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西幻)魔镜魔镜 作者:兮树 文案 埃莉诺有面神奇的镜子, 它能让她变成(特定人眼中)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求爱神器到了埃莉诺手里,就成了凶器: “魔镜魔镜,请让我成为仇人们眼里世上最美丽的人, 好让我温♂柔地杀死他们。” 一句话:用婚姻复仇的黑寡妇遇上万人迷骑士。 架空西幻,嫁谁谁死黑寡妇x会行走的荷尔蒙, 出场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内容标签: 西方罗曼 骑士与剑 西幻 主角:埃莉诺,乔治 ┃ 配角:阿默斯,塞维尔,安东尼斯 ┃ 其它:西幻 【金牌编辑评价】 埃莉诺与镜子中的恶魔签订了以灵魂为代价的契约,获得了让任何人爱上她的能力。她以婚姻为筹码,步步为营踏上复仇路,却不期然与万人迷骑士乔治重逢。她与魔鬼共舞,他明知如此,亦始终与她同在。本文角色性格鲜明,西方中世纪时代感强烈,具有画面感,感情刻画细腻,是一个关于原谅与救赎的故事。 ================== 第1章 一场婚礼 咣当! 重甲骑士被挑下马。 人群爆发出欢呼,裁判官扯着嗓子宣布:“胜者--依然是卡斯蒂利亚的保罗爵士!” 保罗爵士身材魁梧,他两腿松松夹着马腹,向锦标赛场主座行礼:“大人,埃莉诺女士。” 高座之上的贵族青年摆出架子庄严颔首,转头便笑开了:“看来保罗爵士已经锁定了今日的桂冠。” 埃莉诺垂睫,但笑不语。 棕发青年立即突兀地安静了片刻。 埃莉诺知道自己这么笑最好看,她面对镜子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练习、进而确认过。余光一瞟:不出所料,对方呆呆凝视着她,几乎丧失了应有的仪态。 “艾德文?”她疑惑地出声,眼神与新婚丈夫一触即离,适时别开脸,做出恍然而后羞赧的模样。 艾德文顿时回过神,难堪地摸摸鼻子,立即转开话题,目光却依旧黏在妻子身上:“埃莉诺,你对保罗的实力还有疑问?要论他的长|枪和骑术,放眼北洛林无人能及!” “不,我亲爱的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埃莉诺柔声反驳,说着向远处看去,“还没到日落,也许还会有新骑士来挑战他。” 这是北洛林侯国继承人艾德文新婚庆典的第二日。 婚礼后盛大的锦标赛吸引了侯国各处、乃至相邻领国的骑士参战。与昨日等级严格的提名赛不同,今天的锦标赛不论出身,有意者都能上前挑战上一轮的获胜者。 保罗爵士直接效忠于艾德文,可谓是主场作战,从上场起便没尝过败绩。 埃莉诺看着耀武扬威的保罗又是一笑,吐字轻柔:“你知道的,我喜欢惊喜。” “哦?那么你有没有兴趣和我打个赌?”艾德文舔了舔下唇,斗篷掩盖的左手悄然绕到她腰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记,“如果保罗摘得桂冠,今晚……” “艾德文--”埃莉诺微微拖长音调,瞪了丈夫一眼。艳丽的红褐色长发衬得她肤色愈发白,两颊红晕渐深,她索性别过头去,发网上点缀的红宝石随着她的动作一闪,“昨晚都……” 艾德文显然回忆起了什么,笑着轻咳起来:“那么换个赌注?” 埃莉诺暗自加深了笑弧。 谁说洛林的卢克索家族难取悦?艾德文是个太好懂的男人,只要一点美色和技巧就能让他俯首帖耳。她摆正脸色,指腹点了点颈上的金吊坠,将发网往上抬,示意艾德文替她解开:“我用这条项链做赌注。会有新骑士击败保罗爵士。” 艾德文依言去解项链,鼻尖凑近她的发丝,不由喃喃:“真好闻。” 埃莉诺肩膀一缩,羞恼似地低声呵斥:“神官大人在往这边看,如果知道我们在下赌注……” “放心,他肯定嫉妒我嫉妒得要发疯,”艾德文不以为意地笑,向裁判官示意开始新一轮比试,“为了不让我的埃莉诺失望,我就姑且希望这一次是我错了。”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 也许是渐沉的日光作怪,艾德文险些以为埃莉诺眼里有红光。 再定睛看去,他确信这不过是错觉。埃莉诺的眸色是极深的蓝,有时会随着光影微妙变化泛紫,在阴影里却接近全黑。 每到这种时候,艾德文就会恍然想起,埃莉诺的母亲是帝国皇族。 即便只有一半,大陆另一端神圣帝国的血脉也惹人注目。厌恶帝国侈靡繁冗的人因此在背后骂这个年轻却已然二嫁的女人阴险放荡--和所有帝国人一样。 艾德文却毫不在乎。 他对埃莉诺几近痴迷。他的确是她第二个丈夫,但那又怎么样?前一任是个病怏怏的老头,成婚半年就蒙三位女神召唤,留下男爵爵位与不大不小的封地。而新婚夜艾德文也无疑亲身确认过,在某些方面……埃莉诺比神殿的女先知们还要腼腆。 比试开始的号角打断了艾德文的思绪。 保罗爵士整装待发,打马绕场一周才勒住缰绳站定。 一片寂静中,人群好奇地看向赛场入口,没多久便失望地挪回视线。帐篷顶端的彩色旗帜随风悠悠飘舞,观众低声议论起来,保罗座下的红色烈马不耐地喷吐着鼻息。 日落时分悄然临近。 “看起来……”艾德文按了按埃莉诺的手掌,语声戛然而止。 清脆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一人一骑飞驰进赛场,直朝保罗而去。 保罗措手不及,不由策马向旁回避。 但骑手猛地一勒缰绳,在撞上保罗前稳稳停住。 人群顿时因为这精湛的骑术骚动起来。 艾德文惊异地看向埃莉诺,她也讶然扬起了眉毛。 “前来挑战的骑士,请报上姓名!”裁判官站了一下午,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嘶声发话。 陌生的骑士一身不起眼的黑色铠甲,边缘磨损地厉害,露出银白的金属本色。他座下马驹也通体漆黑,独独额前有一块菱形白斑。 闻言,他只是一颔首,举起了手中的枪与盾牌。 他自愿匿名。 埃莉诺不觉眯了眯眼。 保罗爵士恼火地咋舌,一踢马腹来到场地另一头,抬起下巴:“不敢报上名字的陌生人,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黑骑士沉默地做好准备姿态。 号角声再起,一红一黑两骑瞬间动了起来! 艳丽的夕阳在枪尖上一掠而过。 胜负只是一眨眼的事。 沉重的铠甲落地砸出巨响,等纷扬尘土落定,在地上翻滚的竟然是保罗爵士! 前排的观众都没看清黑骑士是怎么办到的。 出奇不意的逆转让原本疲乏的观众精神一震。错愕的寂静过后,人群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喝彩声,后排矜持的少女也忍不住挥起了手中的纱巾。 按照惯例,裁判官开始又一轮应征,以号角询问是否还有挑战者。 三声号鸣过后,无人应答。 昭示日落的神殿钟鸣从远处传来,今日的最后赢家尘埃落定。 埃莉诺转向艾德文,她的笑容很淡,似乎并不那么喜悦:“三位女神听到了我的祈祷。” 艾德文有些扫兴,又不好明示,一扁嘴大声道:“让胜利者上前来。” 黑骑士缓缓策马近前,利落下马,向艾德文欠身。 “陌生人,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为何要隐瞒姓名?”艾德文的口气有些严厉。 面对艾德文的质询,黑骑士单膝跪地,谦恭地垂下头。他一手按膝,另一手将头盔猛地摘下。 亚麻色的发梢带卷,在半空划出弧线落回颊侧。骑士抬起头,生气勃勃的黑眼睛危险而迷人: “尊敬的阁下,来自荷尔施泰因的乔治·马歇尔参上。” 埃莉诺一怔。这个名字仿佛化作无形的枷锁,瞬间将她的脖颈勒紧,让她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是他。 这名字令近旁的观众都兴奋起来。是乔治·马歇尔! 七岁起在政敌家中充当人质;十五岁时被父亲抛弃、却奇迹般地逃过被处决的命运,很快在锦标赛上崭露头角;十九岁开始,乔治·马歇尔就从未在锦标赛上尝过败绩,被各大领主蜂拥争抢…… 称乔治为大陆最强骑士也毫不为过。 而他竟然来到了卡斯蒂利亚。 艾德文一愣,随即大笑着起身:“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多其亚!” 埃莉诺很快抑制住了惊愕,不动声色地将面纱拉下,背脊挺得更直。艾德文竟然与乔治是旧识?她小心打量起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来客。 撇开精湛的骑术和武艺,令乔治·马歇尔闻名阿雷西亚大陆的还有美貌。 乔治在多奇亚待了数年,效忠那位富有却也性情暴烈的公爵。因此,他英俊的面容上也留下了*阳光亲吻过的痕迹。蜜色肌肤于北方诸国的各位淑女而言,反而有种撩人的魅力;更何况乔治本是地道的北方人,高挑的身姿挺拔而充满力量,又比精瘦矮小的多其亚骑士更胜一筹。 “我之前的确在多其亚为费迪南大人出战,”乔治一翘嘴角,口气轻快,言辞夸张,“但一听说艾德文·卢克索要成婚,就算是公爵本人,不,哪怕是大神官也留不住我了。跳上下一班离港的船,我到了提洛尔后一路快马加鞭……” 艾德文被逗得忍俊不禁,他用力拍着乔治的肩膀,态度亲昵:“你个混蛋,还是喜欢抢尽风头。” 乔治漫不经心地向身后瞥了一眼,摆出遗憾的表情:“在最后关头被抢走了桂冠,我真为他感到难过。” “可怜的保罗,”艾德文笑哈哈地摇头,又有些怜悯,像在谈论自家受了委屈的小狗,“他会认命的。” 乔治嗤笑一声,转而正色向高座的方向行礼:“尊贵的女士,请您宽恕我的怠慢。” 艾德文随之被点醒,轻咳一声,讨好似地拉起埃莉诺的手吻了吻:“亲爱的,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请你原谅我的疏忽……这是乔治·马歇尔,你应该听说过他。” 他转向乔治,浅绿色的眼睛因为得意闪闪发光:“这位就是卡斯蒂利亚的新女主人,我的新婚妻子埃莉诺。” “埃莉诺女士。”乔治只瞟了她一眼,便谦恭地垂下头,任由夕照为他亚麻色的头发镀上暖光。 铠甲银色边缘反射的橙红色光线灼热而刺目,埃莉诺下意识眨了眨眼。 骑士明明低着头,却让她生出被持续凝视的错觉。刚才只是一瞬,那明亮的目光穿透面纱,直直落到她面上,如同正午毒辣的太阳,即便被云层笼罩,炙烤的热度却久久留存。 罕见地犹豫片刻后,埃莉诺矜持地向对方伸出手。 这是应有的礼节。 乔治托住她的手掌,神态恭敬而克制。他俯身落下轻轻的一个吻,唇瓣甚至没与丝质手套相贴,只是象征性地一擦而过。 艾德文原本有些紧绷的背脊顿时松弛下来。 乔治松手,直起身从容地微笑,黑眼睛在微微濡湿的额发下半遮半掩。他调侃:“阁下是否愿意赏我一顿晚饭?” “不仅有晚饭,我保证还会有好酒。”艾德文又拍了拍骑士的肩膀,开始询问多其亚的动向。 人名、地名一连串地滑过耳畔,却没能编织起有意义的语句。神思摇撼,埃莉诺对自己恼怒起来,攥紧了拳头。 表面上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乔治用食指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 第2章 一场婚礼 最后一丝霞光沉入山脊后,环绕卡斯蒂利亚的群山蒙上了淡蓝色的柔光。缀满繁星的夜徐徐降临,宽容地向这座线条冷锐的石头城堡张开怀抱,接纳这一晚的狂欢和喧闹。 婚礼第二日,宾客彻夜痛饮庆祝,以此祈祷现世女神对新人的庇护。 “爱是柔情,爱是蜜意,爱是美妙言词;爱是深深忧伤,爱是重重关怀。爱是最大的恩赐,爱是灵丹妙药……”[1] 游吟诗人的吟唱伴着琉特琴声飘进了高窗,艾德文向外看了一眼:“似乎客人们都很尽兴。” 埃莉诺起身,捧着酒壶走到长桌上首,清声问:“需要再斟一杯吗?乔治爵士。” 乔治抬掌虚挡,谦恭地垂下视线:“劳烦您为我亲自斟酒,实在不敢当。” “你是今天的冠军,有什么好客气的?”艾德文摆摆手。 乔治这才作罢。 “恭喜您。”埃莉诺一笑,视线与对方一触即离,随即为保罗爵士也斟满了银酒杯,“您今天的表现也非常英勇。” 保罗受宠若惊,急忙回头道谢。埃莉诺没有戴面纱,微微笑着看着他。只一眼,保罗便瞠目结舌,呆呆注视片刻才回过神来,慌张间险些打翻了酒杯,顿时大窘。 其余宾客低低哄笑。 艾德文也哈哈大笑。墙上火把在夜风中轻轻颤抖,火光照得他脸容半明半昧,绿眼睛顿时显得冷。 保罗彻底丧失了白天的傲气,讷讷盯着桌面,嗓音发颤:“请您原谅我的唐突。” 没有应答。长桌两侧的贵宾都保持沉默。 乔治环视四周,神色如常地感叹道:“我亲爱的艾德文大人,恕我直言,这大厅如此宏伟,照明却实在不足。” 方形长厅只在墙上点了火把,光线昏暗,坐在下首的宾客根本看不清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脸容。从棚顶上垂下的吊灯暗沉沉的,废置已久,从中依稀可见卡斯蒂利亚昔日的盛景。 “节俭是至高的美德,也是卢克索家的传统,”埃莉诺重新落座,向丈夫征求意见,“不是吗?大人。” 艾德文轻轻按住妻子的手背,态度一下子松弛下来:“当然,父亲从小就这么教导我。” 气氛不再微妙,保罗感激地看了乔治一眼。 “老侯爵抱恙的事我听说了,愿三位女神保佑,祝他早日康复。”乔治举起酒杯。 “为了侯爵大人的健康干杯!” “也为了艾德文大人的幸福!” “为了卡斯蒂利亚!” 方才缄默不语的贵族大人们顿时你一言我一语,摇曳火光中,祝酒声此起彼伏。 窗外传来的音乐一改方才的柔和,舞曲越来越快,中庭的人声也愈发嘈杂。 “各位如果想跳舞,我可不能让客人们扫兴,请自便。”艾德文向众人点点头,转而和埃莉诺低语,“亲爱的,请你谅解,枫丹尼很可能派人盯着这场婚礼,为了安全考虑,我们就不……” 卢克索家和古拉家均分洛林,近来关系紧张,而枫丹尼是古拉家族的主城。 埃莉诺轻轻回握丈夫的手掌,凝视着他柔声应:“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 在她的注视下,艾德文感觉口干舌燥,举起酒杯掩饰。而后,他几乎讨好地问她:“对了,埃莉诺,刚才的赌局我忘了下筹码,你想要什么?” 埃莉诺轻笑出声:“你不说我都忘了。” 她笑的时候微微抬头,颊侧留出的红发随之向后滑,扫过她纤细的肩膀,艾德文的视线顿时紧跟上去。象牙色罩裙的绲边猩红,这一线艳色衬得她皮肤更加白,方形领口底边压着一抹曲线,若隐若现。 艾德文喉结动了动,顿时走神。 埃莉诺眼风往旁一扫,竟然与乔治四目相交。黑眼睛的骑士露出迷人的笑容,向她遥遥举了举酒杯,转头与保罗详谈甚欢。保罗素来倨傲,却被乔治刚才不动声色的解围迅速拉拢过去。 “艾德文,”埃莉诺收回思绪,手掌在胸口一按,顿时将丈夫的目光隔断,“刚才我根本没想过会赢。” 年轻的代侯爵轻咳一声,指腹却在她手背上画圈:“但三位女神也眷顾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埃莉诺还没回答,中庭却起了骚动,好像有人在厉声叫喊,却很快被阻断。 艾德文腾地起身冲到窗边看了一眼,回身将埃莉诺按住了:“好像有人喝醉了,我去看看。” “但……”埃莉诺抿唇,与丈夫视线相碰,蓝眼睛一闪,颔首顺从说,“我明白了。” 离开时艾德文按了按乔治的肩膀,俯身说了句什么。 保罗爵士立即起身跟随艾德文远去,而乔治则拉了拉木椅子,与埃莉诺靠得更近:“埃莉诺女士,艾德文大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请容许我暂且为您解闷。” 他泰然自若,就好像刚才手心的小动作是她的幻觉。 “您太客气了。”埃莉诺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大人似乎非常看中您,据我所知……这很罕见。” 乔治低低一声笑:“艾德文大人也许看上去不易取悦,但他和所有人一样,也有过散漫不羁的年少时光。锦标赛、白日梦和一群不靠谱的同伴……我恰好是其中一人。” 他的唇抿成细细的一线:“当然,那是威廉·卢克索死前的事。” 威廉是长子。正是他的意外身故成就了艾德文的继承权。 见埃莉诺没有答话,骑士又主动问:“夫人,就我所知,您尊贵的母亲来自帝国?” “的确,首都是我的出生地。” 不论是西陆诸国还是帝国疆域内,所有人口中的“首都”只会指皇都艾斯纳。 “首都……似乎没有别的城市当得起这个名字,”乔治轻轻感叹,火焰在他的眸中闪烁,映下星点模糊的红影,“我曾有幸造访艾斯纳,我敢说那里的美景能轻而易举地让西陆八国最伟大的城市黯然失色。” 他的眼睛里有未尽的话语: 您的美貌也让八国的缪斯自叹弗如。 只要他愿意,仅仅是这一双漆黑的眼睛便能书就隽美的十四行诗,令最矜持的少女晕生双颊。 埃莉诺垂下视线:“离开首都时我还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谎。 低而柔的语声宛如鬼魅,在脑海深处谴责她。那是属于她母亲和那一脉族人的艾奥语,与西陆通行语截然不同,每个音节都柔软而意味深长。这整日盘萦不去的、属于死者的声音令她再次回想起来: 火焰中的宫殿,宝石和黄金镶嵌的王座上的男人,以金银线刺绣的衣袍从高阶上垂坠而下,浸透了鲜血,那张脸癫狂却也容光焕发…… 但说谎者才能活下来。 埃莉诺将阴魂不散的声音驱赶开,拿起银酒杯呷了一口。杯沿饰有藤蔓,叶边黑黑地附着锈斑,可见这餐具和吊灯一样,都荒置已久。 她微微垂着头,侧颜在颤动的光影中显得恬静而优美。红褐发丝中点缀的红宝石危险地随着火焰闪烁,无声地警告因她柔美外表而误入禁区的人。 中庭的琉特琴声再次变得柔和。乔治并未因为她的寡言而退缩,反而如他此前所承诺的,尽心尽力地寻找着话题:“恕我直言,听说艾德文大人成婚时,我真的非常惊讶。” 话中有话。埃莉诺抬眸,秀丽却也略显锋锐的眉毛一抬。 “北洛林的气候不算宜人,而艾德文大人……卢克索家也并非最佳的婚配对象。”乔治的语声极低,埃莉诺却听得很清楚。他抬眸打量这座古堡曾经辉煌的大厅,目光在埃莉诺身后陈旧的织毯上顿了顿,了然一笑。他随即谦恭地道歉:“我无意冒犯,埃莉诺女士。” “无妨,”埃莉诺平和地答,“寡妇的选择余地不大。” 她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的丈夫很爱我,对此我已经心满意足。” 乔治的微笑中似乎多了一丝善意的嘲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坐正拉开了距离。 下一刻,艾德文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大厅门边。他径直走到埃莉诺身边,止住她起身迎接的动作:“下面没什么,是个喝醉的骑士闹事,保罗已经去处理了。” 埃莉诺似乎不疑有他,向丈夫轻声说:“大人,时间也……” 艾德文克制住笑意,吻了吻她的手背:“我还要在这里留一会儿。” “我等你。”她捋顺丈夫的罩袍衣褶,指尖在他胸口一擦而过。语毕,她便向在座宾客颔首示意,往大厅另一端走去。 从火把之间的黑暗中突然冒出两名侍女,她们沉默地跟随女主人的脚步,穿过重重门洞和阴暗的石头走廊,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侍女合力推开房门,立即走到壁炉前拨动柴堆。即便是夏日,卡斯蒂利亚的夜晚也需要烧火。闷闷燃着的暗火冒出头,阴冷的房中顿时暖和起来。 替女主人拆下发网、换上亚麻睡袍,这两个侍女便低眉垂目地侍立一旁。 “你们可以下去了。”埃莉诺柔声吩咐,说着坐到墙边的梳妆台边,用手指拨散头发,拿起木梳一下下整理红褐的发丝。 着素色衣裙的侍女如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埃莉诺慢悠悠梳了一会儿头,才将台面朝下搁置的一面镜子抬起。 这镜子年代久远,纹饰简洁,水银镜面有轻微的划痕,非常不起眼。 卧室中的照明同样昏暗,埃莉诺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片刻,叹气般地低声说:“出来吧。” 暖炉兹地迸裂出火星。 火光忠实映出房中人的身形,地上依然只有被拉长后更显纤细的女人身影。 “嗯--?”拖沓的语音慵懒而妩媚,轻柔的吐字雌雄莫辨。 埃莉诺循声看去,态度冷淡:“阿默斯。” 梳妆台上多了一个男人。他有比圣坛人像更精致的脸庞,轮廓狭长的红眼睛熠熠生辉,满头黑发几乎垂到地面。 但他没有影子。 被唤作阿默斯的男人一歪头,而后猛地向埃莉诺俯就,几乎与她鼻尖贴鼻尖:“您有何吩咐,我亲爱的主人?” 第3章 一场婚礼 埃莉诺看进男人血红的眼睛里,口气依然淡而从容:“去查刚才中庭发生了什么。” 阿默斯朝她呼气,吐息冰凉:“遵--命--” 话虽这么说,他却维持着这个姿势。 “你还想要怎么样?” 男人眨眼,笑笑地问:“事成后您准备怎么奖赏我?”他红艳的舌尖滑过下唇,回味绝顶珍馐般舔了又舔,字句中也尽是蛊惑:“让我再吃一口吧,嗯?埃、莉、诺?” 埃莉诺的嘴唇与对方将触未触。阿默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专注的神情足以让人醉在他眼神里。 她倏地以指腹抵住对方唇瓣,笑得诡秘:“阿默斯,人类有句俗语,贪心的孩子没糖吃。” 阿默斯的脸色当即冷下来,他蔑笑着从梳妆台上落地,愤愤埋怨:“吝啬的女人。” “急什么?”埃莉诺再次对镜梳理起头发,“有契约保证,你终会得到你想要的。” 阿默斯绕到她身后,从后环住她的脖子,身影却未出现在镜中。男人的口吻温存轻缓,却又显得分外无情:“魔物缺乏耐心,我当然也不例外。” 鼻尖蹭着她的脖颈,他深深吸了口气:“不错的味道,但还不够,我就姑且再等一等。等味道再浓一些,等你的灵魂染上更黑暗的颜色,我再细细地、一点点地品尝……” 语声愈来愈低,终于淹没在窸窣的燃烧声中。 而男人的身影也如一缕迷烟,如来时一样突兀地消散了。 埃莉诺在火炉边踱了几个来回,又坐回梳妆台前,将脸埋进手掌。左手无名指冰凉的指环令她浑身一颤,莫名的烦躁也随之隐匿无踪。 圣塔的钟声在山谷间回荡起来。 夜间的狂欢也该收场了,艾德文也快回屋了。 她到结霜的窗边看了一眼,背过身深吸气,又缓缓吐气,环紧了双臂。 仿佛在回应她的念头,门被吱呀呀推开,一股冷风随脚步声闯进来。 “大人。”埃莉诺闻声回头,露出甜美的微笑。 回转身体的动作令包裹在宽松织物下的曲线展露无遗。 她随即缩了缩脖子,孩子气地向掌心呼气,指尖上露出的眼睛波光流转,嗔怪似地往丈夫一瞥:“冷。” 艾德文将门上拴,快步走到埃莉诺面前,将她一把带进怀里。 “还冷不冷?” 他的披风表面沾着寒气,毛茸茸的内面却是暖的。厚重的织物隔出一方隐秘的温暖空间,埃莉诺与他依偎了片刻,抬起的脸庞微微泛红。她盯着他的双眼,吐出咒语般的叹息,像在推拒又像在邀请:“艾……德文……” “埃莉诺,我的埃莉诺……”艾德文的声音变得沙哑。 “我亲爱的大人……关于那个赌局,我只有一个请求,”她一手托住丈夫的脸颊,呼了口气,“给我个孩子吧。” 今晚没有月亮,窗外的雪峰在暗夜中幽幽地泛着光。壁炉中的柴火噼啪燃了整夜。 ※ 艾德文一起身,埃莉诺就醒了。 她却没有立即睁眼,反而闭目佯睡了片刻,才睡眼惺忪地将被褥往下巴上卷,低声唤:“艾德文?” “我该去神殿了。” 成婚第三日,新郎都会前往未来女神斯库尔德的神殿祈祷。 埃莉诺立即要坐起来,却被穿戴整齐的丈夫按回去:“你再睡一会儿。” 艾德文俯身亲亲她的额头:“正午前后我就回来。” “路上小心。”埃莉诺柔声提醒,目送他离开。 卡斯蒂利亚的地窖钥匙不由女主人保管,即便起来能做的事也很有限,加之她的确还需要多睡一会儿。埃莉诺便心安理得地滑进被窝深处,放任自己再次睡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乔治·马歇尔。 他还是十九岁的少年人模样,名声在同龄人中不出挑、也不落下乘。 特里托春日的阳光是金色的,少年乔治打马从堡垒门洞下现身,满头淡色发丝一瞬间被日光点亮,那光辉却远不及那双眼睛中的光彩。堡垒窗口全是看热闹的人,对前来参加锦标赛的骑士评头论足。 只是这一眼,不知几多少女的心为乔治·马歇尔沦陷。 埃莉诺梦见乔治众目睽睽下勒马停住,抬头看向高塔中的她,眼里有最动听的情话:您的美貌也让八国的缪斯自叹弗如。 她在这一刻醒来,呼吸急促。 窗上的冰花已经化去,埃莉诺调匀呼吸,披上睡袍走到梳妆台边,将那面古旧的镜子一翻,低声唤:“阿默斯。” 黑发红眸的男人立即出现,他笑吟吟地打量了她片刻:“嗯--您脸色不太好,难道做了噩梦?是否需要阿默斯为您排遣恐惧?” 埃莉诺置之不理:“让你查的事?” “啊,那个小惊喜啊,”阿默斯咬着指尖哧哧笑,“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懒得多看他一眼,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无情的女人。”委屈地埋怨着,阿默斯从后凑近。埃莉诺闪身躲开,回头用眼神剐他,男人的身形却已然消散,只凭空留下两声低笑。 她将镜子再次倒扣,拿起床头的铃铛摇了摇。 其中一名侍女立即推门进来,无言地为她梳妆。 另一名侍女则过了片刻才现身,手中端了个木托盘。 只有干体力活的下等人才会吃早餐,但一晚下来,埃莉诺需要进食。浓稠的杏仁乳在炉火上温过,配上北洛林当季的山莓,能暂时点饥,熨帖又爽口。 埃莉诺在镜中确认完仪容,向两人微微一笑算是褒扬。 卢克索家如今手头并不宽裕,却依然请得到这样上得台面的侍女,足见往昔的气派。 原本作为男爵夫人,埃莉诺当然有自己的佣人,但从南乌尔姆领地跟来的只有些值钱的细软--卢克索家不接受外来的佣人,新娘的陪嫁也不例外。 等埃莉诺缓缓饮下杏仁乳,其中更高挑的侍女边递上亚麻巾,边轻声细语:“夫人,有客人向您求见。” 埃莉诺一怔:“客人?” 对方低眉垂目:“是位女士,在西画廊听候您发落。如果您不愿意见……” “无妨。”埃莉诺扶了扶发网上的珍珠,下巴微抬。 棕发的矮个侍女立即为她打开房门。 如无意外,那位客人就是阿默斯口中的惊喜。 西画廊曾经被用作画廊,狭窄幽深。男仆走在埃莉诺三人前面,举灯的动作小心翼翼,唯恐燃着两壁的祖传织毯。灯光滑过织物表面,驯服独角兽的少女模糊地微笑,灰尘是时光为她织就的面纱。 埃莉诺昂首挺胸,唇边也挂着淡淡的微笑。 哪怕在厅尽头等待的是一头暴怒的独角兽,她都不会惊惧。这是个疯狂的世界,镜子中能寄宿魔物,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面对猛兽,她会微笑、会说最动听的话,温柔地折断尖锐的兽角,再转身将它卖个好价钱。更可怕的是人,但人也更易被笑容和言语迷惑。 “尊贵的女士。”一声呼唤。 男仆立即驻足,举灯照了照两旁。 身材窈窕的女人从阴影中踱出,华美的百合纹衣裙几乎与挂毯装饰边融为一体,让人险些以为她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她的确美貌惊人,却从头到脚充满侵略性。这女人没带发巾,满头漆黑的卷发乱蓬蓬,反而衬得她浅棕色的眼睛生气勃勃。 这样的女人在发怒时也摄人心魄。 来者不善,埃莉诺却不为所动,只仗着身高从容地俯视对方。 黑发女子的耐心率先耗尽,不情不愿地欠身行礼,头却高傲而倔强地抬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我是阿曼达。” “阿曼达小姐,很高兴见到你。”埃莉诺微笑。 “我来自山下的村庄,父亲为侯爵大人效力,而我……”阿曼达的笑容加深,“是艾德文大人独生子的母亲。” 埃莉诺不由一愣。 阿曼达从身后牵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来。他抬起和艾德文一模一样的淡绿眼睛打量埃莉诺,咬着大拇指,缩回母亲裙摆后。 片刻的寂静。 埃莉诺神色如常,沉默地示意阿曼达说下去。 阿曼达自得的笑容瞬间敛去:“您不感到震惊?” 埃莉诺迷惑地微笑:“我也不是无知的少女了,以艾德文大人的年纪,即便有私生子也很正常。” “艾德文不是私生子!”阿曼达瞬间拔高了嗓音,“艾德文以女神之名许下了与我共度一生的誓言,这八年……这八年我们一直在等待侯爵大人认可。卡斯蒂利亚女主人的位置本该属于我,你这个无耻的小偷!” 埃莉诺向高个侍女肃容道:“这关乎艾德文大人的名声,请他从神殿回来立即来我这里。”吩咐完,她才转向阿曼达,态度温和而怜悯:“我会听艾德文解释后再作出判断。小姐,稍安勿躁。” 阿曼达浑身发颤,还没开口,远处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立即提起裙摆、一手拉着孩子循声冲去。 艾德文险些被撞倒,定定神看向抱住他的女人,低声呵斥:“你怎么在这里?” “昨天你也不愿意见我,我实在忍不下去了!”阿曼达毫不畏惧,直接扯了嗓子就质问起来,“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的妻子到底是谁?” “阿曼达!”艾德文克制地低喝。 “还有小艾德文,你忍心让他成为私生子吗?!”阿曼达将儿子向艾德文怀里一推,眼里有了泪意,哽咽着难以成句。 和艾德文一样满头棕色卷发的男孩想逃,却迫于母亲注视的威压,缩着脖子怯生生地呼唤:“父亲?” 城堡男主人挣扎地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竟然不敢去看就站在几步外的埃莉诺。 面对这出闹剧,埃莉诺表现得异常镇定。她坦然注视着丈夫,仿佛在等待时机抛出问句,又好像早已确知这问题的答案。 艾德文迟迟没有抬头,她终于感到不耐烦起来。 侍从来得急,手里的火把颤动不止,照得近旁光摇影动。埃莉诺往丈夫身后随意一瞥,眼睫颤了颤,视线却没逗留。不过片刻后,她便再次看过去,黑眼睛的骑士依然毫不避讳地凝视着她,眸中网住了熠熠的一团火,烧得人心底发烫。 --“恕我直言,听说艾德文大人成婚时,我真的非常惊讶。” 无怪乎乔治·马歇尔会这么说,他早就知道阿曼达的事。 埃莉诺拢了拢发网,慢悠悠向丈夫踱近。 艾德文飞快抬头,眼神却随即垂下。但埃莉诺的逼视仿佛有魔力,他到底还是与妻子四目相对。 “我亲爱的大人,这位阿曼达小姐声称您与她早就结下秘密婚姻,并生下了合法的子嗣。在您向我求婚时,对此我毫不知情。”埃莉诺转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声调依旧轻柔,“重婚是冒犯神灵的重罪,请您给我一个解释。” 第4章 两位新娘 艾德文张了张口。 埃莉诺静静凝视他,泛黄的火光在她眼中狂舞,底色是一重更比一重浓郁的深蓝。 “我……合法的妻子只有你,埃莉诺。” 阿曼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死死扒住艾德文的手臂,颤声质问:“你……” 艾德文一把甩开她,目不斜视地低喝:“够了!” 埃莉诺的声音轻而淡:“大人,我还要去确认厨房的准备工作,失陪。” 着深蓝色长裙的女主人昂首挺胸地走来,堵在厅口的人群不觉让出一条道。艾德文沉着脸站了片刻,疾步追上去,没有多看阿曼达一眼。 主角离场,看好戏的旁观者交换着眼神,逗留不去。 阿曼达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呼吸急促,拽了儿子也往外走。 门口有人一声唤:“阿曼达小姐。” 黑发女子止步,眼神一瞟,语气稍稍缓和:“乔治·马歇尔?” 着便服的骑士温文地笑:“需要我送您出去吗?” 阿曼达咬了咬嘴唇,倔强地昂起下巴:“不麻烦你了。” “那么容我给您个忠告,”乔治的声音很低,“在艾德文耐心耗尽前,谈好条件离开北洛林吧。您完全值得更好的人托付终身,那位女士不好招惹。” 此话一出,阿曼达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她将肩头卷发往后一撩,盛气凌人地嗤笑:“单身汉给出的建议?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会让那个女人明白什么叫不好招惹。” 乔治的微笑没有丝毫松懈,黑眼睛在火把掩映下闪闪烁烁。他随即欠身:“是我唐突了,请您原谅。” 阿曼达满意地哼了一声,与儿子扬长而去。 “真是不识趣的女人,”保罗摇摇头,“艾德文大人这些年来太纵容她了。” 乔治转过身去,半真半假地叹息:“爱情令人盲目。” 保罗哈哈笑着去勾他的肩膀:“万人迷乔治,那该有多少漂亮姑娘甘愿为你失明?些以你为原型的歌谣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嗯?” 乔治唇线一绷,却没闪开:“如果是真的,现在我还会是单身汉吗?” 阿雷西亚八国贵族家庭大都是长子继承全部家业。其余贵族子弟如果无意投身神殿,就只能沦为他人附庸。没有封地还想娶妻异常困难,这些单身汉即便年岁不小,在成家前始终被称为“年轻人”,处处低父兄一等。 “唉,如果三女神能赐我一位女继承人就好了,”保罗怏怏地叹,“哪怕她和枯树一样干瘪,我也无所谓!” 乔治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但愿刚才的事不会影响今日的庆典。” “今天有舞会,我祈祷的女继承人说不定就在女宾之中……”保罗继续乐观地絮叨,乔治则若有所思地看向石阶梯通向的上层。 那里是城堡男女主人连通的卧室。 沉重的木门被叩响。埃莉诺往床边一坐,向高个侍女使了个眼色。 两名侍女立即将床帐放下,而后才将门拉开一道缝。 “艾德文大人?”高个侍女口气谦卑,“夫人刚刚睡下,您看……” 门外的人往里探头看,烦躁地踱了几步,最后还是妥协道:“到了午饭时间务必叫醒埃莉诺。” 侍女喏喏应下,却没将门掩死。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了,房门才随之阖上。 床帐一掀,埃莉诺直接走到衣柜前,啪地打开木门看了片刻:“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阿曼达小姐的那身衣服,比这里的任何一件都要华丽。染成那种颜色的百合纹布料……似乎很昂贵。” 她回头,唇角一勾:“卢克索家崇尚节俭……看来艾德文的确很爱她。” “那样的打扮是她武装自己的手段,她对您感到畏惧,夫人。”一直腼腆低头的矮个侍女忽然应道。 埃莉诺抬了抬眉毛,眼神在两名侍女身上转了个圈:“虽然问得有些晚,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乔安,”高个侍女行了个礼,“这是爱丽丝。我们的父亲都向侯爵效忠,能服侍您是我们的荣幸。” 爱丽丝礼毕,转身斟了一杯桑果酒呈上来。 埃莉诺挤出一丝微笑:“我正好渴了。”她说着别过头,只留一个背影:“乔安,你刚才也做得很好。但现在我想暂时独自待一会儿。” 爱丽丝和乔安立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太阳已经完全挣脱晨雾现身,清透的日光穿过小窗洒落一地,埃莉诺低着头踱到梳妆台前,将酒杯一搁,拿起那面镜子,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这是一张竭力克制,却难掩悲愤的脸:唇线紧绷,两颊和鼻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亮得异常。 她与镜子另一端的人互相凝视,唇角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向上高高翘起。 刚才忍得太辛苦,她差点立即放声大笑。 为了避免失态,她拿着镜子躲回床帐里。 “啊呀呀,我亲爱的埃莉诺,”幽幽的语声从她肩头飘来,柔媚而慵懒,“我差点也要被你骗过去,以为你真的动怒了。” 埃莉诺掩唇:“如果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也太可疑了……况且,也许我真的有一点嫉妒她。” “那女人的确有副好皮囊,但你也很美。”阿默斯轻飘飘从床柱上倒悬而下,在她发间一嗅。 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但她真的被人死心塌地地爱过。” 阿默斯默了片刻,埃莉诺噗嗤笑出声来:“你又当真了?” “真讨厌--”阿默斯拉长了声调嗔怪,双手捧起她的脸,“我就知道,我亲爱的主人,我亲爱的埃莉诺……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埃莉诺应:“嗯。” “为了复仇向恶魔抵押灵魂,凭借我的力量,你可以迷住任何人……”阿默斯的红眼睛在昏暗的床帏中熠熠生辉,他的指腹在她心脏的方位点了点,“但这里还是空的……所以刚才那句是实话。你嫉妒阿曼达,嫉妒她不需要魔法也能让人为爱发狂。” 埃莉诺一笑:“将要为爱发狂的是阿曼达。” “嗯?那么快就能动手了?”男人的黑发逶迤散开,他松松环住她,将耳朵贴到她唇边,“来,说给我听听,我最喜欢密谋了,尤其是谋杀新婚丈夫的计划……” ※ 婚礼庆典第三日傍晚是室内舞会。 流言蜚语传得最快,卡斯蒂利亚的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屠夫和厨娘们口中议论的全是男主人、新娘和那位阿曼达小姐。 “今天午饭时夫人称病待在卧室里……据说饭桌上大人脸色很不好看。” “你真应该看看阿曼达今天穿成什么样子,”红鼻子的厨娘一边搅动锅中的炖菜,一边捏着嗓子学道,“我衣柜里没有一件衣服能比得上那个女人!夫人亲口对侍女这么说的。” 扛着酒桶经过的年轻粗役摇头:“哎,夫人真可怜。” 厨娘白小伙子一眼,向他虚踢一脚:“你个傻小子懂什么!只要夫人咬死了小艾德文是私生子,自己再生个孩子,阿曼达就什么都拿不到!可怜的是这傻姑娘。” “可艾德文大人不就是为了阿曼达才迟迟不成婚,老侯爵那么硬的脾气,在儿子面前还不是什么用都没有?硬是给他拖到了二十八岁……怎么突然就成婚了?”绑头巾的女仆往火炉中添柴,怯生生插口。 厨娘将鼻子翘得老高:“男人不都这样?见一个爱一个。” “在这事上还真没人比您更有发言权了。”粗役说完就一溜烟跑了,整间厨房哄堂大笑。 “看什么看!还不快把果盘送上去?” 笑嘻嘻的仆役们唯唯称是,排队拿着托盘,拾阶而上来到城堡主厅。 优美的乐声渐止,第一支优雅克制的巴塞舞恰好结束。 艾德文吻了吻妻子的手背。 埃莉诺似乎在面纱后微笑了一下:“我有点渴了。” “我这就去拿些蜂蜜酒来。” 等艾德文转身回来,埃莉诺身边已经围了一群人。为侯爵效力的文官和骑士争先恐后地向女主人献殷勤,见到男主人前来也只是礼节性地退开一步,并不准备就此罢休。 艾德文的脸色就有些难看,将酒杯往过路的随从手里一塞,就要走上前。 下一支曲子的前奏已经响起,选好舞伴的来宾们纷纷列队。 “艾德文大人,第二支舞可否让我邀请夫人?”城中的大学士索非斯慢悠悠地踱到男主人身侧。 艾德文稍缓和了神情:“当然。” 大学士德高望重,其他人见状只得暂且作罢。 出人意料地,须发巨白的大学士脚步敏健,毫不费力地就跟上了第二首舞曲的节拍。埃莉诺原本已做好了被说教一通的准备,哪知对方句句不离乌尔姆和北洛林的风土人情,丝毫不提艾德文。 这一曲也很快结束,索非斯学士欠身微笑:“多谢您赏光。” “您过谦了。” “我看着艾德文长大,他脾气不算特别好,从小让人头痛,接管事务后也没少惹事生非。”大学士突然来了一句,抬头凝视埃莉诺,“但还请您多多担待,夫人。” 埃莉诺笑着应了,等对方转身,不由握紧了拳头。 索非斯大学士是卧病在床的老侯爵最忠实的心腹。听说索非斯对埃莉诺与艾德文的婚姻颇有微词,在老艾德文坚持之下才勉强接受。可以想见,大学士对她本就心存警惕,更不会允许她大权独揽。总有一天,她会和这位索非斯学士针锋相对。 “埃莉诺女士?” 她循声侧眸,定了定神,不冷不热地应:“乔治爵士。” 骑士微微欠身,仪态优雅地向她伸手:“我是否有幸与您共舞?” 隔着面纱,她都能感觉到那双黑眼睛里的热度。 婉拒的话就在舌尖,埃莉诺眼风一扫,精准捕捉到艾德文的身影,倏地粲然而笑:“乐意之至。” 男人嫉妒起来足以丧失理智,她不介意把艾德文往深渊里再推一把。 第5章 两位新娘 清脆的笛声与低音提琴作伴,厅中央的对对男女迈步起舞。 埃莉诺几乎和乔治肩并肩,却微抬了下巴目不斜视,轻盈地踏出两步后复退回原地。 “埃莉诺女士,我们之前是否见过面?” 低而清晰的语声从身侧飘来。 埃莉诺转身,与骑士面对面,米白裙裾如绽开的花瓣,打着旋露出鞋面和长袜的一线深红。她没立刻回答,任由对方将自己的双手轻轻拉住,垂了眼睫微笑。 指掌相接,她有一瞬心跳加速,但也只是一瞬。 乔治牵着她稳稳往侧旁小碎步跳开,跟上左手边那对舞者。他是个优秀的舞伴,动作流畅优美,仿佛与她有天然的默契,步调不差分毫。 “当然,”埃莉诺站定后轻轻应,对方的手指随这答案收紧,她便揶揄似地抬眸看他,“昨天刚见过。” 他们再次往反方向轻巧地挪动,相视着、手搭着手,自大厅石柱的阴影中一穿而过。 乔治的眼中随之光影迭变,唇角的弧度反而加深:“您似乎很喜欢开玩笑。” “难道我说错了?”埃莉诺与对方错身而过,偏了头看向他。 两人的衣袖在半空相触又分离,他回头凑近,几乎在与她耳语:“错的大约是我,但我总觉得以前见过您。” 语毕,乔治侧步滑开,与对面的女士交换位置。 句与句之间被舞步分隔,短暂的分离令言语的每一回交锋都显得弥足珍贵。 埃莉诺同样走斜线与人换位,再次与骑士四目相交:“您也许的确记错了。” “不,在这方面我很自信。”这么说着,乔治再次暂时远去。 又一轮换位足以让埃莉诺准备答复。 但对方却抢先补足未尽的后半句:“您很难让人忘记。” 埃莉诺与他手肘相勾,互相凝视着绕圈:“请容我把这当做赞美。” “我不反对您这么理解,”乔治显得从容自若,“您当得起任何嘉奖。” 对此埃莉诺只一笑。 六年前她的确见过他,远远地在窗后、在观众席上……那时他应当没有注意到她,遑论什么难以忘怀。 臂弯搭着臂弯,两人反向旋转,挨得很近。 乔治问:“您的父亲来自特里托?” “我在特里托长大。”埃莉诺回头向着紧盯着自己的丈夫遥遥微笑,随即转向舞伴。 骑士的黑眼睛闪了闪。他似乎并不介意被她利用,淡淡道:“六年前我在克莱芒逗留了很久。” “克莱芒?那里过了海湾就是不死之境,据我所知非常荒凉……您怎么会去那里?” 乐曲步向尾声,男宾队列三人为一组交叉调换。 “养伤,”乔治答得简略,“如果不是有人相助,我很可能撑不过来。” 埃莉诺与身侧女伴翩翩换位。对方的视线毫不掩饰地黏连在她身上,饱含探究。 “女神保佑您。”她轻飘飘地敷衍过去,稍提起裙摆行礼。 乐声止歇,乔治克制地抿唇,没有再开口。 “夫人,艾德文大人想见您。”乔安快步走来,低低通报。 埃莉诺左右四顾,在人群中寻找丈夫的身影。 “是老侯爵艾德文大人。”侍女柔声纠正。 老侯爵卧床已久,连订婚仪式和婚礼第一天都没能出席。 埃莉诺不觉抬了抬眉毛:“带路。” 离开时她再次与乔治擦肩而过。 “我认得出你的脚步声。” 他这么说。 语声快而低,一闪即逝像是幻觉。 克制住回头的冲动,埃莉诺与宾客寒暄着向外踱,没过多久便成功脱身,来到了主厅外的走廊上。 侯爵住在远离城堡中心的西塔。埃莉诺只在成婚前造访过一次。 塔门前戒备森严,守卫将带路的乔安也拦住了:“艾德文大人不见外人。” 埃莉诺从侍女手中接过蜡烛,一节节登上回旋的阶梯。塔楼隔音效果极好,主厅中传出的喧闹声也很快消失了。北洛林侯爵对自己的病讳莫如深,旁人只大致知晓他需要清静和休憩。 石阶在二层到了尽头,眼前是一扇厚重的门。 “大人在等您,请进。”坐在矮脚凳上的妙龄少女起身,将埃莉诺手中的灯接过,恭恭敬敬地为她开门。 门后光线异常昏暗,只依稀分辨得出家具的轮廓。廉价香料甜腻的味道极为刺鼻,埃莉诺不禁屏住呼吸,警戒着四周动静,一步步往前挪。 大床帐子低垂,看不到侯爵本人。 “埃莉诺?”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从床帐后传来。 “是我,艾德文大人。”埃莉诺立即止步,垂下头控制表情。 侯爵咳嗽着吩咐:“靠近些……”话语夹杂着喘息,“还是说,你在畏惧我?” “您误会了,大人。”埃莉诺恭顺地应答,走到床边,“您想见我?” “是的,”侯爵似乎不打算撩起床帐,“为了艾德文那小混账的事……” 埃莉诺沉默。 侯爵低笑,随即又一阵剧烈的咳声。 “您没事吧?”埃莉诺作势欠身,指尖碰到了床帐。 蒙尘的丝织物冰凉,她颤栗了一记。 “不要过来!”侯爵厉声喝止,“堡中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包括你给了艾德文脸色看,让他难堪的事。” 埃莉诺将姿态摆得很低:“请您原谅……” “这是应该的,”侯爵打断她,“那个女人只是个书记官的女儿,不配成为卡斯蒂利亚的女主人。” 揣摩着对方的意图,埃莉诺低低说:“我不担心那个女人。但如果艾德文真的已经和她私自成婚……我害怕会受天谴。” 老侯爵从鼻腔中发出嗤笑,仿佛瞬间放下心来。她甚至可以猜到他此刻地内心独白:女人就是女人,就会相信神官那一套! “你与艾德文的婚事已经受神殿认可,正当有效。” “但……” 城堡真正的主人再次半途插话:“作为保证,我已经确认了你作为女主人的继承权。” 埃莉诺抑制住唇角的弧度,没有答话。 “如果艾德文走在你前面……卡斯蒂利亚的第一继承人会是你,和你的子嗣。” 只要家主签署文件确认,女主人就能在丈夫去世后完全掌握家业;即便是亲生长子,也必须等母亲过世后才有权继承。 “大人,这……”埃莉诺的口气显得不知所措,“但那个孩子……” 侯爵再次宽容地笑起来:“啊,那个孩子?你大可以放心,他只是个私生子,和艾德文在别的女人那里留下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她母亲也什么都拿不到。当然,我和卡斯蒂利亚的所有人都对你抱有期待。” “我在努力,”埃莉诺羞赧似地埋头,“愿女神保佑。” “嗯,”侯爵满意地应,“你知道之后该怎么做。你很聪明,和你父亲一样……” 埃莉诺将五指缩回袖子里,紧紧握成拳,语气依旧谦卑克制:“父亲和我……都受您照拂,对此我不胜感激。” 她的确该谢这位侯爵,感谢他教会她世界的严酷。 埃莉诺还记得自己匍匐在这位父亲的“挚友”脚边,哭着求他救她父亲。 那时,身体康健的侯爵怜悯地俯视她:“孩子,你请不起更好的医生。放弃吧。” 她请不起,但侯爵有这个能耐。他只是不愿意,他乐得看着老友死去,将本该属于她的家业转卖抽成,而后将她送进冰冷冷的圣所。 他以为她年幼、对此一无所知,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查理走得太突然了……我现在都觉得遗憾,”侯爵咳嗽着笑:“你也许恨过我,恨我这个监护人将你从圣所领出来、把你嫁给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老头。” 埃莉诺闭了闭眼,没有否认。 她不想回忆起自己的新婚夜。 对此侯爵并不意外,反而教导小辈般柔声说:“但你看,只是半年,你就从一无所有的孤儿变成了男爵夫人,在南乌尔姆拥有数座庄园,有资格成为卡斯蒂利亚的新娘。” “谢谢您,”埃莉诺真心实意地说,“多亏您我才能与艾德文相遇。”才有机会加倍奉还。 侯爵满意地笑笑,话语中流露出真假难辨的疲态:“他也该等了你很久了。” --她也等了很久。 “是,那么我先走了,祝您早日康复。”埃莉诺行礼,缓步退出房外。 下楼梯时她小心地提起裙摆,低头的瞬间放任自己笑了笑。 乔安没有多问:“您是否要回主厅?” 埃莉诺将颊边的发丝往耳后别:“当然。” 才走到通向主厅的走廊,石柱的阴影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埃莉诺一把扯住。她低呼一声,随即垂头淡声道:“大人。” 艾德文牢牢锢着她的腰,转头吩咐:“你退下。” 等乔安的足音远去,棕发青年才垂头凝视埃莉诺。远处的火把随穿堂风一明一暗,他淡绿的眼眸灼灼。 “大人?”她明知故问。 艾德文绷着脸:“今天你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她唇角一勾,低头不语。 对方果然因为她的态度愈发心浮气躁。抽了口气,他隐忍地压低声音:“埃莉诺,你在折磨我。” 埃莉诺腾地抬头,一字一顿:“我也不想这么做。” “我知道……”艾德文笨拙地将她钳得更紧,“阿曼达……那时我不懂事,都是胡闹,我现在爱的只有你。” 她抿了抿唇,僵硬地抬高下巴,嗓音艰涩起来:“我该怎么相信你?在……新婚第三天,就有那样的女人趾高气扬地找上门来,还带着孩子……告诉我,我该怎么相信你?” 妻子话语中流露的软弱似乎令艾德文稍安心。 “埃莉诺……” “昨晚中庭闹事的根本不是什么醉汉,是阿曼达吧?”埃莉诺看上去要哭了,别开脸,“如果她没有出现,你是不是准备骗我一辈子?” 他来回摩挲着她的肩膀,柔声呢喃:“埃莉诺,不是这样。看着我,听我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整个人、整颗心都瞬间被你夺走了。那感觉就好像着魔了,那时候我就想娶你为妻……” 埃莉诺垂眸,眼睫掩映下的虹膜泛起奇异的红,一闪而逝。 “刚刚你和乔治跳舞的时候,我嫉妒得快要发疯……” 她突然用指腹按住他的嘴唇:“只是一支舞而已。” 艾德文还想开口,她再次制止,声音低低的:“那么你有没有想过,面对阿曼达我是什么心情?” 青年一怔,随即难掩喜色。 埃莉诺几近哀怨地叹息:“而她又是那么美。” 她说着要抽手,艾德文反捉住她的手掌,郑重其事地亲吻了一记:“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美。” “就会说这种话……”她往走廊尽头看去。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唯一爱的人,以三女神|的|名|义,我发誓!” 埃莉诺重新看向丈夫,循循善诱地索求想要的答案:“那么阿曼达……” “我会和她做个了断的。在那之后我再也不会见她。” “小艾德文呢?你忍心吗?” “他……他只是个私生子。我们的孩子会继承卡斯蒂利亚。” 埃莉诺勾住艾德文的脖子,左右看了看,踮脚亲上他唇角:“我相信你。” 她的目光越过丈夫肩头,落定在走廊尽头。 石柱后谁人的裙摆一角因为慌张逃开而扬起,火光清晰映出缠绕的百合纹。 干柴已经浇过油,接下来只等她再添最后一把火。 第6章 两位新娘 天色才蒙蒙亮,马蹄声便踏碎了黎明的寂静。 艾德文策马穿过山下的公共林地,在一座小木屋前勒住缰绳。他一如往常,将马栓在密仄的木篱笆尽头,往屋前的小花园里踱了几步。露水沾湿了他的靴子,藤架的阴影让他觉得冷。 唤醒农奴的晨祷钟还没敲响,四周静悄悄的,艾德文却感觉颇不习惯。 平日里只要听到他的马蹄声,阿曼达就会打开门相迎。她会倚在门边看着他笑。等他带着花束或礼物上前、低头亲亲她,她才会笑吟吟地叫他的名字。小艾德文总是有些怕他,躲在母亲的裙摆后张望,只有糖果和新奇的玩意才能把这小家伙引出来。 想到此行的来意,艾德文不由揉了揉眉心。 他践行诺言的决心在离开埃莉诺的那瞬就骤然消失了。 一切都散发着不协调感。有那么一刹那,艾德文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下了那样的决定、走到了现在这地步。 肯定是这地方有太多回忆,让他心软了。他爱过阿曼达,也四处留情,但年轻的荒唐事是一回事,娶妻是另一回事。八国所有的继承人不都这么办? 这么想着,他重重叩门。 过了很久,门后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门缝中露出一双红肿的眼。 “阿曼达,是我。” 吱呀,门慢吞吞地开启,阿曼达却背过身去,一句欢迎都欠奉。 “小艾德文呢?” “刚睡下,”阿曼达回头,“一整晚,他都哭着问爸爸是不是不要他了。” 艾德文沉默片刻,柔声安抚:“在旁人面前我不得不说那样的话,你们再忍一忍,等风头过了,我一定会给你们安排一个安全的新去处……” “然后呢?”阿曼达拔高了声调,旋即硬生生压低,“然后等着你那有一半帝国皇族血统的高贵妻子给你生下孩子,把我们母子赶出去?” “阿曼达!”艾德文隐忍地抽了口气,“我不想和你吵起来。” 阿曼达冷笑:“怎么?我说错了?” “我不会这么对待你们!”艾德文伸手去碰阿曼达的肩膀,却被躲开了。他皱眉,耐着性子解释:“我会给你们安排一个清静的住所,衣食无忧,小艾德文依然会受到最好的教育,我也会来看你们……” 黑发女子打断了他:“我明白了,我之后就是尊贵的艾德文大人私生子见不得人的母亲了。没名没分,什么都没有。这八年……这八年就像是喂了猪!” “女神在上,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艾德文重重跺足,“你还想怎么样?” 阿曼达呼吸急促,哽了半晌才哑声说:“我只是想成为你的妻子……” 艾德文猛地发现,眼前的女人发丝凌乱,眼中尽是血丝。她衣褶凌乱,面容微微浮肿,整个人都显得臃肿笨重,与记忆中神采飞扬的爱人判若两人。 艾德文突然间自信起来:“听好了阿曼达,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 “哦对,”阿曼达嗤笑,“你现在是未来的侯爵大人,我区区一个书记官的女儿根本高攀不起!” “够了!” 阿曼达反而逼进两步,眼神亮得吓人:“但你变了。之前那些女人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你来得越来越少我也可以理解……但那个寡妇就那么好?之前你说娶她只是父亲的命令,是为了她继承的遗产,现在看来……你对她简直是百依百顺。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这是诽谤!” “看看你自己,”阿曼达惨笑一声,摇着头后退,“昨天你对她的承诺我都听见了……她是你唯一合法的妻子,小艾德文只是个私生子,你还想继续骗我?骗不过去!我不会容许那个魔女抢走我的东西!” 艾德文几乎在咆哮:“该死的,管住你的嘴!” “所有人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父亲也骂我是个荡|妇,我凭什么还要忍着?艾德文,你听好了,你与我已经秘密结婚,又另娶他人,”阿曼达背脊挺得笔直,紧绷的面孔如石像般苍白而冷峻,“这事众人皆知,只要闹到神官那里,我不缺证人。” “阿曼达。” “我不蠢,掌管洛林教区的神官大人似乎和侯爵大人有过节,他可不会偏袒……啊!” 阿曼达被重重一推,直撞上正对门口的小圣坛。器皿与声响落地发出巨响,碎木块与玻璃片四溅。 艾德文接住了倾倒的圣像,而后慌忙上前:“阿曼达?阿曼达!你没事吧?” 黑发女子艰难地喘息,将割破的手掌在裙摆上胡乱擦了擦,喃喃:“艾德文……” “我在这。” “艾德文……”阿曼达边在身后摸索着什么,边朝爱人伸出另一只手,“艾德文,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艾德文还捧着现世女神的木雕像,别扭地给了她半边拥抱。 阿曼达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艾德文,我爱你。” 又一声粉身碎骨似的闷响,有重物落地。 卧室门上的玻璃护身符骤然坠落,辟邪的蓝眼珠从正中碎裂。 “女神保佑。”埃莉诺双手合十在额心点了点。 乔安急忙叫仆妇来打扫碎片。 埃莉诺放下挑选的首饰,肃容问爱丽丝:“艾德文还没回来?” “还没有。”爱丽丝继续为埃莉诺编发,默了片刻怯怯问,“大人他一大早就去哪了?” “去见那个女人了。” 镜子里小侍女愕然张了张嘴。 埃莉诺垂睫:“我相信他。” 爱丽丝欲言又止,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碎裂的护身符。 “神官大人们都说,邪眼吸引不祥之物、将原本对人的危害转嫁到自己身上,”准侯爵夫人说着挤出一丝微笑,“也许只是这护身符太重,绳子恰好在这时候断了……” 埃莉诺转动着婚戒低语:“他答应我的……” “请您恕罪,是我多心了。”爱丽丝慌张起来。 埃莉诺宽容地摇摇头,施然起身:“去圣坛。祈祷总没有害处。” 等她从城堡小圣堂祈祷归来、等艾德文最喜欢的炖羊肉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依然不见艾德文的踪影。 埃莉诺明显焦躁起来,在卧室窗前来回踱步,拨着同样是蓝邪眼形状的青金石念珠默念。 神殿钟塔敲过正午,艾德文却仍旧没有回来。 “麻烦您了,保罗爵士。” “包在我身上,夫人,我会尽快找到艾德文大人的!” 骑士带人匆匆离去,埃莉诺在城堡中庭立了片刻,十指互绞。午后的阳光刺目,她眯了眼才看清保罗爵士当先策马通过栈桥的身影。 “埃莉诺女士?” 她怔了怔才循声回头,不动声色:“乔治爵士。” “中庭风大,您的侍女又不在身边,是否需要我送您回去?” “那个女人就住在山下的村里?” 乔治从容地应:“是。” “保罗爵士来回不需要很久,乔安和爱丽丝都在代我继续祈祷,我就等在这里。”顿了顿,埃莉诺终于看向他,“请您自便。”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他往前迈了一步,替她挡住日头:“您非常不安?” “当然,”埃莉诺态度疏离,“我的丈夫去见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却迟迟不归,我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乔治审慎仔细地打量她,并对此毫不掩饰。 埃莉诺不由焦躁起来。没有面纱遮蔽,她感觉分外脆弱。对方的目光坦荡冷静,他在读心、想透过细微的表情变化将她看透,企图都正大光明。 这双黑眼睛迷人又危险,在他注视下,似乎任何人的内心都会无所遁形。 不是现在,唯独不能是现在。她必须严守自己内心所想。 “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埃莉诺将邪眼念珠往前又拨了一粒:“今早卧室中的护身符碎了。” “您相信这是凶兆?” “我在祈祷那不是凶兆。” 乔治没说话,埃莉诺低下头,反复念熟稔于心的祈祷词:*乃恶之源,降于世即堕落,罪有七,其一为色|欲…… 急促的马蹄声骤响,无声的祈祷当即终结。 保罗顾不上拴住马匹,直接往城堡中疾行。 “保罗爵士!”埃莉诺叫住他。 对方回头,口中喃喃地谢罪,随即脚步不停,继续往门后冲。 这一眼虽然短暂,埃莉诺却将他眼中的恐惧看得分明。 她追上去,抬高了声调:“保罗爵士,发生了什么?” “容我……容我先向大学士禀报。”骑士已经登上了石阶,声音在发抖。 埃莉诺显得有些恼怒,却任由对方去了。 “女神保佑……为什么艾德文没有跟着回来?”她倏地回头,匆匆看了乔治一眼,又去盯深蓝念珠表面刻出的纹路。 骑士向她靠近一步:“请您稍安勿躁。” 埃莉诺没有看他,默然在闷闷烧着的大壁炉前来回踱步。她今日打扮得素淡,耳畔珍珠是唯一的装饰,随她的每一步暗光流转。深红长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姿,白纱广袖委地,映着火光时隐约可见小臂轮廓。 乔治看了她片刻,将目光转向她的双手。 她的十指紧紧绞着,双掌夹住珠串,是标准的祈祷姿势。 脚步声再次响起。 埃莉诺全身一震:“大学士……” “请您……先去休息,我必须向侯爵通报……”索非斯大学士也脸色惨白,像是喘不过气来,挨着石阶扶手喘息。保罗见状连忙托住他。 “告诉我,”埃莉诺态度强硬,“请您告诉我,我是艾德文的妻子,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我有权首先知道。” 大学士嘴唇翕动,没有出声。 她转向保罗,紧紧盯着他:“请告诉我……求您了。” 骑士咽了口唾沫。 埃莉诺看上去是如此渴求一个答案,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忍心拒绝。 “艾德文大人……他不幸……” 埃莉诺捂住嘴,肩膀一松,倒退着眼看要坐倒。 有人稳稳扶住了她。 她抬眸,看进了乔治·马歇尔的黑眼睛里,随即再次不寒而栗。 他神情关切,目光却平静。 --他知道她在演戏。 第7章 三重镜面 “夫人?” 近在咫尺的声音令埃莉诺又是一颤。 她踉跄甩开乔治,脸色惨白。讽刺的是,这样的反应无比合时宜。 “快扶夫人回去休息!”索非斯学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谁人的手搭上埃莉诺小臂,她立即狠狠挣脱,余光一瞥才发现是乔安。顾不上这些,她向大学士逼进:“不,我不相信……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来人!”须发巨白的老者沉声唤,满脸疲惫,“送夫人去休息。” 埃莉诺却着魔般喃喃:“不,除非我亲眼看到……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 乔治·马歇尔竟然察觉了她在作伪,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她肯定算漏了什么,兴许阿默斯失手了,又或者她留下了什么不自知的把柄……只有亲眼确认艾德文已经死去,死得与她毫无瓜葛,她才能放心! 保罗不忍,出声安慰:“夫人,请您冷静,我们和您一样悲痛……” 对方沉痛而怜悯的目光令埃莉诺一滞。懵懵地看向大学士,她骤然意识到自己骗过了他们。乔治·马歇尔是个例外。 闭上眼,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竟然就这么冷静了下来。 即便乔治真的看穿了什么,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封口。 “女神在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埃莉诺捂住脸,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索非斯长长叹息:“对未来的安排……只有斯库尔德女神清楚。” “夫人。”乔安再次牢牢扶住埃莉诺。 这回她没有挣开。 在阶梯拐角处,埃莉诺回头一瞥。保罗、大学士和一个童仆已经到了门边,急匆匆要去见侯爵。乔治脱帽向她欠身行礼。 四目短暂相对的瞬间,他的眼神依然平静。 埃莉诺唇线一绷,扬声唤:“大学士,保罗爵士,我一起去。” 索非斯学士张口要反驳,她抢白道:“我是艾德文唯一合法的妻子,关于他的事……我必须在场。” “请您不要勉强自己。”保罗出言劝阻。 埃莉诺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到冷般抱紧双臂:“能否稍等?我去取件斗篷。” 大学士吐了口气,最后往门上一靠:“我明白了,夫人。” 冲三人点点头,埃莉诺由乔安搀扶着登上阶梯。 午后的卡斯蒂利亚显得分外寂静,埃莉诺在卧室门前驻足,显然不打算让侍女陪同:“我很快就好。” 乔安体贴地垂下视线。 没有了男主人的卧室空荡荡的。地上的玻璃碎屑已经打扫干净,埃莉诺靠着门板呆立片刻,仰头看着木顶棚,到底还是无声笑了。 乔治沉静的黑眼睛在她脑海中一闪即逝。 埃莉诺顿时再笑不出来。 也许对方只是对艾德文的死无动于衷,并非看破了她的伪装。即便如此,昔日同伴暴毙都能如此冷静…… 用力摇摇头,她一把拉开衣柜,裹上及地的黑色斗篷。将耳畔珍珠也扯下,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抄起那面镜子看了看,才把它在衣袖中藏好,喃喃:“走了。” 打开门,埃莉诺低声吩咐:“乔安,你跟我来。爱丽丝,这里的事交给你了。” 独自走下石台阶,她颔首致意,目光在三人脸上逐一扫过。 艾德文的死只是开端,还有老侯爵、索非斯大学士…… 如果必要的话,再加上乔治·马歇尔。 ※ 侯爵居住的西塔还是阴冷而寂静。 坐在房门口的少女见一行人前来慌慌张张地起身要拦:“艾德文大人现在不见……” “我等为要事前来。”大学士肃容道。 相貌姣好的少女一缩脖子,怯生生去叩门:“大人,大学士求见。” 一阵寂静,木门低嘶着滑开一条缝,另一个妙龄少女低着头出来,一溜烟跑下台阶不见了。 埃莉诺依稀记得上次来这里,看门的也是一个貌美却显然出身农家的少女,不由眯了眯眼。 “乔治爵士,您……”索非斯没有立即入内。 被点名的骑士原本正若有所思看着少女离开的方向,闻声回首:“必要情况下,我可以充当证人。” 艾德文已死,侯爵必然做出关乎继承的新决定。保罗目击现场,埃莉诺是遗孀,即便算进大学士,要依成文法公证还需要一人。 大学士无言盯了乔治片刻,径自推门而入。 床帐依然低垂,房中弥漫着廉价的香料味道,埃莉诺屏息,才没有立即打喷嚏。 “什么事?”侯爵的声音有些烦躁。 大学士摸索着自腰带悬下的金属纹章,字字清晰而沉痛:“艾德文大人蒙三女神召唤,不幸身故……” “什么?!”被褥翻覆,侯爵却没立即现身,只厉声追问,“你说什么?!” “保罗爵士是目击者。”白发老者疲惫地闭了闭眼,向保罗点点头。 保罗单膝跪地,头几乎埋到胸口,嗫嚅许久才低声说:“艾德文大人今早到山下……去见那个女人,直到午后都没回来,我受夫人之命前去察看。到那里时……”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声音发颤:“艾德文大人倒在地上,被那个该死的女人从背后捅……” 语声戛然而止,保罗不安地回头看向埃莉诺。 黑斗篷衬得她面无血色。她嘴唇开阖,无声嗫嚅了许久,才沙哑道:“请……继续说。” 帘幕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侯爵似乎根本说不出话来。 “那个女人像是疯了,就坐在旁边,又哭又笑,女神保佑,那场景……”保罗打了个寒颤。 索非斯学士朝床帐看了眼,继续问:“那个女人呢?” “已经收押进地窖。” 埃莉诺绞着双手,低低问:“孩子呢?” 保罗愣了愣。 “请您不用担心。”大学士与埃莉诺对视片刻,毫无征兆地一笑,微胖的脸容显得慈祥和气,“小艾德文已经被接到安全的地方。” 埃莉诺不疑有他地点头:“那就好。” 大学士意外地扬了扬眉毛,随即向床帐后恭敬地问:“大人?” 诡异的沉默。 “大人?” 重复数次后依旧没有应答,大学士当机立断,上前两步,直接掀开了床帐。 “大人!来人!” 一个中年男人歪在床头,头脸红肿,胸口剧烈起伏,双唇如脱水的鱼般不住开合,发出低低的嘶声。但骇人的远远不止这些…… 保罗凑得近,骇得腾地站直倒退两步。 大学士一错步将侯爵挡住,回头时唇线绷得很紧:“几位……暂时回避吧。” 虽然站得远,乔治和埃莉诺却都已经看见了艾德文侯爵的情状:不止是脸,他全身都有红肿的结块,有的已经溃烂流脓,分明是晚期梅毒的症候! 在场所有人都立即明白了为何侯爵避不见人。房中的香薰也只是为了掩盖流脓的腐臭。 至于那些貌美的小姑娘…… 埃莉诺只退到了门边。 索非斯大学士脸色一沉,这时候两个侍女慌乱地端着水盆冲进来,他不得不转而吩咐:“去把药箱取来!” “是!”小姑娘下意识应了,急匆匆奔到门边才扁着嘴问,“药箱在……” “女神保佑!”大学士忍住咒骂,“让我的童仆去!他知道。” 薄被滑开一角,侯爵变形的足不自然地弓起,猛烈抽搐着。 “大人,我的大人,您放松些,没事了,没事……”大学士不住出言安抚,但侯爵不愿就此放弃,执拗地一次次尝试开口,却只勉强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哀鸣。“大人,您要说什么?之后再说,之后……” 跟着大学士的童仆风风火火冲来,将沉重的木箱子往地上一搁,丁零当啷一阵玻璃相碰的脆响。 “死小子你手脚轻点!”索非斯低声骂,向呆立的侍女手一伸,见对方没反应差点失声怒吼,“温水!” 埃莉诺知道自己应当回避,却迈不动步子。 斗篷遮盖下,她紧紧捏着那面镜子。 只有她看得见的黑发男人坐在床头,单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伸手指一记记地戳。他每触及艾德文侯爵一次,对方的呼吸就会骤然变得急促,痛苦地张口想要呼喊、呼吸。 阿默斯总会恶意伸手捂住侯爵的口鼻,直到他几乎要窒息才倏地放过他。 逗弄,痛楚,暂时的平和,循环往复。 那个曾经耀武扬威、将她送进圣所又强迫她嫁人的男人,如今这样可悲可鄙地挣扎着求生,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目睹这一切的快慰几乎令埃莉诺难以自抑,差点要放声大笑。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命令阿默斯就这么掐死侯爵,一了百了。 还不是时候。为了防止侯爵修改继承权文书,才让他突然中风,但他还不能死。 “罂粟蜜怎么还不起作用?”大学士焦躁地自言自语。 埃莉诺偏过头按了按眼角。 这是暗号。 长发男人向埃莉诺炫耀似地一努嘴,做了个“我也玩腻了”的口型,向艾德文侯爵吹了口气。 艾德文侯爵终于不再嘶吼。 喂下药汤后,大学士立即念起祈福加护的经文。 “埃莉诺女士?” 黑眼睛的骑士突然错身靠近。这么一挡,大学士即便回头,也无法看清埃莉诺的神情。 埃莉诺一怔,绷紧了脸。 “您可以晕倒的。” 他这么说,声量低到她险些没听清。 她不知道对方有何意图,但无所谓,事后她可以迷住他、甚至杀死他。 于是埃莉诺就在乔治关切的呼唤声中,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第8章 三重镜面 “埃莉诺?埃、莉、诺。” 雌雄莫辨的嗓音懒洋洋地将她的名字逐节拆开,仿佛借此便能将她揉碎入肚。 “阿默斯?”埃莉诺警惕地坐起,四周一片雾样的纯白。 面目妖冶的男人支着下巴,笑嘻嘻地凑近:“要小心的不只有迷人精骑士,大学士也不好骗,你还是真的晕过去更稳妥。”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亲爱的主人,即便是我,被这么说多少也是会伤心的……”阿默斯委屈地眨眨眼,红眸波光流转,“但埃莉诺,是时候让我吃一口了吧?” 埃莉诺一抬眉毛。 “离开本体行动非常耗费魔力,我又立了大功……”男人长长的黑发磨蹭着她后颈。正因是梦境,这么个小动作也激起抓耳挠心的痒,对方肯定在捣鬼。 阿默斯又在埃莉诺耳畔吹气:“嗯?好不好?那女人心里虽然早有了杀意,但要唆使她真的下手,我也费了好--大--的力气。而且你闻起来真诱人……” “不行,今晚要守夜。” 阿默斯的声调立即转冷:“这与我无关。纵然你是我名义上的主人,但只要我想……” 埃莉诺腾地回头,嫣然一笑:“只要你想,你能立即吃掉我,被困在镜子里的魔王大人。但我心愿未了,你本就重伤,契约反噬的痛苦--” 对方大力钳住她的下巴,仿佛下一刻就会手掌下移、掐住她的喉咙:“我讨厌恬噪的女人。” “这么容易就生气了?”埃莉诺声音愈发柔和,她在毒蛇般冰冷的注视中,轻轻抚上男人的脸颊。 “当然是吓你的。”阿默斯倏地松手,慵懒地微笑起来,。 埃莉诺垂睫低声说:“我也是骗你的。现在可以,”一顿,“但只许吃一口。” “嗯,我也更喜欢慢慢品尝……”轻喃着不着边际的温柔话语,阿默斯凑近、含住了她的唇瓣。 对方从她唇间吮吸着抽走的是灵魂,这过程却无丝毫痛楚。 身体微微发热,意识也像要融进周围的雾气,飘飘然的滋味几乎叫人沉溺。 埃莉诺却很快推开了阿默斯,面色苍白:“够了吧?” 难熬的还在后头:灵魂被吸走一部分后,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会从头到脚地发颤,思绪也浑浑的几近停摆。 “今天就到这里,”阿默斯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舌尖与唇都红如血,“果然,你的味道更美妙了,我差点忍不住一口吞下去,但让我亲爱的主人倒下就不妙了。” 他说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姿态亲昵:“再不醒就有些异常了。” 话语还萦绕在耳畔,埃莉诺的身体已穿过白雾,向不可知的深处坠落。 睁开眼,她看见熟悉的帐顶花纹。 也就是昨晚、还有再前日,这细密的葡萄藤纹样都在暧昧的夜色里,仿佛被无处而来的一阵风惊扰,不住地摇晃颤动。 而这张床终于只有她一人,也只会有她一个人。 “夫人?” 埃莉诺闻声侧首,神情木木的:“我……” 索非斯大学士沉默了片刻:“我已经为您放过血,您没有大碍。” “艾德文……”她紧紧捂住嘴,惊恐般缩起肩膀,“侯爵……” 白发老者仰起头。卧室小窗漏进一捧蓝紫色的夕阳,象征大学士身份的腰带坠有贝母,映照出的光彩迷离而冰冷:“请您务必保重,之后还有很多事……当然,首先是守夜。” 埃莉诺轻声应:“我知道。” 爱丽丝端着托盘走到床边,将埃莉诺搀扶着坐起来:“夫人,杏仁乳。” “谢谢。” 根本没意料到埃莉诺会道谢,爱丽丝怔了怔,甜美的桃心脸竟然有些发白。她小心翼翼地向大学士瞥了眼,低眉垂目地往门边退。 卡斯蒂利亚的仆从的确比别处要更卑微。但女主人的侍女也非农奴,不至于因主人的谢意而诚惶诚恐。侯爵塔中的那几位妙龄少女再次在埃莉诺眼前一闪而过。 “大学士,其实今天早晨……挂在门上的护身符突然碎了,”埃莉诺揪紧了被沿,“您也许会笑话我,但这会不会就是凶兆……” 大学士神情严肃:“这事只有神殿能下定论,我会告诉神官大人的。至于守夜具体该怎么做,乔安会告诉您。” 埃莉诺将木碗搁下,露出一抹略显哀伤的笑:“不用了。” 老者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毕竟我差点就成了渡灵人。” 神殿圣职共三种,其中又以渡灵人最为特殊。他们侍奉过去女神乌尔德,负责信众一应后事,日夜在圣所中为逝者祈祷、为护身符加持。 埃莉诺在圣所中待了近四年。也因此当她来到卡斯蒂利亚圣堂时,她险些以为时光倒流: 艾德文仰面躺在石台上,双手交叠置于胸口。 戴白色面具的人列队,绕石台一圈圈缓行,念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黑色长袍逶迤垂地,领头的渡灵人手持银杖;杖体如船桨般上宽下窄,一声声有节律地叩击地面。 这场景太过熟悉,埃莉诺悄然加入队列,捻动青金石念珠,毫无障碍地念出下一句经文: “切勿在憎恶光明的世界逗留不去,” 渡灵人的吟诵和仪式能引导魂灵,确保死者顺利渡河进入冥界。 “这里只有谋杀、不睦、臭气、恶疾、*与转瞬即逝的不安稳之物……” 时隔大半年再次走在渡灵人的仪仗中,埃莉诺竟然有些怀念。 这静穆而富有压迫力的气息曾让她夜不能眠:除了祈祷外,圣所中人几乎从不用言语交流,纯白洁净的大理石建筑群更像坟冢。 被迫进入圣所那年,她十八岁。 要她保持沉默很难。 亲眼见到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被剥夺家产却无能为力……埃莉诺的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翻腾的情绪像是煮沸的水,随时会化作哭喊溢出来。为此她没少吃苦头--修行中的学徒地位最为卑下,受什么样静默却可怕的惩罚都理所当然。 在日复一日的祈祷与抄经中,她学会沉默,学会耐心,学会克制。 神殿所有经文都以艾奥语写成。那是帝国至今使用的通行语,是埃莉诺母亲的乡音,也是她从小熟稔的第二母语。因此,她很快就在学徒中崭露头角,只花了四年就站到了不少人终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只要再修行一年,她就能正式受油膏成为渡灵人。 那时她偶尔也会觉得,作为渡灵人终老也不坏。 “舍弃*、抛下这世界的人啊,切勿不舍,切勿恐惧……” 埃莉诺终于转到了石台的另一头,稍侧转视线就看清了艾德文的脸。 虽然是暴毙,他居然看上去很平静。写有渡灵经的绷带将他的下颚紧紧束住,反而让他显得滑稽。 诺恩信徒相信人死后,嘴是灵魂脱离躯体的通道,因此必须绑住下巴。逃逸的灵魂容易迷路,渡灵人会祈祷三晚,确保死者平安登上渡船。 埃莉诺凝视亡夫的脸容,尽力做出悲恸的神情,不忍再看般抬手在眼角按了按:“主父的光会指引你渡过时间的河、忘却的河……” 圣所中人已经为死者上了第一遍精油,没药与*的气味纯粹而浓烈,闻不到丝毫血腥气。 正如她没有半点罪恶感。 埃莉诺垂头,又朝前拨了一颗念珠。 从一开始她就恨艾德文,准备置他于死地,但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是侯爵仅存的子息:侯爵一手安排的见面并非他们初次相遇。 距离埃莉诺完成最终修行还有一个月时,艾德文侯爵再次出现了。那是侯爵最后一次以尚且康健的面貌示人。他不仅令她回想起所有不再做的噩梦,还带来了新的噩耗: “就这样将青春耗费在圣所里太可惜了,所以我为你找了一个丈夫。”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已许下终生独身的誓言。” 侯爵满不在乎地嗤笑:“那时你还太小,誓言不作数。”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埃莉诺,目光似乎穿透了圣所学徒宽大的灰袍,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就好像她是他的所有物。 这目光让她恶心。 “而且埃莉诺,现在你也长成了一个有魅力的女人,不嫁人真是浪费了。” 太久没和人说话,她话说得磕磕绊绊,顿时显得弱气:“我……对圣所的生活很满意,我愿意成为渡灵人。” 艾德文侯爵对此当然置若罔闻。 她还没受膏,监护权依然在艾德文手里。侯爵当然与接受她的圣所关系紧密,毫不费力地就将她带走。 真正的绝望与愤怒还在后头。直到离开了圣所,埃莉诺才知道要嫁给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祖父的男人。 她再次哭着祈求,再次摆出最卑微的姿态,希望对方能施舍给她哪怕只有一点的怜悯。 但侯爵当然没有。他甚至不愿再见她,反而派了继承人艾德文护送她前往南乌尔姆。 如今回想起来,侯爵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本就准备让埃莉诺嫁给艾德文,但在那之前,她先得从年迈的男爵那里继承些遗产,好缓解卢克索家的状况。 一见面,艾德文就盯住埃莉诺不放。 与侯爵肖似的眼神让她颤栗,却也令她燃起一丝希望。也许……她能利用对方的这一点惊艳,好言好语祈求他放她走。女人孤身上路当然是危险的,但她可以到就近的圣所避难,然后重新走回渡灵人的路。 再者……成为这个人的妻子,也好过嫁给年迈的男爵。 艾德文似乎的确同情埃莉诺,不止一次嗟叹着埋怨父亲的冷酷。 在歇脚的旅店,他有意灌醉她,她任由他一次次斟满酒。 从看似无意的指掌接触,到露骨地摩挲手背手腕,再揽住她的腰,艾德文最后将她拉进自己房中。 “艾、艾德文大人……”埃莉诺躲闪着急不可耐的吻,“之后……您是否会娶我?” 只要双方缔结誓约并有夫妇之实,神殿便会承认他们的婚姻。 对方醺醺然地答:“这可不行,男爵还等着娶你,但我会让你先品尝一下美妙的滋味……” 那晚有暴雨。敲窗的雨声中,埃莉诺冷得发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逃离的,但她到底还是成功脱身了。艾德文追着她骂,话很不中听,次日早却将一切忘得干净。卢克索家的男人的确难以取悦,却也异常容易满足:他们只在乎自己,因此而冷酷却也软弱。 此后数日天气依然恶劣,为了赶路,车队险些滑下山道,所有人不得不在过路的山洞中休整。埃莉诺有意回避艾德文,便摸索着往山洞深处而去。 她在那里捡到了一面镜子。 第9章 三重镜面 南乌尔姆的冬天潮湿且阴冷。埃莉诺被雨声惊醒,还没睁眼便下意识一颤。 大床另一侧空空荡荡。 马修男爵浅眠,看来已经早早去圣堂祈祷了。埃莉诺不由松了口气:两个月前的新婚夜带来的恐惧至今阴魂不散,每一次与男爵同床共寝都是折磨。 雨点不紧不慢地敲着玻璃,小窗外晨雾未散,一片静谧。埃莉诺睁眼盯着床帐顶,睡意悄然爬上来,将眼皮沉沉向下带…… 咚咚咚! 有人大力叩门。 埃莉诺一个激灵,立即抱着被子坐起来:“哪位?” 来人有钥匙,径自开门入内,直走到床边。 “卡洛琳女士?”埃莉诺揪紧了被沿。 黑衣妇人居高临下,蔑笑着将乌黑的头发别到耳后:“我和哥哥晨祷完都没见到你,原来还睡着。这就是帝国贵族的做派?” “晨祷钟还没敲过,”埃莉诺将姿态放得很低,柔声解释,“我现在就起来。” 卡洛琳哼了一声:“昨晚怎么样?” 埃莉诺垂下视线,没答话。 对方的态度愈发咄咄逼人:“嗯?怎么不说话了?做了几次?” “卡洛琳女士……”埃莉诺将头埋得更低。 “都嫁过来两个月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卡洛琳不耐地咋舌,“看哥哥那样子,又是一次都没做成吧?” 埃莉诺一言不发,维持着垂头的姿势。这是她能做出的唯一抵抗。 卡洛琳是男爵马修孀居的妹妹。从马修与埃莉诺成婚第一日起,卡洛琳都会在次日一早出现,毫无顾忌地抛出粗俗难堪的问题,仿佛能从刁难埃莉诺中获得快慰。 “不回答、不看我?这就是帝国淑女应有的教养?”卡洛琳不依不饶,伸手就去扳埃莉诺下巴,“哥哥对我可不一样……” 埃莉诺忍无可忍,将对方的手一把拍开。 “呀!”卡洛琳尖声惊叫,转而冷笑道,“看来上次还没让你吃够苦头。” “打湿柴火,故意不送饭来,将我的侍女支开,您的手段我很清楚。”埃莉诺将被子一掀,赤足下床站定。她身材高挑,轻松俯视身材娇小的卡洛琳:“不管您对我有怎样的成见,我与马修大人在成婚当日已有夫妇之实,我是这里的女主人。” 卡洛琳阴森森一笑,浓密的眉毛下的蓝眼睛如冰雪般冰冷:“是吗?” 埃莉诺挺直脊背,与对方互相瞪视。 卡洛琳的笑弧骤然加深:“这话等你给马修添了子嗣再说吧。”语毕,她便倏地转身,黑裙摆嚯地扬起打了个旋才落下,露出一双簇新的镂花深绿尖头鞋。 如果没记错,埃莉诺的嫁妆中就有这么一双鞋子。 门被砰地带上,埃莉诺浑身发颤,足下冰冷的石地砖都无法令满心的怒火缓解分毫。 她拿起床头的铃铛摇了摇,不出意料,无人应答。 卡洛琳的报复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维斯比这座城堡的实权在她手里。 埃莉诺知道自己刚才不该挑衅对方。但这两个月来的忍耐只助长了卡洛琳的气焰,而自己的丈夫……马修年过半百,本性并不坏,他只是个被妹妹玩弄在指掌间的老傻瓜罢了。卡洛琳在仆役中人望不高,来到维斯比没多久,埃莉诺便听到了各种传闻: 从小开始,这对兄妹便亲密得异常,卡洛琳嫁给老男爵的附庸时,独子马修居然扬言要进入神殿,此后始终未婚。卡洛琳丧偶后立即回到家乡,与哥哥在维斯比这座阴冷的石堡中一住就是十多年…… 传闻终究是传闻,让埃莉诺起疑的是丈夫的态度。 马修根本不相信卡洛琳会亏待新婚妻子,甚至听不进任何对妹妹不利的话。 埃莉诺一闭眼,就能回想起头发花白的丈夫气得通红的脸。他以厚脊书重重拍击桌面:“卡洛琳是我唯一的亲人!即便是我的妻子也休想诋毁她!” 将草芯枕头往床头重重一摔,埃莉诺仰倒回床上,捂住脸。 想到今天大约又要挨饿受冻,她咬紧了牙关。 够了,她受够了。 埃莉诺看着炉中的柴火一点点熄灭,闭上眼。 冬日的维斯比宛如被抛弃的世界尽头,荒凉凄惨。北风咆哮着穿过南乌尔姆山谷,夹雪的冷雨仿佛随时会撞开小窗。 风声雨声中,自暴自弃的念头便冒出来:即使她这么死在这里,也无人知晓、无人在乎。 没有人会来救她。 在乎她的人早已归于尘土,神明对她的祈祷充耳不闻,即便想要自救也全无出路……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我可以救你。” 温存撩人的嗓音骤然响起,犹如情人间的低语。 埃莉诺坐起来,惊疑不定地张望:墙角梳妆台上有东西在幽幽发光。 她拢着衣襟一步步走过去,清晰听见自己狂奔的心跳。 发声发光的是埃莉诺在洞中捡到的那面镜子。 “再靠近一点,”雌雄莫辨的声音诱惑她,“你看看自己。” 指腹滑过镜面,埃莉诺垂头凝视镜中的自己,扯起苍白的嘴唇一笑:“我看起来很糟。” “但我能让你变成任何人眼中最美的女人,”声音轻轻笑,笑得拨动人心弦,“人类无法抵御美的诱惑。和我缔结契约,任何人的财富、心,乃至……生命都在你掌心、任你发落。” “与魔物缔结契约都有代价。” “嗯?看来你在圣所的确学到了些东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声音附在埃莉诺耳边喁喁数语。 她眯了眯眼:“代价?” “愿望得偿之时,我将吞食你的灵魂。” 窗外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过。 片刻的沉默后,埃莉诺开口: “好。” 在阿默斯的协助下,她想要的东西都会实现。 如果说七个月前埃莉诺与阿默斯缔结契约时还心存疑虑,现在她对此深信不疑。 再次绕到艾德文身前,埃莉诺匆匆一瞥:没能目睹他临终时的模样,真是可惜了。 一闭眼,她便再次看见卡洛琳被逐出维斯比时的模样:黑衣妇人匍匐在地、涕泪俱下,甚至愿意来亲吻埃莉诺的鞋面,卑微得让人发笑。 埃莉诺最后当然没有饶过卡洛琳。 离开维斯比两个月后,卡洛琳女士在自家庄园因急病过世。 其后又三个月后,南乌尔姆男爵马修大人也在睡梦中蒙三女神召唤。 一切如她所愿,也会如她所愿。 下一个猎物是大学士,而后是老艾德文……埃莉诺眼睫微颤,在心头再次记了一笔某个名字。 蓝邪眼念珠一颗颗走过指间,渡灵经回环往复,苍白的晨曦终于攀上圣堂尖尖的吊窗顶,天色大亮。领头的渡灵人以杖尾叩击地面,吟诵声终止,戴面具的白袍神官们列队,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圣坛后。 “夫人,”索非斯大学士也整晚诵经,声音沙哑,“北洛林教区的大神官明日抵达,届时会开始对阿曼达进行审判。” 埃莉诺肃容颔首:“我一定出席。” 大学士靠近半步,压低声音:“虽然不合规矩,但我认为继承人就不必到场了。” “继承人?”埃莉诺疑惑地重复。 白发老者几不可见地眯了眯眼:“我当然在说小艾德文。可怜的孩子……要亲眼目睹母亲受审未免太残酷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艾德文合法的妻子只有我,”埃莉诺偏头按了按眼角,“小艾德文的事之后再议吧。” “当然。”大学士没有纠缠于这个话题,反而善解人意地道,“您也累了吧?” 爱丽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了圣堂门口,向埃莉诺和大学士行礼。 埃莉诺搭上侍女的手臂,向大学士礼貌地弯唇:“那么大人,我们明天见。” “请您务必好好休息,我去看看艾德文大人。” 爱丽丝微微一僵。 埃莉诺恍若未觉,直到登上石阶才问:“乔安呢?在圣堂也没看见她。” “请您原谅,我不清楚……”爱丽丝弱声答。 答案很快揭晓:乔安早就备好了餐点等在卧室。 埃莉诺挥挥手:“麻烦你了,但我暂时没胃口。” 爱丽丝贴心地放下床帐,和乔安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埃莉诺在阴影中立了片刻,耳畔突然传来轻柔的语声:“不休息一下?” 她声音一沉,“我似乎没有命令你出来。” 黑发男人哧哧低笑,从后头环上来:“多亏你,我的力量有所恢复,能够维持实体的时间增加了,这样陪着你不好么?埃、莉、诺?” 埃莉诺闪身挣开:“去查刚才乔安去了哪里。” 阿默斯亲昵地在她耳边絮语,埃莉诺随之一眯眼:“看来大学士已经行动起来了。” “我亲爱的主人,这次您又准备怎么做呢?” 埃莉诺回首微笑,指尖在对方下巴一撩:“我什么都不会做。” “哪怕明天阿曼达反咬你一口?” “哪怕她反咬我一口。”埃莉诺应声重复,瞳色见红,唇角微翘。 ※ 次日,卡斯蒂利亚主厅一早便挤满了人。 侧门开启,被两名骑士押解的阿曼达现身,她两颊凹陷,黑发凌乱,眼神却亮得骇人,昂首挺胸。陪审的贵族和旁观者顿时喧哗起来。 高台主座上的大神官担任法官,翻掌向下按了按,示意列席的众人肃静。他还没开口,阿曼达便率先扬声发话: “我认罪,是我杀了艾德文·玛丽安·卢克索。” 议论声轰地炸开。 阿曼达有力的话语穿透嘈杂:“我认罪,但我重申,我是艾德文唯一合法的妻子!” 她骤然看向高台上的埃莉诺,语声因悲愤颤抖:“受魔鬼蛊惑,我才犯下了这样骇人的罪行……我不求宽恕,但我必须说出真相!骤然降临卡斯蒂利亚的所有不幸,都拜这位埃莉诺女士所赐!” 第10章 魔女审判 “阿曼达·莫尔,你声称自己是艾德文·玛丽安·卢克索唯一的妻子?” “是的,大神官大人。” “你有何根据?是否有证人?” “八年前的六月十三日,也就是满月之日,以三女神之名起誓,我与艾德文许下了共度一生的誓言,并有了夫妇之实。”阿曼达稍作停顿,徐徐环视四周,与埃莉诺四目相交的瞬间傲然抬起下巴,“在那之后,我们共同养育了小艾德文。证人……卡斯蒂利亚的所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在场众人纷纷看向高台上的埃莉诺。 “神官大人,有什么问题吗?”见审问不再继续,埃莉诺扬眉。她的黑头巾披坠至肩,露出两缕红褐色发丝,映在丧服上艳丽得触目惊心。 问话的神官只得再次转向阿曼达:“如果你所说的一切属实,你与艾德文·玛丽安·卢克索确实缔结了事实婚姻,但依照教典,缔结婚姻的伴侣必须公开宣布婚讯,否则就是秘密婚姻,应受到处罚。” “即便是秘密婚姻,我也是艾德文的妻子。” “那么为何在艾德文与埃莉诺女士缔结婚约时,你没有提出异议?卡斯蒂利亚也没有人指出艾德文已有妻子?” 这问题直戳核心,前排的旁听者不禁坐直了。 阿曼达闭了闭眼:“艾德文请求我保持沉默。” “为什么?” “因为老侯爵大人不愿意接受我。” 问话的神官以眼神征询大神官的意见。 大神官米内劳斯年近六旬,管辖北洛林教区薇儿丹蒂神殿。他一身宽松的金边白袍,矮矮胖胖,看上去十分讨喜,说话慢条斯理:“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对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作出判决,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花太多时间,回到事件本身。” 同在高台上的大学士索非斯皱了皱眉,却没立即发话。 “大神官大人,”埃莉诺骤然出声,“阿曼达小姐刚才的发言诋毁了我的名誉,希望她能对此作出解释。” 阿曼达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地接口:“卡斯蒂利亚的不幸都拜这位埃莉诺女士所赐!如果不是凭借肮脏的手段,艾德文怎么可能突然间对她神魂颠倒?” 埃莉诺没有笑,声音柔和:“肮脏的手段?” “呵,”阿曼达就等她这么问,冷笑着抬高音调,“当然是使用禁术、用魔咒迷住了艾德文!” 陪审的众人面面相觑,大厅中一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惊疑。 “荒谬,这太荒谬了……”大神官摇头,说出了不少人的心里话,“非神殿中人驱使魔物当然是禁忌,但普通人根本做不到。” 阿曼达唇角笑弧加深:“可是埃莉诺女士曾经在圣所待过!侍奉过去女神的人可不会对魔法一无所知。” 米内劳斯大人捋了捋胡子,眯眼看向埃莉诺。 “阿曼达小姐,如果你对教典和渡灵经稍有了解,就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埃莉诺心平气和地解释,“圣所中人不修习主动攻击的咒术,更不会豢养魔物。我们……不,圣所中人只祈祷和加护。” “但我在犯下那样骇人的罪行之前……我,”阿曼达咬咬嘴唇,第一次流露出了不安,声音也低下去,“受到了魔鬼的蛊惑……” 阿曼达此言一出,米内劳斯原本松松交错的十指立即扣紧:“请你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况。” “在艾德文来见我前,我一夜没合眼,从那时候开始,心里就有个声音不断告诉我,艾德文已经抛弃我了,他这一次彻底背叛了我,我和小艾德文什么都拿不到,还让我随身带刀……”阿曼达消瘦的脸庞绷得紧紧的,“之后,我和艾德文吵了起来,他把我推到了圣坛上……那时候那声音……就诱惑我拿起刀……” 大学士肃容插口:“你怎么能够确认这道声音不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埃莉诺看了他一眼,颔首:“即便你听到的真是魔鬼的声音,你难道在暗示那道声音背后的是我?”她停顿片刻,冷然逼问:“你在暗示我唆使您杀了自己的丈夫?” “不,”阿曼达的眼中尽是得意的锐光,“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观众席骚动起来。 “米内劳斯大人,我能否说几句?”埃莉诺征得同意后起身,走下高台踱到阿曼达面前,“你想要证明与艾德文有过婚姻,就污蔑我,指控我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得了艾德文的青睐。而这还不足够,你甚至想把您亲手犯下的可怕罪行归咎到我身上。” 她挤出一丝冰冷的微笑,环视四周,最后看向大神官:“这究竟是在审判阿曼达小姐,还是在审判我?” 大神官不自在地在高背椅中动了动,圆润的脸颊抽动,还没来得及发话,索非斯学士就抢着提议: “大神官大人,不如我们稍事休息,午餐后继续?” 对方自然应允。 阿曼达立即被带下去。不情不愿地,旁听席的众人也开始起身离场。 “夫人,我能否与您共进午餐?”大学士在埃莉诺面前驻足。 埃莉诺与白发老者对视片刻,一扯嘴角:“当然。” “我在贤者塔等您。” 目送着老者的背影消失在石阶梯后,埃莉诺沿着厅外的走廊缓行,爱丽丝安静地跟在一步后。 “埃莉诺女士。” 身侧石柱后传来人声,埃莉诺步子一顿。 乔治·马歇尔从阴影中现身,黑眼睛依然很亮:“能稍占用您的时间吗?” 爱丽丝知趣地向后退开半步。 埃莉诺却没有回避的意思:“您想说什么?” “主动发言、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似乎不太明智。”乔治的口气非常克制,目光却一眨不眨地定在她脸上。 “是吗?但我必须出言维护自己的名誉。” 乔治笑了,他的笑容极富有感染力,只是被他这么注视着,埃莉诺竟然都有弯唇回应的冲动。但她到底克制住了:“您要说的只有这些?” “差不多,”乔治漫不经心地应,“顺便一提,保罗爵士刚刚提起,北洛林有个独特的风俗。如果遗产纠纷实在难以解决,会诉诸死灵术解决。尸体……不,死者在死灵质询中给出的答案会成为决定性的证言。” 埃莉诺垂下视线,半晌才答:“如果死灵术能够带来公正的判决,我不反对。” 乔治依然凝视着她,几近在叹息:“您很自信。” “为什么不?”她将黑色发巾的末端一拢,“索非斯大人还在等我,失陪。” 不等对方回答,埃莉诺便径自向贤者塔进发。 贤者塔名不副实,其实是卡斯蒂利亚城堡偏南的两层裙楼。大学士在门前相迎:“这是您第一次来这里吧?请当心脚下,这里东西实在太多。” 从古书到形形色|色的小东西,陈旧的门厅更像个储物间。埃莉诺似乎对堆放的物件很感兴趣,随手拿起一本厚脊抄本,居然是一本儿童用的启蒙祈祷书。 “都是些没用的小东西,是我的爱好,请您别在意。” 埃莉诺没多问,穿过乱糟糟的纸卷堆,跟着索非斯进入偏厅。热腾腾的炖菜、面包和擦手的亚麻巾已经在桌上摆好,爱丽丝悄悄退出去,房中两人简单祈祷后沉默用餐。 大学士的胃口很好,面前的木碗很快见底。他将勺子一搁,直入正题:“夫人,我们直接谈条件吧。” 埃莉诺报以微笑;“条件?” “您认可小艾德文的继承人身份,放弃女主人的优先继承权。作为交换,卡斯蒂利亚的一半资产会按照北洛林习俗归您。”大学士流出时间供埃莉诺权衡,便去拿果盘中的李子干,埃莉诺却恰好也伸手,两人的指尖与指尖相触。 埃莉诺立即矜持地缩手。 大学士的反应异常强烈。他几乎是哆嗦了一记,仿佛根本无法容忍这短暂的触碰。 两人无言对视了片刻,索非斯压着眉头别开目光。 触碰、对视,这样简单的小伎俩就能试探出对方是否能成为猎物。将引诱对方的念头抛弃,埃莉诺利落转回正题:“恕我直言,这条件十分苛刻。” “您才嫁来没几天,这样的处置已经十分优厚,”大学士没对自己的失态做出解释,宽容地微笑,“也请您容我直言,您现在的处境并不乐观。” 埃莉诺偏了偏头,显得十分疑惑。 “您非常有荣誉感,考虑到您的出身,这不难理解……”老者的眸色极淡,小窗的一束日光将他的双眼照得几近透明,如同冰冷的玻璃珠子,内在空无一物,“但既然阿曼达提到了魔物,大神官一定会彻查到底,假如发现了对您不利的证据,您会失去一切。” “没有证据会对我不利。”埃莉诺一搁酒杯。 大学士眼尾的纹路随微笑一勾:“如果您与我交涉不幸失败,会有的。” “您在威胁我?” “我在劝说您做出正确的选择。小艾德文是卢卡索家最后的血脉,请您审慎考虑。” 两人隔着餐桌对视,埃莉诺腾地起身:“那么我就等着您的证据。” 她怒气冲冲地开门往外走,疾行的步伐带起书卷堆上的微尘,甚至不慎踢倒了两个坩埚,丁零铛啷一阵响。 追上来的不是索非斯学士,是神情慌张的爱丽丝:“夫人?” 埃莉诺不答,面带愠色地穿过热闹的中庭,直接回到城堡主卧。 “爱丽丝?夫人……”乔安被爱丽丝拽着退出去,不安地往房中张望。 “索非斯大人……” 房门将语声阻断,埃莉诺踱到墙角,直接发问:“阿默斯,能影响死灵质询的结果吗?” “当然--”男人轻笑,“不过我对此持保留意见。即便将你立即吃干净,我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不留一点痕迹,如果被神官发现了……” 埃莉诺不语。 “话说回来,那个大学士居然对你一点不感兴趣,真是让人意外。当然用我的力量,他可以为你神魂颠倒……” “不需要,他对我态度大变会招致怀疑,”埃莉诺将头发往耳后别,声音低下去,“死灵质询在我意料之外,但这也是个机会,只要……” 阿默斯静静聆听。 “看起来很可惜,这次我无法直接帮到你。”男人撩起发巾,吐息落在她后颈。 她没有回头:“其他的事我自己也做得到。” 回答她的是阿默斯温存的低笑:“那么亲爱的埃莉诺,我拭目以待。但陷入险境的时候,不要忘了我就在这里。” 刻意的停顿。 “一直在这里。” 第11章 魔女审判 卡斯蒂利亚的夜渐渐深了,凛冽的风尖啸着穿过山谷,惊起山中归巢的群群渡鸦。黑色的鸟儿展开羽翼,嘶哑叫喊着在石堡近旁盘旋。 两道人影在大门口出现。 “这群乌鸦叫得我心里发毛。”保罗爵士一出门便拢紧披风,缩了缩脖子,搓着手掌哈了口气。 热气在寒冷的夏夜立即凝结作水雾。 “也许它们也感受了不祥的气息,毕竟这里马上会施展死灵术。”话虽这么说,乔治举止泰然,毫无畏惧之意。 保罗脸色一僵,粗声抱怨:“太荒唐了!为了证明埃莉诺女士的继承权无效,阿曼达竟然那样胡搅蛮缠,闹得埃莉诺女士不得不主动提出死灵质询。那个该死的女人,明明她才是罪魁祸首,还要让死者不得安宁……大学士就罢了,大神官居然都同意了。” 他显然又想到了亲眼目睹的惨状,不由一个激灵。 “为了保住小艾德文的继承权,她只能试图证明后一段婚姻无效。”乔治叹了口气,事不关己的语调中终于多了一丝分量,“究竟谁才是罪魁祸首,不妨听听死者的证言。” 保罗不太情愿地跟上同伴的步子,往石堡后山的空地走去:“偏得在户外,冻死了……” 乔治举着火把,闻言只是一笑。闪烁光焰映照下,他的神情奥妙莫测。 死灵质询的场地早已布置完毕。三个硕大的火堆熊熊燃烧,组成一个三角形。场地正中绘有蓝邪眼的白色亚麻帐随风鼓动,露出木质长桌的一角,上面安放着艾德文的遗体。 侍奉乌尔德的渡灵人们一字排开,纯白面具隐在斗篷下,不言不语不动,几乎丧失了人类的气息,更像诡异的雕像,令人望而生畏。 索非斯大学士很快现身,而后是埃莉诺,阿曼达被留在了城堡地牢中,现在只需等薇儿丹蒂神殿的代表到场,今晚死灵质询的全员就尽数到齐。 大学士、埃莉诺、乔治和保罗各站在一个火堆边,仿佛被渡灵人们感染,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甚至尽可能回避彼此的注视。 今夜无星无月,层层黑云不安地涌动,织有符咒暗纹的帐子猎猎作响。 火把的亮光终于在远处出现,着长袍的一行人款款行来。 近了众人才发现领头的并非大神官本人,而是个面生的年轻神官。 青年满头淡金色长发披散至肩,蓝眼睛凛然生威;与堪称秀丽的外貌不甚协调的是,他极其高大、体格足以与武者媲美。但这位年轻神官比大神官更符合信众对诺恩神官的想象:即便身上没有滚边的白袍,青年只需站在那里,任何人都能凭这高洁的气质猜出他来自神殿。 “您就是塞维尔大人?” “正是。很高兴见到您,索非斯学士。午后我才接到传唤,赶到卡斯蒂利亚需要时间,各位久等了。” 塞维尔向其余众人颔首致意,见到埃莉诺时微微一愣:“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您。” “塞维尔大人,您别来无恙?”顶着立即投过来的数道探究视线,埃莉诺神色如常。 对方也不准备深谈,点点头便转向渡灵人首领:“可以开始了。” 为首的渡灵人沉默地以银杖叩击地面,带头诵经,绕着木桌行走,杖尾划开事先铺好的细沙石,画出一个完满的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中,杖尾带出的凹槽变得越来越深。 与渡灵经不同,今夜的诵经声越来越响,词与词之间几乎毫无停顿,神官们吐出的言语顿时失去意义。但一股野蛮而强大的力量随着非人的召唤降临。狂乱的语声中,火焰有节奏地颤动,仿佛有了生命。 保罗不安地搓着手掌,小心张望:乔治盯着火焰,面无表情;埃莉诺视线低垂,面容被斗篷兜帽的阴影遮住;索非斯大学士飞快地拨着腰带上的束结,仿佛也对这野蛮的仪式感到不安。塞维尔目不斜视,不急不缓地转动手中杯状的圣铃,连缀在外侧的珠子扬起又落下,铃铛随之发出脆响。 一头全黑的羔羊被带上来,作为祭品献给亡者。 哀哀的兽鸣很快被淹没在诵经声中,鲜血被小心导入沙地上划出的凹槽。鲜红的液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引导,流动着头尾相衔,连接成环。 紧接着献上的是蜂蜜和牛乳,没药被投入火中,浓郁的烟气四散。 带头的渡灵人骤然驻足,银杖重重叩击地面,语声戛然而止。 也就在这一刹那,三处火堆的烈焰都骤然蹿高变蓝,火星四处迸裂。 下一刻,火焰齐齐熄灭了。 周围突然变得一片死寂。 狂风吹开遮挡的亚麻帐子,众人借着昏暗的天光,模糊分辨出木桌的轮廓。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 兜头罩下的夜色里,桌上的人形一点点地坐了起来! “是谁在召唤我?为何要打搅我安眠?” 这嘶哑的、几乎不能被称为人类的语声,在众人努力分辨下,毫无疑问,属于艾德文·玛丽安·卢克索。 大学士张了张口,竟然发不出声音。 “被召唤至人间的亡灵,汝是否是艾德文·玛丽安·卢克索?”开口的是塞维尔。 “正解。” “汝可知晓自己暴死的缘由?” 亡者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当然,我被阿曼达·莫尔偷袭而死。我诅咒她死后受尽一切折磨,被倒吊着浸入冥河中、被永恒烈焰炙烤却无法湮灭、被地下的三头猛兽撕咬为碎片……” 塞维尔耐心听完了死者的诅咒:“诚实的亡灵,汝饮下了幽冥之水,能够看透生前看不透的秘密。汝在世时身边是否有魔物作祟?” “魔物?”嘶哑的声音随之陷入沉默。 就在众人以为它不会给出答案时,亡灵开口了:“我现在依然身受这魔咒束缚,无法直言真凶。” 大学士呛声追问:“只要一点提示就好,我们会为您报仇!” 亡灵再次咯咯笑起来,断断续续地吐出线索:“置我于死地的祸源……就在卡斯蒂利亚……一直就在我近旁……” 乔治就站在埃莉诺身侧,稍侧眸。 她站得很直,兜帽被夜风吹得向下滑,朦胧黑暗中的侧颜轮廓绷得很紧。 “是谁?您只需要回答是或者否,”大学士的语声急促起来,“是埃莉诺女士?” 亡灵还没回答,塞维尔突然喝道:“不洁的恶物,吾以三女神之名命令汝,立即退下!” 他手中的圣铃一颤,无形的波动以神官为中心扩散,沙尘飞扬,火堆一瞬间再次点燃。 索非斯学士盯了埃莉诺一眼,沉声问:“质询还能继续吗?” 塞维尔垂下淡金的眼睫:“很遗憾,因为魔物的干扰,死者的躯体已经到极限了。” 索非斯大学士扯了扯嘴角:“但没关系,我们得到的回答与答案无异。” 不知怎么,塞维尔皱了皱眉。 埃莉诺迎着大学士的视线望回去:“也许吧。” 大学士似乎笑了,转身往主堡方向走,迈了几步又唤:“保罗爵士?我还想问您一些事。乔治爵士,请您一起来。” 乔治向埃莉诺一欠身,显然十分疑惑,却什么都没多说:“失陪。” 来自圣所的白衣仆役开始无声收拾仪式现场。 塞维尔环视四周,走到埃莉诺身边,口气温和:“看来只能由我护送您回去了。” “有劳了。”埃莉诺依旧言简意赅。 两人沉默地走了片刻,塞维尔主动开口:“自从上次见面以来,您似乎过得很辛苦。” “您也知道,我不被三女神垂怜,”埃莉诺自嘲地笑笑,“不幸总会主动缠上我。” “那时没能阻止卢克索侯爵将您从圣所带走,我十分抱歉。” 埃莉诺侧首,第一次与对方四目相交,感到痛楚般眨了眨眼:“不,您不必感到歉疚。这不是您的错,即便同为神殿中人,圣所外的人也很难影响导师的决定。” 她顿了顿:“当然,艾德文大人例外。” 青年蹙眉,关切地注视她:“索非斯大人怀疑您驱使魔物、唆使阿曼达小姐犯下死罪?” “明天的庭审会变成针对我的指控。”埃莉诺显得很平静,“如果陪审选择相信亡灵模棱两可的线索,情况对我很不利。” “只要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您与魔物有关联,您就不用担心。”两人已经走进了城堡,塞维尔在门厅驻足,墙上的火把点亮了他的双眼,“我相信您与这件事无关。” 埃莉诺久违地感到一丝歉疚。 她低下头去,以缜密的推论掩盖内心的动摇:“大学士不需要直接证据,亡灵的证言就足够他拉拢陪审的众位大人,迫使我放弃继承权。这才是他的目的。” 轻轻呼了口气,她以轻而颤抖的声音吐出最违心的话语:“如果这就是大学士想要的,我放弃就好。反正我已经习惯一无所有。” 塞维尔没说话。 埃莉诺扫了他一眼,慌张地加快语速:“抱歉,贸然和您说这些事。我无意博得您的同情,刚才的话请您忘掉。” “埃莉诺女士,”塞维尔神情严肃,眉眼却渐渐柔和下来,“我有自己的判断。如果您真的有嫌疑,我不会对您网开一面。但如果您是清白的,我也不会坐视您被污蔑。” “我知道。”埃莉诺柔和地笑了笑,“再次见到您很高兴,塞维尔大人,祝您晚安。” 沃尔姆斯神学院拔尖的学徒、洛林两大教区最有前途的年轻神官,正直、善良、聪慧,哪怕是罪恶深重的罪人、他都会尽力感化善待…… 以凡人之躯汇集了最光明最有神性的一切特质,这就是塞维尔。 但即便是这位塞维尔,那时也没能救她。 与塞维尔道别,埃莉诺独自走上通向主卧的石台阶,竟然产生了被什么人凝视的错觉。 她猛地回头,厅中只剩一根火把点着,守卫慢吞吞地将大门落锁,除此以外再无旁人。 没有再迟疑,埃莉诺消失在了石阶转角后。 直到守夜的士兵打着哈欠到另一侧巡逻,石阶旁石柱的阴影里才转出了一个人。 乔治·马歇尔只朝楼梯上看了一眼,便慢悠悠地摸黑穿进对侧的走廊。 几不可闻的足音远去,卡斯蒂利亚的夜晚终于再次归于沉寂。 第12章 魔女审判 “祸源就在卡斯蒂利亚,一直就在艾德文·卢克索近旁?” “以三女神之名发誓,我所说的一切属实。”索非斯大学士似乎想笑,却硬生生忍住,神情奥妙。 大神官转着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侧头询问:“塞维尔?” “亡灵的确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塞维尔审慎地补充,“但您一定知道,死者的答案往往以谜语掩盖,不该太早下定论。” 大学士宽和地纠正:“塞维尔大人,答案很简单。一直在艾德文大人近旁的人,除了阿曼达小姐外,只有埃莉诺女士了。” 原本肃静的大厅立即淹没在喧哗的人声中。 米内劳斯大人敲了好几下小锤,众人才不情不愿地停止了争论。 埃莉诺依然坐在高台上,面无表情。 相较之下,阿曼达的神态就要丰富许多。又一天过去,她变得愈加消瘦,直挺挺站立的身躯仿佛根本承受不住衣料的分量;但她的眼神又是那样明亮有生机,毫不避讳地直直投向埃莉诺。 大神官和塞维尔低声交谈了片刻,沉吟道:“埃莉诺女士,对大学士的发言,您作何感想?” “我没有能力解读死者的证言。如果大学士想对我做出任何指控,请他另开一场审判,并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索非斯对埃莉诺的强硬态度并不意外:“塞维尔大人也可以作证,昨晚我原本可以问出更详尽的真相,可惜有魔物妨碍仪式,致使质询不得不中断。” 埃莉诺看向金发的年轻神官:“我不清楚是否有魔物在场,但我相信塞维尔大人的判断。” 塞维尔抿抿唇,如实答道:“昨晚的确有魔物打破结界企图作祟。” 大学士微微欠身:“米内劳斯大人,能否容许我在此陈述一个猜想?” 大神官缀满饰物的十指在台上收紧,他口气严肃:“如果事关违禁驱使魔物,破例一次也无妨。” “假设驱使魔物的是阿曼达小姐,她犯下死罪也是受自身招来的魔物蛊惑……她不可能容许艾德文大人与埃莉诺女士成婚。再退一步,纵使阿曼达的‘使魔’没能阻止艾德文成婚,她想除掉的也不该是艾德文,而是埃莉诺女士。” 大学士环视四周,话语掷地有声:“艾德文的死对阿曼达小姐没有任何好处,而与此相反,只要艾德文死亡,埃莉诺女士就是首要受益人。卡斯蒂利亚的一切都将归入她名下,成为这位新娘的所有物!而昨晚,魔物之所以不惜突破结界也要阻拦亡者说出真相,当然是因为这真相会对生者不利。” 陪审席的几位贵族向埃莉诺投去冷漠的注视。 “大神官大人?”埃莉诺征得同意,缓缓起身,手中还捻着一串蓝邪眼念珠,“索非斯大人,您刚才的说法都建立在一个可怕的前提之上--我有谋害新婚丈夫的动机。” 她牵起唇角,露出一抹孱弱而悲伤的微笑:“在座各位也许知道,我很早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因此我比任何人都要渴望家庭的温存。我没有任何理由对我的丈夫下杀手。” 阿曼达哧哧笑了。 埃莉诺拨了一颗念珠,坐回原位。 “但阿曼达对您的地位有威胁,杀死艾德文、栽赃阿曼达,您是最大的受益人。” “我何必对阿曼达小姐存有杀意?”埃莉诺像是被大学士的发言触怒了,高傲地抬起下巴,“她能对我造成什么威胁?原本我会与艾德文养育合法的子嗣,我会拥有想要的一切,阿曼达小姐根本无足轻重。” “但这一切都是基于您真的爱艾德文大人、想要与他共建家庭的前提之上,”大学士盯着埃莉诺的眼睛,“如果您一开始就目的不纯,一开始就是为了卡斯蒂利亚的家业才与艾德文成婚……” “索非斯大人!”塞维尔出声喝止,“这是庭审,请您谨慎发言,不要做无根据的指控。” “在场诸位就不觉得奇怪?”大学士却没有就此停下,反而扬声呼唤,“整整八年,即便八国情势动荡,北洛林依然平安无事。但埃莉诺女士一出现,厄运就接二连三地降临,这真的是巧合吗?这可能是巧合吗?诸位就要坐视卡斯蒂利亚被外人夺走吗?” 前排几位头发花白的附庸面面相觑,有人态度明显动摇起来。 煽动起排外的情绪影响陪审判断,这是一招好棋。埃莉诺甚至想给大学士喝彩。 “埃莉诺女士可是有一半帝国血统,”阿曼达刚才沉默得异常,此刻冷不防开口,“即便是我,也听说过帝国人为了金钱可以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 “如果我没记错,埃莉诺女士的母亲克里斯蒂娜原本是帝国皇族,因合谋罢黜自己的亲外甥才被流放……”大学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塞维尔急声催促大神官:“米内劳斯大人?” 大神官却向后一靠,摩挲着戒面不语,显然不准备介入卡斯蒂利亚这场内讧。 索非斯学士见状愈发咄咄逼人:“亲外甥都能下手,何况是才成婚不久的丈夫?” “请注意您的言辞!”埃莉诺腾地站起来,双颊泛红,“如果您再对我的母亲出言污蔑,我会让您付出代价!” 她环视四周,扬了扬线条凌厉的眉毛:“这已经成了审判外来者的闹剧。接下来是什么?因为我母亲是帝国人,所以我一定和传闻中的所有帝国人一样狡诈冷酷?因为我不是北洛林人,所以应该乖乖接受无端的指控,任由真正的凶手被宽赦?” 大厅中的火盆不安地迸裂出三两颗火星。 埃莉诺向大学士微微一笑,放柔了声调:“如果您依然决定对我做出指控,请拿出足够的证据,我奉陪到底。” 丧服的黑裙裾飞快扫过石地砖,她昂首挺胸,扬长而去。 砰地一声,厅门重重阖上。 议论的闸门却就此开启,大厅中人声鼎沸。 埃莉诺将这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一路疾走进了石堡靠山一侧的小花园。 这座花园在卡斯蒂利亚全盛时驰名八国,曾经引人赞叹的奇花异草如今早已不见踪迹,只有蔓草间伫立的陈旧石回廊还遗留着些许往日的辉煌。 埃莉诺漫无目的地在迷宫般的灌木丛间游荡,最后在石复廊前驻足。 耐寒的青藤披挂而下,她拨开垂藤躲入绿荫里,闭目深呼吸,在寒凉的微风中,心绪逐渐宁定。 天气即将转暖,石柱另一侧的紫藤再过几日就会绽开幼嫩的花苞,汇作一片倾泻的紫瀑布。柔藤间漏进斑驳日光,埃莉诺的视线追着光点来回,一时难以分辨刚才的盛怒究竟是作态还是真意。那样激烈的反应是必要的,但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容忍旁人侮辱母亲。 “埃莉诺?”难辨性别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喃。 “你来干什么?我让你在事件结束前离我远些。” “放心,我不会留下痕迹的,”阿默斯轻笑,半真半假地嗔怪,“绝情的女人,白费我想念你的一番好意。” 埃莉诺没搭理他:“那边怎么样?” “如你所料,不,如我们所料。但--”阿默斯恶意拉长了音调。 埃莉诺终于被逼得回头,冷淡地一抬眉毛:“但?” “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变故。” 不等埃莉诺追问,阿默斯的身形已然隐去,只有语声还在耳畔盘桓不去:“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草叶窸窣声靠近,埃莉诺警觉地回头。 来人撩起藤蔓,礼貌地站在原地没动:“埃莉诺女士。” “乔治爵士,真是巧遇。” “不,”骑士的双眸在绿影映衬下显得愈发黑,“我是特意来找您的。” 埃莉诺没答话,以眼神追问。 对方却巧妙地转了话题,说着走近一步,绿帘在他身后轻颤着落下:“刚才大学士的发言实在称不上谨慎。” “但十分有效。”埃莉诺顺着话头应,等待着乔治首先亮出意图。 “看起来您已经冷静下来了。” “是吗?” 两人隔了两步的距离对视,乔治忽地一笑:“您的脸色有些苍白,昨晚没睡好?” “那天之后,我就没安眠过。” “虽然眼下这么说有些晚了,但请您节哀。” 埃莉诺垂下视线,沉吟片刻后,低声细语:“第一次目睹身边人死去会惊恐不安,第二次会埋怨神明何其不公,第三次、第四次……也许听上去很荒谬,但我已经习惯了。” “我明白这种感觉。”乔治的语调很柔和。 “您明白?”埃莉诺的反问更像叹息,她刚才表现得有多强硬,现在就显得有多柔弱,轻而易举便能将他未尽的话语与怜惜一气勾出来,“我母亲被那场疫病带走,那年我十二岁。在我以为一切终于要好起来的时候,汗热病夺走了我的父亲。” 乔治稍低头。他在人前总是昂首挺胸,这是埃莉诺第一次见到他做这示弱似的小动作。骑士柔软的亚麻色头发随之向下滑,带卷的发梢拂过他眉眼,光影变化迷惑人的视线,他一瞬似乎又成了她记忆里的少年模样。 “您说的是五年前开始的那场疫病?”得到肯定的答案,乔治嗟叹般地吐字,“我也在那年失去了父亲。” 他看着她的神情微笑起来,眼里有温和的嘲弄:“您大约听说过我父亲的事。” 埃莉诺颔首。 她当然听说过,听说马歇尔伯爵不顾亲生子乔治安危,带兵夺回在上一场战争中失去的堡垒和封地,违反了与威海姆侯爵的协定。使者当即传来口信,如果马歇尔伯爵不立即撤军,威海姆侯爵就会处死人质。马歇尔侯爵这样作答:“我的铁锤和铁砧还没生锈,随时能锻造出更优秀的子嗣!” “威海姆大人是我所见过的最仁慈正直的人,我虽然是人质,却受到了与亲生子同等的待遇。他更像是我真正的父亲。”乔治停顿须臾,平静地陈述,“但他也被那波病魔带走了。一年里,我失去了两个父亲。” 他没有掩饰这一瞬的软弱。 埃莉诺没说话。 在圣所最绝望的时候,她其实不止一次期盼过他来救她,即便她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他没见过她的脸,甚至从没有直接与她交谈过;但她还是这么期待过。 但乔治·马歇尔当然没有来,谁也没有来。 他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也在痛苦着。这念头古怪地带来一丝快慰。 但即便是这丝柔软的情绪,也很快消泯无踪。 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无止尽地兜圈子,只是片刻不失为一种消遣,让埃莉诺得以暂时从算计中抽身。但她也差不多感到厌倦了。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掌握了哪些情报,她不清楚他为何而来,更无法确认对方是否有歹意。 仿佛察觉了她骤然的不耐,乔治走近一步:“以这些无趣的事占用了您的时间,我感到抱歉。但我只想让您相信,我对您没有恶意。” 在埃莉诺依然冷淡的注视下,他向她平摊开手掌,猛地直入主题:“您的侍女爱丽丝想把这东西放进您房中。” 骑士的掌心躺着一枚平淡无奇的银戒指。 但埃莉诺立即感知到戒指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是一枚魔戒。 第13章 魔女审判 “这是什么?”埃莉诺明知故问。 “我无法确认,但这戒指有些不对劲。”乔治脸上大写着“对此您比我更清楚”。 埃莉诺佯作恼怒:“这很可能是大学士栽赃我的手段。您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告诉我?” 骑士一丝慌张都无:“因为时间并不紧迫,反正您会将这戒指放回去,不是吗?” 她默了片刻,没有否认:“您是怎么发现爱丽丝的?” “您也许没有注意到,我没有出席今日庭审的前半段。”乔治漫不经心地将戒指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对于擅自在二楼逗留,我向您致歉。昨晚大学士请我与保罗爵士协助他查明真相。我没有拒绝,也没有按照大学士的嘱托行事,正好发现爱丽丝躲躲闪闪地在门口徘徊,我就直接上前,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他刻意顿住,黑眼睛里戏谑的微光闪闪发亮:“可怜的姑娘,她显然也不想这么做,立即向我全盘托出,承认大学士逼迫她诬陷您使用禁术。” “我感谢您,”埃莉诺挑衅似地一牵唇角,微微抬起下巴,“但您这么做,无异于告诉大学士,我已经有所防备。” “不,大学士不会知道爱丽丝已经失败。”乔治笑了。 那是足以令冬夜都亮堂起来的迷人笑容。他显然非常了解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也毫不掩饰他有这样的自觉。他光明正大,利用他所能利用的,故意引得人目眩神迷,并乐在其中。 不知什么时候乔治已靠得很近,尾音沙哑的词句意味深长:“我很擅长说服他人。” 心跳加速,也许双颊也微微泛红。要在这个男人面前维持完全的自制几乎不可能。 埃莉诺没有掩饰这一刻的惊艳。 乔治自然捕捉到了她神情细微的变化,笑弧加深。 她似乎被迷住了,声音低而轻柔,吐出的字句却冷:“那么……现在您在试图说服我?您想要说服我去做什么?” 他的神情霎时变得极为复杂。短暂的失落很快勾起更深的兴味,他保持着这危险的距离,低头凝视她,吐息拂过她黑发巾的边缘:“我在想……该怎么说服您接收我、容许我为您效劳。” “效劳?”她抬起面庞,绿茵间透入的一线光点亮她的双眼,包裹瞳仁的是一重重愈来愈深的蓝。 “我能为您说服阿曼达小姐,如果有必要,甚至是塞维尔大人……” 埃莉诺垂睫,笑得奥妙:“作为交换?” 乔治蹙了蹙眉,仿佛十分受伤:“我并不求您的回报,我也希望您能顺利平息事件。” 她差点笑出声。 “如果只有交易才能让您安心,”他笑容尽敛,埃莉诺陡然间生出逃跑的冲动,“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没接话。 他了然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您只需要回答是或否。” 埃莉诺只内心挣扎了片刻,便无言示意他发问。 “六年前的锦标赛季节,您是否在克莱芒?” “是。” 乔治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干脆地承认。 兴许是要断绝对方可能的猜想,也可能是想亲手将内心深处无法直视的渴望斩断,埃莉诺主动补充:“我在远处见过您,也听说了您不幸受伤的事。但很遗憾,那时没机会与您相识。” 她没有撒谎,只是隐瞒部分事实。 她只是不想被他认出来;她唯独不想让乔治·马歇尔发现她变成了怎样肮脏的人。 乔治显然在翻覆咀嚼她所说的每个词,要从其中滤出一个满意的结论。 但埃莉诺不准备再逗留下去了:“能否将戒指给我?” 很慢很慢地,乔治手指一松,戒指落入她摊开的掌心。 “只要说服了大神官,大学士随时会让保罗爵士带人前来搜查。” 埃莉诺点点头。 这小物件竟然营造出了宣誓般的荒谬氛围。但不管是乔治还是埃莉诺,都没有做出任何口头的承诺。 他们不需要誓言,许诺也太危险。 无言地欠身,乔治目送埃莉诺远去。过了很久,他才从另一个方向离开花园,折入通往地窖的砂石路。地牢守卫没有阻拦乔治,甚至还好心指明了关押阿曼达的详细方位。 礼貌地道谢后,乔治拿着火把,不紧不慢地向地窖深处走去。 他没过多久便停住脚步,隔着铁栏唤:“阿曼达小姐。” 火光摇曳,坐在长方形囚室角落的女人恍若未闻。 乔治耐心地重复了几次,阿曼达才如梦初醒,一甩乱发,嘶哑地问:“乔治·马歇尔?你来干什么?” 她盯了他片刻,忽然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啊,我明白了,你和保罗一样。” 乔治没有否认。 “放心,我还好着呢,在那女人完蛋前我不会死的。”阿曼达咬着指甲,发出瘆人的低笑,“等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公之于众,她可以成为我在这儿的邻居。” 乔治只是一笑,转而温和地问:“您真的不准备为自己辩护?” 他的话语中含着若有似无的同情与关切。 阿曼达愣了愣,换了个稍文雅的坐姿,慢吞吞地答:“我的确杀了艾德文,没有什么好辩护的。被魔鬼煽动也好,出于自愿也罢,我都得和刽子手见面。我和那个女人不一样,我不会撒谎的。” 乔治幽幽叹了口气。 “现在想起来,您那时给我的忠告是正确的。”阿曼达自嘲地低笑,“不论那个女人是否会败在索非斯大人手上,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她的对手。我就该谈好条件,带着小艾德文走得远远的,即使那样我就……” 她突兀地止声。 “对您来说,现在只有小艾德文的未来是最重要的。” 阿曼达疑惑地眯起眼:“我知道。” “让大学士成为小艾德文的监护人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阿曼达警觉地坐直,冷冷反问:“你想说什么?” 乔治举起双手,无奈地笑笑:“我只是在如实陈述看法。如果埃莉诺女士被认定有罪,能监护小艾德文的就只有大学士索非斯。请您原谅,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阿曼达冷哼一声:“索非斯大人肯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监护人。”她失色的唇线一拧,笑得苦涩而古怪;有什么话就在她舌尖,却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乔治看在眼里,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尊敬大学士的学识,也相信他对卢克索家的绝对忠诚,但……”他垂下淡色的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你想说什么?”阿曼达整个人都绷得很紧。 “我在多奇亚时,见过几桩类似的事。”他小心挑选着用词,“两年前,南方港口传进的那阵疫病横行多奇亚,受托监护年幼继承人的学士、近亲不在少数。那年冬天很冷,却远不到致命的地步,从病魔爪下逃过的不少孩子却因为风寒丧命……” 阿曼达紧紧抿唇,眼神不断闪烁着。 “我只是想提醒您,也许有比大学士更好的人选。” “你在暗示我放过那个女人?”阿曼达嗤笑,破音的嗓音饱含恨意,她重新审视乔治,眼神变得嫌恶而冰冷,“我没有想到你也会被她迷惑。” 乔治迷惑地抬了抬眉毛,感到好笑般摇头:“我只是想给您些建议,是否接受是您的选择。” 阿曼达哼了一声:“你也得到了我的回答,我相信索非斯大人,你可以走了。” 微微欠身,乔治没有再逗留。他脸上遗憾的微笑在背过身的刹那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审慎的探究,而微微蹙起的眉毛则泄露了一丝懊恼。 他没想到会在这件事上失败。 阿曼达对大学士出奇信任的缘由可以暂时搁置,眼下…… 乔治才来到中庭,保罗就急匆匆迎上来:“神殿的人同意对埃莉诺女士展开搜查了。” “那么快?”乔治配合地皱眉,“但愿证明埃莉诺女士的清白后,索非斯大人能够放弃他那荒谬的假设。” 保罗对此有所保留,面色有些阴郁:“整件事有太多疑点,大学士的话有些道理……我只相信神殿的判断。” 乔治事不关己地耸耸肩:“那就等神殿宣布结果。” 只要与魔物搜查相关,薇儿丹蒂神殿中人都分外上心。 搜查在傍晚前结束,消息不胫而走: 在埃莉诺的房中发现了两枚可疑的戒指。经过大神官仔细鉴定,这两枚戒指是魔物凭依的证据无疑。 第14章 魔女审判 埃莉诺声称对戒指的事一无所知,却还是接受了神殿方面暂时的软禁。 卡斯蒂利亚的厨房和马厩里立即流传起各色各样的故事来,一个比一个离奇可怖。 “就该烧死那个魔女!” 厨房中飘来这么一句咒骂,锅碗被附议的人敲得隆隆响,直传到石堡大厅。 塞维尔蹙起文雅的眉毛:“好像所有人都忘了阿曼达才是凶手。” 乔治走在年轻神官身侧,闻言一笑:“人性如此。” “您对人性的看法似乎相当悲观,”金发神官善意地凝视蜜色肌肤的骑士,“如果您有什么烦恼,我可以为您解惑。” “也许有一天我会来找您倾诉的,”乔治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您与埃莉诺女士是旧识?” 塞维尔坦然答道:“我试图帮助她留在圣所,却没能说服卢克索侯爵,对此我至今感到十分遗憾。” 乔治眼神一凝,沉默地与神官向新一轮庭审所在的二层偏厅走去。 时间还早,来的人却不少,上层激烈讨论的人声在阶梯底端都清晰可闻。 “那么,”乔治在台阶前顿住脚步,直视对方双眼,“您是否认为埃莉诺女士是这一切背后的主使?” 神官犹豫了须臾,最后还是坦诚:“我并不觉得她是那样的人。” 乔治的肩背线条缓缓松弛,仿佛感到安心:“冒昧问了这么多,请您原谅。”他适时压低声音,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我其实有事想要告诉您,关于埃莉诺女士的事。” 塞维尔似乎并不意外,向旁一让,示意到石柱后继续谈话:“您可以放心告诉我,我会做出自己的判断。” 乔治肃容颔首:“昨天早晨……” 不久,塞维尔独自先行上楼,神情颇为严肃。 又一波前来陪审或是看热闹的人经过,乔治才从石柱后转了出来,自然而然地汇入上行的人流。 虽然名义上受审的依然是阿曼达,今日的主角无疑是埃莉诺。事情一旦牵扯到艾德文的遗孀本人,想要挤进审判厅的人就多了数倍。 守卫费力地将门拴上,一边对着仍在外间拍门冲撞的人群大喊:“满了!座位都满了!站的地方也没了!” 漆黑的木门依然不住地颤动着,门缝一线开开合合,让人无端想起竭力扑腾的乌鸦羽翼。 角门开启,大神官带头走上高台,神情严肃;索非斯学士和塞维尔低声交谈着跟在后头。大人物们落座后,厅中有片刻困惑的寂静。 大神官敲了三下小锤。 对侧的小门悄无声息大开,阿曼达先被带了上来。与昨日不同,她腕上没有沉重的镣铐。但被夹在两名壮汉之间,阿曼达还是显得分外孱弱。她眼中全是红血丝,似乎哭过,人群见状一阵窃窃私语。 埃莉诺紧接着出现。黑裙、黑鞋、黑面纱,她的背脊一如既往笔挺,所有情绪都藏在黑纱后。静静站在阿曼达身侧,她更像是一尊黑曜石雕像。 群情霎时沸腾起来,厅内厅外有好几个人同时扯着嗓子叫喊: “杀人犯!” “魔女!” “帝国来的婊|子!” 听到这个称呼,埃莉诺终于动了动,却没有回头。 大神官不自在地在换了个坐姿,肃容喝:“安静!” “米内劳斯大人?”大学士向大神官征得同意后徐徐起身,环视四周,语气沉痛,“想必在场的许多人已经知晓,神殿昨天对埃莉诺女士的套房进行了搜查,并发现了两枚有魔物气息的戒指。” 在响应的嘘声和咒骂中,索非斯抬高声调继续控诉:“现在,我作为艾德文侯爵的代理人、作为已故的艾德文大人曾经的老师,也作为一名普通的卡斯蒂利亚人发誓,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会找出真相!” 在喝彩声中,塞维尔皱眉:“索非斯大人,请您不要用无意义的演说浪费庭审时间。” 埃莉诺向金发神官的方向看了一眼。 “埃莉诺女士,请宣誓。”大神官发话。 “以三女神之名宣誓,我在此所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冰冷的、没有丝毫颤抖的女声响起。 索非斯学士没有耽搁:“埃莉诺女士,那两枚戒指是否属于您?” “是,”在人声喧哗起前,埃莉诺的字句就像一把快刀,先一步利落斩下,“但昨天前,我从来不知道它们是魔戒。” “但您一直将这两枚戒指带在身边?” “不,戒指和其他首饰都由我的侍女爱丽丝和乔安保管。” “所以您否认在卡斯蒂利亚使用禁术的指控?” “我否认。” “您是否使用魔咒迷惑了艾德文大人?” “没有。” “但艾德文对您的迷恋程度实在有些异常。” 埃莉诺笑了:“如果您把魅力称为禁术,视丈夫对妻子的爱为异常,在此受您质询的就不该只是我,还有八国所有受丈夫爱护的妻子。” 索非斯向大神官看去:“米内劳斯大人……” 大神官缀满宝石的指节在台面叩击数下:“埃莉诺女士,如果您继续这样拒绝解释为何会持有魔物。虽然我很不情愿,但也许必须对您进行新一轮质询……”他刻意停顿,“那时候就不会是在这里了。” 埃莉诺并没有动摇:“我与那两枚戒指无关,这是我能给出的唯一答案。” 米内劳斯手指扣紧,微微沉了脸色。 “如果您不愿意在这里坦白,神殿的质询者会让您吐露一切。”索非斯将话说得更加直白。 塞维尔突然开口:“关于戒指的来源,我有一些头绪。” 所有人齐齐盯住他。 年轻神官望着大学士,徐缓清晰地陈述:“有证人声称,他目击爱丽丝、也就是埃莉诺女士的侍女,试图将其中一枚戒指放入主卧房。” 索非斯学士默了片刻,眼风往陪审席一角扫去:“证人?” “乔治爵士?” 左侧席位一阵骚动,乔治·马歇尔起身上前。 他与埃莉诺擦肩而过,两个人都目不斜视。 大学士眯起眼盯住乔治,骑士报以彬彬有礼的微笑。 “请您将事件经过再如实陈述一遍。” 乔治一欠身:“昨天上午审问阿曼达小姐的前半段,我不在场,保罗爵士和陪审团的众位可以作证。” 有些不情愿地,保罗和其他几个卡斯蒂利亚骑士点了点头。 “由于前晚目睹了死灵质询,我大半夜没睡,早上错过了开庭,来到主厅外的走廊上时已经晚了。那时我见到爱丽丝小姐神情慌张地上楼,就跟上去,发现她在主卧外徘徊。”乔治罕见地没有笑,亚麻色额发下的黑眼睛显得冷,“我上前询问爱丽丝小姐是否需要帮助,她吓得要逃走,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就拦住她追问。她将一枚银戒指塞进我手里,低声说了一句话就跑了。” “爱丽丝说了什么?”大神官身体前倾。 乔治放柔声调,模仿侍女怯生生的语调:“大学士让我把这东西放进夫人房间里。” 有人被逗得扬声大笑,但笑声很快被困惑的议论声淹没。 “肃静!”米内劳斯不得不再次锤击桌面。 大学士似乎已经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如果您说的一切属实,为什么戒指最后在埃莉诺女士那里?” 乔治无辜地一勾唇:“我将戒指交给埃莉诺女士,并告诉了她我所知道的一切,之后她是怎么处置的我不知情。” 索非斯看向埃莉诺,突然脸色微变,转而缄默不语。 但塞维尔已经代替他问了下去:“爱丽丝的证言可以稍后确认。埃莉诺女士,乔治爵士所说的是否属实?” “是。”埃莉诺的声音依然脆而冷。 “之后您是怎么处置那枚戒指的?” “我很难相信爱丽丝和大学士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没有告知您或是大神官大人,而是决定相信这只是一个误会。” 大学士终于再次发声:“这是对我的诽谤!如果我有意诬陷埃莉诺女士,我为何要多此一举放置两枚戒指?只要一枚就证据确凿。” 埃莉诺似乎在面纱后宽容地微笑:“对此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直到神殿的众位前来搜查前,我一直戴着那枚戒指在圣堂祈祷。这一点在那里的渡灵人可以作证。” “那么第二枚戒指是怎么回事?”米内劳斯大人似乎有些跟不上节奏。 “昨日大学士与众位分享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我也有个可怕的、我自己都不愿相信的猜想,”埃莉诺拨了数颗念珠,似乎在无声祈祷,而后才鼓起勇气扬声道,“假设在卡斯蒂利亚使用禁术的另有其人,假设他真的能够驱使魔物犯下那样可怕的罪行,假设他想要栽赃我,那么他一定会密切监视戒指的去向,确保它在我房中、足以成为罪证。” 乔治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一脸恰到好处的专注与探究。 隔着黑纱,他们也许对上了眼神,也许没有。 埃莉诺的语声微微颤抖起来:“如果以上假设成立,那么当那个人用禁忌的方法察觉到我房中没有魔物气息时,会怎么做?” 她清晰可见地颤栗了一记,大厅中配合地陷入一片死寂。 “他会设法再把一枚魔戒混入我的首饰盒里。” 埃莉诺说着将面纱一点点撩起,露出从眉毛到唇角武装得没有一丝破绽的脸庞。她悲愤地凝视大学士,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索非斯大人,我不愿意相信您对我抱有如此深刻的恶意……但最急于为我定罪的是您……” 她陡然抬高音量,字字掷地有声:“为了证明我刚才可怕的揣测是错误的,我请求神殿众位对贤者塔也进行搜查!” 第15章 魔女审判 局势逆转,大学士瞬间成了焦点中心。 索非斯表现得很镇定:“我赞同埃莉诺女士的意见。” 米内劳斯大人向塞维尔颔首,后者立即起身从侧门离开。 “在搜查期间,可以请爱丽丝和乔安前来作证。”埃莉诺紧紧盯着大学士,不准备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大神官摸了摸无须的下巴:“请她们过来。” 索非斯眼里终于第一次浮现恐惧。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安静坐回原位。 首先被带上来的是爱丽丝。个子娇小的侍女在众人注视下不住瑟瑟发抖,脸也惨白如纸。她不住地绞着手指,时不时不安地朝高台的方向一瞥,在触及任何人的视线前又深深垂头。 “爱丽丝·沃伦,你声称被索非斯学士吩咐,将一枚银戒指放入埃莉诺女士的卧室中,这是否属实?” 爱丽丝清晰可闻地咽了咽唾沫,如小鸟般将下巴抵在胸口,只是不答。 “以三女神|的|名义,回答我的问题,爱丽丝·沃伦。”大神官加重语气。 侍女骇得一颤,哆哆嗦嗦地挤出破碎的音节:“是的……这是真的……” 有人轻挑地吹了声口哨。 埃莉诺在内心微笑,转而小心确认自己露出的神情是否得体。 爱丽丝的坦白还在继续:“但我把它交给乔治爵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还在那里……我不想伤害夫人,我发誓!所以我才违抗了索非斯大人……” 侍女的声音是这样细弱,仿佛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将其掐断。但就在她断断续续的字句中,大学士整个人都一点点佝偻下去。 不需要更多的质询,爱丽丝就吐出一个又一个惊人的事实,祈求能以此换得自己得救:“索非斯大人……一直让我和乔安尽可能监视夫人,轮流去向他汇报……我不想这么做,但如果违抗索非斯大人,我很可能就被送去侍奉老侯爵……” 审判厅中静了片刻。 大神官米内劳斯迷惑地追问:“侍奉?” 爱丽丝结巴起来,脸涨得通红,眼一眨竟然留下了恐惧的泪水:“对,侍奉老艾德文大人,在、在那种方面……” 不知是谁带头起哄,人群因为这丑闻顿时沸腾了。 巨轮倾覆只是一瞬的事,但积水漫过压舱的货物却需要很久,等甲板上的人意识到这一切时,为时已晚。 埃莉诺闭了闭眼。 她精心在卢克索家这艘船的舱底钻了一个又一个窟窿,耐心等待它沉入最深的黑暗里。而沉船带起的漩涡会将碍事的人一起带走:艾德文、大学士、阿曼达、老侯爵…… 熟悉的、被某个人注视的异样感激得埃莉诺回神。 她下意识向乔治看去,对方正倾听爱丽丝不成句的忏悔: “那时我的良知在谴责我,有声音在审判我,告诉我不应该这么做……就在那时乔治爵士出现了……” 他立即察觉,却没侧首,眼风快速地朝她的方向一掠。 心底不知怎么懊恼起来,埃莉诺也波澜不惊地看向爱丽丝。眼下是确认戒指的最后环节。 “你认识这枚戒指吗?” “是……是的,我认识,这就是大学士给我的那枚……” “可以了,带另一个上来。” 面对相同的质询,乔安就显得镇定许多:“不,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大神官叩叩桌面:“你的同伴已经主动招供了一切,” 乔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惶然看向大学士,对方却回避了她的视线。 高挑的侍女晃了晃,扶住面前的木围栏,僵硬地改口:“请您原谅,愿三女神宽恕我,您所说的一切属实……大学士告诉我爱丽丝失败了,让我把第二枚戒指放进了首饰盒。是的,就是这枚戒指,我认得它。” 索非斯绝望地举起双手,宛如要凭空抓住什么,最后颓然捂住了脸。 “不,不,索非斯大人是清白的!这和他无关!”阿曼达突然嘶声叫喊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撒谎了!是我召唤来了恶魔,我……我反而被魔物蛊惑,失手杀了艾德文,这一切与索非斯大人无关!” 大学士从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摇摇头,艰难地唤她:“阿曼达。” “我忏悔,我才是恶人,与索非斯大人无关!更与埃莉诺女士无关,”阿曼达仓皇地转向埃莉诺,谦卑地跪了下来,“请您原谅我,原谅我所做的一切……但这与索非斯大人没有一点关系……” 埃莉诺平静地反问:“那么您是如何说服爱丽丝和乔安、将戒指交给她们的?” 阿曼达被问住了,她的眼珠一刻不停地转动。埃莉诺甚至能听见对方内心绝望的呐喊:“快回答,快想出个答案来!” 不等她开口,厅门骤然开启,挨在门外旁听的人群让出条道来,塞维尔首先入内,身后一群神官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圣光封印的卷轴、广口瓶、坩埚…… 塞维尔径直走上高台,来到大学士面前,神情平静而怜悯:“索非斯大人,我们在您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密室,里面有魔法阵的痕迹,还有其他违禁物。” 阿曼达的嘴唇还在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音,活像脱水的鱼。 “不可能的……”大学士同样震惊,蓦地看向埃莉诺,“我都销毁了……” 塞维尔和米内劳斯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颔首。 埃莉诺没有回避大学士的瞪视。她一脸悲愤耗尽后的倦怠,极其平静地报以凝视,眼是幽深到几近纯黑的蓝。 索非斯学士一震,看了看塞维尔,又看了看乔治,最后看向大神官,突然放声大笑。 大神官脸色阴郁,塞维尔却客气地问:“您在笑什么?” “嘲笑自己不自量力,笑世间所有人的愚昧。”大学士暧昧不清地答,再次狂笑起来。 在这令人胆寒的笑声中,卡斯蒂利亚的这场审判也很快尘埃落定。 亡者在死灵质询中的证言被重新解读:一直埋藏在艾德文身边的祸源正是大学士。很多人甚至感叹为何之前没有想到这点--大学士在艾德文身边的时间可比新娘埃莉诺长了数倍。 索非斯没有顽抗,很快招供了神殿想要的说辞。他被贪欲驱使,召唤魔物并签下契约,除掉艾德文、阿曼达和埃莉诺后,他准备制造意外杀死小艾德文,将卡斯蒂利亚占为己有…… “索非斯大人多次为你求情。”埃莉诺转着手上的戒指,朝阿曼达踱了半步,“他的许多发言甚至让人怀疑他一心求死。” 这是相遇后两人首次法庭外面对面交谈。她与阿曼达各占据了囚室的一侧。 阿曼达抹了把脸,垂头喃喃:“我知道他会的……” 学士享有司法豁免权,索非斯虽然罪恶深重,却未能如愿被判死刑。他只被剥夺了教籍,将在某所隐修所中忏悔着度过余生。 “时间定在明天傍晚。” 阿曼达点点头,颧骨突出的脸上毫无波动。 埃莉诺说的当然是阿曼达的死期。 失去了正当壮年的小领主,卡斯蒂利亚的附庸们不可能原谅阿曼达。她将被当众处以绞刑,以最卑贱的方式死去。 “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你,”阿曼达费力地聚焦眼神,从头到脚地来回扫视了埃莉诺好几遍,扯起唇角,“但这样很好。” 埃莉诺不答话。传达行刑日期的当然不必是她,本不该是她。 半晌,她才传达又一则讯息:“小艾德文会继承爵位,我会抚养他。” 阿曼达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凶狠,但她随即尖刻地笑起来:“我相信你会演好母亲的角色。” 埃莉诺沉静地注视黑发女子。 阿曼达的声音低下去,幽幽的生寒:“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知道背后捣鬼的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的杰作……” 地牢中片刻寂静,洞顶积水坠地,一滴滴数着两人呼吸的节拍。 “艾德文不是个好父亲,整天围着女人转,我也不太称职,如果不是……”阿曼达止声,挣扎着靠墙站起来,向埃莉诺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罪恶感……小艾德文就交给你了。他会忘了我,忘了艾德文和索非斯,长成一个像样的小伙子。” 埃莉诺依然非常平静:“你不拜托我,我也会这么做。” 阿曼达哧哧笑了一会儿,突然抬头:“我能见索非斯大人最后一面吗?” “恐怕没有机会了,他们一会儿就要启程。” “这样啊……”阿曼达自言自语着蜷缩起来,宛如回到母亲胎中的初生婴孩,妄图以这样的姿态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埃莉诺见状准备离开。 阿曼达却叫住她:“你爱过艾德文吗?” 此情此景,这问题荒谬可笑。 不等埃莉诺回答,阿曼达又问:“不,你爱过哪个男人吗?有谁真的爱过你吗?” 埃莉诺没回头,却没挪动步子。 阿曼达又换了个说法:“有没有一个人,你咽气的时候,会第一个也最后一个想到他。而且你知道,他也会在死时反反复复地想起你、想起的只有你?” 埃莉诺反手阖上狱门。这里已经不需要锁,神官在阿曼达身上施加了限制术法,她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座地牢。 向着埃莉诺远去的背影,阿曼达声调甜美、无比骄傲地宣称: “我有那么一个人哦。” 阿曼达的话在耳边反反复复回响,埃莉诺一口气走到了城堡中厅才停步。 神殿车队整装待发,马厩伙计正最后一遍确认马口铁完好无损。塞维尔虽然站在奔忙的人丛中,却十分惹眼。他将视线从灰蒙蒙的石堡上转开,与埃莉诺四目相交。 “谢谢您。”埃莉诺行了个礼。 神官罕见地默了片刻才应答:“义不容辞,您无需道谢。但与上次见面时相比……您变了很多。” 她抬头看他,在对方湛蓝的眼睛里寻到了一丝谴责的痕迹。 “您没有必要……”塞维尔半途止声,歉然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请您原谅。” 埃莉诺微微一笑:“的确没有必要,但我已经变得无法轻易原谅。” 她完全可以在拿到戒指后立即向神殿求助。但这么一来,她就无法闹出那么一出大戏,更无法当众揭露大学士的“真面目”。 塞维尔眼神一黯,似乎还想说什么。 车队启程的号角却响起来。年轻神官便转而微笑:“但愿之后还有机会与您见面,愿三女神与您同在。” “愿三女神与您同在。” 神殿车队不久便消失在了山下的乡野间,埃莉诺踩着傍晚的钟声来到西塔。 “夫人……”为老侯爵看门的依然是位妙龄少女,面对眼下卡斯蒂利亚真正的主人手足无措。 “我来看看艾德文大人。” “好、好的,我这就带您进去。” 侯爵房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味。少女忙不迭解释:“索非斯大人说香料对艾德文大人不好,所以……”话说一半,她才想起大学士倒台,不由惶惶地咬住了下唇。 埃莉诺宽和地摆摆手:“我想和艾德文大人说说话。” 少女立即退了出去,重重带上门。 在低垂的床帏边立了片刻,埃莉诺手一扬,将帘子猛掀开。 盘腿坐在床头的黑发男人支颐抬眸,红眼睛在阴影中幽幽发着光:“我猜你也该来见我们亲爱的老侯爵了。” 她没搭理阿默斯,垂头看向老艾德文,双眼同样泛着诡异的红光。 侯爵目呲欲裂,满脸惊恐,嘴唇开开合合,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艾德文大人,是我,埃莉诺。”她露出无害的微笑,纤细白皙的十指交错,准确勒住了侯爵咽喉,轻声细语,“我终于来见您了。” 忍耐、等待、再忍耐,艾德文、阿曼达、大学士、审判,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开胃菜。 她终于以这样的方式、以她真正的模样,来见他了。 第16章 无归果实 老艾德文费力地发出一个单音节,眼珠凸出,活像被捞出水池的金鱼。 阿默斯事不关己地说闲话:“真是绝情的女人,这几天我只能对着侯爵大人的丑态发呆,或者看那个老傻瓜自作聪明,居然还不肯稍稍抚慰我无聊得滴血的心,嗯?” 老艾德文显然看得见阿默斯,闻言又是一阵大喘气。 “把限制解开。”埃莉诺没有兴致与阿默斯调笑。 “是,是,遵命,我亲爱的主人。” 听到这句话,侯爵差点背过气去。压在他胸口的无形之力却骤然消失,他张口便大声呼喊:“来人!来人!” 埃莉诺头也不回:“不会有人来的。” 她加深了笑弧,右手食指指腹贴着侯爵凸出的喉管,几乎是挑逗地一路描摹着向上,最后索性勾起了老艾德文的下巴。 “你……”侯爵想甩开她,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埃莉诺含笑的、迷人的、却也令人不寒而栗的面容越凑越近。 “您在发抖?为什么?我很可怕吗?”埃莉诺感到委屈般嘟嘴,恶意地朝对方脸上呼气,“您不喜欢这样?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那些守着您的小姑娘都是这么服侍您的。” 老艾德文颤栗着,试图避开她的视线。 阿默斯叹息着扳住侯爵的脑袋:“我亲爱的主人在和您说话,您要是再这么失礼……我说不定会手一抖把您的头拧下来。” “您别害怕,”埃莉诺的指尖在老艾德文的面颊上轻轻一刮,“我只是想和您说说话。” “你……这……艾德文……”侯爵语无伦次。 “您想知道什么?” 老艾德文哽了哽,终于成句:“你都做了什么?” 埃莉诺噗嗤一笑:“您真会提问。但看在和您交情的份上,我会原原本本地回答您的……” 心跳居然自说自话地加速,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憋了太久终于有机会,迫不及待地要向全世界炫耀自己的恶行和战果。 “首先,用了一点小手段后,艾德文爱上了我,爱得要发狂,为此不惜抛弃小艾德文。”埃莉诺在床边坐下,以说睡前故事的语气娓娓道来,“阿曼达当然恨不得能亲手杀了我,然后我就拜托这几天陪着你的这个家伙……” 阿默斯拉长了声调插嘴:“你这么称呼我,我会伤心的……” “我拜托这恬噪的家伙去劝说阿曼达,她竟然反而下定决心,对旧日的爱人痛下杀手,真是让人遗憾。当然,您如果贸然行动会很碍事,所以我就让您在这里静养。到这里为止,您有什么问题吗?”埃莉诺一歪头,笑得纯然如稚子。 “你会受天谴的……你这个……你这个……” “我还没说完呢,”埃莉诺哄孩子般嘘了一声,“您忠实的仆人索非斯大人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明智地与阿曼达联手,对我做出了正确的指控。但是可惜,他找不到证据。” 老艾德文暂时安静下来,粗重地喘着气。 “找不到证据,就只能制造证据,不知道为什么,索非斯大人认为只有在卡斯蒂利亚真的召唤魔物、并将痕迹嫁祸到我身上,才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阿默斯柔柔窃笑:“那当然是因为我好好地说服了他、让他对此坚信不疑。” “索非斯大人就召唤出了恶魔,并与之签订契约。他命令魔物阻碍死灵质询,让爱丽丝和乔安偷出了我的首饰、在上面刻下魔咒后再放归原位……”埃莉诺亲昵地点了一下侯爵的鼻尖,“您以前和我说过,大学士做事最小心谨慎。索非斯当然在事成后,销毁了所有使用魔法的痕迹。” 片刻的停顿。 “很遗憾,大学士不仅没有成功栽赃,还暴露了他使用禁术的罪行。” 阿默斯兴致勃勃地扮演起好奇宝宝:“提问!索非斯大人明明销毁了证据,为什么神官们还搜出了赃物?” 埃莉诺看着老艾德文的眼睛,柔声问:“您一直不说话,我倒寂寞起来了。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你那卑鄙的魔物骗过了索非斯,重新制造出了痕迹。” 埃莉诺满意地颔首:“虽然您病入膏盲,却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洞察力。” 老艾德文再次愤怒得浑身发抖。 “索非斯大人为召唤魔物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会在悔恨和祈祷中度过余生。一命偿一命,阿曼达只能死。”讲述的故事接近尾声,埃莉诺的声音低下去。 房中片刻的寂静。 侯爵急促的呼吸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就在这时,埃莉诺冷不防再次开口,轻柔的语声无比冷酷:“艾德文,阿曼达,大学士……您猜现在该轮到谁了?” 老艾德文窒息般抽了口气,仓皇地喃喃:“不……不……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了,埃莉诺!” “给我一个放过您的理由。” “我和你父亲是至交,我们不该变成这样……” 埃莉诺的喉间溢出一声变调的蔑笑:“您居然敢在我面前提起父亲。您的羞耻心是否也和您身上的肿块一样,溃烂成脓了?” “如果你还在因为查理的事恨我……你失去了父亲,我失去了仅存的孩子,这还不够吗?”侯爵歇斯底里起来,试图坐起来,却被阿默斯狠狠按了回去。 埃莉诺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幽冷地笑:“您从我那里夺走的只有父亲?” “我……” 不等对方说完,她嚯地跨到老艾德文上方,钳住了他的下巴:“如果您真的是那么认为的,那么就再说一遍,看着我,把这话再说一遍!” 红发红眼衬得她肤色病态得白,老艾德文就好像看见了来自冥界的乌尔德本人,寒颤着吐不出一个音节。 而埃莉诺因为暴怒,同样半晌口不能言。 随后她开口了,以极低极低的、冷静得可怕的语调:“父亲去世时名下有三座庄园,还有我母亲的嫁妆美泉堡,您都吞为己有,并将我送进圣所。假如我成了渡灵人,也许总有一天能对这一切释怀、甚至原谅您。但您……” 埃莉诺再次露出轻挑又冰冷的微笑,双眼宛如暗影中燃烧的两颗红宝石:“但您不肯放过任何利用我的机会,您觊觎南乌尔姆的盐矿,将我先嫁给了马修。” 她仰头,仿佛终于无法忍受房中腐臭憋闷的空气:“您毁了我对婚姻、对人生、对人、对神明仅存的希望。” 老艾德文被这话语的分量激了一记,下意识想解释:“我并不知道马修对你做了什么……” “您不知道?您不知道维斯比的那对兄妹是什么情况?”埃莉诺哑声笑,“家业还算丰厚、却始终未婚的老单身汉,嫁过去只等丈夫去世就能为所欲为,真是这样的美事还轮得到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但你的确……”侯爵无力地反驳。 “如果没有……”埃莉诺朝阿默斯瞟了一眼,“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老艾德文咽了口唾沫。 埃莉诺温柔地笑,再次俯身凑近,手指隔着濡湿的亚麻内衫,在对方的胸口游走:“当您虽然因为梅毒而无法当众现身,却还是和那些貌美的农家姑娘在这里、在这张床上鬼混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她手指用力,侯爵哀嚎起来。 “我的丈夫对我没有任何的爱意,我只是一个可能带来子嗣的工具。最可悲的是,就连丈夫应该履行的义务,大多数时候他都力不从心。”埃莉诺事不关己地叙述着,语速越来越快,“还有时时刻刻刁难我的卡洛琳女士……您真该和她凑一对,看看是谁会先被对方折磨至死。” “我……对此很抱歉。”侯爵忍着伤处撕裂的痛楚,艰难地吞咽。 “不,没什么,反正他们都死了。” 埃莉诺说着站起来,将靠窗一面的床帐也卷起来,随后打开窗子。 夏季的北洛林白昼很长,已经是夜晚时分,山峦轮廓线后的霞光才露出日落的端倪。 “我能和您说的话,都说完了。”她回头,混杂的柔光在她眉眼间闪烁,一阵紫一阵橙红,“您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我也许罪有应得,但求求你放过小艾德文。” 埃莉诺哧地笑了:“啊,您放心,我不会迁怒他的。” 费力地咽着唾沫,艾德文大人努力表现得无所畏惧:“来吧。” 他一闭眼:“杀了我吧。” 也许只等了须臾,也许很久,但老艾德文什么都没感觉到,便带着希望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埃莉诺噙笑的脸庞: “我的确要您死,但我可没承诺会给您个痛快。” 艾德文大人瞪圆了眼,僵了片刻。突然间,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大张的嘴中冒出尖叫。如野兽般嘶叫着,他的手颤抖着向两腿间摸索,却半途因为剧痛全身无力。 “您一直喜欢夸耀自己作为男性有多勇猛,”埃莉诺垂睫微笑,“那么就从那里开始。最后您全身都会和那里的伤口一样,一点点地化脓溃烂……” 老艾德文在她眼中看到了惊恐的自己,倒置着,宛如被倒悬受刑的罪人。 “再看一眼夕阳吧,艾德文大人,日落时的卡斯蒂利亚很美。”埃莉诺顿了片刻,五指一松,隔光的厚床帐随之委地。 “这恐怕是您最后一次见到太阳了。” 第17章 无归果实 热水倾泻而下,水珠溅出铜盆。 埃莉诺开始洗第三遍手。 一入夜,空气立即流动着寒气,热水很快就凉了。往掌心呼了口气,她盯了十指片刻,一闭眼。 水声再起,她再次一丝不苟地搓揉指掌。 “差不多够了吧?刚刚洗澡也花了那么长时间。”面前水银镜中现出黑发男人微微笑着的脸庞。 埃莉诺口气冷淡:“还脏。” 阿默斯便哧哧笑起来:“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嫌脏?真论灵魂的污秽程度,老侯爵和现在的你不相上下。” 他摄人心魄的迷人脸庞前倾,从镜面中探出,几乎与埃莉诺额头相抵,深深吸了口气,他的语声也变得暧昧而低沉:“嗯--果然,你的味道变得更美妙了,真糟,这么忍着好辛苦……也该让我再吃一口了吧,埃莉诺?” “我现在很累。”话虽这么说,她的脸上却毫无倦色,从头到脚都写着戒备。 阿默斯立即冷下脸:“如果不是我诱惑了索非斯,你能那么顺利地扳倒他?” “这是你该做的,不是么?”埃莉诺甩手,用亚麻巾擦拭起双手,将冰凉的指腹在恶魔额心一点,“不要太贪心。” “但我饿了。”阿默斯万分委屈地拉长脸。 “要到哪里去额外狩猎是你的自由。” “嗯?”阿默斯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谁都可以?” 埃莉诺看都不看他:“小艾德文不行。” “哦?”男人突然放声怪笑起来。如果不知道整个楼面都布下了隔绝声音的结界,埃莉诺肯定要立即让他住嘴。 “我亲爱的埃莉诺,你该不是真的准备履行对阿曼达的承诺吧?” 看着阿默斯乐不可支的模样,埃莉诺只是一抬眉毛:“你有意见?” “但只要那小子还活着,随时可以有人将你一脚踢开,以小艾德文的名义掌控北洛林。” “他死了更麻烦。”她忽然冲着男人笑起来,“而且只有在我死后,他才有权继承。而等一切结束后……” 阿默斯神色奥妙地盯了她片刻,不可置信地摇头,随即再次咯咯笑起来:“原来如此,你对阿曼达还是心怀愧疚。” 埃莉诺没否认:“虽然无法避免与她为敌,但我对她本人并没有恨意。”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即便堕落到与魔物签订契约,还维持着某些高尚的道德观,埃莉诺,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她不再搭理对方,径自拢了衣襟回到卧室。 阿默斯黏着她:“那好,我换个猎物……乔治·马歇尔怎么样?那个男人总出人意料,又对你异常执着,还是死了更安全。” 埃莉诺坐在梳妆台前,拆发网的动作只是一顿:“他、爱丽丝、乔安、保罗爵士……短时间内都不要出手。” “真是慎重,”阿默斯怏怏叹息,“看来只能到山下狩猎了……村里总有一两个垂死的病人,我就勉强凑合。” 埃莉诺回头,黑发男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她打开梳妆盒,净化完毕的那两枚银戒指躺在角落的绒布袋子里。镶嵌蛋白石的那枚是乔安偷出的,毫无纹饰的那枚则是乔治交给她的。骑士将这戒指抛起又接住的神态竟浮现在埃莉诺眼前,还有那时他发问的眼神…… 那专注得仿佛只看得见她一个人的眼神,将人紧紧罩住无从挣脱的眼神,轻而易举便让人丧失抵抗意志的眼神。 乔治·马歇尔的确太过危险,她至今无法摸清对方的底牌与目的。但乔治显然与塞维尔的主动介入有关;在老艾德文发病时,他也适时提醒她、帮她遮掩,防止大学士在那时就察觉她的失态进而生疑…… 但这些都是她自找的借口。她还不想杀死他,仅此而已。 埃莉诺垂眸,将左手的金婚戒褪了下来,与这两枚戒指归在一处,啪地阖上盒盖。 之后一段时间卡斯蒂利亚需要的是稳定与秩序,以及容所有人淡忘主城发生了什么的时间。保罗被回忆侵扰,已经主动提出前往他处谋求生计,想来乔治也会在不久后离开。更需要注意的是艾斯纳的那个男人,如果埃莉诺的动向已经跨过内海传到了王都,对方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而眼下,令埃莉诺头痛的却是另一件事。 “报告夫人,艾德文……少爷已经在侧翼安置好了。”临时被提拔的侍女还没习惯卡斯蒂利亚的新秩序,说话多有停顿。 “我去看看。” 走到儿童房门前,埃莉诺讶然驻足:“乔治爵士?” 骑士单膝跪地,正和小艾德文说话,闻声抬头微笑:“埃莉诺女士。艾德文少爷对我的剑很感兴趣,我就说了些锦标赛上的见闻。” 小艾德文似乎对埃莉诺还有些印象,犹豫地呆立了片刻,缩到了乔治身后。 埃莉诺柔声唤:“艾德文?” 男孩揪住了乔治外衣下摆,怯生生的一双绿眼睛朝埃莉诺张了张,旋而闪回去。 “艾德文少爷,有女士在场时可不能没有礼貌。”乔治笑笑地回头向下看,“难道您没学过怎么问好?我可以为您示范……” “我会的!”小艾德文好胜心意外地强,出声后嗓音又颤巍巍地低下去,“大学士教过我的……” 语毕又是片刻的停顿,棕发绿眼睛的男孩终于从骑士身后转出来,规规矩矩地行礼:“您好,夫人。” 埃莉诺报以微笑:“你好啊。” 小艾德文回头求助似地看向乔治,像在寻求他的肯定。骑士神情温和地欠身:“关于您母亲的事,您可以问埃莉诺女士。” 埃莉诺与乔治的目光一触即离。 于是男孩便小心翼翼地发问,态度中带着不自觉的讨好:“请问您知道妈妈……我母亲在哪吗?” 这问题虽然棘手,但埃莉诺早有准备:“抱歉,阿曼达小姐现在有事,不能见你。” “妈妈又不肯见我了啊……”小艾德文自言自语,扁了扁嘴,似乎并不太难过。他转而眼神发亮地抛出第二个请求:“那么大学士呢?我想见他!上次的故事还没说完。” 埃莉诺有些惊讶:“大学士经常陪着你?” “嗯!我最喜欢大学士了!”小艾德文一个劲点头,“长大之后,我要变得和他一样!” 乔治和埃莉诺不觉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骑士扶住男孩的肩膀:“刚才你和我说的那个故事,也是大学士教你的?” “对!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了,每次睡前都会让大学士给我讲这个!”小艾德文飞快地瞟了埃莉诺一眼,尽量正经地发问,“夫人,我可以见大学士吗?” 乔治没让埃莉诺作答,反而蹙眉,一脸货真价实的疑惑:“艾德文,大学士他昨天启程到远方旅行去了,他竟然没告诉你?” 男孩呆了呆,皱起鼻子,咽了口唾沫:“旅行?那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索非斯大人没说。” “不可能!你骗人!”小艾德文立刻虎起脸来,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哭叫起来,“让他回来!立刻回来!我要他回来!” 听到哭闹声,照顾艾德文的老嬷嬷立即进来,低着头向埃莉诺行礼:“我这就带少爷下去。”老妇说着一把抱起小艾德文,连声嘘他:“别吵,别哭!哭了大家都不喜欢你这个小混蛋了!闭嘴……” 嬷嬷力气意外地大,任小艾德文在她怀里怎么撒泼扭动,都没能挣脱。 门被带上,孩子的哭叫随之渐渐淡去。 埃莉诺和乔治都是半晌无言。 “您最好尽快给艾德文少爷换个嬷嬷。” “我会的。” 又是一阵沉默。 埃莉诺原本该问乔治为何在这里,但刚才小艾德文的话让人仿佛芒刺在背。 “在您来前,我已经和艾德文少爷聊了一会儿,”乔治显然也察觉到了事态的古怪,“他也问过我阿曼达小姐和大学士在哪。他对索非斯大人的崇敬和喜爱程度……请您原谅我的措辞,与对父亲的敬爱无异。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您,他一次都没有问起艾德文大人。” 埃莉诺记得初次与阿曼达见面时,小艾德文被母亲一把推进生父怀里,却胆怯地抬头,勉强地弱声叫了父亲。 那小心拘谨的模样,与刚才向埃莉诺问好时相差无几。 “不瞒您说,之前我试图说服阿曼达小姐放弃被魔鬼蛊惑的说法,但我失败了。她坚决不愿背叛大学士,甚至数次表明她相信索非斯。” 乔治不急不缓地陈述着,黑眼睛里暗光闪烁:“索非斯大人向神殿供出的动机……不谈也罢,他始终没有解释为何要为阿曼达做到那种地步……” 埃莉诺不禁绷紧了唇线。 一个离奇可笑的猜想正逐渐成型。 “您之后有安排吗?”乔治主动发问。 埃莉诺朝窗外看了一眼。她与卡斯蒂利亚的附庸们谈妥事宜后才到了这里,眼下离傍晚已经近了。但她不准备观看阿曼达就刑。 “没有。” “我想去贤者塔看一看。” 婉拒的话在舌尖一滑而过,最后埃莉诺颔首。 神殿搜查后的贤者塔满目狼藉,书卷和器皿散落在地,几乎难以通行。乔治首先清理出一条路径来,侧身一让:“您先请。” 埃莉诺却没立即入内,反而俯身拾起一本眼熟的厚脊书来。造访索非斯那一次她随手拿起了这本儿童祈祷书,却没细看。她翻过描绘着各色神奇生物与圣像的纸页,一张羊皮纸片从书页间飘落。 乔治先一步将纸片捡起,向埃莉诺摊开掌心: 纸片正反面都歪歪扭扭抄着祈祷书中的段落,显然是孩童的书法练习。而一看就出自老手的优美流畅的红字挤在黑墨水间,逐词逐句认真批改。 像是迫不及待要应证那离奇猜想有多正确,在书房中还有更多教导孩子用的书籍:启蒙读物、光怪陆离的神话故事、浅显的歌谣集…… “如果他认可了阿曼达的女主人身份,教导小艾德文也不奇怪。”埃莉诺很谨慎,“但……” “但他为什么会认可阿曼达?” 两人都是片刻无言。 “我敢发誓,小艾德文的确是艾德文的孩子。”放下又一本地图册,乔治突然冒出一句。 埃莉诺笑了笑:“并不只有生父才是父亲。” 骑士微微一怔,随即涩然一笑:“的确。” 乔治·马歇尔就视威海姆侯爵为父亲。 埃莉诺忽然恐惧起来。她以为索非斯一头栽进她的陷阱是因为贪念、要归功于阿默斯的甜言蜜语,可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兴许大学士本就有赌上名誉与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阿默斯只是正好出现、给了他所需的力量。 而阿曼达被煽动起的恨意与妒忌,究竟有多少是出于对艾德文的爱意?她对索非斯无条件的信赖,最后甚至慌不择路地试图一个人揽下所有罪名,这背后又有多少隐情? 并非一切都如埃莉诺所料,卡斯蒂利亚还埋藏着更隐秘的过去,她对此一无所知,也没有机会一探究竟。 她只是运气很好,一切恰好如她所愿。而下一次,她未必还会被幸运女神眷顾。 埃莉诺沉默不语,乔治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继续翻动房中的物件。 书桌侧的矮柜上摆了整整一排的祈祷书。乔治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指腹在书脊上滑动,最后在其中一册上停下:“这一册磨损得特别厉害。” 他抽出这本祈祷书,才翻开就意外地眯起了眼。埃莉诺定定神,走过去。 日落的钟声毫无征兆地敲响。 渡鸦厉叫着乱飞过窗际,黑色的羽翼是死神的影子。 仿佛被这行刑的号令惊动,乔治的手一震,正中镂空的书页里随之飘出一缕头发。 --乌黑卷曲的秀发。 “有没有一个人,你咽气的时候,会第一个也最后一个想到他。而且你知道,他也会在死时反反复复地想起你、想起的只有你?” “我有这么一个人哦。” 群鸦黑羽的扑簌声中仿佛有谁这么低语。 第18章 无归果实 北洛林的夏天来得急,山脊上的雪线一日日地往更高处退,连绵幽谷仿佛连夜披上了点缀着野花的绿纱。夜风都变得柔和温暖,吹得人熏熏然只想往屋外跑。 明天就是仲夏节,前夜的庆祝早已开始。 熊熊篝火在中庭点燃,堡中的住民手拉着手跳舞,高唱驱邪的歌谣。 埃莉诺站在露台边缘,俯视欢庆的人群,缓缓呷了一口仲夏前夜才会喝的药酒。有人从身后靠近,她回眸,佯作惊讶:“乔治爵士?您怎么不也去庆祝?” “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她抬了抬眉毛:“我还以为您在任何社交场合都如鱼得水。” “您高看我了,”骑士露出自嘲的微笑,“我其实更喜欢独处。” 埃莉诺低头打量手中的银酒杯,显然不打算将话题继续下去:“是吗?” 乔治不急于开口,缓缓踱到她身侧一步的地方,注视火堆许久,才恍若无意地来了一句:“很多时候,我会觉得人既健忘又无情。离艾德文的事只过了半个月,卡斯蒂利亚的一切已经在表面上恢复原样。” 她瞟了他一眼,在心里暗笑:得知旧友死讯的第一时间都不为所动的这个男人,又有多无情多健忘?但她也是一样的。 仿佛察觉了她未出口的嘲弄话,乔治坦然道:“您也许误会了,我的敌人很少,但朋友却不多。” 艾德文·玛丽安·卢克索显然不在朋友之列。 只有那么一瞬,埃莉诺窥见了乔治迷人笑面下刀一般锋锐的本色,但她本能地驻足,不再探究下去。骑术剑术出众、受淑女们追捧却不树敌,甚至还饱受领主们的宠爱,这果然是个可怕的男人。 “只要自己的生活不受影响,领主是谁对普通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话才出口,埃莉诺便懊恼地抿了抿唇。她不该说那么多的,但在乔治面前,不管是谁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勾出真心话来。 “效忠卢克索家的附庸对您暂时掌权毫无异议,也是这个原因?”他看着她笑了,唇间的一线白在夜色里依然耀目。 埃莉诺不作答,只是微笑。 这半个月里她一直忙于笼络人心。效忠卢克索家的众位大人原本准备选出一人暂时代理北洛林事务,她当然不会坐视这样的事发生。 埃莉诺要掌控实权、获得附庸的忠诚,仅仅不触及各位大人的既得利益还远远不够。观察、挑拨派系间的矛盾、扮演对任何一方都无害的弱者,必要时她甚至借助了阿默斯的力量…… “过了仲夏,北洛林的冬天就不远了。这里的夏天实在是太短暂了。”乔治没有追问,自顾自感叹了一句。 春夏是锦标赛的季节,是骑士的季节。 “您不打算趁着时节未过,去其他领国参加锦标赛?” 保罗爵士替大学士探望过阿曼达、也没有站在埃莉诺那边,事件结束后便主动请辞,已经动身前往天气更为宜人的南方。乔治却若无其事地逗留到现在,毫无去意,却也对他卖的人情只字不提。埃莉诺便有些焦躁。 “您这是在赶我走吗?”乔治噙着笑看她一眼,却很快转向别处,话中委屈真假难辨。 “不,只是卡斯蒂利亚可能很久都不会有锦标赛了。” “我也差不多过了锦标赛的年纪,”骑士漫不经心地慨叹,“二十岁时你崭露头角,所有人都争着邀请你为他效劳。到了二十四岁,全场找不出一个能将你刺下马的对手,所有人只会觉得无趣。” 埃莉诺失笑般反驳:“比您年长的锦标赛常客可不少。” “很少有骑士能活过二十五岁,在那之后,大部分人会成为在酒馆里吹牛的酒鬼、某天死在后起之秀的枪下,极少数几个幸运儿会受封成为领主。”乔治的言辞尖刻,口气却淡,他忽然侧眸,一弯眼角,语调变得轻快:“刚才说的都是玩笑话,您别当真。” “您敢说自己不会是那个幸运儿?”埃莉诺也半真半假地说恭维话。 “我不知道,”乔治坦率地答,“八国和平近十载,骑士除了锦标赛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当然也鲜有受封的机会。” 埃莉诺将杯中药酒一饮而尽:“愿意嫁给您的女继承人想必不少。” 乔治沉默了片刻。 这甚是罕见,埃莉诺不由转头凝视他。 中庭中的篝火添了柴,又浇了油,火焰瞬间拔高,露台上也蒙蒙一片通红。 乔治似乎说了什么,话语却被淹没在了暴涨的欢呼声中。她立在原地不动,任由错失的这句话随着夜风溜走,沉进喧嚣深处。 乔治却踏着火焰的光影走过来,直到他们几乎肩并肩。 被打搅的第一次尝试似乎反而给了他勇气。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她,再次张口,以她听得清的音量:“您没说错,但我已心有所属。” 埃莉诺以微笑武装起脸庞,无畏地以话语迎敌:“您这话如果传出去,不知多少淑女要心碎。”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严守这个秘密。” “我不觉得您有必要为我破例。” “有必要,”乔治停顿片刻,埃莉诺几乎可以确定他是故意的,“因为我有求于您。” 欠着对方的人情也许可以借此还清,埃莉诺却依然很谨慎:“您先说。” “既然六年前您也在克莱芒,我想向您打听一位女士的下落。” 喉咙被什么塞住了。她点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您也知道,我在那次锦标赛中受伤。我在克莱芒无亲无故,如果不是那位女士暗中伸出援手,我肯定已经死了。” 埃莉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如果您知道她的名字,我说不定还有印象。” “很遗憾,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外貌特征?” “听起来肯定很可笑,但我并不知道她的模样。” 埃莉诺垂眸,仿佛确实感到无奈:“如果您和那位女士交谈过,她话语中透露的信息、甚至是声音都可以视作线索。” 乔治看着她,平静地说:“我与她没有用言语交谈过。” 两人默默无言地对视了片刻。 “既然如此……很遗憾,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帮您的办法。”埃莉诺尽力让自己听上去辛辣些。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荒谬,但既然您那时在那里,我就想,也许您知道些什么……”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示弱运用得当,是种强大的武器。更何况示弱的是乔治·马歇尔,锦标赛上的常胜客,实至名归的最强骑士,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 明知道这软弱也是陷阱,埃莉诺还是差点动摇了。 但她最后只说:“抱歉,我帮不到您。” 乔治笑得很客气:“不,是我强求您了。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今后您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去提洛尔。” 提洛尔,半岛之上的商贸之国,占据了先知海湾与白银海岸之间的战略要地。更重要的是,提洛尔海军远远强过陆军,对于骑士来说,这是个出人意料的目的地。 乔治对埃莉诺的反应并不意外:“从多奇亚来这里的路上,我在提洛尔短暂停留,那时听说远游的商队带回了从所未见的强大武器。”他翻转握剑的右手,渐渐握拢成拳:“如果那武器真的强大到传闻中的地步……一旦它流传开,骑士生存的唯一价值也会被抹杀。” 埃莉诺眯了眯眼:“哦?我对这个传闻很有兴趣。” “您为何不也亲眼去确认?” “我很快就要启程与古拉公爵会面,商讨南北洛林新和约。” “南洛林以南就是提洛尔,两者并不矛盾。” 埃莉诺审视他片刻,突然间一笑:“您在邀请我同行?” “眼下还没有骑士直接向您效忠,如果您只打算带卡斯蒂利亚的护卫前去赴约……”乔治的眼里再次浮上生气勃勃的笑意,“我愿意与您同行,不,我请求您准许我与您同行。” 古拉一族与卢克索家关系微妙,十年前签订的和约即将到期,难保古拉公爵不会打北洛林的主意。 “作为交换,您想要什么?” 骑士感到受伤般按了按左胸口:“护送女士不是骑士应尽的义务吗?当然,我也并非没有私心。提洛尔商会的大人物未必愿意与我见面,但您,准侯爵夫人就不一样了。” 默了片刻,埃莉诺作势要离开,转身时抛下一句:“我会考虑的。” 乔治向着她的背影欠身行礼,直起身时唇角微翘。 日过中天便只能一路下沉,白昼长到极限,才到来的夏季便露出颓象,迫近的是一日比一日猖狂的寒夜。据说仲夏夜,栖居在暗处的魔物会化为女人的模样,成群结队地飞过夏日的天空,为将到来的狂欢拉开序幕。 也因此,仲夏夜又被称为魔女之夜。 而不管是仲夏前夜,还是魔女之夜,都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交谈和庆祝中过去了。 半个月后,越过汇入蝎湖的两条河流,代表艾德文侯爵的埃莉诺一行人抵达南洛林公国的枫丹尼。随行队伍中乔治·马歇尔赫然在列。 在埃莉诺启程前,公爵尼尔·古拉特地传讯:如果卡斯蒂利亚藏书中有以下珍本若干,若男爵夫人愿意,公爵大人愿意以优厚条件购买。 “没想到尼尔公爵居然嗜好藏书。”车队在吊桥前停下,乔治回头看了一眼跟在马车后的几匹驴子,驴背上清一色是装书的大箱子。 “您真的不清楚内情?”埃莉诺微微撩起车帘。 乔治摆出被拆穿的揶揄神情:“看来您也听说过莉莉安女士。” “谁没听说过?” 莉莉安·古拉是公爵唯一的女儿,也是阿雷西亚大陆最负盛名的女性,无数诗人绘者的缪斯:不论是美貌还是学识又或是性格,莉莉安女士的出众品性都也无人能及。同时,她也是最不知餍足的读者、出手最阔绰的藏书家。 尼尔公爵对女儿宠爱到极点,真正能见到她的人少之又少,就连北洛林使团都被要求尽可能减少人数。乔安和爱丽丝早不在,埃莉诺索性将一路带来的临时侍女也留在了前一站庄园。 “托您的福,也许我能有幸见到传闻中的莉莉安女士。” 埃莉诺忍不住出言戏弄乔治:“这可是莉莉安女士的不幸,希望她不会被您迷住。” 乔治一怔,随即同样漫不经心地应:“也希望尼尔公爵不会被您迷住。” 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视。 眼神与眼神的较量还没开始,便被双方齐齐一笑置之。 就在此刻,吊桥与地面相碰,枫丹尼的大门也终于缓缓开启。 第19章 提线人偶 长而窄的吊桥缓缓收起,被江心岛中分的水流汇聚一处,波浪滔滔,被水面四面包围的枫丹尼城堡顿时成了一座石墙高耸的孤岛。 吊桥锁链锒铛相碰,埃莉诺坐在车中,不由眯了眯眼。 枫丹尼城中的气氛只有更诡异。虽然是古拉家族的主城,车队一路行入中庭,枫丹尼入城坡道近旁都安静异常,不仅没有铁匠铺冶炼炉的风箱呼呼声,连马厩应有的噪声都无。 这个谜团很快得到了解答:埃莉诺下车,看着洁净却毫无使用痕迹的马厩,扬了扬眉毛。 枫丹尼根本没有饲养马匹。 “这座城只需要弓箭手就能守住。”乔治漫不经心地评价。 的确,即便在诸国混战的年代,枫丹尼也从未失守。 “但客人一进城就收起吊桥……”他适时收声。 衣着华贵的一行人迎上前来,为首的男子身材挺拔,虽然年过半百,噙笑的面庞却魅力依旧。他执起埃莉诺的手一吻,从容有礼地问好:“夫人,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希望您没在南下途中受苦。” “尼尔大人,”埃莉诺行礼致意,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以爱好艺术闻名的公爵,“沿途见到的风景非常美丽,怎么能说是受苦?第一次从远处见到枫丹尼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尼尔公爵显然对这样的恭维话很受用:“您在枫丹尼逗留的每一日都让这里蓬荜生辉。来,这边请。” 这么说着,公爵便与埃莉诺相携朝城堡大门行去。尼尔对随行的其他人视若无睹,乔治也不气恼,只是笑笑地抬了抬眉毛,便示意面有不忿的书记官一起跟上去。 “您来的正是时候,厨房已经准备完毕。夏天是南洛林最美的季节,各个庄园的瓜果今年大丰收,一会儿请您务必尝一尝我们的甜点。” 尼尔公爵挽着埃莉诺跨过门槛,有意顿住了步子,好让她欣赏城堡大厅的全貌。 与卡斯蒂利亚古朴的风格截然不同,枫丹尼内部以白色石材贴片,纤细轻盈的十二根圆柱撑起中部开孔的穹顶,天光顺着洞孔倾泻而下,投射入前厅正中凿出的方形蓄水池。身姿优美的仙女铜像在水波中翩然起舞,面容栩栩如生。 埃莉诺环视大厅色彩艳丽的叙事镶嵌画,目光在石柱顶的十二尊人像上定了定,旋即看向覆有马赛克的小圆顶,不吝赞美:“即便是国王陛下来到您的门厅前也会自惭形秽。” “您谬赞了,”尼尔的笑容加深,“莉莉安读完科尼塔司的《帝国编年史》后,对书中描写的皇家庭院非常神往,作为父亲,我能做的只有满足小女儿的愿望。我听说您的母亲来自首都,这充其量是拙劣的模仿罢了,倒让您见笑了。” 埃莉诺自然而然地应:“您太谦虚了。不知我是否有幸与莉莉安女士见面?” “当然,当然,”公爵连声应着,“莉莉安今早有些不舒服,也许不能出席晚宴,等到明天才能与您会面,请您见谅。” 埃莉诺颔首微笑,转而与尼尔聊起来。这位公爵身上几乎找不到领主的威严,他更像是个随和的富家子,虽然没有建功立业,却毫不介怀,只一心陶醉于艺术。从帝国艺术八国到近来有天赋的画匠与诗人,公爵无所不知,却从不摆架子,任何人与他交谈都会感到轻松愉快。 “没想到您对哲人的著作如此熟悉,莉莉安肯定与您谈得来。也差不多到了晚餐时间,正事就让我们留给书记官们谈吧。”尼尔与埃莉诺并肩走了数步,一个仆役突然凑近和公爵耳语了几句。他讶然瞪大了茶褐色的眼睛,感到棘手般捋了捋夹杂银丝的金黄头发。 埃莉诺微笑着看着尼尔,表露出适当的疑惑。 尼尔匆匆扯起一个笑:“莉莉安感觉好些了,她很想见您,会出席晚宴。” “那真是我的荣幸。” 公爵却显得不自然起来。他回头看了看乔治等一行人,歉然解释:“莉莉安不见陌生客人,所以这另外几位……” 乔治脱帽欠身:“请您不要在意,我能理解。” 尼尔公爵颔首,对骑士的兴趣寥寥,甚至没正眼打量他:“几位可以在枫丹尼的花园里走走。” “不巧我有些累了,我应该会直接去休息,为守夜养精蓄锐。”乔治看向埃莉诺,只简短唤了一声,“夫人,明天见。” “这一路辛苦您了,乔治爵士。明天见。” 这一小插曲结束后,埃莉诺继续与尼尔公爵闲谈着往饭厅行去。他们的对话围绕着修辞学打转,话语本身却渐渐变得空洞,公爵明显心不在焉,只是单纯地为了继续闲聊而东拉西扯。 幸而这一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同样装饰精巧的饭厅中,香气扑鼻的佳肴盛在银盆中,由斯文的侍者不断端上来。尼尔公爵一杯陈酿下肚,立即再次与埃莉诺谈笑风生。 枫丹尼的女主人也很快到场。只等神秘的莉莉安女士,今晚这小小的宴会便全员到齐。 “欢迎来到枫丹尼,埃莉诺女士,我没能及时迎接您,请您见谅。”在高大的尼尔身边,公爵夫人爱莲娜被衬得像一个体弱的孩子。话没说完,她便掩唇咳嗽起来。 爱莲娜夫人至少比丈夫小十岁,苍白而精致的脸庞楚楚可怜,小巧的嘴唇总是抿着,下压的眉峰和圆眼睛天然带着不知所措的惶然。