位茶神之女吗?” 素萦摇头,“不是那个,是另一个,说是已经死了,太兴宫里一直有她的灵位,但听说最近被换掉了。”又道,“有一事说来姑娘莫气,想已是过去的事了,据说当年那个女子故去后,殿下为了复活她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第45章 人心不古 脉脉夕阳沉入天际,在海面上抹开一层绛色光晕,水波荡开一道一道的波折,看上去像打翻的染缸。 片刻前的动荡惊扰了沿海而居的渔民,所幸那时已无人出海,渔民们逃至高山上,躲过一场灾祸,待海面平静后,陆续下来,修补自己被风浪摧垮的房屋。 那只硕大如磐的海龟,以及龟壳上负着的少年就是在此时被发现的。 “娘亲,他是谁呀?”留着寿桃头的男童,一面吮吸手指,一面含糊不清地询问身侧的妇人。 “嘘。”妇人示意他不要说话。 伏在龟壳上的少年身形消瘦,穿一身被海中礁石磨成破烂的衣裳,湿漉漉的长发四散着,看不清容貌。听到远处渔民的动静,少年的身体微颤了一下,而后慢慢爬起来。 他额角磕破了一处,伤口已经凝结,殷红色的一块,更衬得肌肤雪白。 少年眼珠子转了转,拍拍身下的龟壳。那只覆满复杂花纹的巨大海龟攸地睁开眼,漆黑的眼珠子抹到正中,发出清寒的光。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神仙!是神仙啊!” 接着,原本拥在四处看热闹的渔民得了指示一般,呼啦啦跪倒一片。最先问话的男童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原是没有跪,被他母亲拉了一把,慢吞吞磕在地上,还时不时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去瞄眼前的不速之客。 楼玉负着老海龟往水面跑时碰上暗流,将他搅了个昏天黑地、东西不分,好容易捡回条命,爬上岸,探探老海龟的鼻息,发现它也是个命大的主,当即松口气,敲了敲对方的壳,“从前叫你修行你去摸鱼,仗着自己寿长成日偷懒,算算也活了几千年了,连个人形都没修成,丢不丢人啊你?”说完眼前一黑,放心睡去了。 等他再醒来,就是眼前这么一幅场景。 楼玉愣住了,醒的比楼玉还晚的老海龟也愣住了,龟嘴一张一合,暗中传声给楼玉:发生什么了?!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这里是哪儿?! 楼玉:我不知道…… 老海龟:我是谁?! 楼玉:…… 一人一龟两相对望间,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突然跪下来嚎啕大哭,面向西北方拼命磕头,嘴里不住念叨:“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老妪身侧跪着个穿花袄的妇女,此时亦是泪如雨下,搂着那老妪道:“娘,莫哭了,阿宝有救了,阿宝有救了。” 楼玉更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些渔民尊他为神仙的话,他倒是听进去了,想到过去从白术那儿听得几则话本传奇,忽地心下了然——这些渔民怕是将他和老海龟认作神仙了。 区区骨妖被认作神族,楼玉有些臊,但本着“断不可让这些尘世百姓失望”的念头,楼玉抖抖肩膀摆出个他认为颇大气、颇有仙风道骨的样子,准备再从他灌墨不多的脑袋里寻两句文绉绉的话摆摆架子。一不小心扯到肩上伤,脖子一缩,倒抽口凉气,形象登时就萎了。 这时,只见原本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老妪突然站起来,身手矫捷得宛如初生牛犊,一挥手道:“快!快把他们抓起来!” 楼玉:“???” 直到被麻绳缚住手脚,叫四五个壮汉抬上木架,又扔进挂着倒刺的木笼,楼玉仍是没能明白过来——这跟白术那些话本上写的不一样啊!凡人遇见神仙不都应该恭恭敬敬一跪三叩吗?这二话不说上来就绑算怎么回事?地方风俗?! 老海龟的遭遇较楼玉要好些,估计是渔民看它只是个水物,又一副蔫蔫的样子,没什么攻击性,七八个汉子抬了扔进茅屋,关上门算完事。 楼玉和老海龟身上都有伤,那些渔民上来捆楼玉手脚时,他本想用法术挣开,可渔民们不知往他身上贴了什么符咒,楼玉感觉身子软软的,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任由他们抓了随意处置。 渔民们显得很亢奋,尤其那名老妪,先前楼玉看她还是一副垂死的灰败颜色,这会再看,双颊竟显出诡异的红润来。 奇也,怪哉。 楼玉仰卧在木笼里闷闷地想,莫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间现在已失了信仰不再拿神仙当回事了? 也不是不可能。 上古时期,三界还遵守着井然的秩序,神、人、妖三族互不侵扰,违反者自有天罚。彼时凡人对于神族怀有无比崇高的敬意。为了更靠近神灵,他们修筑高塔;为了表达敬意,他们祭祀拜天;为了诉诸信仰,他们将口耳相传的神灵的故事变为传说。 作为回报,一方神祇庇一方清平。 然而太古过后,诸神凋敝,新任的神王,也就是现在的天君,拟出一套新的秩序,同远古时期截然不同,新的秩序弱化了神族的神性,虽说加固了三界联系,却使尘世苍生失去了原本的信仰。 “神明终有一天会被淡忘。”想到曾经有人这样同自己说,楼玉将那句话喃喃念出声。 失去信仰的凡人也许有一天会发现,他们不再需要神,而后者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个阻碍,彼时当如何? 楼玉脑中忽然冒出两字:弑神。 他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眼前则雾白一片,慢慢浮现出不当是由这座窄小牢笼里所看到的场景—— “弑神么?”扶桑树下,身着月色长衫的尊神随意掸落肩头花瓣,看似漫不经心地执起酒杯,唇边一抹浅浅笑意,“也未可知。” “真有那么一天的话,神君当怎么办?” 被称作神君的男人饮完杯中酒,将杯子搁回盘中,发出一声脆响。 “生死由命。”他说。 “大哥哥,你痛吗?”记忆中尊神的脸慢慢同眼前的稚嫩面容重合,楼玉回过神。 向他问话的是那个留着寿桃头的男童,村中男孩差不多留的都是这个发式,但因他模样较他人要水灵许多,楼玉也残留了些印象。 男童见楼玉不答他,又问了一遍,“大哥哥,你痛吗?” 楼玉侧着头同他对视一会,道:“还好。”说着勉强起身,掌心刚好碰到笼边上锋利的倒刺,被割开一道顶深的口子,汩汩向外冒血。 楼玉下意识地抽口气,一抬头,见男童白胖的小爪子伸进来,掌心握了只小药瓶,“大哥哥,你莫出声,我是偷溜进来的。喏,这是我娘亲让我给你的,她说可以止痛,你流了那么多血,肯定很痛,敷过这个药,就不痛了。” 楼玉接过瓷瓶,拔开塞子,凑到鼻下闻了闻,接着问那男童,“这里是哪儿?你们为什么抓我?” 男童先是报了个村名,又说些周边景,楼玉在脑子仔细丈量一番,发现自己此时离东海竟有百八千里。男童顿了顿,又说:“大哥哥,有你的话,阿宝哥哥就能活命了。” 此前从花袄妇人嘴里听过“阿宝”这个名字,楼玉留了个心眼,几番追问后从男主零零碎碎的话语中,楼玉算是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无他,凡人迷信。 那个叫阿宝的是花袄妇人的儿子,白发老妪的孙子。这家在村里颇有地位,不幸的是他家的男人都陆续患上怪病早早离世,剩下唯一的男丁便是不满三岁的阿宝。几个月前,阿宝也身染他父辈的那种怪病,高烧不退,长此下去,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 老妪四处寻求能救他孙子的方法,最后从一个江湖郎中手上寻得一纸药方,拼凑几日终于将药方上其他几味药凑齐了,独缺一个药引,千金难求。而那药引便是,神仙肉。 楼玉听后脸色都变了,他问小童,“这一听就胡扯的事情,你们也有人信?” 小童答:“孙婆婆说,那个江湖郎中就曾亲手杀死过一个神仙,剜了他的心头肉给京城一个大官的儿子作药引,没过多久那个贵公子就好了。” 楼玉将手握在栏杆上,指腹被割伤也浑然不觉,鲜血顺着木纹蜿蜒而下,“你可知?那个被杀死的神仙,是……什么模样?” 小童摇头,“我不知道。” 楼玉道:“好,好……你过来。” “作什么?” 楼玉将身子挨近小童,轻声道:“我身上这纸你可知是做什么的?” 小童又摇头。 “你帮我撕下来可好,我贴着有些不舒服。” *** 负责看守楼玉的村民发现他不见了是在次日清晨,头天晚上有四五个汉子在茅屋外把手,半点异样都未发现,然而现在那木笼里却是空空如也。 楼玉解开缚在老海龟身上的绳索,手里还抱着一个昏睡的孩童。 “这小家伙哪儿来的?” “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找个地方将他安置了,省得他受牵连。” 老海龟活动一下四鳍,“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太邪乎了!” “说来话长。快点走,我法术还未回复好,若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一转身,从袖里掉出只瓷瓶,底部碰到地面的瞬间摔碎了,里头的粉末悉数洒出来。 老海龟鼻子甚灵,闻到味道后大惊:“你带着这种毒丨药作甚?” 楼玉看着怀中熟睡的孩童,叹口气道:“是这孩子的娘亲给的。”又说,“倒是个好人。” 老海龟不解:“给你毒丨药你还说她是好人?” “这种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楼玉道,“快点走吧,也不知道那只母夜叉怎么样了。” 第46章 昔年不在 幽闭的紫竹林,站在入口处根本瞧不清里面。竹节笔直屹立,日光错落,自叶间投下,在地面的毕叶草上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 白术距那竹林站得有些远,而且站了有一会。她向太兴宫的侍女问清翊泽在紫竹林,想也没想便往这儿跑,路上清醒过来,摇摇头正欲离去,看见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时却顿住了。 她还在昆仑时,常常会往学堂后的紫竹林跑,捉知了逮蚂蚱,翘掉夫子的课没天没地的撒野。 后来旸谷同她一起进学堂,她便尽心尽力地将一名好生徒带坏,紫竹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她在林子里搭了间茅屋,稻草为顶,修竹为壁,四角挂着碎玲珑玉,门口正中悬一块小匾,用她的狗爬字题了个“桃源居”。屋里设一床,一桌,一椅。春光融融,她躺在床上补眠,翊泽坐在她身旁,应她的要求念些“之乎者也”的书,助睡效果极佳。 有次昆仑遇上百年一遇的暴雨,白术睡至半夜惊醒,匆匆披上衣服,谁也没叫,独自往竹林赶,怕去晚一步她的小屋要叫雨柱击垮。 风雨中,小屋完好无损,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门口结着什么,白术走过去,身影渐渐清晰,她将手中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为他遮去半壁风雨,他低头,有些诧异,“师姐,你怎么来了?” 眼下,由不得白术不想及过往,竹林的疏密,地面上月牙状的毕叶草,入口一块无字石碑……世界竹林有千千万,却远没这一座肖昆仑后山的竹林肖得真,仿佛是连根带土地端来,连气味都像极了昆仑。 昆仑,昆仑,她的家,她有两百年没回去了。 白术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身要走,见廊桥上走来一众侍女,手中皆端着食盒样的器皿,看样子是要进紫竹林。走在最后的一个,忽然停了下来,同前面领队低语几句,将食盒交予旁人后,往另一处走去。因为隔得远,白术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白术将手移至心口,顿了顿,接着跟了过去。 过一会,那名离开的侍女回来了。 帮她端食盒的侍女似乎很不高兴,愠道:“下次再遇上这种事,就不等你了。” 后来的侍女垂下眼眸,没有说话,默默接过食盒,随着一众人继续前行。 白术在心中松口气,还好,没有被发现。又在心中暗笑一番,怎么都过了两百年,自己还是没能熟悉魅叉的身体:神、仙、凡、妖,只要不脱离三界,她皆可化形,除了修为无法幻化外,便是连气泽都可以模仿的。 白术自嘲道:用昆仑那个不学无术的仙姬的身份活了太久,以至于到这个“幻化术”修得极好的身体里,有些不习惯呢。 曲径通幽,林中小道起先是窄窄一方,愈往里走愈宽阔,翊泽在林中设了不少障眼术,领头的侍女叠过好几层幻境,才将众人带入竹林深处。 入眼便是一间用青瓦、枯稻,翠色竹节修成的小屋,四角挂着碎玲珑玉,门口正中悬一块小匾,匾上三字笔笔俊逸——桃源居。 “殿下,该用膳了。” 男人一袭明黄色长衫,衣襟袖扣都绣了龙纹,发束金冠,一丝不苟,平添股威严气息。白术此前总见他穿黑白两色,前者利落,后者清爽,都很衬他的气质,简单干净。 那时候他是她傻不拉几的旸谷,她会动不动就揉他的脸,骂他傻,那时候他们已谈婚论嫁。 白术这才意识到,比起素白墨黑,男人更适合的是这样耀眼的色泽,他本就是九天太子,位高权重,受万众瞩目——他当得起。 “放下吧。”翊泽手上执着卷书册,修长的手指捏住树叶,说话时,头也不曾抬。 “是。” 领头的侍女带着众人将饭菜一碟碟拿出,搁在桌上,白术排在最后,她手上捏着盘子,视线则落在翊泽身上,落在他的心口处。 那里……没有心脏。 如果素萦说的是真的,那么翊泽,是一个没有心的神仙。 神仙除了靠修为驻颜,获得不朽之身外,还需心脏助其修得长生。凡人的心是一团血肉,跳动则生,停止则死,神仙的心则不然,心脏里裹着的是修为的本源,被称作内丹的东西,内丹在,则长生而不老,内丹失,则失去了永寿的能力。 翊泽没有内丹,纵然他是皇族,是未来的天君,长则千年,短则百年,他便会迅速消亡,神魂寂灭。 白术不知翊泽将心剖出后做了什么,又将它留在了哪里,她只觉此刻自己心口生疼,仿佛翊泽当日的剖心之痛,她正替他受着。 “发什么愣?”同白术站一处的侍女用胳膊肘推了推她,“该走了。” “嗯。”白术应道,临行前,她再度向翊泽望去,男人始终低着头,目光落在书册上,眉心微微皱起,拧成一个“川”字。 白术喃喃:“是该走了。” 脑海中她最想忘记却又挥之不去的一幕再度浮现: 裹在斗篷里的神秘人,看不清容貌,说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 ——天降异变,妖星纵横,你存活一天,便克他一天气数。 ——荧惑守心,相争相斗,注定要陨落一颗。 ——只有你死了,他才能活。 *** 白术随着众人离开紫竹林,寻个契机又回到她迷晕自己幻化了的侍女的地方,转过一条长廊,见四下无人,白术便将容貌换了回来。 袖里放着备好的解药,白术还未走到她藏人的假山,入耳先是一声惊呼,“呀!这里怎么有个人?” 白术心道:不好,给人发现了! 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想着那侍女醒后同今日其她侍女一核对,必能发现猫腻,届时指不定要追查到她头上来。 本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白术又往前走几步,身子藏在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后面,脑袋探出去,想看看是谁乱了她的计划。 假山前站着一男一女,男子着官服,离得很远,看不清容貌,只觉一股清冷冷的疏离之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女子倒是姿容清丽,神色也温柔亲切,着一身水绿罗裙,梳双平髻,发髻末端簪了一排清雅的茉莉,她说完后,忙去汲水,用湿手帕小心擦拭着那名侍女的脸。 其实白术是*之术施得并不重,很快小侍女便醒来,看清救她的人后慌里慌张地跪下来,“绣、绣绣姐姐,环儿并非故意偷懒在此睡觉的,绣绣姐姐可千万别告诉……”她话说一半,像被卡住了喉咙,瞪着眼,张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绣绣身后的男人,“上、上神。” 绣绣收了手帕,“你放心,我不会说的。”停顿一下,看向极风,见极风一字不吐,背过身去,松口气,拍拍环儿的手背道:“上神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躲在石柱后的白术心想,倒是她多虑了,这叫环儿的小丫头还真是,真是可爱得紧。 看着绣绣将小侍女扶起,白术觉得鼻头有些酸,离开的这些年里,她时常会想起绣绣,两百年前她让绣绣陪她一同犯了次错,不知她死后,大哥有没有原谅绣绣。 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白术一是怕自己再度现身,会不会又向上次那样为翊泽带来灾祸,再者,她就算回来了,家里人,还认得她吗? 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生着一张怪异的脸,无眼,无鼻,无口,无耳,会吓坏路过的海妖精,会被她们责怪,长得这样丑还要出来吓人。 如果只是她自己一个人去承受的话,她是受得住的。人身本骸骨,皮相化诸行,一旦瞑目去,茕茕作荒茔。这一点,她体验过,所以她看得很开。 白术怕的是,阿爹阿娘见了她会怎样想?受于父母的身体发肤,她没有了。哥哥们见了她会怎样想?他们还能认出她吗?愿意接受这样的她吗? 白术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不想给昆仑带来麻烦,她宁可自己孤孤单单两百年。 靠在柱子上唏嘘一阵,白术有时候挺高兴自己没有眼泪,这样始终不会叫人看见软弱,有时候又很不喜欢,比如现在,她觉得哭出泪来会好一点,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难过。 冷不防,身后传来男子低沉清冷的声音,“这位小友,为何在此偷听?” 白术脊背一僵。听见身后窸窣声响,白术知道极风和绣绣已走至近前。 她倒是忘了,大哥的感官,向来是他们六人当中最为敏锐的,柱子后面有人偷听,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白术叹口气,破罐子破摔般地转过身,恭敬行礼:“参见上神,白术偶然至此,无意冒犯,求上神宽恕。” 抬头,入目是极风复杂的眼神,似惊喜,似失落。极风就这样定定看了白术许久,待他意识到自己失礼后,忙将目光移开,说了句抱歉。 白术笑笑,“我天生如此。”末了觉得气氛还是挺尴尬的,想拿自己打趣一番缓解一下,听到极风接下来说的话后,白术笑不出来了。 极风摇了摇头,叹道:“你像极我一位故人。” 顿了顿:“是我冒犯了。” 大哥。 目送极风和绣绣离去,白术喉头动了动。 你没有认错。是我啊,是我,我是六儿…… 终于,白术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干嚎起来。 第47章 狭路暗争 素萦近来觉得她伺候的这位白姑娘有些不大对劲,常常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话也变得很少,早上起得甚迟,且动不动就打瞌睡。 素萦的房间与白术的隔着一处,夜里,素萦总能听见白术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时她起夜,还能看见白术屋中挑着的一星半点灯火。 结合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以及素萦自身猜想,素萦琢磨着,白姑娘难不成是害喜了? 当素萦把心中疑虑告诉白术时,后者一口茶喷出去老远。 白术被茶水呛到,咳得小脸绷得紧紧的,幸亏戴着面具,为她免去部分尴尬,只是茶水一半喷出去,一半浸在面具里面,湿漉漉的有些难受。 当着素萦的面,白术不想摘面具,她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素萦只道是自己说话惹得白术不高兴了,原本为白术抚胸口的动作一滞,接着慌里慌张地跪下道:“素萦知错!素萦知错!素萦以下犯上,还请姑娘责罚。” 这下白术是真有些恼了,她将素萦说教这么久,教她君子之礼,亲友相待之仪。不说别人,单是对她,大可不必如此拘谨。谁知一经吓,小丫头又将“以下犯上”“奴婢”挂在嘴边。 孺子不可教也。白术故意凶道:“看来你跟你之前的主子情谊颇深啊,我在你心中排不上位置,说的话也不如你那位旧主子顶用。” 她这是玩话,虽然故意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但半分拿架子的意思都没有,明耳人一听便能听出话尾的笑意。 谁知素萦却大惊失色,一张脸陡然变作惨白,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 白术看着素萦一反常态,收了想要打趣的意思,问道:“怎么了?” “姑、姑娘……” “你怕什么?我在逗你玩呢。” “哎?”素萦一愣,继而按着心口,僵笑道,“姑娘在逗素萦玩?” “嗯。” “姑娘说得太严肃,素萦当真了。” “怪我。” “不不不,怎么能怪姑娘……” 白术打断素萦的话,“你来找我,原是有什么事?” “哦。”素萦松口气,动作虽小,却被白术看在眼里,“素萦原是想陪姑娘出去走走的。素萦见姑娘近日多忧,又常常闷在屋里,怕姑娘憋坏了身子。素萦昨日发现一处僻静地,风景真真是极好,保准姑娘会喜欢,就是离咱太兴宫有些远,素萦寻思着,不如今日趁早来,好陪姑娘出去走走。” 白术表现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那地方在哪儿?” “在一十一天清净地,姑娘可知?” 一十一天清净地,那何止是“有些远”。 白术摇头,“我初来乍到,又怎么会知道。” 素萦小心翼翼,“那姑娘意下如何?” 白术顺着她的话,“去看看吧。” *** 素萦叫了辆马车,报备完便扶着白术坐上去。车厢以绫罗织锦为壁饰,座椅上的靠垫也缝得精致柔软,角落里摆了只香炉,乍看下不起眼,细瞧才发现是用整块黄花梨木雕成的,做工十分精致。 素萦觉察到白术的疑惑,解释道:“是殿下的御车。” 白术了然,怪不得,区区一个车厢修得这么大,但凡她高兴在里面踢蹴鞠都不成问题。 “殿下他,知道我们要出门?” 素萦点头,“姑娘的行踪,自然是要告知殿下的。”又说,“殿下待姑娘真是好,我说姑娘要去一十一天观景,殿下二话不说便调了自己的马车。” 若真的“待她好”,难道不该亲自陪同吗? 当然,翊泽不来,最合白术的意,他若来了,她才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从东海将她带上九重天的头几日,翊泽每天都会来看她,从他的种种表现看,翊泽必是已经认定白术就是当年的极黄了,虽不知他是如何发现的,白术一口咬定是翊泽认错人了。 他愈示好,她待他愈冷淡,终于有一天他问:“你就这样不愿见到我吗?” 她答:“殿下强行掳人,白术已是怨极,若殿下继续相逼,白术只有一死。” 从那以后,翊泽便不再来了,听侍女们说他将自己关在了紫竹林,除了凌霄殿的早朝,哪儿都不会去。 当时素萦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见翊泽久不来,还怨了一阵白术,说真是搞不懂她,也不知为自己图谋图谋。 “我就是在为自己图谋。”白术笑道。 为自己谋划,来之不易的小命,得牢牢抓紧。 为翊泽谋划,没有她,他一定能过得更好吧。 *** 通往一十一天的云海栈道并不平坦,白术从前驾车去时,常常颠得半死,今日坐在车厢内却丝毫不觉摇晃,问过后才知道,车前奔跑的四匹烈马,乃天河战马,与煦晨宫那批载日座驾打一个娘胎里生的。 白术听罢感慨,金乌居然每天都坐这么个舒服玩意,真是奢侈啊奢侈,怪不得髀肉横生,她最后一次见它仍旧是一只大肥鸟,该! 楼玉的那句口头禅怎么说的?肥肉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她初听楼玉讲这句话时,叼了只鸡腿啃得正欢,听罢看了楼玉一丝儿肉都没有的骷髅架子一眼,默默将另一只鸡腿递过去,“吃吗?” 楼玉嘴上说着“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手上速度则快的惊人,一把夺去,大快朵颐。 白术拍拍他的背,“慢点吃,多吃点,长些肉,否则叫二郎真君的哮天犬叼去了,我也没法救你。” “咳”楼玉一块鸡骨头卡在了喉咙管里,把指骨从胸腔伸进去,抠了好半天才抠出来。 白术慢条斯理地吃着她仅剩的一直鸡腿,不咸不淡道:“该。” “姑娘,到了。” 素萦脆生生的声音将白术游离的神思唤回,她掰指头算了算,问素萦,“近期的天狗食月,可是在三日之后?” “回姑娘,确是在三日后。” 