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伐清 小说作者:灰熊猫 永历十二年底,南明最后一个小朝廷的生死存亡时刻,满清席卷天下之势似乎已经不可阻挡。万里江山尽墨,海内群豪全灭,再不是充满希望的战争,只剩余绝望的殊死抵抗。强大的敌人,孤身一人的穿越者何去何从?即便能洞悉历史又有何益?是漂泊出洋以图再起,还是背靠大海做殊死一博?汹涌而来的百万敌军如怒海狂潮、无边无际,手中的一只孤剑又该如何抵挡? ------------ 正文卷 ------------ 序 西元一九四二年,即东纪(孔子诞生后)二四九五年,中国在重庆修建的为寻找平行宇宙而建立的观测站投入使用,并成功地发现了一个平行宇宙的存在,从而证实了这一科学猜想。对这个邻居宇宙的观察结果让科学界非常震惊,因为这个邻居的地球史和本宇宙非常近似,在三百年前几乎称得上完全一样,有着相同的名人、相同的国家、相同的语言、相同的艺术,但在最近的三百年里却变得完全不一样。 这个邻居的科学技术非常落后,欧洲人发现另一个宇宙中的他们,竟然在一九四二年还在使用化石能源战车这种原始武器在厮杀,对核能还接近于一无所知,至于外太空资源开发和移民更是连门口还没有摸到。 相比欧洲人,中国人则更感到失落,在详尽的观测报告披露给好奇的国民后,一家媒体评价这个邻居宇宙中的中国道:“和我们一样,那个宇宙中的中国同样拥有丰富的资源,最多的人口,但在最近的三百年里,中国却没有对人类文明和科学的进步做出最大的贡献,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贡献,这真令人感到深深的遗憾,也是巨大的浪费和悲哀。” 重庆观测站运行了整整七十年。至二零一二年,人类在土卫三上修建的全新观测站竣工,新的观测站视野更广阔、更安全和高效,因此重庆观测站也到了要被关闭的时刻。 观测站负责人在新闻发布会上被媒体询问:“七十年前我们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对平行宇宙的观测会造成对邻居宇宙和本宇宙的干扰,对不对?” 负责人回答说:“大家都知道时间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波,我们这个宇宙的时间波塌缩成我们的历史,而平行宇宙的时间波塌缩了成了他们的历史。是的,老观测站的设计有些缺陷,它的观测窗口会造成我们两个宇宙的时间波发生轻微的干涉现象。” 又问:“那么干涉有多么剧烈,会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 回答:“非常、非常小,从数学上看,小到这种地步就可以认为是没有影响了。” “可以具体说明到底有多小么?” “可以,在进行观测时,不会有干涉现象。但在老观测站的观测窗开启和关闭时,两个宇宙的时间波会有扰动。在重庆观测站开启时,打开窗口的那一刹那,我们宇宙的一个大理石办公桌被投掷过去了,掉到了对面宇宙的太平洋里。我们预测在关闭的时候,大概也可能有一个最多不超过二百公斤的东西被吸回来。可能是一些泥土,或是一些石头,最可能是空气。” “也会掉到我们的太平洋里?” “这倒不会,估计会被吸回观测站所在位置。不过从哪里吸过来的就不好说了,但几乎肯定是从对面宇宙的地表吸过来的。” “以多高的速度撞击我们的星球呢?观测站做好防护准备了么?” 负责人一笑:“不会有速度,而且观测站不需要做任何防护,地点固然是在观测站的位置,但是时间不好说,区间大约是正负一千年。你们看,就是在过去或者未来的一千年里,重庆观测站这个地方多了几十、上百公斤的泥土或者是石头,最大可能性是空气,其次是水,毕竟地表上水最多。这就是对我们宇宙的影响,和对他们的一样,称得上是微乎其微。” 最后一个问题:“这种扰动会被对面的宇宙发觉吗?” “绝对不会。首先他们的科技还远远没有达到我们一百年前的水平,其次,扰动最剧烈的那一刻很短,即使发生在某个人的周围……”负责人再次强调,地表百分之七十都是被水覆盖,就是陆地也有大片的荒野和植被,发生在某个人附近的可能性非常小,小到可以认为不会发生:“以人的感官而言,只是会觉得紫光一闪,快得让他认为是错觉罢了。” 负责人不厌其烦地再三说明,让在场的媒体不要杞人忧天:“这种程度的干扰,对我们的宇宙和历史来说,根本就是毫无影响。” 说明会结束后,重庆观测站如期关闭,没有人知道对时间波的扰动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 …… 西元1658年,即明朝的永历十二年。 十二月初二,一脸疲惫的邓名独自坐在江边,三天前他还是一名美院的学生,现在似乎是个流民了。 “当务之急,嗯,当务之急是找一把剃刀,然后……然后再说。”邓名在心里默念着,虽然两天没吃饭,但他自认为头脑已经冷静了一些了…… “紫光一闪,就好像是错觉一般,”坐在江边的邓名回忆着自己的遭遇,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把握那是不是紫光,速度实在太快了,然后周围的景物就全变了,自己一下子从繁华的大都市跑到了荒郊野外,而且还是数百年前,地理上也移动了上千公里。 “为什么会来到三百多年前呢?”这两天来邓名想这个问题想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但依旧不得要领:“这应该不会是我原来的宇宙吧?从理论上来说,太阳系是围绕着银河系中心转的,速度我不知道,但想必很快;地球又围绕着太阳转,三百年前的地球肯定不该在同一位置,如果是原来的宇宙的,我应该是被扔到真空里去了,不可能还在地球上,甚至可能都不在太阳系里……” 在庆幸自己仍在地球上后,邓名决定暂时不再继续思考为何自己会到这里,而是尽快找到一把剃头刀,先把头发剃了再说。邓名问过几个樵夫、猎户,他们都说现在是顺治十五年,重庆已经在大清皇上治下了:“如果这是外星人或是未来人开的什么玩笑的话,或许我还有回去的机会,当务之急就是不要被蛮子胡乱杀了。” 尽管意识到这个眼前最重要的问题,但邓名仍旧想不出来如何搞到一把剃刀,邓名估计重庆城里肯定有商家,但是不剃头他不敢去,可是呆在城外又不知道如何去找刀具。 正在苦思如何打破这个看起来不可打破的怪圈时,远处传来了咚咚的鼓声。邓名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鼓声越来越嘹亮,不久后他就看到船只从江面上向着自己开来。船只一条接着一条,鼓声就是从这些船上发出的。 船只越来越近,邓名不敢继续坐在江边,他快步跑向后方的树丛,躲在树后伏低身体,小心地观察着动静。 终于,邓名不仅能够看清船上的旗帜,还能看见站在船上的人影。船上的人看上去像是武士,人人带刀,有些还穿着盔甲。这些人整齐地用武器敲打着自己的盾牌,邓名刚才以为是鼓声,其实是他们敲打发出的洪亮响声。 “红旗,上面还写着‘明’字!”邓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凝视着船上鲜红的旗帜和士兵的服装,有些怀疑现在的年代是不是真的顺治年间。邓名本以为这年头只有台湾还有明军。他心中的疑团变得越来越大,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吐了出来,自言自语:“四川竟然还有大明的军队吗?” “怎么没有?” 背后传来了一声问话,既近又响,猝不及防的邓名被惊得差点跳起来。他猛地的回过身,发现自己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两个人,这二人都是一身紧衣,一个人空着双手,另外一个则把明晃晃的钢刀提在手上,腰间只挂着刀鞘。 钢刀上的寒光映在邓名的眼里,让他这个从未在日常生活里如此接近过大刀的学生顿时说不出话来,感觉喉头不由自主地一紧,咽下了一口干唾。 对面的两人瞪着邓名,那个手提大刀的人缓缓地把钢刀举起,插回了鞘中。当刀光完全消失了,邓名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刀把上移开,转回对面人的脸上,只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竟然已经是汗流浃背。 “我就说了是个难民吧。”那个空着双手的人一边上下打量着邓名,脸上带着笑,对身边的同伴说道。 原来,他们二人都是明军派到岸上的斥候,刚才看见邓名衣服奇特,还鬼鬼祟祟地躲在草丛里窥探大军,就悄悄地摸到了他的身后。如果邓名脑袋上留着金钱鼠尾,这二人多半就会手起刀落,把他当作清军的细作探子除掉。不过看到邓名头上的短发时,空着双手的这个哨探就断定他是曾经剃头,又刚刚从清军控制的地方逃出来重新蓄发的难民。另一个要谨慎些,在接近邓名时还是把刀拔了出来。 不过邓名那声脱口而出的“大明”两个字让二人最后放下心来,这年头还如此称呼明军的肯定是心怀故国之人。脸上有笑意的那个哨探看着邓名没有多少胡须的下巴,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里人?” ------------ 第一节 失忆 满清入关已经十五年了,此时中国大部分地区已经被清兵沦陷,永历皇帝逃到昆明,受到控制云南和贵州的李定国的保护,仍在四川、湖广、福建以及广西抵抗的明军,也奉永历天子为正统,坚持与清军交战。 反抗明廷的李自成和张献忠虽然早已先后死去,但是明廷现存的正规军不多,所以张献忠的西营余部和李自成的闯营余部眼下成了支撑明廷的两大军队系统,明廷的嫡系部队相对闯营和西营两大系统就显得十分薄弱。西营目前的统帅是李定国,坐镇云南保护永历天子,被永历封为晋王;而四川、湖北一带的主力则是昔日的闯营官兵,他们也接受了明廷的爵位和官职。 在这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永历朝廷已经是危如累卵,吴三桂的大军从北向南穿过四川,意图一举摧毁昆明的南明政权。为了支援晋王李定国的抵抗,四川一带的明军全面动员,竭尽所能地攻击重庆,试图分担云南的压力。 大明靖国公袁宗第今天下午率领部队急急忙忙赶到重庆城下,与先前抵达的明将谭文合营。袁宗第是昔日李自成的部下,谭文则一直是明朝的政府军,现被永历封为涪侯。 刚刚忙完安营扎寨的事情,就有人来报告发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下面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请靖国公定夺。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袁宗第闻言十分不解,来历不明就问啊,不说就刑罚伺候,这种小事如果也统统要来问他,那袁宗第感觉自己绝对忙不过来。 “国公恕罪,这人实在是处处透着诡异。”来报告的军官说,那个不明来历的人自称叫做邓名,询问他的时候一口咬定自己得了失忆症,出身、经历统统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自己的名字,并且记得是北直隶人。发现邓名的探子报告说,从此人言语之间看得出他心怀大明朝,据军官的观察他也不像是鞑虏的奸细,而且十有八九是个秀才文人,所以就报告到袁宗第这里来。 听军官说完前因后果,袁宗第也不禁有点好奇,说道:“既然此人能将‘大明’二字脱口而出,又自行蓄发,那多半是想投奔我军,可是为何要自称失忆呢?” 随着明军的军事形势越来越差,已经很多日子没有百姓敢于从清军统治下投奔明军,袁宗第和那个盘问邓名的军官想法近似:如果对方真是罕见的来投军的义士,动刑逼问终归不妥,还是和颜悦色地询问好一些。袁宗第心里想到:“读书识字的人我这里太少了,愿意来投奔我的更是多年都没有一个。” 想到此处袁宗第就吩咐把邓名带来见他,军官领命而去。 袁宗第身边此刻有两个青年卫士,一个名叫周开荒,他先父跟随袁宗第多年,后来战死在一次与清军的战争中;另一个名叫赵天霸,本是张献忠部队西营的人,此次作为晋王李定国的使者来到四川明军这里。袁宗第对赵天霸颇有好感,觉得这个年轻人十分谦虚,另外袁宗第也需要和云南的朝廷搞好关系,因此袁宗第总是把他带在身边。 “若真是一个读书的士人来投,那我当然要以礼相待。”在来人被带进来之前,袁宗第已经打定了主意。 邓名被带进帐篷中后,感到一阵阵的手足无措。因为对眼下的政治形势一无所知,所以他刚才面对明军军官的盘问,只能以“全都忘记了”来应付。现在看着对面的三个人,邓名心里不断地打鼓,感觉自己恐怕是混不过这关了。 “你这厮好生无礼!”帐内四个人对视良久,周开荒首先沉不住气,怒目喝到:“怎敢不向靖国公施礼?” 邓名对明朝如何施礼是一窍不通,他猜想在中国的封建朝代,老百姓面对将领可能是需要跪地磕头的,但磕几个头,有什么讲究、规矩则完全不了解。邓名记得好像在书上看过,明朝的文人可以见官不拜,刚才那个军官问自己是不是秀才时,邓名回答得含含糊糊,现在索性一装到底,希望能够蒙混过去,就对着袁宗第一个长揖到地:“见过国公大人。” 周开荒和赵天霸同时皱眉,这个礼行得不伦不类,而且邓名也没有报上任何自称。 不过袁宗第显得十分大度,似乎完全没有感到邓名的狂妄,反倒笑着说道:“邓先生请坐。” 邓名环顾了一下帐内,走到距离比较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谢谢……哦,谢谢国公大人。” 周开荒不由得握紧双拳,只待袁宗第一声令下,就把这个傲慢无礼的狂徒拖出营外暴打。不过看上去袁宗第今天的心情似乎是前所未见的好,对邓名的种种无礼依旧视而不见,和颜悦色地和邓名攀谈起来。 果然如那个军官所说,只要涉及到出身、父母家族,邓名就一概以失忆相对,袁宗第并不深究,而是话锋一转:“今日本公奉朝廷明令讨伐重庆贼寇,邓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朝廷明令?”邓名脸上掩饰不住茫然之色。想不到清廷顺治年间在四川地界里能遇见明军,这件事就够让他稀奇的了,怎么明廷还在继续发布命令?他不敢深究对方的底细,只是在心里嘀咕着:他们所说的朝廷多半是指永历的朝廷吧?不知道这个朝廷还能维持几年?应该是命不久矣! “是啊,吴贼举兵犯阙,晋王要本公取得重庆,以断吴贼退路……” 周开荒确认袁宗第今天的心情确实是前所未见的好,居然开始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讲述军情。去年,西营旧部孙可望投降清廷,清廷从孙可望口中获悉了云贵详情后,就决定总攻云南,派投降清廷的吴三桂作为大军的统帅,兵出汉中,越过重庆,直逼云贵。同时湖广、江西的清军也在洪承畴的带领下西进支援吴三桂。 赵天霸正是为此而来,他乔装打扮赶到巴东,联络这里坚持抵抗的前大顺军,让他们设法截断长江航运,阻止清廷通过长江为吴三桂运输粮草。但这个目标很不容易实现,清廷从南直隶、江西等地征集了大量船只,每支运粮船队都有重兵保护,弱小的四川明军水师虽然有主场之利,但很难彻底切断航运。 于是,明军将领认为有效的办法就是攻取重庆,毕竟只有重庆港才能容纳得下这么多船只,而且也有足够大的仓库和良好的道路。七月,明军就尝试过一次攻击重庆,但是已经走到遵义的吴三桂闻讯回师,击退了明军。听说吴三桂上个月又通过遵义进攻云南后,川、鄂明军就再次大举动员,打算再次强攻重庆。袁宗第、谭文是此番进攻重庆的先锋,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等人也正在赶来重庆的路上。 听袁宗第讲了一会儿,邓名对当前的形势稍微有了些了解。他想到了对方口中的“吴贼”可能就是吴三桂,因为这个家伙实在太有名了。不过另一个反复提到的的“晋王”,邓名听得有些糊涂。 “吴贼吴三桂。”邓名试探着说出这个名字以后,发现对面的人表情正常,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随后他猛然想起大名鼎鼎的李定国,虽然他对明史不太清楚,但还是知道这位大英雄是明朝朝廷最后的保卫者。 “难道李定国的爵位是晋王?”邓名暗想,明军的前景并不看好,此番明军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多半会惨遭失败,历史上正是吴三桂的进攻灭亡了永历朝廷。他为了试试自己的猜测,就违心地迎合袁宗第道:“李晋王神武,定能大败吴贼!” “邓先生所言极是。”袁宗第哈哈大笑,他对邓名的回答似乎比较满意。 邓名见自己猜测准确没有露出马脚,言语又得到对方欢心,也是喜出望外,全然没有注意到袁宗第左右的周开荒和赵天霸都是微微皱眉:一个来历不明的草民,居然敢在称呼亲王的时候在他的爵位前加上姓氏。 再攀谈了几句后,袁宗第突然和颜悦色地问道:“邓先生想必还没有吃饭吧?” 这是当然的,邓名已经挨饿两天了,今天下午他一直企图自学成才分辨可食用蘑菇,不幸没有成功,或者说他还没有饿到敢去吃那些蘑菇。 “来人,请邓先生去后帐用饭。”大明靖国公袁宗第高声唤来卫兵,不等邓名道谢,袁宗第瞄了一眼邓名身上那稀奇古怪的衣服,追加了一句:“先生用饭前不妨先沐浴。” 邓名出了袁宗第的大营,对自己能够蒙混过关不胜庆幸。早前被明军军官问得张口结舌的时候,邓名就担心自己性命不保,如果对方用粗的话,自己是绝对扛不住的。即使邓名把自己来自数百年后的真实情况统统招出来,对方还是会认为自己胡言乱语,说不定当成个清廷的奸细拷打至死。 “这个时候,果然还是读书人吃香啊,”死里逃生的喜悦让邓名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跟着卫士去洗澡、吃饭的时候还忍不住在心里琢磨着:“幸好我灵机一动,装书生装秀才,明朝的人尊师重道,他们见我说话文绉绉的,又见官不磕头,多半以为我是个秀才吧……而且,谁说古人不讲卫生,这不也把洗澡和吃饭看得一样重要吗?想不到还安排我沐浴!” 邓名离开后,周开荒和赵天霸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袁宗第,后者收敛起笑容,抚须沉吟。 “这样的无礼狂徒,”作为袁宗第的亲卫,周开荒在等待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询问道:“国公为何不予以严惩?” “桀骜不驯,不顾上下尊卑,对晋王、本公无礼,理应拖出去乱棍打死。”袁宗第沉声说道。 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默不作声。从他们俩的表情上显示出,袁宗第说的当然没错,但今天为什么对陌生人如此宽容却十分不解。 “如果是其他的人,当然!”虽然来人已经不在帐中,但袁宗第却依旧用了敬称:“但这个邓……邓先生,我觉得他可能是宗室。” “宗室!” 周开荒惊讶地高叫一声,赵天霸虽然能沉得住气,但是脸上也难掩惊异之色。 “自从建虏入寇,大明的宗室子弟大多隐姓埋名,兵荒马乱的,更没有人敢于到处瞎跑,所以,我们遇到一个宗室子弟几乎是不可能的。”袁宗第说出了周开荒和赵天霸此时心中的怀疑,他同样也有类似的不解:“不过,你们二人谁识得他身上的衣服是什么布料?” 周开荒承认不认识,赵天霸想了一会儿也摇头道:“还请国公赐教。” 袁宗第当年是李自成手下一员大将,李自成破洛阳擒福王、克西安捉秦王时他都在闯王身侧,大顺开国以后更是响当当的制将军。周开荒和赵天霸都知道袁宗第见多识广,可能认出这是皇亲国戚使用的东西。 不想袁宗第也摇头道:“我也不识得,即使是在福王、秦王府中,我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织物。” “连亲王府中都不曾见过的东西……”想到这里,周开荒和赵天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心中一般的震惊。 袁宗第瞟了赵天霸一眼,知道他迟早要上报给朝廷和永历天子的,所以瞒着对方毫无意义,再说自己也需要赵天霸做个证人:“你们注意到他的牙齿和容貌了么?” 赵天霸和周开荒闻言又是一阵对视,刚才那个自称邓名的家伙无疑是个白面书生,不像穷苦人家面黄肌瘦的样子,但若说牙齿,他们二人还真没有特别注意。 “他的牙齿非常整齐,没有丝毫参差。”袁宗第心中微微叹息,周开荒这个年轻人虽然聪明,但是毕竟没有出过远路,见过的各色人等也实在太少,观察力远没有得到锻炼。刚才邓名进来后,袁宗第与他说了没几句话,就发现对方的牙齿不但整齐而且十分洁白,没有缺失,没有里出外进,完全不像一般老百姓:“你们说得不错,这位邓先生一看就是吃饱穿暖、不缺衣食的样子,你们可知道这样的牙齿、脸相是如何得来的么?” 两个少年人回答不出来。 “从小顿顿吃细粮,除了白面、大米不吃,至于吃肉,也是光吃肉不啃骨头,方能如此。”大概只有极富贵人家的子弟从小养尊处优,身旁有医生和下人服侍,才可能拥有这样雪白的牙齿、这样润泽的皮肤容貌,就连一般有钱人家的公子恐怕都难以做到。袁宗第轻轻感慨了一声:“若非天家,哪能有如此的富贵?” 袁宗第叫来卫士,先是嘱咐他们给今天新来的人准备饭,想想后又补充道:“给这位邓先生吃些肉食,就剁一块猪腿吧,不过要记得把肉多去掉一些,只要骨头上留一点肉就行了。” 一个士兵进来回报,给邓名烧好热水,他已经去洗澡了,士兵们遵照袁宗第的命令趁机把邓名的衣服取来。 袁宗第接过邓名的外衣抖一抖,看上去是件棉袄,棉袄的袄里、袄面都滑溜溜的,身上缝了好几个口袋,但与普通棉袄不同的是还缝了一个棉帽子。他心里又是一惊:“看上去挺厚的,可是这么轻,还这么柔软?” 略一思索,袁宗第就用这件衣服垫着手掌,握了握腰间的宝剑——完全感觉不到宝剑的冰寒。 “这是什么布料?摸着好像丝绸,却又不是,比棉衣轻得多可是挺保暖的,真是闻所未闻。”袁宗第把衣服递给周开荒和赵天霸,让他们也看一看。那两个年轻人自然更是莫名其妙,摸了几下又捏了几下,心中惊疑不定。他们哪知道,在邓名生活的时代,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羽绒服,。 士兵同时拿来的还有邓名的旅游鞋。跟邓名说话的时候,袁宗第就一直暗暗揣测对方脚上穿的是什么靴子,但是毕竟没能看明白。此时大明靖国公和他的两个近卫军官研究邓名的一双臭鞋,但是研究了半响,对于这双奇怪鞋子的鞋面、鞋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应是宗室无疑。”见过这些精致的衣物后,周开荒也认同了袁宗第的判断:“但不知道是哪位亲王家的世子。” “不急,等攻下重庆后可以慢慢询问。”既然判断对方是宗室,袁宗第就不打算催逼:“这位邓……这位小王爷并不是不懂得上下尊卑,也不是缺了礼数,也许,他心里觉得自己才是尊上。” “不知衣中可有什么东西?”赵天霸提议掏一掏邓名的衣袋。 “不会有什么,如此乱世,谁会把暴露身份的东西带在身上?”袁宗第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不会找到什么线索。自从清廷搜捕、杀戮大明的亲藩近支以来,宗室子弟都隐姓埋名四散躲藏,邓名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是话一出口,袁宗第又变得没有把握起来,刚才邓名给他的感觉可不像一个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人,神情、动作之间都显出年轻人的稚嫩。 “莫不是这位小王爷原来有忠仆追随保护,现在跟随的人都失散了,只剩下这位小王爷孤身脱逃?”袁宗第猜想一番,终于还是伸手去摸羽绒服的口袋,看看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结果还真有意外的收获,袁宗第才一伸手就摸出了一串珠子。 看到这串珠子之后,袁宗第喉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吞下了一大口唾液。 袁宗第虽然没有随李自成进攻北京,不过他也见过皇宫中的宝物,李自成就曾郑重其事地给过他一串宫中的珍珠。袁宗第打算把那串宝珠当作传家宝一代代地传下去。但和眼前这串珠子一比,袁宗第的那串就相形见绌了。 珍珠是进入蚌壳内的一颗砂子,蚌因为感到不舒服,就不断地用一种分泌物把砂子层层包起来,时间一长就形成一颗晶莹耀目的珍珠。自然生成的珍珠大部分不十分圆,略微带有一些突起,正是沙粒的缘故。所以又大又圆的珍珠很少见到,一粒就可视为至宝。 到了邓名出生的时代,有了人工养殖珍珠的技术,还有了人造珍珠的技术。人造珍珠就是将树脂、充填剂等几种东西混合,制成半固体状的成形材料,加热,镀一层金属膜,加压,涂上珍珠料后再喷漆,做成具有天然珍珠般光彩的人造珍珠。邓名衣袋里装的正是这样一串人造珍珠,顆粒大、颜色纯,没有瑕疵。这串珠子是邓名装在衣袋里,准备绘画时做道具的。 “这是什么?”周开荒根本不识得此物。 “这是珍珠。”袁宗第喃喃说道。 “这就是珍珠啊!”周开荒十分兴奋,大惊小怪地凑过去:“我可得好好看看!” “原来珍珠可以漂亮到这般地步。”袁宗第声音低沉地跟着感慨了一声。他轻轻地把珠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有一丝黄色,拿在手里对着自已的脸照,能清晰地看清楚自已的五官。 袁宗第发觉赵天霸一言不发,就回头把珠子递给他:“这便是珍珠。” “标下倒是识得此物。晋王世子大婚的时候,皇上便赐给晋世子一串宝珠,标下有缘曾得一见。” “难怪赵兄不稀罕,”周开荒一听当今天子的赐物,想当然地接茬道:“定要比这珠子光彩百倍。” 其实赵天霸家里也有一串珠子。他父亲是西营的旧将,小时候他见到父亲有一串珠子,从不轻易露给别人看。父亲神秘地告诉他是从蜀王府搞到的。那串珠子有点发黄,大小不太均匀,也不太圆,父亲说这很正常,已经是罕见的宝贝。晋王世子大婚,炫耀天子赐下的那串宝珠,赵天霸恰巧有机会看上一眼,虽然比父亲珍藏的那串大一点白一点,但珠子也不是十分圆。 听到周开荒的话后,赵天霸连连摇头:“哪有?这串珠子个个圆润光洁,简直不似人间之物,晋王世子的那串是绝对没法比的。这串珠子又大又亮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居然个个都一般大小,简直就似从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一般。要不是亲眼所见,岂能相信人间竟有此物?!” 周开荒失笑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袁宗第轻声说道:“赵千户所言不错,我也不能置信此物竟是人间所有。” 在没有人造珍珠的时代,难得有很大的珍珠。历史上俄国沙皇曾倾力在全球搜寻,购得了一些大小基本一致的球体纯白珍珠,制成一顶珍珠皇冠,当时各国都视为无价之宝。现在一串同等级别的珍宝就摆在袁宗第面前。 “这样的宝珠,竟然就随随便便地放在这个兜子里,一点都没有包裹。”袁宗第捧着那串珍珠,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羽绒服的口袋里。 营内沉默良久,然后又响起袁宗第的声音:“吾闻烈皇太子下落不明。” 崇祯皇帝的周皇后生了三个儿子,袁宗第听人说这三个皇子都失去了踪迹,看到珠子后就想起这个传说,怀疑到这上面来了。既是遇上了邓名这样的人,定然要上报永历天子和朝廷,总要有个名目。 “这个,年纪似乎不对。”赵天霸犹豫着说道。 “二太子呢?” “似乎还是小了些。” “三太子呢?”袁宗第不依不饶。 “似乎……”赵天霸和周开荒都觉得即便是崇祯皇帝的三子,现在也该有三十岁了,但邓名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们二人见过那珠子后都没有了主意,赵天霸没把握地说道:“天家养尊处优,看上去显得年少也是可能的,或许三太子甲申年时只有四、五岁?兵荒马乱的,标下也记不清楚了。” “十有八九。”袁宗第一面说,一面令人把邓名的衣物送回去。 邓名一直觉得自己那身衣服在这个时代太招人瞩目,所以很愉快地换上了明军提供给他的新衣服,把旧衣服包了一个包袱。 给邓名的食物是一块杂粮饼和一根骨头棒子。邓名早就饿坏了,三下五除二把饼塞进肚中,那根肉骨头更是让邓名馋得要命,他把上面的筋肉啃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连一根肉丝都再也找不到时,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它。 陪同的明军士兵耐心等邓名吃完,告诉他靖国公今晚公务繁忙,请他早些休息。邓名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觉得交谈若是太过频繁,自己多半会露出马脚。跟着明军士兵走到给他的营帐中,邓名躺下后就一直在苦心思索,回忆自己看到过的明朝士人故事,思考自己将来和明军将领打交道时的言谈举止。 与此同时,袁宗第正在检查手下给他送来的那根邓名吃剩的骨头棒子,看着这根光溜溜但是完好无损的后腿骨,袁宗第又是不满又是惋惜地哼了一声:“还在摆谱!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谱,居然连骨髓都没有砸开吃掉,可惜啊,可惜。” 经过一番认真思索,袁宗第断定邓名刚逃离皇宫时身边有一群忠实的护卫和太监,所以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吃苦,这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也带着相当多的财宝让邓名始终衣食无忧。而最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清廷察觉,所以护卫四散,到了重庆附近,最后的随从也与他失散或是牺牲。 像袁宗第这样闯营出身的人,对将来是充满忧虑的,即使驱逐鞑虏、明朝中兴,皇帝到底会如何处置他们这些闯营旧将仍是未可知。比如郝摇旗找到一个东安王,如获至宝,像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图的不过就是将来若是明朝中兴,能有一个朱家人为他说两句好话。而从山西逃入湖广的韩王,變东众将(皆是闯营旧部)包括袁宗第在内,也都纷纷奉承巴结,更集体上书朝廷,要求韩王留在川鄂明军军中。袁宗第他们所指望的也是能和地位尊贵的亲王搞好关系,将来若是明廷秋后算账,不至于无人为自己说话。 这些年来,袁宗第与韩王的关系称不上太亲密,他也想寻找个宗室子弟当自己的护身符,奈何一直找不到。现在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邓名,不要说是郝摇旗保护的东安郡王远远不能比,就是變东众将所竭力奉承的韩亲王似乎也大有不如,这对袁宗第来说不外是天大之喜。 随后他又陷入了沉思:“三皇子为啥要叫这个名字呢?邓名,邓明?登明?登明之大宝?或者是:明登?明天就登上大位?明明白白地登上大位?还是明灯?大明之灯,普天下之明亮一灯?这名字到底有何深意呢?” ------------ 第二节 默契 第二天,邓名睁开眼时天已经是大亮,将近中午。这两天他的精神始终高度紧张,昨天心情稍微放松就沉沉睡去,直到现在才醒。邓名并没有意识到袁宗第检查了他的衣服,一边穿上明军的军装,一边在心里思量: “看来我是把明朝人想得太复杂了,这个时代的人质朴,骗子应该很少,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不懂得怀疑别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古风吧?我昨天慌里慌张地应付他们的问题,自己想来都是漏洞百出,这些人居然都深信不疑!嗯,他们对读书人果然很尊重,我一觉睡到这时候,他们也没有叫醒我。” 走出营帐后,邓名发现门口居然配属了两个卫兵,见到他起床后这两个卫士笑着说道:“邓先生睡得好吗?靖国公有请。” 此时袁宗第正在巡查清军设置在重庆城前的阵地。对于邓名,他已经毫不客气地给对方一个纨绔子弟的评价——居然能一口气睡到近午,显然是享福惯了,没有干过什么活。 卫兵把邓名带到袁宗第面前,旁边站着周开荒和李天霸。李天霸是永历朝廷派来的使臣,袁宗第有意让他获得第一手资料,以便将来向朝廷汇报。一个可能是显贵国戚的人凭空出现,将来天子和朝中肯定会询问详细的情况。 袁宗第给邓名讲解眼前的形势,一心要让这个宗室子弟见识自己的满腹锦绣。 重庆城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袁宗第领着军队沿长江而上,而与他汇合的谭文则将舟师沿嘉陵江而上,两支明军碰头以后,各自在重庆城背后的岸边扎营。 “如此安排,我们便可以彻底切断城内外的联络,而且可以预先防备虏师的船只偷袭。”袁宗第道:“若是我们驻扎在重庆下游,则重庆城内可以观察到我军的虚实,一旦有虏舟在上游出现,从上游顺流而下,对我军就是很大的威胁。” 重庆城前有很多明军士兵在活动,邓名远远望去,看到他们举着盾牌、挥舞着斧子正在破坏一些立在地上的木桩。重庆城墙的外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这种木桩,就好像一片小树林。 “这些木桩是什么?”邓名奇怪地问道。 “这叫梅花桩。”周开荒替袁宗第解释道:“层层交错布置,立在城前面,可以防止云梯、冲车、梯车靠近城墙。文督师和几位将军的大军已经在路上,就快要到了,我们要在他们赶到前扫清这些木桩,如此重庆便可一鼓而下。”周开荒所说的文督师就是永历朝廷任命的督师文安之。 面对明军的扫桩队,重庆城头不停地传来铳炮声。邓名望着城下那大片的木桩,有些吃惊地问道:“这么多的木桩,他们到底花了多少工夫才埋好的啊?” 又是周开荒解开了邓名的疑问:“今年七月得知吴贼进犯云南,我军就前来围攻重庆。正在旦夕可以攻破重庆的时候,吴贼却回师给重庆解围,我军交战不利只好退回夔州。但是吴贼南犯之心不死,他为了保证后路无忧,就日夜加固重庆这里的城防,吴贼的十八万大军,从七月一直折腾到十月底,这些木桩都是他们埋的。直到十一月吴贼才又离开重庆。” 从这些人口中邓名了解到,吴三桂这次出兵,手中几乎握有清廷所有的机动兵力,不要说陕西、山西一带的精锐,就连湖广的清军野战部队本归洪承畴指挥,目前也一概归吴三桂节制,清廷显然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歼灭云南的永历政权。为了这次出征,清廷还从江南大量抽调水师和舟船,沿着长江源源不断地把下游的兵力和补给运输到重庆,给吴三桂的大军使用。 “若是放在从前,吴贼这十几万大军进犯云南,虏廷是不敢仅仅依靠长江来运送军队、供应补给的。”说到这次规模空前的进攻,西军出身的赵天霸也面露忧色:“孙可望投敌叛变,他深知我们明军的内情,哪里人口稠密,哪里有粮仓,哪条道路良好,哪些城池要塞年久失修,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给吴贼提供了许多消息,帮着吴贼选择进攻的路线。” 孙可望原本是西营旧部,多年来在云南负责具体的内政建设工作。以前满清对云贵、四川一带的明军部署两眼一抹黑,所以清军不敢贸然进入明军的领地。但是孙可望和李定国发生内讧,随后孙可望投降满清,这样清军就对西南明军大后方的道路、仓储、防御了如指掌。更为致命的是,很多地方官吏和西南明军将领都是孙可望提拔任命的,孙可望投敌后,李定国对孙的旧部进行了清洗,这些人心怀怨恨已非一日。满清此番进攻明廷,携带着大量孙可望写给西南官吏军官的书信,仅贵州就有五个县和三万多军队因为这些书信不战而降,导致明军东部防线迅速崩溃。 赵天霸深信晋王定能击退吴三桂的进攻,但是他也深知其中的困难,不然朝廷和晋王也不会命他护送几位太监天使到夔州。这些代表朝廷的太监和代表晋王的赵天霸的目的是一致的——要想尽一切办法,就算软硬兼施,也要让四川、湖广的友军全力支援云南方面的作战。 七月那一次,袁宗第、刘体纯配合攻打重庆收到了不错的效果,迫使吴三桂不得不中途折返,让晋王李定国多了几个月的准备部署时间,驻扎在广西一带的部队在这期间纷纷返回云南准备参战。这次得知吴三桂又一次统帅大军出发后,永历朝廷的督师文安之立刻飞檄给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李来亨,以及驻扎在万县的三谭——谭文、谭弘、谭诣,让他们马上再次聚合起来围攻重庆。 有些事情赵天霸会在心里想,但口头上却是绝对不会说出来,这两次动员川、鄂明军的情况他看得很清楚:川、鄂明军不得不独抗吴三桂的大军,为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安危,而是远在昆明的朝廷。上次攻打重庆,此地的明军损兵折将,这次虽然再次集合前来,但若是吴三桂又一次回师,势必这些友军还会遭到很大损失。 “一次,两次,三次,这里距离朝廷遥远,除了赏赐官爵以外朝廷很难予以支援,他们这样一次次地给朝廷解围却什么都得不到,恐怕不是长久之计。”赵天霸心中有些忧虑,不禁想起自己临行前,赵王刘文秀给朝廷的建议——以云南的明军主力进入四川,将成都作为基地。刘文秀的看法是:这样万一清军南侵云南,明军有嫡系部队参战打头阵,川、鄂一带的友军也不致于有什么怨言,而且可以御敌于云南之外,不让对方接近云南这个最重要的物资生产基地。只是李定国担心军队远离朝廷又会出现事变,而且认为吴三桂不敢不顾川、鄂明军就侵入云南,所以没有采纳刘文秀的意见,依旧留在昆明。 这次吴三桂不顾侧面明军的威胁,长驱直入云南,形势立刻就如刘文秀所说的那样变得十分急迫。由于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赵天霸他们还不知道,李定国此时已经节节败退,清军逼近了昆明。 和袁宗第等人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他们提供的信息对邓名来说至关重要,让他对眼前的局势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现在邓名毫不怀疑他看到的正是明末清初汉人抵抗的最后时刻。面对清军的步步进逼,闯营、西营这些曾经的“反贼”正在为明朝的存续进行最后的挣扎。面前这些不愿作亡国奴的汉人,他们顾不得曾经属于不同的阵营、甚至是敌对的阵营,为反抗外族入侵而并肩对敌。经过这么多年明、清双方的反复拉锯,以及不久前西部明军曾经一度大规模反攻湖广,袁宗第等闯营将领仍对战局抱有幻想,觉得眼下的形势尚可。但邓名知道抗清战争将迅速急转直下,这不能不让他暗暗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在嘉陵江上游的谭文部,也正在做着和袁宗第部一样的工作,袁宗第虽然支支吾吾,但邓名已经听明白,驻扎在万县的谭文、谭弘、谭诣都是明军的嫡系——说实在的,邓名一直没有想通袁宗第跟自己提这个干什么。 尽管双方有着共同的目标,但是邓名也注意到谭文所部和袁宗第所部泾渭分明,他们的战线并没有连贯起来,两军中有着一个明显的缺口。重庆的清军对此似乎视而不见,看得出来城墙上面对袁、谭结合部的地方只有很少的监视部队,好像完全不担心他们汇合起来并力进攻。 “邓先生要不要过去那边看看?”虽然袁宗第心里很不情愿,但是他早就告诉邓名,谭文和自己不一样,是苗红根正的官军嫡系,无论是永历朝廷派到川鄂一带的督师文安之,还是逃难而来的韩王之类的宗室子弟,对这些朝廷嫡系总是更看重些,不,准确地说是偏心很多。既然判断邓名可能是大有来头的宗室子弟,袁宗第自然不能把他扣在自己营里。 “我?”邓名对这个问题感到异常惊讶。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投军的书生,他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纪的说法,我只是一个向袁宗第投简历的应聘人员吧?虽说简历随便投,不过去面试的时候流露出想跳槽、货比三家的念头似乎不好。再说这又不是未来,古人再淳朴厚道也不可能像未来那么看得开吧?这时候不是讲究士为知己者死么?袁宗第这问话是啥意思?” 睡眠充足的邓名脑子飞快地转,得出自己的结论:“是了,这肯定是袁宗第在试探我。古人比较直白,不太懂得心理学、语言的艺术以及人性的弱点,袁宗第对我礼遇有加,表现出尊敬和信任,还给我提供食物和住处,他现在就是在考验我,看我是不是朝三暮四之辈。” 既然想明白这个,邓名就斩钉截铁地说道:“晚生愿为国公效力,怎么会另投他处?” 无论是邓名的态度还是他说话的内容都让袁宗第一愣,愕然想到:“你如果真是一个宗室,那么谁敢让你效力?你又怎么会为某个臣子效力?哦,是了,虽然我知道他是宗室,而且多半就是烈皇三太子,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所以还在这里装蒜。嗯,昨天我把那串珠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了,三太子多半还以为我没看见。” 恍然大悟的袁宗第念头一转,立刻又意识到:“虽然西营那一伙人以前也都是反贼,但说到底,烈皇不是他们逼死的。而这位殿下如果是烈皇的骨肉至亲,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他心里还不定把闯王恨成什么样,我可得赶快解释一下,当年北京的那些事情我没掺乎。而且现在解释更好,殿下还不明白我已经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现在解释可以显得更诚恳而不是见人下菜碟。” 袁宗第想到就做,悠悠一声长叹:“本公当年跟着闯王,心里存着的念头是清除先帝身边的小人,辅佐烈皇讨伐北虏。心里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和闯王定的约。后来闯王派本公南下襄阳,闯王进京的时候受了牛金星那个奸邪小人的蛊惑,竟然有了不臣之心。可惜本公当时不在闯王左右,不然一定能劝得闯王悬崖勒马。” 邓名听得惊奇不已,盯着袁宗第那张脸看了好一会,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心里转瞬间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你忠于崇祯?袁宗第你骗鬼哦……看他这副诚恳的样子,难道真有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不,我差点被他骗了,他这么说是因为现在他接受了明朝的爵位,所以在外人面前要显得赤胆忠心。正好李自成进北京的时候他没去,现在就使劲洗刷自己,我应该称赞他几句罢?……不过顺着他的意思说也未必好,他肯定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要是顺着他的话说,多半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如果我用词不当他说不定还会以为我是在挖苦他。嗯,反正周围也没有什么外人,我应该称赞闯营的义举,这才是他真正爱听的,而且也显得我确实和他一条心。现在是我投奔他,我可不能把上下尊卑搞错了。” “国公所说的话,学生不以为然。”过了片刻,袁宗第停住话头观察邓名的反应,后者觉得对方是要考察他的倾向,当即说道:“崇祯年间,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顺王是上应天时,下应民情。再说这神器无主,顺王就是取了又有什么不可以?可叹的是吴三桂那个贼子引敌兵进了山海关,坏了我汉家的大好河山。” 邓名的话让袁宗第、还有他背后的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骇然不已。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当年李自成的部下,都是明兵明将,这种造反有理的言论当然是提也不能提。尤其是从邓名这种宗室子弟口中吐出,显然是说明他根本不打算原谅这些曾经的反贼,所以一听袁宗第的自辩就出言反讽挖苦。 “当年确实是糊涂了,不晓得烈皇一片爱民如子之情,而且烈皇身边也确实有几个小人……”袁宗第大惊之下连忙继续辩解,而且提出一个邓名也不能反驳的理由——崇祯皇帝周围有奸臣。 “我听说,先有尧舜之君,然后才有尧舜之臣。”邓名先是不明白为何袁宗第会这样死心塌地为崇祯辩解,接着就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和对方还没有深交,对方担心说崇祯的坏话不符合袁宗第现在明朝国公的身份,哪怕仅仅是赞同邓名的说法也不可以。为了进一步取信于人,邓名也豁出去了,接着又说道:“崇祯年间,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天子对这些臣子却仍旧信任、重用,朝廷上下简直是无官不贪,而且官员们对百姓非常狠毒……就好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窝子里,他们的山大王倒是个圣人,这可能吗?” 这回轮到赵天霸和周开荒听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周开荒对邓名说的话是很赞同的,但是关键问题在于这不该是一个大明臣民该说出口的话,也不该是对一个大明兵将说的话,尤其邓名还可能是个宗室子弟,可能是崇祯的三皇子——有这样骂老子的儿子么?周开荒看向邓名的眼色越来越充满怀疑:“这人真的是烈皇的遗孤吗?” 赵天霸在最初的震惊后渐渐平静下来,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位邓先生果然是烈皇的皇子啊,昨天我还不信呐。烈皇既然殉了社稷,其他的宗亲,谁还能说一句烈皇的坏话?除了他嫡亲的儿子外,哪个宗室要是敢说这样的话,那还不得被戳烂了脊梁骨?” 袁宗第此时也恢复了平静,邓名毫无疑问就是崇祯的嫡亲皇子,其他明朝亲藩没有资格批评一位殉国的皇帝,不是嫡亲的宗室又有谁敢对皇帝说三道四?虽然儿子责备老子是一种很大的失礼,但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很明确的不予追究的态度,也只有崇祯的皇子可以表现出这种态度。袁宗第忍不住想到,如果将来邓名依然保持这样的态度,那朝廷多半不会追究闯营旧将的罪过。对方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洞悉了他的身份,所以这样不加掩饰地表明态度——崇祯遗孤对闯营将士不予追究的态度。 “子不言父过。”袁宗第轻声说了一句,这既是表示他对邓名的感激,也是暗示自己已经明白对方的态度,不需要继续讨论过去的是非了。 袁宗第的话让邓名顿时又是愕然,他在心里琢磨着:“子不言父过?这意思是儿子不该说老子的坏话吧?但袁宗第明明不是崇祯的儿子,这话啥意思?为啥听不得……哦,我明白了,是臣子不该听别人说君父的坏话,现在毕竟他是大明的臣子,我呢,理论上也算是大明的臣子。” “嗯,国公说的是,我们做臣子的是不该议论先皇。”邓名到底不是很有把握,就试探性地说道。 “不错。”袁宗第点点头。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邓名见对方果然是这个意思,心里不禁对袁宗第看轻了不少:“怪不得他对读书人这么尊敬,果然是没有什么见识啊。臣子评价皇帝的话多了,尤其是明朝,官员骂皇帝的事那是太多了,连廷杖——皇帝打板子都不怕。” 袁宗第却在心里想:“三太子真当我一点见识都没有吗?国朝敢于骂皇上的臣子当然是很多了,可是他怎么这样解释‘子不言父过’这句话呢?嗯,想必三太子这是一种态度,说明他虽然猜出来我很清楚他的身份,但是他依旧不愿意暴露,要我继续称呼他为邓先生。而且三太子坚持不去谭文的营里,也正是向我表示他对我的信任吧。” ------------ 第三节 援军 随后的十天里,明军一直忙着清除重庆城下的障碍物。随着越来越接近城墙,明清两军的交战也愈发激烈,袁宗第忙于一线监督进度、指挥作战,没有空余时间再和这个宗室子弟闲聊。赵天霸和周开荒时常陪陪他,这两个人已经算是邓名的熟人了。对这样的安排邓名也感到十分满意,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就认识这么几个人。他感到其他明军士兵对自己的态度显得有些古怪¬——尊敬,但是保持距离。 在明军中暂时不用考虑剃头问题,邓名对此很高兴,但一想到未来满清势必席卷全国,就难免忧心忡忡。如果开玩笑的外星人或是未来人不把自己送回去的话,邓名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朝不保夕了,不过一时他也想不出什么脱险的办法,这种苦恼也无法与任何人商量。 今天中午时分,邓名看到从下游开来一队船只,顿时有些紧张,不过看到身边的赵天霸倒是一脸的轻松。想起这两天一直听袁宗第他们介绍下游乃是明军的势力范围,邓名暗暗骂了自己一声胆小鬼,伸长脖子向那船队眺望。果然,来船上打着的都是红旗,是明军的援军。 这支新的明军没有沿着长江开到袁宗第的营地,而是驶入嘉陵江,到谭文那里去了。 “是仁寿侯的军队。”赵天霸张口说道。 “哦?”邓名不知道仁寿侯是谁。 “邓先生,”赵天霸听出邓名的回答里颇有犹豫之意,就转头看着他:“邓先生知晓仁寿侯是谁吗?” 邓名面皮发红,摇头答道:“孤陋寡闻。” 赵天霸并没有如邓名猜测的那般露出疑色或是讥讽他无知,而是立刻答道:“谭侯讳诣,和涪侯一样都是万县的守将。” 涪侯就是谭文,这个邓名已经听袁宗第说过。他明白了新到的是“三谭”中的另一位——谭诣,就点点头:“多谢赵兄赐教。” “来的真晚啊。”周开荒忍不住埋怨了一声。 袁宗第从大昌赶来都已经十天了,和谭诣同在万县驻扎的谭文已经到了十二天。根据事先明军各部的计划,万县一带的明军和袁宗第要争取赶在大军抵达前把重庆城外的清军工事尽数摧毁,等明军主力一到就立刻全面攻城。明军的物资储备非常有限,大军难以旷日持久地呆在重庆城下,而且还要防备吴三桂再次回师。明军的时间如此紧张,谭诣姗姗来迟让袁宗第的部下们心中相当不满。 “能来就不错了,新津侯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对这些官兵赵天霸其实也是有成见的,当年西营曾经和这些川军苦战多年,现在虽然都打着明廷的旗号,但是隔阂仍在。赵天霸接着给邓名解释,新津侯就是谭弘:“新津侯姓谭,讳弘。” 重庆城上不时传来隆隆的炮声,这是邓名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和死亡,望见又有一些明军士兵倒下后,他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周开荒知道邓名心中不忍,袁宗第曾经悄悄告诉过他,一个心软的宗室子弟很容易被感动,也更可能帮着说好话,这样也不错。 周开荒说道:“眼前这点伤亡并不算大,等我军扫清梅花桩,填平壕沟,我们的大军也就该到了,那时将士们攻打城池才是决战,若是心存怕死的念头就无法成功。” 邓名微微点头,又是一声轻叹。 …… 此时在重庆城中,清军守将王明德坐立不安。 原先城下袁宗第和谭文的两路明军各有七、八千之数,满清任命的四川巡抚高明瞻见才来了两路就有这许多人马,知道后续军队更是众多,于是当机立断,借口去向川陕总督李国英讨援军就从袁宗第和谭文两军的结合部窜出围去,临走时命令总兵王明德死守待援。王明德明知高明瞻弃城潜逃,却敢怒不敢言,只好留在城中抵抗。 “总督远在保宁,见到巡抚以后,问明情况、召集兵马都需要时日,恐怕这时还没有出发罢。”四川总督的驻地虽然定在成都,但是成都目前在明军手中,吴三桂把精兵良将都带去打云南,李国英剩下的部队无力攻克成都,只好暂时呆在保宁,终日写信给成都的明将劝降。 眼看着城下又来了一支新的明军,王明德更是愁眉不展,他一个劲地抱怨着吴三桂:“吴帅说什么闯贼和明廷宿有旧怨,互相猜疑,上次来重庆没讨好,所以这次绝不会再出力,吴帅这次可是看走眼了啊,这回来的怕是比七月那次还要多。” 王明德暗自揣测,总督李国英那里对守备相对薄弱的成都尚且穷于应付,不像是能发兵来给自己解围的样子。十天来明军一直在向城墙进攻,虽然他们砍木桩的速度不快,但由于城内的守军短缺无法出城逆袭,所以明军一直在推进。今天有好几处城墙守兵向王明德告急,他登上城墙,看到明军在这几处已经接近墙下。尤其是来得最早的谭文部,他们已经开始填壕沟了。袁宗第那边的进度虽然慢一点,但看起来抵达壕沟也就是一两天内的事情。 王明德心知局面已经非常危急,一旦让明军在多处填平壕沟,等明军主力抵达后他们就能全线攻城。此时重庆城中的清军人心不稳,有人向王明德请求突围——这当然不可以;还有人请战,力主趁着明军主力还未抵达,杀出去与城外明军决一死战,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战。王明德也不能同意这个计划,城外的明军比守军强大得多,一旦战败,重庆就会立刻失守。 站在重庆城头的王明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谭诣的军队与谭文汇合——看上去新来的明军又有五千之多。很快,谭诣接替了谭文的阵地,而谭文则移营到中间,这样明军的战线就合拢起来了。现在,王明德就算想效法高明瞻弃城脱逃也没有出路了。 “唉,吴帅这次真是看走眼了。”王明德悲哀地想道。一个念头猛地浮现出来:“趁着我手里还有近万人马,加上这么一个重庆,若是降过去应该能保住性命吧?” 但也就是一转眼,王明德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给压了下去:“如今朝廷几乎已经统一天下,残明只剩下四川、云贵这么一点地盘了,投降过去也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事,说不定总督大人真能给我解围呢!” 又琢磨了片刻,王明德咬咬牙,给自己鼓劲道:“就是战死了,朝廷总会抚恤我的儿子们。投过去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还连累了全族,何必呢?” 抱定这个念头后,王明德决心死守重庆,能拖一天是一天。 …… 与王明德相反,袁宗第今天回营的时候显得兴致很高,请邓名过去吃饭,席间还有说有笑。虽然邓名对这个时代的礼节不是很清楚,但他感到袁宗第对自己的态度绝对不同寻常。邓名以为自己如果运气好,顶多也就是充当一个幕僚,但袁宗第却不与自己商量事情,不需要自己的帮助分析。此外,袁宗第对自己的礼貌远超过了上司对待部下,即使是如周开荒这样的心腹也不会受到这样客气的对待,更别说其他的部下了。 “仁寿侯带来消息,文督师两日前越过万县,现在估计已经到了丰都。”袁宗第笑呵呵的说。 文安之是永历皇帝派到四川的督师,驻地在奉节,主要工作就是安抚、节制云集在川东、湖广北部一带的闯营余部。文安之的大军走陆路,会比谭诣的水师晚到两、三天。现在袁宗第和谭文的营地已经稳固,而且储备了足够数万军队所需的粮草,重庆外围的工事也扫荡得差不多了。今天谭文和袁宗第都开始试探性地进攻城门和城墙以摸清守军虚实,等大军一到就可以强攻重庆。 赵天霸不动声色,心里对谭诣却十分鄙夷。 不像赵天霸,周开荒一听到这消息立刻大声说道:“怪不得仁寿侯来了,督师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就能抵达重庆了,他要是再不来,这功劳不就没他的份了嘛。” “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为国出力,而且仁寿侯也有仁寿侯的难处,”袁宗第对这些明军嫡系不是没有想法,不然也不会和谭文把营地分开。要是平时,对周开荒这种不加掩饰的挖苦,袁宗第多半会点头赞许,至少也是笑而不语,但今天邓名这个宗室子弟在边上,袁宗第就留有余地了。 “能有什么难处……”周开荒还在争辩。 周开荒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越说越激动,赵天霸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家伙很快就要开始痛骂明廷了——这几天周开荒在邓名身边,不能随便说话,应该也快憋坏了。同时赵天霸注意到袁宗第在打量邓名的表情,估计靖国公心里也开始不安。 “拿下重庆就是切断了吴贼的退路。听说城中积蓄颇多,足以支持数万大军行动。”按说赵天霸不该在袁宗第面前谈论川鄂明军该如何行动,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一个使者,但他还是把话题岔开:“若是吴贼不肯回师,说不定还要劳烦督师大人统帅三军南征哪。” “理所应当,”袁宗第立刻点头道:“等拿下重庆隔绝川南、川北,就是晋王不说,我们也要上书朝廷让我们去会会吴贼,他可是欠了我们不少血债啊。” 这个话题邓名非常有兴趣,正好可以解答他心里的疑问,于是就询问起袁宗第的看法,同时竖着耳朵听对方的回答。 袁宗第是个老军伍,对打仗的事情相当清楚,说起来头头是道。 在他看来,仅靠长江运输的粮食肯定不足以供应吴三桂那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吴三桂还是需要在行军途中从百姓手中大量地征粮。袁宗第认为,既然有孙可望指路,那么吴三桂选择的进滇路线肯定有足够稠密的人口供他利用。但是吴三桂以前中途回师过一次,然后又再次出兵,就算人口稠密,两次大军过境也必定把老百姓折腾得颗粒无存。袁宗第觉得,等到明军获得重庆粮草后,四川派去云南的援军可以取道建昌,那里由刘文秀经营了很长一段时间,估计有不少粮草积蓄,也有足够的壮丁人口能够为援军所用。当闯营和西营这两大系统的明军会师后,就是对付吴三桂也不会落下风。 总之,袁宗第对拿下重庆后的战局相当乐观,认定吴三桂已经成为悬师。进攻云南的清兵越是数量庞大,越会因为物资匮乏而难以持久,退路又被明军堵住,下场可想而知。 赵天霸听得频频点头,显然是非常赞同。 邓名一边听着,一边感到阵阵疑惑。这些天来,在袁宗第营中,听他们反复说起若能攻下重庆就能逆转西南战局,邓名渐渐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现在重庆外围的梅花桩接近扫清,城墙、城门都已经裸露出来,两天后闯营精锐都将跟着文安之一起赶来,至少又有数万兵马,那么重庆眼看就要落入明军手中。可是邓名知道历史上西南战局最终并没有被逆转,那么重庆应该没有被攻克,清军确实彻底击败了李定国…… 袁宗第对夺取重庆后的战局越是乐观,邓名越感到紧张和不安。 因为距离遥远,通讯不便,无论袁宗第、赵天霸、周开荒还是邓名,都不知道此时云南的战局与他们乐观的预料相去十万八千里。实际上,吴三桂带着清军南下逼近昆明后,永历皇帝闻风仓皇出逃。广西的明军主力奉命向昆明返回,汉奸耿精忠趁机发动攻势,夺取了明军大片领土,而洪承畴也从湖广出发,参与对云南的进攻。 晚上回营的时候,邓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若是明军进攻重庆失败,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袁宗第讲过几次,以四川现在的人口,根本经不起大军来回折腾,所以不认为清军还能从陕西派来大批的人马援军。再者,陕西清军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部队了,就是有时间也来不及。 邓名判断,可能是因为重庆城池坚固难以攻破,将会导致明军无功而返,那么他就跟着袁宗第一起回到明军的基地,往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明明再有两天文安之的主力就要抵达了,凭着明军的优势,重庆难以支撑,估计很快就会陷落。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会不会有一支清军突然赶到,给重庆解围了?”邓名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无法想象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如果袁宗第说得对,陕西和四川已经没有一支清军能够击败明军主力的话,只能是还有另一支清军援军突然抵达了,而且数量极其众多!那这支突然抵达的清军就应该是……” 想到这里邓名感到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支清军应该赶在文安之主力到达前出现,所以也就是这两、三天内的事了。 “我该如何提醒袁宗第呢?要他多派探马侦查?可是如果他问我凭什么得出这个判断,我又该如何回答呢?这支清兵从何而来,走哪条路,在哪个方向上出现?我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对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了解,四川哪里有清军驻扎也不知道,我怎么能够说服袁宗第相信会有一支清军突然出现?” 邓名苦苦思索,但是一无所获。他感到狂风暴雨即将从天而降,巨大的危险就潜伏在身边。茫茫黑夜中隐藏着野兽,虽然你现在看不到它眼中的凶光,听不到它饥渴的喘息,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扑过来,但是无疑它正在某个附近角落窥视着你,向你步步逼近。 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呐喊,接着就有一个清兵装束的人撩开帐子,举着火把冲进来,二话不说对着邓名挥刀就砍。 面对着刀光邓名猛地坐起身,才发现是南柯一梦,自己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心中咚咚地跳个不停,邓名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摸黑起身,轻轻地走出帐外。月光洒满明军的的营地,四周静悄悄的,能够听到附近帐篷里传来的鼾声。远处营墙上挺拔的哨兵身影清晰可见,他们正警惕地保卫着营地的安全。 邓名望着满天的星斗——这个世界危机四伏,唯一让他感觉平静、安心的就是这满天的繁星,他以前从未发现星空这么美丽。邓名默默地叹气。命运对其他人来说是未知的,但对他来说却是可知的,甚至是可怕的。邓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天来善待他的这些明军将士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等待他们的是毋庸置疑的灭亡。但邓名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很可能有一支敌军已经逼近我们身边,明军会被彻底消灭,但我却无法帮助袁将军。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们——他们为之奋战一生的事业,最终还是会一场空。” 其实邓名并没有猜错,他担忧的那支清军已经顺利抵达重庆城下了。 ------------ 第四节 生变 十二月十四日晚,谭文怒气冲冲地来到谭诣的营帐,一见面就大声责问道:“为何不出力攻城?” 这么多天以来,谭文和袁宗第部下的明军不停地攻击,就是要让重庆守军成为疲兵。但是谭诣接过谭文的阵地已经两天了,却一直按兵不动。眼看同僚莫名其妙地给敌人以喘息之机,谭文忍无可忍地跑来催促谭诣赶快出战,他估计对方心里肯定存着保存实力的念头,多半也会找一些将士需要休息之类的借口。 可现在天下的形势如此危急,哪里还能保存实力!谭文打定主意不让谭诣蒙混过去。 对着谭文面上不加掩饰的怒色,谭诣却是一点也不紧张,慢悠悠地开口了:“我们真能打下重庆么?” “怎么不能?”出乎谭文的意料,对方竟然没有用他猜测的借口,谭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们眼下的兵力是重庆守贼的两倍多,文督师的大军更是旦夕就能抵达,岂有攻不下重庆的道理?” “是啊,一旦拿下重庆就隔绝了南北,即使朝廷在云南战事不利,最坏的情况下,起码朝廷也能转战四川。那帮闯营余孽也能南下和西营余孽合流,声势大张。” 谭文、谭诣以前都是明廷的川军,和西营的李定国打过不少仗,和闯营的袁宗第也有过不少摩擦。谭文心想,谭诣大概是不愿意看着这些以前的叛军立功,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愿意出力,就好言劝说道:“唉,现在社稷危急,暂时和他们联合起来勉力图存吧,等大明中兴之后,再把这些乱贼千刀万剐也不迟啊。” “顶多就是勉力图存罢了,就算打下重庆,中兴恐怕也是无望。”谭诣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我觉得,趁着我们还能打下重庆,手中还有能隔绝长江的兵力,不如就降了吧……”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谭文重重地一拍桌面,厉声喝道。 “清廷那边一贯是不改原爵,在大明这边的侯爵投过去还是侯爵,伯爵投过去还是伯爵,孙可望在大明这边原来是一字王,投过去以后也还是一字王。我们当个大清的侯爷,总比大明的强吧?”谭诣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谭文激动的表现,语速仍保持不变:“就算过去以后清廷给我们降了级,当个大清的伯爵也比这朝不保夕的大明侯爵强吧?哪怕是男爵、子爵,也比在这边强多了啊。” “这还是人话么?”谭文震惊中更加愤怒:“我们绝不能降虏!” “当真?”谭诣随即拍拍手,顿时一大群甲士涌了进来,人人刀剑出鞘,把中军帐挤得满满的,谭文和他带来的几个随身卫士被围在一个难以转身的小圈子里。谭诣趁着谭文吃惊的一瞬间,迅速退开两步,躲到甲兵的身后去了。 谭文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对方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不赞同谭诣的主张,恐怕片刻后就要被乱刀分尸。身边的几个卫士呼吸也变得十分急促,这几个人都是谭文的近卫壮士,但凭着几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能杀出重围的。 “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谭文终于还是把决心说出了口。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就如你所愿吧。”躲在甲士身后的谭诣哈哈一笑:“不过,做鬼要人头也没用,就送给我吧。” …… 王明德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信使,他听了对方的话,好一阵子才从震惊中明白过来。眼看重庆城下的明军越来越多,两日前在城外合围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只是抱着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念头在抵抗。今天入夜后,城门守卫报告城外有使者前来,王明德心中经历了一通天人交战,他估计对方多半是来劝降的。虽然他自认为打定了一死的念头,但到了节骨眼上又有些迟疑了。最后盘算着不如暂时虚与委蛇,看看能不能拖上些时间,起码也不要彻底断了投降的路。 但使者被吊篮拉上城后,一见到王明德就摘掉帽子,乌青发亮的脑壳一看就是刚剃的发。这使者是谭诣的亲兵,声称他的老爷已经诛杀了明廷的涪侯谭文,全军剃发请降。 “这重庆城旦夕就要攻破,他怎么反倒投降我了?”王明德心里一阵嘀咕。不过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绝处逢生了。王明德再三盘问,渐渐猜到对方有可能就是趁这个时机来投降,以便立功谋一场富贵。 “将军若是不信,可派人跟随小的去营中看看,谭文的首级就在我家侯爷的帐中。”那个使者竭力解释。 王明德虽然极其希望是真的,但生怕对方是为了骗开城门而来诈降,,就把两个亲信和来人一起吊下城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派去的亲信总算是回来了,他们亲眼看见了谭文的首级。 “哎呀,天不绝我王某啊,”王明德狂喜之下欢呼起来,又急忙加了一句:“朝廷洪福!” 在等待期间王明德又仔细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认对方投降的时机掌握得极好,现在四川兵力空虚,清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得知此事必然大喜,肯定会替谭诣向北京重重请功。 又有几个谭诣的部下跟着王明德那两个心腹一起回来,见王明德已经相信自己,为首的就把谭诣的打算和盘托出:“大队贼寇在伪督师文安之的带领下正向重庆赶来,跟着一起来的有巨寇李来亨(李自成侄孙)、刘体纯、郝摇旗(都是前大顺将军)等……” 听到这一串人名,王明德的脊梁顿时发凉。这些都是闯营余部的精锐,他们尽数赶来,为的是攻克重庆后可以继续出击,若是这些人马到达,就算有谭诣的几千兵马助战,王明德多半还是守不住城。 “贼寇已经将各个巢穴的存粮都运到城下的营寨中了,现在四成已经在我家侯爷手中,剩下的都在袁宗第那贼的营中,只要攻破他的大营,贼寇就没有粮草了。”谭诣的部下把明军的虚实尽数报告。若是击败袁宗第,文安之就是来到重庆城下也没有坚持的能力,而且此番出击重庆,川鄂明军总动员,这些粮食几乎是他们全部的储备,一旦战败,在明年收获粮食前明军就再也没有出击的能力:“谭文的手下一个也不曾走脱,明日我家侯爷与将军前后夹击,定能大破贼人。” “嗯,破贼必矣。”既然谭文被杀而且消息还未走漏,那明天他的军队就是群龙无首。 王明德估计袁宗第照旧会以主力来攻打城池,营寨里多半没有什么防备,谭诣若是从背后偷袭袁宗第,得手的可能性也是极大:“只是袁宗第还有水师,估计贼人还是能逃走不少。” “此事我家侯爷也有一个安排,命小的与将军商议一下……” 袁宗第的水师停泊在长江里,而谭诣的船只停泊在嘉陵江,隔着一个重庆城。袁宗第看不到嘉陵江里的动静,但是重庆城头上可是把他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谭诣计划让自己的使者在重庆城头用旗号与自己联络,明军兵败后势必撤退,等袁宗第的水师撤到半路时他的水师突然从嘉陵江中冲出,把袁宗第的水师一分为二。 “此计大妙。”王明德抚掌笑道,立刻就同意了这个计划。 更让王明德高兴的是,来人还报告谭弘也打算投降满清,现在正在长江下游数十里外安营扎寨,阻挡文安之的先锋。等明日击败了袁宗第的水师后,谭弘要拦路截杀由陆路退兵的明军败兵,把他们一网打尽。 “久闻谭侯足智多谋,果不其然啊。本将定为谭侯,不,定为两位谭侯向川陕总督衙门请功。” 王明德听到谭诣和谭弘的毒计一个接着一个,心想不知道这两个人商议多久了,明日有心算无心,袁宗第大半的船只要损失在重庆城下了。那些来不及上船的部队自然逃生无门,袁宗第本人就算能够逃生,以后也不会再是四川清军的心腹大患。而没有船只和兵粮,又有谭弘在前面挡着,文安之估计连重庆的城墙也看不到。 …… 十五日清晨,邓名望着初升的朝阳,心里愈发地不安:“过了整整两日两夜,没有丝毫动静,更没有听说有哪路清军前来增援重庆,文督师的大军估计就要到了啊。” 这两天来,邓名旁敲侧击地提醒袁宗第要防备清军来援,但对方根本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也不怪袁宗第不把邓名的警告放在心上,邓名对于四川清军的部署、可用的道路以及粮食仓库都毫无概念,袁宗第在四川这么多年,对清军的情况相当了解,那些可能被清军使用的道路他早都派遣了探马,根本用不着邓名班门弄斧。 攻城已经到了紧要的时候,袁宗第今天早早就去一线督战,照例让周开荒和赵天霸在后方陪着邓名。这几天邓名不停地请教各种军事问题,两人也是有问必答。只是邓名心里沉甸甸的,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二人都有些奇怪,不明白邓名为何在局面越来越好的时候流露出忧愁。 “填平壕沟是攻城前必须做的事,有几点是其中的紧要……”周开荒指点着前方明军士兵的阵形给邓名讲解。 正说话间听到一声惊呼,接着又传来更多的喊声,邓名看见一个发出惊呼的人手臂笔直地指向自己身后,嘴大张着说不出话。转头看去,却见大营升起一股浓烟,转眼间一团火光腾地升起,直到这时才听见阵阵声音从那里飘来。 “大营失火!”周开荒大叫一声:“留守的混蛋,我们的粮草啊!” 这时喊声越来越响,听上去不光是惊呼而像是厮杀声。 “有鞑子杀来了。”周开荒又是一声大喊,抛下邓名就疾步向营地方向跑去。 赵天霸也是惊疑不定,按说要是有清兵杀来,大营周围的明哨、暗哨必定会发现,就是大营里留守的士兵也会发号炮示警,怎么先是起火然后才开始厮杀?难道是营中有细作叛乱?关乎几万大军的军粮,赵天霸也恨不得立刻返回大营看个究竟,但他还身负保护邓名这个大人物的责任,这让他犹豫了一下。 “是不是要把三皇子先送去安全的地方?”赵天霸飞快地想着同时看了一眼,发现邓名已经反应过来,跟在周开荒背后大步地跑,赵天霸于是也紧紧地跟上,心想:“这三皇子虽然不懂用兵,倒是有点胆色,见了敌情不退反进。” 邓名这些天一直跟着周开荒走,把对方当作了同伴,看见周开荒往大营飞奔就下意识地跟上了,他此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生地不熟,若不跟着某个认识的人邓名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跑了几步后,前面的杀喊声越来越响,周开荒突然停下脚步大叫一声,恍然大悟:“鞑子怎么能摸进大营放火?一定是有贼叛乱了!”他满脸通红,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再次向大营冲去。 临近大营,上方的火光冲天,已经能闻到烟火的气味,有些溃散的袁部士兵张皇失措地向着周开荒跑来,他伸手揪住一个,大嘴几乎顶到这个士兵的鼻子上:“哪个贼叛乱了?” “是仁寿侯的兵,”作为袁宗第的卫队长,营中士兵几乎都认识周开荒,士兵带着哭腔说道:“仁寿侯来了一队兵,进了我们的营门就开始杀人,接着又冲进来了好多。” “这狗贼,他是降了鞑子吧?”周开荒大吼起来:“这些狗官兵,最是靠不住!” 赵天霸也扯住了一个逃跑的士兵,那个人说得更清楚,他看见一个谭诣的兵把帽子掉了,发现他们连头都剃了。 “不许跑,把大营夺回来。”周开荒一面朝着大营继续前进,一面阻拦逃出来的留守士兵,邓名和赵天霸也赶紧帮忙,头几个比较难,但拉住几个后,人就越拉越多,很快搜罗了几十个士兵,再向大营进发。 周开荒本来已经把佩刀抽出,跑到营门前时他从地上拾到了一杆长枪,就挺着长枪率先冲进了营中。邓名见赵天霸手里也握了根长枪,就急忙四下打量,总算找到了根被抛弃的长枪,邓名尤感不足,又捡了一把刀,别在腰边。 一刀在腰,长枪在手,邓名自感勇气倍增,就学着周开荒和赵天霸的姿态,端着长枪冲进大营。呛人的烟雾扑面而来,刚才聚集起来的那些士兵正在厮杀,周开荒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出来,他比邓名早进营两步,此时已经满脸是血。邓名眼睁睁地看见他一枪就戳进一个敌人的胸膛,随后伸腿把那个敌人从他的枪尖上踹出去,血箭一下子就喷上了半空,化作点点血雨洒落下来。 邓名怔怔地看着那团红色的雨雾,四周传来人垂死时的惨叫。 “啊——” 眼前一个人向着邓名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闪着寒光的枪刃跟着喊声一起朝邓名逼来,虽然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庞让邓名不寒而栗,但是他还是本能地连连后退,躲避扑过来的长枪。 邓名的动作没有那个敌兵奔过来的快,转眼间敌人就到了面前,邓名下意识地上抬手中的枪杆,不知道能不能挡住这一击。但没等突刺的敌枪和邓名的武器相交,斜里突然插过来一记长枪,把逼向邓名前胸的那杆挑开,枪的主人在邓名肩头一撞,把他撞得飞向一边。 接着来枪一晃就向对方的心口扎去,那个敌兵挥杆迎击的时候,枪尖陡然上挑,就从那个敌兵大张的嘴里刺了进去。 这时邓名才看清来人是赵天霸,赵天霸双手用力一压,把敌人按得跪倒在地,接着一脚踢出,蹬在对方的胸口。只是这一枪用力十分猛,枪刃的尖头已经从敌兵的后脑透出,赵天霸一脚没能踢走敌人,就一扭枪杆。 转动着的枪刃和人的头骨摩擦发出令人寒毛倒竖的吱吱声,依旧瞪着双眼的敌兵口里吐出的血和白浆喷了邓名满脸。 赵天霸把枪抽出后腾出一只手拉住邓名,急切地叫道:“邓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说着就把他推出营门。 营门附近的敌兵已经被杀退,周开荒虽然勇猛但并不鲁莽,他也不追击而是领着人退出营门。袁宗第的大营设有四门,中军帐和仓库在中央,周围是其它军帐,这么短时间里敌兵就在营内四下纵火,还有余力来夺各个营门,显然不是少数。现在营中的火势越来越浓,烟雾已经遮蔽了眼前的视线,靠身边这几十人显然无法扑灭火势,而且还要防备不知数目的敌兵袭击。 邓名向重庆方向望去,袁宗第的将旗似乎正在向这边移动,大概已经发觉了大营的异常,急于赶回来收复大营,扑灭火焰。 ------------ 第五节 退兵 “守住营门。”周开荒退出营后,立刻命令一个士兵去向袁宗第报告大营中的情况。 其它三个营门还不知道眼下如何,但周开荒打算守住这座营门,若是袁宗第大军能够迅速赶回,说不定还能抢救出一些物资。大营距离前线不算很远,周开荒觉得坚守一段时间还是没问题。 遥望袁宗第的将旗离得并不远,开始向大营这边移动,但很快就停住不再移动了,重庆方向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厮杀声,重庆城头那原本有气无力的炮声也忽然响成了一片。 “鞑子杀出城来了。”听到远处的动静后,周开荒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猜得不错,今天王明德把主力尽数集中起来对付袁宗第,见到他的大营起火后就让全军预备,在袁宗第将旗移动的第一时刻就从城中杀了出来。 明军在城下还有不少从事土木工作的士兵以及掩护他们的军队,虽然已经停止了工作,但不能迅速集结并且全部撤出。袁宗第本来想带着中军,也就是唯一能够快速反应的部队立刻回救大营,但重庆的清军猛然杀出,他只好掉头迎战以保护其余的部下。 “大军的粮草!”周开荒又回头看了一眼大营,心急如焚。 前来放火的敌军显然是小股部队,不会是谭诣的主力,现在袁宗第那边发生大战,而且是决定胜败的主力交战,周开荒准备放弃这里,赶去保护长官。 “希望涪侯能够打败谭诣这个奸贼吧,至少能够多顶一会儿。”赵天霸安慰周开荒道。袁宗第的部队本来是分散开做全面进攻的状态,若是谭文跟着一起叛变,那就是三打一,袁宗第全面溃败也就是很快的事了。赵天霸指望着谭文还是自己人,这样二对二,局面还有挽回的余地。 没等周开荒率队出发,位于袁宗第左翼的谭文部就爆发了大溃败,邓名看见左边溃散的明军士兵漫山遍野地向长江方向奔来,敌兵跟得很紧,溃兵的身后就是肆意砍杀的追兵。 “哼,连将旗都没看见就垮了,多半是临阵脱逃了吧。”赵天霸见谭文的部队山崩地裂般地垮下来,心里一片冰凉。溃兵的哭喊声会打击袁宗第部队的士气,还会冲乱袁宗第的阵脚。现在袁宗第的部队一边努力集结,一边辛苦地抵抗重庆敌军,这些溃兵身后的敌军会猛地撞在袁宗第部队的脊背上。 跑在最前面的溃兵已经到了大营附近,隔开了大营和袁宗第的将旗,他们掀起的尘土遮蔽了前面的视野。 “没机会了。”赵天霸做出了判断,立刻对周开荒叫道:“撤退,保护邓先生,我们去下游和靖国公汇合。” “没用的官兵,连一时片刻都顶不住!”周开荒指着那些溃散的谭文部士兵大骂,十分愤怒。没有了侧面的掩护,袁宗第大败的局面已经不可挽回,估计马上就要各自突围了。周开荒立刻记起了袁宗第的嘱托,若是有非常情况,无论如何都要保得邓名平安。 “邓先生跟我来!”周开荒不敢再继续去想重庆城下的战局,和赵天霸一左一右扯着邓名往长江岸边飞奔,刚才收拢的那些士兵也跟着两个军官一起跑。长江上停着袁宗第的船队,眼下全面溃败已成定局,这些船只是他们逃出险境的唯一指望。 跑到江边,看到船队整整齐齐,安然无恙,邓名心里舒了一口大气。袁宗第船队的士兵早些时候发现了大营突然起火,又看到岸上一片混乱,水营千总立刻下令全体戒备,士兵刀剑出鞘、弩箭上弦。千总一望到周开荒就远远地大叫:“周千总,大营如何?” “一半官兵叛变了,剩下的一半都垮了,粮食也烧了!”周开荒大声回答着,一蹿就跳上了船。前期逃到江边的袁部士兵已经陆续登上了自己的船,跟在周开荒身后的是最后一批。周开荒回首望了一眼,后面跟着的是密密麻麻的谭文部溃兵,他把手一挥,对那位二十多岁的水营千总说道:“没有我们的人了,松缆开船!” 袁宗第的船队共有大小江船一百多条,足以携带数千士兵。发生事变后,船队的指挥军官命令大部分船只向重庆方向驶去,接应袁宗第的主力,留下三十条船以备接纳从大营方向撤出来的士兵。听了周开荒的话,水营千总明白损失惨重,不由脸色一暗,当即下令准备启航。如果重庆城下袁宗第反败为胜的希望不大,那么前去接应的船装上士兵后立刻就要撤退,他们需要迅速追去跟上大部队。 就在人们的面前,成百上千谭文部下的溃兵向江边的船只奔来。这些士兵大多已经是赤手空拳,看到邓名登上的这艘船开始松缆准备离开时,一些跑在前面的士兵就跃上码头,挥着手向船边冲,拼命喊道:“救我,救我!” 船上的守卫立刻倒转枪刃,用力地抡起枪杆向这些人砸去。赶跑了最靠近的几个后,船上的水兵就在向岸的一侧站成排,刀枪的尖峰笔直向外,显然不打算放任何一个人上船。 邓名看到,江边有众多溃兵拥挤在码头外,越聚越多,其中不少人跳入江中,向那些离江岸不太远的袁部船只游去。而那些船只和邓名这只船同样毫不客气,棍棒齐下朝人乱打,几个水中的谭文部明军士兵被打得离开了船边,也有的人被狠狠地砸沉到江中,再也没有露头。 一个看上去像是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坐在邓名船前不远的岸边,他指着冷眼观看的周开荒大声骂道:“杀千刀的闯贼,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周开荒冷笑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但猛然想起邓名就在身边,这可是崇祯的三皇子,袁宗第还指望他将来替自己说话呢。周开荒悄悄打量了一眼身侧的邓名,在心里琢磨着:“虽然三皇子脾气不错,和我们相处得也可以,不过对面那个家伙老是‘闯贼、闯贼’的,激起了他的父母之仇,心里结下疙瘩,恐怕对于国公不利。” 但是水营千总却没有周开荒的顾忌,他立刻戟指回答道:“没用的官兵,做鬼也是个废物!你们不敢跟鞑子打,就会和老百姓耍本事,你们也算是汉人?呸!”水营千总随后喝令启航。 “周兄!”邓名听到那些明军凄厉的哭喊声,顾不得自己一身的血污,拉住水营千总,向周开荒求情道:“为什么不救他们?船上还有地方,还能装人啊!” 水营千总不知道邓名的来历,但是看见过邓名在袁宗第身侧,袁宗第对他客客气气的。今天这么危急的关头,亲卫队长和他在一起,可见袁宗第对此人的重视,也许是袁宗第重用的师爷。千总就耐心地解释道:“先生请看,我们的船只不多,往前走也许还要接应自己的弟兄。若是载了一个没用的官兵,就要少载一个自家弟兄。再说他们身后的追兵并不多,若是这帮废物敢回头迎战,肯定打得过。” 邓名并不知道每只船能装多少人,水营千总的话立刻把他堵了回去。 这些溃兵身后的追兵确实不很多——谭诣的主力在击溃谭文的部队后,就赶去帮助清兵夹击袁宗第了。可是这些溃兵跑得衣帽不整,大部分人丢失了武器,闹哄哄地乱了套,难以想象他们还有能力抵抗追兵。而且他们很清楚,重庆城下败局已定,就算他们组织起来掉头顶住追兵,等袁宗第撤退后自己还是难逃一死。 邓名四下环顾,更多的谭文部士兵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在12月冰冷的江中挣扎。有些被砸的人没有回到岸边,而是绝望地继续向前游去,似乎是想凭借自己的气力去南岸,离开重庆战场——这倒也是一线生机,不过又能有几个人能过得了长江呢? “把他们带到南岸吧,”邓名拉着水营千总的胳膊不放:“只把他们带到南岸,放下他们,让他们自找生路去吧。” 水营千总有些不耐烦了:“先生想必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的话未说完,周开荒就截口道:“好吧,就依先生的,放他们上船吧,送到对岸以后就都轰下去,立刻去接应国公。” 周开荒并没把谭文部明军士兵的命运放在心上,不过既然邓名在侧,他还是要给邓名一个面子。他估计在邓名的心里,对这些嫡系明军终归还是有些亲近感。 水营千总听周开荒这么说,不由楞了一下。邓名好不容易得到周开荒开口帮忙,立刻催促他道:“赶快运人吧,国公那边还等着我们的船呢。” 水营千总发牢骚道:“既然先生知道国公那边紧急,还运这些恨我们的狗官兵干什么?” 听到袁宗第的亲信卫队官和新招揽的师爷都要救人,水营千总也只好不甘心地下令放人上船。 一通旗号和叫喊过后,各条船只都开始收容明军。码头上的那些明军一拥而上,邓名的这条船很快装满了人。 岸边那个年轻的明军军官刚才看到了邓名的动作,也猜到了他与周开荒、水营千总的对答,知道多亏这个年轻人,才救了自己和身边这些兄弟、部下的命,因此上船后冲着邓名就是大礼拜倒。周开荒见状冷笑了一声,转身走开,他可不愿意接受这个家伙的什么谢意。 邓名急忙把年轻军官扶起来,和对方客气几句。 “敢问恩公如何称呼?”虽是寥寥数语,那个军官却立刻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不是个军人,好像听到有人称呼他为“先生”。 “邓名,我叫邓名。”邓名答道,客气地反问道:“您怎么称呼?” 邓名的答话方式让那个年轻军官微微一愣,有些惊奇。 “这个人大概是书生吧,听说有些书生说话挺古怪的。多半是袁宗第的师爷之流。”年轻军官在心里想到:“好好的读书人,怎么会去和这些闯贼同流合污?多半也是个没有气节的无耻之徒。” 对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离开北岸就有了一线生机。虽然登上了袁宗第的船只,但这些明军官兵却不情愿领情,不愿意承认是被闯军余部救下来的,宁可认为自己是被邓名这个读书人救的, “要是报上自己的姓名,将来闯贼就有的说了,还要欠他们一个人情。”军官想到此处就对着邓名拱手鞠躬:“大恩不敢言谢,贱名不足与闻。” …… 岸边的溃兵全上了船,三十条船塞得满满的,水营千总再次命令开船。 谭诣兵力有限,他最危险的敌人是袁宗第的战斗部队,所以派来追击溃兵的人并不多。见水师上的明军戒备森严,谭诣的部下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站在远处拿腔作势地喊了一阵,目送船队离岸,渐渐远去。 船上戒备森严不仅仅是防备清军的追击,也是怕谭文的部下会劫持船只。不过这些溃兵大多都是赤手空拳,在拼命地奔跑、游泳后人人精疲力竭,并没有生出这样的心思。船很快通过江面,到达南岸后,万县的明军士兵老老实实地下船离去。 邓名的坐船重新起航时,那个青年军官领着同船的部下向他遥遥拜倒,同声大叫道:“多谢邓先生救命之恩。”他们是打定主意不把这个恩情算在袁宗第的部下身上了。 驶向炮声最响的地方时,邓名看到周围官兵的脸上多有忧虑之色。大家都明白,既然谭诣的主力不在袁宗第大营和谭文溃兵的背后,那肯定是去攻打袁宗第本人了。再加上重庆城里的清军夹击,袁宗第的形势凶险,不知道能不能脱身,能不能顺利登船撤退。 很快就行驶到大批明军船只的聚集处,看上去岸边并没有激烈的战斗。周开荒等几个人分析,袁宗第一见到前后夹击的敌军,就知道事不可为,立刻组织军队向江边撤退。袁宗第付出了很大努力,把主力撤退到江边组成环形防御,但是出乎意料,清军的攻势却渐渐缓和下来,不攻击明军的阵地,而是拉开一段距离远远观望,似乎不打算干扰明军登船。 袁宗第先是试探着撤退了一部分兵力上船,然后谨慎地再撤退了一部分,见清军依然没有什么大动作,袁宗第命令搬运伤兵上船。江船中只有几条大船,大多数是小船,载人不多,来重庆的时候袁宗第的部队是水陆并进、沿岸扎营。但现在的形势,留在岸上无疑于等死,包括邓名所在的这条船都尽可能地装满士兵。每艘明船上的士兵都弯弓搭箭,全神戒备——若是清军在明军撤退时发起总攻,他们要射住阵脚,掩护战友安全上船。 但清军并没有发动预料中的猛攻,只是用火铳、火炮对着明军轰击,同时洒来大量的箭雨。 “唉,他们也知道,烧掉了我们大营里的粮草,我们只怕数月之间对重庆都是无可奈何了。”看着对面优哉游哉的清军,赵天霸和周开荒仰天长叹:“不过幸好,兄弟们大都救出来了。” 大营和重庆城下丢掉了上千士兵,袁宗第带来的七千大昌兵有五千多人平安上船。 “返回大昌吧。”周开荒苦涩地说道。此次出征显然是失败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返回根据地,沿途的粮草还没有着落。 满载士兵的江舟渐渐离开重庆,一个多时辰始终高度紧张的士兵们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把弓箭放到脚下,让紧绷的手臂稍微放松一下。 邓名看着渐渐远去的重庆城头,心中全是难以言明的感触:“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中,我一个人真是什么也做不了啊。明知重庆此战会有反复,我也无法提醒他们……我虽然知道满清势必要席卷全国,可是连如何逃生都想不出一点办法。” 正在惆怅的时候,突然重庆城头几团白雾腾起,接着就是号炮的雷鸣声传入耳中,邓名茫然地看着那渐渐升上高空的硝烟,疑惑地自问道:“这是清兵在示威吗?” “敌袭!” “敌袭!” 邓名的身旁突然响起连绵的警告和呼喊声,他转身望向船头的下游方向,只见大批的船只正从前方不远的嘉陵江岔口冲入长江。 在袁宗第小心翼翼从江边撤退的这一个多时辰里,王明德把重庆城中已经抽调出来的精锐水手都派去谭诣的营地,后者手中不仅有自己的船只还有从谭文那里缴获的。不出谭诣和王明德所料,袁宗第为了防备清军的追击,把所有的船只都用来掩护步兵撤退。清军水兵就在岔口养精蓄锐,等到明军船队开始撤退后,他们就杀出来进行最后一击。 清军的船只上没有多余的负担,一艘艘扯满了帆,趁着江流猛扑向那些满载士兵,吃水很深的明舟…… ------------ 第六节 勇士 邓名所在的船是一艘大型的江船战舰。袁宗第的这几艘大船是水营的主力战船,平时搭载重要的将领,在发生水战的时候肩负着与敌船交战、保护友军的责任,但此时和那些小船一样装满了从岸上仓促撤退的士兵,虽然水营千总连声催促,但行动一点也迅捷不起来。 从嘉陵江中冲出的清军船只密密麻麻,邓名看到排列在前面的是和自己这条船大小相似的大型江船,后面还跟着无数的小舟。 明军船队中没有通过嘉陵江岔口的大船还有四艘,三艘位于邓名所在船的前面。见到清军杀来后,前面的三艘大船开始转向,试图挡在清军攻击的路线上。只是明军船队现在是沿江一线排开,大船上也一样坐满士兵,行动远不如敌船敏捷。袁宗第乘坐的船和另外一艘大船已经通过岔口,他们想在满是船只的长江中逆流调头、返回参战的难度更大。 清军的大船绕过那三艘试图挡住他们的大型江船,直接冲入明军水营的纵队中,居高临下地向明军的小船发铳射箭,接着就对明军的小船横冲直撞。一些满载士兵的小舟航行在江流中已经显得很吃力,水面本来已经贴近船舷,无法有效的回避。就在邓名的视野里,几艘被撞到的小船一下子就在江心倾覆。接着又是一艘竭力躲避的小船被敌舰撞击了船尾,那艘船没有像前几艘那样立刻翻覆在江中,而是打着圈在中流横过来,然后才翻倒在江流中。 跟在清军大船后的小船此时也纷纷杀到明军船队中,他们一边冲击着明军的船只,一边肆意地向挣扎在江中的落水明军发起攻击。在与这些轻快的敌船交战过程中,明军的船只不能维持刚才那种四平八稳的航行,不时有明军士兵从剧烈晃动的船只上被抛出,落入滚滚的江水中。 由于运送谭文部士兵过江,所以邓名所在的这条船抵达撤退地点比较晚,是整个队列中最靠后的一艘大船,负责给船队压阵,启航时大部分士兵都已经登上其他的船,因此载员相对较少。 周围有不少己方的小船,他们自知没有什么战斗能力所以纷纷放缓速度,向两侧避开,让邓名这艘大船通过。这些运兵船想配合大船,但他们只能缓缓移动,以免超载的船只倾覆。虽然水营千总一迭声地催促,但战船的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清军船只把明军的船队一分为二,没有通过嘉陵江岔口的明军已经看不到前方袁宗第的大船和其上的旗帜,失去指挥和统帅,明军的局面变得更加险恶。清军的大船集中在一起,开始围攻走在最前面试图保护友军的明军大船。顿时,这艘明船周围炮声大作,邓名遥遥看到无数的火箭在空中穿过,就像是烟花一样飞洒在江上。 大船之间的交战时间很长,两军使用的火炮都不是邓名以前在大航海时代电影中见过的海军舰炮,而是更类似大号的火铳。江船的体型并不算很大,无法与海船相比,但是,两军的火器能够造成的伤害非常有限。这些火器能够杀伤敌方的水兵,但很多火箭即使投到了敌人的船上也未必能引燃船只。 看到敌舰开始围攻,后面的一艘明军战舰立刻扯满了帆在中流加速赶去,但是沉重的负载使增援的速度非常迟缓,看上去似乎并不比交战中的友舰更灵活。位于第三的战舰和再其后的邓名这条舰同样用尽全力向前,但彼此间的距离也没有明显地拉近。 随着越来越多的火光从第一艘明军战舰上升起,船帆、船桅都开始燃烧,那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就到了尾声。 将明军战船打得失去战斗能力后,清军开始扫荡它周围那些失去保护的明军运兵船,屠杀明军落水官兵。随后清军的主力等来了第二艘明军战舰,又围上去进行第二轮攻击。躲避在这艘战舰后的运兵船比刚才那一艘还要多,尽管知道众寡不敌,这艘战舰还是勇敢地迎战。 第二艘受到攻击的明军战舰不久就失去战斗力了,船头下沉,开始在江面上失去控制地打转。因为它的奋勇抵抗,所以它身后的小船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很多小船得以拉开和敌船的距离,藏身到最后两艘明军战船的身后。 在第二艘明军战舰开始桅断帆折的时候,邓名的坐船刚刚赶上它前面那一艘战舰,这两艘战船是整个明军水师后队中仅有的两艘大舰了。 水营千总环顾周围,现在明军的水营后队是以最后两艘大船为主导形成的纵队,前方等待着的是如狼似虎的敌人,他们施展诡计、有备而来,战斗力占居压倒优势。明军的大船上除了水营战士,还装满了临时上船的步兵兄弟,船后还有几十条运兵船装载了至少上千士兵,都等着水营千总为大伙儿杀出一条回家的血路。 如果不能杀败面前强大的敌军,那么所有的船只就无法返回基地,前面两艘战舰勇敢牺牲争取了一些时间,也不过是让全军覆灭的结果稍微推迟了一点而已。 “二对七,”水营千总大声说出了战舰的敌我对比,摇了摇头转身对周开荒说道:“水战不是靠勇气就能赢的,赶紧让兄弟们弃船登岸。” 敌军开始重新调整队形,准备发起最后的攻击。眼下是十二月,就算落水者没有受到清兵的攻击,冰冷的长江也足以致命,所以必须要让船只靠岸,让战士们安全地登上陆地。 水营千总飞快地下令,让另外一艘战船向自己这艘靠拢,并命令其余的小船掉转方向,尽快带着士兵向南岸登陆。在水营千总的命令下,那些小船纷纷奋力向南岸划去。清兵都在北岸,南岸与重庆隔着长江,不容易遭到清兵的追击,相比之下比较安全。 水营千总对周开荒说道:“你们得冒险了,除了水手以外所有的人都跳到那艘船上去,赶紧去南岸,能多快就多快,兄弟我大概能够给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见邓名和周开荒都默不做声地看着自己,水营千总先是露出一个苦笑,但片刻后这苦笑变成了哈哈的大笑声:“把你们这些累赘都丢掉,我说不定就杀出一条血路,比你们还早回大昌呢。” 邓名这艘船落下了全部的帆,水营的士兵从船头抛下铁锚让船只尽快地停下来,另一艘大船也已经靠到了这条船旁,两条船互相抛出了无数条缆绳,船上接到命令的士兵纷纷握着这些绳索登到另外一条大船上。 此时清军似乎注意到明军的行动,他们帆浆并用地向这边赶过来。 邓名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水营千总,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认识了几个人,众多和他同处一营的明军将士对邓名来说还几乎陌生,在他脑海里只是一些在他出生几百年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古人。 见邓名凝视着自己发呆,没有立刻离去,水营千总脸上露出微笑,用一种夸张的讽刺口气催促道:“快走,快走,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做这种小儿女态?” 大多数士兵都已经登上了邻船,清兵的船只也渐渐逼近,留在船上的水营士兵都握着手中的武器,注视着准备离开的最后几个人。站在帆下的士兵更是把绳索紧紧握在手中,做好了升帆迎战的准备。 周开荒和赵天霸都重重地向那个水营千总抱拳鞠躬,邓名也对他一个大礼,腰深深地弯下,抱拳的双手几乎触到了地面。站直身体后,邓名一言不发地随着周开荒、赵天霸跑向船边,他把嘴绷得紧紧的,生怕一张嘴就要发出哽咽之音。 邻船因为装了太多的人,被重负压得矮了一头,邓名一手握着绳索飞身跃过去之后,对面立刻就伸出了无数双手抓住了自己。甲板上众多的士兵摩肩接踵,邓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站稳脚跟,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转过身来。 邓名原先乘坐的船上,士兵正在砍断连接两条船的绳索。水营千总走到船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双手握拳向大家告别。满船的人都抱拳向他还礼,两手举到头顶,凝视着他默默无语。水营千总目光扫过正仰视的邓名,他年轻的脸上露出带着顽皮的微笑:“邓先生胆子不小嘛,换了我可不敢在长江里坐塞了这么多人的船。” 说完这句话后,水营千总猛地调头而去,当他的身影从船边消失时,邓名听到他那沉着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兄弟们!升起我们的帆来!” …… 船只摇摇晃晃地向岸边靠过去,片刻后,身后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很快就是密如骤雨般的火铳声大作。邓名几次回头,但任凭他怎么踮起脚尖,也无法通过黑压压的人头看到江面上的战局。船舷几乎已经与江面持平,每一次晃悠都有江水涌入,很快邓名就感到水已经淹没到了脚面,这时江面的高度已经超过船舷,水开始哗哗地涌入船身。 就在冰冷的江水没过脚踝的时候,邓名感到船体猛地强烈震动了一下,好像撞在了礁石上。船突然停了下来,船中密密麻麻的人都向前栽过去,从船头方向还传来噗通、噗通的落水声。 “快下船。” “快下船!” 几个大嗓门同时响起,士兵们纷纷从船舷跃了出去。邓名看不清周围的情况,跟着伸手在船帮上一按,抬腿跳过船舷。他感到自己落入到江中,但是脚能探到江底,立刻手足并用地向前挣扎。江水冰冷刺骨,很快皮肤就感觉像针扎一般地刺痛。幸好离岸并不远,水流也不急,背后搁浅的江船又挡住了水流,他很快就上了岸,从长江中脱身。这时,邓名站在人群中,回头观察江面上的情景。 有一些小船已经靠岸了,但还有十几条船走得很慢,正拼命地向岸边赶来,小船背后不远处就是清军的水师。邓名原先所乘的那艘大船在送走了战友后,减轻了载荷,恢复行动自如,这条船孤身作战,面对已经靠近过来的七艘清军大船和无数小船,丝毫没有躲避的样子,而是在江面上左冲右突,竭尽全力地阻挡在明军船只的后方,使敌船不能接近、攻击明军船只。 虽然那条明军的战船远在江心,但邓名竟然还能从隆隆炮声和嗖嗖的箭矢穿空声中,听到从船上传来的呐喊声。越来越多的火箭飞到明军战船上,邓名看到前桅顶部的风帆开始燃烧,被铳炮弹丸击中后,迸发出一团团雾状的船体碎屑。受伤的明军战船不断地横冲直撞,船体做了一个大范围的回旋,就好像一个勇士在战场上把手中的长枪抡了一个圆,想要赶开周围的敌人,把想从他身侧冲过去的敌军驱散。 不过,这样的回旋显然不是已经受创的明军战船能承受的,刚进行了一半,中桅就禁不住风力轰隆一声折断了,桅杆带着一些绳索飞向半空,远远地抛到江面上。 最后的几艘明军小船驶近岸边,岸上的明军伸手把水中的士兵拉上来。上岸后的明军士兵此时都站在岸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江面上最后一条明军战船的命运。失去了中桅,前帆也在熊熊燃烧,战船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在长江上晃晃悠悠地摇摆。周围的敌舰像是垂涎猎物的群狼,把火力全部向它打过去——江面上已经没有第二个目标了。 又过了片刻,失去全部动力的明军战船燃烧得更猛烈了,被包裹在熊熊火焰里,顺着江流缓缓向下游飘去,敌船甚至没有追击。邓名目不转睛地看着,沿着江岸跟随了一段路,直到燃烧着的残骸翻倒在江中。 有几条清军的船只跟过去,在沉入江面的地点游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幸存者。清军船只又向南岸开过来,明军躲避到茂密的树丛中,清军漫无目的地喷射了一些火力,没见到动静,就趾高气扬地向重庆方向驶去。 清军的舰船远去后,明军士兵从树林、草丛中走出来。邓名的两个老熟人,赵天霸和周开荒重新又聚到一起。当两个人和几名士兵找到邓名,走到他身边时,发现到他正冲着江水发呆。 邓名遥望着渐渐远去的敌舰,第一次感到那些人是他的敌人,现在,邓名好像还能听到他们向岸上射箭时的阵阵狂笑声。以前邓名身处明军营中,却并不仇恨对面营垒的清军,他总觉得那是一些早已逝去的古代人,自己只不过是偶然来到这里。 在岸边走不了几步就能看到一个明军士兵的尸体,江面上,顺流而下漂浮着无数尸体,还有更多的浮尸从上游冲下来,其中有一些竟然是无头的尸身。 其中大多是属于袁宗第所部的士兵,还有一些则是谭文的部下。击溃了毫无防备的谭文部后,重庆清军和谭诣部把大量溃兵赶下长江,至于那些被杀死在岸上的明军士兵的尸体,清兵割下他们的首级用来领赏,然后就随手抛入江中。近七千谭文的部下,仅仅一天以前还是谭诣的友军,还同为明廷的嫡系,除了因为邓名好心而得以逃到长江南岸的一千多人外,其余能够逃生的恐怕寥寥无几。 “哎呀!” 不远处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是一声喜出望外的欢呼。 被这声音惊动的邓名、赵天霸和周开荒都跑了过去,一个明军士兵从岸边抱起了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尸体的东西——原来是袁宗第的水营千总。 “还活着,活着!”明军士兵就是因为这个发现而欢呼,但是接着士兵的声音又低沉下来。 水营千总身上插着两根羽箭,虽然凭借着过人的水性他挣扎游到了岸边,但因为流血太多,最后一点力气也随之而去。被找到以前,水营千总一直趴在岸边,没力量呼救,也没有动一动手指的力气,只是不停地打着哆嗦,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连哆嗦都不打了。 周开荒抢上一步,抱住脸色苍白的水营千总,把他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水营千总模模糊糊地认出了面前的周开荒,心里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很想最后再说一句男子汉的豪言壮语:“我父亲当年跟着闯王杀狗官兵,我又跟着袁将军杀鞑子,我们父子二人都锄强扶弱,都战死疆场,俯仰不愧天地,不愧祖先良心……” 水营千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张开嘴,但这些话却没能说出口,他最后勉强吐出的几个字是:“冷,真冷……” 邓名站在周开荒身边,看着他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替水营千总合上大睁的双眼。邓名突然问道:“那些清兵,他们都是汉人吗?” 周开荒垂着头没有回答邓名的问题,而是抱着逝者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他们也算是汉人吗?”邓名提高了声调,又大声问了一次。 水营千总和他的部下,为了大多数兄弟们能够逃生做了最后的奋斗,他们以为自己的牺牲已经使得兄弟们脱险。这些瞑目的勇士并不知道谭弘已经叛变了,正在下游扎下营寨,等待着劫杀每一个从重庆逃出的明军士兵,以便向新主子请功。 ------------ 第七节 穷途 清军退走后,明军就收集木材点燃篝火,聚拢起来把那些湿衣服烤干。邓名现在有些后悔把裹着羽绒服的包袱放在营地里了,估计现在已经和大营一起被烧成了灰烬。幸好与邓名上学的华北相比,重庆的冬季要暖和许多,没有那种像刮骨刀一样的寒风,也没有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唯一能宽慰自己的,就是邓名把那串珠子挂在脖子上,带在了身边——这是他仅存的一点财物,除此之外连一个铜钱都没有。邓名一点也不知道这串珠子在古代能值几个钱,无论是赵天霸还是周开荒,都绝口不提他们曾经见过邓名的“宝物”。邓名只是为了在危难的时候也许能用这串珠子换一口干粮,救自己一命。 周开荒和其他一些军官把散兵聚集起来,清点出一千两百多名士兵。没有任何高级将领,最高也就是千总这样的中级军官,因为周开荒是袁宗第的亲信,所以隐隐已经成为众军官的首领。有人觉得邓名好像是袁宗第新招的师爷,也想让他参与到决策层中,不过邓名自知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坚决不肯给大家添乱,要当一个只有耳朵没长嘴巴的闲人。 议论的结果是,大家缺衣少食,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尽快返回根据地,所以立刻要行动起来。前面的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大家一致同意沿着长江走,岸边比较平坦好走,也不容易迷路。估计文安之的主力部队会沿着长江往重庆进发,那些人都是与袁宗第、周开荒同样的闯营余部,一日与大军相遇就早一日平安。 讨论结束后,众军官等着周开荒下达出发的命令,但后者却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询问众人的意思:“不知道新津侯那里怎么样?” 谭诣赶到重庆城下的时候对袁宗第和谭文说,新津侯谭弘也已经出发,比文安之率领的主力还要出发得早,到达重庆会更快一些。但是谭弘和袁宗第的关系非常疏远,周开荒和众军官对谭弘不敢相信,若是谭弘和谭诣一样叛变明廷,那么邓名所在的这支军队就仍在险地。考虑到谭诣和谭弘之前总是一起行动,而且互相通报,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如果新津侯也叛变了,”另外一个军官斟酌着说道:“那么多半会沿江扎营吧?如果督师没有冲过来的话,单凭我们自己这些人恐怕是冲不过去的。” 经过几番战斗、撤退,明军的武器有的损坏,有的丢失,也有不少掉进江里了,现在拥有武器的士兵不过十之二三,一千多人接近赤手空拳。这样的士兵去与谭弘的数千主力交战,怎么看都不会有胜算。 “先不着急走,”周开荒提出一个建议:“我们先分头砍些树木,让弟兄们都至少手里有条棍子。” “如果新津侯也投鞑子了,而且督师没能打垮他,那我们就是死路一条。”有的军官不同意,就算手里握着棍棒,这队明军的武力在谭弘面前也很弱小,不要指望能够正面交战:“如果新津侯还是朝廷的人,那我们最好还是赶快走,重庆的追兵随时都可能赶来。” “还是找条棍子吧,”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赵天霸见周开荒有些犹豫起来,突然出声赞同他的建议:“新津侯可能投敌了,但是也可能已经被督师打败了。我们若是手里有根棍子还能打打丧家狗,若是没有,就只能被狗咬了;重庆的鞑子可能派少量人来捡便宜,也可能派主力来追,我们有棍子也能打一打来捡便宜的,若是主力来了还不会扔下棍子跑么?再说我们有个拐杖,走山路也省力些。” 军队刚吃了败仗,人心惶惶,军官也不能有效地控制军队。赵天霸说出他的意见,他觉得目前军心不整,如果立刻上路出发,恐怕不用遇到敌人就能走散大半,一旦遇到险情,更没有抵抗的能力。而且士兵们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吃饭,若是再没有机会休息,那么这个夜晚很多人就会倒下。 虽然赵天霸不是袁宗第部中的人,不过他的话听着有理就有影响力,军官们一致同意先进行一番整顿。当天军队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进行了简单的武装,周开荒还分派人手采集野菜、野果,捕鱼,打猎,用他的话说就是先吃些东西,无论打仗还是逃跑都更有气力。除了简陋的武器,明军还制作了几个旗帜,若是遭遇到紧急情况,这些军官也能有基本的通讯指挥能力。 经过一番整顿,本来一盘散沙的明军又有了点军队的样子,周开荒等军官心里也多了些底气,就算遇到敌人也不会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见天色已晚,明军不打算冒着冷风赶夜路,就下令全军休息,养足力气白天行军,同时派出卫兵四下警戒。 第二天一早,一千两百名明军士兵整队出发。休息了一夜后,军心士气恢复不少,士兵们也交由军官带领,有秩序地列队行进在长江南岸上。邓名、赵天霸、周开荒三人走在一起,准确地说是赵天霸始终不离邓名左右保护着他,而邓名不认识其他的军官,就跟着周开荒的队伍一起行动。 “昨天夜里我又仔细想了想,”周开荒在路上对赵天霸说道:“就算新津侯叛变,而且没有和谭诣一起去重庆的话,那他肯定会把主力放在北岸,以阻挡督师的大军向重庆进发。” “没有了军粮和水师,督师还能继续向重庆进攻么?”赵天霸反问道。 “不能!”周开荒立刻摇头:“但是新津侯若是投敌,他总要设法立功吧?他想说是他替重庆挡住了督师的大军吧?而且他会觉得,也许督师得到了消息掉头不再攻打重庆,撤军了,那么他不就白捡一个大功吗!” 周开荒的分析让赵天霸缓缓点头:“不错,新津侯若是没有与谭诣同流合污自然最好,就是他投敌了,我们上下一心,也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从奉节出发的文安之主力肯定沿北岸进兵,谭弘若是叛变,为了立功他必须重兵防御北岸,这样说来,南岸的这支明军就有机会脱险了。现在明军的状态恢复了很多,已经可以进行战斗。两个年轻军官商量了一会儿,都感觉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不少,邓名看到两人的脸上又显出信心。 …… 越担心的事情越会发生。 谭弘并没有如周开荒希望的那般老老实实地呆在北岸堵截文安之。他确实在北岸扎了营寨,但是他同样在南岸也扎了一个营,而且他自己带着手下精锐的一部分军队就驻扎在南岸的大营中。 昨天晚上谭弘就见到了重庆方面派来报捷的使者,得知他和谭诣的阴谋进展顺利后,谭弘毫不犹豫地立刻下令全军剃头,扔掉了明军的旗帜,打起了清军的绿旗,摇身一变成为满清的汉军。 既然文安之的主力是沿着北岸进发,急于向川陕总督李国英表现忠诚的谭弘,当然不能不在北岸布置防御。但是谭弘心里很清楚,阻挡文安之大军继续前进的是明军丧失了粮草,以及水师覆灭的现实。