主菜都端上来了,公爵夫人却几乎没有开口,只是坐在女主人的位子上,偶尔细嚼慢咽地吃一小口、小心地喝一口酒,时时刻刻观察丈夫和客人的脸色。 埃莉诺对小动物似的公爵夫人很感兴趣。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爱莲娜夫人一颤,慌慌张张地别开脸,突兀地起身,低声说:“我去看看莉莉安。” “嗯,她那么久都不来,该不会身体又不舒服了?” 公爵夫人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枫丹尼重叠对称的廊柱间。 “现在是谈正事的好机会。”尼尔公爵换了个坐姿,缓和气氛似地戏谑一笑,“爱莲娜让您见笑了。她和莉莉安一样一直疾病缠身,却不放心我一个人与您会面。” 埃莉诺垂睫,放柔了声调:“我有那么可怕?” “不,只是听说北洛林的埃莉诺女士是位美人,爱莲娜就嫉妒起来……”尼尔这么埋怨着,口气却很温和,“这也算是她可爱的小缺点了。” 埃莉诺配合地微笑。 “关于与北洛林的和约……”尼尔公爵拈起一颗糖杏仁,在指尖转了又转,“您也许也知道,古拉家与卢克索家在很久以前是宿敌,而老侯爵又极为念旧……” “请您放心,此番我只怀着结交之意。我也绝非嗜好杀伐的人……” 尼尔轻快地摆摆手:“我对战争、锦标赛那类野蛮的东西也没兴趣,我只追求美感。” “看来我与您的意见不谋而合。” “虽然书记官们会敲定一切,但让我想想有哪些要点。啊对,首先是向蝎湖周边的水路通商会的征税权……” 埃莉诺自然有备而来。临行前她已经与北洛林的大人们统一好行事方针,并带来了一份新协约提案。尼尔公爵也非全无准备,两人一拍即合,只等次日书面签署便大功告成。 “爱莲娜女士她……”正事谈毕,埃莉诺转开话题。 公爵夫人离开那么久都没回来。 “莉莉安很可能又闹脾气了,爱莲娜只能哄着她,这是常有的事,请您不要在意。”尼尔态度也松弛下来,话语随意了许多。 埃莉诺没有追问。 对话再次回到公爵喜爱的领域: “尼尔大人,您说您只追求美感,那么对您而言,究竟什么才是美?” 公爵微微一笑,骄傲地下定论:“莉莉安。” 埃莉诺不由一愣。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笑,但莉莉安对我来说,就是美的化身……不,美本身。” “您这话让我更加想见莉莉安女士了。” “您不会失望--”公爵的语声戛然而止。 厅门急急打开,刚才传话的仆役疾步走到公爵身边说了些什么。 尼尔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他腾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就朝外狂奔而去。 埃莉诺不假思索地跟上去,追着伯爵一路折入枫丹尼的塔楼。石阶黑白相间,埃莉诺疾步拾阶而上,石阶扭成令人晕眩的螺旋。 阶梯猛然到了尽头。 尼尔跪在地上,正对大开的房门,捂住脸庞的指缝间发出骇人的悲鸣。 越过公爵颤抖不止的身影、瘫软在地的爱莲娜的侧颜,埃莉诺向门后望去。 一切一览无遗。 爱莲娜迟迟不归的理由、仆役惊慌失措的理由、尼尔失控的理由,都一览无遗: 血,血,血,书籍上,地板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血。 曾经名为莉莉安的躯体坐在高背扶手椅里,没有手掌的双臂捧着自己的头颅。 面容被划花,鼻子被削去,眼球也被挖出,两个空无的血洞直直盯着前方,与埃莉诺对视。 这就是埃莉诺与莉莉安·古拉的初见。 第20章 提线人偶 埃莉诺动弹不得。胃里翻江倒海,她挨到阶梯旁的小窗边,深吸了口气,才慢慢理解了事态。 这是虐杀,亵渎着死者,嘲弄着生者,散发着毫不掩饰的嚣张恶意。 她感到不寒而栗。 “不……不……莉莉安……你不可能……”尼尔公爵匍匐在地,歇斯底里地重复同一句话。 爱莲娜扶着墙站起,小心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袖。 尼尔一哆嗦,将她狠狠甩开,抱着头在原地缩成一团,浑身打颤:“不要碰我……不要……莉莉安……你不可能……” “带尼尔大人去休息。”爱莲娜向面色惨白的仆役吩咐,接着转向埃莉诺,面色严峻。 “到底发生了什么?” 孱弱的公爵夫人露出一抹几近尖刻的微笑。也许是痛失爱女,她的气势都变得凌厉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如您所见,她被杀害了。” 又有人拾阶而上,埃莉诺回头,刚才陪同公爵前来迎接的几个随侍贵族也匆匆赶到,见到门后情状尽皆骇然不能语,其中一个青年更是直接扶着墙面呕吐起来。 乔治混在这几人中,向埃莉诺遥遥颔首致意。他眯眼仔细打量片刻大敞的门户,突然问:“这扇门原本锁着?” 地上有一枚从中断裂的大锁。 “莉莉安在房中时,门都会从外锁上。”爱莲娜理所当然地答,“我在门外叫了很久,莉莉安都没有回答,于是我就让人把锁砍开了。” “您没有钥匙?” “钥匙由尼尔保管。”爱莲娜的口气不善起来,“您是?” 乔治立即谦卑地欠身:“乔治·马歇尔,随埃莉诺女士前来。” 爱莲娜漠然颔首:“各位都请回吧,需要时我会传信。” “请您节哀。”埃莉诺缓声道。 “嗯,我会找出凶手为她报仇。”爱莲娜夫人面容紧绷。她原本就是个绝顶的美人,可惜过分拘谨小心的神态损了颜色。怒火如今点亮了她的双眼,稍驼的脊背挺直了,她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凛然高贵,令人不敢逼视。 有这样美丽的母亲,莉莉安·古拉原本又该有怎样的美貌? 埃莉诺收回视线,默然转身离开。乔治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而行,伸出手臂任她搭住。她没有拒绝。 直到离开塔楼,两人都默不作声。 枫丹尼的仆役竟然比卡斯蒂利亚还少,再次来到辉煌灿烂的中庭,埃莉诺等了片刻,竟然没人为她带路。 “卡斯蒂利亚的所有人都住在东边,我带您回去休息。” 埃莉诺点点头。 以东方风格上挑镂空的回廊回环往复,沉静的夜色里,白色的石壁泛着幽微的冷光,宛如迷宫又若坟茔。 “所有人都知道了?”半晌,她才出声。 “这种消息瞒不住。” “在那之前,您……” 乔治不需要她把话说满:“我小憩了一会儿,刚准备在花园里走一走,就出事了。” “您还知道什么?” 他闻言侧头看她,黑眼睛里微光一动:“难道我还该知道什么?” 埃莉诺没答话。 他便轻而易举地让步了:“您应该也发现了,在枫丹尼居住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大部分仆役工匠入夜前会过桥离开,留下的只有三位主人的随身侍仆和忠心耿耿的护卫队。这都是为了保护莉莉安女士的安全,避免有任何入侵者。” 即便公爵为保护女儿做到这个地步,那样的事还是发生了。 “也就是说,凶手还在这里……”埃莉诺忽然绷紧唇线。 “我和卡斯蒂利亚的各位都会成为首要嫌疑人。”乔治向她弯了弯眼角,“但您可以放心,您一直与公爵在一起,不会被怀疑。” 乔治可能是凶手吗? 埃莉诺知道自己只会给出否定的答案。她不免再次回想起塔楼中的情状,头有些晕。手刃仇人与眼见无辜者惨死截然不同,更何况,即便是老艾德文,她也没兴趣以那样的方式玩弄尸体。 不管凶手是谁,那个人只有比她更疯狂……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东侧的客房。乔治主动提议:“谨慎起见,我今晚会守在您门外。” “如果凶手也来砍我的头,我会大声尖叫的。”埃莉诺勉强开了个玩笑。 乔治顿时笑容全无,幽幽盯了她片刻,最后维持沉默。 “抱歉,我还没缓过来,”埃莉诺竟然心慌起来,匆匆去看墙上的大理石嵌花,“我不该这么说。” “请您好好休息。”骑士这么回应,不知是否算是接受了她的道歉。 宽敞的客房中当然也没有仆役。埃莉诺拆了发网,盘腿坐进床帐,默了许久才轻轻问:“阿默斯?” “我在。”温存而男女莫辨的语声理所当然地在她身后响起。 “你暂时不要行动。” 男人就笑眯眯地拖长了声调应:“是--是--这里有我非常讨厌的气味,除非你有危险,我不会出来的。” “讨厌的气味?” 阿默斯只是哧哧一笑,没有作答。 她索性躺下,翻来覆去许久,刚有了睡意,却有人敲门。 “埃莉诺女士,抱歉打扰您,公爵夫人想见您。”门外的乔治语带歉意。 “请稍等。” 夜色浓重,廊上只剩一盏烛灯亮着,骑士的脸容半明半昧,浅亚麻发丝隐隐镀上闪烁的一层红光。 “爱莲娜夫人在哪里?” “塔楼。” 埃莉诺抬了抬眉毛,没多问。 穿堂的凉风一掠而过,乔治看着她问:“您是否需要回屋添件斗篷?” “不必了。” 乔治颔首,借火点起火把,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带路。又一阵夜风将他的外衣向后拂,原来他在为她挡风。她没点破,对方也一路保持沉默。 午夜的阶梯阴森森的,近旁听不到一点动静。 “爱莲娜夫人没有叫其他人?” 乔治蹙眉:“只有去上面看看了。”顿了顿,他回身为埃莉诺照亮阶梯:“请您小心脚下。” 塔楼顶的门虚掩着,从中漏出一线灯光。 乔治叩了叩门。 “请进。”爱莲娜夫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埃莉诺首次踏入莉莉安的闺房。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房中却不止公爵夫人一人,两名仆妇正无言地收殓遗骸,面色惨白、动作僵硬。 爱莲娜目送仆人抬起木担架离开,久久沉默。 埃莉诺定神,仔细打量起四周。莉莉安对书籍的痴迷程度绝非徒有虚名,六角形房间的壁上尽是书柜,而右手边窗户下也摆着巨大的木箱子,羊皮卷轴的一角被压在箱盖缝隙中,里面装的显然也是书籍。 而那把被血迹浸透的高背椅……垫脚的是厚脊书。 乔治不知何时踱到了窗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模糊的轮廓。 爱莲娜猛地开口:“我之所以在这个时间请两位过来……是因为我已经找出了凶手。” 埃莉诺与乔治对视一眼。 “这扇门在莉莉安出事时锁着,而钥匙在尼尔手里,因此凶手只可能从窗户入室。”爱莲娜快步来到窗边,拿起箱子上的烛台照亮外间,“如您所见,塔楼外就是裙楼,还有一条排水的石坡道。凶手只需要爬上裙楼房顶,再顺着坡道抵达窗下……” 埃莉诺目测窗口到坡道的距离,反驳道:“窗口足有两人高,又正对中庭方向,凶手不可能徒手爬上来。如果凶手借助绳索之类的工具,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在您到来前、日落钟还没敲的时候,我来塔楼和莉莉安说过一次话。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在北洛林各位抵达后,枫丹尼的所有人都转入室内,即便有人攀爬塔楼,也不会有目击者。” 乔治神态平静:“如果这个假说成立,您得出了什么结论?” 爱莲娜夫人一牵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乔治·马歇尔爵士,你就是凶手。” 不等埃莉诺开口,公爵夫人就抢白:“我已派人询问过,晚餐期间,枫丹尼的仆役和北洛林的各位之中,只有你去向不明。” “我在客房中休息。” “有人能证明这点吗?” “很遗憾,其他人都去厨房喝酒了。” 爱莲娜露出胜利的微笑:“莉莉安是在传信给尼尔后、在我回去查看情况前被杀害的,而这期间只有您有作案的机会。你在锦标赛上的英勇表现,我也有所耳闻,用绳索攀上塔楼对你来说当然也是举手之劳。” 乔治苦笑,一摊手:“我没试过,但我觉得我做不到。况且……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害莉莉安女士?” “听说你很受女性欢迎,也许你原本只是想见莉莉安一面,求爱却被她拒绝,恼羞成怒……” 埃莉诺出声打断:“爱莲娜夫人,没有证据表明乔治爵士就是凶手。” “凶手当然会竭力毁灭证据。但您也无法否认,乔治爵士有重大嫌疑。” “有嫌疑不等同于就是凶手。” “我理解您维护附庸的心情,但是……”爱莲娜叹了口气,“在找出凶手前,我不会放下吊桥,不会允许任何人离开枫丹尼,也不会让渡灵人前来准备葬礼。” 埃莉诺态度平和地回应:“来枫丹尼前,我与臣下约定,今日中午前会派人向蝎湖边卡罗尔要塞的驻军传讯报平安。如果傍晚时没有我的消息,北洛林会立即出兵。” “为了一个骑士,您不惜挑起战争?” 埃莉诺态度强硬:“不,我只是无法容忍被人算计。” “哦?” “这一切太巧了,简直就像等着我们到来,借机加以勒索。” 爱莲娜像是没听懂这话中的暗示,径自转向乔治:“这样真的好吗?如果洛林内战,你的主君会因为你成为人质。” “埃莉诺女士并不是我的主君,”乔治毫无危机感地一笑,“确切说,她还没有接受我向她效忠的请求。” “所以您就可以对她的安全不管不顾?” “不,如果您一定要找出一个凶手才愿意让埃莉诺女士离开,我会接受您的指控和惩罚。” 爱莲娜兴味盎然地眯起眼:“哪怕这会让你身败名裂?” 骑士看着公爵夫人,坦然应和:“是,哪怕我会身败名裂。”话语稍顿,他依然没有看埃莉诺一眼:“我愿意为她而死。” 第21章 提线人偶 爱莲娜夫人似乎也被乔治的发言震住了。 骑士却不急不缓地添了一句:“但在那之前,我还是会难看地挣扎一番。” 他眼睫微垂,笑得迷人而尖刻:“毕竟我还不想死。” “好啊,”爱莲娜夫人似乎也被乔治打动了,指尖勾住颊侧的一缕金发,转了又转,“那么在日出之前,你就尽力寻找证明自己无罪的证据吧。” 她款款转身推门,回首露出半边脸,笑得暧昧而诡秘:“当然,如果失败了,就请你乖乖承认罪行,乔、治、爵、士。” 乔治一欠身:“能否容许我确认莉莉安女士的……” 爱莲娜眯起眼:“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如果您觉得不妥,可否由我前去察看遗体?”埃莉诺突然开口。 乔治也一怔。 “死因是判断凶手的重要一环,”埃莉诺口气恳切,“如果您真的想为莉莉安女士报仇,首要的事就是弄清死因。” 公爵夫人盯了她片刻,突然又意兴阑珊起来:“可以,莉莉安在圣堂,二位自便。那么我们日出时见。”这么说着,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后。 塔楼再次陷入死寂。轻柔的水声从岸边传来,浪头缓慢拍着枫丹尼的防水墙,倒数着白昼的降临。 “您对凶手已经有了头绪?”埃莉诺率先开口,绕开了乔治刚才的发言。 “不,您高估我了。”乔治苦笑着坦白。 埃莉诺环顾四周:“先去圣堂?” “天气暖和,越早越好,”乔治颔首,随即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更像在试探,“您可以回去休息。” 埃莉诺看向乔治,在四目相接前调转视线。在他以为她要别开脸的时候,她再次斜斜抛来一眼,仿佛料定了他会在这短短片刻间松懈下来,流露出什么真实的情绪。 但乔治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 他坦然地凝视她,不躲不闪。 埃莉诺绽开她最迷人的微笑,口气带着些微居高临下的傲慢,却也因此显得亲昵:“我并非您的主君,如果您莫名为我而死,即便是我,也会感到困扰的。” 乔治反手掩唇,似乎笑了。他随即正色道:“在离开这里前,请容我确认一件事。”他说着走到那把高背椅前,用食指轻轻地将血迹斑驳的坐垫向上挑。 实木椅面上镶嵌着两个字母:l·g。应当是莉莉安的姓名首字母。 埃莉诺以眼神发问。 “不,只是有些在意为何凶手要将莉莉安摆放在这把椅子上。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线索。”乔治似乎有些失望,示意埃莉诺先出门。他则拾起狭长的一根卷轴,阖上半扇木门,弯腰小心地将卷轴紧挨着门缝摆好。 门口正好有一滩半凝固的血迹,如果有人开门,必然会带得卷轴移动;即便将卷轴复位,地上的血迹也会发生改变。 “我知道圣堂的大致方位,请跟我来。”乔治将门关死,从墙上取下火把。 埃莉诺向小窗外看去:眼下正是最黑暗的时刻,但夏季的日出总是很早,留给乔治的时间不多。 圣堂门前的仆妇被足音吓得险些叫出声,看清来人后松了口气,却还是拦住了他们:“夫人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打扰莉莉安女士。” “爱莲娜夫人没有告诉你我们要来协助她调查?”乔治疑惑地蹙眉,却没为难对方,反而叹了口气,“万一凶手在莉莉安女士身上留下了什么线索,等天亮了热起来就找不到了……” 见他凝眉叹息,仆妇的态度立刻缓和:“我这就去请示夫人,请您稍候。” “守夜已经很辛苦,怎么能麻烦女士在半夜到处走动?”乔治彬彬有礼地欠身,“爱莲娜夫人也许刚睡下,打搅她也不好,别无他法,只有等天亮了……” 这么说着,骑士真的满脸遗憾,作势要离开。 “等等,”他和埃莉诺走出几步,妇人骤然出声,“您也是一片好意……如果能发现什么,为莉莉安女士报仇……” 乔治却摇头:“我怎么能让您违反命令?” “守夜的只有我一个,只是一会儿不会有人知道……” 沉默须臾,乔治深深欠身,嗓音有些沙哑:“愿三女神保佑您,好心的女士。” 妇人掩唇,匆匆转身打开门。 埃莉诺走在乔治身后,经过仆妇身侧时一瞥,只见她满脸通红。 枫丹尼的圣堂同样精美绝伦,两人却无心欣赏,直奔石台上的木棺。 “埃莉诺女士?”乔治站在棺边,挡住了埃莉诺的视线,“请不要勉强自己。” “我没事。”她直接绕到另一边,强迫自己凝视棺中遗骸。 没有渡灵人协助,尸体只做了最基本的清洗,保持着分离的原貌,勉强按照仰卧的姿态摆放。圣堂中的烛焰不住颤抖,光影移动,安放在天鹅绒枕上的头颅仿佛在微笑。 “嗯?” “您发现了什么?” “脚。” 凶手不止砍去了莉莉安的手掌,更削去了她的双足。只不过当时她裙摆及地,无人察觉。 而被残忍割下的手足都踪迹全无。 “埃莉诺女士,能帮我一个忙吗?”虽然是问询,乔治已经从石台边缘拿起烛台,递给埃莉诺。 她无言接过。骑士从腰间取下皮手套戴上,动作轻柔地将头颅披散的金发撩开。埃莉诺立即伸直手臂,为他照明。死者苍白的肌肤上已经冒出了暗紫色斑痕,而颈部异常整齐的切口下…… 埃莉诺闭了闭眼,稳住手腕没发颤。 “尸变的程度不严重,死亡时间应该是傍晚,但到底是我们抵达枫丹尼前还是之后,我无法判断。”乔治异常冷静,“死因……” “皮肤表面有血点,很可能是窒息而死,”他的手指在侧颈切口边缘点了点:“大约是细绳索勒死的。刀口几乎贴合勒痕,说明分尸在后。” “这是否会影响出血量?” “会,”乔治似乎赞赏地笑了笑,“我很久以前旁观过解剖表演,哪怕受同样的伤,尸体流出的血根本比不上生者。” 埃莉诺抬了抬眉毛:“关于尸体的知识都从那场表演中而来?” “不,但这和眼下的事无关。之后您若有兴趣,我再说给您听。” 她一颔首:“那么塔楼里的血也是凶手的布置?” “仔细一想,即便是分尸,那样的出血量也太夸张了。”乔治转而将莉莉安的衣袖往上推了几分,小心地察看手臂内侧。 埃莉诺谨慎地评价:“精心布置出那样的房间、这么对待死者……简直像是故意威吓,不,更像是嘲笑在场的人。” 乔治的动作一顿。 “您发现了什么?” “谢谢,您刚才那句话给了我一些启发。”他说着居然脱下手套,直接触碰莉莉安的手臂,像在确认什么。而后他再次看向孤零零坐在枕头上的头颅,首次面现犹豫。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希望门外那位可爱的女士不要在这时候进来。”不等埃莉诺明白过来,乔治就已经一手扳住头颅下颚,另一手向上推,将死者的嘴扒开了。 他快速瞄了埃莉诺一眼,动作不停:“请您别看。” “需要我……”她没问完,也没转开视线。 “不用了,谢谢。”这么客套着,乔治将手指伸进了口腔中,来回触碰确认了什么,若无其事地将头颅摆正归位。 诺恩信徒相信人死后灵魂从口中离开身体往生,乔治的行为在虔诚者眼里无疑是亵渎。 片刻的惊骇过后,埃莉诺推断:“看来您已经有了猜想。” 乔治对她罕见地有所保留:“还有很多疑点……”顿了顿,他又问:“您是否知道莉莉安女士的年龄?” “据我所知,她与您是同辈。” 骑士颔首:“可以回塔楼了。” 说是回塔楼,乔治还是不免先请仆妇取肥皂与热水来,和埃莉诺都洗了个手。 “目前的疑点还有凶手进出的途径……”乔治的步子有些急。 埃莉诺跟上去:“在爱莲娜夫人发现不对劲前,门真的锁着?” 乔治绷住没看她,苦笑道:“眼下只能相信她的证词。” “如果我能与公爵交谈几句,也许会有新线索……” “爱莲娜夫人容许我检查尸体已经是极限,我不会奢求更多,”乔治转而加重了咬字,“但无所谓,公爵的证词可以事后再确认。” 塔楼阶梯到了尽头。乔治直接推开门,低头确认地面痕迹:“没人来过。” 埃莉诺踱到窗边,稍探身向外看:“普通人真的有可能用绳索从这里爬进来吗?” 乔治不动声色地站到她身侧,一手扶住窗台前侧:“我不清楚。但从这里掉下去,不可能活着。” 他的手臂斜斜挡在埃莉诺身前,倒好像真的怕她会不留神从窗口摔落。 埃莉诺不知怎么想笑,硬生生忍住了。为了掩饰不自然,她向后退了几步离开窗侧,却不慎带到了高背椅椅脚。垫在椅子下的三本厚脊书居然没有被踢散,反而齐整地以椅脚为中心滑动了些许。 心中起疑,她足尖顶着书脊,沿椅脚绕圈。 一声脆响,某处的锁打开了。 乔治循声绕到椅子正后方的书架前,谨慎地一推。 书架向侧翻转,露出了一间密室。 第22章 梅菲斯特 “我进去看看,请您在这里稍等。” 埃莉诺摇头:“我一起去。” 乔治苦笑了一下:“我不能让您冒险。” “我非常在意莉莉安的死因,”她顿了顿,“而且我害怕独自待在凶案现场,如果凶手趁您离开时出现,我无力自保。” 乔治无奈地一扯唇角,显然不信这借口。他随后向腰际望去,佩剑的位置空空如也。尼尔公爵小心谨慎,卡斯蒂利亚一行人在登岛前都解除了武器。 与埃莉诺对视片刻后,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叹息似地应:“是。” 为了防止门在身后关死,骑士先撤空了窗边的一口木箱,将移门卡住。而后他取火把当先步入密室。埃莉诺捧着烛台跟上去,小心地打量四周。 门后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楼梯间。 一步宽的方形空间后,是一段向下的阶梯。乔治用火把照了照,石阶结束的拐角下还有台阶,一眼看不到尽头。 乔治从袖子里摸出枚银币,向阶梯深处抛出。 丁零当啷一阵脆响,硬币落地旋转片刻,密道中再次陷入死寂。 “没触发陷阱。”乔治说着迈出第一步,不忘提醒,“请您小心脚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台阶。拐弯四次后,石阶到了尽头,一条狭窄幽暗的甬道通向未知的目的地,不知从哪里传来潺潺的水声。 “这是地下?”埃莉诺打量潮湿的地面,又回头看向来时的阶梯。。 “应该没错。”乔治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身,向埃莉诺伸手。 她不明所以,抬了抬眉毛。 “通道只容得下一个人,水声不轻,我也许会漏听什么异响。以防万一,能否容许我牵着您的手走在前面?” 埃莉诺没犹豫,将手往对方掌中一搭:“拜托了。” 乔治垂睫,五指收拢将她的手握紧,无言转过身。 骑士的左手虎口与指节居然有茧,摩擦着她的指掌,微微地痒。 甬道很长,良久的沉默酝酿出怪异的气氛,埃莉诺率先开口:“您左手使剑?” 乔治没回头,手指不觉一松,仿佛担心手上的茧可能会磨疼她,口气却漫不经心:“对,您之前没发现?” “您与保罗爵士对阵时用的是右手,况且我没见过您用剑。” “锦标赛不允许左手用枪,”他的声音里浮上些微嘲弄的笑意,“惯用左手的剑士也为人所不齿,我一般用右手挥剑。” “但您没落下左手的训练。” “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左右开弓不是坏事。” 天生左利手的人并不罕见,但阿雷西亚大陆流传着魔物在左、神明在右的说法,坚持用左手的人也因此被视为怪异。两手灵巧者则会被认为怀有二心,不可轻信。 埃莉诺没接话。 乔治突然问道:“您就没有怀疑过我是凶手?” “没有。”她答得飞快。 骑士的脚步顿了顿。 她揶揄地补充:“如果您是凶手,我怎么还会跟您来这里?死在这里,只怕几十年都不会有人发现。” 乔治回首,黑眼睛显得幽沉:“您似乎很喜欢拿自己的死亡开玩笑。” “在圣所我学到了一课。人难免一死,我当然不例外。没什么好避讳的。” 乔治不发一语,继续前行,牵住埃莉诺的手指比刚才更用力。 正当埃莉诺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揭过时,对方忽然低声说:“但您的态度……就好像对人生毫无依恋,随时可以了无牵挂地迎接死亡。” 她眼都不眨:“不,您错了,我还不想死,至今我都竭尽全力地活着。” 在她回到艾斯纳,将那个男人从皇位上拽下来前,她会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请您原谅,但我感觉您一旦达成了某个心愿,就会放弃活下去,”他的声音失去了分量,“这让……我感觉不好受。” 这回轮到埃莉诺沉默。 乔治·马歇尔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在他面前她感到无所遁形。更让她恼火的是,这个男人语意暧昧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就撩拨起她内心的愧疚感。倒好像她有责任,她不该让他难过。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与方才不同,埃莉诺有言语未尽,却不想多做解释。而她也能感觉到乔治即便还有话说,依然硬生生忍耐。 气氛顿时变得怪异难言。 在这无声的较量终于要决出胜负的时刻,甬道却戛然而止,一堵石墙阻住了去路。埃莉诺抬头,借着火光,隐约可见头顶的一块石板明显凹陷,缝隙边上牢牢悬着一捆绳梯。 乔治眯起眼,猛地吹熄埃莉诺手中的蜡烛,又将火把往甬道边缘的积水中一按。 视野中顿时一片漆黑。 埃莉诺立在原地不动,乔治却摸索着挨到甬道尽头,将她也一把拉过去。 她相信他这么行动肯定有原因,便没挣扎。 果不其然,头顶传来响动,地面先是漏下一线光,通道顶的石板随即被整个推开。一个人举着烛台站在出口边缘,身形拉得很长,却可以分辨出是个女人。幸而来人站在甬道尽头一侧,往下望去,烛火照亮的方寸通道中空无一物。但只要上面的人再靠近半步,光照范围扩大,埃莉诺的影子就会暴露。 没有半点迟疑,埃莉诺微提起裙摆,直靠到乔治身前。 他没提防,惊诧下放开了牵着她的手。 好像害怕会站不稳,埃莉诺低着头,轻轻揪住了对方衣袖上端。她随即松手,转而搭上他的肩膀,稳稳扶住,拇指抵在锁骨近缘。 这是他们第一次凑得那么近,寂静中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眼下正是盛夏,隔着轻薄的衣料,青年的肩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稍显急促。 通道入口的女人这时开口了:“为什么不说话?来这里的路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了,不是吗,尼尔?” 说话的赫然是公爵夫人爱莲娜。 摇摇晃晃的,另一人的影子也投射到了通道地面,应当就是尼尔公爵。他艰难地喘息了片刻,才哑声喃喃:“为什么……” “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清楚?还是说需要我再解释一遍你做了什么?” “我……我做了什么?”梦呓般的、无力的声音。 爱莲娜悦耳地笑了:“这条通道的尽头是什么地方你总不会忘了吧?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都忘了……你会在妻子入睡后来到卧室中的密室,穿过下面的暗道,去拜访你最爱的女儿……” 埃莉诺抬头,与乔治四目相交。他的惊讶适度而不过露,反而有些不自然,倒好像他早就猜到了这点。 对话还在继续。 “不,不要说了,求求你……求求你!” “这不是枫丹尼公开的秘密吗?”爱莲娜又笑了,“谁不知道尼尔大人爱女儿爱得发疯,爱到将她关在塔楼里,爱到亲手杀了双胞胎中的弟弟莱纳尔。为什么?因为莱纳尔想要和姐姐一起逃走,罪不可恕,不是吗?” 埃莉诺明显感觉到乔治微微一震。 尼尔抽泣起来:“你是因为莱纳尔,你还在因为莱纳尔恨我吗?但是为什么,莉莉安……” 爱莲娜冷酷地打断他:“莉莉安必须死。你穷尽一切爱与精力的、你眼中的至高的美的化身必须死。” 她的口气突然变得无比温柔:“只有这样……早该结束的一切才能结束。” “不要,不……”尼尔卑微地祈求着。 “而且,莉莉安是你杀死的,尼尔。” “什么,你……” “这不是最合理的推论吗?莉莉安卧室的钥匙在你手里,知道这条密道打开方式的也只有你,能制造出密室般的凶案现场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爱莲娜转了个身,绕着密道入口踱步,语调冷静而无情:“莉莉安不愿意继续现在状态,想要趁北洛林的客人们到来的机会向他们求助、甚至逃走。你那么了解女儿、在使团到来前发现了莉莉安的计划,盛怒下将她勒死……随后残忍分尸。为了将罪行嫁祸给异乡人,你故意让仆人传话,告诉我们莉莉安会出席,营造出她还活着的假象。” 尼尔陷入了沉默。 “之后你只要等事发、再做出悲恸崩溃的样子,反正你那么擅长做戏。至于凶手……随便在北洛林使团中找个替罪羊就好,为了两国友谊,那位埃莉诺夫人会默许你毫无证据的指控。”爱莲娜轻飘飘地呼了口气,“我说得对吗,尼尔?” 公爵依然说不出话来。 微弱的烛火映射下,乔治的面容难以解读,视线也投向甬道幽暗的彼方,闪闪烁烁。埃莉诺手指用力,骑士肩膀一绷,却别开脸,拒绝用眼神透露任何信息。 “没关系的,尼尔,我已经替你找好了替罪羊。”公爵夫人爱怜地叹息,“因为即便你做了那样的事,我也并不恨你,尼尔。但是所有人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的生活该结束了,请你向我认罪,我会原谅你,可以吗?” “不然的话,就请你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即便一时死不了,密道两端都只能从外开启,被困在里面我很快就会成为一堆烂肉和臭骨头的。” 乔治全身一绷。 如果尼尔真的将爱莲娜推下来…… “我……”嗫嚅半晌,尼尔突然低低地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充满了癫狂,“我认罪,是我害了你,爱莲娜,还有莱纳尔……” 笑声猛地止歇,尼尔·古拉冷静地坦白:“是我杀了莉莉安。” 埃莉诺不觉一震。她随即皱眉抬起头,乔治一脸恍然,见她看来立即敛去神情,侧眸回避直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爱莲娜很快拉着尼尔离开了。 石板重重阖上,无端令埃莉诺想起在圣所时听过无数次的盖棺声。 “埃莉诺女士?”乔治轻咳一声。 埃莉诺却没退开,反而凑近,几乎贴在了他身上。 黑暗中青年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您发现了什么?”她的声音低低的,含着意在蛊惑的委屈,“但您似乎不愿意告诉我。” “我暂时不能告诉您。”他审慎地停住思考一瞬,“如果您不探究下去,会更好。” 埃莉诺的手指在他肩头画圈:“我讨厌秘密,不,我最讨厌明知存在却无法追究的秘密。” “所以,您在拷问我?” 她笑了:“这对您是折磨?” 他深深吸了口气:“最甜蜜的折磨。” “那么您是否也该屈服了?” “也许吧,但……还不是时候。”乔治低头,吐息离她更近,却没有更多的动作,“不瞒您说,我就是依靠忍耐活到今天的。” “您真让我惊讶。”埃莉诺的口气突然冷淡下来,她向后退开半步,以漠然得仿佛刻意要让人生厌的调子说,“您说您愿意为我去死,却又吝于告诉我您的新发现……” “两者并不矛盾,”乔治摸出火石,火星倏地照亮方寸黑暗,他点亮她手中的半截蜡烛,自然而然地将烛台取过,“有些事您还是不知道为好。” “爱莲娜女士的惊人说法都没能吓到我,您大可以放心。” 乔治看了她须臾,垂睫涩然笑笑:“和爱莲娜女士见面时,我会向她核实这个揣测。其实我原本更想让别人作见证,但看来您不会同意……”他又凝视她,烛火在瞳仁中摇曳:“为何遗体会遭受那种对待?为何死者会在塔中?这两个问题就是关键。” 埃莉诺怔了怔,随即转身向前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先回塔楼。” 乔治将蜡烛高举,跟在她身后照亮前路。 塔楼依然寂静无人。 将密室门归位后,埃莉诺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之前没有查看的房间另一侧是床铺,以一道富有东方情调的漆屏风隔开。镶嵌着昂贵宝石的屏风上也溅有斑斑血迹,埃莉诺想象了须臾尼尔布置现场的模样,觉得有些荒谬。 那样一个温文尔雅又博学的男人,真的会犯下那么骇人的罪行? 而爱莲娜又真的那么爱他,甚至愿意成为他的共犯? 为什么莉莉安会被分尸?这样狂暴的行为后真的有理由? 埃莉诺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微妙的不协调感在倾听公爵夫妇对话时就悄然现身,催着她逼问乔治,现在真相悬而未决,焦虑一点点累积,令人抓耳挠心。 如果是阿默斯…… 才一动向那家伙求助的念头,她就摇头否定。 再强大的魔物也是魔物,在与复仇无关的事上,她不能太依赖他。 乔治在房中转了一圈,居然找出了一把装饰用的佩剑。虽然仔细擦拭过,剑身的细纹中还是留了一线血色。这很可能就是砍下死者头颅的利器。 再次搜索完毕后,乔治靠在门边,双手环抱,视线低垂着,唇线紧绷,显然在深思。 日出前最后的时间就在沉默中流逝了。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通透的白,江面缭绕的晨雾后,一轮夏日早起的太阳探头探脑。 神殿日出晨祷的钟声从河对岸遥遥传来,时间已到。 几乎是下一刻,爱莲娜女士就拾阶而上,来到了塔楼顶端。她向乔治露出挑衅似的冷笑:“您找到证明清白的证据了吗?” 骑士缓缓站直,欠身答:“三位女神保佑,我找到了凶手可能另有其人的证据。” 爱莲娜一歪头:“哦?” 乔治直接转动椅子下的机关,打开密室门。 “这是……”爱莲娜扬起眉毛表示惊讶。即便作态,她也显得有些敷衍,似乎根本无意隐瞒自己知晓这条密道。 “我无意发现了这条密道,走到尽头时,恰好听到了您与尼尔大人的一段对话。”乔治直入主题。 爱莲娜默了片刻:“什么对话?” “尼尔大人承认他通过连接主卧室与塔楼的密道,杀害了莉莉安女士,布置完现场从密道离开,意图嫁祸给来自卡斯蒂利亚的任何一人。” “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爱莲娜显得很镇定。 乔治微笑:“以三女神|的|名义,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证据?” “我可以作证,我也在场。”埃莉诺发话。 爱莲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我没想到那密道下居然挤得下两个人……”她哂笑着晃了晃头,颊边垂下的金色卷发在晨曦中粲然生辉。 “我能否斗胆认为,您认可了我的话?” 公爵夫人轻轻呼了口气,反手将门关上:“既然你听到了一切,那么你也该明白,不管你是否是凶手,都必须成为凶手。” 她露出残酷的微笑:“要怪就怪斯库尔德女神对你毫无垂怜。” 乔治侧眸,以眼神制止埃莉诺出声。他向前踱了两步,踩着凝固的血泊,声调平缓:“您误会了,这一切还没结束……不如说于我而言,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第23章 梅菲斯特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乔治却没回答,转而问埃莉诺:“在凶案被发现前,您见到的公爵夫人是否就是这位女士?” “应该没有错。” “即便尼尔大人向您引见的就是这位女士,我们对公爵夫人相貌一无所知,没法确认她就是爱莲娜夫人。” 爱莲娜笑出声来:“你是慌不择路了?按照你的说法,我也无法确认埃莉诺女士的身份真伪。” “请您不要急着下定论,”乔治从容一笑,“我只是想指出,正如我无法确认您是否是爱莲娜女士一样,死去的是否真的是莉莉安女士也存疑。” “所以?” “即便您与尼尔大人在密道口的对话属实,有一个疑问依然没有得到解答,”乔治顿了顿,盯住了爱莲娜的眼睛,“为什么凶手要大费周章地布置出那样的现场?” 金发贵妇漠然地微笑:“人疯狂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但如果凶手真的是尼尔大人,他的目的只是栽赃,又有什么必要花多余的力气分尸?要栽赃使团中的任何一个人,勒死莉莉安女士就足够了,甚至说更加合乎情理。”他环视四周的大片血迹,讥诮地翘起嘴角,“即便我、或是使团中的任何人一时冲动杀了人,会做的第一件事只怕是毁尸灭迹,希望在使团离开前瞒住罪行,根本不会有找动物血四处泼洒的余裕。” “动物血?” “是,这间洒满鲜血的房间是凶手布置出的现场。” 爱莲娜嗤笑道:“那么说,莉莉安不是肢解而死的?” 母亲竟然能面不改色地以“肢解”形容自己的女儿,埃莉诺再次感到了明显的异样。 “您与莉莉安隔着房门对话过,可见这里并不隔音。如果莉莉安女士遭受残忍对待时还有意识,她不可能不尖叫。”乔治的话中突然现出明显的嘲弄,“不如说,凶手现身时莉莉安女士都没有呼救,实在是耐人寻味。” 爱莲娜却再次质疑:“只要凶手将莉莉安打昏过去,她就不可能呼救。” 乔治垂睫:“遗体表面有些微的血点,脖颈有勒痕,都是窒息而死的证据。” “就算莉莉安是窒息而死,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费心布置出这样可怖的现场?看来你给这样疯狂的行为找到了理由?” “正解,”乔治的五指收拢又分开,“分尸和精心布置的现场都是矫饰的手法。死者惨遭毁容,这还能解释为单纯的泄愤,但为什么凶手还要将手脚、并且只有手脚砍下丢弃?” 埃莉诺闭了闭眼,突然开口:“因为有必要掩盖死者的真实身份。” 乔治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即便体格相似、脸容保养得当,双手和双脚却依然会暴露真实的年龄。皮肤是否松弛、是否有褶皱斑纹都无法掩盖,只能以暴力抹去。这就是凶手砍下手足的原因。” “依你的说法,你还是无法确定死者不是莉莉安。” “但凶手漏了一点,还有一个地方会泄露真实年纪。”他与埃莉诺对视,不觉苦笑,“牙齿的磨损程度和下腔缝隙的愈合程度都会随年龄增加,而死者的年龄……肯定比莉莉安女士大了很多。” 见爱莲娜不语,乔治继续说道:“尼尔大人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您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出现……他一定是默许的。正因此,仆人传话称莉莉安女士会出席晚宴时,尼尔大人才会那么惊讶。” 金发女子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承认了:“书上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我失误了。答对了哦,小骑士,我是莉莉安,经常会以母亲的身份和远方来的客人见面。” 没料到对方会轻而易举地坦白,乔治只是一怔,转而愈发警觉。 莉莉安露出险恶却无比诱人的微笑,仿佛对这一切乐在其中,循循善诱地发问:“那么事件的真相又是如何?没找出杀死母亲的凶手前,我是不会放任何人离开的。还差一点,加把劲,小骑士。” 乔治唇线一绷,罕见地犹豫不决。他飞快看了埃莉诺一眼,很快定神:“杀害公爵夫人的凶手就是您,莉莉安女士。” “哦?”莉莉安兴味盎然地拉长了声调。 “首先请容我向您确认,只有尼尔大人拥有塔楼的钥匙?” “的确,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打开。” “既然如此,即便尼尔大人有理由杀死自己的妻子,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将爱莲娜女士和您互换身份?” 莉莉安坦然提出假设:“尼尔将母亲在卧室中勒死,通过密道将尸体带入塔楼,布置完毕后、和我一起从密道离开。只要交换身份,我就能作为公爵夫人生活下去了。” 面对如此直爽的回答,乔治也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这个说法没错,但如果尼尔大人对妻子的死知情,就不会将塔楼上锁。” 埃莉诺立即回想起来,乔治来到现场问的第一句就是门是否上锁。 “嗯?”莉莉安也明白过来,粲然笑着给出答案,“原来如此。锁没有打开,也就代表着塔楼里的人不被允许离开,又或者塔楼里本该没有人。而仆人又传递了我要现身的消息,如果尼尔是凶手,他肯定会营造出我原本要离开塔楼的假象,把门打开。” 乔治别开脸:“您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为什么不?你还没解释为什么我是凶手呢。”莉莉安一歪头,“如果不是尼尔,母亲怎么会在塔楼里呢?你不要忘了,密道两边都只能从外打开,而我的房门又常年上锁,刚才也不例外。” 骑士神情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缓缓道:“爱莲娜夫人……很可能是自己进入塔楼的。” “这就奇怪了,”莉莉安孩子似地拍拍手,“我可不觉得尼尔会告诉母亲打开密道的方法。” “但您会。” 室中片刻沉寂。 莉莉安仪态婀娜地踱了两步,抬头微微一笑:“答对了。” 埃莉诺浑身发冷,不由轻声问:“爱莲娜夫人和您一起策划了一切?” “差不多,”莉莉安笑容不改分毫,说出令人胆寒的语句,“确切说母亲所做的只是请求我杀了她,思考出办法、动手的都只有我。” “为什么?” “母亲无法忍受下去了,我也对现状感到厌烦了,仅此而已。”莉莉安无谓地耸耸肩,她看着乔治和埃莉诺的神情噗嗤一笑,“别误会,我不恨尼尔,这是真的。只要能看书,在哪里、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莱纳尔死后……这些事都无所谓了。或者说,我早已经习惯了。” 她走到高背椅前,伸手抚摸虚空中的人形,仿佛母亲还坐在这里,动作和口气中带着冷漠的怜惜:“最痛苦的人就是母亲吧。她应该经常想,如果没有生下我这个女儿该多好,如果我死了该有多好……但要报复尼尔,让他痛不欲生,最好的办法不是毁了我,” 莉莉安的话语里终于有了些许分量:“而是让他的至高杰作成为怪物。” 其他人会被凶案现场镇住,从而忽略了死者的身份。但尼尔不会,他一定立即认出了被杀害的是自己的妻子。 残忍地割下头颅、划花脸颊、挖出眼睛、砍去手足……掩盖身份只是余兴,尸体被玩弄的丑态意在刺激尼尔。 比起失去心目中完美无缺的女儿,这样的事实无疑更残酷。 --这是以自身的死亡为代价,施加的比死亡更严酷的惩罚。 畸形的家庭,畸形的情感,畸形的杀意,埃莉诺竟然能够明白爱莲娜的绝望。但莉莉安……她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杀死爱莲娜,又是如何做到坦然谈论这一切的,埃莉诺无法想象,无法理解。 莉莉安静默片刻,兀地笑出来:“母亲的夙愿达成了,刚才回到卧室,和尼尔交谈后,他彻底崩溃了,之后只能作为疯公爵卧床不起了。” “您向他坦白了一切?”埃莉诺几乎能看见尼尔癫狂的模样。 “您果然很理解我,”莉莉安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手指穿过金发,漫不经心地一捋,语速越来越快,“我什么都告诉他了,包括母亲是怎样坚持要我亲手杀了她,我又是怎么用发带勒死了母亲,再用莱纳尔的第一把也是最后一把佩剑割下了我最爱的母亲的头颅……母亲事先从厨房弄来了羊血,我布置完毕后,换了衣服,离开塔楼将不需要的东西都扔进了河里。这些事我全部告诉他了。您能理解的吧?这种畅快又想哭的、绝妙又憎恶的感觉。” “不,我无法理解。”埃莉诺摇头。 “是吗?真可惜。听说卡斯蒂利亚的事时,我还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意气相投的女伴呢。” 埃莉诺默不作声。 莉莉安却打开了话匣子,仿佛真的认定了埃莉诺是最佳听众:“母亲反复要求我亲手杀了她,甚至还坚持要让我把她的尸体放在这把椅子上。” “椅子?”乔治眯起眼,“椅面上的首字母l·g指的是莱纳尔·古拉?” “嗯,这是我弟弟在枫丹尼为数不多的遗物。母亲这么做,是想让我背负上罪恶感,一辈子都活在她和莱纳尔的阴影下吧。但真遗憾,我早没这种东西了。我会活得比之前好,比任何人都好。” 顿了顿,她徐徐扫视埃莉诺与乔治的面容,欣然一笑:“我果然没看错人,这游戏我玩得很尽兴。” “游戏?”乔治声音低沉。 “嗯,离开塔楼前,我隔着门让仆人向尼尔传话,还有与尼尔的对话,这都是我故意留下的破绽……或者说游戏线索。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密道两侧只要有一边开启,另一侧就会收到讯号。”她转身向着书架某处一指,“很久以前我在某块不入流的蜡板上读到了个关于凶杀的谜题,虽然遣词造句不太入流,内容却很有趣。如果只有母亲得偿所愿也太狡猾了,我也干脆趁机玩一个游戏好了。” 莉莉安向乔治赞许地颔首:“我最开始的目标是埃莉诺女士,但尼尔居然和她聊了那么久,我都找不到栽赃的机会。但小骑士,你意外地是个不错的对手,我很满意。找出了真凶,干得真不错。作为奖励,我会放你们离开,与北洛林的和约也不用担心,条件会格外优厚的。” 怒意在骑士脸上一闪而逝。他克制地抿住嘴唇,什么都没说。 “不能忍受任何人企图对埃莉诺女士不利?”莉莉安转向埃莉诺,“您真是幸运,有这样忠心耿耿的追求者。” 埃莉诺漠然道:“我想尽快签署和约,动身回北洛林。” “现在是南洛林最美的季节,您不在枫丹尼多待一阵?偶尔我也会寂寞的。虽然您对我有成见,但多聊聊,也许我们能成为至交哦。” “多谢您的好意,我不能离开卡斯蒂利亚太久。” “说得也是。”莉莉安没坚持,“但您带来的那些书,如果可以的话……” 埃莉诺利落道:“那是给您的礼物。” 莉莉安露出天真而满足的笑容:“那就好。” 稍稍踟蹰,埃莉诺还是问:“之后您有什么打算?” “我?我会一直作为爱莲娜待在这里。母亲的事尼尔会担下来,仆人也什么都不会说的,他们也习惯了……”莉莉安侧头看向窗外,“只要还有我没读过的书,我就会把它弄到手、在这里看完。如果真的有看完的一天……也许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也不错。” 她十足热络地向埃莉诺微笑:“到时候我一定会来拜访您的。” “卡斯蒂利亚的天气比不上南洛林,您大约不会喜欢那里。” “我对北洛林严酷的天气可是非常好奇。而且我的主要目的是拜访我亲爱的友人,游览名胜在其次。” 埃莉诺面不改色地回绝:“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有幸和您成为了朋友。” “从现在开始不行吗?” 埃莉诺很想直接回绝。 乔治错步挡在两人中间,岔开话题:“您对书籍的执着有什么原因吗?” “我曾经相信过,只要知道得够多,什么事情都能解决。虽然现在明白这只是幼稚的幻觉,但已经习惯了,也迷恋上了智慧的滋味……”莉莉安耸肩,“如果出卖灵魂就能获得恶魔的智慧,我会毫不犹豫地签下契约,哪怕只拥有一瞬,之后立即死了我也没有遗憾,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绕开乔治,盯着埃莉诺:“您呢?您会吗?” 肯定的回答就在舌尖。如果乔治不在身旁,埃莉诺应该会诚实地回答。 也许莉莉安说得对,如果有个恰当的时机,她们也许会成为朋友。她们是一样可怕、可憎、背离了正常人生轨迹的女人。只不过莉莉安更果断更潇洒,堕入了非人的更深处,甚至不会被人类的情感拖累。 第一次,埃莉诺对莉莉安有些艳羡。 “我不相信魔物。”最后,埃莉诺这么作答。 这并非谎言,却也绝非全部的事实。 “是吗?但恶魔至少会遵守契约,”莉莉安再次露出美丽的笑容,金发在明亮的晨曦中熠熠生辉,“在我看来,人远远比魔物更可怕。” 温暖的夏风吹散了之后的话语。塔楼的木门被轻轻磕上、从外落锁。 北洛林一行人在正午前跨越吊桥,离开了枫丹尼。和约的后续事宜,只要交给双方的书记官们打理就足够。 一夜没睡,埃莉诺却困意全无。车队穿过果林,终于离开枫丹尼近旁庄园的地界。 “终于能出来了……我亲爱的主人有没有想念我这个最忠诚的仆人?” 她耳畔突然传来撒娇似的抱怨。 没回头,埃莉诺无言地抬眉。 阿默斯从虚空中探出半边身体,脸庞挨在她肩头蹭了蹭,慢吞吞地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和迷人精骑士突然变得那么亲昵,我都快嫉妒了……” 她睨了黑发男人一眼,低声问:“枫丹尼有什么味道?” “你看看窗外。” 埃莉诺不禁掀开车帘,向枫丹尼的方向望了一眼。 第24章 论弱胜强 “莉莉安总有一天会变成魔女?” “嗯?怎么忽然提起她?”悦耳的声音在埃莉诺耳边呢喃。 她闭眼又睁眼:“没什么,突然想起你在离开枫丹尼时提过。” “魔物和人类的边界可没你想得那么难逾越,”阿默斯笑了两声,“一旦跨过了某条界线,就不再是人了……其实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成为魔女,我亲爱的主人。” 埃莉诺没应声。 阿默斯却自顾自说下去:“不如说那样更合我意,我给予你力量和不老的美貌,你引来猎物,我和你共同享用他们的灵魂,然后有一天我能破除封印……” “我对这不感兴趣。” “我知道。”阿默斯叹息,仿佛真的感到十分遗憾,他继而再次诱惑她,“永葆青春对你也毫无吸引力?” 埃莉诺以嘲笑似的语气答:“不老又怎么样?” 稍稍一顿,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假如你能让我的家人复生,也许我会考虑。” “埃莉诺……”阿默斯低柔地说,“即便是我,对冥河对岸的人也无能为力。” “嗯。”她转开话题,“莉莉安似乎对魔物很有兴趣,如果是她……你会和她签订契约吗?她会成为你需要的魔女。” “我亲爱的主人,你这是在嫉妒?” 埃莉诺笑了:“即便你现在和别人签订其他的契约,只要你依然为我效力,我无所谓。” “真是让人受伤的冷酷发言,”阿默斯叹息着,话锋一转,“莉莉安那样的人对我而言太危险,很可能会被她反将一军剥夺力量。我还是最喜欢你了,我的埃莉诺。” “是吗?”埃莉诺不咸不淡地答,“那么到了提洛尔之后,我需要你的力量。” 南下提洛尔,这是埃莉诺一行人原本的计划。 但离开枫丹尼的第三日,信使便气喘吁吁地策马追来,揪着缰绳略定神,向埃莉诺所在的马车中倾身,低而清晰地报告:“就在前日晚,艾德文大人蒙三位女神召唤……” 埃莉诺一僵,摸索着找到身上悬挂的青金石念珠,默念了一句祷词,才问:“北洛林其他诸位……” 传信的骑士会意:“各位大人都在等您回卡斯蒂利亚,边境目前没有异常。另外,在上个驿站有人托我给您送来这封信……” 封住信纸的红色蜜蜡印有海蛇徽记。埃莉诺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接过:“辛苦你送信了,彼得爵士。我们会立即调头北上,你可以和我们同行一段稍事休息。” “多谢您关怀,”骑士腼腆地咬了咬嘴唇,慌忙拉开距离,“我必须立即回卡斯蒂利亚,向诸位大人报告您的答复。” 埃莉诺回了一个亲切而不失庄重的微笑。年轻的骑士脸立即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再三道别,与两名侍从策马飞驰而去。 乔治原本就在车边护卫,不知听清了多少。埃莉诺只看了他一眼,便召来随行管事的书记官,简单交代了缘由。 “是,夫人。这件事当然要暂时保密,谁知道古拉会不会趁机对我们出手,必须赶快回到北洛林境内。” 等车队再次进发,埃莉诺才拉上车帘转向那封信。写信人折纸技巧高超,重叠的昂贵东方纸张下只有寥寥数行不知从哪抄来的情诗: 夜莺歌唱之时,万木焕发绿意, 一叶一草一花,萌发在四月里; 爱情手执尖锐长矛,直入我心, 日日夜夜,饮尽我血, 噬肉啮骨,我心欲死。[1] “嗯--?你这是有了匿名的爱慕者了?”阿默斯趴在埃莉诺肩头,将信来回看了个遍。 埃莉诺将信纸往男人脸上一拍:“处理掉,我不想再看见它。” 阿默斯却深深吸了口气:“这纸上高级的香料味……我知道这是谁送来的了。”这么说着,他便随手将信纸揉成团,扔进了自己嘴里。咀嚼数下,他笑眯眯地说:“幸好他用的是私人徽记,不然只要这信的事传出去……你就真的成了与帝国勾结的叛徒了。” 埃莉诺闭了闭眼:“他在等我去杀死他。” 阿默斯配合地叹息:“所以你才不愿成为魔女?” 她没有回答。 ※ 洛林曾是奥多尼家族的领地,那还是所有继承人均分遗产的时代,某一代的两位兄弟分别以坐落北方山脉中的卡斯蒂利亚和坐拥平原的枫丹尼为主城,两人之后决裂,南北洛林由此诞生。但南北洛林的地界划分始终暧昧不清,奥多尼家族早已灭亡,后继的卢克索与古拉两族曾为此兵戎相见。 车队迅速西行跨越地界,在蝎湖畔的卡罗尔堡垒歇脚。 卡罗尔守着一座小丘,埃莉诺登上城墙,富饶的洛林平原顿时一览无遗。夏日的确是洛林最美的季节,恰如其名的双子河分两束潺潺汇入不见边际的蝎湖,在阳光下犹如发光的灰缎带。成片的农田与村落相间,数不清的神殿钟塔给平缓的天际线增添了些许变化。 平原的风徐徐拂过,将埃莉诺的面纱撩起。她用指尖勾住织物边缘,一圈又一圈绞紧,直到小指生疼,她才有了一些实感:老艾德文·卢克索终于死了,那个让她落入深渊的罪魁祸首,在被她亲手夺去一切后,终于在阴暗的塔楼中默默地死去了。 但这只是个开始。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阿默斯在她耳畔呢喃,一字一句尽是蛊惑,“和我缔结新契约。北洛林和南乌尔姆都属于你,更不用说你还有我,不论是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向你屈服……放弃无聊的复仇游戏,不好吗,嗯?比起自我毁灭,我更期待你成为魔女的样子。” 埃莉诺摇摇头。 一闭上眼,她就回到了艾斯纳圣殿的祭坛前。面貌俊美的男人癫狂地笑着,一路冲上祭坛,那里站着唇红齿白的少年,两人金银线刺绣的衣袍拖拽着自阶梯上垂坠而下,浸透了鲜血。而那血…… “埃莉诺女士?” 她轻轻一颤,没回头:“要出发了?我这就来。” “不,马夫还在忙活。这里风景很好。” 努力恢复表面的平静,埃莉诺漫不经心地回眸扫了来客一眼:“乔治爵士,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乔治迷惑地微笑:“当然是护送您回卡斯蒂利亚。” “您大可以继续南下前往提洛尔,如果需要,我可以给您一封介绍信,商会兴许愿意给我个面子……” 骑士摇头:“您的安全最重要。” 埃莉诺仿佛被他这话逗乐了:“我在卡斯蒂利亚很安全。” “毫无疑问,”乔治的微笑变得古怪起来,额发下的黑眼睛闪着难以捉摸的光,“您显然格外受北洛林各位大人爱戴,刚才的那位彼得爵士也不例外……” “女神保佑,您难道在嫉妒?”埃莉诺抽了口气,似笑非笑地问。 乔治配合地蹙眉垂眸,从眼睫底下几近谴责地望着她:“不,只是相较之下,您甚至不欢迎我继续为您效力,我难免有些受伤。” “您误会了。”埃莉诺沿城墙踱了几步,乔治谨慎地跟上,没有迫近。她突然放柔了声调:“不论是在卡斯蒂利亚时,还是此次枫丹尼之行,我都无端受您照拂。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我猜想,您将我误认作了救助您的那位女士。” 乔治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盯着她。 又是热烈得足以穿透面纱、仿佛要将人灼伤的视线。 埃莉诺罕见地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反而笑了。她还在服丧,黑色面纱笼如午夜的雾,模糊了她的神情,也令她遗憾的笑容莫名透出一丝凄惨的味道。 “但我不是那位女士。” 不知是否是强烈日照造成的错觉,乔治的脸色有些发白。 平原上的风平静地从两人之间穿过。 埃莉诺的面纱被带起来。眼与眼之间再无阻碍,彼此的视线瞬间相碰。 乔治张口,埃莉诺抢白:“您那时因伤暂时失明,无法确认那位女士的身份,巧合下错以为我就是那位女士,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不能利用您对她的感情……” 青年神情陡变。他深深看她,眼里竟然并存着极致的悲哀与喜悦。他就以这样浓烈到可怖的眼神仔细审视她,令她有那么一刻连呼吸都困难,仿佛就要这么被卷进他瞳仁深处的黑暗浪涌中,永远地困在那里。 埃莉诺不禁退了一步。 汹涌得足以将人吞噬的情感瞬间消泯无形。乔治从容地突入安全距离,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托起她的右手亲吻。 不知所措,甚至连思绪都静止了,埃莉诺的指尖也是僵的。 乔治抬眸,向她粲然一笑:“那位女士的事请您忘了吧,那是我骗您的托辞。” 他涩然垂眸,拇指却在埃莉诺掌心若有似无地一划,正如他们在婚礼上的初见。她要抽手,他却牢牢捉住不放,语音微微地颤抖:“请您允许我说完。我只有这个请求。” 将沉默视作默认,乔治再次在她手背落下一个吻。而后他一点点直起身,看着她的眼睛坦诚:“埃莉诺女士,但我在枫丹尼所说的绝非谎言。只需要您一句话,我什么都会做。哪怕是即刻赴死也不足惜。因为……” 第25章 论弱胜强 “这还真是一番令人动容的表白。”阿默斯悦耳的声音令埃莉诺全身一震。 她匆匆抬头,正撞上乔治的视线。他目色灼灼,专注地凝视她,她不自禁侧眸回避。乔治见状苦笑了一下:“我无意逼迫您回应我……” 他沉默须臾,低姿态地补充:“但哪怕只是赐予我最微薄的一丁点好意,您都会使我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要对这样恳切动听的话语置之不理是不可能的。 但埃莉诺默了许久,都无法出声回应。她甚至感到迷惑,不明白为何对方会挑选这个时机将话言明。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能行动的范围有限,而你正需要一个死心塌地的心腹,替你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要笼络住他,你甚至不需要将身体交付出去,”阿默斯哧哧地笑,“让我想想,手肘相碰、撞进怀里这样的小意外就够了。” “你在犹豫什么?嗯?”阿默斯向来欠缺耐性,声调已然冷了下来。 对脑海中的声音置之不理,埃莉诺向乔治微微一笑:“我的确有求于您。” 他搭住她手背的拇指不觉更用力,迷人的黑眼睛因为喜悦一瞬间亮起来。 “请您不要再靠近我了。” 青年眼里的光芒霎时黯淡。 埃莉诺无端想起很久以前,她失手摔碎了珍爱的玻璃花瓶那一刻的惊惶。加深笑弧,她力图让自己显得更冷酷,同时坚决地将手从对方掌中抽出来:“恕我直言,您广受喜爱,是八国领主的宠儿。如果与您关系过于密切,除了不必要的流言和成倍的嫉妒与诽谤以外,我什么都得不到。” “但……” “您的心意让我倍感荣幸,但我不需要。” 如果乔治·马歇尔和往常一样敏锐,他不会察觉不到她的坦诚。她的确不想让他留在身边,这心情没有一丝作假的痕迹。 良久的沉默。 乔治勉强地扯起个笑弧,缓声谴责:“埃莉诺女士,您……非常残忍。” 她竟然真的笑出声了:“对此我不否认。” 语毕,她转身往城下走。乔治没追上来,她竟然松了口气,也许只需要再多那么一会儿,她就会在对方的注视下动摇了。乔治显然没想到会被这样冷言拒绝,只要他还有一点作为骑士的自尊心,就不可能再与她纠缠不休。 车队整装待发,书记官急匆匆拦住上车的埃莉诺:“夫人,乔治爵士决定继续南下。” 埃莉诺的反应很平淡:“我知道,不要忘了把商会的介绍信交给他。” 书记官便将满腔的话咽下去,点点头:“是,夫人。” 相比之下,阿默斯的反应就没那么平静。马车刚刚移动起来,黑发男人就面色不善地从虚空中现身,冷冷将埃莉诺的下巴扳转:“你在打什么主意?” 埃莉诺挣了一记,却被钳制得更紧。她懒洋洋地笑:“我似乎没有义务对你言听计从。” “埃、莉、诺,你对我的态度越来越随便了,”阿默斯的眼睛比火焰更红,却比冰更冷,“不要忘了你究竟是依靠谁才走到了今天。” “我怎么敢忘,我最亲爱的阿默斯大人,”埃莉诺的指尖轻挑地在男人颊侧一蹭而过,挑衅般嘲弄他,“你对马歇尔就那么中意?” 阿默斯噗嗤一笑,神情依旧冰冷:“我找不出你拒绝他的理由,除非……”他危险地眯了眯眼。 “除非?”埃莉诺十分镇定。 “你出于异常愚蠢的理由和无可理喻的道德观,不想利用他。” 埃莉诺微微一笑:“我有自己的理由。”稍稍一顿,她放缓了语气:“趁手的剑也不只有他一把。你何必那么焦躁?” 阿默斯倏地松开她,一转眼又是笑吟吟的:“如果你对任何男人真的动心,你很可能犯错失败无法完成愿望,连累我被契约反噬,所以……如果有任何异常,我会吃了那个男人。” “随你。” ※ 车队赶回卡斯蒂利亚已经是数日后。老艾德文的葬礼定在第二日,北洛林境内的附庸、乃至近旁的领主纷纷遣侍者悼唁。而这些使者清一色都是领主本人未婚配的子息,其中意图昭然若揭: 坐拥北洛林实权和南乌尔姆数座庄园,如今埃莉诺是八国最理想的妻子。如果能获得她的亲睐,单身汉就能一跃成为领主。这些贵族青年各出奇招,竭力想博得侯爵夫人的关注。幸而他们好歹没忘记这是老侯爵的葬礼,但即便是黑色的丧服,也被有心人玩出了领口花边、罩衣下摆等新花样。 埃莉诺显然对他们兴致怏怏,除了在圣堂诵经时几乎不在人前现身。而卡斯蒂利亚名义上的继承人小艾德文,也只在葬礼当日露面,不给各位套近乎的机会。 葬仪第三日清晨最后的仪式结束,死者的灵魂在渡灵人的引导下跨越冥河,在彼岸永远地休憩。绘有波浪图案的棺木落入地窖石椁,彻底与日光诀别。放置在棺椁外的油灯共七盏,每日吹熄其一,今天是第一天。 埃莉诺侧身容渡灵人先行离开,径自登上地窖石阶,没有回头。 “埃莉诺女士。” 她立即被人拦住了。 “罗伯特大人。”埃莉诺微微颔首,向对方微微一笑。 罗伯特·奥瓦利公爵,座下的科林西亚公国与北洛林毗邻,是八国中数一数二的强国。他居然会亲自来到卡斯蒂利亚,实属埃莉诺意料之外。 “对两位艾德文大人的不幸……”罗伯特大人叹了口气,真挚而坦率地相求,“能否占用您一些时间,我有事想要与您商谈。” 埃莉诺矜持地颔首:“时间还早,如果您不嫌弃,不妨到花园中散步。” 罗伯特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先行。他年过四旬,身姿伟岸,皮肤微微发红,茶色的双眸如炬,一看就是位战士。这位公爵也的确以战功闻名:他率军队横扫荷尔施泰因和特里托,差一点就能建起数百年未见的辽阔统一王国。 “您能造访卡斯蒂利亚是我们的荣幸,”埃莉诺客气地寒暄,“您十多年前的雅伦堡大捷我至今还时常听人提起。” “都是过去的事了,您这么夸我我可担不起。”罗伯特的笑容里有种孩童般的生机,他毫不避讳地盯着埃莉诺,仿佛想透过面纱后看清她的面容。 这样的视线埃莉诺无比熟悉。她哑然失笑的同时,又警惕起来:罗伯特成婚多年,妻子希尔德加身份高贵,是名义上八国共主克洛维四世的姐姐,目前她还不想得罪尊贵的国王陛下,这位公爵行事却如此露骨…… 卡斯蒂利亚的花园依然疏于打理。她不动声色地稍拉开距离,引着对方向视野更为开阔的方位走,在一座古典的圆形小亭中驻足:“不知您有什么事想与我相谈?” 罗伯特来回踱了几步步,最后抬头直言:“请您原谅,我不会拐弯抹角地说那些漂亮话。总而言之……”他突然转正身体,直视埃莉诺:“您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埃莉诺呆了片刻,仔细打量对方,审慎地问:“您不在开玩笑?” 罗伯特窘得脸色更红:“您觉得呢?” “三女神保佑,所有人都知道您已成婚多年,”埃莉诺往亭外方位踱了一步,沉了声调,“我无法理解您的意思。” 公爵仰头哈哈笑了,将头发往后一捋,漫不经心地答:“和希尔德加成婚那么多年,她始终没能给我个男孩,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向埃莉诺连进三步,恳切道:“我会想办法让神殿承认这段婚姻作废,真要算起来,她和我是七度内的远亲,您不用担心名分。” 埃莉诺警觉地挺直了脊背,却没继续后退:“我不能答应您这种荒谬的请求。” 罗伯特唇线紧绷,眼中现出执拗的亮光:“您会的。” 不愿再与他纠缠,埃莉诺一语不发,扬长而去。 才回到主卧,阿默斯就现身,乐不可支地撑着半边脸颊,边咬着指尖边笑:“不愧是我的主人,嫁给罗伯特大人吧,再和艾德文那时候一样除掉他,埃莉诺女士就是阿雷西亚最富有、最强大的领主了。” 埃莉诺睨他,却没立刻否决这提案,语速越来越快:“罗伯特手中的一块封地,原本是我母亲的嫁妆。但如果北洛林、南乌尔姆和科林西亚都落入一家手中,近旁的领主还有克洛维陛下都不会坐视不理……但不需要罗伯特死,这就很可能成为我回艾斯纳的契机。” 她深深吸了口气:“阿默斯,这次也要麻烦你了。” 阿默斯与她亲昵地贴了贴额头,吐字轻柔:“你不妨再多依赖我一些。” 埃莉诺从眼睫下看他,突然低低道:“你这半个月都没……” 黑发男人用指腹堵住她的唇,眯着眼轻笑:“嗯?” 她羞赧般垂下头去,看不清神情:“下一步需要依靠你的力量。” “哦?我亲爱的主人已经有计划了?”阿默斯托住她的后脑,轻吮着吻下去,“对我亲爱的埃莉诺,我向来有求必应,” 北洛林的夏日已悄然步入尾声,午后的室中凉而静谧。 第26章 论弱胜强 薄暮的提洛尔城依旧熙熙攘攘,城中最富盛名的狮心酒馆只剩下寥寥数个空位。一个身穿大斗篷的来客悄然步入酒馆,丰满的金发姑娘立即贴上来:“远方来的客人,要来杯雅伦堡李子酒吗?那可是刚到港的时鲜货!” “那就来一杯吧。”来客在酒馆长桌一角坐下,开口就是地道的提洛尔方言。 “好咧!” 金发姑娘不久便端了酒过来。眼下时值盛夏,这位客人依然没有褪下斗篷,脸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看着便十分可疑。但提洛尔是八国最繁荣的港口,陪酒的姑娘也见惯了世面,对此只是一笑置之:“请您慢用。” “我的好丽兹,再来一杯!” 另一边的客人发话,金发的丽兹便提起裙摆离开了。 提洛尔坊间有这么种说法:在港口你能买到任何东西,而在狮心你能打探到任何消息。今天的狮心酒馆依旧充斥着离奇的流言,而只有有心人才能从这谎言的汪洋里觅得真实的那一尾鱼。 “你从哪儿来?”一个中年男人踱到来客身边坐下。 穿斗篷的来客抿了口酒:“北洛林。” “听你的口音可不像。” 斗篷男人笑了,声音略有些沙哑却极为动听:“我只是个旅人。” “如果你真是从北洛林来的,那你总该知道那位侯爵夫人的新动向吧?”油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歪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我愿意出个好价钱。” “新动向?我只知道老艾德文死了。” “旧消息可不值钱,”情报贩子咂嘴,压低了声音,“我想知道的,是侯爵夫人和科林西亚公爵的消息……” 斗篷默了片刻,招手拦住过路的丽兹,将情报贩子面前的空酒杯一推:“给他添上。” “哦嚯?看来我有笔生意了。” “侯爵夫人和罗伯特公爵?” 男人斜睨着斟满的酒杯:“一杯酒可不够……”他的语声戛然而止,斗篷男人默不作声地将什么塞在了他手里。 情报贩子转而笑眯眯地将金币在牙间一咬:“您真是够爽快。” “所以?” “罗伯特公爵向教区大神官请求废除与希尔德加的婚姻,准备娶埃莉诺女士为妻子。据说科林西亚神殿已经认定了罗伯特的婚姻无效,因为他俩是远亲。” “克洛维会对姐姐的婚事坐视不理?” “我这消息可新鲜了,国王陛下说不定都还不知道呢。” 神秘的陌生人又是片刻沉默,才追问:“侯爵夫人答应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情报贩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陌生人再次示意丽兹满上酒杯。 “嘛,”情报贩子压低了声音,“消息不确切,就当是我送您的小礼物,您就听听别当真……侯爵夫人的态度我不知道,但我听说罗伯特可是志在必得,已经在美泉堡准备好了婚礼。再说了,罗伯特可是极有男子气概,嫁给他没什么坏处。唔?” 来客将酒钱往台上一摞,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 情报贩子向门口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又一把扯住丽兹,不忘揩了把油:“那是什么人?我愿意买他的情报。” 金发的丽兹白了他一眼:“我可不清楚,进门的时候我可劲往他斗篷底下瞧,只隐约看清楚是个小伙子,应该长得不赖。其他的,你有本事就让你的老鼠们去查吧。哟,小老鼠已经回来了。” 刚才随着陌生人离开的少年拉长了脸:“是内行,跟丢了。” 情报贩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揪起少年的耳朵:“你个没用的兔崽子!” “哎!哎哟!” 少年装腔作势的嚎叫引得狮心酒馆内一阵哄笑。 仿佛被雷动似的人声惊动,酒馆外广场上鸽群蓦地起飞,扑簌簌掠过潺潺流淌的主航道与穿梭其间的无数小船,向着外港海面上渐沉的落日扑去。 夜色|降临。 过了夏至,卡斯蒂利亚的夜晚也来得一日比一日早。晚钟还没敲响,城堡中就点起了蜡烛。 “服丧前七日不能饮酒,请您见谅,”埃莉诺举起乘着杏仁乳的高脚银杯,向罗伯特公爵微微一笑,“祝您明日启程一路平安。” 公爵摩挲着酒杯表面,显得心事重重,半晌没答话。 “罗伯特大人?”埃莉诺放柔了声音,直直看向对方的双眼,双唇无声翕动数下。 男人全身一震,无法自控般抬头与她对上眼神。只是一瞬,他眉间的焦躁便褪尽,好声好气地邀请:“北洛林的冬天太难熬了,您不如到美泉堡来避寒。” 见埃莉诺不语,他愈加低声下气起来:“据我所说,那里曾经是您父亲名下的产业吧?” “您说的没错。” 美泉堡原本属于特里托,在埃莉诺母亲死后辗转成了奥瓦利家族的产业。她垂睫勾唇:“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让小艾德文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那么您就把……”罗伯特立即收声,侯爵夫人的意愿是一回事,北洛林的继承人却绝不可能离开封地。他搁下酒杯,佯装打了个哈欠,掩饰失言的尴尬。 “时间不早,”埃莉诺见状起身,柔柔一笑,“祝您好梦。” 罗伯特撑着桌面起身,随埃莉诺走到厅门口。她向他点头致意,垂地的衣袖擦过公爵的指掌,若有似无,撩人地痒;罗伯特竟然将袖边扯住了。 埃莉诺步子顿住,回眸若无其事地微笑:“罗伯特大人?” 夜风穿过走道,廊下的火把一黯,她的双眼却有那么一瞬泛红。 对方呆呆盯着她,竟然循着衣袖摸进去,紧紧捉住她的手。 “罗伯特大人!”埃莉诺沉声低喝。 公爵像是喝醉般,两颊涨得通红:“埃莉诺女士,请您不要折磨我了……” 她努力要挣开对方。 罗伯特却钳得更紧:“我怎么会亏待北洛林和南乌尔姆的侯爵夫人?今天我刚收到消息,科林西亚的大神官已经认可我与希尔德加的婚姻无效,所以您随时能成为我的妻子……” 埃莉诺左右四顾,与门廊巡逻的卫兵四目相交,立即以眼神求助。 “你们都别过来!”罗伯特大喝一声。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他这么一吼,卫兵竟然步子一顿。 而只是这须臾,罗伯特又急匆匆补充:“我不想强迫您,但我不可能永远优哉游哉地等下去!所有人都对继承人的降临翘首以盼,说实话……我的附庸里也有反对我追求您的人,他们认为您不过是个普通男爵的女儿,母亲还是被皇帝放逐的罪人。” 埃莉诺勾勾唇:“这些大人说得没错。” 公爵咽了咽唾沫,终于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他懊恼地咬住了嘴唇,不觉放开了埃莉诺。他好像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拒绝他合情合理的要求,半是委屈半是无措地压低声音:“觊觎北洛林和南乌尔姆的人多得是,至少我……至少我对您是真心的,我发誓!以三女神|的|名|义,婚后我绝不会亏待您的。” 埃莉诺绷紧了脸,一言不发。 罗伯特僵了半晌,挠挠头,不太确定地问:“您再考虑考虑?” 埃莉诺飞快地瞥他一眼:“我会和卡斯蒂利亚其他人商量。” 公爵整张脸因为她一句话立即明亮起来。 真是个孩子气的男人。有那么一刻,埃莉诺竟然有些愧疚。她飞快登上台阶,转角时一瞥,刚才伫在原地的卫兵眼睛圆瞪,而罗伯特已经踱过去和他好言好语地解释。公爵放下身段和自己攀谈,卫兵也有些飘飘然了…… 埃莉诺微微一笑,没有再逗留。 要不了多久,今晚这小插曲就会传遍卡斯蒂利亚:罗伯特·奥瓦利觊觎埃莉诺女士,也渴求北洛林和南乌尔姆的封地,而他显然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领主…… 北洛林的贵族大人们会作何反应?本国固然地势险峻,耕地却极少,木材和皮草是主要特产;别国如果真的大军来袭,就凭境内贫瘠的资源,北洛林坚持不了多久……假如选择与强国科林西亚结盟,即便这桩政治婚姻会得罪克洛维四世,但国王陛下说到底只是个没实权的傀儡,事后总有办法安抚他。 不出埃莉诺所料,数日后,卡斯蒂利亚的信使就乔装潜行,给罗伯特送去了首肯的好消息。 “噢我亲爱的埃莉诺,那群贵族大人们小心翼翼的样子真是够我笑一会儿了。”阿默斯轻挑地坐在梳妆台上,笑得弯下腰去。 埃莉诺睨了对方一眼:“在他们看来,我是主动送入狮子口中的羔羊,根本不是新娘。” 在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埃莉诺成功营造出了错觉:她尚未走出艾德文之死的阴影,却为了亡夫唯一的血脉与封地的福祉毅然牺牲了自己的意愿。 她必须成为众人皆知的受害者、殉道者。 “以弱胜强,看来这一课你学得很好。”像是淬了糖的甜美声音一如往常地响起。 埃莉诺笑了笑。 在南乌尔姆是这样:她无微不至地侍奉着年迈的丈夫,故意让他目睹卡洛琳是怎样羞辱她、虐待她,却不抱怨一句,甚至还有意无意地为卡洛琳美言。她以最卑微的姿态将马修的心牢牢抓在了掌心,直到那对兄妹牢固的关系因为她分崩离析。 在卡斯蒂利亚也是这样:她扮演着被丈夫背叛、被大学士陷害、忍辱负重的新娘,处于弱势的是她,笑到最后的也是她。 但是…… “真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扮演受害者。”埃莉诺将被褥扯到头顶。 她羡慕母亲克里斯蒂娜,能堂堂正正地与人在谈笑间厮杀,即便败北也没摆出弱者的姿态请求垂怜。 阿默斯毫不留情地在她耳畔挖苦:“您真是天真得可爱,我亲爱的主人。” “埃莉诺,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能正大光明地加害敌人,但现在你只能忍耐、再忍耐,直到罗伯特大人也意外身故……” 埃莉诺“被迫”与罗伯特成婚后,八国共主克洛维一定会介入,她只需要咬死祖传的那一块家业,与克洛维达成和解,婚姻最终是否作废、甚至是领地本身都无关紧要。她想要的是另一件小东西。这只是冰冷的算计,是庞大计划中的一环,对公爵本人埃莉诺本无太多恨意。 “我并没打算杀死他。” “嗯?--”阿默斯讶然抬起眉毛,定定看了她片刻后大笑起来,“你是认真的?” 埃莉诺别开脸。 黑发男人却将她的下巴扳正,与她额角相抵,那眼神仿佛看进了她灵魂深处:“不要逃避,在我面前你没必要隐瞒。罗伯特的生死对你而言根本无所谓吧?他死了,你才能更快地完成心愿……” 埃莉诺无法反驳。但这是否意味着她想谋害他?这样的行事手段,又与老艾德文、与王都的那些人有什么差别? 有那么一瞬,她对自己感到入骨地憎恶。这情绪旋而调转了矛头,她语调冰冷:“阿默斯,不要试图诱导我。” 黑发男人柔柔地笑,身形倏地消散,语声未尽:“希望你不会为此后悔,埃莉诺。” 第27章 论下克上 “遵循主父的引导,以三女神之名起誓,吾与汝步入婚姻,娶汝为妻。” “遵循主父的引导,以三女神之名起誓,吾与汝步入婚姻,以汝为夫。” 身材魁梧的新郎侧身,掀起新娘的面纱,唇角高高扬起。 新娘金银丝混织的长面纱逶迤垂地,艳丽的红褐色头发如火。 “奥瓦利家族的罗伯特,卢克索家族的埃莉诺,我宣布你们从此刻起是合法的夫妇。愿薇儿丹蒂赐予你们欢笑、财富与子孙,愿斯库尔德永远垂怜你们,直至乌尔德召唤你们回到安息之所、时间之河的对岸。” 科林西亚教区大神官庄严宣布完,拿起沾了圣水的马鞭草,在新人头顶轻触。 圣水的馨香是来自神殿的祝福。埃莉诺对这味道已经熟稔于心。但曾与她共同接受祝福的那两个男人,她竟然连面容都已经开始记不清了。 她从眼睫下看向第三任丈夫,几近冷酷地判断:罗伯特会是个普通的丈夫,她不讨厌他,只要他不威胁到她的计划,她不妨扮演好他喜欢的样子,但也仅此而已。 这么想着,埃莉诺与罗伯特相携步出与美泉堡相连的大圣堂。石台阶之下,西科林西亚大片的平原一望无际。时值黄昏,天际橙红的火烧云压着远山的一线暗绿,侍立在台阶两侧的人影都蒙上薄薄的一层红紫。 罗伯特双颊微微发红:“克劳德已经和卡斯蒂利亚的诸位谈妥了,小艾德文依然是北洛林继承人,而我与你的孩子……”他说着捏了捏她的掌心,力度却没把握好,埃莉诺顿时手心手背生疼,“则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埃莉诺凝视了片刻熟悉的景色,刻意在词与词间稍顿,仿佛在哽咽:“没想到我还会回到这里。” 这里曾经属于特里托,虽然只有小小一块,那也曾经是她父亲的封地、她的家园。 十年前的夏天出奇干燥酷热,旱灾带来了饥荒、疫病和暴动,也带走了埃莉诺的母亲。帝国与西陆八国的神殿因教义分歧几近决裂,已故的帝国皇女从圣所手中购置的封地自然成了炙手可热的猎物。 八国共主克洛维三世以镇压农奴暴动不利为名,剥去了埃莉诺父亲查理的封地,转手将美泉堡和近旁土地当做女儿希尔德加的陪嫁赐给了罗伯特·奥瓦利。 “克劳德已经按吩咐将美泉堡布置成以前的样子。”罗伯特讨好地看向新婚妻子,“卡斯蒂利亚的冬天太冷,等入春我们再一起去北洛林吧,到那时,如果女神保佑,我们也该有第一个孩子了……” 真是句句不离子嗣。 埃莉诺睨他一眼,终于笑了笑,红色的夕色在她眸底流动,熠熠生辉。 罗伯特咽了口唾沫,直率地惊叹:“你真美。” “大人……你这话叫我脸红。”她说着真的别开了脸。 新嫁娘都长发披散,埃莉诺平日里总一丝不苟地将头发盘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与额头,高贵而凛然。此刻罗伯特才发现她发丝带卷,蓬蓬的弧度为侧颜平添了几分稚气。之前表现得再强硬,她毕竟还很年轻,更何况,她毕竟还是向他服软了。 罗伯特的背脊挺得更直,加快了步子。 埃莉诺不明所以地跟上去:“大人?” “罗伯特,不用那么见外,”他纠正道,随即笑着压低了声音,“这里太暗,我等不及回卧室好好看你的样子。” 埃莉诺倒不羞赧,虽然没答话,眼神却大胆明亮。 罗伯特便嘿嘿笑了两声。 美泉堡正门近在眼前,她突然问:“你刚才提过好几次克劳德,那位大人是?” “噢克劳德啊,他原本是个药剂师,很多杂事我都交给他打理,”罗伯特随口答道,向迎接的人群一抬下巴,“就是那边那个病怏怏的家伙。” 埃莉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见到的是个脸色苍白的高瘦男人,满头黑发整齐地垂在颊边。他伫在人群最前端,双手拘谨地交叠,向罗伯特欠身行礼,只向埃莉诺匆匆一瞥便垂下头去:“大人,夫人,都准备好了。” 罗伯特随手解下一个钱袋,往克劳德手中一塞:“给下人的赏钱。其他的事也都交给你了。” 埃莉诺飞快地打量簇拥过来的其他人。一张张好奇的脸,一双双探究的眼……她突然咬了咬嘴唇。人群角落站着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头顶已然秃了,一身朴素的麻衣,与她眼神相触,嘴唇翕动了一下,最后只沉默地垂头表达敬意。 这是美泉堡曾经的老管家亨利,是埃莉诺父亲查理忠心耿耿的仆人,被查理强行留在了美泉堡,竟然一直没有离开。 “埃莉诺?” “那么多年这里也没太大变化,我有些惊讶。”埃莉诺敷衍过去,随着罗伯特登上阶梯。她到底还是回头又看了一眼,老亨利已经不见了,她竟然与克劳德对上了视线。 一身灰袍的药剂师一愣,随即谦恭地深深低头。 只是这短短一瞬,对埃莉诺而言已经足够。 克劳德的眼睛和大多数特里托人一样,是泛着绿的浅蓝色。这个男人因为她的一回眸双眼睁大,瞳孔却如见光般蜷缩起来。 如果需要,这是个合适的猎物。 唇角微翘,埃莉诺任由罗伯特拉着她往卧室走。 他的手指有茧,他有些急不可耐,他吐出的情话稚拙而真诚,但埃莉诺的内心却如死水般平静。她的身体在这种时刻总不再归她所有,那些反应、那些断续的话语都是披着笑皮取悦人的本能。 许诺送入恶魔口中的灵魂仿佛抽离了感官,冷漠地从高处注视一切。 埃莉诺漠然而谨慎地分析判断,罗伯特和艾德文是同一类男人。要俘获他们,只需要满足他们永远膨胀的虚荣心。艾德文自私、占有欲强,所以她扮演的娇妻必须对旁人克制冷淡,只对他温存,让他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人。而罗伯特…… 以勇武战功闻名的公爵,即便年岁渐长,也只喜欢同年轻人厮混。仿佛那样他也永远年轻,永远精力过人。罗伯特当然也贪婪,但比起占有他更喜欢征服。如果没有阿默斯,他也许依然会对她产生兴趣,但他也很快就会对她厌倦的。 但埃莉诺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至少在拿下美泉堡前不允许。 念及此,她勾紧了丈夫的脖子。如藤蔓如蛇。 ※ 埃莉诺看向梳妆镜中。一名黑发侍女站在她身后,正精心打理她的头发。 “你身上的圣水的味道终于淡了。”侍女声音悦耳,说着竟然凑到埃莉诺后颈蹭了蹭。 而桌面摆正的镜子里,竟然始终没有映出这侍女的身影。 “阿、默、斯,”埃莉诺一闭眼,“假扮成我的侍女,你要干什么?” “多亏了你,维持实体于我已经不是问题。这样的身份于你于我都很方便,不是吗?我亲爱的主人?”阿默斯越过她的肩膀将脸颊贴上来,不忘抛了个媚眼,“只要避开有镜子的地方,就不会露陷了。” 埃莉诺默了片刻没说话。 阿默斯一歪头,指尖在下唇点了点,恍然道:“你是介意我变成了这样子?”他哧哧笑起来,与她面对面。他的身形一瞬拔高恢复为男子姿态。但下一刻,他又变回女性身姿。 “魔物原本就无所谓性别,我在你眼中的第一印象也是由你的喜好决定的。”阿默斯的美貌本就男女莫辨,埃莉诺竟然很快就适应了对方的新形象,却还是皱眉: “你这样太惹眼了。” 即便阿默斯能干扰人心、营造出他本就是埃莉诺贴身侍女的错觉,这副皮囊很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好好听我说话,我可是很受伤的,”阿默斯长长叹息,“我被困在镜子里,所有人看到的我当然也是他们心中我的样子……” 他顺手替埃莉诺捋平肩头的衣褶:“放心,我在其他人眼里都只会是一个普通的侍女。” 不想再在无谓的话题上纠缠,埃莉诺点头,撩起袖子向对方伸出手腕。 “嗯?今天就要撒网了?这才新婚第四天。”对方说着谴责的话,却笑得粲然,“更何况,你不是不准备再次谋害新婚丈夫了么?” “昨晚罗伯特无意告诉我,他名下产业都交给了克劳德打理,我需要那位药剂师的忠诚,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城主钥匙拿到手。罗伯特打猎离城,我没必要放过这个机会。”埃莉诺不耐地转了转手腕。 阿默斯矜贵地伸出两指,在她手腕和小臂上各一划,雪白肌肤上立刻现出了红紫的淤痕。痛楚须臾即逝,埃莉诺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依旧装模作样地凑过去呼了口气,哄孩子似地低语:“不疼不疼。谁让对方是专家,可不能用幻术唬弄。” 埃莉诺垂眸微笑,再抬头时已然五官紧绷。 她循着熟稔于心的路线离开卧室,在美泉堡侧翼的回廊下坐定。 盛夏的草木丰茂,累累厚叶绿得宛如要滴出翠色的汁水。但远处泛黄的田野和大朵的白云已昭告着秋日的到来。埃莉诺便在这暑气散尽的风中耐心等待着。 午时的祈祷钟敲过,回廊尽头有脚步声渐近。 埃莉诺起身,极慢地迎着足音挪过去,紧紧攥住了衣袖。 “夫人?”来人果然讶然驻足。 “克劳德大人。” “您……我没有爵位,您别这么称呼我。”药剂师拘谨地躬身。 埃莉诺抿唇,突兀地开口,同样突兀地收声:“那么你是否……” “夫人?”克劳德蹙起寡淡的眉毛,蓝眼睛中是小心翼翼的关切。 “不,没什么。”埃莉诺匆匆摇头,加快了步子要离开,却走得有些踉跄。 克劳德立即伸手扶住她,手指按在她小臂,又慌忙松开。 埃莉诺抽了口气,猛退两步,以另一只手捂住了对方刚刚触碰的方位。 “您……”克劳德蓦地收声。 答案不言自明: 第28章 论下克上 埃莉诺匆忙将袖子扯下,故作镇定地吸了口气:“罗伯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得回去了。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 克劳德斩钉截铁地道:“罗伯特大人打猎都要到傍晚才回来,请您放心。他不会察觉的。” 见埃莉诺依然犹豫不决,克劳德猛地强势起来,毫不避讳地注视她:“我必须为您处理伤处,请跟我来。” 目的地是克劳德在裙楼的套间。 埃莉诺在房门口踟蹰片刻,最后还是跟着药剂师入内。出人意料地,房中全是各色各样的书信文稿。克劳德局促地咳了一声:“这里不太整洁,让您见笑了。” 说着,他拉出一个圆脚凳,仔细擦拭干净。 埃莉诺将裙摆拢住,慢慢坐下。这一个小动作短暂地带出了纤细腰肢下的身体曲线,克劳德顿了顿,转身从柜子上取出一个木制药箱。 埃莉诺向桌上的文件飞快瞥了一眼,竟然都是与罗伯特的附庸们往来的公文。 “会有些疼,请您忍耐一下。”克劳德的手指如柴,流畅地摆弄着瓶瓶罐罐。他以药油沾湿亚麻纱布,小心翼翼地覆上埃莉诺的伤处。 两人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药剂师低头凑近时,墨黑的头发甚至短暂扫过了她的指尖。 埃莉诺抿紧唇,不发一语。 克劳德抬眸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回避。只是那么一瞬,他险些以为她的眸色是红的。但再仔细打量,他便确信那是错觉。长而浓密的睫毛令她深蓝的眸色与纯黑接近,也因此令她的瞳孔显得更大,流露出楚楚可怜的惊惶。 在这一眼拉长为不合乎礼仪的对视前,克劳德全身一震,起身拉开距离,将药油瓶子递过来,语气急促,甚至忘了敬语:“每天两次。” “谢谢。”埃莉诺静了半晌,突兀地问,“罗伯特他……” 黑发药剂师眨了眨那纤长得阴柔气的睫毛,露出意味不明的苦笑:“我四年前才来到罗伯特大人身边,那时他同希尔德加女士的关系已经十分冷淡,我并不清楚其中的缘故……” 埃莉诺显然还想问什么,最后只点点头:“谢谢,我该走了。” 她起身的动作也十分缓慢,迈步时两脚分得很开,仿佛不堪并起双腿行走。 克劳德追上一步,吐字很艰难,每个音节都在打颤:“夫人,您这是……” 埃莉诺回头凄切地笑了,柔和地开解:“罗伯特急着要个孩子,我可以理解,”她稍作停顿,如同这样就能相信自己的话,“我没事。” “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她宽容地摇摇头,向桌上的文书堆看去:“罗伯特很器重很信赖你吧?你没必要为此惹他生气、断送了你的前程。” 克劳德苍白的脸庞紧紧绷起:“但是……” “这样真的够了,谢谢你的好意。”再次温柔却坚定地婉拒,埃莉诺向门外挪去,就这么回到了卧室。路上有两个佣人看到了她的样子,疑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装作没有察觉。 “阿默斯,上钩了吗?” “嗯--?”恶魔以男子姿态现身,拖长了音调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应,“难道你没感觉到他的态度变化?” 埃莉诺眯了眯眼:“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在质疑我的能力?”阿默斯眯起眼,笑得分外危险。 她随手刮了一记对方的下巴,逗猫般安抚对方的情绪:“不,是那个男人的问题。也许是我多心了。” “我亲爱的埃莉诺,你太谨小慎微了。” “我输不起。”埃莉诺撩起袖子,从梳妆盒中挑出地百合根研磨成的粉末,敷在了红痕表面。 黑发男人见状噗嗤一笑:“我敢断言,即便你不用白|粉遮掩,你那亲爱的新婚丈夫也不会察觉你受伤了。” “但我谨小慎微。”埃莉诺看向镜中,“我还不想让罗伯特察觉。” 阿默斯往床柱上一依,咬着指尖斜斜看过来,口气温存,话语却不留情面:“公爵虐待新婚妻子的流言早晚会传开,难道你期盼着那时候还能和他相安无事?” 埃莉诺没回答。 她这态度惹恼了阿默斯。他血红的双眸危险地闪烁,吐字轻柔却也冰冷,如同来自深渊的诅咒:“埃莉诺,你迟早会杀了他的,我保证。” ※ “将军。” 埃莉诺支着下巴看向棋盘,半晌赌气似地叹了口气:“我认输了。” 棋盘对策的罗伯特啼笑皆非,却温存而耐心地引导道:“别急,我都能看出你的棋路还没绝呢。”这么说着,他牵起新婚妻子的手,让她拈住一枚步兵,带着她向前又走了一步: “你看,这样就解围了。” 埃莉诺讶然瞪大了眼,激动地拉住罗伯特的手晃了晃。她很少表现得这么孩子气,罗伯特见状笑容加深,几乎是怜爱地注视她:“我还以为你肯定是象棋老手。” “我只看得到眼前的事物,要走一步想三步,把全局考虑在内……”埃莉诺掂量着己方已然出局的白王后,摇摇头,“这样太累了。” 罗伯特闻言,竟然片刻没有开口。 埃莉诺放下棋子,不解地抬眉;“轮到你了,怎么了?” 对方立即掩饰这片刻的失态:“没什么,想到了些事。” “什么事?”她蹙眉,“有什么烦心事?” 罗伯特神情有些古怪。但他做事从不拐弯抹角,终于直言:“只是最近有些奇怪的传言,你不用费心,都是无稽之谈,我会处理的。” 埃莉诺表露出了适度的关切,却没继续追问,乖顺地低头看向棋盘,一格格地数着黑与白。而桌面之下,她无声地揪紧了裙摆。 