很好,三日后,天狗食月,九天气息最为微弱,她便可趁机逃离。这几日的夜里,她一直在计划如何出逃,时辰、路线、乔装成何人模样混将出去都已经拟好,只有一点…… “姑娘,可觉心里舒坦些了?” “嗯。”白术望了望四处,景都是些单调的景,没什么新意,她比较在意的是素萦带她来此的目的。 感觉这丫头有什么事瞒着她。 白术抚了抚道旁碧绿的茶花叶,随口道:“素萦,你是何时飞升的?” “回小姐,素萦并非飞升的凡胎,而是草木精灵所化。” 白术有些惊讶,道:“那你必是极寿长的。” 草木一类的精灵,不像飞禽或走兽,本无灵识,修炼起来往往困难得多,修为也较同阶的兽灵低上许多,并且大多数因为不能自保而中途夭折,像素萦这样修成人形还沾了福泽瑞气的,倒是少见。 “快万岁了。”素萦说罢,眉间微蹙,“说来惭愧,素萦至今还未修得内丹。” 白术安慰她,“再多些时日,自然就有了。” “也不知还要过多久。”素萦喃喃低语,领着白术走上一条林间道,在道路将近时,眼前出现一方开阔水域,波光粼粼,荷叶丛生,上方横过一座石桥。 当白术走上桥时,迎面刚好走来一众人。 为首是一名罩了烟罗绸纱的女子,两旁则各站一名侍女。白术觉得不论是那女子,还是她的侍女都好生面熟,可一时半会儿怎么都想不起来。 女子见了白术,神色除了更忧郁些倒没什么别的变化,她左侧的一名侍女却突然面露鄙夷之色。 看到那侍女的脸,白术算是想起来了,叫什么来着的?绿茶是吧。表情太过深入人心,叫她这等脸盲的都难以忘怀。 至于那女子,自然是茗若不假。 绿茶见白术杵在那儿,不进亦不退,站出来嗔道:“哪儿来的野婢,见我家小姐在此也不知避让!” 未等白术说话,素萦已替她喊回去:“大胆!我们可是太子殿下寝宫里的人。” 茗若听闻拉住绿茶,向白术赔礼道:“原来是殿下宫中的贵人,我的婢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二位姑娘莫怪。” 尽管素萦一再暗示对方出言不逊,该当问罪,乐意当个和事老的白术摇摇头,退至一旁道:“桥头路窄,仙姬先行吧。” 茗若启唇,“多谢。” 说着,与白术擦身而过,走路时莲步轻移,发髻上的金步摇只是轻微晃动,叫白术看得好生佩服。 绿茶仍是一副不好惹的相貌,白术心中纳闷,要说自己上一世同她有些瓜葛,她看自己不顺眼也就罢了,这一世她俩怎么说也是初次见面,自己还戴了张面具,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怎么一上来就吹胡子瞪眼的? 难不成,绿茶患了一种是女性就讨厌的病? 正疑惑着,白术看见绿茶突然从袖中伸出手来,她俩此时挨得极近,绿茶做此动作除了白术外再无人能发现。 手刚一伸出,绿茶便往白术身上猛推了一把。 只听“噗通”一声,原本安若明镜的湖面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第48章 依旧在争 水花响过,窄桥上登时惊慌一片。 落水之人在湖面扑腾几下,旋即沉入水中,再无动静。茗若捏着帕子,面色惨白道:“快!快救人!” 茗若贵为茶神之女,出行除了贴身婢女外,自然带了不少亲卫,后者领完命,下元宵般一个接一个跃入湖中,捞起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绿茶。 原本盛气凌人的绿茶,此刻状若惊弓鸟,嚣张气焰被浇个透里灭,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裹上大袄,在另一名侍女的搀扶下往茗若来时所乘的轿子走去,一步两趔趄,背影楚楚可怜。 白术站在一旁,有些歉疚地挑了挑她并不存在的眉毛。 唔,这厢……还真是不好意思呢。 适才绿茶路过白术身边,冷不丁伸手去推她,白术倒是给她结结实实推了一下,奈何在东海摸爬滚打二百多年,身子骨虽瘦,下盘却是稳扎稳打,又岂是绿茶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丫头能推倒的? 一下没推动,绿茶瞪了白术一眼,又推第二下。 白术脚步一挪,给她闪开了。 浅碧色的人影顿时像只断了弦的风筝,直愣愣扑下桥,溅起几尺高的水花。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一幕。 茗若没看清事情发生的全貌,不过自家侍女的性格她心里有数,绿茶落水多半是她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一计不成,反倒落了他人口实。道歉?当然不。身份尊贵如她,没有向别人低头的道理。 茗若有些幽怨地看了看白术,这个始终戴着面具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自她听闻翊泽将这个女人带进太兴宫起,心中便无一刻安宁。百年前天界退婚,已是让她、让爹爹都蒙上大辱,如今她又知晓自己求之不得的垂怜,竟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夺去,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任心中情绪波动,茗若表面上山水不露,绞了帕子掩住口,冲白术道:“让姑娘见笑了。” “无妨。”白术将胳膊抱在胸前,“仙姬的婢子落水受惊,仙姬不回去看看吗?还要继续往前走?” 茗若已经错开白术半步,听闻此语脚步顿了顿,脸上浮出一丝惊讶,似是没料到白术会这样同她说话。 无论言行,都太过坦然自若,且并非刻意端架子,而是从骨子里就透出不卑不亢,让人忍不住猜想,隐藏在面具下的会是怎样的面容。 茗若咬住唇,“一介婢子而已,不劳姑娘费心。” “不好吧,好歹也是跟在你身后尽心尽力的……”白术笑了笑,话头一转,“仙姬的婢子,需多加管教才是。” “姑娘……未免管得太多。”茗若狭长的凤目觑了白术一眼,声音无形之中拔高一调,“这是茗若的家事,还望姑娘莫要插手。” “这样啊。”白术点点头,将站在她身旁一直没做声的素萦往前一推,“那仙姬的家里人,也请仙姬速速带走吧,我想我也不便插手。” 一句话,将在场众人说得皆愣住了,素萦回过神后,转身,白着一张脸冲白术道:“姑、姑娘,你说的什么?怎么素萦听不懂。” “听不懂?”白术侧头看她,冲着茗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从前的主子……哦不,一直以来你的主子不都是她么?” “姑、姑娘……”素萦眼睛红红的,似是要落泪,被白术这样一说,眼里卡在眼眶里,要落,又不够数,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僵硬。 白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主仆二人,倒不是她有多神机妙算,只是方才一行人在桥头相遇时,素萦冲绿茶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动作虽短且细微,却刚好被白术看见了。 再联系前后因果和素萦之前的表现,白术心中大致有了个猜测。 猜测而已,尚不能决断,白术便说完话似的说出来,一番观察后,她将这猜测笃定了七八分。突然,就觉得有些疲惫。 上一世,白术生活的圈子并不大,且单纯,心机、计谋,她从未遇到过,因此也养成了遇事想当然的性子,仗着身为昆仑仙姬,身份尊贵,倒是从未吃过亏。 这一世,她一睁眼便是灰暗的世界,身边人是敌是友,根本无从可知,她在东海的贫民窟里谋生,从被欺凌、被哄骗,到占领自己的一席之地,现在回想起来,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历经两世,天上地下,她早已看遍,她意识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她想象的美好。 眼前的素萦,生着娇柔的面貌,自她住进太兴宫后便常伴自己左右,本以为是个可交心的人,到头来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素萦的一举一动,都是为茗若在谋划,却一直以笑脸待她,白术觉得心厌。 也罢,她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别人呢?能察觉到素萦的怪异,不正因为她自己一开始便留了心眼吗?她不知何时学会了待人留三分,她早已不是从前的自己。 白术叹口气,推了素萦一把,本想叫她回自己主子身边。谁知那素萦不知是太过慌张还是怎的,叫白术轻轻一推,竟整个人瘫软在地,乍看之下,像是白术怒极推倒了她。 这一幕看在茗若眼里,便是一出杀鸡儆猴,惊惧之下也生了怒气,素萦确是她安插在白术身边的,为的也不过是能时常获取白术的动向,再则她也好奇,能被翊泽看上的女人究竟生了副怎样的容貌。 眼下白术做出此举,分明是在怪她有害人之心,茗若自诩出身名门,一举一动都要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像暗中伤人这样有*份的举措,她断然不会做。未曾想,此时却被人误解了。 误解她的人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妖女。茗若愈想愈气,也愈委屈,脸色阴沉道:“不过是个婢子,姑娘何至于如此相逼?” 白术给她呛住。推一下,就是相逼了?这时又口口声声为婢子讨公道了?之前的‘一介婢子而已,不劳姑娘费心'是谁说的? 白术感觉自己跟这个茗若三观不符,八字不合。还是快走为妙。 白术抱抱拳头,“我不与你多说,我先告辞。” 茗若一跺脚,“你站住,我没允许你走,你怎可以走?”口气蛮横,本性毕露。 白术理也不理,自顾自地往前走。 茗若急道:“你也不过是仗着有殿下护你!你可知,殿下心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你!” 脚步顿了一下,白术等着茗若把话说完。 茗若见状,以为是自己的话戳中白术心坎,眉目间不由得多了层凌厉之气,“你可知,那人是谁?” 白术笑笑,“自然不会是你。” “你!”茗若咬牙,提了裙摆走上前,“那名女子出身昆仑世家,身份尊贵,乃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殿下与她相遇早你百年,若不是那名女子早逝,怎有你一席之地?殿下不过是在你身上寻些他心上人的影子罢了。” “昆仑世家,排行第六的,极黄是吗?” “不错,看来你知道,那你最好有自知之明……” 未等茗若把话说完,白术忽然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粉面,杏腮,一双美目含情,顾盼间说不尽的颜色倾城。 茗若瞪大双眼,“极、极……” 白术勾唇,“你也说了,殿下是在我身上找寻他心上人的影子,你看我生的这副面貌,可像?” 像,当然像,她幻成了曾经的自己,怎么可能不像?从茗若因惊恐而颤抖的瞳仁里,白术看见了倒映着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像,却又不像,曾经的她是断然不会同妖冶美艳扯上边的,顶多是他人口中生得水灵的姑娘,而白术现在所看见的容颜,一颦一笑尽是媚态,只因眼中多了一丝风尘和疲惫。 *** 待茗若踉踉跄跄地走远,石桥上只剩白术一人,她到湖边汲了把水,抹掉脸上的五官。 清水接触皮肤,带来的却是刺骨的疼痛,白术将衣领拉下一截,看见脖子下方的皮肤已变作青黑交杂的颜色。 白术曾经很多次地尝试变成从前的样子,然而魅叉化形,只可化世间有的,她从前的身子早已在烈火中焚毁,脱离三界,强行幻化,带来的只能是咒术反噬。 白术将衣领拉好,摇摇头嘲笑自己,没事逞什么能?拿命开玩笑。 不过看着茗若那副表情心里还挺爽的就是了。 素萦也随着茗若走了,白术在逛下去也是索然无味,便往来时路走,身后窸窸窣窣,白术知道是翊泽派来暗中保护她的影卫。 白术忽然有些头疼,方才一幕,那些影卫自然是看到了,势必会禀报给翊泽。不知翊泽会作何反应?他既已经认定她就是极黄,多半是不会惊讶的。 白术想不通,翊泽为何那样笃定,笃定到她心中生悸。 踏上马车,白术理了理裙角皱褶,随行的车夫问起素萦的去向,白术只道素萦另有事去了。 因为心中有事,对于车中景白术没怎么在意,直到马车驶回栈道时她才发现车厢里同来时有些许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 白术起身,踱步到角落。她记得摆在壁角的这只黄花梨香炉,来时是燃着的,此刻却熄灭了。烛熄火灭,于皇族是味禁忌,因而香炉里的香平日都有人添,将熄时便会及时添补。 估计是素萦管的这事。白术猜测,四下找了找,没找到用作添续的物品,便顺手将炉盖揭开。 这一揭差点把白术的心脏吓得跳出来! 只见碗大的香炉里,横七竖八地塞了许多人骨,正中还挤着一颗骷髅头!在白术将要惊叫出声时,一只指骨模样的物什慢慢移到骷髅的嘴部。 “嘘!”骷髅头说。 第49章 云海栈道 楼玉被白术胖揍了一顿,原因无他:白日吓人。 楼玉捂着被揍得几乎骨质疏松的脸,窝在白术的袖子里拼接他的腿骨。期间赶车的车夫听闻车厢里响动,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白术答,“我活动活动筋骨。” 楼玉闷闷地传声给白术,“泼妇!暴力女!哎呦!” “少废话,你老实讲,你是怎么……”白术想了一下,决定挑重要的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如果现在凡间浪着,楼玉摸到她所在的位置,白术倒多不会惊奇。问题是她此刻身处九重天,与东海是天上地下的差别,楼玉一不能飞,二不能飘,难不成是给白鹳鸟叼上天的? “你怎的都不关心我一下?你忘了,咱俩分开的时候我可是身处险境呢!” “骨头一块没少,说话中气也足,料你不差我的关心。” 马车此时不知是驶到什么上,颠簸了一下,白术冷不防整个人都往前倾去,她下意识地捂紧袖口。 “白姑娘,可有伤着?” “无碍。”白术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人也不知道。”车夫疑惑地嘟哝,“这马也不知怎的,刚才还是好端端的,这会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拉都拉不住。” 白术撩开车帘,果见拉车的天马较之来时教程快上不少,“估计是太兴宫将近,归家心切。” 虽是这样说,白术还是留了个心眼。接着她放下车帘,把手伸进袖中拍了拍楼玉,“你到底怎么来的,老实交代,没你坏处。” 楼玉趴在袖子口,沉默了一阵,“我不能说。”又道,“这不重要,当务之急是你快些跟我走。一会下了马车,你寻个借口就遁了吧。” “你以为那么容易的?九重天四处都是守卫,一旦被发现了,小心他们拿你炖骨头汤。” “我自然知道不容易,可我不还是找到你了吗……喂!你干什么!” 趁楼玉说话的功夫,白术将手伸进袖中,摸出一截他的指骨。 灰白色的骨质,表面覆着细小的气孔,乍看之下就是一截普通人骨。 楼玉伸了只缺小拇指的手出来:“快还给我。” “上面的仙障是谁帮你结的?”白术突然问。 那只小手登时顿了一下。小手的主人没有出声。 不论怎样,妖便是妖,身上有挥之不去的妖气,走到哪儿都能被发现,藏无可藏。 然而楼玉身为一介骨妖,却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皇族御驾上,骗过了车夫,骗过了守卫,甚至在开始时连白术也骗过了。 只因他周身凝着一层淡淡的、不易被察觉的仙障,隔断了他全部气泽。 “三重结,一气呵成,有这样修为的人天界并不多。”白术将指骨还给楼玉,“你又去找他了?怪不得,你要化作这副面貌。” 楼玉几乎是将指骨一把夺过,声音有些变调,“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找他还不是为了帮你!你别不识好歹!”楼玉话完,忽然如梦初醒般,生生顿住。 “嗯。我知道。”白术将头靠在车厢壁上,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谢谢你。” 周遭一时陷入寂静,两人都沉默着,各怀心事。 白术没有向楼玉提及过她的过往,楼玉亦没有。虽然当年白术捡到楼玉时,一眼便认出他是无垢幻境里曾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只小骨精。脱离幻境,骨精被陆弥神君带走做了上清宫的弟子,白术便再没有过他的消息。 不过,当年陆弥逐徒一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三界人尽皆知。 “阿、阿术……”楼玉喃喃出声,语气带着歉疚,“我刚才,说得太冲了,我……” 耳旁突然传来天马嘶鸣声,以及车夫胡乱的嚷嚷,白术还听到些许刀剑出鞘划出的风刃,她将车帘撩起,看见原本直行的四匹天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四蹄乱踏,口鼻喷气,尖啸着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奔去。 马车被横在路中,车夫惊慌失措,手里的马鞭此刻也管不上用场,负责暗中保护白术的影卫已经出动,分头去拦截受惊的天马。再看车后随行的队伍,所遇也大致相同。 “发生什么事了?” “回白姑娘,小人也不清楚,小人正赶着马,怎料它们一个个的都不受控制了,此等情况,小人的从未遇到过!” 天河战马,向来以忠主著称,除非遇到极端情况,否则绝不会做出如此疯癫之举。这车夫虽司职驱使御驾,性子却是太兴宫一众车夫里最温和的一个。天马不需主人过多操心,且照顾天马也许细心之人,找个性温的最合适不过。 眼下,正是车夫的温吞性子让他们失了控制天马的先手,在天马四下散开前未能驯住它们。 车身被带得横冲直撞,车上的断然不能再坐人了,白术足尖一点,从车窗里翻出来,顺便将已经吓傻了的车夫也拖了出来,晾在一边。 车夫急道:“姑娘,你怎么下来了!若是有歹人想谋害姑娘,姑娘岂不是……”说话间,一块自马车上卸下的碎木飞射过来,车夫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白术已从袖中抽出了根棍状物将那块厚实的木板击飞了。 车夫震惊地看着白术。 白术道:“你其实不用担心我,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怎么说这儿也挺乱的,别叫马蹄给踩了。” 车夫咽口唾沫,这时他又发现白术手中执着的武器并非寻常的木棍,而是,而是一根人骨! 楼玉从白术袖中探出头,义愤填膺道:“还给我!” 白术将腿骨还给楼玉,还不忘夸赞道:“用着挺顺手的。” 楼玉不理她,默默将腿骨装好,才气鼓鼓道:“喂,现在趁乱走吗?” “不行,不能见死不救。” “你放心好了,一个个的好歹都是神仙,还怕几匹马不成?就算给马蹄踩了,顶多损个修为,死不了的。”楼玉说,“倒是我们,不趁现在走,日后就走不了了。” “就算现在走了,再往下每一重天都有人把手,你躲得了我可躲不了。”白术翻翻袖子,翻出只颇为古旧的马鞭,“小时候学过些驯马之术,不知此时用不用得上。” “铁定用不上!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这些马,全都失心疯了!神志不清,此刻再去逼它们顺从屈服,同火上浇油无异。” 白术“唔”一声,“听起来你很懂?” “我自然是很懂……你套我话!”反应过来的楼玉忿忿道。 “少废话了!快说方法!” 眼见着那些影卫极力想要控制住奔走的天马,奈何牲畜蹄下无情,愈吓愈惊,只会四处踩踏,影卫又不得伤了这些马匹,几番周转,好不狼狈。 楼玉磨磨蹭蹭了一阵,才不情愿道:“好吧,你骑到那匹领头的马儿身上去。” 楼玉说的是那匹额头一圈白毛的公马,站在车子的最前端,平日里由它领头,此时也闹得最凶狠。 白术纵身一跃,起先是足见踩在马背上,那马骚动得厉害,脊骨不住活动,白术险些被摔下来。她很快稳住身形,两腿一夹,稳稳落在马上。 与此同时,自她袖中传来一曲悠扬的笛声。 曲声先是绵缓,似山间潺潺细流,又似早春落英,给人消融舒缓的酥麻之感,那些狂躁的天马听了,竟一个接一个地平息下来,立在原地不再乱走,只是神情都有些呆滞,仿佛使了魂魄。 这时,笛声一转,变得高昂激荡起来,一停一顿,皆是摄人心魄,莫说这些四蹄牲口,但是旁人听了都觉心中血脉沸腾,跌宕无比。天马的眼中渐渐恢复神彩,有的甚至伴随笛子的曲调嘶鸣几声,甩耳摆尾。白术所骑的那匹领头马,不住地将马蹄在地上摩擦着,从鼻子里喷出两团热气。 在曲子的带动下,领头马向前走了几步,其余的马匹也纷纷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在场之人见状,套马鞍的套马鞍,牵绳索的牵绳索,将此前天马发狂挣脱开的全都整理完毕。 笛声渐渐进入□□,在人们期待其收尾时,忽地戛然而止,一时间人、马皆如梦初醒,恍然间以为自己超脱了三界。 又恢复一片平静。 白术看着眼前变化,心中错愕,她晃了晃袖子,声音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哇!楼玉,你真给我长脸!” 楼玉:“……我的荣幸。” 白术朝身后挥挥手,“行了,继续上路吧。” 在马车队伍即将继续赶路时,从前方道路上火速驶来一人一骑。 “离开这里!莫要向前!” 马上人似乎没有要作停留的意思,白术双腿一夹马腹,也无绳索牵缚便追了上去,“敢问兄台,何事如此紧急?” 马上人回身道:“水麟兽出逃,此刻正在太兴宫里逞凶作恶!” 第50章 危急相认 翊泽将她挟上天界时,顺便把东海水麟兽也带了上来,这事白术是知道的。 她原本以为这是翊泽掌控之中的事情,那水麟兽毕竟是上古凶兽,且又在东海水底关押了那么多年,光是堆叠的戾气就能比山厚。贸然惹它,后果不堪设想,白术幼时曾有过与它正面交锋的经验,虽然过程她记不得了,但是据知情人说,她脖子上顶的脑袋,算是水麟兽赏的。 翊泽把水麟兽带出东海,白术只道他已做好打算,天界的守卫自是比东海森严许多,再者翊泽身为储君,压制凶兽虽说吃力些,倒也不会成大问题。 未曾想这要命玩意儿居然自己跑出来了! 什么天君之子!什么修为深厚!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连自己都保护不好! 白术不顾信使的阻拦,驱着□□天马,急匆匆往太兴宫赶去,一路上风将她的头发吹散,吹得她面具斜斜向一旁歪去,她也不管不顾。 楼玉仍保持着原形,从白术的袖笼里探出头,呛了一口风,“你疯啦!” 白术不语。 “你这会儿过去能顶个屁用!你就不怕给人拖后腿?” 白术握住面具,扶好,她没有去正面楼玉的第一句提醒,却回答了他的后一句疑问,“你放心。”她的声音决绝,不容置疑,“我不会让自己有拖后腿的机会。” *** 赶至太兴宫,白术发现情形倒是比她预想的要好上许多,宫外的扶桑树折了几棵,几名小厮侍女伏在树下,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看上去颇狼狈。 白术上前道:“水麟兽呢?你们……殿下呢?” 有名侍女认出了她,“啊,白、白姑娘,水麟兽被殿下缚去了,在、在后山……” “他一个人?” 小侍女被吓得瑟瑟发抖,“是……殿下是一个人。” “侍卫到哪儿去了?御军到哪儿去了?”白术的声音尖得有些骇人,“怎么能让他一个人!” “呜呜呜,姑娘……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殿下他、他不让我们跟去。” 一旁的小厮出声:“姑娘莫慌,已叫人去凌霄殿请救兵了……姑娘!姑娘你上哪儿去?” 白术推开小厮,两腿一夹马腹叫了声“驾!”俯身猛地抱住天马的脖子。 受激的天马抬起前肢,长嘶一声,发足向前狂奔,倒也顺着白术的驱使,往后山方向奔去。一路上拦截白术的人无数,或被她策马跃过,或被楼玉施术退开——她一心要见翊泽,谁也拦不住她。 当看到那方将整座山脉罩住的仙障时,白术勒住马。 楼玉唏嘘一声,“我算是知道翊泽为什么不让下人靠近了。” 只见仙障内交替闪烁着各色光亮,雷电,或火光,强大的仙气自障中不断外溢出来,可以料想此时的障中是怎样一番激烈打斗。 “我劝你还是别进去了,你一进去,随便落道雷下来都立刻化成渣渣。”楼玉说着伸手去摸仙障,指尖刚触及障面便叫一道银光隔开,“啊,不过貌似你也进不去。” 随着楼玉的话,白术将视线落在眼前的仙障上,一层浅淡的烟雾凝在表层——禁令之术。也就是说,除了施术之人,任何人都无法随意进出,障外之人进不来,障内之人出不去,直到这场恶斗结束。 伸出去的手慢慢握成拳头,指节一点一点泛白,白术恨不得一拳将仙障砸破,“疯子!”接连喊了十几声,白术又用手去拍仙障,无计可施下竟萌生出把翊泽从里面唤出来,这样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 未曾想手掌接触仙障的一瞬间,白术的手臂竟毫无阻碍地穿透而过! 