没有了军粮和水师,明军就是走到嘉陵江前遥望对岸的重庆城又能做些什么呢? “现在文贼已经是恼羞成怒了,侯爷持军深合兵法啊。”站在谭弘身边的是他的师爷秦修采,他一个劲地称赞谭弘把主力放在南岸的部署英明,生怕主子立功心切,杀到对岸去找文安之作战。 “呵呵,现在正是观文贼自败的时候,我又岂会不知道呢?”谭弘笑眯眯地捻着自己的胡须。自己这个师爷就是不劝,他也绝不会主动去找文安之的麻烦。笑话,文安之手下可有一大群闯营的将领,率领着四川、湖北最有战斗力的明军。尤其是他们得知自己和谭诣叛变的时候可不会手下留情,谭弘仿佛都能看见敌将那些怒不可遏的面孔,他谭弘可没有送上门去找打的习惯。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谭弘在心里想着,他估计文安之得知水师大败后只能返回奉节。但是万一对方非要找回个场子再走,那谭弘呆在北岸就很不安全了。再者,谭弘觉得自己手里有实力才能在清廷那边捞到足够的好处,要是真死心眼和明军主力苦战一场,折损了精锐兵马,那就太不划算了。自己部署在北岸的都是谭弘手中的老弱残兵,就是损失了也不太心疼。在北岸扎营摆出阻挡明军的姿态,只是为了给李国英一个好印象,而不是为了真的要拼光老底。 另外昨天重庆来人还告诉谭弘,有不少明军溃兵跑到了南岸。谭文和袁宗第带去重庆的都是他们手中的精兵强将,而谭弘估计自己投诚后,将来还是会被李国英派驻在万县一带,为重庆抵挡来自东面的威胁。现在正是“趁人病、要人命”的好时机,歼灭这些溃兵,谭弘将来也能减轻不少压力,而且还能为自己表功,这种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事情谭弘当然更放在心上。 今天上午的事情也证实了谭弘的判断,北岸那里还没有见到明军主力的影子,而南岸大营才半天就堵住了一百多个溃兵,这些明军大多赤手空拳,而且毫无组织可言,一些人惊魂未定,竟然连谭弘换了旗帜都没注意到就被抓住了。即使觉察了谭弘叛变,他们也没能逃脱谭弘的罗网:江边的大营里有包括谭弘亲卫在内的两千人马,各个岗哨都睁大了眼睛等着抓获明军士兵立功请赏。从大营到山上,谭弘也部署了封锁线,无论是想闯关还是想从山间小路偷越的明军士兵都被谭弘的手下捕杀。 “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贼人自投罗网。”尽管刚刚投降,但谭弘已经很自觉地以清廷官兵自诩,他深信还会有成百上千的明军溃卒接踵而至,为他头上的顶子增添光彩。 …… “前面沿着江岸都是谭弘的联营,营上打的不是红旗而是绿旗。” “这贼子,他果然叛变了!”听到斥候的报告后,周开荒狠狠地怒吼一声。 虽然处境危险,周开荒却没敢一股劲地赶路,他不断派出斥候在前面探路,又在后方戒备。经过整顿后明军又有了秩序,行军、侦查的章法也得以恢复。走在前面的侦察队发现江边的谭弘营地后,一面观察一面回报后方大队。他们报告看见营前有许多尸体,显然是刚刚被杀害的明军落难士兵。明军一千多人目前正潜伏在距离谭弘大营三里外的树林里。 随着更多的报告传回,周开荒和赵天霸脸上的忧色都越来越重。眼尖的侦察兵看到营中有谭弘的旗号,十有八九是他亲自坐镇南岸。而营地南方的山路上也发现了一些刚刚打造好的嘹望高台,似乎谭弘已经建立了一道封锁线。 “大营里有多少人?”周开荒连续派去了几队侦察兵,反复观察有没有漏洞可供明军突围,但侦察兵都报告并未发现明显的弱点,随着时间推移,周开荒忍不住升出了拼死一搏的念头。 但侦察兵的报告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泼下:“营中人影绰绰,至少有一、两千人,戒备森严,弓箭木石都准备了,营地前还有一条新挖的壕沟,巡逻队一刻不停地在营前巡察,所以我们也没法摸到近前去看。” 这一千二百多明军中只有四百多人还有刀枪,剩下的都是临时打造的棍棒,用这样的武装和兵力去进攻谭弘以逸待劳的优势部队,就是邓名都知道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国公交代过要护得邓先生周全。”周开荒看着赵天霸,他越想越觉得主力突围希望渺茫。他身为大昌军的军官不愿意抛下兄弟们独自逃生,但是赵天霸是朝廷和晋王派来的使者,邓名是对袁宗第很重要的宗室,他还是希望这两人能够脱险:“赵兄能从云南一路把天使带到奉节,那么把邓先生带回去应该也不算难事吧?” 赵天霸微微叹息,他确实能把永历朝廷的五个太监使者从昆明带来,但情况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第一,沿途并不是都在敌境进发,第二就是通过敌境的时候,对方也并不知道有这样一行重要人物通过。而今天距离虽近但是敌军密布,而且敌人警惕性非常高。不过赵天霸虽然明知困难,仍要努力一试,最后还是冲着周开荒点头道:“周兄放心,我一定护得邓先生周全。” 说完赵天霸就要拉着邓名往山林里钻,但出乎意料的是一贯无条件服从的邓名却断然拒绝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如此重视自己的安全,但是邓名同样不愿意抛下上千难友独自逃生;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邓名也觉得赵天霸偷越的可能性不大:“这山上有封锁线,赵兄和我两人势单力孤,更不知道敌人的暗哨有多少,都藏在哪里,怎么能够偷渡?再说,大家现在都在险境,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我虽然武艺不行,但也有一身气力,我宁可留下和大家一起拼杀出一条生路,也不愿意钻树林被敌人像狗一样地捉住打死。” 赵天霸在边上看着邓名没吭声,心说:“你说的难道我不知道么?但是别说加上你我二人,就是再加上一两千士兵,又如何冲得过这样的铜墙铁壁?” 邓名的话让周开荒沉思了片刻,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仍是与赵天霸商量:“我带着兄弟们猛攻谭弘大营,或许能让谭弘藏在山上的暗哨分神。就算不能,营下有上千士兵,一时片刻他们也顾不得派兵去追捕你们区区两个人,只要你们抓紧时间闯过去,就能安全返回奉节了。” 邓名吃惊地看着周开荒,他完全明白这个意思就是要用上千士兵吸引谭弘的注意力,为自己逃跑创造条件,不等赵天霸回答他就跳起来反对:“绝对不可以!要是眼下谭贼戒备森严,我们就再等两天好了,他们总有松懈的时候。” 这次轮到周开荒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全是苦涩,思量道:“离谭贼的营地这么近,这上千兄弟如何能够长期隐蔽?而且为了隐蔽还不能点火取暖,只要过上一夜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不如趁着大家还有一搏之力的时候发起猛攻,说不定还能有几个运气好的逃过此劫。反正是凶多吉少,你是国公反复交代,要我们要保护好了的人,为你多争取点逃脱机会也是聊尽人事罢了。” 想到此处周开荒一起身就要宣布命令,让士兵们准备闯关。 “不好!出大事了。”这时一个负责后卫的斥候急匆匆地跑进来向周开荒报告道:“我们身后有一队追兵赶来了,我们发现了他们的斥候,他们应该也看见我们了!” “什么?”周开荒心里这次是彻底冰凉了,现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难道连突袭闯关这样一条死中求生的路都被堵死了么? ------------ 第八节 矛盾 下令全军戒备后,周开荒和其他军官急忙往后卫方向跑去:“若是追兵不多,就先把追兵打垮,抢了他们的兵器。” “就是他们人多也要把他们先打垮。”赵天霸独身一人,没有部下需要带,到了生死关头自己这一身武艺也不能浪费,抽出腰刀就要跟着扑上去拼命。 无论如何一千多人的行踪都无法隐蔽,奇袭前面的谭弘已然不可能,那只有趁谭弘还没有觉察的时候先收拾了身后的追兵,也算是拉些敌人垫背了——现在这些明军心里就是抱着杀了一个够本、杀了一双赚一个的念头,突袭背后的追兵总比强攻谭弘的营寨机会多一点。 “无论是谁,在杀一个鞑子前都不许死!”眼看一切希望都已经落空,周开荒下了这个以命换命的令后,端着长枪就领头冲了上去。虽然军队经过了一番组织,但是远不如正常情况下那么有纪律,如臂使指般地全军回头是绝对做不到的,周开荒等不及各队跟上,就带着身边的人越过后卫线发起进攻,指望攻打追兵一个措手不及。 周开荒刚越过后卫警戒线没有两步,就看见从面前挡住江流弯道视野的岩石后面呼啦啦冲出一群拿棍持棒的壮汉,身上的衣甲十分杂乱,大部分都穿着布衣,有一两个人身上束着泥泞不堪的甲胄,或是肩上批着半扇护臂。周开荒先是楞了一下,飞快地环视了一圈面前的人,看到其中只有一个人还戴着个头盔,不过是骑兵的头盔,而且这家伙身着粗布军服,双手分别持着一大一小两根木棒。 两群人总计近百,无声地对峙着,片刻后又有两三个汉子从岩石后窜出,其中一个还举着一根系着几缕红布条的竹竿。这时对面中央为首者,也看到了周开荒这边竹竿上的半条红腰带——这条红布是从一个士兵那里借来的,半条用来做军旗,另外半条还留在该士兵的腰上。双方同时长吁一口气,缓缓垂下手中的兵器。 “原来是你!”邓名此时刚刚挤到前排,他立刻认出了对面为首者正是在码头上见过的那个谭文部的年轻军官。 对方凝视了邓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手中的长剑插入脚边的泥中,向着邓名一抱拳:“原来是先生……邓先生?” 见邓名点头,那个明军军官又缓缓扫视着这边的人群,终于把周开荒和赵天霸也认出来了:“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你们不是夹着尾巴逃回家了吗?” “老子平生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逃’!船坐的不舒服,就想上岸走走!”周开荒昂首挺胸,把腰刀缓缓插回鞘中,一脸的不屑:“倒是你们谭家兵,老子记得放过江的足有好几千吧,现在就逃得只剩这几个了?”接着就回首让一个部下去主力那边通报情况。 对面的军官本来也在回头和身后的一个士兵小声交代什么,闻言顿时转头过来,满面怒容地斥道:“你家爷爷会逃么?邓先生救过江的一千三百个兄弟,一个不落都在我身后呢!” 邓名打量对方,那个不知姓名的军官左脚上穿着一只军靴,右脚上却是一只草鞋,显然是仓促做成的,好像是用树皮之类的东西拼凑了个鞋底,又用绿色植物编了根绳子绑在脚面和脚踝上。 周开荒虽然能够带领上千人行军,但是作战就是另外一回事,刚才他计划全军突袭打垮后面的敌军,结果跟上来的也就是几十个人。双方对峙了这么久,一直到周开荒派人去解除警报的时候,后面还有大批的人根本就还没通知动员起来。对面的谭文余部一点不比邓名这伙人强,那个军官和周开荒一样成功地把溃兵重新组织起来,并且有模有样地派出了斥候,刚才一得知前面有鬼鬼祟祟不明身份的士兵时他就决心突袭,打前方一个措手不及,但跟上来的也只有身边的几十口人。 幸好两军都是这个模样,不但没有发生流血冲突,更幸运的也没闹出多大动静,甚至没有惊动谭弘的军队。 “新津侯是不是叛变了?”解除戒备后,那个军官张口就问。 “谭弘那贼!不得好死。”周开荒把所见所闻简要介绍了一遍。 期间对面的军官一直凝神仔细听着。谭弘的叛变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作为万县的驻军,他们早就知道谭诣和谭弘关系非同一般,而且一向是统一行动。 沉思了一会儿后,那个军官突然想起了礼节,向周开荒一抱拳:“涪侯麾下,左营千总李星汉。” 李星汉的名字来源于曹操的诗《观沧海》,给他起名字的长辈根据“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给李星汉起这个名字。李星汉六岁时清兵入关,他长大成人后成了谭文抗清军的一员,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还有个“兴汉”的口采。 周开荒也抱拳回礼:“靖国公帐下,亲兵千总周开荒。” 见对方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赵天霸想了想,也就直言相告:“锦衣卫千户,赵天霸。” “锦衣卫?”李星汉的眉毛皱起来,仔细地上下打量赵天霸。永历天子逃入云南后随行的卫士很少,孙可望主政时为了确保永历这个傀儡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就选了一批西营的官兵充当锦衣卫这个重要的职务。后来晋王李定国打回昆明,轰走了孙可望,虽然御前禁卫由永历自选,但锦衣卫的人还是都出身西营。李星汉想到这里便问道:“你是晋藩的人吗?” “晋王也是为朝廷效力,晋藩的人也都为朝廷效力。”赵天霸不咸不淡地答道。 “你们这些西贼不是应该在云南吗?云南不是在激战吗?怎么逃到我们四川来了?”刚才听周开荒介绍了谭弘的情况,李星汉明白形势险恶,就动了同舟共济的念头。不过一听说赵天霸是西营出身顿时他又激动起来了,如果说四川明军嫡系和闯军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的话,那和西营则是不共戴天。 这几年抗清的各方军队都站在永历的旗号下,但西营在云南控制永历朝廷,西营无论孙可望还是李定国都没有给过旧日的明廷川军一颗粮食或是一个铜板的军饷,也不曾称赞过一句好话;同样旧川军也从不配合西营行动,西营的刘文秀无论是反攻汉中还是经营建昌,旧川军都绝不助一指之力。文安之有办法让川军和闯营余部配合行动,但就是永历朝廷也做不到让川军和西营并肩作战。 李星汉说着就朝着赵天霸跃过来,一伸手臂就揪住后者的衣领:“你这个懦夫叛贼,为何不在云南保护天子?” 赵天霸双手上抬,捉住对方手腕同时用力,想将对方的手掰开。但李星汉的手劲比赵天霸想象的要大,他一挣竟然没有得手。赵天霸怒气上涌,施展开搏击之术就要给对方一个教训,此时李星汉也察觉到对方的拳脚功夫似乎了得,就松开赵天霸的衣领开始对打。 一转眼的工夫,邓名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两个明军军官你来我往打作一团,等被周开荒拉开的时候,李星汉眼眶乌黑,赵天霸脸上也是多处青紫。 舔了舔嘴角的血迹,看见邓名走到身旁似乎想说什么,赵天霸没好气地抢先说道:“先生放心,值此关头,我不会和这个没脑子的蠢货一般见识。” 此时李星汉也正在擦拭流血的伤口,见赵天霸这个西贼对邓名这般客气,他不由得仔细地看了看邓名。本来他觉得这个人多半是袁宗第的师爷之流,但是赵天霸的举动让他有些狐疑,不禁担忧这也是西营的人。因为不打算承闯营的情,所以李星汉把救命之恩计在邓名一个人头上,但是如果对方是西营的人,那他李星汉岂不是要承一个西贼的情了吗? “你们晋藩的人为什么要到云南来?”李星汉又想起刚才那个问题。川军上下从来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西营的用心,再看看周开荒这个闯贼余孽,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李星汉心中升起,他颤声问道:“难道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叛贼,要抛弃天子、又一次地背叛朝廷了吗?” 这一次把周开荒他们也骂进去了,袁宗第部的人闻言都是大怒:“你们狗官兵才是丧尽天良,重庆城下到底是哪路野狗背叛了朝廷?” 话一出口李星汉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他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才脱口而出,但被叛贼当面骂做野狗还是不成的,谭部的士兵立刻反唇相讥。 “你们这群孬种!大概是没见过英雄好汉!”周开荒身后的人见占不到便宜,就把手中的木棍又举起来了。 “倒要看看谁是英雄好汉,谁是狗熊孬种!”李星汉身旁的人也毫不示弱,扬起了手中的大棒。 眼前的这一切让邓名觉得不可思议——还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自己人就要开始火并了! 作为几百年后的人,以前每当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邓名自然而然地把明军嫡系、闯营和西营看作是一个阵营,因为他们同样在明朝旗帜下战斗、而且都是汉人。但在周开荒、赵天霸和李星汉心中则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父兄互相杀戮了十几年,彼此手上都满是对方的血债,小时候就从长辈口中听到过对方许多残忍兽行,他们之间的仇恨不但深重而且不断地累加,比起和清军的血海深仇恐怕也差不了太多。在这个时代,除了邓名一个孤零零的人外,没有任何一个闯营余部、西营余部或是明军嫡系会认为对方是“自己人”。 邓名总觉得周开荒的性子急燥,而赵天霸心细,考虑事情更周到,有时周开荒冲动后者还会劝阻他,可现在赵天霸一声不吭地去拔腰刀,对面的李星汉也二话不说地拔剑在手,眼看一场火并就近在眼前。 “你们要砍要杀也不挑时候吗?”跳出来的居然是周开荒,他先是阻止了自己跃跃欲试的部下,然后挺身走到李星汉一伙儿人的面前。周开荒手臂抬起,猛地向身后指去,虽然没有回头但准确地指在了邓名身上:“要是他被谭贼害了,你们可是万死难辞!” 邓名愣愣地看着那指向自己的手臂,想到可能是周开荒指错人了。周开荒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确定自己指着邓名,就扭头回去咳嗽了一声加强语气:“你们知道他的身份吗?” “我的身份?”邓名心说:“十几天前是个美院学生,现在自称是个失忆的读书人。” 周开荒把周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引到邓名身上,包括袁宗第部的人也都认真地打量着邓名的面孔,后面的人还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拼命向前凑,唯恐看不清,就好像邓名的身份来历都写在脸上,只要多看几眼就能看明白似的。 看到周围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邓名,周开荒露出了一丝得意,他往旁边略微闪开,再稍等片刻让众人的等待更急切后,他重重地说道:“这位是宗室!是殿下!” “哗!” 包括袁宗第这边的人也都一起惊呼起来,然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几个军官立刻表示其实自己早就看出邓名不寻常,袁宗第国公身份何等尊贵,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派自己的亲卫队长去保护一个新来的“师爷”!军官们表示,只是由于战事紧急,所以这个念头一直潜伏在心底而没有公开出来。 有了这些聪明的诸葛亮的帮助,很快袁宗第部的人都深信邓名是宗室。至于到底是哪位宗室子弟,诸葛亮们倒是很谨慎地没有做出说明,一个个只等待周开荒宣布。 不过周开荒没有宣布,他希望邓名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讲出来,说服众人稳定军心。 与此同时李星汉也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邓名的时候就感到此人有些特殊,邓名不断地请求水营千总把旧川军渡过南岸,完全不像闯营、西营所为。当时在江边只顾渡江,他们匆匆忙忙也没有多打听。 现在有了周开荒的提示后,李星汉渐渐明了邓名哪些地方有别于其他人,也许就是宗室子弟的气质吧。 邓名的脸上、手上没有疤痕,更没有伤残,大概是身份尊贵,没有上过战场吧;邓名身材挺拔,面色白皙,额头光滑没有皱纹,显然没有从事过辛苦劳动,也没有沉重的生活压力;;怪不得周开荒对邓名那么尊敬,而且赵天霸在邓名身边随行也就解释得通了——一个很重要的宗室子弟,值得派锦衣卫在身侧保护。 “卑职拜见殿下。”既然不是西贼又不是闯贼,李星汉立刻想起了邓名的救命之恩。为大明血战疆场,又被宗室所救,宗室心里毕竟对明廷的川军更亲近一些吧!至此今天的事情全都能解释通了。李星汉立刻单膝跪倒在泥泞中:“恕卑职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卑职敢问殿下是?” 见李星汉跪倒,他身后的谭文部官兵也呼啦啦一起大礼参拜,齐声颂道:“殿下。” 此时邓名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在心中猜测着周开荒的用意,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个一直表现得有些急躁的人另眼相看:“想不到周开荒还有如此急智,嗯,现在确实不能自相残杀,这个李星汉自称身后还有一千多人,加上我们的人就有两千多,齐心协力说不定就能闯过谭弘的阻拦;这群人对闯营和西营的人成见已深,显然只有抬出宗室才能压住他们。这短短的几秒时间里,周兄居然想得如此透彻,而且立刻就付诸行动,真是人杰啊。” 自以为想明白周开荒的用意和计划后,邓名又开始庆幸自己刚才也被周开荒的言论惊得呆住了,而不是立刻跳起来断然否认,不然现在就不可收拾了:“周开荒为何不干脆说出我是哪个藩王家的人呢?我对大明宗室完全没有了解,若是乱说一个,也许年纪说得不对,或是有人见过,或是三言两语露出马脚,那不立刻就让人家看出来是冒名顶替吗?” 邓名慌忙跨上几步去扶李星汉,他可不能看着别人给自己下跪。 李星汉及其部下还在等着答案,邓名也不能让他们一直等下去,就只好含糊其辞:“我实在有难言之隐,请大家不要着急,等回到奉节自然会和大家说清楚。” 见邓名终究还是不肯吐露身份,周开荒和赵天霸对视一眼,都有些遗憾。这么多天邓名始终不松口显然有很深的顾虑,他们若是强行挑明恐怕会遭到否认。 赵天霸和周开荒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李星汉的法眼,他对自己说道:“这两个家伙大概知道殿下的身份。” 那些袁宗第部的诸葛亮们,有的在心里猜韩王家、有的猜安东王家,更人猜是永历皇子,就等着周开荒宣布或是邓名自己承认。见邓名和周开荒都严守秘密,这些诸葛亮就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拒绝回答周围人好奇的疑问:“说出来不好,殿下要是不想说,直接说了岂不是有违殿下的本意。”——万一说错了岂不是有损自己诸葛亮的形象? 这些人的表情也落在李星汉眼中,他想:“这位宗室的真实身份恐怕只有周开荒和这个西贼清楚,其他大多数人好像还不知道。” 谭文部官兵见邓名含糊其辞立刻就有人喧哗起来,显然他们对周开荒的话疑心大起,周开荒看见又要起风波,不禁着急了。 ------------ 第九节 买路 不光是周开荒,邓名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而且这低语声变得越来越高,开始有人质疑是不是骗局,还提到闯贼、西营都绝不可信。看到李星汉保持沉默,没有附和这些质疑,邓名不知道李星汉这种表面上的中立能保持多久。 越来越大的压力让邓名感到必须要进一步取信于人,不过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求助周开荒:“周千总,你是如何知道的?” 邓名希望周开荒帮自己圆谎,拿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自己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就指望周开荒会再一次地发挥急智,度过眼下的难关。 周开荒眉头一皱,在心里嘀咕着:“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好了,谁也不能强迫你说。那个李星汉的神情像是已经信了,他的部下闹闹哄哄,自然有领头的管着他们,把他们压下去。可你这话问的,就好象是在与我对口供,让我替你拿出一个理由。” 不过邓名既然问起,周开荒就答道:“当然知道了……” 周开荒觉得以前在重庆的大营里,邓名和袁宗第有很多对话,邓名的话里话外几乎已经承认了。 “殿下,你不是有一串宝珠吗?我们见过了……” 周开荒猛地忆起袁宗第和赵天霸对那串珠子的赞美,他们就是根据那串人间少有的珍宝猜出了邓名具有高贵的出身,谭文部这么多人也许有识货的吧? “殿下何不把那宝珠取出,省得大家生疑。” 周开荒琢磨着邓名看来是不肯承认三皇子的身份,而且这个身份确实也太过耸人听闻,引出的疑问恐怕不会比平息的少,既然袁宗第和赵天霸都把那串珠子说得那么了不起,只要对面出个有见识的不就能让大家信服了吗? 听到周开荒说到宝珠,邓名心中一松:“原来是这串珍珠!想不到我的珍珠很值钱吗?也许在这个时代,珍珠全是自然生成的,连基本的养殖技术还没有人听说过,珍珠还属于很稀罕的东西。不管怎样,全听周开荒的,先混过眼下这一关,等脱险之后再向这位李千总赔礼道歉吧。” 想到此处邓名就把那串珠子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李星汉:“李千总请看。” 李星汉的祖上是规规矩矩的普通人,可不像袁宗第或是赵天霸父亲那样参与过抢x劫王府,也没见过皇家的珍宝。他双手接过邓名的珍珠,用完全外行的眼光看去。人造珍珠因为有镀膜,所以它的表面比天然贝壳更加光彩夺目,晶莹剔透,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好东西。 “久闻好的宝珠一粒就价值连城,我别说宝珠,就是普通珠子也没见过一颗。”李星汉捧着那串珠子看了一遍,心里念叨着:“这位邓先生随便一掏就是这么大的一串,来头想必了得,也许真是一位殿下。” 想到这里,李星汉就不再多看,恭敬地双手送还那串珠子:“卑职谢殿下赐阅。” 李星汉不懂,其他人就更不懂,只是知道邓名有一件了不得的好东西,在众人叽叽喳喳的惊叹声中,邓名把这串珠子又戴到脖子上。 …… 重新见过礼后,众人把大棒子和木棍收起来,士兵们坐下休息,军官们在树下围坐一圈,让邓名坐在中央。李星汉等谭部军官占了人数的一半。 “你们有多少人?”李星汉问道。 “一千二百余。”周开荒也不隐瞒。 “多少刀枪?” “三百二十七把刀,二十把剑,四十六支长枪,十五张弓和三百多支铁头箭。” “我们有十五把剑,二百多把刀和十一杆枪,路上捡到一些斧子(从农民家里),”李星汉听完周开荒的介绍后就主动向邓名汇报道:“还有三把火铳(三眼铳),虽然没有火药了,但还能当锤子用。” 接着又问起谭弘的防备情况,周开荒把他了解到的详细讲解了一遍,而且还说起自己的行动计划,李星汉默默点头。既然知道了邓名的身份,那么周开荒的闯关计划就不难以理解,李星汉发觉这个闯营的家伙还颇有忠义之心,对他的称呼也变了。 在地面上划出简易的谭弘的布防图,李星汉垂首琢磨了一阵,抬起头毅然决然地说道:“等一会儿我和周兄一起冲关,让殿下和那个……那个西营的人一起走山路吧。” “等等,”邓名一听就急了,怎么好不容易拉上了一千多援军,依旧还是要去谭弘营前送死呢?他不等周开荒开口就抢先说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可以等待时机啊。” 如果真能不去送死当然还是不死的好,李星汉就又问周开荒道:“你们有吃的么?” 周开荒摇头,昨天在树林里抓了几只小动物,捕了一些鱼,大家也就是一人分了一口,今天早都是饥肠辘辘,要是今日不战,晚上再被寒风一吹,明天就是有杀敌之心都无杀敌之力了。 这个回答在李星汉意料之中,他们这伙人同样一日没吃饭,只是想坚持着逃出险境再找东西充饥。 沉思片刻后,李星汉问道:“谭贼的营地附近有船么?” 谭弘并没有多少船,被谭诣借走了一些,剩下的几条昨日、今日都被派去下游监视文安之的动静或是用来向北岸传递消息和命令,不然周开荒和李星汉他们这两伙人恐怕早就被发现了。 “没看见,不然我们也活不到现在。”周开荒立刻答道。 “应该还是会有几条,总得给信使留两条吧,或是准备遇险逃命。”李星汉喃喃说道,伸手在泥地上画着的地图上点了点谭弘大营的位置:“是不是藏在营边你们没看见?” “谭贼挖了壕沟,还有人巡逻,我的人没法靠那么近。”周开荒也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还是可能有的。”李星汉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条命都是殿下救的,入夜以后我带队潜水过去给殿下抢船,若是抢到了殿下就可以脱险,若是我们没能回来,周兄就带人攻营吧,让殿下从山路脱险。” 想不到经他们一商量,竟然把送死的方式从一种变成了两种。邓名自问,配合周开荒骗人是为了能够让更多的明军士兵脱险,而不是为了自己多一分逃生的机会——邓名当然想逃生,但他不会为了自己逃生就眼看成百上千的人去白白送死。 周开荒和李星汉看出邓名的反对之意,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渺茫,不过他们都明白没有机会攻破谭弘的防御冲过去逃生。刚才周开荒和李星汉差点发生的遭遇战让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周开荒无法有效率地指挥全军发起进攻,李星汉也是同样,而且后者军队眼下还散布在后面几里长的路上,没有全部到达。 附近的地形造成了一种对防守方极为有利的局面,进攻者能够有效利用的只有江边很窄一段的江岸,其它地方都是复杂难行,而且利于隐蔽埋伏的植被区,进攻者无法展开兵力也难以通讯指挥。就算周开荒和李星汉拥有足够的武器,沿着泥泞的江岸走上几里来到谭弘的营地前时,他们的士兵也会耗尽体力,然后毫无悬念地遭到以逸待劳的守军屠杀。 “你说我的珠子很值钱?”邓名腾地站起身急切地问周开荒道,他刚刚记起了一个脱险的典故,和眼下的形势有点像,虽然不敢说一定管用,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问完后邓名又看赵天霸:“你也这样认为吗?” 周开荒和赵天霸心想:难道你还不知道它价值连城吗? 见到两人的表情,邓名微微点头,把珠子又一次从怀里掏出来,问赵天霸道:“你的箭术怎么样?” “稀松平常,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赵天霸一脸骄傲地表情,腰也挺得笔直,意思就是他的箭术相当了得,这也是真实情况,永历朝廷挑选他护送重要的使者来四川,不就是因为赵天霸胆大心细、武艺高强。 不过邓名却没太听懂他的客套话,对方言语和表情两者间的矛盾让他有些糊涂,就皱眉追问道:“是真的稀松平常还是你在谦虚?”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题让赵天霸有些不适应,他只好解释清楚:“请殿下示下,卑职定然不辱使命。” “好,挑上十个,嗯,不,二十个精锐士兵,穿上盔甲带好刀枪,你再拿上一张好弓,跟我一起去见谭弘。”这是穿越以来邓名第一次向别人发号施令,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非常好。 “殿下要做什么?”周开荒和李星汉同时大声问道。 “我?”邓名轻笑一声,手里握着那串宝珠:“我去给大家买路。” …… 今天下午的情况让谭弘感到可疑,昨天和今天上午一直有前来的明军溃兵被他的手下捕杀,人数也如他所料是渐渐增多,但这个势头在午后嘎然而止。从午后到黄昏,谭弘再也没有捉到一个明军。 “看来是有一支军队开来了。”谭弘笑着对师爷秦修采做出自己的分析,在重庆战败的明军没有落脚之地,没有食物衣服,肯定会尽快向着下游行进。谭弘根据路程计算,认为今天下午应该捕杀到更多的溃兵,而高峰会在明天出现。现在既然明军溃兵突然消失,那肯定是有一支恢复了秩序的明军阻止了溃兵们的单独行动。 “且让他们多活一天吧,哈哈。”虽然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但是谭弘对整队明军丝毫不感到担心。今天下游报告说文安之正在撤退,说明他已经得到失败的消息而止步。明天谭弘就能把船只用来侦查上游,查明残余明军的规模和实力。谭弘的营地里装满了粮食,而上游的明军只能喝风饮露,他一点也不急于进攻。 在谭弘的营外,邓名、赵天霸与其他二十名明军士兵缓缓向岗哨走去,他们无意隐藏行踪,走到距离营墙一箭之地外就站住,二十名士兵齐声大呼:“韩王世子在此,请新津侯出来一晤!” 营墙上的士兵听到这呼声后,不敢擅自行动,马上就有人去中军帐飞报谭弘。 “韩王我倒是知道,前段时间是在奉节,不过没听说有个韩世子啊。”谭弘听到报告后也是一头雾水,不过既然来人这样喊,他就决定过去看一看。 师爷秦修采也不记得有个韩世子,同样是满腹狐疑:“难道是冒名顶替?不过冒名顶替有何好处,总不成他自称韩世子我们就放他过去啊。” “看看无妨。”谭弘一时也理不清头绪。 等谭弘带着秦修采走到营墙上,他身边的士兵也马上高喊回去:“侯爷在此,来人有话就讲吧。” 邓名遥望着营墙上有一个甲胄灿烂的大将,就迈步向前走去,赵天霸劝阻道:“殿下不必以身犯险,卑职去便可以了。” “我去,而且我赌他们不会放箭。”邓名让二十名卫兵留在安全距离外,大摇大摆地走到营墙前,让对方可以看清自己面容,赵天霸背着弓跟在他身后。 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中站了片刻,邓名朗声对那个将领说道:“我知道侯爷想做新朝的勋贵,人各有志我也无法强求,只是我家抚养天下三百载,自问对侯爷还算是有些恩义,还望侯爷看在这个情分上,放我和我的侍卫们一条生路。” 说完后邓名就从脖子上把珠子缓缓摘下来,高举着让谭弘先看一看,接着又大声说道:“这是太祖高皇帝赐给韩王家的宝珠,三百年来代代相传,今天我愿意把它献给侯爷,还望侯爷笑纳,给我一条能够承载我和我身边这些人的船。” 说完邓名就转身把珠子交给身旁的赵天霸,后者把它系在箭杆上的时候,邓名又继续高声地对谭弘解释:“不劳侯爷派人来取,我的长吏会把它射上营墙。过一会儿也不劳侯爷相送,只要派一两个人把船划出来交给我就行了。” 赵天霸用细绳系好珠子,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弯弓搭箭,“嗖”地一声把它射上营墙。 那箭飞入营中后,立刻就有人飞奔去拾,谭弘一脸严肃地看着下面的邓名,轻声问身侧的秦修采:“你怎么看?” 秦修采摇头道:“面生,完全不识得,不过这个年轻人看上去面相还不错,也显得大方从容。” 谭弘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 “侯爷!”一个卫兵跑过来,把珠子和箭一起献上。 谭弘一拿到那串珠子眼睛就直了。他世代将门,小时候看见过祖母和母亲的首饰,祖母有两根珍珠簪子,每只簪子上只有一颗珠子,那是祖母的宝贝,郑重其事地收在首饰盒里。后来那几根簪子传到了他母亲手里,现在归他妻子所有,碰上亲戚过生日、婚嫁等大事,才戴出去炫耀一番。 “这是什么?”秦修采却是不懂。 “这是海中之珍,真正的珍珠啊!你看它是银色的吧,可只要晃一晃就能看见粉的、蓝的、黄的各种颜色,海贝壳里长出来的珠子才有这般的光彩,只有海珠才有这般的金属光泽啊。”谭弘指着那镀了一层金属膜的珠子说道,爱不释手地用一个指头轻轻在珍珠上面抚摸:“如此大的珠子,真是闻所未闻,这一串还真是皇家至宝,非同凡响!” “侯爷确定是这是皇家之物吗?”不识货的秦修采听到谭弘说得这般肯定,对邓名的身份也信了几分。 “民间岂有此物?”谭弘斩钉截铁地说道,略一沉吟:“嗯,说不定还是夜明珠呐。” 说着谭弘把珍珠合在两掌中,微微松开一个小缝,想看看是不是会在暗中发光。 秦修采见谭弘这么高兴,赶紧摇头晃脑做出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大张着嘴半天没有合上。亲兵们都凑上来想看看夜明珠如何发光。 谭弘小心翼翼地从那细缝中看了半天,也没确定这珠子是不是真能发光,但身后却有一个亲兵大叫起来:“哎呀呀,果然是会发光啊,小的可算是开眼了,这辈子没白活啊。” 随着这声赞同,不少声音也响起来,表示自己也看见了,就连距离很远的外围亲兵也纷纷自认为瞥见了珠光一闪,开始捧场地赞叹起来。 “真的发光哎。” “夜明珠啊,还是一大串。” “一个就是价值连城,那这一串起码值一个省啊。” 就连秦修采也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看到从谭弘手掌间透出来的珠光,顿时跟着感叹道:“皇家的奇珍异宝,真是令人眼界大开啊,侯爷真不愧是见多识广啊,要不是有侯爷指教,我们哪认得夜明珠呢?” 谭弘被大家说得心中生疑,他觉得自己好像没看见珠子发光,不过大家都在称赞自己慧眼识珠……谭弘更加用力地看,好像也看到点微光或是白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这时有个冒傻气的家伙突然说话,他一直在谭弘背后伸长了脖子看,却一直没能见到珠光:“我怎么看不见啊?这珠子不是很亮啊。” “笨蛋!”几个亲兵啐道:“你以为会和太阳一样亮吗?那就不是珠子是火炬了!” 这话一入耳,谭弘也觉得有理,他也只是听说有夜明珠,从来不曾眼见。但正如大家说的,再好的珠子也不能和火把那样亮,既然大家都看见了那就错不了,反正有的是时间,珠子在自己手里可以整夜慢慢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 谭弘把珠子放入怀中,看向营墙下邓名的时候,脸上已经是凶光毕露。 -------------------- 笔者按:存稿真的不多,所以每天五千字,不过既然大家都着急,那周末我双更一万字吧,周六中午第二更,到时候大家多投我几票吧,记得收藏。 ------------ 第十节 追逐 等在谭弘营外的邓名和赵天霸一直聚精会神观察着营垒上的动静,把珍珠射上营墙后他们隐约听到了从对面传来阵阵嘈杂议论声。 “殿下,要是姓谭的真给我们一条船,但是只能载二十人,我们又该怎么办?”赵天霸悄悄问邓名。 赵天霸“殿下”两个字让邓名感到意外,在众人面前赵天霸和周开荒这样称呼自己被邓名理解为演戏,是为了避免内讧稳住军心,但现在身后跟随的二十名士兵都距离很远,赵天霸怎么还这样称呼? 没看出来,赵天霸还真入戏,太敬业了。邓名微笑着回答:“那我们就得靠这一条船把两千大军运过江去了。” 一条船若是能载二十人,那就需要一百多次来回,如果一刻钟在长江上走一个来回……邓名懒得去计算到底要多长时间了。 驻扎在万县的李星汉大概是明军中对谭弘了解最多的人,他一再告诉大家谭弘是个斤斤计较、贪得无厌的人,事到临头总是挑肥拣瘦、推三阻四,不是有信誉、遵守诺言的人。以前历次出兵时,谭弘就一再违背对文安之和其他友军将领的保证,明目张胆地保存实力。这次和谭诣一起叛变投敌,他也还是一副首鼠两端的模样。周开荒对谭弘的评价同样很低,袁宗第部和谭文部的军官们都断定谭弘不会因为邓名的财宝就放他一条生路。 邓名有些紧张地望着对面的营垒,但是还不能表现出来,要尽量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 “世子的意思本侯明白了,不过现在本侯手中的船都派出去了,要到半夜才会回营。外面天寒地冻的,世子不妨入营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必定送世子平安离去……”谭弘换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冲着营墙下的邓名喊道。 不等谭弘再说下去,邓名就打断了他的言语:“侯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既然侯爷现在没船,那我明天早上派人来领吧,”说着邓名一指身边的赵天霸:“明天侯爷把船交给我的长吏就可以了。” 说完邓名转身就迅速离开,赵天霸则警惕地面向着谭弘的基地,缓缓后退几步才掉头跟上,还不断回头张望营地的动静。 “他起疑心了!他起疑心了!”见状秦修采又是失望又是焦急,跺脚连声叫道:“侯爷赶紧派兵去追,不然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即使斩杀上千具明军普通士兵首级,所得的功劳也远远无法与抓获一个明朝亲王世子的功劳相比。这些流亡的亲王在士绅、百姓中仍然具有很大的号召力,所以满清对他们最为重视,擒获亲王级别的宗室也是最大功劳。如果韩王世子从眼前溜掉了,对谭弘来说就是一桩天大的功劳白白失去了,他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韩世子也有可能掉头另寻出路,毕竟和普通士兵不同,韩世子身边会有护卫,还可能携带着一些干粮。如果韩世子被其他清军拿获的话,谭弘就更加无法原谅自己——自己绞尽脑汁把守江岸,天上掉馅饼没有捡着,却白白便宜了别人。 “全军追击,不要让他跑了!”谭弘大叫一声。他这个营地中有两千多名士兵,驻守在这个大营把守江岸那是绰绰有余了。从营中派出五百多人建立一条封锁线不让少量溃兵偷越也不太难,但如果想在崎岖的江岸搜山捉人,就显得很不足。 谭弘估计从重庆一战中逃脱的明军溃兵能有四、五百人——实际上当然是估计低了,因为谭弘深知闯营和谭文所部的矛盾,当然想不到闯军的水师会帮助谭文的部下渡江;此外从重庆来的使者报告了重庆一战的大概经过后,谭弘就想当然地认为谭文所部已经全军覆灭了。而袁宗第的水营被谭詣和王明德的船舟一路追击,估计只有很少的士兵得以从江中逃生,就算有少量士兵弃船登岸数目也会很有限,谭弘根本没有想到水营千总拼死为同袍争取了一线生机。 既然有了这样的估算,谭弘就不肯放跑这个韩王世子,与这个重要人物相比,四、五百明军溃兵的功绩根本不值得一提。 谭弘指望死死咬住韩世子的踪迹,不让对方逃出自己的视野范围。江边适合通行的只有岸边狭窄的一条小路,除此之外都是山地的陡坡和植被,山崖峭壁紧贴着江边。对方若是被追赶得急了,往旁边一窜,逃进被植物覆盖的山地,没有足够的人手就无法搜山找到他的踪影。 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谭弘又加了一句命令:“带上火把,棉衣。”若是搜山拖延到日落以后,棉衣和火把是能够继续下去的保证。 不等邓名离开多远,谭弘的营地就轰然打开大门,最先追出来的是几个骑兵,他们都是谭弘的亲信家丁,带着家主给予的巨大期望向邓名一行急追而来。若是他们能够拿住韩世子最好,若是不能他们就要负责监视邓名的行踪,为后面的追兵引路。假如邓名逃入山林中,他们需要向谭弘报告邓名进山的具体位置——这么辽阔的山地,手边只有不到两千可以动用的部队,要是漫无目的地搜山那无异是大海捞针。 骑兵出营的时候,邓名一行距谭弘大营不过刚走出一里远,虽然岸边的路十分难走,但骑兵还是要比步行的邓名一伙儿人行动快速得多,很快就迫近身后。面对近在咫尺的追兵,前面的一行人显得十分冷静,依旧用正常的步行速度撤退而没有奔跑起来。留在最后压阵的赵天霸一直在默默估算着追兵的距离,等到最前面的那个骑兵已经迫近到距离邓名这队人只有三十步后,赵天霸突然停住脚步,迅速弯弓搭箭瞄准那面孔清晰可见的敌人。 一箭射出,赵天霸并没有攻击敌兵,他的目标是最前面那个追兵的坐骑,这一箭击中了马脸,剧痛让战马立刻发起狂来,它不禁把背上的骑士颠下身,而且发狂地跳动、撂着蹶子堵塞住了狭窄的道路。等这匹狂暴的马终于倒在岸边的江水中时,邓名一伙儿人又已经走出了很远。看着那个被自己坐骑踏断腿骨,倒在草丛中呻吟的同伴,骑兵们都面面相觑,没有人能拿得出什么追击的好办法。 如果是在平地或者哪怕稍微宽阔一些的山谷中,骑兵都可以多面包抄,迂回到逃敌的前面去,延缓他们的速度、挡住他们的去路。但此时的情况完全不同,若是从满是植被的山地间包抄,骑兵的行进速度还没有步行快,而岸边的一条勉强可以称为路的地带实在太狭窄(这条路是因为江水涨落导致植物无法在最靠近江面的地方大量生长而形成的),冲在最前边的骑兵是最好的靶子,而且一旦坐骑中箭,它就立刻会成为堵塞追兵的有效障碍物,后面的骑兵根本没有任何迂回的空间。 既然无法追上去,那就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骑兵无可奈何,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再次追到邓名一行身后时,排头兵没有紧紧靠上前来,而是距离在五十步以外,用和邓名一行同样的速度尾随其后。 得到骑兵进展不顺利的报告时,谭弘已经带着一千六百名士兵开出大营。他还下令给封锁线上的部下,要他们今夜睁大眼睛,务必不让一人通过。对于骑兵的进展不利,谭弘早有预料,他志在必得,带上大部队出来做搜山的准备了。 听到骑兵报告对方的举动后,谭弘感到一些担忧,现在他感觉自己在和太阳赛跑,一旦太阳落下山,那韩世子逃脱的可能性无疑就会增加很多。 “要是韩世子胆小如鼠,一见追兵就迅速逃进山里,那就方便得多了。”谭弘在心里想到:“可他们还在不急不忙地步行,一点也不肯耗损体力。” 若是邓名已经进山,那谭弘的部下就可以迅速追到他进山的位置,因为在江边比在山里行动要快得多,所以谭弘的先头部队很快就能多跑出两里,抄到邓名的前头,然后全军在附近的范围一起进山,拉网式搜索,一定能够把邓名捉出来。 若是邓名他们张皇失措地奔逃,那很快体力就会耗尽,等被谭弘的步兵追上后,他们就算进了山也逃不了很远。但像现在这样,等追兵到了近前他们体力也还保持得很好,而天已经快黑了,脱险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韩世子的那个侍卫官很有本事,也很冷静,箭术更是蛮不错的。”谭弘不认为一个年轻的宗室子弟会如此沉着冷静,所以把功劳都归到了赵天霸头上,他心里甚至有了爱才之心:“若是他肯投降,我也不用把他交上去,可以让他在我营里先做个小校看看。” 在谭弘看来,当务之急是把韩世子逼进山中,在山里隐匿、逃窜消耗体力很大,而且行动迟缓,谭弘已经下令士兵携带棉衣和松脂,只要韩世子进山,哪怕是夜里,只要派遣一部分士兵跟踪搜索,一部分士兵沿岸前行展开拉网,一定能够不让这些人逃出生天。 眼下谭弘最担心的是,韩世子在太阳下山前留下一批人断后死战,利用狭窄的地形拖延一会儿时间,自己则趁机窜入山中。如果不知道他准确的入山地点,那么夜里找起来就要费劲得多,因此谭弘下令前军加速追击,尽快赶上韩世子一行。 “活捉韩王世子,全军加酒加肉!捉获韩世子者,赏银五百两!”在传令兵声嘶力竭的鼓动声中,谭弘的军队士气大振,那些对追踪有心得的士兵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打算去博取那五百两银子的赏格。几个猎户出身的家伙更是跃跃欲试,觉得凭借自己追踪猎物的本事,跟踪几个大活人的踪迹完全不在话下。 …… 看到有步兵的身影出现在身后,邓名和赵天霸等人立刻加快了速度。如果赵天霸射倒一个骑兵,受伤的马匹能够阻挡追兵很久,但是射倒一个步兵则完全没有什么效果。没有时间停下来射箭形成对追兵的威慑,那就只有加快脚步尽可能地拉开距离。 “幸好江边的路这么窄,不然我们早被追上了。”看着身后的追兵,赵天霸庆幸地对邓名说道,此时他们仍在走路而不是跑步,但身后追兵拉近距离的速度并不快。 对此邓名不太理解而且充满好奇心,赵天霸一边走一边简单解释道:“若是在平地,敌兵从后面追来,体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靠近前来,迫使我们也要跑起来;但现在只有一条道路,前面的挡着后面的,就算后面有体力好的,也被挡住抄不上来。殿下请看,他们的骑兵现在都被自己人挡在后面了。这样人挤着人,最是消耗体力不过,照目前这个样子,三、四里内他们还是追不上来。” 赵天霸不慌不忙地给邓名普及军事知识的时候,谭弘却是越来越焦急,日头一分一秒地偏西,而前头部队此时还没能追上韩世子。一千六百名士兵全副武装地追击了好几里路,部队在这条路上拉成了一字长蛇阵,还把这条路挤得满满的。心中焦急的谭弘不停地催问着前线情况,他手下的骑兵无法从满是步兵的岸边通过,就纷纷驱赶坐骑下水,踏着近岸的江水往复传递着消息,在水里没有跑上几个来回,这些骑士的坐骑也都疲惫不堪。 谭弘看着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要下山的太阳,离开身边的步兵纵队,带着卫士们和刚才的传令兵一样驱马进入岸边的浅水中,超过走在岸边路上的纵队,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纵队前头,亲眼观察前面的动静。 “轻装前进!”看到先头部队距离韩世子只有一里多一点的距离了,谭弘立刻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前面士兵顶盔贯甲地追赶了快十里路了,谭弘看到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在泥泞的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显然体力也快耗尽了,而前面的韩世子一伙儿似乎还有余力。似乎那个韩世子本人显得最为疲惫,被身边几个卫士拽着胳膊拖着向前跑。谭弘决定立刻把这些人逼进山里,不让已经近在咫尺的功劳有任何闪失:“把韩王世子逼进山里,你们这队每人赏银二两。” 在二两银子重赏之下,这些士兵也不在乎危险了,他们闻令就三下五除二地褪下沉重的铠甲和头盔,大呼小叫一窝蜂地追赶上去。反正距离不远,把敌人轰进山里这个任务比较简单,不需要节约体力了。自诩善跑的士兵纷纷冲进植被区超过前排的同伴,个别士兵为了争取赏银甚至踩着冰冷的江水向前赶。至于这些士兵褪去铠甲后是不是会被韩世子的卫队弓箭杀伤,谭弘一点儿也不在乎。 在迅猛的追击下,邓名、赵天霸也顾不得保存体力,在前面全速奔跑起来。邓名这二十几个人之前就已经抛弃了穿到谭弘大营前的盔甲,现在更是把手中的武器也统统抛下,为了减轻重量,赵天霸把弓箭都毫不犹豫地抛在地上。 “骑兵何在?快追!追!”见到韩世子的卫队把武器都扔了,谭弘着急地叫喊着,不过挡在前面的全是自己的部下,后面的骑兵就是想扑上去也没有可以通过的道路,只能看着对方飞也似地逃走,消失在一块凸出的山岩后。 谭弘看到的这块山岩,正是此前周开荒和李星汉相遇并且差点发生火并的地点。根据刚才的经验,周开荒和李星汉都确定他们凭借眼前的地形很难协调全军打好一场进攻战,就算有良好的旗号和相当数量的骑兵,想要控制一支沿着江边延展数里长的军队也是很困难的,更不用说现在手里什么条件都没有。 跑在最前边的追兵绕过那块挡住视线的山岩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直径二十米的半圆形江湾,在左手也就是邓名等人逃走的方向上,有几十个手持长枪的明军士兵堵在道路的最宽处,为首者握着一把长剑,一只脚上穿着军靴,另一只脚上则是树皮裹的草鞋。 在江湾的对面,十几名明军弓箭手沿着岸边站成一排,刚才被苦苦追击的“韩世子”正双手按在膝盖上,弯着腰剧烈地喘息,望着被弓箭手瞄准的追兵——邓名后悔以前自己实在运动锻炼得太不够了,他身上什么装备都没有携带,但却远没有其他士兵的体力好,是一群人中最狼狈的一个了。一路狂奔下来,只感觉心跳得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而这种表现却被视为理所应当,要是谭弘刚才见到娇生惯养的宗室子弟健步如飞,说不定反倒会起疑。 “放箭!”就在这时,那个一只脚绑草鞋、一只脚穿军靴的明军领头人发出一声大喝。 =========== 笔者按:下午还有一更。 ------------ 第十一节 拦截 在邓名前去谭弘的大营前,众人就议定若是能把谭弘引诱出营的话,就选择在这里进行交战。这个江湾前的岩石遮蔽视野,能够干扰追兵的指挥,堵上几十个枪兵就能彻底挡住狭窄的道路,而且圆月形的江湾还能为部署在另一侧的弓箭手提供很好的掩护。类似这里适合防御的地点还有另外几个,不过这里距离谭弘大营的距离最为合适。总之一句话:在对方有准备的情况下,这里的地势决定谁沿着江岸进攻谁就处于劣势。 破空而去的利箭立刻就放倒了最先追过来的几个敌兵,位于他们身后的追兵看到眼前的阵势后人人心中叫苦。但身后是漫长的纵队,后面等着领赏的士兵人推着人,不断地向前拥挤,前面的人无法后退,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走。 在等邓名和赵天霸回来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李星汉没有闲着,既然决定在这个地方进行坚守,他不但把道路最宽的一段再拓宽以便站下更多的自己人,而且还垫高了一点脚下的地面以取得居高临下的优势。至于防守地点前面的那一小块路,李星汉很狡猾地去掉了一层泥土,换上了几块满是青苔的岩石。 这倒不是李星汉之前就精于防御战斗,而是在等邓名回来的时候,心中焦急的李星汉不停地在岸边徘徊,脚下一滑摔了个大跟头,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后,对青苔恨恨不已李星汉就决心让敌军也吃一个同样的大亏。检验的时候发现确实很滑,李星汉差点就再次掉下水去,为了方便邓名通过,他们还在上面铺了些树枝,等他们一行通过后,李星汉的人迅速将其撤去,还有个手脚快的抢在敌军到达前泼上了些江水。 被推搡着上前的清军排头兵,一侧是难以攀爬的岩壁、另一侧是江湾的水面,正面则每个人要面对至少两个明军。李星汉带着手下轻松地打倒了一个又一个被推上来的敌人,其中还有不少根本不是他们打倒的,而是受到后面的人不断推搡,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被明军剑砍抢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赵天霸从一个射手手中接过弓箭,站在岸边不慌不忙地瞄准射击,与对面的敌军只隔着一道并不宽阔的水面,却可以完全不受威胁地瞄准,赵天霸每一箭都命中一个敌兵的要害直接毙命,这表现让旁边谭文部官兵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 邓名喘息已定,也走上前两步观战。见邓名到了前排,赵天霸连忙停止射击去拉他:“殿下如何上来了?要是有个流矢乱石擦伤了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一边说着,赵天霸一边就来推邓名,要把他拖到士兵后面去。但邓名却挣扎着不肯后退。首先邓名认为赵天霸实在是太入戏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韩世子或是其他什么宗室,邓名很奇怪赵天霸现在怎么表现得和真的似的,对自己的安危有如此强烈的责任感;其次,邓名觉得既然不得已要装宗室,那就得表现出勇气,发挥应有的作用,邓名认为亲冒矢石无疑能极大地鼓舞战士们的斗志。 “大家都在奋战,我怎么能后退?”邓名用力甩开赵天霸及另外两个来拉自己的明军,大声说道:“我不会使用武器,不能和大家一起上阵杀敌,站在这里是我唯一能做的一点事,哪能退到后面去?” 邓名说的就是他的心里话,周围的人听得却是极为感动,赵天霸心情激荡之余连声说道:“殿下过谦了,殿下只是不习击技而已。” 这倒不是赵天霸曲意奉承,以他观察,邓名的健康状况不错,个子高出平常人一头(其中也包括赵天霸、周开荒和李星汉等人)——现代人营养比较全面,当然比饥一顿、饱一顿的古代人发育良好,但是赵天霸觉得邓名相当缺乏锻炼,没有体力也不太强壮。 在周围人看来,宗室子弟没学过作战的技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邓名敢于站在一线就是难能可贵,但邓名却感觉自己被人小看了,他伸手向赵天霸讨要弓箭,就要和周围的战士一起并肩作战。 邓名的举动引起了周围一片啧啧赞叹声,在周围人钦佩的目光中,赵天霸带着一种明显的敬意把弓箭递给邓名,当邓名举起弓箭的时候,正在射击的弓箭手们也忍不住用余光留意着他究竟武艺如何。 “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和炮弹、子弹一样,箭的轨道也是一个抛物线。”邓名在心里默念自己曾经学到过的知识,用力张开弓后,揣测着这个抛物线大概的轨迹,把箭头向上挑起,接着就松弦射出。 但飞出去的箭却没有划出射手想象中抛物线的轨迹,邓名看着它直挺挺地从对面三人多高的岩壁上飞过,一晃就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了——完全是一个朝天炮。 周围几个明军士兵本已经张开了口,打算一见到邓名命中敌兵就高声欢呼,但见这一箭如此离谱,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殿下神射”又咽回肚子中。 更多的敌兵被后面的人推着挤过拐角,他们看不到前方李星汉的迎战队列,却能看到从侧面不断射来的弓箭,完全处于挨打不能还手状态的谭弘部士兵加倍用力地推着前面的人,希望前排尽快突破敌军的防御,赶走这近在眼前的弓箭手。有些人受不了飞过来的羽箭,就干脆跳下江湾,把武器举在头顶上试图淌过水面攻击那些放箭的明军。 但江湾远比这些鲁莽的士兵想象得更难通过,他们吃力地高举着武器前进时,就是明军射手最好的靶子,同时他们还要和冰冷的江流做着艰苦的斗争。走得最远的那个士兵也未能到达江湾的中心,那时江水已经没到了他的颈部,未等他想好是退回去还是开始游泳前进时,脚下一滑就被江流冲出了湾部,卷到江面上载浮载沉。 直到这时,位于岩石后方的谭弘依旧不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听到最开始的弓箭破空声,谭弘还气急败坏地大叫道:“谁在放箭?我不是严令不许放箭,必须要抓活的吗?” 为了保证抓捕到活的韩王世子,谭弘在出发前就传下命令,禁止前队士兵和先头的几个骑兵携带弓箭,看到赵天霸他们丢弃武器逃走后,谭弘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手中已经没有武器,放箭的肯定是自己的部下。 跟着人流往前凑了一段,听到山岩后面传来越来越激烈的杀喊声,而且看到一具又一具的清军士兵尸体被江流从上游冲下来,谭弘才意识到自己的部队遭到了有力的抵抗,不过这时他还不确定是中伏还是对方的困兽犹斗。 先头部队因为战斗而陷入停顿后,谭弘的整个队列也立刻跟着停下来。他急切地想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前面的人退不下来而是被推着向前,而谭弘的贴身卫士也被这大群的士兵塞住,无法挤上前去打探战况。 一直过了很久,谭弘的卫士才总算挤到前面一点,拉住一个前排的把总询问山岩背后发生的情况。 “对面只有不到百个人吗?”谭弘得知对面的大约兵力后,皱眉思索了起来。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伏兵的问题,不过他估计明军的溃兵最多也就是数百而已,而且在逃跑过程中大部分明军士兵已经把武器都丢掉了,这样的战斗力对于谭弘装备精良的一千六百大军来说并不构成威胁。 “大概是韩王府的卫兵,”那个上去侦查情况的亲兵费尽力气才挤上前去,又用了更大的力气才挤回谭弘身边,向谭弘报告他掌握到的所有情况和一线军官的估计:“前排被顶住了,好像一直没有进展,估计对面肯定有长枪兵之类的,而且数目也不少,至少有十几杆枪,还有至少十几张弓。” “这应该是韩王府的卫队,”谭弘也做出了类似的判断,他不认为几百名溃兵能够统统被韩王世子组织起来。即使有几百名溃兵的话,他们大概也保留不了这么多的武器和有战斗力的兵员:“他们走投无路了,不过是利用这个湾口进行最后的抵抗。” 既然追击了这么久,谭弘当然不愿意在最后关头撤退,他也不甘心手握着近两千军队,仅仅看到几十个、也许可能上百个敌兵就认输,立刻掉头转回营去。谭弘觉得自己发现了对方垂死挣扎的迹象,敌兵最后的拼搏也不过如此,他立刻下令一名近卫军官带着四百名士兵上山,迂回到这个明军阵地的后方,从前后两面夹击这批明军。 谭弘命令道:“你们包抄动作要快,全速前进,不要等到天黑让韩世子跑了!” 清军开始尝试迂回的时候,邓名第三次拉开弓弦。 “手臂和弓拉开一点儿距离……”赵天霸站在邓名旁边,给他讲解着使用弓箭的要领。涌上来的敌人根本来不及还手,明军对付他们从容不迫。邓名已经懂得要让握弓的左手和弓所在的面形成一个夹角,不然弦弹回时会打在手臂上,那确实很疼。 “箭放平……”根据赵天霸的说法,箭是飞一条直线,所以瞄准目标时要用箭杆这条直线对准目标。邓名不明白为何明明有地心引力但是箭的轨道却不是一个抛物线,但和赵天霸这种神射手没有什么可争论的,邓名照着他的话做了以后虽然还是没有射中人,但是至少不会从人群头上数米高飞过了。 赵天霸一边说,一边伸手帮邓名调节弓箭,前几次他虽然说得很清楚,但是邓名还是统统射空,所以这次赵天霸干脆站在侧后帮邓名瞄准。 邓名看到自己的箭瞄准了一个正拥挤在队伍中,向前踉跄前行的敌兵,他能够看清这个敌兵脸上焦躁不安的表情,这个敌兵一面向前推搡着同伴,一面紧张地向邓名这边打量过来,看向明军弓箭手的眼中满是紧张。 不过这个士兵的目光并没有投在邓名身上,在他发现邓名已经瞄准了他之前,赵天霸已经在后面轻轻叫道:“放!” 听到这声的同时,邓名感到帮自己握住箭杆末端的手松开了,他的手指也跟着一松,弓弦发出“砰”的一声轻响,羽箭也应声而出。 这支箭并没有如同赵天霸那般立刻夺人性命——毕竟赵天霸帮邓名瞄准不如他自己射箭那么趁手,但也准确地击中了目标。 “殿下神射!” 周围那些一直关注邓名动作的明军士兵发出齐声的欢呼,明军的其他弓箭手们随即意识到邓名已经取得战绩,他们跟着发出第二波的齐声欢呼: “殿下神射!” 看到目标肋下中箭时,赵天霸也很激动,他是最早发出欢呼声的一员。西营已经和明廷合作很久了,永历天子不用说,赵天霸目睹其他在西营保护下的宗室子弟也都远离战场,躲在安全的后方。就算是朝廷派到军队中的文官,他们可以在城破时大义凛然地自杀殉国,但是不会登城杀敌。 以前赵天霸对邓名的关心来自于袁宗第的命令,他知道这个人对朝廷来说可能很重要,保护邓名是他的责任。可是当赵天霸看到邓名敢于在生死关头甘冒矢石,看到他取得战果(虽然其中有赵天霸的帮助)时,他感到有一股敬意从胸中涌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宗室子弟,一个肯和我们这些当兵的并肩杀敌的天家贵胄,大概晋王也会欣赏他的勇敢吧?” 刚才李星汉已经发现邓名在远处弯弓放箭,欢呼声传到了他的耳中,给他不小的鼓励——从未有这样的大人物肯到一线冒险,李星汉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过。这种勇气只存在于大明建国之初,后来出过一个武宗皇帝上过战场,而最近百多年来则是闻所未闻。 得知邓名取得战果后,李星汉顿时也是热血沸腾,自己出力保护的宗室子弟并没有呆在后面坐观成败,而是同样不怕死在出力杀敌。此时李星汉手中的宝剑上已经是鲜血淋漓,他一声大喝,又砍倒了一个冲上前来的士兵,接着对身边的部下们喊道:“殿下在看着我们杀贼,弟兄们努力杀贼啊,不要让殿下失望!” 在众人纷纷为邓名喝彩时,他本人却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命中的目标。那个清军士兵中箭的一刹那,脸上露出一种好像是惊讶至极的表情,接着就身体一晃,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从队伍中摔出来,翻滚到旁边的江水中。 邓名一直在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个自己亲手伤害的人,敌兵的脸上的表情给邓名的感觉始终不像是痛苦而是惊讶,好像不能置信自己已经受到了致命伤害。敌兵就带着这种表情在水中拼命挣扎了好久,一直想从水里重新爬上岸。 不过这个士兵的举动没能成功,邓名看到不断有鲜艳的红色从被他伤害的人身旁的水面上浮起,这个士兵挣扎的动作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停止,身体翻转过来,仰面躺在水中,大睁着双眼,脸上仍然是那种惊讶和迷惑相混合的神情,好像这个士兵至死都没有接受他已经负伤、而且正在死去的事实。 “我杀了一个人,”邓名在心里默念着,战场上近百名士兵都为他的勇敢而欢呼,邓名看到不远处一个明军士兵已经激动得好像都热泪盈眶了:“都说战争是最颠倒是非黑白的,我残酷地杀死了一个人、一个同类,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平时这种行为会被周围人所唾弃憎恨,会受到惩罚,但在战争中,他们却认为我干得好,并和我一起观看这个人是在怎么样的巨大痛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还为此而兴奋不已。” 邓名抬起头,对面的李星汉正在大呼酣战,身边的明军弓箭手正不断地向对面的敌军射击,突然之间,邓名心中一直存在的幻想仿佛随着他第一个牺牲者的生命一起逝去。就在这个时刻,邓名感到十几天前自己那种和平时代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已经远去,变得异乎寻常地遥远,而眼前你死我活的厮杀却变得无比真实——本来这种生活一直让邓名有种似梦非真的感觉。 “我再也回不去了吧。”邓名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当他终于接受战争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后,那和平时代的学生生活反过来就变得像是一场梦一般。 谭弘派出去的迂回部队,已经进入树林中,开始努力地向山上攀爬,意图绕到明军阵地的后方。在他们沿着山地向上行进了一里左右后,一支嘹亮的响箭打破了树林中的寂静。 听到这声响箭发出的刺耳哨音后,邓名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根据战前军官们的约定,树林中隐藏着的明军一旦发现谭弘所部的清兵开始进山迂回后,就会发出这个警告信号。同时,它还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应。 第一支响箭的哨音还没有结束,远些的地方有第二声哨音响起,接着一里外又是一声响起。 在更靠西的位置上,一个隐藏在树林中的明军士兵最后检查一遍绑在箭杆上的竹哨,并轻轻在上面吹了一口,听到毫不含糊的哨音后,这个士兵用力张开弓,用尽全力把这支箭射向高空,顿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哨声腾空而起。 ------------ 第十二节 混乱 沿着江边一字展开的清军在听到连绵的哨音后骚动起来,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都转身望向发出哨声的侧翼山地,寻找着随后的明军动静。而他们的统帅谭弘本人则被此起彼伏的响箭闹得惊疑不定,迟疑着不能做出判断:“这到底是有一支大军埋伏在山上呢,还是故布疑阵?如果是埋伏了一支军队,他们能有多少人?几百、上千?如果是故布疑阵的话……”谭弘想着又望向远远的东面,在这条清军的来路上,越来越多的哨声随着羽箭腾空而起,响应之前的信号:“这疑阵的规模未免也太大了些,沿着山一直布置了十里长!” 在周开荒等明军事先的计划中,明军将分成五队,除了李星汉的第一队外其余四队都埋伏在山上,为了避免被发现,这些军队都需要距离岸边远一些,而且不主动进行任何形式的侦查,直到把谭弘引诱到预定地点,再通过响箭指引全军统一发起进攻。为了保证进攻的一致性,明军的军官们还别出心裁地制定了两遍响箭通信的计划:位于最东面也就是最靠近谭弘大营的那队要回应一声,首先发起冲击,从而截断谭弘的退路,这声回应就是给第四队发起进攻的信号。第四队在得到信号后再射出第二发响箭——给第三队的进攻信号,三队同时发起进攻。 隐蔽在最东面的是周开荒的部队,第四声响箭的哨音传过来的时候,他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立刻就发出了自己这队早就放在弦上的一支响箭,带领身边的人开始向江边发起进攻。在周开荒等人的预想里,隐蔽在山上的明军凭高视下,会像下山猛虎一般冲入猝不及防的敌军纵队中,把他们一举赶进江里。但随着各队明军发起进攻后,很快几队的指挥军官都发现完全不像预想的那样顺利。 兵法讲究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最好的进攻就是一经发动则全军同时上前。 但这四队埋伏着的明军都是由溃兵重新集合起来,官兵的建制相当散乱,而且躲在树林中的明军的通讯联络同样有着很大的障碍,至于邓名、周开荒、赵天霸、李星汉这些人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往复式响箭通讯体系则加剧了军队的混乱。当听到第一遍响箭的声音从头上传过时,那些性格比较莽撞的明军就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开始进攻了,比如位于周开荒西侧的第四队,带队军官发出信号后不等周开荒回应就带头发起了进攻。而慎重的人则耐心等待事先约定好的转回信号再出击。 各队中还有不少士兵是属于随大流的性格,看到一些勇猛的人已经出击后,有些人就跟了上去,还有些人则犹豫地看着那些还没行动的同伴,没有跟着一起杀下山去。 至于事先明军军官认为的下山猛虎之势也没有如期出现,这是因为他们躲藏的地点过于靠上,而且这荒山野岭的树林实在太不好走,脚下到处都是乱石和横七竖八倒伏的树干。再加上渐近日落,很多士兵大呼着发起冲锋时,还没看到敌人就被脚下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摔了个鼻青脸肿。看到前面几个最勇猛的兄弟先后失足滚下一段山坡摔个半死后,跟在后面的士兵也不由得谨慎起来,放慢脚步小心地下坡以免重蹈前人覆辙。 更糟糕的是,各队明军前后脱节,临时军官、士官很快失去了对士兵的控制,这些临时选出来的士官大都是众人中最勇敢、胆子最大、身体最强壮的人,一开始就拔腿冲下山去,而把他们手下的兄弟都扔在了身后的树林里。比如周开荒领着他那队中最勇敢的几十个壮士一直冲到岸边时,最后面的人还没有离开隐蔽地点几步。 就这样,本应是一场气势如虹的突然袭击,变成了杂乱无章、跌跌撞撞的行军——这是组织得非常糟糕的一场进攻。 在另一方面,当一声声的响箭腾空而起时,在岸边拥挤不堪的清军纵队立刻一片人心惶惶,包括他们的指挥官谭弘在内,都不清楚明军到底是怎么样的部署,到底在这山里隐藏着多少军队。而且军队中的士兵还没有他们指挥官的那种自信,谭弘深信明军人数不会过百——这个他猜错了;而且会是一支已经丢盔弃甲,装备非常简陋的部队——这点倒是没错。可是清军中的士兵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们沿着岸边难以通行的道路已经行进了很久,体力消耗不小,军官无法有效指挥部下。现在很多人以为中了明军的埋伏,隐藏在山中不计其数的敌军正向自己冲过来。天快黑了,周围马上会变得十分寒冷。 由于明军的进攻造成的混乱,大大拉长了他们部队之间的距离,这对进攻方当然是不利的,因为当先锋与敌军交战时,后援还落在很远的后方。但在岸边如同惊弓之鸟的清兵眼中则是另外一番场面,密林掩盖了明军的兵力虚实,他们只能靠观察动静来判断明军的规模。抬眼看去,只见山上里许宽的树林中草木摇动、人影绰绰。谭弘驻在南岸这营部队是他的主力,不少士官都有战斗经验,看到这个场面顿时觉得这山上怕不是藏了有几万明军? 就算只有两、三万明军伏兵,对江边不到两千清军也是压倒性的优势,而且稍微有些经验的清军士兵都明白,现在自己这边的队形和部署毫无反击能力,濒临崩溃而且无法调整,敌人还是己方十倍以上,总之就是不可救药。 明军的装备无法与清军相比,这点周开荒等人都有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们计划四队同时发起攻击,一下子把清军分成几段,而不是在整条战线上平行攻击。这样明军有限的装备可以全部装备在冲击的尖兵手上。击溃了各自主攻地段的清兵后,明军可以用缴获的武器武装一部分士兵,然后沿着河岸作战,不断消灭敌人、不断补充自己——这就是明军的全部作战计划,虽然不怎么理想,但总比赤手空拳地去进攻谭弘的大营要好得多。 邓名、周开荒、李星汉和赵天霸等人都认为这样一个作战计划需要达成突袭效果,以免让清军发挥出装备上的优势。可由于明军隐藏的位置过于靠上,所以完全没有达成奇袭效果。不过若是真的达成了这样的效果,那么在各队的主攻地段多半会爆发一场如他们预料中的那般惨烈混战,清军一下子遭遇到进攻,士兵没有什么反应时间只能与袭击者性命相搏。 但现在情况则完全不同,草木皆兵的清军觉得有无数敌兵正向着他们滚滚而来,自己已经处于死地,幸运的是敌兵居然在响箭腾空之后这么久还没能冲到岸边……在明军抵达前自己似乎还有逃走的时间。 丧失了斗志的清兵四面张望寻找逃生机会,谭弘的队伍立刻大乱,带头逃命的人一出现,就有越来越多的士兵效仿。在这长长的纵队中,那些特别忠于谭弘的士官也无法制止逃亡的行为。眼看明军越冲越进,已经能听见最前面的敌人发出的呐喊声,位于几个主攻地段上的清军士兵纷纷扔下武器,声嘶力竭地大喊,既然岸边的路堵着过不去,有人就不顾一切咬牙下河,想淌过浅水区超到其他逃跑者的前面。 行动最快的一两个人成功地淌水赶到同伴的前面,顿时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无数清兵被挤得走投无路,只能眼睁睁地等死。听着明军越来越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许多人顾不得天寒地冻,纷纷扔下武器和盔甲下江,手足并用努力向东扑腾着前进。越来越多的士兵进入江中,就意味着要超过前面的同伴必须绕更大的弯子,冒险进入越来越深的水中。江底崎岖不平,一点点距离就可能突然加深,刚开始可能水只没到小腿,然后没到大腿,接着腰部和胸部都突然浸入江中,最后有人为了能比身旁的人快一点索性开始游泳。 “杀啊!”路上周开荒狠狠地摔过一次,还有两次差一点滚下山坡,他终于冲出了树林杀到了江边。面前豁然开朗,他大喝一声,飞身而出,眼睛睁得圆圆的,全身上下热血沸腾,做好了厮杀一场的准备。 跟着周开荒冲出来的是他那队最勇敢的三个人,四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大呼着冲到河岸,已经位于他们右手的清兵怪叫着,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不时还传来落水的扑通声。周开荒的正面,同样的哀嚎声也响起,看见凶神恶煞的明军杀到,首当其冲的清兵只有跳下水,纷纷向江中游去,能多远就多远地避开他们,顿时就是一片噼啪的击水声,夹杂着被江水卷走的人的凄惨呼叫声。周开荒的左手侧,被这队明军截住的清兵,则又纷纷掉头跑回头路。在一片哭爹喊娘的混乱中,有些慌不择路的清兵晕了头,竟然转身向死路跑回去,迎向周开荒的大刀。 接着又有几十个明军冲出树林,来到周开荒的身边。在明军的计划里,邓名和赵天霸要引诱清军一路向西跑,让他们在这段路上耗尽体力,明军就可以以逸待劳。但现在周开荒四下环顾了一圈,以逸待劳的明军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状态,除了隐蔽的位置距离河岸太远,他们发起冲锋的时机似乎也太早。跌跌撞撞从山上跑下来,这些明军士兵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见清军跑远了,有的人就双手叉腰喘气休息。 随着更多的士兵赶到,见到河岸边到处都是清军丢弃的武器,那些拿着木棒的明军士兵马上四下开始寻找合适的武器。有的人看到清军扔下的靴子和盔甲后,连忙坐在地上,拼命地把这些装备往自己身上套。 “周千总,现在我们干什么?”在这乱哄哄的局面中,周开荒身边的几个士兵七嘴八舌地问道。 周开荒也有些茫然。事先他们制定计划的时候,认为河岸边会发生一场惨烈的激战,占领河岸、把清军截成几段是事先认为最难达成的目标,一旦达成这一步,战斗也就宣告胜利,没有太多考虑占领河岸后要做什么。现在清军未经交战就撤退了,士兵也按照计划那样正在利用敌人的装备武装自己,按说进展要比预计顺利得多,可为什么周开荒反倒觉得场面如此乱哄哄的好像很糟呢? “占领河岸后,搜捕溃兵,并且集合起来,占领谭弘的大营。”事先的军事会议上,关于占领河岸后就这么点交代。当时大家都觉得占领河岸这个目标很难顺利达到,在有限讨论时间里关于这个商议的得最多,毕竟明军装备很差。而且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清军会全军在此与明军决战,若是第一目标达成那就意味着清军有组织的抵抗彻底被粉碎了,占领大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周开荒看到周围的军官、士兵都手握武器望着自己,很多士兵已经休息过来,,就决心按照军事会议上的安排展开下一步行动。他朗声命令道:“全队一分为二,右路由我亲自率领去取谭贼的大营,左路向西搜捕鞑子。” …… 其他三队和周开荒的遭遇差不多。正面的清兵一窝蜂地逃散,明军沿着河岸攻击他们能看到的敌人,在河岸上只有少量清兵负隅顽抗。不过由于地形的问题,这些清兵人数虽然不多,但给进攻的明军造成很大的麻烦,狭窄的正面交锋让双方只能以不超过十人为单位作战。 很快清兵就注意到各队明军之间隔着一段缝隙,这个发现让更多的清军士兵失去作战的勇气,本来他们是因为无路可逃又不愿意投江,觉得自己只有拼死一搏,发现明军各队之间的空隙后,这些清军士兵就开始争先恐后逃上山去,试图从明军战线的缺口中求生。 逃亡进一步加剧了清军士气的瓦解,明军的进展也变得越来越快,很快东面三队就取得联系,它们占据了整条河岸,其上所有清军的抵抗都被消灭。这三队合拢后,半数向东去支援周开荒,剩下的人有些打起清兵带来的火把开始搜山,有些去增援李星汉——谭弘和清军的先头部队还一起被堵截在那里。 当整条战线上都响起呐喊厮杀声后,谭弘就意识到他确实中计了。他并非不想杀出一条血路,但是从河岸杀回大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路上不但有敌人,而且挤满了自己人。就算想和敌人厮杀,也要先从无数的己方士兵头上踩过去。 被派去迂回李星汉后方的四百名士兵是谭弘手中的主力,他们出发时得到的命令是前军被几十、可能上百名明军堵住,需要他们通过树林迂回把这小股明军全歼。这股清兵觉得明军这样的实力微不足道,因此也是信心十足、士气高涨。 听到第一声响箭后,这些士兵和其他同伴一样发生了动摇,他们开始意识到对面的敌人可能不止几十个。射出响箭的地方能够看到有明军的人影晃动。这队清兵定神后决定还是按计划发起进攻,继续尝试迂回李星汉后方。随着整条战线上明军发起进攻,漫山遍野的草木晃动,身后数里长江岸上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此伏彼起,这队清军同样在震惊之余对明军的实力发生了严重误判,大大高估了对面敌人的实力。 在树林中见不到谭弘的旗号,而且也没有办法取得联络,谭弘既不清楚这支部队的情况也无法恢复他们的士气,很快这队士兵就不知所措,士气降到了谷底。等他们注意到对面明军战线上的空隙后,这些清军也没有回头去与谭弘汇合,而是不顾一切地钻入树林更深处。不过不再是向西迂回,而是向着东南方向的山区漫无目的地逃去,希望能够从明军的虎口中脱逃而出。 当最靠近李星汉的那队明军靠拢过来后,谭弘依旧留在河岸边,他身边还剩下三百多名士兵。很多人绝望地投江,然后被无情的江流卷走——谭弘不信有人能够在这冰冷的江水中游上十里地逃生,至于横渡长江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过进入树林同样危险,谭弘知道这种树林难以通行,而且那样他会彻底失去对军队的控制——士气已经如此低迷,在树林里几米外就看不见了还如何控制?仅剩在身边的最后这点部队也会一哄而散。 “只有坚守在这里,”谭弘在心里想着,大营里还有几条船,因为逆江而上速度很慢所以刚才追击时他没有带:“师爷一旦见到逃回大营的溃兵,就会驾船来接应我,所以现在要尽力坚守在这里。” 四周哭声一片,谭弘知道军心极度不稳,这些士兵之所以还聚在自己身边是因为无路可逃。但刚才谭弘在进攻时遇到的麻烦现在转到了对方那边,谭弘努力地控制着部队,下决心要支撑到秦修采驾船来救他。 ------------ 第十三节 困兽 此时在谭弘的大营中,秦修采已经得知大军中了埋伏,明军正在开过来的消息。 逃回来的上百士兵都是赤手空拳,回到营地后很多人根本不做停留,从营中穿过就继续向东逃去,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只想尽快地远离随时可能到达的追兵。 营中的主力都已经被谭弘带走,剩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伙夫和老弱病残,听说明军多得数也数不清后,这些人也纷纷跟着一起溜号。 在最初的惊惶过后,与众不同的秦修采倒是恢复过来,他跑到营地前,伸开双臂阻拦住几个逃兵,向着他们喊道:“明军不可能有上万,他们都是溃兵,而且饥寒交迫,既没有营地也没有食物!” “立刻把旗号打起来,去山上通知我们的弟兄。”秦修采想起谭弘和自己谈论过的军事形势。文安之的大军已经撤退返回奉节,附近并没有什么具有威胁的明军主力部队,虽然谭弘轻敌中了埋伏,不过局面并非不可挽回。秦修采好说歹说,拦住一些败兵坚守大营,同时派人把封锁线上的岗哨都撤回营中。 “虽然糟糕,但局面绝不是不可挽回,山上我们还有五百人,调回来守住大营没问题。明军在野外挨饿、受冻,就算撤去山上的封锁让他们跑掉一部分,我们还是比他们多很多人。明天我们去下游和北岸大营汇合,马上就去追击他们,他们没有船没有粮食,跑不了多远。”秦修采一边在心里权衡局面,一边尽快地把自己想到的这些和眼前的溃兵解释,努力唤起他们继续作战的斗志:“……比起逃跑,坚守大营不是更安全吗?” 一定要把谭弘接回来,秦修采知道谭弘才是军队的主心骨,他估计谭弘不太可能抛下军队去钻山沟,离开军队谭弘不过是一个匹夫而已,只有控制住军队才有生机,这么浅显的道理他秦修采都懂,谭弘肯定不会不懂。秦修采想到这里就急忙向大营旁的江边跑去,那里还有五条江船,他要立刻出发去接谭弘脱险。 “不许动这船!”秦修采拉着几个好不容易说服的士兵赶到江边时,发现自己到的正是时候,有三个人正在解一条江船的缆绳,看来是想乘船逃过江去,秦修采急忙上前拦住。 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军官,他抬眼见来人是秦修采这个师爷,就大叫起来:“师爷,大事休矣,赶快跑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胡说!”秦修采急忙把自己刚才想到的又和这个军官说了一遍,他觉得能发现一个军官是天降之福,这样就可以号召更多的士兵坚守大营,配合从山上召回的士兵。他两只手拼命比划着,给这个军官讲了一遍当前的军事形势,指出只要坚守大营并接回谭弘,明军依旧是束手待毙,最后秦修采还加重语气说道:“……贼人没有几个,顶多、顶多也就一、两千之数,我们绝不比他们弱,何况我们还有北岸大营……” “咚!” “啊~~~” 一声沉闷的响声,跟着是秦修采的一声惨呼,他对面的军官沉着脸,狠狠地一棍抡在秦修采的脑袋上,把他当场打昏过去,接着一脚把秦修采踢了出去,继续动手解缆绳,还恨恨地冲着昏迷不醒的秦修采啐了一口:“穷酸的家伙,谁听你的!” 士无战心,敌情不详,这个军官好不容易才逃出明军的截击,他可不肯冒险留在这里——要是大营没守住呢?岂不是要给秦修采殉葬! 看到秦修采身后的几个士兵呆呆地看着,那个军官又是一声大骂:“想活命的就快过来帮忙!” 这一声大骂把那几个士兵惊醒过来,他们连声应是,冲过来帮着一起把已经解开缆绳的船推离岸边,然后纷纷跳上船,在军官的号子里一起挥浆,把船驶入江中,向着下游的方向离开这个已经无人保卫的军营。 周开荒带着二百人赶到谭弘大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营门大开,望望里面空无一人。周开荒进入营中后立刻下令扯下谭弘不久前竖起来的绿旗,重新换上了大明的红旗。 在这座大营南方的山地上,有几团红色的火光变得明亮起来,周开荒朝那几个地点望了一会儿。刚才捉到的几个俘虏供认谭弘在这片山上设置了不少岗哨和营垒,看上去这就是其中的几个。周开荒得知山上还有几百清兵后,就做好了与他们交战的心理准备,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不用了,这几个大概就是守军自己点火焚烧放弃的岗哨和营垒,其余的守军多半也逃走了。 “报告千总,我们又抓到一个活的。” 几个士兵把神志不清的秦修采拖到了周开荒面前,他们刚才在江边发现了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同时还缴获了四条船。 “拿水泼醒他!”周开荒打量了一下,猜测这个家伙可能是个师爷,也许能问出一些重要的情报。 …… 入夜已经很久了,岸边的明军和清军都不敢举起火把照明,只能摸黑继续对峙。树林中的明军比较胆大,因为树林里没有清军,所以没有顾忌,可以打起火把来。此时谭弘身边还有近三百士兵,他用这些士兵组成一个防御阵势,背水列阵守着几百米长的一段河岸。其中的核心阵地由谭弘的亲兵和家丁把守,这些人不但悍勇矫健,而且装备精良。除了这些近卫外,其他的虽然是营兵,但也是谭弘手中比较好的一批兵,很多人都有盔甲,明军的弓箭对这些士兵不具有太大的威胁,而且他们也有弓箭和火铳等远程兵器,防守能力一点不比李星汉带领的那些人差。 “大营的船很快就会来接应我们,”这是最后一段还在清军控制中的河岸,几个谭弘的亲兵呼喊着鼓舞士气,让士兵们能够坚定地守住:“再坚持一个时辰,我们就能脱险回营,一个弟兄也不会被落下!” 几个明军军官凑在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远处清军那声嘶力竭的鼓劲声不停地传入他们耳中,对于这几百困兽犹斗的敌兵,明军也是一筹莫展。和刚才进行阻击的明军一样,现在谭弘派上百十来人两头一堵,明军就无法通过狭窄的岸边小路攻打进去,只能和敌人进行消耗。 这种消耗战对明军绝对称不上有利,刚才明军处于防御地位时,杀死了六十多个清军,自己才只有一个人受重伤。而随着李星汉这边转入反攻,需要绕过山岩攻击清军,明军很快就损失了十几个士兵,估计顶多也就杀伤了一、两个清军。见状明军立刻就停止了攻击,和谭弘一样试图迂回包抄清军。 可现在已经入夜,林中的道路不适合行军,为了避免成为靶子,也不能举着火把一直走到清军跟前。 “弟兄们都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能够坚持到现在就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但要是这样空着肚子再喝一夜冷风,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倒下了。”李星汉忧心忡忡地说。把最后这些敌人包围在河岸后,明军士兵都知道胜利就近在眼前,可是这胜利却怎么也难以最终握在手中,现在士兵们大多疲惫不堪,需要休息和饮食。 而谭弘那些鼓舞士气的喊话,明军听到虽然生气,但不得不承认谭弘对局面的判断很准确。要是谭弘的大营里派船把他接走,剩余清军还有反扑的能力,那明军的局面并没有比今天早上改善多少,甚至可以说更差——因为大家的肚子更饿了。 “至少我们宰了几百个投降鞑子的败类。”有个军官见大家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拍着大腿叫起来:“老子杀了两个,捞回本来了!” 邓名觉得当务之急是去攻占谭弘的大营,这个其他人也同意,不过路途遥远,从这边调兵去肯定来不及,只能盼望东面的自己人已经向谭弘的大营进发。大家估计大营里怎么也会有百多个士兵看家,再加上逃回去的溃兵,就是周开荒把他那队四百多士兵都带去也未必能一鼓攻下,当然也不会肯定是攻不下,在成与不成之间。 “唉,本想我们会在河岸边大战一场,阵斩了谭弘,然后全军进攻敌营,怎么闹成这样,被堵在这里进退不得呢?” 现在谭弘没有死,打乱了整个计划,大部分明军守在这里,若是被他脱险那就是前功尽弃。可是这个狡猾的家伙不肯突围只是一味死守,不但牵制住了明军主力还卡断了岸边的交通线。 抱怨归抱怨,办法还是要想,最后大家都同意要从两翼、中间同时对这股孤军发起进攻,联络方法还是响箭。反正对方占据的战线并不宽,同时发起进攻问题应该不大。不过黑夜里互相之间的联络是比较困难的事情,卡断交通线的谭弘同样也切断了明军的联络通道,现在包围谭弘的明军只能翻山越岭交换意见,虽然包围圈两端的直线距离只有两里路,但是摸黑走山路也要很久,一个来回就废半个时辰的工夫。 再考虑到其他几队的军官也需要沟通,只能靠通讯兵两条腿跑来跑去联络,意见一致后各队还要进行部署,部署妥当后还要进行通报以便统一行动。 “子夜之前,恐怕是收拾不下谭弘这贼。”这是一群人得出的结论。 “必须要一举克敌,拿下谭弘的首级,这样就算周千总没能打下敌营,我们也能靠这个震慑敌军,从容脱险。”从最初轻松取胜的巨大喜悦中清醒过来的军官们,认真地向传令兵交代着,现在需要各队明军都认识到局面依旧险恶,大家必须保持拼死一战的势头才能争取到生路。 正当明军紧锣密鼓地筹备最后一次猛攻时,谭弘一直期盼的船只终于到来了。当邓名看到江上那点点火光时,明军的总攻还没有准备妥当,李星汉见状就要上去蛮干。邓名和赵天霸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住。李星汉也知道,在目前情况下发起进攻除了多付出伤亡没有什么益处,若是来船是谭弘的部下,那就意味着今天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一旦谭弘逃走,明军官兵依旧处于绝境。 “等一会儿看清楚再说,也许不是谭贼的船。”邓名只能这样安慰心急如焚的李星汉,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希望渺茫,文安之、袁宗第多半都已经撤退得很远了,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听到邓名这明显的安慰话,李星汉等周围的明军军官只能报以苦笑。 与之相反,见到江面上的火光越来越近,谭弘的阵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虽然谭弘谨慎地立刻加以制止,不过他本人也和部下们一样受到鼓舞。 谭弘意识到船只出现可能会引发明军的强攻,连忙下令所有的人严加戒备。谭弘又想起营里只有几条船,若是见到船只不足可能会动摇军心,于是又让亲兵们去呼喊,告诉大家这些船会分批把大家运到江对岸,只要大家服从命令听指挥,都能平安渡过江去。 谭弘希望激起士兵抵抗的勇气,从而为他自己争取平安登船的时间,如果操作得当,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和家丁也能救出——这些是他最重视和依仗的武力。在谭弘的授意下,本来在靠前位置督战的军官暗暗向内侧移动,这些军官都是谭弘多年的部下,是他能够得心应手掌握部队的工具,谭弘肯定要为他们在船上留个位置。 江船在黑暗中静悄悄地驶来,除了船桨拨动江水的声音,船上的人没发出任何其他声响。靠近河岸边两军对峙的阵地,船上的火把熄灭了,似乎是避免遭到敌方的攻击。此时谭弘清楚地听见船浆整齐的击水声,隐约看见船体的黑影。水声越来越近,谭军都屏住呼吸关注着江面上的动静,兴奋地等待着,那些在最前排随时可能遭到明军攻击的清兵,也不时回头望向水面。 终于,黑夜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喊声,谭弘和很多手下都立刻辨认出那是来自师爷秦修采的。 “侯爷!侯爷您在哪?” 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地,谭弘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段时间虽然他一直能保持自制,但突围、坚守,逃生、死亡……各种思想斗争,以及希望与绝望的激烈冲突在谭弘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快要不堪重负了。 “我在这里!” 喜悦的谭弘亲自大喊一声回应秦修采的询问,他身边同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这是他那些喜不自禁的部下在雀跃。其中有一些即将被抛弃、但目前还被蒙在鼓里的士兵,或者说是因为绝望而自我催眠,选择坚信谭弘承诺的普通营兵。 “侯爷!”听到谭弘的回应后,江面上又传来秦修采的一声叫喊,不过其中似乎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听上去好像倒是要哭出来一般。 仅仅一声而已,秦修采的声音不再继续传过来,船桨声停止了,江面上几艘船的黑影中有新的火光亮起,像是很多的火把,乍一看有十几支之多,可绝大多数亮度并不高,似乎没有正常的火把那么明亮。 “火箭!” 谭弘的一个近卫最先反应过来,失声大叫,几乎在他这声喊叫发出的同时,谭弘就看到那排火光扑面而至,一同袭来的还有飕飕的破空之声。 “侯爷小心。” 几个忠诚的卫士一下子挡在谭弘身前,军队中响起了惊叫和哗然之声,其实火箭的数目并不多,对于铠甲在身的谭弘近卫来说也不是很大的威胁,其中大多数都落在地上并没有碰到人,箭头上的松脂在落地后仍在继续燃烧,照亮了谭弘和他身边那些变得没有血色的面孔。 发这示威性的齐射让周开荒感到很满意,因为部署在四条船上的十二个射手反应速度差不多,领头的箭离弦后,剩下的射手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射击,虽然火箭不多,但周开荒自认为很有气势和威慑力。 满意的周开荒推了一把被两个士兵架在船头的秦修采,低声喝道:“喊吧!” 秦修采感到随着这声喝令,左侧士兵架在他后颈上的匕首又紧了一紧,快要勒进肉去了,就再次高声叫起来: “侯爷,什么都完了,大营被文督师攻破了,好几万的兵马啊,漫山遍野的都是朝廷的大兵啊……” 按照周开荒的吩咐,秦修采冲着漆黑的岸上大叫,说夔州的明军杀了个回马枪,刘体纯、郝摇旗、李来亨一个不落地统统于今夜抵达。秦修采在大营失守、自己被俘前就已经看到数以万计的明军正浩浩荡荡地开过来。 这些喊话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刚才还兴奋的谭弘阵地上此时寂静得犹如一片墓地,而他们两旁和更远的山地上,则爆发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很快,秦修采带来的消息被明军口口相传,传遍了广阔的阵地,环绕着谭弘余部的方圆几里地上,到处都是雷鸣一般的狂热欢呼。 ------------ 第十四节 初捷 作为谭弘的师爷,秦修采没有什么实际的指挥权利——如果有的话说不定他就真凑出人手守卫大营了。但是秦师爷毕竟大家都认识,谭弘的手下对他的声音也相当熟悉。当秦师爷宣称数万明军已经出现在战场上时,勉强撑着的谭弘余部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之前谭弘还竭力向士兵宣传对面的敌军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比己方更加疲惫、更难以持久,对此将信将疑的士兵为了安慰自己暂时选择了相信,可现在他们却听说对方不是什么溃兵而是大队明军的一部分,至于这些军队是如何绕过他们的封锁线的?士兵们不知道谭弘如何部署封锁线的,也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 当初周开荒得知秦修采身份后不久就得到后方传来的通报,说谭弘依旧在负隅顽抗,要周开荒视情况予以增援,他灵机一动就把秦修采挟持来,利用这个人瓦解谭弘军中的斗志——在当时的大多数军队里,师爷在小兵眼中绝对是高高在上的,读书认字的文人在普遍文盲的军人中鹤立鸡群,见到师爷大多数人都是要行叩头礼的。为了加强震慑效果,周开荒还在秦修采讲话前导演了一次火箭齐射。 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秦修采的话,谭弘就是一点儿也不信。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后,谭弘马上就意识到秦修采是在撒谎。 首先他早已经得到报告说文安之的大军东返奉节,这么庞大的兵力调动很难隐蔽,谭弘不信几万明军能在没有大量船只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自己鼻子底下,他们连能不能这样迅速地移动都是很大的疑问。而且若是文安之真的到了,虽然他手下以陆师为主,但那也绝不至于仅仅派这样几条小船来向自己示威。看着依旧漆黑一片的江上——射完火箭后周开荒又将引火用的火把都熄灭了,谭弘知道对方若是真有实力的话,不可能是这样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刚才也会是铳炮齐射,而不是十几支虚张声势的火箭而已。至于江上的船,谭弘感觉好像就是自己大营里的那几艘——若真的是文安之来了,还会用他谭弘的船吗? 不过谭弘能够看破这些并不表示他不处于绝望之中,秦修采被俘就说明大营已经被攻破,大营被攻破就说明谭弘现在已经是丧家之犬,他没有逃脱的办法,也没有人会来增援解救他,而明军反倒获得了他们急需的物资——如果大营没有被焚烧而是完全被明军缴获的话。 想到这里谭弘向远处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任何火光,不由得心中哀叹了起来,他不能指望大营的留守将士在明军赶到之前烧毁大营,不让明军缴获辎重。因为留守将士若是有这样的勇气和冷静的态度的话,他们完全能保卫大营不让一群溃兵轻易将其占领的。 同时,赵天霸也明白过来,他立刻向邓名建议道:“殿下,趁此机会赶快让士兵们劝降,不要给谭贼收拢人心的机会。” 邓名当然同意赵天霸的建议,不过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劝降,幸好这也不用他下令,除了邓名以外,明军上下都知道劝降的常用口号,赵天霸要的就是邓名点头而已。见邓名下令,李星汉马上让手下开始劝降,顿时就响起了明军士兵的呼喊声: “早降,早降!” “降者免死!” “老乡!别打了,都是老乡不会害你们性命的!” 听到李星汉这边的劝降声后,相邻的明军也纷纷开始劝降,眼见胜利在望,明军士兵不想付出无谓的牺牲。 “卑职猜想,文督师是不可能这么凑巧抵达的,”周围的士兵有不少也相信了船上的宣传,赵天霸压低声音对邓名说道:“不过周千总多半是破了谭贼的大营,他船上那个喊话的多半也是谭贼手下的重要人物,所以被带来让他向着谭贼喊话。” “嗯。”邓名也微微点头,虽然他的反应稍慢,但也和谭弘一样猜出周开荒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只要明军拿下了谭弘的大营,缴获了谭弘的船只,那文安之即使没来也没关系,消灭谭弘只是一个代价问题,而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在四周都响起劝降声后,谭弘还没有想出脱困的办法来。他知道首要任务是稳定军心,不然什么办法都不会有。四周的心腹亲兵此时也都是一片惶然,在这种悲观绝望的气氛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谭弘这样迅速意识到周开荒可疑之处的。 “这不是秦师爷!”看到周围的军官、亲兵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谭弘大声怒吼道:“这全是假的!贼人拿不下我们的大营,就想动摇我们的军心,我们的援兵随时都会到达的!” 就算谭弘不想让其他人受骗,揭穿文安之大军并没有抵达,喊几声“文安之根本没到”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拿不出任何摆脱当前困境的办法。首先士兵不一定会相信自己,其次他对士兵说大营的留守士兵会来拯救大家,以此维持着最后一点希望,可是等到现在也没有救兵的踪影,反倒是等来了秦修采的喊话,谭弘紧急之下想不出别的主意只能设法否认秦修采身份的真实性。 谭弘的亲兵们把他的这番意思喊给远近的人听,士兵们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船上的周开荒听到谭弘的宣传后,马上就让秦修采报出谭弘军队的人数,各营各队指挥官的姓名,以证实他师爷身份的真实性。 闻声谭弘一声长叹,他很清楚被俘的正是秦修采本人,他只是想做最后的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脱险之策。他反复盘算若是全军放弃河岸向山间发起突袭的话,有没有什么突围办法。不过无论是争取时间还是率军突围,都需要维持剩下这点兵力的团结,和秦修采对质只能把最后一点军心士气彻底摧毁。 事实上,士气已经不存在了,在铺天盖地的劝降声中,那些处于阵地边缘的士兵偷偷放下武器,在黑暗中向李星汉的军队摸去——面对必死的绝望处境,这些士兵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厢情愿地盼望同为万县驻军的谭文旧部不会伤害他们。 刚才以为脱险在即的谭弘为了保存军官而把他们不动声色地向自己身边撤回,这导致最初几个士兵的投降行为没有得到立刻制止,很快就有效仿者停止抵抗向明军投降。越来越多的士兵离开队列向对面投降时,谭弘的军官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们全都处于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因为绝望而失去了正常的行动能力。 “降者免死,嘿嘿。”听着周围明军的高声呼唤,谭弘发出连声惨笑,和手下的军官一样,因为完全没有办法面对不可避免的失败,在军队最后的崩溃过程中,谭弘同样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和意愿,只是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抱怨和牢骚之声而已。像是对他的士兵们说,也像是回答明军的劝降,谭弘面上满是凄惨之色:“从军这么多年,这种话听了不知道多少遍,自己也喊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有几次是真的?投降就能免死,有过吗?放下兵器,那就连拉个垫背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中一哄而散,谭弘身边的人跑了大多数,只剩下五十多个,清一色都是他的亲兵、家丁和军官,剩下的地盘也只有谭弘周围的方圆数丈之地。这些人都退到谭弘身边,紧握着手中的兵器,准备在他们的恩主眼前进行最后一战。在这几十个清兵的四周,明军已经从三面逼近到距离他们十米之内。 明军阵中此时再没有任何劝降声,已经很久没有清兵继续投降过来,明军都深知剩下的都是谭弘的死党——投降的人中并非没有谭弘的亲丁,也有一、两个他一手提拔的军官。在这最后几十个敌人面前,明军已经公然地点起了火把,他们现在不再担忧清兵的逆袭,而是担心会有漏网之鱼。 明亮的火光把谭弘最后的容身之地照得雪亮,他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人头和不计其数的刀枪,还有那些蓄势待发的弓箭,又是长叹一声,大声喊道:“我便是谭弘,若是投降,我的手下可以免死吗?” 这话声一出,站在谭弘身侧的两个护卫便同声急叫道:“大人,从来都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哪会真的守诺?便是要死,也要杀个痛快。” 环顾了一圈周围熟悉、忠诚的面容,谭弘轻声对左右说道:“若是你们此刻拿下我的首级,应该可以免死……” “大人何出此言?”不等谭弘说完,便有一人叫道:“卑职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伤到大人一根寒毛。” “我本欲与你们共富贵……”谭弘闻言突然又是惨笑起来,但也因此下定了决心,不再向左右解释而是大声向对面的明军连声高叫道:“敢请韩世子殿下出来答话。” 站在兵线后不远的邓名听到这喊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到后面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有如夜枭之音。 “虽然是个无耻卖国之人,但他手下总会有几个无辜的吧?不也全是汉人么?”邓名的心肠终于一软,摇摇头就迈步上前。 “殿下不可。”赵天霸迅速伸手拉住邓名:“等我军准备妥当,一声令下就把这些杂种统统剁成肉酱,殿下何必去理会这临死的老狗?” “几十个末路穷寇,我们当然能把他们全都杀死,不过我们终归还是要有弟兄死伤。”赵天霸还有他身边的明军官兵都拦着邓名,不赞同他上前,于是邓名便解释道:“如果他放下武器,我们自己的兄弟就能减少伤亡,少伤一个也是好的啊。” 说完邓名就拨开身前的军士,一直走到两军的分界线上,站住脚步注视着对面的谭弘:“新津侯,您找我有什么事?” 谭弘同样盯着邓名仔细地看,在他眼中对方举手投足确实不同于常人,带着一种谭弘没见过的气质,邓名不是他以前见过的某种类型的人。作为现代人,没有受过封建的尊卑教育,邓名对大部分人都持一种平等观念,而谭弘对此很不习惯。无论之前邓名到谭弘的大营前买路时,还是现在胜劵在握时,态度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好似他们彼此之间的地位并没有对调一样。 “我自知罪在不赦,但若我束手就擒,我的手下……”谭弘的声音越来越凄凉:“随便殿下处置,只要给他们留一条命就行了。” 谭弘的话在他身边的党羽中引起了一片嗡嗡声。邓名还不清楚这个时代胜利者对俘虏会有多么的残忍,类似打断琵琶骨、砍断手脚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谭弘的意思就是哪怕邓名对这些人施以酷刑,只要给条活路就可以。 邓名想也不想地答道:“新津侯的命运我做不了主,我会把你交给文督师处置。至于你的手下,刚才我们不是说了吗,只要投降就免死。” 邓名觉得自己这样处置很合理,他毕竟不是真的宗室或是一军统帅,等到这场危机结束,邓名就打算向李星汉等人坦承冒称宗室一事并请求对方的原谅。谭弘作为身份显赫的叛将,邓名当然要把他交给奉节的文安之。邓名觉得谭弘的手下按说也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不过缴枪不杀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再说那个李星汉不也是万县的川军么?他们老乡之间总是有交情的,说不定还有不少熟识的朋友呢。 谭弘不顾身边的抗议声,加重语气再次要求邓名确认:“殿下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此时邓名已经把谭弘身边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围拢在谭弘身边的这些人身上都带着骁勇之气,即使在这种绝境下,大多数人手中的刀剑依旧握得很稳。要想杀光这些人虽然不是难事,但是困兽犹斗,明军不付出相当的伤亡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能够和平解决,邓名当然不愿意有一批明军士兵死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最后一搏中。 “殿下……殿下……”虽然得到了邓名的保证,谭弘依旧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取得保证,邓名已经在全军之前许诺了,谭弘也想不出还能要求什么更好的保证。 看到谭弘依旧迟疑不决,而他身边的部下虽然有人开始泄气,但有几个却气势不减反增,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邓名略一思索,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方式,就提议道:“新津侯若仍是不放心,可走到军前,我们击掌为誓。” 两军都传出惊讶之声,作为绝对上风的邓名,为何肯与穷途末路的朝廷叛徒击掌?一时间就连谭弘都有些恍惚,甚至怀疑邓名是不是有什么后顾之忧,所以才这么急着迅速劝降自己,不过谭弘马上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当谭弘从护卫丛中缓缓走出来的时候,邓名也迈步向前。周围的明军全都自发地想拦住他,赵天霸、李星汉还有好几个其他的明军军官都挤过来劝阻,此时已经把船开到江边的周开荒也在船上跳起脚来,一个劲地高喊:“拦住殿下!” 谭弘离开了他的护卫走到明军军前,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劫持邓名是不可能的,但是谁敢说谭弘不会爆起伤人?就算周围有不少护卫,但不把谭弘绑个结实,谁又敢说没有万一? 不过邓名没有这些明军的顾虑,对方是一个将领而不是一个刺客,邓名相信对方是想为自己的手下求得一条活路,既然这样自己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邓名挺身而出,和走过来的谭弘面对面地站着,赵天霸和李星汉则一脸紧张地站在邓名两侧。两个人都把剑拔出来握在手中,目不转睛地提防着,如果谭弘有丝毫异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捅进他的身体。 这种担忧并没有发生,谭弘老老实实和邓名击了一掌。击掌完毕后,邓名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伸出手:“新津侯,把你的佩剑交给我吧。” 说完之后,邓名反手按下左右护卫着自己的剑,眼看最后的一场血光就消于无形,他可不愿意赵天霸或是李星汉节外生枝,因为精神紧张一剑把谭弘捅死了。 而谭弘也没打算闹事,虽然听上去是个奇怪的要求,但是谭弘也能猜到邓名想表达的意思,就双膝跪倒在地,用异常缓慢、安全的动作解下佩剑,双手高高向上捧起。 邓名从谭弘手中抓过那把剑,又把目光投向谭弘身后一群还没有投降的敌人,此时在他们脸上已经看不到那种垂死挣扎的杀气,邓名用平静的语气高声问道:“新津侯已经降了,你们呢?” 接二连三,谭弘余部在邓名的目光中垂下了头,先后把手中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明军警戒着上前,把这些已经不再反抗的人一个个捆了起来。 ------------ 第十五节 军心 驻扎在万县的谭弘,不但手握几千士兵,而且他的战斗经验、从军时间长短都不是周开荒、赵天霸还有李星汉这些年轻军官所能相比的,对于这样的敌手,便是双方旗鼓相当,几个年轻人自问也没有多少胜算,更不用说本来明军所处的险恶境地。只是因为谭弘的骄傲自大,对明军实力的过份低估,以及贪婪和种种偶然情况,最后竟然落得一个兵败被俘的下场。 看到本来不可一世、可以与自己顶头上司平起平坐的谭弘被绑得结结实实,周开荒和李星汉都很清楚此番自己确实是死里逃生。不仅是他们,其他明军官兵也明白逆转的最大变数就是眼前这位韩王世子。