她当然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传闻。 罗伯特是个出人意料的男人。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位外表粗疏的公爵竟然精于象棋;而这半个月的相处之中,埃莉诺也渐渐察觉,她的这一任丈夫不容小觑--只要一不小心,她的算盘就可能被他精明的洞察力勘破。 但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罗伯特没有非凡的气度与谋略,他怎么能够笼络到那么多忠心耿耿的附庸,地势平坦的科林西亚又怎么会跻身强国之列?只要有机会,愿意嫁给罗伯特·奥瓦利的淑女一定不在少数。哪怕他身上还有一桩难缠的婚姻官司,他的人格魅力与家业已令他成为理想的丈夫。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罗伯特发现了她手上的伤口,察觉了她竭力隐藏的意图。但即便如此……他似乎还是选择了相信她。她刻意演出的稚气与任性,他一概接受,甚至一日比一日纵容她。即便是今日,也是他在秋收庆典准备间隙抽空陪她。 他是个比艾德文好上数倍的男人。 纵然知道这是阿默斯的功劳,这些好意竟然令她产生了稀薄的愧疚。 埃莉诺抬眸,与丈夫对上眼神。他随手走出一步棋,冲她眨眨眼:“将军。” “噢罗伯特……”她向椅背上一靠,举起双手,“我真的认输了。” “奖励我,埃莉诺。” 埃莉诺抿唇,脸色微微泛红,起身越过棋盘,飞快地在罗伯特唇上啄了一口。 公爵快乐地笑出声:“看来我该多请你和我下棋。” 她睨了丈夫一眼,撒娇似地埋怨:“饶了我吧。” 罗伯特按住摩挲着她的手背,原本还要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一声轻咳。 “克劳德大人……”埃莉诺垂头坐回原处,尴尬地将黑白双方棋子摆回原位。 “什么事?”罗伯特无意在埃莉诺面前回避公事。 克劳德一欠身,从从容容地应答:“梅兹的信使到了。” 梅兹是八国共主克洛维的主城。 埃莉诺不安地看了丈夫一眼。 虽然科林西亚教区的大神官认可了罗伯特的新婚姻,克洛维已经替姐姐向总神殿申诉。诺恩信仰以三女神名义分为三支,圣所向过去女神乌尔德祈祷,先知们听从未来女神斯库尔德的引导,而侍奉现世女神薇儿丹蒂神殿负责婚姻等世俗之事。 神威薇儿丹蒂神殿之首的教宗是否会认可罗伯特还是个未知数。 罗伯特起身按住埃莉诺的肩膀:“别担心。” 她不多问,点点头。 “克劳德,你继续陪夫人下棋吧。” 药剂师诚惶诚恐地称是:“遵命。”等公爵离开了,他才走到桌边,先轻声道了“失礼”才与埃莉诺面对面坐下。 埃莉诺依然执白子先手,谨慎地令中盘步兵前行两格。 克劳德半晌没有落子,只是拈着棋子沉默。 “克劳德大人?” “请您不要叫我大人……”药剂师在这方面依然十分执拗,他眼神闪躲地打量埃莉诺,似乎稍稍放下心,“但愿这几日您身体并无大碍。” 埃莉诺垂睫微笑,没正面回答:“多谢您关心。” “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克劳德显然没全信。 “罗伯特刚刚提起,美泉堡有些传言……” “我没有--”克劳德突兀地收声,急切地再次审视埃莉诺,“他没有为难您?” “怎么会?我有事想请教您。”埃莉诺匆匆转开话题。这态度似乎让对方愈加生疑,素来有些佝偻的背都因为责任感挺直了。 “请说。” “我听罗伯特说,您差点就成为学士,专攻的是草药术。”埃莉诺咬了咬下唇,“那么没有人会比您更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克劳德连忙摇头否认:“不,凭我的资质,怎么可能进入贤者塔……”他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但据我所知,罗伯特大人身体健康。” 埃莉诺摇摇头,难堪地抿唇沉默片刻,才低低问:“希尔德加那么多年除了一个女儿,都没能有第二个孩子……是她的问题,还是罗伯特的问题?”她感到不齿般颤栗了一记,极快地补了一个问题:“他有私生子吗?” 克劳德为难地蹙起寡淡而秀气的眉毛:“这……” “您不必勉强,”埃莉诺抚摸着手上的婚戒,苦笑,“虽然罗伯特现在这样……我害怕……假如我也不能给他个男孩,我会成为第二个希尔德加。” 仿佛要驱散骤然沉重的气氛,她换了个坐姿,双腿稍稍前身,丝质便鞋的前端有意无意地擦到了克劳德的足面。 第29章 论下克上 青空澄澈,营帐尖顶之上的彩旗随风招展。秋收庆典最后一日的锦标赛激战正酣,鼓声越来越急促,号角再次响起,赛场两端的骑士立即向对手全力冲刺。 铠甲相撞发出巨响,观众席霎时沸腾。 “埃莉诺?”罗伯特公爵按了按妻子的手背,“你走神了,不喜欢锦标赛?” “日头太毒辣了,我有些头晕。”埃莉诺揉揉太阳穴,向罗伯特微笑,“我没事的。” 罗伯特立即转头吩咐:“送夫人到后面帐篷里休息。” 埃莉诺起身走了半步,又转回丈夫身前,放软声音恳求:“罗伯特,今天天气不合适,刚刚就有个骑士热晕了。哪怕为了我考虑,请你就不要上场了,好吗?” “这点太阳算什么!”罗伯特昂起胸脯,亲昵地以手掌贴了贴她的脸颊,“别担心,我可从来没因为这种小事输过!” “但是……” 罗伯特加重咬字:“埃莉诺,去休息吧。” 克劳德这时端着一杯在冰盆里镇过的美酒上前,向埃莉诺欠身:“请您放心,夫人,罗伯特大人就交给我了。” “上场前的开胃酒,”罗伯特接过水晶杯,一饮而尽,惬意地长出了口气,“没什么比克劳德调配的香料酒更提神的了。埃莉诺,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克劳德立即后退斟了又一杯,双手呈上:“夫人。” 埃莉诺先整了整丈夫的衣褶,才叹息着接过酒杯:“克劳德大人,麻烦您了。” 阿默斯假扮的黑发侍女跟着埃莉诺退到帐中,不知从哪变出把颇有帝国情致的羽毛扇来,慢悠悠地给埃莉诺扇风。 离开了热浪与喧嚣,埃莉诺在阴凉的丝绸帐篷中休息了一会儿,才稍感宁定。刚才她不免再次想起了卡斯蒂利亚的那场锦标赛,艾德文、保罗爵士还有乔治·马歇尔……而这一切,竟然都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将冰凉的酒杯在掌心转了转,她便要将其凑到唇边。 “这酒还是不要喝为好。”阿默斯倏地出声。不知什么时候帐篷里只留了他一个人。 埃莉诺盯住对方:“酒里有问题?” “嗯,”阿默斯甜甜一笑,“我看着那药剂师往里面加了些有趣的东西。” 将酒杯一搁,埃莉诺腾地起身向帐外走,却被阿默斯一把拽住。他的手指将她的手腕越扣越紧,勒得她生疼。 “放开。” “你最好乖乖待在这里休息,”阿默斯的语气纯然无害,“罗伯特会如何,与你无关。” 埃莉诺挣扎无果,冷冷低喝:“放开我,我命令你。” 阿默斯唇角一勾,笑得狠戾:“你该不会真的被那个男人打动了吧?他对你的宠爱可都是我一手煽动而起,随时会消失殆尽。” “我知道,但他根本没威胁到我的计划,我何必要让他死……” “噢埃莉诺,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摆出这可笑的道德高姿态了,”阿默斯将埃莉诺按回坐榻,紧紧钳制住她的动作,附在她耳畔的话语却温存含情,“听我的话……就和之前一样,好不好?嗯?” 埃莉诺厌恶地别开脸:“为什么不在他喝下那杯酒前告诉我?你对克劳德做了什么?”她顿了须臾,音节间不自然地敦促,仿佛哽咽:“你答应过……对我你不会有任何隐瞒。” “如果我在那时告诉你,你就会想方设法阻拦。”阿默斯呼了口气,“我比你更了解你,包括你的缺点。那天真的傲慢、那时有时无的仁慈……之前小艾德文还有马歇尔的事我可以纵容你,但这一次绝不可能。” 埃莉诺全身紧绷,好半晌才喃喃:“罗伯特不必死的,克洛维肯定会想办法让我们的婚姻作废,到那时作为条件取回美泉堡轻而易举,甚至在那之前,只要再等一段时间,我就能拿回……” “你什么时候成了那么容易满足的女人?”阿默斯冷笑,他从后勾住了埃莉诺的脖子,“你的目标在海岸那头,而你仍是流放之身,只要在帝国境内现身就会被立即处决。能夺取的东西都夺取过来,能利用的都无情利用,你不是早明白这点了么?” 他刻意顿了顿,慢吞吞地反问:“否则,你为何要与我缔结契约?” 埃莉诺良久沉默。 “趁早放弃所谓的良知吧,”阿默斯的声音如蜜,“听我的话,学学莉莉安,这样你不用因为无谓的道德谜题痛苦挣扎,我也能更快帮助你完成愿望,再破除这束缚我的封印。到那时……作为嘉奖,我可以令你作为魔物复活。” 她终于回头看他,下唇因用力咬过存一线白痕,阴影中的双眸黑洞洞:“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阿默斯粲然而笑:“因为你除了我相信我、依赖我以外,别无选择。” 外间骤然爆发出喝彩声,想来罗伯特已然上场。埃莉诺低低的语声几乎淹没在喧嚣中,每个音节都轻飘飘:“如果我坚持要现在出去阻止罗伯特上场,会怎么样?” 黑发红眸的恶魔依然在笑:“我会让你明白没有我,你就一无所有。我会剥夺你主人的名义,好好惩罚你,让你痛苦让你后悔到想死而不能;直到你哭着祈求我的原谅,发誓从今往后全身心地服从我,我才会宽宏大量地停手。” “原来如此。”埃莉诺变得异常平静,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帐中织毯的图样--纯洁的少女任由独角兽刺穿她的身体,以生命献祭。 埃莉诺觉得自己就是那画中的活祭品。她一次又一次地献出自己的血自己的肉,只为了让侵扰她的仇恨餍足。对此她一直心如明镜,但此刻,她第一次为自己的选择动摇了,但那也只是一刹那。 她低下头:“我知道了,我哪里都不去。” 阿默斯满意地亲亲她后颈,松开了她。 下一刻,埃莉诺已冲到了帐篷口。 阿默斯没有再拦她。 掀开帘帐,她疾步向看台走了几步,耳中号角呜呜地轰鸣。已经迟了。 欢呼声雷动,罗伯特铠甲上的奥瓦利金熊在日光下亮得刺目,与他座下枣色的战马一起向对手冲去。 长|枪与盾牌还没相击,罗伯特便骤然上身一歪,以诡异的姿态跌下马背! 魁梧的公爵头着地,沉重的板甲冲撞下,赛场沙砾四溅。 一瞬的死寂后,尖叫四起。 童仆、马夫、贵族大人、骑士纷纷向场中冲去,围着罗伯特的人越来越多。 “医者!叫医者!” “都退后,退后!快把盔甲解开!” “快去叫贤者塔的人!” 人群随后因为一声嘶吼再次沉默: “不,没用了,公爵已经咽气了……他摔断了脖子!” 埃莉诺吸气又吐气,竟然垂头笑了笑。这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毅然离开了帐篷。她早就知道赶不及。明知这行为有多愚蠢多无望,明明阿默斯做出了那样的威胁,她还是违抗了他。 一个荒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对,她至少违抗了他。她只是想反抗,仅此而已。 阿默斯没说错,她极其傲慢,她最厌恶低声下气地忍耐,她害怕被掌控。哪怕对方是恶魔也不例外。她忍耐着在恶魔掌心跳舞,终于在今天前功尽弃。魔物睚眦必报,阿默斯的惩罚很快就会到,她竟然感觉不到恐惧。 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耳根发烫,心跳越来越快,眼眶也是热的,好像一眨眼就会落泪。埃莉诺悲愤又冷静。悲愤?她在为什么悲哀愤怒?思绪停摆了许久,她才恍恍惚惚地想,这与罗伯特无关。她没能阻止他的死亡,她手上又多了一条人命,歉疚与罪恶感只有须臾,她正因阿默斯骗了她难过。 埃莉诺立即明白了:她早该想起来的,这就是背叛的滋味,久违的背叛。 可笑,真可笑,她选择了与可怖的魔物为伍,她居然相信他会对她忠诚,故而刻意对他本性的残暴冷酷视而不见。 事实证明,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欺骗她。这只是个开端,之后呢? 世事将她逼得多疑到异常,她甚至不相信自己,却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而他接过她双手呈上的信任,随手摔碎,用脚底碾成灰,再笑笑地和她保证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而她竟然会因此感到难过。 这比任何事都要让埃莉诺感到耻辱。可羞耻心除了自我折磨外还能带来什么?良知、歉疚、罪恶感、是非观……这些东西于她又有什么用处? 阿默斯不在乎她是否相信他,他要的只是绝对的服从。 而她违逆了他的意愿。 微不足道的报复带来了巨大的快感,埃莉诺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地清爽,以至于几乎笑出声。在卡斯蒂利亚时她已经品尝过了毁掉敌人的美妙滋味;原来自我毁灭也是这么痛快。有那么一瞬,她又真心实意地感谢阿默斯:多谢他粉碎了她愚蠢的、对人性的眷恋。 她与魔鬼共舞,早该放弃为人的一切。 抛弃良知,抛弃同理心,抛弃仁慈,再不心软,再不相信,再不怀抱希望。 --那么阿默斯,你又要怎么惩罚我呢?对一无所有的人,你要怎么夺取?你是否能让已然绝望的人更绝望? “夫人!” 身后有人急声唤。 思绪的洪流冲得太快,埃莉诺的肢体反应便懵懵的。慢慢回头,她看进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泛着绿的浅蓝色,却闪着猛兽般冷冽贪婪的光。 第一滴血 埃莉诺在美泉堡的南塔楼醒来,这是她儿时的卧室。窗还是那扇宽敞的窗,墙壁还是合围成五边形的灰色屏障,只有床铺换成了核桃木双人床,靠门一侧的暗红色床帏逶迤垂落。 而埃莉诺就仰卧在这张陌生的床上。 她坐起,帘帷外立即传来人声:“您醒了。” “克劳德……” 黑发男人撩起床帐,清瘦的脸容在阴影中晦暗不明,唯有那双眼睛如猛兽般幽幽含光。他默了片刻,重复:“您醒了。” 埃莉诺下意识去摸枕头下,那里什么都没有。而她与阿默斯之间一直以来若有似无的共感也消泯无踪。她有那么一瞬失措,随即镇定下来,努力扮演好当前的角色:“罗伯特……你把罗伯特……” 克劳德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口气平淡:“您不用再装了。” 埃莉诺一怔。 药剂师倾身凑近,手指微曲,骨节循着她脸颊轮廓磨蹭:“这不是您所求的?您想要罗伯特大人死,我替您办到了……” 克劳德笑时居然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他稍作停顿:“而您是否也该给我应有的奖赏?” 埃莉诺甩开对方:“我怎么会想要罗伯特死!” “我说错了吗?难道是我误会了?”克劳德说话依旧低柔,却扳起了埃莉诺的下巴,与她眼对眼地逼视,“为了唤起我的正义感与保护欲,难道不是您假装被罗伯特大人虐待、进而借机诱惑了我?” 埃莉诺没有退让:“我们之间似乎产生了很可怕的误会。” 克劳德几乎是怜悯地弯了弯眼角:“还要继续逞强?不必要了,埃莉诺。你是什么样的女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看透了。” 他吐字温存,无端令埃莉诺想到了另一个黑发红眸的男人:“披着温顺无害的外皮,内心却比蛇更恶毒冰冷,我与你是同类,”他再次顿住,在埃莉诺鬓边深深一嗅,她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男人愉悦地低笑,“你在害怕?原来你也会害怕……” 原来这才是克劳德的真面目。她此前只察觉到了些微异样,但阿默斯呢? 埃莉诺闭了闭眼,再启眸时神情凛然:“我不知道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模样,但我和你绝非同类。” “哦?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是怎么在数年间,从一个半途而废的学士学徒跻身公爵大人心腹的,”克劳德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装得谨小慎微,一步步博得罗伯特的信任,直到他不知不觉间将所有要事都交给我、所有大人物都介绍给我……强者都是傲慢的傻瓜,而只有弱者,比如我、比如你,才能趁虚而入,将他们一脚踢开。” “你早就想杀了罗伯特篡权?”埃莉诺索性放弃了矫饰。 “而你给了我实现愿望的机会,”克劳德亲昵地点了点埃莉诺的鼻尖,“你很危险,但我还是很中意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真正取代罗伯特成为科林西亚的主人,我会娶你。” 埃莉诺冷静地发问:“在那之前,你要怎么处置我?你不可能放我回卡斯蒂利亚。” 克劳德却没立即答话,反而紧紧盯了她片刻,长长地吸气:“你终于放弃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很好,我更喜欢你了,”他的指腹滑过她的下眼睑、她的嘴唇,“这比你曲意迎合的样子要美多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答案很重要?”克劳德反问,蓦地笑出声,“况且这问题只可能有一个答案,不是吗?” 埃莉诺瞳仁一缩,唇线骤然紧绷。 “猜到了?你看,我们果然心意相通。”克劳德反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收紧,“不管是南乌尔姆的马修男爵,还是北洛林的艾德文大人,你动手的速度都非常快,甚至不给他们留一个孩子。我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但这到底是因为你不能,还是只是因为你害怕被孩子束缚住?” 埃莉诺勾唇,深蓝的瞳色近黑:“这么说,你觉得孩子能牵制住我?”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克劳德压下来,在她耳畔呼气,“话说在前面,不要试图用之前的伎俩杀死我。它们对我无效。” 埃莉诺竟然笑出声:“现在你该担心的难道不是科林西亚的贵族大人们?手握重兵的领主们和一个女人,更危险的究竟是哪边?” 克劳德默了须臾,简略道:“那边不需要你担心。” “纵然平日里与你详谈甚欢,你觉得心高气傲的领主们会真的允许一个平民爬到他们头上?”埃莉诺把握住对方那一瞬的动摇,连连追问,“克洛维陛下会容忍姐姐名下的产业被一个无名小子夺走?” 克劳德的神情立即危险起来。 埃莉诺没有就此收声,反而以愈加刻薄的言辞激怒他:“别忘了还有北洛林和南乌尔姆,我亲爱的克劳德大人。只要我被囚禁的消息传出去,他们也会立即出兵。噢还有南洛林的古拉一族,我刚与他们达成和议,难保他们不会见机来捞一笔……” “够了!给我闭嘴!不要叫我大人!” “恼羞成怒了?承认吧,克劳德大人,您根本没想那么多。您能做的也就只有看穿我不上台面的伎俩,为自己的一点小发现沾沾自喜。杀死了罗伯特一切就大功告成?想取代他的领主肯定不止一位,怎么都轮不到--” 盛怒之下,克劳德扼住了埃莉诺的咽喉。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他会掐死她。 这样也不坏。她本能地挣扎,张口吸气,意识却懈怠,乐得一切就这么草草结束。假如阿默斯会允许她这么死去的话。 但克劳德骤然放开了她。他苍白的脸颊上腾着两抹骇人的红晕,眼神也亮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幽幽地盯着埃莉诺,半晌才低低一声笑:“那又怎么样?” 埃莉诺没能理解对方话中深意。 “之前靠近你的男人有没有说过?你身上有种令人发狂魅力,那甚至可以说是魔鬼的力量,让我明知是你的陷阱还是任你摆布,甚至……”克劳德嗓音低哑,“甚至漏算了不该遗漏的东西。但很奇怪,虽然现在你依旧很迷人,那种魔力却消失不见了……” 埃莉诺全身一颤。 “如果说之前我是你的奴隶,现在我才是主人。你的自由、你的身体都在我掌控之中,即便我亲手杀了你,我也不会感到可惜。在被大人物们碾碎前,我会先毁了你。” 克劳德露出堪称迷人的微笑,“在共赴冥河彼岸前,让我们好好相处吧,埃莉诺。如果你想活得再长一些,就请你好好地祈求我、取悦我。首先,给我个吻吧。” 埃莉诺深呼吸,缓缓向床头上靠,傲慢地扬起眉毛:“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拿,您是忍太久以至于忘了这道理?”她眯了眯眼,嘲弄地粲然而笑:“还是说……克劳德大人,到了这地步,您还是不敢?” “我再重复一遍,不要再叫我克劳德大人。” “为什么不?”埃莉诺柔声问,“之前也是这样,每次我叫您大人,您都诚惶诚恐。这是谦卑?谨慎?又或者仅仅是……自卑而已?” 克劳德脸上瞬间敛去了所有的神情,淡蓝的眼珠如玻璃般森然空洞。 一阵寒意攀上埃莉诺的背脊,她却没有就此收手:“我终于看透您了,您嫉妒罗伯特,您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您想成为他,却知道这不可能。您将这一切归咎于出身,但我可以断言,这与血统无关。” 黑发男人的瞳孔猛地扩张。 埃莉诺每用一次敬语,他的嘴唇就咬得越紧。 “您没有居于人上的自信,所以刚才会被我轻而易举地激怒,”埃莉诺垂眸笑了笑,“如果是罗伯特,哪怕邻国群起而攻之,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吧。这与他是否是科林西亚公爵无关,不如说,正是他的自信令附庸甘心追随他。而您即便有他一样高贵的血脉,也依旧不可能成为他。” 她放松地倚在床头,向克劳德勾了勾手指:“口口声声说要占有我、用孩子束缚住我,您却什么都没做,您真的有那样的胆量?只要想到我身体里流着一半帝国皇族神圣的血脉,您是不是就吓得浑身冰冷、动弹不得了?” 克劳德呼吸急促,牙关紧咬,那眼神比毒蛇的凝视更可怖。 “现在的皇帝陛下安东尼斯是我的表亲,”埃莉诺慢条斯理地将红发拢成一束,似笑非笑,“不瞒你说,我和他还有过婚约。能拥有皇帝曾经的未婚妻,怎么样?够不够诱人?还是说,这对您来说太刺激了?克、劳、德、大人?” 克劳德浑身都在打颤。他后退一步,忽地箭步冲来,将埃莉诺向下一拽便扑上去。 “我要……我要把你……”断续的音节从男人的牙缝中挤出,渗透着颤抖的怒意,“你看着我……你看着……” 埃莉诺依然在微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克劳德的身体。 她对他视而不见。 “你这个……”克劳德抄起枕头就捂住了埃莉诺的口鼻,歇斯底里地喃喃,“我杀了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的手在发抖,根本捂不严实,埃莉诺不由笑出声来。 她终于认真凝视他,以兴味盎然、屈尊观察珍奇物件的眼神审视对方身上的杀意、疯狂与卑怯。 克劳德在这样的目光下僵住,他蓦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样的眼睛……根本不属于人。他蓦地记起来,她在诱惑他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只不过那非人的冷酷被妖冶巧妙包裹。但现在这个女人失去了谜一样的魅力,展露于他面前的便只有赤|裸裸的危险。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叩门,快三下,慢三下。 克劳德全身一震,他飞快抽身,努力拼凑起高傲的态度:“我还有事,不能一天都耗在你身上。”他走到门边,没回头:“明天如果你还是这样,我真的会杀了你。我保证。” 门开启又阖上、从外落锁。 埃莉诺几乎是跌下了床,冲到墙角抄起门闸,紧紧拴上后才背靠门板,一点点坐倒。心跳得很快,她垂头调整着呼吸,竟然无声笑了。 她眼下一无所有,却也并非一无所有。她至少还有自己。阿默斯寄身的镜子成了魔镜,能照出所有人内心深藏的渴望,魔物借此加以撩拨,将*的对象转嫁为埃莉诺。她一次又一次地借用阿默斯的力量,潜移默化学习着魔物窥探人心。不知不觉间,她已然成了最好最有效的武器,不需要借助魔物的力量就能伤人。 刚才的每一步她都在赌,赌克劳德如她所料,自卑又高傲,绝不敢真的对她出手。 而她没赌错。 “阿默斯。”埃莉诺向着空气轻声唤。 意料中地无人应答。她知道他在看着她,无声旁观了一切。也许他还在等着她哭着祈求他回来,但她不会让他如愿。 她已经不再那么需要他了。 扶着墙一点点起身,埃莉诺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要思索下一步的打算。不知道罗伯特的死讯是否传开了,她不能指望北洛林的救兵。献媚顺从对克劳德早不起作用,今天的手法只能用一次,如果要除掉克劳德,就只能在明天,必须一劳永逸…… 但精神绷得太紧到了极限,埃莉诺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到,脑海里闪现的尽是刚刚的场景。她不敢喝房中陶罐里的水,来回踱了几步,才惊觉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水珠窸窸窣窣地攀上玻璃,外头一片蒙蒙的灰蓝。 兴许是疲倦得眼花,埃莉诺恍惚瞧见窗外有人影晃过,随即失笑摇头: 南塔楼窗外就是箭塔与围墙,墙体走势陡峭,边沿也狭窄,她儿时总喜欢在上面行走,不止一次引得嬷嬷尖叫着去喊父亲。幼童也就算了,只要有一丝理智的成人都不会在雨天走这条险道。 她背过身,准备小憩片刻再做打算。 笃,笃,笃。 雨声渐缓,叩窗声无比清晰。 埃莉诺的心跳再次狂奔起来。她没有力气多想,木木地循声走过去,拨开窗户插上的锁片。 第一滴血 太多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埃莉诺眨眨眼,再次确认这并非幻觉。 在她开口前,乔治就软着声气请求:“能容我先进屋吗?”顿了顿,他垂头看向自己紧紧抓住窗沿的手:“外面容易打滑。” 埃莉诺便退开数步。 骑士撑着窗台,灵巧地翻身越过窗台轻轻落地,随手阖上了窗户。水珠顺着他长斗篷的边沿滴滴答答落地,不知他在雨里待了多久,也不知他是怎么穿着这碍事的衣物一路来到她窗下的。 乔治却不以为意,脱下斗篷后一撩濡湿的额发,轻松自在地感叹:“幸好只有斗篷湿透了。” 话虽这么说,他的罩袍分明沾着水汽。眼下还没到点壁炉的季节,一点湿气就可能引发大病。埃莉诺看了他一眼,按照记忆在壁柜里翻找,竟然寻到几方亚麻纱巾。她将麻巾往墙角的小桌上一放,别开脸:“您还是先把湿衣服脱下,擦干头发为好。” 对方竟然没立刻应下。 埃莉诺向乔治看去,骑士轻咳一声,罕见地流露出难堪的意态。她竟然也被带得面热起来,匆忙踱开几步背过身:“我没有余力照管病人。” “失礼了。”乔治没做无谓的坚持,不久便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沉默只会让气氛愈加尴尬,埃莉诺便背对着他发问:“您怎么在这里?” 乔治笑了,仿佛这答案不言而喻:“我从提洛尔为追随您而来。” 她默了片刻:“为什么?” “埃莉诺女士,”骑士轻轻的叹息差点勾得她回头,但她忍住了,“有些话……即便是我,也不愿意说第二遍。” 片刻的沉默。 “外面现在……”她转开话题,攥紧了衣袖。 他不需要她把话问完:“罗伯特的死讯已经传开了,在场的人太多,美泉堡眼下禁止进出。” 埃莉诺讶然回首:“那么您是怎--” 问句再次戛然而止。 乔治上身眼下只着内衫,正抬臂擦拭头发。紧贴着脖颈的发梢吐出水珠,直滑进他锁骨间的凹陷处。而亚麻衫之下,匀称优美的躯体线条也因为抬手的动作显露无疑。只是这小小的动作,便足以令家教最严格的淑女羞红着脸贪看。 埃莉诺也没能立即移开视线。 与埃莉诺对上眼神,乔治倒是坦荡,反而露齿灿然一笑。 埃莉诺被这笑容烫了一记。这时再慌张回避反而显得刻意,她便垂了眼睫重新问:“这么说,您在罗伯特出事前就在美泉堡?” “我在婚礼前就到了。”乔治刻意停了片刻,“当然,我隐藏了身份,也没观礼。” 埃莉诺对话中深意听而不闻:“那么,克劳德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乔治神情明显一沉:“克劳德……刚才我几乎因为他破窗而入。” 埃莉诺微微一颤:“您听到了多少?” “我先在仓库放了把火让他不得不离开这,到窗外时……我听见他威胁明天要杀了您。” 她稍感安心,却因为乔治的下一个问题再次紧绷:“这个对外自称公爵心腹的药剂师就是主谋?” 埃莉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骑士见状,将亚麻巾往高背椅上一搁,靠近半步:“您如果知道些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您可以相信我。” 埃莉诺却后退一步,尖刻地反问:“相信您?我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自己。”她立即察觉自己失态。眼下乔治是除掉克劳德最佳人选,她必须全力笼络他。 她放缓了声调:“您是来帮助我的?” “若非如此,我何必站在这里?” “您愿意……帮助我到什么地步?” 乔治的笑容十分苦涩:“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您让我现在从窗口跳下去,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埃莉诺笑了两声:“以三女神|的|名义发誓,我可没有这种爱好。” 他只无言地凝视她,眼神却如网,将她兜头拢住,温柔而不容逃避地一寸寸收紧。 她忽然就放弃了原本示弱博得同情的打算,这是多余的,反正他都能看透。她竟然不自禁吐出与理智相悖的词句,嗓音颤抖:“如果您知道我至今为止都做了什么,您绝不会想向我宣誓忠诚。” “但我还不知道。” “为了拿回美泉堡,我勾引了克劳德。他为我下药杀了罗伯特,我……”埃莉诺短促地勾唇,直直看进对方的眼中,“现在您还想帮助我吗?” 雨势再次转急,房中片刻的寂静。 乔治这一次没有笑:“我的决意并未动摇。” “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 “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 埃莉诺呼了口气,慢吞吞地问出关键的问题:“那么……您愿意为我杀人吗?” “您在指克劳德?那不是问题。” “不,不止他一人。如果跟随我,你手上会沾上越来越多不干净的血。” 乔治微微一笑:“骑士本就为杀戮而生。” “如果我命令您杀死无辜之人、孩童与妇女呢?” 他的笑容便收敛进去,眸色比午夜更黑。她心头随之一跳。而后他轻轻地开口: “如果那是您的愿望,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埃莉诺定定看了他片刻,缓声说:“您的佩剑,请借我一用。” 乔治愣了片刻,整张脸容才因为骤然绽开的狂喜而明亮起来。他回身从桌上取过一把短剑,双手递来:“长剑不方便行走,只带了这把短刃,请您见谅。” 埃莉诺接过短剑,乔治却没立即松开剑鞘,反而再次出言试探:“这一次,您没有问我为何愿意为您效忠。” 她笑了笑,拔剑出鞘:“不需要了。” 他与她对视须臾,突兀地别过头,掩了掩嘴唇。 有些事实不需要点破,有些话无须言明,暧昧不清最好。 乔治单膝点地,谦卑地垂头:“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导,我,乔治·马歇尔将对您忠实坦诚,我将爱您所爱之物,回避您所回避之物。只要您容留我在身侧,践行我臣服于您座下之时的约定,不论是意志或行动,言辞或举止,我都绝不会惹您不悦。” 埃莉诺以剑身在骑士双肩各轻击一记:“除这两击之外,切莫令他人刀剑近身。铭记交换的誓言、身负的世系与责任,成为一位好骑士。” 她放下短剑,将乔治相合的手掌包拢。他的体温比她更热,就好像掌中含了一个小太阳。他们靠得很近,她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只是深深地垂着头,等待她吐出宣誓的词句。 埃莉诺没有再耽搁:“在此我接受你向我宣誓的忠诚,我将践行约定,不无故驱逐你,承担主君应有的责任。我以相握的指掌,” 乔治抬起头,如见强光目眩神迷,微微眯起眼。 埃莉诺继续念道:“以亲吻,”她没有依照惯例真的倾身吻上去,而是右手食指中指相并,在自己唇上一贴,再以两指指腹扫过对方的唇瓣。 这远远比蜻蜓点水的仪式性亲吻要撩人。 乔治裸|露在外的喉结动了动。 她恍若未觉,轻轻吐出誓言最末的词句:“向三女神与主父宣誓。” 君臣誓言已成,主从关系落定。 埃莉诺低垂着视线直起身,乔治依旧单膝跪着,却拉住了她的手。 “夫人。” 埃莉诺循声看去。他的毫不闪躲地回望,竟然亲了亲她的指尖,食指与中指。 她不觉飞快缩手,努力不将羞恼摆在脸上。 乔治却在这时面色一变,低低说:“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开锁声响起,而后是叩门声:“埃莉诺女士,我为您送来了晚饭。” “我不饿。”埃莉诺扬声回绝。 外头陌生的女声默了片刻,为难地请求:“克劳德大人要求我确认您是否安好……烦请您开门。” 只要站在房门口,这五角形塔楼顶的每个角落都能一览无遗。房中没有可供藏身的大壁橱,躲到窗外又会弄出响动。埃莉诺与乔治交换了一个眼神,当机立断,向床一抬下巴。 乔治一欠身,迅速将床帐放下大半,将斗篷与麻巾团成一团塞进床底,躲进帐内。 “埃莉诺女士,请您开门。” 回头确认骑士已然藏好,埃莉诺挪开门栓,将门拉开一道缝,口气不善:“我还活着,你可以回去了。” “我给您带来了换洗的衣物和食物,请容我进屋。” 再拒绝难免令对方生疑,埃莉诺便将门敞开,抱臂站在门边,语带讥讽:“我没见过你。” 侍女低眉垂目:“我之前在厨房干活。” 埃莉诺嗤笑了声,摆摆手:“东西也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侍女欠身致歉,却没立即离开:“刚才储存木材的仓库居然着火了,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实在是太可怕了……有人目击到了可疑人物出入仓库,克劳德大人让我转告您,请您务必小心。” 埃莉诺一勾唇角:“克劳德认为这是有人来救我了?”她回头环视四周:“要搜查这里?请便。” 侍女被公爵夫人咄咄逼人的态度压得几乎不敢大喘气,匆匆在房中转了一圈,往床帐间张了一眼,便忙不迭告罪离开。 等足音彻底消失不见,埃莉诺便将门栓紧紧插上。她一回头,乔治正坐在床沿准备起身。 “在原地别动。” 骑士讶然抬了抬眉毛,却还是顺从地没有再动作。 第一滴血 乔治隐忍地抽了口气,一把捉住她的手,沉声低喝:“埃莉诺!”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唤她的名字,埃莉诺不觉一震。 “夫人,”乔治很快换回了应有的敬称,声音依旧低哑,“我并非为此才向您宣誓效忠,请您不要……轻贱自己。” 埃莉诺垂睫哂笑:“那么你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拨开他到眉骨的额发,令彼此的视线之间再无阻隔,哑声重复:“告诉我。” 乔治极缓极缓地发问:“您为何执着于以物换物?您不相信我会无条件对您忠诚?”说到这里,他的眉眼间终于流露出一丝痛楚:“如果不相信,您刚刚又何必接受我的效忠?” 埃莉诺被这话刺了一记,别开脸:“我……”她茫然无措地眨眨眼,组织着语句:“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跟从我。” 乔治几近在谴责她:“您这么想不仅看轻了我,也在折辱您自己。” 埃莉诺闭了闭眼。对方的话竟然令她的胸膛中萌发出了酸楚的痛意,但这疼痛也煽动起古怪的暖流,让她冰封的知觉与情绪苏醒,身体微微颤栗。 她双手撑在他身侧,松散的长发垂落到他胸膛,久久地沉默。骑士便拈起她的一缕红发,轻而郑重地凑在唇边一吻,语气稍缓:“剑不能选择主人,身为骑士,我能做的只有选择为谁挥剑。” 他说着微笑起来:“而在选择主君一事上,我可以向您保证,我非常慎重,还很挑剔。” 今天实在太过漫长了,埃莉诺的武装也因疲倦露出了破绽。在对方灼热坦诚的视线中,在他温存的话语侵袭下,她有那么一瞬感到头晕目眩。 埃莉诺顺从渴望,试探性地伸出手,抚上乔治的脸颊,声音很低:“我不会是个好主君,我只会利用你、欺骗你,我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和命令作出解释,我不会向你袒露我的计划。这依然不会让你改变心意?” “不会。” “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意,即便是现在这番话……可能也只是我在利用自己的感情,以便更好地利用你。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跟随我?” “是,”乔治以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温柔而有力地包拢,“对此我心甘情愿,您不需要有任何罪恶感。” 顿了顿,他又问:“您的感情?” 埃莉诺眨眨眼,转开视线。 乔治的眼里像是住了星辰,因她的反应而熠熠生辉:“我能否将此理解为您对我并非全无好感?” “我……”虽然占据上位的依旧是埃莉诺,她却清楚地感觉到局势已全然倒向了另一边。她闭了闭眼,甚至不知道自己与乔治究竟在争论什么。她本能地要后撤,乔治却先一步堵住退路,在她腰间一带,立时上下逆位。 乔治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做,只是自上深深凝视埃莉诺。但她的视野被他占据,她感受到的全是他的气息,传入她耳中的也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而乔治的眼神……拴住野性那匹狼的枷锁打开了,他只是看着她,便好像已经用目光亲吻过所经的每一寸肌肤,惹得她浑身发烫。 上天实在太宠爱这个男人了,只要他愿意刻意诱惑她,他全身没有一处不是致命的武器。 “如您所见,我的确想要您……”乔治的话语与目光一样大胆,“但……” 他幽幽叹息,忽然就放弃了占据的地理优势。他在床沿坐下,将头发往后捋,过了很久才回眸看来:“但不是现在,更不是交换忠诚的筹码。” 埃莉诺的呼吸尚有些急促。 他见状加深了微笑:“我会等待,一直等待,直到您如我渴望您一样渴望我--不论是身还是心。” 埃莉诺没立刻接话。过了半晌,她才靠着床头坐起来,强行转开话题:“明天克劳德还会来见我,那时……” 乔治淡淡应下:“我明白。” “克劳德眼下在美泉堡的帮手也必须除掉。” “我知道他们是谁,如果您想将所有人一网打尽,需要契机。” 埃莉诺思索了片刻,掩唇打了个哈欠:“我父亲的老管家亨利还在这里,如果需要帮助……” 乔治眼里浮上善意的嘲弄来,一闪一闪:“您还是先休息吧,其他事交给我就好。” “你现在就走?” 对方摇头:“我守在这里。” 埃莉诺看了他片刻,抱着枕头缓缓歪回被褥上。大约是困了,她罕见地毫不设防,便这么阖上眼。 乔治的神情一瞬变得十分微妙。过了片刻,他才探身过去。 埃莉诺立即睁眼。 四目相交,乔治笑得很无奈,举起双手,对她的试探佯作不觉:“您这样会着凉的。” “我要更衣。” “是。” 骑士将四面床帐放下,埃莉诺隔着织物分辨身形,他背对着她站得很远。 换上方才侍女带来的长睡袍,埃莉诺将被子一抖,侧身躺下。应当是是错觉,她总觉得枕头上、被褥间都残存着青年的气息。翻身,她闭上眼。 室中片刻寂静。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房中的蜡烛也很快熄了。绵绵的秋雨依然不停。 “乔治。”埃莉诺冷不防开口。 “我在。” “随便说些什么,我睡不着。” “您想听我说什么?” 她默了须臾:“你的事。” 这次轮到对方不作声。 埃莉诺懊恼失言,若无其事地添了半句:“比如在枫丹尼时,你为什么能立即断定爱莲娜的死因?” “您也知道,十九岁那年我在克莱芒受了重伤。”乔治的停顿有些长,她疑心是他刻意等她主动接话,但她没有。他便自顾自说下去:“我虽然侥幸活下来,却无法立即重新回到锦标赛场,一时无处可归……” “您不回荷尔施泰因?或向威海姆侯爵求助?” 乔治轻轻笑了:“父亲弃我于不顾后,我就没回过那个家。至于威海姆侯爵……威海姆一族的长子格里高利与我有些芥蒂,我不愿意向他示弱,就四处漂泊,最后在提洛尔落脚。那时城中住着一个古怪的老头,他自称是帝国来的医者,总想方设法从码头黑市、从处刑场还有贫民窟弄来尸体或是半死不活的人研究。” 他忽然收声:“这不适合作为睡前话题。” “不,我很感兴趣。” “这老头需要点灯、动刀乃至寻找材料的助手,但几乎没人愿意为了谋生犯忌讳。”乔治将其中的无奈与屈辱都轻描淡写带过,“那里酬金高昂,我又需要医者护理伤处……简而言之,我在提洛尔待了半年,关于人体的知识也由此而来。” “我并不知道你之前过得这么辛苦。” “又有多少人能轻松过活?”乔治漫不经心地反问一句,转而说道,“但我并不以此为耻,我甚至还必须感谢那位医者。” 埃莉诺的声音低下去:“你能这么想很好……” 只有雨声风声的夜渐渐深了,乔治等了片刻,才出言确认:“夫人?” 没有应答。 又过了很久,雨滴簌簌的细语中才响起低语。三音节的名字以叹息般的方式逐节吐出,温存而忧郁:“埃莉诺……” ※ 锁芯转动,埃莉诺站在窗前没有动。 直到房门开阖声与脚步声陷入沉寂,她才回过头,口气如谈论天气般平淡:“你来了。” “您昨晚睡得好吗?”克劳德似乎对埃莉诺的态度很满意,也彬彬有礼地寒暄。 嘲弄的笑容在她唇边一闪而逝:“很遗憾,我整晚都没能睡着。” “巧了,我也彻夜未眠,”克劳德宽容地微笑,“我可是整晚都想着您无法入眠。” 埃莉诺别过头。 克劳德侧眸看了眼桌上丝毫未动的食物:“您不饿?” “我不敢吃。你可是药剂师。” “您对我这么戒备,多少让我有些心寒。听说您昨天对我派来的佣人很不客气,如果您不满意,我再为您找个新的。”克劳德幽幽地拖长声调叹气。 埃莉诺绞着双手,在窗前徘徊片刻,兀地抬眸看向对方:“我考虑了很多,要怎么样你才愿意放我离开?” “昨天我也说得很清楚,等局势稳定下来,我会娶您,之后……”黑发男人踱到她身前,抬手刮了一记她的下巴,“之后你要卡斯蒂利亚还是维斯比,我都会与您同行。” 埃莉诺嫌恶地缩了缩肩膀,却没有睁开。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克劳德满意地颔首:“看来您的确考虑了很多。” “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没有。”克劳德将她的一缕红发别到而后,指腹擦着颊侧一路下游,最后停在她肩头领口与肌肤的边界。他忽然笑了,双眼因兴奋而微微睁大:“但昨天您那么不配合,您必须向我充分展示您的诚意。” 埃莉诺低下头,轻轻问;“诚意?” 克劳德又是两声低笑,指尖滑过她的肩线:“您很紧张?” “这种情况下,谁都会紧张的。”埃莉诺飞快瞥他一眼,双手伸到背后,开始解外裙的系带。 药剂师眯了眯眼,没有动,只耐心等着衣物落地。 “还要继续吗?”埃莉诺紧紧揪着衬裙的前襟,尾音颤抖,仿佛在全力抑制屈辱。 “不用了,之后……就让我来向您证明,我并非您认定的那种男人,”克劳德吸了口气,加重咬字,紧紧盯住她,“我配得上您。” 他深呼吸,将埃莉诺一把扯进怀里,低头要吻下去。 玻璃窗上映出第三道人影,克劳德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掀翻在地。 “什……”克劳德想要张口呼叫,话语却被塞入口中的麻布团堵住,只能拼尽全力挣扎。可这突然出现的青年轻而易举便将他制住,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黑眼睛里尽是冰冷的憎恶。 克劳德竟然在这视线中不寒而栗。 埃莉诺含笑的脸庞映入克劳德眼帘,她俯视他,吐字轻柔:“克劳德大人,您辛苦了,现在您可以休息了。” 克劳德惊恐地痉挛起来,却无能为力。他身材本就消瘦,又长居室内,怎么可能逃脱骑士的桎梏? 埃莉诺欣赏了片刻对方的丑态,直起身,简短地命令:“杀了他。” “遵命。” 第一滴血 “夫人。” “嗯?”埃莉诺向乔治看去,对方将一封信递来: “在克劳德身上找到的。” 埃莉诺很快将信看完,不禁笑了:“看来我运气很好。” 便条是美泉堡及近旁的铁匠商会给克劳德的回信,信中提及今晚商会会长会与其他克劳德的支持者碰面。克劳德不仅议定了向商会购买武器,以便应对可能的战事,还通过商会与提洛尔的联系,预备借此筹措金钱。 “机不可失,”埃莉诺与乔治视线相碰,下巴一收,“你一个人做得到吗?” “我需要帮手,但不用太多,”他笑了笑,“从提洛尔商会那里……我并非空手而归。” 埃莉诺沉吟片刻,点点头:“我得想办法和老亨利见一面。” “我这就去请他来这里,”乔治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当然,您也可以换个地方与他见面。” “不,我暂时还不想在其他人眼前露面。也许克劳德还有隐藏的帮手。” 乔治颔首,亮出手中的钥匙:“我会锁上门,以防万一。” 走到门边,他再次回头:“请您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埃莉诺莞尔:“死人已经吓不到我了。” 乔治无言地一欠身,轻轻打开房门离开。 埃莉诺在寂静的塔楼中立了片刻,穿上外裙,抱臂走到窗前。今日天阴,大片灰白的云朵如盖,压在城墙外黄绿相间的田野之上。她的影子映在窗上,融进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色里。她不自觉观察起自己的倒影来。 只是两日她便生出脱胎换骨的错觉,可这张脸还是这张脸。 就在这时,埃莉诺的倒影竟然悄然变化,现出长发男人的脸庞。 “阿默斯?” “镜子在克劳德房中,我离你太远,无法完全拥有实体。”阿默斯的口气轻描淡写,就好像之前的争吵不曾发生,“解决了那些碍事的家伙后,你准备怎么办?” 埃莉诺笑吟吟的:“拿回美泉堡城主钥匙,去取一件东西。” 这把钥匙即便是城主夫人也不可能到手。 黑发男人眯了眯眼:“这才是你想要夺回美泉堡的原因?” “我没和你提过?”埃莉诺又是一声笑,“我还以为我的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呢。” 阿默斯默了片刻,显然有些恼怒,却还是软了声气:“还在生气?前日是我不对,那些都是气话,是我口不择言。我亲爱的主人,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埃莉诺不答话。 “但现在一切不都如你所愿?”阿默斯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悦耳,却再难和以前一样撩拨起埃莉诺的情绪。 她忽地转身,漫不经心地结束这个话题:“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停顿片刻,仿佛刻意等对方感到心安,她才回眸殊无笑意地勾勾唇角,“但从今往后,你不要忘了谁才是这段契约中的主人。” 阿默斯幽怨地叹息:“你就那么不相信我?”话锋一转,他到底还是许诺:“请您放心,我会全力助您达成心愿的,我、的、主、人。” 埃莉诺对此只是一笑。 “关于马歇尔……”阿默斯刻意顿了片刻,“如果你信不过他,我可以助你彻底笼络住他。” “不需要。” 阿默斯便慢悠悠叹了口气:“是,我的主人。他也的确不需要我笼络,他的内心……” 埃莉诺故意没接话。 “算了,你的小骑士回来了,放心,我暂时不会动他。”阿默斯咯咯轻笑着,便从窗上消失不见。 果不其然,乔治很快现身。他向侧一让,令身后的来客先进屋。 鬓发花白的中年人右腿不良于行,蹒跚步入房中,他一眼就望见了地上的克劳德,不由面现惊骇。但他并没有就此退缩,随即转向埃莉诺,深深地鞠躬,口中还是旧日的称谓,声音微微颤抖:“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埃莉诺温言应:“好久不见,亨利叔叔。” “那之后……我听说了查理大人的事,还有您……”亨利不敢抬起头来,“我行动不便,没能在您最困难的时候帮到您,实在愧对查理大人对我的关照。” “那些事都过去了,”埃莉诺没有沉湎于往事,直接切入正题,“如你所见,害死罗伯特的凶手已经正|法,我想重整美泉堡秩序。” 老亨利抬眸看了埃莉诺一眼,缓缓站直了:“不瞒您说,罗伯特大人接手这里后,查理大人手下的老人们不是离开、就是被差遣到别处干杂活去了。但我因为腿瘸就留在了城中看酒窖,还是经常会和那些老伙计联络。只要您一句话,我们都……我们都万死不辞!” “罗伯特留下的伙计呢?” 老亨利瞥了一眼克劳德,打了个寒颤:“都被立即处死了,守卫兵那里也乱成一团呢,被克劳德收买的一群混账昨晚还袭击了罗伯特大人带来的卫队,双方现在还在外城墙耗着。” 埃莉诺和乔治对视一眼,骑士点点头算是对这状况加以肯定。 她便继续道:“克劳德今晚原本要与他的伙伴们见面,我想借此让这场闹剧结束。” 中年人神情一凛,看向她的眼神一瞬变得十分复杂。但他随即再次深深欠身:“我明白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埃莉诺终于笑了笑:“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乔治讶然看向她,她也不回避,只是微笑着回以注视。骑士眸中一闪,无言垂头。 “晚宴就安排在一层的西厅,我会前去迎接客人,让他们进门。之后的事……”埃莉诺向乔治一颔首。 “是,我明白。”乔治欠身领命,转而向老亨利客气道,“有些细节我还需要稍后与您共同推敲,尤其是美泉堡的地形,您要比我熟悉很多……” “小姐,这是些从厨房拿来的食物,很安全……”老亨利再三向埃莉诺行礼发誓后,在乔治的陪伴下悄然离开塔楼。 “您似乎对美泉堡已经很熟悉了。”中年人拖着不便的右腿,缓缓跟着骑士走在无人的冷僻走廊上。 乔治回眸微笑:“到了什么地方先熟知地形,这算是我的习惯。” “不瞒您说,”老亨利涩然摇头,“看见小姐那样子,我真的很难受,甚至有些害怕……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小姐她一定受了很多苦,而那时……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明白这心情。”乔治神情自若,声音却很淡。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是,”亨利突然驻足,向乔治郑重行了一礼,“之后……埃莉诺小姐就拜托您了。” 乔治讶然扬眉,随即露出苦涩的笑容:“您愿意相信我,我不胜荣幸。但……” “我到底也活到了这把年纪,看得出您来头不凡,”中年人的面容线条稍稍柔化,“而且您对小姐的心意,我也是看得出的。” 乔治一怔,抬手掩唇咳了声。 亨利便微笑起来:“爱情想藏也藏不住,您说起小姐时的模样、还有刚刚看小姐的眼神……”他揶揄地吹了声口哨:“我个糟老头还能说些什么?” “埃莉诺女士尚不准备接受我的心意,”乔治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风轻云淡地摇摇头,声音低下去,“如果这是她所愿,我便不会再进一步。” “小姐和夫人很像,从小就非常要强,”老亨利显然回想起了旧事,望着虚空叹气,“但又和查理大人一样心软。就因为这样,查理大人才……” 他蓦地收声:“请您原谅,我絮叨那么久,该惹您不耐烦了。” “不,还有其他人关心埃莉诺女士……我为她高兴。” “闲话也说够了,到酒窖去吧,我去把其他人叫来。” 脚步声远去,寂静的走廊之上,小窗投入一束金光。这一手就能掐断的灿烂细光渐渐转橙变红,向走廊对策缓行,直到最后与蓝莹莹的夜色融为一体。 晚钟齐鸣。 克劳德与客人约定的时刻将近,埃莉诺一身朴素的米白长裙,立在廊下灯火处等待。 人未到,笑谈声先从门口传来。带路的是老亨利的养子修,后面跟着一、二、三……共六人,与信上所写的人数相合。埃莉诺没立即上前,先仔细打量了这六人须臾--除了一眼就能分辨出的武器商会领头人,其余人都没携带武器。在美泉堡这近一月,埃莉诺应当见过这五人,却只略有印象,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您是……”走在前头的蓄胡男人注意到了埃莉诺。 “埃莉诺,”她垂首,提起裙摆行了个礼,“克劳德在厅内等候各位。” “啊、啊,您就是埃莉诺女士。” 六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因为她谦卑顺从的姿态有些飘飘然。 “克劳德还真有一手,不是乱夸海口……”其中一人嘀咕,声量却不低。 埃莉诺恍若未闻,只是微笑:“请。” 身上悬着匕首的武器商人当先入内,另五人结伴闲谈着跟上。最后一人刚踏入厅中,带路提灯的修便利落地从外拴上门,以身体抵住。 “怎么回事!” “什么人!” 金属相击,有人在尖叫着拍门,门板震颤着,宛如捕鸟网中无力扑闪的双翅。修用力抵住门栓,脸色发白,无助地看向埃莉诺,不由咽了口唾沫。 第一滴血 门后很快归于沉寂。 修艰难地吞咽,用眼神向埃莉诺征得同意,慢吞吞地将门栓挪开。被冲撞过的双开木门立即向外张开,修忙不迭转开视线。 埃莉诺却踱过去,往门后看了一眼。 厅中一片狼藉,长餐桌都被掀翻。墙角、桌边、门前,再无生气的躯体倒伏于地。埃莉诺徐徐环视四周,默数着人数:一、二、三……死者共六人。 六个她不确知的名字被划去,还有更多生命消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美泉堡的闹剧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埃莉诺漠然地审视挂毯上的血迹,盯着武器商人手中紧攥的银烛台看了很久。在受致命一击前,商会会长逃到了门边,大约想以沉重的烛台自卫。但他还是死去了,和他的同伴、他的好朋友克劳德一样,因为她的出现而死。 原本他们也许能有不一样的人生,他们兴许有亲人|妻子在家中等待他们归来。但她将他们卷了进来,却不会为夺走了他们的生|命|道歉。要怪就怪斯库尔德的安排,将她与他们的命运紧紧缠在一起,直到扭断。 她真是个冷血可憎的女人。 埃莉诺几乎是自虐地这么想,内心却异常平静,毫无动摇……直到厅中还站着的数人无言靠近。 仿佛只是一眨眼,乔治就已经到了埃莉诺面前。 骑士似乎毫发无伤,躬身时语音并无一丝颤抖:“夫人,克劳德余党已斩除。” 有人打开了厅中的窗户,想散出血腥气。穿堂风立即呼啸而过,将壁上火炬带得明暗乍变。乔治恰好抬起头,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都落入了夜的阴影中,连双眼都显得幽沉。 火光继而大盛,照亮乔治的脸容。而埃莉诺也在这一刻看清,他的颊侧、襟前和手上都沾了血。尚温热的鲜红血渍星星点点,如娇艳的细碎花瓣。而他左手持剑,剑尖滴血,右手则握了一支奇怪的长筒,大约那就是来自提洛尔的秘密武器。 浴血的乔治不仅依然迷人,血色甚至为他添了一分摄人心魄的邪气。但这身姿不属于骑士;骑士不该对无反抗之力的弱者挥剑。他只是个堕落的杀人者,为她犯下罪孽的共犯。 滴答滴答,剑尖之上血珠的细弱坠地声在她耳中越来越响。 埃莉诺不由退了一步。 “夫人?” 她回避着对方关切的注视,低声说:“我有些累了。” “我送您去休息。”骑士空挥手中剑,甩掉了上面的血迹。 埃莉诺看着他收剑入鞘,一转身往主卧室而行。她走得很快,乔治交代了几句,很快追上来,却没开口。直到埃莉诺在卧房的小拱门前驻足,乔治才轻声问:“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他依然没追问她失态的缘由。 这体贴令埃莉诺浑身轻轻一颤。她背过身去:“辛苦了。” 对方默了片刻,似乎在苦笑:“我就守在门外,请您安心休息。” 埃莉诺呼了口气,伸手去推门,却突兀地收手回身。 “夫人?” “你脸上有血。”她抽出腰间纱巾,抬手要为他擦拭。 乔治怔然,却顺从地垂首倾身。 埃莉诺轻按去他颊侧的血痕,视线飞快地向下一跌:“乔治,” 他循声抬头,随即惊愕地睁大了眼。 拱门投下的阴影里,埃莉诺捧住乔治的半边脸颊,微微侧头吻了上来。 他僵住,本能快过理智,引导着他将她拉得更近,辗转加深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乔治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更像是**剂,经年的渴望与热情纠缠着燃烧,积压的浓烈情绪太过沉重,令每一下心跳都作痛。埃莉诺感觉喘不过气,也无暇**,更不愿在呼吸时就此清醒过来。 可梦都是要醒的,白日做梦更是奢侈。 今夜澄澈无云,却不见月亮,只有星星浸在寒意涔涔的天河中,寂寥地每眨一次眼,便有一阵湿润的凉风穿过田野与树丛,撞上紧闭的窗户,发出低低的呜咽,流下的泪水则在次日早结成一串寒霜。 乔治突然放开她,倒退一步单膝跪下,头低低垂着:“我失态了,请您原谅。” 埃莉诺这时才察觉身后的门柱有多冰冷。她抬头看向窗外,声音很轻:“起来吧,你没有错。” 她转过身:“不要问。”无措的停顿,“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乔治过了半晌才应答:“我不会问的。但请您务必不要有多余的罪恶感,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埃莉诺的声音里浮上疲惫的笑意:“今晚你也去休息吧,老亨利安排了守卫。” “是。祝您晚安。” “晚安,乔治爵士。” 老亨利派来的侍女和守卫没多久便跟来,埃莉诺简单洗漱后钻进被褥,向空落落的床左侧看了眼,最后一翻身睡到了床中央。 精神与躯体大约都到了极限,埃莉诺的意识很快模糊起来,却总睡得不安稳。她在过去的迷宫里穿梭,时而回到克莱芒那扇门扉外,推开门却回到了卡斯蒂利亚的舞厅;只是一眨眼,她又走在艾斯纳的空中花园中,身后有人笑吟吟地叫她埃莉,等她真的回过头,幽幽凝视她的只有一面发光的镜子…… “埃莉诺,埃莉诺,醒醒,” 她被阿默斯急促的语声唤醒,还没睁眼便听到后半句:“先别动,有人在屋里。” 一阵寒意窜过背脊,埃莉诺紧紧闭上眼,凝神细听动静。 极轻极缓的足音几乎要湮没在夜风中,向床边一步步靠近。 “别怕,我虽然并非武斗派,吓这位客人一跳还是可以的。”阿默斯絮絮呢喃的声音令埃莉诺稍感安慰,但当脚步声骤然停住,她的心跳仿佛还是惊得漏了一拍。 陌生人取出了什么东西,撩起床帐。 哐当!屋中辟邪的护身符骤然落地。 埃莉诺腾地睁眼坐起,只瞧见一道黑影灵巧地跃上窗棂,向下一纵消失在夜色里。 “夫人?!”门外守卫惊觉,开始敲门。 “我没事。”埃莉诺扬声应答,木然垂头看向枕侧--就在那里,不速之客留下了一支娇嫩欲滴的白玫瑰。她伸手去碰,却被花茎上的刺勾破了指尖。虽然带刺,这玫瑰实在美得异常,晶莹的寒露点缀着花瓣,半开的花蕊比雪更纯粹。她将玫瑰凑到鼻尖,却什么都没闻到。 越美的玫瑰越是寡淡无味。 “夫人?”守卫似乎干脆叫来了乔治。 埃莉诺将玫瑰往外一掷,将窗阖上,又俯身碰了碰地上的蓝玻璃碎片,才打开门:“门上的护身符碎了,我没事。” 乔治无言以视线确认她无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房中景象:“安全起见,请您离开这里。” 埃莉诺摇摇头:“没必要惊动太多人。” 乔治目光倏地一顿:“您的手怎么了?” 她抬手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应:“被玻璃划了道口子,卧室里就有药油,等会儿我就处理。” 乔治显然察觉到了异样,却反常地没追问下去,转身吩咐了几句,等仆役将玻璃碎片清扫干净后,便垂着头往外退:“我就在门外。” 埃莉诺搭了一件短披风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拧开药罐往指尖上涂抹。处理完小伤口,她将这玻璃小瓶归位,指尖却在桌上的另一个**白广口瓶上久久停驻。 “阿默斯?”她喃喃。 “安全,刚才的客人已经走远了。” 她打开瓶子,再次确认里面的细长纸卷还在。 “下午你坚持一个人去取的就是这东西?”阿默斯拖长了声调,“这到底是什么?为了它你美泉堡也可以放弃?” 埃莉诺将瓶口倾斜,纸卷便落入掌中。这竟然是一封信笺,小小的火漆已经褪色,却依然可以分辨出印下的徽记: 一朵盛放的玫瑰。 “帝国皇族的族训是……啊,我想起来了。玫瑰白,鲜血红,科穆宁玫瑰由此绽放。”阿默斯意味深长地停顿,“你的母亲竟然将皇族文书带到了这里?” 埃莉诺只是微笑。 “就算小骑士在门外,你也不用那么小心,对我一言不发。”阿默斯叹息着凭空现身,随手一划,“现在你说什么,外面都听不见了。” “这是旧皇御医交给我母亲的证据,足以证明当今陛下为了尽早登基,毒害了亲生父亲。”埃莉诺将瓶盖拧上,转手交给了阿默斯,垂眸微笑,“艾斯纳的将军大人们一定不会介意再换个皇帝的。” 阿默斯将瓶子收好,捧起她的脸呼气:“可在那之前,你还得想办法回艾斯纳,更不用说还有罗伯特的遗产……” 埃莉诺闭了闭眼:“克洛维的信使也该在路上了。” ※ 这一年的阿雷西亚的冬日来得阴沉沉。 科林西亚公爵被心腹暗算暴毙,逆党又转眼被公爵夫人诛杀,偏偏这位埃莉诺女士的身份尚未受国王陛下认可。与罗伯特分居的希尔德加声称埃莉诺与罗伯特的婚姻无效,公爵的继承人只有希尔德加和女儿伊莎贝拉。 罗伯特的婚姻官司早已在梅兹大神殿仲裁之下。公爵与国王两派神官原本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如今局势陡变,不少支持埃莉诺与罗伯特婚姻的大神官转而支持原公爵夫人;但美泉堡及近旁封地依然在埃莉诺控制之下,希尔德加要得到完整的公国绝非易事。 美泉堡之变半月后,八国共主克洛维与梅兹神殿传召埃莉诺女士觐见。 在前往王都前,埃莉诺一行人首先在圣地德菲稍作停留,与同样受召前往王都的一队神官一起献祭后汇合同行。 “埃莉诺女士。” “塞维尔大人?”埃莉诺走下马车,低头致意。 金发神官无言注视了她片刻,神情有些复杂:“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您再次见面。” 埃莉诺隔着黑色面纱与塞维尔视线短暂相交。神官的唇线微微绷紧,不自禁流露出了些许谴责的意味。他显然非常了解美泉堡的内情,对埃莉诺插足罗伯特与希尔德加一事持保留态度。 塞维尔并非没有脾气,甚至可以说,他的正义感与善良常让他陷身泥潭;如果不是欣赏他品格才干的大神官们多加照拂,他根本无法站在当今的位置。埃莉诺对此清楚不过--她见过对方与老艾德文据理力争的样子。她更明白,他不过是碍于过往情面才没直接斥责她。 埃莉诺捋顺黑色面纱下摆,若无其事地寒暄:“您怎么也被梅兹传唤?” “您不知道?”塞维尔很少这么反问旁人,口气便显得有些不善,他很快和缓了态度,淡淡道,“伊莎贝拉女士是德菲的女先知。我奉命前来询问她是否愿意离开圣堂。” 罗伯特竟然厌恶亲生女儿到了这地步?无怪乎之前几乎没说过伊莎贝拉的动向。 埃莉诺差点笑出来。她垂眸淡淡道:“但愿这一次没人会阻拦您带伊莎贝拉女士离开。” 塞维尔被她的话刺了一记,无措地默了片刻才开口:“先知几乎不离开圣堂……埃莉诺女士,我对您的遭遇真心实意地感到遗憾,也并不是您的敌人……” “我明白,您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判断行事,我对您此前的帮助十分感激,”埃莉诺微笑着接口,“但很可惜,这一次我不得不站在您的对立面。” 塞维尔蹙眉,未出口的话却被打断: “夫人,可以前去拜见皮媞亚大人了。” 乔治说完,转向年轻神官,彬彬有礼地欠身:“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塞维尔大人。” 塞维尔怔忡片刻,很快回想起来:“乔治爵士?您……”他的视线在埃莉诺与乔治之间打了个转。 乔治抢着开口:“如您所见,我如今向埃莉诺女士效忠。” 金发神官注视埃莉诺的目光又是微微一凝。 骑士不动声色地一侧步挡在两人中间,谦卑地躬身:“正午将近,不能让皮媞亚大人久等。” 塞维尔颔首,一整雪白的法袍,便当先拾阶而上,登上高高的山门,穿过德菲神殿门廊,往香气缭绕的正殿中走去。 圣堂是诺恩神殿三支其一,侍奉未来女神斯库尔德。圣堂中人被称为先知,大都拥有占卜的能力,但只有拥有世袭名号皮媞亚被女神眷顾,给出的预言方为神谕。此前不少先知已就科林西亚一事向神明发问,德菲数位受人尊敬的先知都卜出了凶相。而皮媞亚此番给出的预言,也可能成为决定希尔德加与埃莉诺胜负的关键。 为表恭敬,埃莉诺摘下面纱,手拨念珠步入正殿。没药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与圣所十分相近,却又因为多了一味琥珀的甜香,令人闻着便有些熏熏然。 殿中侍立的黑衣先知们头戴同色面具,沉默地围着殿堂正中的一只三角凳。 这是埃莉诺第一次亲眼见证神谕。她无法断言自己是否相信预言,但殿中缭绕的香料味太过浓郁,才站了没多久她就觉得胸口发闷。一侧眸,她与乔治对上视线。骑士关切地拧起眉毛,她微微摇头,再次转向殿中。 被黑纱包裹的人影突然出现,迈着虚浮的步子挪到凳边,缓缓坐下。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将大斗篷往后褪,露出一张憔悴的女性脸庞。她直直看向前方,眼神却虚散得可怕。 “皮媞亚大人。”先知们齐声念诵这神圣的名字。 女先知从袖中取出白色方巾,将双眼蒙上。她静静坐了很久,期间烟气聚拢又散开,仿佛有数不尽的魔物在她役使下来回于三界,殿中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皮媞亚很多时候无法给出预言。也许今日也不例外…… 但皮媞亚却忽然开口了,那高昂而嘶哑的嗓音怪异刺耳得不像是人类,字句穿透了重重的烟气,响彻大殿: “血……不,水中的暗红斑点,火的种子,将降临于此,降临于德菲!” 围拢在皮媞亚身侧的先知居然因神谕骚动起来。塞维尔也脸色一变。 埃莉诺在圣所的有限经验足以让她明白这神谕有多可怕:三女神从艾奥井中汲水浇灭了创世的火海,生命由此开始;但不灭的死火沉入海底,随浪潮四处漂游,成为人间与冥界的通道,因此世间才有了魔物、有了死亡。 第35章 饮冰止渴 皮媞亚大人像是被这消息抽空了力气,坐到在地。可其余先知根本无暇顾及她的状况,纷纷疾步往殿外走。塞维尔犹豫了须臾,也跟了上去。 埃莉诺向乔治低声说:“去看看皮媞亚。”语毕,她也随着人群离开。 殿中顿时变得空空荡荡,乔治走到依然瘫坐在地的女先知身侧,半蹲着向她伸手:“皮媞亚大人,需要我叫人来吗?” 皮媞亚头上的黑纱不知何时滑到了肩头,形销骨立的女人至多四十出头,却满头白发。她搭着乔治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口道谢,声音依然低哑,却没了刚才被神明附体时奇怪的顿促:“好心的骑士,谢谢你。” 乔治不着痕迹地打量女先知,还没来得及发问,对方蓦地手上用力,骨节凸出的手指勒得他都有些疼。皮媞亚脸色惨白,全身颤抖,布满血丝的双眼挣得大大的,嘴唇来回翕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皮媞亚大人?” “我……我看见自己很快就会死去,”皮媞亚很快镇定下来,双手抓住乔治的手臂摇晃了两下,“好骑士,千万不要去梅兹,否则你会饮下银杯中的毒|药,我看见你倒在地上……” 乔治沉默须臾,涩然一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比起我,您……有什么我能帮助您的吗?是否需要叫圣域卫队来保卫您的安全?” 皮媞亚疲惫地摇头:“如果这是斯库尔德的安排,我不会违抗。” 乔治轻声问:“刚才的神谕……是什么意思?” 女先知脸上露出奥妙的微笑,她以几近慈爱的目光仔细凝视他,又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不用担心,斯库尔德有她的计划,妄加揣测都是亵渎。” “那么埃莉诺……刚才在我身边的那位女士是否会有危险?” 皮媞亚拢紧身上的黑纱斗篷:“我不知道。” 乔治便不再多问:“请您务必小心。” 女先知向他露出迷蒙的微笑,执拗地重复预言:“好骑士,不要去梅兹,你的命运尚未织入世界的纺锤中,现在还来得及。” 不等乔治答话,皮媞亚便如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在了圣堂祭坛后。 骑士在原地立了片刻,毫无犹疑地向外快步走去。 德菲圣堂的中庭有一方造型古雅的蓄水池,而眼下池畔围了成群黑袍的先知。他们微微掀起面具,头挨着头轻声交谈,见到乔治靠近便如慌张的鸟儿般噤声挪开。白衣的萨维尔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分外打眼,乔治一路走到神官身侧,顺着对方视线望去,立即明白了事态: 水池中一动不动俯卧着一个人。蒸腾着热气的水面甚至没能浸没死者的身体,黑色的先知袍被池水浸得湿透,勾勒出其下的女子身形。 “这水池太浅了,根本不可能失足溺亡……”乔治自言自语。 塞维尔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奇怪的地方不止这一点。” 乔治越过人群仔细端详水池近旁,立即明白过来:明明已经入冬,水池四周竟然洒了遍地的新鲜白玫瑰花瓣。 “死者的身份?” 萨维尔摇摇头:“圣堂中人与圣所不一样,他们忌讳触碰亡者遗体。” 乔治垂睫没说话,唇角却一勾,笑得甚是讥诮。 “只有等渡灵人来了。” 乔治猛地问道:“埃莉诺女士呢?” 塞维尔一怔,回顾身后脸色顿时微变:“您过来前不久,她还在我身后。” 神官语音未落,乔治已然疾步冲出了人群。他连问了几位先知,他们不是缄口不言,就是摇头不知。骑士深深吐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环视四周,努力寻找刚才慌张下遗漏的线索。 中庭南侧是正殿,北侧则是露天祭台。两列白石小屋子整齐地排列在东西两侧,乔治快步走到窗边张望,发觉这是圣堂的储物所与地窖。 祭坛两侧各有一条石廊,通向先知日常修行的居住区。 他确认无人注意,便进入了圣堂中人才能踏足的圣域。 前方有位先知快步走近,乔治立即一闪身躲到了石柱后。 戴面具的黑袍人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快步穿过长廊,向中庭方位行去。乔治呼了口气,贴着长廊外沿向内行走。石廊尽头是另一个方形中庭,圆形蓄水池中央站立着水泽仙女的雕像,喷泉机关却像是失效了,原本应当水花四溅的仙女足下半点动静都无。 四周安静得可怕,但近旁再无藏身之所,乔治又不愿就此折回,只能缓缓走过去。 才走出两步,他就知道不妙,零落的雪白玫瑰花瓣飘到他足边。明知等待他的是什么,乔治还是看向了蓄水池之中。 湿透的黑色先知袍,面朝下,第二具尸体。 咣当一声。从小庭院对策走来的先知一个踉跄,手中捧着的器皿落地。 而后是尖叫。 ※ 外头又是一阵骚动,正殿中除了蜡花滴落的轻响,再无响动。 埃莉诺警惕地环顾四周:“有人吗?”无人应答,她便缓缓往门边后退,同时扬声问:“是哪位传信让我回正殿,不妨现身。” 她的语声久久回荡。 就在埃莉诺决心离开的那刹那,幽幽的女声蓦地从祭坛后的阴影中传来:“你就是埃莉诺?” “您是?” 黑袍黑面具的女先知抱臂转出来,无言从面具后后瞪视了埃莉诺片刻,才忽然将遮蔽扯下,露出一张线条分明的少女脸庞来:“我叫伊莎贝拉,曾经的族名为奥瓦利。” 埃莉诺颔首致意:“很高兴见到您,伊莎贝拉女士。” 少女的脸绷得紧紧的,吐出的每个字都异常艰涩:“我已经不是什么女士了……我只是圣堂的先知学徒。” 不知为什么,埃莉诺竟然觉得眼前的少女似曾相识。也许是伊莎贝拉的面部曲线让她想到了罗伯特,但少女柔软的栗色卷发与绿眼睛显然来自那位希尔德加。 “那么……您有何贵干?” 伊莎贝拉尖刻地嗤笑:“没什么,我只是想亲眼见见妄图夺走母亲应有的一切的无耻女人。” 埃莉诺依然很平静:“那么您也见到我了,我是否可以告辞了?” “你……”伊莎贝拉气急,噎了许久才怒吼出声,“你就没有一丝罪恶感?如果不是你,那个该死的男人也许不会在这关头死去。我母亲也不必要承受那样的耻辱与非议。如果不是你……你就不想向我忏悔吗?” “事态会演变成这样,我也很遗憾。”埃莉诺注视着少女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眶,“但即便我试图补偿您,您会接受吗、您会觉得更好受吗?” 伊莎贝拉哽了哽。 埃莉诺便道出了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您不会。” “你……你这个无耻的……”伊莎贝拉显然在骂人方面经验尚浅。 “请您不要误会了,我对您没有恶意。”埃莉诺的声音低下去,深深欠身,“罗伯特大人的事,我真的非常遗憾,不,非常抱歉。我无法奢求获得您的原谅,但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伊莎贝拉显然将这当做了嘲讽,怒不可遏地将面具往地上一摔:“你以为道歉就够了?如果你真的有哪怕一丝的罪恶感,就不应该继续觊觎属于我母亲的遗产!” “我并不想要科林西亚,”埃莉诺温言解释,“至于美泉堡……那原本是夏特雷家的产业,我认为我有权对此提出异议。” “可那是我母亲的嫁妆!” “在那之前,那也是我母亲的嫁妆。” 伊莎贝拉高傲地抬起下巴:“你在圣所待过,已经失去了夏特雷的族姓,现在只不过是卢克索家的寡妇,有什么权利征讨祖上的家业?” “您如今也不再是奥瓦利一族的孩子,又为何要为希尔德加女士与我据理力争?” “我……”伊莎贝拉涨红了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仰起头不愿在死敌面前落泪。 埃莉诺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何这少女看上去如此眼熟。这就是四年前的埃莉诺·夏特雷,悲愤、绝望、被困在牢笼中无能为力。时过境迁,她竟然站到了与老艾德文相同的位置上,承受相似的憎恶与逼视。 从受害者到加害者,她一瞬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走错了哪一步。 “你笑什么?!” 埃莉诺摇摇头,转身往外走:“您侍奉的女神真爱拿人开玩笑。” 她低头走得快,差点和人撞个满怀。 “您在这里……” “塞维尔大人?”埃莉诺后退半步,发现神官神情严肃,不由蹙眉问,“难道又出事了?” 金发神官抿唇沉吟片刻:“在圣域内又发现了新的受害者,发现死者时乔治爵士也在场。”仿佛觉得这消息还不够惊人,塞维尔艰难地顿了片刻,再次补充: 第36章 饮冰止渴 “乔治爵士在哪?” “占星塔,皮媞亚大人也在那里。” “麻烦您带路了,塞维尔大人。” 神官却向埃莉诺身后看了眼:“刚才您一直与这位先知在一起?” “这位就是伊莎贝拉女士,”埃莉诺微微笑着向旁一让。 “初次见面,伊莎贝拉女士,”塞维尔向发愣的少女颔首致意,“现在不是自我介绍的时候,请您见谅。” 眼看着塞维尔与埃莉诺要一同离开,伊莎贝拉捡起面具,匆忙跟上来:“我是皮媞亚大人的学徒,我也一起去。” 与埃莉诺视线相对,伊莎贝拉瞥了塞维尔一眼,恨恨咬住了嘴唇,加快步子走在了前面,朝着圣域中心唯一的高塔而去。 占星塔以青灰石块砌成,石缝中布满了灰白的苔藓。塔身全无装饰,尖顶镂空的长窗后可见一口巨大的青铜钟。 三人匆匆穿过底层门扉,身裹黑纱的皮媞亚静静站在底层的火炉边,面色凝重,看到伊莎贝拉后先是一皱眉头;少女在导师严厉的注视下一吐舌头,飞快地将面具重新戴好。 乔治坐在另一侧的石台阶上,两旁各站着一位黑袍先知。见到埃莉诺,乔治立即起身:“夫人。” 埃莉诺与他对视须臾,没多动作,转而向女先知行礼:“皮媞亚大人,能否请您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塞维尔大人。”皮媞亚疲惫地咳嗽两声,伊莎贝拉立即上前扶住了她。 “那么就容我整理一番事件经过。我、埃莉诺女士与乔治爵士,在第一位死者被发现时,都在正殿倾听神谕。那之后,乔治爵士留下与皮媞亚大人稍作交谈,而后前往中庭,却发现埃莉诺女士失踪,便独自进入圣域寻人,却在西风院发现了第二位死者。两位死者都面朝下躺在水池中,池边有白色玫瑰花瓣。”塞维尔以眼神征求乔治的意见,得到首肯后转向埃莉诺: “您与我一同前往中庭后,为什么又回到了正殿?” “一位先知告诉我,有人在正殿等我。”她朝伊莎贝拉瞥了一眼,“我在那里见到了伊莎贝拉女士。” “向您传达消息的先知……” 埃莉诺似笑非笑:“那位先知说话声音很低,又戴着面具。” “是我让埃斯梅传话的,我可以作证。”伊莎贝拉突然开口。 埃莉诺讶异地看向对方,戴着面具的少女别开脸。 “皮媞亚大人,据您所说,溺亡的伊索德与特里斯坦都是有资历的先知,此前向梅兹送去了反对埃莉诺女士与罗伯特大人婚事的预言。” 乔治却猛地出声:“溺亡?您确认过了死者遗体?” 皮媞亚坚定地摇头:“只要还在圣堂,先知的躯体不可受侵扰。” 塞维尔抿唇默了片刻,提议:“我已传信给最近的圣所,渡灵人大约需要两日才能抵达。在那之前,同为诺恩神殿中人,能否由我前去稍作检查?” “不可。” 埃莉诺与乔治交换了一个眼神,向前踱了半步:“皮媞亚大人,只要穿上先知袍戴上面具,犯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混入德菲作案。” “但乔治爵士无法否认,他可能与第二桩凶案有关。”伊莎贝拉突然插口。 “萨维尔大人在圣堂周围布下了禁止出入的结界,我已经令全体先知在祭坛集合清点人数。”皮媞亚拢紧了黑发巾,面带忧色地凝视乔治,“今晚就请你留在这里。如果凶手已经离开,只要再没有事件发生,便能洗脱你的嫌疑。” 塞维尔捕捉到了话中深意:“您难道预见到……” 皮媞亚扣紧了伊莎贝拉的手臂:“我看到了更多的血……这还没结束。” “安全起见,能否请伊莎贝拉女士先行离开这里?神殿的人会保护好她。” 伊莎贝拉肩头微微一颤:“您……” 金发神官温和地注视少女面具后的双眼:“我是萨维尔,奉教宗之命前来征询您的意愿。只要您愿意,我会护送您前往梅兹与希尔德加女士见面。” “我--” 皮媞亚却抓住伊莎贝拉一晃,虽然声气沙哑,态度却不容置喙:“与圣所和神殿不同,侍奉斯库尔德之人绝无重回俗世的先例!” 塞维尔身姿挺拔,在圣堂至高无上的皮媞亚面前也毫不退让:“我等同样遵从主父引导进入神殿,所有神职者都应当自愿将一生献给神明。据我所知,伊莎贝拉女士当时并不愿成为先知。” 伊莎贝拉闻言不自禁绞紧了双手。埃莉诺见状侧眸微微一笑。 “但她已经是了,”皮媞亚闭了闭眼,憔悴的脸容一点点揪紧,“斯库尔德垂怜伊莎贝拉,赐予她成为下一代皮媞亚的才能,我不能让她离开……” “皮媞亚大人!我的母亲需要我!”伊莎贝拉的声音和全身都抖得厉害。 “你已经没有母亲了,你要侍奉的只有斯库尔德。” 伊莎贝拉强忍着没发出呜咽,一转身就夺门而出。 皮媞亚一把扯住塞维尔:“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这样太危险了,至少得有人……” 女先知却吐出了冷酷的话语:“如果斯库尔德让伊莎贝拉命绝于此,我会毫无异议地接受。” 塞维尔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沉声谴责:“她是您的学徒!” 皮媞亚哑声笑了:“接受命运,服从命运,这就是圣堂中人的宿命。”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出凶手,避免出现新的牺牲者。”乔治打破了两人间僵持的沉默,“既然皮媞亚大人坚持维护死者的尊严,就只能从现场入手。” 他顿了顿,看向埃莉诺:“为了避嫌,我不会离开占星塔。这件事能否交给您与塞维尔大人?” 塞维尔不自在地绷紧唇线,却没拒绝:“好。” 埃莉诺颔首:“先去西风院。” 如皮媞亚所言,除了来回巡逻的圣域卫队,所有人几乎都聚集在了中庭和祭台附近,圣域中愈加寂静得可怕。 “这座喷泉原本就是坏的?”埃莉诺绕着方庭中央的水池走了一圈。白玫瑰花瓣已经被风吹散,她从水中拈起一片,凑到鼻端嗅了嗅,没有半点香气。她将花瓣揉碎,随手一丢,转而察觉到了别处的异常:“水池里的水是温的。” “德菲后山有一口温泉,圣堂喷水池也从那里汲水,中庭的蓄水池也不例外。刚才我确认过,那里的水依然是热的。”塞维尔显然不是第一次造访德菲,边解释着边俯身触碰水面,蹙眉,“但这座喷水池的机关似乎坏了,否则池水不会那么凉。” 埃莉诺撩起袖子,指尖抚过池底光滑的石面,水面刚好没过她手腕。她盯着水面荡出的波纹,轻轻说:“如果那两位先知被扔进水池时还有意识,只要稍作挣扎就能离开水面,完全不可能溺亡。” “那么……凶手从后按住了死者?又或者,凶手使用迷药或是……已经勒死了他们。” “我不知道,”埃莉诺的神情一瞬有些奥妙,“我不擅长侦查这种事。” 塞维尔也拈起一片玫瑰花瓣,苦笑道:“很少有人精于此道。” 埃莉诺垂睫,毫无缘由地笑了笑。她随即正色问:“中庭是否有人看到了可疑的身影?” “我询问过先知,皮媞亚接受神谕时,中庭不允许任何人逗留。” 她顿觉棘手:“这两件事还有什么不对劲……不如再回中庭看看,您意下如何?” “只能这么办了。” 为了勘察地形,两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穿过圣堂后花园,取道东侧前往中庭。沿途他们遇见了卫队士兵,再三确认了他们的身份才容两人通过。 德菲圣堂的建筑物极为对称,东侧也有个方形小庭院,喷水池中耸立着另一座水泽仙女的全身像。而这一座喷水池,同样安静得异常。 “女神啊,难道……”塞维尔与埃莉诺走入庭中,突然驻足。 埃莉诺却已经冲到了池边。 黑袍如同被雨浇透的乌鸦羽翼,在水中散开。第三个人以相同的姿势俯卧在水中一动不动。洁白的玫瑰花瓣在池边四散,随风轻轻颤动。 不假思索,埃莉诺双手扳住那人的肩膀,想将他拖离水面。 触手冰凉,她打了个寒颤。 “埃莉诺女士!” 她充耳不闻,费力地将躯体翻转过来,双手一抖,重物落回池中,水花四溅,碰上冬日寒凉的空气立刻冒出腾腾水汽。 脚步声响起,圣域守卫队也赶到了,直接将埃莉诺从池边拨开,吹响了警告的号角。她像是感到很冷,木木的被推了一记差点跌倒。 塞维尔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发现埃莉诺竟然在浑身打颤。 “埃莉诺女士?!” 她抓住神官的衣袖:“尸体发现顺序未必就是杀人顺序--” 塞维尔还没来得及应答,从圣域深处传来又一声尖锐的号角声。 “女神保佑……”两人对视一眼,穿过僵在原地的卫兵队,向着警报来处狂奔。 这次出事的是后山温泉汇入的最后一个水池。 他们到得太晚,池边只围着一群噤若寒蝉的卫兵,水中什么都没有。 有人在水边嚎啕大哭。 塞维尔没多想,拉起埃莉诺就挤进人丛。 第37章 偷风窃火 “被推进?”埃莉诺重复道。 “我……伊莎贝拉把我从中庭那里叫走,她心情很糟糕……”少女语无伦次,“她走得太快了,然后……然后我突然听见她在呼救,追上来的时候她已经面朝下沉在水里了,我好像看到有个黑衣人很快逃走了……” 塞维尔神情严峻:“你确定有黑衣人?” 少女噎了噎,讷讷道:“我应该没看错……” “这里是否有玫瑰花瓣?”问话的是埃莉诺。 “对,花瓣!有白色的花瓣,但现在……”少女愣愣凝视向山下流淌的水流,低语,“飘得不见了。” 埃莉诺眯了眯眼:“你叫什么名字?” “埃斯梅。” 塞维尔立即问:“埃斯梅,伊莎贝拉女士在哪?” “被卫队送去占星塔了……” 萨维尔面部线条绷得极紧,语气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现在先去看看伊莎贝拉女士的状况,也许……” 埃莉诺却没立即离开,而是俯身碰了碰水面。暖融融的水流从她指缝中穿行,留下温泉特有的滑腻触感。 “埃莉诺女士?” 她立即起身,淡淡道:“希望伊莎贝拉女士无碍。” 再次赶回占星塔,埃莉诺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塔底进进出出的尽是黑袍的先知,他们在面具下低低议论着,语声急促,见到塞维尔和埃莉诺纷纷避让,好似他们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去问问情况,请您不要离开这里。”塞维尔语毕便向几个先知走去。 又一队戴面具的先知捧着器皿和草药进门,急匆匆奔上阶梯。 埃莉诺抱臂让到门边,因为门中灌进的冷风缩了缩肩膀。原本聆听神谕最多只需要半天,登台阶时埃莉诺将显得笨重的毛斗篷留在了山门外的马车上。 “夫人。”身后传来乔治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埃莉诺身上一暖。 她稍回眸,骑士将自己的披风搭在她肩头,视线微垂:“请保重身体。” 自从美泉堡那一晚,有其他人在场时乔治对埃莉诺的态度并无异常,但只要与她独处,他就很少和过去一般与她毫不避讳地对视。尽职尽责,但不逾矩半步,乔治将这距离拿捏得很好。 埃莉诺按捺住内心莫名的焦躁,沉吟片刻,低声说:“刚才的第三位死者是我与塞维尔大人一起发现的。” “您注意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死者的脸,”埃莉诺不自禁拢紧了披风,“是个男人,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在苦笑,身体也很冷,像是死了很久……” 乔治眼神一闪。 “还有,西风院蓄水池的水是温的,而东边庭院和中庭的水……都还是热的。”她看向对方,这一次他坦然凝望回来,半晌才微微一勾唇: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发现死者的先后并不等同他们的死亡顺序。” 埃莉诺垂睫:“伊莎贝拉的事……很奇怪。后山温泉的水池很深,而埃斯梅声称她看到一个黑衣人离开后山,也就是说,伊莎贝拉是被推进水里的。” “关于白玫瑰花瓣,您是否有什么头绪?” 埃莉诺回答得很干脆:“我不清楚。凶手是从哪里得来的玫瑰?现在可是隆冬……目击黑衣人的埃斯梅说,温泉池中也有花瓣,但已经被水流冲走。” “如果三女神保佑,”乔治的话里含着温和的嘲讽,“伊莎贝拉女士能醒来给出证言,这一切说不定就能迎刃而解。” 埃莉诺配合地牵起唇角,半晌无言,只是来回扫视着塔底聚拢等待消息的先知们。 “您害怕吗?”乔治猛地抛出问题。 她瞥他一眼:“凶手针对的是先知,我不认为自己有危险。” 这当然是谎话。那些玫瑰…… 埃莉诺甚至有些不耐烦起来,既然那个人有能耐派人屡次犯案,要杀死她自然是轻而易举。但他没有,他只是如逗弄老鼠的猫一般,大费周章地制造恐慌、牵制住乔治,目的难道只是恐吓她? 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开着恶劣的玩笑,一转头便让人不得不原谅他…… 乔治显然也看穿了埃莉诺言不由衷,目光微黯。 周围的先知突然骚动起来,纷纷转向石台阶口。 被黑纱包裹的孱弱女先知摇摇晃晃,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定,目光涣散:“伊莎贝拉……死了。” 占星塔中一片死寂。 “现在……让我一个人……”皮媞亚口吐的音节支离破碎,面色苍白得像是随时会昏厥过去。 “皮媞亚大人!”塞维尔上前一步,他面色惨白,淡蓝色的眼睛因为愤怒而亮得可怕,“凶手还在德菲,现在必须行动起来,防止下一个牺牲者出现!” 女先知低笑了两声,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这都是斯库尔德的安排……” “但是--” “快日落了,”皮媞亚置若罔闻,“我还得做准备……”她环视四周,目光在乔治和埃莉诺的方向定了定,似乎短暂地从悲恸中清醒了过来:“你们就暂时在朝圣者居所住一晚,请原谅我……明天早晨,到了明天早晨请再来这里。” 塞维尔还想争辩,女先知却摇摇头,加重语气:“我得送走伊莎贝拉,各位都请回避吧。” 先知听命向皮媞亚深深鞠躬,无言地转向埃莉诺等人,做出引路的姿态,沉默的姿态不容违抗。塞维尔攥紧了拳头,深呼吸数次终于还是让步离开。 朝圣者居所离占星塔并不远,一座座洁净的石头小屋合围为四方形,共享院落附带的温泉浴池。冬日道路难行,前来的朝圣者寥寥无几。 “请二位多加小心。”塞维尔神思不属,一反常态,只微微欠身后便与神殿其余几位侍官进入另一座院落。 “你有什么打算?”埃莉诺站在一整排空屋子前,问得漫不经心。 “打算?” “现在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你不去探查线索?” “这是您的命令?” 埃莉诺扬起眉毛:“不。只不过,我以为你会这么做。” 乔治看她一眼,在四目相接前已经挪开了视线:“事件真相如何,我可以置之不理。眼下最重要的是您的安全,我哪里都不会去。”这么说着,他推开其中一间小屋的木门,立即皱了皱眉:“没有锁?” “无人敢在圣地偷盗。”埃莉诺的话在此刻听来分外刻薄。她当先走进去,室中陈设称得上简陋,壁炉没生火,无窗,只有一张石床和一个小方几。桌上摆着瓜果和圣酒,却没有蜡烛。屋子另有一道小门,直接通向浴池。 埃莉诺在斗室中转了一圈:“你可以在隔壁房中住下--” 乔治态度强硬:“恕我拒绝。”他顿了顿,缓和了语气:“我就在房门外守着。” 她笑得有些古怪,垂首摆弄身上披风的系带:“现在是十一月,我可不想冻死您。” 骑士不语。 “这半个月来,你一直躲着我,尤其是今天。”埃莉诺呼了口气,话语坦率却也无情,“如果是那个吻的关系……我只是心血来潮,请你别在意。” 乔治立在门边,门缝中漏进的夕阳将他的脸容划为明暗两部。他唇线绷成了一条线,她借着暖光看得很清楚。但他眉眼间的神情却妥帖地藏在了卷曲额发投下的阴影中,惹得人惴惴。 似乎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但我不能不在意。” 埃莉诺一怔。 “即便那只是您心血来潮……”他说着终于抬头看她,平静却也惨然地微微一笑,背脊挺得分外直,仿佛借此便能收回些许话语折损的自尊,“也给了我些希望。但我不想让自己无端失望……我琢磨不透您的态度,我只能竭力与您保持距离,否则,” 他突兀地收声。 “否则?” “多看您一眼,多和您对视一刻,我就会回到那时,”乔治的尾音有些沙哑,“我会想要让那个时刻立刻重演。”他苦笑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失控,我害怕会吓到您。” 