白术同楼玉都愣住了,在楼玉反应过来前,白术已纵身跃进仙障里,楼玉伸手去捞,只捞到白术衣带的一角。 “你给我回来!”楼玉吼道。 白术站在屏障另一侧,举起自己的双手怔怔地望着,“我为什么……可以进来?” “你先给我出来!” “不。”白术摇头,眼神坚定,“我要去找翊泽。” “你才是疯了!”楼玉捶着仙障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你已经为他死过一次了,你还想为他死第二次吗?!” 已经向前走出几步的白术听闻此语猛地转过身来,惊愕道:“你、你知道?” 楼玉看着她,一下一下喘着粗气。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明明没有同你说过。”白术忽然轻笑一声,“这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楼玉深吸口气,“我被神君赶出上清宫后,没有立即流落凡间,翊泽上神收留了我一阵,我与他曾是同门……阿术,你先出来,我慢慢告诉你。” “不用了。”白术转身,“我亲自去问他。” *** 进入到翊泽凝成的仙障后,白术才发现,障中除了在外边便感受到的翊泽与水麟兽的气泽外,还有一丝气息,于她而言,熟悉而又陌生。 白术竟一时想不起她在何处遇过这丝气息,直到她看清那个正坐在水麟兽背上,操纵着这头上古妖兽的黑衣男子——魔君无垢。 彼时的翊泽身着白衣,一袭黑发悉数披散下来,随着疾风在身后舞动,他手执一柄鎏金长剑,剑身寒光闪烁,剑柄嵌一颗耀眼夺目的红色宝石,雕刻成古老的图腾式样。 白术在心中叫出了那把剑的名字,“苍梧。” 仿佛是为了应和昔日主人的呼唤,红石闪烁一下,接着苍梧剑周身流光四溢,挥出的剑气将水麟兽逼得退开半步。 此时的水麟兽受无垢所蛊,本就暴戾的妖兽愈发狂躁,同翊泽斗在一处,难解难分,苍梧剑与水麟兽的妖气碰撞间,激起道道惊雷。 “哈哈哈哈!”无垢戏谑的笑声此刻听来分外刺耳,他倚在水麟兽背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场恶斗他并没有参与其中。 无垢的身体比白术之前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实,后者这才意识到,此刻她所见到的极有可能不是无垢的一缕恶魄,而是他的……本体。 “泽儿,我早说过,你对我的反抗是徒劳的,你本就是我身上分离出去的一缕魂魄,如今三魂七魄我一共齐了九个,只待你归位,我便可再度称霸三界!哈哈哈哈!” 翊泽持剑,抵抗得分外吃力,双眉紧锁着,从牙缝里冷冷挤出两字,“做梦。” “哼。”无垢闻言,冷笑一声,“不识好歹的东西。” 手一抬,水麟兽便如入疯魔境般嘶吼着,从它身后腾起巨大的水漩涡,在末端结成蛇头的形状,混着赤色雷电自四面八方呼啸着向翊泽袭去。 翊泽起身,躲开迎面一击,熟料那些水蛇并不停息,当真像是活物般紧咬他不放。 无垢道:“水麟兽召出的水蛇,不伤着什么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翊泽此时明显已处于下风,水蛇攻将过来,眼看已避无可避,在翊泽身前忽然出现四五个人形,皆是生了他的貌肖了他的形,刚好将他护在其中,那些水蛇本无灵识,只知攻击,便逐一与那些幻化出来的影子同归于尽。 爆开的水花天雨般散落下来,翊泽忽然皱紧眉头,从混沌的水雾中拉出一个人影。 下一刻,便将那人拥挤怀里。 “你疯了?!”男人的声音温润动人,此时听来竟失了方才面对水麟兽的攻击时的镇定,变得慌乱无比。 白术脸上的面具在水流撞击下碎成一块一块,她伸手拂开,然后去挣翊泽窝在她腰上的手。 见挣脱不开,白术幽幽叹口气,“这话当是我对你说。” 翊泽不语,眸中隐隐有幽火跳动。他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向他,“我知道你看得见我。” 白术急着要挣脱,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将自己的脸暴露在他面前,但每一次,她都感到慌乱与难堪,“放开我。” 翊泽开口,似要说什么,无垢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泽儿,你来见我,怎还带了……”声音一顿,眼见着无垢瞪大了双眼,“是你!” “躲开。”翊泽突然松手,将白术送往一边,接着执剑向无垢击去。 无垢显然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嘴里不断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待他回身,苍梧剑已近在咫尺。 “不可能!不可能!她竟然没死?!她怎么会没死!如果她没死!那我做的这一切!那我做的这一切……”无垢发狂般地握住苍梧,剑身胳膊他的掌心,滴下的黑色血液落在水麟兽身上,烧得那头牲畜嗷嗷直叫。 “好啊!你背后阴我!你背叛我!你……” “咔”地一声,剑身刺穿无垢的身体,剑尖自他背后露出一抹光亮。 “结束了。”翊泽说。 “结束了?”无垢歪歪头。 “是。这么多年,结束了。” “哈哈哈哈!”无垢仰头大笑起来,被苍梧刺穿的地方慢慢化开,整个人即将消散。 他突然低头,眼底充血,“怎么可能?我魔君无垢,怎么可能输?” 黑气聚在无垢四周,将挨得极近的两人,连同被魔血腐蚀的水麟兽一齐围住,一声巨响过后,黑气散开,空中只剩翊泽一人,如同折翅的孤雁,无力地坠落下来。 白术上前于半空中将他接住,箍在翊泽身上的手臂不断收紧,几近失声地喊道:“旸谷!旸谷!” 翊泽微微睁开眼,气息已若游丝,然而他还是在嘴角噙了抹笑,“你终于……肯认我了。” 白术此时只知摇头,一个劲地摇头,声音哽咽,“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重要?” 翊泽仍是微笑,似是觉得白术的话很有趣,又似是存心想和她打趣。 “那你呢?你……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翊泽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点了点白术的心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重要?” 他说完那句话,像是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缓缓垂了下去。 第51章 解谜之章 太兴宫,寝殿。 四处皆是极为朴素的摆设:一座书架,搁得满当,些许书要费心寻找缝隙摆放;一只书桌,摊着几册书卷,旁边置了张拉开的扶手椅;一方床榻,一侧素色的纱帐被撩起,叫人看清床榻上躺着的男人。 自香炉里浮出的袅袅白烟袭过窗纱,熏过殿梁,逐渐消散开来。坐在榻旁白眉长须的尊者收了诊脉的手,冲着立在他身侧的女子低低叹了口气。 女子鬓发散乱,衣衫也有些褴褛,苍白的一张脸上空空如也。正是白术。 “玄尊,翊……殿下他……” “无妨。”妙成玄尊捻了捻他的胡须,“老夫来得还算是时候,要是再晚些,只怕十颗凤凰内丹都救不活他。”又叹口气道:“罢了,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花样我是玩不动了。” “玄尊……”白术低头,作势要下跪,被妙成玄尊一把扶住。 后者眯着眼睛,笑得很慈祥,“六丫头,不过二百年不见,从前的刁蛮气哪儿去了?”老人枯瘦的手掌握住白术的,“来,我们到屋外说。” 寝宫外的侍者已被妙成玄尊遣开,空荡的大殿寂静无声,妙成玄尊自殿上走过一丝声响都未发出,倒是白术,尽管已经放轻,但还是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殿里响起,略显突兀。白术知道,那是她的凡尘浊气作祟。 “六丫头,你已在下界游历二百多年,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吗? 白术原本以为妙成玄尊会问她些诸如为何能转世,为何在世而不归家,为何又与翊泽纠缠一处的问题,她甚至都已做好拒绝回答的准备,未曾想玄尊只是问她,下界游离二百年,可有什么收获。 仿佛她还是昆仑仙姬,是妙成玄尊最头疼的一个学生,学堂上抛出一个问题,她答不上来,抓耳挠腮。 这种感觉,熟悉得让她有些心痛。 “玄尊,我已不是……六丫头。” “好,好收获。”妙成点头,“获新识。” 白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妙成玄尊话中之意,沉吟片刻后继续道:“我也不是昆仑的仙姬。” “新知。” “我是白术,一只魅叉。三千世界,我身处其中。” 妙成望着白术,意味深长道:“上仙晋神,天劫是必经之险,不是每个人都能熬过来,且不同人会遭遇不同的天劫。渡过来了,便金丹化成,位列神籍。渡过不来,便堕入六道,重新轮回。翊泽他历毕天劫,晋了神位,现在当轮到你了。” “玄尊的意思是……这二百多年,原来都是我的天劫?” “从你在诛仙台,舍弃内丹救人的一刻起,天劫便开始了。” “我未死,托生在凡间的事,你们也知道?” “我知道,你的父母兄弟并不知道。”妙成说,“还有一人,他也是知情的。” 这一人,是翊泽。 白术走出屋子,见院中红叶落了满地,踩在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清脆声响。妙成玄尊的话语犹在耳畔。 “你与翊泽命格相系,天劫又同时经历,原本只能存活下一个。 二百年前的诛仙台上,你若不救他,那么他便渡劫失败,堕入六道,重新轮回,而你的天劫则不久便至,应会顺当许多。 可你出手救了他,不仅如此还不惜舍弃自己的内丹,助他渡过天劫,当死之人便成了你。 又偏偏,你二人做了同样的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诛仙台上你明明已经形神俱灭,为何还能生在现在的身体里?翊泽的锁仙障为何旁人无法突破,单单你能进去?” 妙成玄尊说到此处,抬起手,用干枯如树皮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白术的心口,“这里跳动的,是翊泽的心脏。” *** 月华如练,从窗棂的缝隙中的投射进来,在地面倒出极不规则的窗影。 屋外有风吹树叶的响动,一下一下,于寂静的夜里分外磨人心神。 被设成祭坛模样的玉床上,翊泽合衣而躺,眼眸紧闭,神态是说不出的静谧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他陷入昏睡前沁出的微笑。 白术在一旁看着,心中五味陈杂。她轻声询问静室另一端的妙成玄尊,“到时间了吗?” 妙成玄尊手持一柄玉拂尘,垂目而立,“时辰未到,再等等。” 翊泽此刻已被妙成玄尊施术固住,为的是不让侵入他身体的魔气流泻出来。 那日锁仙障中,无垢其实并未被翊泽剿灭。翊泽是无垢一缕幽魂所化,此事白术已被妙成玄尊告知。 八万年前,天君协天后同无垢一战,将无垢魂魄击得粉碎,却无法将其摧毁。有一缕魂魄便趁乱钻入当时怀有身孕的天后腹中,慢慢酿成恶果。 天魔之战后,天后分娩,诞下的孩童亦正亦邪,既是皇族血脉又带有魔族恶气,据说翊泽降生的那日,天生异象,圣山崩塌,天柱摧折,山洪与火岩肆虐,人间陷入疾苦之中。天君怒极,本想杀之而除后患,天后护子心切,苦苦哀求才留下翊泽性命。 于是便有了在旸谷山上天生地养,无人管顾的旸谷。 于是便有了八万年后的那一场相遇。 “就连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你们策划的……” “不错。”妙成玄尊道:“是天后殿下的旨意。”顿了顿,继续道:“为此,你母亲已与天后殿下反目。” 白术苦笑,“我娘她……”若不是妙成玄尊告知,白术根本不会知道她娘亲紫菀上神曾与天后情同姐妹,紫菀的爹娘于天后有养育之恩。 “你可知,无垢为何要一心置你于死地?” 白术摇头。她当真不知。 二百年前诛仙台舍丹前夜,无垢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能救旸谷的唯一方法,白术照做了,下场是她在诛仙台上灰飞烟灭,险些就此在世间烟消云散。 二百年后,无垢又一次步步相逼。 “在无垢的认知里,他以为你已经死了,虽然偶尔在星宿盘上还能看见你命格转动的痕迹,也只当是你留在世间的一些残念。当然,残念他也不会放过,二百年里你所遭受的大小磨难,皆是他无形之中加负给你的。” 妙成玄尊手中的拂尘一挥,半空便凝出一卷画轴,“他想杀你,原因无他,你侵占了于他而言万分重要之人的命格,只有你死,命格空缺,那人才有转世重生的可能。” 画轴徐徐展开,出现一名红衣女子,白术愣住:“慕离?” “不错,妖女慕离。无垢的心上人。” 妖女慕离?白术尚且记得很多年前入慕离的幻境时,见她拜在妙成玄尊门下,修的是正统仙道,于情于理,当尊称一声“仙子”,而不是“妖女”二字。 妙成玄尊静静地看着画轴,画上女子曾是他的徒弟,现今被他以妖女相称。 白术在妙成玄尊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惋惜之色。 “慕离她……何时故去的?” “很久了,久得我也记不清了。”拂尘又是一挥,画轴合起,被玄尊收入袖中,“时辰到了。” “我……” “莫再问,翊泽的梦境里,自会寻到你想寻的答案。” 翊泽的梦境……白术看着躺在玉床上的男子。 锁仙障中,当无垢发觉自己无法将翊泽收入体中,竟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九缕魂魄全部封入翊泽体内。天族太子与之抗衡,二人元神相撞,以翊泽的真身为容器,造出十方幻境,亦真亦假,翊泽与无垢皆迷失其中。 白术要做的,便是进入翊泽的梦境将他带出来。 这便是她天劫的最后一重。 楼玉一直守在门口,被妙成玄尊的屏障挡住,听不见里面说的什么,却一直不愿离开,神情紧张的望着白术。 白术冲他比了比手势,意思是“没事的”。 她至今未与阿爹阿娘,哥哥们还有昆仑的众人相认,因为妙成玄尊说天劫最后一重福祸相生,运气好,她能将翊泽带出来,运气不好,二人双双折在里面也未可知。 如果是最坏的一种结果,那还是不要让自己的至亲至爱陷入一场空欢喜了。 “六儿……不,阿术,到这儿来。”妙成玄尊指着翊泽身侧的一只蒲团道。 白术顺从地走去,跪在翊泽身侧,牵起他的一只手。玉床上很冷,翊泽的手也被冻得冰冷,白术握紧了,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 感受到妙成玄尊施在自己身上的咒术,白术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将身子微微前倾,指尖细细扫过翊泽的眉眼。 “我会带你回来。” “一定会。” 第52章 眼前景变了又变,白术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待场景终于不再变换,白术方才看清眼前是一座堆着皑皑白雪的高山。 落雪厚实,绵延数里,被山头日光一照,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白术将头偏了偏,又伸出手挡住眼睛,余光刚好瞥到一队上山的生徒。 这些生徒要说是同宗同派却又不似,各自穿着不同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开在雪地上,分外惹眼。要说毫无关系,也不像,每个人都背了把一模一样的剑,且表情是雕版印刷式的苦哈。 “还有多久才到!” “哎呀我的娘哎,不行了走不动了!” “为什么要抽掉我们的仙力?能施术的话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何苦在这里白受罪!” 听闻生徒间陆续传来的抱怨,白术了然,这一行人怕是正在进行九重天十大修行中最最折磨人的一项——族修。 关于族修,她早年略有耳闻。上一代神祇没落后,天君为重整天罡,特设了此项修行,将三界各族族中小辈召来九天,由天界司职神官作考核,进行严酷的训练,意在让小辈仙族永记他们父辈开辟疆域时的功高劳苦。 族修考官向来以严苛著称,尤其是被挑作主考的,是一众神仙中最为刻板的一个,自白术有印象起,她记得第一年的主考是神君陆弥,第二年是她大哥极风,第三年是神君陆弥,第四年是她大哥极风,第五年又是神君陆弥,第六年又是她大哥极风…… 白术有些头疼地点点太阳穴,看来天界的其他仙人脾气应该都挺好的。 白术那时候年纪小,列在未成年的队伍里,不用去族修,自然也用不着心忧。目送着住在昆仑半山腰的孔雀兄弟俩,甩着富丽堂皇的大尾巴斗志满满地上天,过了半年,族修结束,她在山脚捡到两只晒成煤炭色的秃毛鸡。 后来白术又目送着她四哥极容去族修,犹记得那年极容回来后,因为晒太黑,白术死活不认他,死活不肯让他抱。 亲情寡淡,兄弟相残。族修之害,可见一斑。 再后来,白术成年了,几万年一次的族修轮过来,该她和五哥极焕一起去了。 她却在九重天的诛仙台上丢了性命。 白术摸了摸下巴,眼下是大雪封山的时节,族修应该刚开始不久。白术没忘记她现在在翊泽的梦里,视线四下找寻了一圈。 在一群脸上浮着焦躁色的生徒中,一眼便能望见列在队末的白衣男仙, 是白术记忆中的模样,却又有些出入,至少白术从未在翊泽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淡漠,冰冷,似乎将世界的一切都未放在心上。 白术离开翊泽时,他是悔,是恨,是整个人都带着戾气的。再见他,他是身份尊贵的储君,举手投足都淡定从容。 她不曾看到过他这样样子,在失去她的日子里,他所变成的这般样子。 生,而无可眷恋。 白术下意识地走上前,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穿透了那些生徒,此刻她不过是翊泽梦境中个一个旁观者。 走到翊泽身边,白术伸手,在他的脸颊一侧做着收拢的姿势,仿佛她正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游走,滑过他薄凉的唇,淡漠的眉,到灰色的毫无生气的眼。 “对不起。”白术捂住嘴,“对不起……我太自私了,我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撇下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翊泽忽然开口,“没什么好说的?” “嗯?”白术惊得抬头,这时,一柄清寒银剑贴着翊泽的脸庞迅速飞过。 “啪”剑身插丨进雪地,翊泽的脸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极焕,你又发什么疯?”身着黑衣的男子出现,将立在翊泽身前一脸怒容的极焕扯开。 “放手!”极焕吼道,“敖宸!你他妈给我放手!” 敖宸挑眉,握住极焕的手却是丝毫未松开,“极五少,我这是为你好……”不等他说完,一把短匕已被极焕挟着架在他的脖子上。 极焕一字一句道:“我叫你放手。” 敖宸笑笑,将手松开了,另一只手的指尖则夹住刀刃,一点点推开,“通告上明明写着不许私带武器,看来你大哥查得甚不严。” “哼!”极焕挥开手,“你信不信这是我大哥授意,叫我宰了这混账!”短匕划破寒风,刀尖直指翊泽。 “别闹了。”敖宸道,“行刺太子殿下对你没好处,极风上神也不会默许你这样做。”见极焕仍是怒容满面,敖宸叹口气,试着去掰开极焕握着匕首的手,“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对不对?你可得明白,太子若是死在你手里,须得整个昆仑为他陪葬。” 翊泽站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神色淡漠地望着眼前的两人。 “整个昆仑为他陪葬?”极焕冷笑,“那我妹妹死了,怎么没叫整个天……” 敖宸见势不对,施咒封住了极焕的嘴,顺带禁住他的行动。极焕只能干瞪着敖宸。 “殿下。”敖宸转身,冲翊泽拱了拱手,“失礼了。” 翊泽摇摇头,“无妨。” 四周的雪地不知何时已空出大片,其他生徒皆是挂着副怕遭连累的神情退在一旁,白色的雪地上,突兀地站着三人。 白术听见有人小声道,“天界,昆仑,东海,代表三方势力,后二者又臣服于前者,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情,怕是三界要不太平了。” 敖宸将极焕挟开数里,白术看了看翊泽,转身去追那二人。待队伍已完全不见后,敖宸解开了极焕身上的封印,重获自由的极焕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拳砸在敖宸脸上。 敖宸没有躲,“啪”地一声,拳头狠狠砸上面颊。敖宸被砸得身子歪了歪,待他将身体转过来,白术看见他嘴角挂着的一丝鲜血。 “你他妈也是混蛋!混蛋!” 敖宸擦了擦嘴角血,“你冷静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我看见那个翊泽我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你也是有妹妹的人!要是你妹妹……” 未等极焕说完,敖宸已一把捏住极焕的下颌骨,借着身高的优势将他提起、双脚踮在地面,“你们极家欠我妹妹的还少吗?嗯?” 风雪渐渐欺压过来,眼前的场景再一次变得模糊不清,再度睁眼,白术发现这次她所到达的地方分外熟悉。 走过幽林、碧潭,凭着记忆穿入高悬的瀑布,下九十九层石阶,过甬道,上石桥,一桩道观赫然在白术面前显现。 道观门口,左右各置一石狮,上方悬匾,曰扶桑,一名扫地小童远远地见白术走来,冲她喊了一声,“小师妹!” 白术原以为叫的不是她,四下看过,确定没有别人后,有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叫我?” “不然咧?”小童叉腰而立,责怪道,“下山买个香料也能买这么久,一会师姐又要说你偷懒了!” 香料?什么香料?白术一抬胳膊,发现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纸包。 她……真的没有白日撞邪吗? “你又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进来!一会师姐要开始讲道了。” “哎,来了来了。”白术硬着头皮走进去,路过小童时顺手将香料包往对方怀里一揣。 对方又给推回来,“给我作什么?送去后厨啊。” 白术:我哪里认得…… 一道灵光闪过,白术又退出来,细细打量这座道观。 错不了,与妙成玄尊的料峭宫无疑,只是牌匾换了,门口的石狮子尚未修得人形,然而此情此景白术也见到过——很久之前,在慕离的幻境里。 她进入翊泽的梦境后,场景不断变换,但她无一例外都是局外之人,无法触碰境中人,亦无法被他们感知。然而在这一重境,她不仅有了实体,甚至还有了身份。白术想起她此前进入慕离的幻境,确实行到入门拜师这一层,莫非这梦境是续着上回进行的? 凭着对料峭宫地形的记忆,白术摸到后厨,路上是不是便有人唤她小师妹,她都只能尴尬地应两声。 妙成玄尊将她渡入翊泽梦中,是为了将翊泽带出,亦是为探知她与慕离的关联。眼下慕离与她处在同一宗派,她刚好可借此机会一探究竟,至于翊泽,不知他此时身处何地。 “想什么呢?”身后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白术吓了一跳,她猫腰一缩,同来人打了个照面。 “金金金……”白术噎半天,“金乌!” 金乌虽是一副鸟身,却能自脸上看出不高兴的神色,“放肆!何人准你直呼我名讳?叫师兄!” “师、师兄。” “目无尊长,成何体统!” “阿术知错。” “哼。”金乌老气横秋地应一声,“罢,今日先不罚你。讲学要开始了,速去。” 白术在心中暗忖:横!你现在横啊,等我回去了叫绣绣饿你三天饭看你还横不横得起来。嘴上还是乖巧老实道:“是。” *** 慕离讲学的静室有些偏远难寻,白术一路上走得晕乎乎的,但随着大流她还是到达了那里,室中已无桌椅蒲团,各处空隙都被填得满当,白术在满口寻了处好落脚的地方站着。 趁着等待的功夫,白术向周围人问过一圈,被告知扶桑观中既没有叫翊泽的,也没有叫旸谷的。 “小师妹平日里多下些苦功夫读书,别成日想些有的没的。” 白术听着心虚,这话曾几何时于她而言熟悉得很呐熟悉得很。 “莫再言语,师姐来了。”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静室中只剩短促的呼吸声,书案两侧的幕帘被侍女放下,遮住众人视线,依稀可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从里室走出。 平缓稳健的步伐,落地时听不到脚步声,转眼那人已在桌前坐下,指尖捻起一纸书页。 