因此在尘埃落定后,士兵们中间又响起一阵阵的欢呼声,这不再是为他们的胜利而兴奋,而是向邓名道贺,感谢他为众人带来的这场胜利,一扫从重庆城下溃逃的悲观、愤怒和失落。 “真是威武啊,殿下!” 在邓名身边的普通明军士兵,以亲口向邓名道贺为荣,他们并没有什么与宗室子弟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一个个只是恭敬地向邓名单膝跪拜行礼,口中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几句称颂: “殿下神威!” “殿下威武!” 面对周围人的热诚拥戴,邓名先是愣住了,他完全没有与军队、尤其是古代军队打交道的经验,幸好一个现代人看过不少电影,邓名记得很多电影情节——无论中、西方的名将都会向士兵们展示出他们平易近人的一面,诸如拍打他们的肩膀,说一些勉励的话之类的;或者更进一步,亲切地与士兵们握手。 于是邓名也就开始“亲切”地与身边的士兵握手,微笑着说一些“这是我们大家的胜利”之类的影视套话。得到如此礼遇的普通士兵激动得满脸通红,从军官那里从来都得不到笑脸的士兵从未想过能接触到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弟。很快邓名身边就是无数伸出来的手,大家都要求韩世子一视同仁,嚷嚷着要求得到握手的待遇。 这期间李星汉一直跟在邓名身边,心甘情愿地扮演着一个贴身护卫的角色,谭弘拿走的那串珠子也是李星汉替邓名取回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他。邓名随手往怀里一装就继续安抚士兵,这种重人轻财的表现让李星汉对这位宗室子弟更加敬佩。听到那些向邓名发出的欢呼让李星汉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咧着嘴一直嘿嘿地笑着。 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的时候,李星汉还年幼不太懂事,在他成长的整个过程中,看到明廷一直在和北京政权交战,谭文也曾经教育他要效忠朝廷。但这个朝廷对李星汉来说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远远不如谭文这样的顶头上司形象鲜明,他向朝廷效忠也是因为谭文对他有恩,因此他要跟随着谭文一起为这个朝廷奋战。 以往偶尔也有宗室路过万县,不过李星汉并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过他们,这些宗室即便是谭文也没有机会深交,这一直让李星汉感到朝廷是个高高在上的东西,虽然威风森严但也拒人千里。而这个正冲着自己部下微笑、握着他们的手称赞他们勇气的邓名,让李星汉感到了一个全新的明室朝廷的形象,这就是李星汉为之奋战多年的朝廷,之前的森严、威压之感大大减轻了,多出了一种能温暖人心的印象。 李星汉想起今日邓名在一线射箭,与官兵并肩作战的场面。他记得谭文曾经和营中的部将、军官们说过,云贵的战局并非一帆风顺,若是战况不利,朝廷大概就会在晋王的保护下进入四川。 “不知道皇上、太子又是什么样子的?”李星汉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以往在他心目中的永历皇帝有着一张威严至极的面目,比李星汉见过的最严厉的将领还要再严厉上一百倍。即使是幻想自己位于这张面孔前,李星汉都会紧张、恭敬得五体投地,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一定也是和这位殿下一样吧?”李星汉看得见部下那些激动的面孔,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其实也和他们相差不多:“一定会握着我们这些大兵的手,亲口感谢我们为他们朱家而战,是的,一定是这样,所以连西贼那帮恶贯满盈之徒也会俯首贴耳。唉呀,要是我在为朝廷战死前,能得到陛下、或是太子殿下的亲口赞扬,那我这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李星汉不知不觉地把眼前的“宗室子弟”邓名幻想成更加尊贵的大明皇帝和东宫太子,并因为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而热泪盈眶。 与李星汉不同,赵天霸距离邓名稍远,不过他此时也在心中回想邓名今日在战场上的表现:“三太子毫无疑问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对如何射箭也一无所知。可他不以上战场为羞,也不隐讳他根本不懂射箭这件事,反倒客气地向我一再请教,直到放箭杀敌鼓舞士气。” 赵天霸忍不住把邓名和其他的宗室相比,例如永历皇帝,其他托庇于李定国或是孙可望羽翼下的宗室子弟,以往一听说战局不利,永历朝廷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逃向安全的大后方。对于胜利,朝廷固然是会给予丰厚的赏赐,但赵天霸能够感觉得出来,朝廷并不是感谢军人的牺牲和付出,而是因为无奈,因为乱世而不得已提高对军方的封赏。 之前赵天霸隐隐对李定国为何誓死效忠明廷有所不解,如果说只是利用这个旗号那还能说得过去,毕竟这个旗号能够把明廷的嫡系部队、甚至闯营旧部联合起来。可李定国对明廷表现出了远超于此的忠诚心,这让赵天霸这种对晋王府忠诚不二的人也感到一些迷惑。相反,之前的孙可望作乱反倒能够让相当一部分西营官兵感到正常:老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为何要屈居在你这个窝囊废之下? 今天看到邓名的形象,又想起永历朝廷的君臣面目,赵天霸在心里默默叹息:“要是陛下有一成三太子的模样,大概也不会有秦晋之争了吧?云贵的西营将士们,也不会对头上顶着一个朝廷暗暗心怀不满了吧?” 此时周开荒下令把船停靠在岸边,准备把邓名接上船休息。刚才见到邓名的举动后,周开荒内心也颇为感慨:“三太子身先士卒这是勇敢,而为了不让士兵在大胜前伤亡这是仁义,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换言之就是父亲和儿子是很相似的。三太子勇敢而且仁义,这些天看来还是贤明有德的人,最大的毛病也就是不知民间疾苦。若烈皇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为何当年会罔顾百姓死活?可烈皇若不是个贤明有德的天子,他又怎么会有三太子这样的儿子?” 最开始川军士兵表现得要更为激动一些,受到他们的感染,大昌兵也纷纷拥挤上前要求得到邓名的亲口表扬,尽管有着闯营余部的身份,但是天家贵胄的身份对这些连秀才都有仰视感的底层士兵来说还是近乎天神,根深蒂固的上下尊卑意识加上欢庆胜利时的情绪感染,让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亲耳听到皇家子弟对自己英勇奋战的感谢——邓名就是在逐个感谢这些作战士兵,这不但是将来可以傲视同伴的资历,有人还想到这甚至可以在驱逐鞑虏后讲述给子孙们听——想当年,韩大王还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地站在你爹(你爷爷)的面前,就这样地拍着我的肩(握着我的手)说我是个英雄好汉!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的时候,邓名却忽然清醒过来,虽然演这种角色很让人振奋,但邓名还是记得自己毕竟不是真正的宗室子弟,而且不仅他自己知道,周开荒和赵天霸也不过是为了团结李星汉而配合自己演戏而已。若是继续这样不知进退地在军队中拉拢人心,邓名担忧自己恐怕会引起周开荒等人的不满,毕竟他还是要继续前往奉节,未来一段时间也还是要生活在明廷的治下。 扮演欲望一去,饥肠辘辘的感觉就回来了,邓名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去谭弘的大营,他和其他明军官兵一样,近四十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而且一直暴露在野外,之前分到的一点食物早已消化殆尽。现在邓名满怀对敌军储备的期盼,恨不得立刻就能走进温暖的营帐。 还没有进行过对俘虏的仔细清点,所以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最后投降的三百多清军士兵,再加上之前捉到的几百溃兵,两千多明军手中现在至少有七、八百俘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增加。 周开荒把船停到岸边,想让邓名上船前往大营,这个建议得到了袁宗第和谭文两部明军的一致拥护。邓名心中大奇,忍不住把提出这个建议的周开荒仔细打量了一番,在心中盘算着:“你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么?现在承蒙你和赵天霸的功劳,我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宗室子弟,所以都很尊敬我,也不会反对我坐船。但我毕竟不是,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众人对我欺骗他们多半会很生气,要是我现在还这么不知道收敛的话……” 因此邓名坚决不肯坐船,而是要和大家一起步行去谭弘的大营,对他来说这是严守自己的本份,可在其他人眼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至于邓名提议让伤兵乘船,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各队军官的一致拥护,这是朱家的天下,他们家的子弟安抚军心理所应当。而赵天霸甚至忍不住涌起一个念头:这三太子莫不是对皇位和坐在上面的当今天子有什么想法吧? “殿下手刃一敌!” 胜利之后士兵们高兴地攀谈起来,刚才看到邓名亲临一线的士兵们简直成了邓名的义务宣传员,而听到这个消息的士兵显得对邓名更尊敬了,这让邓名不禁感觉赢得军心也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刚刚占领的谭弘大营不能没有人主持,现在明军大获全胜已经不需要所有的领头人都呆在一起,于是周开荒就开船离开,赶回大营监督饮食和住宿的准备工作,其余明军也陆陆续续准备启程向东开进。 明军抓了大概有七、八百俘虏,对于己军不过两千多人的胜利者来说,感到这么多俘虏有点太多了。明军没有很多辎重,对苦力夫子的需求量不是很大,再说这些俘虏又要吃东西,又需要派人监视,所以明军就打算快速甄别一番,把一部分俘虏处理掉。比如受伤的、看上去体弱无用的,这些会被作为无用的处理掉;还有另外一种,就是看上比较彪悍、仍具有威胁性的俘虏,明军出于安全考虑也不会留他们性命。 这种甄别当然不是统一和大规模的,而是在远离邓名视线外的自发行动,并且以大昌兵为烈。相对袁宗第部的大昌兵,谭文余部还是对俘虏比较客气的,同样都是万县人,他们手中的俘虏也远比大昌兵手中的俘虏多。被谭文余部俘虏后,这些谭弘的手下急忙喊出他们认识的人的名字,指望找到熟人以保全性命。那些负伤行动困难的俘虏,万县兵也没有像大昌兵那样杀掉他们,而是留下他们自生自灭。 之所以现在有些明军士兵才对俘虏下手,那是因为和冲锋时有快有慢一样,明军的士气同样是参差不齐。刚才胜负未分,明军士兵的士气远不如现在高涨,有些人就想偷偷给自己留条退路,若是最后明军战败,他们或许可以靠施舍给被俘敌兵的一些人情来拯救自己的性命。比如就是想改换门庭投降谭弘,也需要有个中间人给介绍不是吗?于是有部分士兵就和他们抓住的俘虏达成协议:若是明军取胜他们负责保护这些清兵的安全,而若是谭弘最终胜出,这些清兵反过来负责俘虏他们的明军士兵的性命。 对于士兵们的这点小心思,军官们一个个都心里有数,也就是邓名对此一无所知。但是明军本来就是由溃兵组成,两天来一直是被清兵追击的丧家之犬,士气有些浮动一点也不奇怪,有的军官也未尝就没存这心思。只有特别坚定的才把事情做绝一点余地不留,比如周开荒和他身边的十几个人就没抓到一个俘虏,而跟在他身后的队员则抓了一些。等到胜负已明,连谭弘本人都被生擒活捉,这些俘虏就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了,守诺的人还继续他们与清兵的协议,而不太守信的就干脆处理掉这些合作者——毕竟这种协议传出去也不好听,还容易给自己惹祸。 当两千明军押着六百多名俘虏浩浩荡荡地开进谭弘的大营,周开荒已经布置好了岗哨,烧了一些水给将士们饮用。攻破大营的时候周开荒俘获了四、五个没来得及逃走的伙夫,这几个毫无威胁的厨子周开荒也没斩草除根,而是让他们做饭。 现在大批的俘虏抵达,明军就派出人手监视他们,让他们砍柴烧火,营地里就点起一堆堆的篝火,胜利者围着这些明亮的火堆温暖着自己的身体,兴高采烈地聊着今天的战斗,向周围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吹嘘着自己的英勇善战。 几个伙夫先是給军官们做好了饭,接着指导俘虏们淘米、刷锅,给明军准备食物。俘虏们也尽心尽力地工作着。根据一般的惯例,表现最好的俘虏可以活下来成为军队的苦力夫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可能获得信任重新成为战斗兵,个别手艺好而且能把握机会的则能成为伙夫——负责做饭是个好差事,不但能吃饱还受到军中的普遍尊敬,虽然不能参加战斗抢x劫但也没有性命之忧。 邓名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营地里的动静,之前他从未有机会知晓整个营地的运作,今天却被军官们群星捧月一般地围在正中,各项工作安排都向他报告,等候他的指示——当然,这些命令邓名也不清楚该如何下达,统统采纳周围军官们的建议。 “等这些俘虏做好饭,会给他们吃一点么?”站在远处看着那些在寒夜里埋头苦干的清兵,还有他们周围持着皮鞭的监视者,邓名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值得怀疑。 事实证明邓名的怀疑很有道理,听到这个问题后,赵天霸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答道:“当然没有给他们吃的东西。先把他们饿上两天,等到手脚乏力也就没法作乱了,毕竟我们还是没回到奉节,还是身处险境啊。” “可是饿得手脚没力气,怎么帮我们搬东西呢?”邓名已经知道这些俘虏会被当作夫子,既然是搬运工,那不给他们吃饱饭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有鞭子啊,谁敢偷懒耍滑?”赵天霸断然地答道。他心里有些惊奇邓名什么都不懂,不过马上意识到对面是宗室子弟,这些天提了不少怪问题,可见对世间的俗务太不了解。难道皇宫里不用鞭子么?大概皇宫里食物充足,三皇子也没住多久,逃出来以后都是忠心耿耿的护卫,用不到鞭子。 在赵天霸胡思乱想的时候,邓名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相信鞭子能取代食物的作用,但看起来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对待俘虏的。邓名也想明白了,鞭子可以榨出俘虏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如果是他们因为饥饿和疲惫倒地死亡,这些胜利者多半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怪不得这个时代劝降十分困难,谭弘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人,明知无路可走还难以下定投降的决心。” 想到这里邓名微微有些不适感,他回首招呼大家:“我们吃饭去吧。” “好!”年轻的军官们人人喜形于色,他们一直就盼着邓名这句话呢。 此时无论是兴奋的明军士兵还是军官,还有邓名本人,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拦路虎谭弘已经被击败,最精锐的亲卫尽数成擒,残余的兵力似乎也丧失斗志,等着大家的不但有温暖的营帐还有充足的食物,看起来通向奉节的道路已经是一片坦途。明军上下觉得继续顺利地行军,平安返回奉节已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 第十六节 家学 给军官们准备的饮食相当丰盛,不仅有米面,还有肉类和酒,邓名估计周开荒是把谭弘给他自己预备的好东西都翻出来了。但邓名对布置还是很不满意的,因为他发现周开荒居然给自己安排的位置是当中的首席,这让邓名感觉非常窘迫,对周开荒暗暗埋怨:“别人不知道我这个宗室子弟是假冒的,你还不知道么?” 之前邓名冒充韩世子是为了诈谭弘出营,再往前说,周开荒对谭文余部宣称邓名是宗室子弟时邓名也没有否认,那是因为邓名认为当时有内讧的可能,需要安抚人心,他已经把这个宣称归类为善意的谎言了。在眼下已经获得大胜的同时,邓名就琢磨着要找机会向李星汉等人说清真相,同时赔礼道歉。但是看周开荒眼下这个安排,摆明了还是要让自己把戏继续演下去。 “难道他认为军心还不稳么?需要继续对友军撒谎?我看不至于吧。”邓名心里也有些嘀咕,虽然今天有数个时辰邓名的地位接近于一军之主,但邓名对自己的军事水平心知肚明,依旧没有一点信心。周围人多眼杂,邓名没有机会和周开荒私下交流意见,只能用眼色暗示对方给自己点提示。见周开荒自作主张地坚持要自己坐上首席,而且一口一个“殿下”表演得十分热情,邓名彻底心虚了:“我对这个时代的礼节也不了解,是不是现在骑虎难下?难道对李星汉他们说明真情会引起对方的极大愤怒,因此周开荒要我在险境继续装下去?” 这许多个疑问让邓名失去了好心情和坦白的机会,还让他再次忧心忡忡起来。在他神不守舍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军官们已经纷纷就座。明廷政府军嫡系和前闯军本来有着很深的隔阂,此时却是亲密无间,没有按照阵营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而是混杂着坐在一起,高声攀谈的同时甚至还有人互相询问祖上、故乡、经历,拉起了交情。 帐内的人吃喝欢笑之间,先后有人起身小解。由于天气冷,所以这些军人也不出营帐,直接就在帐边解开裤子尿在墙角的地上。解手完毕后这些人也不洗手,系好腰带就大模大样地走回座位,坐下继续饮乐。对这种不卫生的习惯邓名一直不适应,以前在袁宗第军中他就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军官直接在营帐中解决,垃圾也随手扔在地上,一概交由卫兵打扫,倒上些土铲到营外去便是。 “若是有朝一日我独领一军,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修厕所,让所有的人都到厕所去解决,绝对不许随地大小便。”邓名觉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干涉太多。 又过了片刻,周开荒突然想起还没有向身份最尊贵、而且亲自上阵杀敌的邓名敬酒——本来他是想这么做的,但是刚才一落座就被边上的人扯住了说话,现在酒至半酣才想起来这件重要的工作竟然还没有完成。 另外一个邓名的熟人赵天霸则另有心思。锦衣卫的职务使他有机会见过永历皇帝和其他宗室皇亲,自从他看见邓名的表现后,不由得和当今天子以及其他的宗室子弟反复加以比较,越比较就越觉得邓名的此番表现实在太过异常。 在周开荒走过来叫他一起去给邓名道贺时,赵天霸正在心里思量:“几天来三太子完全不避危险,好像是刻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和其他宗室皇亲不同,尤其是他今天的英勇行为通过众人之口传扬出去,必能深得川鄂将士的尊敬和爱戴啊!朝廷距此地甚远,若是三太子倾心结交川鄂一带的官兵……嗯,三太子也和韩王、东安王不同,他哪怕是想继承大统,大概众人也会觉得理所应当吧?就是闯营的兵马,若是他肯既往不咎,拥戴之功可是远远高过保护几个宗室,他们以前攻破北京、逼死烈皇的事情也许就真能一笔勾销了……” 出身西营的赵天霸动了这个疑心后,就开始担忧此事会对永历朝廷最坚定的支持者——晋藩上下造成的影响,越想越是觉得难以预料,被周开荒打断了思路后,才发现自己只顾胡思乱想,这么半天也一直将邓名冷落在一旁,连忙收敛心神和周开荒一起大声向邓名敬酒。 “今日能够大胜,全亏了殿下的计策,将那谭贼诱出大营,才把他们杀得东逃西散啊。”周开荒颇有些醉态,大声地恭维道:“殿下真是用兵如神啊,想出这般的计谋竟然也是毫不费力……” 邓名听了这几句话满脸通红,他以前玩个即时战略游戏还总被朋友杀得丢盔卸甲,见周开荒说得太过分就连连摆手,解释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计谋。” “咦,不是殿下想出来的又是谁想出来的?”周开荒奇怪地反问道:“我可没看见有谁给殿下出主意。” “这是……嗯,是成祖皇帝的计谋。”明末的历史让人读起来总是太伤感,可是邓名曾经很有兴致地读过一些明朝初期的记载,成祖皇帝就是朱棣。 明朝太祖朱元璋死后,他的长孙在南京继承帝位,称建文帝。朱元璋的另一个儿子朱棣造反,朱棣称帝后将首都从南京迁到当时的北平,改北平为北京。邓名觉得朱棣当了皇帝以后变得很残暴,不过坐上宝座前他却是个有气量而且宽厚的人,而且在战场之上英雄了得,奇计百出。 朱棣起兵造反,从北平南下,在东昌被建文帝的南军大将盛庸击败。朱棣向北平撤退,途中又受到吴杰的阻击,他靠施展计谋轻松取胜。邓名今天在困境中灵机一动想起这个故事,就姑且试了一下。 看见营帐里众人好奇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身上,邓名就把自己看过的历史讲给他们听:“……成祖皇帝当时身边只有四千多兵马,可是阻击成祖的吴杰有两万兵马,而且当道扎营,堵住了成祖回北平的必经之路。成祖皇帝觉得,如果强攻突围肯定会死伤很多人,所以就让军队先埋伏起来,自己只带着几十个卫士赶到吴杰营前,请求和吴杰见面。吴杰在营墙上露面以后,成祖对他说,希望看在自己往日曾对他有恩的情面上放一条生路。吴杰听了非常高兴,立刻催动全军出营,分成几路出击,四面包抄,一定要捉拿成祖皇帝。没想到被成祖皇帝引到了埋伏圈里,结果成祖以少胜多,吴杰反倒遭到了惨败。” 说完这个故事后邓名轻叹一声,今天的遭遇让他想到,当年吴杰空营而出很可能也是做好了搜捕的准备,担心被朱棣跑掉了,让这天大的功劳落入别人手中,正像今天谭弘的表现一样。今日在谭弘营前时,邓名心里非常紧张——若是谭弘真给他一条船倒是无法收场了。朱棣当年向吴杰大营喊话时,会不会内心也在担忧——吴杰若是真给他的五十几个士兵让出一条去路,又该如何是好? 朱棣戎马一生,在战场上的英勇气概还是让邓名颇为钦佩的,关于这段故事的记载他看过不少,在他讲解的时候营帐内渐渐安静下来,周开荒听得全神贯注,酒都醒了许多。 “吴杰和平安、盛庸一样,当时都是南军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是久经沙场、多次出击塞外的宿将,建文帝对他非常倚重。成祖皇帝横扫河北、大败李景隆以后,各路官兵都闻风而逃,只有吴杰坚守在真定,让成祖皇帝无可奈何,期间还不停地袭扰北京,不但能够成功袭扰还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吴杰也称得上是有胆有识,只可惜贪念一起,下场就是惨败。” 谭弘虽然也是老军油子,但是和吴杰这种征战多年的明初大将还是无法相提并论,邓名十分庆幸谭弘不知道这个故事,接着说道:“谭弘没有读过这段历史,这真是我们的幸运。”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殿下神机妙算!” “家学,原来是家学。”片刻的沉默过后,周开荒又大肆替邓名鼓吹起来。 周开荒的言论引起赞同声,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原来这个妙计是朱棣首创,那作为宗室子弟的邓名把这一招玩得得心应手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在周开荒唾沫横飞的时候,邓名心里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把周开荒拉到营帐的外面仔细讨论一下冒名顶替的问题。周开荒闹成这样让邓名心中的不满不断增多,现在他已经开始有些生气了:“按说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在击败谭弘以后立刻告诉他们实情,诚恳地向他们道歉,毕竟我们是撒谎了,难道那么多人里就没有一个能明白我们的苦心么?现在倒好,变本加厉地骗下去,将来怎么收场?” 周开荒说过,李星汉那一伙人都是万县兵,而袁宗第的驻地在大昌,也许周开荒根本不在乎有一天骗局被揭穿,反正他们将来也不会驻扎在同一个地方。想到此处邓名觉得周开荒真是个不管不顾的家伙,将来说不定又在战场上成为友军,这样欺骗人家就不怕留下后遗症么? 邓名不能由着周开荒再漫无边际地吹嘘下去,见不少人都对周开荒那句“家学”的判断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邓名就开始进行解释身份前的铺垫工作,在营内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的时候坚决地摇头否认:“这话不对,我只是看了一些书,对成祖皇帝的这段实情比较了解罢了。” “您识字啊。”一个已经喝多的军官傻头傻脑地插嘴道。说这句话的人也是不走脑子,他话一出口就感觉有些不对。 这句话立刻遭到许多人的同声呵斥:“糊涂,殿下还能不识字么?” 周围责骂声响起后那个军官满脸惭愧,起身向邓名行礼道歉。 在这个时代,军中认字的人实在太少了,比如谭文的军中除了师爷就不知道还有谁是识字的,就是统帅谭文本人认字也非常有限,大部分文书工作都要师爷代劳。像邓名这样年轻识字的读书先生这个军官前所未见,就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大家的反应让邓名哑然,他有些吃惊地试探着问道:“你们应该也都识字吧?” 在邓名看来,在座的都是军官,尤其是周开荒他们几个,不是一军之主的近卫军官,就是颇有威望的中层军官,而赵天霸更是中央政府派来的使者。可邓名的问话引起的却是一片否认声。众人在摇头的同时也感觉到邓名对下情的一无所知,无论是周开荒、赵天霸还是李星汉,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识字的。从这十几年的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年轻川人,他们熟悉战争和死亡,对文字和历史却是一无所知。 听到众人称赞自己的见识广博,邓名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对袁宗第声称是个失忆的读书人,这样他不得不把对李星汉坦白的计划延迟,重新设想如何说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出身。邓名还有些心虚地望了周开荒一眼,幸好,并未从周开荒的脸上看到什么疑惑之色。邓名估计对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表现与之前的说辞有矛盾,不过这个破绽如何弥补也让邓名颇为头疼。 周开荒又是两大杯酒下肚,嗓门变得更加洪亮了,拍着李星汉的肩膀叫道:“李兄啊,我们两个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再瞒着你也不合适……”话说了一半,周开荒突然打住,望向邓名:“殿下,卑职觉得还是不要再对李千总他们隐瞒为好。” “我早就这么想了,早就该实话实说了。”邓名心里说,虽然他不明白周开荒怎么突然改主意了,但是这个想法很合邓名脾胃。邓名重重地点头,还暗自出了口长气:“周兄去替我解释应该会好一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为啥要欺瞒这么久……嗯?既然要实话实说,他为啥还要喊我殿下?” 未等邓名想明白这个道理,得到首肯的周开荒先让大家安静下来,又故弄玄虚地环视了一圈,然后高声对营中众人说道:“大家都知道殿下其实不是韩世子,对吧?” 众人纷纷点头,立刻有人出声猜邓名是东安王一系,而李星汉等四川人都盼望这个颇有英武之气的宗室子弟就是世代居住在四川的蜀王后裔,所以暗暗猜测他是蜀王之后。 “不是东安王,也不是蜀王,更不是秦王……”周开荒嗓门越来越大,众人的胃口也被他越吊越高,只有邓名例外,他刚刚有些放平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胸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殿下是烈皇嫡系,三太子是也!”周开荒得意洋洋地说出了答案。除了赵天霸以外,所有人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接二连三地发出无数声惊呼——袁宗第的手下们也都没有例外,这个效果让周开荒感到很满意,胸脯因为得意而高高挺起。 “殿下怎么会来四川的呢?” “殿下为什么要到靖国公的军中呢?” 阵阵惊呼过后马上就有许多问题响起,大家一边提问,一边向邓名看去,急切地寻求着答案。 在周开荒宣布答案的时候,邓名和众人一样的吃惊,比大多数人强的就是没有喊出声来,大量的问题向他扑面而来的时候,邓名竟然呆了,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四川?”李星汉也在大声地提问:“这么多年来殿下一直在何处?” 最初的震惊过后,李星汉第一个念头就是周开荒在撒谎。他先看了邓名一眼,觉得对方脸上茫然的表情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接着他又望向另一个应该深知内情的家伙——赵天霸,后者波澜不惊的样子让李星汉对自己的判断又有点怀疑——或许三太子是没想到周开荒真的和盘托出了?但如果不能得到合理解释的话,李星汉是无法打消自己的怀疑的。 此时周开荒心情大好,觉得晚宴上自己真是风头无两,大家看着邓名的时候,他满面春风地观察着众人脸上惊讶的表情,越看越是开心,全然没有注意到从邓名那个方向投来的一双仇恨的目光。稍微缓过来些的邓名嘿嘿干笑了几声,如果不是知道周开荒武艺高强远在自己之上,他真想一棍子把对方抡倒在地。 “好你个周开荒,你是不把我逼死不算完啊。”邓名心中大骂不止,现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就继续把球踢给周开荒,用手一指肇事者对大家含糊答道:“就由周千总来说好了。” 以邓名想来,既然周开荒敢如此大吹法螺,那他就一定有圆谎的办法。邓名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还有点急智——这个信心是从蒙蔽袁宗第,让他相信自己是读书人这件事中得来的。但是现在邓名必须承认自己脑子完全不够使,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周开荒,盼望这个大话王能够把他自己说的话圆上。 但出乎邓名意料的是,周开荒不但没有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反倒“咦”的一声,惊诧地反问邓名:“这个卑职怎么会知道?殿下您又没有和我说过!” ------------ 第十七节 挖坑 营内众人的目光都凝结在自己的脸上,邓名好半天也没有理出头绪,他想不通周开荒这到底唱的是哪出戏。邓名不知该如何接着周开荒的话对众人解释,同时又在琢磨周开荒把自己如此架上炉子烤是什么用意,心里还时不时地想:“编什么编?实话实说统统倒出来得了!”这个念头在一次次被按下去后又一次次地不停冒上来。 邓名虽然生气但依旧还有理智,自己穿越时空虽然是事实却不能实话实说,在大家的耳朵里这件事只会比最大的谎言显得更荒谬,一旦讲出来根本不是解决难题而是破罐子破摔。“冷静,冷静,我知道你是有急智的,之前在袁宗第那里不就处理得很好吗?你很成功地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众人已经安静地等待了好久,可邓名还是没有想出什么解决办法来。邓名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同时也是不断地压制自己胸中越来越高涨的怒火:“周开荒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以为我是撒谎大王么?就算是编瞎话,你至少也要事先和我串串供啊!逼急了我就实话实说,谁也别想下台!” 邓名的沉默让李星汉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之前他听了周开荒的话,对邓名的宗室子弟身份还深信不疑。现在邓名对周开荒的言论不做任何回答,李星汉感到这有点不合常理。是或者不是,这对一个宗室子弟来说是很简单而且关乎大是大非的问题,如果是,自然不能否认自己的祖先;如果不是,也不能冒认——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李星汉就会开始怀疑邓名的宗室身份了。 “我的身世实在有难言之隐,”邓名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帮周开荒圆谎,自己时空旅行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会有啥好效果,邓名只好继续对付下去:“等到了奉节,我自然会和文督师去说明白。” 这其实就是邓名承认失败。对面都是毫不含糊的军人,谎话被识破了搞不好还要被他们生气地打上一顿。邓名觉得到奉节这段路程还需要走一些时间,自己可以从容地思考对策。周开荒实在是个惹祸的根子,但是文安之是个文人,也许会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跟他解释清楚,大概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为了振作全军的士气,在危急时刻不得不对李星汉一伙儿冒称宗室子弟。 李星汉记得初次见到邓名时对方就是这样说的,而且身在险境他也能理解对方的苦衷,不过周开荒这家伙如此这般的说,总不会是毫无缘由的吧?想到这里李星汉就不再催问邓名,而是向周开荒发难:“周千总,这是拿兄弟们寻开心吗?” 周开荒顿时变成了大红脸。刚才邓名明明已经答应了,结果一转眼就食言把他卖了,不过周开荒觉得不好和邓名发作,只好解释起来:“这是我们靖国公老人家看出来的……” 酒已半酣的周开荒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舌头有点大,先是古怪的棉袄和靴子,然后又是没吃掉骨髓的猪腿骨,唠唠叨叨讲了半天,可在座的大多数人一点也没听明白,更加一头雾水,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 邓名终于确认了自己其实什么急智都没有,原来对方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自己是什么读书人。周开荒叙述到猪腿骨没有被敲开的时候,邓名感觉非常委屈——明明已经啃得连肉渣都没有了,居然人家还认为自己摆谱! “……尤其是那串珠子,那可是禁中之物啊。”周开荒讲着讲着,忽然脑子一转,为了加强说服力,跑过去拉着赵天霸为他作证:“就是当今天子赐给晋王世子的宝珠,也远远不能和殿下手中的珍宝相比,这可是赵千户说的。” “我没这么说过。”听见要求自己作证,赵天霸把脑袋一摇,矢口否认。他忠于永历皇帝的明廷主要是因为晋王忠于明廷,而他赵天霸一直对晋王忠心耿耿。今天邓名的表现让他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这个人要是得到拥戴,或许有一天会给晋王效忠的对象¬——当今天子惹来点麻烦。赵天霸已经打定主意,一回到奉节,就将自己的顾虑向朝廷派来的文督师报告。出于这个考虑,所以赵天霸现在不打算出力帮助邓名拉拢军心。 没想到赵天霸也出尔反尔,周开荒又惊又怒:“你说过!靖国公大人听到了,我也听到了。” “我没说过!” “你说过!那天你在靖国公大人的营帐里说的。” “我没说过!” “你说过!” “我没说过!” 两个人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两句,也争不出什么结果,邓名就借口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行军赶路,要求散会。除了一声比一声高尚在争论的周、赵二人,邓名大概是营帐里唯一一个清楚他们到底在争什么的人,他决定趁着大家还都不太明白的时候躲避风头。 邓名已经知道,周开荒根本不是在施展什么谋略,而是真的误认为自己是宗室子弟。邓名估计明朝的老百姓冒认宗室可不是个很轻的罪名,在他印象里,冒名顶替都是可能构成刑事罪的。 散会后,邓名迅速地离开了中军帐,一出门就拉住门口站岗的卫兵:“麻烦你,带我去谭弘的营帐。” 门口的几个卫兵见宗室这么客气地说话,一个个被唬得不轻,面对邓名的那个卫兵连忙前面带路,其他的几个也一迭声地道歉:“殿下折杀了小人。” 周开荒把邓名安排在谭弘的营帐里休息。 以前在袁宗第军中时,邓名就常常利用独处的时候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邓名没等想出来什么就睡着了,他的思考很快就变成幻想,紧接着就带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进入了梦乡。 根据他的经验,自己若是躺下的话,很快就会胡思乱想直到迷迷糊糊进入梦境。所以进了营帐后,邓名没有躺下而是在帐内走来走去。今天晚上意外得到了很多信息,并且非常重要,邓名要确保自己能够清醒地对这些信息进行分析,进而做出合理应对。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是宗室子弟,因此我没有冒名顶替。”邓名想,如果大明的法律也要求提供犯罪事实的话,那他应该是安全的:“不知道普通人冒称宗室到底会有何下场?在封建王朝,这估计是了不得的大罪吧?这都是袁宗第、周开荒他们的猜测,和我没有丝毫关系。” 以邓名对周开荒和赵天霸两人性格的了解,他估计周开荒多半没有说谎,也许赵天霸说过自己那串珠子是禁中珍宝之类的话。想到这里邓名忍不住摸了摸衣服下面的珠串:“我倒是想过挨饿的时候拿它换口饭吃,不过若是这样珍贵的话,恐怕也就没有什么人敢收了,嗯……或许我可以把珠子拆开来,一个一个地去卖……” 幻想了一会儿卖珍珠的情节后,邓名发现自己有些偏题,急忙把念头拉回来:“见到文安之以后,我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呢?我读书认字,可是这时代的人几乎都不认字,失忆这个理由好像也不能永远用下去。我到底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呢?”虽然邓名苦苦思索,却因为对这个时代的不了解而拿不出一个好的解决方案。 猛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上来:“要不我干脆冒称宗室算了,这两天旁敲侧击地问问有哪系宗亲被满清杀得一干二净,我就说是孤身脱险,这样读书认字什么的都好解释了,这串珍珠也能帮我加强说服力。”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已,邓名稍微想一下就明白,冒充宗室的难度比一般的瞎编乱造还要大:“要是我冒称个路人,别人还无法查清我的家世,如果冒称宗室还一问三不知,立刻就要露馅。听说明朝的宗室子弟还讲究什么辈份排行,我总不能连自己的名字和王府老王爷的名字都一无所知吧?” 再说,那个文安之可是个读书人,不比袁宗第这样的武将,听说还是朝廷派来四川的。读过书,见过世面,还在朝廷里当过官,就算不是火眼金睛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宗室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在这种人面前撒谎显然是自寻死路。 邓名感到事情变得更加为难,斟酌再三,似乎还是只能说自己失忆。不过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书本上学到的知识还记得一些:“只是如何拿捏这个火候分寸,必须要认真思量,要是像见到袁宗第那样匆匆忙忙地对付,肯定是不行的,那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邓名在营帐里团团转的时候,从外面传来时断时续的悲声,一开始时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认为这多半是有亲朋战死的士兵在发泄哀伤。随着声音越来越响亮,显然是参加的人多了起来。 “唉,重庆一战下场如此凄惨,大概每个士兵都有些好友、亲戚生死不明吧。”听到这些悲声,邓名心中隐隐作痛,更想起了那个捐躯的年轻水营千总:“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呢,下次见到了周开荒务必要问一下。” 哭声始终不停,邓名也跟着伤心不已:“以前总听说封建军队的军纪苛刻不近人情,袁宗第和我说过,军中不但严禁喧哗,而且惩罚更是严厉,能令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听听外边的哭声,明朝的军法也是可以通融的嘛,军官有时候也有人情味,士兵们必定是心中太悲伤了,怎么能再去严禁呢?所谓法不过人情,古今中外,都是这样啊。” 有些喝骂声跟着哭声一起传来,邓名凝神仔细听去,似乎还有抽打皮鞭的声音。 “这必定是有军官开始执法了,虽然军官们知道士兵们心中难受,但是总会有人觉得军法还是要维护的吧?”邓名对这种处置有些不以为然,袁宗第、周开荒都曾经给他介绍过种种军法,一想到那些惩罚邓名就是寒毛倒竖,当即向营帐外走去:“虽然我没有冒称宗室,不过还算是有点面子,要是真有人要严格执行军法,我总要替他们求个情的。” 走出营帐后,只见营区的边源处火把照得通明,邓名急忙向那边走去,营门口的两个卫士也跟随在他身后。越向那边走,喝骂声和鞭打声也越发地清晰。虽然邓名不懂明朝人的习惯,但他也察觉出异样。 火光中,周开荒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处,见到邓名走来后便奔过来。不等周开荒说话,打定主意不冒称宗室的邓名便抢先说道:“周千总,以后还是称呼我为邓先生吧。” 虽然不知道邓名到底做何打算,但是周开荒自认已经完全明白,邓名现在还不愿意暴露身份,于是周开荒顺从地回答:“是,邓先生。” 前面数百明军士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围成一圈,圈内是近千被俘的谭弘部士兵。俘虏们每人都发给了一件工具——谭弘在这里修建营地、挖防护沟使用的工具,都从储存的地方搬出来了,俘虏们在明军的监视下正在挖坑。而且还不止挖一个坑,这些战俘被分成几组分别在地面上挖着,有的组挖得比较深,而有的组进度则非常慢。 哭声就是其中一些俘虏发出来的。大部分俘虏都垂头丧气地干着活,边上的明军一个个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还有一些明军士兵手持皮鞭四下巡逻,看到谁故意磨蹭或者动作缓慢,就是狠狠的一鞭子抽上去。被抽打的人又疼痛又伤心,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赶紧挖几下。也有的人忍不住悲声大作,换来的是怒骂和新的抽打。 邓名看到一个俘虏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或许是因为这些东西遮挡了视线,他挖坑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在坑边,顿时就是一记皮鞭飞到他的头上,绽出来的鲜血和之前脸上的液体混在一起,可这个俘虏也没有用手去擦,而是挣扎着勉强爬起来,用手中的铲子去撬地面上硬邦邦的冰冷土石。 “这是干什么?”邓名看得目瞪口呆,这期间李星汉也走过来,邓名就急忙向他、又向周开荒发问。 李星汉迟疑了一下,似乎还在斟酌怎么回答,周开荒抢在他前面答道:“好叫邓先生知晓,刚才先生离去后,我们商议着打算坑几个人。” 周开荒的回答让邓名一时懵住了,等他明白过来后,不由得抬高了音调,指着那数以百计的俘虏问道:“这是坑几个人吗?” “嘘!”周开荒连忙摆手示意邓名轻声,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和俘虏的距离并不远,若是高声对答很容易被俘虏们听到。 “邓先生误会了,我军现在还需要干活的夫子,暂时还用得上他们,不会因一时之怒今晚就把他们都宰了的。” 有了周开荒开头,李星汉跟着解释:“先生放心,我们还是懂得要以大局为重的,而且我军也需要兵力,不会因怒就杀个精光。” “那今天晚上到底让他们干什么?”邓名听出来李星汉的口气里似乎迟早还是要和这帮俘虏算账,不过不会是在今晚。邓名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要让俘虏挖坑,而且这些俘虏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 “邓先生有所不知,”相比李星汉,周开荒对邓名已经比较了解,他知道邓名对军务一无所知,就指着周围正在挖坑的俘虏们,给邓名普及十七世纪的军事常识:“我们打算把谭弘的那些近卫都坑了,那几十个人都是谭弘的心腹,留着他们以后必定是祸患。至于这些家伙……今天没给他们吃饭,再让他们饿着肚子卖劲干点活,他们就老实了,就是想捣乱也没有力气了。” “他们还以为这是给自己挖坑呢,所以又哭又喊的,等过一会儿他们知道坑的不是自己,就会对我们感恩戴德。”听到周开荒的言语后,李星汉意识到这个邓名完全是门外汉,就赶紧也展示一下自己的战术谋略:“这是以前涪侯给卑职传授过的兵法。” 周开荒向四周望了望,觉得坑的深浅已经差不多,就喝令停止。 有一些俘虏觉得这么浅的坑好像放不下几百人,似乎显得太小,眯着眼睛不安地四下打量。但是绝大部分的人听到这个命令后再也不能支撑,以为死到临头,一个个身体发软,或者倒在地上,或者跪在自己刚刚挖的坑边。刚才那些发出悲声的人更是放声大哭,任凭明军的皮鞭在头上飞舞,也不能让这些人再挪动一下。 “把人都拉出来吧。”周开荒一声令下,就有明军去提谭弘的亲卫,也就是最后还守在谭弘身边的那几十个人。这些军官、亲兵和家丁都是谭弘的死党,是谭弘往日挑选出来的精干人员,一向享有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他们有可能寻找机会煽动作乱。值此危机关头,周开荒、李星汉不打算留下这些隐患。 ------------ 第十八节 链条 最后跟着谭弘在江岸被捉的几十个人早就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听到周开荒的命令,士兵们就把这些人拉出来。对于刚才那些垂头丧气挖坑的俘虏来说,这批人不但是他们熟识的,也是他们往昔羡慕的偶像和奋斗的目标。 “一会儿你们给他们填土,算是送你们的老官长最后一程。”等这批人都被拉到坑旁边以后,李星汉就上前给俘虏训话。 “原来不是要坑我们啊。”听了李星汉的话,挖坑的俘虏们立刻反应过来,方才还以为性命不保的普通清军士兵,有不少人发出庆幸的叹息,也有人向发布命令的李星汉说一些感恩的话。俘虏中间比较机灵的注意到了李星汉、周开荒对邓名恭敬的神态,在心里暗暗猜测邓名的身份,这些大难不死的人赶紧表达他们的感激,言语间尽是对韩王世子仁慈和宽宏的奉承。 李星汉的脸上露出些骄傲之色,自己跟涪侯学了这些年,今天在大家面前也露了一手。周开荒暗暗佩服,把李星汉这个收复军心的好办法记在心里。 和他们不同,邓名听到这些称颂时却只是感到荒谬。那些带着伤痕的脸,充满了恐惧、痛苦目光的眼睛,他们嘴里却高声喊出一些感恩的话,邓名在心中感慨道:“我记得有一个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说的就是有一些被挟持的人质,在极度恐惧下生存了一段时间以后,会把挟持他们的匪徒视为首领,真心实意地为劫匪出谋划策,甚至视劫匪为恩人,把劫匪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据说这种怪现象的出现还是很有道理的,源于一种生物的本能,因为人不能永远地在恐惧和压力下生活,不然自己就会崩溃,所以当现状无法被改变后,人质就会补偿性地宁愿相信劫匪是好人,是自己的救星,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残暴之余的某些非恶行,从而维持自己精神上的平衡。” 对面的人都是叛国的敌人——邓名觉得不管怎样对面的士兵都逃不了一个叛国罪。不过无论是这些普通士兵还是谭弘的亲卫,邓名都不愿意在他们放下武器后再进行杀戮,决心坚守自己把他们交给文安之的诺言。 这几十个被绑到坑边的谭弘亲卫比之前那些俘虏要勇敢很多,邓名注意到虽然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但是并没有人发出悲声或是哀求活命。有几个人的目光刚接触到邓名的时候,含义复杂地闪了一下,但还是主动避开,不愿意让邓名误会他们在哀求一条生路——邓名感觉最开始确实是有这股意味在里面的。 倒是他们的指挥官谭弘大放悲声——他被明军拉来观看,见明军要把他的心腹统统处死,作为一个侯爷的谭弘竟然嚎啕起来:“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借着火光,邓名看到周围的明军士兵脸上满是快意的复仇之色。谭弘的营墙上悬挂着许多重庆之战明军溃兵的首级,明军进营后才把他们取下来,准备让他们亲眼看见明军宰了这些叛徒后再予以安葬。明军士兵很清楚,若不是今日全军取得胜利,自己的首级也会排着队地挂在这堵营墙上。 这些射向俘虏的仇恨的目光,还有他们见到谭弘失态后的快意笑容,让本来打算出言劝解的邓名犹豫了一下,但是考虑再三,他终于还是开口,对身边的军官们说道:“我们不是答应降者免死么?” “殿下……邓先生打算放这些贼子一条生路?”这句话让李星汉有些吃惊,他愣愣地看着邓名。 “叛变投敌,死罪难逃,就是文督师也不会放过他们,”邓名解释道:“我们就把他们交给文督师好了。” “既然是死罪难逃,那我们替文督师把这事办了,不就得了?”李星汉仍相信邓名是个不愿意吐露身份的宗室,一般的命令他都会服从,不过邓名眼下的要求实在太出乎李星汉的预料,他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理由:“还可以省些粮食。” “首先只有五十个人,到奉节也没有多远的路了,省不了多少粮食;其次,他们放下武器,让我们避免了死伤,我们那些弟兄的命还不值得这点粮食和他们几天的命么?也算是公平交易。”见周围的人张口做出要争辩的模样,邓名加重语气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答应了他们,不是吗?我们许诺了。” “邓先生,我们又不是商人,守诺干什么?兵不厌诈,我们当兵的岂能信守诺言?”这次出声的是周开荒。 不错,商人、平民需要信守诺言,可军官也是官,当官的那里还需要守诺啊?周开荒反对邓名的做法,他觉得邓名的理由很可笑,做官的人尤其是军官还守诺,那不是不务正业么,需要的明明是谋略嘛。 “可是我们答应他们了,如果一定要想节省粮食那就放人。” 邓名坚持自己的观点,要把这些俘虏带去文安之的大营再做处置。如果军官们不肯受拖累,那就把这些人就地释放。他劝说道:“这天寒地冻的,就是放他们走也未必就能活下去,起码我们没有杀俘。如果他们能活下去对我们也有好处,他们一定会到处宣扬我们言而有信,放投降的人一条生路,以后敌军处于下风的时候也会投降,不跟我们拼命到底。难道非得把敌人逼得狗急跳墙才好吗?” 在明军军官们看来,释放俘虏无疑是匪夷所思的想法。其他的人还好说,谭弘的心腹怎么可以放? 周开荒则是误会了,以为邓名觉得谭弘的这些近卫不错,有心想招揽几个。周开荒觉得这事不会成功,不过若是不去试试,估计邓名也不会死心。于是周开荒就转身去招呼那些马上就要被埋的家伙们,劝他们弃暗投明,为邓名效力。 不出周开荒所料,果然没人应承,有的人甚至还怀疑这是猫捉耗子的游戏。谭弘的近卫都得过谭弘的厚恩,受到优厚的待遇,是谭弘费尽心思笼络的死党,这些人就算投降了也不会有人敢用。更不敢说待遇可以和谭弘给他们的一样好——就算能给,那又置自己原来的心腹于何地? 有的人先哄骗俘虏逗他求饶,然后奚落一番才处死,这种事不是没有见过。若是不赦免谭弘,这些近卫也就不会有活路,明知这点所以他们统统不降。 更有几个人对周开荒的话做出了激烈的反应。比如今天从始至终守在谭弘身边的那两个侍卫本来就不同意谭弘投降,跟着一起投降是出于服从,也是想为谭弘增加些活命的机会——如果谭弘的实力完全覆灭了,那么按照惯例不会得到赦免,但如果还有相当一部分忠于谭弘的人存活,而朝廷又想利用这股力量的话,也许会考虑赦免谭弘——机会虽小但终归是一线生机。 这些人对被处死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劝降声后纷纷发出不屑的冷笑声。其中一个高声叫道:“我这条命就是侯爷给的,也卖给侯爷了。”这人一边说着一边就从队伍中跃出,跳进一个坑中,躺在坑里喊道:“填土吧。” 有这个人带头,又有几个对谭弘死心塌地的家伙跟着一起跳进了坑里,在坑底躺着,齐声大叫:“侯爷,我们下辈子还跟着您!” 作为同样驻扎在万县的军队,谭文的部下对谭弘部队的情况了解不少,当即就有人告诉邓名和周开荒,领头跳进坑里的那个人是乱世中父母双亡的孤儿,被谭弘抚养长大,跟着谭弘打仗,在谭弘身边工作,担任一个职务,是谭弘帮他寻觅媳妇成家立业。这种养子极少听说过有叛变的,都是对养父将领忠心耿耿、惟命是从。 周开荒和李星汉的情况也差不多,虽然他们俩知道自己的父母出身,但从小到大也一直受到各自顶头上司的照顾,同样是最受信赖的一批心腹。听了介绍后,周开荒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道:“壮士!拿酒来,我要请这些个跳坑的壮士满饮一碗。” 李星汉对周开荒的提议同样非常赞同,虽然是敌人,但这样的忠义之士还是要表彰的。跟着称赞了几句后,李星汉回头望向邓名。李星汉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培养这种为主尽忠的精神,以他想来,邓名也会称赞这种忠诚行为——毕竟没有人喜欢叛徒,不是吗? 但邓名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赞许之色。将前因后果听明白后,邓名对这种行为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 他首先联想到的就是陈公博这个大汉奸。陈公博远没有像汪精卫对日本那么亲,但是他自诩受过汪精卫很大的恩惠,所以无论汪精卫让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忠心不二。为了两个人的私交,陈公博可以背叛国家,毫无愧疚地对自己的同胞白刃相加,这在现代人眼里只可能有一个评价,那就是:人渣败类! “把他们从坑里拉出来。”邓名再开口的时候口气变得冷冷的:“不许给这些人敬酒,更不许给他们吃饭,不过还是不杀他们。我既然答应绕他们一命,就一定会饶的。” 邓名向愕然的周开荒解释,信守诺言是为了在以后的战争中便于劝降,而不是对这些战俘心存善意——之前邓名其实是有的,但是现在散去了不少。他能够理解这个时代的人的思考方式,但难以苟同。 “既然你们都说我是宗室,那我就索性装到底了!”邓名心里这样想着,把理由解释清楚后,不由分说地直接下令:“把他们都拉回去看好,把这些坑都填上,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杀人!” 发布完命令后邓名打算离去,见李星汉脸上还是颇有不满之色,突然心生一念,问道:“若是涪侯决定和新津侯他们一样背叛朝廷,李千总你会附逆吗?” 这个问题让李星汉一愣,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谭文是李星汉的恩人和长官,是李星汉效忠的对象;而朝廷对李星汉来说则是一个很模糊的形象,作为一个军人,让他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去反抗、怀疑恩威并重的长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对李星汉来说,谭文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谭文的命令他理解要服从,不理解也要服从。或者说,只有先服从,然后再去理解命令。 “封建帝制啊。”邓名心里感叹了一声。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闯营、西营也同样,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效忠的对象,然后级级向上,最后集中在帝王身上。封建制度下的道德观和公民社会是完全不同的。 邓名记得,盖世英雄岳飞的忠君思想被历朝历代歌颂,岳王即使明知皇上是错的,也要无条件地服从。他明知皇上要葬送北伐大业也丝毫不反抗,为了保证皇上的意志能完全执行,岳王被捕的时候还把军队中自己的儿子和心腹一起带走,不让他们有反抗的机会,给皇上减少顾忌和障碍,听任皇上收拾自己、破坏北伐。结果岳飞和他的儿子一起遇害。这种被古人赞叹不已的忠诚在公民社会只有一个评价:愚忠——是英雄的不足而不是长处。 邓名之前的好心情散去大半,走回自己营帐的路上默默想着:“以前我还不觉得,来到这个世界,我才明白五四运动是如何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处决石友三的时候,再没有人觉得他部下是背主忘恩了吧?枪毙大汉奸陈公博的时候,也不会有壮行酒吧?” 邓名走后,周开荒很不情愿地命令把犯人又都关了回去。虽然不赞同邓名的命令,不过现在邓名的威信这么高,地位也在自己之上,周开荒不会为了这么几个俘虏去违背他的意思。 “君无戏言!”片刻后,认定邓名是三太子的周开荒又嚷嚷起来,他自认为终于想明白邓名的心理了。 没错,邓名不是普通的人物,而是宗室子弟,虽然不一定是崇祯遗孤,但看起来也是个亲藩大王,那么他显然就要遵循一些与众不同的行为规范。周开荒不少次从故事和戏剧里听过“君无戏言”这个词,他把这个词和邓名对承诺的坚持联系起来了。 “啊!不错!”李星汉也恍然大悟。 邓名虽然不承认他是三太子,但周开荒认为他其实就是,而且迟早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若是今日邓名毁诺,自然是令他自己蒙羞。想通这点后,周开荒也就不再对邓名的命令耿耿于怀——这倒是证明他老周在晚宴上不是信口开河的新证据。 李星汉在逃亡的路上只想着如何千方百计领着兄弟们返回万县,没有时间考虑今后的前途,今晚的大捷让李星汉稍稍减轻了心里沉重的负担。刚才邓名的问话触动了李星汉的心弦——之前他一直无条件地服从谭文,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样,他选择了一个效忠的对象,这个对象需要足够近,让他能够接受命令、作出报告;需要比他地位高,让他能够心服口服。 在封建帝制中,只要是个不想谋朝篡位的人,他就需要这样一个效忠对象,李星汉现在失去了效忠的对象,被邓名顺口一问,李星汉心里立刻变得空荡荡的,没了着落。这种效忠链就像是拴住风筝的线,从至高无上的天上传到天子、朝廷手中,然后一级级地传递下来,当人在这个链条上时,好像就找到了自己在整个社会中的位置,而失去了它之后,李星汉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水中的浮萍,被社会所抛弃了。 这种感觉就类似于公民社会中的失业,失业就是社会不需要一个人的劳动,因此他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没有价值;在这个封建时代,如果没人需要李星汉的效忠,那他就会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他也确实是成了边缘人群中的一员。 不仅自己需要重新找到位置,李星汉的部下们也不愿意做一叶浮萍,李星汉必须要迅速地给自己重新找到一个效忠的对象,把自己稳稳地重新锁在效忠链上,这样他和他的部下们心里才能踏实,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天下、这个世界中的价值。 不同于忙忙叨叨的周开荒,或是茫然无助的李星汉,赵天霸听到这个词之后变得更加忧虑,刚才他从营帐里出来看热闹时邓名已经走了,正好赶上李星汉吐出“君无戏言”这个词。 “若是晋王殿下没有了拥立之功,那将来晋王在朝堂上就不会像今天站得这么稳了,而且晋王几次擎天保驾之功,也就不会被记得了。”赵天霸被牢牢锁在晋王——永历天子这条效忠链上,而那些闯营的人都不是,如果能够自己拥戴一位天子赵天霸觉得他们多半会乐观其成。 幸好,奉节的文安之也是永历朝廷的人:“等到了奉节,我一定要向督师仔细汇报这件事,三太子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已经是丝毫不加掩饰了。” ------------ 第十九节 军功 第二天明军并未立刻出发,闹腾了大半夜不少士兵都是天开始发亮才有机会睡觉,而且紧张情绪一松懈下来,有不少士兵都感到极为疲劳,明军因此在谭弘的大营又多休息了一天。 粮食不可能都带走,所以明军就下令士兵们敞开肚皮吃。往常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在重庆城下的时候也是如此,习惯每天三顿饭的邓名颇不适应。但这天则是不停地开饭,邓名也得以见识了军汉们到底都有多能吃,不管粗粮、细粮,窝头还是米饭,整筐整筐的食物一转眼就被军汉们干光。不少士兵吃得撑得慌就去举石桩、耍大刀,等缓过来这口气后就回来接着吃。 看到边上数百俘虏凄惨的样子,邓名又忍不住心软,说服明军军官同意给他们吃晚饭。无论如何,如果想要一个合格的士兵,那每天就需要给这个人补充三千大卡的热量,否则就顶多得到一个夫子,而如果不给人吃饭,那就连一个合格的夫子也得不到。 本来明军军官计划等军队开拔后再给这些人半饥半饱的吃上一顿,但邓名坚持说必须要事先吃,而且给人吃饱才能充分发挥这些俘虏的搬运能力,既然邓名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其他军官也只好接受这个理由。 第三天一早,两千五百明军(和谭弘的交战明军损失极小,负伤一般也都是轻伤)分队出发,向下游方向前进,谭弘大营里的辎重和行动不便的伤病员一起被装上船或是临时打造的一些木排随军前进。那些塞不下的东西以及铠甲就由俘虏来背负,士兵们只需要携带自己的武器,见行军时大家都显得轻松愉快,邓名趁机又宣扬了一下优待俘虏政策——就是每天至少给吃一顿饭。 不过前路比邓名想像的更难走,很快沿岸的道路就消失不见,河岸也变成陡峭的悬崖,士兵们只能保持很窄的纵队,沿着山间小道蜿蜒前进。这些道路多是附近居民走出来的,非常崎岖而且时断时续。明军的前锋士兵披荆斩棘,把隐隐约约存在的道路扩充,或是从本没有路的山间寻找、开发出一条可供大军同行的道路来。 明军的行动非常缓慢,冬季日短,很快就又到了需要扎营的时候,至此,邓名才明白为何不远的一段路,缺乏水师的文安之走了那么久还没有到。 “文督师那边还好,船只就是再少也比我们手里富裕。”听到邓名的感慨,李星汉在边上答道。 “这附近的百姓岂不是非常不便?商旅又该如何通行呢?”邓名觉得以这样的交通环境,不用说商业根本无从展开,就是日常生活也会收到很大影响:“前两日觉得道路也不是这样难行啊。” “都府(成都)那边还好,重庆,夔州,来往商旅非要有船不可,也正因为此,我们虽然失去了重庆,但是依旧可以截断长江,让上下游的鞑虏音讯不通。”对于邓名的疑惑,李星汉很热心地一一给予解答:“重庆府那边当然还是要比夔州这里好些的,而且谭弘扎营,自然也要找稍微平坦一些,便于驻扎通讯的地方。不过等到了万县,地势还是要比这里好,道路也宽敞的多。” 李星汉告诉邓名这因为是冬天,所以道路已经算是很好走的了,要是夏天植物茂密的时候,数千士兵在山地上迅速通行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就是樵采的小路也会被植物完全覆盖起来,那时如果想在夔州迅速移动大军必须要有足够的船只。 明军向东前进的路上,哨探偶尔回来报告发现些谭弘部溃兵的踪迹,那天逃散的上千谭弘士兵,有不少也向东前进,经受不住凛冽的寒风,这些溃兵就不管不顾地升火取暖——暴露行踪固然危险,但不升火明显是死路一条。 不少明军军官见状都跃跃欲试,想攻打这些溃不成军的敌人,但是无一例外都被邓名阻止了,击败谭弘后邓名在军队中的威望大涨,周开荒等人的大昌兵都重视邓名的意见,更不用说万县的谭文余部。邓名认为攻打这些溃兵对明军来说并无丝毫益处,搞不好还会有所损伤,如果有人负伤还不能抛下不管,这与邓名一心早日赶回奉节的目标是不符的。 邓名把这个理由解释给了大家听,而且他觉得在这种山区里作战,就算比对方兵力强大很多,但如果不熟悉地形被伏击也是很正常的事,空有强大的兵力也难以增援,因此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邓名也坚决不同意追踪这些溃兵的踪迹。 不过邓名不解释还好,解释之后军官心里都微微有些失望,谭弘这些溃兵的状态比几天前这支明军的状态还要糟糕百倍,不少军官——比如周开荒就觉得这是个难得的锻炼军队的好机会,可以让军官和士兵彼此之间更加熟悉,而且还可以鼓舞士气,至于可能付出的伤亡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至于邓名的第二个理由,更让大家觉得有些畏敌如虎,又不是要学谭弘全军出击,只是让一些小部队驱逐追杀一下大军周围的丧家之犬,又能有什么危险?能耽搁多少时间? “邓先生,我们很快就会到万县了,今晚开一个军议吧。”在士兵扎营的时候,周开荒步履匆匆地来找邓名。 没有部下的赵天霸一路上依旧是邓名的贴身保镖,周开荒对邓名说完后,就招呼赵天霸道:“赵兄也来一起谋划、谋划。” “开军议干什么?”邓名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打算攻打万县么?” “正是!”此前明军已经发现谭弘北岸大营也溃散了——这倒不奇怪,那里没有什么辎重,又没有得力的军官,奉命守营的熊兰据李星汉说是个胆小鬼,仗着溜须拍马的工夫爬上来的,因此李星汉等万县兵就计划去家乡看看,如果有机可乘就攻下城池。 “之前你们不是认为文督师肯定会把涪侯部属的家小搬走了么?”邓名听周开荒他们议论过此事,人口对夔州明军的意义很大,尤其是在丢失了重庆一带之后,文安之几万军队过境,不可能不顺便把万县的民户都搬运回奉节去。 “不是人口的问题,谭弘北岸大营的人估计有不少逃回万县去了,他们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我军现在士气正旺,正好将其一举歼灭!” “我觉得当务之急是返回奉节,万县没必要去攻打,就算能攻下来,就凭我们这两千人,不是还要回到奉节去么?”邓名连连摇头,这些天来他连清军的散兵游勇都不愿意打,更不用说去攻打一座县城。 “嗯,这个……”周开荒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赵天霸。 但赵天霸只是摇头:“我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全凭邓先生和周兄说了算。” “那晚上再说,再说。”周开荒依旧不放弃,明军军官大多觉得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此次攻打重庆失败,想来文督师也是迫切希望看见更多场胜利的。 等周开荒走后,邓名又问赵天霸道:“赵兄到底怎么看这件事?” “邓先生为何不同意进攻?”赵天霸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起邓名。 “我觉得没有必要让官兵们付出无益的伤亡,”邓名坦率地说道,他对军功毫无追求:“我们行军速度本来就不快,进攻万县势必还要耽误时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身在险地,对吧?早一天回到奉节不是早一天安全么?” 赵天霸沉默不语,邓名也不催促而是任由他去思考,只是邓名不知道赵天霸想的远比他料想的要多。 “三太子取得胜利之后,本是众人拥戴,至少这两千多人对他已经是心服口服。可是这两天三太子显得过于怯懦,遇到几个、几十个溃敌都不敢进攻,又让军中上下对他有些失望。”这两天由于邓名不断压制明军的进攻欲望,赵天霸已经听到一些对邓名胆小的不满,觉得他到底还是贵人子弟,上次表现出的勇气可能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若是三太子亲率将士攻下万县,那他的声望必定可以大振,等将来回到奉节,大家看到的是袁宗第兵败、谭文身死,数万大军无功而返,而三太子过关斩将,整理了两千溃兵把沿途敌兵一扫而空……若是如此的话,再加上他的身份,恐怕文督师也压不住他了。” 在封建帝制下,拥立之功极大,同样,风险也是极大,如果你拥立的人最后没能坐稳宝座,那这拥立的行为就不是大功而是大罪了。赵天霸又瞄了邓名一眼,心想:“三太子和晋王毫无交情,万一取代了当今天子的话……嗯,别看现在很好说话,但将来迟早会记起晋王拥立当今天子的仇,会觉得晋王帮别人抢他们家的天下。” “以我之见,”赵天霸心中已经有了腹案,就对邓名说道:“邓先生的持重还是没错的,但是过万县不入,下面的人恐怕心里着急,毕竟谁也不敢说文督师一定把大家的家小都搬走了。” “赵兄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邓名觉得有点奇怪,在他印象里赵天霸说话不是这样拐来拐去的。 “让周千总或者李千总带些人去瞅瞅,若是无机可乘就算了,要是一座空城或者根本就没有几个兵把守,那不妨进城去看看,说不定还可以收集些辎重一并带走。” “为了说不定的事,耽误行军的时间。”邓名依旧有些迟疑。 “邓先生没有打过很多场仗吧?”赵天霸发声问道。 当然没有,就是前一场邓名参加的战斗也不全是他制定的计划,听到赵天霸的话邓名脸上微微一红,暗骂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郑重其事地对赵天霸一拱手:“赵兄责备的是,我太狂妄了,军中要务还是要听赵兄你们的。” “邓先生谦虚了。”赵天霸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事关晋王还有西营众多将士的前程安危,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对无法防守的城池一般都会进行破坏,赵天霸估计文安之退兵的时候对万县也进行了相当程度的破坏,一群吓破胆的溃兵守着座遭到破坏还有粮草的城池,赵天霸觉得攻下来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邓名不去,那就对他提高威望没有帮助,而且若是轻松拿下还可以让大家看清他的懦弱。 “邓先生身份尊贵,若是亲身去万县,众人恐怕会唯邓先生之命是从,这对行军作战也有些不利,”赵天霸决定冒一下险,根据他的印象,邓名目前还不是个心计深重的家伙,而且脾气也不错:“去万县侦查的时候,先生不妨就留守后面。” 邓名听的脸上又是一红,他明白对方是暗示自己不要去瞎指挥,也不要过份施加影响给军队,免得干扰一线军官作出正确的判断:“赵兄金玉良言,我受教了。” “不敢,不敢,我说话比较直接粗鲁,邓先生不怪就好。” 当夜军议最后确定,要对万县进行侦查,如果有机可乘就攻下其中的敌兵,邓名虽然不支持,但是也听取赵天霸的意见没有坚持。此外,虽然赵天霸没说,但是其他军官有人提到万县的城防可能已经被破坏,建议邓名亲眼去看一看,以作出最后的决定,如果决定进攻不妨亲自指挥这场难度可能很小的战斗。但邓名坚拒了这个提议,让有经验的明军军官去做临场判断,他情愿与辎重呆在后方。 提议的人就是一个和战胜之夜有幸和邓名握手的人,见邓名如此表现,不少人心里确实颇为失望。不过大家转念一想,这个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岂有让宗室亲临前线的道理?上次邓名的表现本来就是不寻常的。 既然确定了战略,明军就停下来做一些预备工作,挑选军官士兵编组成几个分队,还为了以防万一打造了一些简单的攻城器械。 …… 重庆。 “新津侯兵败,生死不知。” 得知谭弘被一群溃兵击败的消息后,王明德和谭诣都大吃一惊,有些谭弘的溃兵乘船赶到重庆,向他们汇报了自己所知的前因后果。 “韩世子?”王明德颇有些疑惑地望着谭诣:“此人何时随军的?” 谭诣也一个劲地摇头:“事先确实不知。” 一连问过几个人,有人还把韩世子给谭弘珠子一事禀告给王明德和谭诣,见众人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两人也半信半疑。 新津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谭诣和王明德很快听明白谭弘是中了对方的诱敌之计,不过能让谭弘这样的老将空营而出的诱饵,不敢说十足,也有七、八成是真的。 谭诣此时有些后悔杀谭文杀得太快了,若是宗室子弟来到重庆军前,就算是偷偷来的,多半也会知会谭文一声,若是当时知道有这么个大鱼在谭文或是袁宗第营中,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虽说不知真假,但有可能是真的。”王明德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便不是真的,也不能放过这支溃军。”谭诣冷冷地说道:“能够在溃败之后重新整顿成军,怎么也是谭文和袁宗第手下的精锐了,若是让他们安然逃回奉节,将来依旧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谭侯想要追击他们么?”王明德的眼睛眯了起来。 “正是,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就算从谭弘那里抢了些兵器也没用。”谭诣立刻答道:“他们没有船,只能步行东返,我明早就带本部出发,乘船顺流而下,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他们。” 除了突然冒出来的韩世子,谭诣意识到还有一件功劳摆在眼前,本来他和谭弘约定的是除了要帮重庆解围外,还要把万县作为见面礼送给川陕总督李国英。后者在谭诣和谭弘看来并非难事,等文安之退兵后万县是谭弘的囊中之物,在万县屯兵坚守,就替重庆挡住了来自东面的威胁,彻底将川东、川西的明军一分为二。 现在谭弘兵败,若是谭诣不立刻出动收回万县,那等清军出兵取得万县就不是谭诣的功劳了;哪怕是谭弘的余部献城,那也和谭诣无关。现在出兵追击,不但可以轻取这个功劳,而且还能消灭从重庆惨败中逃生的残余明军,更有一个不知真假的韩世子。 王明德对谭诣的小算盘也猜到一些,不过他身为重庆守将,不可能离开防地去抢这个功劳,因此如果全无好处功劳的话就不愿意看着谭诣这个降将出风头:“谭侯切勿着急,贼人先走了好几天,这未必能够追上啊。再说这韩世子,说到底还是不知真假。” “确实,他们先走了几天,若是没有足够的船还真未必能追上,因此末将敢请将军把重庆舟师借与我。”谭诣并不需要重庆的船,他的军队就是坐船来的,还缴获了谭文的一些,这只是他分功劳给王明德的借口:“若是有了王将军的协助,定能追上贼人。” 见谭诣如此知情识趣,王明德也就不再坚持,而是微笑同意。将重庆军从谭文水师那里瓜份得来的船交给了谭诣几条,又随便指派了一个军官带了一小队人跟着一起去,王明德心说若是谭诣聪明的话就应该把首功给自己,若是不聪明的话……功劳肯定可以分到手后,王明德关心地问起谭诣追上的把握有多大。 谭诣不敢深入夔州,不过他认为明军根本逃不到那里:“谭弘(渐渐的,王明德和谭诣对谭弘的称呼都不客气起来)的北大营溃散了,他们没船、没粮,肯定逃回万县寻找补给去了。文安之从万县退兵的时候估计也在万县大肆破坏一番,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我估计这支贼人眼下大概已经走到了万县附近。不,不对,他们一定沿途追剿谭弘的余部,应该离万县还远,还得有两天。领头的韩……伪韩世子年轻气盛,又刚刚赢得那么容易,见到落水狗岂有不痛打的道理?这又要耽误他们个两、三天。我明早就出发,顺流急行,他们在万县还没坐热板凳,我的五千大军就能赶到,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 今天第二更,记得帮我宣传,收藏。 ------------ 第二十节 万县 毫无顾忌的明军在万县的上游打造了大量的木排,然后开始横渡长江。 只有对万县附近水文地理完全不熟悉的邓名感到有些担忧,其他明军军官都是信心十足,认定附近没有足以威胁到本军的敌兵。而他们的判断也没有错,明军顺利渡过长江,没有受到任何的干扰。 等到一千五百多名士兵成功渡江后,他们就不再等待后续部队,而是按照事先计划向万县径直开去。在计划里,剩下的明军负责监视俘虏、保护物资的工作,不需要立刻向万县开拔,除非前线有必要的话才会要求后方增兵,所以先头部队没有必要继续等待还在长江南岸的人。 此时留守部队中的邓名仍然站在南岸,看着渡江的队伍心中很是感慨,从谭弘手里缴获的不仅仅有武器、盔甲,还有大量的旗帜,现在从对岸的明军身上完全看不出一丝败军的气息,军中旌旗飞舞,士兵衣甲鲜明,而且还很有一股胜军的气势。这支雄赳赳的军队,就在邓名和剩余人的注视中,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长江南岸的军队又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尽数渡过,当邓名踏上北岸的时候,第一批报信使者已经飞速赶回来向留守的同伴汇报军情。 正如之前不少军官所料,万县现在毫无自卫的能力。文安之的数万大军通过此地,他们返回奉节时,不但把万县的城门都拆了,还毁坏了一段城墙。很显然,明军白白走了一趟,满腹的愤怒无处发泄,把力气都用在万县这里,若不是明军粮草告罄耽误不了太久,估计万县的城墙还要再难看些。 听到这个消息后邓名先是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明军不必进行惨烈的攻城战。从使者兴奋的口气和表情上看,显然明军不会放过到手的大好机会,一定会发起对万县的进攻。邓名看到运过江后堆在岸边的被服和粮食,就建议留守的军官组织人手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建立个简易的营寨。 “搭建营寨做什么?”一个留守的军官问道,听起来很快就可以进驻万县了,还费这工夫干什么呢?虽说主要工作是俘虏做,可总有一些工作量会摊到自己头上。再说眼前这位邓先生总是善心大发,每次让俘虏做工后他都会以此为借口给俘虏增加饭食。 “这……谨慎地扎营不是好习惯么?”邓名对古代战法不熟,对近代战术不熟,不过他记得以前看过一些明将传记,似乎都对营寨建设非常用心,任何超过短期逗留的营寨还会挖壕沟什么的:“万一打不进万县呢?今夜将士们在什么地方休息?” “万县的溃兵充其量也就一千多,”赵天霸今天依旧护卫在邓名身边而没有上前线,闻言他急忙替那个军官辩解道:“城门都拆了、烧了,城墙也扒掉一大段,贼人决计无法顽抗。估计此时周千总他们已经杀进城中去了。邓先生,虽说诸葛一生唯谨慎,但在此处搭建营寨确实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白白消耗士兵体力。” 谭弘北大营的很多士兵实际都是辅兵,别说盔甲,连刀剑都没配备。李星汉等万县人说得很清楚,领兵的熊兰不但没有打仗的本事而且不受谭弘的待见——如果是谭弘重要的心腹军官,也不会摊上孤军抵挡文安之大军的任务。这家伙无能胆小的名声都传到谭文军中了。显然,一个毫无威信的无能之辈领着一伙儿老弱残兵,面对明军的新胜之军,赵天霸看不出明军有任何失败的可能。 赵天霸陈述为何万县可以轻易拿下时,其他军官脸上全是赞同之色。一个月前还是个美院学生的邓名常常告诫自己要有自知之明,在军事问题上自己没有什么过人的见地和发言权。见留守军官们对自己的意见不以为然,赵天霸更公开反驳,邓名也就不再坚持。虽然小心谨慎没有什么过错,但对面都是勇气过人的武人,自己可能是太嘀嘀咕咕了。 就在赵天霸说完话后不久,像是为了证明他的正确判断一样,新的使者又赶回渡口。这个人显得更加兴奋,冲过来大声报告道:“邓先生,万县已经向我们投降!” 听到这个消息后,赵天霸心里高兴但是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看了邓名一眼。他阻止邓名去前线以免邓名获得更多的声望,万县这一仗他虽然达到目的,但是对方看到赢得这么容易也有可能会醒悟过来,明白他的意图。不过对此赵天霸倒也不用担心,毕竟邓名拿自己没辙,而且马上回到奉节,难道朝廷的督师文安之会不赞同压制一个觊觎皇位者的野心么? 邓名还真是没有看出赵天霸的用意,因为他不是宗室子弟也没有觊觎永历天子的位置,相反他倒是觉得赵天霸对军情的判断准确:“是我杞人忧天了,还是赵兄说得对。” 得到捷报,留在后面的部队就开始向万县开进,今天可以住在城里的坚固房子中了,士兵们都非常高兴。赵天霸又仔细观察邓名,发现对方完全不怀疑自己固然满意,但心里的歉疚也增多了:“三太子你这么一个不懂世事的人,安心做个太平王爷不好嘛?等将来回到了朝廷,我一定为殿下美言几句,希望朝廷能够厚赐殿下。” 还不等后卫部队进入万县,李星汉就高高兴兴的带着一批人来迎接邓名。见到邓名后,李星汉高声汇报道:“万县城内有两千三百贼人,已经尽数向我们投降!” “这么多?”邓名吃了一惊。 根据之前俘虏的汇报,谭弘留在北岸大营的兵力不过就是两千五百多人而已,其中不是老弱病残就是苦力辅兵。按照明军事先的分析,能够组织上千人逃回万县就算不错了,不想竟然几乎全被带回来了。 “熊兰这厮倒是颇会蛊惑人心,以前还真没听说过他有这个本事。”李星汉笑嘻嘻的。虽然对方比自己想像的要能收拢军心,但这种本事只有在愿意抵抗明军时才有意义。而熊兰这个人还终归是废物,一箭不发就集体投降,那他越是能收拢士兵,给明军带来的好处也越大。 李星汉身后跟着一群人,除了押解的明军士兵以外,还有些赤手空拳的人,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显然是刚投降的万县守军军官。其中有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带到邓名身前就跪倒在地。 邓名见这个人年纪和李星汉相仿佛,被绑得结结实实,就指着他问道:“这个人是谁?” “这贼就是熊兰!” 熊兰有个姨娘是谭弘的小妾,他父亲因为这个关系得以在谭弘手下效力。但随着父母、姨娘先后过世,熊兰在谭弘面前也越来越不受待见。这次扎营在北岸,虽然负责近乎替死鬼的任务,但熊兰也没有抱怨,而是利用北岸大营中人人敢怒不敢言的心理,和营里管事的人套上近乎,拉拢关系。 得知谭弘大败后,北营差点就一哄而散,但熊兰说服大家要统一行动:若是两千多人能够拧成一股绳,占踞万县将来献给清廷,那本来归谭弘的功劳就是归大家了;若是大家散伙儿了,谭弘也不在了,那将来就什么地位都没有了,能不能在清廷手下安心吃军粮都难说。 大家都承认熊兰说的有道理,但有不少人还是担心会被明军攻击。不过熊兰继续说服他们:若是大家分开行动,为数很少的散兵游勇更容易被当成软柿子、落水狗,遭到痛打。 经过熊兰的解释,北大营没有一哄而散而是返回万县驻扎下来。在熊兰的计算里,明军大概不会很快抵达,所以他这两天在城内竭力拉拢人心、整顿部队,计划把这支溃兵变成自己的势力,以后用来出售给清廷。熊兰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军队中没有根基,他计划再花点时间增强自己的控制力,然后就带着一部分人去万县北面躲避风头——若是明军来了不会倒霉;若是明军不来,自己出城也能回来,不至于献城的功劳被别人抢去。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明军一路上没耽搁工夫,熊兰还没来得及建立起可靠的势力,明军就赶到万县城下。此时若是熊兰弃城逃走的话,正如他之前对其他同僚说的:自己下辈子就只能在土里刨食了。 逃走就一无所有,而万县连城墙都少了一截,防守显然是送死,熊兰就说服同僚献城投降——我们一定要混过这一关,最好是说服让我们留下来防守万县,那将来就还有机会献城;若是我们没能捞到万县,那跟着明军去奉节,起码还能当兵吃粮。 说服了大家后,熊兰就带着一伙儿同谋自缚出降,所有的人的绳索都被解开了,只有他还捆着呢。周开荒和李星汉问明白北大营的情况后,虽然表面上显得满不在乎,但实际上心里对熊兰蛊惑人心的本事还是有些忌惮的。不过两人虽然都动了对熊兰不利的念头,但首先,熊兰不战而降,战胜者对他极其蔑视,这一点帮了熊兰的忙;第二周开荒一时也没找到特别好的借口,毕竟万县不战而降,杀人还是要有点说得过去的道理的。出于这种矛盾的心理,李星汉就把熊兰带过来见邓名——以邓名的心软,他们觉得熊兰多半死不了。 邓名听李星汉说了前因后果后,果然就觉得还捆着熊兰不放不妥,马上吩咐道:“既是诚心归降,还不快给熊把总松绑?” “不能放!” 就在士兵领命要去给熊兰松绑的时候,突然传来周开荒的大吼声,紧跟着人随声到,周开荒一阵旋风似的冲到邓名身边,恶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熊兰,眼睛里满是杀气。 “有什么事情吗?”邓名惊奇地问道。 “嘿嘿,这贼子!”周开荒冷笑了两声,接着就把熊兰在商议投降时,关于能不能留在万县,以便将来献城的那番议论讲给了邓名听。 因为熊兰没有根基没有自己的死党,投降之后,对熊兰本来就毫无忠诚可言的一个县衙卫兵为了向周开荒表现忠诚,就把熊兰给出卖了。 三言两语把刚刚得知的阴谋说完后,周开荒脸上杀意更重,他的目光在其他刚刚投降的万县军官脸上扫过:“这些都是同谋!都是想诓骗我们反叛朝廷的贼!” 听周开荒说破他们的计划时,那些谭弘余部的脸上已经是变色,等听到周开荒这句杀气腾腾的结论,刚刚得以松绑的万县一伙儿人立刻噗通跪倒在地,胆小无能的就开始大声讨饶。 还有一两个有急智的,猛地用手指着熊兰高声叫起来:“周将军明鉴啊,卑职们只是附和熊贼罢了,我们本来不想这么干,但我们当时若是不答应熊贼,他就会拼个鱼死网破啊。” 大家很快都反应过来,于是众口一词:全万县只有熊兰这厮打着反复的主意,其他的人都是一颗赤心对朝廷忠贞不二。只是为了蒙蔽、打倒熊兰这个在万县掌握大权的恶棍,大家才不得不顺着熊兰,欺骗他,好让他向明军投降。现在愚蠢、邪恶、贪得无厌的熊兰已经中计,落到大明王师的手中,众人就要求明军立刻将其处死。 听着周围一片喊杀之声,邓名问一声不吭的熊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刚才大家乱哄哄的时候,熊兰一直在察言观色,他已经发现邓名才是中心人物,说了算数的人,现在听邓名发问,熊兰就沉声问道:“罪人敢问将军如何称呼?” “叫我邓先生即可。”邓名琢磨了一下,觉得也没有更合适的称呼了。 既然需要化名,这个身份想必了不得! 熊兰心里如是想着,口中更不犹豫:“万县一军都是谭弘旧部,包括罪人在内,闻知邓先生大军到来,人心各异,担心会被王师诛杀的决计不在少数。人心惶惶之下,有的人难免就会生出负隅顽抗的念头,这种人自己死了就罢了,若是给王师造成损害,罪人岂不是罪上加罪了吗?就算胆敢顽抗的人不多,说不定还会有些人逃出万县,也许就会去投了鞑子。罪人常常想,虽然谭弘作恶,但现在国家还要用人,罪人们只要洗心革面,朝廷还是会大用我们的,能够多留下一个人就是为朝廷出了一份力。” “只是!”熊兰加重语气说道:“邓先生想必也深知,罪人在军中中并无什么根基,只能设法当个说客而不能命令一军,所以就想出了这个说辞,想哄骗得全军先投降了王师。说什么将来可以献城反复,这只是我为了朝廷效力的计策,而不是我真正的想法。” 周开荒中间几次冷笑着想插嘴,但是都被邓名阻止了,好不容易等熊兰说完了,周开荒立刻骂道:“你说你没这么想就可以了吗?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 “罪人不敢。”熊兰抬头看了看邓名的表情。虽然周开荒一脸不屑,但是邓名脸上并无不善之色,就继续为自己求情道:“邓先生明鉴,罪人无论用了怎么样的说辞,到底还是带着两千多兵来为先生和朝廷效力,今日先生若是杀了我,将来怎么说服别人来投呢?” 赵天霸注意到熊兰把邓名放在了朝廷之前,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在边上等着邓名的反应。 对于熊兰的说法,和熊兰一起投降的同谋楞了会儿,纷纷张嘴表示反对,因为熊兰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不用这种投敌的计划来进行利诱那他们就不会投降,如果熊兰的辩解成立的话,那他们搞不好就有罪了。 而熊兰也毫不客气地奋力反驳,对邓名赌咒发誓说如果自己不用这种利诱,那在场的谭弘余部十个有**个不会老老实实投降。 熊兰的话当然进一步激怒了他的同谋们,他们翻起了熊兰的老账,对邓名保证此人夜敲寡妇门、专挖绝户坟,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渣,再三强烈要求立刻将熊人渣处死。 在这一片内讧声中,赵天霸依旧在静静地等待,等着看邓名会不会因为熊兰把他置于朝廷之前就对此人网开一面。 而李星汉虽然觉得熊兰口才不错,但心里却知道熊兰已经是必死之人,他把众多同僚军官得罪了个一干二净,而邓名要安抚这支降军必定要有所表示,熊兰的人头就是现成的,一个人的重要性和一群军官的重要性相比……李星汉相信邓名还是知道孰轻孰重的。 刚才周开荒一心要杀熊兰,但现在他突然另有想法:熊兰已经把周围人得罪光了,若是邓名表示相信熊兰,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对这群降官大开杀戒,就算不杀也可以夺了他们的兵权;熊兰也再没有任何依靠,只能一心为邓名出力,这样就可以彻底把万县降军收为己用,这种结果和让一群才投降的军官继续把持降军……周开荒相信邓名还是能够轻易看清利弊。 ------------ 第二十一节 追兵 “原来是这样!”邓名看见这些万县的降官互相攻击,不由得笑道:“你们担忧熊把总对抗王师,所以就哄骗熊把总,听见熊把总提出一个诈降的计划,你们就将计就计假装同意了下来。” “正是,正是!”那群跪在地上的降官纷纷点头称是。作为同谋,现在大家只有把责任都推给熊兰才能争取自己脱身。虽然听上去这个明军头领说的话好像是在讽刺大家,但降官们仍旧连声附和,他们一厢情愿地盼望可能明军还有用得着降官的地方,讽刺一两句也算不了什么。 “熊把总则是担忧万县城里有人不识大局和朝廷顽抗到底,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一条计策,说服大家老老实实地投降。”邓名说出下半截话后,没有人再接茬了,顿时都闭上了嘴。熊兰也摸不清邓名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偷眼观察邓名的表情。 “所以这是误会了嘛,你们原来都是志同道合的人。”邓名摆摆手,忍不住笑道:“都起来吧,也给熊把总松了绑。” 但跪在地上的那伙人却没有敢立刻站起来,邓名看上去虽然显得和善,但这群人对他并无了解,觉得片刻后也许就会翻脸。 “为什么都不起来?我说错了吗?是不是有人不是这么想的,而是打算以后找机会再叛变朝廷?” 邓名这话一出口,哪个人再不起来就坐实自己居心叵测了,于是大家就战战兢兢地慢慢站起来。不过不少人膝盖还没敢完全站直,暗暗做好了准备,等着邓名一声大喝就再次跪倒求饶。 周开荒见邓名一个人都不打算杀,就皱起眉头叫了一声:“邓先生!” 邓名很明了这些降官都是满口谎话,但是并不打算追究,难道要把这些刚刚投降过来的人都杀了么?虽然邓名在战场上已经亲手杀过人,但还是不可能杀一批向自己求饶的人——毕竟他们是人类而不是猪狗。 听到周开荒的声音,邓名知道他对自己的决定很不满,所以马上解释道:“正像这位熊把总说的,他们今天投效王师,让我们不流一滴血就能进入万县。既然他们不让我们流血,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他们的命?” 说完这段话后,邓名转身面对眼前的降官,正色说道:“我这个人主张论迹不论心。或许你们早先商议这件事的时候,你们心里想的和现在对我讲的不一样,不过你们确实弃暗投明了,我因为这个不追究你们跟着谭弘背叛朝廷的事;至于你们商议的那些计谋和你们刚才的辩解,都是用嘴说的,属于空口无凭。我不是因为你们辩解得好就放过你们,也不会因为你们口头上说要去投鞑子就惩罚你们。” 邓名前世的法律讲求犯罪事实,口头上说的话不能作为判罪的凭据,更何况是死罪。但是他这一番话,投降的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们明白眼前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就放心下来,争先恐后地开始表白,对不杀之恩表示感激和崇敬之情。 此时熊兰已经松绑,站起身来是个魁梧的军汉,相貌堂堂,刚才说话的时候嗓音浑厚有力。听起来这个人颇有应变之才,万县这群降官里面就数熊兰最有心机,不知为什么谭弘会如此不待见此人。经过今天这一通内讧,熊兰得罪了现场的很多人,将来未必还能在军中站稳,但是对这种有煽动能力的人邓名还是比较重视,也不打算轻轻放过,他盯着熊兰的眼睛说道:“熊把总,这一次你带头弃暗投明,让明军能够顺利进入万县城,所以将功补过,以前你背叛朝廷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但是你要知道,背叛国家这种事毕竟是犯罪,可一而不可再!” “邓先生指点的是。”熊兰躬身受教。 熊兰越是观察越觉得邓名深不可测,从来川军和闯营的矛盾都是不可调和,可是眼前两个阵营的人都对邓名表现出尊重和服从。在这个讲究“其心可诛”的时代,邓名用“论迹不论心”的奇谈怪论做依据赦免众人,但是明军将领却没有出现什么反对之声,更是说明此人在众人心目中有相当高的地位。 “新津侯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不知道万县城中有没有牢房?”邓名让人把谭弘和他的五十多个死党送到牢房里去,而且交给熊兰等人去看押。 “有牢房,有牢房。”这些人果然立刻应承下来,在明军士兵面前领路,押送着他们的老上司,把谭弘一伙人带去万县的牢狱里看管起来。 刚才除了周开荒以外没有其他反对之音,等到熊兰和谭弘等人离去后,赵天霸第一个出声:“邓先生实在是太心软了。” “熊兰这厮已经没用了,”李星汉接口道:“邓先生为何不杀了他,以安抚其余人的心?他们一定会感恩戴德为先生效力的。” “熊兰怎么会没用?他可是个家贼,对谭弘的军情比我们了解得多。要我说,应该把其他的那些家伙宰了。”周开荒存着一个念头,想要收编谭弘的余部,所以一开始就放弃了对熊兰的杀心:“这些人反复无常,商议这样的阴谋诡计,怎么可信呢?” “他们就是不商量这个阴谋,或者我们不知道他们曾经这么商量过,我也不会信得过他们,难道你们会信得过他们吗?”听到这些反对意见,邓名摇头道:“就是杀了熊兰,剩下的那些人就会感恩戴德,诚心诚意的为我们尽心出力吗?我看就是杀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虽然这么说,但邓名觉得软弱和恻隐之心是完全不同的,周开荒他们可能还是分不清两者之间的区别。 赵天霸一直认真地听着邓名的辩解,像是为了证明邓名的怀疑,在他说完后赵天霸飞快地追问道:“邓先生其实就是不想杀人,对不对?” 见邓名不置可否,赵天霸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邓先生就是太心软啦!” “不过万县城中可虑的也就是熊兰这个小人,以前只听说他是个溜须拍马的鼠辈,不想事到临头居然还有不少鬼主意,”李星汉在边上评价道:“现在他和其他的鼠辈算是水火不相容了,我们也不用担心这群降兵还能一起搅起什么乱子来。” …… 把谭弘、秦修采一伙儿送进大牢,派人认真看管起来后,熊兰和他的同僚们走到县衙的大厅中。周围没有了明军士兵,气氛有些尴尬,大家看向熊兰的表情都有些复杂——刚才他们为了给自己脱罪都欲置熊兰于死地,现在侥幸活命,几个人凝神屏息等着,只要熊兰破口大骂自己不讲义气,就要反唇相讥骂将回去。 熊兰先是左右环顾了一圈,再次确认没有明军的士兵后,猛地向周围人深躬行礼:“多谢诸位兄弟救命之恩。” 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熊兰这个做派,一时间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熊兰做出一副后怕的表情,用手连连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声感慨道:“刚才那个邓先生本来是要杀我的啊,他担心我是这一军领头的,是要杀我的啊!幸好诸位兄弟有急智,做出一副和我有仇的模样。哎呀,我当时真是给吓傻了,多亏了你们反应快,我连忙跟着有样学样,这才化解了邓先生对我的杀心。” 刚才没有一个人是这么想的,他们只是想把熊兰推出去顶缸,现在看见熊兰不但没记仇,还长吁短叹表现出一副劫后余生的感激模样,没有一个人想出来该说些什么。 “刚才诸位兄弟为了救我,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熊兰继续在大发感慨:“我本来以为诸位兄弟会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矢口否认我们商议过这件事……” 熊兰立刻给大伙儿分析,如果万县的降官不发生争吵,邓名肯定会认为他们是拧成一股绳的紧密团体,那么为了便于打散这个团体肯定要宰了熊兰。而大家这么一闹,邓名以为他们各有各的算盘,是一盘散沙,留下这样的的印象也就没有必要非杀领头的熊兰不可了。 “不想诸位兄弟为了帮我,想出了那么巧妙的借口,”熊兰说着又对众人一通行礼:“说真的,我一点儿也没想到诸位兄弟会如此仗义,要是换了我,我可未必能想到,更未必能做到。” 经过熊兰滔滔不绝的解释,搞清楚了他到底为何感激大伙儿之后,就有人大言不惭地接受了他的感谢,拍着胸膛说:“熊把总说哪里话,我们以前就是熟识的兄弟,这几天更是患难之交,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所有的人都慷慨地向熊兰表示,不必把这件事记在心上。 “不过,我们日后做事,还要照此办理才可以。”熊兰指向他的一个同僚,今天就是这个人第一个挑头企图把所有罪责都推到熊兰的身上,熊兰竖着大拇指称赞他反应迅速、思维敏捷:“当着他们的面,日后我们一定要互相攻击,显得水火不容,这样邓先生才会觉得可以把我们分而治之。” “正是,正是,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那个被熊兰称赞为反应迅速的家伙连连点头,他楞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熊兰的意思。 “高啊,真是高!”熊兰随着又是两声恭维送上。 众人看这个家伙的眼光也变得复杂起来。没看出来这个平日二傻子一般的家伙,居然也有不逊于熊兰的脑筋。嗯,简直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原来当时他们俩是在唱双簧!要不是熊兰这通解释,老子估计现在还没看明白呢。 把营中最有心计的头衔赠送出去以后,熊兰趁热打铁,凑近那位同僚做出一副请教的样子,连续问了几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要想自保,就一定要齐心协力?……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以后再商议什么事,一定要挑选没人的地方,免得再次泄露风声?……你是不是想提醒大伙……哎呀,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呢?” 对方在熊兰的追问下,机械地跟着回答“是”或是点一下头。每当他有所表示,熊兰就夸张地赞叹一声,把自己的声音降得越来越低,而那个同僚的下巴扬得越来越高,做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熊兰苦口婆心地和大伙又交代了一番,他相信今天商量的事情若是再泄露出去,大伙儿为自己辩白的时候就会指认这个家伙出的鬼点子,而不再告发是熊兰领头,这也算是聊胜于无的自保手段吧。 熊兰感觉明军中只有那个邓名高深莫测,他处理事情的方式和别人不同,有些看不懂,其他几个明军军官和自己这帮同僚一样,心里想的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 成功地化解了大家和自己之间的疙瘩,熊兰这才放下心来,感到一丝成功的喜悦。接着赶忙去分派工作,安排明军住宿休息。 …… 明军第二天没有上路而是在万县驻扎了下去。伤病员需要草药,毕竟在万县还可能收集到一些,荒郊野外就更困难了。而一旦得到舒适的住房,连日紧张奔波的明军士兵就渴望休息一下,对此邓名自己也深有体会。邓名和众军官没有急着催促部下上路,周开荒、李星汉都认定万县附近没有具有威胁的敌军,尽可放心。士兵们得到休息的好处也很明显,军队的状态变得相当不错,以士兵们现在的体力,一口气返回奉节不是大问题——万县到奉节的距离差不多只有重庆到万县的二分之一。 问题是如何把万县的两千多新近投降的士兵一起带回去——现在夔州需要壮丁,明军按说应该把这些人都带回去。本来在谭弘的南大营俘虏了数百俘虏,再加上万县这一批总计会有三千人,比自己手下可靠的士兵还多,上路前需要准备大量的食物。 万县的仓库已经空空如也,趁着修整的工夫,明军让降军在附近捕鱼、捕猎,只是由于天气寒冷所得有限,估计照这种工作进度,恐怕没有个十天半月凑不出足够行军的粮草。沿途人烟稀少,收集粮草不但会影响行军速度,而且数量非常不可靠。 “留下一些人在万县。”明军中有人提出这个建议,正符合熊兰的心意。万县城防被严重破坏,留下明军自己人防守太危险。如果留下一部分降军防守的话,虽然他们可能再次叛变,但明军毕竟要返回奉节,总不能无限期地在这里呆下去。 明军军官们在县衙门里讨论了一番,迟疑不能做出决定,突然有人风风火火地冲进县衙,向军官们报告:“鞑子!鞑子来了!” “什么鞑子?休要谎报军情。”李星汉不满地呵斥道。 “真有鞑子来了。”这个士兵说,他在万县上游的岸边监视捕鱼的降兵,远远地看到有船只沿江而下,打着清军的绿旗。据他说船只绝不是一艘两艘,而是实力相当可观的一支船队。 周开荒不相信,向周围的军官们问道:“你们说,鞑子有实力进攻奉节吗?” 所有人都知道奉节有文安之的大军,消灭谭弘后附近不会遇到什么有威胁的敌军。 “难道重庆会为了我们这些溃兵出动大军?”出动大批军队需要消耗很多物资,这是常识。如果重庆真舍得为追击溃兵而出动大军,那他们早就动手了,也不该等到今天啊。 “因为我们不是溃兵了,”邓名轻声说道:“我们击溃了谭弘,闹出的动静不算小了。” “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李星汉总是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邓先生说得不错,我们不是溃兵了,鞑子来了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去看看吧。”众人没有心思再议论收集粮草的问题了,他们从谭弘那里缴获了十几匹马,进了万县城又设法搞到几匹,足够决策层的军官们使用。 邓名这些日子也学会了骑马,听说有敌军前来不由心中着急,自然不肯呆在衙门里坐等消息,虽然自己骑技不太好但是肯定比走路快,就坚持跟着众人一起去山上亲眼看看情况。 “我只是看看情况,我不懂打仗,不会干涉这些军官的决定。”邓名和周开荒等人一起离开万县,直奔上游而去。 不多时他们就策马上山。站在制高点上,遮蔽物不多,冬季视野相对开阔,山坡上有一块一块的梯田,长江从脚下流过,可以望见远远的江面。 只见遥远的江面上船帆遮蔽,清兵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水道。 “这……怕不是有三、四千人之多?”见到这样的场面,周开荒大出意料,吃惊地说道。紧跟着他又看到视线尽头的山峦背后,还有更多的敌船驶出:“不止,可能要有四、五千人。” ----------------- 这里我多说一句哈,理论上我只授权给了纵横刊登本文,贴吧和其他什么网站刊登纵横和本人就算不愿意似乎也没什么办法,不过贴吧既然都是我的读者,好歹给个面子加个链接吧,也给我增加点点击…… ------------ 第二十二节 谎言 明军只有两千多可靠的士兵,还要控制三千随时可能反戈一击的降兵,万县被毁坏的城防一下子变成了明军的致命伤。 万县距离奉节并不远,而云阳位于这两个城池之间,距万县更近,那里就有明军的前哨部队在驻防了。这两天在万县休息的时候,明军已经和云阳守军取得了联系。大队清兵出现在这里,简直就可以说是在奉节明军的眼皮底下行动,众人完全没有想到敌人竟然这么大胆。 “我军必须立刻撤退。”见到顺流而下的敌军遮蔽江道的气势,所有的军官都立刻萌生出这个念头,有的人已经将其说出了口。 “往哪里撤?”赵天霸的视线也被牢牢地拴在江面的敌船上。敌人的水师已经出现在视野内,靠两条腿走路肯定无法及时撤退到云阳,而且那里只有明军的一些前哨部队,没有能力派出一支部队来支援万县。 首先提议撤退的人楞住了,过了片刻又有其他人叫道:“往北面退,我们先进山!” 赵天霸沉默不语。这两天眼看奉节在望,想当然地认为清兵绝对不敢出现在此地。但当大批清军真的出现以后,赵天霸却突然发现明军很可能真拿他们没办法。这次重庆之战明军大举动员,但白白损耗粮草兵力却一无所获,短期内明军无法动员大量军队再次离开根据地,而缺乏船只让他们的机动力也难以与清军相比。 若是真的撤退进山的话,就只能寄希望于清军因为恐惧奉节明军的实力而匆匆撤退,但若是他们不撤退怎么办?明军真的能及时赶来把这支清军轰走,为自己解围吗?若是拖延时日的话,用不了几天,进山后缺乏补给的明军就会开始瓦解。 “对,向北面撤。”其他人可能也有类似赵天霸的顾虑,但是敌人的水师看上去如此庞大,如何能够力敌?大家都附和撤兵的提议,包括周开荒、李星汉在内,他们都强烈要求邓名立刻下令退兵。 邓名没有回答他们而是继续看着江面上的敌军,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想要和众人说话,却发现身后只剩下赵天霸一个人了。 “他们人呢?”邓名问道。 “回万县集合部队了。”赵天霸老老实实地答道。 刚才众人催促了几声,见邓名没有反应就顾不得再等,先后赶回驻地紧急集合手中的部队。包括周开荒和李星汉也都如此,他们都觉得邓名平常不爱干涉军事行动,而且撤退已经是必然的事情,没有必要为了等一个明知会下达的命令而耽搁时间,现在早一点集合部队就能早一刻行动。 “我们撤退进山就能脱险吗?”邓名以前对军事完全不懂,但是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军中,天天听到人们谈论军事话题:“之前你们一直在说军粮、军粮,没有军粮大军怎么维持下去?再说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军队互相之间怎么联系指挥?” 邓名提出的问题赵天霸当然一个也解决不了:“邓先生,万县的城门、城墙都被损坏了,我们只有两千多人,这来的敌兵至少是我们的两倍,我们守不住城池的。何况城里还有三千降兵,形势对我们稍有不利他们就会倒戈。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进到山里还能活下来一些人。” “能活下来多少?”邓名不依不饶地问道。 “唔……”赵天霸沉思了一下,如果追兵不在这里长期围剿,或是奉节几天内就派出援兵的话,那大部分人都可以脱险,军队维持几天没什么问题。若是情况相反的话,这支明军就会蒙受很大的损失,乐观地估计也许有半数能够脱险,越过山区撤向云阳。 “卑职一定能够保得邓先生安全。”赵天霸最后说道。对于这个保证他倒是信心十足,无论如何,现在的形势比起被堵在谭弘大营前的形势完全不同,出路多一些,距离云阳不算太远,路上也没有什么大的阻碍。 “我们经过那么多的困难,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既然撤兵的逃生几率也不到五成,为什么不留下来决一死战?” “若是文督师及时派来援兵……”赵天霸低声说道。 “指望援兵?那可靠不住。”邓名觉得把希望寄托在文安之的身上不妥,而且从赵天霸刚才的言语里看,援兵及时赶到的可能性很小。 他回头望了一眼万县,里面的明军现在可能还不知道大难临头。每当遇到俘虏问题时,邓名一看到那些人的眼睛,想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就无法下狠心把一个“杀”字吐出口;而在万县中的那些明军,他们不仅同样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和邓名患难与共,很多人还和邓名握过手、交谈过。虽然自己有赵天霸的保护,脱险的难度不大,但那些明军的普通士兵怎么办?听任他们各自逃生,很可能会有半数被清兵追杀,砍死在山里。 “我们应该有难同当,要不就都走,要不就都别走。” 按李天霸的说法,在乐观的情况下也许能逃走一半,那不乐观的情况是什么?最后只逃走邓名和身边的几个人?把周开荒和李星汉还有两千多明军都扔在这万县北面的山区里,他们两个人肯定是不会扔下部下独自逃生的。 听邓名的口气变得斩钉截铁,赵天霸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他一个部下都没有,现在也可能会去紧急集合部队了:“先生说的不错,但是军心已经散了,若是刚才先生能下定这样的决心……” 赵天霸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刚才就是邓名下定决心也未必有用。敌强我弱的形势太明显,万县是怎么也不可能守住的。若不是因为每个人都将这再明显不过的前景看明白了,他们也不会一哄而散跑回万县紧急动员。 