埃莉诺看向自己的指尖:“听起来就好像我在时时刻刻折磨你。” “您的确在折磨我,”他几近温存地叹了口气,“但那也是甜蜜的折磨。” “既然你决心忍耐,那么又为什么要在现在向我吐露心绪?”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半真半假地和对方*,还是确实怀有疑问,她只是嗓音低缓地问下去,“让我感到愧疚?这也是你的手法中的一环?” 对方轻笑起来,抬头凝望屋顶上的稀疏夕阳:“对此我不否认。那么……您心软了吗?” “要打动一颗对死者毫无畏惧的心,你还需要再加把劲。”埃莉诺别开脸,毫不留情地挖苦自己、嘲弄对方。即便理智清楚她需要他,她还是想赶他走。这矛盾的心绪是否源于目睹了伊莎贝拉的遭遇,还是事到如今,她依然…… 她没容许自己想下去。 乔治却因为她这应答放松下来:“我会的。” 不等埃莉诺应声,他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但您主动问起我与您保持距离的原因,在我看来,这是个好兆头。” 埃莉诺下意识的辩驳更像是狡辩:“是你的态度太反常。” 乔治只是微笑。她顿时暗恼自找麻烦。 对方冷不防换了话题:“您对伊莎贝拉女士的死似乎并不在意。” 埃莉诺没否认:“这么说虽然很冷酷,但她并非因我而死。” “您就没有想过帮助她?” “没有,”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干脆放弃了矫饰,只淡淡道,“除了她自己,没人能救她。” “那位塞维尔大人也不例外?” 埃莉诺笑了:“那时塞维尔大人也没能救我。” “所以……您选择了自救?” “我无法断言我是否得救了。” 乔治半晌没说话。而后他兀地抛出一句:“和您不同,我害怕死亡。” “可你不止一次向我宣誓,说你愿意为我而死。”埃莉诺知道这话问得过分,但她本就意在惹对方不耐,好快些结束这段句句意在撬开她防备高墙的对答。 “我并不准备收回那句话,”乔治直直凝视她,唇角的弧度被最后一线夕阳点亮,蓝紫的艳光竟然令笑容都显得凄楚,“如果是为您而死,再恐惧我也能接受。” 乔治总是能漫不经心地说出这样沉甸甸的话语,令埃莉诺不知如何应对。她从眼睫下瞟了对方一眼,含糊其辞:“我也并非不害怕死亡。只不过……” 只不过这并非她最畏惧的东西。 “那么您最害怕什么?”乔治追问。 埃莉诺以笑容武装眉眼:“了解主君难道不是从者的职责?” “但愿三女神给我足够的时间,容我发现您的秘密。”乔治真假难辨地叹息。 虽然是普通的喟叹,埃莉诺竟然因为这话感到不安。她盯住骑士,那口气更像在说服自己:“你是薇儿丹蒂的宠儿,乌尔德可不会急着带你走。” 乔治垂眸微笑:“如皮媞亚所言,谁都不知道斯库尔德的安排。” 说话间夜色已悄然降临,乔治终于决定暂时放过她:“您早些休息吧。” 埃莉诺摸着石床摇头:“对床铺我很挑剔。” 第38章 偷风窃火 占星塔下火光闪烁,闻声赶来的先知与卫兵却只是伫立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开口。 乔治走在前面,拨开人丛脚步骤然一顿。他以身体遮蔽住埃莉诺的视线,回头时神情有些僵硬:“是皮媞亚,她应该从塔顶坠落了……样子非常凄惨,请您不要看。” 埃莉诺却摇摇头:“我没事。” 话虽这么说,她挤到乔治身畔看清了面前的景象后,也半晌无言。 “夫人?” “没有玫瑰花瓣?” “占星塔戒备森严,也许凶手来不及布置。” 埃莉诺双眼一眨不眨,唇线绷紧,像在压抑汹涌的反应。 乔治不觉侧过半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猛地回过神来,垂下头低声重复:“我没事。” “三女神保佑,这实在太疯狂了……”塞维尔也赶到了,他不忍多看,向天喃喃祈祷了片刻,向茫然无措的先知冷然道:“皮媞亚大人都成了牺牲者,不能再任由凶手肆意妄为了!即便这触犯了圣堂的禁忌,但来不及等渡灵人来了,现在我就去察看遗体状况!” 掌事的几位先知絮絮议论了片刻,始终没能下定论。 金发神官的脸上尽是冰冷的怒意:“诸位是要等下一位受害者出现吗?” 其中一个黑袍人沉吟着开口:“出事前占星塔根本无人进出,我们实在不明白凶手是怎么接近皮提亚大人的。圣堂人数也在刚才清点完毕,还有五人下落不明,包括目击到黑衣人的埃斯梅……”他向萨维尔行了个礼:“我等受戒律束缚无能为力,一切都交给您了,萨维尔大人。” 神官肃容颔首。 “萨维尔大人,如果您需要助力,我可以让乔治爵士协助您。”埃莉诺主动开口,“我先独自回居所休息。” 乔治低声反驳:“夫人,我不能留您一个人。” “我不会有事的。”她顿了顿,自嘲地笑笑,“你说得对,我不该看的。我有些不舒服。” 这话一出,乔治自然不可能勉强埃莉诺与他同行。 塞维尔转向圣域卫兵:“能否差遣几位守卫确保这位女士的安全?” 卫队长一口应下。 在卫兵护送离开前,埃莉诺拢紧披风,低声向乔治确认:“皮媞亚真的是坠亡?” “即便凶手先勒死了她,现在这样……也无法确认。” “先是水,再是从空中坠落大地……”埃莉诺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很快摇摇头,向乔治笑了笑,“一切小心。” 目送埃莉诺离开,乔治踱到神官身侧:“让我们开始吧,塞维尔大人。” 为了不玷污圣域,死者的遗体暂时放置在德菲南侧的旧大殿中。这里曾经是德菲的中心,却因为近百年前的一场大火就此荒废。乔治与塞维尔穿过半人高的荒草堆,推开破木门入内。 殿中停放着四口木棺。 “塞维尔大人,既然先知对死亡如此忌讳,圣堂中人蒙三女神召唤时,又是怎么处置的?”乔治的口气淡淡,就好像只是在闲聊,动作却十分利落,直接推开了左手边第一口棺材。 “在寿命将至前,先知会主动退到圣域外的休养所,而这一次,则是拜托了圣域卫队,”塞维尔没心情寒暄,先手掌相和、将拇指在额心点了点,才绕到另一侧往棺中看去,“面具……” 与在世时不同,这位先知的面具已经换成了白色。与渡灵人颇为相似。 乔治戴上皮手套,向神官微微一笑:“您不用担心,这种事就由我来做。” 不等塞维尔应答,他已经揭开了死者的面具。 棺中的青年女子双眸已经被阖上,但唇角却维持着上扬的弧度,眉眼微蹙,神情极为古怪可怖。 “这……” 乔治依然很冷静:“苦笑般的神情,和埃莉诺女士说得一样。” 他垂眸凝视死者苍白的脸庞,眯了眯眼:“死者脸上斑块的颜色不像溺亡,难道……”他突然问:“这里是否有冰窖?” 塞维尔一愣:“应当有,德菲四季都向斯库尔德供奉鲜果。” “失踪的还有五人……”乔治面色一变,直接推开了其余三口棺材,一一掀开面具检视,到了最后一具,他的动作突然缓下来。 “乔治爵士?” 乔治的声音显得很冷:“能否请您帮我确认,这是否是伊莎贝拉女士?” 塞维尔双眸瞪大,快步赶去,不可置信地低语:“埃斯梅……” “为伊莎贝拉传信的埃斯梅?如果我没记错,也是她目击了袭击伊莎贝拉女士的黑衣人。” “没错,”塞维尔像是太过震惊,清俊的脸容毫无表情,他怔怔盯着棺中少女的面容,“难道--” “但她不在苦笑。”乔治拨开少女的头发检视脖颈,抽了口气,转身往外疾行。 “您明白了什么?” “埃斯梅是被勒死的。去冰窖。” 向巡逻的圣域卫兵问明了方位,两人直接再次来到了中庭。庭院东侧第一间小屋直通地下,两扇沉重的金属门紧闭,从门缝中透出的丝丝寒气,比外头的夜风还要刺人。 “塞维尔大人,这是……”被叫来打开冰窖的先知困惑地看向神官,对方却只短促地颔首: “请您先打开门。” 先知靠近门边,手冻得厉害,哆哆嗦嗦地拧动钥匙,忙不迭退到了一边。 冰冷的白雾从门中涌出,众人身上很快沾了薄薄的水汽。 “女神啊!”站在门边的先知探头张望,失控发出惊叫。 维持冷气的神殿符咒闪动着幽蓝的光辉,映照出地窖中倒卧的人形。四周冰天雪地,他们却衣衫不整,无生气的白色躯体被薄霜覆盖,宛如石像。 “四个人……”塞维尔后退了一步,“凶手先冻死了受害者,再将他们扔进水池,造成了溺亡的假象?” “顺序应当是西风院,中庭,东风院,遗体表面冰霜融化程度不同,所以三个水池的水温不同。”乔治眯起眼,“冰窖里……那些人身上有什么东西?” 先知不愿靠近,塞维尔一抖毛斗篷,就走了过去。 他很快就退到门外,手一抬,露出一支被冰屑包裹的白玫瑰来。不可思议的是,即便被放置在冰窖中,这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依然娇美可人。 “科穆宁玫瑰……”乔治突然脸色大变,“埃莉诺女士早就明白了凶手的身份。” “皇族徽记……”塞维尔口气冷下来,措辞还算委婉,“她认识凶手?” “不,凶手认识她。”骑士说着已经拾阶而上,“这是对埃莉诺女士的恐吓。” 塞维尔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这一切……这七条人命都是帝国刺客所为?” 乔治步子一顿,随即加快了动作,奔跑起来。 “乔治爵士?” “埃莉诺女士有危险。” ※ “埃莉诺女士呢?” 被乔治紧绷的神情所震,小屋外的卫兵结结巴巴:“她……她在浴室,我们当然没跟进去。” “请您等--” 塞维尔来不及阻止,骑士已经推开通往浴池的小门。他回头,脸色更加难看:“她不在这里。” “请您冷静,”塞维尔深呼吸,用力揉着眉心,“说实话,现在我很困惑……先是伊莎贝拉女士,又是埃莉诺女士,还有皮媞亚,现在所有水池边都驻守了卫兵,即便是帝国刺客也不可能旧计重演。” “前三位死者都是被冻死后扔进水池,冰窖中有四人,失踪五人;伊莎贝拉女士落进温泉时还能呼救,死去的却是埃斯梅;占星塔无人进出,皮媞亚大人从塔顶坠落,塔底没有玫瑰花……”乔治语速越来越快,忽地一顿,“先是水,再是从空中坠落大地……” 他推开呆立不知所措的卫兵,向夜色中发足狂奔。 塞维尔来不及多想,跟上去:“您明白了什么?” 骑士没回头:“您应该比我更快想到的,主父至高品质的三合体为生命、知性与爱,” 塞维尔立即接上去:“生命为水,知性为空气,爱为火。先是池水,再是高空坠落,凶手在按照诺恩经文作案?”他转而摇头否定:“可是此前的七位受害者本来都应当在水中……” 乔治似乎想放声大笑,却被冷风呛得声音破碎:“因为后两起事件与科穆宁玫瑰根本无关。”他终于停住脚步,盯住面前高耸的露天祭台,眼神比夜色更幽沉: “有两名凶手,后一人是模仿犯。” 高处的风呼啸而过。 “有两名凶手,后一人是模仿犯。” 埃莉诺从容自若地下了定论,向着祭台另一端的人影微笑。她一步步向对方主动靠近,忘了恐惧,忘了戒备:“你并不清楚前三起事件中白玫瑰的深意,也没有触碰过尸体,以为他们都是被按进水池中溺死的。” 她拢住被风吹乱的颊边红发,扬声道:“玫瑰白,鲜血红,不凋谢的无香玫瑰,其名科穆宁,与皇族同名,只长在艾斯纳的空中花园。最初的三起事件,都是我那亲爱的表兄给我的贺礼。也许他还安排了更多……但你对此全然不知情。” “你安排了第一起溺亡事故。为了让人确信这与此前的三起是同一人所为,也许埃斯梅说得没错,你的确没忘记玫瑰花,却让花瓣随水流走。但那是恐吓我的信印,如果不存在便没有杀人的意义,这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其他人落入水池时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因为他们早已经死了。那冰冷的身体甚至让池中的温泉水冷却了……你没有注意到这点,这是你犯的第二个错误。水池边都有人巡逻,你不能模仿下去,转而用上了主父的三合体,等同暴露了身份,这是你最致命的失误。” 埃莉诺距离那人影已经只有几步之遥。她凝视着对方的身影,粲然而笑:“诈死离开圣堂,这原本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39章 偷风窃火 “不是我!” “请埃斯梅作伪证,将自己米分饰为第四个被害者,你随后说服了皮媞亚,让她对外宣布你的死讯、躲藏在塔顶,”埃莉诺的语声中现出一分嘲意,“但根本没人见到你的尸体,你是否真的死了一开始就非常可疑。” 伊莎贝拉默不作声。 埃莉诺便说下去:“而看到皮媞亚死状的时候,我就立刻明白了,还有第二个犯人。况且,能不被占星塔守卫察觉登上塔顶的人……如果不是传闻中神出鬼没的帝国刺客,就是原本身在塔中。” 将对方的沉默视作默认,埃莉诺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那么现在,您能否回答我,您为什么要杀害皮媞亚大人?” 伊莎贝拉良久沉默,开口时嗓音沙哑:“我……我别无选择。” 埃莉诺噗嗤笑出声:“别无选择?真是个好借口,我也想拿来一用。”她语调骤然转冷:“没有这种事,每个人都始终有选择。” “我有什么选择?”伊莎贝拉忍无可忍,嘶声低吼,“我即便诈死离开了这里,我也无法拿回奥瓦利之女的身份,我帮不到我的母亲,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这个荡|妇恣意妄为!” 埃莉诺微微一笑:“这么说,您的目标果然是我?” “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德菲的,我要保护好母亲……”伊莎贝拉终于咬牙切齿地吐露心声,“我要杀了你。” “生命为水,知性为空气,爱为火,其中火亦是神降的天罚,您决意以火焰惩罚我,就必须凑齐主父的三合体,因而杀了皮媞亚?” 伊莎贝拉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着:“我并不想这样的……是你逼我走上这条路,逼我成为杀人凶手的……” “噢三女神保佑,伊莎贝拉,你也不是孩子了,”埃莉诺毫不留情地挖苦起对方,“下决心杀死皮媞亚的是你,我又有什么责任?” “荡|妇,给我闭嘴!” 漆黑的高台上蓦地亮起火光。 伊莎贝拉以火符咒点亮了手中火炬,怒目瞪视:“到冥河对岸为自己辩解吧,你身上有多少罪孽,你比我更清楚。”她一扯嘴角,笑得歇斯底里:“看看你脚下。” 埃莉诺垂眸,显得并不意外:“祭典用的圣油膏?” 黑暗中难以察觉,她走入了祭台正中放置火堆燃料的凹槽,冰冻的油膏表面附着水汽,结了薄薄的冰霜,不留心根本无法察觉异样。 “圣油膏一经点燃,这里就会瞬间变成一片火海,即便是水咒术都无法破灭。只要我把火把扔进引火渠,你就完了。”伊莎贝拉得意地冷笑,“你逃不掉的,你会痛苦地死去,没有人能救你,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火刑更适合你。” 埃莉诺敛起嘲弄的微笑,几乎是漠然地审视手执火把的少女。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高处的寒气,口气却依然平静:“圣油膏很危险,你也很可能被卷进去。” “比起假惺惺地担心我,你还是想想自己的遗言吧!” “我没有遗言,”埃莉诺抬头凝望苍穹,冬日的薄云后星辰遍天,闪闪烁烁如一双双逼视的眼睛,“也不需要。我随时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即便有遗憾,也不需要遗言。” 伊莎贝拉嫌恶地眯起眼:“你就继续摆架子吧!如果你真的有所准备,怎么可能还来到这里送死?” 埃莉诺温言又是噗嗤一笑,那笑声轻柔甜美:“我当然有所准备,收到那从门下塞进来的便条、看到上面所写的地点时,我就知道你想杀死我,也猜到了你为我准备的死法。” “但你还是来了?”伊莎贝拉警觉起来,“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准备了后手?” “不,如你刚刚所言,我是来送死的。” “什--” “说笑的,我只是想来见见你,伊莎贝拉,”埃莉诺游刃有余地微笑,那亲和放松的表情就像在与多年的至交闲聊,“我想看一看你为了复仇决意杀人的表情。” 伊莎贝拉有那么一瞬显得非常困惑:“来看我?” “你并非别无选择,在复仇与原谅之间,你选择了报复我。而为了以最残忍的方式惩罚我,你选择了杀死自己的导师。你选择了仇恨,选择了杀人。”埃莉诺的声音低下去,面上淡淡的微笑竟然异常凄惨,“我一直想看看,这样的人在旁人看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伊莎贝拉无措地眨眨眼,下意识辩驳,口气却软了下去,“不,我……我也不想这样……这是必要的牺牲……” 埃莉诺怜悯地勾唇;“为了复仇,中间有所牺牲是必要的,将无辜的人卷进来是不可避免的,一切行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她再次抬起头,仿佛想从神明那里求得确信的答复:“我也想这么相信。” “你、你到底……”伊莎贝拉与埃莉诺对上眼神,全身不由一颤,火把都差点脱手。 “啊,原来如此,”埃莉诺却自言自语起来,“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成功将我杀死,我就能……原来我已经厌倦了,我不仅不害怕死亡,我甚至期盼着有谁能用死亡阻止我……” 她低笑起来,悦耳的笑声在这寒凉死寂的夜里分外瘆人。 而后,埃莉诺向少女粲然而笑,语声低柔:“你原本不必成为我这样的人的,真的很可惜。” “疯子……我、我和你才不一样……”伊莎贝拉边倒退边大力摇头,一咬牙便要将火把投入同样铺满油膏的引火渠之中。 “住手!” 伊莎贝拉动作一僵。 金发蓝眼的白袍神官因奔得太急大口喘息着。他盯住伊莎贝拉,一步步靠近,吐字低缓:“请您将火炬立即扔到台下。” “不要过来!否则我立即点火!”伊莎贝拉声音变调。在塞维尔的注视下,她比刚刚任何时刻都要显得绝望。 塞维尔没有携带神殿法器,无法施法制住对方,只得暂时止步。他唇线紧绷,语带哀求的痛楚:“伊莎贝拉女士,请您收手。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伊莎贝拉凄怆地一声笑,她盯住神官,以求死般的语气低语,“我……我杀了皮媞亚,我还杀了埃斯梅。” 塞维尔只是眸色一凝:“我知道。”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伊莎贝拉眨眨眼,单手按了按眼睛,“那么您也该知道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少女的栗色头发在夜风中狂舞,美丽的绿眼睛因泪光闪闪发亮:“谢谢您那时为我说话,塞维尔大人。除了母亲和皮媞亚大人,您是第一个给予我善意的人。” 塞维尔面色一变。 “不要过来!请您待在原地不要动,否则我就立即点火。”伊莎贝拉循着引火渠,一步步向后退,直到挨在了高台边缘。冷风将她黑色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如扑扇的乌鸦羽翼。她微笑了一下:“如果您真的想救我,那么就不要阻止我点火。否则,只要您前进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祭台两侧的高阶陡峭无比,直接落下去必死无疑。 埃莉诺哧地笑了:“你对心上人也非常残忍,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咬住了嘴唇,却没有否认,只是注视着塞维尔,以颤抖的弱声吐出冷酷的字句:“您不能拯救所有人。每个人都必须选择。” 神官微微一晃。他半晌无言,僵硬地转向埃莉诺。 “我从没有、也不会责怪您。”埃莉诺垂眸笑了笑,她依然平静得异常,“那时您没能救我,但现在您还能救伊莎贝拉。” “但您呢?!” 埃莉诺仰视天空:“如今您依然救不了我。” “您该做选择了。”伊莎贝拉像哭又在像在笑,她缓缓俯身,将火把向凝固的膏油靠近,双眸却定定望着塞维尔。 “不--”神官冲了出去。 伊莎贝拉释然一笑,将火把往身后一抛,足下后退,便要就此跌落! 火光向幽夜中坠落,光弧带来的短暂光明照出了伊莎贝拉身后的人影。来人从后稳稳扶住了她,转而手臂一扣,勒住了她的脖子。 “请您别动,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耳畔的男声低沉冰冷。 伊莎贝拉颤栗起来,却连挣扎的勇气都丧失殆尽:“你是--” 对方却没给她说完的机会,扬手向她的后颈击下。伊莎贝拉顿时软软地要往下坐倒。 “乔治爵士!”神官立即赶过去。 骑士将伊莎贝拉往塞维尔怀里一推:“之后的事就任由您处置了。” 塞维尔错愕地回头,乔治已经与他错身而过,快步走到埃莉诺面前。 两人在幽沉的夜色中互相凝视,视线胶着,仿若随时会迸落灼热的星火。 “乔--” 第40章 无眠织梦 圣堂的夜突然亮堂起来,正殿、占星塔、祭台尽皆灯火通明。 乔治与光亮背道而行,闯进朝圣者居所才终于驻足,却没有放埃莉诺下地。高塔的灯光从敞开的门中洒落进来,两人的面容都半明半昧。 “还在生气?”埃莉诺慢吞吞地问。 他没看她,下颚线条却一绷:“您早就猜到了凶手身份?” “不,在看到皮媞亚死状后,我才突然明白过来。” “共有七人被关在冰窖中冻死,其中三人被扔入了水池,如果伊莎贝拉没有出手,第一个凶手还会继续……” “我知道。你在责怪我刻意隐瞒这一点?” 须臾的沉默。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方才在塔下,您就预料到了伊莎贝拉会向您出手?”乔治隐忍地吸了口气,维持着话语表面的平静,“您故意支开我,提醒我塔底没有玫瑰花、事件顺序与诺恩经文有关,独自回到这里,等待伊莎贝拉传信再溜出去赴约……您料到我会赶来阻止伊莎贝拉?” 埃莉诺攀着对方的肩膀站定,抬眸笑了笑:“你也的确来了。动手的时机也非常及时,至少塞维尔大人不用做出那样残酷的选择了。” 乔治紧紧抿唇,片刻没能开口。 “对,我利用了你,”埃莉诺十指在他颈后交叉,主动勾住他的脖子贴上去,笑得无害而残忍,“我也应当说过,对此我不会有丝毫犹豫。” 他看住她,双眸因漏进的一线光而愈加幽暗,口气却是苦涩的:“我并不在为此恼火。” 埃莉诺迷惑地微笑:“所以?” “让我感到愤怒的……是您竟然如此不爱惜自己。”乔治艰难地吸气又吐气,挑选着尽可能温和的言辞谴责她,“如果我没能明白事件真相,如果我晚到一步,如果塞维尔选择了伊莎贝拉……” 他说不下去,索性沉默。 “在卡斯蒂利亚时,我做的事和现在并无不同。”埃莉诺漫不经心地偏头,“冒险是必要的。” “但您可以事先告诉我……”乔治突兀地收声,哑声笑,“您还是不相信我。” 埃莉诺似乎被戳中了逆鳞,冷声道:“恕我直言,你我之间要谈信任时日还太浅。” 乔治痛楚地眨了眨眼:“您对此还真是坦白。” “对,”她答得爽快,“我不想造成什么不必要的错觉。” “那么……您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对您绝对忠诚?” 埃莉诺的指尖滑过骑士的面颊,她食指一转,轻挑地将对方的下巴抬起来:“那么你告诉我,你为何如此渴求我对你的信任?” “我认为您对此再清楚不过。” “不,我不明白。” “我--” 语声戛然而止。埃莉诺微微踮起脚,以吻封缄:“算了,我忽然不想听了。” “您……”乔治抽了口气,眉眼间泄露出焦躁与懊恼。 “如果你只是因为满腔爱意追随我,”埃莉诺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说法很可笑,“那么这样你就该满足了。” 乔治垂眸苦笑:“不,您也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就此满足。” 埃莉诺不答话。她毫无来由地感到愤怒而挫败,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只想将任何贸然靠近的人扎伤。 对话陷入僵局,先退让的是乔治:“我的心情在其次,请您之后不要如此轻慢自己的安全。” 罕见地,埃莉诺甚至不想好言敷衍过去。她几乎失声反驳告诉对方,她的安全根本毫无价值。她与伊莎贝拉是同路人,以仇恨为名杀戮,以悲恸为借口享受着操控全局的快感,而她甚至在沼泽中陷得更远更深。如果伊莎贝拉必须接受惩罚,她又怎么配得到原谅?他越退让越为她着想,她的自我厌恶只有更深。 最后她只是疲惫地叹息:“我有我的打算。” 乔治凝视她半晌,蓦地哑声问:“难道您独自去见伊莎贝拉,并不只是想引她自白,而是想让她,”他闭了闭眼,口吐的每个音节都分外耗费气力,“让她杀死您?” 她保持沉默。 他也半晌无言以对。 “我累了,你也需要冷静,我去另一间房休息。”埃莉诺才转过身,背后就传来低低的语声: “我找了你六年。” 她竟然因为这一句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 “你承不承认都无关紧要。那时你突然出现,而后同样突然地消失。六年里,只要能找的主城我都踏遍了,甚至只要有女士的名字首字母与你的相同,我就会义无反顾地赶去。知情人都说我疯了,说我这已经不是爱情,这感情太沉重没人承受得了。”乔治自嘲地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却没能找到你,我愿以任何方式弥补;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却依然可以毫无留恋地从我面前消失。” 他等了片刻,没等来她的应答,便轻描淡写地问:“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假如我真的死了,你也会不为所动?” 埃莉诺没回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皮媞亚预见到了她的死亡,我猜想她也一定预见到了是谁杀了她,但她全盘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换做是我,我无法如此坦然,因为我还有心愿未尽。”乔治的口气温存,话语却像是长了冰棱,直刺入埃莉诺心里,“我只问一次,这一切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你是否对这个世界……包括对我毫无情意?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让我解脱,求你了。” 他低哑地笑起来:“只要一个答案,我不会再抱无谓的希望,我不会再质疑你的决定,我会如你所愿,无条件地遵从你的所有命令--直到你先自我毁灭,或是我在你手中折断。”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接受斯库尔德对我可怕的宣判。” 埃莉诺终于转过身,她依然没说话,如同嗓音已然被魔鬼封印。 她直直看着他,双眼挣得很大,有泪水随眼睫的每一下眨动淌落脸颊。 乔治神情顿时动摇,喃喃:“为什么?”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花了更长的时间鼓起勇气,将短短的答案逐字逐节地吐出来:“我做不到。” “做不到……”他抬手去拭她面上的泪痕,却像是被一烫,嗓音也颤抖起来,“我都说了些什么--请原谅我,我……我失控了,请您原谅,我祈求您原谅我……” 乔治·马歇尔虽然不傲慢,却毫无疑问是个骄傲的男人。他也的确有骄傲的资本。可在她面前,他终于被逼得露出了敏感又带刺的里侧。他们何其相似,以残酷的言语伤人,同时以这些无情的字句中伤自己。但此刻他的口气又是那么惊惶,只是一遍遍卑微地道歉,哀求她不要因此驱逐他。 埃莉诺闭了闭眼,又一串温热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她竟然不记得上次在人前哭出来是什么时候。 “乔治,”她轻轻唤他,念出他名字的声气与以往都不同。 他循声凝视她,被她含泪的模样刺痛,想侧脸回避,却又舍不得就此转开视线。 眼与眼相对,目光与目光纠缠,似乎有亘古绵长,又仿佛只有一瞬。 “乔治,吻我。” 身体比意识更快遵循呼唤,乔治搭住埃莉诺的肩膀,另一手捧住她的脸颊,低下头与她唇齿相合。 这是个彼此都渴望已久的亲吻。不含试探,不为道别,只是一心一意地相互索求着对方的唇瓣,更多地、更深地品尝彼此的气息。 第一个吻是把钥匙,辗转厮磨着拧开不该开启的门,连串的细碎的亲吻与甜蜜而痛楚的叹息紧紧跟随。 她扒住他的肩膀,手指穿过他柔软的发,揪紧又松开。 “把门关上……” 乔治一顿,短暂与埃莉诺分开。他像在迷醉边缘徘徊,盯着她的眼神微微地失焦,脑海中却还残存一线清醒:“真的可以吗?” 埃莉诺搭着他的肩膀贴上来,全身颤栗,神情与语气都如同溺水的人,而他是冰凉浪潮中唯一可凭依的浮木:“我很冷。” 门缝吞噬了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光。 双眼逐渐习惯黑暗,能分辨出的却依然只有彼此模糊的轮廓。其他的事,其他的心绪,要以触碰、以亲吻确认。 寒凉的空气激得皮肤一阵战栗,但滚烫的热度却星星点点从耳后经颈窝走遍百骸。黑暗为双眼蒙上轻纱,无法预知的下一步带起簇簇知觉的火星,一朵接着一朵在意识中炸开。 吐息的节律难耐地加快,他却克制着,慢条斯理地让她放松下来,耐心等待她准备好。他以气息、以体温充斥霸占她的感官,驱使无关的所有心绪。这温存绵长的序曲似乎能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最细微的耳语也能激起血液一阵尖叫的骚动。 “乔治,可以了……”埃莉诺轻咬着他的耳朵呢喃。 这话语随吐息散落,竟然令耳后一阵酥麻。 乔治抽了口气,另一声细喘随之响起。 一道门外,温泉浴池的水声在夜色中分外清晰,热流汩汩汇入,水波有节奏地拍击着池沿,汇入夜风低低的吟唱。 “等……”她显然咬住了嘴唇,像是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徐徐舒了口长气。 “不喜欢?” 她默了须臾,不知是在调笑还是在埋怨:“我……差点叫出来。” “即便被人听到了也无妨,”他的语声像叹息,“那样……” “那样……所有人就会知道我与你私通?”她语声一顿,蓦地拖长声调嗯了一声,“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对此我不否认。但能让我神魂颠倒、甚至不惜身败名裂的女士……”他笑了笑,“岂不是更可怕?” 即便是这样的状况下,埃莉诺也没有吐出半句誓言,也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乔治的心意。他说得对,她比他更可怖。她便叹了口气,寻找到对方的嘴唇,将无法以言语阐明的复杂心绪借此传达,又或就此封印。 她感谢这小屋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么表情,也不想知道。 ※ 埃莉诺睡得浅,天色稍转明便已然醒来。 借着门缝中漏进的苍白晨曦,她仔细审视乔治的睡颜。 一缕末梢带卷的亚麻色发丝滑落到他眉骨,她不自禁伸手将这缕软发捋顺拨开。他睡得很沉,紧闭的双眼下因睫毛蒙了淡淡一线阴影,没因她的动作有分毫惊动。乔治的魅力在他那野火般生机勃勃的眼睛,和那温和含情的微笑。他这样毫无防备地沉睡着,竟然像是换了个人: 和其他荷尔施泰因人一样,他轮廓分明,但五官却颇见细巧,不笑不动时便显露出一丝少年似的纤弱气质。 而这样的乔治,埃莉诺其实并不陌生。 她垂眸,从对方的怀抱中脱出去,披上罩裙踱到屋子另一角的桌子前,上面的酒壶还没动过。 埃莉诺并不嗜酒,但此刻她竟然分外想来一杯。德菲的圣酒入口甘甜,下了喉咙却一阵火辣辣,呛得她差点流眼泪。脑海里乱糟糟的,她踮着酒壶与银杯就推开小门。 天还没亮,神殿一行人又住在另一个小院中,浴池中自然无人。 埃莉诺在池边坐下,用脚尖试了试水温,双手一撑入水。 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听着水流的絮语出神。 “埃莉诺。”轻柔的嗓音骤然在她耳畔响起。 她一个激灵:“阿默斯?我应该命令过你不要随意出来。” “是,是,你身上的魔物气息被发现就糟了,所以之前我都忍着没动作。但先知本来就役使魔物作为信使,只是这么一会儿,我支起了结界……他们不会察觉的。”黑发红眸的男人坐在池边,支颐向她眯着眼笑,“那么,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接下来?” “当然是怎么处置小骑士的事,”阿默斯笑得幸灾乐祸,“假设你昨晚的确是情难自禁,你对马歇尔的确怀有情意,那么之后……你还要将他留在身边吗?” 埃莉诺没应声,唇角微微下垂。 “先不说他在确信你对他有情后,是否会赞许你那自杀式的计划,你一旦爱上了什么人,那个人就会成为你的软肋,”阿默斯怅怅叹息,“而对你而言,我亲爱的主人,任何的弱点都足以致命。” “昨晚你对伊莎贝拉说的话非常正确,每个人始终都有选择,也一直在做出选择。”他自后亲昵地环住了她的脖子,“现在到了你选择的时候了,埃莉诺。” 埃莉诺只是盯着面前的水波不语。 “现在是小骑士对你最不设防的时候,”魔鬼轻声细语地蛊惑她,指尖在银杯上一点,暗红的幽光在酒液中一闪而逝,“我从美泉堡带来了克劳德的毒|药。让马歇尔喝下这杯酒,他会毫无痛苦地死去,我会把他吃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是狠下心斩除后患,还是败给软弱的爱情,做出选择吧,埃莉诺。” 他悠游自在地低笑,在她颊侧亲了一口:“我期待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埃莉诺浑身一震,腾地回头,身后已经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通向屋中的门却打开了。 “你醒了。”埃莉诺看了来人一眼,尽力维持平静。 “一早就喝酒?”乔治意外地朝池边的酒壶酒杯抬了抬眉毛。 她涩然而笑:“也许喝酒能让我晚些清醒过来。” “深有同感。”乔治弯弯眼角,在水池边坐下,顺手便拈起了银酒杯。 埃莉诺张了张口,最后垂头沉默。不存在别无选择,但却无疑有最正确最合适的选项。谁都不会喜欢犯错,因此那正确的选项便成了唯一。 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不能半途而废,她不能失误。 第41章 无眠织梦 埃莉诺没有辩解。任何借口都可笑无用,她只是抿紧了唇,脸色惨白。 “银杯中的毒|药……”他低低自语,哂然盯着她,吐字轻柔,“您为何在最后改变了主意?” “我不知道。” “请您看着我。” 她没有动。于是他执拗地重复:“看着我。” 温存的呼唤诱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乔治的态度依然平和得可怕:“您是否害怕我会成为您的弱点?” 埃莉诺默了片刻,坦诚道:“对。” “您不用担心,”他低哑地笑,“如果真的有人想以我要挟您,我会自我了断。” 他闭了闭眼:“包括现在。” 埃莉诺痛楚地眨眨眼。挂着水珠的指尖抚过骑士的面颊,她定定看了他片刻,毅然抽手:“我更希望你活着。所以之后……” 乔治打断她:“不,请您不要因此让我离开您。”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求您了。” “即便我不会嫁给你?” “我对此并不奢求。” “即使你会和我一样……不得善终?” “我早有觉悟。” 两人互相凝视须臾。 埃莉诺忽地浅浅一笑:“再靠近些。” 乔治俯就凑近。 她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点:“赔礼。” 他弯了弯眼角,托住她后脑,索取了一个更深更绵长的吻。 “我可没说赔礼有两件。” “那么……您再从我这里取回来好了。” 埃莉诺从睫毛下撩对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原来您不喜欢?”乔治的声音里也浮上笑意来,沙沙的尾音撩人心弦。又是片刻的寂静,他才低声问,“这样呢?” “感觉不坏。” 如此你来我往地厮磨了片刻,两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泡得太久,我有点晕了……”埃莉诺低低抱怨。浴池边放置了长凳,上面摞着擦拭用的亚麻方巾和浴衣。她下巴一抬,乔治便转身捧了麻巾和浴衣,走到池边眸光灼灼地盯着她。又是那种仿佛会抚摸所到之处的炽热眼神。 埃莉诺咬着嘴唇睨他:“放在池边就可以了。” 乔治却似乎不打算就此回避,反而慢吞吞地提议:“我来替您擦。” 埃莉诺竟然因这句话有些面热。但她不想就此露怯,索性大大方方地从水里站起来,顶着对方的视线直走到他面前,挑衅似地一抬眉毛。 乔治没有掩饰反应,嗓音瞬时沙哑起来:“请您先转身。” “你--”埃莉诺抿唇收声。 “怎么了?” 麻巾已经离开,擦着膝盖向下。 片刻后乔治绕到她面前,目光与她若即若离。他像是在屏息,动作忽然加快,沉默地擦去残存的水迹。而后他展开浴衣,服侍她松松披上。 埃莉诺平复着同样起伏的呼吸,神情却揶揄:“就这样?” “您想要怎么样?” 她一歪头:“那就没什么。”说着便要往屋中走。 乔治吸了口气,一把将她勾进怀里,胸膛紧贴着胸膛。 埃莉诺贴着对方的耳廓呵气:“不进屋?” 乔治全身僵了僵,将她扣得更紧:“夜里没能好好看您。” 她推着他的肩膀向后,直到对方挨上长凳,才坐上去:“你之前说要等我,等到我如你渴求我一般渴求你为止。”她的笑容凄惨起来:“你等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等多久。”乔治在她的颈窝停了停,没抬头。 埃莉诺因这话莫名心头一突,但她随即揪紧了对方的头发:“不……要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也不要……” 他仰头吻止了她未说完的戒律,眼里熠熠的像有火苗在狂舞,烧进她心里:“我明白。” 她喘息着笑起来:“你这方面的经验十分丰富?” “您在嫉妒?” “不,我不在乎。” 他的神情便有些复杂,暗哑的字句随灼热的吐息滚落她胸口:“这样的事……我想象过很多次。” ※ “我还必须在德菲逗留一段时间,”塞维尔向埃莉诺微微欠身,“祝您安全抵达梅兹,愿三女神与您同在。” 虽然伊莎贝拉供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但如何处置她仍是个棘手的难题。 留下科穆宁玫瑰的第一名凶手虽然肯定来自帝国,眼下却全无踪迹。虽然德菲圣堂已经向艾斯纳传信,那位以任性善变著称的皇帝陛下大约根本不会搭理先知们的控诉。即便如此,七位先知的死亡依然不可避免地被归咎到了埃莉诺头上。 安东尼斯素来冷血怪诞,以这种残忍的方式为表妹撑腰也不奇怪。 皮媞亚已死,而伊莎贝拉是前任唯一钦定的学徒。大先知的资质极为稀有,让伊莎贝拉作为埃斯梅活下去、甚至成为下一位皮媞亚是最合理的选择。 “愿三女神与您同在。”埃莉诺并不打算与神官多寒暄。 塞维尔盯着着她的背影,猛地一步跟上,拉住了她的衣袖。 埃莉诺讶然回眸。 神官立即缩手,垂头道歉:“请您原谅我的唐突。但……还有一件事我仍然不明白。” 她微笑着示意他说下去。 “作为伊莎贝拉的遗体被送出占星塔的是埃斯梅,那时皮提亚还活着,伊莎贝拉是怎么调换死者身份的?” 埃莉诺不语。 “还有皮媞亚……真的是伊莎贝拉将她推下占星塔的?” “您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么?”埃莉诺的笑容渐渐收敛干净。 塞维尔深深吸了口气,语气谦卑而痛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您当然可以说,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那七位先知本不用死,伊莎贝拉也不会执意离开圣堂,皮提亚也不用遵循神谕坠落。” “不,”塞维尔慌忙否认,“在这件事里您并没有错。” 他仰望天幕,喃喃:“即便是神谕,即便是命运,就要做到那种地步?” “您无需太过自责,这是她们的选择。” 这话竟然令塞维尔一个激灵。他面上飞快掠过挣扎厌弃的神情,终于一闭眼:“埃莉诺女士,您能否告诉我,我至今所遵循的道路是否是错的?那时我没能帮助您,这一次也无能为力……” “您没有错,”埃莉诺循着神官的视线看向圣地近旁的秀丽山岭,口气柔和下来,“只是像您这样的人太少了。” 塞维尔没有应答。 “愿主父引导您,塞维尔大人。”埃莉诺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往山门下走去。 沉默侍立在旁的乔治彬彬有礼地欠身:“那么我也与您就此告别了,愿三女神与您同在。” “请等一等,”神官不由出言挽留,“这一次……多亏了您,我必须感谢您。” “您言重了。” 塞维尔默了片刻才问:“您是否清楚埃莉诺女士日后的打算?” “即便我了解内情,也不便向您透露,请您见谅。”乔治的回答滴水不漏。 塞维尔自嘲地笑了笑:“不……”他转而肃容压低了声音:“我猜想,埃莉诺女士是想回到艾斯纳,为母亲报仇。这是她的选择,我原本无权置喙,但……” 乔治与神官对视须臾,垂眸问:“但是?” “但这样下去,仇恨会令她自我毁灭。就像伊莎贝拉女士……”塞维尔不甘地握紧了拳头,“当时我没能帮助埃莉诺女士,自然没有劝说她放弃的权利。但您……” 骑士的笑容很淡,平白透出股凄惨的味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与您并无不同,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我没有资格质疑她的决意。” 塞维尔的口气凄切起来:“但您是宣誓守护她的骑士。” 乔治回头匆匆看了一眼,仿佛在确认身后无人偷听。他依然在笑:“只要她还有一丝对此生的眷恋,即便不择手段,我也会让她活下去。但如果她想要的是自我毁灭,那么……我会陪她毁灭。” “乔治爵士……”塞维尔面现惊诧。他面露不赞同之色,清俊寡淡的眉眼间随即浮上一丝难言的苦涩。 “您一定觉得我疯了。我与您并非同路人,”乔治垂下头,姿态谦卑,“正因此,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塞维尔没犹豫:“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义不容辞。” “刚才我所说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我能从梅兹活着回来。” “您……”神官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回头向高耸的占星塔看了一眼。 乔治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虽然未必有用,但到了那种时候,请您设法将这封信交给她。” 塞维尔缄默半晌,郑重接过:“我明白了。愿三女神与您同在,希望我永远不用送出这封信。” “那么再见了,塞维尔大人。”乔治再次躬身,缓缓踩着冬日正午的阳光向山下走去。 德菲与梅兹毗邻。不过五日后,伟岸的王城便出现在了埃莉诺一行人的视野之中。虽然梅洛王朝式微,八国领主只是象征性地尊克洛维四世为王,这座城市依然处处可见先王统御下、乃至帝国时代的光辉。 埃莉诺入城时已近黄昏,城西丘陵上的大神殿金穹顶浸在万丈橙红光芒中,仿佛下一刻便会燃烧起来。而与灿烂夺目的神殿相比,国王居住的鹰堡顿时黯然失色。庞大石堡在山头另一侧延展,的确如舒展的羽翼。吊桥塔楼中的那两点闪烁不止的火光,便是锐利的鹰眼。 觐见定在次日,埃莉诺先在城中的驿馆歇脚。自卡斯蒂利亚一路跟来的文官们忙着与鹰堡使臣敲定繁冗的仪式细节,埃莉诺一晃神间,双方的会议竟然便接近尾声。 草草用了晚饭,她很早便差遣侍女为她梳洗,拿着一本祈祷书靠在了床头。 与以往不同,埃莉诺这次要面对的是一位完全陌生的对手。克洛维四世很少插手众领国政事,其人也因此显得十分神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克洛维肯定会竭力维护姐姐希尔德加的利益。而要动摇对方的主意…… “你在担心什么?你不是还有我?”黑发男人一如往常凭空出现,笑吟吟地攀在她肩头,凑过来看她面前的书页。 埃莉诺抬不客气地将祈祷书往他脸上拍:“国王身上很可能戴着圣物。” 阿默斯歪头避开,手一伸,稳稳接住了下落的书籍:“即便是圣物也分强弱,凭我现在的力量,普通的护身符不在话下。如果你不放心,就让我……” 埃莉诺以食指堵住了他的嘴唇,半晌才抬头向他笑:“好。” 黑发男人讶异地眯起眼:“我没想到你会同意。” “嗯?你要拒绝到嘴边的食物?” “怎么可能。”阿默斯轻笑着凑近,深嗅她鬓边颈侧,“嗯--小骑士似乎让你变得更迷人了,这味道让我发狂……恨不得把你一口吃掉。” 埃莉诺面上并无波动:“你不想要他死了?” “既然我亲爱的主人舍不得,那么我就暂时放他一马,”阿默斯哧哧笑起来,在她耳边吹气,“况且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内心越挣扎,你灵魂的滋味就越美妙……” “我必须早点休息。” “嗯?今晚不和马歇尔幽会?前几日你们看上去可是夜夜难舍难分。”口吐荒诞不经的戏言,他很快汲取完力量。 埃莉诺努力不去想象自己的灵魂现在是什么模样:“我累了。” “好,好,晚安,埃莉诺,祝你好梦。” 烛火随之无风熄灭。 埃莉诺在黑暗中躺了很久,猛地睁开眼。翻覆数回,她干脆起身将头发拢作一束,重新点上蜡烛。驿馆是一层的石宅邸,窗外便是花园。眼下正是寒冬,夜色中枯枝寥寥数笔,只显得萧瑟。 孤身无眠的夜分外冷,埃莉诺将被卷到下巴,在床头蜷缩起来。 蒙着白雾的窗户突然笃笃两声轻响。有人在敲窗。 埃莉诺一怔,外间沉寂了片刻,久得她几乎以为刚才的动静是幻觉。但轻而清晰的叩窗声再次响起。 她拢着毛披肩打开窗户,看清来人不自禁叹了口气。 乔治撑着窗台一跃而入,执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嘴唇附着潮湿的凉意:“看来您也睡不着。” 第42章 无等之着 “你疯了?”埃莉诺的语气却无多少斥责的意味。 “不会有人发现的,请您放心。”乔治微微一笑,定定望着她,“我只是……突然很想见您。” 埃莉诺别开脸:“那么现在你也见到了。” 他居然真的应声往窗边退:“是,那么我就告辞了。” 她斜睨他,面上不由现出一丝笑意:“即便你留下来,也不能做什么。明日我必须早起,现在我早该休息了。况且……” “况且?” “可不能在这时候留下把柄。” 乔治垂眸,像个乖乖听训的生徒:“我明白。” 埃莉诺看着对方这模样,居然一瞬间心软了:“但我睡不着。” 他谨慎地打量她,似乎在揣度她的真意。她不由噗嗤一笑,将撒娇的意味摆上台面:“你可以陪着我,直到我睡着。” 乔治眼里有足以溺死人的温柔:“遵命。” 埃莉诺重新钻回床上,被沿上露出一双眼睛,闪闪烁烁地盯着他。 他脱下沾了寒气的外衣,一步步走过去,俯身亲了亲她的额角:“祝您晚安。” 埃莉诺躺下,与他对视须臾,蓦地目光一垂,声音极低:“抱着我。” 乔治一愣,疑心听错了。 她歪头笑得诡秘:“怎么?不敢?” 他叹息,边脱下罩袍,以另一个问题回答问题:“您对我这么没信心?” 乔治很快吹熄蜡烛,依言躺下,却没动作。埃莉诺主动靠过去,将脸在他颈窝埋了片刻,突兀地来了一句:“我要睡了。” 对方好像笑了,却没戳穿她的不自然,只松松环住她,柔声应:“晚安。” 埃莉诺闭上眼,竟然很快有了睡意。究竟是她的精力终于到了极限,还是不过几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气息?她不愿去想。但她必须承认,这样被拥抱着入睡、却不用对枕边人从头戒备到脚趾的感觉不坏,甚至可以说非常美妙。 只要向乔治敞开一线心房,他就会用百倍的柔情与体贴将缝隙撬作门,正大光明地走入围墙后。 食髓知味,这个男人的一切让人上瘾。 一个荒谬的问题轻飘飘地出现又消失:那么……她是否已经开始相信他? 埃莉诺眯缝着眼偷偷抬头,与乔治的视线撞个正着。她迷迷糊糊地窘迫起来,干脆往对方怀里一钻,不去看他的神情。 乔治无言地抱紧她,双唇擦过她的发丝,停了停。 他的手指在虚空轻捻,仿佛在拨念珠,双唇无声开阖着,重复的只有同一句祈祷:“仁慈的乌尔德,求您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 翌日,埃莉诺依约准时来到鹰堡,却被侍官领到了侧厅等待:“陛下眼下要事缠身,请您稍候。” 埃莉诺对此早有准备:“好,我明白了。” 觐见原本定在早晨,可直到日上中天,依然不见克洛维传召。 随埃莉诺而来的文官大臣就忧虑起来--这不是个好兆头。埃莉诺依然表现得气定神闲,与携带的侍女手里各捧一个小绣棚,一针一线地刺着花样。乔治在窗边来回踱步,在她身侧停了停,垂头看她正在绣的手帕,不觉勾唇笑了。 埃莉诺儿时没少因为绣工不精被家中嬷嬷责骂,母亲过世后父亲宠她自然疏于管教,此后又是数年荒废,近几个月才重新拾起来,技法不免显得蹩脚。她看了乔治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绣已然走形的水仙。 就在这时,厅门终于打开,侍官中气十足: “传北洛林与南乌尔姆侯爵夫人埃莉诺·卢克索觐见--” 埃莉诺当先施然起身,随引路的侍官走过鹰堡一条又一条长而幽暗的窄走廊,终于在两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 侍官以手中的小锤叩击三下房门。 大门向内开启,正前方两扇圆形花窗中射入日光直刺人眼,埃莉诺不觉垂头回避,适应着光线小心打量厅中情状。石厅地砖黑白相间,乍见之下令人头晕目眩。古朴的石王座便矗立在那两扇辉煌花窗之间,埃莉诺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座上人逶迤至地的毛斗篷。 她没抬头,谦卑地欠身行礼:“陛下。” 厅中片刻的寂静,疏懒的男声随即响起:“平身,埃莉诺女士。” 埃莉诺依旧眼睑微垂,不着痕迹地向王座上看去。 八国共主给她的第一印象竟然是瘦弱:克洛维四世歪在王座之上,被大斗篷包裹得像一个黑毛球。他满头梅洛家族标志性的淡金发,肤色白得有些病态。国王的眼神四处乱飞,根本没定在埃莉诺身上,口气也漫不经心:“希尔德加嘱托我什么来着……” 埃莉诺没有贸然接话。 克洛维倏地坐直,啪啪拍了两下手。 觐见厅大门立时关上。埃莉诺唇线稍绷,却没回头。 “我亲爱的埃莉诺女士,久闻大名。”克洛维笑了笑,他颧骨突出、鹰钩鼻,这么一笑便显得有些尖刻,“您的皇帝表兄还好么?” 埃莉诺一怔,随即坦然道:“我与安东尼斯已经近十年未见。” “是吗,是吗,原来如此,”克洛维嘀嘀咕咕,“可是他还特地差遣信使,托我向您问好,说期待与您再次见面。再加上德菲的事,我还以为您一直和皇帝陛下保持着联系呢。” “您误会了,母亲死后,我与艾斯纳再无联系。” 克洛维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转而摇头:“那就难办了,皇帝还给您准备了一件小礼物。” 埃莉诺全身瞬时紧绷起来。 国王向身侧的侍官使了个眼色。侍官低眉垂目地捧着托盘上前,将一只银酒杯呈到埃莉诺面前。她盯着杯中深红的酒液看了片刻,抬眸:“这是皇帝陛下赐我的礼物?” “唔嗯,不完全是,”克洛维打了个哈欠,“杯子是皇帝的礼物,他说……里面要盛什么酒款待您,由我决定。” 埃莉诺以微笑武装起脸庞:“容我斗胆问一句,您为我准备了什么酒?” “安眠之酒。” 这与预想中的最坏情况一模一样。但尚在预料之中。 “看来您对我有很多误会,”埃莉诺一提裙摆就跪下了,“但以三女神之名发誓,我从未与艾斯纳私通消息,未曾损害过您的利益,更无伤害希尔德加女士之意。” 克洛维哧哧轻笑:“但答应罗伯特求婚前,你总该知道希尔德加才是她的妻子吧。” “那时大神官已经废止了罗伯特与希尔德加女士的婚姻,”埃莉诺将姿态放得更低,“陛下,我祈求您的原谅!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愿意尽力弥补。” “包括放弃科林西亚?” 埃莉诺没犹豫:“包括放弃科林西亚。” 克洛维放弃了敬语:“如果你真的有心补偿希尔德加,为什么在我传唤你前,你毫无表示?” “请您原谅,美泉堡事态混乱,我自身难保。” “嘛,之前的事不管也罢,但我原谅你,除了让希尔德加再来这里吵得我头疼以外,有什么益处?” 埃莉诺几不可见地一勾唇:“南乌尔姆盐矿的征税权,我愿意与您共享。” “哦?”克洛维拖长了声调,随即怏怏道,“可实话说,我并不缺钱。哪怕你把北洛林那块全是石头的破地方给我,我也没用处。” 埃莉诺垂着头沉默。 国王果然继续自言自语:“我缺什么?我是八国共主,什么都不缺,”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拍大腿,“我缺一个王后。” 埃莉诺不觉讶然抬眸看了一眼。 “不是您,当然不会是您,我还不想死,”克洛维撅着嘴摇头,“您还太年轻,没有女儿,这条路可走不通……” 国王陛下比意象中还要难缠,埃莉诺定了定心神,任由对方继续胡言乱语下去。 “让我想想,啊,其实皇帝还提议送我一个科穆宁新娘,”克洛维猛地一顿,“似乎叫海伦娜,您认识她吗?她怎么样?” “海伦娜女士是旧皇的养女,以美貌著称--” “太美了可不行,不行,”克洛维打断她,自顾自叹了口气,“起身吧,让女士跪着即便是我也不忍心。” 埃莉诺却将身体压得更低:“我不配得到您的仁慈……” “好啦好啦,我原谅您,反正希尔德加和罗伯特恨不得杀了对方,只要科林西亚到手,她也没话好说,”克洛维话锋一转,“问题在于美泉堡。我知道那原本是夏特雷男爵的产业,到希尔德加手里的方式有点不干净,要还给您也不是不可以……” 埃莉诺配合地抬起头。 金发的国王露出孱弱地笑,眼神如刀:“您的皇帝表兄最近在达克兰边境不太消停,再加上德菲的事神殿催得我头疼,开春后我将派一队使臣前往艾斯纳。前两次派去的使臣,可都被推到首都神殿阶前,如同切蜜瓜一般被砍下了脑袋,现在一提起出使帝国,那些个大人们全都面色大变,我对此十分困扰。” 埃莉诺心中震动,一时无法言语。 “那么,埃莉诺女士,您身为皇帝的亲表妹,是否愿意代表我出使艾斯纳呢?” “为您效力是我的无上荣幸。” 克洛维噗嗤一笑,轻松地拍拍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平身,快平身。” 埃莉诺缓缓起身,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国王陛下蓦地冒出一句: “但这酒浪费了可不好,” 她骇然抬眸,克洛维向她弯弯眼角,橄榄绿的眼眸狡黠如猫,向她身后一定,险恶地眯了起来:“啊,这不是乔治爵士吗?征战锦标赛很辛苦,是不是很多年都睡不好觉?来,喝下这杯酒吧,我保证,你会好好地、好好地睡一觉。” 不等埃莉诺开口,克洛维就蓦地沉了声音:“埃莉诺女士,您理解的吧?为表诚意,有所牺牲是必须的。”他又笑嘻嘻地抓抓头发:“威海姆侯爵……对,他叫格里高利很讨我喜欢,他似乎还对乔治爵士很久以前得罪他的事耿耿于怀,这是我向格里高利展示友情的大好机会。嗯,这样最好。” 克洛维的每句话都死死掐住了埃莉诺的脖子。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更不要说开口辩解。她还没回头,一直在她身后的乔治已然与她擦肩而过,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在王座前跪下,沉默须臾,开口声气不见丝毫惊惶:“如果这是您的命令,我自然不能违抗。但--” “但是?”克洛维饶有兴趣地眯起眼。 “能否请您保证,只要我喝下这杯酒,之后您绝不会伤害埃莉诺女士的安全?” “哦--?你和格里高利所说的一样傲慢,”克洛维眯起眼,忽然笑了,“但我不讨厌你的勇气和忠诚。” 他思索片刻,晃了晃脑袋,轻描淡写地许诺:“三女神见证,我以梅洛之名起誓,此后绝不会伤害埃莉诺女士的性命。这样可以了?还有什么要求么?” “我相信您,”乔治好像笑了笑,“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 “不,”埃莉诺的嗓音和身体都在打颤,“陛下,我愿意用别的方式向您表达诚意!” 克洛维脸色一阴。 乔治低声唤,短短音节中分量很沉:“夫人。” 理智困住她的手足、封住她唇舌,感性在她脑海中尖叫翻涌。 第43章 无等之着 “埃莉诺女士?埃莉诺女士?” 头晕目眩,埃莉诺费力地向说话人看去,眨了眨眼。思绪仿佛被冻住了,她过了很久才认出这金发的男人是克洛维四世。她就这么盯着国王陛下,忘了礼仪,抛开了恐惧。而后她终于无法再忍受多看克洛维一刻。她知道不能往别处看,可目光却违抗她的意志,自顾自落向王座前。 乔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吸气,吐气,再吸气,她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 “埃莉诺!你给我清醒一点!”冰冷的怒喝将她震得一激灵。阿默斯不耐烦地咋舌:“你要是晕过去就真的完了。” 已经完了。她想这么反驳,可如机关般精密运作的思绪已经渐渐复苏,冷酷地驱使她再次望向克洛维:“我已经向您证明了我的诚意。” 国王显然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恢复清醒,半是惊叹半是讽刺地鼓掌:“吓死我了,刚才您那样子实在太可怕了……我还以为您会昏死过去。” “昏过去会更好受。”埃莉诺哽了哽,“请您原谅,陛下,我还需要时间冷静。” “不,不,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克洛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天外飞来一个问题,“您会下棋吗?” 埃莉诺木然答:“会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愁找不到合适的棋友。埃莉诺女士,要不要来几局?”克洛维向她眨了眨眼,“如果能在三局中赢过我两局,我就把乔治爵士还给您。” 埃莉诺下意识想拒绝,随即一震:“还给我?” 克洛维狡黠地笑:“那的确是安眠之酒,却不会立即致死。喝下的人会陷入深深、深深的沉睡……如果没有解药唤醒,就会在睡梦中死去。”他一歪头:“而我,当然拥有解药。” 埃莉诺的知觉突然尽数苏醒,她感觉很冷,抱紧了双臂:“三局?” “三局两胜,”克洛维故意停顿片刻,“但如果您输了……我会遵循对乔治爵士的承诺,留您性命。但美泉堡、您的爵位、出使的约定……我全部收回,这是希尔德加的愿望。” “我答应。” “您不再考虑考虑?” “我心意已决。” “大家都说我不是个好国王,但是个好棋手。罗伯特求娶希尔德加的时候和我对弈十局,最后只赢了两局,其中一局还是我送他的见面礼。” “我愿意一试。” “您不问对弈方式?” “由您决定。” “您的爽快令人钦佩,我不讨厌这样的女人,”克洛维从王座上起身,俯身看了看乔治,微微一笑,“那么如果您不反对,第一局我们就来下盲棋吧。” 埃莉诺深呼吸:“能否给我一点时间准备。我需要冷静。” “自然,请便。” 两名侍官无言地抬来担架,将乔治从王座前移开。而另两个哑仆则在厅角的石桌上摆起黑白棋子,而后在桌旁围起帘幕。 埃莉诺踱到大厅另一端尽头无人的角落,将脸埋进冰凉的掌心:“阿默斯,我允许你诱导我的情绪,让我冷静下来。” “克洛维身上的圣物有点麻烦,抱歉,刚才没能帮你稳住他。”阿默斯仿佛很享受她此刻的脆弱,罕见地体贴起来,絮絮耳语,“遵命,我亲爱的主人。” 下一刻,埃莉诺感觉像是被死神在额头上亲吻了一记,从头凉到脚。一切多余的情绪都消失了,她缓缓转身往大厅中央踱去,向克洛维颔首:“陛下,我准备好了。” “您脸色很差,真的不需要再休息片刻?” “多谢您关心,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克洛维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她片刻,摇摇头:“那就开始吧,您执白子。” 九横九竖的棋盘黑白相间,横向以字母标识,纵向则由下至上记数。白子通常占据下盘。 埃莉诺清了清嗓子:“e2兵至e4。” “e7兵至e5。” 脑海中棋盘正中的黑白两枚步兵面对面,互相牵制。 埃莉诺沉吟许久,面色闪烁不定,吸了口气:“f1象至c4。” 白象瞄准了右侧黑象身前的步兵 这并非常见的开局步法,克洛维不由讶异地自言自语了几句,也索性放弃了常规走法,调出己方b8马,一跃到了白象两格外。 埃莉诺咬住下唇,显得为难起来。她垂头思索片刻,一咬牙:“后至h5……”与己方白象合围第一排未动的黑步兵。这一步才出口,埃莉诺面色就微微一变,却竭力克制住,没表现出太大懊恼。 克洛维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笑意加深,想也没想就立即跟上下一着:“g8马至f6!” 这步立时置白王后于危险之下,如果不想被黑马吃掉,埃莉诺就必须退让。 下一刻,克洛维脸色骤然大变,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紧紧盯着埃莉诺。 “h5后至f7,”埃莉诺没有微笑的力气,淡淡宣告终局,“将军。” 白方开局陷阱得手,黑王无处可逃,胜负已分。 “四手将死,漂亮,真是漂亮。”克洛维搓着手,双眼兴奋地发着光,“很久没遇上你这样的对手了。再来!” 埃莉诺闭上眼,平心静气。 “剩下两局,同时下了一决胜负,怎么样?” “好。” “还是盲棋?” “听您安排。” 同时下多盘盲眼棋,埃莉诺并非没有做过这种事。只不过那还是在艾斯纳的时候……她将多余的回忆赶出脑海,面无表情地问克洛维:“您与我各一局先手?” “那样最好,两局以左右为分。还请多多承让。”克洛维沉思起来就忍不住咬指甲,他默了片刻,断然道,“左局,d2兵至d4。” “左局,g8马f6。右侧开局,”埃莉诺计算片刻,走出相同的第一手,“d2兵至d4。” “左c2兵至c4,右d7兵至d5。” “左局,d7兵至d6。右局……c2兵c4。” 初时两人落子几乎不加犹豫,但随着攻防展开,每一步的间隔也越拉越长。 “您非常喜欢用弃子战术,”再次轮到克洛维落子,他却开始闲聊起来,“不管是后还是车,您都能毫无顾虑地舍弃,只为了给我挖陷阱。” 埃莉诺并不否认:“要获得,必须先舍弃。” 克洛维似笑非笑的,报出下一步:“左a3兵至a4,右d3象至h7。但您不准备就此舍弃乔治爵士?” “人与棋子并不一样。”埃莉诺思索片刻落子,“左局,e7王至d7,右局,h2兵至h3。” “您这么想真让我惊讶,毕竟您之前的行事手段我也有所耳闻。左a4兵至a5,右c7车至f7。” 埃莉诺一牵唇角:“我只能说,您对我误会很深。” “对此我会自己做定夺。”克洛维抱臂来回转悠,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还要再想想,请您稍等。” 克洛维用孩子般快乐的语调说:“当然,当然,我不打扰您了。” 对局开始时堪堪过正午,寒冬落日早,等左边那盘棋局进入终局,花窗中透入的夕色已然褪作蓝紫的幽光。两人也没了继续站立的体力,转而相对而坐。依旧一脸恭敬的侍官捧着杏仁乳与蜜饯侍立在旁,随时给两位棋手补充水分与食物。 “真是惨烈。”克洛维自言自语嚼着李子干,眼神却越来越亮,“埃莉诺女士,这局您输定了。b2车b1。” 这一局中,双方除了国王,都只剩下一枚棋子。克洛维执车,埃莉诺的黑王旁站着象。而刚才克洛维这一手顿时将她逼入了绝境: 白王正对黑王;如果挪开黑象,白车则能立即将军。如果……如果可以放弃这一手让对方先行,也许还有胜利的转机。而她之所以落入如此窘境,正是因为此前舍弃了己方的车,留下的象只能斜走,反而成了累赘。克洛维的确高明,看准了她喜爱弃子战术,步步为营走出这一手强制被动,得以将她的强项变为弱点,踩进泥。 埃莉诺闭了闭眼:“g1王h1。我输了。” 克洛维心情顿时大好,也不急着继续余下的一盘棋局,反而唱起了小调:“一胜一负,一胜一负,之后才是关键--关键……”他顾及埃莉诺心情,反而安慰她:“您之前那局表现惊艳,我拖了三十手才赢过您,乔治爵士还有希望,您别担心。” 埃莉诺揉了揉眉心。 眼下也到了双方精力涣散、体力不支的时候了,她不能在此刻松懈。余下的棋局称得上一片混战,克洛维还剩下七枚步兵,一后一车一象。埃莉诺的步兵要少一枚,车深入敌营,象立于中盘,王后固守底线,国王则退避一角。 克洛维终于将思绪调转回来,却没掉以轻心,先吃了埃莉诺又一枚步兵。她紧跟上去,将这枚送到眼前的步兵拿下,心跳不由加快。 黑步兵试图向敌方底线靠近,却被截在半途。克洛维咬着拇指指甲思索许久,毅然令黑王向前走出一步。这是个陷阱,埃莉诺很清楚,但她依然毫无犹疑地念:“b5象e8。” 白象突入敌营后方,击落黑象一枚。 克洛维一声笑:“e7车e8。” 才吃掉黑象的白象也黯然离开棋局,埃莉诺又失去一枚重要棋子。她咬紧了下唇,飞快地瞥了对方一样。 金发的国王依然哼着小曲,似乎对自己走出的这一步极为满意。见她久久不落子,他甚至宽宏大量地提议:“您是否饿了?不然我们先用过晚饭再继续?” 埃莉诺深深吸了口气:“不必了,已经结束了。” “哈?”克洛维没反应过来,他努力眯起眼,像要在虚空中看清不存在的棋盘,快意的神情突然凝滞了。 第44章 王车易位 克洛维久久地沉默。 埃莉诺几乎以为他会悔棋,但金发男人的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丝奥妙的微笑:“我认输了,三局两胜,我这就命人去给乔治爵士服下解药。” 她一时愣愣的没有反应。 克洛维就自失地笑起来:“输就是输了,我可不会耍赖反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埃莉诺喃喃,整个人依旧木木的。 国王伸了个懒腰:“好累好累,也该用晚饭了,您也一起来?” “不胜荣幸。”埃莉诺全身脱力,缓了口气才终于站了起来。 克洛维戏谑地伸出手:“您先请,聪明的女士。” 埃莉诺好歹没将礼数忘光:“陛下,我怎么敢先行。” “您是赢家,就当是我赏您的。”克洛维见她不动,干脆搭起她的手,引着她往另一侧的宴会厅中走。 国王的指掌细细小小,倒像是属于贪玩着凉的孩童。 下了半日的棋,埃莉诺看到觐见厅黑白相间的地砖就有些头晕。幸而宴会厅的装饰并无出格之处,壁上挂着讲述先王伟业的织毯,地面是沉稳的黑砖。厅中摆放着可供十余人就坐的长桌,克洛维在上首的扶手木椅上落座,向埃莉诺微笑:“没别人,座位您随便挑。” 埃莉诺选了长桌另一端的下首。 “您真是谨慎。”克洛维冒出这么一句,便扬声吩咐,“好了好了我饿死了!” 厅中小门应声开启,手捧金银器皿的侍者鱼贯而出。 克洛维看着瘦弱,胃口却很好,等贴身侍官一一试毒完毕便大快朵颐。埃莉诺没什么胃口,根本无心关注在吃的究竟是炖羊肉还是什么别的野味。 “呵呵。”克洛维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 埃莉诺看了他一眼。对方坦然解释:“我刚刚在和自己下棋,黑方赢了。” “您经常与自己对弈?” “我也只能和自己下棋,而且经常和自己车轮战,”克洛维怏怏叹息,“没人能赢过我,又或者说……没人敢赢我。” 埃莉诺配合地微笑:“那么我该请求您原谅我的大不敬了,陛下。” 克洛维又笑,将酒杯一搁:“刚刚和您下棋的时候,我其实也在和自己对局,白方赢了。谁让您有几步思索得太久,我无聊得不行,只能和自己另开棋局。” “您的棋艺高绝,我无法与人对局的同时和自己下棋。” 克洛维大喇喇地应承:“只论下棋,您还是比不过我。但您操控人心的手段,就连我也被带了进去……”他揶揄地挤了挤眼睛:“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啊。” “奇技淫巧,让您见笑了。” 克洛维哼着小曲不应,过了半晌冷不防问:“埃莉诺女士,面对人,您就不害怕吗?” 她迷惑地维持沉默。 “您说棋子与人不同,可上位者所做的,不就是将人当做棋子役使吗?”国王苍白的面容随话语绷紧,“可人和棋子不一样,他们不会乖乖听你摆布,他们有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棋子可不会跳出棋盘反咬我一口。” “您说得对,”埃莉诺的声音很低,“可如果不把他们变成棋子,他们就是狼,会追上来将我连皮带骨头吃干净。” 克洛维注视她半晌,呼了口气:“我明白您的意思。” 他语调温和,不再疯疯癫癫:“我和您都是孤独的人,对人心怀恐惧与怀疑。” “我怎么敢与您相提并论。” “不,我很清醒,虽然梅兹和鹰堡的大臣们都说我是个傻蛋,我可能也的确是,但我很清楚,只要我坐在王位上,我就始终是一个人。”克洛维微笑着扫视厅中侍立的仆役,话语毫不留情: “人人都别有所图,即便我其实一无所有。领主们把我当做人肉印章,只在吵得不可开交时才想起我是八国共主;宦官和哑仆们把我当晋身的踏脚石,他们逢迎阿谀的姿态掩不住丑恶的贪婪之心;神官们对我颐气指使,以三女神|的|名义一次又一次向我讨要金库的钥匙;还有女人,那些女人们,她们向我微笑,对我招手,不意间露出裙子下的丝质长袜,想爬上我的床成为王后……” 他突兀地收声,摇摇头:“人让我恶心,让我害怕,所以我只下棋。只有自己不会背叛我,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棋子只会服从命令,棋子互相杀戮却不流血。” “您至少还有家人。” “希尔德加?噢以三女神|的|名义,我和她从记事起就在争吵。她觉得我体弱,觉得她比我强,恨不得能将我杀了取而代之。所以我登上王位后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塞给了罗伯特。”克洛维一摊手,“我的确有个小儿子,但我不敢多见他,宠爱太甚会引来杀身之祸。我对此……再清楚不过。” 埃莉诺不知该如何应答。克洛维曾经有过一位出身微末的王后,他爱她如掌上明珠,她却因受排挤郁郁而终。 克洛维换了个坐姿,口气轻松:“您呢?” “我的家人?”埃莉诺笑了,“父亲那里的亲故与我早断了联系,要说亲人……大约也只有首都那一位了。” “十年前的首都之秋我听说过一些其中的骇人内|幕。皇帝是个狠角色,身为科穆宁的末裔,帝国各省将军们虎视眈眈,他没有继承人、却至今在位。”克洛维噗嗤一声,“啊呀,总觉得我和他很合得来。” 埃莉诺不动声色:“我与他太久没见面了。” “安东尼斯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实在难以想象那毒蛇一样的男人有过童年。” “貌美,骄横,残忍,善变,却能迷住所有人。” 克洛维若有所思地颔首:“看来他即便成人,也没多大变化。”顿了顿,他向埃莉诺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如果这就是科穆宁血脉的特征,恕我直言,您无愧于科穆宁之名。” 埃莉诺笑而不语。 “话说回来,夏特雷男爵为何会娶一位帝国公主为妻?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个只有他清楚的秘密,”埃莉诺侧眸注视壁毯上的骑士,“我父亲作为使臣前往艾斯纳,与母亲坠入爱河,我只知道这些。” “真是个浪漫的故事开头。” 埃莉诺依然在笑:“可惜以悲剧收场。” 克洛维似乎有所触动,若无其事地恢复了轻浮的语调:“往事休提,休提!”他往椅背上歪,话锋陡转:“乔治爵士醒来需要一些时间,鹰堡吊桥已经收起,今晚您就在客房暂住一晚吧。” “劳烦您费心了。” “不,不,是我冒犯您在先,还要请您日后放我一马。”克洛维夸张地发起抖来,“我可不想与您真刀真枪地对决,棋盘上就够了。” “我怎么敢。” 克洛维眯起眼:“我很欣赏您,友情需要信任,我与您不适合成为朋友,但是,至少能否让我们不作为敌人分别?” “我不会自不量力到主动与您为敌。” “这就好,这就好,”克洛维孩子气地笑起来,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那么我为您准备了一份小礼物。” 埃莉诺不觉警惕起来。 克洛维有些啼笑皆非:“我将乔治爵士安置在您的房间里,怎么样?” 她噎了片刻,才确信国王陛下的确在暗示她领会到微妙意思。 像是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克洛维放声大笑:“您知道吗?虽然神官们愚蠢又贪婪,我却是个虔诚的诺恩信徒。因为即便是我,薇儿丹蒂女神也不吝赐我一个人……让她毫无保留地爱我。” 他的声音低下去:“但我没能留住她。” 埃莉诺想辩解,却半晌无言。 克洛维以异常伤感的神色看着她:“珍惜神眷吧,埃莉诺女士。歌谣里的时代早已过去了,愿意为主君、为爱慕之人而死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陛下……” “我只是在尽力弥补自己遗憾,好让自己好受些。” 埃莉诺垂下头:“您的好意,我必将铭记在心。” “我吃饱了,如果您不想再和我来几局,我就先走一步了。”克洛维拢紧毛斗篷,霍地起身,到了门边向她顽劣地眨眨眼,“我会遣散客房裙楼一翼无关的人,请您不要有任何顾虑。” 被国王陛下再次噎得无言以对,埃莉诺起身恭送对方离开。 鹰堡的侍官都分外寡言,白日引领她觐见的那位侍官沉默地出现,彬彬有礼地为她带路,一路无言。 被主人毫不留情地当面羞辱为贪婪、不怀好意是什么感觉?与这样一位愤世嫉俗又天真任性的主君日日相处是什么心情?埃莉诺差点这么问。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这一切与她无关。 客房一翼果然异常安静。侍官为埃莉诺打开门,将钥匙交到她手中,便欠身退却在夜色中。 埃莉诺不知为何心跳如擂鼓。她害怕打开面前这扇门,畏惧不知会踏向何方的下一步。但紧紧揪着心脏的关切到底占了上风,她深吸气,推门而入。 乔治已经醒来,他靠在床头,还带着梦醉般恍惚的神情。 下一刻,她就已经到了他面前。 他撞上她的眼神,懵懵一激灵,想也没想就倾身将她扯入怀中,箍得很紧很紧。 第45章 王车易位 克莱芒的盛夏和煦迷人,后山的矮屋缩在石堡的阴影中,仿佛还没排尽去岁冬日的寒凉。埃莉诺一踏入屋前的阴影中,立时觉得全身发寒。 木板窗户虚掩,她凑过去,往缝中看。 屋中太过昏暗,埃莉诺什么都没能看清楚,反而不小心带到了失修的窗棂,窗框顿时吱呀呀数声怪叫。她立即后退两步,转身便要离开。帝国与八国关系紧张,父亲与她的立场微妙,处境本就艰难,眼下寄人篱下已然是大幸,如果在这时候再被人发现她私自离开住处探望陌生人…… “阁下……是哪位?”虚弱的语声从窗户内传出,将她的脚步绊住。 埃莉诺不说不动。 屋中的人说话气喘,病得厉害:“有人在那里吗?还是……又只是发热的幻觉……” 她咬住了嘴唇,依然没答话。 “您不愿意开口?还是说,您是乌尔德派来的使者,我依旧必死无疑?”那沙哑却依旧动听的声音语无伦次起来,“可有人救助了我……前日的面包里藏着伤药和绷带,昨天还来了一位不愿告诉我雇主的医官……我,我不想辜负恩人施舍我的善意,在报答他前,我还不想跟您走……” 埃莉诺不知不觉走回了窗前,抬手犹豫良久,轻轻叩了一记。 屋中人似乎想坐起,却因此牵动了伤处,闷哼一声:“真的有人在那里?”他的嗓音发颤:“如果您不愿与我交谈,如果您真的在那里……能否请您再敲一次窗户?” 对方彬彬有礼得让人疼惜,拒绝他实在太过残忍。埃莉诺没有再犹豫,清晰地又叩了一记木窗板。 屋内的人松了口气:“原来真的不是幻觉……请您原谅,昨天我一直听见人声,可医官告诉我那只是高热的幻觉,我……” 他突兀地收声,猛烈咳嗽起来。 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揪住了埃莉诺的冲动,令她想要进屋为屋中的人顺气。 “我不能一口气说太多话,请您原谅。”对方再次道歉,即便这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错,声音极低,“也许我该向您自我介绍?请您原谅,我烧糊涂了,忘了这点……” 半晌的停顿后,他再次积蓄起气力:“我名叫乔治·马歇尔,来自荷尔施泰因,是个一无所有的骑士。” 他旋而低低笑起来:“不,也许之前我还有些名气,但这一次失手……您也许知道?我的马失控了,我已经向文森特爵士投降,但女神保佑……他和格里高利还记恨着我,不仅不立即勒马,还借机……” 埃莉诺闭了闭眼。她当然知道,那时她就在观众席。 文森特爵士的行径立即激起了阵阵嘘声,但乔治已然在追击下重伤坠地。文森特是克莱芒城主劳伦斯的侄子,因此只得到了立刻驱逐出城的轻微处罚。而乔治……不知是否是文森特授意,竟然被安置在了这破落阴暗的小屋中,形同等死。 半晌没得到应答,乔治不安地再次确认:“您还在那里吗?我不该和您抱怨这些的……是我不小心……” 话语几乎脱口而出,埃莉诺艰难地咽了回去,再次敲了一记窗户。 “您不愿意暴露身份?”乔治异常敏锐,立即猜中了埃莉诺的心事。 如果乔治因病而死是城主大人所乐见,请求同样心有不忍的厨娘准备绷带、请来医官已经是她暗中所能做的极限。她不知道厨娘是否会将这事说出去,如果因此引得劳伦斯大人不悦,父亲与她已经无处可去…… 她想打定主意不再来探望,更不打算开口以免暴露身份。 但假如乔治就这么死去…… “伤药、绷带和医官……是否也是您在帮助我?”乔治喘了口气,“敲一下是肯定,两下是否定。” 她无法拒绝对方的请求,慢慢扣了一下窗户,而后缩手。 乔治似乎笑了:“果然是您,大人?女士?” 埃莉诺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即便窗户被木条隔断,从房中只需要一眼便能看清她的身形,不至于无法分辨性别。 “请您原谅我问出这种问题……医官说我肩头的伤口已经感染了,用的药会让我暂时失明……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等他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给我新药……”乔治似乎以舌头润了润嘴唇,“床头的水罐几乎空了……我能否请求您为我再接些井水来?医官说……屋外就有一口井。” 埃莉诺一回头便看到了乔治所说的水井。这又是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请求。幸而埃莉诺此前稍干过些家务活,第一次虽然失败了,第二回便成功汲上了小半桶井水。她一手抱着木桶在小屋门前定定神,推门而入,。 屋中弥漫着微妙的药草味,潮湿阴凉。埃莉诺放下水桶,先将窗户打开。还携带着艳阳热度的微风钻入窗内,稍稍驱散了寒意。 乔治呼了口气,喃喃:“谢谢您……” 埃莉诺这才踱到床边去看乔治的情状。 她不知道他多大了,但应该还没满二十岁,只是个长她数岁的少年。他亚麻色的乱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双眼被绷带敷住,嘴唇与脸颊都因高热红得异常。 埃莉诺知道这么想非常荒谬,但这少年的病容美得摄人心魄,足以蛊惑乌尔德提前对他出手。她不敢多看,匆忙垂头去满上水罐。 乔治听到响动,摸索着去碰水罐,滚烫的指尖与埃莉诺扶着陶罐的手背相触,不觉停了停。他依然非常有礼貌:“请您原谅。” 埃莉诺摸着水罐冰凉的表面没松手,仿佛这样就能冷却心头没来由的热度。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撞了什么邪,竟然开始清洗床头小柜上摆着的木杯,而后将半满的水杯凑到了乔治唇边。 对方似乎也稍感惊讶,却无暇顾虑太多,几乎是急切地伸手扶住杯壁,一饮而尽。 “谢谢您……”乔治抿了抿湿润的嘴唇。 埃莉诺因这一个动作心跳加速。她感觉自己是向坡底滚落的石子,明知不可,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违背理智的呼唤跌落得更深更快。 乔治看上去很痛苦,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因她在场没发出多余的声音。埃莉诺无可自控地再次心软了,回过神时,她已经以余下的井水沾湿了身上的纱巾。 她向乔治伸出手,半途停顿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缓慢而轻柔地擦拭起骑士的额头,而后是脸颊,是下巴,还有脖颈。 乔治的呼吸稍稍平缓,这么做显然暂时缓解了高热带来的折磨。 埃莉诺的动作止于对方胸口。再继续下去……对任何一个有廉耻感的淑女而言都太出格了,连动一动念头都令人脸颊发烧。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话语根本无法表达我对您的感谢,”乔治的精神略有好转,他听见她往门边退,不自禁软声哀求,“我知道这请求荒诞无稽……但您还会再来吗?” 埃莉诺知道自己该婉拒。 但她叩了一下门作为应答。 乔治笑了:“谢谢您,这让我期待起明天,又或是后天的到来……” 埃莉诺匆匆离开,回到克莱芒城中的小卧室中后才长长出了口气。她往镜子中看去,她的脸也非常红。 翌日是锦标赛季节的休息日。克莱芒的主厅之中,游走八国的吟游诗人婉转歌唱,淑女们靠墙而坐,手中穿针引线,低声与女伴笑着议论厅中另一侧高谈阔论的男士们。 “埃莉诺?你今天心不在焉的。”发话的是克莱芒城主的长女乔瑟琳,也是这小小女伴圈子中的女王。她对埃莉诺的态度时冷时热,欢喜时摆出至交的亲昵态度、拿埃莉诺的帝国血统当谈资;不快时也没少对埃莉诺出言嘲讽。 “我有些不舒服。”埃莉诺低眉垂目,她一向在人前将姿态摆得很低。 今日是乔瑟琳的不愉快日,她掩唇微笑,意有所指:“你刚刚一直看着厅对侧,难道那里有了让你在意的人?” “不,怎么可能。”埃莉诺笑着转开话题,“也许天太热了,而且父亲不在克莱芒,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是吗?听说艾斯纳的女士们是世界上最娇弱的花朵,看来你也不例外。” 埃莉诺对话中的嘲讽听而不闻,只是垂头沉默。 她退让顺从的态度让乔瑟琳觉得无趣,和妹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挥挥手打发她:“既然不舒服,那你就回去休息吧。” 埃莉诺对此求之不得,却还要佯作歉疚再三推辞,而后才从小圈子中抽身。到了厅外,她胸口积郁的憋闷才稍稍消散。绵里藏针,话中有话,这样文雅无害却也愚蠢的交锋能永远持续下去,她只觉得不耐,更无法理解其他人是怎么乐在其中。 也许正因此她才没什么朋友。 但今天不同,埃莉诺很快将这些恼人的小情绪抛在了脑后。以前往图书室的名义支开巴不得偷懒的贴身侍女后,她一边确认身后无人跟随,一边迫不及待地来到那座小屋外。 她再次叩响窗户,却半晌无人应答。 惊疑随着她等待的每一秒加深,埃莉诺终于等不下去,闯进了屋中。 乔治脸色惨白,痛苦而羸弱地喘息着,连翻身的力气都无。她去探他额头,被烫得立即缩手。只是一晚……她只是离开了一晚,他的病情竟然恶化到了这个地步。埃莉诺有些发怔,一时手足无措。 “小姐,您就是我的雇主?” 门边骤然响起的人声令埃莉诺一个激灵。 满头白发的驼背老者拄着长拐走过来,扫了乔治一眼,口气平淡:“伤口果然感染了?” “您就是医官?”埃莉诺慌忙退开,容老者靠近床边,“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您能不能救他?求您了……” “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余下的……只有祈祷。”医官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如果您放不下,就陪着他,给他多擦身降温吧。但这也只能让他好受些罢了。” 埃莉诺咬住了嘴唇:“您明天还会再来吗?” 第46章 王车易位 夜幕低垂,这闷热的夏夜风都变得寡言。 克莱芒主城的吊桥应当早已收起,却没有人来找埃莉诺。她感到庆幸,又有些荒谬的悲凉袭上心头。即便她真的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会在意的人也只有她那可怜操劳的父亲。 “父亲……” 埃莉诺一怔,立即坐回床边。 乔治显然陷入了幻觉:“请不要将我送走……我不想去威海姆……” 老马歇尔将次子送给宿敌当质子并决然抛弃的事,埃莉诺有所耳闻。而纵使他在锦标赛场上表现得再无畏,他也有软弱的那一面。 “请您再多看看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请您看看我……我不比哥哥差……”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语声艰涩,“我宁可为您战死,也好过……好过作为人质,因为您背弃诺言被处决。您为什么不明白?您……为什么就从来不愿意听我说话呢?” 这些心绪乔治一定从来没向任何人吐露过半句。因为在锦标赛场上,他永远带着游刃有余的迷人微笑--区别只在于输了会摘下头盔笑得满不在乎,赢了笑则得笑地稍开怀些。 意外一头撞进对方竭力隐藏的内心世界,埃莉诺心虚起来,更多的却是疼惜。她再次打湿麻巾拭去乔治额际的汗水,哪知他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病人体弱,埃莉诺能轻易甩脱,但她没有。 “格里高列,”乔治将她错认为了记忆中的某个人,呼唤的口气苦涩而隐忍,“这听上去很可笑,你也的确说那太荒谬了,但我无意与你竞争……你是威海姆大人的亲生子,你有那么多……那么多……为什么要因为一把剑记恨我至今?” 他哑声笑起来,抓得更紧:“还是说……你在意的还是丽莎的事?女神保佑,我对你的未婚妻没半点非分之想,这么说很卑鄙……但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和你抢女人……况且丽莎并非我喜欢的类型……” 语声低下去,乔治松开手,剧烈咳嗽起来。 埃莉诺艰难地将他的上身稍稍支起,舀起一木勺加了罂粟蜜的温水凑到他唇边。他乖顺地喝下去,很快安静下来。但他未收肩伤影响的右手却不停握紧又松开,像是要从虚空中抓住什么作为凭依。 六七岁时埃莉诺生过一场大病,她唯一记得的便是病中母亲与她紧紧相握的手。 也许这样也能让乔治好受些。念及此,埃莉诺便按住了乔治翻覆的手背。他的动作停了停,似乎因这触感而疑惑。她改覆为握,对方的手指却摸索着调转了方向,钻入了她的指缝。 第一次与异性十指相扣,埃莉诺不由僵硬起来。 少年的指节有茧,体温极烫,她想缩手,却被缠得更紧。 深呼吸,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手上转开,拨起母亲留下的青金石念珠,无声祈祷起来。 她祈祷这一次三女神终于听到她的愿望,祈祷薇儿丹蒂会回应祈求,祈祷乔治会平安无事…… 一夜便这么过去。 晨曦的第一线金光将埃莉诺从浅眠中惊醒。她立即去看乔治:他的呼吸平缓安定,面色也不再带着诡异的酡红,而与她紧紧相扣的手……也没那么烫了。 她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才意识到乔治熬过了最危险的夜晚。 埃莉诺抬起头,尘埃在日光中欢快地起舞。她木然眨眨眼,去按发烫的双颊,竟然沾了满手的水渍。她在模糊的泪光中凝视了片刻骑士安睡的脸庞,冷静地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后退半步,以衣袖擦干了泪痕。 她必须在晨祷前溜回城中。 将水罐添满,关上半扇窗户以免乔治受寒,埃莉诺飞快地离开了小屋,没有回头。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去探望乔治,她也确实近十日没有再离开主城。 “埃莉诺?”这一日又是锦标赛休息日,乔瑟琳听了一会儿吟游诗人的歌谣,言笑晏晏地将话题转开,“恭喜你了。” “恭喜?” “嗯?你还不知道?”乔瑟琳掩唇轻笑,向厅另一侧飞了个眼色,“父亲正在与查理大人商量你与文森特的婚事。” 文森特……克莱芒城主劳伦斯的侄子,也是乔治受伤的罪魁祸首。 “怎么了?你在害羞?”见埃莉诺不答话,乔瑟琳笑嘻嘻地追问,“这样你和查理大人都再也不用担心生计了。” 埃莉诺态度冷淡:“这件事还没定论,至少父亲还没向我透露只字片语。” “嗯?”乔瑟琳与妹妹对视一眼,“看来你不喜欢文森特?” “我与文森特爵士并不相熟,”埃莉诺垂头,“你突然告诉我这件事,我很吃惊。” “那你就去向查理大人确认吧,只要他有点头脑,就不会拒绝父亲的提议。”乔瑟琳高高抬起了下巴,笑得轻蔑,“皇帝的表妹嫁给一个未来的小子爵的确是屈尊了,但有什么办法呢……” 埃莉诺放下绣棚,腾地站起来:“抱歉,我忽然有点不舒服。” 也不管在座淑女们的表情,她径自提起裙摆离开,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一路冲上了所居住的裙楼侧翼。 她扶着台阶扶手稍稍平复呼吸,向父亲查理借住的书房兼会客室靠近。 “不,请您原谅,恕我拒绝这个提案。”素来好脾气的查理居然拔高了嗓门,埃莉诺在门外都听清了父亲的声音。 说话的另一人赫然是城主劳伦斯大人:“我不认为你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 “埃莉诺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能随意将她嫁给一个……”查理顿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嫁给一个蓄意中伤对手、残忍不公的男人!” “噢查理,你在说他和那个荷尔施泰因小子的事?”劳伦斯哧哧笑了,埃莉诺忽然就明白了乔瑟琳那令人恼火的笑声是从哪学来的,“不过是年轻人之间胡闹,文森特是个好小子,我能向你担保。” 查理并未退让:“我感谢你的好意,劳伦斯,但埃莉诺还太小……” “十六岁?菲奥娜嫁给我时只有十四岁!当然,成婚之后不需要急着履行婚事,可以慢慢等,等埃莉诺过了二十岁……” “劳伦斯,我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 房中片刻沉寂。 脚步声怒气冲冲地向门边靠近,埃莉诺急忙闪身躲到廊柱后。 “那好,锦标赛之后克莱芒也没有余裕继续收留客人。”摞下这么一句,劳伦斯大人摔门扬长而去。 查理没有追出来,过了半晌才踱到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 “埃莉诺?”查理愣了愣,失笑,“你又在门外偷听了?” 她没有和往常一样与父亲开玩笑的兴致:“父亲……您拒绝了劳伦斯大人,我们之后该……” “没事的,相信我,”查理亲昵地弹弹她的额头,“我们本来就该离开特里托了。” “但……” “你难道想嫁给文森特?” “不,怎么可能……”埃莉诺咬住嘴唇,“我也对他的行径感到不齿。” 查理继续温言安抚:“保护孩子是我的责任,你别想太多了,锦标赛还剩几天,你还是去朋友们玩得尽兴要紧。” “是。”