静室中的人此时连大气也不敢出,白术在他们脸上都看见亦惊亦喜的神色,不知是谁出声问了句:“可是师父?” 帘后人答:“是我。” 此言一处,激起千层浪。 杂言过后,众人异口同声道:“恭迎师父出关!” 白术立在门外,里面的情形的看不见,声音倒是听得分外清晰。师父。扶桑观的主人。衡吾道长。呃,也就是妙成玄尊吧…… 听玄尊的声音还挺年轻的,此时应该正值壮年,不知生的是什么模样。 妙成玄尊,此时当称衡吾道长,正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册,在外面嘈杂之声散去后,轻声道:“静室之中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是。弟子知错。” “罢,今日为师续着阿离上回没讲完的讲。” 衡吾道长开始讲经后,原本还神采奕奕的白术顷刻间便睡得昏天不知黑地了。 果然,不论过去将来,听妙成玄尊讲课都是一桩极催眠的事情。尤其是青年时代的妙成玄尊声音听来格外温润轻柔,比及后来不知动听多少。白术伴着缱绻的男声,即便是站着,一觉仍睡得格外酣甜。 待她清醒过来,众人已经散去了,原本靠在门框上的她此刻被移进了静室,在一方软榻上卧得舒舒服服,身旁还支着脑袋坐了名红衣女子。 见白术醒了,红衣女子勾唇笑道:“小师妹也是能耐,站着还能睡那么香,推上一把仍旧屹立不倒,叫我好生羡慕。” 白术脸上一红,结结巴巴道:“慕、慕离师姐。” “嗯。”慕离点头,“我之前一直呆在帘子后,不知你们听得怎样,今日得空出来看看,倒让我见着奇景了。看来此前我讲学时,你也是这样睡过来的。” 白术低着头,“我、我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之前的“小师妹”是怎么听的,她无从可知。她在外面站着就睡着了,也是个意外。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这样像从前的自已了。 东海漂泊二百年,最初的时候夜夜担惊受怕,她第一次体会到无依无靠的滋味,知晓稍不留神便会被海中凶兽吞噬的惊惧,她没有一晚是睡好觉的。 后来捡了楼玉,也混成个样子,慢慢安定下来,稍有动静便惊醒的习惯却再也改不掉了。 白术有时候会想起,从前在妙成玄尊的课堂上,任老爷子大发雷霆,吹胡子瞪眼,她也雷打不动从头睡到尾的情形。 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确已隔世。 方才听着经学,靠在门框上睡着,姿势虽是僵硬了些,但白术竟然一点噩梦都没做,睡了她二百多年来最舒坦的一觉。 因为身在翊泽梦中的缘故吗?在他的梦里,她格外安心。 “也是服了你。”慕离唇角的笑容愈发明艳,“算了,既然你已经醒了,就随我来吧。” “哎?去哪儿?” 慕离指指里室,“不好好听课,还能叫你去哪儿?师父点名要见你。” 白术腿一软。 慕离将她带到门口,撩开帘子,道一声,“师父,幺儿来了。” “嗯。”衡吾道长应道。 “进去吧。” 白术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她其实有一堆问题想问:年轻时候的妙成玄尊脾气怎样?凶不凶的?会不会体罚学生?他老了以后会用戒尺抽人手心,特别可怕!哎,大师姐,你别走啊!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钻了进去,“师、师父。” 衡吾道长正提了笔抄一卷佛经,听闻白术进来,头也不抬,“坐。” 白术却呼吸一滞。 原来你在这里…… 怪不得扶桑观的人都说观里没有“旸谷”,也没有“翊泽”,原来你成了衡吾道长。白术将穿着道袍的翊泽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热热的,在心中赞许道:还、还挺合适。 翊泽许是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徒弟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神色露出一丝不悦,心头却似有什么东西牵绊着他,让他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何心绪,只得又道了声,“坐。” 白术试探着开口,“你……不认得我?” 翊泽也未责怪她不用敬语,点了点头道:“你入观时我尚在闭关,算来还不知你的名字。” 白术早就听闻扶桑观对俗名不甚看重,除了像慕离那样重要的人物能报得上名号来,其余的皆用进观的顺序替代,此前白术在观里兜兜转转,一路上别人都唤她做“幺儿”。 “启禀师父,徒儿名唤白术。” 翊泽点头,“倒是个好名字……” 白术笑道:“师父,徒儿还没说完呢,徒儿姓极,极乐世界的极。” 说完,她眨了眨眼,等着翊泽的回答。 他不记得她,应该只是暂时的,这里是他的梦境,亦是魔君无垢的梦境,思绪有短暂的混乱很正常,白术只是觉得,翊泽此刻的样子叫她很喜欢,扣得规规矩矩的衣衫,说话一板一眼的样子,都是她没见过的。 在你恢复正常意识前得好好惩罚你一下!谁叫你在我面前逞能的! “极……白术。是个好名字。”翊泽将白术的名字默念一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神,讶然地皱了皱眉,“我唤你阿术,可好?” “好。”白术眉眼弯弯,脑海中响起的是另一番对话。 ——为你取名‘旸谷'可好? ——好。 ——你叫我旸谷,我叫你什么? ——我么……你就叫我师姐好了。 ——嗯。师姐。 *** 白术离开后许久,翊泽都处于微微发怔的状态,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愈积愈多,最后“啪嗒”一声滴在纸上。 慕离进来看他,见到师尊这副神情有些讶然,低头看到翊泽写在纸上的字,忍不住念出来,“极白术。是谁?” “咳。”翊泽猛地回过神,轻咳一声,遮掩似的将纸抽掉。 慕离惊得简直要将下巴脱下来:她何时在师尊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师父,您……还好吗?这次出关得是不是有些早?” “无妨。”翊泽慢慢恢复镇定,“近日山间气数有异,我担心会突生什么异况。” “师父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慕离扬唇,“阿离自信能将事情处理妥当。” 翊泽望着慕离,眼中担忧更甚,“你确实得我真传……”后面的话他没有接着说,只是摇了摇头,“万事皆小心。”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慕离想了想道,“师父方才叫小师妹进来,可是训得有些过重了?” “嗯?” “我方才见她捂着脸自师父这里奔出,连肩膀都在颤抖,指不定是哭了,所以想问,师父是不是待她太过严苛了。” 翊泽:“……”他分明忘记要训话了。 “师父?” 翊泽又咳一声,“这丫头敢在经学课上睡着,未免太不成体统,我自是说了她两句。” 就把人家小姑娘说哭了?师父也真是。慕离心中生出责怪之意。不知为何,她看小师妹觉得分外亲切,仿佛两人命中早有羁绊。 “便是如此了,你先退下吧。” 慕离点头,“遵命。”然而她未走出里室,又被翊泽叫住。 翊泽面朝着另一侧,不知他是怎样的表情,慕离疑心自己眼花了,因为她感觉师尊的耳根子有些发红。 “你的小师妹尚年幼,你且多关照她些。” 骂哭了人家,又叫她去关照,慕离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师尊了,不过她还是领命道:“是。” *** 白术那日其实是笑得不能自已,狂奔出去的,她独自一人跑到湖边,对着平静的湖面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把积攒了二百多年的不愉快通通笑干净了。 笑得累了,她就蹲在湖边,从草地里捡些石子打水漂玩,不过一来她没怎么认真投,二来确实技术也不咋地,投十次,只有一次是在水面上蹦跶了两下的,其余全都“咕咚”一声沉底了。 投第十一颗的时候,有另一块石子自她耳旁飞过,与她投出的那块一同触水,却是在水面上蹦了五六下方沉下去。 “哇!”白术吃惊地张大嘴,转身,当看清来人后猛地将嘴合上了。 只见山坡上,金乌抱着双翅靠在一棵大树旁,一脸鄙夷地望着她。 虽则无言,“真没用”三字已溢于言表。 白术咂咂嘴,把头扭回去,果然较之过去,她还是更加喜欢后来那个不会说话的金乌。 见白术不理他,金乌站了一会,自觉没趣,干脆坐到白术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丢起石子来,有一颗处于巧合,刚好将白术丢出的那颗在半空中砸了下去,金乌仿佛发现了这个游戏的趣味所在,之后的每一颗,都盯着白术抛出的石子砸,手法老练,力道精准,次次命中。 白术:“……” 终于,白术忍不住了,“你很烦哎!”又说,“你都不用去上工的吗?” 金乌歪头看她,“嗯?上工?” 白术指指天上,“为苍生照明啊!咦,天上怎么有太阳?” 金乌于是换用一种饱含同情的眼神望着她。 白术被看得发毛,“为什么这样看我?天上的太阳是怎么回事?” “是我哥哥。”金乌答。 “你,你还有哥哥?” “很奇怪吗?我们兄弟有十人。” 白术:“……”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八荒史记》常年挂科的。 白术突然真切悟得“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连在“古人”面前充学问都不能。 她悻悻道:“那你们兄弟几个,都是会说话的?” 金乌盯着她看了一会,“就我一个会。”又说,“也就我一个不用去轮番值班,他们是太阳,我不是。” 说完起身,人模人样地拍拍尾巴上粘着的草屑,“我走了。” 留下独自一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白术。 *** 白术在扶桑观的日子,比她起先预想的莫名要轻松许多,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总会有许多好心的师兄师姐出手帮助她,让她恍惚间有种自己才是道长的错觉。 譬如晨间打水时,会有好心的师兄替她把水打好,又替她提进宿舍里,临走时笑眯眯地同她道:“师父说了,要多关照小师妹。” 譬如饭点用餐时,打菜的师姐见了她,会额外多盛一只鸡腿,并笑眯眯地冲她道:“师父说了,要多关照小师妹。” 再譬如,操练场上挑兵器时,负责看管兵器、生得五大三粗的师兄必定会挑出最沉最粗的一根□□,递到白术手上,每次白术都是用生命在承受那份重量。 管兵器的师兄说:“师父说了,要多关照小师妹。”又说,“我最喜欢又大又沉的兵器了哇哈哈哈哈!” 白术:“……” 练武过后,闲来无事,白术同那位师兄唠嗑。 “小师妹看,师兄这身肌肉魁梧不魁梧?” “……魁梧。” “小师妹喜欢不喜欢?” “……喜、喜欢。” “小师妹想不想练得和师兄一样?” “……” 后来有其他同门看见了,私下里问白术,怎的和“赛西施”关系那样好? 白术将听来的话语放在胃里消化了一会,才反问道:“请问……这个‘赛西施',是谁?” “就是管兵器的师兄啊,他诨名叫赛西施的。据说他刚来的时候长得比西施还美,身子骨比西施还孱弱,便得了这么个名儿。”说话的师姐讲及此处,慨叹一声,“哪知后来师兄走上了一条练武不归路,把自己练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白术听闻,吓得把那把最沉最粗的□□丢了。 除却吃饭、睡觉,白术便是听翊泽讲课最勤快,每日丑时便起,为的是占静室的第一排,然后在翊泽的讲课声中沉沉睡去。由于坐的是第一排,又是正中间,因此分外显眼,翊泽有时在帘幕的缝隙中看见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下一次去占座时,白术惊讶地发现,第一排正中的座由蒲团换成了软榻。 这日,翊泽讲课时总有些心神不宁,底下听课的众人亦是思绪纷飞,并时不时地往静室的正中望。正中是一方明黄软榻,上边空空如也,平日里躺在上面睡得酣畅淋漓的白术今日不在,静室内的众弟子,包括慕离在内,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翊泽讲到一半,讲不下去了,“散了吧。”待众人走后,他将慕离唤到身前,“阿术她,今日为何没来。” “禀师父,阿术她病了。” “是何病?” “倒无甚大碍,受了风寒,有些头疼脑热,今日向我请了假。师父要去探望她吗?” 翊泽将书摊好,“不去了,古书中也少有师父探望徒弟的道理。” *** 白术窝在寝室的床榻上,觉得渴的慌,茶壶离得甚远,她浑身无力,没法从床上起来,唤了两声想叫人帮忙倒杯水,又无人应她。 “呜……”白术将半边脸埋进被中,蹭了蹭被角。她不过犯馋瘾,连吃了两支冰,怎的身子就这样不争气。 期间赛西施师兄来看望过她一次,啧啧道:“你啊,就是不勤于锻炼,你看看我,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到现在啥病都没得过。” 白术看一眼赛西施虬筋板肋的身板,曲起来比她小腿还粗的手臂,叹口气道:“谢谢你啊赛师兄。” 赛西施走后,白术感觉身子骨愈发沉重,想是叫赛西施走路带起的小风吹得加重了病情,一时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颇有悄怆凄凉之感。 白术神志迷瞪时,忽然一只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那只手有些凉,却又不是刺骨的冰,触在她脸上,分外舒服。与此同时,白术又听得一个清淡的声音道:“发烧了?” 睁开眼,入目是一双熟悉的眸子,带着一抹怜惜,“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吗?” 白术抓了翊泽的手,贴住自己烧得滚烫的脸,嘴里喃喃,“好凉快。” 翊泽脸上迅速闪过一抹潮红,旋即他镇定下来。 其实翊泽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对这个小徒弟分外上心,好像她不论做什么总能狠狠揪住他的心,叫他时不时总去留意他。 他本不当如此,他身为扶桑观的道长,理当是清心寡欲。 因此,翊泽准备将被白术握住的那只手抽开。 只是轻微地抽离了一点,指尖还停留在少女的脸上,触手是一种说不出的细腻柔软。白术忽然像是被抢走了最宝贝的东西般,从被窝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整个人吊在翊泽的手臂上,声音还带了哭腔,“别……别走……” 翊泽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一下子被击中了,他拍拍白术的肩膀道:“我不走。你先松开,莫再受凉了。” 白术仍是不愿,一个劲地摇头,小脸烧得通红。翊泽无奈,只能坐在白术床榻旁,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不放,另一只手替她拽过被子掖好。 “唔……”白术将脑袋在翊泽的胳膊上蹭了蹭,调整了一个她认为最舒服的姿势。翊泽只好又陪她折腾一番。 睡梦中的少女,眉眼因病痛低垂,看起来是那么惹人怜爱,翊泽只觉有一团火自腹腔烧起,烧得他愈发恐慌起来。 这时,白术又哼了一声,“渴,我渴,要喝水……” 翊泽四下看罢,指尖轻点,茶壶与茶杯便悬至空中,沏满一杯,翊泽接到手中,觉得温寒了些,又施术烫了烫,轻声哄道:“你松开我,我好喂你水喝。”说完,试着抽了抽手臂,怎料白术却是抱得跟紧。 一面收紧手上的动作,一面嘴里哭喊,“要喝水……渴……” 翊泽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得保持着一手被白术箍在怀里,另一只手抬起白术的下巴,用咒术将杯子召来,一点一点把水喂下。 慕离刚巧在此时赶来,她进门前先敲了下门,“小师妹,我进来了。”接着便听到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慕离吓得推门而入,“小师妹!你怎……” 只见翊泽坐在距白术床榻三尺开外的地方,手上执了卷经书,虽说是倒着的,也看得颇认真,不愧是师尊。白术则卧在床榻上,怀里抱了只枕头,脸上一副很不满意的神色。 “师尊,您不是说……” “今日在古书上看到‘师为尊者,传道、受业、解惑、恤民',为师深以为然。” 又说,“既然你来了,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慕离挑了挑眉。翊泽离开后,慕离发现搁在桌上的茶杯少了一只,在翊泽原本坐的椅子后靠墙处寻到一堆碎瓷片,慕离又挑了挑眉。 *** 白术病愈,觉得身子骨甚是清爽,见了来往的师兄师姐总要亲切地打声招呼,感谢他们病中的关怀。 慕离同她道:“有一人,你许是更加当谢。” 白术问:“谁啊?” 慕离笑而不语。 又过了许多日,慕离一次下山归来,携了名水灵灵的小姑娘,说她将补在白术后面,成为新的小师妹。 白术点头,同时也猜测道:看来在时间线上,同当初自己所入的慕离的幻境还有些出入,白术只道自己是扶桑观收的最后一个女弟子,现在看来,日后还会收许多个。白术记得在慕离的幻境中,慕离与金乌似是结仇,此时看来,他二人除了平日里交谈甚少外,倒没什么矛盾。且她记得,在自己从幻境中遁出前,有个道童慌慌张张地来找慕离,说:“那个人又来了。” 那个人是谁?此时是否已经出现了? *** 白术随着一众人去看新来的小师妹,有人打趣她说从此以后她便不可再仗着自己辈分小,胡作非为了,当在新来的小师妹前做个表率。 当然队伍中也不乏不和谐的声音,有个相貌生得甚圆润甚可爱的男童,“哼”了一声道:“怎么又是女孩子?女孩子最麻烦了!” 白术默默看他一眼,记下了他的脸。 新来的小师妹一身紫衣,小脸蛋生得面团一般,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揉捏几下,白术兴冲冲地问了她名字,小师妹羞怯道:“小女紫菀。” 白术笑着在心里道:好巧哦,你跟我娘重名耶。 来了小师妹,自是不能再叫白术幺儿,于是便有人唤她阿术,有人顺着入师门的顺序唤她。白术留意了一下,那日出言不逊的男童,刚巧排在她前一个,算是她最小的师兄。 哼,喊这样调皮的男孩子作师兄,她不大高兴。 过几日,白术路过后院,隐隐听见哭声,顺着声音寻过去,便见小师妹蹲在地上不住地抹眼泪,一旁是只折断了的风筝,而她的小师兄立在一旁,小脸涨得通红,却愣是看也不看哭得正伤心的小姑娘。 白术心疼地将小师妹抱起来,一边哄一边问:“怎么了呀?发生什么了?” 小师妹抽得断断续续:“他……他坏!弄……弄坏我的风筝……” 白术听闻,怒目而视,“你为什么要弄坏小师妹的风筝?” 小师兄“哼”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小师妹继续抽:“他……他还说我活该……说我做的风筝又重又笨……” 白术继续怒目:“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小师兄:“本来就是!什么风筝,又重又笨。再说了,我又不是故意踩坏的,谁知道这风筝会掉我脚边上。” “哇!”小师妹哭得更伤心了。 白术安慰道;“师妹不哭不哭!这种男孩子最讨厌了,咱们不跟他玩!” 小师妹哭着点头。 白术揉揉她的脸,“师姐陪你玩。” “嗯!”小师妹脸上还带着泪花,咧出一个少了两颗门牙的笑容,看了男孩子一眼,奶声奶气道:“我跟师姐玩!才不要跟你玩!” 小师兄又“哼”了一声,“不玩就不玩!我极清是男子汉大丈夫,才不稀罕跟丫头一般见识。” 白术正为成功挑拨离间,将粉嫩可爱的小师妹归入自己阵营而感到高兴,听到小师兄一番独白吓得脚下一趔趄,抓了他道:“你你你,你叫什么?” 小师兄一脸鄙夷,“男子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昆仑,极清!” 白术又去看小师妹,“你你你,你叫什么?” 小师妹答:“师姐,我叫紫菀。” 白术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挑拨幼时的父母反目,这条罪状,日后会加在她身上么? 第53章 春暖过后,白术牵着她娘……咳,牵着她小师妹去山下放风筝。 风筝是燕子状的,骨架轻巧,削成薄片,面上的画儿栩栩如生,尾部还缀了些精巧的流苏。 紫菀对这风筝爱不释手,不住把玩,而风筝的制作者——自称昆仑山小霸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极清,负气站在一旁。 白术越发觉得他们此行的搭配甚是怪异。 “喂!”极清皱眉,“我风筝也做了,还要我怎样?” 紫菀抱着风筝,瞅瞅极清,又瞅瞅白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前观里的师兄下山,给紫菀带回一只纸糊的风筝,做工并不是很好,花样也不精致,但紫菀从前没见过,因此宝贝得紧,带到院子里放着玩,试了两下没飞起来,再试时,那风筝“嗒”一声掉下来,落在碰巧路过的极清脚旁,叫他一脚踩作两半。 小紫菀“哇”一声就哭了,抽抽搭搭地怪小极清弄坏了她的风筝。小极清本还有一丝愧疚,但他素来不喜女孩子哭哭啼啼,觉得特麻烦,便将道歉的话语吞了回去,又听得小紫菀一个劲地责怪他,孩童心性上来,两个小孩吵作一团。 刚好被过路的白术撞见。 此时白术深感肩上责任重大。虽然这是在翊泽的梦境里,除了原本就缚于其中的翊泽、无垢,以及强行闯入的她外,一切都是仿制从前发生过的事情虚构出的,但天知道她爹娘此时若是闹崩了,日后还会不会有她存在。并且……并且她心虚啊!不要太心虚啊,她此前居然还想过怎么联合小紫菀报复小极清。 真是罪过,罪过。 是以,白术考虑再三,搬出慕离来,责极清赔紫菀一个风筝。 白术本以为她爹会寻着师兄下山的当儿,托师兄再买一个来,熟料极清却是当晚便亲手制了一个,次日晨炊未开时送到了紫菀的宿舍。 极清手制的风筝,骨架轻巧,绘面细腻,紫菀接过来,一脸惊讶道:“真的是你做的?” 极清:“不然呢?” 紫菀眯起眼睛笑道:“好看。” 极清别过脑袋:“哦。” 白术也甚感惊奇,“你其实不用这么赶。” “无妨。别处风筝再比不上我手里的,而且……”说前半句时,极清故作老成,话至“而且”突然降了八拍,“而且,紫、紫菀师妹不是今日就想放风筝吗……” 说到最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白术左瞅瞅她爹,右瞅瞅她爹,突然“啊”一声。 极清扫她一眼,“你啊什么?” “没啥。”白术笑着打哈哈,“今儿天气不错。” *** 天气确实不错,四处皆是鸟语花香,风力也刚好。紫菀兴冲冲地在空地上把风筝线解开,长长地坠在地上,而后“呜哇”一声,迎风奔跑起来。 极清扶额喊住她:“你这样怎么可能放得起来?” 紫菀:“咦?那当如何?” “你松开,看我的。”极清说着,捏过紫菀手上的线棒,指尖同女孩子温暖柔软的掌心触碰了一下,极清的脸有点烧。 “呀!”紫菀突然大叫一声,惊得在树上闭目养神的白术差点滚掉下来。 “怎么了?”白术问。 紫菀又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师兄的手……好多伤口。” “你别管。”极清猛地把手抽回来。 白术还是眼尖的看到了,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全是新伤。她脑袋转得快,小孩子的心思也好猜,白术当即便问:“做风筝弄的?” 紫菀听闻止了声,呆呆地望着极清:“师、师兄?” 极清干脆将手藏进袖中,“不碍事。” 啧,好一句“不碍事”,说得云淡风轻,小紫菀的神色已由担忧换作感动。白术叹服,她爹撩妹着实有一手。 面部表情做太开,不免牵扯到嘴角,白术疼地“嘶”了一声。 白术进入这个梦境后,发现自己原来一马平川的脸上竟嵌了些许五官,但许是翊泽想象有限,亦或在原本无五官的脸上捏出一副来实在太难,嵌在白术面上的眼耳口鼻非常模糊,淡若云烟。 白术用术法修了修,虽然不知是谁的脸,但勉强能用。只是稍微有点僵,说话、微笑动作幅度都不能太大,一不留神那脸就会剥落,痛感像在脸上生扯掉一张皮。 如果不是怕吓到其他人,她早就脸一抹变回原来的样子,何苦受这么多罪。 “我到河边洗脸,去去就来。”白术说着跃下树梢,衣带勾到枝叶,卷下一阵叶雨。 小极清抬手为小紫菀遮开落叶,眼神始终落在白术渐行渐远的身影上。 长袖下,只听小紫菀轻笑一声,声音依旧稚嫩,说出来的话语却非常老成,“平日待她最严的是你,没想到关键时刻你还挺关心女儿的。” 小极清将手背回身后:“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唔……我忘了。唉,本想回到从前,将幼时的极清调戏一番,未曾想面对的居然是你这个老古板。” “娘子此言差矣,为夫记得从前的娘子玉雪可爱,甚是合为夫心意,本想前来玩一段养成,未曾想……嗯。”