邓名看到又有一些士兵从上游防线跑回来,越来越多的明军士兵发现了正在靠近的敌军舰队,这些士兵呼喊着一路向万县飞奔而去,不用说,片刻后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全城。明军的控制力不够强,距离云阳x根据地又太近,说不定有些士兵就会自行开始撤退,有些军官可能也会这么做。 “我又想起了古代一场有名的战役,我们的处境倒是有些像。” 赵天霸的眼睛突然一亮,虽然对这个宗室子弟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但他承认对方确实是比自己见多识广。 “我想起了昆阳之战。”邓名自顾自地说起来:“当时刘秀领着军队阻击王莽的大军,刘秀的部下望见王莽的军队势大,水陆并进、兵马铺天盖地,就纷纷主张撤兵。可是刘秀觉得,在强大的敌人面前自己人已经先害怕了,这种情况下如果撤兵,多半就一泄千里,溃不成军了。” “先生说的刘秀是何人?是谁阻击王莽的军队?”赵天霸倒是知道王莽,王莽的名气很大,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刘秀就是汉朝的光武帝,兴复汉室的那位天子。” “哦,原来是光武天子,怎么能直呼他的名字呢!”赵天霸在心里暗想:“汉光武帝名叫刘秀,好,今天又学到了一手。” “看到将领们已经一致要求撤兵,光武帝没有办法说服大家,只好撒了个谎,就说王莽的大军并没有朝着我们昆阳来,而是直接去宛城了。众人听说以后相信了,高高兴兴地都不走了。过了没多久,王莽的大军就把昆阳包围了,大家想走也走不成了。” 邓名说着这个典故,相信赵天霸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我们背城一战,战胜的机会比逃回云阳的机会还小吗?” “两千五百士兵,就差也能有几百脱险吧?就算五百个,那也是有两成的机会逃走,对吧?靠着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池,敌兵是我们的两倍,还有三千肯定会倒戈的降军……”赵天霸摇头道:“十无一胜,还是撤兵划算,说不定能撤走的还不止五百呢。” 邓名发现自己说服不了任何一个人,只能长叹一声,不再做争辩。 “还是赶紧回城去吧,大家估计在整顿部队了,邓先生再不回去他们可要着急了,”赵天霸催促着,接着又随口问了一句:“那场昆阳之战,汉光武帝的形势也像我们今天这样危急吗?” “嗯,是的。”邓名说道:“光武帝一共有战兵三千、辅兵七千。对面王莽的军队由太师、上将军领军,人数四十二万,水师有三千多只舰船,士兵可以踏着船面从黄河的南岸走到北岸。” “一万对四十二万……”赵天霸说话的同时脸色暗了下来,有种刚才的问题给自己丢脸了的感觉,而且邓名回答自己时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他觉得有种讽刺的含义在里面。 “是啊,”邓名点了点头,严肃地又说了一句:“和我们一样的危急啊。” “那么昆阳一战……汉光武帝最后赢了?”赵天霸的脸更暗了,他觉得光武帝既然最后称帝了,那多半是赢了,自己这个问题显得多余了。 “看见王莽的军队重重迭迭包围了城墙,无路可退了,众将只有下决心跟着光武帝出战。”果然,只见邓名重重地点头,答道:“光武帝率领三千人出城逆击,杀尽了关中雄兵四十万,阵斩王莽的上将军,追亡逐北五十里,焚舟船三千艘,黄河为之不流,江山因而易主。” “唔。”赵天霸低头不语,默默看了脚下的地面一会儿,小声地评价道:“这还是人吗?” “那一年光武帝才二十几岁,他的年纪和赵兄差不多。”邓名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赵天霸抬起头来轻声反问了一句,一丝怒色从脸上一闪而过。 人能是,我亦能是! …… 万县城内现在是鸡飞狗跳一片喧哗,回到城中后众军官立刻联络部下,要他们尽快做好出城的准备。猝不及防的明军士兵们急忙回住处拾取自己的武器、盔甲,还互相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在慌忙集合部队的同时,众人还需要把夫子重新聚拢起来,因为明军还需要他们帮助搬运粮草、辎重,没有这些补给,出城的明军很快就会失去战斗力。有人觉得此时还带着不可靠的俘虏过于危险,而且现在召集夫子时间也显得太过紧张。 众人在县衙争议不下,周开荒一直焦急地等待邓名回来。他觉得邓名对军事并无太多了解,而且心软,也不像是个好的领军人物,所以就想将他送去安全的后方。至于周开荒本人,他已经决心跟着自己的部下一起行动,带领他们设法从险境离开。若是邓名早早安全离去,周开荒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再顾忌邓名的安全问题。 但邓名迟迟不归,给他安排的卫队已经集合完毕,众人还一致同意把不多的二十匹马交给这支卫队,但邓名和赵天霸却始终没有出现,这让明军军官们更加焦躁。 又等了足有一刻钟,邓名和赵天霸才慢悠悠地走进来。 见邓名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周开荒一个箭步窜过去,扯着他的手臂叫道:“邓先生如何才回来,给你挑选的卫士已经在厅里等了好久了。” 不等邓名回答,周开荒就冲赵天霸抱怨道:“你也不说赶紧带邓先生回来。” 抱怨之后又是嘱托:“去云阳一路不远,但敌兵就在身后,千万小心。” 嘱托结束就是分手告别,周开荒没给赵天霸任何插嘴的机会:“前路珍重,速速去吧。” 说着周开荒就向赵天霸和邓名连连拱手道别。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没空和他们两个闲扯,送走了邓名他还要和军官们商议行军路线,部署前锋、后卫。 “我们遇到了一个从云阳来的使者……”赵天霸好不容易找到开口的机会了,他说了一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死我了,你们这些胆小的鼠辈,那江上来的都是运粮船。” “什么,运粮船?” “是啊,都是运粮船。你们一转眼就都跑光了,邓先生和我走近了看看,发现船上运的都是粮食,是粮食!不是兵!”赵天霸嘲笑大伙道:“你们真都是英雄好汉啊。”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 大家七嘴八舌,显然不是很信。 赵天霸身边还带着一个人,那是他和邓名在江边截住的一个明军士兵,两个人用了好长时间才教会这个士兵该说什么,还审核了几遍才放心地把他带回来。 赵天霸指着这个人说道:“邓先生刚才进万县城门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这个士兵,你们问吧,一问就明白了。” 随着赵天霸的暗示,这个士兵马上向众人汇报说,他是刚从云阳来的,云阳昨夜突然遇到大批清兵围攻,他本人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城中突围而出的,和他同行的人有的去奉节求救,而他则来这里通知万县的明军小心。 “这些船上的粮食,显然是运去云阳城下的,鞑子出动大军偷袭云阳,没能立刻破城,需要从后方不断运粮。我们虽然没有船只无法拦截,但是也要好好想想办法,怎么能够切断江道,还要想办法帮着督师拦截从云阳退兵的鞑子。”赵天霸不容大家深思,立刻说出了他已经想好的说辞。 “你刚才怎么不早说?”周开荒怒气冲冲地问道。赵天霸说的有理,若鞑子的目标是云阳,那万县的明军当然要设法分担压力,现在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周开荒觉得自己也会是一大笑柄——清军攻打云阳还没有得手,就把远在万县的周开荒吓得窜进深山老林。 “你根本就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嘛。”赵天霸笑道。 “鞑子什么时候过去的?” “我们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众人虽然心里放松了不少,但马上就有人发现了各种疑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想去盘问那个“云阳使者”,了解一下更多的具体情况。 “不错,是得好好问问。”赵天霸知道他们临时拉来的这个演员坚持不了多久,估计一被盘问很快就会露馅,所以马上出面拦住大家:“你们赶紧去安抚军心,别让士兵们太过惊慌,要是我们被一队运粮船吓得全军溃散那可是大笑话了。这个使者我刚才也没来得及多问,现在我和邓先生仔细问问,你们赶快去把军队稳住,快去!” 军官们急匆匆地都走了,县衙大堂里就剩下邓名、赵天霸和那个“使者”。 看着“使者”忧心忡忡的模样,赵天霸安慰道:“不用担心,过一会儿鞑子就上岸了,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再骗他们了。” …… 从重庆出发以后,谭诣一路急行军。这两天来他运气不错,一路顺风顺水,可是任凭他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抵达万县前追上明军。 过了万县就离奉节太近了,谭诣明知危险又舍不得功劳,更不用说这功劳还已经许给了王明德一份,虽然不用出力,但是王明德若是最后没得到他的那份,谭诣知道对方心里肯定不会痛快。 直到临近万县,总算是发现了明军的踪迹,前面的船发来信号,说是捉住了几个明军士兵——都是在岸边捕鱼的。 “速速靠岸,”听说明军就在万县城内后,谭诣急忙给坐船下令,同时让前船马上把俘虏送来,他要亲自审问。 ------------ 第二十三节 临阵 审问过被俘的明军后,谭诣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确实有一位亲王世子在这支明军中,而且今天还在万县没有离去,他甚至还了解到这个世子目前化名邓名;忧的是,明军已经抵达万县两天,而且并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这样明军的体力就会很好,两千多明军说不定还是相当有战斗力的。在克服这支明军抵抗的时候,若是他们分出几十个精锐保护韩王世子逃跑,那么谭诣捉住这条大鱼的机会并不是很大。 想到这里,谭诣就更加着急地催促尚未下船的士兵赶紧上岸,如果那个韩世子反应不够及时,或许还来得及追上。 按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选择距离万县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登陆,整顿好部队再向万县进发,正和明军前几天的行动一样。不过谭诣觉得第一没有这么多时间,第二他确认城中只有两千四、五百重整起来的明军溃兵。明军的兵力只有谭诣兵力的一半,而且没有大将坐镇,都是些中、低层军官在组织、控制部队,无论是战斗经验还是威信都不能和谭诣相比,谭诣还是很有自信把这支明军击溃的。 于是清兵更不迟疑,江面上的船只直接开到万县视野内,当着明军的面大模大样地涌下战舰。谭诣作为有经验的老将,防备着明军可能的反击,经过多年磨合的指挥系统也显出它的效率,先期登陆的清军迅速地布下防御阵型,还构筑了简单的工事。 在清军迅速地布置好滩头阵地,并源源不断地将后续部队送上来的时候,万县县衙内又爆发了一阵混乱。 军官们先是把军队召集起来,宣布有大股清军在靠近;正在满城士兵人心惶惶的时候,众军官听信了赵天霸的谎言又跑去解除警报;结果警报才刚刚解除,从万县的城头上就看见岸边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清军。 “姓赵的!你要给我一个交待!”李星汉厉声喝道。 “这是我的主意,”邓名马上站出来替赵天霸解围:“我认为比起不战而退,不如背城一战。” “邓先生啊……”李星汉觉得自己被这个不知轻重的宗室子弟气得没话路了,必败的仗为何要打?不过当他看到赵天霸脸上的轻松表情时,顿时满腔的怒火又朝着这个西贼而去,他指着赵天霸质问道:“邓先生,是不是这个贼首先想出来的鬼主意?” “是我想出来的……”邓名当然不会让赵天霸给自己顶缸,继续为他分辨。 “邓先生对我说,你李千总还有周千总绝对不会丢下部下逃生,所以就算能有一半的士兵脱险,你们二人还是要留在这山里的。”没等邓名说完,旁边的赵天霸就将他打断,毫无畏惧地迎着厅中众人的怒视:“你们不会丢下兄弟逃生,邓先生说他也绝不会丢下你们逃生,一起从重庆出来,就要一起活着回奉节。” 顿时,本来还吵吵嚷嚷的县衙大厅里鸦雀无声,好像有冰水从天而降,一下子浇灭了怒不可遏的李星汉等人的怒火。 赵天霸说完后,转身冲着邓名轻轻抱拳,用带着敬意的声音说道:“本来我也不愿意说那些船是运粮船。我的任务只是保护邓先生脱险,这很轻松也很安全,但邓先生既然有这个决心,那我也愿意留下来和大伙儿同生共死。”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他刚才没有细想,自己的这个决定把本来相对安全的赵天霸同样拖入了险地。 自从听到邓名说要跟大家共生死,赵天霸心中对邓名的敬意提高了很多,他在心里默念着:“三太子,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觊觎大位,我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你。但此战我一定会在你左右,不让人伤害到你一根寒毛。” 县衙中再次响起说话声音时,众人已经不再像刚发现受骗时那般埋怨赵天霸撒谎或是要求继续退兵,而是商议起如何迎战谭诣。 “守城是肯定不行的,万县城根本没法防守,更不用说还有几千降兵。”马上就有人指出这点:“要是让降兵和我们一起守城,指望他们帮我们打仗,那还不如自己抹脖子干脆呢。” “今天入夜后,这些人要是作乱,或是谭贼夜袭,我们也没法抵抗。”说话的军官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提议道:“要不,趁着谭诣还没登岸,我们先下手为强把这帮人杀了,就算让他们逃走也不能留在城里。” “浪费气力。”邓名对这个提议不以为然,想要杀几千人,那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再说大敌当前,要是杀这帮降兵杀得手脚发软,还怎么对付蜂拥而来的谭诣部队? “邓先生,”在大家七嘴八舌商议的时候,赵天霸凑到他身边,小声问道:“我记得您说过,昆阳之战,汉光武帝率军出城逆击,对吧?” “是的。”邓名点点头。 “我主张出城决战!”得到肯定答复后,赵天霸大声宣布。 “除了背城一战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周开荒倒是不反对这个意见,因为防守显然是等死。 确定了出城交战,问题依旧很多,最大的问题就是谭诣的兵力是明军的两倍。 “我们这两天在城里养精蓄锐,鞑子远道而来,就算是坐船,也不可能和我们相比。”李星汉给自己这边打气,大家勉强认可了他的话。 即使不考虑兵力对比,谭诣的指挥系统还是要比明军这边得心应手,如果堂堂对阵,无论是寻找对方破绽,还是操纵自己的军队针锋相对地进行攻防,在场的军官都没有人敢说能和谭诣一比。 而且明军的旗号还不统一,谭文和袁宗第的旗令有所不同,军官们也从来都是听从命令的,没有当过指挥,若是让他们发号施令多半会手忙脚乱。在战场上上如果发错旗号那可会造成军队大乱。要是这些人能把旗号使用得灵活自如,之前和谭弘交战也就不用挖空心思用那种笨拙的响箭进行联系——事后看来联系效果还相当差。 “干脆我们就不要什么排兵布阵了,大家瞄准了谭诣的将旗,朝着那里冲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商议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个军官急不可耐,大声嚷嚷起来。 “想得容易!”周开荒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攻到对方将旗的位置当然很好,这是任何交战一方都梦寐以求的事情,不但可以让对方主将完全失去对军队的控制,而且还能动摇敌军的军心。既然有这么大的好处,任何头脑清醒的将领就都不会让这种情况轻易发生:“谭诣又不是才出道的,他会不防备我们拼命?” 若是大家一窝蜂地向谭诣的将旗杀去,那也会影响己方兵力展开,而对方反倒可以从容地调兵遣将、包抄截击。总而言之,若是不用旗号就能赢的话,那古往今来的军队还使用旗号做什么? 刚听到邓名有难同当的意愿时,每个军官胸中都升起一股热血和力挫强敌的巨大愿望,但商议了半天没有见到好的办法,大家心中翻涌的激情渐渐退去,满腔的热血又渐渐冷了下来。县衙中没有了新的讨论声,失望、悲观的表情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脸上。周开荒瞅了邓名一眼,张口欲言。 “周兄所想的就不要再说了,”看着众人的神情和周开荒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邓名知道对方大概又想提议让自己先逃了,他刚才在山上观望谭诣的舰队时,不仅想到了昆阳之战还想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解决办法,若是其他人能有好主意邓名就不会将其拿出来,可现在看来似乎他们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我觉得还是要直冲谭诣将旗,既然他临阵指挥的能力比我们强,在我们拿下谭诣将旗前,我们就不能让他发挥出指挥上的优势。” 周开荒一愣,心中奇怪:他刚才根本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不等周开荒再次开口,邓名就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刚才有人说谭诣军中号令森严,如果堂堂对阵他比我们强,那就不能让他发挥出号令森严的长处,不让他和我们堂堂对阵。” 邓名的设想就是继续借鉴朱棣用过的战术。 朱棣最早是在郑村坝使用这个战术的,那时候协助他实施战术的就是著名的三保太监郑和。郑和原来名叫马和,郑村坝大胜之后,朱棣为了奖励他的战功,指着战场的地名赐他姓郑。后来朱棣在禹城、在深州、在夹河,一次又一次地使用这个战术并且获胜。 可是等邓名说清楚他的计划后,大家却是众口一词地反对,即使邓名把朱棣成功的先例搬出来也没用。 周开荒尽管曾经称赞邓名家学渊源,但是这次他也是反对者之一:“终究太险,邓先生如此行险,稍有差错就是满盘皆输。”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必胜的办法吗?或者是我们还有其它不败的办法吗?”邓名摇头道:“如果大军战败,我怎么能自己一个人逃生?只要能干扰、打乱谭诣的指挥,不跟他以堂堂之阵交战,我们冒险也是值得的。” 在众人反对的时候,赵天霸一直没有出声,邓名说完话后看着他寻求支持:“赵兄以为如何?” “我一个人做不到,”赵天霸果然没有反对,而是支持邓名的决定:“我需要至少二十个武艺过人、能够骑马的壮士。” 见赵天霸这般说,大家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加上成祖皇帝的赫赫武功,最后终于同意了邓名的计划,而且立刻就开始给赵天霸找寻二十个本领高强的帮手。 当然也有人担心,谭诣不肯上钩怎么办?邓名也有类似的担心。盛庸、平安、吴杰等人都是明朝初期南军有名的将领,他们都败在了成祖皇帝这个战术之下。如果谭诣比他们更沉着冷静,如果谭诣对军队的控制比这些名将还要有力,如果谭诣的军纪比这些将领的部下更加良好……那么邓名也只能徒呼奈何。 “我愿做邓先生的郑和。”赵天霸拍着胸脯,义气昂然地朗声说道,他想起邓名讲到的郑村坝之战,但赵天霸马上发现自己这句话好像有点不对劲,立刻补充了一句:“当然了,不是做太监。” …… 计议已定,明军列队分头开出万县。 对面清军的船只也尽数靠岸,早先在上游位置登陆的清军在谭诣的带领下赶到了万县城下。随着谭诣的将旗高高竖起,清军阵地上发出响亮的欢呼声。万县附近虽然有一些比较平坦的地面,但山地也是近在咫尺,高低起伏的地形阻碍着视野和讯号,对部队的指挥比平地更困难。 不过这里本来就是谭诣的老家,他手下的军官也都在此地驻扎多年,明军却有一半是人生地不熟的,相比起来清军的优势无疑更大。看到对面的明军竟然开出城池有交战的模样,谭诣信心十足,捻须长笑道:“贼子愚蠢,这里正是我用武之地。” 清军和明军各自排兵布阵的时候,邓名正在县衙里认真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之前去谭弘大营的时候他并没有穿盔贯甲,这是他第一次披挂上阵。 “殿下的将旗。”卫兵拿来一面赤红色的大幅三角军旗,递到邓名眼前,后者并没有纠正他说法的意思。 以往没有看见过宗室作为大将出征,所以士兵们也不知道该按照怎样的规格来制作这面旗帜。邓名倒是没有多想,打算直接在旗帜上面写一个“韩”字。既然重庆听说了谭弘失败的消息,那他们肯定也会听说韩世子在明军中的消息,邓名决心再冒充一次。 “取笔墨来。”虽然邓名的专业方向是油画,不过大学一年级上过书法这门公共课,进大学之前他也配合学画练过毛笔字。 饱蘸浓墨,邓名提笔在军旗上龙飞凤舞地写上了一个大大的“韩”字。端详了一下,效果很满意,绝对称得上是笔力充沛——前世正规大学锻炼笔力的诀窍,现在的人想必还闻所未闻吧? 邓名阔步走出县衙的大厅,卫兵高举着战旗走在他的身后,满脸的骄傲和肃穆,举旗的人有的是,但是举着大明宗室的战旗,那以前可是只传在于传说中。赵天霸和精选的二十名锐士正站在前方等他。见到邓名和那面表示宗室出征的战旗出现后,这二十名甲胄在身的士兵整齐地向他行礼,齐声叫道:“誓为殿下死战!” 邓名想了想,还是没有纠正他们的说法,而是向这些士兵微笑。 刚才各军官召集士兵的时候,都把邓名主动留下来和将士并肩作战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部下,这二十名士兵也同样听到了。邓名翻身上马,他们也先后跃上马背,一个个紧闭着嘴唇,昂首挺胸地跟在邓名、赵天霸还有那个擎着王旗的卫士马后。 邓名一行策马出了万县城池,城外排成战阵的明军士兵看到了邓名的王旗,他们早已知道这位宗室子弟的英勇行为,明军官兵纷纷向王旗的位置发出呐喊声。 …… 突然听到明军那边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谭诣先是一惊,连忙派侦查兵去打探,刚刚出城的明军还没有拉开阵势,侦察兵一直跑到近前仔细观察了一阵,才返回来向谭诣报告。 “宗室出征啊!”等谭诣弄清楚对面为什么呼喊后,就仔细地把出现在战场上的那面旗帜看了又看:“宗室出征的盛况,想不到我居然有幸一见。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望着能够见到大明皇家的战旗飘扬在战场上,也一直认为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想不到今天我居然真的见到了,只不过却是在我的对面。” 短暂的感慨过后,谭诣又感到一阵狂喜,韩世子竟然没有逃离这个险地而是临阵迎战,那么捉到这个大人物的机会可是大大增加了,比起献一座万县城给清廷,这个功劳可是大太多了。 相对明军那边的士气,清军这边就显得沉闷多了。谭诣的部下不久前还是明军嫡系,当他们明白对面是宗室出征后,很多人都感到胸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虽然对他们来说朝廷从来就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他们只需要服从谭诣、向谭诣效忠,就算对面是大明天子他们也要与之一战,可是一旦看到至高无上的大明天家竟然真的出现在战场上,他们还是感到压迫感扑面而来。 “对面的士气很高啊。”谭诣已经整理好心绪,把所有不应该有的情绪都抛于脑后,开始考虑如何克敌制胜。他承认对面的士气不错,不过战争不仅仅依靠士气,还需要正确的指挥。谭诣踌躇满志,自信指挥能力绝对压倒对面的年轻宗室一头。 尽管如此,他也要鼓舞士气,要是士兵们见到对面的宗室子弟而心怀歉疚——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利于稳定军心,谭诣希望他的士兵们不但不会犹豫反倒会分外眼红,见到韩世子的旗帜就干劲十足:“传我的命令,擒获韩世子者,赏银百两!” 以购买力换算,当时一两白银的价值相当于五百人民币左右,一百两就相当于五万人民币的巨款。这个赏格一出,刚才还稍显沉闷的清军阵地上顿时呼声四起,人人摩拳擦掌,一点儿也不比对面逊色。 ------------ 第二十四节 宣传 “看这个阵势,仁寿侯(谭诣)的兵力至少是韩世子的两倍啊。”熊兰和他的同党此时正站在城头观望对垒的两军。明军倾巢而出,没有留下一兵一卒在万县城中,所以城池又回到了熊兰的手中:“仁寿侯久经战阵,用兵了得,那个韩世子……” “我觉得仁寿侯必胜!”熊兰旁边的人纷纷开始发表意见:“韩世子一副菩萨心肠,怎么可能会打仗?” “没错,有名的英雄大将,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像韩世子这样的人,怎么能与仁寿侯相比?”很快大家就统一了认识,不用说,这一仗谭诣是稳赢了。 这些人虽然看好谭诣,但是却无法指挥万县城中的几千降兵出城协助清军作战。本来这些军官就不是谭弘的亲信,在士兵中没有威信,两天前明军兵临城下不战而降更是让他们不多的一点威望和自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看着谭诣的军队,眼中冒着羡慕的目光,但是没有脑筋也没有勇气从背后突击邓名。 或许其中只有一个人不同…… “还等什么!等死么?”熊兰突然发出一声大喝,周围的同伴们一个个像是钉在城墙上,却没有任何行动来设法为自己争取利益,这种迟钝的反应让熊兰升起一种“竖子不足与谋”的感慨来。 熊兰不怀疑谭诣会取得大胜,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一帮人能够从中得利。自己这群人都是谭弘的旧部,都是靠着人情才在谭弘军中混个差事,或许胜利者需要对谭弘的残部进行整编,但对这些没本事的旧军官们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们在谭弘手下有关系、有交情还没得到过什么好脸色呢。谭诣能在军中随便赏个位置给他们就不错了,说不定还会借口他们投降把他们都宰了——谭诣连谭文这样的老朋友都说杀就杀。 紧急关头,熊兰知道同伴们多半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他顾不得如何自保了,飞快地把自己的担忧和同伴们讲了。事不宜迟,熊兰大声下令给周围的士兵:“立刻把旗子换了!” 现在万县城头插着明军的红旗,清军的绿旗两天前才摘下来的,都是现成的,熊兰命令士兵们立刻动手,把所有的旗子都换成绿旗,而自己则招呼他的同党急匆匆跑下城楼,谭诣的胜利和谭弘旧部无关,所以当前熊兰最迫切要做的就是组织另外一股势力来分享胜利。 “我们去哪里?” “去县衙!”熊兰跑在最前头,头也不回地答道。 在万县县衙的大牢里,谭弘一动不动地坐着,外面的大乱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虽然狱卒都是他以前的旧部,但自从进了牢房,自然谁也不会来这个是非之地和他闲聊,而是聚集在邓名身边巴结胜利者。谭诣的清军出现后,人心惶惶,大家一时都把他忘记了。 突然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眼就到了谭弘的牢门口,刚刚听到脚步声觉得有异的谭弘这时还没有来得及把眼睛睁开,就听到门口一阵噼里啪啦乱响,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谭弘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自己这个狭小的牢房里已经涌进了一群人,为首的就是那个他看不上眼的熊兰——当年他姨娘得宠,所以谭弘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千总,为此让很多忠心耿耿的部下心生不满。去年谭弘找个借口把他降成把总,依旧有不少军官觉得羞与他为伍。 熊兰和他身后的一群人,进了牢门就往地上一跪。谭弘仔细看了看,这些人身上都捆着绳子,把手背在后面缚住了,真不知道刚才他们是怎么把锁打开的…… “侯爷,小的们对不起您!”熊兰首先大叫了一声,顿时就是一片痛骂自己不是人的声音响起,挤进牢房的人在里面请罪,没能挤进来的人就跪在外面嚷嚷。 这架势让谭弘有些吃惊,心中疑云重重:“韩世子走了么?不会啊,若是韩世子走了怎么会不把自己带去奉节?就算韩世子走了,熊兰这帮人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那也多半不会把自己请出去啊?”换作谭弘在熊兰这个位置上,也许会把前长官扔进长江,向清廷报个不知踪影,自己抢下献城之功。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熊兰再一次投靠清廷了,不然也不会来放自己。难道说他是在万县起事了?也不对,若是需要自己出去主持大局和韩世子厮杀,这两天熊兰就会偷偷给自己这帮人送饭、送消息,而不会让这些人就这么饿着。 扫了一眼熊兰身上捆着的绳索,谭弘又把眼闭上了。不要着急,要是这帮子人起事准备和韩世子厮杀,还会自缚来见么? 稍微琢磨了一会儿,谭弘把情况猜出了个大概,缓缓问道:“说吧,是哪路官兵来了?” “侯爷明察秋毫。”熊兰当即一顶大帽子轻轻送上:“仁寿侯的大兵已经到了城下,伪韩世子领兵出战去了。” “仁寿侯来了多少人?”谭弘依旧闭着眼睛,冷冷地问道。 “仁寿侯来了足有五千兵,伪韩世子只有两千五,但他下定决心背城一战,部队士气高得很啊。” “嗯。”谭弘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谭诣经验丰富,兵力又是韩世子的两倍,取胜是理所应当的。但是韩世子既然背城一战,那谭诣就算能赢也会损失很大。 谭弘睁开了眼睛,若是没有自己,谭诣多半会把万县的军队并吞了,这帮跪在自己面前的旧部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但有自己出面就不一样了,有了主心骨,谭诣想并吞这支军队就不那么容易,而且对清廷也不好交代。以眼下的形势,自己要反抗谭诣的并吞,势必要倚重熊兰这帮人,他们不但可以脱罪而且可以保住位置。 “我的手下们呢?”谭弘问道。虽然熊兰等人也是他的手下,但没有人会误解谭弘的意思,他指的是自己的近卫。 “都好,都在。”熊兰连声应道。这些人虽然一个个饿得半死,但还都没死,只要吃顿饱饭休息两天,很快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没有这些近卫心腹在,谭弘无法迅速恢复实力,把万县的军队重新控制住,还真的未必能对付谭诣的并吞。 谭弘和谭诣以前的关系不错,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不过这种关系是建立在两个人的实力相当、互相需要的基础上,要是谭弘没有自保的能力,那谭诣也乐得把他彻底抹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他分享万县的统治权。现在无论是谭弘还是熊兰都在心里暗暗指望着邓名,盼望邓名把谭诣拼个元气大伤才好,起码让他顾不得很快发难,谭弘只要得到一点喘息时间就能设法自保。 谭弘的手下很快就被从牢房里请到了县衙大堂上,。这五十余个死党此时身上已经没有了桀骜之色,一个个腿脚发软、脸颊深陷——大冬天里基本不给饭吃,还经常被鞭子抽着赶路,这可不是谁都能抗下来的,他们要不是往日吃得好、身体健壮,估计此时早去见了阎王。 “粥熬得怎么样了?”熊兰的叫喊声响彻在县衙里,刚才去见谭弘前他就已经下令熬粥,蒸一些细粮软饼。他知道这些人越是饿得厉害越不能胡吃海塞,要先用温粥和软饼养养肠胃。反正也不需要他们立刻去拼命厮杀。 “带我去城上。”谭弘这些天得到的待遇比他部下要好一点,每天或多或少能吃到一点东西,因为要献俘给文安之,所以明军不能让他饿死了。他等不得米粥做好,急着要去观看战局——只有亲眼所见,才好评估谭诣经过这一战后还剩下多少元气。 “小人陪侯爷去。”相比那些大难临头还不知道寻找出路的人,熊兰觉得谭弘这种认真务实的作风才是英雄豪杰的风范,拿得起、放得下,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没有实际意义的的面子。熊兰原来估计谭弘要大骂自己忘恩负义,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看人家谭弘,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马上就明白老部下现在需要谭弘,谭弘也需要自己的老部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熊兰领着谭弘登城,沿途把他见到的两军军容、士气都尽力向后者进行了介绍。谭弘和熊兰登上城墙的时候,万县城上早已竖起了清军的绿旗, 当绿旗刚刚竖起的时候,谭诣就远远望见了,不由嘿嘿一笑。城上旗帜的变幻说明留守在万县城内的谭弘残部是一群鼠辈,浅薄无知,不要想这样就能让他网开一面或是青眼有加。不过这种情况毕竟还是谭诣欢迎的,他立刻让周围人提醒全军注意这个动向,尚未开战万县已经向本方投降,对面的明军不但已经是孤军,而且就连他们留在城内的“自己人”也不认为出城的明军有胜利的可能。 而明军这边则是一片哗然。虽然对万县城内的降军倒戈有思想准备,不过明军才出城他们就投降,实在也太猖狂了。赵天霸向邓名询问道:“昆阳之战,光武帝出城后,城内的军队也倒戈了吗?” 邓名严肃地说道:“等打垮了谭弘,我再给你讲昆阳之战的事。” 明军主力停留在万县和谭诣部队之间,既没有迎着清军展开也没有反攻万县的架势,。谭诣猜测邓名会在明军军前来回巡视,以降低万县倒戈的影响,设法保持明军的士气——在这种情况下,统帅应该这么做,但邓名并没有在自己人面前多做停留,邓名觉得士气已经够用了。 邓名带着二十二个随从径直骑马来到清军阵前,只见对面已经排好严整的阵型,旗鼓布置得井井有条,各队把谭诣的将旗保卫在安全的位置。 “我是大明韩王世子……”邓名高声说道,除了赵天霸和掌旗官外,其他二十个人都放开喉咙齐声重复邓名的话。 “既往不咎、投降免死。” 虽然事先有所准备,但面对无数敌军,韩世子显得还是有些紧张。谭诣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觉察出韩世子的喊话断断续续、不能连贯,谭诣笑着摇头:“底气不足,自己已经怯了,还想劝降么?” 邓名开出的的投降条件没有什么新意又没有诱惑力,谭诣笑得更是愉快:“真小气,一点赏赐都没有,这种话未免也听过太多遍了。” 果然如谭诣所料,听到邓名的喊话后,谭诣军中出现了不少讥讽声,不少士兵交头接耳——觉得这宗室子弟未免太不懂人情世故。谭诣所部的军官并没有严厉制止这种窃窃私语,他们都觉得这种现象对己方有利,士兵对明宗室的最后一点敬畏也很快烟消云散了。 喊话结束后,邓名带着手下那一小队人驱马向清军的侧翼跑去,没跑多远就立定脚步,把刚才喊过的话又重头喊一遍。 “这次倒是流畅了许多,不过也不知是韩世子不结巴了呢,还是他的手下喊熟了。”谭诣边笑边望了明军队伍一眼。明军在邓名身后很远的地方,磨磨蹭蹭地还没有开过来。谭诣当然不会出动全军去进攻二十几个人,尤其是他们还骑着马。谭诣继续等待,反正现在万县城内已经倒戈,清军的形势变得更有利,韩世子已成为丧家之犬,不妨坐等明军主动进攻。 那个韩世子喊完了第二遍后依旧不肯离去,跑开一段距离又向另外一些清军劝降,就这样在谭诣的军队前方沿着一条直线跑动,一遍遍地喊下去。谭诣觉得对方执着得可笑,收获了一阵又一阵的嘲讽声后,竟然还没有气馁。谭诣已经快要笑岔气了:“韩世子是来帮我鼓舞士气的么?” 沿着谭诣的军阵前方跑了一遍,也喊了一遍,邓名和身后的卫士拉住马稍微休息一下。赵天霸提醒道:“殿下,他们刚才可是给了一百两的赏格。” “真少啊。”邓名叹道。 当年建文帝的南军为了捉拿朱棣,封赏不下万金、万户侯,令军中的将士为之疯狂,即便是名臣大将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诱惑?为了擒拿朱棣,南军的耿炳文、李景隆、平安、盛庸,一个接着一个为他画像,让几十万南军个个认识燕王的长相,连同他的旗帜、盔甲都无人不识。 邓名当然远远无法同当年的燕王朱棣比。邓名不但没有画像,连旗帜都是草草赶制的,衣甲也是第一次披挂,没有敌人帮助宣传,邓名只好自己宣传自己:“谭诣有眼无珠,我堂堂韩王世子难道只值一百两银子!去年湖广的洪承畴还悬赏一千两,想要捉拿我!” 邓名不知道洪承畴现在是什么官,不过他要让清军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身价远远不止一百两。 对一般的小兵来说,一百两已经是无法想像的数字;但有些军官听说过洪承畴这个名字,韩世子的这几句话使他的身价有了新的的意义。其中也包括谭诣,邓名的说法使谭诣心中一跳,洪承畴在清廷的地位还在川陕总督李国英之上,目前他连李国英都巴结不上,更不要说洪承畴。 邓名沿着清军的阵线还在喊着,谭诣终于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头了。他身边的卫士不再开怀大笑,而是用一种奇特的眼神凝神注视在阵前不远处移动的邓名。此时在清军阵中,窃窃私语变成了嗡嗡的议论声,军官们若有所思,所有的人都兴奋地专注于在眼前喊话的这座移动的金山。 刚才谭诣宣布赏格时,清军士兵知道今天也许有中头彩的机会,但是大部分人也就是幻想一下而已,头彩人人想中,但是谁都知道中的机会微乎其微,刚才兴奋欢呼主要也是因为谭弘了这样的命令,那么大胜之后肯定会有赏赐,起码是饱酒饱餐。还有一些头脑简单、糊涂的,根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喊好那也凑热闹,跟着一起喊好。 但经过邓名不厌其烦的反复喊话,现在所有的清兵都清楚地知道头奖彩票到底是哪一张了,原来不知道到底要抓拿谁的清军士兵现在个个都紧盯着需要捉拿的对象,就连谭诣军中最糊涂、脑子最迟钝的笨蛋,也从周围人口中问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再看向邓名的时候,舌头吐出来都收不回去了:“哎呀,就是为了眼前这么一个人,侯爷要给几斤的银子啊,还有个什么大人物,还要赏几十斤的银子啊。” 本来有义务压制士兵骚动的一线军官们,已经忘了自己的责任,他们的目光也紧紧追随在还在阵前往复驱驰的邓名身上。明白了这个人对清廷很重要,现在每当邓名从前方不远处跑过时,军官们的手心都渗出汗来,一个个都在心里暗自盘算与邓名之间的距离。 明军依旧没有开过来布阵,几千清军眼前只有不远处韩世子这一行孤零零的人,没有什么威胁,有的只是功劳和金钱的奖赏,清军的斗志和士气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针对邓名的,而不是对明军的。 -------------- 笔者按:诸位,今天我的书评区又被警告并受到清理,说是有不河蟹话题,要我征集个副版主防备类似事件。 ------------ 第二十五节 弃军 谭诣深信一个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不懂行军布阵,所以无论邓名的表现多么可笑他也不奇怪。但是眼看统帅在两军阵前冒傻气,手下军官却一点也不阻止,就难以理解了。谭诣曾经劝降过敌军,也遇到过敌军劝降,若想成功劝降,必须要首先显示自己一方强大的的实力,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具有压倒对方的气势才能迫使对方低头,才有成功的可能。现在韩世子只带着一小队骑兵孤零零地和几千清军对峙,而明军主力却在后面躲得远远的,完全没有上来为韩世子呐喊助威的意思。 “派几个人,嗯,先把韩世子稍微赶开一些。”谭诣对左右下了这样一个命令。 谭诣本不愿意让韩世子离开自己的视野,如果不是手中缺少骑兵,他早就下令杀出阵去捉拿此人了。只是今天场的气氛实在特殊,在以往的作战经历中从来没有类似的情况出现过,这让作为一军统帅的谭诣有些迟疑。他打算先把邓名赶开,结束邓名的劝降行动,让明军的主力开过来交战,使一切回到正常的、也是他熟悉的轨道上面去。最好是趁着天亮赶快结束战争,天黑前能够进万县城吃饭。 谭诣军中的马匹不多,因为乘船顺江而下没有携带多少马匹,就是供给哨探所用都有所不足。有十几匹马交给了谭诣的亲兵卫士,用于传递军令、收集情报,还有几匹则给了最重要的几名带队的军官,他们在战场上需要开阔的视野,也需要被士兵们清楚地看到。 听到谭弘的命令后,十几个骑马的亲卫都大声应是,亲卫队长更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夹马腹就带着手下冲了出去,同时大声喊道:“侯爷放心,卑职一定把韩世子生擒活捉!” 谭诣的命令原是把邓名赶开,不过当听到亲卫们自行把这个命令理解为抓人,谭诣也没有立刻纠正,要是抓到韩世子当然更好,那么这仗也就迅速取胜了。 就在谭诣的亲卫领命而出的同时,邓名又向清军的阵线靠近了一些。现在他不但远离了明军的主力,甚至距离自己的卫队都有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此时赵天霸等人停的位置大约距清军一箭之地外,而邓名已经跑到距离清军阵地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上,他已经不需要护卫帮忙就能让对面听清他的喊话内容。 看到邓名近在眼前,扔一块石头都能把他砸下马时,清军士兵一个个都喘着粗气,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着脚步,似乎只要一个箭步上前,就可以在韩世子作出反应之前把他掀下马来。 看到面前清军那无数双圆睁的眼睛,从中喷射出凶狠之色,而且他们的脚步正向自己缓缓挪动过来,邓名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不由得产生一股拨马就走的本能欲望。 “我就是韩世子!”邓名努力压制着自己想要跑走的冲动,伸直手臂指着正对自己的那个敌兵,大声喝问道:“你可愿意降我?” 那个士兵皱得紧紧的眉头下面,两只铜铃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邓名,他抿着嘴、头向前探、弓着腰、双拳紧攥,缓缓、缓缓地向邓名移动着——第一排的士兵不是弓箭手就是火铳兵,这人是个火铳兵,他的火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在身后的地面上。 被指着的士兵逬发出一声大吼,同时就向前奋力一跃。 再也不需要继续压制自己的逃生欲望了,在那个敌兵拼尽全力向自己扑过来的时候,邓名一拨马头,用力地夹x紧马腹,头也不回地向赵天霸他们跑去。 “追啊!他跑啦!” “不要放跑了韩世子!” 这个士兵的奋力一跃,以及邓名随后的撤离动作,一下子将周围清兵的情绪都点燃了,他们本来就跃跃欲试,此时两眼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只看见几步前面正在狼狈逃走的韩世子的背影。 “不许放箭,抓活的。”军官大声喝斥道。他一眼瞅见自己队伍里有几个蠢货举起了弓箭,或许他们是想射马吧——刀剑无眼,这帮家伙现在激动得手臂发抖,万一把韩世子射个透心凉怎么办?谅韩世子也无处可逃,当然还是要抓活的。幸亏有一些反应快的聪明人,拉弓的人还没来得及瞄准,就被身旁砸过来的铁弓和三眼铳抽得鼻血长流、翻倒在地。 大部分士兵还是明白,与其射马,还不如赶紧追上去,要是有人跑得快揪住了韩世子,自己也要跟上去死命抓住他的一条腿不撒手,这样就算不拿头功也能分到一份赏格。瞄准射箭可太耽误工夫了,就是侥幸射中了韩世子的马,也来不及挤到近前去,肯定落在别人后边。 前排的士兵争先恐后地冲杀向前,背后是更多呐喊着扑上来的后排同袍,那几个摔倒的弓箭手根本来不及爬起,就被无数双大脚踏过。 这一批士兵的出击,迅速在两侧的清军队伍中引起了连锁反应,当奉命驱赶韩世子的谭诣亲卫从阵后绕出阵前时,整条战线上的清军都已经自动发起了进攻,这情景把谭诣的亲卫官气得破口大骂:“无知蠢货,就不知道再等等么?” 眼看没有秩序的冲击已经把韩世子吓跑了,亲卫军官更不耽搁,带着十几名骑兵就发力疾驰,一边勇猛追击一边用力呼喊着,招呼附近的清军士兵四下包抄,不要让韩世子有机会逃走。但是这些呼喊并没有得到什么响应,大家都没搭理这些骑兵的要求,谁也不愿意配合他们取得追击战果。最靠近这些骑兵并且听到他们呼喊声的清军队官也没有作出任何配合的反应,他们的目光此时也牢牢钉在邓名的背影上,心里急速判断着对方逃跑的方向,恨不得韩世子被其他追击的士兵堵住去路,一直被逼到自己面前来。 看到军队向前冲出去后,谭诣楞了一下,感到有点出乎意外,但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进行阻止,只要听到那惊天动地的杀喊声,稍微有点经验的指挥官就会明白没有什么能拦阻这样一支士气高昂的部队——无论是敌人还是他们的指挥官;谭诣以为,韩世子肯定会退回明军主力队伍以寻求保护,明军也会迅速前进以接应他们的统帅,然后和尾随而来的清军猛地撞在一起。谭诣自信战场上的局势仍在自己掌握之中,原本希望能够迫使劣势的明军主动攻击优势清军,眼前的局面虽然和他盼望的不太一样,但部下士气如此高昂,比起原先的设想也差不太多。 因此谭诣命令击鼓,既然进攻已经开始,那么就要保证全军都发起冲击,谭诣可不愿意在主力交战的时候有一部分人在边上无所事事,拖大军的后腿。 谭诣手下的五千人中,除了心腹精锐和一般的营兵外,还有一千多名辅兵,他们平时的主要工作是搬运、建造等,作战的时候也可以列阵壮壮门面,但不可托以重任。往常打了胜仗的时候,辅兵也会跟着一起追杀,但是胜负未定的时候,他们多半就呐喊造势而不会上去拼命。但是这些辅兵现在也受到了战兵的影响,都跟在战兵的后面一起勇猛地追击,从他们喉咙中发出的呐喊丝毫不弱于战兵,他们的战斗意志也毫不逊色于最精锐的亲卫。 “今天真要感谢韩世子。”看到眼前的场面,谭诣又一次微笑起来,胜券在握会让人心情大好。看来一通鼓打完,这场一边倒的仗也就能结束了。 接着,出乎谭诣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韩世子或许是慌不择路,或许是脑袋发晕,他没有向着自己的部队方向退去,而是头也不回地一路北窜,那一小队卫士跟在他后面奔逃。 “韩世子竟然弃军潜逃了!”之前韩世子给谭诣的印象只是愚蠢可笑,但是亲自出征、率领全军背城一战的勇气还是令人钦佩的,刚才谭诣甚至有一种预感,那就是韩世子很可能会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挥剑自尽,让自己的功劳大打折扣。 但从清军发起攻击后,韩世子就没有任何返回自己军中同部下并肩作战的样子,韩世子一个劲地向着高处跑,谭诣虽然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却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举动。看到对方头也不回地亡命奔逃,抛弃自己的军队,谭诣感觉真没有办法把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和片刻前领军亲征的那位统帅联系起来。 如果这般怯懦,那就早点跑好了,为啥还要上战场?为何到阵前叫阵? 刚才的叫阵只体现出韩世子的愚蠢……谭诣很快就发现不顾一切向高处跑的行为导致追击者能够毫不费力地锁定他的行踪,跑上山又跑下山,既耗废马力又耽误时间——虽然向北地势总的说来就是越来越高,但是总有一些较平缓的线路,要是韩世子往平缓的地方逃跑,就能很快拉开和背后追击者的距离,还能利用地势起伏隐藏自己的逃跑路线,毕竟追击者几乎全都是步兵,现在这样不但无法拉开距离还很损害马力。最不可理喻的是,逃命都来不及,还打着王旗干什么?唯恐部下不知道统帅正在亡命奔逃么? 韩世子连逃跑都逃的如此愚不可及! 谭诣甚至隐约感到一丝不足,胜利固然令人喜悦,但是太轻松的胜利则会冲淡这种喜悦。 谭诣只是乘船赶到万县,然后下船布置了一下阵势,剩下的事都是对面的韩世子替他做的,先是跑来鼓舞清军的士气,然后弃军潜逃把胜利双手奉上。无论双方实力对比如何,无论之前形势如何,统帅临阵脱逃都可能在瞬间扭转一切,失去统帅的军队没有统一指挥、没有斗志和士气,反之,看到对方统帅逃走的同时,己方的士兵也就不再怯懦,没有恐惧,因为胜败已经没有悬念,剩下的只有功劳大小这个问题了。 此时周开荒正领着自己的部下向远去的韩王王旗行注目礼,在他的另一边,李星汉与他的一千多同袍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开出万县的明军一直没有过于靠近岸边的清军,也没有堵在清军的正面,而是在远处低调地布阵,他们的阵线和清军布下的阵线有一个五十多度的夹角。刚才邓名和他那一队人从明军阵前远远地跑了过去,明军严守命令鸦雀无声地看着;很快,数以千计张牙舞爪的清军就追着邓名一伙儿也从明军阵前跑了过去。 期间周开荒一直让全军戒备,做好抵御清军冲阵的准备,但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大部分清兵根本就看也不看这边的明军一眼,只是一个劲地向前穷追不舍。周开荒只看到一个最靠近明军阵地的清兵向自己投过来冷漠的一瞥,是的,就是远远投过来的冷漠的一瞥。明军仍然停留在原地,自从出了万县城,他们就畏缩不前,现在万县易帜,主帅脱逃,再不会有清军觉得明军还是些有反抗的能力的敌人。 从开始出击就有不少清兵为了加快速度抛去了沉重的盔甲,看到邓名跑上山路后,为了抢先一步堵到他前面,相当不少的清兵扔下他们觉得不需要的负担——数千人对二十余人,就算是赤手空拳,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那帮韩世子护卫了,还担心他们反抗么?可是当周开荒看到那个清兵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盔甲脱下丢掉,在这冬日里露出身上的肌肉,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向前飞奔时,还是错愕不已——这还是在战场上吗?居然有这么滑稽的场面出现。 “殿下正为我们争取时间,”出发前就知道己方的指挥能力弱于敌方,邓名要求每个军官都要把此战的目的和计划事先告知每一个士兵。 当清军主力从阵前跑过去以后,周开荒也不打算做更多的动员,他立刻下令发动进攻:“击鼓!出击!杀谭诣!” 在周开荒所部发起进攻的同时,李星汉也正准备下令击鼓进军——虽然缺少旗号,但击鼓、鸣金这些手段还是难不倒明军的各位军官:“殿下以身诱敌,跑往高处,为我们引开更多的鞑子——殿下严令我们先杀谭诣,然后再去支援他。” 李星汉猛地拔出宝剑,把它笔直地指向天空,对同伴们大叫道:“击鼓!杀谭诣!” 自从邓名离开明军前去劝降清军,两千四百多名明军就一直奉命保持着沉默,现在禁令解除了,当周开荒和李星汉的战鼓声响起后,明军将士立刻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呐喊:“杀!”。 回声飘荡在群山之间,明军军官纷纷越众而出,大步流星地走向谭诣所在的位置,士兵则肩并着肩,紧紧地靠在一起,跟在前面军官的一步之后。 明军挺进的前路上就是清军主力刚刚经过的地方,地上还有不少被丢弃的重物——头盔、铠甲等,还有几个不幸被踩伤踏死的同伴,从来都听说只有败军才丢盔弃甲,但是无数的清兵为了追击敌人而扔掉武器、而丢盔弃甲甚至自相践踏,这些清军的士气之高昂的确是闻所未闻了。 谭诣的旗帜越来越近,旗上的花纹越来越清晰可见,本来还是指向天空的明军纷纷把长枪放平,如林的长枪尖矛指向前方。 “杀!”雄赳赳走在军前的李星汉把手中的长剑在空中舞了一个花,敌人近在眼前,不过他还是保存着体力,稳健地前行而不是奔跑前进,只是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并进行了最后一次战斗前鼓舞:“莫要让殿下失望!” 当看到邓名孤身在敌军阵前时,士兵们心中的紧张并不比当事人差:韩世子不但之前冒险留下来和自己同生共死,之后还干冒奇险为自己尽力争取战机,现在终于到了自己出力的时候了。 “杀!” 跟在李星汉身后的士兵们齐齐地应了一声,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眼前那些呆若木鸡的敌兵、还有稍远一点谭诣将旗下的那张苍白面孔逼去。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万县城头的一群人远远望着明军逼近那面谭诣的将旗,一个个迷惑地眨着眼睛:“仁寿侯的兵力是韩世子的两倍,韩世子还临阵脱逃了,怎么大胜的局面一眨眼看上去又乱了呢?” “不仅是乱啊,这仁寿侯看上去可不妙啊。” “怎么搞的?”军官们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刚刚他们还都觉得明军不堪一击,包括谭弘在内都哀叹谭诣不废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大胜。 “两军对垒,五千对两千四,”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谭弘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人多的这边看见了对面的二十个骑兵,就出动了四千多人去进攻,用大队的弓箭手和火铳兵、全部的长枪兵和刀斧手,一起去进攻区区二十个骑兵!” 刚刚看到邓名“弃军逃走”时,谭弘也觉得这仗已经结束了,不过他也是万县城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在万县城头的这些人里,谭弘大概也是最重视邓名的一个,其他人包括熊兰在内对邓名勇气和机智的了解都差了一层,也没有谭弘那般的切肤之痛。和远处的谭诣不同——只能看到邓名的一个背影,远处似乎畏缩不前的明军谭诣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万县城头的谭弘能够看清明军的动作:明军并没有动摇,虽然距离清军很远,但是严阵以待的姿态并无丝毫改变。 “等到二十个敌骑脱离战场以后,”谭弘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无法自制地激动起来:“四千多步兵就毫不犹豫地跟着脱离战场继续追击去了,留下不到一千人的火夫、苦力、水手和对面的主力打,这还怎么打?这还打什么?” 一旦谭弘看破韩世子根本不是统帅,当他意识到这队骑兵的战场价值不过相当于一支斥候时,立刻就明白谭诣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愚蠢错误,谭弘意识到必须要立刻行动起来拯救自己,大敌不再是谭诣,而是即将获胜的明军——幸好韩世子此时依旧在险地,谭弘还有机会和时间。 ------------ 第二十六节 反复 谭弘心里已经有了腹案,还剩一些细节需要斟酌,虽然不敢说是万全之策,不过谭弘还是要奋力一搏。 “你们还在等什么,等死么?!” 没等谭弘回身发号施令,万县城头就响起一声大吼。听到从背后传来的这声喊叫后谭弘就扭头去看,还不等他看清身后的情景,就有一个人猛地扑到了他的背上,把身体已经相当虚弱的谭弘撞倒在地上,同时那个人还在焦急地大喊:“还不快来帮忙!” 扑过来的正是熊兰。 在熊兰的招呼下,其他万县军官也纷纷反应过来。经过这些日子的潜移默化,虽然大家还不觉得,但实际上熊兰已经隐隐成了众人的领袖,在这群万县降军中有了一些号召力。每次大家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熊兰都能站出来当领头人。听到他的催促后,脑子转不过弯的人还在彷徨不决,但也有人跑上来帮忙按住谭弘。 “快拿绳索来,赶紧把他捆住。”虽然呼啸的冷风不停地从万县城头掠过,但熊兰已经是满头大汗,这次放谭弘出来看来是押错注了,也不知道立刻改换门庭还来不来得及。刚才谭弘盯着城下说清军必败,熊兰听在耳里,就在谭弘背后指指点点,用手势撺掇大伙儿动手拿人。不过有人没有看懂他的手势或是看懂了但是还在犹豫——毕竟翻脸如翻书这种事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见状熊兰就再不等待,发出了刚才那声大喝,毫不迟疑地率先向谭弘扑去。 熊兰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押宝失误,这一把赌错了,如果不向明军倒戈就得赶快逃跑,趁着邓名还没回来就逃得远远的。不过这并不是熊兰做事的风格,他辛苦了这么久,费尽唇舌才说服北岸大营的人返回万县,又领着大伙儿自缚出城投降邓名,再冒险放谭弘出牢……熊兰当然不甘心经过一番努力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谭弘要搏一下,熊兰也是一样。 城头的降官们七手八脚地又把谭弘捆成了一个大粽子,拿绳子的那个人一边捆还一边表示歉意:“对不住侯爷了,小的给侯爷请罪了,侯爷您再忍忍吧。” 没有反抗能力的谭弘这次终于破口大骂起来,骂了一会儿后他又叫道:“你们反复无常,就是再投降过去韩世子能饶了你们么?别忘了两天前你们才刚降过一次!你们又跟着熊兰去投降,韩世子能不把你们千刀万剐了?” “这就不劳侯爷费心了。”熊兰满不在乎地说道。 捆好了谭弘后,熊兰拽着绳子就拉着他往台阶那边走,一边唾沫横飞地对同伙们嚷嚷着: “你们几个,快去把旗子都换过来!” “你们几个,跟着我去县衙!” …… 县衙大厅里,谭弘的亲丁们正在享用刚熬得的米粥,或是小口、小口试探性地咬着刚端上的滚烫蒸饼。在他们身边,熊兰安排的士兵们正殷勤地给他们端茶倒水,满面笑容地让他们慢慢吃、不着急。虽然只有很少量的一点食物入腹,但是马上就给了他们新的气力,在南大营里率先跳坑的几个人仍然手脚发软,却已经商议妥当,等吃完了一张软饼就去城头护卫谭弘——饿了这么久,细粮软饼端到眼前,一点都不吃那是不可能的,但除非不要命了才敢胡吃海塞撑个半死。 才咬了几小口,县衙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就传到了门前,谭弘的亲卫们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熊兰领着一伙人杀气腾腾地冲进来。 “官兵大胜,谭贼必败。”熊兰没时间和县衙里的同伙们多做解释,用最简洁的话语概述了即将出现的情况后,熊兰指着那些嘴里还咬着饼子的人叫道:“快把这帮鞑子都拿下,关进我们的大牢里去!” 所有的人都为之愕然,突然每个人都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样地跳起来,刚才还点头哈腰的北营士兵一个个顿时面上凶光毕露,转身就向椅子上坐着的那些南岸亲卫扑去;而南岸亲卫一个个也没有束手就擒,同样纷纷跃起,向身边的那些饼筐扑去。 饿得快要咽气了,好不容易闻到粮食的味道,此时这些亲卫想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再吃上一口东西。这些人被按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使劲地把面饼往嘴里塞。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熊兰飞快地点着俘虏的人数,以确认一个也没能漏网。最后一个被拉过来的俘虏双手被捆在身后,嘴里还咬着一张饼,他仰面朝天,努力地想把嘴边的食物吞下去。 熊兰伸出手捏住那个饼的边角,用力拽了一下,把还在嘴外面的半块饼撕了下来,随手扔回了饼筐中。 “熊贼,给爷爷个痛快吧……”口边的饼被抢走的那个家伙已经被拖出了大厅,他咽下了含在口中的一点,凄厉的喊声从外面传了过来。 对此熊兰充耳不闻,他急急忙忙对县衙里管事的人交代道:“赶紧挑几十个嗓门大、有膀子力气的人到城头听用,剩下的人好好准备饭菜,迎接殿下回城。” 县衙里管事的人名叫朴烦,不久前还不过是个普通的伙夫。谭弘溃败军心大乱以后,被熊兰一路提拔,现在已经是万县城里一个小头目了。熊兰步履匆匆地离开县衙后,朴烦心急火燎地把长官交代的任务布置下去,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好后,才轻松地长叹一声,胸中全是工作之后的满足感。 环顾空无一人的县衙大厅,朴烦看着狼藉的座椅,还有打翻的粥钵和饼筐,不禁心疼起来,一手提着饼筐,一手把地上的碎面饼仔细捡起来。拾取着地上的粮食,朴烦想起了自己年幼的时候家里是如何的拮据,不要说这样好的细粮,就是一粒粗粮渣也舍不得丢掉。村子里邻舍打架,都会自动避开碗缸之类免得损坏,哪里会让珍贵的粮食被糟蹋呢? 幼年时父母长辈语重心长地教诲朴烦,做人要有信义、说话算数,不然就没有朋友,世上所有的东家也都喜欢忠厚老实的汉子。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朴烦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在谭弘军中当火工这么久,从来没有偷奸耍滑,谁都知道他工作勤恳、老实本份、待人厚道……直到前些天,侯爷忽然说从此大家就不是明军了,是大清的兵了,这个事情让朴烦彷徨了好几天:祖祖辈辈都是大明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剃头去当鞑子了呢? 朴烦还在彷徨的时候,侯爷把他分派到了北营——北营的人不吃香,可是北营军人也要吃饭,离不开伙夫;心怀对大明的羞愧做了两天饭后,就听说侯爷被人捉走了,为此朴烦还偷偷掉过泪,无论如何这几年都是侯爷赏口饭给他吃啊;泪迹未干,熊把总就嚷嚷着要投降明军,军官们都被熊把总说服了,朴烦一个小小的伙夫又如何能够反对?就算他觉得亏心也只能把这不满深藏心中。 朴烦战战兢兢地把熊把总交代的工作做好,想不到熊把总夸奖他能吃苦、不怕累,把他一路提拔,几天下来朴烦成了伙夫队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今天熊把总冲进县衙,下令把谭弘和他的手下都放出来时,朴烦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妥:韩世子人不错,也没有追究大伙儿的罪过,这前脚出城后脚就反,就是人走茶凉也不能这么快吧?但熊兰的命令朴烦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见到谭弘的那帮亲卫后,朴烦又开始惭愧了,这些人说什么也是老战友,多年来一个营里的弟兄,才几天不见一个个饿得都不成人形,朴烦觉得自己前几天真该偷偷给他们送点吃的东西去。对于朴烦这样卑微的家伙,亲卫们平时就把他呼来喝去,今天当然更不会给他们这些叛徒什么好眼色,对此朴烦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满脸的笑容不是装出来的,心里确实想着对不住这帮子兄弟,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补偿、赎罪,本来就是自己背叛了谭侯爷,不对在先遭些白眼也没什么嘛。 没想到熊兰又一次冲进来,听到熊兰命令捆人,朴烦的脑袋嗡的一声就晕了,条件反射地服从执行,向那些他刚刚还满怀歉疚的人扑过去。制服这些熊把总的敌人时,朴烦还穷凶极恶地掐住他们的喉咙和脸颊,把他们已经咬到嘴里的面饼夺过来。朴烦自己不知道,当时他脸上的凶光可是把周围的同伴都看得心里发毛。 现在回想起被自己口中夺食的那些人的绝望目光时,朴烦感到一阵阵心酸,可是当时他却只有快意,觉得在熊把总面前展示了自己的身手。 “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朴烦抱着头,感到非常的迷惑。短短几天的生活比过去二十几年还要变化多端,朴烦颠覆了自己过去的行为准则,变化之大让周围的人、也让他自己吃惊不已。不过也就是这么几天,朴烦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变成万县伙夫中小有名气的一员。刚才熊把总称赞他勇于任事,还说万县城内数百的伙夫从今天起就都归他朴烦管了。要是干得好,等渡过了眼前这关,熊兰还会让他带一队兵试试看——那不就是军官了嘛。 “头!我们来了!” 朴烦正在烦恼的时候,一群人走进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几个领头的家伙都是朴烦从自己手下刚挑出来的小头目,领着一群膀大腰圆的人来向朴烦报道。 “跟我来。”朴烦跳将起来。反正自己的脑子不够使,许多事情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了。把忧愁抛于脑后,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去城头,到把总大人那里听用去!” …… 邓名听到身后响起新一轮响亮的鼓声,他勒定战马回头望去,不错,确实是明军开始出击了。 注意到这个动静的不止邓名这些人,有些本来还紧追不舍的敌兵听到鼓声脚步也慢了下来,回头向明军方向指指点点。但是大多数没有觉察,继续向邓名这里追来。 “停,我们就在这里稍等一会儿。”邓名环顾左右一圈,问赵天霸道:“如果我们坚守在这里,大概能守多久?” “鞑子短时间里是攻不上来的,”赵天霸看着那层层叠叠追来的人群,有些已经开始向他们所在的高处爬来,有些则绕过高处跑过,想要抄到邓名前面的路上:“不知道周千总他们能不能一时半刻内赶到。” “好吧,我相信周千总没问题。”清军比己方兵力雄厚得多,虽然直到现在一切顺利,大部分清军都被自己引诱了出来,但是邓名依旧非常担心清军会回过头去救援主将。他引着卫队一直来到这座山丘的最高处,然后一跃下马,拔剑在手:“诸位,如果大军不胜,我们岂能独存!” 赵天霸记起听邓名讲过,郑村坝一战,燕王朱棣带着一百多人,吸引官军主力绕着大圈子跑,那时郑和是一百多人中的一员。官军都是南军精锐,数万步骑兵抛弃了主将李景隆去追杀朱棣,官军几次追近燕王时,领头的将领都被郑和所杀。虽然邓名寥寥数语,但其中的惊心动魄可想而知,也正是这样朱棣才紧紧牵住了南军主力,从始至终都没有人想到回去救援李景隆和大营。此时赵天霸看到有些清军脚步放慢,似乎犹豫不决,谁敢说不会有更多的敌人效仿? “殿下所言极是,”赵天霸大声赞同:“当战则战!” 看到韩王世子不再继续逃窜,而是在山丘顶部下马后,追击的清军顿时欢声雷动:很显然韩世子已经被困住,无路可逃,所以不得不在山顶做困兽之斗。从河边一路追来,大部分清军士兵都已经相当疲惫,可看到韩世子终于落入包围后,他们顾不上休息继续奋力前进,他们发出的欢呼声压倒了从背后传来的金鼓声,所有的士兵都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盯住前方。就在他们的眼前,韩世子带着寥寥无几的随从站在山顶,黑压压的清军正在爬上山坡,迅速地形成包围圈,缩短了与韩世子之间的距离。 “骑战,当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否则骑马还不如步行。”看到密密麻麻的清兵往山腰上爬来,赵天霸对邓名说道:“殿下在此安坐,看卑职破敌。” 说完赵天霸就带着十名骑兵上马,向着距离山顶最近的一股敌军发起冲击,十名骑兵虽然不多,但人人奋勇。弯腰爬山的清军已经是气喘吁吁,靠着一股子领赏的念头在勉强撑着,看到十一名骑兵呐喊着从高处冲下时,不少人连举枪迎战的力气都不多了。 赵天霸冲到敌军阵中,刀砍马踏,转眼间就把最前边的几个清兵都搁倒在地,他身旁的明军骑兵也是挥刀砍杀。那些清兵本来以为胜劵在握,准备轻松拿人,不料明军这么凶悍,心中的幻想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兵士气一泄,就纷纷调头退到身后的同伴群中去。赵天霸也不追赶,见已经把这边的敌军逼退足有十步,就马上调转马头返回山顶,挥手示意刚才跟他冲阵的人稍稍休息,带着另外十个人又向另外一边的敌军冲去。 如此反复冲杀几次,清军的攻势登时缓了下来。本来为了抢功,大家都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现在见到明军强悍,他们就互相凑在一起,齐声吆喝着缓缓向山顶逼上来。赵天霸几次冲阵,使得明军与清军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能够让马跑起来,气势上也压倒敌人。当清军不再像之前那样疏散而是结成紧密队形后,赵天霸就不再进入敌阵,顶多是冲过去吓唬一下,让敌军自行停步或是往后倒退,以此拖延时间。 又一次退回山顶后,赵天霸站在马背上向岸边遥望。那里谭诣的大旗已经不见了,岸边沙尘滚滚,朦胧中似乎正有一些人在亡命奔逃,江面的船只也在移动,有几艘已经起火。 “周千总应该是得手了,再等一会儿,就会来给殿下解围了。”赵天霸大声吩咐旗手和另外四个人:“你们保护好殿下,余下的和我挡住敌兵。” 现在清军的阵型很紧密,冲阵已经没有什么效果,同时包围圈也缩小了,明军只剩下环绕山顶的一圈地盘,就是想冲阵马匹也没有足够的距离加速,更不用提众人的坐骑也开始疲惫了。 赵天霸改变了策略,让其他人尽力维持着战线,自己绕着包围圈奔跑起来,看到哪里压力大就上前帮忙。赵天霸口中大声呼喝着,把手中的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不停地向眼前的敌兵群中扎去,把清兵挡在外面不敢前进。 前排的清兵都是一路上跑得最快的,不少人丢掉了盔甲,没有防护,面对凶神般的赵天霸,不由自主地心里胆怯,所以只是口中吆喝,但并不拼命进攻——韩世子已经穷途末路围在圈子里了,四面八方这么多清兵,只要有几个攻上山顶就赢了,省点力气到时候抢上去抓住韩世子才是明智之举;要是自己玩命地往前冲,死在胜利前不用说是亏本,就算没死,万一把明军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对面的同伴冲上山抓住韩世子又该哪里说理去? 包围圈最内侧的清兵没有一拥而上,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同伴,包括谭诣的亲卫骑兵都急得破口大骂,催促前面的人赶快扑上去,要不然就后退把位置让出来。 ------------ 第二十七节 饮血 把好不容易抢到手的好位置让出来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前排清兵既不愿意死在胜利前夕,也不愿意让眼看到手的大功劳飞走。着急上火的后排清兵纷纷用力向前推着前面的伙伴,眼看韩世子近在咫尺,怎么可以迟迟不将他拿下?至于那个来回奔驰,把武器在空中舞得虎虎生风的韩王近卫,最好和自己前面的同伴杀个同归于尽才好。 后排清军不断的推搡,加上前排人对功绩的渴望,使得清军的包围圈继续缩小,虽然缓慢但是不停地收紧。不知不觉中赵天霸已经是汗流浃背,一刻不停地用武器去驱赶敌军让他体力迅速地消耗着,趁着一个空档,赵天霸又向远处眺望一眼,这时岸边的战斗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已经能够看见打着红旗的明军正向这个方向赶来,而他们面前的清军也开始溃逃。 面对冲上来的大批明军,谭诣很快就意识到根本无法抵抗,残留在他身边的清兵好多人连武器都没有,更不用说铠甲。那些平时主要工作是搬运、营造的辅兵见人多势众的明军挺着长枪冲上来后,早就已经腿肚子发软,等被捅死了几个人后顿时就有不少人脚底抹油,战线一瞬间就土崩瓦解。还在谭诣身边的近卫二话不说就砍断了将旗,护着谭诣往岸边的船上跑,其他士兵见状更是一哄而散。 由于船只停靠的位置太近,明军一下子就冲到了停泊地点,谭诣的护卫拦住了一些水手,抢了条船就拔锚离岸。可是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不少水手慌不择路没能立刻逃上船,有些士兵虽然跳上了船,但是手忙脚乱地怎么也解不开缆绳,或是失手把船桨扔到了水里,明军杀到眼前的时候大部分船还没有离岸,更没有人组织士兵进行抵抗拖延时间。杀到的明军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直接就冲上了船,来不及逃走的清军士兵纷纷跳水逃生。 周开荒和李星汉都担忧邓名那边的局势,不敢在这些溃散的清兵身上耽搁太多的时间,他们留下一点兵力继续追击溃兵,把控制不过来的船只点燃以免被逃敌利用,主力则马上回头去增援邓名。距离明军主力最近的清军此时也已经看到谭诣的将旗消失,船只正在被焚烧,连万县都重新挂起了红旗,本来还是极为高昂的士气一下子跌落到谷底,他们的表现丝毫不比岸边的同伴强,一见到明军严阵的队伍逼近就四散而逃。此时只有围着邓名那座山头的清军依旧还在进攻,他们太关注眼前的功劳,以致还没有注意到身后和万县的变故。 根据看到的情形,赵天霸估计明军很快就会杀到面前的敌军身后,这些清兵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处于绝境,所以只要再坚持一小段时间就可以安全脱险了。想明白这点后,赵天霸感到身上的疲惫一下子散去了,他大喝一声,又要冲下丘顶去前线助战,这次赵天霸去的是北面,他觉得因为视野的关系,一定是这面的敌军最后知道他们已经遭到失败、也会是最后停止进攻的一批,所以此处的战线才是最危险的。 在赵天霸冲下去前,他看到邓名也一手握剑、一手持缰,要上前参战,连忙伸手一拦:“殿下要干什么?” 邓名确实是打着过去助战的念头,他让旗手自己呆在丘顶,就要领着最后四个贴身护卫上前。 刚才邓名提议不退,用的理由就是大军若是战败,他们这队人绝对无法独存。听到赵天霸的问题后邓名没有多想,随口答道:“你们若是不在,我又岂能独存?” 说完邓名就要纵马上前。 “殿下不可!”赵天霸一把扯住邓名的缰绳,虽然清军步步进逼,但是明军的动作同样很快,转眼间这里的清军就会知道自己的处境,到时候哪里还会有心情继续围攻邓名?而这点时间赵天霸确信能够为邓名争取出来,根本不需要他冒险。 阻止邓名的时候,赵天霸看到前方一个卫士被清兵刺落马下,战线上出现了一个空隙,他没有时间再和邓名废话,纵马上前去补漏洞,同时对身后的人大声喊道:“无论如何都要护住殿下,援兵转眼便到。” 邓名带来的这二十个卫士都是军中翘楚,不但骑着马还身披重甲,可长时间的战斗让他们都已经很疲劳了,已经有三人落马。落马的重伤明军在赵天霸赶到前就被蜂拥而上的清军杀死,敌人也利用这个空隙又成功地突前一步,面对黑压压的敌兵赵天霸毫无惧色,把一杆又一杆刺过来的长枪拨开,不但没有后退一步,反倒压得众多敌兵无法上前。 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赵天霸这样的本事,在他身侧的那个明军骑兵苦战多时,现在双臂只感到沉甸甸的都快要抬不起来了,勉力拨开左右两杆刺向他两肋的枪尖后,没来得替坐骑挡开一矛,已经几次受创的战马一声悲鸣,轰然倒地。这名骑兵也跟着摔倒在地,一条腿还被压在马身下。 虽然就在赵天霸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此时忙于应付几个同时攻过来的敌人,竟是无法分神相助,眼看清兵已经逼到那个倒地的明军身边,举枪抡刀向他刺去。这时赵天霸背后传来一阵风声,又是两骑先后赶到,前面的一匹坐骑人立而起,好似要向敌兵的头上重重踏下,清兵为了躲避这气势十足的一击也只好放弃攻击地上的明军稍微退后躲避。跟在后面的那个则从马上跃下,单手挥剑在空中砍了一个大圈,另一只手拉着地上明军的领子,帮他把腿从死去的马下抽了出来。 下马的人就是邓名,得救的明军士兵虽然成功从马尸下脱身,但显然也已经精疲力竭,邓名拉他出来把这个士兵推向丘顶,而自己则并没有跟着一起退回去。 赵天霸心里焦急,暗骂护卫不晓得轻重,但邓名和最后四名骑士加入战团后,明军的战线一下子就又稳住了。而且很快明军就主动后退了一段:刚才为了将邓名保护在安全的地方,赵天霸他们不得不尽力把敌兵隔远一些,但现在邓名已经到了一线就没有必要继续维持这么大一个圈。 “殿下,殿下!” 后退的时候,赵天霸焦急地朝邓名叫了几声,援兵转眼就到,要是在这个最后关头邓名受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前功尽弃?但邓名对赵天霸的叫喊声毫无反应,抓住机会又上马后,还是和其他明军并肩对抗清兵。 又有一个明军士兵没能躲开敌人的攻击,一支从侧面投过来的短剑掷中了他头盔和铠甲的结合部,从缝隙间深深地刺入咽喉。随着战斗的持续,清军的攻击也变得越来越凶狠,尽管知道韩世子就在边上,他们也大量地使用飞刀、投矛进行攻击,显然已经杀红了眼。 明军这边也是一样,被掷中的明军士兵本能地作出一个去捂住伤口的动作,人已经向后倒去,从颈部喷出的血像喷泉一样地洒向半空,然后化作无数雨珠落下,把邓名左侧的头盔和脸颊都淋得湿漉漉的。在重庆城下的时候,也曾有血溅到邓名的脸上,不过那是敌人的血,而现在则是一个战友,而且这个人在牺牲前一直在为保护邓名的安全而拼尽全力作战。 甚至没有时间伸手擦去脸上的血,邓名就是一剑劈下,斩在一个扑上来想抱他腰的敌兵耳边。又是一股血泉和凄厉的惨叫同时冲天而起,把邓名的衣甲染得更加鲜艳。和那次用箭射杀了一个人不同,这时邓名脸上再没有丝毫的同情之色,他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那刚刚倒下的卫士,他还能从左侧脸颊感觉到战士残留的体温。把视线重新投向前方,又有几个敌兵向自己马前扑过来,邓名挑了一个最近的又是一剑挥下…… “谭诣——败了!” “谭诣——败了!” 从远处好像传来了锣鼓声和这样的呼喊,虽然周围是一片厮杀呐喊,但这声音相当的响亮,并没有被完全遮盖下去。 此时周开荒和李星汉已经领军杀到了南坡近前,不过这呼喊声并不是从他们那个方向发出的,虽然他们也在喊着类似的话,那些开始奔逃的清军也在发出类似的惊慌呼声,但是他们呼声大多杂乱无章,远远不如这和着锣鼓一起发出的声音那么整齐有力。 “一,二,一。” 喊号的人话音才落,二十个鼓手就同时用力擂鼓: 咚,咚,咚! 三响过后, “谭诣——败了!”二百多个人扯开喉咙齐声大叫。 接着又是二十面铜锣的合奏: 咣,咣,咣。 “一,二,一!” 熊兰喊号子的时候还做着手势,若是邓名在现场,说不定会感慨他颇有点前世音乐指挥的架势。就算是以熊兰之能,他也无法把万县的士兵拖出来打仗。整个万县城中也没有几件武器——本来他们就没有多少,邓名来了之后更是因为不放心降军而尽数搜走,至于士气就更不用提了。实际上在熊兰赶回城头后,就发现留在那里的几个同谋的军官在他走后越想越怕,嘀嘀咕咕地商议了会儿后,他们心中的恐惧再也无法抑制,已经出城奔向北面的山地逃命去了,熊兰交代的立刻换旗子一事也由于无人监督而没有完成,有些士兵同样担心明军回城后大肆报复,跟着那些军官一起逃离了万县。 把这些废物笨蛋大骂一通后,熊兰只好一边亲自监督换旗帜的工作,一边尽力鼓舞尚留在身边的那些同伙的士气。给万县重新换上红旗后,熊兰从各队网罗来的壮汉和大嗓门也基本到齐,他立刻亲自带队出城——虽然没有去和谭诣余部厮杀的勇气,但是隔着里许冲他们大喊的胆量还是有的。 为了引起更多清兵的注意同时也是为了喊声整齐,熊兰把能够找到的所有锣鼓统统拿出来伴奏。熊兰知道自己如果不努力做点什么,明军回来就是想饶自己一命都没有借口——把谭弘抓起来显然不是功,因为那就是他放出来的。而河岸那边明军打的很好,熊兰就算想帮忙也没有可做的,所以只有设法帮韩世子这边出点力。 一遍又一遍的喊声传到了更多清兵的耳中,心中狐疑的士兵们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这时邓名南面的清军已经开始混乱,有人回头看到明军靠近后发出的惊呼很快就引起了更多身边同伴的注意。而北坡的清军此时还看不到那边的形势,数百视野受阻的清军既看不到谭诣的将旗已经消失,也不知道明军靠近,但这喊声引起了他们的疑虑,不再疯狂地一个劲向山顶(这河蟹的)进攻。 很快就有人发现万县城上此时又张满了红旗,这变故引起了一片哗然,军官们或许还强自镇静,但士兵们交头接耳,感到似乎这是明军的什么计谋。随着恐慌心理在军中不断蔓延,对邓名他们的攻势彻底停止下来,清兵和明军隔开了一段距离,然后四下张望。 四下张望的清军开始认真地倾听周围的动静,马上就听到从南面传来的更多的喧哗声。侧面的清军士兵也陆续看见无数败兵从南面滚滚而来,一看他们惊慌的样子和人数就知道这绝不是装出来的或是局部受挫。 “中计了!”不少向北跑的清兵凄厉地喊叫着,军官也都充满了这样的绝望感,在他们看来,连一开始万县的易帜都是明军计谋的一部分。 “败了。”看到这番场面,邓名左右两侧的清军也发生了雪崩,他们再也没有心情和明军相持,纷纷扔下武器开始北窜——之前有人扔下了盔甲,现在只要扔武器就够了。 “败了!”邓名和赵天霸眼前的敌人也丧失了所有的斗志,片刻前还争先恐后蜂拥而上的敌兵,在仓皇吐出这个绝望的字眼后,当着不远处敌兵的面转身离开,一个个奋力向后排挤去。后面的士兵见到这番情景,意识到全军崩溃即将或者说已经发生,那还有谁肯停在原地? 直到这时,邓名才腾出手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迹,得以回首仔细地看一下刚才那个就在他身边倒下的卫士。邓名看到那个卫士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嘴角间都是血沫,大睁着双眼望着天空,保护邓名的二十个卫士五人战死,一人重伤。 邓名跳下马,一言不发地把牺牲者的双目合上,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回马边。翻身上马后,邓名重重地踢了一脚马肚,坐骑立刻如离弦的箭般冲出,赵天霸和其他卫士微微一愣,随后也先后跟着冲出,紧随在邓名的背后,全速向那些正在溃逃的敌军追去…… 面前是满山遍野逃窜的清兵,周开荒一直带兵紧跟在他们身后,追杀逃敌的同时也在寻找邓名的踪迹,刚才邓名的王旗明明就在一座山丘的顶峰,但是在周开荒赶到前一晃就从山丘的另一坡后面消失了。 遍地都是清军的尸体,今天明军的损失虽然还不清楚,但是周开荒深信是微乎其微,谭诣身边的人根本没能给明军造成伤亡就垮了;攻击岸边的船时大概折损了几个,估计是几个、十几个的样子;然后就是一路的追亡逐北,没有指挥、丧失斗志同时也缺乏体力的清军士兵被明军赶鸭子一样地追。追着清军不住手地砍,周开荒就没看到一个敢于回头反抗的。 不过邓名在哪里?如果邓名有什么差错,那损失再小周开荒也不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交换,可他不但没有见到邓名,连他身边的卫士都没有见到几个。只找到了五具尸体和一个被马压断腿的卫士,那个卫士说当时他疼得头晕眼花,好像看到大伙儿都向北面去了,当时韩世子也在北坡。 周开荒又向北赶了一段路,明军的士兵此时也已经相当疲劳,很多人都脱队,就是周开荒也追不动了,他看到和自己分头进军的李星汉部也停了下来,后者的部下不少就席地而坐,有的人一停下来就倒在地上休息。 李星汉走来周开荒这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殿下呢?” “没见到。”周开荒摇摇头,脸上全是忧色。 就在这时,突然有士兵发出了欢呼声,周开荒和李星汉同时转头望去,看到一行骑兵的影子正从远处的一条小道上绕出来。 来的正是邓名和李天霸,还有十四个卫士和掌旗兵,那面旗帜依旧被笔直地擎着。一见到周开荒和李星汉二人,赵天霸就笑道:“今天我可是杀得手软啊。” 不过周开荒和李星汉二人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他们都望着邓名,现在后者身上的气息和往日完全不同,见到二人后邓名并没有说话而是点头示意。邓名的衣甲和坐骑已经被彻底染成血色,他的剑收在腰间鞘中看不到,但是能看到随着马匹颠簸,不断有血从鞘口渗溢出来,顺着剑鞘淌下,滴答在地上。 “回万县。”邓名轻声说道。 “遵命!”声音虽轻,但周开荒和李星汉都感到从这声轻语里透出一股威严,他们二人同时尊敬地躬身领命。 ----- 今日第二更,我记得的。 ------------ 第二十八节 人心 浩浩荡荡的明军一路向着万县开回来,士兵们都显得非常兴奋,今天明军阵亡的不过十七人而已,负伤的虽然上百,但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轻伤。除了邓名身边的这队卫士伤亡比例比较大以外,明军各队基本是开出万县迎战时的原貌。自己、好友,身边的同伴一个个都完好无损,又是如此辉煌的胜利,这让每一个明军士兵都心情舒畅,就是那些被同伴抬回来的伤员,也都在担架上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 出征前虽然士兵们都清楚邓名的计划,可同样知道此战是以一敌二,战败就是死路一条,严峻的形势让明军官兵心中都沉甸甸的。对前景悲观的士兵嘴上不说,心里已经抱着杀一个够本的念头,还安慰自己能从重庆逃到这里已经是多活了好些天了;其余大部分士兵则觉得能够打赢就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果,毕竟谭诣也是夔州的一条地头蛇,对这些普通士兵来说则是需要仰望的大人物;就是乐观的那些人,也觉得如果伤亡能少于一千并击败谭诣就是了不起的胜利。 因此这样的战果让士兵都觉得如在梦中,看上去不可一世、已经把明军逼入绝境的强大敌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今天的战斗简直比行军困难不了多少,这哪里是打仗?不过是追着人砍了一个时辰而已。明军先是突袭谭诣,然后急行驰援韩世子,军阵最后面几排的明军士兵辛辛苦苦地跟着队伍跑东跑西,结果连一个敌人都没看到仗就打赢了——这种情况的士兵还不少,他们现在都在大声抱怨着:说敌军实在太过无能,白白累得两腿发酸。 在尽情地嘲笑无能的敌军同时,这些士兵也很清楚是谁领导他们取得这样的光辉胜利,当望见邓名的身影时,明军官兵都发了狂一般地向他雀跃欢呼,直到把喉咙都喊哑了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跟在邓名身边的赵天霸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多年以来明廷总是败多胜少,别说以少胜多,就是以多打少也经常闹个灰头土脸,比如这次重庆明军一开始占尽上风,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长年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让明军变得越来越悲观,而清军变得越来越骄狂,就连那些刚刚投降过去的,比如谭诣这种,一挂上了清军的旗帜就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变强了很多,打起明军来信心十足。这种悲观情绪明军口中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都有。这也是今天一听说清军比自己人多,明军军官几乎立刻气馁的原因之一,让他们迅速达成统一意见:此战必败,赶紧撤退争取让更多的人能够逃脱。 “两千破五千,还连损失都没有,这仗不但打出来了,而且我还亲身参与了,不但参与了,还在其中立下了大功。”赵天霸越想越是得意,二十二个人抵挡数千敌兵,这根本就是传奇嘛,至于后面十几个人追着成百上千的敌人砍,杀得十几里路上血流成河,那更是了不得:“今天听殿下说了好几回昆阳之战,当时我还想三千人追杀四十万,那场面得威风成什么样子了?今天虽然敌军没那么多,但也有点这意思了。” 想完了昆阳之战,赵天霸又想起邓名提到过的郑村坝之战,本来赵天霸一向看不起太监,但听说郑和在几万追兵中数次取下敌将首级后,立刻就对三保太监肃然起敬:“连成祖皇帝都赞不绝口,还赐他姓郑,咱今天也有点郑大官的意思了吧?嗯,对,不是咱不想取,实在是没有敌将啊,可惜咱不是太监,不然以后就是万天霸了……呸,什么可惜,是幸亏咱不是太监,不然这世上就要多个万天霸了……” 在万县城前,熊兰带着一群人迎接凯旋的明军,刚才组建的锣鼓队跪在最前面——熊兰指望韩世子看见这支队伍,就能想起他刚才的一点功劳不至于痛下杀手。看到明军的最前面就是邓名的那面王旗,又一次自缚出降的熊兰和他的同伙们赶快低下头,跪在道边一动不动。 虽然盼望韩世子能够绕过自己,但熊兰也是做了两手准备,他身上的绳索看起来捆得结实,但和其他人不同,熊兰并没有像其他死脑筋的同伙一样让人把最后扣真正结死,而是偷偷把两个绳头攥在自己手里。双臂背在背后,人又在地上跪着,还真没法看出来他一松手就能自行把身上绳索解开。 这次熊兰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太绝了,韩世子一出城门就易帜,虽然他感觉对方似乎是个心软的人,但熊兰也不敢说对方一定会饶了自己。在熊兰的计算里,明军打了这么久的仗,一定都很疲惫了,如果韩世子翻脸要杀万县的降官,场面可能也会混乱得很,他就松开绳索往山里面跑,疲劳而且还身披盔甲的明军未必追的上自己,再说还有那批认认真真把自己绑得结结实实的同伙能拖延下时间——同样不敢说一定能逃生,但总是个为自己在最坏的情况下留一线生机的招数。 韩世子的旗帜越来越近,熊兰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看到邓名已经策马来到了不远处,他赶紧又把头低下——韩世子肯定不会亲自追杀自己,而且他和那些亲卫的坐骑估计也累的够呛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刚才还一直强自镇静的熊兰突然感到心脏狂跳,刚才的战斗他并不是没有看到,素有威名的谭诣被这位韩世子摧枯拉朽一般地打垮了,那可是仁寿侯啊,心狠手辣、足智多谋,听说在重庆随随便就把谭文和袁宗第打得一败涂地。熊兰不要说见过、听过,就是做梦都不敢想会有这样一边倒的仗,两千四百多明军开出万县一个时辰,玩一样地杀败了两倍于己的敌兵原样回来了。 这样的人要是杀自己……熊兰刚才用来给自己打气的一点小算盘、小主意,突然之间不翼而飞,几乎要啊不顾一起地松开绳子站起来逃跑,只是此时熊兰还感到自己两条小腿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腿肚子开始剧烈地跳动,迅速开始发疼,好像已经开始抽筋了。 在熊兰拼命尝试收回身体的控制权时,他身边的同伙同样在瑟瑟发抖,熊兰能够感觉得到身旁那些人的剧烈抖动,一阵风吹过,熊兰还嗅到了一股强烈的尿臊气,肯定是有人失禁了,气味是这么的浓烈不知道到底有几个人。 马就停在熊兰前面,他看着那条马腿,咬着嘴唇,背在后面的双手也开始发抖,痉挛一般地死命握着手心里的绳索,什么利用同伴拖延片刻,什么先往身后的人群里一扎,然后利用万县地形脱逃,这些熊兰苦心琢磨了半天的脱身计划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熊兰……” 从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是韩世子的声音,这声音一响,熊兰身边突然有人彻底崩溃了,一个同伙向前扑在地上,好像身体瘫软已经完全跪不住了。 在这个家伙倒下的时候,语无伦次的哭喊声被猛地吐出:“殿下,小的罪该万死……饶命啊,殿下,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罪该万死啊……” 实现熊兰还和同伙们交代过,不要瞎哭瞎闹,要是彻底失态不但无助于求饶,说不定还会激起对方的杀心,这并不是熊兰第一次和他们交代这个,上次投降的时候大家都把情绪控制得不错。但是今天气氛完全变了,看到刚才那一仗的结果后,熊兰的这帮同伙对韩世子的恐惧已经无法控制,就连最镇定的熊兰,此时也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动,连早先想好的说辞都一个字也无法吐出口。 马上的人没有搭理那些哭喊求饶的降官,继续质问熊兰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背叛朝廷,一次已经是大罪,但念在你带头反正的功劳我许你可一而不可再?这次你还有什么说的么?” 这句问话入耳,熊兰感到自己的舌头又开始听使唤了,两条小腿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因为他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坚决要杀自己的心。 “殿下,罪人……罪人真是愚蠢至极!罪人真是胆小如鼠!一看鞑子人多势众,把胆都吓破了,只想着怎么留住这条狗命。”熊兰努力地想把自己的罪过降低一个层次,从叛国求荣变成贪生怕死:“刚才罪人知道死罪难逃,可没有逃走,而是带人出城向鞑子喊话,殿下杀罪人理所应当,可这样可能会让其他有反正之心的人犹豫啊,殿下!罪人这条贱命一文不值,还是赐还给罪人吧,说不定能对朝廷的大业有一星半点的用处啊。” 马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声音温和了一点:“可我上次已经说过此事不可再,我放你一次足够让别人知道朝廷的宽大了,为何要放你两次?” “殿下,罪人听说圣贤有言:‘事不过三’。不是‘事可一不可再。’,圣贤说这话,意思就是让人有悔改的机会。”熊兰感到活命的机会一下子变得非常大,胆子也回来了大半,他也不知道事不过三是不是圣贤说的,反正能用上就好:“罪人今天不敢脱逃,一心立功自赎,放罪人能够证明殿下的大度,让其他有悔过之心的人学着罪人的样子立功赎罪。再说,殿下上次说因为罪人有些功劳可以自赎,并没有说自赎就那么一次,以后不可以再次立功自赎啊。” 邓名低头看着跪在马前的熊兰,今天刚看见熊兰倒戈的时候他确实异常愤怒,心里想着要是此战得胜定要把此人碎尸万段。但大获全胜以后,邓名对熊兰的杀心确实淡去不少,此人的行动对明军没造成什么伤害,而在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以后,邓名也杀得有些累了。 “我出城前让你准备的饭食、还有伤药……”邓名已经有了饶过熊兰的心思,就拖着长音问道。 “罪人已经安排妥当,”熊兰忙不迭的答道:“罪人不敢偷懒,热食、热水都已经备好,大军入城即可食用,若有缺少罪人甘愿领死。” 此时熊兰已经彻底回复了身体的控制,说话的时候熊兰偷偷把手中攥着的两个绳头系了一个蝴蝶扣,用大拇指捏着蝴蝶扣的两个扣头。 “好吧,我再饶你一次。”这些天来邓名觉得这个家伙还是挺有才干,明军的饮食住宿都安排得很好,若是杀了他还要自己操心,说完邓名就对熊兰背后跪着的锣鼓队成员喝道:“给熊把总松绑。” 那些跪在后面的降兵倒是没有自缚,闻言有人就要膝行上前帮熊兰和其他降官松绑。 “殿下,罪人还有一事禀告。”熊兰又叫了一声。 “什么事?” “罪人刚才把谭弘放出来了一会儿。”熊兰老老实实地向邓名交代了自己释放谭弘还有其他俘虏的行为。 “现在他在哪里?”邓名不耐烦地打断了熊兰关于给犯人熬粥、蒸饼的叙述,直截了当地问道。 “又被罪人关回去了,还在县衙大牢里。” “好吧,那就也不和你计较了。”邓名一提马缰,不再看熊兰径直向万县城门行去。 “罪人谢殿下不杀之恩。”熊兰在背后高声颂道,双手同时使力,把手中的蝴蝶扣系成了一个死扣,这时背后的降兵又开始移动,挪过来给熊兰这伙儿绑着的军官解开绳索。 解开绳索后,降官们依旧在道边跪着,一直等明军都开过去后才敢站起来,熊兰有些鄙夷地看着那些裤裆湿漉漉的同伴,正要骂他们两句,突然一阵风吹过来,冻得熊兰一个哆嗦,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浸透了,都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虽然邓名已经远去,这些降官的脸上还是多有惊惧之色,上次他们投降后弹冠相庆,很快一个个就笑容满面,而这次他们虽然高兴又捡了一条命,但却绝对不会再有人笑得出来。 “这韩世子,这么慈悲心肠的一个人,打起仗来却这般厉害。仁寿侯……不,那谭诣老贼谈笑杀人,我还以为韩世子绝不是他对手,想不到韩世子打他比杀鸡还容易。”回到万县城中后,一个降官低声说道。刚才他们又从得意洋洋的明军士兵口中得知,邓名领着十几个骑兵追着几千人砍——他很难把这种英雄气概和那个不嗜杀的韩世子联系起来,也没法和任何一个他知道的将领联系起来。 其他的军官听到这话也都露出赞同之色,他们同样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 “谭诣翻脸无情,伏杀涪侯的本事是有的,但是让他自己上阵去和敌人厮杀那是不行的,”熊兰已经换了一件干衣服,听到这话后他低声地发表意见道:“无情未必真英雄,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 “殿下真是宽宏啊。” 上次赦免熊兰的时候,李星汉等人都有些不满,但今天却没有什么反对之声,除了邓名是这场大胜的领导者外,明军微小的损失也是原因之一。假如今天明军是苦战得胜,伤亡数以百计,那军官们心情就不会像这么好,现在大家都觉得杀不杀熊兰、追究不追究万县降军的责任实在是小事一桩。 “熊兰这个人挺有本事的,”之前邓名他们都觉得经过第一次投降时的纷争,熊兰和万县其余的军官已经势不两立,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最让邓名觉得此人了不起的是他采取行动的决心和能力,制定计划相对来说是容易的事,但制定计划后能够迅速付诸实行,这就是相当了不起的才能了:“确定一个目标,然后围绕这个目标去尽力做事,这是人杰啊,怎么会在谭弘军中混得这么不得志?” 邓名的疑问周开荒和李星汉自然都解答不了,因此他就派人去打听一下熊兰的情况,至于邓名对熊兰的评价这些人也不太赞同:“一个鸡鸣狗盗之徒,殿下太抬举他了,什么人杰,殿下要杀他还不是和杀一只狗一样?” “他能给我个不杀他的理由,”邓名向大家解释为什么他决定饶熊兰一命:“今天若不是他敲锣打鼓地喊‘谭诣败了’,围着我们的鞑子不会那么快退去,恐怕还会有折损,熊兰此举可能救下了几个卫士的命,他以此换回自己的命。说不定,折损的不是卫士而是我,他救我一命我饶他一命,才算是两不亏欠。” “殿下当时也是太冒险了。”想起当时邓名身先士卒,赵天霸颇有些后怕,明明援军马上就到了,包围圈也还能维持,邓名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战斗。 “是我提出来的留下,不再逃跑而是固守丘顶,”邓名当时随口说的理由并不是他当时真实所想,现在他才有机会把真正的理由说出口:“有人战死也是因为我的这个决定,我岂能留在后面?” “这不是为了全军嘛,”赵天霸觉得这个理由完全不能成立:“殿下千金之体岂能轻掷?” “不错,殿下可不是众人。”李星汉很少会附和赵天霸的说法,但是这个问题他的看法是一样的,宗室与众不同。 “我不是什么宗室,今天我要把话和你们说明白了,”邓名摇头道:“我姓邓不姓朱。” ------------ 第二十九节 机密 从最一开始邓名就没想冒充过宗室,别人有这样误会不是他的错,只要纠正了就可以。这也不是邓名第一次想纠正这个错误,不过之前他担心会给自己带来比较大的麻烦所以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明确表态,始终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是今天邓名自认为出力不小,大家心情也不错,在这个时候坦承想来其他人也不会特别愤怒,大不了真诚的道歉就可以了。虽然眼下的时机看起来不错,但邓名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挑明此事。 果然如邓名所料,随着他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脸色一下子都变了,屋内鸦雀无声地等待着邓名的下文。 “嗯,就是这样。”邓名让屋内的等了半天,终于又吐出这么一句,现在大家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哪怕有人站起来怒斥他欺众也好,现在这种一片沉默令人难以忍受。 不过大家等待的下文显然不是这个,邓名的话令人震惊,但就算是有人要跳起来怒斥他欺骗了明军上下,那也得先听明白他到底是怎么骗的嘛。刚才屋内众军官都在等邓名继续说下去,听他到底要自称是什么人。 “就是这样?”周开荒有些不敢置信地轻声问了一句。 “是啊,我姓邓,我真的不是宗室,你们还是叫我邓先生吧,”邓名急急忙忙地再次强调了一句:“叫我邓名也可以。” 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所有的人都瞪着邓名看,但是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很久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问道:“那邓先生到底是谁?” “不是谁,邓名是我的真名。” 屋内出现了嗡嗡之声,开始有人小声地议论,不过偷偷交谈的人都很警惕,一个个贴着别人的耳朵说话,还用眼睛看着邓名以便观察他的注意力是不是在自己身上,猜测的话语是不是可能被邓名听到。 “邓先生是哪里人士,祖上如何称呼?”赵天霸开始发问,他大概是这里面最懂得礼数的一个,从用词来看他对邓名依旧非常尊敬:“敢问令尊名讳?曾居朝廷何职。” “我是北直隶人士……”父祖姓名邓名随口就说了,至于官职那肯定是没有,他们连大明人都不是:“祖父、父亲都是平民百姓。” “种地的吗?”周开荒叫了一声,满脸都是古怪之色。 “不是,是城市里的小民。”邓名知道对方绝对不会信自己是农民家的儿子,虽然自己确实不是宗室,但是如何交代来历却令邓名非常头疼,说自己是从几百年后来的吗?这个估计比说自己是农家子弟更无法令人相信。 “邓……邓先生怎么从北直隶来到四川的?”又有一个人发问道。 邓名在心里暗暗叫苦,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从河北到的四川。 看见邓名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善解人意的赵天霸提出了一个解围性质的问题:“邓先生可是有难言之隐?” “是啊,”邓名感激地立刻接口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可以慢慢说啊。”刚才那个提问的人还不肯放弃。 “邓先生都说了他不想说!”李星汉转头喝斥那个人道:“你没听见吗?” “总之,我确实不是宗室,以前迫于形势不好直言,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邓名向大家抱拳致歉。 “这可不敢当。”屋内的人都连忙起身回礼。 “吃饭,吃饭,实在是饿坏了。”周开荒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招呼卫兵赶快开饭,然后又来请邓名上座:“邓先生请。” 把邓名请到中间坐下后,其他军官也纷纷就座,虽然气氛还是有些古怪,他们也还在偷偷地交头接耳,但好像大家都接受了邓名的说法,李星汉还追问了一句:“邓先生要把此事通报全军吗?” “是——啊。”邓名刚才下定决心不再隐瞒,既然告诉了这些人,那当然也不能欺骗其他的士兵,但为什么李星汉问话的语气让他感到这么怪异呢? “遵命。”不少军官同时应道。 邓名半晌无语,他感觉自己的坦白好像不是很成功,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说什么呢? 大部分人在屋内陪邓名说话,有几个趁着饭菜还没送来的时候跑出去传达命令,很快邓名的命令就一层层传遍了全军。 “殿下有令,以后不许再称呼他为殿下,依旧要称呼他为邓先生。” “殿下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不少士兵都对这个命令感到十分不解,接到命令的不仅仅是明军,万县的降军也收到了同样的通知,不少人也是好奇只不过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质疑。 “要是你能想明白,你不就也是殿下了吗?”提这种问题的明军士兵被他们的头目没好气地打发回去,刚才他们向传达命令的人询问时,就遭到了一模一样的奚落,现在就和命令一起原封不动地传递给了他们的手下。 现在正在陪邓名吃饭的众人,嘴上不说但是心里相信邓名说实话的连一个都没有,邓名这些日子来并不是第一次以宗室的面目出现,每次邓名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对众人称他为“殿下”都显得泰然自若——在邓名看来这很正常,演戏就要演得像嘛,再说作为个曾经的现代人他也不觉得被称呼几声殿下就怎么样了。 不过这种行为在其他人眼里则会留下完全不同的印象,谀称不是没有,但是侯爵肯定不敢自称本公如何如何,没有爵位的人也觉得不敢让周围的人称呼他为侯爷,在这个时代这种僭越的行为不要说做,很多人是连想都不敢想。邓名因为不知轻重而坦然受之的样子,在这些人眼中就是理直气壮。 还有下命令的胆量也是其他人深信他来头不凡的原因之一,邓名前世电视、电影看得不少,很快就适应了周围人的尊敬而且能够发号施令,而这些军官见过的其他没有身份、没有官职的普通人,在这种场面下根本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见到官膝盖早就发软了。 比如周开荒吧,要是有人称他为殿下,那他一定会如坐针毡,一定要死命推辞,就算处在不得不扮演的情况下,他也无法泰然自若,更不会在察觉到别人有类似误会的时候犹豫是不是该坦白,而是一定会立刻辩白清楚。当然,周开荒不会乱了尊卑上下,僭越的时候也就无法像邓名这般坦荡荡的没有一星半点心虚的样子,因此就算假冒宗室也会被立刻发觉,更不会被误认。 “或许是因为还身在险境?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周开荒心里转着念头,对邓名的命令十分不解,不过既然邓名态度如此坚决那他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反正很快就要到奉节了,到时候殿下肯定会和文督师详细说明,到时候就等文督师公布吧。” 其他人多也和周开荒的看法差不多,李星汉就觉得如果有人被这样误解的话,也一定会以头抢地、说什么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什么样的人敢心安理得地接受宗室的待遇?不是丧心病狂的骗子就是真正的宗室,可邓名怎么看不像是前者。不过这场风波倒是让李星汉动了别的心思,以前他就一直不相信邓名是朱三太子,周开荒第一次捅出这个新闻时邓名的表现也加深了李星汉的这个怀疑——不过也仅仅是怀疑而已,要是换作这个时代一个并非骗子的正常人听到自己被扣上烈皇之后的名义,表现肯定要比邓名激烈的多。刚才那句“邓先生是怎么到四川来的”问题让李星汉心中一动,邓名肯定是宗室这没有问题,因此被人说成烈皇之后的反应不太大也就容易理解了:被错认为堂兄了嘛,虽然有误会但并非天差地别。 “是不是蜀王?”李星汉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老蜀王被张献忠宰了,王府也被洗劫了,听说有个幼子没有殉难但是失去踪迹,本来之前也有这样的猜测,但现在李星汉越想越是有理:“这个西贼一直在殿下边上,殿下若是蜀王肯定不好明言,而且这样殿下在四川还用奇怪么?” 至于从邓名口中听不出川音这种有损于李星汉猜想的缺陷,很快也给他找到了解释:“王府里和我们当然不同,皇上以前一直在北京,王府里学点北直隶话有什么奇怪的?要是和平常人家一模一样,那还叫王府么?反正很快就要到奉节了,等见到了文督师殿下自然可以统统说出来……哎呀,蜀王尚在,这可真是大喜事。” 往日这种场合都是周开荒和李星汉话说得最多,今天两人各有心事所以显得比以往低调得多,倒是往常一贯话语不多的赵天霸今天显得相当兴奋,喝了两杯酒后就又恭贺邓名道:“那谭诣也是李景隆一样的蠢货啊,邓先生略施小计,就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李景隆是被成祖夺爵,在明朝三百年的舆论中一直是个既无能又胆怯的卑鄙小人形象,评书小说中只要提及靖难之役,就免不了对李景隆一阵奚落。既然没有朝廷的爵位,又如此不得人心,大家嘲笑起来也都是肆无忌惮。赵天霸的话引起一片赞同声,其他军官也纷纷笑称谭弘可能还不如李景隆这个蠢货。 “谭诣应该是不如李景隆的,”在邓名看过的书里,李景隆也一样被评价为靖难第一无能之辈,他在现代的形象和明朝时没啥变化,不过邓名在自己看了靖难过程后,对这人的印象倒是有些改观,年轻人心里藏不住话,既然讨论到这个问题邓名就忍不住说起自己的见解:“大臣方孝孺、黄子澄为建文天子殉难,虽然是他们推荐的李景隆,但大家觉得他们是忠臣,也就不说他们有什么不对,错误都归在李景隆头上了……” 正如邓名所说,方震儒和黄子澄为建文帝殉节,所以他们受到的待遇肯定和小丑李景隆不一样,邓名直呼其名自己没觉得什么,但在本来就深信他是天家的众军官眼中,这自然是君王评价臣子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又在讲这些宫中秘闻,还说自己不是三太子。”周开荒腹谤着,以他所想,邓名知道的这些东西都绝不会是普通臣子有机会见到的。 “李景隆是江南人,领兵出征时不过二十出头,从来没有到过北直隶一带,手下虽然号称有六十万兵马,但是统兵将领来自天南海北,之前和李景隆还素不相识。别说是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便是太祖的老将耿炳文都未必能让众人心服口服……”邓名觉得统帅六十万军队绝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指挥这么一支大军采取攻势,如果没有一点才能,那粮草、道路、侦查等工作上的巨大压力足以让这么一支大军不战自乱。与李景隆相比耿炳文有善守之名,还是跟随朱元璋的老将,但邓名在靖难一役中没看到耿炳文表现出任何过人的防守能力,甚至连在军中的威信都很值得怀疑,和朱棣前哨才遇,就有两路兵马哗变逃走,一支倒戈投降; 再比如真定一战,耿炳文集结十万大军环城布防,在雄县等地部署兵马为屏障,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直到朱棣破雄县逼近真定的时候,耿炳文还深信刚消灭了外围南军的朱棣需要休养绝对无法连续作战——身负国家重任的统帅竟然可以大意到这种地步!结果朱棣引二十个(!)骑兵在黄昏时分奔袭真定,冲进城外毫无防备的大营就开始放火,部署在城外六万大军不明敌情乱作一团,当时麻痹大意的耿炳文在外巡视,守城士兵明知统帅还在城外就关闭城门、收起吊桥,滚木、礌石、沸油一个劲地朝逃向城下避难的友军扔去;这时又有三千燕军赶到,耿炳文被朱棣追得绕着真定跑圈,最后仗着夜色脱逃,但同来的监军驸马李坚、副手中都督顾成都被朱棣擒获,城外六万大军被三千燕军抓了四万多俘虏,城内尚存的三万多南军被十分之一的燕军围在城中半个月不敢出门。 “……真定一败之后,方孝孺、黄子澄推荐李景隆上任,李景隆整顿耿炳文败军,和他新带来的军队一起进攻北平,一路上不曾有过哗变,也不曾有过粮草不济或是约期不至的事情,没中过埋伏,像耿炳文那样因麻痹大意被偷袭的事更是从未发生,收复了两府之地也包围了北平,判断成祖会走郑村坝这条路回救北平也没断错,不过自从遇到成祖后李景隆每战必败也是事实。”邓名轻轻敲打了一下桌面,这就好像是一个从未见过车、也没有开过车的年轻人,被赶鸭子上架去开一辆超重的卡车爬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正常情况下这个年轻人应该连山都看不到就摔倒沟里去了,但李景隆倒是把车开上了山,而且还爬过了半山腰,就是在看到顶峰的时候一头扎下了山谷。但这到底是这个年轻的司机是蠢货,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的人是更大的蠢货呢?邓名问了周围人这个问题:“李景隆一败、再败、三败,大败还朝后,当初把从未领兵打过仗的李景隆推荐给建文帝的方孝孺、黄子澄极力主张要杀他,更当朝大骂他是坏了天子事的贼,但你们觉得呢?是推荐不知兵的人给天子的人坏了国事,还是这个不知兵的人坏了国事?” 刚才听邓名讲到朱棣亲帅二十骑借着天色掩护制造混乱,为三千燕军击溃十万真定军创造机会时,这些年轻的军官无不眉飞色舞、大呼痛快,然后就纷纷扼腕叹息只恨自己不能身临其境;当邓名讲到李景隆能够统帅六十万军队在敌境行军不出毗漏时,周开荒和李星汉都微微色变,他们这些天可是知道行军的麻烦,他们一人指挥一千多士兵行军都常常手忙脚乱。 当听到邓名问出这个问题后,众人都楞住了儿,突然赵天霸起身向邓名大声致谢:“知人善任,人尽其才,才能百战不殆,邓先生指点的是,卑职受教了。” 邓名刚才是在闲聊而已,但听到赵天霸的话后大家都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借着故事培养众人啊——这种行为同样还有栽培心腹的含义,众人也都纷纷向邓名道谢。 见状邓名又是有些脸红,不过他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平时给这些不识字的军官们讲讲自己所知的名将故事,应该能有助于增进他们的视野,对他们以后行军打仗可能也会有些好处。 “这些都应该是宫中才有的军情机密吧?涉及到成祖皇帝、靖难旧事,皇宫之外谁能看到?”赵天霸在心里琢磨着,他可不信非宗室成员有机会看到这种对靖难旧事,更进一步说除了皇子外赵天霸觉得一般宗室也不太可能有机会看这些详细描述天家争位的资料:“不过三太子为啥要下令隐藏身份呢?等到了奉节我得好好向文督师汇报。” 赵天霸、周开荒还有李星汉,他们的眼光稍微接触了一下就又散开,其中满是默契之色: 自称不是宗室,自称姓邓不姓朱……谁会信? ------------ 第三十节 新年 明军本计划在新年前赶回奉节,原来驻扎在万县的谭文旧部的家属多跟随文安之前去奉节,这部分明军希望能够过年团聚;而袁宗第部的大昌兵虽然多半来不及在新年前赶回去和家人团聚,但也希望能在奉节过个肥年——明军撤离万县时刮地三尺,没给留下点什么。 可等邓名击败谭诣后,无论如何明军也无法立刻出发了,需要在地方上清剿残敌,需要甄别刚抓到的俘虏,还需要让负伤的伤员得到修养——虽然不多但也不能抛下他们前去奉节。见无法及时赶回奉节,谭文旧部也就不再心急火燎地出发,而是同意在万县过年,在这里总比在荒郊野外守岁强;至于大昌兵,他们之前不愿意留在万县的原因主要是想在过年时好好吃一顿,现在多亏了谭诣不辞辛苦地从重庆给明军运来了大批年货——出征前谭诣就知道肯定要在万县迎接新年,为了军心士气他除了军粮还带来了生猪和酒类,此时都已经被明军收入了万县的仓库。 虽然邓名急着想离开万县这个险地,但众军官再次对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次附近是绝对不会再有清军前来了,王明德肯定不敢把重庆这个军事重地变成空城,然后领着全军跑到万县来;退一步说,就算王明德发疯要全军出击夔州来为一个新近投降的叛将找回场子,可清军溃败的消息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传回重庆,王明德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才可能说服手下不在重庆好好过年而是远征万县,对此肯定不会心甘情愿的清军路上再磨蹭会儿,不知道最终几时才能赶到。 尽管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之前他们的误判让邓名对这些军官的战略眼光很没有信心,既然大家不离开万县这个险地那就要加固城防,至少先把城墙豁口马马虎虎地堵上,城门可以不追求质量但多少也得有。 这点众人倒是不反对,反正这种苦力肯定是让降军去干,和谭诣一战后明军又抓到了一千五百多俘虏,加上之前的已经有了两千一百人,万县的降军虽然逃走了些但还剩下两千,这四千人就立刻被动员起来修筑城防。最辛苦的当然是刚被抓到的这一千五,他们要干最重的活,却只有最少的口粮。同样是俘虏,首战从谭弘那里抓到的六百此时有人已经开始翻身了,最积极要求进步的一批俘虏此时已经开始和熊兰那伙人一起担任监工。 清点首级后明军把数字和捷报一起送去云阳,再转送奉节,相信这些捷报能够让文督师过个好年。同时邓名还下令整理己军的人员名单,把它也发往奉节,重庆战败后这些军人的家属估计十有八九都认为他们已经丧生,邓名认为赶在年前向这些人的家中报个平安是很必要的。 这种收录人名的工作当然不会麻烦邓名,一直和谭弘作伴的秦师爷因此被从大牢里放了出来,得以狠狠地吃了顿饱饭。虽然书写大批人名是很麻烦的事,但与饿肚子相比秦修采宁可辛苦手腕子,这些天忍饥挨饿的生活磨去了秦修采对谭弘的所有忠诚心,现在他一心就是把邓名交代的事情办好,确保以后能天天有饭吃。由于邓名的过问,那些谭弘的死党现在也有了足以维持生命的口粮以便献俘,其中不少人也和秦修采一样,已经无法继续维持对谭弘忠诚,不过既然他们没有秦修采能书会写的本事,也就无法像他一样走出牢门、步入饭堂。 “书中自有千钟粟!”回想着那些难友看到自己离开监狱时的复杂目光,秦修采暗叹古人之言果然不假。 在秦师爷忙着记录人名,并竭力挤出时间帮明军军官写信时,无事一身轻的邓名自己动手制作了一些炭笔,每日在万县城周围写生。 由于材料和工具问题,邓名自问暂时还做不出油彩。万县一战给邓名很大的震动,虽然战斗只持续了短短一个时辰,但他看到的种种表情,性命相搏时的动作,呐喊厮杀时的神态,给予邓名的冲击可是远超过去多年的总和。 手中的画夹里已经有了几百张速写,邓名在几天前的战场上走着,每一次驻足停留时,当时的场面就扑面而来,耳中也又充满了金鼓之声。 “若是有一天我能有机会……”以前邓名总希望能够画一幅气势恢宏的油画,最好是能够长宽都有数米才好,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素材难寻。可此时看着手中画夹中那厚厚一叠的速写,邓名却是一阵阵遗憾,若是他此时手边有足够的颜料,便是技法不足也要强行画上一画:“这样的题材,就是画满画廊的一面墙恐怕都意犹未尽啊,都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容纳得下啊。” “邓先生今天画了什么,给我们看看吧。” 下午时分,李星汉和赵天霸又凑到邓名身后,他们虽然不懂画,见过的也不过是些仕女图之类的,一开始发现邓名在作画时也就是凑趣地看几眼,可等见到邓名笔下筋肉毕露的人物形象后,都喜欢上了这种画法。 看过邓名今天的东西后,李星汉突然想起了一事,脸上满是期盼之色地问道:“邓先生去过京师吧?京师是什么样子的?” “嗯,去过。”邓名略一沉吟,他也不太清楚北京的建筑哪些是明朝就有的,哪些是后来新修的,不过颐和园他知道肯定不能画,北京城墙也拆得只剩前门楼。最后邓名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开始勾勒天安门的样子——邓名记得人说过紫禁城是明朝就有的。 不过邓名不知道明朝时天安门还叫做承天门,顺治时期才被清廷改名为天安门,因此他一边画一边告诉身旁的赵天霸和李星汉:“这就是天安门,紫禁城。” 李星汉和赵天霸都是越看越是喜欢,随着邓名对光影的处理,建筑的宏伟之势渐渐从纸面上透出,两人脸上的崇敬之情也越来越重。 “邓先生能把这幅画给我吗?”李星汉问道,语气中的企盼之情浓烈得都快要凝结成形了。 “当然可以。”邓名笑着把手中的画最后处理了一番,递给了李星汉:“可惜没有颜料,不然会好得多。“ 李星汉倒是完全不介意,又问了一声:“邓先生说此门唤作什么?” “天安门。”邓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把画取了回来将这三个字写在边上,才再次交到李星汉手中。 “邓先生我也想要一张。”赵天霸看得眼热,见邓名作画似乎也不是很难,便也开口讨要道。 “当然可以。”闻言邓名又画了一张,同样题上了“天安门”三个字然后送给赵天霸。 把手中的画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李星汉又问道:“还有什么景色吗?” “唔,”邓名当然不能画立交桥、高铁给二人看,思来想去还是紫禁城安全,就提笔又画了些紫禁城中的宫殿、亭台,不过这次他画的相当简单,而且还对二人有言在先:“我可不能每张都一式两份啊,你们看个大概就好。” 尽管这些草稿要比前两幅画简陋得多,但还是被赵天霸和李星汉二一添作五瓜分一空,回城后城府较深的赵天霸对此守口如瓶,根本不打算与别人分享。但所谓三人不秘,李星汉虚荣心作祟,把画拿出来炫耀,顿时营中大哗,一众军官都扑上来一定要细看皇宫的长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发现众人先是欣赏、然后迅速生出抢夺自己宝物之心后,李星汉马上把赵天霸招了出来。但即使出卖了赵天霸李星汉也未能自救,最后就是赵天霸和李星汉都被抢走了不少,二人也都是以性命相搏才保住了邓名题字后送给他们的天安门图。 直到事情闹大,周开荒等人找到邓名死乞白赖要拿到一张邓名的题字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该画皇宫,因为跑来的人虽然都坚决要求题字,但画的内容各有不同:有的要求他画个御座给自己,有的要求画个朝堂,还有人竟然要求画个龙床、寝宫给他们开开眼。 暗骂自己没有深思熟虑之余,邓名坚称自己不知道皇宫细节,但事到如今军官们哪里肯依?虽然大家口口声声还是喊邓名为“邓先生”,也绝口不问他是如何得知皇宫内景的,但以周开荒为首的众人说什么也要把画拿到手,还有个人干脆解开衣服把和谭弘交战时受过的伤摆出来给邓名看。 最后邓名只好又提笔给他们画上几幅,事实证明这些家伙中像赵天霸那样稳重的是一个都没有,拿到画后全和李星汉一个德行:喜不自胜地满营炫耀。而他们成功的经验导致更多的人跑来邓名这里撒泼打滚,发现邓名心软好欺负后,这些人的好奇心也就越来越重,在这批人中已经有人要求邓名把御用的纯金马桶画一张给他。 “宫中绝无此物!”邓名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这种无理要求,为了息事宁人,邓名最后只好答应画一批一模一样的金水桥风景给众人,由他们自己去讨论如何分配的问题,以后不得再来骚扰自己。 尽管达成了这样的君子协定,但接下来追加数量的要求一次接着一次,最后邓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画了多少,只感到胳膊都酸得快不能动了,质量当然也是每况愈下,最后都是极端粗制滥造的草图——这些草图也被抢夺一空,连熊兰和秦修采都趁乱前来盗取一张。 …… 奉节, 文安之最近的心情非常不好,朝廷那边岌岌可危,自己拼尽全力说服川东、鄂北的明军尽数出动攻打重庆,但却因为谭诣、谭弘的临阵倒戈而功亏一篑。 文安之一直满心盼望晋王能够击败吴三桂,确保朝廷平安,最好是把吴三桂大军尽数歼灭在云南,给四川明军一个主动出击收复甘陕的机会。但事情也可能会变得更坏,若是晋王交战不利,文安之觉得朝廷就必须要经过川西建昌向成都平原转移——若能做到的话就是丢失云贵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局面,吴三桂把西北一带的精锐清军都带走了,现在川北、陕西等地差不多都在唱空城计,只要李定国的主力没有受损,还是可以尝试反攻甘陕,若是得手就当是和清廷交换地盘了。 可是现在由于进攻重庆的失败,四川明军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向陕西发起进攻,若是朝廷迁来四川夔州一带的明军连去成都迎接的能力都没有。文安之还担忧清军会趁机向万县发展,若是清军真如此行动那耗尽了军粮储备的明军还没有什么办法作出反应——虽然文安之在万县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是距离收获要有很长的时间,等明军下次能够动员大军的时候,多半清军已经巩固了万县的城防。 五天前传来的一个消息让文安之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那就是云阳一带的驻军报告:丢弃在重庆城下的明军并没有全军覆没,而是有一部逃出生天,不但逃出来了还把叛变的谭弘给打垮了。 而前天传来的消息更是让文安之大喜过望,那支从重庆撤回来的军队又击败了来抢万县的谭诣,粗略估计斩首、俘虏也在三千以上,如果这个捷报是真实的,那万县暂时就没有危险,等明年明军缓过口气后,还是有机会重新予以控制的。这份捷报让好几天不思茶饭的文安之一下子就有了胃口,当天不但吃了两碗干饭,还心情舒畅的喝了一杯酒,就等着进一步的详细报告送来。 昨天云阳那里确实送来了更详细的报告,这支明军尚存两千四百余人,一起送来的还有花名册,送捷报的使者也被云阳一起护送到了奉节。可仔细询问过这个使者后,文安之的好心情一下子又烟消云散了。 “大胆狂徒竟敢冒称宗室!”虽然使者信誓旦旦地说领导他们取胜的就是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宗室子弟,但文安之对此嗤之以鼻:“我从未听说有宗室子弟来到四川,宗室子弟来了四川会不来奉节而往重庆跑吗?还恰好就被进攻重庆的袁宗第碰到了?这破绽也太多了吧?而且袁宗第根本就没和我提过,若是有如此重要的事情他会不与我讲吗?” 话出口后文安之转念一想,来送信的这个人也是袁宗第的部下,据他说亲眼看见袁宗第和这个人交往甚密,而拍着胸脯说袁宗第已经确认此人是宗室的更是袁宗第的亲信。 “还是修书一封,问问靖国公到底是怎么回事。”文安之不打算深究袁宗第的部下的妖言惑众之罪,局面都险恶到这种地步哪里还会惩罚有战斗力的官兵呢? 不过那个冒称宗室的狂徒则另当别论,只要这里还打着大明的旗号此事就不可能装没看见,再三询问过使者后,文安之觉得袁宗第可能隐瞒了点什么,他修书一封过去问问情况,同时也是打一声招呼:若是此人和袁宗第非亲非故,那最好对此事装不知道让督师衙门自行处置。 对袁宗第文安之到没有太多想法,对方心里那点小算盘文安之也不是没有察觉,若是真有人去欺骗袁宗第的话,他上当一点也不奇怪。而且袁宗第确实如文安之所料隐瞒了发现邓名一事,袁宗第觉得邓名多半是失陷敌手了,这个时候还上报曾经发现宗室一名有何好处? 但和袁宗第不同,对于那个骗子文安之则是越想越是气愤,朝廷岌岌可危,各种妖魔鬼怪就都冒出来了,现在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冒称宗室,企图趁着时局艰难窃取朝廷的军队,而且这个胆大包天的骗子还一直骗到国公面前去。 本来还以为能心情愉快地过一个好年,文安之一想到万县的数千军队尚在此人的蛊惑之下就感到忧心忡忡,不过从使者的话语来看,此人已经把这支军队哄骗得昏头涨脑了,若是举措不当后果难以预料。 “莫要打草惊蛇。”文安之仔细斟酌一番,决定先假装相信此人确实是宗室子弟,好言好语,甚至可以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只要先把此人稳住就好。 “二十出头的年轻骗子,应该不难对付。”在这个绝大多数人毕生都不会离开自己出生地百里、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乡里乡亲的时代,文安之不但读书识字,而且行走数省。文安之不是没有见过骗子,不过他们使出来的伎俩骗骗同样是不闻百里之外事的农夫没问题,对他来说则是滑稽得可笑;文安之同样见过假冒宗室的骗子,他们对皇家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完全是村夫的凭空想象——这个骗子不过二十出头,就算巧舌如簧在文安之的如炬法眼前又能如何? 文安之打定主意,先利用骗子的贪念把他和已经被他迷惑住的军队召到奉节来,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谎言当众予以揭穿,先让众人心服口服再把骗子明正典刑。这样应该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不让这个人有机会带着军队投向清廷,也不会让军中生疑,以致谣言流传。 窗外,庆祝永历十三年的爆竹声已经响起,虽然物资紧张,但是这个还是不能省的。 “新的一年啊,一定会变得更好的。”爆竹声带走了文安之心中的大半忧虑,让他满怀憧憬。 …… 保宁, 李国英的新年过得并不愉快,短短十几天他经历了大喜大悲的全过程。 听说重庆即将不保时,川陕总督李国英一夜就长出了不少白发,但苦思再三也没有兵力可以派去给重庆解围,甚至连如何保住保宁都束手无策。但很快捷报传来,谭诣、谭弘临阵倒戈,谭文被杀,袁宗第远遁。看着报告的时候李国英哈哈大笑,仿佛亲眼看到文安之那张愤怒但又无可奈何的面孔。 更让李国英高兴的是,不等他下令降将去取万县作为重庆的屏障,谭弘就知情识趣地送来军令状,说是一定要堵住文安之,并为他夺取万县。 很好,李国英当即向北京报捷,同时请求北京承认二谭的侯爵爵位。 “什么前明宗室?胡扯!” 大发雷霆的李国英把王明德的报告摔在桌面上,自从他报捷的奏章发走后,噩耗就接二连三地传来,先是谭弘兵败被俘——这蠢货居然会被一群溃兵打得丢盔卸甲!李国英觉得自己是看走眼了,以前居然还会觉得谭弘值得收买。 而今天的奏报更夸张,去追击这支溃兵的谭诣居然也被杀个全军覆灭——没有功劳还要受到牵连,王明德毫不客气地把实情尽数上报给川陕总督,一点也不肯替谭诣这个实力丧尽的降将隐瞒。 本来李国英还在盘算,要用两谭的兵力防备夔州,然后全力进取成都,在吴三桂把主力尽数带走的情况下,迅速平定四川不但是大功,更能向北京充分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惜李国英的这个如意算盘被邓名打得粉碎。 “尽快查明此人身世来历!”川陕总督气急败坏地叫道,四川巡抚高明瞻弃城脱逃的事情虽然被他压住了,但迟早也会被北京得知,若是自己收复成都不但无事,甚至可能保住这个老部下,可现在不但未必能保住高明瞻,就是李国英自己都可能为此被北京斥责。 川陕总督府忙碌起来,在总督的严令下,很快就会有一批细作派向万县方向,现在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李国英变得非常重视。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川陕总督再次拿起王明德的报告细看,之后又把重庆送来的证人招到面前反复询问。 “两次以身诱敌,身先士卒,初出茅庐就把谭弘、谭诣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李国英本来已经让高明瞻戴罪立功进攻成都府,但现在他取消了这个命令,把注意力投向夔州府方向:“邓名,邓名,你究竟是何人?” --------------------- 今天编辑来电说成绩可以,就是书评要加强注意,又有问题帖子出现……感谢读者支持,今天更新六千字,此外还请小心评论,尤其不要涉及笔者以前的作品。 ------------ 第三十一节 名将 永历十三年正月初五,昆明 昨日清军开入已经无人防守的昆明,从仓库中缴获数以万石计的军粮和不计其数的布匹,半个月前明军撤离昆明时既没有带走也没有焚烧储存在昆明的大量物资,现在它们和仓库一起完好无损地落入清军手中。 “听说是明主下的命令,”一个偏将向吴三桂报告道,在正式报告上清军当然不会使用永历这个称谓,不过在日常的言语里他们对永历天子仍有基本的尊敬,就连派来吴三桂军中满兵满将都认为他是南朝之主,尽管是敌国依旧身份尊贵,尊卑不可废。入城之后吴三桂见到仓库里积蓄如山时非常惊奇,于是立刻让人打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经过一番了解后部下向他回报:“明主说恐我们掠夺昆明百姓,所以留着仓库里的粮食不要动。” 这个回答让吴三桂啼笑皆非,连连摇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最后只是笑道:“李定国就因为这句话就不烧仓库了吗?” 不等部下回答,吴三桂就又说道:“李定国流寇本性发作,云南看来是平定了。” 之前数年明军一直在四川、湖广、广西与清军对峙,几年反复拉锯清军一直不能向前推移,坐镇湖广的洪承畴忧心忡忡,几次上书朝廷为无法击退李定国而谢罪;那时吴三桂在汉中的主要工作也是防备蜀王刘文秀攻入陕西,并没有攻入四川的打算。但突然之间南明就后院起火,秦王孙可望意图篡位,李定国、刘文秀救驾,秦、晋、蜀三王自己打成一团,最后孙可望战败逃奔清廷,将南明的虚实部署尽数相告。 清军出兵以来进展之顺利连吴三桂等将官都有点难以置信,从四川到广西,在这长达千里的战线上,每一处的明军都溃不成军,不但原来数年难有尺寸进展的湖南战线迅速被清军攻破,就连入侵贵州这种已经成为明军数年内地的领地也轻而易举。大批原西营官兵在看到孙可望通过清军送来的手书后倒戈投降,清军攻破贵阳的速度竟然比李定国从昆明前来增援的速度还快。 大批清军源源不断地进入贵州后,李定国就开始不停地后退,似乎完全丧失了交战的勇气,这次向昆明进军前吴三桂还认为会在城下遇到明军坚定的抵抗,完全没有想到早在半个月前所有的守军就统统离开了。 “唯一可虑的是,李定国会保着明主退往四川,现在川陕空虚,”吴三桂自言自语道,他周围的将领脸上也纷纷赞同地点头。李定国不停后退显然是为了保存实力,吴三桂知道西营和闯营出身的人思路和大明政府军相当不同,在领土和军队之间起义军将领往往更看重后者。昔年闯军、西营的战略就是不断的避实击虚,现在清军以举国精锐侵攻滇、贵,后方留守的都是战斗力相当不可靠的地方部队,看起来李定国又要故伎重施,开始大范围的流动作战。吴三桂宁可与李定国决战也不愿意追在他后面,他知道李定国非常善于这种战术,重兵集结在一起很难追上李定国的主力、若是分兵露出破绽又很容易被对方反咬一口。 “大帅不必过虑。”在众人脸上纷纷露出忧虑之色时,一个武将昂然而出,正是副将赵良栋,崇祯十七年清军入关,他跑到阿济格的军前投效,协助清军在陕西一带厉行保甲,剿杀大顺余部,因功劳卓著而一路青云直上,屡次受到清廷嘉奖。洪承畴经略湖广时,指名道姓抽调赵良栋到帐下听用,此番进攻云贵,赵良栋归吴三桂节制,他奋勇争先,多次大破明军的抵抗,此时清廷新的嘉奖令和晋升他为总兵的命令已经在路上。 在万县的邓名也曾从周开荒的口中听到赵良栋这个名字,当时他觉得这个名字颇为耳熟,想了一会儿想起好像是鹿鼎记主人公的义兄,可看到周开荒叙述赵良栋在陕西、宁夏杀害顺军军属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又感觉不像——因为邓名记得看过的小说里讲赵良栋被桂公公从天津挖掘出来的时候还是个不懂得溜须拍马的芝麻小官。 这个只能怪邓名对清初历史一无所知,康熙年间赵良栋确实在天津不错,但他那时已经是堂堂的左都督、天津总兵、正一品武官,三藩之乱时赵良栋被启用后更是为清廷屡立奇功:制止了王x辅臣的连胜势头,带领节节败退的清军转入战略反攻,收复陕西、抚定宁夏、两年克定四川、半个月下昆明!汉人赵良栋二十二岁投入清军,从大顺军开始一直到大周军结束,他与所有反抗清廷的汉族军队都交过手,消灭了每一支遇到他的汉族抵抗军,南征北讨为满清朝廷镇压了全国范围内的汉人抵抗,有“清初第一良将”的美誉,获赠“满洲一等精奇尼哈番”,在宁夏去世后康熙命皇长子前去致哀,御笔亲书对联一副:忆昔鹰扬能百胜,每思方略冠三军。 “明主非能与李自成、张献忠相比。”赵良栋对吴三桂说道,虽然李自成和张献忠用这种战术拖垮了大明,可赵良栋对此一点也不担心:“大帅请看,自从李、张二贼伏诛以后,他们的党羽可还用的了这招吗?” 吴三桂稍稍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用手点着赵良栋道:“将军当真了得。” “大帅过奖,”赵良栋知道吴三桂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恭恭敬敬地躬身谦虚道:“末将不过是一得之愚罢了。” 可除了吴三桂和赵良栋外,其他的将领都还糊涂着呢,有人就问道:“还请大帅明示。” 吴三桂把手一挥,就让赵良栋出面解释,后者先是谦虚再三,然后才转生冲着大家道:“两军对垒,下面的将校无论身处何处可都是看着将旗的;和这个一样,我们虽然出征在外,但还是眼看着京师、朝廷的,这些明军自然也都看着昆明。”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将旗动摇那就离全军溃败不远了,若是京师遇险、朝廷倾覆,那军队自然也成了一盘散沙,不过大家还是没搞懂这和刚才赵良栋问题里提到的李自成、张献忠有什么关系。 “李、张二贼凶顽,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军队在哪里他们人就在哪里,虽然居无定所但是军心士气不堕,可现在李定国他们是明军了,明主一听到战争就远远遁逃。就好比,战阵之上,将旗虽然动摇但只要是向前去的,官兵们眼睛都向前看,那自然不但不会溃败反倒会紧紧跟上;若是正好反过来,士兵打仗时一步三回头,整天看统帅又逃远了几里,那这仗还打什么呢?” 听完赵良栋的这番解释,众将也都觉得他说的有理,人人脸上都露出笑容。 “况且以末将之见,李定国未必会去四川。”赵良栋又向吴三桂说道。 “将军所言极是。”之前吴三桂单纯把自己放在李定国的位置上,设想若是自己面临这样的危机局面该如何用兵,因而对战局有些担忧。可刚才被赵良栋点了一下后,老谋深算的吴三桂哪里还能不明白:永历的本领远远无法和李自成、张献忠相比,过去官兵经年累月地追在他们身后,两人照样吃得香、睡得着,若是他们遇到眼下这种局面肯定想也不想地朝着空虚的四川去了,但是永历看到清兵从北而来,唯恐逃得不远哪里还敢绕到清军后面去呢?既然永历不去,那李定国就是想去也去不成,他现在是大明晋王不是大西王子。 环顾周围的将官,看到他们的脸上又多显出茫然之色,吴三桂微微摇头,心中暗叹俊杰稀少,回过头又看到挺立的赵良栋,吴三桂不禁有种英雄相惜的感觉涌上心间。 …… 怒江,李定国大营。 “皇上,”看着从禁营那边回来复命的使者,李定国的声音有些嘶哑:“还是不肯回来么?” 使者无声地点点头,接着又说道:“皇上说,一切军务殿下可便宜行事。” “退下吧。”李定国无奈地说道,在贵州看到清军势大,他就有了让城别走的念头,现在中国大半沦陷,李定国不打算和清廷打一场消耗战,因为这是根本无法消耗得过的。以前每当这个时候,张献忠就会带领军队开始流动,避开集中起来的官兵主力,等他们分散的时候再寻找战机。 从贵州返回云南后,李定国就说服永历朝廷放弃昆明,不但说服了天子并且定下了经过建昌去四川的计划,连命令四川等地做好迎接天子准备的命令都已经发出。可就在离开昆明前,天子面前的近臣马吉祥等人跑来和李定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四川,而要去滇南。 在一片人心惶惶中,李定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而且当时他还想可以收拢一下滇南的部队,然后再设法绕开清军主力,但没想到命令一下就收不住脚,天子带着禁卫军飞也似地逃离了昆明,然后就是各路兵马,一个赛一个快地逃离昆明,唯恐落在后面。出了昆明后天子一路南奔,逃过怒江后犹嫌不足,又生生逃开上百里才停下来喘一口气,见天子如此各路明军哪里还有战心,也是一窝蜂地逃过怒江。 随后赶到的李定国招呼各路兵马集合时,众多将帅都举出保护天子的招牌拒绝回来和李定国会师,现在别说绕过清军主力流动作战了,李定国能说服军队不继续自行南逃就不错了。 “殿下,”李定国的老战友白文选走入他的军帐中,手中拿着几封劝降信,都是清军派人给送来的,然后被收信人上交给白文选:“都是孙可望亲笔写的。” 现在李定国心里最恨的恐怕就是他以前的结义兄弟孙可望,他好不容易才打出两次大胜,击杀孔有德和尼堪,打破了清军不可战胜的神话,重新鼓舞起天下人的希望,也大大提高了西营的声望。结果孙可望那个家伙居然想篡位!义兄他居然真的想立刻篡位! 李定国一直不明白看上去挺聪明,内政也搞得相当出色的义兄怎么能愚蠢到这个地步,西营,不,准确地说是云南明军在湖南、广西进展顺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地方士绅热情欢迎,为明军筹备粮草、打探消息,还帮助明军筹粮筹饷——他们是在帮明军不是在帮西营!如果让孙可望篡了位,那领兵在外的李定国和刘文秀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马上从大明王师变回西贼。 不要说这些心向大明的士绅对军队的帮助,你孙可望真的篡位了,那督师四川的文安之,还有川东、鄂北的前闯营,建昌、成都的川军,还有谁会听你孙可望的?更不用说福建的郑成功,浙东的张煌言,他们已经因为拥唐、拥鲁的问题和朝廷貌合神离了,对拥戴桂王的西营戒备十足,要是真篡位造反了,还想郑、张出一兵相助么?哪怕是战略上的牵制都再也不会有。 所以只有赶走孙可望,李定国和刘文秀立刻达成了共识,就算内讧伤害元气也在所不惜,虽然西营中下层有很多人对此不解,奇怪李定国为什么会如此忠于一个曾经反抗的朝廷,但李定国却很明白,如果自己毁了永历这面旗帜那西营立刻就会马上成为众矢之的,好不容易形成的抗清同盟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当时李定国已经觉得义兄的愚蠢难以想象,但事实证明他还是高估了孙可望,有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营几年前能有如此大的声势就是在吃永历朝廷,孙可望砸了一次自己的饭碗,但他即便逃去清廷那边他还是在吃永历朝廷的饭——若没有永历朝廷,清廷搭理你一个没兵没权的孙可望干什么? 只要西营还在、永历朝廷还在,李定国知道清廷那就得优待孙可望,以便了解更多西营的情况,也为了向永历朝廷中的官员显示清廷的宽大。以后清廷若是在战场上见到一个不熟悉的年轻西营将领,说不定都会把孙可望叫去询问一下这个人的身世背景,李定国觉得孙可望只要捧稳这个顾问工作的饭碗都能保证下半辈子不至于挨饿。 但孙可望竟然第二次砸饭碗! 这次孙可望可是替清廷出了死力,给西营故旧的劝降信那是写了一封又一封,也不知道策反了多少人给清军当细作,替他们带路,向他们出卖明军的情报。虽然恨透了这个曾经的义兄,但如果孙可望就在面前,李定国肯定会好好地问上一句:“你怎么就能蠢到这个地步呢?就算我们翻脸成仇了,可你还是在吃西营的饭啊,西营被毁了,鞑子还养你这个没有一兵一卒的降王干什么?” 除了孙可望,李定国还需要头疼身边其他的蠢货,卢桂生就大言不惭地建议他独自北上,置永历天子和朝廷于不顾。 还没等李定国和白文选商量好如何赏赐那些把信件主动交上来的将领,卢桂生就又来到李定国面前,他已经听说了永历是如何回复使者的,就又来劝说李定国先行北上,不要为了这个胆小鬼皇帝让西营主力处于进退不得的险地。 “我决定在这里打一仗,”李定国想也不想地否决了卢桂生的提议,他下令召集众将,拿出了一个作战方案:“我们一个月来不曾一战,想必鞑子现在已经骄狂至极,认定了我们不敢一战。” “磨盘山!”李定国已经侦查过周围地形,选好了伏击地点:“若是吴三桂追来,我们就在这里设伏,送他去见孔有德、尼堪!” “殿下不可!”卢桂生闻言大惊,立刻反对道:“当初撤出昆明时就定下了不战,若是要战为何要放弃昆明坚城?现在已经放弃了昆明,就不能后悔再战。再说此战便是赢了又有何益?” 若是在放弃昆明前一战胜利还有机会保住滇中,但现在清军正大量涌来,就算能消灭吴三桂,可他后面还有洪承畴,而明军则是打一个少一个。若是不能取胜那更是后果不堪设想,哪怕是平手,清军可以退回昆明修养,而缺衣少食的明军在这穷山僻壤里连照顾伤员都是大麻烦。 “这是为了鼓舞士气。”李定国承认反对意见不是没有道理,但只有一场胜利才能让吓破胆的皇帝回来,才能让朝廷相信西营有保卫它的力量,只要天子回到军中那李定国就可以开始施展战略计划。 但卢桂生还是反对,认为多待一天就是多一天危险,更消耗了宝贵的军粮,甚至口出狂言说根本不要搭理懦弱的朝廷。 “把他拖出去,打二十军棍!”李定国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要是他有其他的解决办法难道他愿意在这个地方不死不活地拖着么?也正是因为卢桂生说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所以他才更加生气。 但!无论如何李定国都不可能抛下天子,如果没有了永历天子和朝廷,他就算能去四川那又算什么呢?李定国都能想到鞑子的宣传:西贼抛弃了天子又回来当流寇了。那样不但士绅会怀疑自己,云南非西营嫡系的军队指挥不动,恐怕连文安之、川军和闯营余部都不再是友军了。 卫士把大声喊冤的卢桂生拖出去后,李定国定了定神,继续给部下们讲解他的伏击计划。 “只要这仗能够取胜,天子返回军中。”李定国在心里地想着,他觉得形势还是会比义父张献忠时期强,毕竟那时士绅都是敌视自己的,现在永历天子的旗帜不但能够赢得大片的响应,而且除了吴三桂这种死心塌地的满清走狗,就是对地方上清军军队都有很大的震慑作用。 “要是我拥立的天子肯上阵就好了,要是能够看到天子旗飘扬在战场上……”李定国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哪怕不敢上阵,只要不一见敌来就远遁也行啊。” …… 被打了二十军棍的卢桂生趴在床上,作为一个进士,投靠晋王府后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之前李定国对他一直很客气,还帮他取得了光禄寺卿的职务,以前他暗地里一直盼望有天晋王能够取代永历天子,也把晋王视为第一效忠对象。 “晋王不听忠言,必遭大败啊。” 卢桂生在床上嚎啕一番,越想越恨,暗暗一咬牙,想着:“李定国宁死也要保朝廷,我可不能陪他死!” …… 万县, “文督师的使者?快请。” 邓名客气地把来人引到厅内,接过给他的书信展开看起来,信中的口气非常亲热,请邓名这位宗室尽快到奉节一叙,还让他赶快自行上报身世,奉节会立刻上报朝廷。见信邓名微微皱眉,心想着自己确实需要尽快去奉节一趟向文督师说明。 -------------------------------------- 没稿子了,现赶出来的,晚点了,见谅。 ------------ 第三十二节 奉节 目前邓名在万县一天到晚没有什么事情,军队预备回奉节,不过暂时无法成行,邓名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耽搁,还是应该迅速前去奉节和文安之见面,同时手中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也需要进行移交——周开荒和他的部下肯定要回大昌,但是原谭文部肯定会归文安之节制。 邓名就把众军官召集到一起,把文安之来信要自己前去奉节一事相告,至于军中事务当然交给周开荒和李星汉负责。听到邓名的安排后,不少人都一起嚷嚷,说邓名一走就会军心不稳,不过也有人支持,觉得邓名身份尊贵,没必要一天到晚守在万县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实际上邓名也很少处理具体事务。 眼下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军官中让谁留下来防守万县。无论把谁留下都会很危险,两千四百明军加上俘虏就有六千多人了,一起行动不但缓慢而且物资也未必充足。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明军几天,邓名倒是有个腹案,趁着自己还没走赶快提出:“我们走,让熊兰断后好了。” 新年前,邓名因为好奇熊兰为什么一直郁郁不得志,就招来几个谭弘的手下询问,结果发现其实这件事异乎寻常的简单,原来熊兰的生母是妾,相比这个,熊兰靠着姨娘是谭弘的妾这层关系谋取个职务反倒不是什么大事了。 当谭弘的部下面带鄙夷地报告熊兰是妾生子时,邓名听了还不觉得什么,但其他军官顿时脸上满是不屑之色,一通哄笑。看到他们纷纷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后,邓名就明白谭弘的心腹手下羞于与熊兰为伍一点也不奇怪了。对这种歧视心理邓名有点不理解,母亲和姨娘都是妾,说明姐妹俩都是乱世里的苦命女子,出身一定很低下而且很不幸,按说应该同情才是。难道这些军官的父母都是出身豪门么?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子弟,唯一的优势就是明媒正娶罢了。邓名意识到,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这些明朝人眼中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其他人即便出身再贫寒,也是光明正大的妻生子,在这些人眼里熊兰可以说是一个副产品。 “那个小婢养的?”得知熊兰的出身以后,明军就开始用这种骂人的话来称呼熊兰,而对他来说似乎这还不能称之为辱骂。 “我们不可能一下子都走,只能一批一批的走,不让熊兰带人留守,难道要把我们自家兄弟留下吗?”虽然手下军官们都用这个蔑称,但邓名从未使用过这个称呼。 邓名认为可以让熊兰带着不太可靠的一批人留下,继续开垦万县周围的土地,两千四百明军则带着一千多比较可靠的壮丁返回奉节。 “那小婢养的会老老实实的吗?他已经翻来覆去两次了。” “总比留下其他人强。”邓名也不认为熊兰是个值得信任的家伙,但反过来说,这种反复无常的人就是投了清军危险也不大,三谭在万县周围经营了多年,开垦了不少土地,若是弃之不顾实在有点可惜。 在邓名和众军官商议这些军务的时候,赵天霸一直没有说话而是在边上静静地沉思,趁着众人交谈中的一个停顿,赵天霸突然插嘴道:“邓先生,能把督师的信再念一遍吗?” 邓名于是就又念了一遍,赵天霸听得很认真,等邓名念完后便道:“督师并没有催促先生立刻去奉节。” “是没有,怎么了?”文安之的信写得很热情,也表达了急于一见的意思,不过确实没有要求邓名立刻动身。 “能把督师的信给我看一下吗?”赵天霸问道。 “当然,”邓名感到事情似乎有些奇怪,不过还是把信交给了赵天霸,还笑着问道:“赵兄不是不识字么?” “只是检查一下印章,”赵天霸接过信,口中答道,看了看信上的印章后突然抬头大声反问:“督师来信,检查印章是惯例吧?难道邓先生从来没仔细看过么?” 刚才赵天霸的举动让邓名不解,可是听到赵天霸这声反问后邓名顿时心中释然:原来这是军中惯例。 “我确实不知道这个规矩,让赵兄见笑了。”邓名摇头笑道。 “也是我忘记解释了,这种书信从来都是要仔细检查的,以防万一。”赵天霸也是一笑,把文安之送来的信收入怀中:“一会儿再奉还邓先生。” “不着急。”邓名扭过头继续和其他军官讨论留守、耕种和沿途行军的问题。 赵天霸悄悄走出议事厅,把秦修采找到跟前,将文安之的信交给他:“给我慢慢读上几遍,一个字也不许错!” …… 奉节。 文安之这几天一直在关注万县那边报来的消息,下午时分卫兵报告有一位使者从万县来,文安之马上令人将其招入。 “卑职见过督师。” 文安之定睛一看,使者正是锦衣卫千户赵天霸。去年奉命护送朝廷的几位太监使者来夔州安抚军队后,赵天霸就一直在文安之身边听命。直到出征重庆,文安之才让他去先锋袁宗第军中充当个联系人,当然也隐含着一点监军之意,保证袁宗第能够认真出力。当听说赵天霸多半折损在重庆城下后,文安之也深为损失了这么一个得力的部下而难过。 文安之后来通过花名册知道赵天霸还活着,不过赵天霸不会读不会写也很难和他秘密联系,现在赵天霸能够单身前来奉节,文安之那是大喜过望。 “快起。” “多谢督师,”赵天霸起身后也不迟疑,立刻就问道:“督师可有疑邓先生之意?” “邓先生?那个邓名?”文安之脸色一沉:“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细细说来。” “卑职也不敢说他到底是谁,不过以卑职看来,很可能是烈皇的……”赵天霸生怕文安之会鲁莽从事,以现在邓名在军中的威信若是文安之对他不利的话,赵天霸恐怕会出大乱子,就是他本人也觉得邓名多半是皇子,文安之要是对付邓名赵天霸都会往皇家内部矛盾和自相残杀上面联想。 “住口!”文安之不待赵天霸说完就愤怒地喝止。连赵天霸这样忠诚可靠的人竟然都被迷惑了,文安之感到十分惊讶:“事关烈皇英名,怎可信口雌黄!” 赵天霸也不着急,静静地听着文安之的斥责,等文安之骂累了稍作休息时,赵天霸从怀中取出一卷画纸,双手捧着奉上:“督师请看。” “这是什么?”文安之奇道,伸手接过了那些纸张。赵天霸也不答话,就退后两步静静站在一旁。他已经用安定人心等理由说服邓名跟着大军一起出发,自己则先去奉节和文安之讲述一下重庆战后的情况。 “这是……这是……”才翻开第一页,文安之的声音就突然有些颤抖,赵天霸看到文督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天安门图,语不成调,双臂都抖动了起来。 “这是从何而来?”文安之掉头看着赵天霸,厉声喝问道。 “卑职没有去过京师,邓先生前几天在万县画了一些京师的风物,其中就有这张,卑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赵天霸用平稳的口气答道。从文安之刚才的表现看,督师大人不用他提醒就立刻认出了画上之物,而且显然画上的风景非同小可。 “这是那个邓名画的?”文安之回过头又一次仔仔细细地审视那张画,眼睛都快要贴到画纸上去了,半响后才出声问道:“他可说过画的是什么吗?” “回督师话,邓先生说他画的是皇城,后面这些张也都是。”赵天霸离开万县前设法从别人手里又收集了几张,带给文安之的都是画面比较清楚的。 闻言文安之急忙又翻动起来,一张张地看着后面的画纸,其中有一张邓名画的是华表,在二十一世纪大家看到这东西不会很注意,但在封建帝制时代,华表代表着帝王的至高无上,王权的威严和神圣的尊卑秩序。 文安之曾经无数次地用崇拜的心情和目光去注视华表,但他自问也绝对画不出这么一张,一看就能够想起来很多细节,但若是见不到这张画这些记忆肯定是无法拾起,文安之相信能画出这张画的人肯定对华表极为熟悉。他哪里知道,邓名曾经跟同学一块去写生,在故宫内外画了几十张建筑速写。文安之又翻回到最前面的一张,想起自己刚刚得中进士时瞻仰承天门的场面,周围都是同年的进士、同进士,文安之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员,然后被引入皇宫大殿,和天子、帝师对答,被赐予庶吉士身份时的喜悦和荣耀,满腔的壮志……文安之想起那时的书生意气,那时的志向,那时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大明会残破如此。 文安之缓缓地向后翻,记忆中巍峨庄严的皇极殿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不禁叹道:“先帝啊……” 赵天霸吃惊地看到,文安之突然抚着那些邓名的图画,眼中满含着泪水。 “督师!”赵天霸走上前一步,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文安之才好。 “这位先生,自称是烈皇之后,是吗?”文安之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抬起头问道。 “邓先生从未自称过是烈皇之后……” “那邓先生自称是哪位小王爷?”文安之有些不解地追问道,显然有点忍受不了赵天霸那缓慢的语速。 “邓先生也从未自称过是某位王爷、世子。”这些天来邓名屡次否认宗室身份,赵天霸把事情一桩桩详细地说给文安之听,后者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他若是真的,为何要隐瞒身份?”文安之本来因为看到画而对邓名的宗室身份信了几分,但现在听说邓名否认得如此坚决,又感到非常奇怪。 “卑职愚钝。” 文安之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这里的缘由,最后叹道:“也罢,等邓先生到了奉节,老夫再问不迟。” 不知不觉间,文安之对邓名也换了称呼。 …… 在文安之的翘首盼望中,终于有士兵来报告邓名已经率军抵达奉节。 从重庆城下逃出的两千四百多明军尽数返回奉节,没人愿意留在万县那种险地,最后万县还是留给熊兰打理。目前至少名义上,熊兰在万县还是服从奉节领导的,奉命留守后他还上书奉节,请求至少给他一个千总的名义以节制手下。 文安之见过邓名之后,就感到自己对他更是看不透了,对方满不在乎地说冒称宗室只是为了安定军心,是为了击败谭弘、谭诣,好像根本没有感到被数以千计的人称为“殿下”是件不妥的事。任凭文安之百般询问,涉及到身世则一概用“忘了”这个理由来搪塞。岂有此理,身世忘了,那这些画是怎么画出来的?文安之还听赵天霸说过邓名熟知历史典故……不忘记宫殿,不忘记看过的书籍,不忘记如何书写,单挑父母出身来忘,世上岂有这种定向失忆的人。 不过邓名越是显得有恃无恐,文安之越摸不清他的底细,客客气气地谈了一下午,还是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抛开邓名的身世不说,他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文安之没有什么治他罪的好办法——归根结底,邓名没有自称过宗室,虽然那副不在皇权之下的姿态让人有种收拾他的欲望,但功劳和形势摆在这里,文安之感觉不好变脸拿人,也不便严刑拷打,最关键的一点是,文安之吃不准对面的人是不是有平视皇权的资格。 文安之有意地说起一些地理风物,旁敲侧击地想试探一下邓名的身世,不过很快就发现对方知道的似乎比自己还多,不但大江大河都能讲出名字而且好像连大海都见过,无论是华北平原还是江南水乡,邓名被问到这些地方的时候也都回答得差不太多,没享受过电视新闻好处的文安之甚至有种感觉——这个年纪差不多只是自己四分之一强的后生,见识要比自己还广博,他这么年轻,这么多东西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辨识真假有两种途径,比如有人牵一条狗来却声称这是一头猪,如果旁观者很了解猪应该是什么模样,那当然立刻能够辨清这是谎言;如果不认识猪的话,想识破这个谎言就需要认识狗,如果一眼认出牵来的肯定是条狗,那即使不知道猪是什么模样也不会受骗。以文安之眼下的状况看,他如果对形形色色宗室都有清楚的认识,并确定邓名不是其中的一员那就可以不受迷惑;或者,如果文安之能够看出邓名是二十一世纪的人,那也可以确定他肯定不是十七世纪的大明宗室。 但文安之哪个也做不到,文安之见过的宗室子弟有限,邓名的言谈虽然怪异,但文安之不敢说怪异的就不是宗室。之前文安之辨别真假的自信主要还是来自第二种辨识真假的途径,他觉得自己见多识广,能够看清对方的原始身份,但一番接触下来,文安之基本确定对方不是他见过的士人、农民、工匠、商人、渔民、伶人或是军户之类,总之就是邓名和文安之见过的所有社会种群都不像——那剩下的还有什么人呢?还剩养在高墙深宫之后的宗室子弟,这个文安之从未有机会深入了解过。 文安之的迷惑和当初袁宗第的感觉很相似,排除了他们熟知的,就剩下他们不熟悉的、始终被遮蔽在层层迷雾后面的天家宗室这个社会族群了。越是拿不准对方的身份就越不好无礼,眼看两个时辰过去依旧一无所获,心中着急的文安之留邓名吃饭,他还是想继续努力打探虚实。 “宗室该是什么样?”邓名去更衣的时候,文安之觉得排除法已经不管用了,必须要正面验证。但这个问题问得他自己也有些迷惑,士农工商不用说,就是伶人、军户也有很明显的共同点,这些可能性都已经被文安之排除了,那宗室共有的、独一无二的特点应该是什么?文安之感觉很难下结论。 可以观察邓名用饭时的礼仪,但文安之觉得就算对方有礼也不能说明一定是宗室。想着想着,文安之又冒出了一个念头,他叫人取来一个小筒,这可是永历天子赐给他的好东西。 “按说宗室应该知道这个东西吧,如果是烈皇之后就更应该知道。”文安之从筒子中掏出了黑乎乎的一个赐物,琢磨了片刻,狠狠心又多掏了一个出来。 “但他若是不知道,也未必就不是宗室,这并不能用来否认他的身份。”文安之想到这里又有点舍不得,把手中的两个又放回筒中一个。 “唉,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文安之犹豫再三,虽然这赐物同样未必能刺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已经一下午了还是毫无进展,文安之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朝廷上报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了,他从筒里重新取出了一个,再次凑成两个。 把两个一起交给仆人,文安之琢磨着一会儿该如何不露声色地试探,一边让人去请邓名:“请邓先生过来用饭。” ------------ 第三十三节 唐王  吃饭之前先喝了几杯茶,文安之顺便又考察了邓名一会儿,难以想像一个年轻人会有广博的地理知识,但对人情事故、地方上的风俗习惯却极其无知,这点看上去似乎和一个不出家门百里的百姓也差不多,邓名身上的这种矛盾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文安之脸上不动声sè,心里却越发狐疑: “刚刚二十岁出头,对全国的名山大川都有所了解,看来他还不是道听途说,难道这二十年他一直一刻不停地到处跑不成?可若真是如此,怎么他又会对地方民风如此无知?难道他游历的时候从来不与人说话吗?” 已经七十七岁的文安之自问平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离奇难解的疑问,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世上有这种人。 很快饭菜就被送上来。晚上文安之一般只喝一些粥,给邓名准备的则有米饭和一些鸡肉,他示意邓名不必客气,可以边吃边聊。 邓名已经很饿了,闻到饭菜气味的时候更加感到饥肠辘辘,他笑着问道:“菜里面有香菇吧?多谢督师款待。” 说完邓名就揭开送到他面前的砂锅盖子,全然没有注意到举起碗正准备喝粥的文安之忽然停住了一动不动,他本来还打算等邓名揭开盖子后再观察他的动作的。砂锅里面香菇炖鸡的气味扑面而来,正和邓名刚才猜测的一样,砂锅里有两块黑sè的香菇,发散着令人垂涎的香气。 邓名这句话一入耳,文安之心里就咯噔一声:“他果然识得!” 此时香菇只有福建、浙江的一些地方出产,生长在一种特殊的木头上,也只有使用这种树木才能得到特有的气味。十七世纪还没有未来的控制养殖环境的能力,在其它地方养殖的虽然打着香菇的名义、样子也有些近似,但没有香气,只能骗没见过正品的人。这点香菇是郑成功辗转进贡给天子的奢侈品中的一部分,永历天子去年派人来奉节嘉奖文安之时送给他十个,都是原产地出产的正品,香气十分浓郁。 邓名如果不认识此物也不能就肯定他不是皇家子弟——以前地方上肯定年年都会进贡香菇入大内,但是毕竟十几年前běi jīng就沦陷了,如果真像赵天霸所说的他是烈皇的后代,那个时候他应该还很小吧,居然会记得这么清楚。 闽浙一带都是清廷占领区,因为常年战乱而导致生产、流通萎缩,所以香菇才更加珍贵难得,一般人没有这个口福。邓名若不是小时候品尝过,真不知道长大后还能有什么机会。文安之心念转动,连喝到口中的粥是什么味道都没感觉了。 “不过他周游甚广,不可以一般人视之。”想到此处文安之就决定再试探一下:“邓先生以前在哪里吃过香菇?” “在家里,”邓名对野生香菇的产量毫无概念,以前在超市里他能看见大袋大袋的香菇,所以从未觉得这是种奢侈品:“香菇做什么菜都好。” 文安之心里又咯噔一声,忍不住追问道:“邓先生家里常用香菇做菜吗?” “有时吧,炖肉,蒸鱼,炒个香菇肉丝,或是香菇油菜之类的。”邓名随口答道。 “嗯,用香菇炒油菜吗?”文安之的语气变得有点古怪。 “是啊,”这个问题让邓名也感到迷惑,这不是常见菜么,满大街的馆子里都有。突然他灵光一闪,记起以前去南方的时候,浙江一带的人管油菜叫青菜,连忙补充道:“油菜就是青菜。” 文安之盯着邓名看了两眼,确信自己不会看走眼,此人说的确实是实话,看起来他家里就曾把稀罕的香菇用来炒油菜,而且这年轻人心里显然就没把来自原产地的香菇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奢侈品,地位和青菜相去不远。 心里暗叹了一声,文安之觉得邓名以前的物质生活水平是自己闻所未闻的——二十一世纪的物质生活水平本来就是十七世纪的人无法想像的,比这个时代人心目中的神仙所能享有的水平还要高出一大截。 “给他吃了两个……亏了。”文安之看到自己珍藏的东西根本没被客人当一回事,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过很快他就暗暗自嘲,压下这点小家子气的念头——虽然是天子大老远派人送来的东西,吃了就算了,终归还是不要太小气,对吧? “老夫天启二年侥幸,赐进士及第。”文安之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地看着邓名。 “哦,”邓名一点儿也不明白对方的心理,看见文安之盯着自己看,估计对方话里有什么潜台词,但邓名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便猜测对方是不是想在外人面前炫耀一下——虽然邓名觉得文安之这么大岁数没必要和自己炫耀,但他还是恭维了一声:“督师大才。” 文安之听完真有点哭笑不得。进士及第固然是件了不起的事,但他又怎么会有心思在这么一个年轻后生面前显摆?文安之进一步提醒道:“先帝……悊皇帝(天启皇帝)赐老夫翰林院编修。” “啊,”邓名原来不知道面前的文督师是位庶吉士,现在虽然知道了,但唯一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念书念得是真好”,至于什么‘折’皇帝邓名根本不知道指的是谁。不过刚才文安之说过自己是天启二年中的进士,想来应该是指天启皇帝。邓名不敢去试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继续恭恭敬敬地说道:“督师才学过人,实至名归。” 文安之又认真地看了邓名一会儿,观察对方是否在装糊涂。看上去他的表情是认真的,文安之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的话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为啥对方还是听不懂呢? “悊皇帝的隆恩,老夫几十年来未尝一rì忘怀。烈皇殉国,皇子不知所踪,老夫常常想,若是蒙天之幸遇到烈皇的皇子,老夫便是拼却这一条xìng命,也要保得皇子周全!”文安之话说得斩钉截铁,有金石之音。虽然他不喜欢这么露骨地表明态度,但对方死活就是听不懂,逼得他不得不明言。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是崇祯的遗孤就赶快明说,我文安之可不是某个藩王简拔起来的臣子,而是堂堂的天子门生,是你皇伯钦点的翰林。即便是永历在位,我也绝对不会对你不利。 尽管之前有些迟钝,对文安之的暗示也缺乏理解,但这话一出,邓名也明白了文安之在询问什么,邓名长叹一声,起身谢罪道:“督师明鉴,我真不是什么失落在外的宗室,我更和烈皇毫无瓜葛。” 文安之目前还是永历朝廷的臣子,他刚才那番说辞如果流传出去,别人对他的评价难以预料:可能会称赞他忠心耿耿,也可能会责备他心怀二意。文安之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如此明显的话,见邓名还在推三阻四,文安之顿时心中大怒,高声质问道:“你可是有怀疑老夫之意,信不过老夫说的话吗?” 高亢的声音在屋内隆隆作响,邓名知道对方已经生气了,但他心中也是叹息不已:你们或许会因为种种原因怀疑我的身份,可能也盼望着我真的是崇祯的皇子,眼下这种局面,你们甚至会觉得这是上天的奇迹。但只要我一点头,你们马上就会问各种问题,若是没有见识的贫苦百姓也就罢了,说不定我还能蒙混过去,但在你们面前又怎么可能?我连崇祯的儿子该怎么排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们口中的三太子名字是什么。更不用说我还必须报出自己的所见所闻、这些年的生活经过。我只有坚决否认一条路,就算承认了是宗室,用不了一会儿就会被揭穿。 所以邓名再次起身鞠躬谢罪:“督师息怒,在下确实只是个普通百姓。” 两人对峙了片刻,文安之见邓名丝毫没有改口之意,就无奈地送客了。 如果邓名承认自己是宗室,那文安之多半就会有疑心,可现在邓名一口咬定自己不是,文安之反倒疑心他就是,只是因为某些难言之隐不能吐露实情。 “刚才我都说到那份上了,”文安之回忆,觉得从邓名的表情上看确实没有对自己的话有什么怀疑:“他还是不肯吐露身份,那应该确实不是烈皇遗孤。不知道是哪位大王之后?可若不是烈皇遗孤,这些皇城的画又从何说起……” 文安之当然不敢画皇城,也没看见有谁画过,不过各地王府中有什么规矩他就不知道了,琢磨了片刻后想到一个理由:“可能各个王府里保存有皇宫的图画,让藩地的亲王也能够知晓敬拜。” “莫不是唐王!”文安之推敲哪位大王之后会在自己面前百般抵赖身份。他心中一动,当年隆武帝殉国后,小唐王(也就是邵武帝)和永历帝争夺帝位,曾经打得十分激烈,永历一度被小唐王的军队追击得十分狼狈。而后来小唐王被清兵俘虏杀害,也可以说是为了争夺帝位,把主力都用去攻打永历了。 文安之越想越有道理:“广州城破,小唐王和苏学士殉难时,纷纷传说有太监带着世子逃走。可世子当时才五岁,后来也没有了音信,大家都觉得在这乱世中夭折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嗯,年纪好像倒是对上了。” 隆武帝、邵武帝较其他宗室大王要勇敢得多,都曾亲临前线鼓舞军心士气,文安之看来邓名的作战风格完全是前人遗传——由于不再怀疑邓名是骗子,那么邓名的功绩就得到了文安之的客观正视。现在他对邓名的评价已经很高,内心里其实也很期盼他确实有皇家血脉,能在大厦将倾的时候出来振奋人心。 如果邓名是少唐王的话,那么他之前对文安之的戒备就变得可以理解。因为隆武曾征召文安之为官,但是他没有应征,反倒是永历一招他就出来就任督师,在有心人眼睛里,自然是文安之对唐王一系心怀不满的表现。虽然这并非文安之的本心,但也能够理解这种想法,想到这里文安之就决定明天再去旁敲侧击一番。 第二天文安之小心翼翼地提了提唐王,果然不出他所料,邓名对隆武、邵武的热情显然要高于崇祯。 邓名被明军误认为崇祯的后代已经好多rì子了,现在只要听到有人提到崇祯他就神经紧张,全神戒备以防说错话,而对唐王就没有这么多顾虑。而且隆武天子的勇气邓名也略有所闻,觉得这个南明天子与众不同,自然话就多了些——周围的人都是大明的臣子,我不好称赞崇祯,怕你们误会,可是歌颂几句隆武总没有问题,投你们所好吧? 回到书房后,文安之微微一笑,自言自语了一句:“便宜大木(郑成功号大木)了。” 文安之提笔写信,写完后将赵天霸招来,对他直言相告:“老夫觉得邓先生很可能是少唐王,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延平(郑成功),老夫手边没有得力的人手,你愿意去福建一趟么?” 赵天霸低下头思索着,对方对自己没有隐瞒,但他能不能同意甚至促成这件事呢?郑成功如果是听说唐王之后有可能还在世,他觉得自己多了盼头就可能为明朝更加出力。如果邓名真是少唐王,而且得到了郑家的支持,那将来西营拥立的永历天子怎么办?若是有什么变故,西营又该如何自处? “门户之见啊。”文安之看出赵天霸的犹豫,轻轻叹了口气:“赵千户,若是放在两年前,晋王威震湖广的时候,你去不去老夫都不会劝一句,可眼下……眼下难道还是能有门户之见的时候么?” 赵天霸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督师。 弘光、隆武都曾经征召他为官,当时文安之觉得自己已经年过花甲无法承担重任,所以没有出山。但到了永历朝廷已经危如累卵的时候,文安之不顾自己已经接近八十,毅然出仕这个朝不保夕的政权。这段时间以来,听说清兵攻打昆明,文安之不顾颠簸劳累,聚集众将反攻,还亲自率兵出征chóng qìng。“拼老命”这句话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用来形容做事努力,但对文安之来说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卑职明rì就启程赶去福建,一定把督师的书信平安送到延平手中。”赵天霸慨然应承道。这一路上虽然会遇到众多艰难险阻,不过他倒是很有信心。交下任务后,文安之又教导了赵天霸一会儿,告诉他若是郑成功询问应该如何作答。 …… 福建,厦门 这几天守卫在帅帐外的明军士兵增加了至少一倍,人人屏息静气,不要说窃窃私语,就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发出一星半点的喧哗之声。因为有贵客到,大明兵部尚书张煌言不久前刚刚从舟山赶来,与延平郡王商议军机大事。 两人已经连续商议了数rì,今天返回住所时,张煌言脸上颇有些兴奋之sè,和身边的幕僚、亲卫们说道:“决定了,我们要攻打南京!” “啊。”闻言这些人顿时都发出惊呼声。这几天张煌言和郑成功一直是两个人密谈,所以连二人的心腹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不过现在已经有了结论,就需要向心腹部下透露一点以开始前期准备。 清军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的明军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坚持在两广、福建沿海一带的明军不断放弃他们的根据地,向延平郡王这里聚集过来,这虽然让郑成功的实力大增,但问题也随之而来——rì益庞大的军队的粮饷从何而来? 抵达厦门后,张煌言就听到郑成功叫苦,说他手下的兵马已经超过十四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多,这么庞大的军队加上军属,就是夺取半个福建养起来都不是容易的事。眼下郑成功还有些储备,这些军队也带来了一些家底,可是坐吃山空,郑成功也没有能变出军粮的聚宝盆。同样的问题也在困扰着张煌言,浙江、山东一带的抵抗运动旋起旋灭,战败的义军若是有机会就会逃向舟山,眼下张煌言也有了四万大军,单凭舟山群岛他根本养不起。 和郑成功一样,张煌言新增的大军不像他们原来的嫡系那么容易控制,军中鱼龙混杂,来自五湖四海,军中的纠纷和矛盾也是不断增加。如果不能靠一场胜利树立起威望,靠夺取大片的领地来养活军人、军属,那张煌言估计军队的战斗力会在半年到一年物资耗尽后开始急剧下降。 几天讨论的过程中,张煌言和郑成功一致否决了在福建或是浙江沿海小打小闹的计划,浙东、闽东的山区出产根本不敷所需。南京!也只有南京才有足够大的影响力,只有取得江南的大片领土才能养活郑成功、张煌言手中的近二十万大军和大军背后数不胜数的家眷。 “鞑子为了进攻云贵,抽调了全国四方的jīng锐,江南也不例外,不光是军队,水师也纷纷抽调去上游,保护粮船不被文督师拦截。南京空虚,断断无法抵挡我二十万官兵的雷霆一击。”简要介绍了一些达成的计划后,张煌言对这些心腹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但是可虑的是攻下南京后。” “怎么,”立刻就有一个年轻的幕僚问道:“延平还不愿意拥戴鲁王吗?” “是啊。”张煌言没有明说,但对郑成功有所暗示:西南战事似乎对朝廷不是很有利,若是事有不测的话,张煌言建议拥戴曾经的鲁监国继承大统。但郑成功打着哈哈就把话题岔过去了,根本不接张煌言这个话茬。 对此张煌言束手无策,他身边的幕僚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当年小唐王和永历天子打得你死我活,谁都知道郑成功是小唐王的铁杆,小唐王赐给郑成功国姓不说,还赐给他“成功”这个名。 “是不是因为他们父子当年奉隆武的命令杀害了监国的大臣一事?”有个幕僚问道。 “鲁王说了,此事他早不计较了。”张煌言答道。 “那是为了郑家曾奉唐王之命抢夺鲁王的军粮?” “鲁王说此事也不计较了。”张煌言表示鲁王的这层好意他也转达过。 “那就是为了当年阻挡鲁王招兵的事?” “还是他参与胁迫、威逼鲁王放弃监国的名义?” 又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猜了一通,张煌言始终摇头。鲁王的宽宏大度他反复和郑成功说过:“不是,鲁王同样说过,这些事情他早就全不放在心上了。” “所以危险还是在收复南京之后,”张煌言对幕僚们讲道:“搞不好延平是在琢磨着要从哪里给唐王过继个嗣子,所以此战我们既不能不出兵,也不能完全和延平合军……”总之就是不能让郑成功一个人大包大揽的把功劳都拿走:“到时候要是延平露出这个意思,我们一定要据理力争,打消他这个念头。” ……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张煌言,郑成功在营帐中沉思,不是思考攻打南京的军务——南京空虚,这个应该问题不大,而是在思考攻下南京之后该如何行事。 自古以来,功大莫过于拥立,反过来说就是罪大莫过于拥立错误。远的不说,看看本朝的于谦于少保,天大的功劳一样难逃一死。于少保可还没有像郑成功这样领兵和天子对着干过哪。每当郑成功想起有一天永历天子会君临天下时,都感到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张煌言和自己本来是同病相怜,但看到有机会攻陷南京后就心思开始活动了,还说什么鲁王宽宏大量既往不咎:“鲁王和我的仇一点都不比永历天子和我的仇小。说什么过去十数年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可不放在心上怎么还一条条都记得那么清楚?” 可惜唐王绝嗣了。虽然广州城破时听说世子被人抱着逃走,但rì后郑成功怎么打探也没有音讯,显然是夭折了,不然没有道理这么多年也不找到自己的军中。好几次郑成功都暗下狠心要找人冒名顶替,但想来张煌言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最后还是作罢。 “这次收复南京那是天大的功劳,我要先在太祖的孝陵上好好哭一场,城破后再好好哭一场,然后就挑个宗室子弟过继给唐王。”郑成功也知道这样做不合礼法,不合臣节,肯定会遭到激烈反对,不过事关家族命运,而且办成了又是一桩拥立大功:“嗯,我随军带去一个,等破城后就在孝陵上把这事办了!” ------------------------------- 笔者按:大纲倒是有,但是存稿严重紧张,商量下,为了质量考虑,今天更个六千字,明天争取也更个六千字,周末就不双更了,怎么样? ------------ 第三十四节 动摇  邓名的军队抵达奉节之后,文安之很快就接过对谭文余部的指挥权,而周开荒也要出发返回大昌向袁宗第报到。 奉节的一切事物都有人负责管理,对将士们论功行赏的事宜自然也轮不到邓名插嘴,邓名闲来无事就在奉节周围闲逛。邓名本来希望赵天霸能够给自己做个导游,因为他听说赵天霸同样没有固定的工作,但文安之告诉他赵天霸另有任务,已经带着几个随从星夜出发离开了奉节。 奉节人生地不熟,邓名就向文安之讨要向导,对他的安全问题文督师同样非常关切,就打算给他派一队士兵充作护卫。不想听说此事后,立刻就有几个人自告奋勇,全是万县一战时跟随邓名诱敌的护卫。除去受伤、阵亡的战士以外,剩下的十四人中有八个原来是谭文的手下,掌旗手同样是原万县军,这九个人一起向文安之请缨到邓名身边充任随卫。 一般这种调动都需要原来的顶头上司点头,而且容易留下背叛恩主的坏名声,但这九个人中有七个的长官都已经在chóng qìng一战中失踪,还有一个人的长官是李星汉,他和最后一个人的长官都心甘情愿地把手下的壮士派给邓名,就连邓名需要卫队这件事都是他们主动告诉手下并鼓励他们去自荐的。 邓名知道这九个人都是身手了得的好汉,根据他已经了解到的这个时代习惯,李星汉他们肯割爱是件很大的人情,因此收下来人后就跑去向两位军官致谢。见邓名专程赶来道谢,两人都满脸通红连称不敢,算上从chóng qìng北岸渡江脱险,他们都欠邓名三次救命之恩,而且因为两战的功绩文安之还有可能获得嘉奖和晋升。李星汉他们既然到了奉节,以后就不会再归邓名指挥,将来也未必会一起行事,这也算是他们的临别“赠礼”了,倒是邓名对他们拿人送礼颇有些不适应。 距离奉节不远就是白帝城,邓名等人乘船驶到山脚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船太小了,仰望着头顶上的白帝城巍峨高耸,就好像坐落在仙山顶上一般。 “这里就是草堂湖。”登岸后,文安之派来的向导指着白帝城背后的一片湖区给邓名介绍。 本来以为卫士可以兼任向导,不想清一sè都是原来的万县兵,对此地同样是一无所知。如果是邓名的前世,会觉得万县人没来过奉节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但这个时代没有汽车、没有轮船,虽然两地距离不过二百里,一般的万县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考虑跋山涉水、历尽辛苦地到奉节旅游一趟。 “草堂在哪里?”马上就有一个人问道,此人名叫武三。 “那里不是有一个?”另外一个卫士替向导答道,伸手指着远处的一间茅屋,这个卫士的名字和前面一个有点像,叫吴三。 “草堂湖叫这个名字有好几百年了吧,”向导哈哈笑起来:“当年有个大诗人在这里居住,他的草屋也早就坏了。” “是杜甫吗?”邓名听到草堂湖这个名字,觉得可能与杜甫有关。 “邓先生明见。”向导一愣,随即就笑着点头。 草堂湖里停泊着不少船只,有些还是邓名从谭诣那里缴获回来的。向导告诉他,奉节一带的明军水师平时就驻扎在草堂湖中,西面的奉节和东面的白帝城上都有嘹望哨和烽火台,若是发现清军运输舰队就会发信号给水师。如果清军水师势力庞大,明军就继续呆在安全的草堂湖中,若是清军护卫船只不足,明军就会杀出来拦截。 “鞑子的船想从下游开到chóng qìng,就要经过三峡和奉节,整个三峡沿途都有我们的拦截,白帝城这里是最后一关。” 据向导所说,过去十年,清军水师一直难以通过这一层层的阻击,若是想进攻四川腹地只能从汉中一线运粮。去年虽然从下游调来了不计其数的船只给粮船保驾护航,但是借助地利,明军依旧成功地拦截了很多清军的辎重。清军在这一条路上要时刻戒备,始终保持队形,若是队伍分散脱节就可能受到明军的攻击,至于落单掉队的当然更是绝无生理。 “最近一两个月以来,鞑子的船还很多么?”邓名问道。 “少多了,最近十几天更是没有船还敢来。”向导得意地说道:“这三峡里已经不知道留下了鞑子多少人和船了。” 邓名却不像向导那么乐观。在他看来,清兵若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向chóng qìng运输物资,óng qìng一战后,川、鄂明军水师遭到重创,但清军却突然不走这条水路了,那只能说明吴三桂的进展顺利,他们觉得已经没有必要损失船只、付出这种代价了。 白帝城是刘备去世之处。向导是本地人,因为口齿伶俐被文安之特别挑出来的,他沿途就给邓名一行讲述有关刘备的事迹,以及白帝城名字的由来: “就在这个地方,汉朝的公孙弘梦见有白龙冲天而起,以为是上天要他代汉为天子的征兆,就修建了一座城池起名叫白帝城,并且定都这里,没想到却被汉光武帝剿灭……” “这里就是昭烈天子托孤之地啊,就在这个地方,昭烈天子让后主拜诸葛丞相为相父……” 邓名和卫士们都兴致勃勃地观看导游指给他们的一个个地点。 “君才能胜曹家小儿十倍,必能定天下,吾儿可辅则辅之,不能辅则可取而代之。”在刘备托孤的地方,武三突然大声朗诵起来,这举动吓了邓名一跳。这个卫士一字不识,竟然能一口气背诵出这段文绉绉的词句,然后,武三还语调越发高昂地发出一声感慨:“壮哉,我大汉天子。” 在武三激情澎湃的时候,邓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些人平时都极其看重尊卑上下,赵天霸还曾经对自己直呼刘秀的名字有些不满,怎么这个武三竟然管魏天子叫小儿?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壮哉,诸葛丞相!”同样一个字不识的吴三也跟着大喊起来。 周围的石崖上刻写着历代文人留下的诗句,词句铿锵,笔迹龙飞凤舞,邓名的心中突然也是一阵感动。以前邓名接触三国故事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刘备临终的心情,现在想一想,除了刘备以外,好像也没有哪个皇帝会在临死前,对即将在主幼国疑的形势下掌握大权的重臣说出这种类似禅让的遗言,更常见的手段倒是用一杯毒酒带上重臣和自己一起走人。 “要是诸葛亮真有二心的话,将来倒可以用刘备的话作口实,就是当时没有二心,rì后反复念叨着这几句,也能刺激出篡位的念头了吧?难得刘备如此信得过诸葛亮而且诸葛武侯还当真心无杂念。”邓名在心中默默想着:“不久以后曹家那边托孤时,好像也类似于这一手,让太子抱着司马懿的脖子,司马懿当时还痛哭流涕表白了一场,可是等不了多久就篡位了。嗯,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夫妻父子都毫无人情可言,真难得诸葛丞相毫不动心啊。” 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记得这段往事,千古以来更有无数人到此凭吊,实在是因为这种把诺言、信义和友情看得比皇权还重要的人实在太少了啊。邓名还记得,在他的前世的历史上,康熙皇帝就对此事不屑一顾,认为刘备不会信得过诸葛亮的品行,而诸葛亮也不过是装模作样。 据康熙判断,刘备的身后肯定会密布甲士,如果诸葛亮神sè稍有不对就冲上来把他剁成肉酱,诸葛亮只不过是看破了刘备的yīn谋,所以忠言马上脱口而出。不过难道刘备的甲士还能跟诸葛亮一辈子么?口不应心难道能口不应心一辈子么? 康熙好像也是被他的父亲福临托付给顾命大臣的,后来康熙还宰了其中的一个。贼人眼里全天下都是贼,福临托孤的时候说不定床后密布甲士,若是索尼、鳌拜他们一个神sè不对,就会冲出来把这些个奴才剁成肉酱。像康熙这么自恋的人,怎么能容忍刘备、诸葛亮君臣相得的程度超过他爸和鳌拜呢…… 邓名还在浮想联翩的时候,向导打断了他的思绪:“邓先生,看,那就是夔门。” 从白帝城东面的嘹望台上,可以将夔门一览无遗。高耸的山峦好像被利斧劈开一条缝,背后浅灰sè的山峰在云雾中隐隐绰绰,在两边宏伟的巨山映衬下,流入夔门的长江就好似一条白sè的小溪,水面的船只更小的如同蚁虫一般。目光从夔门那里沿着长江移动到脚下,没错,身边翻腾咆哮的宽阔江水,和远处像是一条纤细银蛇的水流确实是同一条河。 邓名走上来的时候,岗哨上的明军士兵纷纷向他行礼——现在奉节一带的守军都知道他力克谭弘、谭诣的两次胜仗。行礼完毕,这些士兵马上就又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夔门的方向,监视着长江上的动静。 “只要有船从夔门驶出,从这里就可以一眼看到。”向导给邓名介绍着地理,顺便带上历史故事:“当年昭烈天子在夷陵被东吴打败,退回白帝城,赵子龙将军就赶到这里,亲自站在这个位置上向东看,只要吴兵敢追来他就要迎头痛击。” 这个故事自然又引起卫士们的一阵热烈讨论,不过邓名却突然感到一阵悲观和绝望: 就算大败了谭弘、谭诣,也只是击败了两个叛将而已,万县本来稳稳控制在明军手中,现在虽然没直接落到清兵手里但也岌岌可危。以诸葛丞相那样的能力,赵云等人的忠诚勇敢,团结一心也没能恢复中原、兴复汉室,现在四川这样残破,周围全是敌人,又连chóng qìng都丢了,还能支持几年? 邓名意识到经过这两战后,他已经引起了清廷注意,就是想隐姓埋名估计都做不到,而且有了这段经历后,他也不愿意再考虑剃发做个顺民:“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到海边去,出海。”邓名环顾了周围的卫士一眼,心里琢磨着:“要是能在海外找个岛屿,说不定还可以坚持抵抗。如果实在不行,或许可以下南洋?” …… 在白帝城周围游玩了几天后,文安之又把邓名请过去说话。 “这是靖国公的来信,”文安之把刚刚收到的一封信递给邓名:“他希望邓先生有机会能去大昌一趟。” 邓名接过了这一封,还未等他打开就见到文安之又拿起了另一封,是郝摇旗写来的,语气恭敬地询问邓名是否有时间到房县去检阅将士。邓名把第二封信接过后,文安之马上又拿出了第三封,这封是刘体纯派人送来的,他向文安之报告说要在巴东甄选壮士,请督师前去视察。当然这只是信的开头,刘体纯也知道七十七岁的文安之不可能为这点小事跑一趟,所以马上又说除了督师以外,若是奉节的邓先生来他也一样欢迎。邓名伸手去接第三封信时多了个心眼,他向文安之的桌面上扫了一眼——那里还有很厚的一摞信…… 写信来的人基本都是闯营的余部,对这些人文安之没有什么成见,觉得邓名若是去一趟也无妨,不过他也没有强迫邓名去的意思。 看着手中的信,邓名感到一阵为难,他很清楚这些人同样误会自己为宗室,所以才这样殷勤迫切,不去的话这些人难免失望,但若是去的话可想而知要继续骗人。 正在两难时,邓名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冒称韩世子,前来奉节的路上他多次想过要找机会向韩王道歉,可等到了奉节后倒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既然想起此事,邓名马上就对文安之说,他要当面向韩王道歉。 不料文安之闻言就是一通摇头:“并无什么韩大王。” “督师此话怎讲?”邓名早就听人说过,韩王的身份是文安之确认的,韩王还多次给众将写过书信。 “韩王乃是子虚乌有,是寻来一位老人假扮的,信都是老夫写的。”书房里并无外人,文安之对邓名并不打算隐瞒。首先,他不认为在邓名这个宗室面前假韩王能够蒙混过去,其次这件事他已经上报了朝廷并且得到同意,一点儿也不心虚。 看着目瞪口呆的邓名,文安之坦然说道:“只有郝公(郝摇旗)那里有个安东王,其他人虽然也都盼望能有个宗室,将来在天子耳边为自己说上话,但哪里有那么多的宗室?若是没有,他们又怕朝廷将来只记得他们曾行过悖逆之事,却忘记了他们抗击鞑虏的功绩……” 文安之曾经请求永历朝廷派个够分量的宗室大王到夔州来坐镇并安抚众将,但朝廷那边不同意,以文安之私下揣测,朝廷并非看不到这样做的意义和好处,但是首先没有哪家大王有胆量来这个危险的地方,其次朝廷也怕宗亲大王出镇一方会有机会培养势力,给朝廷带来威胁。 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还在瞻前顾后!文安之虽然心里不满但也不会讲出来,他就再次上书朝廷,建议假称韩王逃到四川,借韩王的名义来安抚众将。果然不出文安之所料,朝廷也很清楚四川事关重大,立刻就批准了他的提议。 文安之满腹锦绣、见多识广,在一群闯营旧将面前让人假扮宗室大王没有问题,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个假韩王只能呆在奉节,不能出去巡游诸镇。这次见到了邓名,文安之觉得邓名比自己找的那个人强,足以令川、鄂众将心服。 “诸将冒风雨、临矢石,但却有后顾之忧,老夫身为督师,岂能不给他们一个心安?”文安之叹道。 说实话,文安之也不知道将来朝廷会不会追究闯营众将昔rì的罪过。比如袁宗第和刘体纯都是李自成的商洛山十八骑之一,崇祯十一年李自成兵败,率领十八骑退到陕南商洛山,后来又重振旗鼓打进běi jīng。在明廷眼中这两个人绝对是李自成最凶恶的党羽。李来亨干脆就是李自成的侄孙和继承人。但文安之对这些闯营旧部到底会有何下场是心里没底的,文安之说要给他们一个心安也是他能力的极限。 如果连一个心安都不能给他们,又如何忍心让他们为国效力?邓名已经渐渐明白一个事实,就是闯营、西营和明军嫡系互相不把对方当成自己人。如果胜利以后,这些抗清将领很可能会死在“自己人”手里,邓名对此还是感到难以忍受。文安之说得不错,这些将领既然打定主意不投降满清,那也就只有和明廷一起抗战到底,给他们一个希望不仅仅是应该的,而且是远远不够的。 “督师的意思我明白,我这就启程。无论如何,不能让将士们一边与鞑子作战一边心里没底,好像取得胜利就意味着距离被明正典刑更近了一步。” 离开奉节乘船顺流而下,越过夔门后就进入了三峡地区,路上有明军向导指指点点,给邓名讲述巫峡各处的风景和故事。从chóng qìng到奉节的路上,虽然河岸崎岖难行,但总还能找到一些可以通行的途径,可巫峡两岸都是陡峭的岩壁,上面是不知道多少年才修筑出来的栈道,悬在江面上看上去宽窄也就能让一个人通行。 向导告诉邓名,三峡的地形差不多都是这般险峻,一直到东面的宜昌才有一些平缓的地面,川东、鄂北的明军完全依靠长江进行通讯联络。由于明军有主场之利,清军一直无法在这条通道上取得一个立足点驻扎一支水师,所以清军也无法从陆路进攻各路明军的基地;但反过来说若是水师覆灭,清军取得了这段水域的控制权,那沿着长江展开的明军也就会被分割成无法呼应的一队队孤军。 “这次攻打chóng qìng失利,岂不是对我军很不利吗?”看到巫峡的地势,邓名知道向导说得不假,有些担忧地问道。 “先生放心,我们还有足够的船只,而且多亏先生在万县大破谭诣老贼,没让鞑子在万县站住脚。”这次如果让谭诣稳稳控制住万县,那清军就可以在靠近奉节的地方聚集船只,然后不断顺江而下挑战明军对江面的控制权。现在清军的水师基地还远在chóng qìng,三峡一带的明军并没有受到太大压力。 不过向导的话并没有让邓名感到多么安心。虽然现在清廷的战略重心不在四川而在西南,可等清廷平定西南以后——在邓名看来这是一定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那清廷就会开始着手围剿三峡一带的明军,从容地在上下游同时大量生产船只,源源不断地开入三峡。仅仅依靠这一隅之地,无论是造船能力还是人力资源,明军都远远无法同掌握全国资源的清廷相比。甚至根本不需要进行大范围内动员,只要湖北、江西大规模造船,再从陕西抽调一些工匠到chóng qìng,邓名觉得,清军能在几年之内就完全压倒三峡的明军水师。 “看来四川不是什么久留之地啊。”邓名对呆在四川的前景更加不看好。不知道闯营旧部这帮人还有没有昔年纵横天下的锐气,可不可能鼓动他们孤注一掷向下游突围。邓名觉得,若是能开辟一片靠海的地区作为根据地比较好,他记得历史上说满清不重视海上的力量,而且背靠大海还能得到海外明军的呼应支援。邓名决定等见到闯营众将后,好好询问一下他们的意见。 抵达巫山县后,邓名受到驻军的热烈欢迎,虽然大家都按照邓名的要求依旧称呼他为邓先生,不过接待他的热情程度显然不在以往接待文督师之下。 巫山县本来是刘体纯驻守,但随着李定国被从湖南击退,清军在湖北方向上的实力明显增强,刘体纯就放弃这里去下游巴东驻扎,只在巫山县留下少量驻军。刘体纯的部下竭力劝说邓名继续沿着长江向东,刘体纯正在巴东翘首盼望邓名的驾临,巫山这里也已经为邓名准备好了换乘的江船。 不过虽然刘体纯如此热情,邓名却只能婉言谢绝,因为他已经订好计划要先去大宁河流域的大昌,也就是袁宗第的基地。无论如何,袁宗第是这个世界第一个向邓名伸出援助之手的人,邓名不可能过其门而不入。 ------------ 第三十五节 表态  大宁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河床虽然宽阔水流也很急,但水面并没有覆盖住整个河床,水面只有数米宽,最狭的地方看上去也就一两米宽,只能行驶较小的船只,和邓名见到它之前的想像相去甚远。河两侧都是高不可攀的陡峭岩壁,行走在峡谷底部时,邓名仰头只能看见头顶上的天空,两边的崖顶都被直上直下的岩壁遮蔽无法看到。 这样的景观给邓名的感觉是雄伟并不逊sè于巫峡,乘船在巫峡江中行驶,头顶上的天空更加辽阔一些,而现在则是在谷底行走。这种雄伟景致是如何形成的现在大概只有邓名一个人清楚,如同长江劈开了西部高原的群山一般,大宁河这条宽度不过几米的激流,经过亿万年的不懈冲击,硬是在巫山北部的山岭里切割出一道深数百米的峡谷。不过看着河两岸那仰首不见其顶的连绵黑sè岩壁,邓名很怀疑这里能种植得了大量的作物。 给邓名带路的向导是大昌人,早早就在大宁河与长江交汇处等待邓名,原来乘坐的船进不来,邓名一行换成小船划了一段路,最后就由向导带路步行向大昌前进。 “这里能种田吗?” 听到邓名的问题后,向导立刻答道:“本来大昌就没有种田的习惯,我们这里从来都是不用种地的。” “那大昌人的生活怎么维持呢?”观察着周围的地理形势,邓名想到大宁河上有两座县城,分别是大宁和大昌,可能附近还是有能够种植粮食的地方,不然如何维持两个县的rì常生活? “大宁那边耕地还有些,不过也很有限,我们大昌人从古至今就不种地,最近几年种庄稼都是才学的,”向导一边说,一边向岩壁上指去:“我们大昌有盐啊。” 邓名顺着向导的手臂看去,高耸的岩壁上,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岩洞。据向导介绍,这些岩洞都是千百年来大昌人从岩壁上凿出来的,洞中会不断地流出盐水,经过烧煮就可以得到优质雪白的石盐,大昌人就是用这些盐从川东和湖北换到粮食和布匹。这几年因为战乱,销路受到影响,大昌人也不得不自己种上一点庄稼和蔬菜。 这个消息让邓名对袁宗第的战争潜力更加不看好。凡是不适合种植的地区一般都难以养活大量的人口,现在大昌的盐还可以去周围的明军控制区换生活必需的东西,而且还可以向清军控制区走私,但将来清军全力围剿三峡时,袁宗第手中的盐就是再多也无法当粮食吃。 那些岩洞都在刀削一般的峭壁之上,邓名看了半天,真不知道当初是如何开凿出来的。在这些岩洞下方还有些栈道,和长江上其他地方见到的一样,这些栈道都悬在岩壁上,它们所处的位置在邓名看来就连飞鸟都无处落脚。 当邓名说出他的疑问后,向导笑道:“邓先生小瞧我们大昌人了,这山壁看上去没路,但对我们大昌人来说却是通途。” 有些大昌人在两边的崖顶上搭盖了临时住处,他们要到岩洞采盐,就从崖顶顺着悬崖而下,背着盐水再从光秃秃的岩壁上爬回去。如果想要去巫山卖盐,也都是背着盐从山上直接下到谷底走河边这条路,根本不会舍近求远从山区里绕。邓名听得暗暗咂舌,这在他看来完全就是无保护攀岩冒险,似乎只有特种兵或是电影里的小汤哥才有这种本事,但大昌人却是经年累月地这么干,已经完全不当一回事了。 经过一番跋涉,邓名总算赶在rì落前抵达大昌县城。相比前面的峡谷,这里的地势稍微平坦一些,县城就见缝插针地修在了此处。城池的规模之小也有些出乎邓名的意料,比万县还要小上很多。他们快到大昌的时候有人就先行一步飞报袁宗第,邓名抵达城门前时,袁宗第已经站在那里等待他。 此番相见袁宗第更加彬彬有礼,邓名虽然坚持要所有人都继续称呼他为“邓先生”,但对他们的误会也不再努力去解释,而是采取模糊不清的“不承认、不否认”态度。大昌县城虽小,但是里面的设施相当齐全,一点不比万县的繁荣程度低,邓名不但看见各种店铺,还有一间酒肆——酒在这种时候绝对属于奢侈品。 “大昌虽然地处偏僻,但是有产盐之利,所以一直生活富足,百姓有余钱饮酒。”袁宗第注意到邓名的目光,就解释道。不但以前,就是现在大昌的盐走私到湖北,也可以从清军控制区换到很好的酒类。 不过邓名注意的不仅仅是这家酒肆,而是门口的一副对联: 胜不管、败不管,酒管; 兴也罢、衰也罢,喝吧。 闯营余部已经在巫山山区坚持了十余年,邓名看着这幅对联,想到这些年来战局不但没有起sè而且不断恶化,闯营内部的悲观气氛恐怕也是一rì甚于一rì。 见邓名没有说话,袁宗第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马上暗叹自己糊涂,忘记让酒家把这幅对联换下去了。眼下袁宗第只能宽慰邓名道:“大昌兵都是原来的盐民,祖祖辈辈视跋山涉水为等闲,在悬崖峭壁上攀爬时生死就在呼吸一线间,他们也都当作平rì里的寻常事。大昌人心xìng极为坚韧,就是在三峡这一带的山民里,也是数得上第一的好兵。这副对联不过是戏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笔者按:在我们的历史上,上下游的大宁、巫山向清廷投降后,大昌继续坚持抵抗到康熙三年,满清任命的川督李国英在破城后进行了疯狂的报复。笔者到大昌时看到一则介绍,所有现在的大昌人都是从湖广移居来的,没有一户是原来的住民。)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此行的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了解一下袁宗第等人对未来战略的看法,于是邓名就询问袁宗第觉得眼下形势如何,是不是不应该在这一隅之地坚守,而是转移到清廷控制能力薄弱的地方去。 但袁宗第听到这个问题后,第一个念头不是该如何向邓名分析战略形势,而是邓名这个问题似乎是在暗指他以前的闯营身份,邓名提出的的转移流动设想怎么听都有些昔rì闯营的影子在里面,因此袁宗第马上表明反对态度:“官兵应该守土不失,意图恢复,岂能不战而退?” 这慷慨激昂的表态让邓名颇感意外,在他听来这根本不是表达军事意见而是在表明政治态度……好吧,邓名之所以向袁宗第询问这个问题当然也是考虑到他曾经是闯营的大将,更是商洛山十八骑之一,商洛山时闯营的形势要比南明现在的形势还要险恶十倍、百倍。不知道当时李自成是如何考虑化解这种险恶局面的,袁宗第毫无疑问应该很jīng通流动作战,邓名很想知道目前的局面和崇祯末年有什么异同,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参考。 “避实击虚不也是兵法么?而且以卵击石有什么好处?”邓名也猜到了袁宗第的一些想法,就向对方表明这是不带政治意味的纯军事问题:“眼下十分天下,八、九分都沦陷了,的确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但我并不觉得绝望,因为当年闯王的形势……嗯,就是如果靖国公知道有什么好办法的话,最好不要再藏着掖着,赶快拿出来吧。” 邓名的言语显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听他明确提到闯王两个字后,袁宗第的脸sè变得苍白,片刻后艰难地说道:“邓先生,甲申年的时候,末将正在追击左良玉……不,末将正在向左宁南(左良玉封宁南伯)靠拢。” 虽然文安之判断邓名有可能是唐王,但除了赵天霸以外他还没有向别人说过这个想法,此时袁宗第依然认为邓名是崇祯三太子的可能xìng最大。他试图撇清自己和李自成甲申年攻破běi jīng逼死崇祯这件事之间的关系,今天并不是第一次了,在chóng qìng城下的时候袁宗第就已经进行过这样的尝试。 不过在邓名看来这是种很可笑的辩护词,就类似于被告在法官面前为自己辩护说:法官大人,我肯定不是杀人凶手,因为案发时我正在另一个地方抢x劫银行。 或许更贴切的说法是:法庭上的主审法官就是被害人的儿子,而被告的辩护词是——凶手在卧室枪杀法官大人您的父亲时,我正在后院殴打你们家的保安。 邓名自问若是自己是这个被告,那肯定不愿意看到法官的位置上坐着自己的仇人,更不能想象自己会拥护仇人掌握大权,获得对自己生杀予夺的权利——从这个角度看,永历朝廷不信任闯营是自然合理的,因为闯营余部有太充足的理由背叛明廷,南明的君臣甚至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他们背叛。 可是闯营余部一直坚持抗清,到最后也没有背叛,大部分闯营将领都有一个底线,即使形势彻底绝望也不向鞑子投降,正因为有这样的底线,所以闯营余部也只能选择支持明廷到底。永历不知道这个底线,但邓名知道闯营大部分将领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李国英也是左良玉的旧部,对吧?”邓名这些rì子了解了不少对面的敌人的底细,这个问题他是明知故问。 “不错。”袁宗第一脸戒备的表情,轻轻点头应是。 “当初靖国公追击左良玉的时候,左良玉决定放弃襄阳,离开襄阳以前,他把城中的百姓洗劫一空,把男丁全都杀死,把女人掠走统统贩卖到江西去。我说的没错吧?” 袁宗第不由得一声长叹。袁宗第抵达襄阳城后,见到的是堆积如山的骸骨,河面上全是被左良玉屠杀的百姓的浮尸,连孩童也百无余一。 “妇女假如是敢落泪也会被当场斩杀,因为左良玉说,如果哭泣不停就没法卖个好价钱,对吧?”邓名又追问了一句。 袁宗第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叹息不已。 “当时李国英就在左良玉的军中,襄阳、九江,历次屠城他一次都没落下过,不过很快他就不是明军了,他变成了清军。”邓名没有用“鞑子”这个蔑称,而是用“清军”这个明军官兵极少使用的词汇:“而靖国公、蜀王(西营刘文秀)则变成了明军。后来在汉中,在岳阳,每次遇到明军来攻,李国英还是和当年一样,把百姓杀戮一空,唯恐有一个男丁逃到明军那边,唯恐少卖了一个妇女少挣了一份钱,我说的都没错吧?” 不等袁宗第回答——邓名也知道对方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就用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洪亮声音对袁宗第说道:“靖国公当年追击左良玉没有错,唯一做得不好的就是没有追上左良玉,要是那时把李国英宰了,就不用今天看着他嚣张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无论是邓名身后的护卫还是袁宗第和他手下的大昌兵,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接邓名的话,但更让他们感到震惊的言论还在后面。 “当年,诸位将军在闯王帐下,打着闯军的旗号;晋王他们打着西营的旗号;而吴三桂、洪承畴他们打着明军的旗号。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吴三桂他们打起了清军的旗号,而诸位将军们则打起了明军的旗号,不过打仗的两边很多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当年陕西兵打着明军的旗号进攻河南闯军的时候,所过之处的百姓都被他们杀光了,比如郏县;正是在河南烧杀抢掠的那帮明军现在已经打起了清军的旗号,虽然换了面绿旗,但他们人还是那帮人,依旧在做着祸害百姓的事情。就说王明德,凡是他经过的地方老百姓百无存一,比如保宁、再比如chóng qìng。” 邓名的声音十分响亮,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在chóng qìng就已经说过,现在不妨再说一遍,当年闯王要消灭这帮畜生没有做错,唯一没做好的事就是没把他们消灭干净,不然何至于有今rì之祸?” “你们闯营和西营打败过他们一次,现在虽然他们认了鞑子当主子,但我们还是要再打败他们一次,我们也一定能再次把他们打败,这一次要连同他们背后的鞑子主子一起打垮。”邓名把“我们”这两个人咬得很重:“这是我的真心话,靖国公!” …… 在大昌呆了两天,临走前袁宗第邀请邓名到演武场观看练兵。不得不承认大昌兵确实个个都有飞檐走壁之能,看着他们攀登墙壁的敏捷身手,邓名不禁想到若是此时明军处于优势展开大反攻的话,这些大昌兵倒是不错的破城尖兵。 除了攻防演练外,还有shè箭、刀剑、长枪等。物资缺乏造成的训练不足导致明军整体水平非常之低,因此袁宗第jīng挑细选了一些出众的武士来展示身手,其中有个年轻的壮汉表现得特别抢眼,不但jīng通好几种武器,而且马术也不错。 袁宗第看见邓名注意到此人的出众本领后,就下令取来演戏用的道具,让他与另外的人当场较量武艺。安排的比武对手邓名那是再熟悉不过,乃是陪他从chóng qìng一路返回奉节的周开荒,这两个人在场上打得难分难解。 “真是将遇良材,棋逢对手。”周开荒的武艺邓名是很了解的,不过今天刚见到的这个人非常面生,邓名确信他从未在chóng qìng城下出现过。 “此乃末将的侄子袁象。”袁宗第给邓名介绍道,chóng qìng一战时袁象在大昌留守。 “靖国公还是不要自称末将为好。”邓名虽然不便于否认宗室的身份,但也不愿意给他人留下印象,好像自己已经承认了。 “快来见过邓先生。”袁宗第让袁象和周开荒一起过来见邓名,他再继续自称“末将”,但依然小心翼翼,说道:“我看邓先生的卫队似乎还缺少个队官,周千总在我手下多年,办事十分让人放心……” 周开荒把部队带回大昌后,袁宗第觉得,那些在万县之战中参加了邓名卫队的壮士们没有给邓名留下,是周开荒的一个失误。但既然人都回到了大昌,袁宗第也不好再把他们给邓名派去,所以就决定把周开荒派给邓名——这个是他自己的卫士。 “我这个侄子也有膀子力气,给邓先生提些行李不在话下。若是邓先生有空,能不能带他到各处走走,长长见识?”袁宗第并非邓名的上司,不能明目张胆地在邓名身边安插人,所以只有先设法让邓名欣赏他们的武艺,才能趁机推荐,若是邓名不要他也不能强塞,免得让人觉得他是要在邓名身边安插眼线。 虽然对把人当作礼物送人还有些不习惯,但邓名知道袁宗第希望把他的亲戚故旧安排在自己身边,有机会的时候帮助袁宗第说些好话,别说袁象是一个壮士,就是手无缚鸡之力邓名也不会拒绝。带上了周开荒和袁象,离开大昌的时候邓名一行变成了十二人。 ------------ 第三十六节 否决  在巴东,邓名又一次受到驻守明军的夹道欢迎,镇守巴东的大将刘体纯和袁宗第一样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刘将军。”邓名很尊敬地抱拳躬身。许多人都有爵位,要想记清楚非常麻烦,而且邓名感觉明廷授予爵位的标准也成问题,明明地位相差不多却可能一个是公一个是伯,所以邓名决定以后一概称他们为将军。 “邓先生。”刘体纯回礼道。 在城门口客套了几句,等入城坐定后邓名很快就转入正题,询问起和在大昌问袁宗第一样的问题:“将军觉得眼下的形势如何?以将军之见,我们是继续在三峡为朝廷看守四川门户为好,还是设法去下游发展?” 听到一连串的问题,刘体纯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巫山县刘体纯的留守人员早就给他送来了消息,袁宗第和邓名在众人面前也没有隐瞒他们的谈话内容,所以刘体纯早有准备。不过见邓名刚到巴东就提起这个问题,刘体纯倒是有些吃惊于邓名的心急。 “邓先生说得对,在三峡这里坚持没什么前途,眼下为朝廷看守四川门户也没有益处。就是不知道邓先生打算去哪里?” 既然邓名不断向人询问这个问题,而且还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那么刘体纯就判断邓名已经打定主意放弃三峡了。是不是要放弃可以最后再说,至于什么时候放弃也是一时半刻无法定下来的,所以刘体纯不认为支持这个建议有什么直接危害;如果邓名打定放弃的主意了,刘体纯口头上不附和几句也不太合适,毕竟还希望能给邓名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呢。 刘体纯回答得这么痛快,让邓名微微楞了一下。和文安之谈话,邓名总是摸不透督师话里的含义,更猜不到对方的想法,但看清闯营余部这帮武将的念头则要容易得多。 在大昌时,邓名和袁宗第进行了一场私下的两人密谈,袁宗第当时也问邓名到底想转移到哪里去,然后他才好判断可行不可行。袁宗第认为战略转移困难重重,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情况和李自成退守商洛山那时有很大差别,所以袁宗第根本就拿不出一个可供考虑的转移地点。 在邓名看来,刘体纯虽然答应得很痛快,但和袁宗第一样拿不出具体的地点,那多半他的内心里也和袁宗第一样,不认为战略转移是可行的。 “嗯。”想到这里邓名的兴致就差了许多,没有继续说自己的想法而是沉吟不语。 “邓先生可觉得有什么为难之事吗?”刘体纯看到邓名脸上显出忧sè,询问道。 “不瞒将军,”邓名答道:“西南的局势危急,我是希望能够力保三峡不失的,督师让我来各镇阅兵,也是有意给各镇的驻军鼓劲。不过这才走了两个地方,袁将军和将军对于继续坚守三峡都不看好,这实在让人有些为难了。” “原来……他原来是想坚守啊。”刘体纯先是愕然,然后心中一阵叫苦,更把帮自己参谋的那个师爷在肚子里埋怨了几句。 揣摩失败,刘体纯连忙改变口风:“邓先生说得是,仔细想想,还是应该坚守三峡。如今军中有许多谣传,说西南王师交战不利,我们若是再传出要转移的风声,这一分的谣言也要化作十分了。再说在这里我们熟悉山水地形,要是换个地方那就是主客易位了。” 见刘体纯迅速地推翻了他刚才说过的话,邓名深信对方就是揣摩自己的意思来说话。幸好邓名很有自知之明,再加上刘体纯不擅长此道,口风转变得有点生硬,邓名总算没有被糊弄过去。 “我听说昔rì闯王山海关之战的时候,六万闯军遭到了十二万鞑子和五万关宁军的前后夹击,因为兵力悬殊太大,战场形势又发生了意外的突然变化,所以闯王的各营都一下子出现溃败,只有将军一支军队能够临危不惊。大多数人战败以后惊慌失措地跑回běi jīng,也只有将军领着自己的部队整队而还。” 山海关一战的最初阶段是六万闯军与据关死守的五万关宁军对阵,由于兵力差距不大兼有防守的优势,此时吴三桂还在和多尔衮讨价还价。但第一天交战中吴三桂就连败三阵,山海关的外围堡垒全部被闯营攻克,一万多人被消灭,吴三桂就连夜剃头,然后孤身一人跑到多尔衮面前乞求救兵。第二天,闯营攻打山海关主堡时,被两倍于自己的清军突然从背后突袭,满以为胜券在握的闯营众将顿时都乱作一团,只有刘体纯的反应最为迅速,他很快就安抚住军心,控制军队有秩序地后退,还击退了多尔衮派来追击的先锋。山海关一战,六万闯营损失了三万人之多,若不是有刘体纯,损失肯定还会更大。 邓名摇头道:“如果有人说将军是个心意摇摆不定、没有主见的人,我是绝不信的。” 听到邓名提到闯王的名字和闯营的旧事,刘体纯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脸sè平静得很,完全不像袁宗第那般张皇失措。 邓名在大昌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传到巴东,刘体纯刚一听到的时候,比身在现场的袁宗第还要震惊——毕竟他从未见过邓名,袁宗第还多少了解邓名的与众不同;而且袁宗第可以用自己不在běi jīng聊以自x慰,刘体纯可是跟着李自成从西安一路杀进běi jīng的。 接到报告,确认三太子说的话以后,刘体纯和师爷通宵达旦地研究他话里的含义。 以往南明朝廷虽然屡次声称赦免闯营众将以往的悖逆犯上之罪,但每次声称也可以被看成是又一次的确认,确认他们曾经犯过这种大不赦的罪孽——他们的罪名抹不掉,就是袁宗第能找到借口,刘体纯也是躲不过的;而且南明再三的赦免也不让人放心,要真是既往不咎,何必一再声明? 但邓名在大昌的言论却被当成天翻地覆的态度转变,表达的意思是闯营根本没有犯过罪,而且对于国家有功——要是邓名是当今天子而不只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三太子的话,这差不多就是对“闯营应该如何定xìng”这个问题的最终定论了。让刘体纯等人想不通的是,邓名这种说法的依据何在?如果这真能够成为对闯营问题的盖棺定论,刘体纯等人当然希望钉在这具棺材上的钉子是真材实料而且坚不可摧才好。 最后师爷对邓名言论的解释——师爷对三太子的个人理解或者说个人猜测是:闯营和西营是在清君侧。不是烈皇曾经有一句“诸臣误我”么?三太子这是在宣布他不把闯营的行动视为对朝廷的叛变,而是视为臣子们自发的清君侧行为;三太子是继烈皇那个比较含糊的说法之后,首次明明白白地确认闯营和西营清君侧做得对!清君侧没错,唯一的错误是没有做得干净彻底,导致这些乱臣后来又投奔鞑子去了。之后闯营的表现更加无可指责:在清除了皇帝身边的jiān佞后,又回归到大明皇帝的旗下,继续与鞑子以及那些投奔鞑子的逆臣作战。 刘体纯觉得师爷的解释很完美,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可以这样解释闯营和西营的叛乱。但唯一的问题是,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法把自己登基解读为忠君而不是篡位,所以李自成和张献忠依旧无法撇清罪名…… 好吧,师爷也承认历史上打着清君侧旗帜的人很多,失败的那些毫无疑问是叛贼,而完成清君侧大业的成功者最后无一例外也都篡了位。不过不管怎么样,三太子的最新发言显然是要给闯营和西营目前尚存的将士们摘掉头上的“叛贼党羽”帽子,归类到“被野心家蒙蔽的忠臣”这个集合中去。闯营和西营的将士们曾经给野心家们——也就是李自成和张献忠写过“劝进”表,拥护他们登上皇位,虽然这件事还有点麻烦,但xìng质变了就好办了,再说就连孔府——孔圣人的后代,不也给李自成上劝进表了吗?不但给李自成上了表,一个月以后,孔府还又给满清上了一份,难道朝廷还能为此追究孔府的罪过,灭了孔圣人的族不成? 刘体纯和师爷都明白,邓名也就是一种表明态度罢了,和之前朝廷宣布赦免闯营的态度虽然差别很大,但依旧不是免死金牌。如果未来的天子对刘体纯有看法,想找他的不痛快,用其它的借口一样能灭他的族。归根结底,第一要改变在未来天子心目中的看法,让对方喜欢你;第二是立下功劳,让天子不好意思杀你——或者说功劳要足够大,以致天子觉得在天下人面前,杀你泄愤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因此刘体纯就决定跟着邓名的指挥棒走,不去当反对的急先锋和出头鸟,将来再寻找机会立功就是了。没想到还没说上几句话,却被对方指出自己言不由衷,刘体纯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烈皇曾经说过:诸臣误我。烈皇虽然励jīng图治,但大臣们做了许多欺瞒烈皇的事情,使得烈皇不能了解实情、明辨是非。希望将军放大胆子说真话,不要让朝廷和督师受到蒙蔽。” 邓名什么官职、身份都没有,所以他就打着永历朝廷和文安之的招牌。尽管邓名一再否认自己是宗室子弟,大家对他的身份只是猜测,但仅仅这一点可能xìng也足以使刘体纯、袁宗第不愿意惹他不快;在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正牌天子面前,臣子们就不仅仅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了。 刘体纯在听到后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再顺风倒未免会让对方看轻了自己——幸好邓名没有那种说一不二的权利,所以刘体纯还会出于自尊而决定认真对答,若是此时是在金銮殿上,面对皇帝的重重天威,刘体纯也就不会再考虑什么是不是自己会被看清的问题了。 “邓先生打算去哪里?”刘体纯问道。 “江南如何?”邓名觉得江南经济发达,人口稠密,能够提供大量的军需和兵员,而且可以与郑成功等海外明军取得联系,似乎还有发展海贸的可能,他把自己的这些理由给刘体纯叙述了一遍。 “我没有去过江南,可能就像邓先生说的这样好吧,不过眼下的问题是如何去哪里?三峡一带如果所有的壮丁、辅兵都算上的话,我们还有十万人,家眷十余万,三十万人拖家带口向千里之外的江南进军,粮草从何而来?如果有这么多粮草可以动用的话,督师就会再次反攻chóng qìng了。”刘体纯连连摇头,闯营里并无江南人,那里对他们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地区:“如果只动员一部分jīng锐,那不过是一支孤军,走不到江南就会被鞑子消灭。” “当初闯营似乎也没有固守一地吧?”邓名又问道。 “当初是不得已而为之,陕西大旱,老百姓都没有吃的。”刘体纯的意思就是如果在灾区开辟根据地,那么就算官兵不来自己也都饿死了:“到了河南之后,虽然同样闹灾,可粮食不用再运往běi jīng……嗯,本要被那些jiān臣拿走的粮食不用运出河南,我们立刻就驻扎下来……”崇祯十四年李自成在河南开辟根据地,闯营获得极大的成长,迅速获得了同明廷正规军作战保卫领土的能力,不再是以往那种被官兵追着跑的虚弱无力状态:“还有,避实击虚,当初河南空虚所以闯营才能扎下根,但湖广现在并不空虚,鞑子对我们戒备甚严,从巴东向下游去一路上都是鞑子的堡垒,驻扎了众多的军队,若是我们能攻破这些堡垒早就扩大领地了。” “嗯。”有些话刘体纯说的隐晦,但邓名能够听懂对方的意思,目前虽然形势危机,但总比放弃控制区流动作战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此外还有军心,”刘体纯越说越是放得开:“除非是大家都知道身在死地必须离开,否则这种千里流动最是不得军心,一路上你让不让士兵和妻儿见面呢?若是让的话,他们难免有畏战之心,想留着气力保护家小;还有饮食,士兵们分餐露宿也无所谓,但带着家人呢?谁肯让家人受苦,平时肯定竭力为家小收集食物,也不会舍得子女受寒吧?还得花气力给家小搭建茅屋,这军队行动能快的起来?最后,军队出征伤亡是平常事,士兵们也看惯了生死离别,可全家从军则大大不同,每仗必有折损,战后妻哭其夫、子哭其父,相熟的女人可能还会陪着一起哭,哭完之后多半还会在她们的丈夫的耳边说泄气话。每次打完仗就听到满营嚎啕,看着娇妻幼子泪流满面,这几仗下来,军心还如何收拾?” 当初李自成设立老营,儿童妇女都在营中,与士兵隔绝,不过那时闯营里的家庭还不多,远不能同现在的三峡明军相比:“要真想去千里之外的江南,必须要分立男女营,不许夫妻见面,要是丈夫战死或是妻子掉队也不能通知家人,这样士兵以为妻小就跟在身后,愿意舍命杀出一条出路;而妻子也以为丈夫就在前军,就会拼命跟上。”刘体纯觉得这样行事理论上可以保持军心士气,只是还有刚才的老问题,那就是形势没到那么险恶的时候,这种分营计划一出就会严重动摇军心:“现在军中很多都是川人,就算不是也在三峡这里生活了多年、甚至十年之久,恐怕分营令一下,还不等出发就有大批人携带妻儿逃进山里了,肯跟着我们冒死向江南进发的不多,就是忠心耿耿的部下也难免会有怨言。” 邓名不加掩饰地长叹一声,他并非不明事理的人,刘体纯提出的这些难题他一个也解决不了。 “江南的物产、人口如果真像先生说的那么好的话,倒确实是个好去处,”刘体纯又想了想,道:“除非延平、张尚书能够先在江南取得一块立足之地,最好再沿着长江向湖广这里打进来一段,然后我们就可以动员军队顺江而下去与他们回合。知道此去的目的是什么地方,知道那里有友军可以提供食物、住处,生活也比这里要强得多,官兵或许能咬牙坚持;若是两眼一闭,扔下三峡就全军东进,莫说是士兵,便是我也不愿意去,谁知道到了江南是不是真能打下一块土地?鞑子在那里是不是兵力空虚?” “那以将军之见,我们下一步应该向那里进攻?”至此邓名已经基本放弃了图谋江南的战略,袁宗第和刘体纯都不同意,那说明这个战略的可行xìng不高。 “成都。”刘体纯想也不想的答道:“但我军没有军粮,连chóng qìng都去不了,先生如果能与朝廷联系上,最好让晋王尽快进入成都与我们夹击chóng qìng。” ------------ 第三十七节 回返  成都目前还在明军手中,守军属于旧川军系统,兵力有限而且战斗力也很可疑。 