埃莉诺应下,自嘲地勾勾唇:朋友们?乔瑟琳和她的女伴们可不会再欢迎她了,她还没卑微到要凑到她们面前自找没趣。 不知是否是劳伦斯授意,埃莉诺回到卧室时,根本不见侍女的踪迹。心浮气躁,她连书都看不进去,在房中踱步片刻便毅然离开石堡,想到外面透气。 不知不觉,她再次来到了后山的那座小屋外。 埃莉诺放轻步子,躲在阴影中向窗内张望。屋中竟然无人。她惊慌起来:难道在她离开后还发生了什么? 她不由径直推门入内。 “是您?” 语声令埃莉诺全身一震。她循声看去,不由舒了口气。乔治似乎已经能自由活动,眼下正在窗下靠墙坐着,她从窗外向屋内看自然一时没发现他。 眼下再匆忙逃开未免太过无礼,况且……她也无处可去。于是她便叩了叩屋门算是应答。 “我以为您不会再来了,”乔治眼睛上的绷带虽然没除,说话却不再气喘,“医官告诉我,如果不是您守了我一晚,我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埃莉诺垂眸没应答。 “那时的事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有人握着我的手……”他无措地抿抿嘴唇,流露出些微少年人特有的腼腆,“那也是您吗?” 她反手掩唇,不知是否该如实应答。 他好像察觉了她的窘迫,便体贴地换了个话题:“您对我的恩情,我自知无以为报。但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愿意以任何形式回报您的善意。” 那么你是否能带我、帮助我父亲离开这里重谋生计? 这荒谬的请求在埃莉诺脑海中一闪而逝。她自觉好笑,摇摇头。乔治是否还能回到锦标赛场还要看斯库尔德的安排,他即便有心相助,也无法帮助他们。 “您不愿意接受我的报答?”乔治自失地笑笑,“当然,我现在还是个废人,也许只会拖累您……所以您至今都不愿意与我交谈?是我思虑不周,请您原谅。” 只要养好伤,乔治就还有希望,而她……八国与帝国的关系越来越剑拔弩张,她日后尝到的轻鄙只会有更多。如果她与他这短暂的交集传开,她身上的一半帝国血统只会成为他重返赛场的污点。 埃莉诺沉默着走到乔治身边,隔了半个身位坐下,小心地拉过他的右手,在他掌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 --您还是不知道我的身份为好。 乔治花了一点时间将手心的字母连成句,迷惑地蜷起手指,将她的食指包拢:“即便您是平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点不会有丝毫改变。” 这小动作实在迷人,埃莉诺不觉微笑起来。 依然没有得到答案,乔治再次退让:“如果您坚持隐藏身份……”他怅怅叹了口气,“那只能等我恢复视力后,将您从人群中找出来了。” 在松手前,他的指掌滑过她的指尖与手背,在脱手前又折返拉住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他仔细地摩挲了片刻,仿佛他要借此确认触感记住她。而后是手背与掌心,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埃莉诺耳根发烧,无措地别开脸。而在她无法忍耐这无意的撩拨抽手前,对方却已然放开她。 第47章 王车易位 “我会找到您的,我保证。” 语毕,乔治也有些羞赧,片刻没说话。 埃莉诺按捺不住,起身要离开。 “如果刚才冒犯到了您,请您原谅,”乔治放软了声调,“您能再陪我一会儿吗?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话了……我只想和您说说话。” 埃莉诺竟然因为这么一句话便坐回了原处。 而如乔治所言,他们所做的也只有交谈。 只不过这对话异常缓慢。她给出的每一个答复,都要拆作零散的字母,一笔一划地画进他掌心。幸而乔治工于言辞,挑拣着横跨八国锦标赛上一路的趣闻说给她听,她只是偶尔应答,他看上去就异常满足。 “您喜欢下棋?我不擅长这类东西……”乔治垂头笑了,“我太依靠直觉,所以经常会冒犯到他人、进而树敌。” 埃莉诺在他掌心写:您这样就很好。 “但日后我必须更小心谨慎,我不能……”他向她所在的方位转头,“我不能轻贱您救下的这条性命。” 她掩饰住震动,只说她期待他重回赛场。 话题再次转换。 “您不喜欢诗歌?这很少见。” 埃莉诺花了很久才将复杂的心绪以最简单明了的方式传达。 --歌谣会给我不必要的幻想。 乔治沉默了须臾,叹息:“您……似乎也经历了许多。” 她没否认。 他双手包住她的手,话锋一转:“但于我而言,您就像是吟游诗人口中前来拯救骑士的仙子。” 埃莉诺再次满脸通红。 乔治察觉了她的窘迫,居然一板一眼地解释起来:“我不是在开玩笑。即便是现在……”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也会不由自主怀疑,您是否真的就在我身旁,这一切……是否都只是我的幻觉。” 埃莉诺将他的手掌摊平,指尖微微发颤。 --我在这里。 乔治微微一笑,半晌才轻声说:“您不在的这些天里,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失明该有多好……那样我至少能看清您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但现在我又觉得,如果您是因为我看不见才放心待在这里,那么我愿意永远地失去视力--” 埃莉诺以两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她不喜欢他这么说。 乔治转而亲吻她的指尖,声音低下去:“很多人说言辞不可信,您也许觉得这也不过是虚言。但我是认真的……” 她再次以指腹堵住他的话语。 她害怕乔治再说下去,她就真的会相信、会动摇,做永远留下来的梦。 晚祷的钟声看准了时机敲响,埃莉诺撑着墙站起来,向后退了半步。原来刚才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凑得那么近。 “您要走了?”乔治没有再挽留,等到她走到门边,才几近卑微地发问,“您……还会再来吗?” 埃莉诺没有应答。她当然想,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前来。给予人无望的承诺比什么都残忍。 但从这一天起,她几乎无时不刻地想到他。 一转眼便是锦标赛的最后一日,克莱芒的贵族们几乎倾城出动,随着劳伦斯等人离城围猎。 明日查理和埃莉诺就要启程离开,她以身体不适为名留在了城中。本就不多的行李早已等在仓库,埃莉诺在空荡荡的卧室中转了几圈,试图凝神刺绣,念头却总不听话地转向同一处。 她想见他,哪怕只是在窗外再看一眼也好。 渴望愈是压抑愈是烧得猛烈。熬到了午后,女仆进屋打扫,竟然给了埃莉诺苦觅的由头。反正不能待在屋内,那就出去走走…… 这一走她自然就来到了后山的小屋外。 夏末的午后多云,天际压着一线灰,随时可能会下雨。 她在屋外徘徊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挨到窗前。 乔治似乎在午睡。 埃莉诺轻轻叩窗,对方睡熟了没有听见。这给了她进屋的勇气,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前,凝视他许久。 只是这么看着乔治,埃莉诺心头竟然便涌上无限的欣喜与哀愁。那一波又一波的情愫无法克制,无以掩盖,也是这一刻,她终于能对自己坦诚:她倾心于他,他文雅的举止、他出人不意的俏皮话、他温柔的品格都令她神魂颠倒。 他才是从歌谣从绘本中走出来的骑士。他比星辰更耀眼,短暂点亮了她阴沉沉的人生,让她第一次品尝到了恋心的甜蜜与苦涩。但这漫长闷热的夏也到了尽头,她的恋慕心无法结果,只能枯萎。 歌谣里与骑士秘密相恋的仙子在身份勘破后就此消失,她也必须永远地保守这个秘密。但在那之前…… 埃莉诺伸出手,指尖极轻极轻地勾勒出乔治的五官轮廓。她轻轻叹息,舍不得就此离开。 内心的魔鬼那一瞬占了上风,成功撩拨起*蛊惑了她。埃莉诺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倾身以唇印上了乔治的双唇。 她不知道真正的情人会怎样彼此亲吻,但这笨拙青涩的吻已然令一颗心狂奔起来,越跳越快像要从胸膛中蹦出来尖叫。 呆了须臾,她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慌乱地要抽身离开。 但后腰一紧,埃莉诺被箍在了原地。 “这又是梦?”乔治喃喃着收紧手臂,她几乎趴在了他胸口。她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挣脱,他已经找到了她的嘴唇。 他同样慌张无措,却也因为唇与唇的贴合心醉神迷。本能穿针引线,引导着彼此互相试探着加深这个吻。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短暂分开,很快再次被无形的手拉到一处,磨合着探求最合宜的那一个吻。厮磨吮吸,气息相融,稚拙的接触中一点点渗入难言的、令人难耐的躁动。 埃莉诺像是走在梦境边缘,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实感,就连景物骤然上下颠倒,她都懵懵的没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乔治俯身再次亲吻她,指掌顺着颈侧走出肩线,改道从身侧一捋。 埃莉诺全身颤栗起来,短暂的慌张过后,她竟然渴望更多。 她第一次明白了诗人为何总说主人公对爱人全心全意地渴求,她也隐约明白之后会是什么,即便那是不可触碰的禁果,她也只会任由它自枝上落下,直直落入她掌心…… 天边毫无征兆地炸响闷雷,大雨倾盆而下。 乔治骤然僵住,抽身放开她:“三女神保佑,我在干什么……” 埃莉诺呼吸同样急促,费力地撑起身挪到床边。 “我……”乔治依旧一片混乱,“我……我只能祈求您的原谅……我会对您负责……”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是她先招惹他,况且最严重的事还没发生…… “如果您愿意,我会娶您,一辈子忠于您爱护您。如果……您的身份太过高贵,我不可能奢求牵起您的手,那么……”乔治撑住额角,仿佛在被头疼折磨,“那么我愿意做您最卑微的奴仆。” 埃莉诺按住胸口,退到门边,即便知道对方看不见,依旧只是摇头。 “求您了,”乔治等不到答复,慌神起来,“请不要因此离开我……求您了……如果您必须离开,至少……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埃莉诺竟然有了泪意。她匆忙拉起他的手,写下名字首字母。 以同字母打头的名字何其多,她想大约他不可能找到她。但她到底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也许在她不愿直面的内心深处,她也希望终有一日,他能借此找到她。 乔治下意识想拉住她的手,却半途颓然放弃。他最后只说:“我会永远记得您,我会找到您的。” 带着搅成一团的混乱思绪,埃莉诺没有再逗留,走入了屋外的滂沱大雨中。她也许哭了,但雨势太大,泪水也很快被冲走。 而自那一天后,埃莉诺再未与乔治·马歇尔见面。 直到六年后,直到他在她的婚礼上骑黑马而来。 六年后的梅兹鹰堡中,埃莉诺伏在乔治胸口,竟然因为似曾相识的泪意不敢抬头。 “您又救了我,”乔治似乎害怕一提高声调便会惊觉一切不过又是一场迷梦,声音极低,“我看见了……我看见您与国王陛下对弈。” “不,是我把你卷了进来……”埃莉诺伸臂反抱住他,“对不起。” 在乔治出言反驳前,她摇着头抢白:“不止是这一次,在克莱芒时我不该那样离开,那之后……我对你撒谎、我利用了你、丝毫不顾及你的感受……请原谅我。” “更该道歉的是我,”乔治嗓音靡哑,“在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没能践行诺言找到您。我无法原谅自己。” “离开特利托后,我和父亲去了南方的城市,改名换姓作为商人生活了一段时间,你不可能找得到我……”埃莉诺勾着他的脖子垂头,“之后四年我一直在圣所--” 乔治却苦笑着打断她:“我怎么能让您为我找理由开脱?” “但我一离开圣所,你就很快找到了我……”埃莉诺神情似喜似悲,“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是我?” “在婚礼上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感觉是您,但那只是直觉。”乔治的眼里浮上揶揄的笑意来,他放柔了声调,“幸好我很快找到了实证。” “证据?” “您第一次拒绝我时提到我在克莱芒时因伤暂时失明,”乔治露齿笑开,“这件事始终只有救了我的女士与医官知道。” 埃莉诺无措地默了片刻,后知后觉地窘迫起来:“我……我不知道主城里无人听说过这事……” 乔治含笑注视她片刻,倏地松开她,坐在床沿深吸了口气,下床单膝跪地。 埃莉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起身。 第48章 时间恐慌 “这六年里并不只有你发生了改变,”乔治垂眸微笑起来,同一个动作里少年气的腼腆已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撩人的脉脉情意,“十九岁开始我没有输过一场锦标赛;如果谁无法成为我的朋友,那么我会让他成为我所效力的主君的眼中钉,我不择手段,但我也不再有敌人。” 他看着埃莉诺的眼睛,恳切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露心声:“我变得更强大、更圆滑,都只是为了有资格再次见到你、站在你身边。埃莉诺,因为你,我才是现在的我。” 她几乎就在这话语与目光的双重攻击下沦陷了,只本能地抓着残存的话柄反驳:“可我……并不希望你是因为想报答我,才认定非我不可。” 乔治宽容地加深了笑意:“即便在六年前,我也并不只是因为你救了我才对你心生依恋。在我确信你就是克莱芒的那位女士前,我--” 他清了清嗓子,别开了视线,竟然显得微微窘迫:“我也许早已经为你倾倒。也许是那支舞,也许是桌边的谈话,在我意识到时,你冷淡的微笑、漫不经心的谈吐、还有你的眼睛都令我着迷。我知道你是个危险的女人,但这反而让我陷得更深。” 埃莉诺抬手按了按脸颊,掌心都沾上了热度。 乔治如释重负似的轻轻呼了口气:“有那么一阵,我害怕我爱上了另一个人。但感谢三女神,我没认错,这使我免受折磨。但我庆幸那时是你救了我,而非任何一个不是你的人。难道即便如此,你还要坚持不配被爱,剥夺我爱你的权利?” 埃莉诺不知不觉按住了胸口,过了很久才哑声说:“可我杀过人,之后还会有更多人因我丧命;我已经嫁了三次,我很可能还会与他人结婚。我无法向你做任何承诺,我什么都无法给你……” “那么你的心呢?你是否能承诺,至少你的心只属于我?” 这么说着,乔治直起身,一步步向她靠近。 埃莉诺动摇得厉害,再次后退,却挨上了梳妆柜。退无可退。 乔治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告诉我答案。” 没立即得到答复,他也不恼,反而蓦地一笑,凑近了低声说:“否则我就一直吻你,直到你愿意给出我想要的答案为止。” 第一个吻追着句尾落下来。 这吻比之前交换过的任何一个都要漫长热烈,埃莉诺双手原本撑着身后的桌面,不知不觉间攀上了乔治的肩头。他几乎不给她呼吸的余裕,辗转啮吮着深入,仿佛要将她深锁的答句以唇舌勾出。 “等等……” 乔治应声暂停,等了片刻没得到答案,复压下来。 没过多久,埃莉诺足下便有些发软。她扒住对方肩膀站定,躲闪着细碎的亲吻,告饶般喃喃:“我……” 乔治揽着她的腰,稍后撤与她眼对眼。 埃莉诺眼睫颤动,抬眸看住他:“乔治,” 他无言地等待,肩背不觉紧绷。 她再次唤他,不再犹豫:“乔治,我需要你,我想要你,”她笑了笑缓解紧张,“我也爱你。” 乔治怔忡半晌,才骤然掩唇侧转脸。他很快再次与她对视,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喜悦:“世上没人能比这一刻的我更快乐……” 埃莉诺以拇指指腹擦过他的下唇,瞪他一眼:“世上没人比你更擅长说没边的情话。” “你不喜欢?” “我只是担心你有变不出花样的那一天。” “你多虑了,”乔治附在她耳畔笑,“我花了六年打腹稿,还有许多许多的话可以说给你听。” 他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腰,画着圈上下游走,两人靠得更近,他嗓音更低:“其中有些话,不适合大声说出来。” 埃莉诺整个人贴上去,眸光狡黠地一闪:“作为我直到现在才给你答复的补偿,今晚--我由你尽兴。” 乔治抿了抿嘴唇,眼里有火:“只有今晚?” 她大胆地抛了个媚眼:“看你表现。” 他低笑着吻下来。 室中片刻的寂静,只有织物摩擦的窸窣声。 “我得把发髻……拆了……不然发针硌得疼……” 乔治叹息一声:“转身,我替你拆。” 埃莉诺面朝梳妆镜,看着乔治小心翼翼地一根根解下发针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发笑:“还是我自己来吧。” 乔治举起双手,她便熟练地在发丝间寻找缀着小珍珠的发针。对方空下的双手却不甘赋闲,先是松松自后环住她,而后干脆不安分起来。 “你--”埃莉诺朝镜中乔治的倒影瞪了一眼。 发髻散落半边,红发垂坠而下。他拨开发丝,在她侧颈亲了亲,极低极低地说只有彼此听得清的话。 埃莉诺清楚看见自己顿时晕生双颊。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汇,她垂睫,将彻底放下的满头长发一甩,清清嗓子:“好了。” “就在这里好不好?” 她怔了怔,似笑非笑地回睨,将乔治下巴一挑:“如果我说不好呢?” 他也笑笑的,转而去吻她指尖:“那我只好再想个新的。” …… 梳妆台上因震颤滚动的发针终于静止,重叠的呼吸声渐渐平复。埃莉诺将长发拢作一束,撑着台面转过身来,从眼睫下撩了乔治一眼:“尽兴了?” 他噙笑凑到她耳边喁喁数句,她半真半假地红着脸着恼,单手将他向后一推,自己却险些没站稳。 “已经站不住了?”乔治一把将她捞起放在床上,在她身侧躺下。埃莉诺往他怀里挪去,他抱住她,垂头亲吻她的额头。 两人安静依偎了片刻,埃莉诺突然将乔治内衫的领口往侧旁拉开。他左肩处还遗留着伤疤。她极轻地拂过伤处,低声问:“现在还会痛吗?” “不会,”他的声音里猛然浮上些微的笑意来,“埃莉诺,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 她不解地扬起眉毛。 “我并不记得,但医官后来和我提过,我最危险的那一晚你还替我擦身缓解高热。那时我觉得不妥,就没有问。” 埃莉诺在对方意味深长的注视下清清嗓子:“医官也说了是为了降温。” 乔治却拉过她的手贴在胸口,委屈似地在她耳畔呢喃:“所以那时你就没别的想法?” 她揶揄地抬眸盯他,半真半假地嗔怪:“那时我以为你要死了,哪里有空暇想那么多?”她的指尖在他领口露出的胸膛上画了个圈:“而且……那时候你也不是现在这样。” “我现在是什么样?” 埃莉诺噙着笑假推他一把:“六年前淑女们就算对你有旖念,也不过是对你容貌谈吐单纯的倾慕。现在啊……”她悠悠叹了口气:“不知道有多少贵妇人希望你能爬进床帐与她们幽会。” “以三女神|的|名义,我可绝没有做那种事。” 她笑笑地睨他:“我可没问。” 乔治的手指在她颊侧轻柔地一刮:“那么你呢?你是否也在那些想要我陪伴的贵妇人之列?” 她以反问狡猾地回避正面回答:“你不已经在这里了?” “不,我问的是你是否想要我在这里。” 埃莉诺揪着他领口默了片刻,忽地勾住他的脖子耳语:“乔治,我的确想要你……” 对方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埃莉诺……” 她却按住了他凑近的嘴唇,语声很低:“但你也知道,我的目标是安东尼斯……任何人都尽可能不与他为敌。” “但你已经有了计划?” “我有足以动摇他继承权的证物,但要怎么使用,要与什么人结盟,要怎么行事……我其实并不清楚,我离开首都太久,即便是母亲的旧识也未必愿意帮助我。” 她在乔治胸口贴了片刻,低声坦诚:“我很害怕。” 他抱紧她,柔声安抚:“我会陪着你,尽我所能。” “但我也害怕安东尼斯会伤害你,这比我败给他更可怕。如果可能,我更希望你--” 乔治态度强硬:“我必须陪着你。” “我也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但……” “对我、也对你多些信心,”乔治默了须臾,“你有没有想过复仇之后的事?” 埃莉诺的笑容凄惨起来:“几乎没有。” “为什么?” “我还有个你绝不能知道的秘密,”埃莉诺以指尖勾勒着乔治的面颊轮廓,“不要问,我不会说的。” 他无言看了她片刻,捉住她的手凑到唇边亲吻:“那我就不问。” 埃莉诺的心头反而因此蒙上了薄薄的凄凉,一颗心因为吐出的每个音节无可承重地往下坠:“因为这秘密,我无法许诺你未来。” “那么至少我们还有现在。” 嘴唇找到嘴唇,无望话语在唇舌间留下的苦涩被一点点冲淡。两人初时只是亲吻着,仿佛在复刻六年前的那个下午,爱欲却自然比彼时来得更迅速更热切。 之前的每一次,乔治都是温存体贴的,克制着自己优先取悦埃莉诺。但此刻不同,他几近凶狠地霸占她的五感,以掠夺的姿态索取,带来的刺激逼近界线,再逾越便是疼痛。但也只有这样,才能真切确认彼此的存在,将对未来悬而未决的恐惧碾碎抛开。 “不要离开我……”埃莉诺话才出口,便对自己感到了一阵厌恶。 对方的声音同样暗哑:“即便那是你的命令,我也不会离开你。” 他顿了顿,从她齿间逼出又一声呜咽,温存而低沉地许诺:“不要有罪恶感,是我缠上了你。我因你才活到现在,我甘愿、也只愿意被你毁灭。但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更不会容许你爱上别人。” 她笑起来:“寄托了你全部人生的爱情?真沉重。” “我承认,它不止沉重,还很扭曲。”他像是在苦笑,“但如果因此你能……” “我能?” “后半句是个秘密。” 埃莉诺明白乔治的意思。他所求的不过是她因这感情超乎常理的分量而对己身多一分爱惜、对这人世留一丝眷恋。他一如既往敏锐,即便不知晓她背负的契约,却已经有所察觉,想以这样的方式留下她。 “埃莉诺?”乔治的动作和语气都和缓下来,话中流露出一丝脆弱,“你……会因此害怕我、厌恶我吗?” 也就在这一刻,埃莉诺意识到,她并非对未来全无期望。如果能绕过契约,如果能活下来…… 抽了口气,她抱紧他,喃喃自语:“不,永远不会。” 她害怕的只有他的爱还不够沉不够扭曲,不足以让她留下来。 第49章 时间恐慌 四目相对,她窘了须臾,随即坦然啄了对方一口:“早安。又在装睡?” 乔治也不否认:“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再那样看着我,我就要忍不住……” “忍不住?” 他翻身将她压住:“我会按捺不住这么做。” 埃莉诺双手抵在他胸口往上推:“你不用给自己找借口。闹得太晚起来可不成体统……”话虽这么说,她最后半句的词句间已然夹杂着轻笑与不自然的顿促。 “那我就尽量快些。”他顿了顿,低声问,“这里酸不酸?” 她叹息似地拖长了一口气:“嗯……” “抱歉。”乔治诚恳地道歉。 埃莉诺噗嗤笑了,默了片刻才低低道:“偶尔这样也不错。毕竟……不能总是你满足我。” 乔治叹气,转而柔声说:“埃莉诺,我很高兴。” “嗯……我也是。” 深冬的白日渐渐攀上窗檐,埃莉诺坐在床边整理完长裙衣袖,起身回头,冲乔治睨了一眼:“帮我来。” 他了然地弯弯眼角,无言地替她抽紧背后的系带,而后顺手在她侧腰一捋,将褶皱带平后却没松手。 埃莉诺瞪他,下巴一抬:“需要我帮您更衣吗,乔治爵士?” 乔治将头发往后一捋,从指缝间向她眨眨眼:“盛情难却。” 这一个小动作着实迷人,她知道他是存心撩拨她,便若无其事地去够床边的男式圆领长外衣,一言不发地替乔治套上。而后,他按住她的肩膀,嘴唇在她鬓边一擦而过,俯身穿好紧身长裤与皮靴,才将手臂一展:“麻烦你替我系腰带了。” 埃莉诺笑笑地看他一眼。不出意料,乔治趁她扣搭扣时手臂一收,顺势又将她环住了。 她到底没狠心斥责,只挠了挠他的下巴:“回到卡斯蒂利亚可不许这样。” “请您放心,”乔治自如地抽身欠身行礼,抬头时笑得温良无害,“我知道如何行事。” 埃莉诺不由也展露笑意:“那就好。” 克洛维今日一早便闭门不接受觐见,埃莉诺一行人便跟随侍官离开了鹰堡。回到驿馆,埃莉诺不免先要应付留守的诸位文官大人,就昨日和此后的诸事多加解释部署。虽然失去了科林西亚公国的继承权,但北洛林本就对此没存太大希望,随行的文官们更关注的却是克洛维授予埃莉诺的出使任务。 “谁都知道派往艾斯纳的使者大都生死难测,你只要一离开北洛林,因为我对你俯首帖耳的那些贵族大人们可就要动起歪脑筋了。” 车队穿越梅兹郊外的丘陵,拉得严严实实的毛车帘中漏进一丝光,照得黑发男人的眼睛如余烬中透出的两点红。 埃莉诺向后一仰:“神殿会很乐意为我保存遗嘱,之后的事……”她一勾唇角:“已经与我无关。” “哪怕有了小骑士,你依然决心履行与我的契约?”阿默斯低笑着凑到她耳畔,字字含情,“真糟糕,我都有点舍不得吃掉你了……” 她眼都不抬:“是吗?” “成为魔女的提案依然有效,”恶魔甜美地蛊惑她,“只要你放弃去首都,我有的是让你摆脱这个身份的方法。” 埃莉诺没有如往常一样断然回绝:“成为魔女,我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嗯?你有兴趣?”他的指尖在她的肩头轻轻舞蹈,每一下都应和着话语的重音,“你使用我的力量越频繁,就越趋近魔物,现在,嗯--让我闻一闻……你已经散发着同类的芳香了……” 他咯咯低笑起来:“等你真的成为魔女,那些桎梏着你的人类感情都会彻底消失……你就真正自由了。” 埃莉诺垂眸没答话。 “你在顾虑马歇尔?”阿默斯刻薄地哼了数声,“爱情只是一时的冲动,只有*才是永恒的。只要你成为魔女,比他更迷人更乖顺的男人……只要你想要,我都能给你。”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让我想想--只有我例外。” “阿默斯,”埃莉诺眯了眯眼,“你从来没有向我解释过你的身份和目的。即便是缔结契约时,你也只告诉我你需要吞噬灵魂重获力量,以便突破镜子对你的封印。你究竟为什么会被封印?神殿不会随意惩戒魔物。” 车中布下了结界,黑发男人放声大笑:“我亲爱的埃莉诺,你不会忘了吧?恶魔的真名是个必须死守的秘密。” “掌握了恶魔的真名,便获得了奴役魔物的力量。”埃莉诺漫不经心地一撩头发,“我并不想打探你的身份,但假如你确实完成了我的心愿、将我吞噬,那之后……你要怎么做?” “刚刚你不还说身后事与你无关?”阿默斯的口气危险起来。 她微微一笑:“的确与我无关。我只是心血来潮,对你好奇起来了。” 这答案显然不足以令阿默斯信服。他挑起埃莉诺的下巴,半是威吓半是哄骗地低语:“你被小骑士撩拨得动摇起来了?埃莉诺,不要妄想违背与我的契约,只要你有那么一点这样的想法……我劝你趁早放弃。” 他挑起她不离身的青金石念珠,在小指上转了一圈:“普通的圣物和符咒,都不会对我起效……哪怕是克洛维身上的乌瑟珊瑚,也只是让我无法不着痕迹地近身。” 埃莉诺面色沉静:“我不会愚蠢到奢求这种事。”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阿默斯又笑起来,那凝视森冷如毒蛇,“如果你胆敢刺探我的真名,纵使我会被契约反噬,我也会将你、将马歇尔都吃掉。” 他几乎与她额角相抵,口吐的字句文雅如诗篇:“与那些被神官、被先知奴役的低等魔物不同,我是恶魔,我是最甜美的噩梦,我就是灾祸。而你,我的主人,也会将身边人不断卷入毁灭的漩涡,最后连你自己也不例外。” “不要忘了这一点,我亲爱的埃莉诺。” 她看着他,最后只是微笑:“只要看着你,我就从不曾忘记这一点,也绝不会。” ※ 埃莉诺时隔数月重回卡斯蒂利亚正逢午后。 极寒的北洛林已经断续下了半个月的雪,纤巧的枯枝被寒冰包裹,矗立在山道两旁,车队所到之处便是一阵阵冰落的轻响。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残阳早坠,云海已然升腾起来。橙红光影穿过迷雾,在山脊线上时隐时现,走在前方清理道路的农奴也时而置身阴影中,片刻后再次身浴重光。 前方是抵达卡斯蒂利亚的最后一段陡坡,车队先暂停休整。 埃莉诺早裹上了厚厚的毛斗篷,扶着乔治的手下车,还是被迎面扑来的冷风吹得一阵咳嗽。 “夫人,您还是上车等候为好。” 她摇摇头,极目远眺。来时走的那条山路是洁净白色中唯一的一线黑,山下的村庄也只有依靠生火的烟气勉强能分辨所在。 一群渡鸦穿过云雾盘旋而过,刺耳的嘶叫声久久回荡。 埃莉诺的目光追着漆黑的鸦翼远去,不由想起了飞过贤者塔中那随着惊飞鸟群从书页中落下的那缕黑色卷发。不过半年光景,那缕头发的主人在她心里已经面貌模糊。她默然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乔治与埃莉诺视线短暂相会。他与她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却没多话,只沉稳地伸出手容她搭着上车。他在松手前用力地一握,她弯弯唇角算是作答。 等前方仆役确认山路安全、一行人越过主城吊桥时,浮在雾海中的太阳已然沉到了山坳后。埃莉诺快步穿过沐浴在蓝紫色余光之中的中庭,抬头看向石门楣上蒙尘的卢克索家徽,毫无征兆地笑了笑。 她作为新嫁娘跨过这道门时同样仰望过这徽章。 “夫人。” “埃莉诺女士。” 常驻卡斯蒂利亚的贵族们候在生火的厅中,与埃莉诺见面后不免是一阵无用的寒暄。 “小艾德文呢?”埃莉诺适时发问。 早有准备的嬷嬷立即领着北洛林未来的小主人上前。 埃莉诺险些没认出小艾德文。他长高了许多,愈发显得瘦弱,身上厚重的衣裳似乎随时会压垮他。 “母、母亲……”艾德文声若蚊讷,头垂得很低,“欢迎回家。” 埃莉诺向来不擅长应对孩子,只俯身摸摸男孩的头,温言问:“怎么那么瘦?有没有好好吃饭?” 男孩因她的触碰瑟缩了一下,抬头飞快地瞥她,却不答话。 嬷嬷忙不迭解释:“入冬时艾德文少爷在床上病了小半个月,现在胃口依然不好,是我们照顾不周,夫人,请您原谅。” 城中的管家适时进言:“关于城中新任学士或是医官的人选……” 小艾德文身体一僵。埃莉诺看在眼里,便挥挥手:“这些事明日再谈,先用晚餐。” 餐桌之上,埃莉诺特意留心观察小艾德文。如嬷嬷所言,他吃得很少,神情怏怏,时不时凝视着厅中火炉出神。 饭后埃莉诺立即被文官们缠住,她向乔治望去。 “我送艾德文少爷回房间。”乔治欠身行礼,转而半蹲着和男孩低声说了几句。半年前他就颇受艾德文喜爱,现在也不例外--只是片刻,男孩便露出了今日埃莉诺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虽然这笑小心翼翼且转瞬即逝,埃莉诺远远瞧见,不由稍松了口气。 如果艾德文对她的敌意太过明显,也是个麻烦。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质疑过自己半年前的决定。明知这孩子只会疏远她、憎恶她,她为何不斩草除根?痛苦地活下来与利落地与母亲一样死去,难道前者对小艾德文而言就一定更幸运?她是否在一念之间推这个孩子走上了与她一样的道路?…… 将不必要的思绪撇开,埃莉诺被簇拥着向书房走去。 餐厅中转眼便只余下寥寥数人。 “艾德文少爷?”乔治向小主人伸出手。 男孩跳下椅子,裹紧了毛斗篷,犹豫须臾还是将手交给骑士。他乖顺地垂头走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母亲的骑士?” “母亲”的读音依然有些生硬。 “是,我效忠于埃莉诺女士。” “那么……你会杀死我吗?”男孩怯生生地问。 乔治一怔:“怎么可能?您是夫人的继承人,我当然会保护您。这话是谁告诉您的?” 艾德文咬住了嘴唇:“我不能说。” “埃莉诺女士无意伤害您,我也一样。”乔治再次蹲下身,视线与男孩齐平。 “但是……”艾德文似乎继承了父亲的好胜心,争辩起来,“但是他们都说……大学士再也不会回来了,母亲也……死了……这都是因为她!” 乔治轻轻叹息:“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您对此心存疑惑,可以直接问埃莉诺女士。” “我不敢……” “您可不能只相信别人的说法,他们有可能再欺骗您,”乔治苦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不例外。” 艾德文半信半疑,眨着眼努力思索了片刻,才嘀咕:“我知道她对我不差,但……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乔治恳切地解释:“埃莉诺女士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您相处。她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又在儿时失去了父母……” 艾德文沉默片刻,点点头,注意力却被乔治腰间的佩剑吸引:“这就是骑士剑吗?” “是。” “能不能给我摸一摸?” 乔治笑了:“这剑对您而言还太沉重了,”他说着解下佩剑,“您来掂掂分量。” 艾德文双手托住长剑,瞪大了眼睛:“太沉了!” “那您必须好好吃东西、变得更强壮才行。” “那样我就能变强、成为你一样的骑士?” 乔治露齿一笑:“在那之前,您还必须接受许多许多的训练。” 男孩心生艳羡:“那么我要快些长大!” “在那之前,您得先好好睡一觉。” 艾德文点点头,一进房门就一本正经地向嬷嬷宣布:“我今天要早点睡觉。” 嬷嬷讶然而笑:“小少爷,您今天怎么那么听话?” 乔治若有所思地看了这妇人片刻,温文有礼地欠身:“那么我先告退了。” 他绕回主厅时,恰好碰见埃莉诺议事归来。扫了一眼巡逻的卫兵,他不动声色地向她走近数步,维持着适当的距离向她复述了刚才与小艾德文的对话。 “您也许应该考虑再换一批仆人了。” 埃莉诺闻言一笑:“我不可能将艾德文留下的人除干净。就让他们说吧。”她登上一级石阶梯,声音低下去:“如果小艾德文真的来问我,我未必知道如何应付。” “请交给我就好。” 她语气有些奥妙:“我该感谢你替我对孩子撒谎。” 乔治在阶下抬眸而笑:“为了您,这不算什么。” 埃莉诺与他无言对视片刻:“晚安,乔治爵士。” “祝您晚安,夫人。” 第50章 时间恐慌 随着克朗普斯节的临近,这一年也悄无声息地走到尽头。 “舍弃*、抛下这世界的人啊,切勿不舍,切勿恐惧,主父的光会指引你渡过时间的河、忘却的河,抵达另一界--由三美德统治,由至高的三合体之首、主父居住的园中之园,源头之源。”埃莉诺念完渡灵经最后一段,手拨念珠立了片刻。 两具岩石棺椁安静地躺在石堡地窖中,棺盖雕有往生者肖像,地上长明的烛火蓝焰颤动,埃莉诺的影子随之拉长摇晃,一会儿覆盖在艾德文的身上,一会儿又将老艾德文的头脸遮蔽。 “夫人,快到奔年的时刻了。”乔治与另一名仆役侍立在旁,他率先开口打破了地牢中阴森森的沉默。 埃莉诺颔首,提起裙摆登上石阶。 热气与喧闹声迎面轰来,她眨眨眼,一瞬有些恍惚。 诺恩信徒相信每一年的终焉与开始都是三女神遵循主父意志创世的再现。跨年时象征死亡的魔物即为克朗普斯,而与其同名的节日则是八国共有的冬日狂欢:人们或戴上魔物面具、手持火把四处奔跑,又或戴着白面具、穿上同色罩袍,挥舞着木剑或木杖驱赶魔物们…… 你还认得出我么?”埃莉诺身着朴素的长裙与斗篷,躲在僻静的走廊上,戴上甚是夸张可怖的木制面具,托着面具下沿转向乔治。骑士也换好了白袍,腰间别着木剑,闻言微笑:“您不该问我的。” 她不由“嗯?”了一声。 “不论怎样,我都能认出您的。”他低声说了那么一句,若无其事地退开,将白色面具往脸上一遮,“今晚请您务必注意安全。” 埃莉诺垂眸微笑,转出了走廊。因为她事先用发巾遮住了醒目的红发,一时间竟然没人勘破她的身份。 卡斯蒂利亚内外的篝火盆早已点燃,高高蹿起的红色火焰在冰冷的夜风中转黄,靴底绑着金属小钉的人群尖叫着四散追逐,雪球乱飞、碎冰咔擦咔擦地被踩成水,水汽却迅速凝结作冰。有人不留心足下打滑摔倒,引得围观者大笑,惊起了后山一树又一树的寒鸦。 埃莉诺随着人丛在中庭绕了片刻,身上微微发汗。 上一次这样热闹地奔年已是许多年前,她过了没多久,便对人丛和噪声厌倦起来,索性闪躲着驱魔人往荒芜的后花园方向溜。 园中那一架藤蔓还在,枯枝残叶被冰霜包裹,在远处火光映照下光华流转。埃莉诺从侧边绕到藤架下,确认无人跟随,轻轻舒了口气。这里光照稍暗,她一抬头便是满眼的璀璨星河。 鞋底碾过冰面的轻响从身后靠近,埃莉诺惊得回身。 作驱魔神官打扮的人稍驻足。她立即认出他,对方一抬手将面具取下,黑眼睛里有自头顶星辰借来的光辉。乔治像模像样地取下腰间木剑,剑尖向下压,朝着埃莉诺:“你无处可逃了。” 她配合地抽了口气:“请放过我,尊敬的驱魔人。” 他却夸张地捂住心脏,上身晃了晃:“我的心……我的心被魔女蛊惑,她的一切都令我神魂颠倒。我决意背弃神明的旨意,抛却三女神的祝福,我愿永远臣服于她……” 埃莉诺噗嗤笑出声,摸着木制面具问:“即便我的这张脸如此可怖?” 乔治将木剑一抬,将她的面具挑起来,转而抛开剑,双手托住面具垂眸。 两人已然靠得很近。自从回到卡斯蒂利亚,他们几乎没有机会像这样独处。埃莉诺小心地朝中庭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向前半步挨着乔治的胸口,抬头与他对视。她张张口,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在两人之间迅速消散。 “如果我真的是魔女,你会怎么办?” 乔治注视她片刻:“那么我也会放弃做人。” 埃莉诺不由伸手轻抚他的面颊:“如果都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他弯了弯眼角,突然举目四顾。 “你在找什么?” “槲寄生。” 埃莉诺会意地微笑。 阿雷西亚的旧神话中有个关于槲寄生的故事。那是诺恩信仰传遍八国前的事,生长于水泽中的生命女神茜茜丝与太阳神利赛奥相恋相守。利赛奥被同母异母的哥哥提奥以诡计杀死后抛尸八国,茜茜丝为了复活爱人踏上旅途,在树下发愿,愿意赐予给她利赛奥尸块线索的人生命之吻。 “受茜茜丝感召生长出的红果实即为槲寄生,”埃莉诺踮起脚,几乎与乔治唇瓣相贴,“男女在槲寄生下必须亲吻。” 乔治轻轻叹息:“可惜这里没有槲寄生。” 在她答话前,他话锋一转,竟然从衣袖中摸出一截结着半透明红色果实的柔枝,手一勾悬在了枯藤枝桠上:“但这样就有了。” 埃莉诺扶住他的肩膀,低低笑:“这样即便有人看见也名正言顺?” “是,请您原谅,我不得不吻您。”乔治一手扶住她头上的面具,另一手托住她后脑,温柔地将唇印上唇。 山谷中的神殿钟楼齐齐在午夜时分发声。 在此起彼伏回荡的悠远钟声中,早有准备的奴仆将神殿符咒投入火焰。篝火盆中蓝光乍现,高高拔起的火苗通体幽蓝,远看宛如喷涌的泉水。 三女神以艾奥井的泉水扑面了火海,人世就此降生,新的一年也悄然到来。 藤架下的两人在钟声止歇后才分开。埃莉诺抚平乔治肩头衣褶:“愿新一年三女神依然与你同在。” 他执起她的手,隔着手套一吻,眼中胜过千言万语。 “我也该回中庭了。”埃莉诺拉开了距离。 乔治恢复了从容有礼的态度,落后她一步跟上:“是。” 克朗普斯节的庆典正迈向高|潮:所有人脱下面具,口中念着祈求佑护的经文,在心中默默许愿后,将变装的道具纷纷掷入火中。 埃莉诺没有许愿,只抬手将面具投进火盆。 蓝色火焰舔舐着木块,面具上的花纹被焦黑吞噬,魔物与神官变得再无分别,一同化作灰烬与青烟,向着冷峻浩瀚的星河升腾。 彻夜狂欢后,疲倦的人群在在极寒的夜色中久久伫立着,安静地看着火焰与烟气聚拢又分散,宛如亡者的一张张脸。在场人不免都想起了溘然长逝的两位艾德文大人,已然开始的新一年竟因此显得有些寂寥。 就在这时,自堡中传来了惊叫。 埃莉诺立即赶回门厅。 照顾艾德文的嬷嬷面色惨白地冲过来:“少爷……少爷他……” 埃莉诺向乔治一颔首,提起裙摆便随着嬷嬷冲上台阶。 艾德文居住的侧翼卧室门前站着两个手足无措的仆妇,她们眼睛都红红的,见到埃莉诺都大气不敢喘,只让出一条道。 不祥的预感令埃莉诺浑身冰冷。她跨过门槛,到床边蹲下。 男孩安静地仰卧着,被褥与衣物有被凌乱拉扯过的痕迹。但他却一脸安然,仿佛正沉溺于最美妙的梦境。 埃莉诺在他鼻端探了探,停了须臾,才转而去握男孩的手。 小小的指掌尚有余温,还未僵硬。 她回转身,眼神与语气同样冰冷:“今晚是谁守着艾德文的?” 嬷嬷咽了口唾沫:“少爷他最近都早睡早起,今晚太冷了,我们怕他着凉就没让他参加庆典,然后……” 埃莉诺冷然打断:“我知道他今日缺席。庆典时是谁守着艾德文?是谁……”她的声音艰涩起来:“是谁夺走了卢克索家最后的血脉?” 门边的两名仆妇颤抖着匍匐于地:“夫人……是我们……我们一直守着艾德文少爷,但他兴奋得睡不着,吵个不停,我们只能让他喝下罂粟蜜牛乳。那时正巧到了午夜,我们到走廊窗边看了看火焰变色,等……等到我们回来,他……” 啜泣声令之后的话语难以辨识。 埃莉诺再次打量房中状况:“窗一直锁着?” 嬷嬷一个激灵:“当然,您之前吩咐过我们额外注意艾德文少爷的安全……” “你们在廊下时是否有人进出过卧室?” “没有……” 埃莉诺扶额深呼吸片刻:“屋里的东西都不许动,你们也不要离开……”她再次举目四顾,视线在床头小柜上的托盘处定住。 “小艾德文身上……是否有伤口?” 嬷嬷哑声道:“我们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看上去也不像是中毒……” 埃莉诺唇线紧绷,拈起托盘中的木杯,凑过去嗅了嗅:“罂粟蜜牛乳是谁准备的?” “罂粟蜜……罂粟蜜过量会……”嬷嬷也立即明白过来,她忽然浑身颤抖起来,“是我准备的……” 她从衣服里摸出一个玻璃小瓶,勉强维持镇定:“这是索菲斯学士还在的时候调配的,一直用的都是它,每次一小勺,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这点其他人也能作证,三女神在上,我绝对不会害少爷!” 这么申辩着,嬷嬷啵地一声拔下瓶塞,浓郁的气味慢慢散逸而出。门边的仆妇也不由掩鼻。嬷嬷吸了吸鼻子,忽然就僵住了:“这味道比之前浓……我这几天有些受寒,没注意到……” “这个瓶子是否有他人碰过?” “我一直贴身带着,就在刚刚去厨房调牛乳的时候在灶台上放了那么一会儿……但您刚刚也听见了,拔下瓶塞会发声,我敢发誓,那时候我没听到过这声音!”嬷嬷吞咽了一下,跪倒在地,“不论是谁、是怎么做到的……是我害死了少爷……” 呜咽声刺得埃莉诺一阵头晕。她凝神再次端详小瓶,忽地问:“软木瓶塞上一直有那么多小孔?” “我、我不知道……” 埃莉诺将瓶塞倒置,末端果然有一个可容空心银针通过的小洞,比木塞天然的洞孔要大上不少。她闭了闭眼:“也许有人趁隙用空心针滴入了罂粟液。经过灶台的任何人都能做到,不需要很久,更不会发声,也找不出……” “夫人。” 她闻声回头。 乔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站在了门边,他身后跟着几名守卫。骑士肃容欠身:“请您节哀。其他大人们那边……” 埃莉诺摇摇头:“下令封锁卡斯蒂利亚,除了请渡灵人的信使外一概不许进出。” 嬷嬷在地上缩成一团。 “带嬷嬷和另外两人回房。”埃莉诺又看了一眼小艾德文,转身往门外去,“其他的事……我亲自与大人们商议。” 乔治轻声称是,伸手让她搭住。 埃莉诺借力稳住步伐。对方的体温令她获得了短暂的慰藉,足以使她有勇气面对北洛林诸位的反应。 走出侧翼走廊,她始终没有回头,只低低自嘲:“刚刚那两个仆妇看我的眼神……我是否表现得太过冷静了?” 这样的状况下,她也许应当立即昏死过去。 小艾德文死后最大的受益人是她,太过冷静的表现反而会招致不必要的怀疑。当然,有阿默斯助力,这些都不是问题。但埃莉诺无法否认,撇开最初的震惊外,她竟然没有被小艾德文的枉死调动起过多的情绪。没因此长舒一口气已是极限。 至于这场惨剧后的幕后黑手……神出鬼没、能制造有益于她、却也十足危险的事端的人找不出第二个。 “安东尼斯送礼的品味一如既往地恶劣。”谈及表兄,埃莉诺的口气不觉刻薄起来。 第51章 恶言筑塔 冬去春来,和煦的东风不仅吹开了树梢的花苞,更吹响了锦标赛季节开始的号角。 位于八国最东端的达克兰也不例外。主城布莱斯劳建在内海边高耸的岩石之上,从大厅细长的玻璃窗中可俯瞰春季蔚蓝的海面。 “欢迎来到布莱斯劳,埃莉诺女士。” “承蒙您邀请,我不胜荣幸。” 统治达克兰的托马斯伯爵是个精瘦的老头,微笑时唇上雪白的胡子嘲讽似地一颤:“达克兰是进入帝国领土前的最后一站,能为您接风洗尘、提供前路所需的物资,是我身为八国人分内之事。” 不等埃莉诺答话,托马斯伯爵又叹了口气:“艾德文少爷病故的事我听说了……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艾德文,啊,我说的是您的先夫之一,授勋时我也在场,一转眼间卢克索家竟然人丁断绝……” 埃莉诺拨了一颗念珠,垂眸轻声道:“卡斯蒂利亚今年太冷了,照顾小艾德文的嬷嬷一时失察,小风寒就成了肺病……” “愿斯库尔德垂怜我等降世的罪人,”众所周知,托马斯伯爵是个狂热的诺恩信徒,三女神中又以未来女神最得他尊崇,“啊对,也愿老艾德文和罗伯特大人安息。” 见埃莉诺不答话,托马斯不加掩饰地勾唇,话中意有所指:“也愿您得到三女神的垂怜。” 伯爵说话声音响亮,这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引得周围宾客纷纷含笑注视。 埃莉诺二嫁到北洛林半年,卢克索一族竟然随着这位新嫁娘的脚步一个接着一个死去,而罗伯特也在迎娶她后蹊跷地被心腹谋害……知晓查理·夏特雷与老艾德文昔日关系的人并不在少数,如此连串巧合难免不令人浮想联翩。 乔治不觉上前半步。埃莉诺以眼神止住他,低沉而清晰地应答:“我不该离开圣所,这一切都是乌尔德对我背弃誓言的惩罚。”她颤抖了一下:“我原本该将一生献给乌尔德,因此她即便决意夺走我拥有的一切……我也绝无怨言。” 作为一名虔诚的诺恩信徒,托马斯竟然一时寻思不到反驳埃莉诺的佳句,更何况老艾德文逼迫埃莉诺离开圣所嫁给马修也并非秘密。他噎了半晌,才猛地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您就更该找薇儿丹蒂的神官们多多忏悔……” 埃莉诺将念珠往前拨了一颗:“当然。” 托马斯掩饰似地转头,将侍官招手唤到面前:“神殿派往首都的神官大人们还没到?” “大人,神官大人们所带的车队已进城,请您稍等。” 厅门应声开启,着无暇白袍的三位神官与身后的学徒们一起现身。 埃莉诺见到来人,微微一愣。 “啊,塞维尔大人,”托马斯换了一副笑面迎上去,卖力地欠身时长胡子直垂到地,身上悬挂的护身符们叮当作响,“三女神保佑,您的到来令布莱斯劳蓬荜生辉,请您务必移步新建的小圣堂,我请了最好的工匠雕琢那里的圣象和壁画……” 只是近半年不见,塞维尔就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不知他是否隐居清修了一番,本就高大的身材显得瘦骨嶙峋,脸颊都微微凹陷进去,淡蓝色的眼睛却只有更深邃。他与伯爵寒暄了几句,态度依然亲切平和,但眉头却不自觉深锁。 “听说这次神殿的几位大人想要从首都取回属于梅兹的圣物……” 塞维尔一笑:“请您原谅,这些事不便向神殿以外的人透露。” 托马斯讷讷点头,转而扬声道:“客人也都到齐了,是时候开饭了!” 富有东方情调的十字形大厅中的绅士淑女们便款款往另一侧的饭厅行去。 塞维尔步伐稍缓,回头向埃莉诺看了一眼。她便微微笑着走到神官身旁:“没想到您居然在使团之中。” 金发神官凝神注视她须臾,忽然调转开视线:“梅兹之所以指派我前往艾斯纳,其一是因为我亲历了德菲圣所的那些事,圣堂想再次向皇帝申诉,其二……是我主动请缨。” 埃莉诺迷惑地微笑。 塞维尔的眉头微蹙:“我很担心您,埃莉诺女士。” “担心?” 塞维尔抿唇:“卡斯蒂利亚和美泉堡那些事之后……” 埃莉诺利落地截断话头:“如果您对我有怀疑,可以再次调查。” 神官无言半晌,才坚定道:“我有自己的判断。但埃莉诺女士……”他顿了顿,似乎因为无法找到合适的措辞而为难起来,“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是对主父和三女神最大的不敬。” 埃莉诺没有笑:“我知道。” 塞维尔的眼神便微微黯淡,他深呼吸,似乎还想说什么,埃莉诺却泰然自若地侧眸道:“该入座了,塞维尔大人。” 金发神官只得暂时将这话题搁置。 托马斯伯爵早就安排好了座次。埃莉诺与塞维尔在长桌上首相对,而在埃莉诺左手边坐下的是一位陌生青年。 “埃莉诺女士。”青年满头淡金的头发剃得很短,凸显出英挺的面部线条,他向埃莉诺微笑时不露齿,“我们之前尚未见过吧?我是来自威海姆的格里高利。” 时至今日,八国各处称呼姓名的方式依然有所不同。威海姆所在的北荷尔施泰因保留着以主城名作为族姓的习惯。而这位格里高利,显然就是抚养乔治成人的威海姆伯爵的长子、亦是伯国年轻的男主人。 “格里高利大人。”埃莉诺客套地笑笑。 对方却没因为她明显疏离的态度退却;“现在效忠于您的乔治·马歇尔是和我一同长大的。” “我听说过。” 格里高利淡绿色眸中一闪:“我十分了解乔治为人,在见到您之后……”他怅怅叹息了一声:“我愈发为您感到可惜。” 埃莉诺似笑非笑,顺着对方的话头问下去:“您这是什么意思?” 格里高利呷了一口酒,眼神擦过杯沿向她一掠:“乔治从小就是个擅于讨人欢心的家伙,我的老父亲就是因他的那些好听话才没有将他处死。而我的姐妹们--” 他适时停住。 埃莉诺被他的小伎俩逗乐了,勾唇:“您真是会吊人胃口。” 格里高利也不窘迫,戏谑地眨眨眼:“被您看穿了……”他转而正色道:“实不相瞒,家中的姐妹们都被他的甜言蜜语迷得神魂颠倒,幸而没闹出什么丑事来,我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便没多管教他。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我那时的未婚妻出手……” “那时的未婚妻?” “她叫丽莎,是父亲世交的女儿。那年仲夏乔治也回到威海姆,丽莎不知怎么着了他的道,竟然想和他私奔。”格里高利摆在桌上的拳头攥紧了,“但我及时发现了……这门婚事当然也告吹了。” 埃莉诺拈着一枚糖杏仁沉默。 见她不说话,格里高利快速地勾唇,加快了语速:“因此我奉劝您对他多加小心,即便现在他效忠于您,那也绝对只是因为他垂涎您名下的产业。”他朝长桌尾普通骑士们的方向抛去隐含轻蔑之色的一瞥:“说到底乔治也是马歇尔家的人,如果无利可图,他绝不舍得有所付出。” “按您的说法,如果乔治爵士确然想与丽莎女士私奔,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只怕什么都得不到。”埃莉诺指尖在唇瓣间一压,将指腹沾上的糖霜舔去。 格里高利竟然因她的这一个小动作支吾起来。他随即回过神,恼羞成怒起来:“埃莉诺女士,我是好心提醒您……” 埃莉诺微微一笑:“多谢您的好意。” “没想到您也完全被他迷住了。” 她神情奥妙:“您肯定听说过许多关于我的传言,对于我多疑这点,我不否认,因此我当然不能立即相信您的说法,毕竟您唆使克莱芒的文森特爵士攻击乔治爵士的事……我也并非一无所知。” 格里高利的脸色立即精彩起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次转向埃莉诺时已经全无那股暧昧的亲热劲:“希望您不会为此后悔。” 此后,他便没有再与埃莉诺说过一句话。 堂堂伯爵居然气量如此狭隘,埃莉诺反而觉得好笑起来。塞维尔被托马斯缠着解释诺恩经文中的精妙之处,偶然间与埃莉诺目光交汇,无措地怔了怔,才再次转向布莱斯劳的男主人。而桌首的托马斯伯爵也几乎没有与埃莉诺交谈过,这顿晚餐的气氛便十足微妙。 最后一道甜点也撤桌后是舞会。 “埃莉诺女士,我是否有幸与您共舞?”托马斯伯爵的长子与父亲截然不同,是个无畏的小伙子,顶着针一样的视线前来邀约。 埃莉诺看了看身上的黑丧服:“我还不方便跳舞,而且托马斯大人也不乐见您邀请我。” 小托马斯也不在意,粲然一笑:“父亲就是个满脑子经书的老古板,您别记恨他。等您从艾斯纳回来,有机会请您再到布莱斯劳做客。”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来叨扰。” 得到满意的答案,青年便步伐轻快地离开了。 “看起来这位托马斯大人比父亲更通人情世故。”乔治侍立在埃莉诺身侧,等青年走远了才来了这么一句。 埃莉诺目不斜视,声音里含笑:“即便讨好我也没什么益处,反而有损他的名声,但让长子前来和我道歉,来日方长,受益的总还是他的子息,老托马斯比看上去要更精明。” 乔治一本正经地垂头:“受教了。” “你不去跳舞?”埃莉诺四顾,揶揄他,“那么多淑女的目光都往这里飞来,可不是看我。” “您怎么知道她们不在看您?因为我在您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在嫉妒您。” 她终于看了他一眼,神态很克制:“你这是在夸我还是自夸?” “两者兼有。”乔治这一笑,落在埃莉诺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扎人。 “我们要在锦标赛结束后再启程,我可不想在那之前让所有的贵族小姐们都记恨上我。再下去……她们就要以为是我刻意留着你不让你跳舞了。” 乔治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抱怨:“可我并不想和她们跳舞。”他顿了顿,以只有彼此听得清的声量低语,“我只想和你跳舞。” “今天不行。”埃莉诺摆摆手,向门边看去,“塞维尔大人似乎还想和我谈谈。” 乔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改口:“那我先失陪了。” 合乎礼仪,他邀请的第一位女士是托马斯伯爵的女儿。 而骑士没离开多久,塞维尔果然就来到埃莉诺面前。 “没想到神官也会出现在舞会上。”埃莉诺口气轻松。 塞维尔又以那种夹杂着迷惑与惊疑的眼光看了她片刻,才摇摇头说:“刚才还有些话没能和您说完。” 埃莉诺微微笑着抬头看他:“您想说的我大致都明白。塞维尔大人,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并不是您的错,我也从没有怨恨过您,请您不要有不必要的罪恶感。” 神官蹙眉,她抢在他之前继续说:“如果您对我有所怀疑,那么就请您按照往日作风彻查到底,做出您自己的判断。其他的……我心意已决。但还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您。” “请说。” “与您随行的还有两位神官吧?我想明日请三位作为证人,公证我立下的遗嘱有效。” 塞维尔绷紧了唇线,最终还是没拒绝:“我明白了。但明天是锦标赛第一日,乔治爵士无法列席。” “我知道,”埃莉诺轻声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不想让他知道遗嘱内容。” 乐曲悠悠止声,这支巴塞舞结束了。 塞维尔凝视埃莉诺片刻,一颔首:“那么我先告辞了,明日正午我会派人来请您。” “谢谢您。” 神官唇线苦涩地一拧,仿佛不愿接受她的谢意,最后只沉默地离开了舞厅。 埃莉诺独自走到长厅靠海一侧。春浪在宁静的夜晚拍打着岩石,浪花飞溅,坠入无尽的深蓝海面,水下的一切被幽暗掩埋,只有一轮初升的满月在水天相接处发光,撒下的银色光斑如雀跃的一尾尾鱼。 艾斯纳云宫的露台上看到的是否也是这轮月亮? 这念头令她迁怒于明月,背转身去。 离启程前往艾斯纳还有三天。 第52章 恶言筑塔 “我,埃莉诺·卢克索,曾用名埃莉诺·提奥朵拉·夏特雷,神智清醒,身体康健,鉴于斯库尔德的意图奥妙难测,在此立下遗嘱。” 缕缕金灿灿的暖阳透过狭长的高窗投入布莱斯劳的图书室,坐在阳光里的书记员抚平羊皮纸,笔尖在墨水中一点,抬头示意埃莉诺继续。 “其一、我死后若无子嗣,应由神殿、梅兹梅洛家族及我名下产业三方派出代表共同清点土地、财物与票据,财物包括但不限于金银器、衣物、藏书。葬礼一应花销从遗产之中扣除。如我死时有负债尚未还清,可在前述三方共同监督下变卖产业偿还。” “其二、我名下南乌尔姆的盐矿,包括但不限于眼下发现的三座,一座归于八国共主克洛维陛下和他的子孙们,一座献给乌尔德的圣所,这两座盐矿不得经由任何人手转让给圣所或梅洛家族以外的任何人。另一座南乌尔姆盐矿及之后在我名下所有土地中可能发现的所有矿产,包括但不限于盐矿,其归属见下文。” “其三、我名下的主城,即南乌尔姆的维斯、原特里托的美泉堡和北洛林的卡斯蒂利亚,如我有不测,三城中的藏书归于枫丹尼的爱莲娜·古拉女士及其继承人,上述藏书之后的归属与用途由爱莲娜女士或其继承人决定。” “其三、经由八国共主克洛维陛下裁定归于我的美泉堡及其近旁封地,如我遭遇不测,我赠予原名伊莎贝拉·奥瓦利、现名为伊莎贝拉的女先知。” 塞维尔原本注视着书记员写下的字迹,闻言讶然抬头。 埃莉诺神色如常,说出的一切显然深思熟虑:“但赠予的条件有三,一为她与其指定的继承人,包括但不限于圣堂,不得将美泉堡以任何形式转赠予或租借给希尔德加女士及任何梅洛家族成员。二为夏特雷家族在美泉堡的祖墓不得遭受任何侵扰。三为美泉堡的老管家亨利可以在金银器中选取所需要的部分维持生计直至其亡故。如伊莎贝拉女士违反了任何一条,上述三方代表人必须将美泉堡、周围领地及其中物件变卖,其中所得归属下述。” “其四、若我死时在帝国境内有任何产业、财物、私人物件,其归属与在八国的遗产同在本遗嘱生效范围内。” 埃莉诺语毕沉默了良久。 书记员不由出声提醒:“女士,墨水要凝住了。” “其五、除上述已确认归属的产业与遗物外,我死后去除葬礼费用和债务余下的所有产业,包括但不限于南乌尔姆领地与第一条所述以外的矿产、维斯比城、北洛林领地、卡斯蒂利亚和在以上及我名下所有地区的收税权、通商权、开采权和一应资源权利,还有一切财物,包括但不限于金银器、首饰、衣物、床帐被褥枕头等,”埃莉诺轻轻呼出一口气,“我赠予来自荷尔施泰因的乔治·马歇尔及其后裔。” 三位神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乔治·马歇尔本人有权对上述遗产做出任何处置。如果乔治·马歇尔没有继承人,上述所有产业应由第一条所述的三方共同见证变卖,所得一半归于八国共主克洛维及其继承人,一半归于乌尔德的圣所。” 埃莉诺的口气突然轻快起来,最难出口的部分已经过去:“其六、我希望以帝国人的方式落葬,心脏葬在美泉堡夏特雷祖墓中,躯体其余部分按帝国方式火化,骨灰不需要保留,不需要渡灵人为我死后诵经。” 她与塞维尔眼神相交,微微勾唇:“如出现了我躯体不存的意外,前述要求不再有效,我不希望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在八国或帝国境内为我立碑建冢。” 塞维尔全身一震。 “遗嘱内容如上,一式三份,分别由卡斯蒂利亚、梅兹鹰堡和德菲圣堂保存。” 书记官将遗嘱抄了三份,而后一一询问三位神官的名字,写下后起身让出椅子:“请三位签下名字作为见证,证明这份遗嘱有效。” “埃莉诺女士,请您也在三处都签上您的名字。” 书记官最后将三份遗嘱以火漆封上,微微欠身:“我也必定遵守保密的誓言,遗嘱内容绝不外传。” 埃莉诺颔首:“有劳三位了。锦标赛下午的比赛也快开始了,我必须走了。” 塞维尔却追出几步,随着埃莉诺来到藏书室外:“埃莉诺女士!您最近是否……” 她回眸,因为对方半途而废的问话抬了抬眉毛:“最近?” “不,请您忘了这话,一定是我弄错了。”神官显得有些失魂落魄,语毕便转身远去。 埃莉诺回到特意开辟出的锦标赛赛场时其余宾客早已抵达。 小托马斯和昨日一样笑眯眯地迎上来:“刚才我还和父亲打赌,他觉得您肯定不会来了。” “乔治爵士要出战,我怎么可能缺席?”埃莉诺微笑着在看台遮阳棚下落座,向托马斯伯爵颔首致意。胡子花白的伯爵也点点头算是回礼,依旧表现得十分冷淡。 号角齐鸣,下午第一轮比拼应声揭幕。 上午的初回比拼已经令技艺不精的骑士们退场,余下的选手至少都小有名气,当然也不乏几位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崭露头角,引得观众席上的淑女们挥舞起纱巾喝彩尖叫。 “格里高利的枪术比之前精进许多!”埃莉诺听见小托马斯和围着他的淑女们高声谈笑,“获胜者就能选择一位女士加冕为春之王后,格里高利这次与夫人千里迢迢赶来,看起来我们的伯爵大人今天志在必得。” 有个少女笑着反驳:“可别忘了乔治爵士。” 小托马斯哧哧笑起来,向埃莉诺看来:“各位是否愿意和我赌一赌今日的胜者?”小托马斯笑嘻嘻地从腰间解下个精巧的金香囊,“乔治爵士上个赛季出战不多,我押格里高利。” 埃莉诺将随身的小钱袋往对方一抛:“我当然要押乔治爵士。” 青年掂量着钱袋的分量,吹了个口哨:“您这手笔,我都想改投乔治爵士了。” 他身周的女伴们哄笑起来,也纷纷下了赌注。 首轮格里高利与乔治都轻松取胜。埃莉诺观战后也不得不承认,格里高利虽然身为继承人,却没荒废马上功夫,的确是位优秀的骑手。 “下面是本日最后一场比赛,”托马斯养着的侏儒小丑冲到场边添油加醋地充当解说,他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胜者会是谁呢?是威海姆的格里高利大人?还是卡斯蒂利亚的乔治爵士?又或者……是我?” 小丑装疯卖傻了一阵,连托马斯伯爵也面露笑意。 而与此同时,格里高利与乔治已经在赛道两侧准备完毕。格里高利坐骑通体雪白,是罕见的良驹;乔治则依然骑黑马,马额前的菱形白斑在阳光下分外醒目。 裁判官吹响号角。 马蹄扬起尘埃,日光在铁甲上一晃而过,枪尖与盾牌相撞,发出巨响。 观众席刹那间鸦雀无声。 尘土落下,乔治与对手错身而过,两人都毫发无伤。 格里高利手中长|枪因为用力过猛折断,他将断枪往身后一掷,马童连忙跑去取新武器。格里高利明显有些焦躁,连声呵斥马童,似乎是嫌他呈上的长|枪不合意。 相较之下,乔治要从容许多。他让坐骑在原地悠悠打了个转,抬起头盔护目,将长|枪在手里来回掂量了片刻,才接过马童递来的新枪。 他调转马头前往观众席看来,而后才将护目往下一拨。埃莉诺竟然有些心跳加速。她随即失笑,若无其事地将颊边红发往耳后一别。 号角声再起。 这一次格里高利与乔治的冲刺速度明显加快。两人都想在一击间决定胜负。 格里高利看准了方位,枪尖猛刺,乔治手中的盾牌竟然应声碎裂! 看台上一阵抽气声,埃莉诺不觉腾地起身。 乔治却早有准备,上身微微前倾,长|枪擦过他的背甲,未中要害,而他手中的长|枪也因此绕过了格里高利的盾牌,以刁钻的角度撞上对手侧胸。 轰! 格里高利顿时失去平衡,摔落马背。 人群瞬间爆发出阵阵喝彩。 埃莉诺坐回原位,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在口哨与欢呼声中,乔治扯下头盔,策马缓缓向主看台行来。后排胆大的少女将身上纱巾和发间鲜花向他扔去,他一勒缰绳站定,将濡湿的额发向后捋,噙笑两指在唇上一压一送,向观众席送了个飞吻,目不转睛看向的却是埃莉诺所在的方位。 “今日的冠军是--卡斯蒂利亚的乔治爵士!” 托马斯伯爵从侍官手中接过一顶缀有新鲜铃兰的桂冠,递给乔治:“加冕代表爱、美与知性的春之王后的权利属于你。” 乔治接过铃兰花冠,唇角噙笑,徐徐扫视过看台上的淑女们。待字闺中的贵族小姐们立即红着脸交头接耳起来,而后屏息凝气等待他做出决断。 环顾一周,乔治翻身下马登上看台,径直走到埃莉诺面前。 他将花冠轻戴在她发顶,而后谦卑地单膝跪下,抬头时微微眯起眼,仿佛因为直视她而目眩神迷。 第53章 恶言筑塔 两人对视片刻,埃莉诺抬手扶住花冠,眼睫向下一掩,从乔治的角度看去,那便是向他抛来的波光流转的一睇。 人群嗡嗡议论起来。 乔治加深了笑意,起身退开一步,转而对靠近看台的格里高利道:“多谢您承让,格里高利大人。” 格里高利恼怒地绷紧了整张脸,从马童手中夺过水囊,咕嘟喝了一大口,一步跨上三级台阶:“春之王后的桂冠不该属于三嫁的寡妇!” 这话惹得一片哗然。托马斯伯爵都不由皱眉:“格里高利大人。” 格里高利却抬高了声调:“我输给了乔治,对此我并无异议,但他将铃兰花冠献给这样一个女人……蓄意害死丈夫夺走家产的女人怎么配得上春之王后的头衔?这是对薇儿丹蒂的侮辱!” “乔治。”埃莉诺止住骑士上前的动作,转向格里高利,“原来您对我有这样深的成见。” “呵,”格里高利将头盔往地上一砸,似笑非笑地审视四周,“在场这么想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但只有我敢于说实话。”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但笑不语。 托马斯沉声道:“格里高利大人,请您慎言!”他顿了顿,疑惑地看向格里高利手中的皮囊:“您喝醉了?” “怎么可能,我才喝了几口?!那么你呢?乔治?你又是看上了她哪点?”格里高利放声大笑,“如果是她名下的产业,我劝你趁早死心,可不要成了下一个牺牲品。不要忘了埃莉诺女士的母亲克里斯蒂娜,她当初可也是令艾斯纳人闻风丧胆的魔女,连老皇帝都不得不让着她。三女神保佑,也只有现在黄金王座上的那条毒蛇能驱逐她--” “格里高利大人!”埃莉诺也冷了脸色。 母亲向来是她不容许人置喙的禁忌。 “怎么?我说错了?”格里高利向她装模作样地欠身,“真是没有人比您更适合出使首都了,科穆宁对科穆宁,毒蛇对毒蛇。不过希望您不会出卖我们亲爱的国王陛下……” “格里高利大人,”乔治一步挡在埃莉诺身前,“请您现在就向埃莉诺女士道歉。” 格里高利嗤笑一声:“道歉?绝不。我所言即我所想。” 乔治漠然注视他须臾,褪下一只手套,将其往地上一掷:“威海姆的格里高利大人,您侮辱了我所侍奉的主君,以此为见证,我向您提出决斗。” “正合我意!”格里高利将手套捡起后上抛,拔剑出鞘,剑尖在半空将手套刺穿。他手腕一抖,残破的手套徐徐坠在他脚边,他踩上去,声音中饱含恨意:“那时你千方百计推拒了我决斗的要求……那么多年的耻辱,就让我今日以剑洗清!” 乔治将另一只手套也扯下,下巴微收:“您一直拥有我无法奢求的一切,我却未对您阿谀逢迎,因为如您所言,我确实是个傲慢的家伙。但今日我并非为自己而战。” 他亮出武器:“一决胜负吧,格里高利。” 话音未落,兵刃已然相接。 看台上的女士们惊叫着向后退,人群却骚动着围拢。 “埃莉诺女士!”小托马斯拉着她后退,她却执拗地不愿意如其他女士一样回避,坚持站在不远处观战。 没有盾牌,两人手中的阔剑便成了唯一的武器与防具。劈刺砍削,剑光如闪电,甲胄在猛击下铿然作响。 缠斗片刻胜负难分,双方不约而同后退拉开距离。 格里高利咧嘴一笑,改为双手执剑:“下面才是重头戏。” 乔治没答话,上身一压便前冲突刺。 自上挥下的利刃擦过他肩头板甲,狠狠将甲面削出一个大洞,剧烈的碰撞擦出火星。格里高利双手翻转,剑身便侧转方向,向着乔治肩颈横扫。 乔治的动作更快,他几乎是一头撞上格里高利,缩身避过失控走歪的敌剑,手中阔剑改刺为横劈,大力穿入胸甲下的缝隙。 剑刃被护身的锁子甲阻碍,去势稍缓,格里高利依然不由自主倒退两步,足下不稳跌坐在地。 乔治一步追上,剑尖抵在格里高利颈边:“威海姆伯爵于我有恩,我不想杀死你。” 格里高利嗤笑:“你总是这样无可指摘、高高在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他紧紧抿唇,倔强地昂首:“我不会投降,更不会道歉。” “是吗?”乔治面无表情,剑尖在格里高利颈上割出一道口子。 金发青年因痛意瑟缩了一下,却将下巴抬得更高:“有胆子就在这里杀了我。” “够了!”托马斯伯爵见事态不妙,终于扬声呵斥,“你们想令薇儿丹蒂的节日蒙羞吗?” 乔治唇线绷得很紧,沉默片刻率先收剑入鞘:“我绝非有意滋事,请您原谅,托马斯大人。” 他转身弯腰行礼,双手将剑呈到托马斯伯爵面前。白发老者也不由面露赞赏之色,郑重接过他的佩剑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小心身后!” 惊叫声中,格里高利拾剑自背后朝乔治挥剑砍下。 乔治左前方是小托马斯,因为这突然的变故骇然忘了动弹。乔治下意识伸出左手,将小伯爵腰间佩剑连鞘扯下,回手格挡。 小托马斯的佩剑本就用于装饰,剑鞘半镂空,缀满了宝石。格里高利一击不成,还想再攻,剑刃竟然被剑鞘上的装饰物卡住,登时进退两难。 乔治右手托住剑鞘,拔剑而出,剑鞘翻转在格里高利手腕猛叩。 格里高利虎口发麻,咣当一声,武器顿时脱手。 乔治剑尖停在敌手喉结下,危险地眯起眼;“您比我记忆中还要卑鄙。” “乔治爵士!”托马斯伯爵揪紧了自己的一把胡子,却也知道再多的劝解也无用。他转头想找爱子商量,却早不见了小托马斯的踪迹,不由懊恼地跺脚,身上丁零当啷一阵脆响。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埃莉诺的衣袖:“您看……” 埃莉诺面色苍白,笑得很冷:“我相信乔治爵士的判断。” 气氛绷到极致之时,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格里高利!女神啊……” 人群不觉让出条道来,一位脸色惨白的纤弱女士气喘吁吁地现身,看到乔治与格里高利的情状身体晃了晃,直接匍匐在地:“求您放过我的丈夫!他是为了我才参加锦标赛的,求您看在三女神的份上,大开慈悲放过他……” 托马斯伯爵像见到了降世的救世主,一把扶起这位病弱的女士:“克莱尔女士,请您劝说格里高利大人,他……他与乔治爵士决斗……” 克莱尔脸色变得更白,看向乔治,露出比哭更难看的苦笑:“您就是乔治爵士?请您原谅格里高利,今年北威海姆收成不好,农奴闹得厉害,那些商人又催债催得紧……他脾气平时就暴躁,为了凑钱给我治病,才看上了锦标赛的奖金……” 一口气说完,克莱尔就掩唇剧烈咳嗽起来,她脸颊本就苍白得几乎透明,这下更像是从棺材中爬出来的活死人。 乔治的神情便复杂起来。他看了看克莱尔,又扫了格里高利一眼,最后望向埃莉诺:“只要格里高利大人愿意向埃莉诺女士道歉,我就对他偷袭的事既往不咎。” 克莱尔急切地看着丈夫:“格里高利!求求你了……哪怕为了我……” 格里高利双颊涨得通红,他嘴唇翕动半晌,最后还是没能出声。 托马斯伯爵懊恼地咋舌。 乔治却蓦地收剑后撤。 克莱尔女士不自觉啜泣起来:“感谢您,谢谢您……” “我这么做,并非出于对您或是对那位可怜的女士的怜悯。”乔治俯视着格里高利,口气平淡,“如果不是您和文森特爵士,我就不会在克莱芒受重伤,但那样……我一定会错过重要的人,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我。也许我反而应该感谢您。” 他温和却也冰冷地勾唇:“但愿之后我们再无见面之期。否则下一次……我不确定我是否还有原谅您的气度。” 托马斯伯爵连忙命人将格里高利架走,克莱尔女士也被送入后面的帐篷中休息。 乔治闭目深呼吸数次,神情稍缓,不忘跪地向埃莉诺请罪:“请您原谅我自作主张。” 埃莉诺眨眨眼,声音终于有些颤抖:“起来……” 他默了片刻才起身。 视线相交,两人心头竟不约而同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小很小,只容得下彼此。锦标赛场、托马斯伯爵、甚至是悬在头顶的出使任务,都显得无关紧要。 埃莉诺以纱巾拭去乔治额头脸上的汗珠,几乎在自言自语:“有没有受伤?” 他摇摇头,双掌包拢她的五指,轻轻在手背上印下一吻。 “女神保佑,那个埃莉诺原来还会露出这种表情……”小托马斯在父亲身边低语,“要是我被这么瞧着,我也要被她迷住了。” 托马斯伯爵严厉地瞪了独子一眼,意态却萧索起来,反常地不置一词,背了手就慢悠悠地离开了。 “伯爵大人这是……”危险消弭。女伴们再次围拢在小伯爵身边。 小托马斯苦笑:“准是又想起我母亲了。” 失态只是片刻,埃莉诺与乔治也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一前一后,隔了半步的距离追着托马斯伯爵往布莱斯劳城中走去。 “哥哥,她会嫁给他吗?” 小托马斯无奈地弹了一记妹妹的额头:“和你无关。” “可是他们看上去就和歌谣里所唱的那样……” 小托马斯老成地叹气:“可歌谣到底也只是歌谣。”看着妹妹似懂非懂的样子,他不耐烦起来:“别问了,我们也该回城了。” 这日晚饭格里高利与乔治都缺席,托马斯伯爵一改此前的态度,与埃莉诺相谈甚欢。塞维尔和其余神殿中人虽然未列席锦标赛,却不免对发生的一连串事端有所耳闻。埃莉诺数次隔着餐桌与金发神官对上眼神,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塞维尔似乎比中午道别时还要心事重重。 “请容我作为东道主,预祝您艾斯纳之行顺利!愿三女神与您同在,也愿您平安归来!” 埃莉诺与托马斯碰了碰酒杯,微微一笑:“愿三女神与您同在。” 塞维尔突兀地起身,却又一言不发坐回原处。 托马斯父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摇头,将这一茬掠过。甜点时分的谈话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锦标赛,反而围着帝国边缘近来的叛乱和疫病的传闻打转。 离使团启程虽然还有两日,但要打点的事难以计数,众人便早早散了。 埃莉诺回到暂住的客房,在梳妆台前坐了片刻,才低声唤:“阿默斯?” 黑发男人伸着懒腰凭空现身:“最近都没怎么叫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塞维尔……”埃莉诺抿唇不语。 “那位神官大人怎么了?” “他是否在我身上察觉了你的气息?” “应该不可能,”阿默斯食指抵着双唇思索片刻,再次摇头,“我有意隐藏了气息,镜子上的封印又是一重枷锁,我又能迷惑他们的感知,放心,埃莉诺,大部分神官即便发现了魔物的痕迹,也不可能怀疑到你身上。” 埃莉诺不答话。 阿默斯笑吟吟地将她下巴一抬:“你还是那么小心谨慎……也好,如果到了艾斯纳再被他抓住把柄,于你于我都是麻烦,不如趁早解决。” 她眯了眯眼,没立刻答应:“你真的能迷住他?” 对方不耐地咂舌:“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质疑我的能力?” “塞维尔和其他人不同。我不想弄巧成拙,反而主动露出破绽。” “黑色和夜晚都能混淆对气息的感知,”阿默斯回眸看向窗外渐沉的夜色,掩唇诡秘一笑,“即便是神官大人,也很难拒绝深夜上门求助的女士吧?” 他手掌翻转,亮出一柄匕首,放入埃莉诺掌心:“最坏的情况下……只要是*凡胎,都必有一死。” 埃莉诺微微勾唇,将镜子藏进衣袖,起身披上黑色大斗篷:“门外的守卫和侍女拜托你了。” 阿默斯轻笑着化作一团黑烟消失,语声却萦绕耳畔:“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刚才还和马歇尔你侬我侬,转眼就算计着驱除碍眼的人。我亲爱的埃莉诺,我还以为你会不忍心对他下手的……有趣有趣,看来小骑士并没让你变得软弱。” 第54章 宝剑王后 “埃莉诺女士?”塞维尔将房门的缝隙拉大,夜色也没能掩饰住他的迷惑。 “抱歉那么晚打扰您……”埃莉诺帽檐依然低垂,“您中午与我道别时说的话,我很在意。” 神官微微一怔。 她深吸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您那时是否想问我最近是否有什么异状?” “您难道--”塞维尔关切地揪起眉头。 埃莉诺轻轻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否该现在和您商量,但……” 神官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开:“外面凉,请您进屋谈。” “这……不太妥当。” 塞维尔态度坚决而坦荡:“您的安全更重要,请进。” 埃莉诺这才将兜帽向后推,匆忙间没注意门槛,足下一踉跄便往前跌。 塞维尔下意识接住她,顿时抱了满怀:“请您小--” “抱歉,我太不小心了,请您原谅……我刚才突然有些头晕……”快速重复着无意义的道歉,埃莉诺垂头时嘴唇无声翕动了数下,借着对方的肩膀站直,指尖似是无意地在神官的侧臂一捋。她慢慢抬头,双眸中水汽蒙蒙。 泪眼朦胧的仰视是个下作却也有效的伎俩,很少有男人能在这样的注视下不为所动。 塞维尔无措地抿紧了唇,想要拉开距离,但眼神却像是被埃莉诺的双眸锁住了。 被层层深蓝包裹的黑色瞳仁像夜,而那幽暗的深蓝有那么一瞬竟然如血赤红。 “这不合礼数,不,这不对劲……”他的思绪化作言语,不受控制地倾吐而出。 埃莉诺盯着他,笑容有一瞬显得十分凄楚。但她随即紧紧贴上神官的胸膛,低低呢喃:“我怀疑有人役使魔物附在了我的身上,最近我常常突然头疼,晚上也梦魇不断……” 塞维尔似乎没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呼吸急促,抬手想蒙住眼睛。 她搭住塞维尔的肩膀,拉住他的手,轻柔却也不容反抗地拨开,令彼此的注视再无阻碍。 “你……你做了什么?”神官清俊的脸庞微微扭曲了,“这声音是……” 埃莉诺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您也听见了?纠缠我内心的魔物的声音?” 塞维尔想将她推开,动作却突兀地止歇。无形的抗争还在继续,他不由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喘息。 “虽然这家伙比想象中还要棘手顽固,但很快就好了,只不过之后控制他决不能松懈……”阿默斯的语声擦着她耳际掠过,但房中除了埃莉诺与塞维尔,再无第三人的踪影。 “塞维尔大人,”埃莉诺双眼一眨不眨,双手捧住对方的脸颊,迫使他再次看进她眼里。神官美丽的淡蓝色眼睛瞪大了,不知是困惑还是愤怒,随后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起来。他只是呆呆地凝视她,眉毛不解地蹙起。 “塞维尔大人,”她扬起脸,将记忆中的对话复刻再现,从微微颤抖的嗓音到泫然欲泣的神态都几乎别无二致,“您能否救救我?我不想嫁人……” 这话宛如魔咒,塞维尔浑身一震。原本微微失焦的眼神再次凝聚起来,落定在她面上。他的声音更像梦呓:“埃莉诺女士?” 埃莉诺露出最迷人的微笑:“我在这里。” 塞维尔注视她须臾,猛地挟着她前进,直到她被困在他与墙壁之间。他俯视她,有一瞬显得极为迷惑,仿佛不明白他为何与她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态。但塞维尔没来得及蹙眉,心头那一丝不协调感便消泯无踪。 房中唯一的蜡烛即将燃尽,重叠的蜡花无声凋萎于烛台底座。 “埃莉诺,埃莉诺·夏特雷,”塞维尔重复念她的名字,捏紧了她的肩膀,“遇见你之后……我的人生就像是走上了歧路,而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哪做错了。” “您没有错。” “不,这四五年我一直被一种无法找到原因的自卑感支配着。我以为那是内心滋生的魔物,但无论我怎么驱魔,都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旁人越是赞美我,我就越觉得自己卑鄙可憎,我不配被尊敬,我甚至不配自称神职者……”塞维尔彻底丧失了往日的平和从容,他的语速极快,口吻中充满憎恶。 他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就好像她是一触即碎的幻象:“直到去年春末,我在卡斯蒂利亚再次见到你……我终于找到了负罪感的源头。” 埃莉诺的神情像是凝固了。她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说不动。 塞维尔苦笑起来:“我说着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却刻意回避、不愿意接受不利于你的说法。我感觉得到,你和卢克索家的所有人一样有问题,但乔治爵士向我告密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你有罪,那么是我将你逼上了复仇的不归路。” “我猜想,您没能帮上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埃莉诺看着神官痛苦的神情,感到了一股自虐的快意,口气愈加柔和,“您不必那么在意我的……” 塞维尔闻言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几乎勒得她疼。 “但只有你,只有你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面前……每一次都比之前要爬得更高,也更危险。”他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睛亮得吓人,“只要看着你,你就好像在嘲笑我一直以来坚持的信条有多么可笑,让我不断怀疑自己,质疑我是否是错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依然没能完全掩饰住话语中的憾恨:“尤其是伊莎贝拉女士……在那之后我在森林中苦修,但却一次次地想起德菲的事。越想,我就越止不住地想要恨你,而后我就越憎恶自己……” 埃莉诺笑了笑。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残烛终于燃尽,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吐出幽幽一缕青烟。 “那么现在,您想要对我做什么?”在夜色的庇护下,埃莉诺的指尖跳着舞走过神官的肩头与胸膛。 塞维尔抓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我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我知道自己不对劲,但现在……现在我只想……”他将她的手拉到心脏处,强劲急促的鼓动透过衣物传递到掌心,他好像笑了一下,声音暗哑:“这会让我身败名裂,但这似乎就是我所求的……我已经不懂自己了。”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鬓角:“真可笑啊,这样的事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做了,但为什么我还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紧张起来……” 埃莉诺不禁颤抖了一下。 塞维尔的这一面固然令人生畏,袒露在她面前更多的却是卑微。他口中残酷的话语催生出强烈得几乎令她动摇的罪恶感。她差一点就想要推开他逃离。 但这就是她所求。 她本就打算玩弄塞维尔的良知与负罪感,将他逼进绝境,而后以此胁迫他、让他保持缄默。 因此埃莉诺一言不发,任由对方揽住她,俯身凑近。 神官冰凉的嘴唇在她颊侧一碰便停住了:“乔治爵士也对此知情?又或者……他和我一样?” 她不答话,塞维尔似乎也不真的在意,只是自顾自低语:“真奇怪啊,即便此刻我渴求你的身体,那念头几乎要令我发狂……我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称得上爱情的东西。” 他笑起来:“也对,大约我是恨你的。” 语毕,他索性放弃了吻她的念头。 埃莉诺竟因为这话这态度稍感安慰。斗篷落地。 “又或者……我本就无法爱上什么人。”塞维尔失控地嗤笑,那刻薄的态度与平日判若两人,“因此我才能坚持那些旁人看来无可理喻的底线。” 不谙此道的手指过了很久都没能找到系带。 埃莉诺闭上眼,放任事态自流。她宁可相信自己正渐渐陷进一个荒谬的梦境里,但理智又毫不留情地时刻提醒她这就是现实。夜晚才启幕,她已经开始苦苦等待黎明的第一线曙光。抗拒的意识封闭感官,埃莉诺更像是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观察着塞维尔,确认着自己的反应是否合宜。 心湖暗处的某个念头一闪而逝。埃莉诺知道不能在这时候想起这个名字,但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克制着这个想法的瞬间,粉饰零落,她再无法自我欺骗。 乔治。 她又在干什么?她做了什么? 埃莉诺差点甩开塞维尔。 “嘁,事情有点麻烦。控制塞维尔不能分心就没注意……” 阿默斯语音未落,虚掩的房门骤然开启,沾染着寒冬遗气的夜风钻入室内,几乎将来人手中的烛台压灭。 “我似乎打扰了二位。”乔治面无表情,又或者说埃莉诺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只是撞上了他的视线,而后除了无言与他对视外,再不能口吐一句话、更无法别开脸回避。 塞维尔被烛火照得目眩,再次头疼起来,呻|吟着往地上缩成一团。 “这里交给我,眼下已经足够让塞维尔误以为他和你发生了什么。马歇尔那边你来解决,控制不住事态就叫我,我会吃了他。”阿默斯似乎真的动怒了,口气恶劣。 --如果不是你力有不逮没注意外面…… 眼下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埃莉诺硬生生将反驳的话语咽下去,强行捋顺几近暴走的思绪,一整衣领走到乔治面前,轻描淡写地问;“失眠了?” 乔治别开脸:“这里不需要继续?” “不用了。” “我送你回房。” 将门带上,骑士转身走得飞快,发觉埃莉诺慢吞吞落在后面,他干脆三步并作两步折回,扣住她的手腕一带,迫使她跟上他的步伐,快速穿过无人的石走廊,向客房侧翼另一端行去。 第55章 宝剑王后 “你指的是卡斯蒂利亚的事?” “不,不止那些。” “你觉得他会被安东尼斯收买?” 埃莉诺笑得尖刻:“你永远不知道谁究竟站在哪一边。” “所以你打算诱惑他?”乔治抿唇,“还是杀死他?” “在这节骨眼他死了会太麻烦,但如果拿住了他在道德上的把柄,”埃莉诺语调冷酷,“他日后就不得不有所退让。” “今天午餐后你和他都有一段时间不见踪影,那也是你在布局?” 埃莉诺没否认。 乔治半晌不说话。 她就哑哑地笑:“我也该提醒过你,这样的事之后还会发生……如果我嫁给他人,你甚至无法像今天这样介入。” “我只是……对此毫无准备。”乔治向她走了两步又停下,“况且我以为……你至少会事先告诉我。” “有些事只能由自己我去做。”埃莉诺顿了顿,不知是示弱还是在劝服,补充,“这样对你更好。” “我可以确保你的计划万无一失。”乔治涩然一笑。 她垂头看着鞋面。 乔治隐忍地吸气又吐气,着恼的字句便成了叹息:“只要你的心属于我,这样的事我会努力接受。但你这样的态度,让我觉得你依然不相信我。而我之前以为,这一点终于有所改变……” 埃莉诺按了按额角,没有看他:“但我不希望你看见我的这一面。至少不是今天……”她无声地笑起来:“要我戴着你为我赢来的花冠告诉你,我要引诱别的男人,我希望你能在其中出力?” 她笑得惨然:“即便是我,也无法轻而易举地做出这样残忍荒谬的事。” 乔治默然凝视她。 埃莉诺不堪这样沉甸甸的注视,别开脸,低低道:“现在离开我还来得及。” “如果驱赶我就是你对我爱情的别样表现方式……”他却笑起来,终于突破僵持的安全距离,走到她面前,“那么,不,永不。” 他俯了身要吻她,她却颤栗起来,一侧头闪开。 气氛再次紧绷。 乔治的嗓音黯哑:“也许不仅是我自己,你也高估了我的气量……”他的黑眼睛幽沉,近在身旁的烛火都照不徹其中的暗涌。 “我已经近四个月没碰过你。而今天……我才为你夺得冠军、为你决斗,就看见你那样对待别的男人。而现在,你却不愿意让我做同样的事。”乔治艰难地顿住,“我也说不清到底哪一种情况更残忍。” 埃莉诺抱紧双臂,因不存在的寒意微微打颤,每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什么样的斥责我都会接受……但不行。” 他颓然收回伸出的手,一如既往地执着于刨根问底:“为什么?” 她看他一眼。 乔治不由一怔。 似乎是错觉,又似乎不是,埃莉诺眼里有水光。在他判明前,她再次匆忙低下头去,僵硬地吐字:“我都觉得自己非常肮脏,非常恶心。” “刚才你站在塞维尔房门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想,”埃莉诺撑住身后的矮柜,头向后仰,笑得失常,“世间怎么会有我这样恬不知耻的人?即便清楚那样会伤害你,因为你说了你会接受,所以我就能肆无忌惮地--” 她说不下去,轻轻吐了口气:“够了,我累了,你也辛苦了一天,我需要一点时间……” 乔治看了她须臾,没有动。 埃莉诺疲倦地别开脸,摆出漠然的态度:“你可以走了。” “如果我现在离开,我一定会遗憾终生。”他神情似悲似喜,“我不走。” 她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这样僵持着,这样互相折磨,就是你想要的?” 乔治惨然一笑:“互相折磨总好过就此疏远。”他的指掌擦过她散乱的发丝,声量愈发低:“我大概早就疯了。只要确信你并不爱塞维尔,而你,只要你对我有哪怕一点的愧疚心,我竟然反而高兴起来。” 埃莉诺整整盯了他片刻,蓦地捂住脸:“是我把你逼成这样……这果然是错的,我不能--” “埃莉诺!”乔治低喝,将她扯进怀里。 她越挣扎,他便抱得越紧。 “不许这么贬低自己,也不要试图一个人背负一切,”乔治半是胁迫地将她的脸抬起来,逼她与他四目相对,“相信我,利用我,让我彻底成为你的共犯。” 埃莉诺像是被他的话魇住了,半晌一动不动。 他涩然弯了弯眼角:“我也会努力不再犯今天这样的错误……” “错误?”她木然重复。 乔治的语调古怪起来:“刚才我想给你个惊喜,却发现你不在房中。整条客房走廊只有塞维尔的房门没有关好,我立即猜到了你想做什么,但我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但打开门的那瞬,我想的不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而是为什么我没带佩剑。” 她眼睑一压,还没开口便被对方以吻封住话语。 一触即离,乔治继续低低道:“我承诺会接受一切,却低估了自己的嫉妒心。幸好我没佩剑,否则我也许真的会在冲动下杀了塞维尔。” 他深呼吸:“之前我明明可以忍受你嫁给罗伯特,但现在……” “对不起。”埃莉诺惊异于这道歉出口之迟,喃喃地以次数弥补,“对不起,对不起……” “不,如果我足够强大,你就不用以那种方式复仇。你不需要对我道歉。” “但……” 乔治微微一笑,语气轻柔,眼神却沉:“告诉我你爱我,并且你只爱我。” “此时此刻,我爱的只有你。”埃莉诺仿佛为了“但我不能也不会对未来做出任何许诺……” “这就够了。” 顿了顿,乔治又问:“现在我可以吻你了?” 