极清闷哼一声,捂住被米分拳砸中的胸口。 “你少耍嘴皮子,不去看看六儿怎么样了?” 极清道:“自是有人会护她。” 紫菀听闻,沉吟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但愿。但愿吧……二百年了。” *** 白术跑到河边,见四下无人,受了术法往脸上猛泼一把水。水珠沁润在脸上,丝丝冰凉,白术舒服得低叹一声。 再睁眼,发现河水倒出的影子里,自己的身旁多了个人。 “啊!” “小心。”翊泽出手拉住险些坠入河中的白术。 由于事发突然,二人都没准备,情急之下翊泽环住了白术的腰,前者只觉手中所触异常纤细,不觉有些心驰,后者则感受到自翊泽手心传来的滚烫,自己也从头到脚红了个透。 一时间,二人都有些尴尬。 翊泽略微迟疑了一下,“阿术,你的脸?” 白术又是一惊,从袖里摸出只面具,刚要戴上,手腕被翊泽猛地扣住。 “怎么回事?”翊泽眉头紧皱,“发生什么了?” 白术遮掩似的笑了笑,“启禀师父,阿术……原就是长这样的。”又有些慌乱道,“阿术此前易容,并非刻意隐瞒,只因阿术自知相貌丑陋,怕吓着师父和同门子弟。” 翊泽看着她,“你自出生起,便是这样?” “我……”白术耸耸肩,坦然道,“从前不是的,我……”白术说到一半噤声,她感受到翊泽的指尖触在了她的皮肤上。 翊泽的指尖缚着一层薄茧,触感有些粗糙,却让白术分外心悸,思绪随着他的指尖游走,以至于当翊泽将指尖抽离时,白术觉得自己心中陡然空落了一半。 “阿术。”翊泽道,“随我来。” *** 翊泽将白术带去的,是观中一间她此前未去过的屋宇,雪白的墙壁上挂满画轴,所绘皆是山水壮景,松竹秀姿,分外传神。 翊泽从里室取出几只瓷瓮,道:“坐吧。” “师、师父,要做什么?” 翊泽已用笔尖蘸了墨,轻声道:“为师替你绘一副容貌。” 白术怔得说不出话来。 “容貌绘成后,从此便真的属于你了。”翊泽蘸好墨,伸手捏住白术的下巴,忽然皱了皱眉,“奇怪,为师……居然不记得你此前的相貌了。” 那本就是随意幻化的,不记得很正常。白术心道。接着她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师父,你就随便画吧,画成什么样……都可以的。” 翊泽顿了一会,道:“好。” 蘸满墨汁的笔尖点在脸上,很凉,游移间,凉成一条线。白术就这样定定地望着翊泽。 如果说方才在河畔,指尖上的触碰让她心悸,那么此刻,二人如此近距离相对已是让她心颤,白术这才发现自己竟可以这般眷恋一个人,即便她如何努力逼自己去忘记,去割舍,到头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她多么希望,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好了。”翊泽收笔,在重新审视时,白术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诧异。 “师父,怎么了?” 翊泽移开视线,取过一面铜镜,“你且看看,满不满意。” “师父不论画成什么样,阿术都喜欢。”这样说着,白术接过铜镜,在看清自己镜中容颜的那一刻,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镜中少女,从眉,到眼,到唇,熟悉而又陌生,是白术以极黄的身份用了三万年的容貌,亦是她以白术的身份弃了二百多年的容貌。 翊泽察觉到白术的异样,他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白术摇头,二百多年,头一次从她自己的眼中流下眼泪,“我很喜欢,真的,特别喜欢。” 第54章 翊泽松口气,“那便好。”说着,着手开始收拾散放在桌上的笔砚。 湿润的笔尖在砚台边舔上一笔,攒在一颗饱满莹润的墨珠。翊泽抬头,见白术仍旧捧着那面铜镜,呆呆地看得出神。 少女的神情令他熟悉,从眼底流露出的那抹惊讶并小心翼翼,又没来由得让他怜惜。翊泽忽然感到气息开始走得不稳。 运功稳住心脉,翊泽的指尖在袖口点着并未抽开,他垂眸,心脉不稳不单单现于今日,这般怪象,似乎是在白术来后方开始的。 在翊泽的认知里,观中众徒本当一视同仁,对某一人格外关照已超出他身为长辈的职责。可他偏偏,偏偏就对白术分外留意。性之使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 “师父。”白术的声音攸地响起,“这张脸原本的主人,是谁?是与师父相熟的人吗?” 白术有些忐忑地等着翊泽的回答。翊泽在梦境中,许是因神识此前同无垢相抗,记忆遗失了大半。她这样问,只是想试探出他是否记起了她。 令白术失望的,翊泽摇了摇头。白术本想着如此那便算了,来日方长。也许有一天翊泽会想起她来,怎知下一刻,翊泽望着她微微一笑,“从此便是你。” 从此,便是她。白术一下子红了眼眶。 “怎么了?” “嗯。”白术摇摇脑袋,把脸撇向一旁,吸了吸鼻子又转回来。 翊泽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白术此时的笑容在他看来竟有些狡黠。 “师父……”白术问。 “什么?” “师父可有心上人?” “休得胡闹。” 白术凑过去撒娇,“师父,你倒是说说,有没有嘛。” 翊泽瞪她,“看我将你惯成了什么样子。”虽是这样说。白术凑过来时却没有躲开,在白术身子要撞到桌角时还出手帮她挡了挡。 白术此时在心里咯咯笑得甚没心没肺,笑翊泽一本正经的模样怎么这么可爱,如此将他戏弄一番,就算日后被关禁闭也值了。 “师父,阿术同你说啊……”不管翊泽再怎么板着脸瞪她,白术还是一个劲地往翊泽身旁凑,万分不知好歹附在翊泽耳旁道,“若有了心上人,定要速速表明心意,否则晚一步,叫别人抢去,那可就成莫大遗憾了。” 侧过脸,见翊泽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白术冷不丁心跳漏一拍,还道他是听进了她的话。 熟料翊泽只是将她后领一提,拎出门外,“在你四处乱跑前,为师觉得有必要将你先关上一关。” 翊泽说到做到,白术被禁了足,清明前都不准下山,不准离开扶桑观,并且她人也被强行从日常起居的小屋里迁出,搬到了翊泽的屋旁。 隔三差五,翊泽将她召进屋讲经。 夜间睡前,还能听见一墙之隔的翊泽在讲经。 自那以后,白术的睡眠质量得到了显著提高。 *** 清明后,观里要下山采办,白术闷了许久,采办之事一经慕离提出,她便自告奋勇说要随同。 慕离初见白术容貌,甚是惊讶,却始终回忆不起白术从前样貌,问及观中他人,具是做此想法。 赛西施见了白术,一面摇头一面猛拍她肩道:“完蛋了师妹,完蛋了,你说你本就生得像棵蔫白菜,一阵风刮过能飞出去十万八千里,这下可好,往师尊身旁呆端日子,非但没长肉,脸还瘦得跟个鸡崽儿似的。啧啧,不好,不好,要不,你跟在师兄后面练两天?保你体格倍儿棒,吃嘛嘛香。” 白术给赛西施熊掌拍几下,差点腿一软跪地上,她撇撇嘴,刚要说话,翊泽的声音忽然传来,“老八,你来。” 只见翊泽站在距二人不远的回廊上,手执一柄拂尘,神色看起来有些不悦。 赛西施在观中排行第八,听闻翊泽唤他,忙上前道:“师尊,有何事吩咐?” 见赛西施过来,翊泽却一言不发,抬步向前走去,赛西施只得跟在一旁,二人走出去很远了,白术还能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准确说,是赛西施的独白。 “师尊,您叫我究竟是为何事啊?” “师尊,你怎的不说话呢?” “师尊!你咋越走越快呢!” ………… 观中采办的地方,是山脚集镇。白术知道这梦境中的时间要推前许多,昆仑不叫昆仑,唤的是南禺,因此山脚有镇子一事让白术颇惊讶。 昆仑山脚有镇名芥子,乃山灵神兽积聚的地方,寻常凡人中,甚少有穿过仙障误闯进来的。而南禺山下的集镇,白术从慕离口中得知,名字竟也叫芥子。 古往今来,南禺山尚得换名,何故一个小小的集镇却能保存如此之久? 白术问:“师姐,芥子镇中会有凡人吗?” 慕离看她一眼,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凡人自然是有的。” 其实话出口白术便觉自己暴露了史学的薄弱,因为强行回忆一番,她依稀能想起妙成玄尊在课上曾说,上古时期,除始祖之神、天生灵种,世间最有灵根的便是人。后期得道的仙人中,大多是由一介凡胎苦练飞升的。 彼时的神、人、兽、禽、鱼与虫都是混居,神以山海为居,人类行走大陆,人和神之间没有明显的划分。 妙成玄尊每逢忆及从前,总要感慨一番,说世间最难熬之事,莫过回想当年。 尚处幼年的白术问他为什么,想到从前难道不该想想美好的事情,想想那时候的朋友,应该觉得开心才是。 “因为……”妙成玄尊说,“我的朋友啊,他是个凡人。” *** 山脚的芥子镇,同白术想的不太一样,比她记忆中的破旧许多,房屋皆是简陋的草棚,道路多泥泞,行走在上面,甚是硌人。 白术也才明白,慕离口中的“采办”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添置物品,而是观中的一种修行。 只见慕离抖了抖袖子,落下十个巴掌大的小人。 尽管白术此前已经见识过慕离的咒术了,还是觉得有趣的紧,忍不住蹲下来去揉其中一个的脑袋。 “啊!别捏我!别捏我!我的头要掉啦!” 吓得白术将手一缩。 慕离低嗔,“快别动他,这一批都是我昨晚用泥捏的,做得又赶,比不得从前那些石雕的身子,要是弄坏了完不成任务,要你好看。” “师姐,我们是有什么任务啊?”白术笑着问。 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只见那些小人凑到一个在街边熟睡的孩童身旁,拽胳膊的拽胳膊,扯衣角的扯衣角,“嘿咻”“嘿咻”一齐用力,竟从孩童身体里抽出一团浅淡色的白雾。 那是凡人的魂灵! 白术神色僵硬地看着小人将生魂举了,跑过来递给慕离,后者则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将那生魂装了进去。 “师、师姐,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采集。” “采集……生魂吗?” 这时,路旁传来一个妇人嚎啕大哭的声音,方才被抽去魂魄的孩童此时被妇人抱在怀中,面色青紫,再无生气。 “师姐,你是不是在……杀人?”白术此刻虽震惊,内心尚且清明。她深知若是从前的自己必定会觉得难以接受,然而在东海谋活二百年,她经历的事情不比眼前发生的干净。 白术下意识地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慕离则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那孩子若不被你抽去魂魄,是还可以继续存活的。” “正因如此才要将他的魂魄抽去,凡人若得永寿,岂不是与神无异。” 白术震惊地看着慕离,她忽然想起,上古时代的确是没有阴司这样的官府存在,未曾想那时的收魂,用的竟是这种方法。 她艰难开口,“为何神可得永寿?” “因为没有人能取走神的魂魄。” 看似荒唐,却又合情合理。 慕离沉吟一番,道:“一般我都挑些老弱染病者,抽其魂魄,了结此世,早早结束病苦,送他们去新的躯壳里。” 白术知道慕离没有生命流逝的意识,她只是做着她必须得做的事情,然而白术作为一个从后世闯入的人,却看得分外触目惊心。 她历经两世,一世无忧,一世漂泊,至上与至下的生活,她都经历过,也得以存活,迷茫一番后,似是看清一些。 神自以为是凌驾于凡尘之上的存在,熟不知,更有不可违抗的力量操纵着时间一切。 当那份力量到来时,任何人都逃脱不了。 “当”一声清响,一柄法杖模样的东西横在她二人身前,杖段金光闪耀,所达之处,慕离的那些泥人皆化作原形,碎了一地。 法杖被一身量高大的僧人执着,那僧人的衣衫甚褴褛,颈间佛珠却擦得锃亮。 “女施主,莫再行恶了。”僧人抬头,面容青涩,语气却沉稳不容置喙。 当看清僧人相貌时,白术忍不住倒退半步,“无……” 第55章 白术下意识地捏紧袖子,手心因紧张而略微有些汗湿,她向后退几步,躲到慕离身后。 无垢。白术在心中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补全。 眼前的男子白衣青袍,头戴斗笠,手执的权杖顶端缀了九朵铜花,从左手换到右手时,佩环叮当作响。 魔君无垢,在翊泽的梦里化作一名僧人,白术忽然想起,最初在四相城碰上无垢,他便是一副出家人的打扮,只是那时他不似现在这般心无杂念,眼底的戾气浓如稠墨。 被白术寻求了庇护,慕离顿时生出一股怜惜之情,她本就气这叫无垢的和尚不问来由便将自己的式神打碎,眼下更是对他意见颇大,连带着口气都不友好起来:“你是哪儿来的野和尚?” 无垢听闻,收起权杖,合掌道:“女施主,贫僧法号无垢,受戒于天竺雷音一寺,并非施主口中所说的野和尚。” 慕离皱眉,待要言语,白术已攥紧她的衣袖,用力扯了扯,“师姐,我们走吧。” “怎么了?”慕离见白术手指有些发颤,便伸手握住,将白术冰凉的指尖放在掌心捂了捂,“你在怕什么?” 白术摇摇头,不说话。 “你莫拦我,他无缘无故弄坏我式神,我自然要同他好好理论。” “不要了,师姐。”白术低着头,“不要了……我们走吧。” 察觉到白术的异样,慕离定定看她一会,妥协道:“好,我们走。”说完又有些不甘心,“算是便宜这臭和尚了。” 白术此时心里一团乱麻,她在扶桑观呆太久竟是将正事忘了!她进入翊泽梦境原本的目的就是将他带出来,然而解铃还须系铃人,翊泽的梦,如何解开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眼下翊泽记忆残缺,白术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他恢复记忆。 未曾想先将无垢等来了。 魔君无垢,同他们困在一处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不过看情况……白术偷偷觑一眼僧侣扮相的无垢:他好像也不记得进入梦境之前发生的事了。 只那一眼,无垢凌厉的眼神陡然同白术对上,下一刻,无垢手中的青铜法杖横至二人身前,杖底击地,发出沉闷的回声,阵阵尘埃随之扬起。 “女施主。”无垢鞠一躬,“还请将东西留下。” 慕离已是怒极,柳眉倒竖道:“让开!” 无垢依旧不卑不亢,“还请将东西留下。” “我叫你让开。” 彼时道路两侧的镇民皆一脸惊恐地打量着对峙的两人,原本热闹的街道渐渐安静,只余那失子母亲的哭声,听入耳中,分外凄凉。 伴着凄婉的背景,白术开口,“不知小师傅说的,是什么东西?” “二位女施主自然清楚,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请速速还回去好。” 慕离看着他,接着将眼神往那位母亲身上兜一圈,复又定定与无垢对视着,并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正是方才她集了魂魄的那只。 慕离摇摇手中瓶,“这个?” “不错,望施主能交予贫僧。” “好。”慕离一收手,“你来拿便是。” 无垢似是没料到眼前的红衣女子这般好说话,愣了愣,道:“如此,多谢了。”说罢收了法杖,伸手来取。 在他指尖快要碰到瓷瓶时,慕离冷笑一声,袖中刷地飞出两道红绫,一道缠住无垢右腕,另一道则夺下了他的法杖。 慕离:“想从我手上抢东西,你还嫩……” 无垢一声未坑,右手反握,一道大力顿时被传于红绫,两股力量交错间,红绫应声而断,碎成漫天飞舞的红雨。 “慕离师姐!”白术急着上前,却被慕离出手止住,后者牵引着仅剩的一根红绫,试图夺走无垢手中的权杖。 无垢将法杖重重跺在地面,砸出一个微陷的小坑。又是一阵尘土扬过,对峙着的两人有短暂的僵持,眼看那单薄的红绸将再度碎裂,慕离足尖轻点飞至半空,借着力道挥开长袖。 从慕离袖中一连射丨出十几发铜针,方向、力道皆不相同,气势汹汹地向无垢袭去,无垢被迫退身而挡,青袖一卷,将铜针卷落数枚,冷不防还是有一枚扎在了他的脖子上。 “嗯……”无垢眉头微皱,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呻丨吟。 被铜针扎中的地方渗出点点血珠,那块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成黑色。无垢捏住铜针的尾部,试图将它□□。 慕离将红绸一节一节收入袖中,道:“蝎尾针没在皮肤里,三日毒发。一旦被拔出,当即毙命。” 无垢听闻,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怎么样?难受吗?” 无垢闭着眼睛:“起先微痒,而后剧痒,而后刺痛,皮肤灼热如火烧,女施主此毒,叫人甚是难受。” 慕离“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和尚,说话一板一眼的,真没劲,我就是把你毒死了,也没什么感觉。” 无垢又念声“阿弥陀佛”,抬眼道:“女施主胜之不武,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非也。和尚你半路截人,蛮不讲理,我暗中飞毒,不过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慕离飞毒,实乃下策,打的是激怒无垢,或者逼他问自己要解药的主意。 然而同无垢僵持片刻,对方仍是站在原地,对自己说的话分毫回应也没有,慕离心中憋了一股气没地方撒,愈发添堵,凝神想了一会,忽然摆摆手,又伸进袖中作找寻状,“罢了罢了,我这儿有解药,你要不要?” 无垢抬眼看向她,不发一言。 只见慕离自袖中又取出只白瓷瓶子,同之前收魂魄的那只混在一起,左右手各托一只,问无垢道:“左边是你原先要的东西,右边是解药,只能挑一样,你得想好,要哪一个?”说罢撇了撇嘴,“劝你还是要解药救救你自己吧,蝎尾之毒,除了我的解药世上再无可解……” “左边。”无垢说。 慕离噎着嗓子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许是因为此时毒素已开始蔓延,无垢的脊背微微拱起,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然而他还是朝着慕离合掌沉声,“望女施主切勿食言。” 白瓷瓶自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无垢伸手接住,将瓶子转了两下后,摇头:“里面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是你需要的东西。”慕离冷冷道,“看样子蝎尾毒在你身上游走的速度较常人要快上许多,如果没有解药,也许今晚你就会毒发身亡。” “女施主说,‘我想要的东西'同‘解药',二者选一,我选择了前者,施主何故给我后者?” “臭和尚,你别不识好歹!” 无垢向前走几步,有些艰难地将瓷瓶递过来,他的手腕上套了一串念珠,泛着温润的色泽,唯有日积月累的捻摩,才可将珠子摩擦得这般光润。 慕离就没见过脾气这样倔的,一时拿他不知怎么办好,又见解药被他完好无损地递回来,一气之下将解药夺了便往地上一掼。 瓷瓶触地,只裂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漏出一点白色的细小粉末,慕离随手从指尖褪下一枚戒指,“啪”一声将瓷瓶击得粉碎。 接着,慕离把左手里捏的瓶子摔过去,“给你。” “多谢施主。”无垢苍白的唇边浮出一抹微笑,他蹒跚着步子,行至那名孩童的身旁。 方才的争执,把镇上的居民吓了个干净,只余孩子的母亲,死守着骨肉的尸身不愿离开,见无垢过来,以为他要取自己姓名,干脆闭上了眼睛,岁月已将她的身体蚕食,面容是与年龄不符的憔悴与沧桑,如今的丧子之痛更是让她失魂落魄,再无活意。 无垢轻声道:“施主莫怕。”说着将瓶塞拔开,淡白色的魂魄飘荡出来,无垢两指作拈,口中念咒,将孩子的魂魄渡回他的身体。 冰冷的尸身渐渐有了温度,孩子的睫毛动了动,接着睁开眼,粘了泥土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上绽开一个微笑,搂住妇人的脖子道:“阿娘,你怎么哭了?” 妇人叫眼前变故惊得失语,捧着孩子的脸仔细查看,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最后抱了孩子的头埋进自己胸口,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娘……” “儿,我的儿,快,快来谢谢这位神仙哥哥。哎?人呢?” 二人身前空空如也,原本立在此处的僧人消失无踪。 白术同慕离在一旁看得真切,无垢隐去自己身形,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想要挪开步伐,却周身都在颤抖,脸、唇,到指尖,皆毫无血色。 “毒发了。” 慕离话音未落,男人已“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第56章 入夜,扶桑观里寂静无声,白日里的喧嚣再无迹可寻。屋宇的飞檐在月色映照下只余一个模糊的影子,乍看之下,像是落在此处停歇的飞禽。 慕离袖里包了一盏风灯,步伐急促地走过扶桑观正中那条东西走向的大道,边走边四下张望,神情有些慌乱,在拐入道路尽头最为偏僻的一间居室前,慕离停下来将四周打量了好一会,方才推门进去。 门“吱嘎”一声响过,现出门后仅由一豆烛火照耀着的场景:明显是女子闺房的摆设,锦屏,挂轴,一张挂了帷幔、雕花精致的木床。床上此时躺在一名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的男人。 白术坐在圆桌旁,手撑着脑袋,双眼微阖,听闻慕离进屋发出的响动,垂头冲了一下,睡眼惺忪道:“师姐……” “嘘。”慕离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然后将风灯搁下,从袖中摸出两个纸包,包得皆是粉末状的东西。 慕离提了茶壶,冲一碗水,将其中一包粉末混进去,又怕水温太烫,酝着咒术温了好一会,才坐在床边,先是将男人扶起,半靠在榻上,接着用勺子舀了水,一点一点送入男人口中。 白术在一旁定定看着,慕离带来的两味药她认得,一味曰招魂,一味曰安定,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且并非与师父搁在药室的那些金疮药一般,是随意便能取到的。若想用这二味药,需同师父相求。 白术知道慕离不可能去求药,那两味药,是她从师父身边偷来的。 床上躺的男人仍是毫无血色,却比刚被她们接进来时能看的多,最起码原本暴突的青筋已经抚平,爬满脸部的黑色煞气也已褪去。男人穿着白色亵衣,颈部垂一条佛珠,脸侧向一旁时,可以看见他头顶上清晰的戒疤。 到底还是躲不掉。白术心想。她妄图阻止无垢与慕离产生纠葛的行为着实可笑,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她阻止不了,也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白术不知,此前慕离守着屋子她离开时,无垢曾醒来过一次。彼时慕离正双手抱怀,靠在床板上闭目养神,听到响动后,微微睁开眼,便看见无垢目光灼灼,注视着她。 无垢的嘴唇翕动一下,出口的声音粗噶难听,“多谢……施主,救命之恩。” 慕离心中顿生一种奇异感觉,许是无垢的眼神太过澄澈,慕离竟有些不敢同他对视,眼神躲闪着,瞥向一边,口中冷淡道:“谈不上,害你的人是我,救你的人却不止我一个,归根结底,我还是害你更多些。” 无垢哼出一口笑气,“但凡施主有一丝善心……便是……善……” “你别说话了。”慕离道,“本来气就不够用,小心一口气提不上来憋死你,也枉费我同我师妹大老远地把你拖到这里。” “敢问施主……此是何地?” 慕离挑挑眉,“叫你别说了你还说,你怎么话这么多?”顿了顿,还是作解道:“南禺山,扶桑观。” “阿弥陀佛,原来……施主是修道之人。”无垢道,“贫僧的气息已可周转,多谢……施主关心。” 慕离见阻止不了这和尚吐讷言,又见他说话时声音微哽,好心道:“要喝水吗?” “如此,便多谢施主。” 慕离提了茶壶,斜斜沏出一杯茶,觉得触手有些烫,下意识地将茶杯凑至唇边吹了两下,忽觉此行对个陌生人做来太过亲昵了,周身不由得一顿,抬眼瞄向无垢,见后者仍是一脸淡然,眼带笑意地注视着她。 “喂。”慕离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你一个和尚,跟我一个女人共处一室,怎么没说不妥?还是说你很享受?” “施主说笑了,心中……无物,眼中自无物,与何人共处不是共处……贫僧又怎会有‘享受'一说……” 慕离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反问:“这么说你与我共处一室,同与白发老妪共处一室,无半分区别?” “然。” 