自从吴三桂带兵进入四川攻克chóng qìng后,把四川一分为二,川西的明军军队既没有牵制的能力也没有反攻的兵力,只能勉强守住地盘,而能坚持到现在主要原因还是李国英手里没有太多的机动兵力。 目前的形势就是明军在川东有善战的军队,而且数目还相当可观,但是军粮告罄;而川西有大量的屯田,仓储也非常可观,建昌的粮草堆积如山,但没有军队也无法运送到川东来——就算有运输力,会不会运过来也是个疑问。四川的明军部署变成这个样子,其中掺杂了多年以来各种复杂的因素:永历朝廷不希望闯营的势力太大,地方川军不愿意地盘被别人侵占,闯营上下担心不抱成一团会被吞并,再加上来自湖北清军的威胁,所以闯营余部就都集中在三峡一带。 前些年蜀王刘文秀曾经有经营四川之心,可是他也不愿意闯营入川与他分享地盘,只要闯营帮他守住三峡侧翼就行了,这样显然对他更有利。刘文秀曾经收编了一些川军,这固然是削弱了地方武装而且让地头蛇们有些不安,但凭借刘文秀的实力完全能够压制得住,至于各地小军阀实力下降造成的问题,刘文秀大军在四川也完全可以解决,而且通过收编,他的军力也有提高。当时闯营虽然在三峡一带为刘文秀守望相助,但对他也暗暗戒备。 突然之间孙可望在云南意图篡位,刘文秀回师云南协助李定国勤王,可是等到赶跑了孙可望后,刘文秀和李定国又起了摩擦——刘文秀公开声称李定国揽权,好似另外一个孙可望;而李定国指责刘文秀收编孙可望余部是收买人心,有做孙可望第二的意图。 斗争的结果就是李定国软禁了刘文秀,为了消除连番争斗的后遗症,李定国还不得不留在昆明坐镇,无法到湖广前线亲自指挥作战——缺乏有威望的人在一线稳定军心,以及三王内讧之后明军中不可避免的人心惶惶和思想混乱,导致了清军在湖南发起进攻后,明军的前线迅速崩溃;四川这边也差不多,刘文秀把大军带到昆明然后就再没能回来,川中既空虚又混乱,还有一群心怀不满的小军阀,给了吴三桂轻而易举夺取chóng qìng的机会。 “川东有兵,三峡地势险要,是用武之地,只要军粮有着落,我们可以在这里长期坚持下去。”刘体纯和其他闯营将领都在三峡经营了多年,训练了不少本地士兵。眼下已经有不少消息传来,说是西南的战事不利,虽然刘体纯在军中声称这是谣言并尽力辟谣,但他在邓名眼前就没有什么顾忌了:“若是晋王能够到达成都,然后设法攻下chóng qìng,与我们打通联系,我们在川陕大有可为。” “如果要晋王率领全军北上,恐怕也有将军刚才说的那些麻烦吧?”据邓名所知,李定国现在手下也有不少云南人,还有很多西营官兵都在云南成家立业,和闯营这边的情况有点近似。 “从云南到建昌可没多远,最近鞑子那边一直声称说已经攻下了昆明,我看可能是真话,昆明多半是真的丢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刘体纯和李来亨都曾去见过永历朝廷,李来亨还曾在贵州驻扎过一段时间:“我听说过贵州、云南的情况,出了昆明遍地都是土司,想要招兵买马、征兵征粮都是大麻烦,如果昆明真的丢了,不赶紧走人还等什么?士兵们也不会再留恋不舍了。至于男女分营、夫妻不得见面这种道理,晋王断然不会不知道!西营别的都忘了还能忘了老本行吗?” “如果吴贼尾随追来呢?”邓名觉得如果李定国能来,那吴三桂当然也能来。 刘体纯又是一通摇头:“吴贼哪里来的粮食?吴贼十八万兵马,运粮是肯定不够吃的,军粮大部分要靠从当地征集。” 之前吴三桂在陕西盘踞的时候,屯田积蓄粮草多年,同时清廷也不停地从山西、河南给他转运粮食,这才能一举打到chóng qìng。他在chóng qìng又呆了半年,通过长江从江南运来了大量的物资,积蓄了足够他行军三个月的粮草,然后才攻入云南。 “邓先生可不知道大军过境那是什么样的景象啊,吴贼这次过去,我不敢说吃成赤地千里,但三五年内遵义这条路是别想再过军队了,哪怕一万人也不行。按理说吴贼就是攻下了昆明,为了震慑当地土司、安抚地方,也需要个一两年时间才能腾出手来,毕竟西营在云南经营了十年,吴贼大军不驻扎个两年是不敢离开的。不过就算吴贼想立刻返回四川,他肯定要走建昌这条几年来没走过大军的路。如果晋王抢先一步走,带上十万人,把沿途的粮食都吃光,把仓库都烧掉,那吴贼还想追着晋王后边回四川?哼,他的十八万大军先在云南种三、五年田,再琢磨这件事吧。” 今天和刘体纯仔细聊过之后,邓名发现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的认识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没有铁路和可靠的公路网的情况下,想要动员十万大军远征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次清廷动员了举国的jīng锐进攻云南,固然战果赫赫,但也让清廷多年来的积蓄消耗一空,就是想把派去云南的部队撤回出发地都需要慢慢来,更不用说立刻发动另一场大规模的进攻。 而这个时候,闯营坚守三峡的优势就表现出来。如果长江在清军的控制下,川东到川西水路通畅,那清军的运输能力就能大大提高;而在长江被明军截断的情况下,清廷除非不惜代价地闯关,无论是向chóng qìng还是向云贵运输物资,都要翻山涉水地从陆路搬运,消耗极为惊人;清军从下游进攻三峡的难度很大,而且明军多年来也一直有防御准备。 在刘体纯的战略构思中,最关键的一点还是chóng qìng,只要从川西到川东的这段长江完全控制在明军手中,就可以用川西的粮食养活川东的军队,用川东的军队保卫川西的屯田。吴三桂、洪承畴如果不知死活地从云贵追出来是最好,估计他们再次从川南的崇山峻岭爬出来后都已经饿成鬼了,明军可以利用水运便利东西驰援,就算不与他们交战,只要坚壁清野就可以。在刘体纯看来,清军即使摸到长江边上,也没法靠捕鱼养活十几、二十万张嘴;当然刘体纯认为吴三桂多半还是会再次不辞辛苦地给前线运粮,修筑仓库储备物资,不过这怎么也要几年时间,清廷这次的倾力一击没能把云南明军彻底打垮就好。 “一定要拿下chóng qìng!” 讨论结束的时候,刘体纯还特意又强调了一遍。 与在大昌时一样,刘体纯也安排演习,向邓名展示他的练兵所得。 有了在袁宗第那里的经验,邓名脸上不动声sè,心中则暗暗注意,看有没有哪个人会受到刘体纯的特别推荐。等到一个年轻人出场后,邓名注意到刘体纯不断地扭头,观察自己的表情和反应。 “真是个壮士!”邓名大声赞叹道。这话倒也不是恭维,这个年轻人表现得确实出sè,而且身材高大,看起来营养应该不错,邓名估计十有仈jiǔ是刘体纯的亲戚。 “正是犬子。”刘体纯高兴地大声答道。 “原来是令郎啊,真是英雄了得。”说实话邓名还是有些意外,首先他没想到刘体纯会让儿子出来表演,其次刘体纯看上去已经五十出头,邓名没想到这个年代人结婚生子这么晚。 刘体纯这个儿子是崇祯十四年在河南得的,商洛十八骑出山后,他是众人中最早得子的,今年也不过刚满十八岁。看过演习后,晚饭上刘体纯就叫长子来给邓名敬酒。 邓名不喜饮酒,碰一碰嘴唇便放下杯子,客气地对刘体纯的儿子说道:“我长了少将军几岁,就叫少将军一声刘兄弟,如何?”现在邓名假装成身份尊贵的宗室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刘体纯明明是一方镇守,邓名和他儿子称兄道弟却好像还是别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少年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望了他父亲一眼,见刘体纯面带喜sè地连连点头,就冲着邓名老老实实地说道:“邓兄在上,小弟有礼了。” 刘体纯的长子名叫刘晋戈,既然邓名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拉拢之意,刘体纯马上就吹嘘起他儿子的武艺来,然后话锋一转,说他见邓名身边的卫士不多,不妨把他的儿子带走。 无论是刘体纯还是袁宗第,他们的心思都掩饰得非常不好,今天邓名早在刘体纯进行铺垫前就能猜到他到底做何打算。不过刘体纯居然把长子送来,这让邓名有些吃惊也感到一些为难。袁宗第的一个侄子他就感到不好安排——毕竟和普通士兵不同,如果怠慢了说不定袁宗第会认为邓名看不起他,但邓名现在基本是一个光杆司令,不可能提供士兵给这些镇守将领的子侄做部下。 这个可是刘体纯的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邓名不知道该如何交代——他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装扮的身份。在刘体纯和袁宗第看来,子弟若是为保护天家宗室战殁也没话好说,而且从长远看对家族也未必是坏事。自从刘体纯听说,袁宗第把他的侄子和那个他一手抚养大、关系好得和义子差不多的亲卫队长都送给三太子后,就决心让自己的儿子也去三太子身边效力。 邓名委婉地表示了担忧,刘体纯立刻声明这不是问题:“邓先生在万县一战中的风采,我也是仰慕不已的,我儿既然是军身,那大丈夫马革裹尸也是本份事!“ 坚持不要的话邓名担心刘体纯会有其他想法,所以只好答应收下。此时他心里感到一阵忧虑,若是以后巡视的各军镇都和袁宗第、刘体纯这样行事,那将来回奉节时,自己岂不是要带回一队闯营将领的子弟?这样下去,自己的卫队还能充当卫队用么?这些子弟和士兵出身的卫兵会不会有矛盾,是不是有必要另外组建一支真正的卫队?万县一战的卫士就是真正卫队的成员,而这些子弟则是名誉卫队成员。 在巴东住了几天,邓名很快就要启程前往他的下一站。刘体纯把即将分别的儿子喊到自己的书房,屋内除了他们父子二人,另外只有师爷。 在刘体纯看来,邓名将来的主要工作也就是安抚人心,到各处的驻军中巡视,有刘体纯这样的武将,自然不会让邓名上战场冒险。虽然他们之前觉得明廷宗室都是不敢战的怯懦之人,盼望着能有与众不同的宗亲大王出现,可真等邓名出现了,他们的心态马上就发生了变化,现在刘体纯、袁宗第可不希望邓名冒险,要是邓名挂了他们就没有投资对象了。 “以后邓先生多半不会再处于万县那样的险地,”刘体纯嘱咐儿子:“不过若是遇到刺客或是什么危急的场面,你可千万不能给我丢脸。” “是,父亲。”刘晋戈认认真真地答道。 “少东家,以后出门在外就不比在老帅身边了,”师爷语重心长地说道。刘晋戈还是太年轻,刘体纯和师爷无论如何都不放心,担心他与邓名相处得不好,以后给自己和刘家带来麻烦:“现在到处都有传言,说晋王已经弃守昆明,朝廷也不知踪影。这些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天子现在到底身在何处,能不能和晋王平安抵达四川?这都是不晓得的事。邓先生的身份现在虽然还不定,但少东家事之如君却不会有错,不可以因为邓先生叫了少东家一声兄弟就不知分寸了。” “知道了,先生。”刘晋戈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几天来师爷一直在向他灌输类似的内容。 “好好听先生说!”刘体纯一瞪眼,呵斥道。 “父亲,这都说了很多遍了啊,”刘晋戈自辩道:“孩儿都牢记在心,天地君亲师,孩儿把太子当成君父,就像孝顺您老人家一样地孝顺他。” “少东家此言不当,”师爷急忙纠正道:“君父和父亲可是大不相同,在老帅面前少东家无论说错了什么话,老帅都不会计较,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君父不同,少东家在邓先生面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逆了邓先生的意思。事君唯忠,有时就是觉得邓先生做的不对也不要提,按他的意思去做就是了。比如太子这两个字,若是邓先生不点头就不要再提起。” 刘晋戈惊讶地反问道:“觉得邓先生做得不对也不说吗?若是邓先生要带着大伙儿往死路上走,也不管吗?” “你怎么知道邓先生会把大伙儿往死路上带?就你聪明?”刘体纯骂道:“还敢顶嘴!” “孩儿知错了。”刘晋戈马上垂头道歉。 “少东家。”师爷知道刘晋戈心里依旧不服,就认真地解释道:“邓先生以后多半不会再身处险境,就是他想督师也不会同意的,就是督师有这个意思你也要拼命阻止;退一步说,若是邓先生真又上战场了,而且你觉得他的命令有不妥之处,也最好不要第一个出头去提。” “要是都不提怎么办?”刘晋戈果然不服气。 “都不提就说明邓先生的想法没错,是你错了!”刘体纯拍案叫道。 师爷显然要耐心得多,道:“若是错得厉害,那会有沉不住气的先出来说,少东家附和就可以;若是错的不厉害别人都不讲话,少东家你提了,邓先生也未必会照办,即使邓先生的命令果然有错,那事后对少东家也未必有好处,邓先生会觉得你在众人面前让他丢脸了,少东家还记得老夫给你讲过的袁绍、田丰的故事吗?如果少东家真觉得邓先生的命令实在行不通,非要指出来不可,那也不要当着众人说,私下里说上一句两句……” “而且按你的主意办就一定对吗?要是万县之战是你指挥,你能打败两倍的鞑子吗?”刘体纯对师爷的妥协口气有些不满,就打断了他的话教训儿子道:“要是邓先生听了你的,结果打了败仗,你就自个拿剑抹脖子吧!告诉你别乱说话就不要说。”说道这里刘体纯叹了口气:“前几天我就是话太多了,不知道邓先生会不会不痛快。” ……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后,邓名还在琢磨刘体纯的战略,他觉得刘体纯的理由很有说服力,几天前也已经被刘体纯说服了,但是这几天来他又有些怀疑,因为他知道历史上清廷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也就是说历史这个裁判认定刘体纯的战略是错误的;就像刘体纯认为可以稳守三峡,继续等待机会,可邓名知道眼下实际上已经到了需要拼死一搏的时候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对进军江南念念不忘的原因——如果你已经知道周围人选择的条路最终一定会通向失败和灭亡,你就忍不住回想另外选一条路,或许可以带来另外一种结果。 就在邓名彷徨不定的时候,卫士报告有奉节给他送来一封加急信件,打开信件后邓名扫了一遍就抬头对卫士说道:“请刘将军过来一趟。” 刘体纯赶到后,邓名对他说道:“我必须要立刻返回奉节,其他的军镇我暂时去不了了,还请刘将军待我向诸位将军道歉。” “奉节除了什么事?”刘体纯问道。 “奉节倒是没有出事,”虽然是文安之给他的密信,但邓名并不打算对刘体纯完全隐瞒:“但是接到消息:建昌不稳。” ------------ 第三十八节 奔波  离开巴东邓名就直奔奉节,中途虽然没有耽搁,但也花了数rì,抵达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进城之后,邓名马上去拜见文安之,后者立刻与他见面。 “朝廷下落不明?”见到文安之后,邓名立刻问道。 三个月前他刚到明末时,对明军的胜败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但是渐渐就变得与自己休戚相关了;前一段时间,邓名总担忧将来如何对大明文武官员解释自己的出身,万一永历皇帝派人来详细询问,邓名可想不出继续拒绝的理由;但这次一看到文安之的信,邓名又立刻为明廷的安危牵肠挂肚起来,如果南明垮了,以邓名现在的名声肯定会受到清廷的通缉。 “可能去了滇南。”文安之脸上满是忧sè。眼下各种说法都有,不过大部分都说李定国保护永历天子继续向西南转移,距离奉节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取得联系。 最近两个月来,四川明军中也是人心惶惶,为了稳定军心,文安之一直宣传永历天子会不rì入川——朝廷原本也给过预备接驾的命令。不过随后就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朝廷在离开昆明后改变主意,没有北上反而南下了。对这种消息文安之一概斥之为谣言,不过他心里也是隐隐有些相信的。当今天子的xìng情文安之不是毫无了解,滇西南道路恶劣、山高路远、人烟稀少,绝对不适合领导各地还在抵抗的将士,但却不太容易受到清军的追击。 “庆阳(冯双礼被封庆阳王)已经抵达建昌,这是他派人送来给我的急件。”文安之把一封信交给邓名。 他本人还没有察觉,自从与邓名见过面后,他对邓名变得越来越是倚重。文安之已经年近八十,四川不但军事形势严峻,而且派系复杂、勋镇林立,经营起来让文安之感到非常疲惫,可之前并没有一个既能信任、又可以帮他分担重任的助手——直到邓名出现。这个年轻人jīng力充沛,做事勤奋,而且还是大明宗室,走路走得十分辛苦的老人抓到了一根拐杖,自然就越握越紧不肯松手了。 邓名飞快地看了起来,信很长,其中一些人名他也不知道,于是邓名一边看一边问,文安之在边上随时解释。冯双礼告诉文安之他们苦等朝廷不来,却不停得知朝廷和晋王大军越逃越远,从二月中旬开始建昌的逃兵就层出不穷,冯双礼虽然用尽一切办法弹压部队也无济于事。这封信是二月二十rì写的,就在写这封的两天前,和冯双礼一起奉命到建昌预备接驾事宜的艾继业突然失踪,和几个亲卫一起趁夜离开了军营,等白天发现后冯双礼派人去追但也一无所获。 “艾继业是艾能奇的儿子……”文安之给邓名解释道,艾能奇也是张献忠的义子,和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并列为大西朝的四位王子,永历招安西营后也给艾继业封了王,虽然岁数不大也没有太多部下,但在西营中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 邓名点点头继续往下看,冯双礼诉苦说军中顿时大哗,艾继业的部下见王爷都弃军逃走了,顿时也一哄而散,现在建昌已经是一rì三惊,士兵们成天流传吴三桂向建昌攻来的谣言,任他如何辟谣都无法压制住这些谣言的流传,就是把一些传谣的士兵斩首也不管事。 冯双礼最后写到的事情更让人担忧,那就是吴三桂已经三次派人来劝降,冯双礼想杀使者以稳固军心,但是好多部下都坚决反对,搬出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说法阻止他这么做。而且有的部下还在明说暗劝他答应吴三桂的劝降,现在军中的主降派已经和主战派旗鼓相当。冯双礼要求文安之无论如何都要设法给他派一队可靠的士兵去,帮助他稳定建昌的局势,而且要尽可能地快。 “建昌很危机啊。”看完信后邓名也明白那里的形势非常险恶,可是建昌是朝廷和晋王李定国撤向四川的退路,如果建昌落入吴三桂之手,那么永历和李定国北上的道路就会被堵死。 “冯双礼这个人老夫也见过,是个心志坚定,与鞑虏不共戴天的忠臣,轻易不会求人,既然他写了这封信来,那他一定是感到束手无策了。”文安之之前就告诉过邓名,刘文秀经营四川时以建昌为基地,那里不但有刘文秀储存的粮食,还有他从云南运来准备开垦四川的大批壮丁和农具器械:“建昌现在大概还有四万男丁,比成都的人口还要多。” “督师招我回来,是要我去建昌一趟么?”邓名看出文安之舍不得放弃建昌,想助冯双礼一臂之力,如果此事用不到自己,那文安之也不会发急信去巴东。 邓名猜得不错,文安之虽然想帮助冯双礼,但是他手头根本派不出军队,顶多派去一、两百人还未必济事,苦思再三也没有想出什么良策,一开始都想回信直言他爱莫能助了。后来文安之灵机一动,觉得邓名是个宗室,可以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所以就写信给建昌让冯双礼尽量坚持,同时急忙让邓名赶回奉节。 “此去建昌非常之险,老夫顶多只能给邓先生一百人,多了也无法避开chóng qìng的耳目,而且行动也快不起来。”让邓名去一趟建昌对文安之来说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也不愿意让邓名去冒险,毕竟身在夔州军中邓名安如泰山,文安之实话实说道:“若是还有其他办法,绝不会麻烦到邓先生。” “督师言重了,去建昌稳定军心我责无旁贷,”邓名刚和刘体纯谈过,知道他的战略核心就在chóng qìng,而攻打chóng qìng必须要靠西营的力量,如果建昌丢失那刘体纯的战略就宣告破产,明军也就会被困在三峡一隅:“事不宜迟,我这就准备出发。” 文安之一愣,他没想到邓名这么好说话,本来他担心邓名不肯冒险,还预备了一套唇亡齿寒的说辞——当然若是邓名坚决不去他也没办法:“辛苦邓先生了,我就挑选一百jīng兵陪先生一起去。” 夔州还有一些军马,虽然不多但是一百匹肯定有,文安之打算同时派一队船只运送邓名和他的护卫到chóng qìng附近,等到达目的地后,邓名和护卫下船离去——比如在长寿一带,船队则折返奉节:“水手和船只两天内就可以准备好,邓先生绕过chóng qìng后直奔成都,成都那里应该也还有一些马匹,几十匹肯定是有的,邓先生到那里可以换一些马,然后再去建昌。” 邓名先是说好,但想了想后又摇头道:“不用这么多人,我现在有十二名护卫,督师再挑十个壮士给我就好,这样准备起来应该能快些吧。马匹给六十多匹就好,我们一人三马,轮流骑乘速度会快得多,而且到成都也好换马。” 若是只去二十几个人,又少带三十多匹马,文安之倒是能在明天就准备好船只和水手,不过他有些担心:“人是不是太少了点。” “关键不是我要到建昌嘛,一百人和二十人有什么区别?”邓名又想了下,直接跟文安之要人:“上次陪我从chóng qìng回来的李千总勇猛过人,督师把他借给我用用,此外再给我六个人就好了,凑齐二十人,六十匹马。” 虽然明军中不少人还在观望局面,对未来抱有不切合实际的美好希望,认为机会总会出现,但邓名却知道南明即将覆灭,永历是他知道的最后一位南明天子,如果他不能改变历史,那永历就会逃去缅甸,随后清廷就会一统天下。现在邓名急迫地想做点什么,尽最大的努力去闯出一条不同的历史道路,因此比文安之还要争分夺秒。 虽然不知道邓名为什么这么急切,但文安之还是感到,邓名身上有一种很多年不见的朝气,努力去争取胜利的姿态也很能鼓舞人心,让文安之顿时感到事情大有可为,多rì来心中的yīn郁也清除了大半——前几天,文安之又像得知万县大捷前那样愁得吃不下饭,现在则是露出笑容,感慨了一声:“就是辛苦邓先生了,如此勤于王事。” “督师啊,”邓名哈哈一笑,道:“这世上还能有比我更勤于王事的人吗?若是战事不利,我不是受害最大的吗?若是王师能够驱逐鞑虏,光复中原,还能有比我收益更大的吗?” 文安之也笑着点了点头,尽管他觉得邓名说的有道理,但依旧暗暗佩服。 两人更不多话,分头各自准备。 离开文安之的房间后,邓名被冷风一吹头脑忽然清醒过来:“什么叫没有比我收益更大的人?我明明不是宗室啊,大明中兴干我什么事?到时候我肯定装不下去了。唉,我这是装宗室都快装成真的了,骗人骗到都快把自己骗进去了。” 又走了两步,邓名心中又是一惊,停下了脚步:“我不是和文督师说过我不是宗室么?还向他反复说明我和烈皇绝无瓜葛,出使三峡也是和他搞的那个假韩王一样是为了安抚军心。怎么看他那表情好像还很赞同我的话?难道是他根本没信?依旧认定我是宗室。” 此时文安之在书房里回味邓名刚才的话,忍不住赞叹道:“要是天家子弟个个都像少唐王这样明白事理,大明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大明若是没有了,宗室也不会再有任何地位,这么浅显的道理居然只有少唐王一个人看得清。” “嗯……”文安之感慨了一通后,突然又有一阵疑云从心头升起:“少唐王刚才说,若是官兵驱逐鞑虏光复全国后,他是收益最大的?不对啊,明明应该是当今天子才对啊。” 不过这疑云在片刻后也就烟消云散,想起邓名那雄赳赳的样子,文安之脸上又浮起笑容:“我都七十七了,能不能看到官兵光复两京一十三省还不知道呢。三年前出仕的时候就想着不能辜负了先帝的恩典,只要大明中兴,我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心安了,到时候谁是天子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唉,真想亲眼看到王师光复神京的那一天啊,那样到了地下我也能去见悊皇帝了。” …… 当天文安之就把李星汉叫来,听说要把这样一个危险的任务交给邓名,李星汉立刻出言反对,劝文安之收回成命,但听文安之说邓名决心已定后,李星汉就慨然表示他愿意跟着一起出发。 在文安之和李星汉仔细斟酌其余六个人选时,邓名也把任务告诉了他的卫士们,周开荒还有九个和他一起在万县战斗过的同伴都表示愿随他奔赴建昌,而刘晋戈和袁象则同声反对,他们认为这不是身份尊贵的邓名应该去冒的险。 “先生身负重任,岂能自处险地?”刘晋戈和袁象的说辞都基本相同,总之就是邓名太重要了,如果非要建昌和邓名两者选一个,那他们肯定选邓名的安全第一。而且他们也不认为邓名不去建昌就一定有危险,用袁象的话说就是冯双礼都被朝廷封为庆阳王了,那他怎么也得有点本事,一定能够稳住建昌的形势。见袁象反对得如此激烈,支持邓名的周开荒也变得态度暧昧起来,不再出声支持邓名的决定,而是躲到旁边一声不吭。 “如果国家不存在了,我还重要么?”邓名知道这几个人都视自己为宗室,就摆出一副皇家的派头来——不得不承认,邓名觉得装皇家子弟确实能让人的虚荣心得到不小的满足:“袁将军和刘将军都是忠贞之士,为国无暇谋身,对我来说则是为国就是为自己,更应该不落人后才对。” 见袁象和刘晋戈还有再劝的意思,邓名便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若是你们还是不同意,那我就让督师把你们留在奉节,这次出行可能会遇到危险,我需要与我同心同意的兄弟伙伴,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也不勉强,总比路上再闹分歧好。我会再向督师要两个人,”说着邓名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周开荒:“若是周千总也不赞同的话,我就要三个。” 刘晋戈闻言大怒:“邓先生把我们的一番好意当成什么了?” 话才出口刘晋戈就发觉自己的态度好像有问题,他刚才苦劝邓名不要冒险是听从父亲和师爷的交待,可现在突然又想起师爷说过要“事君唯忠”,凡事不要和邓名争辩,更不要当出头鸟去反对邓名的决定——这交待明明是自相矛盾了嘛。 陷入困惑的刘晋戈话才说了一半就变成了哑巴,边上的袁象替他补上了后半句:“既然邓先生已经有此决心,卑职誓死跟随。” 周开荒没有说话,只是向着邓名重重一抱拳。 “好吧,都去准备一下,我们明rì就要出发。” …… 当晚文安之就做好了预备工作,给邓名一行的干粮、武器也都再三检查,最后文安之还把邓名找来做最后的交待:“庆阳是蜀王的旧部。” “哦?”邓名对这话有些不解。 文安之早就料到邓名不懂,后者在这方面闹出过不少笑话,第一次说到蜀王的时候邓名还以为蜀王是明宗室——其实蜀王被西营杀得绝嗣,永历把这个王爵封给了曾经的西营王子刘文秀,这还导致很多川军心中不满。 “蜀王和晋王有些不和……”既然文安之已经了解邓名是个派系一窍不通的人,现在就不会再暗示而是明明白白地给他讲解起来。由于李定国软禁刘文秀到死,还把刘文秀的很多部下都归为“旧秦兵”——指他们是孙可望派,所以刘文秀的部将暗地里对晋王有意见。文安之的意思就是邓名到了建昌后,要多对冯双礼强调建昌对朝廷的重要意义,话中最好少提晋王李定国,免得惹冯双礼不快:“庆阳公忠体国,但……” 文安之说的话让邓名心里顿时又是一个疙瘩: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在意这个? 之前文安之就给邓名讲过很多类似的注意事项,他知道文安之在四川这个派系众多的地方做督师必须要注意这些,也很清楚文安之不厌其烦地给自己讲这些完全处于爱护好意,是为了明军的团结,但邓名还是不能不感到荒谬——不是觉得文安之荒谬,而是觉得这个时代还有南明实在太荒谬了,都已经被满清打得快要无立足之地,但门户之见却依然这么重。军队要分闯营、西营、嫡系;西营里又要分晋王系、蜀王系、秦王系;不仅仅是西营,闯营和嫡系里面也是乱七八糟的派系。 “督师放心吧。”邓名向文安之保证:“我一定不会在庆阳面前说晋王什么好话,也不会说要他坚守建昌保证晋王退路,免得他一赌气撤去成都了。” 文安之听出了邓名话中的嘲讽之意,不过他也知道这并非针对自己,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 ------------ 第三十九节 都府  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邓名让每人都带了一套清兵的军服,这样万一遇到封锁线也能混过去。除了军服以外,文安之那里有些从清军手中缴获来的军官腰牌,邓名挑了一块保宁千总的带在身边。 对于邓名的这种顾虑,他的手下都不以为然。由于连年的战乱和反复拉锯,四川人口锐减,那些没有遇难的百姓也纷纷逃入山中,现在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无论是清军还是明军对这些无人地带都兴趣不大,没有驻军也没有封锁线,所以虽然两军的控制区从地图上看起来犬牙交错,但实际控制的都不过是一些据点而已,双方的信使可以zì yóu地从无人区通过,只要不过于靠近各府的府城或重要堡垒,就完全不用担心敌方的巡逻队。 邓名一行二十人,相比那些三、两个人的送信人小组属于大目标,他们在长寿下船后一路向西。邓名从这支队伍中分出前哨、后卫,一路小心打探着前进。部下有人建议走近路,只要避开chóng qìng就可以,但邓名却非常小心,让文安之派给的本地卫士带路。远离chóng qìng那是不用说的,连清军信使送信时经常会走的道路都远远避开,为此他宁可走小路、绕大圈。 遇到敌兵的可能xìng是很低的,就算碰巧遇到少则一、两个,多则三、四个的送信敌骑,也不用担心他们主动进攻多达二十人的明军骑兵队。虽然不常见,但是也有双方信使相遇的时候,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发动主动进攻,而是各自前往自己的目的地。信使各有各的任务,都知道对方是敌军中艺高人胆大的好手,是执行同样危险任务的同行,他们之间也有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情感。 既然通信兵不会互相攻击,无人区内也没有驻军,自然邓名的部下就会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小心。不过邓名不为所动,不但坚持绕路和前哨侦查的部署,而且若是发现什么风吹草动还会全体隐蔽,直到险情排除后再继续赶路。即使一路上遇到的“险情”统统都被证明是虚惊,邓名也依然故我。对此周开荒、李星汉等旧相识倒是不奇怪,从chóng qìng到奉节的一路上他们已经见识过邓名的“胆小”,而才到邓名身边效力的人则感觉他有些谨慎得过分,白白浪费时间,有点得不偿失。 对此邓名也是心知肚明,他对刘晋戈、袁象等人解释道:“这次去建昌关系重大,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抵达,既然不能失败那就更加不能大意;如果是吴贼大军杀到,我们无法力敌把建昌丢了也就罢了,可要是我们没小心,为了一、两个敌骑而导致此行失利,那不是太冤枉了吗?” 经过一路的东躲xī zàng,邓名在三月二十rì总算赶到了四川首府——成都。 “前面就是都府(成都)。”遥望见成都的城墙后,作为向导的川西卫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又见到了有明军驻守的城市,接下来到建昌的一路上都是明军控制的地区。 “这就是成都啊。”邓名看着眼前高大、宏伟的城墙,不愧是四川的首府,规模气势都不是此时的chóng qìng能比的,至于奉节就更不用提了。 很快邓名一行就靠近到城墙下。 他抬头看去,没有在城墙上见到任何旌旗,这点和chóng qìng、奉节有很大不同,后两座城的城墙上满是旗帜,还能看到墙垛后密布的士兵和他们手中的武器。但沿着成都的城墙走了半天,邓名既没有看见一杆旗帜也没有看见一个士兵,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城楼下。 “怎么城楼上没人?”周开荒仰望着瓮城,不但大白天城门紧闭,而且城楼上和刚刚经过的城墙一样空无一人。 “这门关了。”那个曾经来过成都的卫士也仰头望了一会儿,他看到这座城楼上没有插着旗帜,就对同伴们解释道:“成都这里的城门不是都开的,如果城楼上没有插着旗帜,那就说明这座门被堵上了。” 见众人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那个向导又补充道:“我记得是只开一座门,剩下的都堵上了。不过我忘了是开哪座了,只好沿着墙走了。” 邓名等人在空无一人的城墙下又走了好久,再次遇到一座同样没有插旗的瓮城,也是大门紧闭,。向导摇摇头就要继续往前,可周开荒不死心,在瓮城下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企图把门叫开,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 遇到的第三座瓮城总算没有让大家失望,远远就可以看见有一面孤零零的红旗在瓮城上瑟瑟发抖。可走近后发现这里的城门依旧没开,他们往瓮城上看了好久,也没有看到任何卫兵。 “喊门吧。”邓名下令道,接着就和大家一起齐声大叫起来: “有人吗?” “有人吗?” 喊了几声后,从城头上传来一声回答:“有人!”接着就有一颗脑袋从城垛后探出来,向邓名他们瞧过来。 大家纷纷伸手去指掌旗兵举着的红旗,那颗脑袋看了一会儿,缩了回去,接着邓名他们就听见城垛后传来叫喊声:“老三你去报告总兵大人,城下来人了!” 喊声刚落,刚才那个人又探出头来,对邓名他们叫道:“稍等片刻,等我们总兵来了才能开城门。”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总算又有更多的头颅从城垛后出现,城上、城下的人互相报过身份后,邓名得知这次和自己对话的两人是总兵刘耀和副将杨有才。说明自己身负督师文安之的命令前来,城头就放下了吊桥。通过护城河直达城门下,邓名把文安之写给成都守将的那封信摸了出来,城上垂下一个篮子,他就把这封信放在里面由守军吊上去——现在,在邓名心里,四川首府成都已经迹近一个烽火台,而总兵刘将军的地位也和一个驿长差不多。 但让邓名意外的是,用于把人吊上去的吊篮并没有出现,两位将军从墙垛后消失,接着邓名听到门后传来沉重的搬动门栓声——成都总算保住了她作为四川首府的最后尊严:守卫城门的士兵走出门外,开始检验邓名一行的关防。 “原来是邓先生。”看过文安之给他们的书信后,副将杨有才显出一丝兴奋之sè。他们对chóng qìng到万县之间发生的战事也有所耳闻,虽然之前杨有才对部下们说过,所谓宗室一事多半子虚乌有,不过现在见到真人,他的看法顿时又有不同。 不过刘耀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语气淡淡地对邓名说道:“邓先生要的马匹,恐怕一时三刻无法凑齐,还得劳烦先生在成都呆上几天,我们好把马调出来。先生带来的坐骑也可以趁此恢复一下体力。” 这意思就是成都现在连驿站的工作都办不好了。邓名还未说话,就有随从忍不住问道:“为何要呆上几rì?成都的马呢?” 听到这个问题后,杨有才脸sè变幻,似乎正在斟酌如何回答,但刘耀却没多想,仍用那种波澜不惊的口气答道:“都去地里干活了。” 跟着两位将军的脚步走入城中,只见到城内到处都是开垦出来的田地,上面种着庄稼,其间还有人在耕作。 “怎么都府的城门白天都不开?”邓名问刘耀道。 “反正也没有人来。”刘总兵声音低沉地答道,成都这座大城能够容纳数十万人口,万历、天启年间,成都仅织工就有数万之多,大片的织厂连夜间都不休息,生产着天下闻名的蜀锦,销向全国各地;这里也曾是川西平原的商业中心,外地的客商到此购买到青城、峨嵋等地的茶叶和其他各种土产,繁荣的商业还衍生出种类繁多的行业,那时每天成都的众多城门前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那樵采呢?”邓名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就连万县这样的城市都需要从城外获得木材,不然煮菜烧饭的薪火从何而来? “奉节还有进城的樵夫么?”刘耀反问道,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成都了,对夔州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 “当然。”邓名答道,奉节不光有樵夫,有时还会有附近的猎人到城内销售他们的猎物,周围的山民也得到城内来换取食盐。 “真繁荣啊。”刘耀叹了口气,冲着城内的建筑挥了挥手,对邓名解释道:“现在成都城内只有一万三千多士兵,还有万多军属,这么多的房子到处都是木材,我们就是再用几年也用不完,根本不用出去采樵,再说都府周围已经没有樵夫了。” 接着刘耀又指着那一片今年chūn天才开出来的新田地:“这些地上本来也都是房子,我们推平了种地,拆下来的木料还没用光呢。” “为什么要在城内种地?”邓名看到成都城外大片荒芜的土地,不明白明军何必废这番气力。 “路途近啊,”这次是杨有才来进行说明,他替刘耀回答了邓名的问题:“而且有城墙隔着,野兽都进不来,就是早上天没亮出门给田浇水,也不用担心遇上狼。” 邓名闻言也叹了口气,默默不语,见邓名没有问题了,李星汉就开始提问:“刘帅、杨帅!卑职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在城头上派兵站岗,这样很危险啊。” “没有多少富裕人,大伙儿都得下地干活啊。”杨有才理直气壮地答道:“都府周围土地都抛荒了,人不死也都逃到山里了,我们当兵的也得吃饭啊。” “可是若没有哨兵,那鞑子来了怎么办?”李星汉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但是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部署一些起码的岗哨。 “人手不够……”杨有才答道,他解释说为了维持成都城内的运转,连军属都要参加劳动,灌溉土地很多靠的都是井水,需要耕种、需要有人提水、需要有人砍柴火……到处都缺人手,所以派不出人再去看守城墙了。 “就算什么都不干,”杨有才最后总结说:“一万三千兵全都上城墙,遇到鞑子来攻城这点兵也不够防守整个城墙的。都府周围已经没人了,所以这些年也没有战争了,只有我们这些奉命守卫成都的还在。鞑子要真是来了我们怎么都是死,可要是不种地,就算鞑子不来大伙儿也要饿肚子了。” 成都其他几座城门几年来一直是堵死的状态,用杨有才的话说这就是防贼,虽然周围已经没有什么人烟,但有时还会有些零散的土匪和山贼过境。成都守军怕他们趁夜翻x墙溜进城里,偷偷打开城门把他们辛苦种得的粮食偷走,所以把所有的城门都堵死了,在唯一没堵的门部署岗哨——这样就算有贼来,就算他们翻x墙进城而且没有惊动守卫,那也没有办法把粮食大量地偷走。 刘耀带着邓名他们来到四川巡抚衙门,成都城内的高级将领都在这里办公,刘耀就住在这里,院子里养着一些鸡鸭,后面有一些空房间可以住人。等邓名一行放下行礼后,刘耀又替城门口手下的怠慢解释了一句:“各地给都府报讯的信使都是下午才到,今天邓先生来的时间本不会有人来,所以门卫们就没上城观望,还请恕罪。” 闻言邓名马上jīng神一振,他们这伙人在没有人烟的路上跑了十天,对这段时间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既然成都这里还有固定的信使,他马上问道刘耀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告诉他们自己自从月初离开奉节就再没和别人联系过。 听到邓名这个问题后,本来就郁郁寡欢的刘耀脸sè显得更低沉了,而杨有才则突然激动地问道:“朝廷的事,邓先生还不知道么?” “朝廷怎么了?”邓名心里一沉,估计又不是好消息。 “就是天子在西狩的事,邓先生没有听说?”杨有才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 “听说天子离开昆明后去滇南。”虽然在奉节文安之一直对外声称这是谣传,但内心里邓名和文安之都知道多半不假。 “邓先生果然不知道。”杨有才大叫一声。 “天子怎么了?”这次不仅是邓名,他身边的卫士也一起叫起来,站在后面的也都凑向前来。 刘耀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而杨有才满脸悲伤,把头垂向了地面。 “天子怎么了?!”众人又纷纷叫起来。 “天子弃国了啊!”杨有才抬起头发出一声悲愤的大叫。 众人都被这声叫喊惊得呆住了,片刻后李星汉跳上去斥道:“胡说!” “我没有胡说,建昌那边传来的消息,”杨有才辩解道:“上个月二十rì或是二十一rì,晋王与吴贼在怒江大战……” 邓名身后的卫士都屏住呼吸等着杨有才的下文。 “杀伤相当,晋王没能击败吴贼……” 杨有才这话一出,大家神sè都是一黯,邓名心里也是叹息,他知道李定国现在身在人烟稀少、物资无处征集的穷山僻壤,至少不是大胜就是失败,杀伤相当就等于大败。 “天子弃国,已经南狩缅甸。”杨有才说完后又一次垂下头,四川巡抚衙门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李定国本来试图在磨盘山全歼吴三桂的追兵,重振明军士气并给永历返回军中的信心,但卢桂生在清军已经进入明军的伏击圈后找到机会叛逃到吴三桂军中,把明军的计划和位置报告给了吴三桂,导致清军不但得以从伏击圈中撤出,而且抢先对分散在整个伏击圈的明军发起进攻。虽然李定国在极端劣势的情况下奋勇击退了吴三桂的进攻,但西营jīng锐损失惨重,被迫继续撤退。但早在此战开始前,永历天子就不顾明军将士还在身后奋战,率领禁卫军逃入缅甸境内,当守关的缅兵要求禁卫军放下武器后,两千装备jīng良的禁卫军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全部的武器和盔甲,赤手空拳地涌入缅甸境内。永历朝廷的天子亲兵,可以毫不怜惜地把武装仍在国境线上,堆积起一座让缅甸花了几天才搬走的小山,却不肯回头协助一下身后犹在苦战的同袍。 磨盘山一战后,李定国彻底失去隐瞒天子弃国这个消息的能力,很快就传遍了云南,短短十天内就有三万多云南明军拒绝继续服从李定国的命令,而是向吴三桂投降。 “天子都弃国了,你们还安心种地?”半响后,李星汉突然一蹦三尺高,虽然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过他感觉总得做些什么来应对这个变故。 “不种地干什么?我们还得吃饭啊。”刘耀满脸悲哀地说道:“天子都弃国了,我们除了继续种地还能做什么?” 人群里最平静的就是邓名,他虽然不知道此事,但他对永历逃亡缅甸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对于这件事其他人的反应是:怎么会这样?而邓名的反应是:最后还是发生了。 “这个消息是从建昌那边传过来的?”邓名开口问道。 ------------ 第四十节 拥立  “是从建昌那边送来的消息。”杨有才以为邓名有所怀疑,就强调了一句:“但其它各路也都有相同的消息传来。” “现在建昌那边的军心怎么样?我来之前就听说那里人心惶惶。”邓名不知道文安之给成都的信中说了多少,不过他估计没有说全,邓名原原本本地把庆阳王冯双礼向奉节求援的事情告诉刘耀和杨有才。 “哎呀,怪不得之前庆阳派人来要过援军。”杨有才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叫了一声。他告诉邓名,冯双礼前些rì子曾经向成都请求援军,指明要由忠心耿耿的军官带队,不过他向刘耀借兵的理由是吴三桂可能会派小股部队进攻建昌,他手中的兵力不足。 “两位将军是怎么回答他的?”听文安之介绍过成都这里都是旧川军,邓名猜他们肯定不会管冯双礼这种前西营将领的死活。 “我们连守卫城墙的岗哨都派不出来,哪里还有兵力支援建昌啊。”果然不出邓名所料,杨有才两手一摊,脸上满是无可奈何的模样。其实这表情含有做给邓名看的意思。 当初接到冯双礼的求援信后,刘耀和杨有才他们当即就予以拒绝,而且背后还对这帮西贼一通冷嘲热讽。以前盘踞建昌的军头是旧川军,是刘耀他们的朋友,要是西营的刘文秀没有收编建昌的地盘和军队,刘耀和杨有才会看在同是川军一脉的情份上去增援,可是现在怎么可能派兵去给没有交情更有仇的冯双礼?谁敢说他心里是不是打着吞并成都兵力的念头? 邓名和杨有才他们对答的时候,背后的卫士一直在议论纷纷,这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以往无论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这些人都会jǐng惕地站在邓名身后。 最失常的就是李星汉,他比其他十几个川军的表现还糟糕,当确定天子弃国这个消息后,李星汉陷入了沉思,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到了奉节之后,李星汉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归属感,他直接服从文安之的调遣,又一次稳固地把自己锁在了效忠的链条上。这好rì子才没过几天,李星汉就又一次变成了无根的浮萍,而且比上一次还要彻底。以往有天子的时候,李星汉可以理直气壮地自称官兵,称敌人为贼寇——无论你们是不是在全国范围内取得优势,但效忠天子的我是官兵,你们这些违抗天子的人就是贼寇。 可现在形势却彻底颠倒过来,从小受到的教育让李星汉很清楚官兵和贼寇的定义,为天子做事、听从朝廷号令就是官兵,反过来为自己或是为自立为王的人出力就是贼人,比如闯营和西营,即使他们中有些人是因为没饭吃才跟着作乱,但他们是为自己的生存而罔顾朝廷的大义,那毫无疑问还是贼。现在的问题是,天子弃国了,李星汉不能再自称为天子效力、为朝廷尽忠了,那他感觉就失去了征战的正义xìng。如果再不能找到到通向天子的效忠链,那他也就变得和以前所鄙视的西贼、闯贼一般无二了。 出身闯营的周开荒、袁象和刘晋戈比其余众人要冷静得多,他们也知道形势已经非常危急,天子弃国就相当于统帅在战场上弃军潜逃,永历天子的举动会摧毁明军残存的士气,让天下人内心对满清最终的胜利变得毫不怀疑。三个闯营的人当然不像川军那样尊敬热爱天子,但得知此事后也感到一阵气闷,他们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效忠这样的天子。 问明情况后邓名点点头,嘱咐两位成都的将领道:“我来都府的事情还希望保守秘密,等马力恢复好后我就去建昌。” “邓先生还去建昌?” “我们还要去建昌?” 身后的三名闯营卫士和站在对面的杨有才止不住一起喊出声来。 本来杨有才以为邓名已经知道永历潜逃到缅甸去了,至于邓名一行去建昌办什么事情,他就管不着了,作为下属,自己只是习惯xìng地服从文安之的命令;但现在知道邓名并不知道这件变故,而文安之派邓名去建昌的目的是安抚军心,无论是刘耀、杨有才还是袁象、刘晋戈和周开荒,他们都猜测建昌那里气氛诡异,军队随时可能失控叛乱,邓名再去建昌显然是凶多吉少。 “是啊,我们不去建昌去哪里?”邓名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万万不可!”川军和闯营的人们这次难得意见统一,齐声阻拦。 话刚出口的时候刘晋戈心中一紧,发现自己又违背了父亲和师爷的意思,首先出言违逆邓名的意志,但随即发现在场的人几乎都出声反对,自己胆sè也为之一壮。 邓名扫视着周围寻求赞同者,只看到大家都在摇头,最后看到还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星汉,就点名道:“李千总,你愿意跟我去建昌吗?” 根据邓名的经验,李星汉和赵天霸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生怕别人小看了他。这种质疑他胆sè的问题一出,肯定能获得邓名想要的答案,有了第一个赞同者,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个问题就好似是一根针,李星汉像是被扎了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大喊道:“天子弃国,卑职……不,微臣敢请殿下登基!” 李星汉的喊声好似平地惊雷,把邓名轰得脑袋嗡的一声,暗想李星汉这家伙蹲在地上的时候,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呢? 被雷轰到的不仅仅是邓名,卫队中另外十五个川兵也反应过来,一起跟着吼道:“微臣请殿下登基。” 有的人是站着说的,有的人则单膝跪下,还有的人干脆双膝跪下,他们也不知道这时应该用什么礼节。 周开荒等闯营三个人反应比较慢,但随着也都明白过来,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拥立之功么?可惜袁宗第和刘体纯不在现场,不过正因为如此,那就更不能让这份大功从指尖溜走,不然自己岂不是成了闯营的罪人。 “微臣敢请殿下登基。”身后又跪下三个。 成都这里也流传着有关邓名身世的传说,对此杨有才将信将疑,而刘耀则相反,他总觉得宗室似乎不会这样离奇地出现。可当他们看到文安之派来的卫士们这种表现,两个人心里顿时也多信了几分。拥立之功啊,虽然大明已经危如累卵,可谁又敢说能够预先看清天命,无论如何这落到眼前的大功,伸手就能拾到,岂有不去捡的道理? “微臣附议,请殿下早登大位,以安天下人心。”有刘耀、杨有才带头,顿时又呼啦啦跪下一批。院子里几个负责养鸡的士兵听到屋内许多人大喊大叫,急忙跑到门口来探头探脑,也都跟着在门外跪下了。片刻后那几个养鸡的觉得距离有点远邓名可能看不见,又站起来跑进屋,跪在其他人身边。 “现在不是时候。”邓名不可能同意这个提议。首先确实不是时候,其次如果要继承大统,还能藏着掖着不说明自己的身世么?督师文安之、晋王李定国都不知道是什么态度,邓名可不想再因为自己导出一场唐、桂内讧。 但众人都不同意,开始七嘴八舌地一起嚷嚷。 “现在就不是时候!”邓名不与他们多做争论。他知道,只要一开始自己不是宗室的话题,那就是扯上几天也未必能说服众人。当务之急还是去建昌,不能在其它问题上浪费时间。多亏文安之的启蒙,邓名对这个时代人的心理有了一些了解,他要大家站起身,同时不忘安抚众人道:“我会记得,你们是第一批拥戴劝进的。” 靠着这句话和邓名的坚定态度,总算打消了众人立刻完成拥立伟业的企图。看着大伙面上露出的喜sè,邓名暗叹自己假冒宗室的技术从无到有,如今已经是非常娴熟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骗人,他只是保证不会忘记这些人拥戴自己登基,但依旧没有承认自己和大明皇族有什么关系,从严格意义上讲邓名还是没有欺骗任何人。 “我还是要去建昌。”等屋内恢复原状后——大家都站起身来,还多了几个养鸡的——邓名旧话重提。 “殿下不可!”身为第一批拥立邓名的劳苦功高之人,刘耀马上就有了“心腹重臣”的自觉,立刻站出来反对,声称去建昌太过危险,身为一个忠臣他决不能看着此事成真。 其他的忠臣们也纷纷表达了相同的看法,但邓名不为所动。 他首先提醒众人不要称呼自己为殿下:“我叫邓名,称呼我殿下我可受不起。” “邓先生。” “邓先生。” 众人马上又恢复了原先的称呼。现在邓名对忠君这个词的意义也有所认识,在他看来就和前苏联布尔什维克党的组织原则是一回事:“皇上的命令”等同于“组织的决定”,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刚才赵千总问,天子弃国,刘将军你们怎么还在种地?刘将军回答说,不种地又能做什么?是啊,不种地就要挨饿,天子弃国了,但都府的将士们还是要吃饭,要活下去。我们也是一样,天子弃国了,但我们还是要继续抵抗,要和鞑子战斗下去,所以不去建昌我们还能干什么?难道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建昌落入鞑子的手里,看着云南的官兵覆灭,等到鞑子把所有的友军都消灭干净以后,从容不迫地来成都打我们,然后去奉节、去三峡吗?除非我们投降。”邓名知道如果历史不出偏差的话,那明军没有几年时间了。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心急如焚地想去制造点什么变数,要争分夺秒地改变历史进程:“可是你们会投降吗?” 邓名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跟他从奉节来的卫士们一起挺直胸膛,齐声答道:“誓死不降!” 刘耀和杨有才的脸上也露出坚毅之sè,带着他们的士兵一起保证道:“绝不降虏!” (笔者按,历史上先是永历弃国,然后建昌等地的守军纷纷倒戈,接着高明瞻率领一万清军进攻成都。得知剑阁、绵竹、江油等地的明军都闻风投降后,绝望的刘耀、杨有才无法抵抗,逃离成都不知下落,可能隐姓埋名,也可能死在川边的山中。) “天子可以弃国,但是也可以回来。既然有没有天子我们都不降虏,那有没有天子我都要去建昌。”邓名表达了自己不可更改的决心:“我绝不会坐视任何一支友军覆灭,即使为此要亲临险境也在所不辞。” 想起邓名在万县时的表现,周开荒、李星汉等人都明白绝不可能说服他回头,就转而支持他的决定,。杨有才也拍着胸脯保证:“都府大概还能抽出两百jīng兵,末将带着他们随先生一起去建昌。” “嗯,没有供他们用的马匹吧?”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邓名就表示不需要这支部队了。毕竟成都也需要一些起码的自卫兵力,而且带着这么多兵马不但会拖慢速度,还会目标过大,容易惊动敌人和潜在的敌人。他再次强调道:“马力一旦恢复我马上就去建昌,我们来都府的消息务必对那里保密。” “末将遵命。” “两位将军自称本将就好……” 邓名开始询问建昌的兵力。之前那里没有军队,只有刘文秀运来的四万多丁壮,这些都是没有组织的农兵,不然刘文秀走的时候也不会留下。这批人应该没有什么战斗力,只能任人摆布。但冯双礼带来的部队是有战斗力的,其中主降派和主战派争吵不停。邓名想知道最坏的情况下他要面对多少人。 “庆阳带来了大概三千人。”成都这里倒是一直有建昌方面的消息,而且冯双礼作为一个客将也没有封锁消息的能力。 “原来的说法是旗鼓相当,那就是一半对一半。现在呢,是不是要两千对一千了?”邓名一边说一边对众人笑道:“那就是我们二十人要对付多出来的一千,总比在万县时强。” 大家知道,此行按理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毕竟冯双礼是一军之主,在他的权威下,主张投降的人难免心虚,心虚就胆气不壮;而且冯双礼对军中的士兵来说还是恩主,只要他坚持不降,那违背他意志的人就是叛徒,士兵们就算嘴上不说,也会发自内心地鄙视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 …… 建昌。 冯双礼愁眉不展地坐在县衙里。从云南带来的三千人已经跑了四百多,得知永历天子又一次远遁后,建昌的形势已经彻底失控,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提什么为大明继续战斗下去的话了。为什么还要战斗?连天子都不愿意为这个国家战斗,在将士们为他能够坐稳皇位而流血牺牲的时候,天子倒用行动明确表示他不愿意为这个皇位冒任何风险——他不认为皇位值得自己去冒险,更不用说为此去努力奋战、拼命流血。 一个部将从门口走进来,恭敬地向座位上的冯双礼行礼,然后走向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平西(吴三桂)那边又来信了。” 冯双礼挑眼看了一下,来人是心腹军官狄三喜,多年来一直跟随在自己左右,在得知永历出逃前一直倾向主战派。 “我不投降。”冯双礼摇摇头,他很清楚吴三桂来信是为了什么,也知道现在部下们的心思。 “是为了老大王吧?”狄三喜轻声问道。 冯双礼是孤儿,自幼被张献忠收留抚养,对张献忠有一种类似儿子对父亲的尊敬和热爱。因为张献忠是与清兵交战时战死的,那么清廷就是冯双礼的敌人。 冯双礼没有说话,狄三喜悲伤地又问了一句:“王爷,我们现在为谁而战?”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冯双礼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视之为父亲的张献忠战死了,所以他转而效忠孙可望;西营接受永历的招安,冯双礼成为了明朝的臣子,跟着刘文秀去四川继续与清兵厮杀;孙可望要篡位,冯双礼不反对,因为他忠诚于西营;但孙可望投靠清廷以后,冯双礼是否与晋王李定国和蜀王刘文秀交战?他打不过也不愿意打,考虑再三还是投降了,因为李定国和刘文秀都是西营的人,都不是他的敌人。 刘文秀死后,李定国把冯双礼及其手下定为“老秦兵”,对他们百般提防。冯双礼尽管不满,却没有让这种情绪影响自己的行动,他拒绝了清军的劝降,即使孙可望给他写来亲笔信。 直到领兵来建昌,冯双礼还是继续效忠明朝。和这个时代的绝大数人一样,一个效忠的对象是他不可缺少的东西,冯双礼和他手下的将士需要一个为之而战的目标。可是永历皇帝又弃国了。 冯双礼还守卫建昌做什么?他为谁而守?为死去的张献忠、刘文秀,为投降清廷的孙可望,为不信任他的李定国,还是为抛弃天下的永历皇帝? “我不投降。”冯双礼再次重申道。 狄三喜脸sè一黯,就要退出去。 “但我不拦着你们。”在狄三喜退出去之前,冯双礼又说道:“兄弟们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没有本事,不能带着大伙儿共富贵,但也不会让兄弟们陪着我去死。” ------------ 第四十一节 难民 “王爷要我们绑了他去向吴三桂投降。【无弹窗.】” “这绝对不行!” 狄三喜把冯双礼的意思带出来和大家商议,冯双礼的部下众口一词地表示反对。 清廷的投降条款非常明确,领兵的明军将领只要投降过去,那么他在明廷是什么爵位,清廷也会给一个同样的爵位,但那些拒绝投降的人没有例外一律处斩。冯双礼如果不上降书,那他就会被处死,这对他部下的军官来说是不能接受的。现在冯双礼的部下们差不多有半数公开主张投降,剩下的还有很多人都保持沉默,极少数人虽然心里不愿意可也没有舀得出手的反对理由,只有利用冯双礼不投降做最后的挡箭牌:“王爷如果活不了,那我们也不独活!” “你再劝劝王爷。”一个属于投降派的军官对狄三喜说道。虽然没有了继续同满清作战下去的动力、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但这个人依旧忠于冯双礼,如果恩主坚决不投降那他觉得也只有继续抵抗。 “诸位弟兄,我是这么想的……”狄三喜做了个手势,示意群情激动的同僚们安静下来,先听他把话说完:“鞑子那边为了收买人心,所以不会处罚降将;另外我琢磨着还有个原因,那就是鞑子怕下面的官兵有反复,所以会厚待得军心的将领。” 清廷的目的确实如狄三喜所说,对此清廷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即使被邓名击败的谭诣,手里已经没有实力了,清廷依旧封了他一个侯爵;至于被文安之正x法的谭弘,清廷在确认他的死讯后也追赠了一个侯爵爵位,还特许他逃到gqing的儿子可以不降格袭爵一次。这个消息对建昌和其它各地的明军都起到了动摇人心的作用,当然狄三喜他们也知道;此外就是清廷感觉自己兵力有限,毕竟满族人丁稀少,法对各处降军都进行密切的监视,清廷入关刚刚十几年,统治还不稳固,所以清廷对投降过来的将领都予以厚待,让他们继续掌握自己的军队。如果冯双礼真投降过去,他的郡王之位一样还是跑不了。 “但王爷不投降啊。”大家承认狄三喜说得不错。如果冯双礼不投降,当然不属于清廷的赦免范围,而如果冯双礼的部下绑了冯双礼投降,清廷的惯例就是予以处死:先这个人的部下能够反叛倒戈,说明他已经没有控制军队的能力,留之用;其次,借着此人的人头来安抚背叛他的部下,同时也消除了隐患。 “王爷如果见了吴贼,也不会说什么好话的,让他向吴贼投降那是千难万难。但我们可以联名向虏廷说明情况。”狄三喜觉得,如果能够向清廷说明冯双礼不反对部下的投降行动,而且他在部下心目中也有很高的威信,那么清廷大概也不会处死冯双礼,顶多就是不让他领军而已。 狄三喜的话让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只要能不陷恩主于死地,大部分人就不再反对投降。 “如何向虏廷说明情况?” “我们只有通过李国英这贼了。” 大家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先写一封信给清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问问他是不是能蘀冯双礼出面向清廷求情。其实大家都明白,只要李国英答应了,这个求情就是走过场而已,冯双礼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清廷不会在这种关大局的问题上反对一位总督的诺言。 “如果李国英答应了,我们就投降;如果他不答应,那就只有血战到底。”最后主降派达成了一致意见:“派马,ri夜兼程去gqing。” 送信的使者在明军控制区里可以依旧打明军的旗号,进入清军控制区后有密信也没有问题,大家算算大概在月底就可以收到回信:“如果李国英答应了,那我们以后就不要虏廷、鞑子的乱说了。” 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是坚定的主战派,见反对也济于事,他们就要去见冯双礼,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说过这样的话,竟然让大家绑了他去投降,对此狄三喜自然也不反对。 (笔者按:历史上,建昌狄三喜背叛冯双礼投降一事比较特殊,在整个事件中没有生任何流血。冯双礼被送去吴三桂的军中后,吴三桂上书清廷询问是否要处斩,清廷回复按惯例应该如此,但冯双礼的情况特殊,要押送京师。冯双礼被送到běijing后获得释放,清廷还封了他一个郡王。当冯双礼的遭遇传到云南、四川等地后,进一步瓦解了明军残部摇摇yu坠的士气。本书中的投降过程是笔者的推测。 …… 邓名等人离开成都后一路南下,到了嘉定州就又进入了山区。四川各地的堡垒大部分都被抛弃了,缺少可以补给的友军据点,而且离开了平原地区,马匹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和食物,开始接连不断地死亡。偶尔能遇到明军据点,但他们也没有足够几十匹马食用的草料,不可能向邓名一行提供足够的换乘马匹。据他们所说,前几天刚有三名从建昌北上的紧急军情使者过境,把所有的马匹都带走了。 不但要赶路而且要仔细照顾马匹,邓名和他的卫士们离开成都没有多久就很疲惫,决定停一天让马匹休息——往前通向建昌的道路全是山路,他们可不想把马匹都累死然后步行前去。 “可惜这次邓先生军务在身,不然邓先生可以去乐山烧一柱香,很灵的。”嘉定州派来的向导说道。 乐山大佛邓名也有所耳闻,听了向导的话就问道:“是什么样子的?你去过吗?” “去过。”向导是本地人,立刻朗声说道:“嘉定州这里三江交汇,所以每年都洪水泛滥。唐朝的时候有位大师云游到这里,就立下宏愿要修一座弥勒佛像镇压住洪水,前后四代人一共修了一百多年啊,总算修好了,从此就不闹洪水了。” 前面邓名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一愣,追问道:“现在嘉定州不闹洪水了么?” “偶尔还是会有的,但和弥勒佛修起来以前那可不能比。”向导理直气壮地说道:“听老人们说,大佛修起来前,到了雨季那洪水一来都是七八丈高,嘉定州一下子就给淹没了。” 邓名在心里责备自己一声,他问题一出口就觉得有点煞风景,和这个时代的人争论什么?就是在二十一世纪,信仰这种事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推荐完了乐山弥勒佛,向导又推荐起嘉定州另外一处名胜:峨嵋山。 “峨嵋金顶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向导对自己家乡的景致津津乐道,据他说普贤菩萨掌管人生平安,论人们拜哪路佛、敬哪路菩萨,只要求的是平安,那各路神佛都会把你这个愿望移交给普贤菩萨处理。而峨嵋山作为普贤的道场,那是最灵验不过了:“可惜邓先生军务在身,不然真应该去拜一拜。” 邓名还没有答话,同行卫士中那些信佛的人立刻脸上都露出神往之sè。虽然都是四川人但他们以前并没有来过嘉定州,当然不会去过峨嵋山。说到祈祷人生平安,这些士兵不知道为此都烧过多少柱香了,现在听说该部门的负责人——普贤菩萨的办公室就在隔壁,自然心里都痒痒的想去拜一下。 “等到回来吧,”邓名看出这些卫士的心思,就对他们说道:“等我们完成了建昌的事,回来的时候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就去峨嵋山烧柱香好了。” 从嘉定州继续向南,进入四川行都司的地界,行都司的府就是邓名的目的地建昌。 地势变得越来越险峻,视野尽头的山峰上都是白sè,此处很多高山上的积雪已经是终年不化。相比地处平原地区,随处能够看到河流、农田的成都府,这里的人口反到显著地多起来。成都府那里大片、大片的农田被抛荒,川西平原上除了邓名在成都城内见过的一点庄稼,剩下的土地上都是杂草丛生。而在行都司却能看到一些被开垦出来的梯田。这些田地十分零碎,东一块、西一块,分布在稍稍平缓一点的山坡上,一看就是得到了jing心的照料,上面长着整整齐齐的作物。 “四川行都司历来很穷,这里靠近藏边,路途崎岖难走,山多地少,不用说都府,就是嘉定州那边也比这里的出产要丰饶得多。”越西关派来的一位向导介绍说。 这位的向导不是行都司的原住民,而是成都人。他小时候跟着父母逃离川西平原,先到嘉定州,然后又来到四川行都司,最后在越西关找了一份看守烽火台的差事。 他说:“弘光年以后,都府、gqing战乱不休,当时站在嘉定州上往北看,三江上每天都有大批的百姓扶老携幼地南渡,却没有一个北渡的,那都是从川西逃难来的百姓啊。本来西贼和官兵都是看不上嘉定州的,在他们眼里只有都府。但一来二去,两边杀个不停,把都府的人都杀光了,没死的也都跑光了,官兵和西贼就开始争夺嘉定州,官兵征兵征粮,西贼也拉丁搜粮,老百姓不缴粮食,西贼要杀官兵也要杀。论是西贼还是官兵,谁都没本事把另一派打跑,所以百姓就要被两边来回杀,当时三江上每天都有浮尸从大佛前漂过,ri夜不休。没办法,百姓就翻山越岭来到这行都司逃难。” 指着邓名刚才看到的那些零散田地,向导告诉他:“本来这里没有庄稼地,都是从都府和嘉定州逃难来的百姓到了这里以后开垦出来的。” 邓名看到田地里并没有人耕种,向导给他解释了这个疑问,一看到有军人模样的人经过,百姓就会逃到山林里躲起来,这都是过去在成都和嘉定州磨炼出来的,凡是没养成这个习惯的人,不是被征粮队杀了就是被路过的军队当夫子拉走了。经常有那些孤儿寡母在亲人尸体旁痛哭,类似“某家的丈夫早上告别妻儿出去种地,接着就音信全”的事情也反复生,听得多了,耳朵磨起了茧子,再迟钝的百姓也都变得和野兔一样的机jing。 “还有很多百姓向西翻过大雪山,一直去了那边。”这个向导的话很多,问一句他能答十句,他指着远的西部山区,那里是川边、藏边的高原地区:“最近几年回来了一些人,幸亏行都司这里实在是太穷了,西贼和官兵都提不起jing神到这里打死打活,百姓们看官兵和西贼没杀过来,一些逃走的人就先后回来了。” 这个越西关的烽火台看守人属于川军,也就是他口中的官兵,不过在他的言谈中从没有流露出对川军的丝毫尊敬。李星汉的脸sèyin沉,显然对这个川军同僚把官兵和西贼相提并论很不满,不过邓名已经几次悄悄提醒他不要对这个向导作。 “行都司的驻军,平ri和这些百姓的关系怎么样?”邓名觉得他们应该会互相照应,比如这个向导看守烽火台是为了混碗饭吃,不是李星汉那种世袭的军人。 “我们以前是从川西逃难过来的,老百姓对我们还好一点,但也防备着我们。行都司这里不少户人家已经是寡妇顶门了,她们的男人不是被杀了就是抓丁抓走了——估计也死在外面了,尸骨有没有地方掩埋都不知道。这些寡妇辛苦养着孩子,像防狼一样提防着,生怕把她们半大的孩子又抓丁抓走了。” 据向导说,上次刘文秀有意经营建昌,消息传出,把这里的百姓吓得不轻,以为又要开大战了。不是以前有人翻山去过川边、藏边吗?百姓们扶老携幼互相照应着,由那些从西边回来的人当向导,翻山越岭逃离了行都司。过了一年看看没什么动静才又6续回来。 向导的话让邓名言以对,半响后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也好,鞑子说不定会进犯建昌,鞑子非常凶残,乡亲们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鞑子啊,很凶残么?”向导没有见过清兵。 “是啊。”邓名答道,随便讲了几个例子,比如清兵在江南的暴x行以及在广东的屠杀。 “嗯,不过在四川,鞑子是比不上官兵和西贼了。”向导并不怀疑邓名讲的故事,但他听完后给出了这样的论断。 “怎么会?”就邓名所知,清兵在四川一样地凶残,记得有人说过,清兵攻入成都后把最后还活着的人又洗了一遍。 “因为四川已经没人了。别的地方可能是鞑子最凶残,但在四川论起来,官兵要数第一,西贼数第二。”这个向导显然没有多少身为官兵的自觉:“四川的百姓只有三条路,当了官兵要被西贼杀,当了西贼要被官兵杀,或是什么也不当会被官兵和西贼一起杀。现在四川没多少百姓了,鞑子就算把剩下的人都杀光也别想追上官兵了……嗯,要说西贼的老二位置或许鞑子还能追上。” 邓名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李星汉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向导的后背,都喷出火来了。而周开荒的脸上则带着一种想笑但不好意思笑出来的幸灾乐祸之sè。 越过雪山后,邓名知道再向前就是泸沽,距离建昌已经不远,就让越西关的向导返回驻地。邓名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和一口袋盐,递给他做报酬:“辛苦你了。” “谢谢邓先生。”那个向导随手把银子揣进了怀里,舀到盐袋子后,忍不住轻轻掂了掂袋子的分量,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sè,连忙把袋子收了起来。向导还不知道,邓名给他的是大昌出产的上好雪花石盐。 邓名就要带着卫士继续赶路,那个向导望着邓名的身影,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跑到邓名的马前,猛地跪倒在地,咚咚咚就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做什么?”邓名大吃一惊。 “邓先生刚才说鞑子要来打建昌了,鞑子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向导抬起头,悲伤地望着邓名的眼睛:“官兵能守住建昌自然再好不过,但若是邓先生觉得万一守不住,若是觉得不安全的话,能不能事先告诉百姓们一声?” 不等邓名回答,那个向导又急切地要求:“求邓先生就事先告诉百姓们一声吧,让他们早一点逃到雪山那边去,等官兵取胜以后再回来。四川人已经剩得不多了,就剩行都司这些年还算平安地活了些人,求邓先生救命啊。” “你这厮!”李星汉对这个向导憋着一肚子的火,见他现在居然说这种丧气的话,丢四川人的脸,顿时忍可忍地跳上去:“国难当头,你不思报效朝廷……” “李千总!”邓名对李星汉喊了一声。 拦住了李星汉后,邓名跳下马,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向导扶起来,郑重其事地保证道:“要是鞑子的大军打来,我一定事先通告整个行都司,让每个百姓都能收到消息,让他们有时间避难,绝不会拉丁拉夫。我在此誓,我指着西天佛祖、满天的神佛誓!” (笔者按:我们的历史上,对四川人的最后一击来自赵良栋、王进宝,因为吴三桂背叛满清后得到了大批川人响应,所以他们对四川汉人采取斩尽杀绝的政策。汉人赵良栋平定四川后,据清廷的统计,整个四川还活着的汉人只剩一万人了。 ------------ 第四十二节 剃发  和越西关的向导分开后,邓名这一队人默默赶路,半天没有人说话。很久以后邓名打破了沉寂,发出一声长叹:“在奉节的时候,文督师和我讲起烈皇的旧事。督师说有一位大臣到山西监军……”邓名扫了周开荒一眼:“为了抵抗闯王的进攻,他登上城楼想要督促士兵作战,可是发现没有人开炮,也没有人去装填火药,这位大臣非常生气,就亲自动手给大炮填上火药,可是当他想要开炮的时候,周围的士兵纷纷把他拉住,说什么也不让他把大炮点燃。” 听到这里,不仅是李星汉等川军士兵,就连三个闯营出身的人也发出叹息声,川西的士气比川东要差很多,越西等地的哨所也和成都一样,完全没有备战的意思,好像已经认命等死了。 “这位大臣回到衙门自裁,临死前他上表给烈皇,请求烈皇一定要收拾人心。”邓名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一边前行一边低头想着心事。 “如何收拾人心?”等了一会儿,李星汉见邓名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就追问了一句。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定要找到收拾人心的办法,烈皇显然也没有找到。”邓名停顿了一下,对周围的同伴说道:“现在这个难题是我们的了,川西军无斗志,将无战心,我们要怎么收拾人心呢?” 泸沽地处偏僻,根本没有多少汉民,明军的哨所也只起到一个驿站的作用。这里虽然十几年来征战不断,但似乎离四川行都司很遥远,和在越西一样,邓名一行走进那个草棚子般的哨所以后才看见守卫。泸沽的十几个守卫士兵此时正在吃饭,看到罕见的大队骑士突然拥进门,全都惊呆了。 “我们奉文督师之命去建昌,”领头的李星汉跳下马,走到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守卫面前。后者愣愣地瞪着眼睛,嘴里塞满了食物都忘记咽下去了。李星汉叫道:“我们需要向导,快!快!” 在李星汉的连声催促下,这些卫兵仿佛才清醒过来,一个个赶快把嘴里的食物都吞下去,过来给邓名等人牵马。 “你们是文督师派来的?”一个卫兵给周开荒牵马的时候又问了一句。 “是啊。”周开荒答道,刚才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他不明白这个士兵怎么还要再问。 “哦。”那个卫兵的眉头皱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想说但犹豫着没说出口,握着马缰的手反复几次松开又攥紧,站在原地想了想,又看了看周开荒。 “你这厮,竟敢隐瞒军情!”守卫的迟疑之sè被周开荒看在眼里,他毫不犹豫地暴跳起来,一把揪住守卫的领子,大吼道:“好胆!” 口中喝骂的同时,周开荒早把佩剑拔了出来,架在那个哨兵的脖子上。吼声响起时,邓名和另外十八个人都没看清楚周开荒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一听到拔剑的声音,都不假思索地迅即抽出武器,一转眼间哨所里满是刀剑的寒光和厉声的恫吓。 邓名紧握长剑,环顾了院子里一圈,泸沽的哨兵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拔出武器。周开荒骂声响起时这些人都愕然地向事发地点张望,还有一两个近旁的人似乎想去劝解,但他俩刚略略动了动身子,立刻就被邓名的卫士用武器指着,逼他们全体都跪在地上。 “屋里还有人吗?”邓名问一个被制服的泸沽哨兵,那个人此时脸sè苍白,背后的卫士把架在他后颈上的刀微微用力压了一下,那个人连忙摇头,由于动作过猛,后颈的皮肤一下子就划破了。 李星汉带着三个卫士冲进哨所的屋里,其余人仍控制着外面的这些泸沽守卫。 过了一会儿,李星汉带着人从屋内出来,他们很仔细地搜查过了哨所的每一个角落,他向邓名报告道:“里面没有人了。” 看起来这个哨所的守卫确实十分大意,没有任何戒备地尽数在外面吃饭。邓名点点头,把自己手中的武器收了起来,转身看着周开荒:“怎么回事?” “他们说话不尽不实……”周开荒说,他发现泸沽的守卫神sè慌张、yù言又止,最后下结论道:“他们包藏祸心,请先生明察。” “冤枉……”听到周开荒的话后,马上就有人开始喊冤。 “住口!”卫士吴三在刚才事发时背对着周开荒,听到骂声响起时他还没确定是语言纠纷还是紧急情况,但一听到金属声后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面前的这个泸沽守卫打翻,反扭着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地上不能动弹,听这个士兵张口喊冤,吴三手中一紧,阻断了他的话。 其他想出声的人也都被卫士们制止,院内恢复寂静后,吴三就向邓名请示道:“邓先生,卑职以为要把他们分开问话,第一个说实话的赦免,余下的皆斩不饶!” 吴三倒不觉得泸沽的守卫对自己这些人有什么企图,因为对方完全没有防备,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哨所看守,没见过什么阵仗,比起一般的营兵都远远不如。只要恐吓一下,大概就能够把这些的哨所卫兵吓破胆了,再问话的时候也会老老实实地交代。 哨所里的十几个守卫以前都是农夫,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杀过人,听到吴三的话后大声喊冤和讨饶的都有,但只说了半句就被制止,尽管这些人看上去没有城府,但邓名的卫队也不会给他们对口供的机会。 在前往建昌的一路上,邓名在休息的时候多次组织大家进行紧急情况的应对演练,训练内容来自他看过的各种电影、电视和书籍,有故事也有纪实,这些半真半假的东西邓名统统拿出来和卫士们分享,然后通过不断练习逐渐达到配合默契。 比如吴三说的几句话,以及严格控制俘虏不让他们有任何机会串供,都是他们演练过的审讯策略。吴三说完后,邓名深吸一口气,大声对院子里的人宣布道:“不必如此麻烦,武三!” “卑职在。”那个和吴三姓名接近的卫士高声应道,他手中没有俘虏,现在正jǐng惕地站在人群外围。 “一会儿你数三,”邓名特意放慢了语速,以便院子里每一个俘虏都能听清:“从一开始,你慢慢地数到三,在三这个字出口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说出你们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抢先说话的人,斩!数到三还不说话的,斩!如果有人说出实话,那些说不知道的人,斩!” 说完规矩后,武三就开始数数。 “一,” “二,”武三尽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同时观察着泸沽守卫们战竞竞的表情。 “三……”他狠狠地吼道。 武三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杂乱的喊声: “建昌要投降!” “庆阳被抓!” “建昌要我们跟着他们一起投降!” 哨所士兵全不顾脖子上架着刀,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嘶喊。 本来看见泸沽哨所这副松懈的样子,邓名不认为会有很意外的消息,他还觉得周开荒可能误会这些守卫了——才进哨所一、两分钟,就是看出破绽也不会有这么快吧?却不想居然听到这么惊人的坏消息。 邓名等人到达乐山的时候,建昌使者已经到达chóng qìng,他们提出的要求被清军六百里加急送去保宁,李国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并命令chóng qìng把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发向建昌,催促狄三喜马上投降,免得夜长梦多。邓名这队人比较多,前来建昌选择了比较安全的道路,而从chóng qìng出发的信使完全没有顾忌,他们对路况十分熟悉,没走峨嵋山这一条路——这条路虽然是明军控制但是山路崎岖难行,信使拿着两军的关防直接从明、清两军混杂的地区穿过,沿着长江直达叙州,然后不顾跑死马的危险拼命赶路,沿着大道迅速赶到建昌。 正当邓名等人翻越大雪山的时候,狄三喜就已经从冯双礼手中接过兵权,写了一封给吴三桂的降书,把它和庆阳王的金印一起给昆明送去,同时下令通知建昌周围的驻军,要他们一起投降或是自行离开建昌附近。 泸沽哨所里的守卫士兵接到建昌方面来的通告后,一直没有拿定主意投降或是拒绝。这个哨所里并没有什么见多识广的人,士兵都是本乡方圆百里内的住户,四川变幻莫测的局面他们谁也看不明白,商量不出办法,也只好静观其变。他们既没有向雪山的另一边通报,也没有向建昌表示会跟着统一行动,今天看见明军进来后也习惯xìng地继续接待。 听到建昌要投降这么一件大事,邓名的卫士们人人脸上变sè。既然建昌已经开始号召周围哨所投降,那就说明投降派已经稳稳控制了建昌的部队,邓名去了不但起不到安定人心的作用,而且还是自动给清廷送上门。 “这些家伙,竟然企图对我们隐瞒,他们肯定也打定主意投降了,留不得了。”周开荒手里又紧了紧,向邓名请示是不是动手杀人。 泸沽的卫兵有一半已经吓得发不出声音,剩下能说出话的人都在拼命地喊冤,说他们真的还没有投降,也绝没有投降或是隐瞒的意思。其实他们确实也是被冤枉了,当这一队陌生人走进来的时候,泸沽的卫兵并不认识他们,直到现在连名字都没有问过,关防也没有检查过,怎么可能立刻向他们汇报建昌的变故?谁又能想到邓名的卫士一个个都抱着宁可信其有的jǐng惕之心,稍微有点疑心立刻就发难拿人。 对此邓名的卫士们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换成自己,也绝不会对一群刚见到的陌生人说起这种重要消息。不过他们一路辛苦地赶来,眼看到了建昌城下却发现白跑一趟,若不赶快离开还会有危险。眼前的麻烦和建昌投降带来的严重后果加在一起,这些卫士就迁怒于泸沽的守卫,有好几个卫士都附和周开荒的意见。 邓名琢磨了一下,就让这些人站起来,聚拢在一起,他先是安抚道:“你们既然知道了这么重大的消息,为什么不立刻报给成都?按军法你们都该处死,不过念在你们是初犯,这次就免了。” 不等岗哨守卫们们表示感谢,邓名又接着问道:“刚才有人说,建昌那里把庆阳王绑了?” “是啊,将军。”泸沽的卫兵也不知道邓名是谁,见他是这队人的领袖就称他为将军:“听说是狄将军……狄三喜背叛了庆阳王,已经把王爷绑起来了,要带着建昌向鞑子投降。” “嗯。”邓名点点头,继续问了几句,见这些小兵确实不知道什么更重要的情报,就下令把他们锁到后面的屋子里。 “这么说,狄三喜肯定会向吴三桂投降。”邓名对自己的部下说。建昌距离云南不远,从建昌到昆明比到保宁近得多,路也好走得多。 “要是建昌投降,云南的官兵就都困在南边了,”这些天来邓名把建昌的重要xìng和部下们讲了一遍又一遍,所以马上就有人接茬道:“晋王,还有其他各路将军,都无法来四川和我们会师了。” 云南明军将没有机会进入川西平原,只能呆在没有人烟、没有出产的穷山僻壤或是异域他乡,在这种绝望的形势下,目前还在抵抗的其他明军也会很快生出投降的心思。 “是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邓名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还是要去建昌。” 卫士们没有人出言反对,而是一起注视着邓名,他们觉得已经不需要用言语反对了。按照泸沽哨所士兵所说,冯双礼已经被关起来甚至可能已经被送去昆明,叛军已经控制了局势,明军只有二十个人,面对建昌的几千军队,除了送死似乎再没第二种可能。 “投降的是狄三喜,不是庆阳。”邓名说。泸沽哨所的消息非常有限,一问三不知,人们理所应当地会认为建昌是发生火并,冯双礼被叛徒夺取兵权:“不是庆阳本人投降,这还算好。只是一个部将带头投降,就算他控制住建昌也不会十分稳固,庆阳治军多年,在军中怎么会没有一点威信?好像庆阳没有马上被害,说不定现在还在建昌城里,你们觉得这说明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议了起来,在周开荒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事:“说明狄贼根本不怕他,若是担心庆阳在军中还有威信,怎么会不害了庆阳?” 邓名摇头道:“这支军队是庆阳一手拉起来的,跟着庆阳已经十几年了,你说庆阳在军中没有威信,这话你自己信吗?” 周开荒歪着头想了想,发现自己确实不信。 “所以这就说明狄三喜根本不敢杀他,”邓名给大家分析道:“说明建昌忠于庆阳的士兵还很多,狄三喜靠威胁庆阳的xìng命来胁迫全军,让忠于庆阳的官兵投鼠忌器,我们只要进去抓住狄三喜,然后逼他把庆阳放出来就行了。我们不是二十人对三千人,我们只要对付狄三喜和他的卫兵就够了。” 卫士们都觉得邓名说的有道理,刚刚消沉下去的士气一下子又高涨起来,毕竟大家这么辛苦才来到这里,谁都不甘心在距离建昌如此近的距离上眼看着前功尽弃。 “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在这里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免得走漏了消息。”邓名下令把泸沽的卫兵先关起来,但不要伤害了他们xìng命,接着就把剃刀拿了出来:“大家今晚把辫子头发剃了吧,明天就说我们是从chóng qìng来的,奉了川陕总督李国英的命令,建昌离保宁那么远,狄三喜肯定不会和李国英联系,他摸不清我们底细。” 虽然知道必须如此,但看着邓名手里的剃刀,卫士们一个个还是神sè复杂,邓名微笑着问道:“诸君为国连脑袋都不要了,还在乎一时没有头发吗?” “在乎!”周开荒大声答道,不过他也不再犹豫:“这帐等到了建昌要好好和狄贼算一算。” “明天邓先生打算怎么说?”大家开始剃头的时候,李星汉问道:“我们该怎么和狄贼解释我们会突然来建昌。” “我们什么也不说,就让狄三喜自己去猜吧。”邓名根据自己被误认为宗室的经验,要取信于人的关键不是自己说的多么逼真,而是不让人看出明显的破绽。邓名总结正因为自己坚决不承认是宗室,没有必要说清出身世细节,反倒让别人不会一下子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宗室:“狄三喜可能会猜吴三桂通知了李国英。” “这么快么?”李星汉还是有些缺乏信心。 “或许是飞鸽传书。”邓名笑道。 “昆明和保宁之间有飞鸽传书么?”不少卫士都出声询问,周开荒也跟着质疑:“就算有,为什么吴三桂会这么着急地通知李国英这件事?” “这就是狄三喜的要考虑的事情,”邓名哈哈笑起来:“我又不会说是飞鸽传书,说了他就会和你们一样开始怀疑,我只说我是奉命从chóng qìng而来就够了,让狄三喜自己去琢磨吴三桂如何和为何要通知李国英吧。” “那我们是什么时候接到命令的呢。” “他应该没有机会问这个问题。”邓名冷笑了一声。 …… 建昌县衙,一个卫兵跑进来向狄三喜报告有一队清兵抵达城下,为首的人是个保宁千总,自称从chóng qìng而来,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十九个随从,都是一sè清军制服,看上去这队人至少一人双马。 “李国……总督这么急忙地派人来建昌做什么?”狄三喜一下子懵了,李国英给他的回信上根本没提到过这件事:“他们都说什么了?” “他们什么也不说,说要见了您再说。”传令兵答道:“那个千总把腰牌给卑职看了下。” “腰牌呢。”狄三喜问道。 “收回去了,卑职也不认识啊。”传令兵诉苦道:“为此还被那千总骂了一顿,说我看不懂还要看是不是皮痒了。” 狄三喜听的心里有气,不过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国英的回信虽然客气,但下面的清兵在他们这些投降者面前肯定会趾高气扬,狄三喜想通了这点就把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带他们来见我。” 不一会儿,这队清兵就来到建昌县衙,进城一路上这队清兵耀武扬威,下巴都翘到了天上,现在城内的军队还没有剃头,战兵们也还穿着明军军装,看到这队清兵后都站到路边,默默地看着他们。 “你就是狄三喜吗?”邓名大步走进县衙,一脸的骄横:“川陕总督命建昌所有兵马立刻启程去chóng qìng,还要把全部的粮食都带去。” 按理说对方应该自报家门然后上来行礼,说到底对方只是一个小小千总,狄三喜却是将军,见对方一点礼数都没有,狄三喜刚刚压下去的怒火一下子又腾起来了,县衙里他的卫士们也人人面露怒容,不少人都发出冷哼声。 邓名扬着下巴,用蔑视的目光扫视这发出声音的县衙卫兵,直到把每一个逼得垂下目光后才又重新打量狄三喜:“你的这些卫兵,可是想对我不利吗?” 狄三喜又惊又怒,他从来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无礼到这种程度,不过看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狄三喜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客气地问道:“贵使如何称呼?” “我就是李名。”邓名大大咧咧地说道,随机反问道:“现在你知川陕总督为什么让我来了吧?” 狄三喜根本不知道李名是谁,不过见对方如此骄傲地自称,猜测多半是李国英的心腹,说不定还是义子之类,只有在心里暗叹一声投降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原来是李千总,久仰。” “既然知道我是谁了,还不召集众将,赶快动身去chóng qìng?”邓名不耐烦地说道:“建昌的壮丁,粮食,总督统统都要。” “可是平西王已经下令我们把壮丁和粮食运去昆明,”狄三喜搬出吴三桂的命令后,很想嘲笑一下对方只是个千总,但最后还是没这么做:“平西王派了一位旗官前来,已经在路上了,大概明后rì就能到,李千总可以去与他说。”说完狄三喜就对卫兵下令:“送李千总去休息。” “胡说,这是四川地界,”邓名一听到这句话就大叫起来,抢上前去重重在狄三喜的桌面上一拍:“你怎么敢不听川陕总督的命令!” 见一个小小千总如此狂妄,狄三喜的卫士们再也忍不住,纷纷上前呵斥邓名,邓名见状大叫一声:“你这厮要干什么?” 听到这声叫喊后,邓名等在外面的卫士们也呼噜一声涌进屋,哗啦啦都是拔剑的声音,同时周开荒还大喊大叫着:“保卫千总!” 狄三喜院子里的卫兵见状也跟着进来,他们同样也做出了战斗的姿态。 “没事,没事。”狄三喜缓和了口气,示意那几个与邓名拉扯的卫士退下,还斥退了跟进来的卫兵:“看什么?” 邓名摆摆手,周开荒等人也收起武器退后,见状狄三喜堂前的士兵就退出们去,而邓名的卫士则没有立刻出去。 “这是总督大人的公文。”邓名把一封信摔在狄三喜桌面上,信封上的印章是他自己刻的,内容是他自己写的。以邓名想来狄三喜肯定也没机会见过李国英的印信:“召集你的部下,当着我的面向他们宣读命令,否则我就据实上报给川陕总督大人。” 直到目前为止,邓名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内,如果对方再给自己一点面子,做个样子把亲信军官都召集来宣读李国英的命令,那邓名的目的就全部达到了。 但邓名看到狄三喜低头看了看那封信上的印章后,没有撕开而是抬头瞥了自己一样,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没错,邓名确信是疑惑。 “李千总是什么时候接到命令的?”狄三喜问道。 “动手!”邓名用一声大喝来回答他的问题。 ---------------------------- 笔者按,周末没双更,今天更新小七千字吧。 ------------ 第四十三节 挫折  邓名喊出“动手”这个命令的动手,双臂猛地一用力,就把狄三喜面前的桌面掀翻,桌面连同上面的笔墨、印信一起劈头盖脸地向坐在后面的狄三喜砸去。猝不及防的狄三喜只觉得眼前一黑,本能地伸手一拦,被扑面而来的东西砸得向后仰去,连同座椅一起摔倒在地。 邓名掀翻桌子后就跳上前去,见被桌面盖在后面的人正挣扎着爬出来,就飞起一脚踢中狄三喜的面门,后者大叫一声,捂着脸在地上乱滚。这时邓名背后已经响起一片喝骂厮打声,他看也不看后面一眼,盯住了狄三喜,就扑过去按住他,顺手从地面上抄起对手的将军大印,没头没脑的就又是几下狠砸。 这时从身后抢过一人,正是邓名的贴身卫士武三,伸手帮着邓名抓住狄三喜的手臂反扭到背后,膝盖顶住目标的腰眼。制服了狄三喜后,邓名才有工夫回头看去。屋内几个狄三喜的卫士都被周开荒他们打翻在地,这些人本来就少,而且由于邓名和狄三喜争执不断,他们一直看向两人的方向,对身后虎视眈眈的周开荒等人没有什么防备。刚才邓名掀桌子的时候,这些人都吃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一、两秒后想过去拉邓名的时候,他们背后的周开荒等人早就扑了上来,一通乱拳就把他们尽数打得倒地不起。 守在门外院子里的卫兵们听到里面大乱,又一次集体冲了过来,不过由于有刚才被喝退的先例,这次他们动作稍慢,等头几个人冲到门口的时候,邓名这伙人已经把屋内的全数制服。看到屋内一片狼藉的场面,这些士兵们的头脑里也是一片混乱,完全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吴三这时也跑过来,和武三一起把狄三喜拖到厅中,抽出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见状门口那些卫兵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一个比较机灵的人大着胆子冲邓名叫道:“总爷,我们狄将军是真心投降啊。” 狄三喜现在满脸是血,正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听到手下士兵的这句辩解后,他惨笑了一声,抬起头张嘴对着邓名说道:“你们不是……” 听见狄三喜张口说话,邓名回头就是一拳,重重地击在狄三喜的嘴上,后者闷哼一声,还没来及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又被捶了回去。 眼下的形势并不是邓名预想的最好情况,他本希望能利用狄三喜把所有主降派军官都聚集过来,然后一股脑统统收拾掉。那样建昌这里的三千庆阳军就失去了主心骨,到时候再把冯双礼放出来就圆满完成任务,但不知道为什么狄三喜突然起了疑心——事先邓名就仔细考虑过,若是对方心中起疑,就会开始询问自己接受李国英命令细节,而任何细节都可能导致邓名彻底暴露,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就只有立刻动手。比如这个接受命令的时间问题吧,邓名可不知道狄三喜到底是什么时候和吴三桂取得联系的,如果自己报出来的时间比狄三喜和吴三桂达成协议还早,或是时间几乎差不多,那立刻就会露馅。 现在狄三喜已经看破这群人的身份,但没能说出真相就被邓名制止,封住狄三喜的口后,邓名回头冲着那些卫兵喊道:“若是真心投降,为何不听川陕总督的命令?” “我们没有不听。”被周开荒按住的一个狄三喜亲卫挣扎着叫道,语气里全是委屈:“总督大人来信里不也是要我们听平西王的命令么?平西王已经派一队人来建昌了,昨天他们一个信使还到了,说再有三天就能到这里,要我们做好迎接准备。” “平西王的信使怎么说的?”邓名瞪着那奋力争辩的俘虏,大声质问道,心里暗暗吃惊:原来狄三喜居然已经和李国英联系过了。 背后狄三喜这时又扭动了一下,但他嘴里都是血,没能吐出一个字只是发出几声咕噜。 那个亲卫满脸都是愤怒,把昨天清军来使的话原原本本地跟邓名说了一遍,这批人本来是驻扎在建昌东南方向的东川府附近,接到昆明的命令就急忙赶来,全队有八百人,由一个游击带领,这支军队会帮助狄三喜控制建昌的几万民夫,同时协助他监督这些民夫,把储存在这里的粮食一起运去云南——昆明现在急需粮草。 “但是chóng qìng也需要粮草,总督要我把这批粮草运去chóng qìng。”邓名作出一副凶恶的样子,骂道:“空口无凭,我又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真有其事?” “平西王的人马上就能到,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和邓名对答的狄三喜亲卫越说越是气愤,现在他脸上、身上被打伤的地方都在火辣辣地疼,嗓门也越喊越高:“我们诚心归顺,贵使来了就又打又骂,这是待人之道吗?” “哼,那这两天之内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骗人,老子可不能把命交在你们手里。”邓名稍微放缓了些口气:“那好,这两天就让狄将军陪我住在衙门里,两天后若真有平西王的使者来了,老子再给你们赔罪,认打认罚。” 说完邓名就指着那个和他说话的人下令道:“放他出去,剩下的都先捆起来。” 放这个人起来后,邓名又威胁道:“带着你们的人离开县衙,这两天只要送饭进来就可以了,不要耍什么鬼心思,你们的头可在我手里。” “我们能有什么心思?”那个亲卫气哼哼地站起身,看看邓名背后的狄三喜,后者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刀,这个亲卫鞠了一躬:“大人,小的先出去了。” 邓名回头瞥了一眼,见狄三喜又惨然一笑,不过这次他没试图说话。 这个亲卫刚离开,邓名就使了一个眼sè,李星汉跟出去看了一眼,迅速地跑回来报告:“先生,他们在院子里远远的正站着商议。” “好,我们瞒不了多久,建昌这么多人肯定有脑子好使的。”邓名回头盯着狄三喜,低声喝问道:“庆阳王在哪里?” 狄三喜低头狠狠地吐出了一口血,抬头迎着邓名的注视:“你们是成都派来的么?” 邓名也不废话,手里的大印一挥,就又把狄三喜牙砸掉了两颗,让他再次说不出话来,武三用力地把刀往下一按,狄三喜的后颈上已经渗出血来。 见状还在屋内的几个狄三喜的卫兵都开始用力挣扎,但他们身旁的看守早就把他们的嘴都堵住了,没有让他们发出声音来,他们表现出来的对狄三喜的忠心让邓名感到满意,他挑出了四个不顾钢刀在颈、挣扎得最激烈的人。 “我一会儿数三声,数到三的时候你们一起回答我庆阳王在那里,”时间紧急邓名没有时间分开询问,又搬出老办法,他威胁道:“若是有人敢喊,我就杀了狄三喜;若是有人说的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就杀了狄三喜;若是有人不张嘴,我就杀了狄三喜;你们回答的声音不得高于我现在说话的声音,否则我就杀了狄三喜。” 把规矩重复了两遍确保几个俘虏都听懂后,邓名也不给他们多想的时间,下令取出他们口中的东西后立刻开始数数:“一、二,三!” “庆阳王就在后院。” 四个人几乎同时答道,他们向邓名怒目而视,其中一个露出恍然大悟之sè,说道:“你们不是……” 这个人也没机会说完他的话,背后的看守又把他的嘴堵上了。 “带我去,不然狄三喜就别想活。”答案很出乎邓名意料,他还以为狄三喜会把冯双礼关在牢房或者他亲信的军营里,如果是后者那就麻烦了,邓名还得再行险一次——而这次显然会有极大的失败可能。 压着狄三喜和几个俘虏,邓名一行匆匆走向县衙后院,很快他们穿过长廊来到了一个房间前,一个俘虏指了指那扇门。 邓名点点头,周开荒飞起一脚就把门踹开,刀剑在手的众人齐声呐喊,一起冲了进去。 本来还以为会遇到几个看守,更担心他们会听到刚才前面的动静而有所防备,最坏的情况是已经把冯双礼转移了出去。可邓名他们冲进去后看见屋内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也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这些冲进来的陌生人。 邓名盯着那个人看着,沉声问道:“庆阳王吗?”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戒备地看着他,然后环顾邓名身后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被押在后面的狄三喜身上,反问道:“你们是谁?” 这时邓名也扫视了屋内一圈,看得出这是个书房,窗户也没有封死,可以zì yóu地通向户外,桌面上还放着一本书,在他们进来前这个人显然是在看书。 “原来……原来是庆阳王你要投降啊。”邓名感觉怒火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对面脸上也露出怒容:“你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对本王无礼?” “你果然就是庆阳王!”邓名冷笑一声:“我奉文督师之命,千里迢迢从奉节赶来。” “你们是督师派来的人?”听到这里冯双礼脸上的怒气变成了惊讶,他上下打量着这些身着清军军服的士兵:“那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只因庆阳王您给督师去信求援,所以我们奉命而来,结果到了建昌城下却听说这狄三喜要叛变投敌,还绑了庆阳王您。”邓名答道:“所以我们乔装打扮冒死进城来搭救王爷您,却是没想到啊,原来是王爷你要叛变。” 听邓名说完后,冯双礼脸上已经全是惭愧之sè,他不顾身为郡王之尊,双手抱拳向邓名行礼道:“壮士何人?” “无名小卒罢了。”邓名摇摇头,已经是心灰意冷。 “你这老贼!”李星汉知道今rì之事已经无法善罢,他咬牙切齿地就要提刀上前:“背主忘恩!” “王爷没有投降。”一直没能出声的狄三喜这次说话总算没有被打断,他见李星汉一脸杀气地向冯双礼走过去,立刻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辩解道:“王爷决心殉国,但是不忍心让我们几千手下陪他一起死,就让我带领大伙儿投降,吴三桂来的命令上,也要我们把王爷押解去昆明,等待秋后处斩的。” 邓名回头冷冷地看着狄三喜:“没看出你还真忠心,这个时候还想让我们放庆阳王一条生路。” “我说的话句句是实,如有虚假天打雷劈。”狄三喜毫不畏惧地与邓名对视。 “你马上就首级不保了,不用等老天来收你了。”李星汉回过头,恶狠狠地对狄三喜说道,既然冯双礼参与到投降一事中,那么这次行动就是彻底失败了,他现在琢磨着要把这帮罪魁祸首全杀了,然后拼死一战看能不能保着邓名杀出城去。 “且慢。”邓名拦住了李星汉,回头看着冯双礼:“王爷,如果建昌投降了,那云南的官兵将士就彻底陷入了绝境,难道王爷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么?难道还在云南的那些人里,没有王爷您的亲朋故旧么?” 冯双礼垂下头,一言不发。 邓名看着满面羞愧但是默不作声的冯双礼,叹气道:“容我猜一下,王爷觉得与其担心云南那些将士的死活,不如先为自己手下谋条活路;可是王爷觉得这样可能会没脸见那些将士于地下,所以王爷自己不降,却把这件事交给手下去办。王爷多半是想,等吴三桂把您处死了,您也就可以去地下和那些殉国者坦然相见了,自己的手下还都有了条活路,可以算是两全其美。” 邓名身后的卫士们一起盯着冯双礼看,有人叫了声:“和这种软骨头多说何益?先生,动手吧。” “不必了。”邓名摆摆手,没有继续挖苦冯双礼:“看来庆阳王不再需要文督师的援助了,既然如此我便回奉节向督师复命吧,还请庆阳王、”邓名回头又看了看狄三喜:“还有狄将军送我们一程。” 趁着事情刚刚闹起来还没完全传播开,邓名押着狄三喜和冯双礼就急速离开县衙,直奔城门而去。心中有愧的冯双礼也尽力配合,让邓名一行畅通无阻地离开建昌,下令部下不许跟踪尾随。 带着冯双礼和狄三喜离开建昌北上了一段,确认背后没有追兵后,邓名停住脚步,让手下给人质松绑。 “放他们回去投降吗?”李星汉问道,眼睛里依旧满是杀气。 “刚才出城时我答应过不伤害庆阳和狄将军的xìng命,我得言而有信。”邓名让手下把两人还有其他几个俘虏的鞋子都去掉,让他们赤脚步行回建昌,这样他们的行进速度就不会快,就算贼心不死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回到军中。 “建昌还有四万民夫,还有积蓄的粮食,这些都是朝廷的财产,有了建昌、这些粮食和人力,很多此时还在云南奋战的将士就还有一条生路。”在让他们离开前,邓名进行了最后一次劝说:“事到如今我只能恳求王爷和狄将军,趁着吴三桂派的兵还没到建昌,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真要把那么多官兵都逼入死地。” “天子都弃国了。”狄三喜低声说道。 “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放过狄将军的原因,”邓名答道:“我只请求你们在吴三桂派兵到建昌到之前,再认真想一想,不要急着投降。” 冯双礼yù言又止,没有答应而是再次问道:“老夫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我是邓名。” 见对面的几个人脸上都露出异sè,邓名点点头:“看来你们听说过我。” “原来是……”冯双礼对川西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他迟疑着试探道:“殿下?” “王爷叫我邓名便可。”邓名再次请求道:“在吴三桂派的兵到之前,王爷再好好考虑下吧。” 既然对方是邓名,那冯双礼立刻就明白为何文安之会觉得这二十人赶到建昌就能帮助自己稳定军心,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英武过人,真令老夫不敢仰视。” 这次邓名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而是第四次提到刚才的要求:“那我刚才说的事?” “殿下金玉良言……”冯双礼话说了一半突然又打住,没有一冲动答应下来,而是保证道:“老夫不敢要求殿下跟着回建昌,不过殿下说的话,老夫回城后一定会和部下们仔细商议。” “如此多谢庆阳王了。” 目送着冯双礼一行走远的背影,周开荒问道:“邓先生觉得他们会再抵抗下去吗?” “不会,冯双礼已经是心灰意冷,就想着怎么保住手下的xìng命了,他现在好像还有一死的决心,不过等他真到了鞑子那里呆些rì子,我怀疑他连这份死志都能磨平了。”邓名冷冷地答道。 “那先生刚才苦劝他那么半天干什么?”见邓名回答的如此斩钉截铁,周开荒颇有些不解。 “因为他还在摇摆不定,就连那个狄三喜也是心中有愧,他们回去肯定会和部下谈论此事,我让他们明白投降会害死云南众多的官兵将士,这两个人心里还念着点旧情,加上今天的羞愧,或许能让他们在吴三桂的兵到之前不主动剃发投降吧。”邓名答道,接着又补充道:“但等吴三桂的兵一到,他们肯定不敢毁约,不然吴三桂暴怒他们自己的生路就断了。” 卫士们听了都觉得邓名多此一举,既然明知建昌那边不敢毁约,那就算他们再羞愧又有什么用? 已经看不见冯双礼他们的身影了,邓名一挥马鞭,指着西南:“我们往这里去。” “我们还是要防备冯双礼反悔来追击我们吗?”见邓名指的不是归路,就有人问道。 “建昌不会来追我们,就是追也追不上,不过我们先不着急回家,刚才不是听说吴三桂从东川派来八百兵么?”邓名答道:“我们去找他们。” 一阵沉默后,又是周开荒带头问道:“我们要去伏击他们么?” “是啊,刚才听说他们这两天就要到建昌,如果没拦住他们我们就晚回奉节两天好了,也晚把坏消息带给督师两天。若是找到了,就打着冯双礼的旗号把这八百兵打了,你们说吴三桂会不会以为是冯双礼在诈他?”邓名问道。 “对面有八百人啊。”周开荒提醒道,之前偷袭建昌的计划之所以能得到大家赞同,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只要救出冯双礼就万事大吉,不需要和成百上千的敌人作战。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邓名口气从容,似乎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计划:“刚才你们都听见了吧,狄三喜把庆阳王的金印都送去吴三桂哪里了,吴三桂哪里还会提防有诈?哪里有人会用朝廷的王印来诈几百个兵的?而且若不是吴三桂派人来他连诈这几百个人机会都没有。这队兵也肯定没有什么防备,其中还会有些搬运的夫子吧,真正有战斗力的肯定不过半,再说我们还有突然袭击的优势。” 众人都没有说话,邓名看到还有人在偷偷摇头、一脸无奈的表情,就笑道:“我们之所以来建昌,就是要确保川西、也为云南官兵争取一条活路,因为唇亡齿寒,因为形势险恶不得不殊死一搏。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我们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冒了这么大的险,要是现在放弃了,那以前的辛苦,冒过的风险不都白费了?” 李星汉第一个表示赞同:“邓先生都不怕,卑职一个军汉又有什么可怕的?” 有人带头,这帮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情绪被调动起来,都出言表示不怕死,不愿意让以前的辛苦白费。 “好,不过这次我们要吸取教训,最好用真货。”邓名从马鞍下拿出一物,举起来给大家看,正是狄三喜的将军印,刚才邓名用它砸人后就一直握在手里:“刚才我忘记把它还给狄将军了。” …… “鞑子扎营了。” 派去侦查的吴三摸回到树林里,向邓名报告他的侦查的情况。 绕到建昌西南后,邓名就沿着去东川的路向前搜索前进,今天中午发现有动静后,他们就偷偷在旁窥探,确认是清兵后就小心尾随,一直跟到他们扎营。 这对清兵确实没有什么防备,扎营就是支起一片帐篷,没有挖壕沟也没有修筑营墙。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确实也没有必要天天挖壕沟修筑营墙,他们要赶去建昌受降,最近一年来还没有投降变卦的事情。若是狄三喜万一变卦,那他动手也会是在建昌而不是半路;退一步说,就算狄三喜真的要在半路动手,他们这八百深入敌境的孤军就是修筑了营墙也没法坚守。 “等到炊烟升起,就说明鞑子在开饭,那时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明军聚在一起商议作战计划:“那时当官的也会在中军帐里吃饭,若是在鞑子们反应过来前踹了他们的中军帐,就有机会赢了。” 不过即使没有坚固的工事,帐篷四周也有哨兵站岗,要是二十个人骑马冲过去肯定会惊动哨兵,肯定还没冲进营地清兵就已经集合起来,而且这茫茫的一片帐篷,邓名他们也不知道哪个是中军帐。 “好,我先去侦查清楚,你们小心隐蔽不要暴露。”邓名命令其余的人继续隐蔽,带着那俩同名卫士离开大队,走上官道堂堂正正地向清军营地驶去。 离着清军营地还很远的时候,邓名三人就跳下马,牵着马步行前进,很快他们就看到了清军营地前的哨兵,在对方的注视中,邓名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清军哨兵jǐng惕地看过来,邓名陪着笑,走到近前行礼:“在下是建昌狄将军的家丁:狄名。” 一边说,邓名一边把帽子摘了,露出上面的光头和辫子。 “等下。”两个哨兵一个留在原地看着邓名,另外一个转身跑进营地里去报告。 过了片刻那个哨兵从营中出来,招呼邓名道:“进来吧,将军要见你。” “有劳了。”邓名、吴三和武三都把马拴在路边,哨兵就在边上等着他们把马拴好。 “这位弟兄。”拴好马后,邓名没有立刻跟着带路的士兵进营,而是在怀里摩挲了一会儿,掏出一个银元宝,递给一直在营地外监视他们三个的那个哨兵:“一点心思,不成敬意。” “这……”哨兵很吃惊地接过银子,他们只是普通的小兵,平时就是有人送礼也不会送到他们手上,而且送给他们又有什么用,他们也在将领面前说不上话。 “这是家主亲口x交待的。”邓名笑着说道。 那个哨兵听说是建昌狄三喜交待的,想了想就喜笑颜开地收下了,他猜可能是新降军心虚,管他呢?有银子拿为何不要? 