埃莉诺就笑:“如果你想要的话……” 话语止于此。 上次这样耳鬓厮磨还是回卡斯蒂利亚途中,单纯的唇齿相合也很快变得难耐。 “那么这样呢?” “今天的锦标赛还有决斗……你不累?” 乔治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么问,我会认为你在挑衅我。”他附到她耳畔:“更何况我自尊心很高……” 埃莉诺抽气:“把床单弄脏会被发现的……” 他意有所指地扫视四周。 烛火吹熄。 ※ 埃莉诺次日醒得比平日晚。好在使团临行的最后准备都交给了臣下打理,即便她犯懒在房里躲整整一天也无妨。锦标赛结束,不少宾客已然启程,其中包括格里高利侯爵夫妇。车马喧嚣,布莱斯劳便显得乱糟糟的,午餐时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小托马斯显然彻夜狂欢,因宿醉懒懒的撑着头没胃口:“啊……塞维尔大人怎么不在?” 埃莉诺坦然看向列席的另两位神官,表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明日就要启程,塞维尔大人难道身体抱恙?” “塞维尔最近常常失眠,可能昨晚也不例外,我早晨敲门时他也说只是有些累。” 托马斯没放过这个赞美神官和神殿的机会:“如果所有人都能和塞维尔大人一样全心全意地侍奉三女神,这世道定然……” “父亲!”小托马斯打断父亲,“别说了,我头疼。” 面对独子,伯爵平日再强硬都软了三分:“你看看你!” 小托马斯吐了吐舌头,转而去揉乱妹妹的头发:“我就偶尔喝一回嘛……” “哥哥!让开,酒气……” 埃莉诺微微笑着向托马斯伯爵致意:“多谢您这几日的招待。” 托马斯分心管教儿子,捋着胡子点点头。 她一起身,乔治也立即跟着离开饭桌。两人只对视一瞬,便都克制的别开脸。 “我去小圣堂祈祷。” 乔治欠身称是,极低地补充一句:“刚才我经过那里时,看到了塞维尔。” 埃莉诺面上没太大波动,只有眼睫微微一颤。 “是否需要我护送您去?”他心情倒是不错,见她的反应后露齿一笑。 她被他笑得忆起夜间种种,若无其事地婉拒:“不用了。” 托马斯伯爵倾注心血与财力修建的堡中圣堂位于布莱斯劳城中心,工匠站在梯架上雕琢尚显朴素的建筑外立面,石锤有节律的敲击声反而驱散了神殿带来的敬畏感。埃莉诺在双拱形的石门下站了片刻,意外地发现工人竟然来自帝国,口中说的也是艾奥语变体。 这再次提醒埃莉诺,明天她就会登上开往艾斯纳的船。 “阿默斯,昨晚……”在进门前,埃莉诺先转到一旁低声确认状况。 “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塞维尔相信他确实玷污了你……”阿默斯笑得诡秘,“至于其中的手段,我亲爱的小埃莉诺还是不知道为好。” 她垂睫:“你能控制他到什么地步?” “你也应该发现了,他与之前只需要你一眼就着魔的男人完全不同,即便是现在……他也在一边向薇儿丹蒂祈求原谅,一边抵抗着我对他的影响。我也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纯粹而愚钝的灵魂,那味道真是……” 他故意长长抽了口气,仿佛在回味:“昨晚只是个开始,我很期待他完全堕落的样子……” 埃莉诺更像在说服自己:“我只需要他不妨碍我。” “只是这一点的话,我能向你保证。”恶魔悦耳地笑起来,他显然还有话语未尽,却再没开口。 推开木门,埃莉诺置身于熟悉的十字形圣堂中。这也是帝国人偏好的样式。 她的注意力立刻被新完工不久的主圣坛攥取: 这里同时供奉三女神,木制神像的面容栩栩如生,乌尔德手中的权杖贴金,在身后玫瑰花窗投下的彩色光瀑中熠熠生辉,蒙在斯库尔德脸上的面纱宛如会被穿堂而入的微风吹起,而站在圣坛正中的薇儿丹蒂手持酒杯,如少女般娇艳的脸庞下收,半阖的眼睑上抹了淡红色的两笔,更显得妩媚多姿。 但和八国乃至帝国境内所有的诺恩神像一样,这里的木雕像同样有眼无珠。 “口是灵魂往生的窗口,眼则是窥视人间的窗户。” 听到埃莉诺口中念出的经文,久久伫立在薇儿丹蒂视线之中的白袍男人全身一震,犹豫了许久,还是回身转向她。 “塞维尔大人。” “您……”金发碧眼的神官嗫嚅半晌,选择直面问题,“三女神在上,昨晚您对我……不,我对您究竟做了什么?” 第56章 宝剑王后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我只记得一些事,其他的……我一想就头痛。”塞维尔垂下头去,身影微微佝偻,“也许是我不愿意记起来。” 埃莉诺没有摆出受害者的姿态:“明日就要启程,这件事请您当做没有发生。” 塞维尔被她的话扎了一记,痛楚地眨眨眼:“您一定要回首都与皇帝为敌?” “这事已经众人皆知?” “有心人都能猜出来,”神官摇摇头,“您上次见到皇帝已是许多年前,父辈的纠葛何必由您一个人背负?您在八国能过上……” 埃莉诺打断他:“是,我离开首都时只有十二岁。但十年也没能让我的仇恨减淡半分。” “仇恨只会带来自我毁灭。” “我知道。” 塞维尔蹙眉,将话题折回去:“我明白您不想声张,但……就当是让我赎罪,求您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埃莉诺将念珠往前拨,抬眸注视三女神雕像,视线最后落定在蒙面的未来女神身上,语声沉静:“我希望到了艾斯纳后,您对我做的任何事都不要插手。” “如果我无法做到这一点……”神官的声音变得沙哑。 她柔和地微笑:“那么您就会成为我的敌人。” 塞维尔不堪她的注视,猛地背过身去,再次在圣坛前跪下低声念起祈祷词。 埃莉诺一步步登上雪白的石台阶,拉长的影子将塞维尔笼罩。神官诵经的声音稍稍一顿,随即毫无断续地继续念下去。 “塞维尔大人,我一直很困惑,祈祷真的有用吗?”她与笑容满面的薇儿丹蒂对视,竟然从她空洞的木眼中窥出了嘲弄的意味。 塞维尔没有犹豫:“斯库尔德并未回应您的祈求,不代表祈求无用。” “如果得不到回应,人又何必相信神明?” “信仰并非市侩的交易。”他严厉的口气稍缓和,“况且,信仰本身便能给许多人带来慰藉。” 真是模范的答案。 埃莉诺一勾唇:“那么您也承认,信仰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手段?灾祸是神明不悦,不幸是神明试炼,幸福是神明垂怜,一切无法言明之物造成的恐惧与不安都能借此释怀,大多数人称为正当的行为有了傍依,犯错的人也可避免自我惩罚、转投神殿祈求宽恕。” 塞维尔回眸,肃然否定:“我不那么认为。” 他望着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哀伤:“我能理解您为何会这么想,但您这样想无疑只会令自己更痛苦。” “不,清醒的感觉很好。”埃莉诺看着掌中的念珠笑,“我的不幸并非只是运气不好,父亲优柔寡断、太重情却识人不清,母亲树敌太多,不如说我能活下来才是奇迹。而我获得的一切,也是我付出代价一点点换来。” 塞维尔抿唇,眸中现出动摇:“您……您真的不相信神明?” 埃莉诺垂眸摩挲着母亲留下的珠串,声音很低:“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似乎也是相信的。”她又抢白,转而将问题抛回神官那里:“那么您呢?您真的相信神明吗?” 塞维尔张了张口,双眼微微睁大,看上去像是落入了陷阱中的小动物。他旋而抿唇:“我相信。我相信三女神、主父,也相信公平与正义。” 这宣言掷地有声,在圣堂中久久回荡。 他望着埃莉诺,仿佛在等她反驳,而后给出令她信服的答案。 她忽然恼怒起来:“那么昨晚那样的事……只要是斯库尔德的安排,您也能坦然接受?您也要我坦然接受?” 塞维尔的脸色顿时发白,浑身都微微打颤。他瞪视着她,神情刹那间变得极为可怖。但他转眼便强自镇定下来,垂眸答:“我相信这是薇儿丹蒂对我的惩罚。而您……”他缓缓起身,踱到石柱的阴影中,良久才说:“我知道这不可原谅……但我竟然觉得那也在您算计之中。” 埃莉诺一震。 他回头看她,头顶狭长玻璃窗投进的光线将他隐在暗影中的五官割得四分五裂。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 语声戛然而止。塞维尔抱头靠在石柱上,痛苦地大口呼吸。 埃莉诺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挣扎。 神官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他踉跄扶着石柱迈出一步,撞见她的眼神一怔,懵懵地呢喃:“您怎么在这里?请您原谅,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我必须走了……” 塞维尔差点被袍角绊倒,步子却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华美的圣堂中便只剩下埃莉诺一人。 她围着圣坛缓缓走了一圈,自言自语:“还没有供奉圣物?怪不得……” “对,所以即便这里是神官的领域,我也能控制他。”阿默斯焦躁地咋舌,“但我没耐心一直和他耗下去,真的不能一口吃了他?” “难道不该怪你力量不足?” 嗓音雌雄莫辨的魔物恶狠狠的否认:“我还没从没有碰见过那么固执的石头脑袋!任我怎么劝诱他,他都会突然清醒过来……刚才他差点就回想起了马歇尔出现的事。” 埃莉诺将念珠收回袖子里,语调漫不经心:“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如你所见,我只能不断扭曲他的记忆,让他以为这些荒谬的事不曾发生。但这也有极限,到那时候……如果不想让他将一切想起来,就只能杀了他。” “他大约能撑多久?” 阿默斯哧哧地笑:“你还担心他?嘛--这我也说不准,但在抵达艾斯纳前,肯定没问题。但在那之后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埃莉诺。” “不会需要太久,”埃莉诺退到圣堂门边,又看向辉煌灿烂的圣坛,不苟言笑的乌尔德长久地凝视她,向前摊平身处的左手宛如邀请,“安东尼斯向来欠缺耐心。” 隐含邀请的情诗,弥漫着玫瑰花香气的礼物,他与她一样精心准备,隐忍着等待,只为了时隔十年见面时,能如烈火浇油,将宿怨与过往在瞬息的博弈中燃尽。 而载着她往火海中去的船队于次日准时起锚,沿着曲折的海岸向艾斯纳进发。 ※ 进入帝国疆域已是第三天,八国使团预备在沿途的第一个帝国港口伊茨停泊补给。尚未入港,两艘悬着红底白玫瑰旗帜的帝国式多桅帆船便迅速靠近,大船放下小舟,船夫卖力摇浆靠近八国船队。 小船中还站着个着彩色长袍的男人,他在摇摇晃晃的船中奇异地维持平衡,毫无差错地行礼,操着带口音的通行语表明身份:“在下科尼塔司,奉命护送来自阿雷西亚的尊贵使者!” 埃莉诺所在的主船放下绳梯,这位科尼塔司大人身手矫健,飞也似地攀上船舷,站定后又是副养尊处优的气派,皱着鼻子整理了好一会儿衣袍。 “使者大人在何处?” 船上伙计颇看不惯科尼塔司的帝国人作风,有意缠着他刁难了好一通才放他进船舱。一进门,科尼塔司就夸张地深躬到地:“埃莉诺大人。” 按皇庭习惯,皇族成员不论男女皆被称为大人。而与八国不同,有官职的贵族都以姓氏而非名字相称。但埃莉诺一家本是被放逐的罪人,早已失去了与皇族的联系。科尼塔司的态度顿时值得玩味。 “您尊姓科尼塔司?难道编写《帝国编年史》的那位……” “让您见笑了,那正是在下的曾祖父。”科尼塔司嚯地直起身,走进两步再次欠身,“余下的航程,乃至在首都,若您有什么需要,在下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安东尼斯派来的这位使节风度翩翩,言语风趣却也滴水不漏。埃莉诺与他在言语间互相试探了几个来回,折入主题:“科尼塔司大人,春日正是远足的好季节,不知我等抵达首都时,陛下是否在城内?” 科尼塔司唇上蓄着两撇保养得体的小胡子,末梢随着他的微笑一颤:“这……说实话,在下也不能向您保证。”他冲埃莉诺亲昵地挤挤眼睛:“毕竟您也知道,我们的陛下是位最神秘的男人,凡人怎敢妄图勘破他的意图?” 埃莉诺没有接话,转而问:“说实话,八国消息比不得您灵通,进城后我该造访哪些贵人,实在让我忧愁……” 科尼塔司拢着衣袖微笑,含糊答:“首都的大人物太多了……” 她便就此搁下这话茬,与科尼塔司客客气气地道别。 此后几日,科尼塔司每日准时在午后到主舱中报道,与埃莉诺东拉西扯地聊上一阵,意在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她也不点破,陪着这位极有魅力以通行语从帝国历史说到土产,只在些无关紧要的地方适时透露些信息好让这位大人交差。 塞维尔和另两名神官鲜少露面,科尼塔司只象征性的提议与他们见面,被婉拒后便再没提起第二回。 又过了两日,船队终于驶入了艾斯纳所在的新月湾。 “实在是冒昧,这么几日在下一直没有请教您身边这位骑士的姓名。”科尼塔司好像第一次注意到陪伴埃莉诺左右的乔治,大惊失色,连连道歉,“请您原谅我的怠慢,进城后请务必到府上一叙……” 乔治态度温文,报上姓名后自谦:“我几乎不通艾奥语,贸然造访反而会闹笑话。” “在下听说过您的名字,”科尼塔司双掌一合,“但请您原谅,帝国人对锦标赛之类的都不怎么热衷……” “我有幸造访过首都。”乔治也不恼,噙着笑客套,“只不过不凑巧,那时城中正好闹病。” 科尼塔司心有余悸地按住胸口:“啊啊,在下还记得那年的惨状……”他蓦地压低了声调,神神秘秘地向埃莉诺低语,“不瞒您说,最近东部港口似乎又有疫病,主父保佑,可不要再波及到首都……” 埃莉诺眯了眯眼:“神佑首都。” 船只进港的号角吹响,科尼塔司拍拍袍子起身:“在下也要稍作准备,失陪,失陪。”他经过埃莉诺身侧时陡然换了艾奥语,极快极低地说: “皇帝应该出城了,您母亲的旧友塞坎达斯大人准备今晚设宴款待您。” 埃莉诺像是没听见,端坐不动。 等使节离开,乔治才向她投去疑惑的一瞥。 “一个邀约。我未必会去。”埃莉诺也起身,深呼吸了数下,“要不要到甲板上去看看?入港的景色很美。” 艾斯纳的春季阴晴不定。 埃莉诺与乔治登上甲板时,云层间还露出太阳的半边笑面,转眼间云幕聚拢,船舷分割出的两片波涛之上落下绵绵细雨。而就在蒙蒙的雨帘之中,艾斯纳终于进入了船上众人的视野。 第一眼,大多数人只会觉得这座城平庸。但等再靠近一些,刚才的印象便被立即抹灭。即便是水手们都不由暂时缓了动作,第一次见到帝国皇都的文官们更是激动地长吁短叹: 绵延的海湾以高耸的白色围墙勾勒,如一条包裹着璀璨宝石的洁白绸带,在阴晴不定的天光中生辉。墙顶端和城门都以红色石砖装饰,是缎带绲边耀目的一抹艳色。而在美丽的城墙后,随着船只分开波浪前行,一座又一座风格迥异的尖塔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随丘陵地势起伏,各色楼阁拔地而起--那里是显贵们侈靡的宅邸。 埃莉诺闭了闭眼,试图回忆自己曾经的家。但记忆早已模糊。反而是那些零星散布的不起眼的两层小屋令她倍感亲切。 虽然是首都,艾斯纳的豪宅间却夹着成片普通的民房。这些小巷子和街边市场张牙舞爪的生气与野心是这座城市的血脉所在。即便是达官贵人,也依赖着混迹在莽莽人丛中的细作和商贩。 船头微微转向,绕过向海中凸出的西丘和其上耸立的堡垒,另一座宏伟的建筑物便映入眼帘。 “艾奥圣殿……”有人轻呼。 眼下这座汇集了诺恩信仰最多圣物的古老殿堂笼在春雨的帘幕后,只隐约可以辨明那历经十数代不断增添的塔楼与穹顶轮廓。虔诚的船长高声祈祷起来。 “我怎么没看见云宫?”乔治自言自语。 埃莉诺抬手遮住雨丝,向丘陵高处云雾迷蒙的方位看去,声音淡淡的:“只要一下雨,云宫和空中花园就会起雾,从港口根本看不清。” 如果科尼塔司所言非虚,隐匿在云雾后的皇宫正空锁着。 船队渐渐驶入港湾,水手忙碌起来,看风景的旅客们不得不下船舱暂避。等到船锚栈桥等一应准备完毕,埃莉诺与科尼塔司才再次相携回到甲板。 栈桥的另一头候着一大队人。 科尼塔司眯起眼瞧清为首的贵族,脸色微微一变。 埃莉诺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克制住惊疑,凝神观察四周状况。来人身后拖着浩浩荡荡一大队侍从与卫兵,赫然是个挺着圆肚皮的中年男人。 “云宫总管米哈尔为您效劳,”他一开口,众人便察觉这总管是个阉人。 第57章 绿眼毒蛇 穹顶正中的圆孔漏下涓涓日光,直刺入眼,埃莉诺头晕目眩,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眯缝着眼睛适应强光,拱顶上辉煌的创世马赛克画逐渐变得清晰。 日光炙热,殿堂无风,她脸颊发红,喘不过气。 但真是好天气。首都八月的好天气。 这是十年前的盛夏,艾斯纳近旁连月没有降下一滴雨,城中饥民暴动,护卫队内讧,老皇帝带头赤足登上圣殿滚烫的石阶,向主父忏悔祈求旱灾中止。 “生自火焰中来,火是生命,亦是死。只有火能求得艾奥泉水,向死方生。” 圣坛之上的先知张开双臂,嘶哑地念出晦涩的神谕。 埃莉诺和所有人一起跪在阶下倾听,她抬起头,黑袍黑面具的先知浸在金色的光海中,像是浴火的渡鸦、乌尔德的使者。 旧皇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蹦跳着冲上圣坛。 这不合礼数,但无论是先知还是近旁侍立的神官都没阻止他。 “好,神要火,要红色的火!我这就给你!”帝国之主猛地抽出腰间装饰用的匕首,在掌心狠狠一划,没见血。他咒骂着跳脚,一次次挥落钝口的刃,鲜血终于染污华袍,在雪地似的圣坛上催开一溜小小的红花。 大神官只抬了抬浮肿的眼睑。他是个聪明人,皇帝需要时才说话。 埃莉诺遵循母亲的嘱托,不敢抬头,只盯着皇舅的衣角看:礼服长长的后摆拐了个弯子自阶上拖曳垂下,她一朵玫瑰一朵玫瑰地数,第十三朵贝母镶嵌成的白玫瑰被血迹覆盖。 皇帝蓦地收住笑声,轻描淡写地向大神官宣布:“神谕要求火祭来自科穆宁的活祭品换取降雨,”他俯视跪在圣坛前的族人,片刻沉默。 埃莉诺瞥见母亲轻薄裙裾下的双膝不自在地动了动。 “为此,我献出我亲爱的外甥丹尼尔。” 着皮甲的士兵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对准猎物的矛尖泛着冷光。 埃莉诺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木然转头,看见克里斯蒂娜紧紧抱住幼子的腰身,匍匐在地。士兵拎小鸡似地架起丹尼尔的臂膀,向后扯。 “妈妈!妈妈!妈妈--”丹尼尔扭动着尖叫,双腿乱蹬。 有那么一瞬,埃莉诺以为弟弟要被僵持不下的两边从中扯断。 但他的身体从克里斯蒂娜的手中滑出去,落入士兵的潮涌里,被越推越远。 圣殿的大门打开了,石阶顶端的空地上矗立着刚才还不存在的柴堆,丹尼尔代替献祭的羔羊,哀鸣着、挣扎着,被绑上去。士兵开始往丹尼尔身上泼油。 克里斯蒂娜披头散发地扑上前,发疯一样地嚎叫,却被牢牢按在地上。 埃莉诺的身体先于思绪动起来。她想去拉住母亲,又想飞到弟弟身边替他解开那该死的绳索。她被裙摆绊得踉跄,依旧往前冲。 有人将她拦腰拖住。 “托尼,求你救救他,托尼!”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揪紧那人的衣袖。 青年的红嘴唇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眼神却悲哀。 热浪轰地自身后拍来,埃莉诺推开青年,回过头去。 火焰高高蹿起,将丹尼尔一口吞下,令他与身后木柱变成了同一根燃烧的火炬,一根会嚎叫的木柱。与艾奥圣殿正对的丘陵上云开雾散,飞廊高塔在熊熊火焰后若隐若现,倒像是云宫在燃烧。 又有人开始尖叫。 直到旧皇自埃莉诺身边走过并驻足,她才意识到在尖叫的是自己。 她的声音便被夺走了。而皇舅只是向她微微一笑,那张脸癫狂却也容光焕发。 “埃莉!”那个青年这么唤她,将她的头扳回去,去蒙她的眼睛,“不要看。” 指缝间漏进光与火的热气,埃莉诺能看到的只有青年半边脸。他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别扭神情来,深沉的眼眸因光线作弄微微泛紫。 埃莉诺再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是在四天后。 天边依然不见雨云,灰黑的烟气再次向天空缠绕攀升,燃烧的却是旧皇的寝殿。 皇帝还在失火的宫殿里,但火势太大,神官都无能为力,至多用符石确保其余宫室不被波及。于是这一日的云宫便出现了一副异常诡异的情景: 人群渐渐聚拢,注视着火焰将如蝶翼般舒展的宫殿蚕食为蛹,没一个人说话。摧枯拉朽,香柏木大门与窗棂倾颓,爆破的轰响此起彼伏,像送皇帝登临渡船的鼓声。 这场火烧进深夜,余烬幽火映照出残存的石柱,像秃鹫饱餐过后弃置的猛兽骨架。 埃莉诺回头,才记起母亲在宅邸静养,父亲嘱咐她如果有事到西角门找人接应。 身边的人突然间都跪下了。 “托尼?”她喃喃,随即明白过来,双膝也向下沉,“不,陛下。” 石板还喷吐着艳阳的热气,埃莉诺一个激灵。安东尼斯将加冕为新皇,那么她……也就会成为新皇后。这是她出生前就议定的事,她自记事起便毫无异议地接受,如接受太阳将东升,月亮将西落,潮水会在疯涨后退却。 无星无月,发光的只有废墟里的暗火。安东尼斯俯视她,埃莉诺竟然生平第一次对这位表哥产生了敬畏的情绪。而在这敬畏里,又掺杂着一丝她都不明白的厌倦。 他红艳的嘴唇笑也似的动了动,唇线却最终绷回去。而后他开口了,以堪堪彻底告别少年时光的青年人特有的沙哑语调:“主父见证,埃莉,埃莉诺,埃莉诺·提奥朵拉·夏特雷,我与你的婚约于此时此刻起作废。” 埃莉诺竟然很平静。她的情绪已经在圣殿与弟弟的骨骸一起燃烧殆尽。 安东尼斯看着她,终于笑着俯身凑近,摸摸她的头发。那动作一如往常地温柔轻缓,与她耳语的口气也平和无波:“一小时后,我会下令搜捕你全家,是姑母纵火烧死了父亲。” “不,不可能!” 他却已然抽身离开,没听她辩解,没多说一句,没回头看一眼。 埃莉诺挣扎着爬起来,向西角门狂奔。 午夜前艾斯纳近百座钟塔齐齐哀鸣,宣告旧皇薨逝。唯一的继承人安东尼斯哭得双眼红肿,当众下令追捕旧皇同父异母的妹妹克里斯蒂娜,但背负弑君嫌疑的公主殿下早已举家逃出新月湾。 安东尼斯在塞坎达斯等数位将军的支持下加冕为皇。 仿佛是神启,艾斯纳当日大雨倾盆。皇帝大赦帝国全境,克里斯蒂娜、她的丈夫查理·夏特雷和他们的女儿埃莉诺也从通缉犯成了终生不得踏足帝国的放逐者。 离开云宫时埃莉诺从角门乘着驴车匆匆逃离,那坡道陡而荒凉,只在第一个拐角处有一株橄榄树。 而十年后,她坐着米哈尔准备好的软轿,慢吞吞地从正门登上云宫。 雨已然停了,天却没放晴。轿子就像走在云海里,即便下一步是深渊,在坠落前都不可能察觉。埃莉诺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个荒谬却也切实的念头来:前方目的地可能并非云宫正殿,而是处刑场。 十二岁时她看不明白,但之后从父母和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以及母亲藏起的那封密信里她拼凑出另一面事实:安东尼斯是旧皇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未老他已成年,几个兄弟却一个接一个遭遇意外。旧皇虽然疯疯癫癫的,清醒时却是个老练的政客,对长子猜忌已久,不止一次发话要传位给外甥。而就在那比噩梦更可怖的那一天前,旧皇对安东尼斯的态度骤然改变,在筵席上笑吟吟地夸赞他不辱科穆宁之名。 安东尼斯向来能言善辩,不止一次与父亲口舌相向,丹尼尔出事时他却缄默。而与克里斯蒂娜共同买通御医给旧皇增加罂粟蜜剂量、串通云宫总管纵火的人,正是安东尼斯。 埃莉诺不知道安东尼斯如今对她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但她能给他的只有恨意。 把弄着轿厢靠垫的流苏,埃莉诺低低问:“阿默斯?” “我明白,”阿默斯态度难得严肃,话锋一转又戏谑起来,“安东尼斯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对他的记忆一直严防死守,我都看不清楚。” “你很快就知道了。” 没过多久,轿厢停止摇晃,米哈尔一打轻薄的丝绸帘子,探头笑:“埃莉诺大人,到了。” 埃莉诺一言不发地下轿。 山顶雾气更加重,第一重宫殿建于数百年前艾斯皇帝迁都至此时。自那之后,皇冠从一个家族手中落入另一个,皇宫却始终没离开过这座丘陵。埃莉诺努力分辨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座座建筑物:平顶的是曾经的元老院,有细长挑顶窗户的是书记官们的办公所…… “请您先更衣。”米哈尔引着埃莉诺往殿中走。几名侍女早有准备,一下子围拢上来。埃莉诺抬了抬眉毛,却没抵抗。总管便又是柔柔地笑:“陛下有点洁癖,您知道的。我在外面等您。” 一道拱门后便是浴池,喷吐香氛的银香炉静静守在池子四角。 侍女们伺候埃莉诺入浴,侍奉她从头到脚清洁身体,而后为她穿上丝质浴袍、擦干头发。她们尽心尽力,却没有问埃莉诺的身份。也许她们心知肚明,也许她们根本不在乎。 “您的头发很美,像对岸那些人一样盘起来真是太可惜了。”这么说着,为首的白衣侍女轻轻梳开埃莉诺的发丝,用的当然是艾奥语,带着刻意放柔的皇庭口音。 埃莉诺只是闭目微笑。 牛角梳齿上沾了芬芳的玫瑰油,偏殿里甜香弥漫。 梳头的同时,另两名侍女则捧来了云朵般轻盈的衣裙。帝国风尚自然与内海对岸的八国大不相同,裙装无袖,打褶的衣料在胸前分出个倒三角,汇于颈后以银环扣住,露出胸口与后背大片诱人肌肤。其中一名侍女手腕轻抖,藕米分裙裾簌簌舒展,层叠裙摆织入银丝,每一重丝绸精微的纹样都随步幅如水流动。 而在这一重长裙外,还要挂上艳丽的短披肩,再在腕上丁零当啷套几个镯子,准备才算勉强完成。 “脸上就不必了。”埃莉诺看着侍女们清一色艳丽的红嘴唇和勾勒飞挑的眼角,想到这倒像是在为安东尼斯刻意打扮,心中一阵厌烦。 侍女们也不强求,便姿态柔顺地为她引路到殿外,而后再次消失在门前的纱帐后。 “您真是太美了。”米哈尔毫无做作之态地抽气,抬手招来又一顶轿子,“陛下在花园,我就送您到这。” 宫中哑仆脚力快,不一会儿就将埃莉诺送到了云宫的至高处。 午后的一轮橙黄太阳在云层后探头探脑,将通往空中花园的阶梯照得金光灿烂。 白石阶向下延展,深入云雾。埃莉诺不知道在这云梯上走过多少回,即便想忘记,身体都忠实地记住了该在哪里驻足、又该在哪里转弯。她越行越快,索性一口气奔到底,微微平复着呼吸抬头。 她看见满树的白玫瑰。 空中花园得名并非由因为坐落于首都至高点。 擎天古木扎根于平台,交错的枝桠经缜密排布,遒劲的枝条托起一个又一个隐藏的花台,掩映树影中繁花盛开,一花一叶尽在头顶之上。尤其在夜晚,夜开的花朵摇曳于星河方寸之内,令这里成了名符其实的空中花园。 空中花园曾经收集了帝国境内的奇花异草,但第一位科穆宁皇帝登基以来以来,空中花园种的只有不凋谢的纯白玫瑰。 埃莉诺四顾,找不到人影。 一阵山风拂过,满园玫瑰瑟瑟打颤,抖落一阵洁白的雨,却无一丝异香留存。 “埃莉,让我想想我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 她闻声回头,来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步之外。 隔着纷落花雨,两人视线相错。 银灰长袍裹身,男人的脸孔如圣像精致,近黑的深蓝双眸轮廓狭长,瞳仁里闪烁着令人寒毛悚立的锐光。及肩发丝垂于颊侧,比鸦翼更黑。 第58章 绿眼毒蛇 “胡言乱语的情诗、夜半闯入卧室送玫瑰、七具先知的尸体,还有……过量的罂粟蜜,这样的礼物谁都不会喜欢。” “我承认前两样是在作弄你,毕竟突然听说失踪已久的表妹一跃成了侯爵夫人、而后是伯爵夫人,我可是大吃一惊。”安东尼斯低低笑起来,笑声清亮悦耳,他的母亲有一把好嗓子,曾是旧皇钟爱的夜莺,“但那群先知和那个小鬼的死,都对你有益无害。” “没想到您还有余裕关心我的事。” “你误会了,埃莉,”安东尼斯背着手摇头,似乎在笑埃莉诺自作多情,“每次都只是恰好有密探在附近罢了。” 埃莉诺也不与他纠缠:“那么,您召我入宫有何贵干?” 安东尼斯似笑非笑:“你来艾斯纳难道不就是为了见我?” “我身为克洛维的使者而来,要见您也应当在其余诸位大人的陪伴下。” “无关的旁人在多扫兴?”安东尼斯转而自我否定,坏心眼地笑开,“不,原本我并不打算那么快见你,甚至还打算在行宫躲个十天半个月、晾使团一两个月再答应觐见。我可是十分期待,你为了见到我而努力奔走的样子。” 这么说着,正好迈入人生第三个十载的皇帝如顽劣的少年般摊手,将自己的恶劣打算和盘托出,还对此津津乐道。 “可惜一只小鸟儿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说塞坎达斯居然今晚见你,别有所图,我想着,可不能被那老家伙抢在前头,就立刻赶回云宫。”他绕着埃莉诺踱了一圈,从头到脚来回审视她,良久才驻足,露出满意的微笑,“你长大了,埃莉。” 埃莉诺被他看得几乎汗毛倒竖,不冷不热地回刺一句:“十年了,也不见您变老。” 安东尼斯依然在笑,给人的印象却陡然转变。这笑容如毒蛇的注视,险恶冰冷。他过了良久才纠正她:“不,还不到十年,是九年八个月又四天。” 他将颊侧的黑发往而后捋,蓦地靠近,以食指挑起埃莉诺的下巴,沿着她下颚轮廓线一刮,叹息声绵长:“你和克里斯蒂娜太像了。除了这头红发。” 埃莉诺眼睫扇动数下,终于抬眸与安东尼斯毫无保留地对视。 都是深蓝色的眼,一重重浓郁的蓝近黑,只在光线幽微处会泛紫。 安东尼斯与她对视须臾,微微一笑:“这双令人憎恶的眼睛……你也终于成了货真价实的科穆宁。”短促地停顿,他毫无憾恨地感叹:“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这个念头令埃莉诺颤栗了一记。 他愉悦地勾唇:“别这样,埃莉,今天召你来我可没有一丝一毫的歹意。我只是想抢在其他人前看看你……他们都说你勾勾手指,就能令男人拜伏于你裙下。但我刚才见到你就知道,你始终只是我的小埃莉。” 这个男人的话语太过动听,埃莉诺心中都不由浮现了些微的迷惑。再扭曲再荒谬,如果安东尼斯还对她抱有一丝情意,她就会牵线为网,千丝万缕编成陷阱只为将他捕获。于是埃莉诺便摆出微微发怔的模样,嘴唇无声翕动着,抬眸注视他。 目光凭空胶着,安东尼斯只是稍作停顿,毫无反应。 埃莉诺的心重重往下坠。居然不起作用?她在脑海中呼唤阿默斯,对方却毫无反应。那样饶舌恬噪的魔物反常安静,只能说明安东尼斯身上有古怪……她来不及想下去,因为安东尼斯再次开口,她必须凝神细听,从中捕捉可能的软肋或暗箭。 “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八岁生日时,父皇牵着我走到克里斯蒂娜姑母面前,指着她隆起的肚子说,这里面是你未来的妻子。你出生后我迫不及待要看你一眼,还嫌弃奶妈手里皱巴巴的小东西太丑配不上我。”安东尼斯哑声笑起来,“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看着你变得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漂亮,既高兴又害怕。” 又一阵玫瑰雨随风卷落。埃莉诺肩膀微微一缩,安东尼斯便将她彻底勾进怀里。 他身上的香味闻着就十分昂贵。银灰长袍的表面以暗色丝线密仄地绣了辟邪的图样,擦着领口的肌肤又痒又疼,埃莉诺便往后撤,安东尼斯视线一垂,将她的披肩拢好,指尖隔着布料若有似无地在她脖颈一抹。 “父皇越来越讨厌我,姑母……不,我还是不说了。天知道我多害怕你也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安东尼斯笑得诡秘,口气蓦地柔和下来,“但你没有,大概是托你父亲的福,所以大家都喜欢你,哪怕是父皇,他那时候已经疯疯癫癫,也恨不得把你捧在掌心宠着。所有人在你面前都表现得和乐融融,所以你什么脏脏的东西都看不见。” “够了。”埃莉诺闭眼,仿佛这样就能令被他话语打开的记忆闸门再次上锁。 其实她也有过那样无忧无虑的时光。只不过她刻意忘记了。记起来只会让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又或毫无必要地感伤起来。 “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想起以前你有多喜欢我?”安东尼斯笑得尖刻,“我该谢谢你,如果不是顾及你,也许父皇早就对我下手了。” 埃莉诺花了很大力气才发出声音:“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一直在等,等着你如约变成我的人。”安东尼斯附在她耳畔低语,稍侧转了脸庞深嗅她发丝间玫瑰的甜香,心醉神迷似地长长叹息,转而继续温柔地诱惑她,“我十年前就想象过你长大后的样子,而你现在……与我的想象几乎毫无差别。” 他的手掌紧贴她后腰,不急不缓的摩挲着向上,抵达打褶的裙子上沿,而后狡猾地侧滑入披肩下,擦着上身侧线画了一道弧。 埃莉诺差点一把推开他。 但她忍耐住了,甚至刻意发出一声轻喘。 安东尼斯低笑:“我愿意以东方最昂贵的丝绸装点你,搜集最饱满光润的珍珠点缀你的发髻,然后……”他几乎咬着她的耳垂,激得她全身都颤抖不止,“我要亲手剥下这些衣裙,将你按住--” 埃莉诺终于忍无可忍,狠狠推开他。 安东尼斯倒退两步站定,面上依旧笑盈盈的:“我还以为你会暗藏匕首,从后刺我一刀。” “你命人事先替我更衣,能搜的地方那些侍女都搜过了。” “哎呀,被看穿了。”安东尼斯举起双手,“把这当做我悉心打扮你的苦心不也挺好?久别重逢,一定要戳穿事实煞风景么?” 埃莉诺回以嘲弄的微笑。 “埃莉,”他再次脉脉含情地注视她,不辨真伪,“忘掉过去,留在我身边,这才是你本应待的地方。” “好,”埃莉诺莞尔,欣赏着安东尼斯此刻的神情,过了片刻才继续说,“如果我这么回答,你会相信我吗?” 安东尼斯脸上错愕的神态一瞬收敛回去。他笑得很冷:“不会。” “对你的邀约,我也作此想。”埃莉诺的声音里浮上一丝她都未必察觉了的凄凉,“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身首异处,得到解脱。” “我不会做那种野蛮事。” “我知道,”她加深了笑意,“你更喜欢看我拼尽全力,给我希望,而后在最后时刻给我致命一击,让我体会功败垂成的绝望。” 安东尼斯耸肩,没否认也没承认:“看来我在你心里印象坏透了。”顿了顿,他摸着下巴走近,露出充满恶意的浅笑:“那么,我亲爱的小艾莉,你想要怎样杀死我?” “你不给我一些建议?”埃莉诺的笑容同样无懈可击,她眸光微转,向对方送去若有似无含情的一眼,“就像你以前指导我下棋一样,给我些提示?” 安东尼斯眯起眼,思索片刻,手一挥:“塞坎达斯对我削去他的三个兵团耿耿于怀。” “只要我赴他的约,他会主动向我抱怨,这算不上什么提示。” “但他也可能挟持你,以你和克里斯蒂娜的名义光复科穆宁正统。”安东尼斯抬手折下离地面最近的一枝玫瑰,对指尖勾破渗血的伤口浑然不觉。他将花朵凑到鼻尖嗅了嗅,自嘲地抬抬眉毛:“也对,科穆宁玫瑰没有香气。” 他丢弃了一大截花茎,将盛放的玫瑰插入她发间,垂眸看住她:“想要我死的人太多,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方法会取走我的性命。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会毫不犹豫地夺走你拥有的一切,包括你的生命,因为它们本就属于我。但如果可能的话,我只想死在你手上,所以,” 安东尼斯的指腹擦过埃莉诺的唇瓣,他手上的细密血珠晕染开,成了她唇上艳丽的一抹红。他转而将沾血的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同样涂抹,交换一个充满血腥气的吻。他笑起来,殷红的嘴唇间露出一线白,双眼紧盯住她不放: “来,埃莉诺,让我们互相厮杀。” 第59章 绿眼毒蛇 “用过晚饭再走?”安东尼斯与埃莉诺并肩登上石阶离开花园,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却之不恭。” 他笑得古怪:“你不怕我下毒?” 埃莉诺似笑非笑,那神情与他十足相像:“也许我更该担心有人想毒死你。” “我亲爱的皇后会为我试毒,”安东尼斯向她斜掠一眼,慢吞吞地道,“抱歉,埃莉,我没能把皇后的位子留给你。” “八国消息闭塞,我并不知道你已经有了皇后,”埃莉诺兴味盎然地眯起眼,“她是位怎样的女士?” 对方轻描淡写地答:“你小时候应该见过她,安吉洛家的安娜。” 安吉洛家族实力雄厚,近年来更是野心勃勃。但埃莉诺根本记不清这位安娜女士的样子了:“我很期待与她再次见面。”说话间云宫的瑰丽楼阁已然再次映入眼帘,她向皇后等女眷居住的西方宫阙看去,漫不经心地问:“听说皇帝在云宫里藏了千名妙龄女子和美少年,怎么看西宫都住不下那么多人。” “眼见为实,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她斜睨他:“那可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安东尼斯便低低笑起来:“也是,我可能会忍不住把你留在那里。” “陛下。”云宫总管恭顺地从宫殿廊柱后冒出来,附耳向安东尼斯通报了几句。 “八国那群野蛮人似乎因为我带走了你急得手足无措,”皇帝笑眯眯地转向埃莉诺,“如果我留你过夜,他们会作何反应?” 埃莉诺微微一笑:“我可没法下担保。” “那就试一试。”安东尼斯显然对埃莉诺的平静反应感到失望,出言激她,“我想了想,也许把你就这么强留在云宫也是个好主意。这里也到处都是愿意帮你杀死我的人。” 米哈尔就像没听到皇帝骇人的言语一般,只是笑。 “陛下!”冷冷的女声传来。 安东尼斯循声回头,露骨地流露出厌烦,大声抱怨:“喏,我那爱管闲事的皇后来了。” “安娜大人。”埃莉诺先行礼,才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 安娜·安吉洛是位典型的帝国美人,形状纤长的脸庞和英挺的鼻子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印象,橄榄绿的眼睛经精心勾画微微上挑,深蓝色绸缎也掩不住她傲人的身材,蜜色肌肤更是泛着健康美丽的珠光。她像是没看见埃莉诺,径直转向丈夫:“父亲要见您。” “啊,啊,又是老艾萨克,他怎么又想见我?这次是因为南方的疫病?还是又想借我的名头在神殿的肥肉上再割一刀?”安东尼斯说着咯咯笑起来,揽过埃莉诺的腰肢耳语,“安娜恨不得能生吃我的血肉,你可以考虑与她结盟。” 埃莉诺面色不改:“既然陛下有要事相谈,我不敢再叨扰下去了。” “也好,晚饭就留到下次。”安东尼斯爽快地放开她,径直朝宫闱深处走。 米哈尔笑着向埃莉诺欠身:“我送您下山。”他顿了顿,眼风朝旁一扫。 安娜肃容站在那里,似乎不打算追上蹦蹦跳跳远去的丈夫。她蓦地看向埃莉诺,视线却回避着对视在她发间定格。埃莉诺不用伸手确认,那里还插着一朵科穆宁玫瑰。皇后略显丰满的下嘴唇一颤,仿佛有话语就在舌尖。而后她突兀地转身离去,点缀着细小宝石的华美裙裾旋起来,闪闪发亮地打了个转才急匆匆落下。 “埃莉诺大人。”米哈尔躬身,“软轿等在前头,容我送您稍走一段。” 埃莉诺颔首。 两人半晌无言。 直到她将要登轿,白白胖胖的云宫总管才忽然打破沉默:“埃莉诺大人,正午与傍晚都是魔物作祟的时刻,请您千万小心。” 不等埃莉诺回答,丝质帘子施然落下,轿夫已稳稳抬起轿厢前行。 下台阶时轿厢微微颠簸前倾,埃莉诺却全无向外张望的心思。米哈尔这句饱含深意的话究竟在暗示什么?这是否与阿默斯的力量对安东尼斯不起作用有关? 软轿回到平地,却没有停下。米哈尔没有告知目的地,但埃莉诺猜想应当是城中供使者落脚的别馆。就好像有人陡然拉开了隔绝声音的帘幕,首都街巷的嘈杂声如迎面拍来的浪头,一下就将轿厢包围。她悉心分辨着熟悉的叫卖声、车辙碾过松动石板的轰隆声和轿夫开道的吆喝,缓缓舒了口气。 “安全了,”阿默斯出现得毫无征兆,“安东尼斯身上有同类的气息,如果他没有与魔物签订契约,那么他身边肯定有役使魔物的人。为了避免露陷,我刚才彻底隐藏了气息。” 埃莉诺眯起眼:“是否有办法破除对方的影响?” “在弄明白气息源头前,我不建议那么做。”阿默斯咂舌,“我还要分心注意塞维尔的状况,幸而最近他一直很安分。” 埃莉诺话中带刺:“你一直向我夸耀自己的强大,可最近却屡屡受挫。” “只要我再多吞噬一些你的灵魂,这都不是问题,”阿默斯冷笑,“可你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了。” “如果非利用你的力量不可,我会……”她抿唇不语。 “先是身体衰弱,而后……”他暧昧地低笑,“如果你还不想死,就只能沦落为低阶魔物了,但到了那时候,你是否还能保持清醒,我都不敢保证。” 见埃莉诺沉默,阿默斯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如果你之前愿意重新签订契约成为魔女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但可惜,现在已经太晚了。但当然,还有另一个方法能让我增长力量……” 埃莉诺将发间的白玫瑰摘下,拈在指尖端详,面无表情:“吃了萨维尔的灵魂?” “啊呀,”阿默斯讶然抽了口气,“我原本想说的是尽快找到新的猎物由我吃掉,但你说得对,”他似乎润了润嘴唇,“神官的灵魂那样纯粹美味,是最好的方法。问题只在于……我的埃莉诺,你是否忍心?” 轿夫的步子陡然慢下来,而后轿厢着地。 “之后再议。” 回答埃莉诺的是一声拖长的轻笑。 轿夫打起车帘,躬身道:“这里是塞坎达斯大人的官邸,使团诸位都在此处落脚。” “埃莉诺大人!”有人夸张地惊叫。 来人用的是通行语,埃莉诺缓了缓,才认出迅速奔来的是登上船队的使臣科尼塔司。他来到轿前,看见埃莉诺的打扮微微一怔,转而捋着唇上的小胡子:“您可算回来了。诸位都心急如焚--” 这么说着,他侧身一让,聚在宅邸门前开阔庭院中的人群随之映入埃莉诺眼帘。使团中的几位贵族大人头碰头窃窃私语,塞维尔等三名神官居然也远远站在一边等候。 “您是否见到了……” 科尼塔司急着打探消息,埃莉诺报以奥妙的微笑:“这里是塞坎达斯大人的宅邸?可不能让他久等。” 小个子使臣便会意,连声告罪:“当然,是在下思虑不周……”说着,他恭请埃莉诺先下轿。 “夫人。”乔治从人丛中现身,视线压得很低,和科尼塔司一样微微欠身伸手。 埃莉诺猛然歉疚起来。在码头走得太急,她只来得及以眼神示意乔治等她回来。毫无犹疑的,她将手交到骑士掌心,搭着他的手下轿。 指掌相触,埃莉诺背上竟然蹿过一阵寒涔涔的颤栗感。 云宫和这里就像两个割裂的世界,好比梦之于现实,在那里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另一个人,她大可以沉溺于笑里藏刀的交锋,向着本应亲近之人的杀意是正当的,死亡是轻而易举且令人向往的。而醒来时,披上的茧剥落,她一时无法适应现实的规则,只觉得冷。 乔治察觉了什么,无言地收紧手指。 科尼塔司也不尴尬,若无其事地站直说起俏皮话:“塞坎达斯大人准备了酒宴,我饿得两眼发黑,这下终于能开吃了!” “使团的驿馆……” “好巧不好,今早驿馆失火,塞坎达斯大人主动承担起此番招待八国诸位贵客的殊荣,请您放心,他为您预留了宅邸中最好的房间。” 埃莉诺颔首:“既然使团其余各位无异议,我自然不能拒绝塞坎达斯大人的好意。” 说话间,一行人已然穿过了大宅的红砖拱门。与大多数帝国豪宅一样,两层楼房三面环绕正方形的庭院,底层回廊以古雅的多立克柱撑起,与庭中喷水池供奉的旧神雕像一样颇有古典意趣。 “塞坎达斯大人!”科尼塔司躬身。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自正厅回廊下步出,头发与身上披挂的元老院式白袍同色。他不笑时唇角微垂,端正的面庞上笼罩着忧郁的神气,更像一位诗人或哲学家,而非眼下帝国境内最有威势的将军。 山茶色的晚夏如同贵妇人的披肩,懒懒搭在屋顶,肤色黝黑的仆役悄悄为庭院里的青铜灯树点亮一朵又一朵的烛花。 埃莉诺缓缓向母亲曾经的挚友走近,深蓝的通透天光下彻,将她披散而下的红发染成偏紫的深色。 塞坎达斯的神情便凝住了,像是看到了从冥河对岸归来的亡魂,恐惧又欢喜,微张的干涸唇瓣间泄出两个音节:“克里--” 而埃莉诺已然步入大厅倾泻出的亮光中,灯台的红光将她的发丝照得如一团飘逸的火。 第60章 蓝紫阳花 “请进。”塞坎达斯笑得有些勉强。 大厅地面饰有海蛇图案,用以辟邪。埃莉诺目光一滞--安东尼斯的私人徽记就是九头海蛇--她转而打量墙上的游猎壁画,盛赞道:“您的新宅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塞坎达斯含糊地应了数声,显得心不在焉。 与八国不同,帝国人习惯分席而坐,每位宾客的软榻前都摆了小几,各色珍馐得意洋洋地横陈于硕大无比的容器中,令人眼花缭乱。一道道菜宛如听候将军吩咐的士兵,整齐地靠着墙边列队;只需要一个眼神,侍立在后的奴仆便手脚灵巧地按座次分放菜肴。苹果木慢烤羊羔香气喷鼻;新月湾今早捕回的鲑鱼以海盐涂抹后,置于烧热的石板上去生,用时再撒上令舌头雀跃不止的东方香料;还有数不清的腌渍小菜和乳酪,都摆在纯白的上釉陶盘中呈上;最后当然还有让人凭空多生出一个胃来的糖果甜点…… 这般奢华排场,令来自八国的大臣们暗暗称奇。而塞坎达斯若无其事的一句“匆忙准备,都是些家常菜,让诸位见笑了”更是令使团中人面面相觑,一时吃不准帝国境内乃至首都饥荒的传闻究竟是真还是假。但等有人真的试探起将军的口风,不论是塞坎达斯本人还是科尼塔司,都绕着弯子不正面回答。 除了大菜,当然还有美酒。 “为了陛下,干杯!” “为了八国共主与陛下的友谊,干杯!” “为了埃莉诺女士,干杯!” “为了此番远道而来的神官大人们,干杯!” “为了塞坎达斯大人一派盛情,干杯!” 纵然八国人嗜酒成风,帝国佳酿比对岸所产的果酒更烈,这一轮轮敬酒词说完,在座诸人都不免脸颊发红。乐师拨着琉特琴,低声吟唱着古老的乐曲,将艾奥语柔软动听的发音展露无遗。酒酣乐浓,席间的气氛便松快起来。 科尼塔司说了好几个笑话,向埃莉诺一抬酒杯,若无其事地发问:“不瞒您说,我已经许久没见到陛下了,不知他看上去是否一如既往的神武康健?” “陛下精神很好,”埃莉诺笑得很克制,“皇后也一样。” “安娜大人……”科尼塔司轻轻叹了口气,眼风朝塞坎达斯一掠。 将军便以深思熟虑的缓慢语调加入对话:“安娜嫁进云宫也有六年了,至今没有孩子。安吉洛家的艾萨克大人为此找了不知多少医官,可就是没消息。” 有人借着酒劲大胆开口:“如果一个女人不行,其他私生子总有的吧?” 塞坎达斯带着忧郁的神情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席间便突兀地安静下来,只有琴声与呢喃似的吟唱依旧回荡。 如果安东尼斯无嗣,他身故后皇位的去向势必引发又一场纷争,这对八国究竟是大好机会还是唇亡齿寒…… 科尼塔司再次出言缓和气氛:“这床笫间的事,还是当事人自己清楚--” 塞坎达斯适时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还有女士在场。” “请您恕罪,”科尼塔司笑嘻嘻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一脸无知地问将军,“您学识可比在下渊博多了,我忽然记不清了,除了伊莲娜外是否有女皇登上过黄金王座?” “这都记不住,这可有辱科尼塔司之名。”塞坎达斯沉吟片刻,摇摇头,“自从伊莲娜后,王座之上的都是男子。” 话题走向愈来愈露骨,在座的使团成员不自在起来,下座的两人干脆絮絮议论起来。 科尼塔司还想说什么,埃莉诺却突兀地起身:“我有些醉了,想暂且休息。” “当然,您今日也劳累了。”塞坎达斯自然没有异议,做出宾主尽欢的样子起身,“我来为您引路,其余各位请自便,务必不要拘束自己!” 乔治原本也要起身,埃莉诺向他微微摇头。他会意,举起酒杯掩饰住此刻的神情。 埃莉诺随着塞坎达斯登上二层,她在楼梯拐角处驻足。 “您怎么了?” 她扶住额头,自嘲地笑笑:“平时很少喝那么多酒,劲头上来了。” 年逾五旬的将军便温文尔雅地伸出手臂:“请您小心些,可别摔着了。” 埃莉诺没拒绝:“您酒量真好。” “不,我也有点晕乎乎的。”塞坎达斯终于笑了笑。他的两颗牙齿外翻,笑起来便没抿唇不语时有魅力,反而甚是滑稽。但埃莉诺记忆中的塞坎达斯,就是这么个对母亲整日微笑的男人。他脾气好得令人诧异,克里斯蒂娜再怎么故意作弄他,他都只是这么一笑了之。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埃莉诺步子不稳,微微摇晃。塞坎达斯立即扶住她,手掌在她腰间一搭,被烫到似地离开。她似乎没察觉他内心的波动,反而把将军当做支柱,身体的重量往他那侧压。塞坎达斯垂头看她一眼,神情莫辨。 “刚才席上的话题太危险了。您就不怕有探子……”埃莉诺的声音很低。她凑得那么近显然只是为了安全地交谈。 塞坎达斯的神情立即放松下来:“这座宅子是安全的。” 她谨慎地摇摇头:“有心人大可以向安东尼斯告密。” 对方沉默须臾:“您不相信使团中的人?”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们?”埃莉诺的口气尖锐起来,她挑了眉嗤笑,“不,我谁都不相信。” 记忆中的克里斯蒂娜常常以这种口吻将旁人噎得哑口无言。 塞坎达斯果然一晃神,半晌再次开口时已放弃了无谓的敬语:“我知道你们离开艾斯纳后……过得很辛苦。” 埃莉诺牵了牵唇角:“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现在你也再次回到了首都。”塞坎达斯斟酌着词句作出承诺,“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看在克里斯蒂娜的份上,我绝不会推辞你的请求。” 第一个拥立安东尼斯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将军叔叔。 在母亲因为丹尼尔的死几乎精神失常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埃莉诺抑制住放声大笑的冲动,嗫嚅:“不瞒您说,母亲留下了一样东西,嘱咐我一定只能交付给信得过的人……” 塞坎达斯一震,低声确认:“与皇帝有关?” 她咬住下唇,带怯地从眼睫底下看他,缓缓点头。 塞坎达斯没立即应承下来,直到他在房门前驻足才道:“你的房间就在这里,周围几间都空着以防万一。至于那件事……明天再来找我。我也需要仔细考虑。” 埃莉诺恭顺地颔首,抬眸与将军对视,双唇开阖,却没发出声音。 走廊上的油灯骤然熄灭。 塞坎达斯扶住额头,低低呻|吟了一声。 “怎么了?赛克?”埃莉诺压低声音。 将军似乎因为这熟悉的称呼头晕目眩。他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她,分辨着她黑暗中的轮廓,失控地念出盘桓于心的名字:“克里斯蒂娜……” 埃莉诺不应。 塞坎达斯慌张起来,伸手去确认她不是酒意生出的幻觉。 “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他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墙上推,“你现在……你现在是否终于愿意正眼看我了?” 可夜色四合,无从确认视线的去处。 将军喷吐在她面上的气息滚烫又带着酒味,他果真有些醉了:“明明我一直就在你身边,你为什么永远看不到我?”他深吸了口气,字字压抑而痛楚:“啊,我还记得,那被诅咒的科穆宁的眼睛,你宁可与那个红头发的野蛮家伙眉目传情,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你嫉妒查理?” “不,我怜悯那个傻瓜,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科穆宁玫瑰的爱情,”塞坎达斯凑得更近,全无刚才的温和冷静,以异常恶毒的语调在她耳畔呢喃,“我知道的,你和那个男人的事我都知道……” 埃莉诺迷惑地追问:“他……怎么了?” 塞坎达斯吞咽了一下,最后还是没能抑制住脱口而出的话语:“同父异母的兄妹分开长大,成年后在假面舞会上一见钟情,而后发现这都是斯库尔德恶毒的玩笑。我还记得你是怎么向我倾诉苦恼的。那是唯一一次,唯一一次你真的看着我了……我几乎以为那之后你就会属于我了。” 他的声调转冷:“但你很快和那个从特里托来的傻小子打得火热,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只是在惹阿雷克西斯不快。但后来,你真的爱上了那个傻子……直到阿雷克西斯忍无可忍,你们旧情复燃。而我,可怜的我!软弱的我无法拒绝你的请求!居然成了你们的信使!” 埃莉诺一动不动。怒火灼得她嗓子疼。这男人怎么敢这么轻侮她父亲?他凭什么!他又知道什么?也许她早就知道答案,所以她最后选择沉默。 “怎么?无话可说了?”塞坎达斯有些歇斯底里,他快要哭出来了,“你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哪边都无法割舍,这点我比你更清楚。而我呢?明明我才是陪你长大、最了解你的人,你却从来没把我当做男人,始终把我看成需要你保护的小哭包……”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母亲的口气,轻描淡写地打发他。 这果然激怒了将军。他颤抖着,良久都说不出话,凶狠地扳住她的脸,便要吻下来:“不!这不是我想--” 因为仰头的缘故,天光渗进埃莉诺眼中,黑漆漆的瞳仁被微微泛紫的深蓝包裹,塞坎达斯撞进她眼里,顿时像是着魔,索性掐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笑起来:“你已经死了!被背叛、被抛弃、孤独地客死异乡的感觉如何?” “你……也背叛了我……”埃莉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你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背叛你,”塞坎达斯终于啜泣起来,松开了对埃莉诺的潜质,他一遍遍重复问句,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背叛你?为什么?” 埃莉诺大口喘息,喃喃:“为什么?” “我想起来了……丹尼尔出事后我去看望你,我想竭尽全力帮助你。你让所有人都退下,那时我是多么快乐,觉得哪怕只是这样微末的信任,也让我觉得自己是不同的,”塞坎达斯抽噎了一下,“但那时你看着我,只反反复复地问我,” 第61章 蓝紫阳花 埃莉诺的思绪刹那间停摆。 但不过只是一瞬,她便颤抖着开口反驳:“不可能!” “你看,即便如此,你还爱着阿雷克西斯,”塞坎达斯却误读了她的答句,喃喃自语,“那时我妒火中烧,觉得你无可救药,所以……所以我主动向安东尼斯投诚,而皇储……他早就知道了丹尼尔的身份。” 埃莉诺的话语已经丧失了波动:“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明里帮助你打通总管的关系,暗地里却与安东尼斯共谋你的倒台。而我也如愿了,你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刻死在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 他长长吐了口气,惨笑一声:“我忏悔完了,你是否该惩罚我了?” 埃莉诺闭上眼:“滚。” “是,是,我这就把这家伙弄走。”阿默斯噗嗤数声笑。 塞坎达斯踉踉跄跄地扶着墙离开,口中依然喃喃重复:“你不愿意原谅我,你还是不愿意……” 埃莉诺目送他远去,裹紧了披肩。 而从阶梯拐角后,这时转出了一道人影。 她骇得后退一步,随即疲惫地笑笑:“你听到了多少?” 对方走到他面前,无言地注视她,如夜色却比夜色更明亮的黑眼睛里含着克制的关切。 “看来你全听见了。”埃莉诺往阶梯口看了一眼,“其他人?” “还在和科尼塔司喝酒,我推脱喝得头疼离席。” 埃莉诺依然站在门下的阴影里,默了片刻低声说:“过来些。” 乔治依言走近,她环住他的腰,顿了顿,才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他什么都没问,也没试图三言两语地安慰她,只是默默将她抱得更紧。 青年的体温与气息将埃莉诺包围,无孔不入地填满内心因惊惧而张开的缝隙。乔治就像是冷寂海面她可以停泊的唯一一座岛,只有他能为她抚平疑虑、消除惊惶;她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初时的震惊淡去,埃莉诺发现塞坎达斯这番话几乎什么都没改变。 除了徒增她的愤怒与困惑。 “冷静下来了?” “我不知道,”埃莉诺允许自己向乔治袒露此刻内心的动摇,她停顿很久,才低低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阿默斯的操纵下,塞坎达斯不可能撒谎。她所面临的选择异常简单--接受克里斯蒂娜、她的母亲的另一面,接受丹尼尔的真实身份;抑或对这尘封的往事听而不闻。 不论相信与否,她自幼对母亲的憧憬、以及由此产生的恨意该如何安放? 而向母亲献上的复仇,究竟是否还有价值? 艾德文,阿曼达,大学士,老艾德文,罗伯特,克劳德,伊莎贝拉,还有更多她连名字都不曾知晓的人……有那么一瞬,埃莉诺几乎以为地面凹陷进去,这些被她踩在脚下的人正拽着她的脚踝,将她往不可知的黑暗中拖,而她将与他们一起坠落,一直坠落…… “埃莉诺?” 乔治的呼唤将埃莉诺拉回现实。她往他怀里缩,喃喃:“我不该妄议亡者,可刚刚……即便只有一刻,我竟然恨母亲。父亲是那么爱他,他到死都没能从她的影子里走出来,可她……” 埃莉诺深吸了口气,摇摇头:“即便如此,她确实给了我生命,况且她也是爱我的……而丹尼尔,我无法不将他当做弟弟。” “那么你呢?”乔治双手捧起她的脸,“告诉我,撇开刚才你所听到的一切,你是否还想继续?” “我与安东尼斯不可能和解,”她轻轻笑了,“即便我想原谅,他也不会放过我。” “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两个人逃得远远的,逃到皇帝也追不上的地方。”乔治努力控制着语气,但他话中还是透出了一丝期待。 埃莉诺闭上眼,放纵自己在这样的想象中沉溺了须臾,声音黯哑:“对不起。” “你不需要为此向我道歉。” 她不敢去看他的神情。一个念头在扎根前就被她掐断。她想向他坦白:为了复仇,她向恶魔献出了灵魂。 契约不可反悔,埃莉诺不可能后退,否则阿默斯报复的第一个对象将是乔治。 “我还是无法原谅安东尼斯,不谈母亲和丹尼尔,他毁掉的还有我的人生。”埃莉诺没有撒谎,但她竟然对这样坦诚的自己感到厌恶。 “我尊重你的决定。”乔治稍低头,她的发丝拂过鼻端,一阵甜腻而冰冷的玫瑰精油香气。 他的身体便微微一僵。 埃莉诺从不用玫瑰气味的精油。对此两人都心知肚明。 她立刻察觉了乔治的异样:“云宫戒备森严,以沐浴和更衣的名义搜身。” “你不必向我解释。”乔治的声音很平静。他将下巴搁上埃莉诺发顶,像是在阻止她抬头看他神情。 埃莉诺揪紧了他的衣袖:“乔治……” 他终于应声垂眸看她。廊下小窗透进巡夜人手中的灯火,火光在他眼中一掠而过:“你有什么打算?” 埃莉诺指了指走廊尽头,主人居住的套间在拐角后:“首先是他。” 乔治会意,毫无迟疑:“我该怎么做?” 埃莉诺喉头一哽,声音愈发低:“进屋说。” “万一有人……” 她摇摇头,笑得凄惨起来:“我们的关系没必要隐瞒,也藏不住。” 讽刺归讽刺,枕席之间是密谈的佳处。 拴上房门时埃莉诺想,她根本没有指责母亲的资格,她们也许别无二致。 ※ “陛下今日外出游猎,诸位若有要事,可由我代为转告。” 皇后安娜款款从漆屏风后转出来,面带礼节性的微笑。 赶到艾斯纳郊外别栋觐见的阿雷西亚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露骨地咂舌表达不满。 八国使团抵达艾斯纳已半月,除了首日宣召埃莉诺,安东尼斯始终没有露面。纵使双方的大臣和书记官们在一场场筵席中打得火热,皇帝避而不见的态度多少令使臣们尴尬起来,再三向科尼塔司和塞坎达斯施压,要求觐见。 而此番他们无疑再次扑了个空。 埃莉诺克制住情绪,沉静地颔首:“那么我等就不叨扰您了。” 安娜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听说你在圣所待过?正好经典中有几处我尚不明了,你先暂且留下。” 被这么如臣下般呼来唤去,埃莉诺只是微笑:“如果您想请教经书释义,没有比使团中的塞维尔大人更合适的人选。” 安娜面露不悦:“那个塞维尔现在是否在场?之后的事之后再议,今天你先留下。” 埃莉诺与塞坎达斯对视一眼。将军沉稳地颔首,提议道:“既然如此,日落前我会派人来接埃莉诺大人回城。” “难道我会愚蠢到伤害使节?”安娜言辞尖锐,随即摆摆手,“随你们便。” 话说到这份上,使团其余诸人只得暂且先行回城。 不久前还充斥着人气的厅中眨眼间空空荡荡。 安娜看了埃莉诺一眼,当先转过屏风。别栋不大,前厅后半部分与花园露台相连,藤架上的紫色花蕊尚未绽放,串在柔枝上随风摇摆,宛若淡紫色的珠帘。露台上摆好了桌椅,安娜往上首一坐,回眸微微抬了下巴看埃莉诺:“怎么不过来?” 木桌上真的摆了一摞诺恩经典卷轴。 埃莉诺一闪而逝的惊讶之色没逃过皇后锐利的眼睛。安娜似乎不论和谁说话,都带着三分刻薄:“我真的想让你看看这些经书,可没有什么趁机赐毒酒的打算。” 这话倒像在含沙射影地讽刺丈夫通过克洛维转赠的那只银杯。 “是。”埃莉诺低眉垂目地应,往露台一角瞥了一眼。 一个抱着里拉琴的美少年坐在栏杆上懒懒拨弦,眼皮都不抬。 “不用管他。”安娜缓缓展开第一卷经书,往其中的段落一指,真的虚心请教起来,“此处的三合体的联结物是何意?” 埃莉诺苦笑:“请您恕罪,神殿经书并非我的专长。” 安娜橄榄绿的眼睛像猫,带着股懒洋洋的傲慢神气:“哦?” “圣所中人最熟稔的自然是渡灵经。” “呵,我暂时还不需要那东西,”安娜信手打开另一枚卷轴,状似无意地问,“如果我没记错,你曾经是陛下的未婚妻?” 埃莉诺的视线随着皇后保养得体的尖指甲下落,微微一怔。她随即若无其事地应答:“是。” “陛下似乎尚未赦免你,你居然敢堂而皇之地来到艾斯纳,我都有些佩服你的胆识。”安娜抬手撩头发,腕上的金银桌子叮铃作响。 埃莉诺笑而不语。 这态度触怒了皇后。安娜双眼一眯,炫耀般将手掌贴在小腹上:“艾奥圣殿的先知已然给出神谕,帝国的继承人不久后就将诞生。安东尼斯也很努力。” “这真是个好消息。”埃莉诺轻描淡写地恭喜了一句,转而再次看向面前的卷轴,确认所见的文字无误,“这抄本很有意思,应当是帝国图书馆的孤本。” “也许吧。”安娜打了个哈欠,“算了,今天就到这里,我命人送你回去。” 乘上别栋的软轿,埃莉诺自言自语: “皇后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回到宅邸塞坎达斯的书房,她也这么说。 将军详细询问了两人对话的细节,思索片刻,无奈地摸摸下巴:“安娜很要强,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皇后不知道皇帝无法……”埃莉诺抿唇,脸颊泛红,显得难以启齿。 塞坎达斯像是被她的反应取悦了,呵呵轻笑:“艾萨克那老狐狸也瞒着她,否则按照安娜的性子,必定会吵着要进神殿离开云宫。” 埃莉诺飞快地看他一眼,立即垂下头去:“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皇后为了印证先知的预言怀了身孕……” “你是说……”塞坎达斯来回踱步,“我会让人去办,你等着我的消息。” “如果没有您,我真是无计可施……”埃莉诺向将军迈近一步,诚恳地看进对方的眼中,“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埃莉诺的红发像是要在夕照中燃烧起来,连她的眼睛都泛红。 塞坎达斯在她的注视下张嘴,几乎丧失了将军应有的威严。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面热起来,半晌才掩唇咳了数声:“安东尼斯的事也交给我。御医的那封信我已经命人去办,等这流言传开,他再不情愿也必须有所行动。” 第62章 蓝紫阳花 “诸位,让我们为帝国和阿雷西亚的友谊举杯!” “也为了两位主君的健康!” “更为了今日在此签署下的和平友爱盟约!” 玻璃杯相碰,佳酿在郁金香形的容器中微微晃动,泛着宝石般的光辉。 点缀着水晶与铜铃的树形铜灯夜放花火,油灯火舌随声浪与微风娇滴滴地颤抖着,照得三两攀谈的人影忽而纠缠忽而分散。 “虽然花了些时间,好在皇帝终于答应签订盟约。达克兰边境可以安定一阵了。” “但我们离开后,首都未必太平,那个传言……” “小声些!我们还在云宫。” 埃莉诺执杯从几个提洛尔寡头贵族身边经过,捕捉到他们的对话片段,不由勾唇。 在塞坎达斯的授意下,前代御医曾受皇储之命加大旧皇罂粟蜜剂量的传言不胫而走。安吉洛家族对此嗤之以鼻,族长艾萨克不止一次当面嘲弄塞坎达斯,反问将军当初领头拥立安东尼斯时怎么没查出此事。 安东尼斯表面上没立即反应,依旧在云宫和行宫之间两头跑。但在使团抵达满一月的前夜,云宫总管蓦地来到塞坎达斯宅邸,传信说陛下次日愿意接见八国诸位大人。也就在当日,双方毫厘必争的盟约也终于敲定。克洛维四世认可科穆宁家的安东尼斯为帝国唯一尊贵的皇帝,而皇帝陛下也许诺约束边疆诸省的将军,保证达克兰无恙。 安东尼斯当众在约书上印下玫瑰徽记,使团大功告成。 “塞维尔大人。”埃莉诺在三位梅兹派来的神官面前驻足。 塞维尔依然形容憔悴,双眼却炯炯有神。他向埃莉诺颔首:“恭喜您完成了国王的任务。” 两人视线相触,神官像是骤然感到晕眩,突兀地别开脸。 埃莉诺关切地问道:“您是否太劳累了?” 塞维尔弯唇,温和的笑容中写满了疲惫:“皇帝依然不愿对德菲的事松口,我会暂且留在首都,由另两位同僚回梅兹向神殿禀报。” 埃莉诺拈着酒杯,垂眸沉默。 塞维尔冷不防问:“听说塞坎达斯大人和您走得很近?” “他是我母亲的旧友。” “他是否对您做了我一样的事?” 埃莉诺怔住,几乎无法相信这样刻薄的言语出自塞维尔之口。对方今日似乎分外清醒,也分外尖刻。 神官惨然一笑:“这一个月来我想了很多,始终有些地方想不明白,头也疼得厉害,如果刚才这话冒犯到您,我深表歉意。” “我没放在心上。” 塞维尔的眼神如刀,闻言向她一瞥,利刃之上的灼目冷光能把人刺伤。他随即自失地笑笑,谈吐恢复了往昔的温和:“塞坎达斯大人来找您了。” “那么容我失陪。” 目送着埃莉诺搭着白发将军的手臂走远,塞维尔摇摇头拒绝了侍者奉上的酒杯,转头微微一笑:“乔治爵士?您似乎最近也很忙碌。” “除了挥剑外我别无长处,又不通艾奥语,因此就借机在首都四处逛了逛。”乔治顺着神官的目光看去,视线在埃莉诺和塞坎达斯的背影上一定,若无其事地转开,“在提洛尔人的商会里有许多有意思的东西。” 塞维尔却没接话,沉默良久才抛出问题:“您嫉妒么?” 乔治讶然抬起眉毛:“嫉妒?” “听说过今年布莱斯劳锦标赛上您的所作所为之人,无不会认为您倾心于埃莉诺女士,”塞维尔的口吻古怪起来,他举目四顾,看着一张张殷勤的笑面摇头,“但现在我都听说塞坎达斯将军为旧友的女儿神魂颠倒,您就不……” 他略显病态的苍白嘴唇绷成一条细细的线。 乔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侧眸向神官微微笑:“我当然会嫉妒。” “但您就任由他横刀夺爱?” “我能做什么?”乔治的手指在腰间装饰用的佩剑上一擦而过,灯光闪烁,他的眼神有一瞬显得幽沉,但不过一瞬,“我爱上的是个怎样冷酷的女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而我也对此早有准备。” 塞维尔显得有些迷惑。他定定看了骑士须臾,面上现出自嘲的神色来。乔治以为对方还会说些什么,可神官却彬彬有礼地道别:“我不喜欢这种场合,先告辞了。” 乔治再次将目光投向厅中的人群,埃莉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便转身,循着神官的足迹穿过人丛离开。 宴会厅顶足有两层高,二层高度处绘有史诗长卷,故事环四壁一周,归于另一侧同样灿烂夺目的玻璃花窗之中。而彩色玻璃的另一侧别有洞天,是一间帘幕低垂的雅室,站在花窗畔,厅中景象一览无遗。 “你让老塞坎达斯着迷的程度超乎我预想,他竟然不惜为你公然得罪我到这个地步。”早早从众人视线中消失的皇帝陛下懒洋洋歪在长榻上,手中捻着一枚黑棋子,“但这无疑让你忠心耿耿的小情人难堪。” 埃莉诺站在窗边,闻言回眸扫了眼棋盘:“你还没落子?” “我们又不在下快棋,让我好好想想,”安东尼斯揪着原本的话题不放,“你就不怕小骑士因爱生恨背叛你,埃莉?” “这与你无关。” 安东尼斯终于将手中的黑王后落回棋盘:“喏,将军。” 埃莉诺漫不经心地跟上一手,替白国王解围:“你与克洛维结盟,损害的是边疆诸位将军大人们的宏图大业。国王远在海对岸,如果首都沦陷,他可来不及来救盟友。” “你在担心我?”安东尼斯看着她的神情低低笑起来,“你还是先担心自己为好。” 这么说着,他挪动黑象,再次将军。 埃莉诺没立刻落子,神情淡淡地反问:“怎么?” “使团一离开艾斯纳,你的使臣身份也就失去了效力。”安东尼斯笑着去勾她下巴,“到那时候,你就是触犯驱逐令的罪人,任我处置。” 他端详她,竭力想从她镇定的面具下寻觅到一丝惊慌的痕迹。 但埃莉诺眉眼之上的武装毫无弱点。她今日按帝国风格描眉勾眼,眸光熠熠,几近挑衅地与皇帝对视,勾起红唇笑得讥诮:“我知道。” 顿了顿,她加深笑意,蓦地换回敬语:“我还没恭喜您,皇后诊出有孕,您终于盼来了继承人。” 安东尼斯将手中棋子往空中抛,看着玻璃质的步兵摔得头首分离:“多谢。” 埃莉诺便追问:“那真的是你的孩子?” 皇帝危险地眯起眼,扣住她的手腕一扯,翻身将她压在了软榻之上。他凑近,在她耳边呼气,拉着她的手往衣袍下带:“你似乎听信了一些有趣的传闻。我可以现在在这里证明给你看。” 埃莉诺挣脱他的指掌:“毕竟你一个私生子都没有,知情人难免不会多想。” “即便有,我也早将它们杀了。”安东尼斯面无表情地凝视她,忽然道,“科穆宁是被诅咒的血脉。” 她也敛去漫不经心的笑意:“难道你想与这家族一同殉死?” 他就笑:“如果我真有这个打算,我不会忘了你。我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不胜荣幸。”埃莉诺再次确认,“所以安娜腹中的的确是皇储?” 安东尼斯却不再配合一问一答的步调,忽地起身,将原本即将得胜的棋局搅得乱七八糟。他俯视她,似笑非笑地宣布:“使团离开艾斯纳当夜,我会派人来缉拿你。那么到时见,我、的、埃、莉。” 云宫中的欢庆到了凌晨才止歇。 痛饮过后,塞坎达斯宅邸中分外寂静。 “不用担心,如果安东尼斯胆敢带兵围困这里,首都护卫队一半都是我的人。”将军面上盖着打湿的麻巾醒酒,倚在富有东方风情的软榻上,身后垫了两个流苏抱枕。 埃莉诺站在塞坎达斯身后,为他按摩着脖颈,轻声细语:“那样等同起义,您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塞坎达斯撩起麻巾,双眼因醉意有些湿润,他看了她许久,才喃喃:“这也是为了我自己,让我有一日能原谅自己。为了得到救赎,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午夜的风躁动不安,呼啸着穿过繁华盛开的街道与豪宅花园。首都的春季来得迅猛也去得匆匆,空气中已经隐约可以捕捉到闷热夏日的第一丝潮气。 “可还有安吉洛家族……他们在首都同样蓄兵。为了保住皇后,他们会不顾一切。” 塞坎达斯缓缓颔首:“但他们想保住的也只有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安东尼斯似乎相信安娜怀的的确是他的孩子。” 将军呼了口气,起身从桌上带锁的小盒子中取出一卷羊皮纸交给埃莉诺:“那男孩是我的人,我替他家中还清债务、还有他与皇后密会的证据都在上面所写的地方。” 埃莉诺双手接过,看向窗外,自言自语:“似乎要下雨了。” “时间不早。”塞坎达斯也打了个哈欠。 “祝您晚安。” 埃莉诺离开塞坎达斯的套间,往客房的方位走了没几步,阶梯口突然传来呼唤:“埃莉诺女士。” “塞维尔大人?” 神官站在拐角的阴影里:“我有些事想向您确认,能否跟我来?” “时间不早,明日……” 塞维尔态度出奇强硬:“请您跟我来。” “您……” 他的话中现出嘲意:“那晚的事,我开始想起来了。” “不可能!”阿默斯立即在埃莉诺耳畔反驳,他随即冷笑,“以防万一,去确认也无妨。如果事态不可收拾,我会立刻吃了他。” 她回头看了一眼寂静无人的走廊,垂眸低声应:“请您稍等,我回屋取件披肩。” 塞维尔却阻止她:“不需要很久。” 埃莉诺心中起疑,却还是随着神官走下阶梯。他的白袍在夜色中幽幽泛着冷光,雨前的风呼啸着将他的衣袖吹得鼓胀,露出他空空的双手--他似乎没带法器。 两人无言来到环绕庭院的回廊下。塞维尔向前踱了两步,声音沉静:“埃莉诺女士,走到今天这一步,您后悔过吗?” “我至今的人生大都耗费在了弥补往昔的懊悔上。” 大滴疏落的雨在石板上留下一个个黑点,风刮得愈发猛烈,树影婆娑。 塞维尔步入雨中,他淡金色的长发很快被雨水濡湿,贴着他瘦消的脸颊淌落水珠。雷声从天边遥遥奔来,他回眸看她:“那么对我,您是否有哪怕一丝的歉疚又或怨恨?” “您为什么要这么问?” 塞维尔笑得很苦:“因为不知道该恨您还是对您感到愧疚。” 埃莉诺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足尖触上庭院石板的瞬间,滚烫的痛意瞬间侵袭了她的全身。她想后退,身体却被看不见的力量往前推。 又一道惊电劈裂云层,照彻了地上的缠绕重叠的曲线。塞维尔这一月除了祈祷几乎没有离开宅邸,他有足够的时间一点点完成这致命的法术。 埃莉诺只看了一眼,钻心的痛意便差点将她击溃。 “法阵!这卑鄙的神官……”阿默斯抽了口气,后面的咒骂声她却听不见了。 她只看见足下的曲线一笔一划如活物般缓缓蠕动,打着颤渐渐变得明亮,勒紧收缩,将她困住。 两眼发黑,身体像是不再属于她,双膝一软,埃莉诺跪倒在地,抱头发出低低的哀鸣。但她的声音被风雨声和雷鸣淹没了,她只能看着全身湿透的神官一步步走近。 第63章 殊途同罪 埃莉诺随着塞维尔的动作向后倒,背脊却也腾地挺直。她的身体如人偶一节节转动,骨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最后,只有她的头低低垂着。 塞维尔都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呵呵呵……”伴着低低的笑声,她骤然抬起头,乱发间露出的双眸赤红。她咧嘴笑得妖冶,前进一步去勾神官的下巴,“嗯?是我小瞧你了,居然能瞒着我独自驾驭这样的法阵,无怪乎最近你看上去如此憔悴。” “魔物,报上你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哈,报上名字?你在开玩笑?嘛,埃莉诺叫我阿默斯。”恶魔掩唇向塞维尔抛了个媚眼,“神官大人,特意叫我出来有何贵干?” “附身的魔物,我以三女神|的|名义命令你,即刻离开无辜者的身体!” 回答塞维尔的是又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附身?哎呀呀,你把埃莉诺想得太善良了。难道你以为她犯下的那些恶行,都是我一手唆使的?” 神官面色冷峻,两指交错并于胸前加持:“你是什么意思?” “就别装了,你肯定早就发现了,埃莉诺与我并非魔物与被凭依的受害者关系,”阿默斯慢条斯理地将乱发别到耳后,抿唇诡秘一笑,“她可是我的主人……与我签订了灵魂契约的主人。如果你不知晓这点,刚才又为什么宣称已决意让她恨你?” 塞维尔没有搭理魔物的挑衅:“解开契约,否则法阵发动,不论你是什么来头,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亲爱的塞维尔大人,您觉得我可能答应吗?” “你别无选择。” “不,我可以用这具躯体与你战斗。”阿默斯来回转动着手腕,轻轻叹息,“人类的躯壳还是太沉重了,但勉强能用。” 塞维尔身体骤然微微一晃。“你……” “虽然你摆脱了我的控制保持清醒,但只要我愿意,玩弄你的记忆与情绪还是轻而易举。”阿默斯骤然敛去笑容,双臂大张,“那么,您准备好了吗?塞维尔大人,让我看看您究竟有多大能耐。” 神官呼吸急促,皱起的鼻梁与眉心很快舒展。他双掌相合,手指移动相错,结成翻覆精妙的术式,轻念艾奥语咒法。被大雨洗刷的庭院地面随之震动摇撼,法阵光芒大增,纯白的曲线探出地面,如藤蔓似蛇,勾住阿默斯的双足顺着小腿向上攀附。 “没用的。”魔物小指一勾,在触及白色曲线的刹那红光闪烁,法阵触角似的指爪随之断裂消失。 塞维尔并未因受挫而动摇半分。他口中咒语加速,指印翻飞。 但不论法阵怎样纠缠攻击,阿默斯总能轻易化解。初时他尚未适应埃莉诺的身体,动作略显迟滞,但这一分不自然也很快消泯无踪。他信步在法阵内来回踱着,唇角挂着轻蔑的微笑:“你赢不了我。” 夏季的第一场雨倾盆,雨幕拍击着廊下种植的香柏木与橄榄树,拉长的树影在雷光中不安地颤动。 被冷水浸泡,塞维尔的脸色十分苍白:“但你也无法逃出我的法阵。” “嗯--?你打算耗到天亮?这样所有人都会知晓埃莉诺女士驱使魔物,她的敌人们对此定然会欢欣鼓舞、将她狠狠踩在脚底,让她再无翻身的机会……不,我记不太清了,但私自役使魔物是死罪吧?” “我会在天亮前解决你。” “你尽管试,”阿默斯嗤笑,再次抬手化解神官的攻势,“话说回来,你不打算救埃莉诺?” 塞维尔唇线一绷:“你想说什么?” “你说得对,也许在天亮前埃莉诺的躯壳就会抵达极限。纵使她侥幸不死,我与她的融合程度已经超出了你们所能干预的限度,契约至死无法解除,哎呀哎呀,这真是不妙,不管我是否会死在你们这些神官手上,埃莉诺似乎都必死无疑。” 塞维尔挺直了脊背,湿透的金发贴在颧骨上,脸颊随吐字深陷:“这是役使魔物的代价。” 阿默斯打了个寒颤:“真是无情啊--如果不是你的无能,埃莉诺原本可以在圣所终老,成为一位出色的渡灵人,更不必因为一段可悲的婚姻走上复仇的道路。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没有恨过你。” 魔物看着塞维尔惨白的脸色噗嗤连声笑,口吐更为残酷的话语:“再看看我那些‘无辜’的牺牲者,老艾德文有多卑鄙我就不说了,他的儿子也是个好色自私的混球,阿曼达对变心的旧情人心怀杀意,大学士为了维护扭曲的情愫不惜将妙龄少女送上老艾德文的床、还诬陷无辜之人,罗伯特贪得无厌,克劳德心怀不轨……至于伊莎贝拉是对是错,您比我更清楚。” “这些人无一例外地罪有应得。”阿默斯以足尖碾碎纠缠不休而上的白色光线。 塞维尔一字一顿地反驳:“他们罪不至死,更不应成为魔物的牺牲品,他们应当受公正的裁决受罚。而非不明不白地死去!” “可人间的律法不会制裁他们,但我可以。” “能审判人的只有人。” “您这说法简直不像话,神官难道不该相信有权审判人的只有神明?” 神官闭了闭眼:“神明不会有求必应。” 阿默斯放声大笑。 “够了。”塞维尔摇头,俯身手掌触地。 细如丝线的光束如冰裂的纹路,曲折地自他掌心延伸,刹那间将庭院照得一片通明。 阿默斯反常地默不作声。 塞维尔疲惫地笑笑:“谢谢你陪我聊了那么久,法阵也终于完成了。我猜得到你的力量源头,强光会令你的力量损耗殆尽。” “你以为这样就能消灭我?”阿默斯语速加快,“那些曾经封印我的神官们比你可要强多了,一代不如一代,只能靠阴谋--” 塞维尔打断他:“我的手法不光彩,但这能救更多人。” 魔物赤红的眼睛在白光照彻的雨雾中幽幽发光:“呵呵呵,为了达成高尚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终于也变得和其他人别无二致……” 金发神官面色微微一僵,但也只是转瞬:“你就尽情狡辩吧。” “如果不是被封印,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仅仅能和你耍嘴皮的地步!”阿默斯低声咒骂起来。 “但纯真软弱的少女化身冷酷的凶手,最正直高洁的神官也会堕落,人的内心还真是充满美味的阴影。”阿默斯舔了舔嘴唇,面容因剧痛扭曲起来,却显得异常冷静,“这个阵法会让我们同归于尽,看来你已经有了杀人和被杀的觉悟。能把你逼到这个地步,我也算有所成就。” 塞维尔没答话。 “但在那之前,请你告诉我,你对埃莉诺的杀意,究竟是出于高尚的信念……还是仅仅因为,你恨她?” “我对埃莉诺女士并无怨恨,她遭遇了太多不公,但她选择了错误且不可原谅的方式复仇。”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你依然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让我来告诉你答案吧……”阿默斯轻快地笑了,“你恨她,因为她证明了你所坚信的正义有多无力。而你的杀意也源于私愤,与大义无关。什么别无选择,什么高尚的制裁,都是你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闭嘴!”塞维尔终于被激怒了。 “我最擅长的事就是窥视人内心的阴暗之物,”魔物柔和地叹息,向神官一步步靠近,“我所说的是真是假,我比你更清楚。我比你更了解你,塞维尔大人。” “你--” 将神官逼到极处,阿默斯恶趣味地粲然而笑,一摊手:“来,将你内心的恶魔和我一起消灭吧,塞维尔。埃莉诺会死,她的辛苦和隐忍都白搭,但没办法,一切都要为神官大人的大义让路。这世间的不公、伤害与报复不会有丝毫改变,但管它呢,反正那都是死后的事了。” 他以埃莉诺的嗓音咯咯轻笑,每一声都催得塞维尔嘴唇颤动。他痛楚地佝偻起背脊,再抬眸时神色决然。他抬手,指尖凭空勾勒出最终的图形。 阿默斯抬了抬眉毛,毫无惧意地微笑。 “塞维尔大人!” 神官的动作微微一顿。但他没有回头:“乔治爵士,你无法阻止我。” “我的确无法踏入法阵一步,”雷鸣已经止歇,笼罩天地的只有仿佛要将一切淹没的暴雨,骑士站在回廊边缘,神情却被庭院中神圣的白光照得一清二楚,他异乎寻常地沉着,甚至有余裕向神官微微一笑,“在您看来,埃莉诺与恶魔缔结契约,因而有罪。而为了阻止她狩猎下一个的牺牲品,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我说得对吗?” 塞维尔态度强硬:“我心意已决。” 乔治的笑容就嘲弄起来:“也就是说,为了拯救无辜者的生命,您决定与她、与……”他瞥了占据埃莉诺身体的阿默斯一眼,“魔物同归于尽。” 神官没有否认。 黑眼睛的骑士便释然呼了口气,拔剑出鞘。 利刃的寒芒在地上一闪而逝,最终抵在自己的脖颈。 塞维尔惊骇得瞪大眼,颤抖起来,身上透出股败走之人的颓唐。 乔治浑不在意地割破了颈上皮肤昭示自己的决意:“如果您有承担多一条人命的觉悟,不妨继续启动法阵。” “你--!” “在您看来,我是否同样是应当受裁决的罪人?毕竟我爱上了您眼中的罪人,默许、甚至协助她邪恶的复仇。请您告诉我,我是否是同罪的共犯?” 塞维尔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第64章 殊途同罪 塞维尔面无血色,半晌才轻轻发问,更像在自言自语:“这就是乌尔德对我的惩罚?”他僵硬地再次抬头注视乔治,雨水打湿了视野,他迷惑地眯起眼,又问:“您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埃莉诺女士的做法是错的,如果放任不管,很快就会有新牺牲者……” 他用力摇头:“您就不会感到愧疚?” “我会。” 神官怔住了。 乔治的脸色也因失血苍白起来,他淡而苦地微笑:“因为我无能,她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复仇、有人才会因她而死,我对自己的嫌恶大约比您想象得还要多。” “说到自我嫌恶,埃莉诺也非常厌恶借助魔物之力复仇的自己。”阿默斯突然加入对话,拖长了话尾再次懒洋洋起来,他来回打量着塞维尔和乔治,忽然掩唇一笑,“塞维尔大人,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神官再次全身紧绷:“闭嘴。” “别急,我答应你,除了皇帝以外,不会再向任何人出手。作为条件,你就暂且放过我们,我也会修补好束缚自己的封印。” “我不相信你。” “如果我违反约定,你大可以向神殿告密,带着大批神官前来围剿我。” 塞维尔嘴唇无声开阖,话语却卡在喉间。 “塞维尔大人,我担心埃莉诺撑不到您下决定的那一刻,”乔治并不打算容神官多犹豫,“我数到十,如果您不关闭法阵,我立即自刎。” “您!您不了解魔物,它们不可能遵守约定!” “十,九,八……” 塞维尔因愤怒全身颤抖:“您这样胁迫我太卑鄙了!” 乔治回以微笑:“七,” “即便如愿为母亲复仇,埃莉诺女士就会快乐吗?您是否明白契约--” “六,” “现在结束,她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塞维尔吐字艰难起来,显然觉得这理由太过无情,“但……但之后她很可能失败,到那时……” “五,” “我是神官,我不能对危害人间的魔物视而不见,我……”塞维尔猝然缄口。 “四,三,二,” 乔治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骑士剑,轻轻叹了口气:“骑士剑本用来突刺,不适合砍削,要一击毙命还是换胸口。” 这么说着他调转剑刃方向,剑尖抵上心脏的位置,才看着塞维尔吐出最后一个数字:“一。” 剑尖穿透薄衫刺破血肉。 白光闪烁,骑士剑落地。 乔治捂住左胸口伤处,抬头勉强一笑,开口带喘:“我能否将这视为肯定的答复?” 塞维尔单手掩面,手掌下露出的嘴唇翕动数下,最后抿成一条细白的线。他喉结无力地颤了颤,最后一言不发。 庭院中的白色强光骤然熄灭。 夜一样黑沉沉的雨泼地。 “真是吓死我了,捡回一条命,”阿默斯捂着心口一声叹,“我会遵守诺言的,塞维尔大人。” 塞维尔的白色长袍早湿透了,紧紧贴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他形销骨立;他看上去更像个迷途的亡魂,仿佛随时会不堪衣袍的重量倒下。 乔治默默别开了视线。 神官却一步步向他走来,直到与他面对面:“希望您不会后悔。” “我不会。” 法袍袍角滴落的水滴洇湿了走廊地面,一片混沌的灰。 “乔治爵士--”塞维尔吸了一口气,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抬手,指尖冒出白色光球,轻飘飘地贴在骑士颈部和胸口的伤处。 乔治垂眸:“谢谢您。” “只是借用光精灵的力量简单处理,之后还需要医官处置。”塞维尔硬邦邦说完,便转身离去,衣袍流下的水渍在他身后拖了长长的一条尾巴,蜿蜒没入门后。 雨势稍缓,屋檐和庭院四周沟渠的排水声大作。 “乔治?” 他惊得向后退了一步,冰冷道:“不要这么叫我。” 阿默斯抱紧肩膀,故意瑟瑟发抖,弱声说:“我很冷。” 从语气到表情,都与埃莉诺在德菲的那一晚别无二致。 “哎呀哎呀,不要用这么可怕的表情看着我。”阿默斯又抖了抖,忍不住抬手去刮骑士的脸颊,“谢谢你,小骑士。” 乔治没来得及躲开。被雨水冲刷许久,埃莉诺的身体已然十分冰冷,他不禁也打了个寒颤。他顿时紧张起来:“埃莉诺……” “死不了,她的意识还在沉睡。但这样下去,很可能会着风寒。”阿默斯似笑非笑的,“先去后堂澡堂泡个热水澡?” 乔治没答话,率先迈开步子。 阿默斯跟上去,撒娇似地拖长了声调:“以后我还需要多多仰仗你,不要那么冷淡嘛……” 埃莉诺从不用这样娇媚的口气说话,至少在乔治面前从没有过。见乔治面色不善,阿默斯终于消停了片刻,直到来到澡堂前都没开口。 帝国人泡澡依然蔚然成风,以神殿火符石驱使的火炉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令浴池即便在午夜也热气腾腾。这时候浴池中自然寂静无人,连搓背伺候的奴仆都不见踪迹。 阿默斯迅速剥下身上湿透的衣裙,回眸向乔治低低两声笑,轻巧地入水。 乔治别开脸,注视着袅袅升腾的蒸汽。浴室没点灯,这一缕缕分散又聚拢的水汽便如魑魅。 “乔治爵士,我们似乎应该谈一谈。”阿默斯很快又耐不住寂寞。 “我不知道与你有什么可谈的。” “嗯?有很多事?比如你所不知道的、关于埃莉诺的事。” 乔治隐忍地深吸气:“如果是她不打算告诉我的事,我不会贸然打探。” “哪怕那是契约内容,事关她的生死?” 须臾的沉默。乔治不得不放低姿态退让:“我想知道你与她的契约内容。” 阿默斯长长地“嗯”了一声,忽地拍击着水面嗤笑:“但可惜我不会告诉你。” 乔治沉默。 “呵呵呵,这是我和埃莉诺之间的小秘密。”阿默斯仿佛刻意要惹乔治不快,刻意拿腔拿调,“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出现、改变了她的人生。你能与她重逢,也要感谢我。” “你与她的……契约完成之后,会发生什么?” 阿默斯嗔怪地回眸盯他,赤色双眸在黑暗中也幽幽发光:“你怎么尽提我不能回答的问题?” 乔治绷紧双唇,似乎不再打算打理对方。 “我不止一次劝埃莉诺让我吃掉你,但她啊,”阿默斯怅然叹息,“她可是竭尽全力阻止我这么做,我都有些嫉妒了。也许她是真的爱你,否则也不会……” 刻意营造的顿促拉长为尴尬的沉默。 “你真的不问下去?” “我问了你也不会回答。” 恶魔对这伎俩乐此不疲:“唉,被看穿了。” “让我带她回房,你可以离开了。” “那么急?嗯?难道是刚才看到了什么急不可耐了?” 乔治终于忍无可忍:“我对你的憎恶不比塞维尔少。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埃莉诺,也只为了她,与你无关。” “但你确实帮了我。”阿默斯咯咯笑着,双手在池缘一撑,一偏头,“给我浴袍,你总不能让埃莉诺光着身子上楼吧?” 乔治无言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同样是这具身体,你看我的眼神真是太可怖了,”阿默斯擦拭着发丝,斜睨着骑士,半是埋怨半是威胁,“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再次侵占她的躯体。” “不,你不能。” “嗯?我怎么不知道?” “你向塞维尔提到了修补封印,可见他刚才所做的就是将封印住你的咒术解开了一部分,令你能够现形。” 阿默斯低声笑,没否认,反而出言夸奖他:“从枫丹尼莉莉安那时开始,我就觉得你和你为敌会是个危险而有趣的挑战。” “埃莉诺受制于你,我眼下不会与你为敌。” “我收回刚才的话,不论什么状况下都维持冷静实在有损男人的魅力。” 乔治没接茬。 阿默斯似乎终于对这样的对话感到厌倦了,懒懒打了个哈欠:“这身体太沉了……那么我就走了。” 