慕离佯怒,“你竟敢说我是白发老妪!”又逼问,“我很老吗?很丑吗?脸上皱纹很多吗?” 没料到慕离会做此结论,无垢一时呆住,脸上满是茫然,过了半晌,结结巴巴道:“施主终有一天……会是如此。” “……”慕离深有偷鸡不成蚀把米之感,她本想故意歪曲和尚话中意思,好看他慌张解释的样子,谁知他竟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天下怎会有如此迂腐之人? 慕离一口气闷在胸口,甚不痛快。她把茶盏往无垢床头一搁,“自己取了喝。” 无垢此时的身体还不大能动弹,见慕离将茶盏搁在床头,尝试着动了几下,终不能将手臂伸过去。 慕离见状又将茶盏端起,坐在无垢床边,“怎么样?还是得由我来吧?” 无垢抿着唇,不说话。 “我修的是长生道,不会老也不会死。”本无需解释,慕离还是将堵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当初拜师入门时,师尊让她自选心法,她听闻长生道可获长生,虽然修行最难仍毅然决然地选了这个,师尊听闻后,责她心术不正。 不正便不正,慕离怕老,怕死,她当初上南禺山,为的就是摆脱从前的生活。 从前的生活……慕离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景象森然可怖,荒山、乱尸,成群的野鹫胡乱飞舞,时不时落下来,啄走一块半腐不腐的生肉,她就坐在旁边,哭天哭地,无人应答……慕离不愿再回忆下去。 “所以我不会变成老妪的。”慕离说话时有些出神,像是在告知无垢,又像在说服自己。 茶盏被送至唇边,男人抿一口,道了声:“阿弥陀佛。” 又说:“施主,既然你自己一心求长生,又为何要剥夺走那些无辜百姓的生命?” “天行有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万物生灵在不受掌控的情况下会无限繁衍,若不去消减掉一部分,四海八荒将陷入混沌之中。” “这便是你的‘道'吗?” “是,而且就在不久前,你破坏了它。” 无垢摇摇头,“施主可曾听过‘轮回'一说?” “是什么?” “舍此蕴已复趣他蕴。”无垢说,“同施主的道相似,施主取生灵魂魄送入新的躯壳,然取何,送何却皆由施主所定,度、量,皆不知,繁衍无限,八荒混沌不假,但若新生的速度不及消亡,又待怎样?” 无垢默念着“阿弥陀佛”,眉头皱了皱,眼神逐渐散乱起来,再次陷入昏迷,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萦在慕离耳畔,经久不去。 “轮回之道,死生由命,秩序井然,方是正果。” *** 白术从慕离房中退出,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叹了口气。 慕离同无垢的结局她早已知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却也让她揪心。眼下无垢的记忆残失,对她对翊泽来说都是好事,如果翊泽能比无垢先恢复记忆便可找到脱离梦境的方法,到时候将魔君封印此境之中也未尝不可。 这样想着,白术快步走过长廊,欲去静室寻翊泽,转过拐角时冷不防一个黑影蹿出,将白术吓得一趔趄。 “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样。”黑影从暗中站出。 “金乌你……你这样突然出现换作谁都会被你吓一跳的好吧。”白术抚着胸口,有些心虚。诚然,她做了亏心事,将外人带进扶桑观已是破坏了观中的规矩。 金乌低哼一声,道:“好久没看见师姐了。”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师姐因太过劳神观中事物,近来病了,正在调养。” “瞎话。”金乌说,“谁信?” 白术心愈发虚,“何出此言?” “我猜的。” 白术皱眉,不再言语,她觉得现在的金乌要比她认识它时,戾气重上许多,说话带刺且永远一副不欢悦的模样,白术都能想象得出,如果金乌能化成人形的话,即便不笑,眉头间也定会有一个深深的“川”字。 而且,她总感觉金乌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左思右想一阵,白术忽然惊问:“你……你为什么不会发光?” 金乌作为光耀之兽,其羽如金,尾若赤火,周身熠熠生辉,即便是在夜里,也可发出万丈光芒。然而白术方才同它遇见,金乌竟完全隐藏在黑暗中了,不仅如此,回想起前几次看到它,羽毛颜色也是要比幻境外的那只黯淡上许多。 熟料金乌只是反问,“我不会发光,很稀奇吗?” “你……你不是日芒之神吗……” “我不是。”金乌打断她,眼底一抹嘲讽,“我说过我不是。” 抬头,见星辰渐渐西沉,金乌伸长脖子长嘶一声,又抖开翅膀,展成三丈长短,回头对白术道:“上来。” “作……作什么?” 金乌垂了垂头,重又抬起,白术在它眼底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落寞神色。 “带你……去见识真正的日芒之神。” 第57章 白术伏在金乌背上,赤金色的大鸟猛地振翅,驼着少女蹿上云霄。 耳旁风声赫赫,白术先是眯着眼睛,待适应后,她慢慢直起手臂,撑着上身半跪在金乌背上,以南禺山为起始的苍茫的山河便被她尽收眼底。 长河蜿蜒,此时看来细如玉带,群山绵延,隐在初晨的云雾中,浓成一团墨色。 金乌一个回旋,在云间滑翔数里,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白术,“喂,你不怕吗?” “不。”白术摇头,嘴角噙笑,“我很久没飞这么高了。”她说着,干脆脱手,腰背挺直,双臂向两处张开,感受着迎面袭来的风钻进她的衣领袖口,袖口被吹得臌胀成两只圆圆的灯笼。 “疯丫头,快趴下。” 白术请求道:“等一会,再等一会……” 金乌干脆颠了一下脊背,将白术被迫颠得趴下。“疯丫头。”金乌又骂一句,将翅膀扑打两下,拔高了同地面的距离,云层下的景色渐渐看不清了。 白术满足地叹息一声,拨弄着金乌的羽毛,“真好啊。” “什么?什么真好?” “你有翅膀,还能飞,想去哪里去哪里。这么自由……”白术歪着头想了想,“果然,什么东西都是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 金乌低笑一声,“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疯疯癫癫的……哎呦喂!”感到脖颈上传来一阵钻心痛,金乌惊得翅膀都抖了一下,险些一头载下去。 它回头,怒目相向,“你干什么!” 白术捏着一管鸟羽,一脸错愕,“我不过随手拨拉了一下……你这羽毛,怎么这么脆?”又说,“哎?它怎么没烧掉?” 金乌之羽,理应相当坚韧,所谓刀枪不入,且一旦自身上落下便会自动燃烬,这一点,倒同凤凰涅槃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金乌冷哼一声,不理会她,一个猛子向下扎去,白术顿时羽毛也捏不住了,手也抓不紧了,疾风划过脸庞,刀割一般,白术只觉待金乌停下后,她从鼻子到脸颊,皆被冷风摩擦得掉了一层皮。 白术揉揉有些刺痛的鼻尖,眼里兜着包迎风泪道:“不带你这样报复人的,我也不是故意拔了你羽毛,大不了……大不了我让你拔我一根头发。” 金乌看一眼少女乌黑茂密的一头秀发,又看看她手上捏着的那根,尘世间号称有价无市的金乌瑞羽,没忍住,啐了一口:“你倒好意思。” 白术点头,“自然好意思。”说完见金乌又要恼,阻止道:“莫气,经常生气更易脱发。” 金乌:“……” 他们此刻停歇的,是一棵参天的梧桐古树,上端枝叶茂密,向四方舒展,状若一柄巨伞,白术站在伞冠上,竟然一点也看不到下方。 “这树好大啊!”白术赞道,“许是有不少年的树龄了。” 金乌:“是师尊亲手植的。” “哎?栽下它时没给渡点灵气吗?长得这样茂密了却连个树灵的影子都没见着。” “灵根被挖掉的东西,怎么可能修出树灵?”金乌说着用翅膀拨开大片树桠,露出一块空隙,通过那块空隙,白术看见梧桐树主干部分空了一块,空缺的部分刚好是结内丹的位置。 白术看罢,“啧啧”叹两声,“好端端一棵树,为何要将它的主心骨挖去了?” “佛祖与道祖当年曾在此立下赌约,后来道祖输了,便取出树的心骨,淬合自己的心血制成一柄剑赠予佛祖。树因佛祖而得名,那柄剑也随用了树的名字。” “叫什么?” 白术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的古树忽然剧烈摇晃起来,起先是泛起翠色树浪,而后枝干往两边开合,随着数声尖锐的嘶鸣,自树海塌陷处,一连蹿出九只火球。 细瞧之下才能发现,每颗火球里都包了一只三足鸟,振翅翱翔,引吭高歌,场面壮观绚丽,叫人震惊。然而并非每个人都能直视进火焰里,大多数人看见的是冉冉升起的九轮朝阳,在空中按着次序排列一阵后,有八颗沉入了海底,只余一颗,突然就射丨出万道金光,耀眼夺目,逼得白术无法直视。 彼时,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金乌仰着头,语气是说不出的艳羡,“他们都是我的兄长。” 白术不是第一次从金乌口中听闻他的家事,之前在湖边,她听得一二,却没往心里去,尤其是“他们是太阳,我不是”那句,白术当时没能意会到金乌的意思。 然而现在她却明白了。 相较之在空中盘旋一阵,将天地照耀得彻亮的神鸟,她面前的金乌实在寻常到可忽略不计。 没有美丽的羽毛,无法带来光亮,找不到存在的意义,终其一生也只能仰望兄长的背影。金乌是这样想的。尖锐的鸟喙随着脖子的仰高无意识地张开,变作竖线的瞳仁一下一下轻微地收缩着。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单单就漏下我一个。我从小跟我哥哥的关系就不好,我与他们那么不同,自然处不来,所以我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单单让我不同,单单让我逊色。” 白术伸出手想要摸摸这只大鸟的羽毛,迟疑了一下,又缩回去,“你没有逊色啊,你也很好啊。” “唔……”金乌垂头应一声,“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因为我觉得如果是你,肯定会说这种话‘你其实很出色'‘你其实很厉害',这种话,我想听。” 白术揉揉脸,“夸我?” 金乌瞥她一眼,“算是吧,毕竟日子过的好的人,往往说出来的话也比较温柔。” 白术默一阵,“所以你带我来,就是想让我宽慰你?” “是。” “你觉得,我是日子过的好的人?” “难道不是吗?你没有发现师尊很袒护你,同门待你都很好,连……连师姐都待你与他人不同。” “你说的这些,我自然知道。”白术叹口气,拉拉金乌的翅羽,“师兄,我们回去吧。” 熟悉又陌生的悬空感再度从脚底传来,这一次白术没有了上次的兴奋,她将身子趴在金乌背上暖融融的羽毛里,狭窄的视野刚好可见不断飞逝的流云。 从前作凰鸟的时候,她懒得不行,出个远门能驾云则驾云,断然不会变作原形自己飞的。 极清为此训过她几回,所谓用进废退,昆仑一脉传承千万年,老祖宗遗留本源可不能忘,像她这样疲懒,过不几年,不是翅膀萎缩了振不动,就是由凤凰胖成肥鸡,到时候顶多能在地上蹦跶两下,飞个枝头都吃力。 都不是。白术心道,都不是啊。不是翅膀萎缩,也不是胖成肥鸡,而是她已经没有翅膀了,想飞都飞不了了。 白术将脸在金乌背上蹭了蹭,“师兄,你说我不识愁也好,尽说好听话也罢,我觉得你很出色,真的。”最起码在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兢兢业业为天下苍生奉献万年。“还有,你不要难过,我们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呀,没准儿以后的你会……” “疯丫头,不过夸你两句嘴甜,倒还说上瘾了。”金乌听了白术的话不禁失笑,“然后呢?会什么?你倒是说来听听。” 没有得到白术的回答,蓦地,金乌感觉到羽毛被打湿后传来的阵阵凉意。 “喂……”想要回头看看白术,脖子扭到一半,又转了回来。金乌放慢了飞行的速度。 气流变得和缓,清明过后的空气已不似寒冬初春时的清冷,带着些许温暖与潮湿,像是一盏残温的茶。 金乌带着白术越过崇山,回到南禺上空时,低低盘旋了一阵,最后落下。 张口欲叫白术下来,一偏头,望见正坐在石桌旁看书的翊泽。 “师尊。”金乌低头,“不知师尊在此,弟子多有冒犯。” 翊泽起身,摆了摆手,算是应答,然后踱至金乌身边,“怎么回事?” 金乌回头看了看背上的少女,见白术已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眉头紧皱,眼角还挂着一道残留的泪痕。 “启禀师尊,徒儿今晨带阿术师妹出门,想是路途颠簸,师妹有些疲惫了,徒儿现在就将她送回去……” 不等金乌说完,翊泽已伸手一捞,将白术打横抱了起来。 金乌:“……” 鸟眼陡然瞪大,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翊泽。 看着看着,还用羽毛将眼睛擦了擦,嗓子里卡了许多话此时却是一句都蹦不出来。 被翊泽抱在怀中的白术毫无察觉,甚至还动了动,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在翊泽臂弯中睡得酣沉。 翊泽垂下眼帘,连带着头也低了低,定定注视着怀里人,以至于金乌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去忙吧,为师来照看她。” 第58章 白术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幼时,亦或是更早的时候,她看见她娘亲紫菀上神抱着一个婴儿,站在类似丹房的地方。 房间正中燃一坛香炉,四周散落着几块龟甲,白须较之现在要少上那么几根的妙成玄尊,站着香炉前,用拂尘随意将龟甲拨了拨,低叹一声,“不妙啊。” “卦上怎么说?”紫菀声音很急。 妙成玄尊觑她一眼,“说给你听,你听得懂吗?” 紫菀:“……” 紫菀默默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抬手将怀中婴儿托高一些,迟疑道:“师父,你叫我舍了这个孩子,是何意?” “你这个孩子啊,是天煞命格。老夫活了这么多年,所见到占了此命格的人,连着你腹中的孩子一起……”妙成玄尊顿了顿,比出手指,“一共两个。一个是这孩子,还有一个,是你师姐慕离。” “师姐……”紫菀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师父已经很久没有提起她了。” “老夫是不忍心提呐。”妙成玄尊捋着长须,“当年的事情……唉,当年的事情。” 又道:“天煞命格再现,意味着此命格的轮回之道重又开启了。” “师父,你说……” 妙成玄尊眼神一凛,一句“你猜得不错”刚要脱口,这边紫菀已麻溜地说完了一句话。 “师父,你说的什么我果然听不懂。” 妙成玄尊:“……” 紫菀一脸坦然。 妙成玄尊颓丧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么同你说吧,此种命格只会出现在一人身上,阿离灰飞后,天煞命格也随之消失。未曾想过了这么多年,又再度出现了。” 紫菀怔住,“难不成,六儿是师姐……” “非也。”妙成玄尊道,“阿离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紫菀沉默了一会,“那为何?” “此事甚离奇,只能说天数变化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妙成玄尊将地上的龟甲拾起,轻轻掸了掸,“所以,菀儿,为师劝你将这孩子舍了吧,天煞的孤星,你与她多亲近一分,她便多克你一分。” “师父的意思,是要我学紫……天后殿下吗?哼,舍弃自己亲骨肉,我做不来。师父当年,不也明知师姐的命格,还将她收作徒弟吗?” “是我心存侥幸,以为可以改她命格,不曾想……”妙成玄尊摇摇头。 “师父,莫要再劝我了,昆仑的孩子天生地养,不论她是好是歹,我都会把她拉扯大,再说了,天煞孤星只克至亲,又不会妨碍到别人,我跟阿清命都硬着呢,不妨事。” 白术看到此处,忍不住腹诽一句,原来她娘在妙成玄尊面前这么没正形的。 后来的画面变得模糊,白术一看不见二听不清,只朦朦胧胧间闻得一句,“还有心上人。” *** 翊泽将白术抱进屋后,先是取了只靠垫让她靠在榻上,又恐清明露重,点了一小坛炉火供她取暖。 榻上的少女睡得正沉,睫毛清灵颤动着,像合翅的蝴蝶。翊泽盯着白术睡眼看了一会,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少女的眉眼分明一笔一画都出自他的手笔,此时看来却好像天生便属于白术,眉、眼、鼻、唇,嵌在她的脸上,融合得恰到好处,让所见之人难以移开眼。 翊泽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记忆中却一点残留的影响都没有,他一直奇怪,无凭无据,自己为何就画出了这张脸。 熟练得像是曾经练习过千万遍。 睡梦中的白术忽然皱了皱眉,原本安逸的面容现出一点愁苦,“我没有心上人。” 翊泽听到她这句话,心中竟不知是喜是忧,只得低叹一声。 “师父有吗?” “什么?” “是谁?” 白术问出这句话,翊泽便知她仍在睡梦中,只是没想到她竟在梦里见到了自己。梦见自己,说她“没有心上人”,问他“有吗?”“是谁”。 翊泽心中慢慢生出异样的感觉,他自知从第一眼起,白术在她心中便与他人不同。 莫名被牵制,莫名被吸引,好像在很久以前,他们便有了羁绊。 翊泽一直默默克制这种感情。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亦清楚白术的身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师徒禁忌,有辱门风,此种事断然不能做。 一厢情愿,肆意生长,这样的事情,他一直承受着。 是第一次,猜想着也是最后一次,翊泽开口:“是你。” 我的心上人,是你。 “真的?” “真……”翊泽抬头,见白术弯着两只黑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翊泽皱眉,“你何时醒的?” “刚刚。”白术鼓着腮帮子想了想,“师父你方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翊泽微不可查地松口气,“没什么。” “就是你说是我的前一句。” “……”翊泽噎住,神色凝重道,“那你自己说了什么,你可记得?” 白术把靠在身后的垫子抽出来抱在怀里,身子左摇右摇道:“记得啊。” 其实白术早就醒了,是被她自己说的那句“我没有心上人”生生给喊醒的,醒后便听见翊泽傻乎乎地问了句“什么”,白术差点没忍住,呛着唾沫笑出来。 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早已翻滚不息,白术闭着眼睛开始装模作样地套翊泽的话。 原本只是想逗他两下,谁知翊泽竟认真回答了她。 那句回答让她心跳得厉害,脸上也开始发烫,白术在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下是没法再装了。 翊泽问:“既然醒了为何要装睡?” 白术笑嘻嘻,“不装睡怎么能听见师父的内心剖白呀?” “胡闹!”翊泽愤然抽手,薄薄的面皮上已然有一层粉色。 袖口被白术一把拉住,后者俨然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样子,“哎,师父,别走啊。” 翊泽拽了拽袖子,他使的劲不大,自然没有拽出来,索性任由白术捏着,站在床边道:“做什么?” “师父还没有回答阿术呢?阿术方才问‘真的?',师父想必听见了。” “嗯。” “所以啊。”白术摇摇翊泽的袖子,“真的吗?我想听你说。” “莫胡闹。”翊泽再次拽住袖子,手扣在白术手背上,将她紧握的手指扳开,白术便借势将双手都抓在翊泽的胳膊上。 “松开。成何体统。” “师父回答我了,我自然会松手。”白术不依不挠,眼珠子一转,干脆跳下床,踮了脚尖站在翊泽面前,勉强将鼻子够到他下巴的位置,“嘿嘿”两声道,“要不这样,我来说一个我的心事,然后师父再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要公平些?” 翊泽抿了抿唇,看似他现在气极,只有他心里清楚,那全是表面上装出来的,对着白术他竟半分怒气都没有,唯有靠着佯怒支撑作师长的威严。 然而这威严,在少女狡黠的笑容面前已溃不成军。 “你想说什么?” “我方才说的那句‘我没有心上人',是假的,随口诌的,至于这心上人嘛,徒儿是有的。” 翊泽眼皮动了动。 白术凑前一步,“师父想知道是谁吗?” “这是阿术的私事,为师不便知晓。” “不,我想告诉你嘛。”白术拉拉翊泽的袖子,“师父,你过来一点。” 仿佛被下了蛊,翊泽觉得周遭蔽空了一切,只余面前古灵精怪的少女在冲自己撒娇。 她说她有心上人,会是谁?是怎样的?与她是否相配?翊泽脑海中思绪万千。 白术已经凑到他身旁,他下意识弯腰,感觉到少女攀在他肩头,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耳旁,有些痒。 “我的心上人……”白术说,“他是……” “晄当”从屋外传来的巨响以及随之而来的急促敲门声惊动了两人。 “师尊!师尊!您在吗?” 白术听闻,松手退到一边。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便是,当白术从他肩头退开时,翊泽有一瞬间的失落。 很快他便恢复过来 “我在,有何事?”翊泽问,又嘱咐白术,“去把门打开。” 门开了,跌进来一个慌里慌张的男子,连顶上的帽子都跑歪了,白术认得他是位资历颇老的师兄,忙抚着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发生什么事了?” 男子几声短呼后,冲着翊泽道:“大师姐不知从何处带了一个男人进观养在她屋中那男人还是个和尚今日叫金乌师兄发现了两人一言不和大打出手中途还误伤了好几个上去劝架的同门师兄弟!”男子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中间半点停顿都没有,接着长长地吸一口气,总结道:“师尊您快去看看吧!” 白术还浸在那串比经文还长的陈述里,没反应过来,翊泽已一撩袍子道:“走。” 第59章 赶往慕离住处的路上,白术已将歪帽子师兄的话理清,心中顿生凉了半截。 果然,该来的总是会来,慕离私藏无垢一事,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只是没想到发现者竟是金乌。此前金乌同慕离并没有什么交集,二人至多算是点头之交。白术想起自己初见他们,这一人一鸟似乎不和,然而现在看不出什么苗头。莫非是因为这件事? 迎面吹风,脑中清爽,白术又想到之前自己是同金乌在一起,应是趴在金乌的背上睡着了,怎么一醒来在翊泽的房里? 白术看向翊泽。刚好对方也往她这儿看,冷不丁二人眼神对上,在白术收视线前,翊泽已将眼神迅速撇开了。 歪帽师兄仍在絮絮叨叨:“哎呀妈呀真是吓死我了师尊你是知道的大师姐的本事和金乌师兄的本事都老大了我在一旁本想劝架来着但他们打那么狠我是插都插不进去啊说话的份都没有只能干看着还是九师弟提醒了我我才想到要来找您。” 白术这次听了个一知半解,挑出关键词句道:“师兄你都插不进去话,看来是打得挺厉害的。” 歪帽师兄:“哎呦喂可不是吗!” 等他们到了那里,方知不是一个“挺厉害”便能形容的了。 屋宇坍塌一片,道旁手植的梅花也折断几株,树干中的嫩茎暴露在外,看上去分外萧索。一众同门子弟躲在墙外,有几个想要冲进去,又被拉回来,偶尔有“你想死么”“你不要命啦”等言语混在嘈杂的人声中。 慕离手中握着红绫,站在屋瓦破损的房顶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下方的金乌。 此刻的金乌双翅展开,那些树木便是叫他翅膀扇出的风刃折断的,一双眼睛血红,盯了慕离一会,又将视线移到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青衫,白袍,手中捻一串佛珠,嘴角渗血,被慕离的红绫护住,不得从屋中出来,外面的人亦难伤他。 “扶桑观的规矩,师姐是不知道吗?”金乌冷声道,“这小师傅,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我的客人。”慕离说,“扶桑观的规矩,‘尊师重长',师弟是不知道吗?” “都给我住口!”翊泽怒喝一声,伸手一挥,将那对峙着的两人震开。 “师尊!”金乌匐到翊泽面前,即使强忍着,白术也能看到他眼底混杂着的怒气与泪水。 “师尊……”相较之金乌,慕离的底气便没有那么足,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走过来,而是站在屋子的门口,将无垢护在身后。 “慕姑娘,快放开我。”白术听得无垢这样说。 “不关你的事。”慕离道。 翊泽低哼一声,“阿离,此人是谁?” “启禀师尊,是阿离非救不可之人。”又说,“他受了中的阿离的蝎尾毒,还望师尊能出手相救。” “阿离,老七问的不错,扶桑观的规矩,你可记得?” “不得带生人进观。” “当作何处置?” “违者,受鞭刑,斩来人。” “不错。” “师尊!”慕离请求道,“虽然观中的规矩是不得带生人进观,但是我们未拜师前于扶桑观而言不也是生人吗,既然这样,只要让无垢拜您为师……” “阿弥陀佛,慕姑娘,我心已皈依佛门,再无他属。” 慕离回头:“你不拜师,就等着被处死吧!” “无妨。” “你!” “阿离。”翊泽正色道,“切莫说他愿不愿意拜师,就是他原意,为师也不会收他。” “还请师尊救他一命。” “亦不会救他。” “师尊!”慕离神情有些慌乱,她极力稳住自己的声线,“师尊,这位小师傅是慕离私自带上来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师尊不要为难他,慕离任师尊处置。” “阿离,你坏了我的规矩,理当从严处置,至于这位小师傅,你速速离开吧。” “阿弥陀佛,贫僧不走。” “为何?”这话是白术问的,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翊泽侧头诧异地看她一眼,没有言语。 “慕姑娘为救贫僧受过,贫僧自是不能舍下慕姑娘,若道长允许,贫僧甘愿代慕姑娘受过。” “师父。”白术忽然站出来,同慕离一样跪在翊泽身前,“将生人带入观中一事,是我与师姐同谋,师父若要处罚,请将我们二人一并罚。” 在白术刚站出时,慕离便用眼神向她示意“切莫承认”,却被白术忽视了,而后又自请处罚,叫慕离心中生急,再次向翊泽请求道:“师尊,此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同阿术师妹半点关系也没有。” “师父,师姐她这是在袒护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翊泽差动站在一旁的弟子速速将此地清理干净,又点了白术同慕离二人,“你们跟我来。” “求师尊让无垢同我一道。” “阿离,你现在没有资格同我提要求。”翊泽顿了顿,叹道,“罢,小师傅,请你也随我来。” 翊泽将他们三人带至一处静室,叫白术和无垢在外候着,领了白术进去,刚一进去,静室门便自动合上,翊泽从袖中取下一只荆棘索,交到慕离手上,“不用我教你了吧。” “是。”慕离说完,念动咒语,绳索便像活了一般,迅速套在她身上,不断收紧,一只只小勾倒刺进慕离的皮肤,原本鲜红的衣衫上顿时多了点点暗红。 慕离一声不吭。 “念你是初犯,鞭刑可免,在此反省三月,期间不得离开静室半步。” 待翊泽走后,慕离才哼出声来,此时她的嘴唇已被咬得泛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汗珠。 白术被放进来,看着慕离的样子觉得疼极,用帕子细细为慕离擦拭,口中喃喃道:“师父太过分了!” 慕离摇头:“师尊他,已经很留情了。阿术,无垢他……” “已经被师父放了。” 慕离松口气:“好。好……” “师父哪里留情了?他要留情你能疼成这样!”白术说完转身要走。 慕离喊住她:“你干什么去?找师尊求情?” 白术点头。 “胡闹!”慕离道,“受此刑罚已是师尊对我格外开恩了,要是叫血鞭抽几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边说,一边竟然分出心思开了会小差,等回过神后低笑道,“师尊这样留情面,也不是没道理。” 白术恼:“不行,不找师父可以,但我一定要找那个金乌!” “你找他做什么?” “平日里看他鸟模狗样的,没想到竟然会背地里给师姐你小鞋穿!” 慕离摇头,“本就是我不对在先,又何来的别人给我穿小鞋?不过,金乌他……我倒是没想到他会那样反应激烈。” 接下来许多时日,直至慕离从静室中被放出来,白术都没有见到金乌,起先她对这鸟心中有怨,觉得若不是她慕离噎不至于受罚,转念想,如果不是他发现的而是别人,慕离受罚都是定局,梦境中已经定下的一切无从改变。 白术也被禁了足,但时日较之慕离的要短些,且没有枷锁束缚,解禁后她便日日三餐为慕离送饭,慕离双手缚着吃饭不便,白术便一口一口喂她,有时见慕离腕上有血,问慕离痛不痛,要不要自己偷偷帮她松开些。 慕离都摇摇头说不用。 然而有一天,慕离却主动告知白术,荆棘索扣得太紧,她有些受不了,让白术往绳索上砍上一刀,制作绳索的荆棘尚是活物,感受到疼痛会松开一些。 白术照做了,还寻了好些创伤药撒在慕离的伤口上。她第二日去送饭时没有在静室里看见慕离,有的只是一团散在地上的荆棘索。 如果白术知晓她的一个举动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的前因,她断然不会做。 如果她知道被锐器划过的荆棘索便失去了作用,慕离可轻而易举地逃出,她断然不会割下那一刀。 如果她知道挣脱了束缚的慕离逃离扶桑观,在山间寺庙中寻到了无垢,她断然会竭尽全力地阻止慕离。 眼下,白术唯一能做的是变成慕离的样子,替她继续接受惩罚。 白术忽然庆幸,老本幻术还没忘。 观中有人发现白术失踪了,四下找寻,又正逢翊泽闭关,一时群龙无首,期间好几次,有山中孽障过来强袭。 扶桑观从未有过这般混乱。 待到第三个月,慕离出现在了白术眼前,彼时白术觉得她比以往不同了,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慕离为她解下绳索,抚着她的伤口道:“我听外界传言,说你失踪了,却没有听到关于我的消息,我就知道……阿术,我这三月……” 白术将头枕在慕离肩膀上,蹭了蹭,像是在摇头,“师姐,你回来就好,你回来了,就别走了。” 白术感觉慕离的肩膀颤了一下。 她知道慕离想的什么,她也知道慕离打算离开,纵然改变不了,也竭尽所能想要阻止。 毕竟慕离的结局,她一开始就知道。 第60章 从幽禁放出后,白术落下个背骨痛的毛病,慕离不知从何处寻来膏药,一天三次抹得甚勤快。白术闻着那膏药一股子怪味,终于有一天捏着鼻子忍不住问:“师姐,这药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还能从哪儿,管赛西施要的,整个观里就属他伤药多。” “也太难闻了……” 慕离皱皱眉,“是挺难闻的,忍忍就好,我看他搁在床头上,应该是自己也常用。” 白术哀叹一声,抱紧怀里的枕头把脸埋进去,任由慕离给她揉过肩头揉脊背,诡异的药味弥散在屋子里,白术忽然觉得这味道莫名有些熟悉,她好像在赛西施身上也闻到过。 冷不防慕离下手重了些,白术痛得“嘶”一声,泪眼婆娑道:“师姐……”一抬头,见慕离手上重复着帮她揉肩的动作,眼神怔怔不知落在何处。 近来慕离总是走神,看书、歇息,甚至讲经时,偶尔会停顿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翊泽那日叱过他们后便入静室闭关,观中大小事务按理应由慕离掌管,但慕离遭着幽禁,掌权便推下去,落在金乌手上。 白术后来见过金乌两次,都隔着老远便绕道走了,有一次却叫金乌拦下,堵在荷花池旁的窄桥上。 金乌将翅膀张开,原本就狭窄只可通一人的道路顿时走无可走,白术正要发作,却听金乌犹豫片刻后,低声道:“师姐她……还好吗?” 姿态、声音都是难得的服低。 白术挑挑眉,“怎么,这时候知道念着师姐了?” 金乌“嗤”一声撇开头,“疯丫头莫胡说。” “如果不是你,师姐犯不着被师父幽禁,你那天干什么要闹出那么大动静?” 金乌冷笑,“如果不是我?哼,就算换作别人,结果仍会是这样,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个和尚!”又说,“我搞不懂,一个外人,师姐为什么那么袒护他?” 白术静静看了金乌一会,待大鸟因愤怒而炸开的羽毛慢慢抚平后,一面观察他的神色一面道:“你不是问我师姐还好吗?我来告诉你,不好。那个地方很黑,很冷,荆棘索扣着皮肉也很疼。” 看着金乌眼中神色随着自己的描述一点一点变得惊惧,白术心中小锤敲了敲,有了定数:“师姐平日待你不薄,你若是真念着她,等她出了静室好好同她赔个不是。” 然而金乌还是嘴硬:“我不会认错的,错不在我。” 暖气醺人的屋中,慕离仍在一下一下地为白术按着肩,按得她昏昏欲睡,忽然间想起赛西施此前跟她说过个娱兴的节目,同她和慕离正在做的这个还挺像的,叫什么来着的?推油? 猛然间,房门“呼啦”一声叫人撞开,慕离眼疾手快捞起被子裹住白术,将她实打实地裹成一颗粽子,只露出脑袋在外面,眨着两只惊恐万状的眼睛。 来人乃赛西施,挺着一身腱子肉,所过之地要抖上三抖,房门打开得窄了都挤不进,好容易塞进来后,迅速在房里溜一圈,可着劲地吸鼻子。 白术觉得赛西施的举动像极了二郎真君家的啸天,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道:“赛师兄,耍什么呢?” 赛西施挠挠头,“错不了啊,屋里全是这味儿!师妹啊,看见师兄的痔疮膏了吗?”又说,“师姐,你上次不是说要来我屋里取药的吗?我给你搁桌上了呀,怎不见你拿?” 白术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 入夏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白术掰着指头算翊泽出关的日子也近了,得想办法让他快些恢复记忆,梦境里的日子虽然好过,但毕竟是虚幻的,白术望着终日为她忙碌的慕离,忽然鼻头一酸,拉住她道:“师姐……” “什么?” 白术张张嘴,把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师、师父何日出关?” 慕离收拾完东西,喘口气道:“也就近几日。”弯唇笑笑,“想他了?” 不等白术回答,又说,“对了,我今日要下山。” “做什么?”白术被慕离前一句问得噎住,顿了顿,嗓子眼里的话没能憋住:“师姐,那个和尚,你跟他……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慕离听闻,有片刻的失神,似乎是将这个问题认真思考了一会,最后摇头道:“什么都没有。” 骗人。望着慕离渐行渐远的背影,白术在心中一字一顿道。 诚然,慕离骗了她,但白术只猜测到慕离与无垢之间有了牵连,却不知是有怎样的牵连。 她不知道慕离在逃出扶桑观后去找了无垢,深山中的禅寺,原本清净的佛修被一个女子打断,纵然她寺门没有为她打开,她点名要见的人没有出现,慕离仍是在寺门口站了三天。 第三天,大雨倾盆,如柱雨点将地面浇打出一个又一个浅洼,原本紧闭的寺门终于打开。白衫青袍的男人从里面走出,对她道:“佛有佛法,道有道行,二者本无际会,施主,请回吧。” 慕离站了很久,身体有些撑不住了,却还是保持着脊背笔挺的模样,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不为求佛,不为求法,求一杯茶。”女人的声音清冷,在寂静的雨夜中显得格外空灵。 又是长久的无言,静听雨打芭蕉,彻夜生寒。 终于,男人退开一步,“请。” *** 白术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摸到翊泽闭关的静室门口。 抬头,望一望,没人。 低头,瞧一瞧,没人。 东扭扭,西扭扭,还是没人。 好,溜进去。 白术实则下了一步狠棋,未经允许私闯翊泽闭关之所,乃重罪,下场是被逐出扶桑观,但她此举若让翊泽恢复记忆,什么规矩处罚,也就不必担心了。 因果循环,稍有闪失,功亏一篑。 翊泽的静室修在扶桑观中一处颇为偏僻的地方,若白术记得没错,后来扶桑观便作料峭宫后,妙成玄尊拿这间屋子做了储物室,冬暖夏凉,四季干燥,算个好地方。 眼下,翊泽正把自己当物什储在里面。 而且这物什还挺难找的。 打开玄关的门,入眼是一座幽廊,摸黑走一遭,白术其实挺提心吊胆的,生怕射丨出暗器什么的,等翊泽闭关出来,开门便看见被射成筛子的她。 索性什么都没有,白吓自己一遭。 白术幽幽松口气,冷不丁有人在她耳旁问:“找什么?” 呼出的热气抚过她耳朵,痒痒的,像爬过千百只蚂蚁。 即使看不清对方面貌,光听声音,白术也断不会认错人。 长廊幽暗,伸手不见五指,白术甚至连翊泽正以什么样的姿势面对自己都不知道。 一上来气势便输了一遭。 按住有些发慌的心口,白术道:“找你。”说罢伸手去摸,黑灯瞎火的,还真叫她摸到什么硬硬的东西,只触了一下便迅速闪开了,白术猜测是摸到了翊泽的手。 好,手都给老娘摸过了,老娘难道还怕你不成? 这样想着,白术干脆眼一闭,猛地向前一扑。原以为最起码能捞点衣角抱个大腿什么的,谁知一扑扑个空,眼见着就要以相当惨烈的姿势摔成狗啃泥,衣领忽然被人提起,下一秒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翊泽声音自上方传来,听上去呼吸有些急促:“看不见就不要乱晃。” 白术反唇相讥:“搞得好像师父能看见似的。” “嗯。”翊泽说,“我能看见。” “……” “为师可夜视……” 翊泽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清脆的布帛碎裂声,自他视角看去,少女肩头衣物已扯开大半,光滑白嫩的肌肤悉数落在外面。 “你这是干什……” 白术已欺身吻了上去。 干什么?干你呀。 入梦境前妙成玄尊曾同白术说,要想让翊泽迅速恢复记忆,得让他遇着些颇具冲击的事情。颇具冲击……白术思前想后,对于现在身正心清的翊泽来说,也只有这么一桩了。 反正上辈子都许终生了,现在只是完成上辈子没完成的事情而已,她不介意。 一击不成,大不了死缠烂打,她有耐心。 是以,白术心情愉快地开始手脚并用。 翊泽:“……” 少女的气息甘美可人,这样近距离接触着,每一次的呼吸都无可避免。黑暗是最好的掩护,少女比平日也要更加大胆,她仗着啥也看不见,任由衣衫悉数滑落,一片春光无限。 可是,他能看见。 翊泽喉头动了动,在僵立片刻后,他灼热的手掌覆在了少女光滑的肩头。 白术下意识地抖了抖,感受到男人手掌的收紧、下移,心脏愈跳愈烈,几近不可收拾,她呼吸急促地推了推翊泽,有些退缩了,“师父……徒儿,徒儿跟你开玩笑呢?” 男人把脸颊压在她耳旁,低声道:“有这么跟师父开玩笑的?嗯?” “嘿嘿,我这不是……这不是……”白术手忙脚乱地捞衣服,然而手腕却被男人箍住,动弹不得。 原本就凌乱的衣衫更是毫无阻拦地自身上滑落,肌肤接触身体的一瞬,白术打了个颤,接着身体就腾空了。 她听见翊泽覆在她耳旁,声音低沉而又隐忍:“师姐当真以为,我到现在还什么都不记得?” 第61章 翊泽的话宛如一枚炸雷,将白术击了个皮焦里嫩。 她保持着整个人吊在翊泽脖子上的姿势,眨了眨眼:“你……你说什么?”身体微微下滑,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翊泽用手托住她的腰部,走几步后,将她放在静室的软榻上。 软榻很凉,翊泽的怀抱却温暖且熟悉,白术此时身体与内心都承受着两方的煎熬,她颤着嗓子,把问题又重复一遍:“你方才……说什么?你喊我什么?” 翊泽低叹一声,捧住她的脸,“师姐。这样喊你不喜欢?还是说,娘子更好?”说罢笑了笑,语气加几分笃定,“娘子。” 白术不知作何回答。 泪水先是模糊她的双眼,而后顺着脸颊一路滑落,由热变冷。翊泽感受到了,他用指尖一点一点将泪痕抹去,“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白术摇摇头,声音哽咽道:“我觉得、我觉得我,特别坏……我之前,不认你……我明明认得你,我却不认你……”她情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我那时候只想着我自己,怕你嫌弃我,怕我拖累你,却从来没有为你考虑过。” 在翊泽不记得她的时候,尽管心里清楚翊泽总有一天会想起她,可每每翊泽待她疏离,白术心中仿佛堵上一层沙石,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几乎将她折磨得寝食难安。 她只不过经历了几月而已,翊泽却足足煎熬了两百年。 泪水依旧肆意,白术忘了翊泽可以看见她的脸,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根本就不配……” 后面的话语没能说出口,被淹没在炽热绵长的吻里。 翊泽起先吻得很耐心,缓慢、轻柔地触碰着白术的唇,还拂出气息回答她:“你是我的妻,永生永世,唯一的妻。” 随着少女嘤咛出声,翊泽握在白术肩上的力道忽然加重,吻也愈发深入,带着甘甜气息的舌头探入白术口中,卷起她的舌头。 “嗯……”白术被吻得意乱情迷,眩晕得睁不开眼,呼吸愈发急促,她伸出手想要推开翊泽,手上却一丝力道都没有,软绵绵地搭在翊泽肩上,反被男人扣住了手腕向下带去。 当摸到那处滚烫时,白术惊叫一声,想要把手抽回,翊泽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喷出的热气悉数拂在白术耳旁,“不要怕……方才,不是碰过了吗?” “方才……什么时候?”问完白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温度迅速蒸腾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 “我什么?嗯?”翊泽放松些许,身子向后仰了些。 白术趁此机会打开喘着粗气,她想自己的脸此刻一定红得厉害,又庆幸黑灯瞎火的翊泽看不见,将“师父”方才讲的他可以夜视的事情完全忘在脑后。 “没什么……”白术说话时,随意地舔了舔下嘴唇。 这一幕被翊泽看在眼里,原本松开的手掌再度覆上,滚烫的温度略过衣料,贴上白术的后背。 “想向你求一样东西。” 白术:“啊?” 翊泽轻笑了一下,“名分,想同娘子求个名分。” 他说话时,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歇,吻也越来越下,白术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随他摆布,直到临近最重要的一刻,男人停住了。 翊泽吻了吻白术的额头,轻声问:“可以吗?” 白术搂住翊泽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颈窝里,点了点头,“可以的。” *** 再度醒来是次日清晨,其实不大确定,静室里幽暗,投射进来的几缕光亮甚是微弱,看着像是晨光。 白术心想,如果这一觉已经睡到晌午的话,她会羞愧死的! 稍稍翻一翻身,腰背都酸得厉害,尤其是腰,简直要断掉了,她有些懊恼地缩起身子想从榻上爬下去。 不慎吵醒了身边的人,长臂一捞,白术的腰肢便被箍得死死的,给捞进翊泽怀里,后者笑着对她咬耳朵,“娘子早。” “谁……谁让你这么喊我了,没羞没臊的。” “昨晚不是征得你同意了吗?” “乱讲,什么时候?” “咳,娘子非要为夫帮助娘子回忆吗?就是……嗯,娘子为何打我?” 白术捂住脸,说什么也得给他挣开爬下床,奈何没挪几步,手臂又给男人握住。 “往哪儿跑呢?”翊泽半撑起身子,“你衣服在这儿。” “哦。”白术又挪回来。 “看得见吗?” 老实回答:“看不见。” “嗯。”二话不说压腿上,“我帮你。” 穿了两件,白术感到不对劲,“等等你真的是在帮我吗?喂!你讨厌……唔……” 然后就他们就真的睡到了晌午,更有可能是傍晚,白术欲哭无泪。 到最后,白术是被翊泽横抱着走到静室门口的,在男人准备就这么推门走出去的时候白术制止了他:“如果让观里其他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翊泽“嗯”了一声,白术原以为他也意识到这样不大合适,熟料嗯过之后,翊泽道:“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这会儿还怕别人看?” 白术:“……”她好像低估了翊泽的无耻程度。 “而且你自己走得了吗?” 白术:“……”好像确实走不了。 她咬牙,“这怪谁!” 翊泽大方承认,“怪我。”又道,“所以我抱你出去,合情合理。” 白术:“……”合哪门子的情理了! 二人僵持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冷呵一声,“哪里来的野丫头?” 把白术吓一跳,以为“私闯男人住处”这件事,就这么被人发现了。 接着有人答道:“师尊交代的有缘人,我特地接来见他,他倒好,不见我。” 声音熟悉,白术听得不会错,是慕离。对话也颇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她凑到翊泽耳边小声问:“你跟师姐交代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白术黑灯瞎火的干瞪他。 翊泽看着白术瞪圆了的两只眼睛,无奈道:“我恢复记忆后,之前发生过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术戳他胸口,“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现在的身份是这间扶桑观的观主衡吾道长啊?师父。” “这个,倒没忘。” 彼时屋外最初的那个声音又道:“师姐当师尊是闲人么,师姐想见就见,不想见便不见。”语气甚是不善,连那几声师姐都叫得颇为不情不愿。 白术一拍脑袋,算是想起来了,这是她此前误入慕离的幻境中所遇见的情形,当时慕离领了她来扶桑观拜师,在衡吾道长的卧房门口碰上金乌拦截,金乌处处针对,相当不善,白术记得慕离当时的态度却很坦然,半点气恼也无。 当时看着便心生疑惑,搁到现在疑惑更深。之前她以为慕离金乌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怨才导致二人相处成这样,在扶桑观里待了数月,却此前却并未发现端倪。而且,照慕离的性格来看,她并非能忍耐之人。 “如此,慕离告退。”却听闻门外传来这样的回答。 白术记得慕离当时只是笑笑,没有丝毫不悦神色。 脚步声渐行渐远,白术其实很想打开门,看看慕离带来的是什么人,不过想到日后也能看到,就不出去丢人了。 金乌似乎还站在门口,白术咬了咬嘴唇,心道也不知金乌是何时来的,这样想着,脸刷一下就白了。 翊泽发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 白术攥着翊泽的领口,抖抖呵呵道:“不会都给他听见了吧?” “不会,我结了封印,声音、气息,外界都感觉不到,没有我的允许,别人也进不来。” 白术闻言,先是松口气,松完将翊泽那句话咀嚼一番,觉出不对头来,“没有你的允许,别人进不来?” “嗯。” “你早知道我要来?” “原是不知道的,你站在门口的时候知道了。”翊泽声音听起来颇愉悦,“娘子主动送上门,我怎么能拒绝呢?” “……” “娘子为何看起来这么痛苦?” 偷鸡不成蚀把米,搁谁谁不痛苦? 翊泽显然没能意会白术的意思,“是我的……”下半句被白术捂在嘴里,白术红着脸道:“好了你别说了。” 顿了顿道:“我想起来,马上会有一个人来找慕离师姐,当时我不知道是谁,也没能看见,但现在想来,十有八丨九是无垢。他应该还没有恢复记忆,你知不知道他在你梦里的身份是一个僧人?” “知道。”翊泽回答,“我记忆恢复后曾经见过他一面。” “在哪儿?” “在这儿。”翊泽说,“在扶桑观,他来找我的。” 第62章 无垢到扶桑观,无通报无请示,是硬闯,推门入静室,封印对他并不起作用,翊泽倒也了然,他承无垢魔气而生,九重天的琉璃般若镜都不能区分他们,又何况区区一道封印。 无垢孤身而来,翊泽注意到他走过的地方步步浴血,但是僧人的白裳青袍却纤尘不染,看不见血迹。 “道长。”无垢走到翊泽面前,将手杖撑地,屈膝跪下,“无垢唐突。” “算不上,小师傅千里迢迢赶来我观,是有何事?” 无垢先是没有说话,将手按在胸口上,忽然用力抓住那处的衣衫,白衣表面顿时多了几道皱褶,且有暗黑色的血迹渗透出来,又很快消失了。 翊泽皱眉:“戒痕?” “是。” “为何衣裳不渗血?” “此衣名为‘素染佛心',寻常秽物皆不会沾染。”无垢说话时紧紧咬着后齿,似乎不这样做下一刻便会晕厥。 “佛家的戒讲求清心、寡欲,如果无垢犯戒,按规矩便会刮骨涤心,以洗净无垢,他能在受刑之后一路赶来这里,倒是不容易。”翊泽同白术道。 “他来找你做什么?” “问我何为佛法,何为道法。”翊泽说,“问我求一个人。” 翊泽叙述地简单,然而无垢说出那句“无垢想同道长求一人”时,似乎在遭受巨大的痛苦,紧接着“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污血——是戒痕在反噬。受刑之人若是不知悔改一再犯戒,留在他身上的戒痕便会不断反噬。 翊泽问他:“小师傅苦修多年,为何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无垢摇摇头,自嘲般地笑道:“到底我修为不够。” 