那个进去通报的哨兵正看的眼热时,邓名走到他身边又探手进怀,又摸出了同样的一个小元宝,递到他手里:“家主的意思。” “谢谢,多谢狄将军。”那个哨兵也赶忙收了起来,还看了一下周围,很好,没有其他士兵注意这里。 跟着这个哨兵往营地深处走的时候,邓名问道:“前面的一队向导也在营中吧?” 见哨兵脸上有些不解之sè,邓名脸上也露出些惊讶:“不是早先还派过一队向导来吗?他们不在营地中吗?” “你们建昌没派过向导来啊。”那个哨兵迷惑地说道。 “和我们一起派出来的啊,有十个人呢。”邓名心中一松,虽然在建昌听狄三喜的卫兵说过这队清兵是自己来的,但现在总算确实没有其他建昌的人在营里,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了。 “没遇到。”那个哨兵摇摇头。 “那大概是走岔了。” 邓名一边走一边留神营地里的情况,大批的清军士兵正在收拾各自的帐篷,还有人在砍柴堆积薪火,估计是些准备做饭的伙夫。 跟着哨兵一直走到营地深处的一个帐篷前,那个哨兵和门口的卫兵说了几句,就掉头返回,而那个卫兵则示意邓名三人解下武器。 老老实实地解下佩剑交给卫兵,然后举起双手让对方搜身完毕,卫兵们撩开帐篷让邓名一个人进去。 行礼完毕,邓名先再自报一遍家门,然后就双手捧着狄三喜的大印,恭敬地向前奉上:“这是家主的军印,将军明rì大概就可以抵达建昌,可凭此号令全城、全军。” 卫士从邓名手里接过大印,转交给坐在上面的将军,清将看了看,又掏出一份吴三桂转交给他的建昌来信核对了一下,开腔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亲热:“狄将军太客气了,我远来是客,岂能喧宾夺主占他的宝印。” 那个将军把手一挥,他的卫士就把狄三喜的印又捧下来还给邓名:“拿回去罢,回去告诉你家主,以后就是同朝为臣了。” 但邓名却是不接:“将军明鉴,我家主命小人一定把印亲手交在将军手里,然后在将军马前带路。若是将军要还,反正明天就到建昌了,到时候将军还给我家主便是了。” 请将想了想,狄三喜既然显示恭顺,那当然要做的彻底,就点头道:“那好吧,本将也不让你难做。” 说完清将就让人给邓名腾一件帐篷出来。 “这倒不必了。”邓名告诉对方自己带了一些帐篷,不过还没有到,他这一行共计有二十个人,后面的人押送着一些劳军的酒走得慢了一些,一会儿他们把酒送来后,贴着清军的营地自己支起帐篷休息就可以。 “狄将军太客气了。”清将又是一声感慨,转头交待士兵一会儿给邓名他们送点肉食过去。 邓名再三拜谢,然后离开营帐,和营地外刚认识的两个哨兵又客套几句后,就带着吴三、武三离开,告诉清兵他去看看怎么押送的酒还没到。 “中军帐在这里。”回到隐蔽地后,邓名马上把自己看到的在地上画了出来,让部下们围拢过来看:“这里有篝火……” “就等他们的炊烟升起来了。”商议好计划后,邓名向清军营地上空望去。 …… 笔者按:今天八千多,算是把没双更的都补上了。唉,确实是稿子紧张啊,太紧担心质量下降啊,以后还是质量先行吧。 ------------ 第四十四节 失踪 等待清军升火做饭的时候,邓名一行也在做着准备工作。 他们把松脂绑在一根根木棍上,制成许多火把。本来采集这些松脂是为了夜间照明所用,因为松脂非常容易被点燃,而且能发出明亮的光,是很好的火把。不过在邓名的眼中,松脂并不是很合适的放火工具,因为松脂的燃烧速度不够快。这个时代最好的放火材料大概是黑火药,要是现在手里有一桶黑火药,分装在袋子里,对准了篝火堆或是其它什么着火的地方扔一袋子过去,肯定能迅速点燃敌营。可惜没有这么一桶黑火药,所以只能勉为其难使用松脂了。 以往制造照明用的火把时,上面的松脂层会绑得比较厚,以便能够长时间地燃烧,用来做火把的木棍也会比较粗。不过眼下邓名觉得制造的火把并不是用来照明而是用来纵火的,所以挑了一些细得多的木条,上面松脂层也要绑得尽可能地薄——反正也没指望它们能烧一个时辰;而且松脂层的覆盖面要比较大,最好能覆盖到木棍的三分之二——以便短时间内能迅猛地燃烧,只要留下一个手握的安全部分就可以了;最后他们还在松脂层上刻下了许多沟壑,虽然邓名没有纵火的经验,但初中化学课上就学过,要想让反应剧烈,就要尽量增加接触面——最初邓名还想过把松脂磨成粉像黑火药一样地使用,可能会有不错的助燃效果,不过现在时间紧迫,实在没有功夫也没有工具去做这件事。 每根纵火棒上都有薄薄的一层松脂,每人都分得了一捆。邓名没有实际经验,所以昨天他们在途中做过一点实验,证明这个方法确实效果不错。部下们看邓名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层敬佩,不少人暗自猜测邓先生以前大概没少干过纵火的事情,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多门道? “炊烟升起来了。” 邓名他们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二十个人一起从隐蔽处出来,一人牵着一匹马沿着大路走向清军的营地,等他们看到清军哨兵的时候,估计对面营地里已经开始吃饭。 第二次与清军哨兵见面时,邓名感觉对方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戒备,在明军慢慢走过来的时候,两个哨兵还在有说有笑。 走到营地的门口,邓名领着大伙儿往树上栓马,期间偷偷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形势,发现和事先预料得差不多,营地周围没有太多的人,从里面传出阵阵吃饭的议论声和饭菜的香气。邓名一边继续慢腾腾地假装栓马,一边悄悄对武三和吴三使了个眼sè,两个人心领神会,按照事先的计划快步向两个哨兵走去。 “这是我们狄将军的一点心意。”武三笑嘻嘻地边说边走近两个清兵哨兵,同时伸手向怀中摸去。 听到这句话后,两个哨兵一愣,脸上也有不解之sè:“刚才不是给过了么?” 话虽如此,他们仍然满心欢喜,聚jīng会神去看武三这次又要取出多少银两。不过随着银光一闪,清兵看到的不是元宝,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被武三从怀里抽了出来。 看到匕首的时候清兵一愣,其中一个茫然抬头,此时面前的武三脸上哪里还有丝毫的笑意,双目圆睁,眉头也拧成一团。 武三左手闪电般地掐住哨兵的嘴,手中的匕首伸出,从下面刺上去,从敌人喉结位置插入,斜着贯穿到后脑位置。敌兵最后做出的动作就是双手握住武三的左手小臂。武三感觉着对方脸颊肌肉的动作,直到对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他才抽出匕首,同时松开铁钳一样的左掌,看着敌兵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在武三正面解决这个敌兵的时候,吴三也从背后捂住另外一个哨兵的嘴,干脆利索地用匕首割断了那人的气管。那个清兵口中嗬嗬有声,也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们二人顺利解决了卫兵后,就走到第一座帐篷边上——正是这顶帐篷遮断了营内到这里的视线。武三和吴三屏息观察着营内的动静,很好,并没有惊动到里面,清兵正在继续吃饭。他们二人继续保持戒备,若是有人突然走过来,他们能偷袭则袭杀之,若不能就要报jǐng让身后的伙伴们立刻开始行动。 “镇定,不要慌,慢慢来。”邓名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着。武三、吴三二人得手后,他们就不再继续假装栓马,撩起盖在马背上的毯子,露出下面那成捆的火把——每人都有四支,邓名认真地把这些火把取下来拿在手中,告诫自己不要忙中出错,不要因为急忙而把这些东西一下子就都投出去。 邓名身后的卫士就有人手抖了一下,哗啦一下子把成捆的火把撒了一地,邓名回头看着那个卫士,用尽可能的和缓语气说道:“不用急,没人来,我们有时间。” 虽然感觉时间好像很长,但实际上他们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地上两具尸体身下的血还没有扩散开的时候,邓名他们就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大家都重新翻身上马,几个人分别取出身上藏着火折的竹筒,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火折子。 就在邓名身边的周开荒把火折子从竹筒中拿出来后,用力地在空中一甩,它就呼呼燃烧起来,周开荒先用它点燃了自己的那捆火把,然后伸过来让邓名引燃他手中的。 扫了一圈身后的卫队,看到熊熊的火焰已经在每一个人的手中旺盛地燃烧起来,二十个人分成三队,左右两队领头的是取过中军帐的武三和吴三,而中间这队有六个人,由邓名亲自带领。 远处好像传来了询问声,好像有人正问些什么,不过邓名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回应,他转过头看向前方,右手从左手握着的那簇火把中取过了一只,一夹马腹的同时喝道:“跟我来!” 连续用力地踢击着坐骑,邓名身下的马匹迅速地进入了疾驰的状态,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邓名挥手就把一根火把向他遇到的第一件帐篷扔过去,余光看到一群清兵聚在帐篷之间的空地上,有人还正向他看过来。但邓名没有时间回头观察他引发的的sāo乱,第一间帐篷已经被他抛在脑后。 邓名又取过一支扔向第二间帐篷,这时脑后似乎传来一些杂乱的胡喝声: “什么人?” “你们干什么?” 扔出第三支火把的时候,邓名感觉好像扔的有点偏,不过他同样还是没有功夫回头查看是否投中目标。背后的sāo动声更大了,好像已经有无数人在叫喊,邓名转了一个弯,绕过面前的帐篷,继续向他的目的地奔去。 拐弯之后,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着一口锅,十余个清兵士兵围着火堆做成一圈,一个清兵正与邓名撞了满眼,那个清兵手里拿着一个大木勺,嘴凑在木勺的边沿似乎正在往里面吹凉气。看到迎面一个骑士连人带马高速向自己撞过来时,那个清兵似乎一下呆住了,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僵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邓名高速奔跑的坐骑来不及完全躲避开人群,从火堆边缘的几个人头上凌空一跃而过,邓名感到自己腾空而起的同时,听到下面传来叮咚一阵瓦罐乱响声,接着就是众多惊呼和叫骂声。 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根火把邓名一直没有投出去,计划里沿途看到帐篷就扔一根,跟在后面的人先不着急投掷火把,若是看到一顶帐篷前面人已经有人扔了,那后面的人就该保存下来扔那些没被引燃的,但每个人都要保存手中的最后一支不动。 几百人的营地占地并不算很广,邓名已经跑到了他曾经来过的清军中军帐前,站在门口的清兵嘴张的大大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冲过来的骑士。 “就是这顶!”邓名大声呼喊的同时,把手中最后那支火把用尽全力向它投去,他并没有停下马匹而是绕向军帐的侧面,同时拔出自己的佩剑。 差不多就在同时,旁边传来一声同样的呼喊,一支火把从邓名马前飞过砸在了帐篷上,给右路带队的武三疾从邓名的侧面疾驰而来。转眼之间,三队明军就在清军的中军帐周围会师,每个人都投出了他们手中的最后一支火把。 继续围着帐篷绕圈,直到碰到一个同伴后邓名才勒定了战马,这时他已经听到从帐篷里传出无数惊慌的呼喊喝问声,凄厉的惨叫从帐篷的另一面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帐篷门口的卫兵早已经被明军砍倒,当里面正吃饭的军官试图逃出着火的营帐时,堵在门口的李星汉等人毫不留情地用长枪把他们刺死在帐篷门口。 至少有五支火把仍在了帐篷的顶部,现在帐篷顶上已经满是熊熊的火焰,在惨叫此起彼伏的时候,还有连续的厉声喝问从帐篷里不断传出。围在帐外的明军人人沉默不语,对所有的问话都充耳不闻,见没人出来就挥动武器去斩帐篷的支撑。 连续几根支脚被砍断,越烧越旺的清军中军帐,突然轰然一声向下陷去,大团的火焰跟着一起掉到还没倒下的帐篷侧壁后面,从邓名的视野中消失。但片刻后,就是更猛烈的一团烟火腾空而起,等在外面的邓名能刚到灼热正从帐篷的幔布后投shè而出。 前面又想起密集而且连续的惨叫声,在邓名马前,帐篷的底边下也探出几双手来,奋力想把篷脚撩起,见状邓名和身边的明军立刻把手中的武器向这些双手中间的位置戳去,每一次刺击都发出沉闷的金属入肉声,拔出武器的时候,它们在帐篷上捅出的洞周围也立刻被染上大片的红sè。 四面的幔布都已经倒下,还有几个全身着火的人嚎叫着从火中跳起来,向包围圈上的明军跑去,一个须发皆燃的人高举着双手——他的衣袖也都在燃烧,大喊着向邓名跑过来,邓名居高临下用力将剑一挥,砍在那个火人的脖子上,凄厉的喊叫声嘎然而止。 邓名仔细地扫视着面前的屠宰场——再没有一个敌人还在动弹,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一具尸体上,盯着那人身上的衣甲仔细看了看,邓名用力地向它指了一下,马上就有卫士策马来到旁边,用长矛把还在冒出火焰的尸体翻过来,邓名凑近看了看那张焦黑的脸,点点头。 “走!”邓名喝道,他们已经在清军中军帐周围呆了恐怕好几分钟,最开始零星跑来的清兵都被外围的明军骑兵杀散,但现在有越来越多人正涌过来。 见邓名等人撤围,外围的明军骑兵也都与他们合拢,二十个骑兵组成紧密的队形,笔直地冲向前方,见人就砍,同时口中全力大叫: “建昌大兵到!” “降者免死!” 二十个人一直向前冲到营地的最南面,然后又掉头重新冲入,这次他们又一直冲到最西边才止步,紧接着又一次掉头冲回去,这次的目标是北面。 清兵营中的大部分军官刚才都和他们的将军一起被被杀死在中军帐中,剩下的士兵只是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有人试图救火,有人则下意识地跑向中军帐,更多的人则互相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明军开始在营中来回冲突后,很快就有大批的清兵听明白了敌人是谁:是他们要前往的建昌派兵来攻打他们,他们显然中了建昌的诈降之计。 往复冲突的明军很快就在清军不大的营地里冲突了几个来回,到处都是火焰,同伴惊慌的叫喊和无数绝望的“中计”叫喊声,清军士兵也不知道明军到底来了多少人,只感觉到处都有明军骑兵来回奔驰,一边大肆砍杀一边发出勒令投降的命令声。 “建昌大兵到!” “降者免死!” 邓名和手下又一次向西面冲去,营地里的火光和浓烟都变得越来越浓,四周是乱跑的敌兵,邓名一边继续用力大喊,一边把武器往马边的敌兵身上斩去。 “投降!” “投降!” 一群又一群慌乱的清兵士兵眼看又有明军骑兵向自己冲过来,就跪倒在地,抱着头大呼: “饶命,饶命啊!” 但这些明军骑兵并没有杀他们,也没有停下马来捉拿自己,宣布投降的清兵在地上跪了一会儿,只听到马蹄和呼喝声渐渐远离自己而去,他们这才抬起头,互相对视着,眼睛里都是疑问和恐惧。 听明军的骑兵好像又杀向别处了,投降的清兵中胆大的就站起身来,亡命地背着明军叫喊声的方向跑去,胆小的又跪了一会儿,见周围一起投降的同伴越跑越多,留在原地的越来越少,最后终于这一群投降的小兵都跑的一个不剩。 邓名带着人就这样来回来去地在清军营地里冲突,直到jīng疲力竭,当邓名勒定马后,他发觉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喊哑了,他想对周开荒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言语,只有一些嘶嘶声。 夜幕已经降临,清军的营地上现在只上剩下火光,照出好多正仓皇四散逃亡的身影。 闭上嘴,连续吞咽了好几口唾液,邓名总算能发出一点声音了,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也在发抖,是因为用力过度而出现的轻微痉挛。 “可有折损?”邓名问道。 其他的明军骑士和邓名一样,人人都是体力透支,喉咙阵阵作疼,但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之sè。 “没有折损。”看到二十个人后,李星汉回答完邓名的问题后就一用力把长枪扎在地面上,在马背上双手抱拳,向邓名俯身道:“先生……殿下真乃神人!” 李星汉的话引发了一阵共鸣,剩下十八名骑士都不顾邓名的禁令,抛下武器集体在马背上向邓名行礼:“殿下真是天命所归的神人!” “哈哈,哈哈。”邓名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声,第一次,部下这种恭维让他感到异常的满足,他把手中的宝剑插回鞘中,片刻后笑着说道:“下不为例,以后还是要称我为先生。” “遵命,先生。” “去找找有没有没主的马,我们还得去抓几个俘虏来问问。”邓名一连串下了几个命令,最后说道:“然后我们在回鞑子的中军帐看看,剩下的就交给建昌打扫吧。” …… 两天后,建昌。 “找到什么了?”冯双礼问道,昨天一早建昌就听说东南方向发生了战斗,派出去的斥候还遇到了几个jīng神濒临崩溃、一见面就跪地投降的清兵。 “找到了末将的军印。”狄三喜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战场几乎没有被打扫过,但在烧成灰烬的清军中军帐位置,狄三喜的大印被特意摆放在最明显的位置。 狄三喜报告没有发现邓名卫士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任何坟墓,看来邓名那边没有折损,而清军则是尸横遍野,还活着的也溃不成军。 “那位殿下真是英武,二十人消灭了八百敌军,他这是不让我们有机会投降啊,”冯双礼听完报告后,吩咐狄三喜收拾屋子准备迎接邓名回建昌。既然对方还想建昌继续抵抗,那冯双礼估计邓名会回来和自己谈判,虽然理论上现在冯双礼还是被囚禁状态,但这个情况看来也不能继续维持下去了。 但冯双礼失算了,邓名并没有出现。 浏览阅读地址: ------------ 第四十五节 南下  在冯双礼等待邓名重返建昌的时候,建昌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古怪。 前些rì子得知邓名乔装打扮进城闹事,大部分人都表达了愤慨之情——毕竟狄三喜是多年认识的老同僚,被打掉好几颗牙的凄惨样子很令人同情。至于邓名孤身入城的胆sè,虽然这些人心里也有点钦佩,不过既然这份勇气是针对自己,那钦佩程度就要大打折扣,更多的是引起敌意。不少人的论调就是:你和我们过不去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和鞑子打啊。大明的宗室都是一个德行,对外寇懦弱无能,但是一沾自己人本事全来了。 大家心里也明白这种类比有些牵强,不过看到狄三喜说话漏风,引发了同仇敌忾心理,这种说法得到广泛认同。当时他们并没有想到,仅仅一天以后,邓名就真的去与清兵交战了。 当八百多清军覆灭的消息传来后,建昌的官兵震惊之余就开始议论纷纷,并把两件连续发生的以弱敌强事件联系起来。对于冯双礼的士兵来说,多年征战下来,清廷一直是他们心目中的大敌,尤其是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士兵,从他们懂事起就一直听别人讲鞑子是不共戴天的仇敌,那些为鞑子打头阵的绿营也是仇恨的目标:这些人忘记父母祖先,为虎作伥、丧尽天良…… 可突然间,大家就要向不共戴天的仇敌投降了,把xìng命交在他们手中,也要去学那些数典忘祖的绿营了。这当然会引起军心动摇,幸好士兵们也都明白,敌人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连天子都弃国潜逃了,他们这些小兵投降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即便是有了投降的念头,而且也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军官的命令,但士兵们心中视清军为大敌的观念一时还不会完全扭转,对他们而言,得知一支骄傲的清军——前来接受投降的敌人遭到覆灭是一件很令人兴奋的事情。不仅仅是士兵,军官们彼此间议论此事时,也明显地对邓名有了几分尊敬。 至于建昌附近的屯兵,他们对冯双礼或狄三喜可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当初狄三喜吹风要投降满清时,这些名为士兵实为农丁的人中的主流想法就是随波逐流:他们没有组织、没有武装、没有将领统帅,不可能也没有胆量去和狄三喜手下的军队交战;其次,这些人的想法也和狄三喜差不多:天子都跑了,难道要我一个种地的去为大明社稷而死? 虽然这些人绝不会效法文天祥,为皇上的社稷流尽最后一滴血,但目前他们心里还是把清廷视为敌人,把自己看成大明人。邓名的胜利当然是大明的胜利,给建昌这里原本十分枯燥沉闷的生活带来了新鲜的谈资,兴奋的屯军们现在每天闲暇时就讨论这场发生在身边的战斗,每次讨论结束的时候,多半还会挖苦冯部官兵几句——屯兵现在的看法是:邓名到建昌来那天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倡议投降的软骨头狄三喜以及他的手下也会和鞑子一个下场。 对于军心浮动狄三喜也有所耳闻,现在他的处境非常不好,心情也很不愉快。 建昌的守军要投降本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而是从上到下都有此心,反对派不但人少而且也不坚定,有些人只是口头抗议但是没人想过武力抗拒。商议投降以来,建昌从未发生过一起流血或自杀事件。本来应该做全军主心骨、顶梁柱的庆阳王不愿意背上叛徒的名声,那只好由狄三喜来出头背这个黑锅。 正是因为投降派成为军中的多数,所以狄三喜掌权以来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由于他办事得力,雷厉风行地与吴三桂、李国英取得联系,迅速商议好还算不错的投降条款,所以狄三喜的威望始终在稳步提高。看起来,等求仁得仁的冯双礼去běi jīng后,狄三喜接管军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没想到的是,邓名跳出来横插一杠,一下子把局势都搅乱了。首先,狄三喜的实干家、稳健派形象被摧毁了,现在冯部士兵和建昌屯兵议论邓名这个主角时,肯定要捎带上狄三喜和清军游击这两个配角。随着主角接连取胜,形象越来越英明神武,两个配角的形象就相应地不断往无能、窝囊、愚蠢方向堕落。虽然清军游击遥遥领先,不过紧跟其后的狄三喜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毕竟这场赛跑的区别只是第一、第二之分,而且还没法中途退赛。 以前同僚对狄三喜不但客气,而且带着敬意,但现在这份敬意不见了。这两天狄三喜注意到三三两两的同僚常常背着自己嘀嘀咕咕,说话的几个人往往不是从容地高声交谈,而是一边说话一边斜眼看着远处的自己,还用手挡着嘴的一侧,仿佛怕声音飘到自己这边来。等狄三喜走过去的时候,交谈的人立刻停止谈话,挤出不太自然的笑容,然后和自己东拉西扯。狄三喜心里的这个别扭啊,那真是没法儿提了。 如果只是当一个白鼻头丑角也就罢了,可由于邓名的胜利,让沉寂多时的主战派又发出了声音,声音还不小,并且在底层获得了支持。那些早在狄三喜之前就提议投降的人,现在反倒一个个三缄其口,因为没人知道吴三桂会对这次伏击事件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投降这条路已经不一定行得通了。 不但是建昌冯双礼的部下,连城外四周的明军都相信冯双礼被叛徒狄三喜抓住关押起来了,虽然冯双礼取回权利后可以找个理由赦免狄三喜,但狄三喜深知自己的大白脸形象是抹不掉了。如果主战派重新获胜,狄三喜岂不成了罪魁祸首?冯双礼的确没有主持过任何投降工作,狄三喜无法指望庆阳王帮自己分担责任。若是有一天奉节追究此事,文安之为了安抚军心也许会赦免大众,但是说不定会杀几个首犯来严肃朝廷大x法、震慑不轨吧?哪怕只杀一个,狄三喜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庆阳王和同僚到时候愿意不愿意出力保住自己的xìng命——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废物,有没有必要不给文安之一点面子? 大白脸加上了白鼻头,狄三喜感到非常大的压力。 …… 在建昌官兵议论纷纷,等待邓名返回的时候,他带着十九名骑兵已经来到东川府的地界上。 通过对几个俘虏的审讯,邓名吃惊地发现他们一举击毙的居然是东川府清军的最高长官。不过随后他就明白了,东川府人民已经逃散一空,建昌投降后东川也就没有什么占领的价值。 比如保宁和chóng qìng,两府之地加起来,一年的税收不过是三千两银子,而这两府清廷的文武官吏一年就要五千两银子的俸禄,至于驻军的军饷、行政开支、维持费用、运输所需,都统统要靠běi jīng拨给。其中保宁府背靠着陕西省,陕西的税收状况较好,土匪山贼也相对较少,川陕总督李国英就利用职权从陕西迁到保宁一些户口。 东川府位于川滇交界,情况比这些地方还要差。以前西营征战川滇时路过此地数次,与西营一起多次路过的还有被追击的官兵、追击西营的官兵、先追击西营随后又被西营追击的官兵等许多种;随后就是打着官兵旗号的土匪、打着西营旗号的土匪、还有什么旗号也不打的本sè土匪,先后争夺东川府的控制权。 乱哄哄地打了许多年,勉强保住xìng命的百姓不是西逃建昌就是南逃昆明。 之后的几年,孙可望打算经营云南,就出兵到距离昆明没多远的东川府剿匪,搜寻可以迁到云南去的户口;又过了两年刘文秀开始经营建昌,又出兵到东川搬迁了一遍人口。 吴三桂带着清军从贵州进攻云南,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出一支奇兵去东川府侧击昆明的计划,防守的明军也从未担心过来自北面的威胁,因为双方都知道东川已经空空如也,无法提供军队行动的后勤所需,哪怕是千人规模的小部队也不行。 但是吴三桂在攻占昆明后,很快从云南征召了一万壮丁充作辅兵前往东川府,对东川府进行经营。这些辅兵修缮道路,还修建了许多仓库、驿站和烽火台。为了保护也是监视这一万刚刚征集来的辅兵,吴三桂还向东川府派去一千人的战斗部队,由刚刚被击毙的这个游击统领。根据俘虏供称,这三个月来他们一直在东川府监督辅兵修建仓库。据带军的游击说,目前还无法向东川府派驻地方官,等大量的仓库修筑完成,再运来更多的物资,就可以考虑让地方官上任了。 从这些俘虏的话中,邓名了解到云南的清军现在物资相当匮乏,按理说东川府的建设应该不会有很高的优先级,毕竟吴三桂当前的首要任务是继续追击李定国,同时稳定在云贵的统治,设法恢复两省的生产,保证手下和向他投降的明军能够吃饱饭。而且吴三桂给建昌的命令也证明了这一点,得知狄三喜打算投降后,驻扎在东川府的清军战兵留下了一半人看家,带着五百兵和三百搬运辎重的民夫赶来建昌,要尽快把这里的粮食和民夫运到云南。 “吴贼一开始没想到建昌会很快向他投降,他刚刚打下昆明就派人到东川修路、修仓库,云南的人力、粮食这么紧张还要经营东川府,他是为了什么?”询问俘虏后,邓名就和卫士们讨论这个问题。 “为了攻打建昌!”周开荒第一个喊出来。 没错。既然周开荒都能看出建昌的重要xìng,那没道理吴三桂看不见。至于说建设东川是为了恢复行政统治,多半是吴三桂、或者说那个死去的游击说给这帮大头兵听的一个借口。东川府属于四川地界,是李国英的地盘,吴三桂怎么会用自己的粮食和人力为李国英解决地方行政问题?吴三桂不可能是助人为乐的热心人,即使李国英曾经是他的部下也没用。 “怎么会只派一千人攻打建昌?”有的卫士脑子慢没反应过来,觉得吴三桂若是真想进攻,不会只往东川派这么点人——由于这八百兵被二十骑击败,就更觉得对方兵力实在太过薄弱。 “当然不是。吴三桂手里人口、粮食都吃紧,要先供应云南使用。因为东川府一无所有,吴三桂暂时无法向建昌用兵。但他知道,一旦夺取了建昌,就切断了所有云南官兵的退路,让他们再也得不到任何粮食补给。所以吴三桂先派一千人在东川修仓库,运点粮食过去,等到手里兵马有富裕,建昌又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拿下,吴三桂也就会顺手把建昌取了。” 建昌的明军军心涣散,是战是降争论不休,如果吴三桂真派五千兵马前来,拿下建昌绝对是轻而易举,仅仅这刚被消灭的八百清兵就能对建昌构成相当的威胁。但是现在不清楚吴三桂手里是不是有了几千富裕兵马,东川府那里仓库修了多少,已经运到了多少粮食。 如果吴三桂很重视建昌的话,就会对明军的主降派竭力拉拢,对于这次袭击事件不予追究、不施加惩罚,就算吴三桂不清楚是不是建昌兵进行的伏击,但仍然可以对主降派表示他相信这是一起偶然的孤立事件,是建昌残余的拥明势力的对抗行为而和投降派无关,以此来进一步分化瓦解建昌明军。而下次吴三桂会派更多的军队前来,由更得力的将领小心地带领,到时候就不是邓名的二十骑能解决的了。 邓名向卫士们叙述了一下自己的担忧,其中大部分人最后都被邓名说服,意识到虽然殊死一战击溃了八百清兵,但建昌的危机并没有解除,建昌军投降吴三桂的这条路也远没有被堵死。 “我们是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把建昌保住我们已经这么拼命了,那么也只有继续拼下去。”邓名想了想,再次提出一个建议:“我们打着建昌的旗号去进攻东川府,怎么样?如果留着东川府,吴三桂就能很快清楚这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能和建昌城里想投降的人继续通信。现在东川清兵的主将和半数兵力已经被我们消灭,剩下的一万多人大多数是辅兵,只有几百个战兵,还分散在各个仓库上……吴三桂能装作没看见建昌兵出尔反尔伏击了他的部下;但如果建昌兵攻打东川府,烧了他刚修好的仓库,杀了他的守卫,驱散了他修桥铺路的上万部队,那他还能咽下这口气么?” “如果他知道了这都是我们干的,而不是冯双礼、狄三喜他们干的,吴贼说不定还是能忍,毕竟他们只是知情不报,或是无能。”一个卫士答道。 “只要我们把东川府烧了,他了解实情的机会就小了。如果有仓库和储备,他就算不了解实情也可以派兵来打,五千不行就派一万。而没有了这些仓库,他就要重新修了,就算他立刻再派来一万人,也要过三个月才能恢复到现在的样子。”邓名觉得吴三桂的口袋也不是无底洞,或许这一万人和其他物资就是吴三桂暂时能够用在这个战略方向的极限,这次打击能够长时间地让吴三桂对川西南的企图无法实现:“你们怎么看?” “大不了就是晚回奉节几天,要是建昌固若金汤,督师也不会嫌好消息来得晚,”并没有像邓名预想的那样出现反对意见,周开荒满不在乎的说道:“要是最后还是没能守住建昌的话,也晚几天把这个坏消息带给督师。”——邓名觉得周开荒的用词有抄袭自己的嫌疑 接着,李星汉也表现出充足的信心:“不就是五百人嘛,而且还沿大道分散在各个仓库附近。八百人都被我们消灭了,再说,我们还有突然袭击的优势。”——邓名觉得李星汉也有同样抄袭的嫌疑。 “那就这么定了。”邓名立刻下令准备向东川进发。 出发之前又回到战场,邓名在清军中军帐找到了清将的军印,仔细清洗过后小心地收了起来:“好的经验我们要发扬,这次还是要用真货。” 至于狄三喜的大印,邓名则留在中军帐的废墟里,去东川这块印就用不着了,邓名决定物归原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还不辞辛苦地在废墟zhōng yāng竖了一个木桩,把狄三喜的印放置于其上。 “这个叛徒,先生还管他作甚?”周开荒觉得狄三喜这次是完蛋了,投降行动失败后作为策划建昌投降的主谋,文安之不会轻饶了狄三喜;冯双礼就算不想洗清自己,为了表达继续抵抗的决心,稳定建昌军心士气也得收拾他;至于其他附议投降的军官,为了表明心迹也得和狄三喜划清界限。 “狄将军已经抵抗了十几年了,直到现在这个最后关头才动摇。”邓名对历史上能坚持抵抗到最后的人十分敬佩,他觉得能支持到永历出逃才投降的人也很不容易。和谭弘不同,狄三喜没有杀同伴以取媚清廷:“投降是庆阳军全都参与的事情,庆阳王本人也不闻不问,我看杀狄将军是不合适的,他并没有杀过自己人。” …… “吴三桂他这是要打我们啊。”经过对清军俘虏的进一步审讯,狄三喜得出了和邓名同样的结论。吴三桂如果是帮助地方官搞建设,首先应该去修衙门,可是清军这三个月不好好修衙门,却沿着大道修了一溜烽火台和仓库是打算干什么? 好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邓名一行的踪迹,狄三喜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会不会去打东川府了?若是吴三桂辛辛苦苦修起来的仓库被东昌来的人一把火都点燃了,那无疑会暴跳如雷,就是还有人想投降也得盘算、盘算吴三桂会不会杀人泄愤。狄三喜回忆着从邓名眼中看到的坚定之sè,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无疑会尽力阻止清兵攻打建昌,那去东川搞破坏显然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rì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狄三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众人口中愚蠢的典型。一方面,狄三喜希望邓名收拾更多的清将,越多越好,在这场排名大小蠢货的竞赛中,运动员越多那狄三喜就越不起眼;但矛盾的是,狄三喜的名字总是会和邓名的一起被提起,若是后者屡屡得手,就会引发更多的议论,狄三喜这个配角也就得一次次跟着出场,从这方面讲狄三喜又希望邓名立刻被大家忘掉。 “成了叛徒、笨蛋,做了所有的事、背了所有的黑锅、最后被所有的人讥笑……”狄三喜坐在椅子上想着心事,越想越是伤心,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两颗——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狄三喜忧伤地摸着自己的腮帮子:“还掉了四颗牙。” “东川再下去一点就是昆明了,要是那位殿下顺便再去一趟昆明,让洪承畴、吴三桂、赵良栋他们吃个瘪,哪怕只让其中的一个家伙吃个大亏就好了。”无论邓名在东川打得怎么漂亮,自己还是要被指指点点,狄三喜幻想着,最好洪承畴、吴三桂和赵良栋也能参与到这场竞赛中,有了这种明星级的运动员,那观众的目光就再也不会集中在他狄三喜的身上了:“最好比我吃的亏还大才好。” 不过狄三喜也清楚自己是在做白rì梦,别说只有二十人,就是两万人都很难让这三个老油条吃亏。让他们灰头土脸,那是晋王带着十万大军都没能做到的事情,难道还能指望只有十九个手下的邓名么?狄三喜知道自己的梦不会成为现实。 “如果他真的去了东川。”想着、想着,狄三喜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快了起来,他还没有和其他同僚甚至老长官冯双礼分享自己的猜测,而是独自琢磨是不是能做点什么,一举改善目前糟糕的形象。如果东川被邓名成功袭击,估计投降派就彻底瓦解了,短时期内清军也无力北顾,狄三喜不想被当作替罪羊,他苦思着对策。 ------------ 第四十六节 扫荡  绿营千总陈江汉站在烽火台上,向西北方向眺望。他的老长官跟着吴三桂大帅一路从陕西、四川杀到云南,然后又被派到东川来镇守。虽然手下兵力不多,但陈江汉看到老长官很兴奋,因为这是独当一面的工作,只要做得好就能独享功劳。要是长官能够更上一层楼,陈江汉当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作为镇守东川部队的军官,陈江汉是少数知道东川建设真实目的的人。虽然下面的小兵和辅兵不应该知道太多,但这些监督修筑烽火台和仓库的监工军官需要知道,他们必须明白修建这些设施的目的,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他们来到东川的唯一目的就是为进攻建昌做准备。长官也给他们透露过一些情况,吴三桂的期望就是用半年到八个月的时间沿着大道修建起一批仓库,位于中间地带的仓库中,要能供应三千到五千军队和一千匹马从东川向建昌往返行军所需的粮草,而在最靠近建昌的位置,则要储备同样规模的人马战斗一个月所需的辎重。 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任务,工作量很大而且要求得很急。东川的清军一边向前修筑,一边向前运输,刚开始进度稍慢时,还不断受到昆明的催促。为了预先储备五千军队一个月作战所需的辎重,昆明至少要养活施工队一万多人一年之久,而且运输耗损也不在人员消耗之下,给作战军队储备下的每一石物资,付出的成本都在五石以上, 四周的军事形势渐渐变得越来越好,东川府的工作也进展顺利。虽然没有人烟,无法从当地筹措人力、物力,但同样也不需要防备土匪或是明军零星小队的sāo扰,每天只要认真督促辅兵修筑就可以了。和平的rì子过久了,让人有一种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的感觉。 虽然仓库的规模还远远没有达到要求,但最基本的运输、储备体系已经完成,这些设施完成后,物资就不再暴露在外,损耗随之大大降低。而且各个施工队也有了可以补给的仓库,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完全依赖后方前送。万事开头难,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围绕着已经建成的据点继续扩建,相对一开始的风餐露宿要舒服得多也容易得多。 同时建成的还有保护各个仓库据点的烽火台和了望台。由于没有明军和土匪的sāo扰,这些建筑并不急迫,暂时还都是木结构,将来随着更多的物资逐渐运来,建筑物会进一步加固。有这些预jǐng和侦查体系,施工可以安全地进行,储备得到很好的保护,大军开过来以后,可以安全地在东川府内行军。如果将来吴三桂决定增加出征的兵力,比如从五千人提高到八千人,作战时间从一个月延长到三个月,那只要进一步扩建沿途据点、运来更多的物资就可以了。 但就在前些天,昆明突然发来新的命令,并转来建昌狄三喜请降的书信。吴三桂让东川火速派出人马帮助降将稳住部队,然后把建昌的物资和人力全部转移到昆明。吴三桂的命令中说,前去接受投降的绿营军抵达建昌后,要彻底地摧毁建昌的所有仓库设施,杀死所有不肯离开建昌前往云南的人,无论这个人是百姓还是军人。 看完命令后,陈江汉的上司评价道:好rì子结束了。 陈江汉心里有些遗憾。建昌投降,吴三桂下令进行彻底的破坏,随着这个目标失去战略价值,东川这条军事通道也同样变得一文不值。等建昌的人和物资通过东川抵达云南后,可想而知昆明方面绝不会再投入任何资源继续建设东川——原本吴三桂就感到花费巨大,也就是为了剿灭云南的残余明军他才咬紧牙关投入,现在能够摆脱这个包袱他当然求之不得。把建昌的明军储存物资搜刮到自己手中,不但能收回成本,看起来还能赚到一大笔。至于建昌和东川以后怎么办,那就是川陕总督李国英须要考虑的问题了。 因为意识到建筑工作肯定会被中止,陈江汉当然也没有了什么动力,尽管如此,他到这个时候也只是感到遗憾罢了,但昨天收到的新的命令则让他感到异常愤怒。 就在昨天晚上,西北方的前一个据点有急使赶来,说收到了将军从四川行都司发回的紧急命令,命令中只简单地说了几句,通知他们四川行都司发生重大变故,将军受到来自建昌和成都明军的攻击,一支李国英派来的四川清军部队此时也在四川行都司,现在他们正节节抵抗并设法返回清军的控制区。在这样严峻的军事形势下,将军命令东川府的清军立刻开始坚壁清野,各个据点的军官应该马上着手焚烧所有的仓库和物资,带领辅兵疏散进山。凡是不能带走的物资都要立刻销毁,烽火台、了望塔还有宿营地都要彻底破坏,不留下任何可供明军休息的建筑。 “这是什么荒唐的话?”接到命令后陈江汉就跳起来,几乎把送信的人推出去抽一通鞭子。使者表示他所在的烽火台也感到这个命令太令人震惊,不过这是更前方传递下来的,他们的长官也见过第一个开始传递命令的烽火台使者,对方说他所在的据点认真验证过公文上的印章,确凿无误,而且赶来报信的传令兵还手持他们顶头上司的令箭。 “不行,我不能下令,除非我亲眼见到大人的命令和令箭。”陈江汉当时就表明了立场。他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顶头上司面前,向对方痛陈厉害:这些据点都是历经辛苦才修筑起来的,如果建昌不肯投降,这一座座仓库还是未来出兵讨伐四川行都司的根本保证。这个据点上倾注了陈江汉的心血,同时也耗费了来自昆明的大量钱粮,自行焚毁不仅陈江汉感情上无法接受,而且肯定会导致昆明震怒,于公于私他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命令。 这个表态倒是没有引起使者的反感,他对陈江汉报告自己的据点军官也有类似的想法,打算暂时坚守,若是明军没有杀到那就保住据点,若是明军真的来到再执行不迟。使者自称之所以前来陈江汉这里,是因为他的长官不能截留命令。不过若是陈江汉的反应是立刻烧毁据点的话,使者还会设法劝说他采用和他长官一致的态度。这个消息让陈江汉稍稍感到宽慰,当然他同样不敢截留命令,就把这个命令向下一站发去,但同样让自己的使者带去自己的个人意见。 派走了使者后,陈江汉一夜无法入睡,他命令士兵取出好多天没有披戴过的盔甲,擦去武器上的灰尘。天亮后他登上高台,一个劲地向西北方眺望。整个上午都还没有什么变化,可接近午时,突然看到前方腾起了一柱青烟,笔直地冲上了天际,不久后这股青烟就变成了浓浓的黑烟。 “点燃了烽火台吗?”陈江汉看着那道烟的形状和颜sè,苦涩地自言自语道。烽火台并不一定只有在发现敌人靠近时才会被点燃,但这黑烟的形状说明他们现在确实发现了大队敌兵。 “点燃烽火台。”陈江汉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对手下下令道。士兵们会用配好的艾草和稻草发出青sè的烟,先断续两次,然后持续地发出青烟,如果情况没有变化就会一直如此,如果发现他们无法抵御的大队明军出现,烽火台上就会给燃料中加入许多煤炭,迅速地放出大量的黑烟。 前方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浓,而且不再是一根柱状。陈江汉摇摇头,这意味着整个据点已经在燃烧。他前面的这座已经是中途据点,既然连中途据点都失守了,更前面的主要储粮仓库肯定也已经焚毁了,那里的储备可都是民夫们从昆明一路运去的啊。 不过陈江汉依然不打算放弃。东川这里没有任何居民,除了道路沿途的仓库也没有任何物资可以迅速收集,无论明军实力多么雄厚,他们只要还得吃饭那就无法快速深入到东川府的腹地。陈江汉打算再等等,如果明军到此为止,那么仅仅丢掉几座前沿据点总比全部丢光好。守住了自己的这座,恢复前面的也会容易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陈江汉看到有一队骑兵沿着大道向着自己的方向跑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这队骑兵看上去也就二十个人上下,打着清军的绿旗。 陈江汉的据点还没有经过加固,营墙都没有修起来,他站在嘹望台上眼巴巴地等那队清兵来到台下。这些骑兵才靠近据点,陈江汉就急不可待地高声冲来人喊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谁是管事的?”为首的骑士高举起一袋公文,同时扔过来一支令箭:“我是保宁千总李名,奉川陕总督之命前来。快,快,过来听我念一遍公文,我还要赶路。” “保宁千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陈江汉奇怪地自言自语。这时手下的士兵已经把令箭给他送过来,陈江汉看了一眼,没错,是他长官所有。 邓名满脸都是不耐烦之sè,总算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清兵在卫兵的簇拥下朝自己走来,他伸手就把命令从袋里掏出来,大声地念了一遍自己用清将名义写的焦土令,然后把公文递给对方,让对方核实下面的印章。 这并不是邓名遇到的第一个不肯执行命令的军官,前面那个哨所的清军军官同样不肯烧毁据点,邓名和他争执不休,最后对方竟然起了疑心,喝令手下拿人。不过对方太高估自己的战斗力了,而且清军士兵听到命令后也有些迟疑,比不上邓名的手下反应迅速,没有能够拿住邓名不说,反过来据点的守官和几个守兵转眼间就被邓名的卫士杀了个干干净净。剩下十几个守兵也被邓名拿住,逼着他们点燃烽火台然后焚毁据点,据点周围的辅兵吓得一哄而散。 “立刻点燃报jǐng烽火,”邓名在对方核对印信的时候,指着烽火台上淡淡的青烟表示这个颜sè不对,他对周围的清兵直接下令道:“马上带着壮丁离开,把据点烧掉。” “这烽火只有在看到大队敌兵的时候才能上黑烟,据点不能烧,除非将军亲口命令。”陈江汉听到邓名的命令后生气地抬起头。自从看到将军的令箭后,他周围的手下就有些不知所措,陈江汉现在心里也是乱成一团。不过即便印信是真的,也轮不到一个保宁千总在这里指手画脚,陈江汉问邓名道:“保宁兵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人现在身在何处?” 这个问题让邓名微微迟疑了一下,刚才那个军官好像也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因为地域问题而产生不满,进一步发展为愤怒,坚决拒绝执行命令并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邓名是要清兵执行命令的,不能跟他们在细节问题上纠缠,和在建昌那里一样,细节问题出现就说明已经有了怀疑的萌芽。 “拿下!”邓名轻声喝道。 随着这声喝令出口,八个卫士马上就跃身扑上,六个人对付陈江汉的护兵,另外两个则闪电般地把他抓到邓名面前。 “你要干什么?这是东川,不是川陕总督的地盘!”被强按着在邓名面前跪下后,陈江汉还在大声争辩着,短短几秒还不足以让他醒悟过来。 “斩!”邓名根本不和他争论四川是谁的地盘,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武三手起刀落,陈江汉的首级在地上滚动着,犹自双目圆睁。 “副官何在?”邓名抬起头问道。周围的清兵都目瞪口呆,听到问话后有几个人就回头把目光投向一个呆若木鸡的人——他同样愣愣地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陈江汉,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顺着这些人的目光,邓名也把视线投了过去,口中厉声喝到:“立刻点燃烽火,然后焚烧营房,带队离开。” 那个人听到邓名的喝令声后,抬起头看过来,他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拢:“你们……来了就杀了陈头……你们这些保宁兔崽子……” 邓名不听他再说下去,伸手一指:“拿下!” “你们要干什么?”那个清兵见邓名的卫士向自己猛扑过来,伸手就去拔刀,还大喊着:“弟兄们,拼了吧!” 刀还没有完全拔出来,这个清军军官就被周开荒一枪扎个对穿。有些清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有几个则同样拔出了武器,看到领头人已经横尸地上,这几个人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和邓名的卫士对峙着。 “军情十万紧急!”邓名高喊起来,把所有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把令箭和公文一起高高举起:“还有谁敢违背军令!” 控制住清兵后,邓名等人监视着他们完成所有的焦土行动,然后把这十几个清兵叫到一起,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的隐蔽地点吗?” 一个面sè惨白的清兵做出了回答,他是目前这些人中的一个小头目。邓名点点头,把他说的位置记录在一张纸上,然后还在这些清兵的帮助下画了一张草图,让这些清兵确认草图上画得不错后,邓名把图小心地折叠好,当着他们的面藏进怀中:“你们可能要在这里躲上十天到半个月,千万不要乱走,援兵赶来后会到你们藏身的地方找你们。” 说完邓名又掏出一张纸递给为首者,告诉他道:“这是给你们的凭据,上面这是我的画押,如果我没事自然用不着,但如果我战死了,你们就拿着这张凭据,证明你们是听从我传达的命令坚壁清野的,任何罪责都由我一力承担。记住了,我叫李名,保宁的千总。” “谢谢李千总。”胆战心惊的小头目连忙把凭据收好,又讨好地道谢。还有几个人道:“李千总吉人天相,说这种丧气话做什么?” 带走了所有的马,邓名一行把这个据点抛在脑后。 跑出一段路后,他们停住脚步开始收拾身上的血迹。邓名收拾好后,趁着等待别人的功夫,掏出一个本子开始记录刚刚的那场冲突。万县一战后,他经常做这种记录,从奉节到成都的路上就记录了很多经验和见闻,但文字积累速度最快的还是到达建昌以后的这些天。 “我们比第一次好,没有大动干戈,但还是差点跟他们打起来。”邓名记录完毕,就开始和同伴们探讨得失:“第一次,鞑子头目和我们争吵起来,他的手下对我们有了敌意和戒备心;这次我们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动手了,但还是晚了点,看来只要对方首脑还在,就不会改变心意听我们的。” 接着又讨论了一些战斗配合上的经验教训。邓名一行重新上马继续前进,很快就又有一个据点出现在他们眼前。 “又是一个不肯服从命令烧营的。”邓名看着完好无损的营地,还有烽火台上那股淡青sè的轻烟,对周围的人摇头叹气。 抵达据点出示了令箭和印章后,邓名立刻问道:“这里谁负责,副手是谁?” 见到为首的军官和副手后,邓名毫不犹豫地喝道:“拿下!” 扑上去抓住二人,邓名的卫士不等命令就动手杀人,两个死不瞑目的清军军官身亡时,距离见到邓名不过十几秒而已,根本没闹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这时邓名才对面前一片哗然的清兵喝到:“我乃保宁千总李名,此二人公然抗拒军令,死有余辜。现在听我的命令,立刻点燃烽火,烧毁仓库、营房。” 和上一站一样,邓名留下一份画押的证明书,让剩下的清兵带着辅兵逃到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隐蔽地点去等待救援。 ------------ 第四十七节 自救  每摧毁了一个据点,邓名就继续沿着大道南下。路上新的清军哨所不会知道他们的前站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有清兵打算向后方报信,他们也不可能比带走了全部马匹的邓名一行更快;当这些报信的清兵来到他们的下一站时,看到的也会是余焰未灭的废墟。 目前邓名最大的优势就是敌人不清楚有这么一支明军侵入了东川府,不知道东川守将已经兵败身死,他的印信也尽数落入明军之手。但这个情况是有时效的。 邓名一行在击溃八百多清军后,不惜损耗马匹急行军赶到东川地界,试探了一下他们看到的第一个清军据点。确认敌人还不知道发生在建昌附近的那场战斗,就通过那个据点发了一批扰乱视听的命令,同时也是为了掩护自己的后续行动。 但明军并没有把这第一个据点摧毁,因为里面有近百清军士兵,作为目前东川府内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储备仓库,那里的防备远比后方这些只有十几个守卫的哨所要严密,邓名没有把握轻易将其拿下。迟早会有建昌一战的清军溃兵逃到那里,让守军了解实情,意识到邓名一行的真实身份,所以邓名就决心摧毁其后沿途上的所有清军哨所,不让清军的传令兵能够得到补给和换乘的马匹。在这个没有无线电和电话的时代,邓名认为只要自己跑得足够快就不必担心身份过早地暴露。 …… “啊——” 一个全身着火的清军士兵,大叫着从熊熊燃烧的了望塔上跃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上后还没有咽气,仍在地上挣扎。不过围着了望塔的明军并没有人去注意那一团在地上缓慢爬动的火焰,仍全神贯注地盯着塔上,观察着是否还有幸存的敌人。 这个哨所的首领在明军抵达后被迅速除掉,但和前面的哨所不同,有个凶悍的清兵挺身而出,领导还在了望塔上的几个卫兵继续抵抗,对明军劝降充耳不闻。为了安全起见,明军只好开始围攻这个哨塔。最开始明军试探着发起了一次直接攻击,对方的战斗素质无法和明军这些百里挑一的干将相比,而且对方困守在一个简陋的塔台上,没有援军也没有军官,明军以为对方会一下子崩溃。 可清兵虽然形势绝望,但并没有如明军期望的那样向攻击者投降,而是发狂了一般地抵抗,还打伤了刘晋戈——看来直接攻击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对付没有围墙保护的木制简陋塔台,最好的办法就是火攻。不过在塔下堆积薪火时可能会遭到猛烈的攻击,在邓名还有些迟疑时,周开荒就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用刀剑逼着营房里的清军辅兵去搬运木材、煤炭堆积在塔下。 不少辅兵被塔上扔下来的木石砸得头破血流,但不到半个时辰薪火就堆积完毕,随着周开荒一声令下,人们就把十几根火把丢了上去。 又有一两个遍身是火的清兵从塔里摔了出来,很快整个塔楼就被火焰吞噬。这个哨所还活着的四个清军守卫都跪在地上,面无人sè,近百辅兵也人人脸sè苍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处置他们。不用给这批清军辅兵什么保证书了,经过这番惨烈的攻击战,邓名觉得不会有多少人还能相信自己是保宁兵。 “我现在没有时间来关押你们。”邓名对这些等候裁决的清兵们说道,随着他这话一出口,本来就心惊胆战的清兵们都觉得大难临头,不少人已经在瑟瑟发抖。 “把他们捆起来!”邓名指着那四个战斗兵,把他们捆起来后又堵住了嘴,邓名从清军辅兵里挑了几个人出来做头目,装模作样地清点了一遍人数,又掏出了一张纸,在上面草草写了几笔交给他:“向北沿着大道走,见到军队后把这张纸和这四个人交给领军的军官。一路上他们口里的布不许取出来!我保证你们平安无事。上面写明了你们这队有九十四个人,只要能留住九成以上,就是逃跑的不超过十个人的话,你们几个还有功劳!” “多谢将爷!” “多谢将爷!” 壮丁们一个劲地道谢。九十四个人里包括刚才攻打塔楼时受伤的几名辅兵。邓名并没有说要走多久才能遇到明军军队,这帮疑神疑鬼的民夫估计会一直认认真真地向北走——现在邓名越来越发现细节的重要xìng。他们没有马匹,不可能去及时通报南方的下一站,而用担架抬着伤员,这样速度就更慢了,不过可能的话邓名还是要设法让他们向北走上一段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处理完敌兵的问题后,邓名就走到刘晋戈身边,询问他的伤情。 “没事,没事。”刘晋戈嘴上说得轻松,但额头上全是冷汗,面孔也已经发白。 刚才刘晋戈想冲上楼梯时被对方狠狠地砍了一刀,幸好有甲胄保护才没有造成致命伤,但这一刀切开了他身上的棉甲,在他的大臂划出了一道口子。 打来水给刘晋戈清洗过伤口,周开荒又升起一堆火。他先是仔细擦拭自己的佩剑,清除了上面的锈迹和泥土,然后把剑尖放在火中两面烧烤,直到烧得通红。 找了一根木棍让刘晋戈咬住,然后几个人把他牢牢按住,周开荒就拿着烧红的长剑朝他走过去。嘴里含着棍子的刘晋戈一直盯着周开荒的身影,当后者走到他身边后,刘晋戈猛地闭上眼,紧紧地闭着。 滋~ 邓名看着周开荒用红sè的剑尖在刘晋戈的伤口轻轻地点着,同时嗅到了一阵人肉烧焦的味道。这是一种很原始的对付金属创伤的办法,不过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其它的什么好办法。利用高温消炎止血后,炎症可能会轻一些,身体强壮的人也许能熬过去。 “好……好了。”给刘晋戈包扎好后,过了半响,他才能够说话,不过他的声音还在发抖。 刘晋戈不愿意脱队,可是眼下他需要的是好好休息,多喝水,以便渡过最初也是炎症来势最凶猛的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如果让刘晋戈继续着队伍,两天就能要了他的命。 想了一想,邓名就对袁象说道:“你留下陪着刘兄弟,三天内不要让他乱走,明天大概会开始发烧,等到过几天退烧了,你们就先回建昌吧。” 以前邓名总是觉得,如果袁象和刘晋戈出了什么差错不好向他们的长辈交代,但直到今天刘晋戈真的受伤后,邓名才发觉自己对这个问题还是太欠考虑,若是真把刘晋戈的命扔在东川而其他人都无事,很难保刘体纯心里不会有疙瘩。现在刘晋戈能不能熬过去还是未知数,邓名暗暗祈祷他能平安——这个小伙子壮得很,活下去的机会很大,以后再有这种特别危险的任务,一定不能让袁象和刘晋戈出来。 刘晋戈还不到二十岁,属于年轻冒失的岁数,听到邓名的话后满脸通红,就要继续争辩。但邓名不打算和他理论,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伤员肯定不能跟队。 比较麻烦的是现在属于无后方作战,伤员没有地方可以安静地休养,若是让伤员一个人留下,那就是把他遗弃给死神。让袁象陪着他自然也有政治方面的考虑,今天是刘晋戈负伤,那谁敢说明天不是袁象倒霉?既然邓名已经决心纠正以前的失误,那他就立刻让袁象也脱离战斗队伍。照顾伤员比参加作战的危险要小得多,但也绝不是轻松的工作,更不是非常安全的差事,这荒郊野外的稍微有点差错就能送命,甚至一群狼都可能要了他们两个人的命。 袁象倒是很有信心,他保证一定会把刘晋戈照顾妥当,不过他对返回建昌倒是有点疑问。 “我们在东川的消息大概已经向建昌传过去了,等刘兄弟退烧你们开始往回走,走到建昌的时候他们应该也很清楚没办法投降了,你们就在那里等我们吧。”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水平,让两个脱队的人追上大部队几乎是不可能的,同样他们也不能停留在原地等候,谁都不知道以后的事:“猜一猜,回到建昌后谁会最卖力地照顾你们?” “谁?”袁象显然猜不到。 “狄三喜。”邓名笑道:“我不想杀他,如果文督师有这个意思我还会为他说两句,不过你们不要把这个话透露给他。你们回到建昌以后,他肯定会尽力帮忙、搞好关系,他肯定要自救,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所以有什么短缺就去要,他肯定有求必应。” 和前些时候一样,邓名等人在路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开始挖坑,往地里埋下了一些从哨所中缴获来的粮食。他们一路向前把所有的据点都摧毁了,但他们迟早还要走这条路返回四川行都司,不预先藏一些粮食,他们就得一路打猎回家了。 帮助袁象、刘晋戈盖好宿营的简单小屋,修好篱笆并做好了伪装,邓名一行转天一早与这二人分手。此时刘晋戈已经开始发烧,不过看起来周开荒处理的技术不错,刘晋戈还没到糊涂或是昏迷的程度,只是全身无力、无法起身而已。 “不错,不错,身体真是强壮。”大家称赞了几句,又继续向南前进。 …… 随着越来越多的据点失守,望着北方的连绵烽火,东川府地界上越来越多的据点守官丧失了信心,他们主动执行焦土命令,不等邓名到来就点燃了更多的烽火。但也有仍想坚守岗位的人,在府城附近,邓名遇到了第七个抗命的清军据点。 这个据点的守卫者和邓名遇到的第一个抗命军官的想法近似,甚至连他们心中的愤怒、彷徨程度都差不多。但此时这个抗命军官的敌手——邓名一行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时候了,有了六次经验和六次事后总结,他们已经是极为熟练的行家里手,解决起这种麻烦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在这些越来越熟练的袭击者面前,守军能给他们造成的麻烦也越来越小,像刘晋戈那样的受伤情况再也没有出现过。 又看到一座自己烧毁的据点,见天sè已晚,明军就在附近宿营。他们从废墟里刨出来一些没有完全被烧毁的粮食,一部分补充行囊,一部分就地掩埋。 “今天没打仗,行军方面有什么好总结的么?”邓名又掏出他的那个小本子,准备帮大家记录发言。他打算教众人识字,不过大家虽然都说想学,但是都认为眼下不是时候,这学字的问题可以等到安全一些的时候再说。 “卑职倒是有个想法,就是如何更好地从烧焦的灰里刨出还能吃的粮食……” 武三的一句话引起了同伴们的大笑,邓名也不禁莞尔:“是吗?说说看。” 看起来今天大家没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事,谈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重要的话题,邓名就轻轻把本子合上。 “卑职有个想法。”周开荒开口说道。 “嗯,说吧。”邓名把刚收起来的本子又重新打开,不知道周开荒会发表什么高见。 “这次在东川,我觉得很多鞑子都死得太冤了。”周开荒想说的不是今天发生的事,而是这些天来的一些感触。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上司可以决定下属的生死,这个大家都认为理所应当。邓名利用了清军将领的令箭和印信所具有的权威,成功地压制住了不少人,那些不肯放火烧粮草的军官是在违背军令,所以他们就是犯了死罪——这个理由能够让清军士兵接受,所以明军不需要一座一座哨所强攻下去,也不需要负责点燃所有的哨所,不然这一路烧下来,不用打,累也累死了。 周开荒不觉得服从有什么不对,但这次的成功让他有些迷惑,那就是:如果将来明军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如果有一队清军利用缴获的印信在明军境内大肆破坏怎么办?以往的规矩就是,一旦印信丢失就要立刻上报,以最快的速度重铸新印并通报新的规格。以前周开荒认为这样处理就已经足够,但现在他亲眼看到这样是不够的,而且是远远不够的。以前没有人这样迅速地利用缴获的印信发起攻击,并且是连续不断的攻击。更甚者,对于一支经验丰富的小分队——比如他们现在的这种,就是没有印信,也能利用对内情的了解给敌军造成重大的损失。 “需要有一支部队,专门检查印信的真假,还有官兵身份的真假。”周开荒提出的疑问马上引起了激烈的讨论,看来这些rì子所有的卫士都考虑过类似的问题。 “怎么可能知道所有将领的印信?怎么可能到处都有这种检查印信的部队?” “或者说只有一支特别的部队可以决定生死。”又有人说道。 “这更不可能了,难道这支部队还能管到别人的家丁和亲兵里面去吗?是不是该死难道不是由上峰说了算,反倒由这支部队说了算么?谁会同意?”反对者觉得这个想法太不切合实际,因为明显地涉及到了军官的固有权利,侵犯了“大小相制”的惯例,侵犯了传统的封建权利。 邓名有些茫然地放下笔,他隐隐约约地感觉道,这些部下现在正在讨论的那支特别的部队,好像有点类似未来的宪兵部队,而他们的讨论似乎还涉及到了一些现代军队的体制。 讨论虽然热烈,但没有任何结果。 临睡前邓名算算天数,若是刘晋戈挺过去了,这个时候他和袁象也差不多该开始返回建昌了。 …… 此时,狄三喜带着三百士兵,千多辅兵、一些粮食和无限的悲壮离开了建昌。 昨天,狄三喜用出城搜索邓名的行踪为理由,向冯双礼告辞。后者凝视了他很久,最后艰难地点点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会。取酒来!你我二人今rì要痛饮一番。” 好不容易,狄三喜才让冯双礼相信他不是要畏罪潜逃。是的,狄三喜不愿意被杀掉,但他也不想做一条丧家之犬;狄三喜更不会去吴三桂那里,没有了奉献建昌这个功劳,他去了也不会受到礼遇,说不定还会被迁怒,命运未必就比逃亡荒郊强。 虽然解释了很久,但今天出城前,冯双礼和一些往rì交好的同僚还是送来了一些金银——狄三喜怒不可遏:我不是要逃亡,不需要这些盘缠。 当发现狄三喜出城时没带家眷,军官们和士兵们的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惊讶之sè。狄三喜按下心中的烦躁,没有去和他们计较,因为这么想的人太多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卫士听狄三喜说要出发去找邓名后,首先提出的要求是多给点时间,让他们能搬运家小一起离开建昌。 至于那些点头之交,此刻全都站得远远的,看到他们躲躲闪闪的样子,狄三喜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或许大家都暗暗庆幸狄三喜出走呢,而且盼着他再不要回来,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的身上,不但不用担心他鱼死网破到奉节去胡说八道,而且放狄三喜一马还有助于同谋们获得良心上的安慰。 “去东川!”出城后,狄三喜看了看忠心耿耿的家丁和亲兵们,说出了此行真实的目的地。 狄三喜猜测邓名不会就此放弃建昌返回奉节,但即便邓名真的没有如他所想的去东川,那狄三喜也要拚上xìng命去东川一搏——自己赤膊上阵去搞一通破坏,来挽回自己的形象:我不是大白脸而是忠臣;我不是白鼻梁而是有勇有谋的良将! 亲卫们都默默地点头,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 第四十八节 打赌  “这里距离昆明没多远了。”邓名看着地上的石碑界牌,十八名骑士现在已经在云南境内,能感到昆明以北的气氛相当紧张。 遥望东川府烽火连天,但是清军中却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整个东川府只有一条有驿站、哨所的通道,这条道路被切断后想打探消息都做不到,这件事甚至惊动了昆明城中的吴三桂。东川府发生的战况很奇怪,按理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有越来越多的军情送过来,如果战况不太复杂,清军的将佐就可以判断到底明军出动了多大规模的兵力发起进攻,他们想达成的目的大概是什么,有无必要派出增援。 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新的情报,只是不断有烽火台被点燃。从始至终就是最开始的一份报告:东川守将去建昌接受投降,然后遇到明军的袭击,正在设法突围撤回,他们还遇到了一支保宁来的清军——就是邓名写的那份假消息。 由于情况太异乎寻常,云南北部的清军将领看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把这个情况报给了昆明。吴三桂看过之后也感到离奇,这种情况使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辽东,后金兵袭击辽西走廊时与此有点相似:当年后金的追兵、也就是他们的前锋骑兵跑得比明军的溃兵还要快,所以在一段时间内,后方只知道前方的烽火台一个接着一个地点燃,但对前线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和今天一样看不到新的军情报告,连谣言都没有。但是以后金骑兵之飞快的速度,也不能这样长时间的阻断消息。 可是吴三桂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他很清楚建昌的冯双礼并没有一支强大的骑兵。辽西走廊上的据点和道路肯定比现在的东川要多很多,能够使前线的军情很快地传播到后方,当地分散着一些村庄,也给后金先锋的迅速推进提供了便利,使得他们不必太担心补给问题;而东川境内已经没有百姓,田地完全荒芜,清军这段时间里虽然修了一些仓库,但运去的粮草、物资还很少,也就是刚够维持食用,对方的大队会因为无法就地取得补给而迅速将攻势停顿下来。若是说建昌的明军完全依靠从建昌补给,那他们一口气从东川杀过来的话,需要多少民夫往返搬运物资?就算只支撑一千人杀来云南,也得出动数以万计的民夫吧?而一千人真到了云南又能干什么? 吴三桂产生了好奇心,又过了几天还没有看到新的情报,吴三桂的兴趣就变得更浓厚了——从军几十年,从北方打到云南,大部分军事局面他都能透过重重迷雾一眼看穿,因此东川扑朔迷离的情况就显得像是一碟诱人的小菜。 三天前,东川只有烽火没有战报的报告书送到吴三桂面前时,他正在召集众将开会,商讨如何继续压缩李定国的活动空间,讨伐、诱降云南的明军部队。很被吴三桂看重的赵良栋正好也在帐内。军事会议结束后,吴三桂让赵良栋留下,把这碟别有风味的小菜拿出来与他分享。 “官兵损失不小啊。”赵良栋现在是罗镇总兵,对东川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看完吴三桂的报告后,他也明白短时间内云南的清军无法进攻建昌。 吴三桂点点头。供应东川的人力、物力是他好不容易节省出来的,现在吴三桂已经打算暂时放弃继续经营东川的念头,等到把李定国赶得更远一些、把云南的明军消灭得更多一些,那时再把目光转向北方,吴三桂作为二十万大军的统帅,东川投入的一千部队并不是他关注的焦点。不过他给赵良栋看这些报告,也没有询问对方对东川善后问题的意见,吴三桂腹内已经有了定计,不用别人给他出主意,他要询问的是赵良栋对这种离奇情况的看法。 正如吴三桂所料,一开始赵良栋不明白吴三桂为什么会给他看这些东西。现在赵良栋肩负着昆明西南方向的重任,他是剿杀、追击李定国的清军的前敌总指挥,东川的事情和赵良栋毫无关系,而且无论成败,相比追击永历朝廷、李定国的军事行动,东川只是芝麻蒜皮一样的小事而已。 但渐渐的,赵良栋脸上露出思考之sè,把吴三桂给他的几份报告又翻看了一遍,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露出一个带着些许困惑之sè的苦笑:“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将军怎么看?”吴三桂看到赵良栋脸上的表情,猜到他的想法。对东川战况的发展,吴三桂之前也经历过由等闲视之到好奇、再到兴趣浓厚的过程,在云南的众将中,吴三桂最欣赏的就是这个赵良栋,于是两个人就开始做起这道智力题来。 赵良栋一连给出了好几个想法,吴三桂听了哈哈大笑,每个想法他最开始都曾有过,不过很快都被他抛弃了。赵良栋如果慢慢思考,最后大概也会放弃,不过现在吴三桂可没给他时间,立刻把他没仔细推敲的设想驳了个体无完肤。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想法被驳倒,赵良栋感到这道智力游戏比他预计的有难度,他不再急于回答而是认真地思考着,期间他瞥了吴三桂一眼,心里想道:“难道他已经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不过赵良栋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他看到吴三桂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有一丝期待。 赵良栋重新开口时,语气变得不那么肯定:“大帅请看,会不会有一队建昌骑兵,人数并不多,大概只有五十个人,建昌为这支骑兵提供了一百五十匹马,保证他们能够携带足够多的辎重,同时还能快速进攻……” 听到这里,吴三桂眼中流露出欣赏之sè,但也有一点失望,欣赏的是因为赵良栋已经追上了自己的思路,他这个想法已经和吴三桂最新的推测相同;失望的则是赵良栋仍没有超过自己,这个推测刚刚被吴三桂自己推翻。 “这队建昌兵能非常迅速地推进,沿途不断攻击只有十几个守兵的哨所,而且这队建昌兵都是军中的jīng锐,能够快速地攻破每一处哨所,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建昌兵可以无视补给辎重迅速地向南推进,也一直没有新的报告传回来。”赵良栋描绘着他猜测的战场局面。他觉得五十个人是个比较合适的数字,因为人数太少就经不起消耗,明军也就无法推进到这么远的距离。可是如果人再多的话,高速机动所需的马匹和粮食似乎都成问题。再说冯双礼他能抽出一百个jīng锐骑手和几百匹战马吗?赵良栋绝不信冯双礼能有这个实力,五十人都是往高里说了。 赵良栋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他并没有从吴三桂脸上看到赞同的意思,而且他也隐约感到自己的推测似乎有一个很大的漏洞,是什么呢? 不等吴三桂提醒,赵良栋就察觉到自己的漏洞在哪里,那就是建昌发动此战的目的是什么? “建昌的冯双礼,”吴三桂缓缓地开口了,一下就切中要害:“他是想打回云南来么?” 当然不可能。先不说冯双礼的实力,就算他头脑不清决定反攻云南,也不会走东川府这条路。赵良栋很清楚目前发生在东川的战事只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干扰清兵的建设,抢在清军利用这条通道前先截断它,是一场预防xìng的进攻。 既然如此,那建昌兵攻击yù望最强烈的目标,应该是东川府最北端、也就是最临近他们的清军据点,越往南的据点他们的攻击yù望就会变得越低,因为进攻这些据点消耗的成本会急剧增高;而反过来说,吴三桂修复最北端的据点成本比较高,但修复靠近云南边境的南方据点所需成本则比较低。在正常情况下,冯双礼的攻击会在攻破最靠近建昌的一两个据点后迅速停止。 为什么冯双礼会对靠近云南的据点也这么感兴趣,而且投入如此巨大的资源? 任何一支能够执行这种无后方、长途奔袭的分队都称得上是军中骄子,吴三桂和赵良栋很怀疑冯双礼是不是真能拥有一支这样jīng锐的小分队。不过就算冯双礼确实拥有这样一支五十人规模的jīng锐部队,他为什么要进行这场行动?这样一支jīng兵能够在战场上起到决定xìng的作用,别说是冯双礼,就算赵良栋拥有这样一队jīng兵,也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轻易舍不得动用。 若是冯双礼真有这样一支jīng锐,假如他现在有反攻云南的打算,而且还非走东川这条路不可,这样的投入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但现在冯双礼并没有太多的力量,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把这种保命的底子部队投入一场收益很小、风险很大的突击作战。围攻哨所不可能没有伤亡吧,在没有后方的情况下,伤了三、四个人总会有一个毙命吧,用自己的jīng锐部队去换敌方哨所守卫的命?或者说用自己锐士的命去换没有什么威胁和价值的哨所? “如果将军处在冯双礼的位置上,会怎么办?”现在吴三桂已经把建昌送金印要求投降的行动看成了诱敌的招数,是为了尽可能地分散东川的守军实力以便发起偷袭。 对于这个问题赵良栋根本不用考虑,各种对策都是现成的。冯双礼为了分散东川的清军兵力,连永历天子赐给他的郡王金印都能拿来做诱饵——这种骇人听闻的行为只能说明冯双礼的实力已经微不足道了。赵良栋估计,冯双礼别说提供一百五十匹马给五十名壮士,就是有没有五十名敢战能战的骑兵都很可疑。 若是赵良栋处在这样的地位上,他会先设鸿门宴袭杀东川的守将,然后出兵突袭最靠近四川行都司的据点。攻下一两个据点后,就派一些士兵押解着刚刚投降的清兵往南攻打,自己则带领主力返回建昌。攻下头几个据点后,已经能大大推迟清军的进攻,至于后面的当然要让降兵去打,若是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那死的也是敌方投降的士兵。若是打下来就继续进攻,直到完全耗尽进攻能力为止,就算有人因为过于深入而饿死、病死在荒郊野外,冯双礼也不至于心疼。 被逼着掉头攻打友军,新投降的士兵肯定士气低落,行动缓慢,而且会大量地逃亡,明军推进的速度会非常慢而且很快停下来。那样就应该有非常详细的报告传回昆明来:损失了多少个据点,损失了多少兵力,明军出动了多少人,经过多少天的战斗后自行退回建昌去,等等。 冯双礼最不可取的作战方式就是抽出军中最jīng锐的士兵,为他们装备上所有的马匹和最好的盔甲,由忠心耿耿的家丁和亲卫带领着向远方发起决死突击:你们不用想着回来了,能打多远就打多远,能烧多少哨所就烧多少哨所好了。 虽然这种设想可以很好地解释目前的战况,但它违背了所有将领需要考虑的原则,也违反了将领保存实力的本能,所以不可能是事实。 “有意思吧。”吴三桂微笑着问道,他也看到了其中的矛盾。 “末将愚钝。”赵良栋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很不情愿地认输了:“还请大帅赐教。” “我也不知道。”吴三桂倒是很干脆,直言不讳地承认:“本来我还指望将军为我解惑呢。” 和吴三桂一样,越是想不通的军事形势对赵良栋的吸引力越大,他当即表示:“末将晚上回去再想想,若有所得再来和大帅探讨。” “好,”吴三桂笑道:“若是将军能比我先想明白,我便输给将军一场东道。” “一言为定。”赵良栋和吴三桂定下了赌约,两个人可以各自提出假设,然后等真相大白再验证对错。为了公平起见,吴三桂也会把最新的消息及时通报给赵良栋。 为此吴三桂还专门吩咐了一声,让一个亲兵去昆明北面和东川府接壤的地方等着,若是有第一手的东川资料立刻送回来。这道智力题比最初想像的要难,他们两个人都需要更多的情报来完善自己的猜想。 对吴三桂和赵良栋的关心,邓名自然是毫不知晓,确认已经进入云南境内以后,他们就打算掉头回去。这里的清军岗哨越来越密集,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找到破坏的机会,看起来再向南敌人的密度只会越来越高,再继续走下去显然没有了意义。 “我们先去吃吴三桂一顿。”邓名对卫士们说道。他已经把东川守将的令箭和大印都扔了,只剩下一块保宁千总的腰牌,打算利用这个去云南的清军驿站骗一顿好吃好喝,然后就掉头返回东川。 部下们对这个建议也都双手赞成,一旦开始往东川返回,那大家能吃到的就只有自己埋在地里的粮食了,在云南的驿站则能吃到蔬菜。邓名打算还要装成川陕总督的使者,凭这个身份也许能得到肉类供应。 “我们顺便再给吴三桂报个消息。”邓名打算临走前做最后一次破坏。 他已经想好怎样解释自己的身份,就说保宁也接到了狄三喜要求投降的书信,自己是从保宁去建昌受降的使者,没想到遇上明军突然发难,北上无路,只好沿着大道逃到东川,现在打算取道贵州返回chóng qìng。保宁使者在离开驿馆之前留下一个半真半假的报告,内容是含糊的建昌事件的见闻。报告中说狄三喜确实取代了冯双礼主政,又说狄三喜是主战派主持了伏击,一开始邓名觉得吴三桂可能会相信,要等些rì子他才能和李国英核实情况,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使者,又会对这份报告起疑,就让吴三桂头疼去吧。 一切都很顺利,找到了一个清军的驿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锻炼后,邓名和他的卫士们jīng神上的承受能力非比寻常,尽管驿站内外都是清兵,但是周开荒他们还是睡得鼾声震天响——这是他们多rì以来第一次有机会睡在屋檐下,而且还有床铺和被褥。离开了这里,又要很长一段时间露宿野外。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点后,邓名享用着驿站提供的茶水,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也是好多天不曾有过的奢侈品。 吃饱喝足后,邓名一行准备告辞离开,动身之前还装模作样地询问了一番去贵州沿途的驿站分布,他不知道云南清军能不能及时发现被骗,烟雾总是尽可能地多释放一些。 正在这时,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群衣甲鲜明的清兵,为首者一进门就大声问道:“这里是不是有一位保宁千总?” 问话人正是吴三桂派来打探消息的亲兵,他刚刚从地方官口中得知,有一些东川事件的目击者在驿站过夜,立刻就带人赶来,想把这些人带去昆明。 不等邓名说话,驿站的站长已经指着邓名告诉那个吴三桂的亲卫:“就是这位千总!” ------------ 第四十九节 昆明  吴三桂的亲卫闻言就大步走到邓名面前,高声问道:“你就是保宁千总李名?” 邓名客气地抱拳行礼:“正是卑职,敢问有何吩咐?” 眼下邓名还不知道对方的打算,不过就算翻脸,也得先让对方觉得自己没有威胁才好。 “李千总还有同行的人么?”吴三桂的亲卫又问道。 “还有一些。”邓名的卫士有几个也过来和清军军官见礼,经过长时间的合作,现在邓名一伙儿都已经很默契,随时都可以同时暴起伤人。 不过邓名觉得最好不在驿站这里动手,因为内外都是清兵,而且驿站紧靠大道,经常有大队清兵在门前经过,如果在这里闹事就算能够取胜也会损失不小,消息还会迅速地传播开来,带着伤员如何在这种交通便利、敌军云集的地方摆脱追击? “随我去一趟昆明,大帅要见你。”吴三桂的亲卫趾高气扬地说道。 驿站里的人顿时一片哗然,邓名这一惊也非同小可。按说云南能够称帅的清将应该不少,但吴三桂自称大帅,那其他的自然都降格只能自称将军。面前这个清军军官既然用了这个称呼,那理论上就是吴三桂要见自己。这让邓名也有些奇怪,执掌十几、二十万大军的吴三桂,对东川这么偏远的战场也要过问么?还专门派人在云南北部等着,一见到有人从东川回来就急如星火地召见问话。邓名在心里暗说:吴三桂你岁数也不小了,这么事必躬亲也不怕累死? “大帅……” 吐出的这两个字的时候,邓名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询问之意,他观察着清军军官的反应。 对方脸上果然满是骄横之sè,下巴向上扬了一下,给邓名下令道:“赶快收拾一下,这就走吧。”他话中的潜台词显然是:在云南这个地方,除了平西王还会有哪个大帅? 邓名没有反抗这个命令。现在驿站里面的人都围拢过来,注意力集中在吴三桂的使者和自己的身上。刚才如果找机会和对方发生口角,让人误认为是口角引起了争端,结果冲突起来行凶杀人,那样的话清军追捕或许不会很急;但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既然涉及到平西王,如果他的使者被杀,周围的清军闻讯肯定会一窝蜂涌出来追击凶手,明军只要有一个人受伤就没法安全逃脱。此外,从东川到这里一路奔波,虽然路上抢了不少匹马,但大都因为得不到良好的照顾而死去了,进入驿站的时候他们每人只剩下一匹坐骑,状态也不是很良好。 暗示手下不要轻举妄动后,邓名老老实实地收拾好东西,跟着吴三桂的使者走了。不过临走前邓名利用吴三桂的虎皮,把明军状态最差的几个坐骑换成了驿站里的好马。 邓名是不打算去昆明的,他暗暗打定主意,先做出一副顺从的姿态取得对方的好感,麻痹这个吴三桂的使者和他身边的士兵,去往昆明的路上,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找机会突然袭击,杀了这几个人,然后立刻调转马头返回东川——只要把敌人尸体上可供辨认身份的物品都带走,估计地方驻军不会马上知道死的是什么人,等到他们发现死者的真实身份,明军早就跑远了。说不定他还可以化妆成吴三桂的卫士,在回东川前再骗到一顿大鱼大肉。 …… 狄三喜已经和据点里的清军对峙好几天了。 狄三喜率领三百名士兵离开建昌,在进入东川府地界前就有人逃亡,等走到了这个荒凉的地方后更是大逃而特逃,现在已经逃走了快一百人,一千多名辅兵也逃走了三百多人。 面前这个据点距离建昌最近,也是清军在东川府大道上修得最大的据点,人多势众,有一百多名士兵防守。这里的清军官兵最开始看到后面的烽火台一个接一个被点燃时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们最前线还没发现敌军,怎么后面却纷纷告急了? 被邓名击毙的那个清军将领的手下陆续逃回东川,给这个据点又增加了近二百战兵的兵力;上司被杀、八百人死的死逃的逃,得知这个惊人的消息后,据点里的指挥官立刻意识到之前过境的邓名一行是明军乔装打扮的,他马上派人去后方通报。但使者遇到的是一座又一座的据点废墟,以及一些从据点中溃散逃出来的人。有些人无处可去,也跑来投奔这个军官。 当据点内的清军战兵超过三百人后,狄三喜每天主要考虑的就不再是如何攻下清军的据点,而是如何守住自己的营寨。看见对面清军势力增大,明军本来就低落的士气更是跌落谷底,尽管有忠诚的卫士帮忙监视,明军的逃亡仍在继续,还有些人就干脆投奔了对面的清军。 狄三喜本来打算到东川来搞一通破坏,结果没几天带来的战兵就逃走了一小半,辅兵也散去了三成——这绝不是狄三喜的正常水平,他带兵多年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首先,士兵对狄三喜此次出征的目的抱有怀疑态度,有些人一直认为狄三喜想逃亡投奔清军,那些不愿意背井离乡和家人分别的士兵,随时随地找机会溜回建昌,让狄三喜防不胜防。还有一些人觉得投奔清军也无所谓,见到战况不利当然就投降过去了。 其次,由于刚刚发生的被邓名突袭事件,狄三喜在军中的威信降低到前所未有的低水平,在建昌被当作无能之辈议论了这么久,士兵们看到狄三喜当统帅自然缺乏信心,对他的指挥心存jǐng惕。 最后,本来建昌就缺乏攻击东川府的能力,狄三喜离开补给基地来到条件艰苦的东川,战兵、辅兵觉得胜利遥不可期,对狄三喜贸然出征的决定更是满腹怨言。 现在狄三喜已经势成骑虎,要是他发动了这场远征结果除了徒耗粮草一无所得,军队一仗没打就跑掉了一半,他也就彻底无法翻身了。虽然明知攻下清军这个据点的希望渺茫,但狄三喜也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指望着能出现什么转机。 支持狄三喜坚持下去的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抓到了几个清军壮丁,据他们说好像真有一小队明军在这个据点背后搞破坏。狄三喜猜测可能就是邓名一行。哪怕狄三喜打不下清军的据点,但只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等到邓名回来,凭着自己的进攻姿态也能赢得一些同情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狄三喜以为邓名破坏了几个据点后很快就会回师,但左等、右等就是不回来,这期间已经有二十多个战兵投降清军去了,敌军的实力已经超过狄三喜一倍,这让营地里剩下的一百七十多名战士和大批辅兵都惶惶不安,狄三喜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对峙下去。 其实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在狄三喜自感穷途末路的时候,对面清军营地的军官也是叫苦不迭。 这个据点虽然建成了整个东川府最大的仓库,但其中的储备却很有限。昆明拨给东川府的物资本来就不多,若是其它重要的战区有急用还会遭到挪用,因此这个据点的储粮也就够吃上十几天不到二十天的样子。以前从后方不断地搬运物资补充过来,每天运过来的粮食数量总是略多于消耗数量。 但是现在后方的据点都被摧毁,连续好多天没有粮食运来,清军坐吃山空。原有的战兵和辅兵,加上从建昌逃回来的战兵、辅兵,以及从后方据点投奔过来的清兵,积蓄眼看就要一干二净了。投降过来几个明军固然不错,可是他们每天也要吃饭。 之前清军经常在周围挖野菜、打猎以减缓物资的消耗速度,指望后方的补给线尽快打通,但现在狄三喜来了,就在眼前扎下营寨,清军收集物资也变得很危险。清军军官的心事和狄三喜差不多——狄三喜希望邓名赶快回来和他一起返回建昌,清军军官同样盼望邓名赶快走人,好让补给线能够早rì恢复畅通。 除了物资问题外,据点里清军军官的麻烦事也不比狄三喜少多少,他本来是一个千总,带着一百来个士兵,可现在这个营地里有三百多士兵,大部分都不是他的手下,这些人乱哄哄的各有派系、团伙,给清军军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而且这个清军军官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让自己的嫡系部下吃得比较好,而危险、劳累的工作都交给新来的人去做,无论是侦查敌情还是进山打猎,原据点守军都呆在安全的地方,绝不参与冒险。 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很快就引起新来的二百多清军的极大不满,不过这些清军较大的军官被邓名杀掉了,只剩下几个小把总,没有能力和据点的千总竞争,不然说不定清军营地里自己就要闹内讧了。 面对狄三喜的威胁,手握粮食发放大权的清军军官以前一直能维持基本的军纪,没有让狄三喜趁乱夺取营地,甚至还逼迫一些新近投来的清兵对狄三喜的营地发起试探xìng进攻。 但随着据点的粮食储备接近干涸,清军军官的威信迅速跌落,当看到自己碗里那没有几颗米的稀粥时,大批后来的清军对依旧能吃上干饭的军官嫡系的不满达到了顶点,再也没有人肯服从命令去sāo扰狄三喜了。随后,开始出现了清军向明军营地逃亡、投降的情况。 在两军士兵互相投降的第一天,狄三喜兵力还在持续负增长势头,但听投降过来的清兵诉说对面营地已经军粮告罄,狄军的投降行为就嘎然而止。第二天狄三喜趁机展开攻心术,得到既往不咎的保证后,投降过去的几十个明军当晚又集体投降了回来,同时还带回来一大批饿得发慌的清军士兵、辅兵。 眼见军队瓦解在即,清军军官顾不得危险,再次发动全体辅兵出营打猎、收集野果,这次他把嫡系部队也拉出来保护食物收集队。见状狄三喜不甘示弱,立刻出动军队sāo扰,还把自己的辅兵也撒出去漫山遍野的找东西吃——狄三喜带的食物大概够一千五百人一个月所需,不过他未雨绸缪,趁着形势有利多收集一点是一点。 明清两军当天就爆发了三次冲突,转天又进行了两次交战。目前明清两军的士气都是在土崩瓦解的边缘线上下起伏,所以虽然两军五次交手,但伤亡都是个位数:明军一死五伤,清军两死四伤,平均每场战斗双方都会付出大约一个人的伤亡。 无论是狄三喜还是清军据点指挥官,对这样的战果也都还算满意。他们发动作战的目的差不多,都想着要振奋气势,吓唬一下敌人,显示出己方不可轻侮的军事实力;目前两方指挥官的主要jīng力都放在如何稳定本方军心这个问题上。通过五场战斗,双方指挥官都感觉达到了目的,向敌人展示了本军的强大和旺盛的求战jīng神,双方也都很有默契地见好就收,没有谁会尝试去攻打对方的营地或是进行一场决定生死的主力会战。 由于越来越多的清军投降过来,狄三喜在获得了优势的同时也增加了烦恼,那就是他的军粮消耗速度大大增加了。投降过来的除了近百清军战兵,还有五百多清军辅兵,他们前些天忍饥挨饿,到了明军营地里就大快朵颐,一个个的饭量把狄三喜看得心惊肉跳;而清军据点却相反,由于大批手下叛逃,后勤情况得到极大的改善,再加上捕猎所得,清军士兵的伙食改善了不少,摇摇yù坠的军心一下子稳定下来。 狄三喜盘算了一下,若是不加控制的话,他带来的军粮也会迅速耗尽。到达东川战场后,他已经派人去建昌,向冯双礼宣布了自己与清兵死战的决心。这两天战局好转,他还派回去一个报捷使者,自称两rì来五战皆胜,消灭这支人数高达己方两倍的鞑子指rì可待——狄三喜没有说谎,这支清军在人数最多的时候,确实曾经是狄三喜军的两倍。 为了减少消耗,狄三喜就把投降的辅兵编组成队,每队派一两个明军看守,带着他们返回建昌,交给冯双礼处置。临行前每个人发给三天口粮,如果他们想跑就跑吧,总比呆在大营里吃光狄三喜有限的粮食为好。 把第一队清军辅兵送往建昌献俘的第二天,就有一队建昌使者来到狄三喜的营地。原来,狄三喜最开始派往建昌的使者抵达后,冯双礼见了使者,得知狄三喜正在东川奋战,立刻觉得心里有愧。正是因为自己当初没有主动担待,才把这个心腹逼到今天这番田地,因此冯双礼派了五十名士兵做援军,还有更多的辅兵和粮车。 狄三喜对援兵并不是很感兴趣,这五十名士兵都和他不熟,指挥起来也不趁手,甚至还不如那些刚投降的清兵好指挥。不过总算有可靠的守卫来押送俘虏了,狄三喜马上让这五十人打道回府,同时捎走其余的所有清军辅兵。至于明军的辅兵嘛,在粮食紧缺的情况下狄三喜觉得也是弊大于利,因此一并送还建昌。 对狄三喜来说,冯双礼最及时的增援莫过于那几辆粮车。jīng心准备一番后,狄三喜就敲锣打鼓地在清军营地前把粮车上的粮食都卸下来,然后让清军降兵扛着这些粮食在清军营地前游行示威一阵,最后排成整齐的阵列,浩浩荡荡地搬进自己的营门。 狄三喜这次的攻心战极为成功,当夜所有清军营地中的非嫡系部队都跑过来向明军投降,甚至连清军守将的嫡系部队都叛逃了五十人。见到胜利在望,狄三喜很是开心,好好款待了这些降兵一顿,让他们在自己的营地外另设一营驻扎。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那五十名清军嫡系又一个不落地逃回去了。原来清军千总见狄三喜利用粮食展开攻心战,决定将计就计,让自己一半手下今夜去明军营地那边吃饭。因为这些rì子双方的士兵投来叛去乃是平常事,狄三喜麻痹大意没有提防,不但被这些人敞开肚皮吃了个饱,临走还都顺手捎走些食物。 发现中计后,狄三喜暴跳如雷,宣布从此不接受对面清军的个别投降,他们要想吃饭就要一起过来,同时交出营地。 发火之后,狄三喜又捶胸顿足地哀叹:我本是庆阳王忠诚的心腹,平素总以当世良将自诩,没想到竟然被人扣上了叛徒、蠢货的帽子,现在更在一处穷山僻壤,和一个无名的清军千总纠缠不清。 现在狄三喜真有一种“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 昆明。 邓名跟着吴三桂的亲卫一直来到了城前,虽然一开始他想在途中偷袭吴三桂的卫士,但大道上总有清军的军队,一支敌军刚与自己擦身而过,还没走远就会遇到另外一支,实在没有充足的时间供他动手。住宿时吴三桂的卫士挑的也都是规模很大、戒备森严的“高档”驿站,在这种类似小堡垒的地方邓名同样找不到机会。 等到昆明城附近的时候,巡逻的清军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原来是经略洪承畴结束了对贵州、云南各军的视察,于今天回到了昆明,所以清军大举出动严密戒备,邓名更是没有任何机会发难。 昆明城外密密麻麻都是军队的营盘,其中有五万多清军是洪承畴、吴三桂带来的,还有三万多是最近向清廷投降的前明军,吴三桂最近把这些降军召集到昆明附近,接见他们的将领加以笼络,还给他们粮秣补给,准备让他们过几天出发,作为清军的前锋去攻打李定国、白文选等还在坚持抵抗的明将。到时候统帅他们的就会是赵良栋,他会带着本部兵马监视这些降军,这几天来赵良栋也对这些降将恩威并施,要他们全力与晋王交战来表明和故主一刀两段的诚意。 走到昆明城门前,吴三桂的卫士出示了那块邓名觊觎很久的腰牌给守兵,同时介绍了一下邓名等人的身份——都是保宁兵。 “请解剑。”城门口的卫兵先放吴三桂的卫兵过去,然后客客气气地对邓名等人说道。 邓名有些意外地看着带路的吴三桂亲卫,抗议道:“为何如此对待我们?” “这是大帅的命令,”吴三桂的卫士一脸的傲然,替城门口解释道:“除了大帅亲领,外军入城都要解剑。” 胳膊拧不过大腿,邓名既然无法掉头离去,只好不甘心地把武器摘下,他的卫士见状也都只好把手中的兵器交出来。城门口的卫兵把邓名等人的武器收在一起,然后交给他一个号牌:“出城时把这个号牌交还,领回你们的兵器。” 进入昆明前,邓名以为城里会很繁荣,因为赵天霸和他叙述过一些昆明的景sè,但是进城之后邓名却看到城内死气沉沉,街上没有行人,明明到了午饭时间却看不到炊烟。 试探着问了一下吴三桂的卫士,邓名才知道吴三桂占领昆明后把城内的壮丁都抓起来当作了夫子,而他们的家人则被驱赶到城外,由军队监视生活,还威胁那些壮丁说:若是他们敢逃跑就要拿他们家人是问。李定国在昆明多年,吴三桂对城内的百姓不放心,怕其中还有西营潜伏的细作;而且把城里人都赶出去后,吴三桂还可能占有城内百姓的粮食。 此番进攻云南的清军众多,吴三桂怕其他军队洗劫昆明——毕竟这将来会是他的居住地,所以现在城中只有一万吴三桂和洪承畴的嫡系部队驻扎,其他清军一概驻扎城外。若是有事入城就要解除武装,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既防止有西营细作混入,也免得其他各路军队的人进了昆明城中打架闹事。 ------------ 第五十节 怀疑 进入昆明城在兵站里住下,趁着吃午饭的时候邓名和卫士急忙进行了一些简要的侦查。昆明城外戒备森严,但城内却显得相当宽松,兵站里有一些照顾饮食的伙夫,但并没有如同城外驿站那样到处都是卫兵。 现在云南境内到处都有西营残兵出没,昆明一带刚刚平定,清军在地方上又大肆劫掠过一番,他们也知道百姓对自己的敌意很重。所以吴三桂把原来住在城里的人全都轰走了,现在昆明城内没有百姓、没有外来的商贩、没有旅客,就连杂牌军都没有,三个多月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事故。就算有胆大包天的人企图混进城来,也难以通过把守城门的卫兵的严格检查。 经过初步的观察,邓名一行觉得逃离这个兵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想要逃出城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邓名收起所有闹事的心思,打算低调地拜见吴三桂一次。 一路上,邓名曾经旁敲侧击地询问召他来昆明的原因,吴三桂的卫士明确地告诉他,就是要询问一些有关东川府境内战斗的问题——吴三桂时间有限,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和一个小兵磨叽,所以亲兵的职责之一就是在吴三桂接见之前,让邓名明白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要耽误了吴三桂的宝贵时间。 在路上的时候,吴三桂的卫士已经问过几次,邓名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奉命从chong qing去建昌受降,后来听说有吴三桂的云南使者到了,就去会面,然后就遭到建昌兵的突袭,军队溃散,他们就撤到了东川府,然后沿着大道来到昆明,打算走贵州这条路返回chong qing。至于东川府境内的战斗,邓名宣称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在通过沿途据点的时候一切还都是好好的。他们通过以后,才看到身后的许多烽火台被点燃,但是他们并没有返回去看一眼。总而言之一句话,邓名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消息。邓名绝不承认自己曾经拿到过东川府守将的令箭和印信——他作为一个保宁兵自然严守本份,除了接受沿途据点的招待外,绝对不会干涉他们的行动,也不会打探他们是否接到什么消息,更不会询问他们传递的军情内容。 吴三桂的这个亲卫没有谈起东川府报上来的消息,邓名也绝口不提此事。他早在通过东川据点的时候询问过清军士兵,知道他们收到了自己写的那份假通报,其中提到了有一队保宁兵,但并没有人知道就是这队保宁兵首先送出的通报。 吴三桂的亲卫听完邓名的叙述,觉得这个人的用处不大。不过吴三桂既然交代了,那怎么也要把人带回去给他看看,说不定吴三桂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而如果不把人带回去,那就是这个亲卫的失职了。 邓名估计吴三桂不会把一个小小的保宁千总放在心上,所以让周开荒等人做好准备,他下午跟着这个亲卫去见吴三桂,等对方不耐烦把自己轰出来以后,大家马上就启程离开昆明。现在每多呆一刻都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东川府的溃兵逃回云南,到时候把保宁千总“李名”飞扬跋扈的事情一说,上报到昆明,谎言立刻就会被揭穿。 吃完午饭邓名离开兵站,周开荒等人就在里面等他回来,大家连行李都没有打开,就等着邓名一回来就马上启程。但一直等到ri头偏西邓名也没回来,眼看再不动身今天就没法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了。 好不容易邓名总算是回来了,但他们现在还不能离开,因为吴三桂根本没有见邓名。洪承畴刚刚返回昆明,和吴三桂、赵良栋二人商议即将对李定国、白文选发起的新一波攻势,在这种重要的军事问题前,吴三桂和赵良栋那个无关紧要的小赌博自然要放在一边。 邓名就这样等了一下午,然后出来一个亲兵让邓名先回去,明天再来拜见。因为吴三桂和洪承畴他们要用晚饭了,今天不会接见邓名了。 周开荒等人听完就连声叫苦,若是吴三桂今ri有事、明ri又有事,岂不是要旷ri持久地在昆明待下去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暴露的危险变得越来越大,可是进城的时候大伙儿把武器都交出去了,到时候就是想拉个垫背的都做不到。 李星汉则提议在城中放火。一万清军集中驻扎在几个城门附近的营地里,大部分昆明城区都空荡荡的,就是偷偷点火也不会被发现,火势得大到一定地步才会被发现。这些ri子邓名的手下差不多人人都成了纵火专家,见到这种特别适合纵火的局势,真让李星汉等人不觉技痒。 不过这个意见马上就被大家否决了。夜晚点火倒是容易,但是一见到城中火起,守卫城门的士兵更不会放人出城,就凭这十八个赤手空拳的人,难道还能斩关而出不成? “再等一天,如果明天吴三桂还不见我,我们就趁傍晚溜走。”邓名觉得立刻溜走有些太显眼,所以打算再忍一天,若是明天又无所事事,大概吴三桂的亲卫也不会再对此事特别上心。 …… 一些吴三桂的年轻卫士久闻洪承畴的大名,但却是首次见到他。等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后,一些卫士心底下都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失望。此时洪承畴已经老迈不堪,走路都需要缓缓而行,老得好像连眼睛都不怎么睁得开了,看地图或是公文的时候需要把眼睛凑到近前。吴三桂和赵良栋对洪承畴说话时都拼命地扯着嗓子喊,但这位经略大人还是常常会听不清,就算听清了也很少发表意见,对吴三桂和赵良栋提出的各种计划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好像jing力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之前还有不少人总是津津乐道几年前洪承畴临危赶到湖广的事,他阻挡住气势正盛的李定国,让明军从此再也无法寸进一步。再加上之前洪承畴为满清南征北讨的功绩,那些没见过此人的清军官兵都觉得洪承畴肯定是个天神一般的人物。可看到洪承畴老迈年高的这个表现后,不少边上的卫士,还有那些没有和洪承畴打过交道的清军将领,心里都暗暗觉得他真该回家养老去了——看来最近几年在湖广挡住李定国也未必是洪承畴的功劳,都老朽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指挥大军?不临阵犯迷糊、不把部下送进虎口里就不错了,多半当时李定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洪承畴运气好,适逢其会。 吴三桂准备的招待晚宴菜肴很丰盛,包括各种云南特产,有幸参与的众将都吃得眉开眼笑。只有洪承畴仍是一副反应迟钝的模样,满口的牙掉得不剩几颗,只是尝了几口粥就把调羹放下了。 见洪承畴好像就要睡着了,吴三桂就说起了一些最近遇到的趣事来活跃气氛,引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满堂欢笑。但洪承畴却并没就此提起什么jing神,他勉力露出几次微笑后,眼皮耷拉得更低了,眼看就要在宴会上打起瞌睡来。 “最近东川府那里有一件事,末将有些疑惑,还望老经略指点。”吴三桂说着说着就提起了东川府的战事,赵良栋坐在边上也插了几嘴,两人各抒己见顿时又是一番争论。旁边有几个将领也凑趣议论了几句,其中颇多荒谬之处,遭到了吴、赵二人的一致嘲笑。 争了几句后,吴三桂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招待洪承畴的宴会,怎么好不搭理客人,但等他转头再望向洪承畴那边时,看到这老头已经脑袋一歪,斜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老大人确实是累了。”吴三桂索然无味,就示意洪承畴的卫士们送他回去休息。 但洪承畴这时自己惊醒过来,接着就向在座的众人致歉,声称自己岁数大了实在不经熬,他让随行的部将都留下继续好好吃饭,自己在几个卫士的搀扶下先行离去。 离开吴三桂的住处,坐上马车后洪承畴就在车厢里闭目养神。现在他对这种人事交际毫无兴趣,他觉得自己离入土不远了,人际关系已经意义不大——对洪承畴来说最大的悬念就是满清能不能深根固本,牢牢地把整个中国控制在手中。 洪承畴知道自己被天下人唾弃咒骂,他也知道自己在历史上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评价,甚至就连他的满清主子将来都不会讲他的好话。至于什么“维护祖国统一”、“顺应历史chao流”、“促进各民族文化大融合”之类的美誉,洪承畴还不懂这些名词,就算懂,做梦也不会指望能够扣到自己的脑袋上。至于家乡的故居,现在连洪承畴的亲生母亲和嫡亲弟弟都拒绝回去住,连亲人都鄙夷洪承畴到这种地步,他更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这种人人路过都要吐一口唾沫的地方,竟然有人会把它建设成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 既然被世人骂得这样惨,洪承畴就下定决心要帮着满清建立万世不拔之基业。如果中国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被鞑子统治,如果全中国的人到最后都是鞑子的奴才——那么你们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至于吴三桂和赵良栋的争论,洪承畴刚才也听见了,此时他在心里哼了一声:“终归还是两个武夫,只会从军事上想。这很明显是建昌在闹内讧,有人主战、有人主降,主降的肯定还占了上风,所以主战的就拼死一战,要断了建昌投降的后路。” 不过在吴三桂、赵良栋两个人面前或是众将面前,洪承畴没有出风头的兴趣。刚才吴三桂不是说已经有人从建昌回来了么?洪承畴知道等吴三桂问过情况后就会了解真相,洪承畴觉得自己与其在那里费劲说服众人,还不如回家再仔细推敲一遍今天吴三桂和赵良栋讲述给他的进攻计划。洪承畴觉得方案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眼看就要帮助鞑子拿下全中国来啦,马上大家就都要和我一样给鞑子当奴才,再也没机会翻身了,可不能在最后这个节骨眼上出个漏,给别人留下反抗鞑子的机会。 …… 兵站里,邓名在和卫士们偷偷商议明ri混出城后的脱逃路线,突然门口一阵喧哗,听起来像是有几个骑兵赶到。 片刻后,另外一个身带吴三桂亲卫腰牌的清兵步入兵站,站在厅中高喊:“保宁千总李名!”闻声邓名就出去参见。 原来洪承畴离席后,吴三桂就告诉赵良栋已经有个目击者被带到昆明了,二人既然谈起了关于东川府战事的话头,就让卫士去把邓名带来问话。 得知情况后邓名心中有喜有忧,喜的是在酒宴上,吴三桂可能更加不耐烦多问;担忧的是酒宴没有时间限制,吴三桂也有可能问起来没完没了。此外人多口杂,谁知道其他人会不会突然提出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来。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理,邓名跟着吴三桂的亲卫,独自一人来到平西王的临时王府。 亲卫进去报告的时候,吴三桂他们的话题已经扯到了别处,人也有了几分酒意。刚才派人去找的时候,吴三桂把那个带邓名来昆明的亲卫找来问了两句,知道这个保宁千总其实啥也不知道。现在谈话的兴致过去了,来人又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吴三桂眉头一皱,就让亲卫把人轰走。但赵良栋在边上说了一句,觉得既然来了就见一下为好,说不定这保宁千总还有点有用的消息,随便问上几句再打发他走人也不迟。 吴三桂一想也是,人都带到昆明来了,不见一面也寒了卫士一片犬马忠心。为了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家伙再专门抽空,吴三桂也没有这份闲心。 “带进来吧。”吴三桂于是下令道。 邓名就这样被带到了闹哄哄的宴会上。本来已有几分醉意的吴三桂,见到来人后倒是眼前一亮。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身体不错——邓名因为营养好所以发育良好,腰板挺直,相貌看上去也可以。 以吴三桂为将多年的眼光,他还看出这个年轻军官身上有一股勇武之气:“这是个上过战场,打过仗、杀过人的汉子,还这么年轻,不错嘛。”吴三桂在心里评价道。他边上的赵良栋向邓名扫了两眼,心里对此人的判断和吴三桂也差不多。 吴三桂问了一些东川府的情况,邓名就按照事先想好的一概推说不知,自己只是忙着南下,打算绕道早些返回chong qing,根本没空去管后面的战事。东川府境内传递的军情报告,邓名因为职权所限更是不可能询问得知。至于建昌现在的情况,邓名的说法和他送来的报告差不多,就是建昌目前是狄三喜主政,可能是为了获取威信吧,就向李国英和吴三桂诈降,骗几个清兵过去杀了立威。邓名反复强调这都是他的猜测,具体实情并不清楚。 如果是一般人,那么谈话大概也就到此结束了,吴三桂可能会扔几个赏钱给这个跑了一通冤枉路的保宁千总,把邓名打发走让他明天离开昆明。不过因为邓名给吴三桂留下的第一印象不错,他就多问了一声:“你们在建昌是怎么被伏击的?” …… 两个时辰后,洪承畴的部将从平西王府返回。一个心腹将领回到府中后见到书房依旧是灯火通明,洪承畴面冲着桌上铺开的巨大的滇西南和缅甸地图,正在皱眉沉思着,在他的手边则是厚厚的一摞前线将领的报告。 “老大人太辛苦了。”这个心腹见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在吴三桂的宴会上狂欢时,洪承畴却独自默默推敲着军事计划中的漏洞。 “王事岂容疏忽?”洪承畴淡淡地说了一声,问了几句晚宴上发生的事情。 听到吴三桂把那个去过建昌的目击者找来时,洪承畴微微一笑,头也不抬地问道:“建昌谁主战?谁主和?” “嗯?”洪承畴的话让将领一愣,他对洪经略可是非常熟悉,知道这老头子看上去老态龙钟,其实仍是宝刀不老、言必有中。 “难道建昌不是一派主战、一派主降吗?”洪承畴见部将没有回话,就缓缓抬起头,慢吞吞地问道:“那个保宁千总是怎么说的?” “他说……”部将连忙把邓名叙述的大概意思重复了一遍:看不到建昌明军有内讧、分歧的迹象,很可能就是狄三喜为了立威。 “不对!”洪承畴没听完就开始摇头。 吴三桂和赵良栋其实已经想到了明军的军事行动,但因为无法从政治上解释所以又退缩回去,洪承畴却很清楚在东川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保宁千总的陈述与洪承畴认定的事实不符,让明明一清二楚的事实变得模糊不清。