几乎是下一刻,埃莉诺的身体便软软往地上瘫倒。 乔治一把接住她,与她头碰头确认还有鼻息,才如释重负地抱紧。 回避着巡逻的守卫,乔治回到客房。方才庭中如此大的动静竟然无人发觉,想来塞维尔的法阵隔绝了外界视听。 将埃莉诺在床上安顿好,乔治不放心,去试她额头温度。床褥轻薄,他疑心她会冷,便脱衣在被中将她揽入怀里。 远雷混混,窗外的雨再次大起来。 乔治全无睡意,只静静凝视埃莉诺。时间随房中沙漏徐徐流逝,她原本苍白的脸颊渐渐恢复了血色,呼吸平缓。她如同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大约还做着梦,眉头微微蹙起来。乔治不觉抚平她眉心,又凑近吻了吻她的眼睛。 “唔……”埃莉诺低吟一声,扶着半边额头缓缓睁开眼。她见到乔治,错愕地瞪大了眼:“乔治?我怎么……” 她眼睫快速扇动,每一下都唤起了什么刻在身体中的回忆。两人靠得近,乔治立即察觉到她全身紧绷。 “埃莉诺……” 第65章 殊途同罪 两人互相凝视着,良久无言。 埃莉诺眨眨眼,伸手去碰乔治颈上的伤口,指尖半途停住,最后停在他肩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之后不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她的指尖停在他胸口伤处。光精灵的治愈能力惊人,伤口竟然已经愈合结痂,根本不需要医官处理。 乔治将她的脸抬起来,神情莫测:“我不会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 埃莉诺瞳仁一缩。 他在她唇上轻啄:“如果你有危险,我不可能顾惜自己。”他似乎笑了笑,但凑得太近反而看不见彼此的神情:“假如你怀着自毁的打算,我会全力阻止你……最坏的情况下,我会跟着你殉死。” 埃莉诺全身颤抖起来:“不,我不许你这样。” 乔治垂首埋在她颈窝,吐息灼热,激得她又一阵战栗:“爱似乎不足以让你珍惜自己,那么我只能用卑鄙的法子威胁你。” 她呼吸急促:“你不能强求我做做不到的事。” “做不到?”他的口气古怪。 埃莉诺也不由觉得可笑起来。他们都试图要求对方许下无法信守的诺言。她突兀地别开脸:“我不能告诉你。” “与契约内容有关?”乔治轻轻吐了口气,“小时候我听过许多故事,为了财富、美色又或至高的智慧,人与恶魔缔结契约,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他深深看进她的眼里:“你不能吐露契约的内情,但我想我明白了。” 这个男人太敏锐了,要瞒住他太过困难。埃莉诺有那么一刹那甚至恼怒起来。怒火的芒刺调转方向刺入自己心口,疼得她呼吸都迟滞。但痛意也让她分外清醒。 乔治却温存地抱紧她:“会有办法的。” 哪怕只是暂时的,埃莉诺选择相信他。 两人都疲倦到了极点,只相拥而眠。 窗外的雨一直下,惨淡潮湿的早晨悄无声息地到来。 使团原本定于今日返程,滂沱大雨不免令人担心能否顺利出航。午后天气骤然放晴,是个适合扬帆的好天气。埃莉诺送到港口,与使团众人道别。 号角声中船队起锚,满帆远航。 “回宅邸吧。”塞坎达斯带了不少护卫,待使团甫一启程便催着埃莉诺回去。 昨晚的暴雨将首都洗刷一新,屋瓦在阳光下如玻璃般闪闪发光,再肮脏陈旧的街巷都焕发出崭新生机来。直通塞坎达斯宅邸的两条窄巷有积水未除,轿夫无法通过,只得从东城绕行。途经东城门时,埃莉诺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她从车帘缝中往外看,讶然发现城门口外聚集了乌压压一大片人群。穿红披风的首都护卫竭尽全力挡住人流,叫骂声不绝于耳。 “塞坎达斯大人,这是?” 策马而行的将军肃容答:“昨晚的暴雨冲塌了城外贫民居住的泥房,他们闹着要进城到圣殿接受接济。” 失去安身之所的人有着相似的一张张脸:消瘦,肮脏,双眼却加倍明亮,像觅食的狼。 塞坎达斯等一行人的车队在较为困苦的东城分外显眼。城门口的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带头向车队投掷杂物,无奈距离太远,这些石子、泥团和烂菜叶便纷纷落在了守卫队身后。 “只会吸血的害虫!” “救济!救济!” “我们要见皇帝!” 塞坎达斯急催轿夫加快步子,向街巷中穿行,避开城门。但仿佛被城门口的灾民感染,街道两旁的门户中也传来了相似的咒骂和祈愿。 “大人!大人!我们要买不起面包了!”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冲到塞坎达斯马前。 将军急忙勒马,蹙紧了眉头不答话。 “让道!”守卫将妇人往旁一推。孩童的啼哭声震耳欲聋。 沿街的门户一扇扇紧闭起来。 “快走!”塞坎达斯呵斥。 早就满头大汗的轿夫气喘吁吁地应:“是,是,大人……” 终于折入了城中心熟悉的街道,所有人都不觉松了口气。在此居住的普通公民似乎也与东城住民长了截然不同的面孔,好比家犬与恶狼,笑盈盈地注视车队经过,恭敬里带了几分谄媚。 “今年的饥荒如此严重?” 回到书房,面对埃莉诺的提问,塞坎达斯只挥挥手:“他们每年都在闹,今年分外厉害罢了,吃了教训就会乖顺很多。” “不止是城外,东城也……”埃莉诺却没那么乐观,“艾斯纳几乎每十年都要有一场暴动,现在的状况极为危险。安东尼斯什么都没做?” 将军神情有些微妙:“南方省份冬日的小麦收成不好,他在开春时就下令赈灾,但下面趁机大捞油水,能有多少到了公民手里……之后他就索性耍脾气不管了。” 埃莉诺微微一怔,随即苦笑。 “安吉洛原本出身微末,肯定会忙不迭讨好那些暴民,皇帝有艾萨克撑腰,暂时不会去搭理他们。”塞坎达斯加重了口气,“因此今晚……” 今晚安东尼斯一定会依言前来缉拿失去使节身份的埃莉诺。 “您……” “我已准备好,如果情况不妙,请您随我的手下逃到城外。” 埃莉诺定定注视了将军片刻,走近一步:“赛克……” 将军抬手捋了捋满头白发,轻轻叹息:“你放心,如果必要,我会撇清你独自赴死。” 这话令她脸色微变。塞坎达斯似乎会错了意,反而出言安抚:“这是我欠克里斯蒂娜的。” 埃莉诺注视了他片刻,微微躬身,无言地退出房外。 午后来自云宫的守卫在城中四处宣告,今晚宵禁。 在等待中夜色四垂,宅邸四处都点着火把,将围墙内外照得通明。 安东尼斯的人却迟迟不来。 埃莉诺不免焦躁起来,却也明白这正是安东尼斯目的所在。 晚钟敲过,今晚的首都分外寂静。半轮被前夜雨水洗得白白净净的月亮无言地窥视着大街小巷。马口铁踏碎月光,人声大作。 来的依然是云宫总管米哈尔。温和可亲的总管满身甲胄,身后士兵整装待发。他那笑嘻嘻的态度便十分滑稽:“陛下想见埃莉诺女士。” 称谓的细微变化自然没逃过埃莉诺等人的注意力。 “敢问陛下有何要事?今夜宵禁,埃莉诺大人不好冒然出门。” 米哈尔便是柔柔一声笑:“塞坎达斯大人,陛下何曾需要向您解释意图?” “阉人!”将军低低咒骂,冷然道,“埃莉诺大人眼下寄居我处,她的安全自然由我负责。米哈尔大人,如果陛下执意要见埃莉诺女士,就请容许我带人一同前往。” 米哈尔又摇头,转而问:“怎么不见埃莉诺女士?”他顿了顿,笑意森然:“难道您已经助她逃走了?” “逃走?” “我似乎忘了提,埃莉诺女士是被驱逐出帝国疆域的罪臣,在首都现身是重罪。陛下顾念往日情谊,因而请她前往云宫,只为讨个说法。” 塞坎达斯嗤之以鼻:“埃莉诺大人身为八国使臣时,陛下可不是这个态度。” 米哈尔笑眯眯的:“之前是之前的事。”他环视四周,噗嗤一笑:“我最不喜欢见血,但看来您早有打算。” “不,今日城外暴民聚集,这些守卫都是以防万一之策。” “那么就请埃莉诺女士随我走一趟。没有比云宫更安全的地方,暴民不可能闯进来。” 塞坎达斯与米哈尔口中争辩着,双方的士兵却无言摆好了架势,情势一触即发。 “陛下依旧感念您当时支持他的恩情,不愿与您因为误会徒生嫌隙,请您再好好考虑。” 塞坎达斯的手早搭在剑柄上,闻言一声冷哼:“不必了!” 他语音未落,屋顶上一阵弓响,羽箭齐发。 马嘶兵乱,白刃相接,火光烧得愈旺,城中兵营一声应答的号角。 双方初时势均力敌,长矛与短剑难解难分。但塞坎达斯一方不久便渐渐占了上风,墙下很快躺满了皇宫士兵的尸体。 米哈尔见势头不妙,拨了马头便要逃离。 塞坎达斯高举长剑追杀,厉声喝:“受死吧!” 总管慌忙回避,嘴唇无声翕动。 天外飞来的一只箭正中塞坎达斯心脏。将军维持着砍削的姿态,瞪大了双眼僵了片刻,滚落马背。 皇宫守卫欢呼起来,别处不明所以的宅邸守卫还以为是己方大胜,杀得更加卖力,却陡然听见惊叫:“将军死了!被偷袭!” 仓皇逃跑的、悲愤下连斩数人的,血肉横飞,身首异处,人声鼎沸。 斩杀敌方魁首,米哈尔却没就留,反而慌慌张张地迅速离开。 “有趣,有趣,总管就是为安东尼斯蓄养魔物的人。” 埃莉诺原本正打算按照计划逃离宅邸,闻言足下一顿:“你与他对上的胜算?” “刚才那一箭是低等使魔所为,看起来米哈尔只是个三流小丑。他是否与更强大的魔物签订了契约,我暂时不确定,但从他身上……我感觉不到强烈的魔力。”阿默斯难得慎重,沉吟片刻才下定论,“如果让我多狩猎几次补足力量,消灭他不是问题。” 埃莉诺就一勾唇角:“你的意思是,即便我现在入宫也无妨?” 阿默斯叹了口气:“前提是安东尼斯和米哈尔会与你独处,否则即便是我,也无法同时应付一大波只有蛮力的壮汉。不,也许我可以让他们自相残杀,这听上去倒十分有趣……” “埃莉诺大人!埃莉诺大人!”有人用力敲门,“请立即跟我从地道离开!” 打开门,埃莉诺做出一无所知的模样:“怎么样了?刚刚我听到了一些……” 将军信任的心腹脸色煞白,他身后站着乔治,两人都全副武装。 “塞坎达斯大人死了,皇宫守卫虽然败了,但如果再有增援……” 仿佛在响应这位侍官的忧虑,街尽头传来又一声号角。 “不是我们的人……请您快走!” 埃莉诺眯起眼。 “是安吉洛的人!” 苦战的皇宫守卫再次欢呼起来。但欢庆声很快成了不可置信的惨叫。 “怎么回事?” 负伤的小兵冲进大厅,上气不接下气:“安吉洛的人……似乎是来帮我们的……” “停下,都停下!安吉洛家的艾萨克在此!埃莉诺大人是否无恙?” 宅邸内外陷入困惑的寂静。埃莉诺按了按乔治的肩膀:“等对方现身。” “我绝无歹意,”艾萨克·安吉洛声音洪亮,“我在此放下武器,请容我入内。” 刀剑落地声。 “让他进来。” 人群微分,皇后的父亲很快踏着动摇的火光与血泊走入宅邸大门。他举目四顾,见到庭院中的惨状,叹息着摇头,一步步走到大厅门前,欠身行礼:“埃莉诺大人。” “没想到会在这里与您见面,安吉洛大人。” “闲话不多说,”与塞坎达斯截然不同,安吉洛长着一张商人的脸,精明强干,“埃莉诺大人,您是否有意与我结盟?” 第66章 殊途同罪 “结盟?” “之前安娜应该已经给您看过了我的短笺。” 埃莉诺微微一笑。 安娜借解惑经文精妙处强留她的那一日,皇后打开的第二枚卷轴上涂写了铅字: --安吉洛家族愿意成为您的朋友,艾萨克敬上。 那时埃莉诺疑心别栋有皇帝的耳目监视,便佯作毫无反应。 “安娜肚中的孩子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克里斯蒂娜大人至今依然倍受尊敬,如果您能全力支持安娜……” 埃莉诺点出安吉洛族长话中的漏洞:“但如果安娜生的是女孩?” 艾萨克·安吉洛微微一笑,他虽然不蓄胡须,却丝毫不显得阴柔,这一笑反而甚是狠戾:“有过伊莲娜的先例,如果没有其他继承人,科穆宁的下一位主君就必须是女皇。” “作为回报?” 艾萨克显然很喜欢埃莉诺爽快的作风,开出的酬劳并不吝啬:“首先,我会想方设法去除您身上的驱逐令。之后只要您宣布不会继承皇位,您可以享受公主的一应待遇。” 他没有谈及安东尼斯。 两人对视一眼,对此了然于心。 “条件很丰厚,但恕我直言,您手中有重兵,您必须向我证明诚意。” “安娜昨晚就前往艾奥圣殿参加辟邪祭典,直到皇帝撤销对您的驱逐令为止,您和安娜可以在圣殿中避难。当然,您可以带上足够的守卫。如果我有任何违约的行为,安娜任您处置。”艾萨克一勾唇,“和先皇不同,我可不敢在圣殿动手亵渎神明。” 即便没有艾萨克的邀约,圣殿也是个避难的好去处。 没有神官们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可缉拿向三女神寻求庇护的信徒。 见埃莉诺没立刻答应,艾萨克又补充:“您也不用担心我会在前往圣殿的路上向您动手,我会与您同行,”他向乔治看去,笑时露出两排白牙,“如果有什么异动,乔治爵士可以先杀了我。” 他考虑得如此周详,埃莉诺不由再次打量起这位族长大人。安吉洛能一跃从籍籍无名之辈跻身权力金字塔顶尖,除了雄厚的财力,看来还要归功于艾萨克。 “埃莉诺女士,您意下如何?” 离安娜分娩还早,艾萨克显然不打算今晚就与安东尼斯决裂,之后局势肯定还会反复变化。但埃莉诺并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她没多犹豫:“这是个合理的提案,我没理由拒绝。” 艾萨克便微笑着躬身:“那么事不宜迟。” 塞坎达斯留下的守卫群龙无首,见到主人的劲敌纷纷投来不善的目光。艾萨克恍若未觉,先下马向横陈在庭中央的塞坎达斯躬身行礼,神情肃穆。只看他的样子,旁人大约会误以为塞坎达斯生前是他莫逆的至交。原本蠢蠢欲动的士兵见状也不由动摇起来。 而后,艾萨克客客气气地向交代去向:“埃莉诺大人留在这里不安全,我送她去艾奥圣殿避难。诸位如果愿意,安吉洛家愿意收留塞坎达斯大人的旧部……” 首都贵人蓄养私兵成风,这些人又大多是外省异邦人或习惯刀口舔血的雇佣兵,对主人的忠诚大半源于对粮饷和战利品的迷恋。人群嗡嗡议论了片刻,终于有人带头向艾萨克投诚,刚才还为白发将军血战的士兵们转眼间被煽动,争先恐后地扯下身上昭示身份的家徽胸针,高呼安吉洛万岁。 埃莉诺看在眼里,不由觉得荒谬又悲凉。 “埃莉诺大人……”跟上来的是塞坎达斯的那位心腹侍官。他胸口的家徽在火把照射下熠熠生辉,晃得她不由眯起眼。他以一种难解的神情望着她,态度不知是悲哀还是嘲弄,“塞坎达斯大人跌下马时还有气,他在最后……” 埃莉诺在对方的注视下不自在地挺直了脊背:“他……说了什么?” 侍官哀伤地笑笑:“他叫了克里斯蒂娜大人的名字,还说请她原谅他。” 埃莉诺半晌无言。 “您……”侍官期冀地盯着她,似是希望她能代表母亲、出言原谅已故的主人。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会原谅他,”埃莉诺与对方错身而过,没回头,“但我没有。” 艾萨克在宅门外等候,也不过问她刚才与侍官都说了些什么:“您会骑马吧?这种时候轿子又慢又危险。” “会一些。”埃莉诺上马的动作十分利落。离开艾斯纳后,查理从克里斯蒂娜手中接管了对埃莉诺的教育。她便在那几年中学会了骑马。 艾萨克也翻身上吗,乔治无言策马跟到身侧。艾萨克似乎对乔治的戒备感到好笑,只抬了抬眉毛。 厮杀过后的夜愈发静寂。一路疾驰,埃莉诺一行人很快来到了艾奥圣殿所在的山丘下。平日里要登上圣殿只能徒步,但艾萨克显然早疏通了关系:“从山侧运货的小道可以直达圣殿后的圣域。” 有那么一瞬,埃莉诺疑心其中有诈。但他们的确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山顶。 着灰袍的神殿杂役无言打开栅门。 “父亲!”身披厚斗篷的女人立即迎上来。她将兜帽向后褪,露出那双猫样的橄榄绿眼睛,“埃莉诺女士。” 与艾萨克不同,安娜的称谓有所保留,不知这是否意味着这对父女意见相左,抑或这只是帝国皇后特有的矜持。 “安娜大人。”埃莉诺下马向皇后行礼。 对方却一把拉起她:“这里风大,进来说话。” 艾萨克冲女儿颔首,便调转马头离开。 这是埃莉诺暌违十年后再次来到艾奥圣殿。圣域是前来清修的信徒和神职者居住的区域,她走在安静的石子路上,远远望了大穹顶一眼。涂金漆面在冷冷的的月光中流转着奇异的光彩,只是这么望着,埃莉诺心底便滋生出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 穹顶中孔漏下的光,圣坛上的旧皇,敞开的大门后露出的柴堆…… 她一个激灵,忽然庆幸艾萨克选择从小道骑马上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主殿的阶梯前和穹顶下保持冷静。 “夫人。”乔治低声唤她。 埃莉诺立即回过神,向安娜微微一笑:“想到了一些事,请您海涵。” 皇后露出会意的怜悯神情:“时间太晚,请您直接来我眼下暂住的修士居所,就不必去主殿拜谒了。” 毕竟是专供皇庭中人使用的居所,安娜暂住的小庭院十分雅致,甚至还种了两株繁花压枝的杏树。 安娜当先入室,跨过门槛忽地回头笑了笑:“您如果不放心,可以带人进来,也好喝杯温酒驱寒。” 这话显然是冲着乔治去的。刚才短短一路他几乎与埃莉诺寸步不离。 埃莉诺与乔治对视一眼,骑士谦卑地躬身:“多谢您体谅。” 安娜便懒洋洋一声笑,入内转过两重丝质帷帐和屏风,才在上首的软榻上坐下。 埃莉诺举目四顾,除了此前见过的那个美少年琴师和两名侍女外,室中再无旁人。 安娜褪下披风,比原来更显丰腴的身姿确凿应证了她怀有身孕。她也比之前更为疏懒,也不管埃莉诺在场,枕着个靠枕斜躺下来,打了个哈欠:“都退下吧。” 埃莉诺向乔治点点头,他便与那乐师一起退到外间。 “他就是你的情人?”安娜兴味盎然。 埃莉诺微微笑着没答话。 “不瞒你说,这位来自内海另一头的异国骑士上次在云宫还惹得不少淑女芳心暗许,甚至打听到我这里来了,”安娜随手拿起把羽毛扇掩唇笑,“但他将我那些女伴的示好全不放在眼里。” 埃莉诺依旧态度暧昧:“是吗?” “他没向你提过?” “我不过问这些。” “有趣,”安娜状似无意地追问,“你与他并无婚约?” 埃莉诺神情奥妙地看她:“没有。” “之后有机会你可以去安吉洛宅邸看看,大哥虽然常年在外,我弟弟倒是个只会逗人开心的单身汉。” 这话中的暗示意味太浓,埃莉诺几乎失笑。没有什么比婚姻更好的盟约筹码。艾萨克早就在为下一步铺路。 “有机会我一定到府上造访。” 安娜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眯缝着眼沉默片刻,突兀地问:“安东尼斯一直是现在这样?” 埃莉诺很慎重:“我不清楚陛下在您面前是什么模样。” 皇后噗嗤笑了:“你说得好像他有不止一面似的,”顿了顿,她又笑,“不过也没错。这顶后冠带了那么多年,我还是看不透他。” 同样地,埃莉诺摸不准安娜对安东尼斯的态度。初次见面时,她似乎表露出了妻子对丈夫应有的独占欲,对埃莉诺不善。但安东尼斯又声称皇后恨不得生啖他血肉。 “旧皇不止一次说陛下心思深重。”埃莉诺小心翼翼地以旧皇为挡箭牌,对自己的观感绝口不提。 安娜笑笑地看她,意有所指地来了一句:“这点你和他很像。” 埃莉诺不置可否。 皇后叹气的样子很美:“在入云宫前,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几乎没受过委屈。” “有艾萨克大人在,也没人敢令您不快。” 对埃莉诺的场面话,安娜照单全收:“嗯,皇帝例外。” 时而娇憨时而与其父一样狡黠,埃莉诺愈加谨慎,打探孩子来历的心思顿时消了。她转而问;“米哈尔大人是什么来历?我在首都时不曾见过他。” 一提到总管,安娜顿时来了劲头,微微坐直:“他啊,总神神秘秘的,皇帝只相信他。我见了他那张脸就恶心。父亲查过他的来头,似乎本来只是个小村神官的儿子,因贫穷入宫。旧皇最后几年,他被调到皇储宫中,却也默默无闻的,不知怎么在皇帝登基后突然爬到了今天这位置。” “神官的子息?” “你不知道?如今帝国不少神官早放弃了不婚的誓约,薇儿丹蒂的使者嘛,娶妻生子也名正言顺,和八国的老古板不同。说起来,那位塞维尔大人还留在首都?” 埃莉诺抿唇:“是。” “我很想再见见他,上次传他讲解了一次经文,果然名不虚传。但最近他总称病。” “塞维尔大人为德菲的事太过操劳,近来我见他面色的确不好。”埃莉诺讶异于自己的平静,面不改色地说下去,“他似乎暂时不打算回阿雷西亚。” “您与他相熟?” 埃莉诺垂睫:“在圣所时有幸见过塞维尔大人,此后又数次相遇。” “之后说不定我要靠你引荐了。”安娜又打了一个哈欠,埋怨,“父亲怎么还没回来?” “艾萨克大人真的能说服……” “这点你尽管放心。”皇后打断她,抬起了下巴,“这点小事难不倒父亲。” 埃莉诺便只是微笑。 日出后不久来自云宫的使者便到了,皇帝的旨意很简洁:“念原埃莉诺·缇奥朵拉·夏特雷率八国使团有功,赦免其罪臣身份,撤销其在帝国境内现身的禁令,主父在上见证。” 语气不像安东尼斯,埃莉诺疑心这是艾萨克起草的。她行礼谢过陛下的仁慈恩典,转身与安娜对上眼神。皇后一脸自得,笑了笑便转身回屋。 太阳已腾地一跃挣脱地平线的束缚,乳白色的天际短暂地染上艳色,很快归为一片蓝澄澄。云开雾散,艾奥圣殿的穹顶像是垂落人间的第二个太阳,沐浴着日光令人不敢直视。而与圣殿遥遥相对的山丘顶,云宫也自雾气中现形。那一轮初生的日,仿佛自瑰丽楼阁脱胎,带着十足的眷恋为檐角屋瓦细心地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色。 琴弦似的日光从窗户和塔楼门洞中透出,像是一只只熔金色的眼睛。那是贪恋黄金王座,因而染上相同颜色的、亡者的眸。清晨的风带来了他们低柔而不甘的低语,这一刻,长久地侵扰埃莉诺意识深处的那些声音终于安静了。 埃莉诺与它们对视,微微地笑起来。 她望见了归处。 第67章 纳西索斯 下诏三日后,安东尼斯再次传召埃莉诺。 为表安吉洛一族对埃莉诺的亲厚,安娜原本准备同日回宫助阵,哪知道皇帝以山上太冷为名、命皇后在行宫别栋好好休养。 “埃莉诺大人。”来迎接的依然是总管米哈尔,严防死守的沐浴更衣过程更是必不可少。埃莉诺有意与总管多寒暄了几句,得知见面场所仍是空中花园。 城中春花早已败落成泥,夏花尚未吐蕊,园中的白玫瑰却比埃莉诺上次造访时开得更盛。安东尼斯在树下小寐,一手撑着半边下巴,神情宁定,那模样仿佛还是少年时。 埃莉诺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没立刻靠近。 “过来。”安东尼斯没睁眼。 她来到他面前,近了才发觉皇帝的眼下两抹青黑,脸色白得病态。 “站着干什么?”安东尼斯语调轻柔,拍了拍身侧的空位,“我困得很,先让我睡一会儿。” 埃莉诺无言坐下,抱着膝盖抬头。三两花瓣随风落下,扑簌簌擦过她的脸颊,又或落在了安东尼斯肩上。他混若未觉,似乎真的睡着了。入夏后艾斯纳几乎每日都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从枝桠间漏下,埃莉诺觉得刺目,过了半晌只得转头去看安东尼斯。 近旁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安东尼斯又安睡得毫无防备。 杀意还没现形便被埃莉诺按捺住。这是最不入流的试探,皇帝却乐此不疲。 过了不知多久,埃莉诺肩头蓦地一沉。安东尼斯竟然歪头枕上来。她没兴趣和对方玩这种把戏,便若无其事地往旁挪了半步。 安东尼斯意图落空,半眯着眼睛责怪她:“好不容易才睡着……” “要休息,就回寝殿休息。” “那里怎么睡得着?谁知道是否会有人潜进来刺杀我。” 埃莉诺扬了扬眉毛:“这里就不会?” 安东尼斯露齿一笑:“因为埃莉在这里。”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下定论:“如果有人要抢在你前面杀死我,你会全力阻止。因为你想亲手杀了我。” “不,我没那么无聊。有些事并非非我不可。” 对方显然不信,哼哼:“口是心非。” 埃莉诺索性不搭理他。如果主动出言问询安东尼斯的意图,就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不如等他主动揭开帘幕。 安东尼斯的确没过多久就忍耐不住:“你漂亮地解决了身份问题,还和老艾萨克成了好朋友,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艾萨克以为你不会立即同意赦免我,他从而可以为我奔走,既博得我的信任、又赢得好名声,也能以庇护我为条件向我索取支持。”埃莉诺笑了笑一扯嘴角,“但你一口应下,他便失了先机。” 对方没否认:“那么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你觉得我会乖乖吐露打算,向你征求意见?” “不问白不问,”安东尼斯耸肩,捉住飘落的一片花瓣,毫不怜惜地碾碎,“手捏未来皇储,蓄养重兵,只要让皇帝暴毙,瞧!大功告成,安吉洛万岁!” 他眼神斜飞:“到那时候,你作为科穆宁最后一人,是会被当作吉祥物供在安吉洛的王座边呢,还是某日也死于意外呢?” 埃莉诺没答话。 安东尼斯愈发来劲:“让我想想,老艾萨克说不定会让你安然终老,只不过一个安吉洛丈夫是跑不了的。”他突然掐住了埃莉诺的下巴,森然笑:“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听好了,埃莉,如果安吉洛的人对我出手,我会让你先一步到冥河那头等我。” 他的眼神与旧皇如此相似,癫狂而执拗。 埃莉诺不觉放柔了声音:“你这话……倒像是一心求死,根本没想过击溃艾萨克。” “我做得到,但安吉洛倒台了,还会有下一个安吉洛冒出来。”安东尼斯一弯唇,“时间也差不多了,省得麻烦。” 她眯了眯眼,谨慎地没追问下去,只淡然道:“也许根本不需要安吉洛动手,那些灾民就会冲进来烧了云宫。” “也许吧,那样也不差。”安东尼斯事不关己地点头,口气再次尖刻起来,“从小学士和神官就教育我要成为一位仁慈的主君,爱护子民,体恤民力。但人可不是羊,好好养着就会乖乖吃草,一遇上机会,每个人无一例外会变成狼。与其被他们爱戴,还是令他们恐惧更安全。救济是神殿的事,他们从我手里搜刮的那么多油水,也该拿出来用一用。”[1] 埃莉诺一笑:“您的演讲十分精彩。” 他对这刻薄不以为意,蓦地岔开话题:“埃莉,你不惜走到如今这步,是为了克里斯蒂娜,还是为了自己?” “两者兼有。” “真的?”安东尼斯似笑非笑,“你真的对克里斯蒂娜敬爱到这个地步?” 埃莉诺警觉地眯眼:“你想说什么?” “克里斯蒂娜不是个好母亲吧,尤其在她失去丹尼尔之后……” 她没否认。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失去幼子后,母亲再没能从那个打击中走出来。在八国的日子里,埃莉诺没见母亲露出过欢颜。克里斯蒂娜的脾气甚至一日比一日变得乖戾,连好脾气的查理有时候都不得不退避防止情绪失控。 也许十二岁那年,埃莉诺她失去的不止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故乡和弟弟,那个神采飞扬的母亲也早在那时永远地逝去了。 “关于你亲爱的弟弟丹尼尔……” 埃莉诺漠然以对。 安东尼斯就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想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埃莉诺没放过对方转瞬即逝的错愕,心头一阵自虐似的爽快,她索性吐露实情,“塞坎达斯向我坦白了,丹尼尔是旧皇的亲生子。” 这次换安东尼斯良久沉默。他紧紧盯着她,无法理解她的沉着。 “那么你是否知道,我原本并不打算对克里斯蒂娜出手。但她无法割舍那个本不该降世的孩子,准备除掉父皇后再杀了我,自行登基。” “原因和内情都无关紧要,”埃莉诺将裙摆上的花瓣一片片拿下,在掌心拼凑出一朵花,而后五指一翻任由花瓣落地,“结果是你毁了母亲,也毁了我的人生。” “唯结果论太不讲理了。”安东尼斯叹息,倏地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如果只论结果,害死丹尼尔、令克里斯蒂娜发疯的不止有我、有父皇,从犯还有你。” 埃莉诺厉声笑:“你又要拿出什么耸人听闻的内|幕来吓我?” 他口气悯柔却也无情:“我觉得这太过残忍,那时便没有告诉你。埃莉,你好好想想,你如此执着于为克里斯蒂娜报仇,究竟是出于愤恚……还是罪恶感?” 有什么阴沉的东西在心湖水波下蛰伏已久,被安东尼斯的话语勾得蠢蠢欲动。那些亡魂的声音再次骚动起来。 埃莉诺本能地抗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他几乎与她额角相抵,逼视她的眼神如蛇,“你十岁那年,第一次到查理的故乡做客,回来后十分兴奋,急着和我分享八国的新奇事。” 十岁的生日……早已断了联络的夏特雷族人,那是个大家族,与她和父亲一样红发……她究竟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与其中任何一人搭上关系?即便夏特雷家日渐败落,依旧称得上八国西北部的望族。 一个念头令埃莉诺浑身发冷:即便在最落魄的时候,她也在无意中回避夏特雷一族?这又是为什么?她知道答案,但她不愿意想起来。 安东尼斯被埃莉诺的反应取悦,低声笑:“想起来了?如果还没有,让我再给你一些提示。” “不。” “你告诉我,从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红头发的人,有人的头发比你和查理的还要红。我问,难道夏特雷家的所有人都是红发?你回忆了一会儿说,你搞不清那些亲戚该怎么称呼,但查理一个妹妹的孩子们就有不是红发的。” “够了。” 他置若罔闻,残忍地以语句抽丝剥茧:“我又问,所有冠有夏特雷姓氏的男人都红发?你说应该没错。” 埃莉诺面色惨白。 安东尼斯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那时候你忙着告诉我他们不吃早餐,他们的穿着有多好笑,根本没注意这一段小小的对话。但在圣殿门前,当克里斯蒂娜被按在地上,丹尼尔在柴堆上,父皇经过你身侧走到门边时,你应该注意到了。” 他苍白消瘦的手指穿过乌黑的头发。 “他们三人和我一样,全都是科穆宁的黑发。多么和谐的一家人。” “不,我不知道这点……” “你也许不明白为什么,但你意识到丹尼尔的发色有问题,他为什么和你不一样?他为什么不和查理一样,长了满头红卷发?他明明姓夏特雷--” 埃莉诺还在否认,甚至孩子气地捂住了耳朵:“我根本不记得告诉过你这件事!” “是,你不想记起来。因为那样,你就成了害死丹尼尔、令克里斯蒂娜绝望、进而使得全家被放逐的罪人!” 安东尼斯将她的双手抓住,冷酷地从耳上扒开,将她拉得很近。 半是拥抱,半是禁锢。 埃莉诺发不出声音,没有力气推开他。 “两年后我不得不向父皇坦白我对丹尼尔的身份心知肚明。他居然不生气。我又告诉他,如果让丹尼尔成为皇储,作为亲生母亲的克里斯蒂娜野心太强,会耐不住先向他动手,从而成为摄政皇太后。”安东尼斯声音低哑起来,“父亲那时候已经病得厉害,觉得无时不刻有人在害他、有人在背后嘲笑他。我当然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终于让他确信相较之下,我更安全。” “埃莉,用你最爱的结果论裁定,内情和初衷不重要,是你让我猜到了丹尼尔的身份,给了我最有力的武器。”他再次粲然而笑,深蓝近黑的眼睛盯住她,“真要论罪,你也不无辜。” 那些在脑海深处尖叫的声音兀地住嘴。 埃莉诺觉得很冷。 第68章 纳西索斯 “不许你这么说我父亲!” “啊,就是这个眼神。”安东尼斯叹息,“很好,就是这样才好。” 埃莉诺面无表情;“不管你说什么,已经走到这一步,我都不会放弃。我是从犯是主犯都无所谓,你有罪,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没让你放弃杀我,”安东尼斯轻笑,“但我要让你看清自己,放弃那些高尚的借口,承认你只是单纯地憎恨我,正如你憎恨自己。我们是共犯,要死也死在一起。” 她很疲倦,声音柔和:“那么你已经达成了目的,我是否能走了?” “嗯?你脸色很糟糕,真的不需要再休息一会儿?又或者留下来住一晚再走?”他恶意压低声音,“我会好好抚慰你的……” 埃莉诺勾起唇角:“不用了。” “那么你这是要回去和你的小情人诉苦?啊对了,那时你为了他与克洛维对峙的那三盘棋真是精彩,你果真十分地爱他。”安东尼斯折下一枝玫瑰,夸张地将它往埃莉诺的方向抛去,“听说你们还有一段旧情?真是太感人了,在克里斯蒂娜死后没几年,你终于能暂时放过自己,以为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人……” “闭嘴。” “不,我偏不。”安东尼斯放声大笑,“我必须纠正这个错误的念头。你爱上的第一个人是我,不管你是否承认。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形影不离,你那时候也非常期待成年,不止一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怎么可能理解什么是爱情?” “年龄算什么?我十二岁时已经明白,你这个四岁的小丫头会是我的妻子,我甚至不想让其他男孩碰你。而且你也说过,你说过你爱我。” 埃莉诺声调愈发冷:“是,我像任何一个妹妹敬爱兄长、任何一个未婚妻敬爱未婚夫一样爱过你。” “噢主父保佑,听听你自己,像一个未婚妻一样爱我?”安东尼斯苍白的脸颊上升腾起恼怒的红,“要承认你爱过我就如此难以启齿?” “不仅难以启齿,哪怕是这么想,我都觉得恶心。” 安东尼斯默了片刻,半真半假地捂住胸口:“埃莉,你这么说我很受伤。”不等她改口,他迅速补上一句:“但这样很好,否则我会忍不住对你手下留情。” 他换上冷漠刻薄的神情,摆摆手:“你可以走了。” 埃莉诺再次回过神时,已经回到了眼下归她所有的原塞坎达斯宅邸。她挥退捧着蜜酒和果物来迎接的奴仆,默不作声地往卧室走。她依然住在客房一侧。 “夫人?” 她没回过神,继续往前走,差点一头撞进来人怀里。 “埃莉诺?”乔治压低了声音。 她抬眸,下意识笑着,攀住他的肩膀便吻上去。 她就这么推搡着他一路撞开卧室门,将他往床上按,一翻身坐上去。 唇齿越纠缠,乔治的疑惑就越深。 “埃莉诺……你……”他的呼吸在撩拨下急促起来,却还是坐起来,把住埃莉诺的肩膀拉开距离,“埃莉诺!” 她低低地笑:“怎么?你不想要我了?” “发生了什么?” 埃莉诺摇头:“没什么。” 乔治默然看了她片刻,起身走到窗边,背对她:“每次你见过安东尼斯,都表现失常。” “是吗?” “不仅如此,很多时候我觉得……”他艰涩地顿了顿,“他比我更能煽动起你的情绪。” “你在嫉妒?” “是,尤其到了首都之后,我发现你还有太多我不了解的过去,我甚至感觉你并不需要我,也不……”余下的话乔治没说完,但埃莉诺清楚:她很少顾及他的感受,她向他隐瞒得太多。 无处抒发的一腔怒火骤然灭了。比刚才更强烈的痛楚侵袭而来,像是要一口将她的心脏撕扯着啮噬干净。但她硬撑着不愿表现出来,只淡淡道:“我真是个差劲的情人。” 乔治有些不可置信:“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埃莉诺看着他,冷静地想,如果给出肯定的答案,他们的关系就结束了。她可以安心地与安东尼斯同归于尽,履行与阿默斯的契约。至于那份遗嘱乔治是否接受,那是他的决定。她苦求的、让乔治安全离开她的契机就在眼前,她还在犹豫什么? 她就那么贪恋他带来的安全感和短暂的欢愉,以至于无法割舍? 埃莉诺愈发憎恶这样的自己。 她想将所有的温柔留给乔治,但半吊子的温柔只有更伤人。复仇是最好的磨刀石,只是拥抱甚至只是相识,她就会割得对方鲜血淋漓。卷进来,只是将旁人不断卷进来,因此埃莉诺这一路不断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行在骸骨堆积的血海上的船只容得下她,再多一点分量便过载。她感谢乔治一路送到港口,但出港后葬身在浪涛中的只她一人便足够。 她到底舍不得拖他下水。 于是埃莉诺轻轻开口:“还有别的。” 乔治的神情有所松动,却随着她吐出的第一个音节再次冻住了。 “谢--” 他扑过来吻她,将未出口的词句搅得粉碎。这纠缠太过狂暴,与其说是亲吻,更像肉搏。他好像恨不得能就此让她失声。 “不能到此为止,我不允许,”乔治的脸容一瞬显得狰狞,他扶着额角喘息,从指缝间看她,“如果你对我厌倦了,那么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不管多少次……” 他苦笑起来,也知道这话蛮不讲理。 埃莉诺的冷静被刚才那个吻一口吞尽,怔怔看他良久,像真的忘了怎么说话。 乔治就歉疚起来,以细碎温存的吻弥补刚才的失控,几乎是软弱地坦诚:“埃莉诺,我很害怕。我感觉离你越来越远,这不是你的错,格格不入的是我。” 他坐在床沿,自嘲地笑起来;“远离了锦标赛场还有那些我熟知的东西,我手足无措。但我不想就这么失去你,我……” 埃莉诺紧紧抿唇,害怕一不留神,刚才云宫中的对话便会从齿间溜出来。她相信乔治会认真倾听,而后好好安抚她,告诉她并没有错。 也就在这一刻,埃莉诺意识到这并非她所求。 “乔治,”她柔声唤,“你真的觉得我会爱上安东尼斯?” 他面色和口气同样古怪,难得别扭起来:“我不知道。” 她叹息,跪坐着从背后抱住他:“你这么想我会生气的。” 乔治不吭声。 埃莉诺便愈加放软了声调:“是我不好。” 顿了顿,她严丝密缝地贴上他的背脊,吹了口气,拉长声调:“乔治……” 他去捉她的手,呼吸猛地顿促:“你--” 片刻的静寂。 乔治吐气,想说什么,埃莉诺附耳低低问:“还生气?再生气我就不继续。” 他显然还心存疑窦:“等等……” 她便真的停下来,舌尖在他耳垂后一弹:“真的不要?” 乔治头微微后仰,双颊泛红,眼睛半眯着像要看清她。 埃莉诺极慢极慢地舔了一记嘴唇,低低道:“实在不行,我可以……” 他喉结难耐地动了动。 “原谅我,否则就别想,”她半垂着眼睑睨他,“反正是第一次,也做不好。” 乔治艰难地与求知欲抗争了须臾。埃莉诺就端详着他的神情,只觉得这男人可爱得恨不得咬他一口。念头一转,她的神情又有些僵硬。 他也终于屈服了,先与她碰了碰嘴唇才放开,声音哑哑的:“仅此一次。” …… ※ 虽然乏得不想翻身,埃莉诺却不愿坦然与乔治对视,索性双手捂脸制造屏障。 “怎么?”乔治明知故问,“刚才也是这样。” 她两指微分,从指缝后瞪他。 他就笑,眼神灼灼,红艳的舌在下唇上一擦而过,躲进齿后,像条进洞的蛇。 埃莉诺脸更烫了。这男人实在要人命。 乔治虽然乐见她这羞赧的样子,到底没忍心逼迫太甚,将她勾进怀里,下巴在她头顶蹭了又蹭:“不要再赶我走。” “嗯,”她口气涩然,“也赶不走。” 他轻轻笑。 埃莉诺将下巴往内收,额头贴着乔治胸口,唇角被心头的大石拉得往下坠。只要乔治向她示弱,她就无法将他推开。刚才是这样,之后也不会发生改变。 哪怕罔顾乔治意愿,哪怕这是她一厢情愿的傲慢,她依然想让他活下去。 活下去就有转机。 乔治会看穿她的谎言,所以埃莉诺根本不打算骗过他。她必须犯下无破绽的罪行,凶手和被害人都是她,令乔治置身事外、无从破解。 “安东尼斯一定会挑拨我与安吉洛家的关系,我必须对皇后留一手。”埃莉诺抬起头,“塞坎达斯将重要证据所在留给了我,必要时我需要你帮我去取。” 乔治微微一笑:“这似乎是个适合我的差事。” 安东尼斯的动作比埃莉诺意想之中还快。 安娜在行宫呆了没几日,首都就流传起云宫内|幕:皇后身上怀的孩子并非皇储,安娜显怀的样子与安吉洛声称的月数不符。甚至还有说法信誓旦旦,指出安东尼斯在那一月巡游在外,孩子不可能是他的。 而同时,安东尼斯三天两头地向埃莉诺赏赐东西。 猜测随之四起:皇帝对曾经的未婚妻难以忘怀。 流言蜚语中,艾萨克大人倒是显得十分镇定。埃莉诺登门拜访时,族长大人直言不讳:“有人想离间您与我等的关系。” 嘴上说得客气,眼里看得透彻,安吉洛家的艾萨克敲打起埃莉诺来也毫不手软: 艾奥圣殿连夜请走了寄住在埃莉诺宅中的塞维尔,声称他们在宅子中察觉到了异常的法力波动和魔物气息。 第69章 坠马之人 塞维尔再次回到宅邸是四日后的清晨。艾奥圣殿没能从他身上发现什么,只得暂且放他离开。 “埃莉诺女士。”简洁颔首后,神官与埃莉诺错身而过。 她不由出声叫住他:“塞维尔大人。” 塞维尔止住步子,却过了片刻才回头,一言不发。 埃莉诺眼一掩:“圣殿的人没有为难您吧?” “我无话可说,他们自然毫无办法。” 应答中的嘲弄语气刺了埃莉诺一记。她绞着双手,良久才轻声说:“塞坎达斯因我而死,您大可以告发我。” “听说将军原本可以躲开那一箭,”塞维尔静静陈述,“有友人告诉我,将军与安吉洛一族的人在那一晚前就联系紧密。雇佣兵比不过忠心耿耿的家族护卫,塞坎达斯自知无法帮到您。但他的死却能为您与安吉洛家族牵线。” 塞坎达斯侍官隐含不露的质问再次在耳畔响起:您是否原谅他了? 埃莉诺闭了闭眼:“我不知道这事……” “我想也是。”塞维尔微微一笑,态度久违地温和。 “塞维尔大人,您是否愿意听我忏悔?” 神官吃了一惊,默了片刻道:“我无法拒绝。” 埃莉诺拢紧披肩:“这附近有座清静的圣堂。” “您还是不要贸然离开宅邸为好,有圣坛之处便可忏悔。” 于是二人移步宅邸摆放圣坛的偏厅。塞坎达斯并非狂热的信徒,加之那一晚又有护卫在遁逃前顺手牵羊,除了木制圣像外,圣坛上空无一物。 塞维尔在圣堂中绕了一周,似乎布下了隔绝声音的结界,而后绕到神龛后。 埃莉诺拉过软垫跪下,拨了两颗念珠,将母亲的遗物放回袖中,沉吟着开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一直以来都是错的。我所遭遇的不幸本就是我种下的恶果。” 神官没接话,但她也不需要他出言劝慰。 她只是想将这一切倾吐而出。 “在那之前,请您先听我讲个故事。很久以前,某国的君王与同父异母的妹妹相恋,虽然无法成为众人祝福的夫妻,两人却在彼此都成家后,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姐姐并不知道自己与手足并非……并非真正的血亲,就这么对秘密毫不知情地一点点长大。这个女孩……” 埃莉诺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这个女孩与君王的长子有婚约。” 塞维尔深吸了口气。 “简单来说,她无间让未婚夫得知了兄弟真正的身份,可笑的是,她自己都没察觉这件事。那时她还太小,很难联想到这种事上。”埃莉诺摇摇头,“不,也有可能她只是不愿正视事实。” “之后发生了一系列悲惨又可笑的变故,男孩被真正的父亲杀死,老国王又死在了长子手上,女孩一族成为了被驱逐的罪人。女孩怨恨曾经信任的未婚夫,发誓要回到故乡为家人复仇。”埃莉诺微微地笑起来,“但这样的宏愿很快被抛在了脑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甚至以为这一切可以被忘却,她总有一天能原谅自己的仇敌,直到不幸再次降临。于是女孩发誓不再原谅,她要向所有伤害过她、伤害过她家人的仇敌复仇--哪怕不择手段。” “埃莉诺女士……”塞维尔的声音颤抖起来。 “等女孩……终于再次回到故乡,却得知了当年的内情。她是不是才是罪魁祸首?她离开王都后的不幸……又是否是弟弟的亡灵对她的报复?她为之困扰,却也无法回头。” “三女神的使者,请您告诉我,如果是那女孩……她该怎么做?” 塞维尔长久地沉默。他终于从圣坛后绕出来,神情疲惫:“您为何要向我倾诉这些?” “也许您之前是正确的,有些时候……相信神明能带来慰藉。除了忏悔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说出这些事。” 塞维尔温和却凄惨地笑了笑:“但我帮不到您。” “也许我只是想找个听众。” “但为什么是我?”他的口气里有谴责的意味。 埃莉诺低下头:“也是,您一定不想听这些肮脏的事。请您原谅我的自私。” “您无法原谅自己,即便深知这不是您的错?” 她点点头,唇边浮现奥妙的微笑:“我甚至无法确信这真的并非我的过错。” “无意之举非罪。” “我明白,但……” 明知安东尼斯的言辞经不起推敲,他不过想让她同他玉石俱焚。但她竟然并不抗拒。 “您应当比我更精通魔物之事,除非主人身死,灵魂契约无法解除。”她垂头,红眼睛的恶魔此刻肯定在某处暗暗笑她,“如果我因此毁灭,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如果真的有冥河,他们是否能原谅我?” 塞维尔长久地缄默。而后,他蓦地开口:“您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 “我不觉得……那东西会遵守诺言,但如果您发誓不会向皇帝外的人出手,我就替您保守秘密。”他淡蓝色的眼睛里有股奇特的哀伤,“我无法苛责您的选择,更没有资格阻止您遵循本心行事。” 埃莉诺没能掩藏住讶异:“您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塞维尔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我,也会改变。” “您在圣殿是否……” 他打断她的问询:“不瞒您说,安吉洛的艾萨克求见过我。” 四处结盟,打算拉拢住塞维尔牵制埃莉诺,艾萨克的意图实在露骨。埃莉诺突然感到轻松了许多:“他承诺会为德菲讨回公道?” “大神官承诺,如果我与艾萨克见面,他就向皇帝再次提起德菲的事。” “安吉洛与神殿的关系真是紧密。” 塞维尔的口气也严厉起来:“明明是圣井的守护人,艾斯纳的神官却令三女神蒙羞。”顿了顿,他再次问:“那么,您能否答应我?” “我发誓。” 神官便心满意足地笑了。 “塞维尔大人,圣殿的人真的没为难您?”埃莉诺陡然不安起来。 塞维尔似乎被逗乐了:“再怎么寡廉鲜耻,他们是神职者。” “在港口有一艘以我名义定下的船,您可以随时回阿雷西亚。” “多谢您的好意。”塞维尔没拒绝,“我需要时会事先告诉您。” 撤掉结界,塞维尔在门边驻足:“主父在上,愿三女神原谅您。” 埃莉诺独自站在圣坛前,抬头凝视乌尔德神像。塞坎达斯是否想通过过去女神博得克里斯蒂娜的原谅?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阿默斯凭空现身,轻巧地落到神龛侧,笑笑的:“恭喜你得到了塞维尔的谅解。” 她没搭理他:“把塞坎达斯留下的那个纸卷和母亲的密信给我。” “嗯?” “交换他们的火漆,这点事你做得到么?” 阿默斯噗嗤一笑,手指灵巧地一错,双掌平摊:“举手之劳。你究竟想干什么?” “拉安吉洛一家下水,”顿了顿,她闭眼,“阿默斯,我还需要你帮我撒个谎。” 阿默斯身体前倾;“嗯?--” “让我暂时忘记与你的契约。” “这下你会完全忘了我的存在……”阿默斯一顿,立即明白了埃莉诺的意图,柔柔地叹了口气,“遵命。到了最后这步你都这么为他着想……我都觉得你可怜起来了。” 黑发男人说着俯身在她额心一吻:“但我不会忘记你的,埃莉诺,我会陪你到最后。” 埃莉诺从眼睫下看进他赤红的眼睛里,笑了笑:“之后见,阿默斯。” “之后见。” 须臾的晕眩。 埃莉诺再次睁开眼时有些茫然。她环顾四周,费劲思考了很久,将心中的计划又过了一遍,最后决定去找乔治。 早晨是练习剑术的时间。宅邸后部有专为训练守卫留出的空地,埃莉诺来到小小的校场边时,乔治正与人击剑。天气已日渐炎热起来,场上人都只着单衣,尽情挥洒着汗水。 也因此,埃莉诺一现身,顿时变得万众瞩目。 乔治朝骚动来源瞥了一眼,挽了个剑花,出招速度明显加快,将对手逼得节节败退直至告饶,笑笑地拍了拍这小兵的肩膀,才将剑一收走到埃莉诺面前。他抬手拭去额际汗水,双眼更亮:“您怎么来了?” 用的是敬语,他的眼神却在撩拨她。 刚运动完,乔治只是站在那里,便能令人面红耳赤。 埃莉诺稍别开脸:“先去洗个澡,我想让你去个地方。” 乔治眯了眯眼:“好。”跟着她一路走到浴室外,他才含笑低声问她:“你不一起来?” 她瞪他:“我在廊下等你。” 没有过很久,乔治便一身清爽地走近:“是时候让我去取那样东西了?” 埃莉诺将一个包袱和一件斗篷往他怀里推。 “刚才我见了塞维尔,他……有点不对劲,我怀疑艾萨克与圣殿窜通想逼他供出不利于我的事,”埃莉诺从衣袖中取出羊皮纸卷,“带着这封信去城外的圣西蒙娜神殿。” 乔治盯住火漆上的徽记:“科穆宁玫瑰,这不是塞坎达斯的信。” “火漆和信件都是伪物。为安娜问诊的医官经常前往那座神殿祈祷,其中的一位神官安德鲁是塞坎达斯的人。他可以作证听到了医官忏悔谎称皇后妊娠时间。信的内容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位安德鲁大人的安全?” “安吉洛的人肯定会盯着你,甚至想方设法抢走这封信,”埃莉诺凑近,以只有两人听得清的声量道,“安吉洛的人会以为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密信,而艾萨克太有威信,手下人肯定不敢贸然当场拆封,只认为我想要让你带走这封信脱逃,我会以此为筹码拖住他们。” “所以我必须让他们夺走这封信?” 埃莉诺点点头,手掌在他胸口轻轻一抚:“但千万不要受伤。” 乔治一声笑:“我不会的。” “那之后,你想办法摆脱监视前往圣西蒙娜,警告安德鲁,艾萨克如果知道他听到了医官的忏悔一定会除掉他。带他逃走,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威胁那里的大神官,让他主动向云宫告密。” “但你呢?我不在,谁来保护你?”乔治立即发现了这个计划中的漏洞。 “安娜或是艾萨克随时可能传唤我,现在我不能拒绝他们,否则只会打草惊蛇。他们即使想扣押我,但只要安德鲁在你那里,他们就不敢贸然动手。” “但……” “我必须承担风险。因为除你以外……我不知道还能让谁去找安德鲁。乔治,我只相信你。” 最后这句仿佛有魔力,乔治蹙眉,最后还是妥协了:“之后你还有什么计划?” “我在港口备了一艘船。” “我知道,这原本是为塞维尔准备的。” “你和安德鲁先在港口躲一阵,我会趁艾萨克搜捕安德鲁时说服安娜放我走,之后与你们在船上会和。” 乔治怔了怔:“你准备离开这里?” 埃莉诺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沉默了须臾垂眸:“有我的威胁在后,艾萨克就不得不立即对安东尼斯先出手。我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她看着乔治错愕的样子噗嗤一笑:“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突兀地止声,双手捧住她的脸,与她四目相对,“埃莉诺,你真的打算就此离开艾斯纳?” 她迷惑地凝眉,心头一阵全无缘由的悸动,最后还是郑重道:“我没有说谎。” 乔治弯了弯眼角:“我知道。” --她瞒不过他。 埃莉诺将披风展开,为他小心地穿好。乔治就势将她带进怀里,用力抱紧:“我相信你能化险为夷,但千万小心。” “愿三女神与你同在,”埃莉诺从腕上摘下那串青金石念珠,“愿它能代替我保护你。” 他接过,凑到唇边吻了吻。 埃莉诺后退一步,右手还与乔治牵着。她手指微松,仿佛终于舍得放开他,却在最后一刻再次捉紧,上前踮脚吻他。 缱绻温存的厮磨因离别和未知的恐惧而变得苦涩。两人再次分开时相对无言,能说的都说尽,剩下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 道别的时刻悄然降临,他们感觉到了,却尚未准备好。但不论是谁,都永远无法准备好与所爱之人道别。 “走吧,我的骑士。”埃莉诺深吸了口气。 乔治唇抿得很紧。他深深地看着她,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倒退了两步,才终于毅然转身往马厩去。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今早的艾斯纳分外喧闹,昨日开始,东城聚集的灾民便越来越多,终于突破首都护卫的封锁。终于连塞坎达斯宅邸近旁都不安定了起来。 马蹄声响起,很快消泯于墙外的喧嚣之中。 埃莉诺长长地吐了口气,抬手按了按眼睛。触手湿热,眼泪竟没有就此停下,反而一滴滴地落得更凶。 而她并不知道为什么。 第70章 坠马之人 当日下午,安娜送来口信,说她不日将回云宫,请埃莉诺到安吉洛府上一叙,好尽早敲定与弟弟的婚事云云。 埃莉诺佯作不疑有他,欣然前往。 艾萨克在庭院门口迎接,见了她舒了口气:“您没事就好。” “您这是什么意思?” 艾萨克眯了眯他那猫一样的绿眼睛,徐徐讲述原委:“您不知道?今早东城外的灾民涌进了东城,但南方的运粮船迟迟不到,神殿救济杯水车薪,他们就往内城来了。安全起见,您不如就暂且在这里住下?” “多谢您关怀,”埃莉诺面露踌躇之色,“但……” “皇帝已经命令邻省的将军押粮运兵入京,在那之前,即便首都真的乱起来,我定然能保您安然无虞。”艾萨克显然不打算容埃莉诺拒绝,直接挽着她的胳膊往宅内引。 埃莉诺也不反抗,只微微一笑:“安娜大人可好?” “她这几日有些不适,整日闹脾气,要这要那的,”艾萨克叹了口气,语气有所缓和,活像个为任性女儿头疼的老父亲,“但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现在又有孕在身,也只能听她的。”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今晚安娜也先不回云宫,您陪她多说说话,她也能开心些。” 埃莉诺轻轻颔首。 两人相携穿过狭长的门厅。两壁上悬挂着各色面具,外间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雨,面具空洞的一双双眼睛仿佛在阴影中窥视着来客,埃莉诺抬头看了眼,在心里称赞安吉洛家的品味真是与众不同。 “对了,”艾萨克突然驻足,肃然问,“您之前提过克里斯蒂娜大人给您留下了……” 埃莉诺笑容不改:“前代御用医官的信。” “不知那信现在是否安全?以防万一……” 她加深了笑意:“请您放心,我已经命人妥善保管好。” 艾萨克若有所思地一顿:“但愿您托付之人当得起您的信任。” “我相信他。”埃莉诺毫不犹豫。 对方似乎没将这放在心上:“那就好。”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底层主厅。房中异常温暖,原来这里不仅窗户紧闭,连门都以帘子紧紧掩着。安娜懒懒躺在美人榻上,带流苏的披肩垂坠而下,她手中拿着个熟透的石榴,漫不经心地剥着,见埃莉诺只一抬眼皮:“你来了。” “安娜大人。”埃莉诺恭恭敬敬地行礼。 皇后便心安理得地受了她这一礼,态度与上次见面时迥异。 “安娜,”艾萨克似乎看不惯女儿的样子,稍沉了声音,“埃莉诺女士要在这里留宿几日,等局势安稳下来再离开。” 安娜充耳不闻,将石榴往坐在地毯上的侍女怀里一扔:“麻烦,帮我剥。” 侍女扁了扁嘴,默默将小几上一只盛满石榴籽的银碗双手呈上。 “我让你帮我剥!”安娜拔高声量,将银碗一推打翻在地。 “是。”侍女一缩肩膀,也不管身上溅到的汁水,垂头剥石榴。 艾萨克抬了抬眉毛:“安娜大人。” “啊,父亲,”安娜这才转过头,“您也在?” “埃莉诺女士要在这里留宿几日,请您多加照拂。”面对骄横的女儿,一族之长可谓能屈能伸。 埃莉诺在一旁看着又想笑。艾萨克显然察觉了埃莉诺对他心存戒备,这对父女将不和摆在脸上演给她看,是故意引她入瓮、好与安娜交心? “我知道了,”安娜懒懒摆手,“退下吧。” 艾萨克盯了安娜一眼,默然离开。 “好了,剥了半天就这么点。”安娜刻薄地嘲弄贴身侍女,将她一推,“你也退下。” 埃莉诺这才仔细端详这侍女的面孔--之前没见过。 “她做着一步登天当夫人的美梦,但老头子可没那么容易被迷住,消遣劲头过了就打发她来监视我。”安娜冷哼一声,将扇子往地上重重一掷。 埃莉诺不予置评,微微笑着走到榻前,将扇子捡起来,递给皇后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之前一直见到的乐师怎么不见了?怪不得我总觉得缺了什么,原来是没听到音乐。” 安娜脸上的嗤笑也骤然收进去,故意不去接扇子:“他啊,我听腻了,打发走了。”不等埃莉诺答话,她抢先追问:“你不也是?怎么不见你那小骑士?” 埃莉诺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幽幽道:“他身上有差事。” “你很担心他?”安娜突然又缓了语气,拿过羽扇一展,轻飘飘的扇面后露出双关切的眼睛,“坐吧。” “是。”埃莉诺在榻边的脚凳上坐下。 这正是那侍女刚刚的位置。 安娜对埃莉诺的低姿态很满意,象牙扇骨在她肩头轻轻一按:“我母亲走得早,老头子根本不懂女人的心事,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和我说。” “您今日叫我来,是为了……” “啊对,还有你和约翰的婚事。” 埃莉诺抿唇不语,半晌才甚是难堪地自白:“他对此很生气,您也明白,八国那里……” 安娜会意地连声应,噗嗤一笑:“所以小骑士和你闹别扭了?” “我就找了个由头让他出城了。”埃莉诺垂着头,足边倾倒的那只银碗中蓦地一明一暗。碗底正朝着房门,看来刚才门帘忽然动了一记,而房中白日也点着蜡烛,一点点光影变化都分毫毕现。她恍若不觉,继续轻声说:“约翰大人很好,但我……” 安娜宽和地劝她:“婚姻是一回事,爱情是另一回事,约翰也不会介意的。” 埃莉诺缄默不语。 安娜半晌才轻轻道:“我也一样。” 院中几声鸟鸣,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渐次又成了一场暴雨。 乔治在雨势转大前从边门闪进塞坎达斯宅邸。大雨,主人外出,红瓦下的白墙像被洇透的白布,阴惨惨的。他再次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绕了个圈子朝主屋靠近。他成功甩开了艾萨克的探子,为此却不得不弃马不行。幸而他早有准备,刚才骑出去的是宅子里的备马,这一月来日渐熟悉的坐骑还在马厩。 四方庭院转角,迎面来了个穿斗篷的人。乔治没打算隐藏行踪,反而侧了身让对方先行。错身而过的瞬间,来人却驻足:“乔治爵士?” “塞维尔大人。您要出门?” “艾奥圣殿传唤,”神官将兜帽稍往下推,笑了笑,“能碰到您真是幸运,我有样东西早就该还给您了,请您稍等。” 塞维尔很快赶回,从衣袖中摸出一封信。 乔治看了一眼,了然:这是离开德菲时,他为了防止皮提亚预言应验而交给塞维尔保管的信。塞维尔竟然一路带到了艾斯纳,乔治不由有些惊讶。 神官却不打算多解释,将信送到便颔首作别:“不能让圣殿的人久等。” “请您留步,”乔治眯了眯眼,“您脸色有些苍白,是否发生了什么?” “不会牵连到埃莉诺女士的,您放心。”塞维尔涩然一笑,“我会遵守约定。” 乔治神情一凝,塞维尔见状只是微笑:“那么就此别过,乔治爵士。” 神官很快顺着回廊走远,白色法袍的袍角一闪即逝,缩进了漆黑的斗篷中。 乔治蹙眉,却无暇去追究塞维尔的去向。他必须趁雨大赶往圣西蒙娜。 马口铁踏碎小巷积水,波纹将映出的闪电拧成数截,雷声如战鼓。 “你怕打雷么?” 安吉洛宅中,安娜将石榴籽一粒粒往嘴里抛,咀嚼数下后掩唇吐在陶盆中,懒洋洋地发问。 埃莉诺斟酌着词句,没提自己的童年:“南乌尔姆常有雷雨,我习惯了。” 安娜似笑非笑,不知是看透了她的谨慎,还是对她的第一段婚姻心怀怜悯:“啊……也对。” 就在这时,门帘外的走道上蓦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爷!老爷!” 埃莉诺立即起身。 安娜毕竟行动略有不变,慢了一步,没能拦住她。 埃莉诺一出大厅便瞧见了艾萨克。两人四目相交,艾萨克也不窘迫,坦然回以不赞许的注视。 浑身湿透的信使顾不上是否有人在旁,便失声道:“老爷!不好了!塞维尔……那个神官塞维尔出事了!” “你这是忘了规矩?在门口就大喊大叫?”艾萨克神情骤然变得狠戾。 信使却反驳:“这消息瞒不了!塞维尔从塞坎达斯宅坐轿往艾奥圣殿去,中途出内城时还好好的,等到了西丘进了圣域上……”他咽了口唾沫:“他迟迟不下轿子,轿夫掀开帘子一看,他已经断气了。” “死因?” 第71章 坠马之人 雨点从敞开的木门后窜进门廊,一阵风疾走而过,双开门砰地阖上。 谁都没说话。 埃莉诺瞥了艾萨克一眼,作势往外走。 艾萨克一侧身挡住她的去路。 “您这是什么意思?”埃莉诺殊无笑意。 “局势未明,不需要惊动您。”艾萨克扬声呼唤,“带埃莉诺女士去休息!” 从楼梯下冒出两个精壮的护卫,左右合围,将她困住。 “您无权强留我!”埃莉诺挣扎着想甩开家兵的钳制,“您怎么一听塞维尔大人出事就如此惊慌?您瞒着我做了什么?!” 一线光随着安娜出现,转眼消失在落下的门帘后。艾萨克的绿眼睛随之一闪,也不否认:“我没必要告诉您。” “塞维尔大人是我见过的最善良虔诚的人,他绝不可能背叛信仰自杀。”埃莉诺顿了顿,露齿森然一笑,“除非有人逼他逼到了极点。” 艾萨克闻言竟然嗤笑:“逼他的人难道不是您?” 埃莉诺反问:“这话怎么说?” “圣殿对城中的气息波动一清二楚,塞坎达斯宅邸不仅气息异常,还留下了强力驱魔阵法的痕迹。艾奥神官们也认可塞维尔的能力,那个阵法肯定是他布下的。但究竟为何要驱魔、是否驱魔成功、魔物凭依在哪里……”艾萨克恼怒地咬紧了牙关,半晌才道,“查不出来,塞维尔也不肯说。” “您与圣殿中人真是亲厚。” “塞维尔对您着实情意深重,他是否也是您的裙下之臣?” 埃莉诺声音一沉:“这样妄议死者,您不感到羞愧吗?” “我不在乎,”艾萨克又露出他那商人似的冰冷微笑,“虽然我想相信您与我结盟的诚意,但我与您不同,有家人需要庇护,不得不留一手底牌。” “塞维尔就是您留着威胁我的把柄?” “您不拒绝皇帝的礼物,对于约翰的婚事拖拖拉拉,这很难让人不多想。更何况……塞坎达斯的眼线之前和苍蝇一样,围着这里团团转。您手里也握着什么王牌吧?”艾萨克向女儿看了一眼,微笑奥妙莫测,“八成与皇储有关。” 埃莉诺垂睫一笑:“而现在塞维尔死了,我只要走出这里,就是对您最大的威胁。” “我不想与您为敌,”艾萨克稍缓和语气,“只要您愿意放弃那张王牌,等这次风波过去……不,等首都重新安定下来,您可以过上优裕轻松的日子。” “可惜的是,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真遗憾。”艾萨克短促地一声笑,“带进去。安娜,搜身。” “放开我!你无权这么对待我!” 守卫拖着埃莉诺回到大厅。 无视埃莉诺的抗议,安娜上前仔细检查,脸上带笑,心情显然很好。 “啊哈。”安娜从胸衣夹层中抽出了一个纸卷,轻挑地吹了个口哨,“您真是会挑地方。但也是,您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人。” 埃莉诺一言不发。 “塞坎达斯的族徽?”安娜打量着火漆,说着便要拆信。 “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乐师吧。” 皇后的动作便顿住了。 埃莉诺不再挣扎,昂首微笑:“但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了?当然是谨慎小心的艾萨克大人将他杀了以绝后患,我猜错了吗?” “你又知道什么!”安娜瞬间暴跳如雷,尖声大叫,“哈!我知道了,这是塞坎达斯留给你的证据?你想抢走我的后冠?想取而代之?不可能!” 艾萨克上前一步:“安娜!” 但安娜已经抬手将纸卷伸到房中灯树上点燃。 火舌舔舐着将羊皮纸食尽,蜜蜡滴落黄铜台座。 埃莉诺声音有些沙哑:“御医的信还没落入你们手里,只要没有证据,即便安吉洛登上黄金王座,任何人都随时能打着科穆宁的旗号将你们拉下来。” 艾萨克哼了一声。 “老爷!” 安吉洛一家之长肩膀一松,游刃有余地道:“坏消息之后,好消息也到了。” 他半打起门帘,从来人那里接过了什么,微微笑着重新走到埃莉诺面前,手一扬:“您认识这东西吧?” 埃莉诺只问:“乔治呢?” 艾萨克嗤笑:“落荒而逃,看来您相信的人也不过如此。” 她默不作声,似乎因为太过震惊而哑口无言。 “您说得对,只要科穆宁一息尚存,安吉洛一族就是众矢之的,”艾萨克以拇指指甲剥开火漆,微微一笑,“现在向我、向安娜求饶还来得及,我们会考虑留您一命的。” 埃莉诺定定看了他片刻,骤地粲然而笑:“是吗?” 艾萨克错愕地抬眸看她,转而将视线转回手中的纸卷。小小羊皮纸已然摊开,他的脸色顿时大变。他转头去看燃着油灯的灯树,声音微微打颤:“难道……” “安娜大人刚刚亲手烧掉了御医的信。”埃莉诺甜甜一笑,“我劝您把手里这封也烧了。” 安娜像是浮在水面的鱼,瞪大了眼嘴唇开阖,却发不出声音。 “你疯了?!” “您也许忘了,只要我身体里还流着科穆宁的血,哪怕没有信,也会有人愿意替我办事。”埃莉诺又笑,眸光流转,深蓝的眸色阴沉沉近黑,艾萨克竟然退了半步。她见状叹息:“况且,我如果替安东尼斯除掉野心勃勃的皇后一族,他再小心眼也要谢我。” “你究竟……”艾萨克咬牙,露出同样冷酷的微笑,“你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只能送你去见乌尔德了。” “别那么急,如果我死在这里,就坐实了皇后通奸的传闻。” 艾萨克盯了女儿一眼,安娜不禁哆嗦了一下,厉声呵斥:“父亲,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她!” “圣西蒙娜神殿的某位安德鲁大人倾听了您所聘请的医官,他叫……似乎姓阿博泰克吧?阿博泰克忏悔他为皇后的妊娠期做了伪证。”埃莉诺看着艾萨克父女脸色骤变,竟然只觉得好笑,“您大可以现在派人去圣西蒙娜,反正您与神殿关系良好,抓一个神官算什么?” 艾萨克眯起眼,向外才迈了一步,埃莉诺又慢条斯理地补充:“当然,乔治很可能已经带着安德鲁大人到别处避难了,您可得赶紧了。” “这一切都在你计算之内?”艾萨克精瘦白净的脸庞微微发红,显然愤怒到了极点。 她只是微微一笑。 “你这个……”安娜怒不可遏,上前就狠狠扇了埃莉诺一个耳光。 埃莉诺侧脸闪开了,皇后愈加恼火,命令守卫:“扳住她的头,让我打!” “真是好家教。” 安娜狞笑:“这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 就在这时,门外蓦地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摇了两下铃铛,长声呼唤,嗓音男女莫辨:“陛下驾到--” 艾萨克脸色又是一变,恶狠狠瞪埃莉诺:“又是你?” 她委屈地叹息:“我可没那么大能耐。” 铃声又响。帝国皇帝莅临,宅中所有人必须到门前恭迎。艾萨克一整衣袍,当先离开主厅,面色阴沉地向暗处吩咐:“让所有人都出来,还有--” 他顿住不语的地方,黑暗中的心腹似乎心领神会。 门外大雨如注。四匹神驹不耐地踩着门庭积水,精雕细琢的马车以白绸为盖,四角压了神殿的结界石。安东尼斯难得满身金银线刺绣的朝服,懒洋洋侧坐在车中,掩唇打了个哈欠:“艾萨克大人啊,真是让我好等。” 他的身侧乃至身后,严丝密缝地围着一个又一个着漆甲戴头盔的士兵。他们无一例外地以护目遮住了双眼,一动不动地任由雨水冲刷,宛如被谁恶作剧移到庭院里来的石像。 而只有皇帝在莹莹光罩的庇护下滴雨不沾。 艾萨克带头走进雨中,在湿透的庭院沙地上跪下去:“皇后刚刚身体不适,花了些时间整理仪容,请您原谅。” 安东尼斯便看向跪在屋檐下的安娜,抬了抬眉毛,转而看向埃莉诺,万分亲昵地招招手:“你怎么那么可怜兮兮的?头发和衣服都乱了,来,过来躲雨。” 埃莉诺断然回绝:“皇后还跪着,我怎么能起身?” 皇帝便蹙眉:“安娜,怎么就你窝在台阶上?” “皇后有孕,不宜淋--” 艾萨克话没说完,安东尼斯突然惊叫出声:“怀孕?什么时候的事?” 雨下得太大,艾萨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您不是……” 安东尼斯腾地站起来,身前白马不安地昂首吐气,他像在自言自语,字字却掷地有声:“有孕?怎么可能?” 皇帝这样装疯卖傻,艾萨克也有些难以应付:“您之前不还让安娜在行宫养胎?” “我是看她最近总不舒服,让她好好休养,可没说过是养胎,”安东尼斯无辜地一偏头,怅怅叹气,“哎呀哎呀,这下可不得了了。米哈尔,你告诉我埃莉诺又到安吉洛府上,只怕他们要联手对我不利,我才顺路来看了一眼,但看现在这样子,你的消息不太对啊。” 满身甲胄的云宫总管喏喏称是:“是,在下该死……” 安东尼斯大度地摆手,突然笑了。那笑容令他消瘦的脸容瞬时容光焕发:“不不,我还要好好赏你呢。不来这里,我都不知道皇后怀孕这稀奇事。” “陛下……”艾萨克还想声辩,安东尼斯却淡淡一句话: “还有,南四省反叛了,皇畿的那几个老家伙已经杀过来了。老艾萨克,你告诉我,是被困在首都引以为傲的城墙后饿死好,还是在王座上被他们砍头更好?” “这不可能……” “不可能?他们不是应你邀请而来的吗?” “陛下明鉴,我绝没有--” “让南四省粮船暂缓到港,引灾民入城,煽起暴动,借镇压之名冲入云宫,明日清晨六点动手,防火东城门为信号。”安东尼斯背着手念完,和蔼可亲地问,“是不是这样?” 艾萨克全身发颤,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湿透的衣袍变得异常沉重,将他的脊背压弯下去。半晌,他才发出声音:“但您什么都没做?” “我能做什么?”安东尼斯踏着总管的背走下马车,淋着雨来到艾萨克面前。他逶迤的衣摆浸在积水中,很快蒙上一层湿漉漉的灰。他揪住艾萨克灰白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轻柔地问:“除了这两百护卫,我一无所有。你来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 不等艾萨克回答,皇帝就倏地松手,面无表情地宣布:“况且科穆宁皇帝本该在我这里终结了。皇嗣?呵呵呵……” 他低低笑着走到安娜面前。雨水浸湿的黑发紧紧贴着他的脸颊,他的眸色太深,几乎与瞳仁融为一体,乍一瞧森然可怖。可他脸上又挂着最悯柔迷人的笑容,口气温存: “还有人记得我加冕第二年,父皇留下的元老会给我下毒的事么?” 第72章 黄金王座 安娜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安东尼斯感到无趣,漫不经心地回头问米哈尔:“通奸罪怎么惩处来着?” “回禀陛下,通奸者必须进入隐修所度过余生。但这次……皇后还身负欺瞒您的重罪,另当别论。” “原来如此,”安东尼斯慢吞吞地踱到艾萨克身边,“那么我就把皇后带走了。” “求求您,求您宽恕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儿……” “你如果真的对女儿用情至此,可以跟着一起来。”安东尼斯微微一笑,向总管颔首,“带下去。” 安娜好像终于回过神来,尖叫起来:“不!我不要!不!父亲!……” 艾萨克木然抬头,却没动作。 埃莉诺见机缓缓向后退,一路退到了屋檐下。 “嗯,很不错的决定,牺牲女儿和肚子里的杂种,等后援到了再冲上云宫报仇。”安东尼斯哧哧笑起来,转身往马车上走,“我会等着你的,老艾萨克。” “不,你们放开我,你们没权利碰我!放手!”安娜嗓音嘶哑,惶然再次看向父亲,“救救我!父亲,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艾萨克无言注视着女儿,半晌别开了脸。 皇后被雨水冲刷的脸孔登时变得煞白,她呛了一记,忽地哈哈大笑:“我为了你、为了家族杀了他,你却要弃我不顾?” 艾萨克撑地,微微痉挛的双手显得分外苍老。但他依然没有开口。 安东尼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对父女的惨状,索性褪下湿透的长外袍,往外潇洒地一掷,施施然便要踩着米哈尔的脊背上车。 艾萨克突然直起身,双手高举,仿佛圣坛前礼拜的信徒。 但回应他动作的并非圣光。 羽箭齐发,支支瞄准安东尼斯。 事发突然,护卫根本来不及上前阻挡,眼看着皇帝就要葬身在箭雨之中,车上的光罩骤然强光大盛。光芒一展即收,安东尼斯毫发无伤。 埃莉诺抹去脸上的雨水,定睛看向庭院之中。 艾萨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到了安娜身边,张开臂膀挡在她面前,全身插满了羽箭。他晃了晃,扶住安娜的肩膀勉强站定,似乎咧开嘴想说什么,这一口气却就此断了。 安吉洛家的艾萨克双膝一弯便倒下去,面朝下,重重跌在安娜足边,手脚以古怪的姿态张开,活像个被掰断关节的人偶。前侧的羽箭从中压断,噗噗作响地穿透躯体,在他背后露出染血的箭头。 安娜张大了嘴,半晌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而后,她呆呆左右四顾,原本架着她的两个士兵也中箭倒地。皇后喉间终于逸出变调的惊叫,头一歪昏了过去。 “无聊。”安东尼斯登车,挡雨的光罩已然熄灭,丝质车棚不堪大雨冲刷,很快开始滴水。米哈尔总管忙不迭取出备用符石,口中念叨着:“您还是快些回宫吧,淋雨着了风寒可让在下怎么办才好?” 皇帝敷衍地应付着,突然想起似地抬头:“埃莉,过来,我们回云宫。” 埃莉诺笑了笑,一步步走过去,在车下望着他:“你不准备迎击叛军?” “以贴身护卫对抗叛军?他们最多只能拖着多守一会儿云宫。”安东尼斯伸手,将埃莉诺拉上来,顺势将她的腰紧紧圈住,侧首微笑,“人生最后的时刻,我们要一起度过。” 埃莉诺没反抗,只看着艾萨克的尸体问:“你是怎么做到的?神殿有这样强力的术法?” “这是我的小秘密,”安东尼斯轻笑,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吩咐,“起驾。” 暴雨渐渐和缓,艾斯纳城异常安静,仿佛在等待下一场迅猛的狂风。 皇帝的车架被守卫簇拥着,稳稳前行。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偶有人从沿街房屋的窗户后探头,也立即隐匿不见。安东尼斯心情很好,见状加深了微笑:“这感觉就好像整座城只有我们两个。” 埃莉诺被迫与他挤在一排,闻言只是眨了眨眼。 安东尼斯斜睨她,幽幽叹气,也选择了沉默。 马车在空阔的长街上疾驰,一路驶上皇帝御用的山道。走到半途,云宫从缭绕的雾气中现出轮廓。一天的雨终于落完,蒙着水汽的太阳向着西侧的海湾缓缓下降,大片泛灰的云朵尚未散尽,风不疾不徐地走过,整座皇都便时而笼罩在暖黄的日光中,时而又陷入冷灰的暗影。兴许是太|安静了,埃莉诺竟然觉得此刻的艾斯纳更像一座鬼城。 那些葬身在街巷、被砌进砖墙的亡魂都即将在逢魔时刻摆脱白昼的桎梏,絮絮低语着随风游荡,只等着传说中的世纪之末降临--死亡之火将重新点燃海洋,艾奥井水将再次浇灭火种,三女神将合一后复生,一切从头来过。 巍峨的第一道大理石拱门越来越近。埃莉诺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调头逃跑的冲动。进了这道门就是云宫,她就不能后退、不能反悔。但那难以计数的楼阁和高塔光华流转,每扇窗户每个门洞都是金色的眼睛,诱惑着她向前,呼唤她就这么一路走到尽头、奔向解脱。 她知道有什么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困惑。她究竟为什么要配合安东尼斯疯狂的自杀计划?她……到底是怎么来到艾斯纳的? 马车穿入门洞的阴影。她颤抖了一记,从头冷到脚底,好像一步迈进了坟冢里。 安东尼斯就在她耳边轻喃:“冷?等会儿还是先沐浴更衣。” “嗯。” 皇帝惊异于她的乖顺,扬了扬眉毛,随即愈加灿烂地笑开。 马车折入云宫侧翼停下,安东尼斯先下车,将米哈尔往旁一踢,双臂向埃莉诺张开,笑嘻嘻的:“埃莉,我接住你。” 埃莉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都不是小孩子了。”说着,她抓住车帘,轻轻巧巧落地。 安东尼斯扫兴地撇嘴,转而在她的颚下一挠:“我在王厅等你。” 迎接埃莉诺的依然是那群面容姣好却也相似的侍女。今日她们格外花心思,沐浴后还以玫瑰精油替埃莉诺按摩全身。 花朵甜腻的香气催得她昏昏欲睡,思绪依旧不依不饶地原地打转:她究竟忘记了什么? “请更衣。” 埃莉诺一怔,这才意识到这群宫女今日异常沉默。她看了领头人一眼,对方匆匆垂下视线,红唇紧抿。纵然眉眼描画得再精致,也难以掩饰她脸上的惊惶。埃莉诺抬了抬眉毛:“你在害怕什么?” 侍女颤了颤,飞快地抬眸盯了她一眼,深吸气:“请您更衣。” 这么说着,她手腕轻抖,纯白裙裾随之散开。厚实的丝绸上点缀着数不清的珍珠和细钻,以金银线连缀勾勒,闪闪烁烁的赫然是一幅琼宇星座图。 君权神授,浩瀚星空亦是三女神对皇帝的恩赐。唯有头戴皇冠之人才有资格将星河穿在身上,这条长裙是皇后的朝服。 埃莉诺的神情就复杂起来。 侍立在旁的另两名宫女惊艳地抽气。过了半晌,其中一人竟然低低啜泣起来。 “出去。”领头的侍女严厉地呵斥同伴,转向埃莉诺,“这是陛下的意思。” “我知道。”埃莉诺任丝绸在指间如流水地滑过,觉得安东尼斯实在是不讲道理。这裙子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本不该成为入殓的寿衣。不对,她不禁摇了摇头,什么都不会留下来。这念头令她又是一愣。 只是这么片刻出神的功夫,侍女们已经为埃莉诺穿上了和衬裙和礼服。 裙摆很沉,她站着都有些吃力。 两名侍女左右扶住她,第三人开始摆弄她的头发。埃莉诺觉得自己更像个任人打扮的人偶,但她甚至懒得反抗。 一切准备停当,天色已是一片澄澄的蓝紫,太阳沉到了浪涛的尽头,只有那里还存着一团混混的金光。 “我为带您去……” “不用了,我认识路。”埃莉诺脱开侍女的搀扶,走出两步回眸笑了笑,“你们都很怕吧?趁还能逃,尽早逃出去。” “可您……” 埃莉诺不打算多解释,只循着熟稔于心的路线,沿着复廊向云宫正中心走。 厨房熄火、奴仆和宦官不见踪影,叛军未至,云宫却血洗过似的清静。埃莉诺慢慢地登上了宫殿中轴线上的最高处。台阶尽头是一座古朴的宫殿,三面砌墙,朝山下的一面只以线条流丽的石柱支撑。 这就是王厅,是云宫最初的起源,也是艾斯皇帝迁都后建造的第一座殿堂。 埃莉诺脚步不停,从正中两根立柱间走进去。 大殿空荡荡的,中央的石王座便分外醒目。安东尼斯同样着全套朝服,甚至戴了皇冠,却依旧懒洋洋的,挨着一边扶手毫无坐相。见了埃莉诺,皇帝立即起身,含笑注视了她片刻,才走下王座的三级台阶,向她靠近。他的笑容令人目眩神迷,话语娓娓动听:“这才是我的皇后该有的样子。” “只要神殿没有废除婚姻,你的皇后就依然是安娜。” “但你还是穿上了皇后的朝服。” 埃莉诺温和地垂眸笑笑:“也是。” 安东尼斯眯起眼,将她的脸颊托起来:“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我应该害怕么?” “还留在云宫的人,都恐惧至极,”他稍停顿,声音里笑意更浓,“我当然也不例外。” 埃莉诺盯住他:“我只相信前半句。” “我是人,我当然也怕死。”安东尼斯加重了咬字,“但你真的毫无畏惧,我看得出来。即便你会死在这里、死在我之前,永远都不会见到被你骗到港口去的小骑士,你都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埃莉诺一震。 “嗯?” 她眼睫飞快扇动着,半晌才哑声说:“因为还有令我更害怕的事。” 安东尼斯沉默须臾,双掌一击:“米哈尔。” 埃莉诺偏头望去,暗暗捉皇帝话中的小尾巴:这位云宫总管看上去也毫无惧意。确切说,她还没见过总管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微笑以外的神情。 视线再向下,她这才看见米哈尔手中捧着的东西:一顶放在天鹅绒软垫上的后冠。 “没有神官见证也无妨,”安东尼斯红艳的嘴唇一勾,“最后你还是我的,这样就好。” 埃莉诺以奥妙的神情注视了他片刻,才发问:“那么我该做什么?” 她异乎寻常的顺从姿态令安东尼斯困惑却也兴奋。他轻轻一拍手:“跪下。” 裙摆上的珍珠宝石硌得埃莉诺膝盖疼。她温顺地低头,视线却向侧掠。她看见安东尼斯取过后冠,米哈尔往后退,长袍下露出尖头靴,墨绿色的。 “阿默斯。”埃莉诺低声唤。 悦耳的轻笑在她耳边一滑而过,殿中骤然一片漆黑。但不知怎么,她看得很清楚。 一团无以名状的暗影将米哈尔吞了下去。 身影被吞噬后,总管才发出凄厉的哀嚎。他本就尖细的嗓音拔得越来越高,已然根本称不上是人类的声音。一边尖叫着,米哈尔一边在暗影中翻滚挣扎。无形无质的暗影如蛇,将猎物紧紧缠住,慢条斯理地收紧、再收紧。 骨头断裂的脆响、筋肉迸开流出血的水声、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断续的哀嚎……一切都被阴影覆盖,埃莉诺看不到确切情状,但米哈尔无疑正被生生肢解分食。 因遗忘带来的麻木感骤然消退,她胃中翻腾,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米哈尔终于再无声响。 这黑暗好像有半日长,但殿中烛火瞬息复燃,刚才的事不过须臾之间。 “什--”安东尼斯坐倒在地,剧烈咳嗽着半晌无法成句。他捂着嘴抬头看她,指缝间不断地有血渗出来,滴落他衣襟,染花了洁白的朝服。但他的眼里竟然有笑意:“原来如此……科穆宁果真……是被……诅咒的……” 他别开脸将口中鲜血吐尽,眨了眨眼,血水顺眼角淌下:“这样也好。” “米哈尔究竟是……”埃莉诺反而惊疑起来。 “还是我来解释吧,”红眼睛的男人凭空出现,轻飘飘地在埃莉诺身边落地,一甩黑色长发,“名为米哈尔的这具躯体被魔物俯身支配,这家伙擅于操控物件,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它维持皇帝早该死去的躯体继续存活。” 他舔了舔唇角,叹气:“然后我把他们都吃了。可惜余味不够好。” “八年前开始……”埃莉诺没问下去。 安东尼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丧失生气,很快变得面无血色,双颊内陷,颧骨高得吓人,几乎就是个画皮骷髅。他的神智却清醒,甚至还有余裕低声笑:“元老院的那剂毒|药毁了一切,出卖灵魂?只要能将他们都杀了,灵魂算什么?” “你就这么撑了八年?” “差不多也到极限了,你没发现?我根本感觉不到痛意,上个月开始嗅觉也失灵了。” 埃莉诺想起了空中花园里的安东尼斯。他任由玫瑰勾破手指,轻嗅本该没有味道的玫瑰。还有他急不可耐的自杀行为…… 安东尼斯深深吸了口气,可呼吸都让他备受折磨:“所以……你来见我,还怀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我真的很高兴。” 她平静地问:“现在你会怎么样?” “契约在履行前失效,我的灵魂得救了,躯体却撑不住了。”他想笑,却再没了力气,喉间发出沙哑的喘气声,“给我个痛快吧,埃莉。” 安东尼斯以颤抖的手指解下腰间装饰用的匕首,向她一推。 埃莉诺将利器拾起,出鞘。是把锋锐的好刀,烛火都融不化刃面的森森寒光。她走到他面前,面沉如水。 安东尼斯抬头,眯缝着眼睛,费力地看清了阿默斯的样子。他发出更像干咳的笑声:“你果然一直记着我……这样很好……”顿了顿,他撑着地面将背脊挺直,微微浑浊的眼中映出山下狂舞的火焰--不知什么时候,东城的方向起火了。 在警报的钟声和骤然响起的喧嚣中,安东尼斯清了清嗓子,短暂地拿回了自己清亮又柔软的嗓音。他看着她:“科穆宁真是个奇怪的家族。毁坏理应守护之物,手刃本该爱惜之人,可竟然到现在才终于要死绝了!主父这般垂青我们,反而让我觉得亏待了那些正直且清白地灭亡的傻瓜们。” “嗯,但好在现在这血脉终于要死绝了。” 安东尼斯弯了弯眼角:“我会在冥河对岸等你的。” 埃莉诺摇头:“不。” 他一呛,痛楚地揪住胸口:“为……什么?” “我会失去灵魂,堕进谁都不知晓的黑暗中。”埃莉诺竟然微笑起来,“即便是死后,我们也再不会见面了,安东尼斯。” 安东尼斯嘴唇翕动着,良久才闭上眼。他的眼窝也深深凹了进去。 “来,亲亲我吧,埃莉,”他自顾自说着笑话,“用你的刀刃吻我。” 埃莉诺攥紧了匕首,一动不动。 “怎么?”安东尼斯突然慌神,“你……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会……原谅我?廉价的同情心作祟?不,不要让我这样难看地死去……求你了……” 埃莉诺将匕首抵上他心脏的位置:“就这样?” “这样就好。” 她仔细端详他。 第七颗心 手上沾血,触感黏腻温热,提醒着埃莉诺刚才一瞬的感觉有多糟糕。 与操纵着、玩弄着人心看猎物走向毁灭截然不同,亲手做这种事令人不快,恶心。 但也仅此而已。 埃莉诺将落在地上的皇冠拎起来,拖着裙裾登上黄金王座。 名不副实,帝国掌权人的这把椅子外表与黄金没半点关系。据说艾斯皇帝在王座内封了黄金--好的君王要坚若磐石,还要有一颗金子般纯净高贵的心。但从来没人把黄金王座劈开看过,里面是否有金子只有艾斯知道。 她在王座上坐好,沉甸甸的皇冠放在腿上。 王厅位于首都至高处,东城的火光已经如蛇行的血迹,遍布全城。港口虽然入夜,却有船只冒险出航,只为忙不迭地逃离战场。埃莉诺不由觉得好笑:为什么不趁白天早些走?转念一想,真正打起来前,还有商榷余地的错觉是不会消散的。 人只能看见想看见的东西。 王座一点都不舒适,埃莉诺甚至疑心这是刻意为之。她换了个坐姿,将皇冠往头上一搁,太沉了,像要把脖子压断。她便手一松,任由皇冠坠地,咕噜噜地滚远后在原地嗡嗡打转。 “阿默斯。” 隐藏身形的恶魔再次出现,趴在王座椅背顶端谈笑:“怎么?等不及了?我可是忍耐着让你再享受一下最后的时间。” “我不知道叛军什么时候才到。虽然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也不错,但……”埃莉诺疲倦地吐了口气,“我很累了。” 阿默斯从后环住她的脖子:“嗯,好孩子,一路辛苦了。现在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心愿已然达成,我就能完成契约的最后一步。” 她默了须臾,忽然道:“我还有个请求。” “嗯?” “这里结束后,你能找到乔治吗?” “只要他没死就没问题。不要小瞧了突破封印后的我。” “那么,请你让他恨我,越恨越好。” 阿默斯难得没嘲弄她:“我都要觉得不忍心了。” 埃莉诺向后仰,轻轻说:“爱情能让人苟活却也能让人赴死,仇恨却无疑能逼着人活下来。”她笑了笑:“经验之谈。” 远处终于有马蹄声了。 “我答应你。”阿默斯口气有些古怪。 “谢谢。” “但我未必会遵守诺言。” “我知道,但这在契约外。我必须谢你。” 阿默斯放柔了声音:“埃莉诺,说出那句话,然后你就解脱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 埃莉诺忽然想看看第一个冲上王厅来杀皇帝的人是谁。 阿默斯的语声突然急促起来:“埃莉诺,现在就说!” 她一怔,张了张口。 “埃莉诺!” 这呼唤令她发不出声音。 骑者竟然策马冲上了台阶,几乎是摔下了马背。他扶着石柱稳住身形,抬起头再次唤她,呼吸急促:“埃莉诺!” “乔治……”她腾地站起来,下意识想后退,顿时坐回了王座之上,“为什么……” 骑士疾步走近。烛火终于将他照得分明:他形容狼狈,满身甲胄多有凹陷破损,头盔不见了,脸上沾着不知谁的血。他只看了安东尼斯一眼,便紧紧盯住她,双膝向下跪:“埃莉诺,不要走,我求你了……” 埃莉诺不禁揪住了胸前的衣襟。原来真的会心痛欲死。但她又是欢喜的,不止因为她只是见到他便会感到喜悦,更因为他到底还是赶来了。 她的骑士,突破了她谎言的壁障,为她而来。 短暂的欢愉后是更深的惶恐。 “我不想让你看着我……”埃莉诺吞咽了一下,喉头梗塞之处却愈加艰涩,她慌得厉害,甚至问出了任性可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 “你那时没有骗我,但我还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决定相信直觉,幸好我来了。”乔治仰头,看着她的眼睛请求他,“埃莉诺,不要离开我。” “我、我不能……”她匆忙别开脸,语无伦次起来。 阿默斯恼怒地咂舌:“你再不说,我就吃了他。” “你也在那里,魔物,”乔治循声看过去,露出古怪的微笑,“我听得到你的声音。” 阿默斯似乎有些惊讶,随即恶狠狠地恐吓:“不要试图阻碍她履行契约。” 乔治对此充耳不闻:“埃莉诺,你看着我,求你看着我……”他哽了哽:“求你了。” “我用不光彩的手段杀了太多人,我不能就那么……”埃莉诺捂住脸。 “不能怎么样?”乔治强势地追问。 她颤栗起来:“塞维尔也因我而死。不,是我逼死了他。他一定也希望我能就此结束这一切……” “不,塞维尔绝对不想让你死。”乔治沉声断言,“我有证据。” 埃莉诺捂住耳朵:“可我必须履行契约!我必须付出代价!” 乔治一呛,厉声反问:“你死了,你将灵魂献给恶魔,他们就会原谅你?不会,绝对不会!这只是让你一个人解脱,而我--” 他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声音发抖:“假使你有罪,我却依然爱你纵容你,我是你的共犯,与你同罪。而你要独自遁逃,留我背负一切?” “别说了……” “如果我能相信有死后的世界该有多好,那样纵使你要的是死,我也能跟着你一起去,”乔治惨然而笑,“但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有灵魂这东西。我……我更加不知道如果你要履行那契约,即便有死后世界,我是否还能见到你。我……” 埃莉诺轻轻打断他:“乔治,我无法原谅自己。” 乔治目光更沉。 她笑了笑,口气依旧柔和:“一路走来,裁断某个人该死时我有多坚定,我就有多傲慢。这权力本不属于我,所以现在终于轮到我受制裁。那些我杀死的人,他们永远都在我背后,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他们的亵渎,这太沉重了,赎罪最简单的方法只有一个……” “不只有--” “听我说完,我已经无法信任他人,我树敌太多,即便回到阿雷西亚,等待我的也是无休止的争斗。我会走上老路,会伤害到你,将你的人生也拖下水,与其在你心里变得面貌可憎,不如现在结束为好。”她眨了眨眼,抬手抹去泪水,“这么说很不甘心,但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领主,你会有美满的家庭,你会过上即便没有我也幸福快乐的生活……” “埃莉诺,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宁可为他人而死、而且是在我面前,即便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是多大的毁灭?” 她在他的注视下颤抖起来:“我也不想以这样残忍的方式与你道别!我只是不能……” “是不能,而不是不愿?”乔治的语气也激烈起来,“你为他人复仇,现在又要为他人而死,那么你自己呢?哪怕只有一点点,你是否考虑过自己?” 埃莉诺抽噎了一下,勾唇:“现在我考虑的只有自己。活下去太累了,罪恶感太沉了,我是个胆小的逃兵,我……坚持不下去了。” 乔治的背脊微微佝偻了。无力感终于也将他压垮。 “所以,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我请求你尊重我的愿望。” 他低哑地重复:“你、的、愿、望?” 她努力笑得好看些:“我复仇的心愿已经达成了。” “不!--”乔治冲上前。 埃莉诺已经起身,盯着半空中他看不见的恶魔,又或是一整群亡灵,低低呼唤: “来吧。” 她就这么不见了。 【end】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