此时,黑暗中白术攥着翊泽衣袖的手指紧了紧,“无垢同你求的人,是慕离师姐对不对?” “嗯。” “我们快点追上师姐。”白术急道,又“呃”一声,“金乌是不是还在外面?” 翊泽推门,“已经不在了。” *** 临近傍晚,残阳衰微,山间各色枝叶均被镀上一层暖光,投射下重叠着的模糊不清的影子。 二人在观门前寻到慕离,白术预料不错,来找慕离的人正是无垢,同翊泽形容的一样,此时的无垢较之从前憔悴不少,脸色惨白得吓人。 观外围聚了不少同门,白术看见赛西施领着她爹她娘挤在最前面,不由得庆幸翊泽此时捏了隐身决,除非对方修为比他高,否则是看不见他俩此刻不成体统的样子的。 白术忽略了极清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和紫菀嘴角一抹了然的微笑。 慕离同无垢始终僵持着,不同于无垢神色萧索,慕离眉目间皆是淡然。 眼神略过无垢,慕离开口道:“我观近日已收新弟子,小师傅等些时日再来吧。” 人群有些嘈杂,有人问:“怎么回事?这和尚是来拜师的?他一个出家人修什么道?” 有人答:“就说你看得不分明吧,你看那和尚头上的戒疤都没了,身上也没带佛家的东西,他这是还俗了。” “特意还俗修道?这还真是头一次听,稀奇稀奇。” 无垢快要撑不住了,他身子微颤一下,用一根削好的手杖撑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形。 “慕姑娘,我不是来求道的。” “哦?那你来求什么?” “我来求你。” 此言一出,原本纷扰的观外逐渐安静,只余树叶摩挲、风穿石啸,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无垢。 白术问翊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翊泽一挥手,眼前的场景变作一片树林,白术看见立在林间的慕离,一袭红衣被雨水打得半湿,紧紧贴在身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慕离身前是一座寺庙,檐衰瓦破,甚是颓败,门楣上连块匾额都没有。 过了一会,门开了,白术看见无垢从里面走出,冲慕离念了句“阿弥陀佛”:“佛有佛法,道有道行,二者本无际会,施主,请回吧。” “不为求佛,不为求法,求一杯茶。”女人的声音清冷,在寂静的雨夜中显得格外空灵。 他终是请她进去了,为她打开的不止寺门,还有一扇心门。 山寺虽残破,然而寺里桃花灼灼,绵延数里,出家人不解风情,任由花开花落零落成泥,慕离清早起来拾了新落的桃瓣装进袋中,借了炊房的蒸笼和炉子,忙活一上午,然后提着食盒去敲无垢的门。 “小和尚。”慕离缓敲两下,见无垢不理,又急敲两下,“小和尚。” 接着声音忽轻忽重,奏出一段旋律。 门“吱呀”一声开了,无垢定定看她一眼,“施主,你不是说求一杯茶就走……” “看。”不等无垢说完,慕离已举起手中食盒晃了晃,然后一把塞进无垢怀里。 被食盒撞到胸口的无垢闷哼一声。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赠我一杯茶,我自然得报答你,喏,我做的桃花酥,尝尝。” 食盒打开,清香四溢,一团白汽散去后,便见上面铺着几只粉团糕点,每只上面还缀了片桃瓣。 “阿弥陀佛……” “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花瓣全都是落下来的,不是我从树上摘的。” 无垢听闻,嘴角微微勾起,“如此,甚好……” 不等“好”字说完,慕离托腮道:“不过地上掉的毕竟太少,我没忍住抓着几棵树摇了摇,有一棵不小心给我摇秃了。” 无垢:“……” 无垢:“施主不当只送予我,我同门师弟们……” “哗”一声,门被推开,几个小沙弥扒在门板上探头探脑,其中一个见了慕离,欢欢喜喜道:“阿离姐姐,那个桃花酥特别好吃!谢谢姐姐。” 慕离摸摸他的头:“乖。”转身对无垢道,“喏,你当赏脸吃一个了吧?” 无垢拗不过她,拈起一只放入口中,仔细咀嚼后道:“很甜。” “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呢?” “我更喜清淡些的。” “问你呢,好吃还是不好吃?” “……好吃。” 慕离弯弯眼睛,“承蒙夸奖。” 慕离在庙中呆了数日,同年幼的弟子们混成一片,得了空闲变着花样替他们改善伙食,偶尔也拿几份送到无垢屋中,后者先是蹙眉婉拒,到后来,每次慕离来时总发现无垢耳根红得厉害。 “哎,小和尚。”慕离推一推碗筷,“有没有觉得我很贤惠?” “慕姑娘确实是个贤淑的女子。” “觉得娶我之人当如何?” “慕姑娘贤良淑德,你日后良人想必很幸福。” “嗯。”慕离看着他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慕离走后,无垢将一副竹筷在手上捏了很久,直到寺里方丈敲门才缓过神。 年迈的方丈拄着拐,步履蹒跚地跨过门槛,无垢起身搀扶,送他坐上榻,方丈抚须,看了看案几上的餐食,又看了看无垢,叹道:“我那日赠你的那本佛经,参得如何?” “弟子已通读。” “可有不解处?” “甚多。”无垢垂眸,“师父,经书上说佛祖与道祖参透大乘与大悟,相互割舍,各自得道。弟子不明,此举是为舍还是为得?” 方丈笑了笑,“虽说不明,你心中明明已有答案。” 在无垢惊讶的目光中,方丈点了点他的心口,“佛家不讲利弊,不问得失,当如何不当如何,还是要问你自己。” 禅房寂静,无垢同方丈相顾无言,久久,无垢行礼道:“弟子有事先告退。” 方丈点点头:“去吧。” 无垢再度行礼,阖上门,走出去很远后,隐隐听闻从屋中传来一声叹息:“孽缘啊,孽缘。” *** 慕离在后山采浆果时遇着无垢,彼时他正坐在一方瀑布下闭目沉思,慕离将果篮放好,踮着脚挪过去,隔着潭水巴巴地看着他。 看了许久,见无垢一点反应都没有,慕离觉得没趣,取了两颗果子就着水洗干净吃了,吃完又无事可做,干脆趴在一块湖边岩上发呆,一不留神便睡着了。 再醒来身上盖了件青袍,而男人只着单衣,仍在潭中石上打坐。 慕离拽下衣服问:“小和尚,你把衣服给我,你不冷吗?” 无垢不说话。 “湖中水寒,你穿这么单,坐在这里落个风湿老寒腿什么的怎么办?” “……” 慕离又问:“那你饿不饿?” 无垢还是不说话。 慕离冲他做了个鬼脸,也无意再打扰了,抱着衣服准备跃水过去还给他,想了想又将采来的果子包了一包揣怀里。 然而刚走到湖边准备跃水时,冷不防脚底打滑,竟整个人仰摔进去。 落水一瞬间,慕离第一反应:完了,她一世英名尽毁。 第二反应:这水怎么这么冷? 未等第□□应冒出来,腰部已经被人捞住。 湖底清澈,慕离能清楚地看到无垢满是担忧的面容,心头先是颤了颤,而后玩笑般地挠了挠无垢的下巴,用术法传声道:“担心我淹死?” 无垢怒目:“你自己都不在意吗?” “我当然在意啦,我好怕呀怕死了,你快抱紧我。” 无垢:“……” 无垢:“快上去。” 慕离拼命把身子往下沉,“哎呀不行,我太重了,要沉下去了!” 无垢:“……少胡闹!” “我说真的!我没法呼吸了,你快渡点气给我。” 无垢沉默片刻,手上使着劲,却不知慕离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两人一直在沉,:“还好吗?” 慕离憋笑:“不好,要死了。” “我该怎么做?” “渡气呀,就……唔。” 慕离睁大了眼睛。 感受到唇齿间渡进的气息,水下的时间仿佛静止。 无垢松开一点,脸上红得厉害,皱着眉不敢看她,“这样吗?” 慕离笑笑:“嗯,就这样。”又凑上去,“继续啊,快死了……” 第63章 等到慕离重新浮出水面,二人已在水下憋了许久,慕离趴在无垢原先打坐的石头上大口喘气,见无垢神情冷漠地转身欲走,笑嘻嘻上前,一把扯住无垢的衣袖,往后带了带。 “……放手。” “不。” “莫胡闹。” “我才没胡闹。”慕离游到无垢身前,后者目光躲闪,始终不愿看她,恼得慕离一把钳住无垢的下巴,逼着他同自己对视。 “我还是第一次这般……这般……”慕离眨了眨眼睛,脸颊旁是醉醺似的绯红,她咬着嘴唇,语速飞快道,“小和尚,你承认吧,你喜欢我。” 无垢颈上的佛珠忽然断开,不知是碰在了何处,亦或是偏就逢在此时,木制的珠子一颗一颗浮在水面上,被打磨光滑的表面折射着日光,乍看下,像陨落凡间的晨星。 在这星辰里,无垢抹开脸上的水,叹息着应了一声,“慕姑娘,我……” *** 被翊泽拟出的幻境到这里停住,白术看得心惊,“师姐同无垢,他们……后来呢?” “中间有一段我追溯不到。”翊泽将原本画面抹去,片刻后,景象再次活动起来,白术看见慕离站在一处断崖前,眉头紧蹙,在她身后立着金乌。 大鸟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便带刺,“师姐在这里倒是好享受,让阿术师妹一人代你在观中受罚。” 慕离愣了愣,“你说什么?阿术她?” 金乌冷哼一声,“也不知那丫头从哪儿学的把戏,乔装成你的样子,愣是没被发现,眼下正被荆棘索缚着呢。” 慕离面色上没有变化,白术看见她将指甲嵌进掌心,泛起一道白痕,“师尊呢?” “师尊已经闭关了。”金乌说,“我来也只是提点一下师姐你,天时、地利、人和,你都占得很好。” “什么意思?” “冒昧问师姐,可是对那天的那个和尚产生了情意?” 慕离不答。 金乌不依不挠,“是,还是不是?” 慕离忽然轻笑,“是又如何?” “师姐……你怎么敢的?”金乌眯起眼睛,“天煞孤星,你怎么敢喜欢上别人?” 听到金乌的话,慕离在一瞬间失去血色,她睁大眼睛,尽管尽力稳住身形,双手却仍在发抖,“你怎么会知道?” “师姐先别管我怎么会知道,单说师姐将此事隐瞒众人,是何居心?师尊明明知晓你的身份,却还收你为徒,又是何居心?” “放肆!”慕离怒喝的瞬间,从袖中挥出红绫,势猛风疾,眼见就要击中金乌,却在最后一刻改变轨迹,将金乌身后的巨石击了个粉碎。 慕离收回红绫,眉眼间仍充斥着怒意,“师尊岂是你能揣测的?” 金乌回头望望散了一地的巨石碎块,笑道:“师姐到底是手下留情了。师姐总说我讲话不中听,迟早要撕烂我的嘴,不知真到那时候,师姐还会不会手下留情。” “你在说什么?” 金乌摇头,展开双翅,巨大的金色羽翼几乎遮蔽半爿山谷,起飞时卷起的劲风眯得慕离睁不开眼。 她伸手挡了挡,听见金乌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我来只是想告诉师姐,回去还是留在这里,全看师姐的意思,师姐若是不想走,师父那边我会帮你隐瞒,就让阿术师妹装一世的你好了。” 慕离自然是回了扶桑观,临行前她去寻了一次无垢,然而这一段的景象,翊泽也不能复原,而慕离回来后只字不提她在禅寺里发生的事情,似乎已经同那里断了联系。 画面中变作扶桑观的场景,一花一叶皆是在观内,然而石廊上立着的两人,一个是慕离,另一个是无垢。 怪道方才在静室外,来寻慕离的弟子说“那个人又来了”。 见到无垢,慕离脸上并未浮现半点欢欣,相反,冷漠得让人生畏。 无垢倒是极温和地笑了笑,询问道:“慕姑娘为何不告而别?” “我已经同你打过招呼了。” 无垢顿了顿,笑意收敛了些,“你那样……算是打招呼?” “是。”慕离拂开袖子,转身要离去,“小师傅,请回吧。” “阿离!”无垢上前,握住慕离手肘强迫她看向自己,然而在对上慕离眼神的一瞬间,无垢与白术都看到了,慕离眼中遮掩不住的厌恶。 男人的脸上浮现诧异,手指也随之松开。 慕离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头也不回的走了。 “追上去呀!”明知对方听不见也看不到,对着颓丧地低下头的无垢,白术忍不住大喊道,“追上去呀!我师姐她,刚才明明哭了!” 突然传来的失落情感太过真实,望着白术,翊泽轻轻皱眉,捂住自己的心口。紧接着,他将女子揽进怀里,手臂一点点收紧,生怕一不留神,她便会在自己怀中消失。 白术闷了眼泪,伏在翊泽心口,她听不到他的心跳,又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默默攥紧了翊泽的衣襟。 “我会尽快找到梦境的出口。” 白术点点头。 “在此之前别离开我……”翊泽话说一半,陷入短暂沉默,接着他喉头上下滑动,“等出去后,你……” “我也不会离开你。”白术说,“永远都不会。” 剩下的话被翊泽咽进腹中,他勾了勾唇角,用手指梳进白术的发,“好。” *** 白术不知无垢同慕离之间此后发生了什么,现在站在观外的无垢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摒弃了佛门,摒弃了长久以来所奉行的法,淡漠温润不再,眉宇间沾染执拗,站在慕离身前,对她说“我来求你”。 “求我什么?”终于,慕离开口打破了寂静。 “求,你同我说的那些。” “若是这样,小师傅请回吧,你要的我这里没有……” “求你跟我走。” 慕离抿唇,望向无垢。 男人脸色惨白,但眼中却满是血红,似乎稍稍用力便会流出血泪。 无垢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递过去。当慕离看清无垢递来的是什么后,身子向前倾了倾。 那是一枚戒指,玉色,素圈,没有繁复的缀饰,在他们初次见面时被慕离掷在地上,砸碎了装解药的瓶子。 她一直以为就此丢失了,未曾想他一直带着。 慕离别过脸,听见无垢重复道:“求你跟我走。” 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出口却是,“你别痴心妄想了。” “你算什么人?怎么值得我上心?” “我不过是闲极无聊同你戏耍一番,没想到你竟然当真了。” “还巴巴地跑过来找我,真是可笑。” “同你走?呵,做梦。” 无垢木怔怔地听完慕离的这番话,在她稍作停顿时问道:“那你同我说的那些……” “骗你的。” “骗我的?”无垢重复一遍慕离的话后,忽然低头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也愈发尖利,当白术觉察出异样时为时已晚,只见无垢将垂下的头重又抬起,原本苍白的脸上布满了诅咒一般的印记,他嘴角笑容诡异,眼中当真簌簌渗出血来,“阿离,你为何要骗我呢?” 翊泽将白术护在身后,“无垢恢复记忆了。” 无垢的气泽紊乱了翊泽的梦境,后者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 白术吓得扶住他。 翊泽刚想说没事,抬头见无垢已祭出一把长剑向他二人袭来,“杀了你!让阿离活过来!让阿离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苍梧瞬间出鞘,为白术格下那一击,与此同时又有两把剑相交着同无垢祭出的利剑斗在一处。剑光交汇,刺目的光芒迸发出来,将晦暗的天际映照得透亮。 白术看见极清和紫菀已恢复身形,持剑捏决,护在她身前,不由喃喃道:“爹,娘,你们什么时候……” 翊泽拉过白术,用结界罩住她,“在这里等我。”说罢转身加入协斗。 梦境之中,神魔气泽交织,混乱不堪,扶桑观已然倒塌,观中子弟不知所踪,无垢的戾气更加深重,眉眼间凝着一层黑气,手中剑所击之处,山河皆破碎零星。 白术呆在翊泽的封印中,不知道做什么好,只听见无垢一遍又一遍怒吼着:“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紫菀收剑,结开一层屏障,冲极清同翊泽道:“魔君已经陷入魔障了。” 极清:“他神元还未恢复,在此斩杀他。” 紫菀一怔:“办得到吗?” 极清笑:“办不到也得办到。” 转身对翊泽说:“待会你小子往后退些,别一个劲的往前冲,毕竟我女儿以后还得托你照看。” 第64章 大結局 发狂的无垢愈发暴戾,在他身上已看不出原本清秀的容颜,结起的黑色筋脉突兀地横在脸上,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白术被留在下方,半空中一片混沌,看不见云雾中的景象,只有一闪而过的剑光偶然漏出。 被剑光照耀着的地方,暮地显出一个人影。 原本相斗着的四人在看清那个人影后皆怔住。紫菀手里的剑已握得有些不稳,她扣住自己发颤的手腕,失声道:“阿离师姐……怎么会?” 慕离站在废墟中,脸上有些茫然,眼神四下搜索,最后落在无垢身上,只见她微微扬起嘴角,道:“小和尚,你在这里啊。” 无垢紧抿着唇,脸上暴戾犹在,翻白的双眼却渐渐恢复平常。 慕离看了看脚底狼藉,疑惑道:“这里是哪儿?” 无垢舍开他人,向慕离走去,“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慕离侧了侧头,“嗯?”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无垢说,“我亲手……是我亲手杀了你。” 听到无垢的话,慕离把头低下去,笑了笑,“嗯,是。” “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和别人在一起?你不是说……说你心悦我的吗?” “因为……”慕离朝后退一步,忽然变了个嗓音,连带着神情也似变了一人,“如果她当时不那样做,死的人就会是你。她不想你死,所以她骗你,好让你离开她,枉你此前苦修佛法,佛教会了你什么?是仇,还是恨?” “你在……说什么?” “慕离”的面貌渐渐消退,露出白术的容颜,她站在废墟中,神情是鲜少可见的肃穆。 这样的神情,翊泽此前只见过一次,二百年前,在九重天的诛仙台上。 “不……”蚁噬般的情绪倾覆在翊泽心中。 是他失策了,白术的身体里安着他的心脏,他的结界她轻易可破。 她想做什么?像上次那样舍了自己然后不告而别吗?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提剑要追下去。冷不防被一柄剑鞘拦住,抬眼,看见极清上神冲他摇了摇头。 “不要去。” “可是!” “信她一次。”极清说,“她能办到。” 废墟之上,白术已显出本来身形,再看不到慕离的影子,她仰着头,对无垢道:“阿离师姐的命格是天煞,你知道吗?” 不等无垢答她,白术接着道:“你想要杀我,就是因为我与师姐有着相同的命格,并且这个命格上,永远只会存活一人。我活着,师姐就不可能进入轮回。” “可是……师姐她,已经灰飞了,天煞孤星,如果不克死他人,最终的结局便是自己灰飞。” “师姐她是为了护你而死。” “所以放下执念吧,魔君殿下,如果师姐还活着,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痛苦。” “我……不相信。”纵然这样说,无垢却转过身,踉跄着走了几步。 忽然,自他身后传来一个清悦的女声,“小和尚……” “你不必再乔装。” 白术握紧拳头道:“不,不是我。” 来人的确是慕离,在路过白术身侧时,后者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白术捏了又松开,张口道:“师……” 无垢已先她一步将女子拉过去,惊喜、急切、疑惑,悉数浮现在他的眼中,“你为什么……” 慕离将无垢凌乱的鬓角抚平,嗔道:“做什么呢,这么冒冒失失的。” 无垢将她的指尖握住,放到唇边吻了吻,“对不起。” 慕离红了脸,歪着头看他:“什么?” “之前你问我的,我当时没能说的话,现在说给你听。阿离,我……” 然而被他握住的那部分已然消散了,眼前女子的音容笑貌变得透明,逐渐消失不见。 他终是没能说出那句话。 在慕离消失后,白术看见妙成玄尊出现在云头。 “道长,阿离的幻影,是你做的吗?” 妙成抚须,“不错,正是老夫。” “道长,无垢有一事不明,那页石书上载‘鸿蒙初,道祖与佛祖邓林约赌”,你与我师父,到底打了一个什么样的赌?” “这桩事,不可说。”妙成道,“无垢,这么多年,你心魔可解?” “道长自己也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解得掉?” “阿离虽已灰飞,但执念仍游离在世间,方才你所见到的便是其中一个。” “是吗?”无垢笑道,“那又怎样,终究不是她。若真如你所说,为何我此前从未遇到?” “痴儿!” 白术忽然想到,在最初遇见无垢的四相城,一遍遍走过青石街道的嫁娶车队,她在轿中看见的那个红衣女子便是慕离。 不是你没有遇到!她一直陪在你身边!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她!白术想这样对无垢说,然而她却没能赶得上。 无垢已像方才的慕离一般,开始一点一点的消散了。 若有似无间,听见他的叹息:“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执念?” 在最后一刻,无垢对白术道:“之前,对不起。” 风过声消,真实与不真实的景象皆归于虚无。 紧接着,是山峦颠倒的声音,极清按下云头,问:“怎么回事?” 妙成玄尊道:“梦境快崩塌了。” 翊泽已从云上落下,将白术一把拉进怀中,白术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道:“我没事的。” “不许再乱来了。” 白术缩着脖子点点头,“我知道,嗯……你先放开,我爹娘看着呢……” “二位上神也如我们这般。” “哎?”白术伸头一看,呃,还真是。 “此地不宜久留,翊泽,这是你的梦境,控制住它,速速带我们出去,老夫会助你一臂之力!” 翊泽闻言,在众人四周结上阵法。 阵法外,天地皆出现裂缝,场景又恢复到扶桑观中,白术看见那些弟子们正仓皇奔逃。“发生什么事了?” 极清答她:“那个时候,魔君封天,九日俱陨,四海八荒都出现巨大动乱。” 冰霜从东海漫起,结上青天,四方陷入无尽严寒,晨昏颠倒,九日陨落,世间再无光明。忽然从东方升起一抹灿黄,巨大的金色神鸟扇动着翅间流云穿梭在寒冷的天地间,他的嘴里含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石头,滴落的熔岩灼伤了他的喉部,也将凝结着的冰霜悉数褪去。 白术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在书上翻到过,她却并未留心的一段话: “上古有神兽,曰金乌,三足,赤尾,善人言,八荒混沌,衔灼丹以唤苍生,自此四海清平。” *** 白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不再是昆仑山的仙姬,她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她也梦见自己遇见很多待她很好的人,梦见有个为她摘果子划破了衣裳的少年,为她剥坚果,写课业,陪她四处耍闹,一双眸子像是三十三天上的繁星,干净得不沾染一粒尘埃。 她梦见自己弄丢了她。 从梦中惊醒,白术一把掀开被子,慌慌张张地往外跑,一转头便与一软物撞个满怀,她听见后者“哎呦呦哟”叫唤半晌,还慨叹自己到底是把老骨头了。 “妙成爷爷……”白术吓得扶起被她撞翻在地的白须老人。 “唔。”妙成掸掸身上灰,取出一方小册道,“你这丫头,多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失?唉,罢了罢了,老夫来是同你商量件事,上回取名字没能征求你的意见,这回倒是好问问你了,老夫觉得极白术倒是不错……丫头,上哪儿去?” 白术没头没脑地乱跑着,一路上她遇见许多人,神情恍惚地望着他们,她看见阿爹阿娘,看见哥哥们,看见绣绣,看见楼玉,看见昆仑的族人们。 无一例外皆是欣喜的神色,唤着那些个对白术而言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 “六儿”“姑娘”“小黄姐姐”“殿下”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白术心想。回昆仑了,回来了,不走了。 最后,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 彼时庭院寂静,月色清皎,菩提与南烛的树影交叠一处,投下点点错落,道道斑驳,枯草匍匐的地面上,厚实铺就着一层菩提落叶与南烛嫣红的花瓣,那花瓣在月光的映照下褪色成白,零星散落着,像是自三十三天碎撒而下的星辰。 而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人,另她前世今生都魂牵梦绕的人,此刻就站在一片清辉中,以夜幕为背景,以月光为衬托,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从此,世间再不需要别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这篇文就算完结啦,谢谢你们一路的陪伴 第一次完结长篇呢,虽然它短小且硬伤多多,但还是好激动,让我颤抖一会先 新文的文案已经放在专栏里了,都市娱乐圈文,情人节早上10点开,在那之前为开文后日更存稿,感兴趣的话可以戳进专栏里收藏一下~ 最后,再次谢谢你们!比哈特 本书由【白白07】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