刚才洪承畴没提醒吴三桂,因为他觉得片刻后就会真相大白,这并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但听了心腹的报告,立刻让洪承畴有了一丝不安:有人在设法蒙蔽满清的将领,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明显的是这个人企图对鞑子征服中国的大业不利! “此人说话不尽不实,”洪承畴伸手从竹筒里取出一支令箭,扔给那个部将。此时他双目睁开,其中更没有一点迟钝、浑浊之se:“速速前去,将这个保宁千总给本经略拿来!” ------------ 第五十一节 晚宴 两个时辰前…… 之前邓名对吴三桂自称是李国英的使者,奉命去建昌搬运粮草去chong qing,得知吴三桂也派人来四川行都司他就先去拜见。邓名觉得这命令应该还算合理,说不定吴三桂也有类似的想法。确实如此,吴三桂甚至懒得过问李国英命令的细节,因为吴三桂和邓名的地位悬殊实在太大,作为一个王爷和数十万大军的统帅,没有必要事必躬亲,也没打算和一个小小的千总说个没完。 不过吴三桂问到他派去的受降军队被明军伏击的情况时,邓名就不敢凭空捏造了。如果在吴三桂面前杜撰交战过程,露馅的可能xing很大,一旦引起对方的怀疑,就可能遭到仔细的盘问,那样邓名是肯定无法过关的。 于是邓名就实话实说,叙述起那天自己袭击清军营地的过程来,只不过他是站在被袭击者的角度来陈述。当天邓名领着卫士在清军营地里左冲右突,对清军营盘的部署非常了解,给吴三桂讲述起来也是条条是道。 邓名觉得这样很稳妥,但赵良栋听来则感觉非比寻常。正常情况下,被偷袭时人会变得非常恐慌,头脑混乱,很难镇定地观察周围情况。邓名和以前赵良栋见过的败兵不太一样,他并没有用“敌人很多”、“到处都是敌军”、“到处都是大火”这样笼统的描述,而是提到了敌骑冲击的方向,火势的蔓延,还提到友军混乱造成的恶果。 渐渐的赵良栋从三心二意地不太理睬变得聚jing会神起来,这个保宁千总沉着冷静的表现,以及他有条有理的陈述引起了赵良栋的注意——很多部下因为不识字,在战场上可能很勇猛,但是一说话就显得粗鲁、莽撞、头脑简单,就是打了胜仗也不会好好地总结,更不用说打了败仗。当然赵良栋手下也有一些良将,可是他们从小在军旅中长大,生活内容离不开封建军队那一套,虽然邓名只是想要敷衍过关,但赵良栋还是觉察出这个保宁千总有些见识,与自己手下的小军官不太一样。 这时赵良栋听见吴三桂又问这个年轻的小军官道:“你现在想来,当时敌军有多少,为何要在营中这样往来不停地冲突?” 赵良栋知道吴三桂这是在考量邓名的才能,对于一个小小的千总来说,这道题的难度显然是太高了,就是一般的将领也未必能答好,比如吴三桂派去东川的那个游击显然就交出了一份糟糕透顶的答卷。赵良栋一言不发地等着那个保宁千总的回答,刚才听了他的描述,赵良栋对此战的经过已经猜到了大概。 “人数必定不过百!”邓名斩钉截铁地答道,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表现出和官衔不相符的勇气、镇静和表达能力,他依旧按着“百虚不如一实”的思路,换个角度陈述真相:“至于敌骑在营中反复地冲突,显然是疑兵、攻心的策略。” 邓名还提到在明军发起攻击之前,有一个建昌军官来拜见游击的事情——仍然是换了个角度陈述真相。面对吴三桂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邓名觉得叙述需要尽可能地真实,以免对方起疑:“事后卑职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吃饭,所以幸免于难。这个人可能是特地来侦察中军帐的位置,敌军因为人数不足,事先冒险前来侦察,以保证突袭能够一击得手。” “好!”赵良栋称赞道:“说得不错!” 邓名给赵良栋留下了见微知著的印象,他自问也没法把敌军的举动和居心分析的更清楚了——当然不会,因为邓名就是敌人,他对自己的行动和目的自然再清楚不过。 “哈哈,”主座上的吴三桂笑道,又吩咐左右道:“取笔墨纸张来。” 等卫士把吴三桂要的东西取来后,平西王吩咐邓名道:“那天你们的营地大致的样子,画出来给我看一下。” 赵良栋看出吴三桂对这个保宁千总非常欣赏,没人会要求一个千总具有画简要地图的能力,这个阶级的军官只要服从命令上阵砍人就可以了,很多靠武勇拼上来的将领都是一脑袋浆糊,跟着上峰行军打仗没问题,但让他单独扎营、布阵就一塌糊涂。 邓名并没有用吴三桂给的笔墨,而是掏出自己怀中自制的炭笔,为了怕露馅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吴三桂的问题。那天他事先在清军的营地里用心侦察了一番,又反复冲突了许多个来回,对营地的部署记得很清楚,很快一副地图就画好了。想了想,邓名又加了几道标注,说明是自己推测的明军攻击路线——当然也都是他那天真实的进攻路线。 卫士把邓名画的地图取走,交给了高高在上的吴三桂,平西王拿着那张地图看了看,然后示意卫士把它传示众将。赵良栋拿到手里后,仔细地看着,想不到这个年轻人不但地图画得不错而且还能写字,最后叹了口气让卫士把它传给下一个人。 “你们真都该找个李千总这样的手下。”等众将都看完后,吴三桂说道:“那天若是李名你这个千总在主持,绝不会有此失败。” 吴三桂觉得这人不错,动了点爱才的念头,他本也不在乎这么一个小兵,但是多一个人,说不定那天能用得上。但赵良栋突然高声说道:“大帅说得对!末将一直苦于没有几个得力的手下,很想要这个李名到末将军前听用。” 赵良栋手下人才不像吴三桂那么多,相对来说他的爱才之心更强烈些,赵良栋对邓名笑道:“李名你在四川也没有什么前途,本将不ri就要统帅大军征讨伪君永历,你就跟我去吧,立点功。” 平西王笑了笑,虽然李国英曾经是自己的部下,但现在和赵良栋关系更近,只听他说道:“李名你的福气不错,赵将军看得起你啊。” “这……”邓名心中却是连连叫苦。刚才吴三桂把他画的地图展示众人的时候,他就猜到大概是吴三桂觉得自己画得还不错,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应该低调地、不露破绽地离开昆明,如果被赵良栋收为手下就无法溜走,迟早东川军情传来自己的身份要暴露。 吴三桂却以为邓名是担心李国英的反应,便大包大揽道:“那本帅就做主了,李名给你两天假期,大后天去赵将军那里报到,至于川陕总督那里本帅自会修书一封,和他解说清楚。” 事已至此,邓名无法可想,只能向吴三桂和赵良栋道谢。幸好吴三桂说给两天假期,他打算明天就装作去城外踏青,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昆明。想到这里邓名心念一动,就向赵良栋讨要腰牌,赵良栋满不在意地说道:“你先用现在的,等大后天来报到的时候,本将再给你不迟。” 这时吴三桂问邓名道:“李名你怀中怎么会带着笔?那是什么笔?” 邓名连忙答道:“卑职喜欢丹青,但野外用墨不容易,所以就做了这个炭笔,平时揣在怀里,遇到风景人物就画上一笔。” 说着邓名就把炭笔呈了上去,吴三桂看了看又还给他,笑道:“听说汉将军飞喜好丹青,李名当努力。” “遵命,卑职一定不忘大帅今ri教诲,以张将军为楷模。” 沉着冷静,还有见识胆略,懂得丹青甚至还读过书,自己一提汉将军飞对方立刻就知道是张飞的自称……吴三桂觉得赵良栋有些不顺眼,在自己面前夺走了一个人才。 邓名捕捉到吴三桂那一丝不悦之se后,不知道这是冲着赵良栋去的,还担心有指向自己的意思——刚才邓名回答的时候心怀恶意:张飞的志向是兴复汉室,邓名自称要以张飞为楷模,看上去像是附和吴三桂,但他心里则在讥讽吴三桂。 邓名担心吴三桂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连忙取悦地说道:“卑职敢请为大帅做一幅画。” “太麻烦了。”吴三桂摆手拒绝,他知道作画时自己须要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邓名解释说他作画的手法与众不同,吴三桂与其他将领谈笑时,邓名同样可以画。 邓名向吴三桂的卫士要了一张纸,拿一个长方形的托盘翻过来做衬板,左手托着衬板和纸,右手捏着炭笔,站在吴三桂餐桌的侧面就画了起来。吴三桂和将领们喝酒谈笑,再也不理睬边上的无名小卒。散布在各个餐桌的上的文武官员轮番给吴三桂敬酒,争先恐后地奉承谄媚,邓名对眼前走来走去的人置若罔闻,熟练、迅速地一笔笔勾勒着,埋头于自己的画中。老师在课堂上反复讲过,画人物主要是要画出感觉、印象,画出人物的气质和jing神面貌,与之相比,是不是与人物的五官长得很像倒是次要的。邓名为了迎合吴三桂的心理,不但要画出他的枭雄气质,还要仔细描绘他的容貌特征。传统王公将相的画像都是面如满月,慈眉善目,胖胖的一副富态样,而邓名完全是写实派。 “画得真好。” 听到旁边一个人的声音,邓名转过头,才发现好几个将领的亲卫都围拢在自己身后,看着他画像。刚才就是一个卫兵情不自禁发出的赞叹声,随着围观的亲卫们都议论起来。 吃了一惊的邓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画,感到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本来他只是想巴结吴三桂一下,却不知不觉又做得过分了。 喧哗声引起了平西王的注意,他把目光投过来:“画得了?” “卑职觉得只用炭笔不足以显示大帅的威风,最好是采集些专用的土石,调制些颜se。”邓名答道,他想要为自己出城找个借口。 “拿过来。”吴三桂让亲卫取走邓名手中的画,然后再次传示众将。众人惊讶这种奇怪的笔法之余,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纷纷称颂画像上的吴三桂英雄盖世,与其说夸奖画技,不如说是借此巴结吹捧吴三桂。吴三桂听得仰面大笑,指着邓名问道:“你要什么赏赐?” 邓名心说自己来昆明跑了这么远的辛苦路,还一路提心吊胆,若是不从吴三桂这里拿些什么东西走那真是太便宜这老贼了。 当即邓名便请求道:“身为武人,甲不坚则xing命难保,刀不利则功业难成,卑职敢请大帅赐下利刃、宝甲。” 邓名和手下卫士的盔甲确实不怎么样,文安之那里清军式样的盔甲并不多,而且大部分质量低劣,挑不出几幅象样子的。如果不是盔甲质量太差,在东川府的时候刘晋戈也未必就会负伤。 “此事易尔,”在一片奉承声中,心情愉快的吴三桂想答应邓名的要求,不过看了一眼赵良栋后吴三桂又改变了主意:“你是赵将军的手下,不能什么都从我这里讨吧?你要甲还是要剑,只能要一种。” “那……卑职想讨一领宝甲。” “好。”吴三桂答应了:“明ri你可以去武库自己挑一领。” “卑职还有十七个手下,他们连棉甲都没有。”邓名狮子大开口,他的随从可以说成是亲丁,自然要跟着自己一起转隶云南,乘着吴三桂心情不错又有几分酒意,邓名就继续讨要。 “也罢,你可以替你手下一起挑了,不过不许都拿铁甲,那个你只能自取一套。”吴三桂看来还没有醉得晕头转向。 邓名再次谢过,问赵良栋能不能立刻前去取甲,因为从未有过铁甲所以心痒难忍。赵良栋闻言也是大笑,便与吴三桂说了,这两人现在都已经醉了七、八分,做事更不加深思,吴三桂唤来一个亲卫,让他取了令箭带着邓名去拿铁甲。 出了平西王府后,邓名仰脸看着天上的星斗,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他心想着:“我明ri一早就要跑了,岂能明ri再去挑盔甲?还是要立刻拿到手,赶紧走人为妙。” 在邓名离开后,吴三桂和赵良栋的心里不约而同地生起同样的疑问,以这个保宁千总在这一个时辰里表现出的才能,他怎么会被李国英埋没?赵良栋打算明ri就把邓名唤去好好盘问一番;而吴三桂与李国英相处过一些时ri,后者当过他几年的手下,以吴三桂之见,既然李国英不提拔邓名那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吴三桂同样把疑惑埋在心里,打算明ri再说——今天已经在这个小兵身上表现出太多的注意力了,已经有些冷落了部将们。 这次和邓名同行的亲卫,并不是带他来昆明的那个人,离开大厅后邓名对这个亲卫说了许多奉承话,对方也回答得比较客气。刚才这个亲卫站在大厅门口看到了邓名的表现,据他观察吴三桂和赵良栋对这个保宁千总还是十分欣赏。 趁着左右无人,邓名就把身上的银子掏出来送给这个亲卫:“辛苦了,这么晚还要陪我走一趟。” “好说,好说。”这个亲卫推脱了几次没能推脱掉,就把银子收了起来,心想一会儿邓名要是顺手拿把好刀、好剑,自己就当没看见好了——就是邓名送的礼物有点重,这个亲卫在心里掂量着,觉得一把好刀也不值得这么多银子。 又走了一段,亲卫才觉出只顾说话走错了路,突然勒定马:“李千总,我们去武库,不是这条道啊。” “是啊,不是先回卑职的住处么?”邓名答道:“刚才大帅还许了我十七领棉甲,我一个人也拿不回去啊。” “这个……尊属的甲也要今晚一起取走吗?”亲卫闻言一愣。 “是啊。”邓名看这个吴三桂的亲卫脸上有犹豫之se,便以退为进:“要不,您回王府再问问大帅。” 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亲卫当然不会回去惊动吴三桂,已经拿了邓名的银子他又不好板着脸反对,再说对方还会是赵良栋未来的手下人,将来打交道的时候可能还不少。于是只好先跟着邓名来到兵站。不过这时亲卫心里已经很是不满,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利用了,而且时间也很晚了,一会儿一定要铁面无私,不能让这小子占了便宜——也是因为他感觉邓名给的银子有点少,给这么点银子就想自己办这么多事未免也太不懂事了,或者说小气。 亲卫有些生气地在兵站外面等邓名的时候,从里面冲出来一群热情洋溢的人,为首的正是周开荒,他率先冲过来一个劲地喊久仰,然后嘻嘻哈哈的说了许多好话。相比周开荒,李星汉要笨嘴拙舌一些,但也和其他人一起围上来恭维这个亲卫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郡王亲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被十几个围在身边的人时刻不停地吹捧,亲卫原本那份不快渐渐淡去了,这时邓名也出来了,他又从行李里拿了不少银子出来。亲卫最后一点的不满也随之散去,看来不是邓名不懂事,确实是刚才银子没带够。 从兵站走到武库的一路上,邓名和卫士们吹捧个不停,亲卫甚至没有机会开口谦虚几句,被灌了满满一肚子的**汤。等武库的卫兵验明腰牌、令箭后,这个亲卫已经在想:只要邓名他们不做得太过份,铁甲稍微多拿个两领、三领的,只装没看见好了。 ------------ 第五十二节 纵火  离开平西王府前,邓名看到吴三桂唤来亲卫时给了令箭,他灵机一动,就哄着他回到自己住宿的兵站。当邓名进屋去叫同伴们时,三言两语概括了眼前的情况,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李星汉,极力主张去武库放火。不过邓名告诉大家要冷静,要见机行事,如果仓库的防备森严,那就老老实实拿了棉甲回来睡觉,明天再找机会出城;如果有机可乘那就放火,当然不许擅自行动,而要听邓名的命令。 在来武库的路上有一个兵营,兵营外边有站岗的哨兵,还有其他巡逻的士兵走来走去。过了兵营很快就到了武库,两者距离不远。当时明军就意识到必须静悄悄地动手,以免惊动了不远处的军营。 仓库很大,里面似乎分成几个大的库区,为了防火还打了几眼井,有提水的设备,摆了许多储水的大缸。由一个仓库的看守在前面带路,邓名和吴三桂的卫士跟在他后边,李星汉等人紧随其后。路过的几个库区各有一个入口,分别有两、三名士兵把守,都坐在门口打瞌睡。有几个人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抬起眼皮看看这队行人,见他们从自己的防区前走过去,就又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仓库的大门十分沉重,从外面无疑很难突破,若是强攻的话肯定会惊动附近的兵营。现在昆明的治安良好,城内只有吴三桂、洪承畴的嫡系军队,能够进入这个仓库的更都是吴三桂、ì落后库区大门上锁,除非持有吴三桂的令箭才能进来。三个月以来从没出过事故,仓库的看守也就放松了jǐng戒之心。白天他们要巡查站岗,不敢懈怠,可是天黑以后部分守卫都回家了,仓库内寂静无声,值夜班的小兵们就守在各个库区门口打瞌睡。 以前倒是有过晚上来人取东西的先例,但守夜的兵丁知道通常晚上不会来取大量的器械,一般都是几件盔甲、兵器,或是几件帐篷、军装。守兵提醒进来的这些人仓库里不能举火,守兵点了几个灯笼,再三叮嘱要把这灯笼提在手里,不要随手放下,虽然这种灯笼都是特制的,即使放倒也不会把火甩出来,但小心谨慎总是必要的。 停在一个库区的门口,两个执勤的兵丁被叫醒后又验了一遍令箭,这才掏出钥匙,打开仓库的大门,然后退后一步,让这些人进去。 虽然不知道李星汉的名字,但是吴三桂的亲卫感觉这个家伙实在有点烦人,走了一路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两句奉承话,“您这么年轻就深得王爷信任,真是了不起”让亲卫感到自己耳朵都听得快要磨出茧子来了。 “一会儿他要拿铁甲可不行。”李星汉那种机械式的重复已经不是恭维而是对人的一种折磨了,亲卫在心里发狠道。 就在这时,武三和吴三突然同时出手,抓住了亲卫的左右两臂,而紧跟在背后的李星汉则一手捂住他的嘴,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同时明军把其余的三两个人也都收拾了。 把几具尸体抬进仓库里在地上放平,武三从吴三桂的亲兵怀里掏出了刚才送给他的银子。上次在建昌伏击清军后,在战后总结的时候,武三就叹息自己当时不够冷静,忘记在杀人后把银子拿回来了,这次他当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比银子更重要的是这个亲兵的腰牌和吴三桂的令箭,邓名把这两样东西收入怀中,开始观察这座仓库里的储藏,原来这是一座盔甲库,从普通的棉甲到jīng致的铁甲应有尽有。 李星汉和周开荒各带着几个人,一言不发,放轻脚步摸了出去,过了一会他们拿着好几串仓库钥匙返回来。看守大门的兵丁和看守仓库的兵丁统统被他们收拾掉,有的人在睡梦里被杀,也有的人觉察出来有一点不对,但来不及喊出声就咽了气。 打开一个又一个仓库,邓名看到不但储存着枪械、弹药、盔甲,还有军服、被褥、帐篷,以及大量的布匹、棉花、皮革。更重要的是,邓名找到了火药仓库,一打开门闻到那浓郁的硫磺和硝石味道后,大家都紧张地后退了两步,唯恐手中的灯笼会引起灾难——这里不但有永历朝廷的储藏,还有吴三桂后来运来的数以万斤计的火药,更有最近新生产的新火药。在这个仓库的角上还有储存硝石、硫磺的仓库。 “就是这个。”邓名找到了最需要的纵火材料,他们把灯笼放在远处的空地上,摸黑进去拖出了好几口袋的火药。 他们在一面挡风的墙壁后,把这些火药搅拌均匀,把火药从袋子里倒出来,形成一条黑sè的带子,一直伸到存放火药的仓库中。铺好之后邓名看了看,担心这道引火索会中途熄火,就又搬出两袋火药,在引火索上又铺厚一层。 还有几袋子火药则被运到其它几个仓库中,在仓库内做了几道小的引火索,剩下的就统统倒在引火索的末端以保证最初的火势够大。棉布和棉花中混杂了火药后,邓名毫不担心它们的火势,倒是觉得兵器和盔甲仓库的可燃物不够多,他们又从棉花仓库拖了几包棉花放到兵器库,棉花掺杂了火药,摆放在引火索的末段。 这些工作完成后,邓名和两个人再进行一遍最后的检查,其余的人则马上分头去挑选铁甲和兵器——这倒是件很容易的工作,各个仓库里都把比较稀少的昂贵兵器放在明显的位置,不同等级的装备不会混杂摆放在一起,明军根本不用看后面的成堆货物,专门在那些最好的装备里挑选。 刚才周开荒看存储的马鞍时就留心了,等到正事忙完后他马上带上了五个人跑去,急急忙忙地挑出了一批上好皮革、做工jīng良的优质马鞍,一人夹着两个、三个的,在库区和大门之间飞奔——他们把东西搬出去,还需要飞快地给所有的坐骑都换上新鞍具。 李星汉也在这个皮具仓库里取出了一批好靴子,同伴们一人一双。而李星汉则在两双之间权衡了一会,他换上了其中的一双,但另外一双还是舍不得扔,就挟在腋下飞奔去军衣仓库。刚才开门的时候李星汉就看中了其中的丝棉披风,现在牛皮靴到手了,他赶快去给自己还有同伴搬大麾,jīng致的丝棉披风轻便保暖,平时可是很难找到的。 “快点,快点!”邓名已经完成最后一遍检查,还砸了所有储水的缸,摧毁了各口井的提水设备。此时看到大部分手下还在忙着寻找仓库里的好东西,邓名忍不住催促起来,现在这些卫士兴奋的表情,给他一种“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感觉。 “还早哪,邓先生。”武三从邓名面前跑过去时回答道,刚才他把大家系在马后的旧棉布毯子和那些陈旧的马鞍一起扔了,现在武三怀里抱着的是一叠崭新的羊毛毯,正忙着要去系在同伴们全新的马鞍上。 邓名指着旗杆上猎猎作响的旗帜,对大家急道:“今天风可不小,一会儿要是突然变风向了,那我们的火药就白铺了。快走!快走!少拿点东西罢。” 在邓名的催促下,大家换上铁甲,拿好兵器,准备立刻离开武库。临走前明军取出一些香烛,在每一根导火索的初始端用火药做一个小丘,然后把几只香烛点燃了插在上面。在通向火药仓库的那条导火索上,邓名担心香烛熄灭,还一口气多插了三根。 虽然破坏了消防器材,但邓名临走还是把所有的门都牢牢地锁上,尽可能地给救火人员制造麻烦。在深夜的昆明城里,清兵应该不会有很迅速的反应,很难在火势变大以前赶到。不过邓名还是担心会有意外,或是有路过的巡逻队发现火情。从偏门出来以后,邓名同样将它锁上,这样外面的人就算想进仓库都要花费一番气力。 李星汉意犹未尽,主张到市区再去点几把火。 “没有时间了,”邓名说道,他们只有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如果在这个时间内不离开昆明城,就会陷入险境:“如果我们没能及时跑出城外,那你就随便放火好了,也许我们能趁着大乱脱险。但现在还是先出城再说吧。” 骑上战马,邓名和他卫士们径直向最近的城门跑去…… 城楼上的卫兵看到一串火光迅速地由远而近,守卫在城门前的卫兵也听到夜sè中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很快他们就看到一队骑士高举着火把,从漆黑的夜幕中出现,来到自己的面前。 “入夜,非急令不得开门。”一般来说,凡是在夜里来到城门前的人都会带着军令,不过出于职责所在,守卫城门的军官还是重复了一遍这条军令。 “大帅亲卫吴名。”为首的骑士从腰间摸出一块腰牌,递给城门前的军官。 军官仔细检查了一番,双手捧着奉还,接着问道:“可有军令?” “奉命出城办事。”那个骑士口中答道,取回腰牌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不慌不忙地又掏出一根令箭递过来。 核实无误,城门的守卫军官再次双手捧着将平西王的令箭还给他的卫士。 “开门,放吊桥!”这个军官退开几步,给这队骑士让开去路。 随着军官的大声吆喝,沉重的昆明城门被缓缓地打开,显出城外的一片沉沉黑sè。打开城门后,两个士兵快速走出门外,高举起火把,让邓名他们能够勉强看到刚刚放下的吊桥通道。 城门口的卫兵和他们的军官都打量着来人,他们并不认识平西王所有的亲卫,但猜出眼前这些人一定来头不小,领头的就算不是亲卫队长、队副,也是平西王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因为借着城门前的火光,眼尖的卫兵已经看到这个吴名全身上下都是一等一的装备,火光映照出他马鞍和马靴上发出的鲜亮之sè;腰间挂着的佩剑盛在青鲨皮鞘中,不用看就知道是一口宝剑;身上披着的丝棉大麾下,露出阵阵金属铠甲的寒光。 若是只有一人如此也就罢了,可紧跟其后的一群骑士也都是一般无二的装束,城门口的卫士看过的平西王亲卫也算不少,穿戴这样奢华的还真没遇到过几个。 邓名一马当先从城门下冲出去,身后的骑士更不迟疑,一个接着一个从门洞下穿过,在火光中踏上吊桥飞奔而去,驰离昆明。 当看到一个又一个从夜sè中走出来的骑士,人人都是这幅行头,城门前的军官心中感到震动。在深夜把这样的心腹卫士大举派出城,平西王显然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不过城门口的卫士知道这绝不是他们能过问的事情。 每通过一个骑士,城门军官就在心里默数一声,当最后一个骑士离开吊桥消失在城外的茫茫夜sè中后,城门军官如释重负。 “十八个啊,王爷派这么多亲卫去哪里啊?”军官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声,然后对士兵们大喊道:“收起吊桥,关城门。” 当沉重的两扇城门又一次合拢,把城外的那队骑士与自己彻底隔绝开后,这个城楼的守卫们才纷纷议论起来。 “你看见刚才有几个人背的鸟铳了么?”说话的是一个火铳兵,刚才他看到几个吴三桂亲卫挂在马上的jīng制鸟铳后就直咽口水,他估计自己这辈子也未必有机会能拥有同样的一支。由于做工问题,这个时代的火器并非很安全,装药足量就很容易炸膛,若是装药不够就缺乏威力。至于相对安全的三眼铳则威力很小,与谭弘作战时李星汉的那几把三眼铳邓名也见过,当时没有火药只好当锤子用,但即使有火药它们还是应该当锤子用,或者说一开始就不应该用这些铁来造三眼铳而是应该直接造铁锤。但这次在火器库中见到了五支jīng致的长筒鸟铳,装在几个jīng美的枪匣里,被邓名一支不落地尽数带走。 “还有他们的弓,他们的箭!”又有一个清兵嚷起来。刚才他注意到几个明军骑士箭壶里的白翎箭:“都是三重倒刺的铁骨狼牙箭!”这个士兵知道每一支狼牙箭的造价、用时,至少是他手里这种普通羽箭的十几倍。 吴三桂夜晚派人出城不奇怪,但一口气派一队装备jīng良的亲卫出城则非常离奇,这并不是罕见而是前所未有,这队骑兵在昆明城附近行动居然还带着步战用的弓箭、火铳和其它各种兵器。 在昆明城附近吴三桂的亲卫不需要冲锋陷阵,所以他们携带的装备早已经从侧重战场需要变成侧重保镖需要。而这队骑士却完全不同,携带的都是只有在战场上才有重大意义、平时只会觉得累赘的武器。就像那个领头的,他的武器也不仅仅有佩剑——这种既美观又大方的装备同样可以满足保镖工作,差不多是吴三桂亲卫的标准配备——军官看到马的一侧挂着一人长的马剑,后者虽然在马战中很有威力,但下马步行时显然很不方便携带。城门的军官眼神很好,他还注意到另一侧的马背上似乎还挂着一把马刀,马靴上别着一把肉搏用的长匕首。 “这大晚上的,他们要去哪里?”终于有人好奇地问道,这队骑兵带着大量的野战兵器,显然有人要倒霉了,但什么样的敌人需要平西王出动亲卫去攻击?当然没人知道这队武装到牙齿的平西王亲卫到底要去对付谁,不过看到他们的装备后,城门的官兵都有些同情他们的敌人了。 离开了昆明城后,邓名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停在夜sè中的大道上,转过头向着昆明方向张望,他们怀着焦急地心情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一柱香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邓名感到了周围人的不安,他同样也非常紧张,担心导火索或是燃香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再等一柱香的时间。或许已经烧起来了,但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若是没烧起来,那当然要尽快地逃亡而去,明rì气急败坏的吴三桂肯定要通报全云南沿途拦截抓人。但若是能烧起来,那邓名觉得自己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 此时在洪承畴的官邸中,他的心腹将领接住顶头上司投过来的令箭,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执行前去拿人的命令。他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完,还有件事需要向长官报告。 “还不速去?”洪承畴不满地呵斥道。 “启禀大人。”将领终于拿定主意,此时他的酒意也散去不少,急忙向洪承畴报告道:“刚才那个李名被赵总兵收为手下了……” “那也去给我拿。”洪承畴有些不耐烦了。 “末将知道。”将领结结巴巴地辩解着:“可是,然后,李名就央求给他一幅铁甲,还央求平西王和赵总兵同意他立刻去武库领取。” “武库?”洪承畴又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大晚上去武库干什么?” 洪承畴唤来另外一个部将,递给他一根令箭,吩咐道:“你速持我的令箭去武库……” 话未说完,突然平地一声巨响,就好像有一团惊雷在昆明城中炸开,震得洪承畴身体一晃,同时屋顶的尘土也纷纷落下…… ------------ 第五十三节 烈焰  出城数里后邓名等人停下脚步。今夜风急云密,看不到月亮和群星,暗空中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风雨。邓名一直望着来路方向,在深深的夜sè中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红点,大概是昆明守卫在城头点燃的火炬,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之间,像是打了一个闪,不过不是平时打闪那般的白光乍现,而是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猛地腾起一片红雾,半个天空被映成红sè。在红光出现之前,周围的景物隐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sè中,但红光映亮了山峦、湖泊、草木,也映衬出远处灰sè的城楼和城墙,昆明城的轮廓浮现出来,紧跟着一记狂雷般的轰鸣声传来,众人坐下的马匹都不安起来,纷纷打着响鼻。 “好家伙!”周开荒在黑暗中已经有些不耐烦,时刻在焦急地等待着,但是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感到周围的大地好像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数里之外武库旁边的那个清军军营里,士兵的感受和周开荒就完全不同了。 之前城外众人还毫无察觉的时候,这个兵营的守夜人和巡逻队就发现了武库似乎有点异常,看到有红光从库区后透出——储存皮革、棉花、衣服的仓库里,导火索要短得多,它们的香烛先被点燃所以率先引发了火势。装皮革的仓库最早起火,屋顶也迅速被烧穿,此时用来引燃火药库的那几根香烛还没有烧到头。 察觉到异样的几个巡逻兵议论了一会儿,觉得库区围墙后透出的红光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现象,一个军官考虑了一下,就带着几个人走到仓库的大门前问话,但任凭他们喊破喉咙,里面也没有人作答。这时已经有好几个仓库开始熊熊燃烧,火药仓库的导火索也烧到了仓库内,可大门外的清兵并不知道危险,他们看到红光越来越浓,还有阵阵烟雾腾起,知道仓库里出了大事。 又喊了几声,军官命令人去推门,但沉重的大门纹丝不动。这个军官倒是知道仓库区还有一个偏门可以让人临时出入,但这个偏门居然也被锁住了。眼看两个门都不通,又没人回答,军官不再犹豫,决定下令翻x墙进去开门——他不知道里面的门栓也被邓名锁上了。 这个军官还回头命令身后的一个士兵跑步回营,喊醒全营士兵准备协助救火。作为驻扎在仓库旁边的军队,军官知道仓库内有储存着大量凉水的水缸,有许多特意开凿出来的水井,每一口井上都有抽水的小型脚踏提水车。 几个士兵叠起人墙试图翻越过墙,另一个士兵也听明白了军官的命令,转过身就向着兵营的方向跑去。就在此时,军官突然感到周围的世界好像瞬间变得明亮无比,彷佛是从深夜突然到了正午:路边的石头、四周的街道、士兵身上的衣服和面容都好像和大白天一样清楚…… 还未等军官对眼前的异象产生疑惑,他就感到自己好像突然腾云驾雾,脑袋里隆隆作响,眼前的景物飞快地变换着、扭曲着,周围好像是一片光明、又好像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当这个军官恢复观察周围的能力时,他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下巴上感觉粘粘的,他伸手抹了一下,借着周围的亮光他看到满手都是血——是他自己的血,但却没感觉到疼。 军官奋力想站起来,但感到腰腿发软,有点类似大醉之后的感觉。他在地上挣扎的时候,看到周围的士兵一个个也都在地上翻滚,刚才叠罗汉要翻x墙的几个士兵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个人仰面朝天躺着,被震的五官出血。还有有个满脸都是擦伤和血迹的士兵好像正冲自己喊些什么,军官只能够看到那个士兵大张着嘴做出一些动作,但他一个字也听不到,脑袋里好像有好几口大钟在敲。不但听不到任何东西,而且这些口大钟每敲一次都震得军官身体一软,差点再次趴倒在地。 这时军官才感到奇怪,为何周围是这么的明亮?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只见库区上方就像是在放烟花一样,不时有一簇又一簇的焰火窜上夜空。第一次大爆炸后又开始了一连串的连续爆炸,残余的火药和其它装着硝石和硫磺的仓库紧随其后,现在存放布匹和棉花的仓库也一座跟着一座开始炸起来。 不过现在远没有第一次爆炸时那么惊人,第一次震响时猛烈的爆炸把整个火药仓库和它周围几座小仓库的屋顶、四壁都一起掀飞,隔壁铳炮仓库的一门重达千斤的火炮也被冲击波送上半空,那门火炮就像一张被抛起来的扑克纸牌,在空中翻转飞舞着,一直飞过库区的外墙,落到远远的城区那边去。 其它被抛入空中的火药袋、硫磺飞起几十米高,在空中爆炸、燃烧,化作漫天的火雨,哗啦啦地浇下来。此时军官的身边地上,到处都是这些滚烫的火粒,他面前库区的顶上是冲天的火光,向周围吹着灼热的风,其中仓库连绵不绝的爆炸把更多的烟火送上半空,整个库区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口,不停地喷吐着红光、烟雾和照亮夜空的火雨。 被从头顶落下的火粒烫了几下,军官挣扎着站起,看着地上忽明忽暗的火星——这些闪烁着的红sè颗粒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大地,谁也不知道刚才那次爆炸到底喷洒出来多少。军官背后街道上、屋顶上也落下了不少,这些已经无人居住的民房顶上的茅草和木板正在发出焦臭的味道,气味迅速地变浓,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硫磺焦臭混杂在一起。实际上从这里到几个街区之外都落下了这些火粒,只是密度不同罢了。 再次抬起头,军官看着仍不停喷洒火雨的库区天空,知道一定要尽快开始救火,不过还不等他喊出这个命令,刚刚站直身的军官就感到脑袋里好像又是几口大钟同时作响,轰隆一下子震得他再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扶在地上,军官感到一股剧烈的恶心从腹部直冲上胸膛,然后从喉咙中喷涌而出。这个军官和几个尝试站起来的士兵们一样,都趴在地上呕吐着,随着开始呕吐,他们的感觉也稍微恢复了一些,现在他们全身上下都开始作疼。 在这个军官背后的军营方向,也有一些清军士兵的人影,他们距离爆炸现场较远,但一个个看上去也是东倒西歪,像一群喝醉酒的人般摇摇晃晃,不得不用力扶住周围的东西来保持平衡。这是另外一些巡逻兵和兵营值夜的卫兵,他们站起来后虽然也有人感到恶心,但大部分还没有出现呕吐现象,他们想过来看看究竟,但就是无法走出一条直线。 …… 洪承畴府中。 被那声轰鸣吓了一跳,一个将领吐了下舌头:“好响的雷,今天这场雨可小不了。” 不过话才出口,这个将领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对了,和屋内的另一个将领一起跑到窗口,推开窗户向天上望去。倒是能看到天上滚滚的yīn云,但没有看到一颗雨点,也没有看到在云层间窜动的银蛇。为什么能看到yīn云呢?因为天空被染上了一层红sè,而这红光似乎是从房子的另一边发出的。 “不好!”两人中没去喝酒的那个头脑反应较快,他大叫一声就离开这面窗户向房子的另一侧跑去。另外一人楞了一下,也急忙转身离开,扶着洪承畴走出房间赶向户外。 离开室内来到房子的另外一面时,洪承畴已经可以看到夜空中升腾的红光和焰火,还有半空中缤纷的火流星雨。 “啊!” “啊!” 看到这火光已经映红了好大一片天空,洪府的官兵都惊叫起来,刚才那一声巨响才过去没有多久,怎么火势会燃起得如此之快? “这是武库的方向吧?”众人之中洪承畴最快恢复判断能力,他大声问了一句,可是没人回答。周围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头顶上发红的天空,被照亮的夜空正急剧地扩大,迅速地变得更加明亮,火势的发展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见状洪承畴知道再也耽误不得,他低声骂了一句:“两个酒囊饭袋,无能误国!” 刚听说那个保宁千总深夜去武库,洪承畴就觉得有些不对,不过这个人胆大包天竟然在武库中放火,实在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在重兵云集的昆明周围进行这种破坏,在洪承畴看来和自杀也差不多了。当然,用几条人命换十几万大军的军需仓库,对方大概觉得很合算吧。 “马上去武库救火。”洪承畴觉得武库那么大,一时半刻未必能烧尽,其中储备的大量物资十分重要,很多都是多年生产出来,历尽辛苦跟着大军一起运输到昆明的。现在的首要目标已经不是抓人。洪承畴重新分派任务,他让一个将领马上带着手边所有的人赶去武库,沿途叫上所有遇到的清兵,尽快设法将武库大火扑灭,尽可能地抢救其中的物资。 另外洪承畴又派了两队人去武库周围的街区巡逻。他觉得对方明目张胆地放了这把火后,多半也不想活着离开了,可能会在周围点燃更多的火。洪承畴派出人马在这些地方仔细搜寻,若是见到有人纵火就捉拿人犯、扑灭火头。 完成了这些部署之后,洪承畴为了以防万一,还下令几个士兵持他的令箭通报各个城门,严禁任何人离开昆明城,即便自称是吴三桂的亲卫也不行,若遇到这样的人也必须要先行扣留,然后派人向平西王府核实身份。 洪承畴还不是很悲观,以前他遇到很多次细作纵火,即使数百细作一起动手也被洪承畴控制住了,没能闹出多大动静,而今天对方的人手还不太多。虽然刚才那声响雷给人带来不祥的预感,但洪承畴觉得武库内虽然看守不多,但有一个兵营就在附近,火势应该很快就能控制住——损失肯定会很大,但未必不能弥补。 看着手下将佐点齐府内兵丁,带队离开洪府,洪承畴又一次向火光处看去。他看得并不是很真切,因为他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看文字都变得很费劲,常常像有一层薄雾蒙在眼前。洪承畴又命令人去通报吴三桂,不过他决定先不提自己对那个保宁千总的判断,这个时候要务是救火而不是分辨责任。而且洪承畴相信吴三桂很快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必要把平西王惹得恼羞成怒。他给吴三桂送去的消息里,只是让后者尽快动员手下全部的人参与救火。 下达完这一系列应急命令后,洪承畴想了想,决定自己亲自去前面一趟,近距离监督手下将领救火,免得有人在这个时候弄出差错,给云南清军带来不必要的损失——对李定国的部队即将发起全面的进攻,这个时候每一分物资都很重要,都能让清军更早地取得决定xìng胜利,摧毁最后一个汉人朝廷。对这一天洪承畴已经盼望了不少年,这个梦想时刻激励着他更加勤奋的工作。想到这里洪承畴急忙回屋去换衣服。 不过火势的发展远比洪承畴想像的要快,没有人能够进入起火现场,大爆炸发生后进入火灾原发地是否还有意义也成为疑问。那个被洪承畴寄以厚望、距离武库只有一墙之隔的清军兵营,此时也有不少营帐开始起火。由于距离太近,这个军营几乎是沐浴在火流星雨中,睡得迷迷糊糊的士兵们被那巨响惊醒后,就看到有些红通通的硫磺颗粒烧穿了头顶上的帐篷,直接落到自己的被褥上来。 一时间兵营内人声大哗,有人被烫得大喊大叫起来,没有被烫到的士兵们也纷纷跳起来,在已经满是硫磺和火药味道的营地里扑打众多突然窜起来的火苗。军官们涌出来维持秩序,其中不少人和士兵们一起看着隔壁冲天而起的火焰发呆,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仓库周围的两三条街道内,房子上或多或少都落上了火星,大部分被喷上半空的火星都在空中熄灭,被卷到空中爆炸的残余火药多数也化作了青烟。至于那些落地时仍没熄灭的火星,其中大半很快也自行燃烧殆尽。 但也有一些火星,在熄灭前烤焦了房屋顶上的茅草,或是把木板熏出一个黑圈。渐渐的,从这些焦黄弯曲的茅草和焦黑的木头上,升起了一股股的烟,然后逬发出明亮的火苗。 最靠近仓库的整整一圈街道,差不多在同一时刻从各个地方腾起了火苗,和满是士兵的兵营不同,这些没有住户的居民区的火焰无人关心。很快小股的火苗就形成大团的火焰,或是合并起来,开始吞噬这些无人照料的房屋。 在第一圈街道的火势不断壮大的同时,距离仓库还要再远一条街的民房也开始被火光照亮,这些街道的屋顶上落下的火星密度要少一些,出现的火苗也要稀疏得多,没能迅速汇合起来,但随着时间它们也在不断地燃烧。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东一串、西一串地出现了火舌,不过它们的密度小,大部分都在孤零零地独自燃烧,可能好几间房子里,才有那么一丛还很不起眼的火苗,这些无人控制的火苗在慢慢地舔食窗户上的纸张、房顶的的茅草。 最靠近仓库区的街区已经是火光滔天,凶猛燃烧的大片房屋上火焰高达数米,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区生出强劲有力的热风,把一束束还在燃烧的茅草和木条吹上半空,这些东西又被空中的急风吹得更远,播洒到更大的范围里去。 看到这样的火势,本来还打算去库区救火、至少也要保住自己营地的清兵当机立断,马上放弃了这些已经没救的街区和他们的兵营,飞快地向上风区撤去,对愈演愈烈的火势再也不做任何控制。 火焰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居民区急速地蔓延着,很快就横扫数个街区,有一股径直向着昆明的粮仓烧去。 那声巨响同样惊动了粮库的守卫和驻扎在粮库边上的五百清兵,一开始他们还觉得事不关己,看着远处的火光议论纷纷,发表着自己对这场变故的猜测。军营里一些严厉的军官,还勒令士兵立刻回营,等待命令。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还没有等到去救火的命令,这火头就直逼他们的营地和仓库而来。 没受到阻碍和控制的火龙扫荡了数以百计的民房,汹涌而来的火墙已经高达十米以上,此时还距离兵营很远,但士兵们已经需要仰头去看它。耳边呼呼风声大作,士兵们看到威胁仓库和营地的火龙虽然还未到,但已经可以看到被它抛上去的杂物——椅子、桌子、门板、茅草屋顶,无数的东西燃烧着在天上飞舞,稀里哗啦地向营地、仓库还有四周的街区落下。 ------------ 第五十四节 授权  此时在昆明城外,邓名等人已经连续跑到第三个城北清军营地前。 和前两个一样,这个也是吴三桂旧清军的营地,营地里的清军也都被昆明城内出现的火光和响声所惊动,营墙内的空地上站着大批士兵,他们望着城市上空的红光,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安。 驰近营门,邓名向卫兵出示了腰牌后,马上就有人飞奔着进去通报,另外的几名守卫打开营门,忙不迭地把邓名一行引进去。 中军帐眼下已经是灯火通明,主将召集了满营的军官,议论着昆明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本来这位将领觉得可能是一般的失火,还派了一队士兵去询问昆明需不需要他们进城协助灭火。可是昆明城门守兵的表现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各个城门都戒备森严,将领派去的卫士听到城楼上的人喊话,说是洪经略严禁城门进出。 将领和他手下军官听到这个回报后都感到今晚的事情里透着一丝诡异,城里没有百姓,城外没有敌军,他们都不明白怎么昆明突然摆出一场如临大敌的模样,还隔绝了城内外的通讯。 有人怀疑是有细作放火,不过在永历朝廷已经远遁,昆明附近没有明军的情况下,清军兵将也想不出来会有哪路人马来昆明搞破坏,更想不明白连城外的清军都无法进城,细作又是如何混进昆明城并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听说平西王的亲卫来到了营外,中军帐内的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觉得马上就可以解开所有的谜团,搞清楚城内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邓名被引进中军帐后,立刻掏出了平西王的令箭。和在前两座营地里的行动一样,邓名根本不解答那些人七嘴八舌的问题,只是迅速地把想好的说辞吐出:“早些时候昆明城内有人作乱,大帅已经把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很快城内就会无事了。大帅担心城外新降的前明军不稳,已经下令他们呆在营地里不许出门。大帅命将军就近监视,若是他们有什么动作,将军可便宜行事。” 听到城内有乱兵,营帐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邓名四周都是嗡嗡声,不过对此他充耳不闻,而是一口气把该说的话说完。 “城内什么人在作乱?”将领耐心地听邓名说完,然后出言问道。这期间他一直仔细地观察邓名身上的装束。 “几个蟊贼罢了,将军不必以昆明为念。”说完邓名一拱手,一刻也不肯多停留,就向这位将军告辞:“卑职还要去其它地方传令,告退。” 将军见邓名口风如此之紧,知道再问下去对方也不会回答,就点点头把吴三桂的令箭还给他。邓名再次向这位清将鞠躬行礼,然后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这位清军将领走到门口,看着邓名翻身上马,目送着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呼啸而去。 “什么人在作乱啊?” 邓名走后,几个愣头青军官还在议论,而稳重一些的则和他们的将领一起遥望着邓名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来城内的乱事不小啊。”将领叹了口气,他对那几个还没有明白过来的部下说道:“你们没看见大帅这些亲卫的装束么?” 如果城内的形势真像刚才那个亲卫说的那么轻松的话,将领觉得邓名就没有必要口风那么紧,而邓名一行那副武装的行头更加重了将领心中的不安,以前只有在战场上才会见到吴三桂的亲卫打扮成这个样子,现在平西王的亲卫们都准备拼命了,这城里的事情还能小的了么? 而且城外新投降的明军有数万之众,吴三桂并没有指出是哪一支不稳,而是要清军就近监视,这说明平西王并没有掌握形势,大局相当的混乱不清。要是这数万降军出了问题,而且已经有内应入城,那今晚之事可不能善罢甘休啊。 想到这里将领感到自己开始出汗了,他不敢耽搁,急忙调兵遣将,准备出营监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营降兵。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一定要在平西王面前好好表现,不能让吴大帅失望。 就像去武库纵火是邓名临时起念一样,到这些军营假传命令也是他在出城路上才冒出的念头。刚才他看到吴三桂已经喝得大醉,城内起火后估计他也不会立刻想到是谁干的,多半还会认为是意外。一个醉醺醺的人遇到意外失火,吴三桂肯定会把全部jīng力首先都用在指挥救火上,这倒是个进一步给城外清军制造混乱的机会。 邓名听说刚投降的西营官兵即将被派去攻打李定国,都部署在城西南的几座营地里,与吴三桂的老清军是分开的。不知道清军领军的将领是谁,所以不能编造具体命令,只能假传一些非常含糊的命令,让清军去自己猜测。一开始邓名觉得这样的命令未必有效,但在城外休息的那段时间里邓名仔细思考了一番,发现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有一句关于人xìng的判断邓名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任何拥有权利的人都会滥用权力”,邓名觉得若是给清军将领传达明确的命令,让他们去进攻降军,反倒不太容易成功,这样的命令非同小可,清军将领一定会非常谨慎地询问细节,要搞明白吴三桂到底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决定。 而一旦牵扯到细节问题,邓名觉得露馅的可能xìng就会大大增加。而如果以吴三桂的名义给这些清军将领“便宜行事”的权利,那反倒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合理的命令,还可以避免交代细节。更重要的是,清军将领会很愿意接受一个这样的命令,因为这道命令里隐含着吴三桂对受命将领的信任,清军将领能从中感到一种对自己能力和判断力的肯定——有谁不喜欢恭维呢?又有谁会认为自己缺乏能力、不值得信任呢?所以邓名就毫不犹豫地给城外各营清军送去了平西王的充分信任。 进展比邓名想象的还要顺利,没有任何将领质疑邓名带去的命令——果然没有人认为自己配不上平西王的信任。很好,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他们创造滥用权利的机会了,或者说,是给他们一个表现不辜负平西王信任的机会了。 离开北城,邓名急急忙忙地赶往城南,那里驻扎的都是前西营部队,邓名注意到这里的气氛也相当紧张,显然他们也注意到了昆明城的变故。 这次邓名并没有进入军营,甚至没有靠近营墙,而是带着自己那队人站在较远的地方,连马都不下,只是冲着对面举起吴三桂的令箭。周开荒打着火把照亮了邓名手中举着的令箭,高喊让里面领军的将领出来答话。等营墙上有人自报是此营之主后,邓名立刻朝着营墙上大喊:“平西王有令,昆明失火,为了避免殃及你们,立刻拔营向南二十里扎营!” 一连喊了三遍,邓名收起举着的令箭,带着手下一溜烟跑离了这座营地。 看着那队全副武装的吴三桂亲卫消失在夜sè中,营墙上的西营降将默默地站立良久,终于对身后的卫士下令道:“传令,拔营,连夜出发,向南二十里。” “大人,这大半夜的!”听到命令后,卫士们中间不少人都不满地叫起来。目睹吴三桂亲卫用那种傲慢自大的态度下达了这样无礼的命令后,不少人都是心头火起,见长官真要遵命而行,一个个都快要气炸胸膛。 “昆明城里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事情一定不小。”降将轻声说道。看到吴三桂亲卫那明显的作战姿态后,他更深信昆明城里出大事了。作为一个刚刚投降的将领,他知道清军肯定在怀疑自己。之前吴三桂让他们作为先锋去攻打李定国的命令其实也是一种羞辱,不过既然已经投降了,遇到什么样的侮辱都只好忍气吞声。今天看到这些平西王的心腹甚至不打算掩饰对自己的怀疑,这位降将更是感到凄凉,只是为了众多部下的xìng命着想,他也不能不低头:“平西王不让我们在昆明城边上呆着,我们就走好了,难道现在是惹平西王不痛快的时候么?” 另外几座西营降军的军营邓名也是照此办理,摆出一副“平西王信不过你们,现在昆明城内有事,不想在附近看到你们,你们就是模黑赶夜路也得给我滚。”的样子。 或许有些人会奉命离去,有些人会赌气就是不走,不过就算他们不走,就算旧清军和新降军没有发生冲突,邓名也没有任何损失,只是白费了一些唇舌而已。而且事后吴三桂肯定要费一番力气对这些降将说明情况,向他们解释这是有人假传命令,而不是他本人在怀疑他们。如果不逼着吴三桂这么做,自己辛辛苦苦地放一把火,说不定却被吴三桂掩饰说成是意外事故。只要能迫使吴三桂暴露真相,那就等于替邓名做了一通广告。总之,这是有赚无赔的买卖。 …… 火势直逼粮库而来,看着那足有十米高的烈焰,清军人人感觉头皮发麻。兵营的指挥和粮库的管事,还有他们手下的几百士兵、守卫,人人都张着大嘴,看着那火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大伙儿就要一哄而散,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彪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将领大声呼喊着:“经略大人到!” 来人正是洪承畴带领的经略亲卫。 洪承畴换好衣服走出府邸,就有人跑来报告武库附近的火势已经无法控制,驻守在武库附近的兵丁已经逃离火场往上风区去了,洪承畴派去协助的几队人马也被烈火所阻,根本靠近不了武库,其中一队还被发展迅猛的烈火隔绝,现在全队失去音讯生死不明。 更让洪承畴震惊的消息是大火已经快烧到粮库了。对李定国的总攻在即,不但城外数万大军出征要带走很多粮食,而且还需要持续不断的补给。若是昆明城内的粮食被烧光,那再想从饱经战乱的云南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事关即将发动的攻势能否展开——肯定是无法展开了,现在要是还能如期发起这场攻势就不错了——洪承畴当机立断,率领亲卫队全速赶来粮库督阵。 洪承畴发觉自己赶到的正是时候,火势已经蔓延过来,而粮库周围的清军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受惊的蛤蟆,只见傻傻地张着大嘴流着口水,不见一个人站出来设法保卫粮库。 “立刻把前面的这条街的房子都推倒。”到达现场后,洪承畴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开始下达命令。他指着粮库和火势之间的街区,命令兵营的指挥官带领全部的五百兵丁立刻上前,清理出一条隔火带来。 “组织人手形成长龙,运水,把这条街上的土都泼湿。”洪承畴说完后马上转过身,对身后的仓库管事交代起任务来:“还有,全速提水,把所有的仓库前面都淋湿,地面都要浇水,不要有一寸干着的土地。” 现在可顾不得粮食是不是会受cháo了,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仓库再说。 洪承畴用最快的语速不停地下达着命令。他有过很多次防火、救火的经验,虽然今晚的形势看上去特别的糟糕,但是洪承畴不是第一次遇到前所未有的糟糕局面,而其中大多次都被他依靠经验、决心和意志所扭转。 “推平了眼前这片房子,把木头向左右搬开,引开火势。”洪承畴一边说一边想,他估计士兵会有不小的伤亡,不过与粮库相比再大的损失也是值得的。粮库里面储存的物资事关皇上的统一大业,和这样的伟业相比,付出任何损失都是值得的。 一旦把火势从正面引开,洪承畴打算继续推平两侧的街区,最后围绕粮库形成环形的隔火带,这并不能完全保证粮库的安全,毕竟对面的火势看上去实在太惊人了。不过洪承畴还会全力组织人手向隔火带上浇水,只要坚持下去,火势终归会越来越小的,而且……洪承畴仰头看了看天上的yīn云,或许一场大雨片刻后就会来临。 …… 在邓名不停地假传命令,洪承畴紧急组织救火的同时,吴三桂正拼命地往自己脸上泼冷水。大醉之后还没睡上半个时辰,就被亲卫们喊醒。那声来自武库的巨响并没有能够惊醒吴三桂,火势刚起的时候心腹将领就自行下令救火,那时他们还没有叫醒吴三桂的打算。但火势发展之猛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不但没能控制住,一转眼还蔓延了大片城区,部将和亲卫们再也不敢自行其事,急急忙忙地把吴三桂叫醒。 连惊带吓,吴三桂的酒已经醒过来不少,但他现在感觉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听说武库发生大爆炸后,吴三桂满肚子的疑惑:这满城都是自己人,不可能有细作,武库内部有众多的防火措施,连灯笼都是特制的,附近还驻扎着几百士兵以防万一,怎么就能发生大爆炸,还让火势不受阻碍的蔓延呢? 再三确认大火是从武库烧起来的后,吴三桂突然想起他好像派什么人去过武库,一问左右果然有此事,他连忙召那个亲卫来见,但左右回答那个亲卫出去了就没回来,他们还以为是被保宁千总、也就是赵良栋新收的手下拖去喝酒了。 “这混蛋,不,这两个混蛋。”吴三桂骂道,他开始怀疑这场事故和自己的亲卫、以及赵良栋的新部下有关。 过了没多久,赵良栋衣冠不整地跑进平西王府。今天他喝完酒后没有出城而是在昆明歇息。往常吴三桂和赵良栋很少喝酒,这次是为了招待洪承畴,也是为了给即将出征的赵良栋践行。现在赵良栋也是一个劲地在肚子里喊晦气。永历远遁缅甸,周边的明军非逃即降,安宁了好几个月,怎么稍微放松一下喝了点酒,就突然着大火了呢? 眼看着大火烧得越来越旺,洪承畴那边派人来通报经略已经亲自赶去粮库督战了。督战!洪承畴已经用这个字眼来形容形势的危急了。吴三桂考虑,是否有必要召唤城外部队进城协助救火,他用力甩了甩头,竭力把沉甸甸的不适感驱逐出去。 吴三桂没有动员降军,也没有动员他觉得军纪不好的几营兵马,而是有选择地挑选了几个他认为既可靠又忠诚的将领。一时间令箭齐发,亲卫们带着吴三桂的口令从平西王府蜂拥而出。吴三桂抓紧时间喝了几杯茶,不光是为了醒酒,现在吴三桂脑袋发疼,喉咙也非常不舒服。 亲卫回来得比吴三桂想像的要快许多倍。他正惊讶怎么一转眼他们又回来了,没想到亲卫先叫嚷起来:他们全在城门口被堵住了,手持洪承畴令箭的人与他们争论不休,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出城。 跟着这几个亲卫一起来的还有城门楼的守兵,他们既不敢得罪洪承畴的人也不敢得罪吴三桂的人,夹在两拨将领中间一个劲地说好话。他们跟着过来是为了核实身份——洪承畴的亲卫说,核实身份后就可以出城。 吴三桂脸sè一沉,正要大发雷霆,突然心中一惊,转身看向赵良栋。后者刚喝了醒酒汤,也在琢磨洪承畴这道命令的含义,两人都知道洪承畴可不是个荒唐糊涂的人。 二人还来不及交换意见,突然又有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向着吴三桂嚎叫:“大帅,大事不好啦!城外打起来啦,杀喊声震天动地啊!” ------------ 第五十五节 混战  驻扎在城北的绿营参将戴剑雄不是邓名最早见到的清军将领,但却是最先带人赶到城南的一个。戴将军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名字也是后来请师爷帮忙起的,是个头脑简单、身体肥硕的武夫。他祖籍杭州,满清摧毁弘光政权、控制江南以后,戴剑雄就投军吃粮,跟着清军东征西讨了十年,积功升到了游击。清军攻入云南摧毁昆明永历政权后,绿营将佐一律有赏,戴将军刚得到参将头衔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虽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但无论在哪位统帅的手下,戴剑雄都是被当作猛犬使用,与敌兵正面交锋的时候,此人也很敢上前冲杀一番,但也就仅此而已。现在昆明周围暂时没有战事,吴三桂在城中坐镇,就让戴剑雄领着所属部下在城外边dú lì扎营。这是戴剑雄多年以来获得过的最大信任,至于委以独当一面的重任,那是任何熟悉戴剑雄的统帅都不会考虑的事情。 当然身居高位的各路将帅绝对不会和戴剑雄明说这一点的,他本人也从没有意识到,只是看到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同僚被派去某处负责清剿溃敌时,戴剑雄心里也会觉得有些失落。前些rì子一个不起眼的同僚被打发去东川那个无人区修筑烽火台,这个差事让戴剑雄羡慕了很久。毕竟是统辖一方,政由己出啊,他戴剑雄的资格这么老,但是从来没有过这种zì yóu自在的机会,永远要在统帅身边听令。 今天通过吴三桂亲卫之口,得知吴大帅给自己信任有加地发来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后,戴剑雄激动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在心里不停地勉励自己万万不要辜负了大帅的这番信任。虽然兴奋不已,可戴剑雄同样注意到了那些大帅亲卫的装束——大帅的心腹都要上阵拼命了,他这条猛犬此时不扑上去狠咬敌人一口更待何时? 深夜中,戴剑雄催促士兵出发。赶到城南的时候,借着天空的火光,远远看到正有一队人似乎在朦胧中要拔营离开,那是邓名第一个通知的西营降军。 看到戴剑雄的部队开过来时,西营军官知道是从北边来的清军,更加生气:“不就是要我们走么?何必还派兵来催,难道我们还敢不走不成?” 虽然觉得吴三桂欺人太甚,但这些西营降军也不敢表现出来,他们加快撤退速度做给这些监视自己的清兵看,以便让昆明城彻底放心。 但戴剑雄见到这些降军正在趁夜离开营地,就立刻派人上前阻拦问话。戴剑雄并没有考虑得太多,他见到西营降军准备向南走,以为他们知道事败要逃跑;如果他见到的是这些降军向城市靠拢,则会以为他们打算进城策应,总之这些西贼肯定是勾结城内乱党了。就算降军稳居营内不动,说不定戴剑雄都会怀疑他们是在等待时机——如果不需要自己来镇压这些西贼,那大帅为什么要给他“便宜行事”的命令呢?不痛打他们一顿简直就是对不起大帅这温暖人心的信任。 听到传令兵回报,说什么对面的西营降军自称是奉吴三桂命令拔营后,戴剑雄顿时仰天一通狂笑,他早就听邓名说过,吴三桂已经下令西营呆在营内不许乱动:“无耻西贼,大帅早料到你们会反复无常了!”没错,大帅给予的“便宜行事”的命令,不就是为了控制这种局面么? 狂笑过后,戴剑雄脸sè一沉,再不犹豫,拔出宝剑大声喝令道:“杀!” 有些军官、亲卫试图劝说,但戴剑雄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这营西贼急着逃窜,还公然欺骗本将,定是乱党无疑。给我杀!” 而对面的西营降军说明情况后就继续分批撤退。吴三桂命令来得急,大晚上撤退终究还是不容易,当又有一批军队开始撤离时,旁边那支监视的清军突然猛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逢人就砍。西营降军的为首将领见状先是错愕,接着就是无限的悲愤:“鞑子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这些西营将官判断自己肯定是受骗了,吴三桂先把自己骗出营,然后埋伏在路边的清军就上来杀人。因为对战局悲观失望,这些西营官兵觉得抵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迫不得已只好投降。但投降后不但备受羞辱,最后却仍是死路一条没有丝毫差别。绝望的西营兵将感觉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多rì来被强压下去的羞耻、愤怒和对清军的仇恨终于一起爆发。 “和鞑子拼了!” 在戴剑雄率先发起进攻后,被袭击的西营降军迅速还以颜sè,不退反进,向清军猛扑过来——在西营将领眼中,既然吴三桂要伏杀自己,那多半是逃不掉了,只能抱着杀一个鞑子算一个的念头了。 紧跟戴剑雄赶来的另外两路清军将领也是差不多的愣头青,见到前面已经打起来了,其中有一个二话不说就上来助拳。而另外一个稍微谨慎些,先派人来探探情况,得知西营企图逃跑,然后突袭官兵后,顿时也是勃然大怒。别说大帅给自己“便宜行事”的命令了,就是不给,也不能站在边上看热闹啊。 其它几座西营降军的军营,有的已经按照吴三桂的命令准备撤退;而有的比较慎重,还在商议该如何应对,是不是有必要派使者去向昆明表忠心,甚至可以由将领亲自前往以便让吴三桂放心。 但突然听到喊杀声震天,从北边开过来的几支军队围攻一营西军,无论是想撤退的西军还是仍在犹豫的西军都全营哗然,认为这是吴三桂安排的行动。虽然之前还抱着希望,觉得清军未必会把自己斩尽杀绝,但现在吴三桂摆明了要食言,开始动手屠杀降军,今夜多半是没机会逃生了,这些前西军自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坐以待毙。 “投降了都不给老子活路,那就谁也别想活!” 这差不多是此时西营降军上下所有人的想法。本来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昆明城内的大火燃得正旺,在这层火光的映照下,很快各个西军营地都响起战鼓,大批的西军士兵呐喊着冲出营地,增援正受到围攻的那支友军——幸好这两天吴三桂给了一些粮草,也没有收缴各军的武器,也可能他是为了麻痹人心吧。反正今天吃饱了,手里还有家伙,先灭了这批清军兔崽子再说。 并不是每个清军将领都是和戴剑雄一样的二百五,有一个营地的清军将领就没有匆忙地大举帅兵出营,他只是叫醒大部分士卒让他们保持戒备,并且进行了一些部署调整,又向城南派去一小支监视部队。他对吴三桂“便宜行事”命令的理解是:不让西营降军做出有害昆明的行为。 但没过多久,城南突然喊杀声大起,派去那边监视降军动静的侦查兵也赶回营中,侦查兵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帐,报告说三万西营降军尽出,正在围攻清军,戴将军等人已经被围陷入苦战。 “狼子野心,果然不出大帅所料!”清将闻言大惊。刚才得知戴剑雄等几个将领直接带兵过去的时候他还觉得莽撞,不想西营贼子果然和城内乱党有联系,一下子皆反。将领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迟钝,似乎是辜负了吴三桂的信任,不过幸好还有补偿的机会。 除了赵良栋的那营因为主将不在而没有擅自行动外,城北其余各营一通喧哗大乱后,城北清军巢出动,向城南扑去。 …… 在粮库前,洪承畴催促着兵丁们上前。以现在的火势之大,不把这片房子推平,仓库的外墙和墙外的一条街道是不安全的,凶猛的烈火会把大量的火星和着火的东西抛到空中,然后落到仓库里来,而且烈火太近的话,很快就能把泼在墙壁和地上的水烤干。 等士兵们去执行命令以后,洪承畴又到粮库内看了看水缸,缸里面确实盛满了清水。水井边有些人正在议论得热闹却没有提水,洪承畴顿时冲过去一通喝骂。井边的人都是仓库的守卫,他们对守住粮库没有太大的信心,可是看见经略大人亲自带人过来视察,他们再也不敢嘀嘀咕咕,纷纷涌到井边开始全力提水。 “这帮奴才,不盯着就是不行。”洪承畴又骂了一声,准备留下几个亲卫当作监工,以免这帮仓库守卫偷懒耍滑。 但洪承畴还没有交代完,奉命去前面监工的部将就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朝着洪承畴大叫道:“经略大人,不好了,外面那几百兵都跑了,末将怎么拦也拦不住。” 虽然大火还没烧到近前的这片房屋,但滚滚热浪已经扑面而来,给人的感觉如在火炉中。有些士兵冲上去拆房子以前聪明地给自己身上泼了些凉水,但才推倒了一面墙,衣服就被烤干了,房顶、墙壁也已经被烘干了水分,那些泥灰、木料用手碰上去已是滚烫,还可以看到窗户上的纸被灼烤得开始变黄,正在卷曲发焦。 推平了房屋只是命令的第一步,士兵们接下去还需要把这些发烫的木料搬开,或者冒死向前扔到火墙里面去。可是现在不少士兵感觉自己的胡须和衣服发烫,好像都要烧起来了,周围也热得没有地方落脚。洪承畴不在乎士兵的xìng命,就算拼着死上几百人也要把隔离带开辟出来,但士兵们自己却在乎啊。他们知道,在当官的心里,与粮仓相比士兵的xìng命一文不值,现在火还没到近前就已经这么凶险了,等一会儿险情更重的时候,自己这条小命十有仈jiǔ是保不住的。 有几个大胆的士兵偷偷看去,发现监视他们的经略亲卫隔着一段距离——洪承畴的亲卫看到前方的火势后也人人心里惊骇,而且前方温度太高,烤得人站不住,亲卫们就躲在墙后边,只是大声呵斥小兵上前——救火的小兵就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地拔腿飞奔,迅速逃离火场。 既然有人带头,其余的几百士兵也跟着一哄而散。耽搁了才一小会儿,火墙就又逼近了两条街,街后面的士兵见状扔下一切东西,亡命的飞跑,就盼着能跑得比后面追过来的大火快。 洪承畴闻讯大惊,又急急忙忙地赶到仓库墙边。等他赶到时火势已经近在咫尺,火sè已经亮得刺眼,整个视野内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街对面的那些房屋上的纸张已经开始燃烧。仓库的这面墙壁只有数米高,在十数米高的火墙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即使是站在这么一道厚墙后面,洪承畴也已经能够感到热量正源源不断地透过来,墙壁已经发烫,上面的漆正噼啪响着剥落。 “快泼水!”虽然形势万分危急,但洪承畴还是不打算放弃。仓库里还有好多水井,如果不停地提水,或许还能阻止热量透过这面厚墙。 但喊声未落,留在仓库后面的亲卫也哭丧着脸跑来报告,得知前面的兵丁都跑了之后,负责提水、运水的仓库守卫也一哄而散。洪承畴刚往前面去,后面那帮守卫就发一声喊,不约而同地往更后面的仓库围墙跑,亲卫去追赶也没用。守卫们争先恐后地翻x墙逃走,刚刚阻止一个,另外一个已经跨过墙去了;拽下这个再拽另一个时候,前面一个又爬起来再次翻x墙。最后不但守卫都逃光了,连不少洪承畴的亲卫也跟着一起越墙逃走。 洪承畴派部将立刻去叫周围的队伍赶来仓库救火,部将虽然满口答应,但离开仓库后头也不回地往远处逃去。洪承畴又等了片刻,这时大火已经吞没了仓库墙外的民房,火舌开始舔着仓库的外墙,很快靠近火墙的一角墙壁就渐渐变成紫红sè、然后变成大红sè…… 从半空中有些灼热的东西开始掉下来,落到粮库的地上。望眼yù穿的洪承畴一直没能见到部将带着大队兵丁前来救火,连派去查看外面动静的亲卫都有去无回。 “大人,再不走就晚了啊。”洪承畴身边最后几名亲卫抱着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些奴才,完全不把皇上的统一大业放在心上!”洪承畴心中大骂不止,但也知道粮库真的没救了。 见洪承畴点头,这些亲卫马上提起一只水桶,把水泼了洪承畴和他们自己一身,几个人背起洪承畴,撒腿就向仓库后墙跑去。先是七手八脚地把老头子举起来扔过墙,等翻出了仓库后又背上老头子,一群人向着城墙方向狂奔而去。 …… 吴三桂和赵良栋得知城外兵变后,急忙赶向城头。他俩知道洪承畴已经前往督促救火,所以就先放下武库失火这一段,急着要知道城外的八万大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洪承畴给城门守军的命令让吴三桂和赵良栋二人起了疑心,感觉老经略似乎在暗示什么,但两个人现在还是晕头涨脑的,昨天酒宴上和他们说话的人很多,那个保宁千总的事两个人都有印象,但这印象有些模糊,有些话也记不清楚。虽然吴三桂昨晚派往武库的那名亲卫一直没有回来,那个李名也不见踪影,但吴三桂还是不信会有胆大包天的人竟敢当面哄骗自己,并且肆无忌惮地放火。在今天与自己见面以前,那个保宁千总不可能知道他会有机会进入武库,所以这不可能是有预谋的纵火。 城外兵变后,吴三桂更加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只是失火,那可能是个别人的破坏行动。可现在城中火起,外面跟着就发生激战,这给吴三桂的感觉就是一场事先策划的yīn谋。比起保宁千总临时起意进行破坏这种说法,吴三桂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动,这样也比较容易解释得通——有一批降军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混进了城里,甚至设法混进了武库。不管他们是找到了内应还是靠贿赂守卫,总之这批人成功纵火,随后还给城外的同党发出信号。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问题就变得很严峻。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是偷袭、夺取昆明,还是准备袭击自己?是不是有李定国的军队利用降军为掩护,潜行到了昆明附近?吴三桂脑袋本来就在疼,现在这一团乱麻般的事情让他头痛得更加厉害。 昆明城内都是可靠的部队,而且城外还驻扎了五万多忠诚的清军,足以从数量上压倒城南的三万多前西营降军部队。但是只要还没了解清楚敌军的规模和叛乱的规模,吴三桂就不能彻底放心下来。 出了府后,吴三桂首先想赶去北面的城楼——既然是西营降军掀起叛乱,城外发生了战斗,那肯定是西营降军在攻打清军的营地。 但亲卫报告战事目前集中在城南,吴三桂听了大吃一惊,难道这么快清军就发起反击,攻到了叛军营前? 越走近城南,城墙外传来的喊杀声就越是震耳yù聋,等吴三桂和赵良栋奔上城南的城墙后,看到火光照亮了城前的大地,无边无际的士兵正在混战厮杀。 吴三桂急不可待地向随从们询问道:“是谁先动手的?” “看不太清楚啊,大帅。”城楼的守卫因为夜sè的关系没能辨认出戴剑雄的旗号,但肯定是城北老清军无疑,他告诉吴三桂起因是北面过来了几队兵马,一直向城南的军队走去,然后就发生了冲突。 “你说什么?”一瞬间吴三桂以为这个军官在胡言乱语:“你说是城北大营的军队趁夜进攻友军?” “是啊,大帅。”城楼的守卫军官给了吴三桂肯定的回答。 ------------ 第五十六节 离去  吴三桂作为统帅,当然了解几万驻扎在城北的旧清军看不起新投降的前西营部队,但是他们之间的仇恨还没有深重到这个程度,还不至于有任何将领会趁着昆明城中的sāo乱去偷袭西营降军。就算真有这种不怕吴三桂军法的疯子,也不会所有的将领都昏了头,带领五万大军齐出。最重要的是,吴三桂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调动军队。 但不由得吴三桂不信,仔细询问了一圈城楼上的守卫,证实还真是城北的清军首先出兵。早先吴三桂酒醒以后曾经派亲卫出城传令,虽然亲卫被拦住没能出城,但有几个人也是这场冲突的目击者,他们向吴三桂证实了守卫所言非虚,确实是清军一窝蜂地率先向前西军发起了攻击——对这些昆明城楼上的守卫和亲卫来说,西营降军兵马出营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首先这些兵马不是向着昆明而来,似乎不是一种具有威胁xìng的行为;其次,无论是西营兵马调动还是他们营中点燃灯火也算不上太奇怪,毕竟昆明城中火起,这种情况下城外的部队进入戒备状态等待命令是很正常的,城北的清军早先也是这么做的。 吴三桂很想派人去问问城外的旧清军,怎么敢没有自己的命令就擅自行动?善待这批降军对吴三桂来说不仅有军事意义,也有政治意义。在湖广战场投降的大多都是孙可望的嫡系,吴三桂进入贵州后,一些并非孙可望的嫡系部队也在前者的带动下一起向清军投降,不仅仅因为南明局势危急,也因为清军对待这些降军还算不错。 现在昆明已定,永历天子弃国,李定国被逼进荒山野岭无力反击,大批明军因为彻底丧失信心而向吴三桂投降,他知道只要善待这些降军,给剩下的明军做一个榜样,那么投降的明兵明将就会接踵而至。没有了这些明军对清军的牵制,李定国就更加无法抵抗清军主力的重点进攻,吴三桂也就能腾出更多的机动兵力把李定国赶得更远,让其余的残存明军变得更加绝望。这好比是在滚一个雪球,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只要吴三桂不犯错,那李定国就无法阻止这个雪球的滚动,任凭他有天大的能耐,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压死。 这个道理吴三桂给手下将领讲过,而且和他们说得很明白:只要好好对待这些投降的前西营,以后就不需要打硬仗了。甚至可能连仗都不需要自己打了,让这些降军上阵就好了,你们可以坐在后面看着别人为你们拼命地挣功劳。 吴三桂好不容易招降了三万西营军,他不明白城北的清军为什么要愚蠢地去攻打他们,如果真的把事情闹大了——那可是三万多西营军啊,传扬出去,天下的人肯定会认为是自己在坑杀降卒,不但将来残余的明军都会死战到底,就是别处已经投降的明军也会军心不稳。 虽然借助昆明城上腾起的火光能够看见一些战斗的场面,但城外一片混乱,很难找到各营的指挥旗帜都在哪里,想要与各营将领取得联系是件很困难的事。虽然困难,但还是要尽快地去做,吴三桂想的就是尽快恢复对城外军队的控制,让他们不要再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 …… 此时肇事者正在远离昆明而去,背后熊熊燃烧的昆明就像是茫茫夜sè中的一支火炬。 “这是我们放的火么?”李星汉等人频频回头,昆明现在的景象让他们在欣喜之余同样也吃惊不小,半个天空都被这大火映红,李星汉还有些不解:“我们直接出城来的啊,没去城区四处放火啊。” “比我们去城区放火还好啊,没有几百个人怕是点不起这样的火头吧。”邓名说道。他一开始也没有想到火势会这么大,不过火势再大终究也会被扑灭,毕竟昆明城内外有近十万清军。他催促同伴加快速度离开。 远远地还传来阵阵的呐喊厮杀声,邓名估计自己的授权行动取得了成效,眼下大概西营降军正在和清军交战。洪承畴和吴三桂都久经战阵,对于这种夜间乱战的局面,其他人或许会束手无策,但他们两个经验丰富,很快就能收拢乱兵,镇压西营,顶多就是手忙脚乱一会儿。西营降军没有统一指挥,若是不投降,也许很快就会被消灭。 而且还有赵良栋的部队。刚才去过几处清军营地,邓名对赵良栋营地的印象最为深刻,仅仅从外面匆匆观察,就能看出与众不同,秩序井然。从卫兵口中得知是赵良栋的军营后,邓名找个借口就转身离开。因为他知道以这样的军纪风貌,主将不在的情况下假传命令也是白费口舌。不管怎么样,现在两军交火,吴三桂、赵良栋等人肯定会支持老清军,赵良栋的兵马将会是攻击西营降军的生力军。 周开荒听见邓名叹了口气,有些奇怪地问道:“先生怎么还同情那些叛贼?” “鞑子入关已经十几年了,西营将士能够坚持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这些留在云南的西营将士比建昌军还要困窘,如果天子不弃国,他们还有统帅指挥的话,我想其中的大部分都不会投降。” 不过尽管邓名同情他们,但无论如何,就是让他们被清军消灭在昆明城下,也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攻打李定国强。 “西营或者很快就会投降,或者被吴三桂消灭。投降的西营兵将少一点,将来被吴贼派去攻打晋王的前锋就会少一些人。”邓名硬起心肠不再过多考虑西营降军的下场,有吴三桂、洪承畴主持,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这次行动倒是给李定国稍微帮了一点忙:“然后清军就会全力救火,如果西营能多拖一会儿,那清军的损失就会大一些,晋王的压力也就轻一些。” 吴三桂最快也要到天明才能结束昆明内外的的混乱,等到他查明邓名己的身份,发出紧急军情命令沿途拦截,怎么也要到下午了。 “抓紧时间,我们要尽快赶回东川府。” 吴三桂的亲兵身份今天或许还能用一天,明天恐怕就得用保宁千总的牌子了。不知道明天保宁千总的腰牌会不会被一并拦截。如果可能的话,也许能找机会伏击一个信差,看看吴三桂究竟如何向各个地方通报,而且出云南之前,还要给吴三桂留下一封信。 …… “都是洪经略……”吴三桂一边吩咐城门守卫打开城门,一边轻声抱怨了一句。他觉得都怪洪承畴下达那个封锁城门的命令,否则的话他的亲卫或许就能及时赶到城外众将的营地中了——其实还是来不及,但吴三桂觉得有机会,至少也能拦住几个,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洪经略”三个字一出口,好像突然有一道闪电从吴三桂眼前划过,撕开了他面前的重重迷雾,自己感觉抓到了点什么线索,今天的事情似乎和洪承畴有很大的关系。 没错,吴三桂觉得城外的将领不可能集体发疯,他们这么行事肯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指示。而谁能指挥得动这五万清军呢?除了自己只有一个人可以调动军队,那就是洪承畴。吴三桂扪心自问,就是他自己要命令城北的清军突袭城南的降军,也需要花费工夫与他们解释,说明原因,让他们看到功劳好处,不然谁肯打仗、卖力气?除了洪承畴和吴三桂自己,没有第三个人能指挥这么多将领出兵。是谁给这些将领撑腰,让他们敢于违抗自己的军令? 吴三桂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子收缩了,他那声抱怨的话嘎然而止,手悬在半空,紧张地思索着。越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吴三桂越是觉得可怕,因为城外有一些将领是他的心腹亲信……难道洪承畴把他们都控制了? 吴三桂不认为洪承畴有能力让所有的部将都背叛自己,也许这就是洪承畴为什么要封锁城门的原因,还特别交代不许吴三桂的亲兵出城,必须要验明正身。他这是要隔绝城内外的交通、联系啊。 吴三桂顿时发现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为什么能在武库放火?很显然是洪承畴安排的,既然有他统筹那当然容易得很,这场火多半是为了牵制住吴三桂的注意力。至于自己的亲兵和那个倒霉的保宁千总,很可能是凑巧撞破了洪承畴的布置,已经被灭口,所以一直没有回来。吴三桂从来没相信过李名纵火一事,那个保宁千总只不过凑巧进入昆明城里,他能有什么预谋? 而攻打城外的西营降军,吴三桂觉得这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这些西军是他吴三桂主持招降的,而且也受到他的控制,将来若是取得战功更会记在吴三桂的名下,消灭了这些西军并给他们扣上一个趁夜叛乱的帽子,就可以从根本上否定吴三桂的功绩;第二,这些军队中应该还有一些倾向吴三桂的将领,洪承畴只能先利用一场战争控制住他们,然后再设法完全予以掌握。 “为什么洪承畴要对付我?”虽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吴三桂并不多耽误时候,他马上开始猜测对方的底牌:“他这么干就不怕朝廷问罪么,还是他此举得到了朝廷的授意?” 吴三桂很快否定了后一个疑问,如果有清廷的授意,那洪承畴就不必搞得这么麻烦。不过既然幕后黑手是洪承畴,而目标就是自己,吴三桂马上意识到眼下该怎么办。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就在这个城楼上还有手持洪承畴令箭的经略亲卫,吴三桂使了一个眼sè,轻喝一声,他身后的卫士们就扑上去把这几个洪承畴的人抓住。 “说吧,洪经略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吴三桂冷冷地问道。洪承畴说不定正在城外主事,企图用这把火掩盖行踪,并把自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在昆明城内。 洪承畴的亲卫一个个张口结舌,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吴三桂凌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又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城楼守卫身上扫过,突然他看到了躲在墙边的赵良栋。 吴三桂和赵良栋合作的时间不太长,以前赵良栋一直在洪承畴的手下做事。因为吴三桂感觉和洪承畴志向相投,在剿灭明军的大事上需要两人携手合作,加上对赵良栋军事才能的欣赏,一直把赵良栋当成自己人看待:“他今夜接到的会是什么命令?是不是洪承畴放在我身边绊住我的?” 酒醒后赵良栋也感到今夜的事情前所未有地乱七八糟,刚才吴三桂吐出“洪经略”三个字后突然愣神不动了,赵良栋被提醒了一下,生出和吴三桂差不多的怀疑。但是当吴三桂突然发难把洪承畴的亲卫都拿住后,赵良栋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肯定是洪承畴发动的内讧! 赵良栋敢发誓自己绝没有参与到这桩yīn谋中,对于城外的战事也同样深感痛心。为了拉拢这些投降的西营将领,他这些rì子没少花工夫;赵良栋同样确定,整个昆明城除了吴三桂和洪承畴,没有第三个人能发动这场兵变。虽然赵良栋被委任为城外远征军的统帅,即将率大军出发,但他自问也无法说服众将违抗吴三桂的军令,去攻打刚招降的西营部队。 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凶险的漩涡中后,赵良栋就静静地、慢慢地往墙边挪着脚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台阶旁溜下城楼,设法逃回自己城外的军营,然后把大门一关死也不出来,直到昆明城里决出胜负,再向胜利者输诚。 每退开一小步,赵良栋都感到自己距离这个可怕的漩涡远了一些,但不幸的是,明明一只脚已经碰到了台阶的边了,却被吴三桂发现了。和吴三桂那凶狠的目光一接触,赵良栋就知道自己没机会置身度外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大帅明鉴,末将对此一无所知,如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赵良栋的反应奇快,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赌咒发誓起来。赵良栋也不解洪承畴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他想谋害吴三桂,独占平定西南的功劳吗?立下这样的大功,就是被朝廷封为割据一方的藩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真没看出来,洪经略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赵良栋在心里嘀咕着。 吴三桂盯着赵良栋再三思量,这个人不太可能参与了洪承畴对付自己的yīn谋。晚宴上赵良栋喝的酒也不少,而且吴三桂这些rì子为了拉拢赵良栋确实下了一番功夫,他觉得洪承畴也拿不出更多的功劳来收买此人。最后,吴三桂又想到李名一事,这件事很可能会被洪承畴做成一口黑锅,对朝廷说是自己的亲兵和赵良栋的部下在昆明纵火,这样看来赵良栋也在洪承畴的算计当中。 “我对皇上、朝廷忠心耿耿,这是陷害忠良啊。”吴三桂换上了一幅悲戚的表情说给赵良栋听,他觉得无论是洪承畴打算利用李名诬陷赵良栋、还是想用这个把柄威胁赵良栋,都说明现在赵良栋还不是洪承畴的人。 “正是,正是,末将敢请大帅上书朝廷分说个明白,末将敢请信末具名。” 赵良栋觉得洪承畴此举实在太过冒险,固然可以说是吴三桂叛变,勾结西营李定国企图夺取昆明迎还永历,不过这种弥天大谎朝廷会信么?洪承畴老谋深算,既然他敢动手,那后面肯定会有一连串的凶狠杀招使出来。赵良栋真不想卷进这场吴三桂、洪承畴相争的浑水里,只是不表明态度就过不去吴三桂这关,可是表明了态度赵良栋也只有一条路走下去了。他马上建议道:“末将在城外还有一营兵马,没有末将令箭谁也调不动,末将愿意派一个亲兵去招呼他们进城。” 赵良栋设身处地替吴三桂想了一下,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确保昆明,控制住手边的军队保证吴三桂的安全。而洪承畴最大的机会就是趁乱杀了吴三桂,只要吴三桂能坚持到白天,让城外官兵看清自己,那么洪承畴就不好杀人灭口了。不管洪承畴有什么理由,只要这场官司打到朝廷里面去,吴三桂看起来就不会输,多半是洪承畴要倒霉,最坏的情况也就是朝廷各打五十大板,让他们继续和衷共济。 吴三桂也是这样琢磨的,不过他同样深知洪承畴的厉害,而且对方今晚一出手就是非同小可的杀招,火烧昆明的同时引发城外八万大军混战。洪承畴闹了这么大动静,接下去不知还会有什么手段,也许有置自己于死地的杀手锏。 吴三桂点头同意,和赵良栋一起赶到北门。路上吴三桂和赵良栋酒意又消去一些,开始怀疑起刚才的判断:洪承畴是国家重臣,他烧昆明干什么?不过怎么看调动兵力和放火烧城都是有连带关系的,不太可能是两批人这么巧合地同时制造混乱。 等二人赶到北门后,吴三桂马上就唤来城门楼的军官再次询问情况。这些人也说看到清军主动离开军营向南进发。吴三桂和赵良栋听完后断定这是有人在调动军队,既然不是吴三桂那只能是洪承畴。如果军队是洪承畴调动的,那放火也是他干的——总不可能是别人放火,然后洪承畴一看昆明着火了就突然调兵遣将攻打城南的兵营吧?这老家伙一辈子坑过不少人了,也算得上是老jiān巨猾,吴三桂觉得还是安全第一,万万不可大意。 从城头上看到赵良栋的军营确实安然无恙后,吴三桂改变了主意:“不,不要让亲兵去传令。” 吴三桂知道赵良栋是想取信自己,但谁敢说洪承畴没有在赵良栋的军营外埋伏,或者已经收买了他的某个部将?赵良栋的亲兵拿着令箭回去正好就是把这营兵马也送给洪承畴。吴三桂知道现在形势异常凶险,目前还不敢对大家说明他对洪承畴的怀疑,只能打着灭火的借口调动部队,先把各个城门牢牢控制在手。这么大的一座城,除去不可靠的以及失去控制的乱兵,吴三桂算算手中的兵力还是非常紧张 赵良栋的几千部下加上吴三桂的本部,这是能不能坚持到天亮的重要筹码,现在就赌一把赵良栋是不是肯和自己共进退了,吴三桂说道:“我和将军一起去。” 让赵良栋回营可以保证控制住军队,而和他一起去既是为了保证赵良栋的安全,也是吴三桂预先防止赵良栋回营后把营门一关,再也不管他和洪承畴的死活。 命令一个亲信部将替自己守住城门后,吴三桂急急忙忙地与赵良栋一起骑马向他的军营奔去。在一片大乱中好不容易见到主将回营,赵良栋的部将们都又惊又喜,吴三桂没有给他们询问的时间,急不可待地催促赵良栋赶快带兵进城。 有吴三桂在边上监督,赵良栋也不再迟疑,当即下令全军入城。 现在城南的数万清军还在激战,急需有人统帅全军,但吴三桂此时以为他们由洪承畴统帅,所以不打算往里面跑——在看不清洪承畴手段的情况下,吴三桂决定还是以静制动。 等进城之后,吴三桂觉得自己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就派出几个jīng干的亲信,让他们持着自己的令箭出城。城外有一些将领吴三桂认为肯定会服从自己的命令,就让这些亲信去寻找这些部队,让他们停止与西营交战退回营地。 现在吴三桂计划小心地恢复自己对军队的控制,让部下从无谓的交战中抽身出来,至于救火的问题……现在吴三桂哪里还有心思考虑昆明城里的火势? ------------ 第五十七节 信件  这次对永历的南明朝廷发起大举进攻后,清军称得上是顺风顺水,从湖广到贵州再到云南,戴剑雄就没见过明军进行过一次像样的抵抗。 这主要是因为南明三王内讧造成的严重混乱,清军每到一处几乎必定有人带兵投降,就算没人投降也有内应把明军的部署、虚实报告得一清二楚,因此清军总能攻击在明军的薄弱环节。同样因为三王内讧,西营上下也缺乏斗志,秦王、晋王、蜀王三系的兵将之间还互相敌视,清军来了不是互相拆台就是见死不救。 因此清军对明军的战斗力是相当轻视的,磨盘山一战则是因为全是晋王系统的明军出战,没有什么内讧问题所以给清军造成较大的损失,但清军并没有因此改变对明军的轻视——毕竟磨盘山清军也没有战败。 一开始怀着对敌人的轻视,戴剑雄认为很快这场进攻就会变成一边倒的屠杀,但他和两路友军都被蜂拥而来的西营兵将围住,几经冲突始终杀不出重围,直到城北五万大军杀到分散了西营官兵的注意力,戴剑雄才得以从重围中杀出。 直到这个时候,清军仍然认为对面的敌军不过是一些麻烦而已。但越打下去,清军就越感觉不对,对面的西军人人舍死忘生,哪怕是身负重伤的敌人仍狂呼悍斗不止,哪怕手臂断了都要扑上来咬你一口。今夜不管投降的三万的西营来自哪个系统,他们只知道清军这是要把他们西营都杀光,正如吴三桂刚才担心的一样,现在西营将士里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杀降坑卒的旧例,他们现在不是为了永历天子、孙可望、李定国或是刘文秀拼命,而是要在临死前弄死一个对面的清兵报仇。 如果是一般没有月亮的夜晚,敌人的斗志再强也无法充分发挥出来,毕竟他们也要担心误伤的问题,但今天旁边的昆明城燃着熊熊大火,把城边都照得明亮。清军伤亡不断增加,官兵都意识到无法轻易取胜后士气开始渐渐低落,而三万多西军则愈战愈勇,把几乎是他们两倍的清军打得不停地后退。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到南面的城楼上,巍峨的昆明城楼开始熊熊燃烧的时候,清军变得更加人心惶惶,都不知道城内到底进入了多少敌兵,有不少清兵更怀疑昆明快要失守了。戴剑雄左翼的友军率先开始败退,身后还追着已经杀红眼了西军。不久后右翼的一股友军也宣告崩溃,还有溃兵向戴剑雄这里跑过来,嚷嚷着说他们的将军阵亡了。 戴剑雄赶忙带着自己的本部向北后退,等他回身后发现后方也是一片混乱,还有的军队好像正在撤离战场。见状戴剑雄气得破口大骂,正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远处有好像在喊自己。 片刻后,一个部下带来个骑兵,这个骑兵正是吴三桂派出的亲信之一,见到戴剑雄后这个骑士也是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明确的战线,东一团、西一团到处都是乱战的士兵,虽然有昆明的火光照明,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在这一片混乱中找到戴剑雄的面前。 “戴将军,洪经略在哪里?”这个骑士一路上边寻找吴三桂要找的将领,便打探洪承畴的位置,但所有他遇到的人都没见过洪承畴。 “洪经略?”戴剑雄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从黑暗中突然飞出来一支箭,戴剑雄身边的一个卫士还来不及喊小心就被这箭shè落下马。 “大帅命令,”这个骑士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场合,急忙拿出吴三桂的令箭:“戴将军火速带队回营!” 戴剑雄接受了命令,同时心里还一阵奇怪,为什么要回营?现在激战正酣,怎么不见吴三桂的本部前来?而且他对吴三桂的传令兵带着令箭来也有点迷惑,这战场上传个令怎么还搞得这样郑重其事? 西营的降将马宝仍在奋勇冲杀,他面前的清军不断地后退,有些清军脱身后头也不回地退出战场,北方急速退去。本来马宝是李定国的部将,昆明失守后他与晋王的联系被切断,部下完全丧失了斗志,马宝见势不可为就投降了吴三桂。 当初投降的时候马宝忧心忡忡,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自己和部下,可吴三桂对他也相当客气,没有拆散他的军队,允许他dú lì扎营,还提供给他粮食。虽然马宝对吴三桂要求进攻李定国这个命令感到很屈辱,但渐渐他也打算接受命运,部下们眼看能有一条活路,拒绝吴三桂的后果可想而知。 直到今天晚上,马宝觉得前些rì子完全是被愚弄了,吴三桂终究还是不打算放过他们。既然吴三桂决心对付他们,那马宝认为对方多半是有了稳妥的计划,逃出升天的可能xìng很小,他带着部下冲出来拼命的时候也没想过今天还能活着离开昆明。 但这仗越打越顺手,又有一队清军被马宝冲垮,那些清兵丢盔弃甲地四下逃散,马宝和部下不依不饶地追在他们身后,砍死每一个被他们追上的敌人。当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后,马宝环顾四周,附近竟然已经没有敌军了! “怎么回事?”马宝顿时也迷惑了,想杀光降军的清军,已经被击败了吗?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看到面前的道路上已经没有阻碍,马宝的作战yù望也迅速地消失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撤!”马宝大叫一声,带领部下迅速远离昆明而去,同时还不忘派出几个传令兵通知身后的西营友军,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杀开了一条生路,要他们赶快跟着自己的队伍一起逃生。 …… 离开昆明后邓名马不停蹄地撤向东川府,rì夜兼程还一直小心提防,怕有追兵赶来,但一直等他快到东川府境内的时候还是没有遇到,也没有听说昆明发出的jǐng报——靠着吴三桂的亲卫腰牌邓名掠走了遇到的所有驿站的快马,没rì没夜地向北狂奔。 “吴三桂的反应为何会这么慢?”邓名对昆明迟迟没有下令全境捉拿自己很不解,不过这对他来说当然不是坏事,在离开云南前,邓名在最后一个清军驿站取出吴三桂的令箭,向驿卒要了笔墨,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内容一模一样的信。 封好第一封的信口,邓名把它交给毕恭毕敬的驿站站长:“火速送去昆明,这是给吴大帅的急件。” 看到一个驿卒急如星火地带着信件离去后,邓名又把其他信件一一封好,分别发向其他府县,除了云南还包括贵州等地。这些优先级就不必很高了,邓名没有指定要发给某个人,而是发给当地的衙门。 “先生写的什么?怎么写了这么多封信?”离开这座驿站后,周开荒急不可待的问道,他们这些卫士同样不知道所有的信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是一封给吴三桂的公开信。”邓名微微一笑,他先给卫士们解释了下公开信的意思,然后告诉他们:“在信里我自称将军,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邓名就是自称殿下他们也不会觉得过份。 “来昆明之前,我觉得如果让吴三桂以为我们是建昌的兵比较好,会让他死了劝降建昌的心,不过我们大闹昆明之后,估计吴三桂很快就会认真打听我们的来历,不久他就会知道我们和建昌并没有什么关系。”邓名很清楚就算以前自己不出名,昆明之后也会名扬天下了:“所以我也就不再假扮庆阳王或是狄将军的部下了。” 虽然不能继续让吴三桂误会是建昌的兵在东川搞破坏,不过现在邓名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了,经过昆明一火,邓名觉得一时半刻吴三桂肯定无力北顾,就算他明知自己和建昌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拿不出资源和兵力威胁建昌。相反,邓名此行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成功,想必足以让冯双礼等人恢复一些战斗下去信心,而且能够堵住那些主降派的口。 “邓先生在信里写了什么?”李星汉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内容,刚才邓名说这封信会发到西南清廷的十几个衙门中,昆明的大乱肯定会震动西南,甚至惊动天下,有了邓名这封公开信就会变得更加引人注目。李星汉现在心情也非常激动,二十多岁就可以参与到这种轰动天下的事情中——他现在觉得自己也有点了不起了。 “我写到……”邓名把信复述给部下们听,他在信中首先提到了自己和其他十七个人的人名,然后声明自己就是搅乱东川和昆明的人。具体行动并没有写的很细,有些内容邓名还是打算保密的,而且邓名觉得自己写的模模糊糊对宣传也没有坏影响,西南各地的满清衙门得知昆明大火,又看到自己的这封对具体过程语焉不详信,肯定会好奇心发作去打听,说不定还会瞎猜,把自己想像的比实际情况更加神武一些。 说完信的前半截的内容后,邓名又对一些卫士们抱怨道:“你们的名字太简单了,比如武三、吴三这种,天下重名的不知道有多少,而且别人一看就会觉得是无名之辈,记不住你们的丰功伟绩。” “本来卑职想在学字后给自己起个名字的,”武三抓住机会,趁机向邓名要求道:“那就请先生帮我起个名字吧。” “好吧,”邓名今天的心情非常愉快,就问武三道:“你有什么样的志向,愿望?” “我的志向?”武三皱眉琢磨了一下,回答道:“卑职的志向就是保得先生平安。” “不好。”邓名哈哈大笑,他现在觉得被人恭维确实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不过总这样恐怕会失去自知之明:“应该立志保天下平安才对啊。” “先生说的是,那卑职以后就以保天下平安为志。” “嗯,那就叫武保平吧。”邓名点点头,给武保平起了名字。 “谢先生赐名。”武三喜笑颜开。 “卑职的志向也是一样的。”吴三看得眼热,也急忙赶到邓名身边叫道。 “你们俩名字本来就差不多,还想一模一样,不行!”邓名摇头道:“你换个志向,不,你有什么愿望吗?如花美眷,田土宅地?” 吴三有些误会邓名这话好像有论功行赏的意思,这次他的功劳确实很大,虽然邓名现在没有什么但可以先记着,吴三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卑职听说江南很好,气候好,吃的不比四川差,还有大海和海产,若是将来天下太平了,卑职很希望能去江南终老。” “其实四川物产一点不比江南差,不过确实,没有海产。”邓名想了想:“那你就叫吴越望吧。” 其他没有大名的几个卫士也纷纷上来,都嚷嚷着要邓名一视同仁,也帮他们把名字给起了。 “还有呢?”好不容易等邓名给大家起完名字,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李星汉和周开荒同时问道:“信后面还有什么?” “还有一段挑战书,”邓名笑道:“我说:……” …… 昆明城内的气氛极其沉重,由于完全没有集中人力救火,昆明的城区几乎全毁,连城楼都被烧掉了两座,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中午还完全没有熄灭的意思,如果不是下了场雨估计最后的那点城区也要毁掉。 驻扎在城内的一万清军也被大火卷去了两千多,这些都是吴三桂和洪承畴的jīng兵;城南的三万西营尽数逃走了,吴三桂的心都要碎了;而城北的五万兵马在混战中损失了上千,随后在败退中又被西营追杀了好几千。本来城内外接近十万的大军,现在只有原来的一半。 数rì前昆明的清军还趾高气扬,赵良栋也雄心勃勃,打算穷追李定国,哪怕深入缅甸也在所不辞。而现在五万清军士气低迷,军营里看不见任何笑容,听不到任何欢声,赵良栋也不用出征了,现在昆明的唯一工作就是设法征粮,大火把昆明储备的粮草烧了个一干二净,放在营外的军粮只够大军数rì所需。 虽然从城南各营翻出了一些西贼没来得带走的粮食,但这对吴三桂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而且他知道征粮工作肯定不会顺利,之前吴三桂已经仔细征收过了——他怕民间有粮食会帮助散步在云南各地的残余明军;而且昆明的大火震动方圆百里,附近的百姓见又发生大战,都尽可能地远远逃离了昆明。还有那些逃走的西贼,他们洗劫了沿途的清军驿站和小仓库,吴三桂因为缺乏军粮还无法派兵去追击他们。 在把清军将领召回来后,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根本没有接到洪经略的命令,而是有一队吴三桂的亲卫持着他的令箭来传达的命令。这些将领一对口供,发现他们接到的命令都一样,全是“便宜行事”。 一开始吴三桂还不信,甚至一通大发雷霆,但人人都这么说,由不得他不信。 第二天下午和晚上,吴三桂忙着整顿部队,同时继续寻找有关那个神秘的亲兵的线索——他和赵良栋彻底醒酒了,重新开始怀疑那个保宁千总,带“李名”来的那个亲卫报告那队人加上保宁千总本人一共有十八个,而城北众将看到的也都是十几个骑兵,戴剑雄的一个部下更出来作证,他当时也数了一下人数,确实是十八个没错。 不过吴三桂还是很难相信这么大乱子全是那个家伙搞出来的。这时他们两个最想见到的就是洪承畴,以便问问他都了解到什么情况。但这老头子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始终不见踪影,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曾跟着洪承畴去救火的亲卫,他们说最后见到老头子的地方是粮库。这几个亲卫不是自己逃走的,就是奉命去寻找部队但根本没回去的,而跟在老头子身边的那几个同样没有音讯。 听完他们的描述后,吴三桂和赵良栋都起了不祥的预感,等下雨后大火熄灭,吴三桂就派了一队士兵,押着那几个临阵脱逃的洪承畴亲卫去粮库找人,不过一直找到第三天天亮也还没有找到洪承畴。 第三天早上,吴三桂又接到一份报告,他的亲卫从原来的西城楼守卫那里问明,在大爆炸发生前,有一队武装到牙齿的骑兵出城去了,拿着吴三桂的亲卫腰牌以及他的令箭。吴三桂和赵良栋一起上场,仔细盘问完这守城官后,二人都确认领头的那家伙十有仈jiǔ就是保宁千总李名,装束和城北的众将描述相当吻合。 “这厮!”搞清楚一切后,吴三桂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多半东川也是他烧的吧?然后烧到云南境内,凑巧有个笨蛋去找他,他想想闲来无事,就顺便昆明侦查下地形吧;然后他一看能混进武库,就顺手又点了把火;杀了我的人抢了令箭混出城,出城后意犹未尽,顺便又假传了一通命令!这贼,休要落到我的手里!” “恐怕,大帅去建昌的人也是他伏击的。”等吴三桂骂完,赵良栋低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保宁千总对建昌一战的叙述怎么看都太完美了,但如果是他就是袭击者,那一切就解释的得通了。 “狗贼!”吴三桂拍案大怒,到现在洪承畴还没有找到,看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大帅,”这时一个亲卫进来,手里还拿着封信:“急报,说是您的一个亲卫让送来昆明的。” ------------ 第五十八节 战书 听到亲卫的报告,周围的武将都露出惊奇的表情,吴三桂脸色阴沉,摆摆手让亲卫把信拿过来,他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信封,信封上写着“公开信”三个字。 “什么叫公开信?”吴三桂不太明白,他稍微思考了一下,就撕开信封掏出信看起来。 边上的将领看到他们的大帅脸色变得越来越坏,看到信末的时候已经是狂怒之态,吴三桂突然双手一揉,就要发力把信扯烂。但片刻后吴三桂又停住手,把揉成一团的信又打开,从头再看了一遍,这次吴三桂看得很慢,等他看完信后脸色也恢复了平静。 “他承认都是他做的,在建昌伏击我的手下,然后在东川府骚扰破坏,最后来昆明放火、诈传军令。”不等部下问询,吴三桂就对他们说了一遍信上的大概内容。说话期间吴三桂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把信纸一撕两半,接着再撕成四份……吴三桂一边语气平和地与众将说话,一边慢慢地将信撕得粉碎,动作里没显出一丝火气。 “是冯双礼的人吗?”有人问道。 “没说,他没有自认是任何人的手下。”就算邓名自称是某个将领的手下,现在吴三桂也不会再相信他的话,同样会认真地调查邓名的身世来历:“再说冯双礼何德何能,会有这样的得力部下?他要是有这本事,会像条野狗似的逃去建昌吗?” 吴三桂把信纸的碎片扔到一边,突然轻笑了一声:“我吴三桂平生敬的是英雄,重的是好汉。可惜这样的人才,不识大局,不能为我所用啊。” 发完这声感慨后,吴三桂就下令给四川李国英去信,问他知晓不知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同时他还让人持着自己的信去追那些逃走的西营将领,虽然吴三桂知道希望不大,不过还是设法劝说他们回来;吴三桂要考虑的第三件事就是如何向清廷交代,昆明损失如此惨重,清廷得知后一定会勃然大怒。 可是吴三桂需要洪承畴的配合,吴三桂和赵良栋都和邓名见过面,赵良栋替他求的通行证,吴三桂发的令箭,论起责任来两个人谁也跑不了。他们二人现在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吴三桂计划对朝廷隐瞒真实的过程,反正西南离北京那么远,只要洪承畴肯和吴三桂、赵良栋统一口径,那还是能隐瞒一些罪责。 不过洪承畴始终不见踪影,如果洪承畴失陷在火场里,吴三桂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朝廷了。 想什么来什么,第四天上午,在粮库附近搜索的部队发现了几具被烧成焦炭的骸骨,清兵从上面找到了几只令箭、一方大印,虽然这些东西也被烧得难以辨认,但大约还能看出是属于洪承畴的东西。仅有这些还不能判断到底那具尸骨是洪承畴的,不过现场的士兵还从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上找到了一块玉佩和玉石扳指,他们就把这些东西拿来给吴三桂等人过目。 吴三桂仔仔细细地看了那些玉器,脸色苍白得再也没有一丝血色:“这确实是经略的东西,总是贴身携带的。” 没有辨识出奸细,把自己的令箭授予敌人,导致昆明失火,大军自相残杀,最后更失陷经略级别的重臣,吴三桂此时真有一种拔剑自刎的冲动。 “大帅,大帅!”赵良栋把吴三桂拉到边上。现在赵良栋心里也很着急,虽然令箭是吴三桂给的,但却是他替邓名求来的,而且昆明这么大的事,若是吴三桂能够扛下大部分责任的话,那么赵良栋需要分担的罪责就小了;若是洪承畴烧死了、吴三桂自己抹脖子了,那赵良栋就要独自承担清廷的全部怒火。 现在赵良栋知道为了自己也得保住吴三桂,清廷为了云南局势还是有可能让吴三桂戴罪立功的,如果吴三桂没有大罪,那么赵良栋大概也就不会被追究了。为了能够让清廷息怒,赵良栋给吴三桂献计道:“大帅,这假冒保宁千总的家伙,我们本来也不知道他是谁,是洪经略推荐给大帅和末将的,说人才难得,我们才见了一面,又有洪经略的保举,谁能想到他是细作哇?” 吴三桂瞪了赵良栋一眼,知道对方的意思就是让洪承畴去背最大的黑锅,反正死人也没法开口替自己分辨了。如果按照赵良栋的说法,那就是洪承畴识人不明,把一个危险的细作推荐给了吴三桂,导致了这场大难,最后畏罪也好、将功补过也好,死在昆明大火里了——这样朝廷说不定还会觉得洪承畴是死有余辜,吴三桂失陷经略级别重臣的罪责看上去也就没有什么了。 “就是委屈老大人了。”吴三桂发出一声听上去充满愧疚之意的长叹,他已经同意了赵良栋的建议,而且这事也有可行性,毕竟昆明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不清楚,洪承畴死了,吴三桂和赵良栋只要串好口供,怎么对朝廷说都可以。 …… 逃离昆明的西营军队原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想着尽可能地逃得离昆明远一些。逃离昆明三天后,三万西营军队出现意见分歧,相当一部分人不愿意向西去寻找永历朝廷和李定国,他们本来就已经对永历朝廷绝望,这次还投降过一次更加不好相见,而且缅甸一带的环境十分恶劣,军队去了那里也不知道如何谋生。 有人提议去建昌找冯双礼,前些日子有风声说建昌军也要投降,后来没了下文。而且有传闻说又打起来了,但是大家觉得冯双礼多半能理解大家走投无路的心情。而且冯双礼也是张献忠抚养长大的孤儿,虽然地位远不如孙、李、刘、艾四位大西王子那么高,但也算是张大王义子,有威信;退一步说,冯双礼地位不那么高,不像李定国那么强势,也没有那么多军队,大家感觉会好说话些,起码不至于清算大伙儿投降的事。 就这样,差不多一万七千人转向北方向建昌开去,同时还把他们沿途遇到的辅兵和百姓也尽可能地带走——云南看来是呆不下去了,大家知道即使去了建昌也需要有人种地,乱世之中人口最重要。西营在云南经营多年,和百姓也都沾亲带故,因此搬迁人口也不算很难的事。 听说吴三桂对降军不利后,一些其他地方犹豫不决的西营降军也再次反正,赶来和这支主力汇合。途中一些占据山头的残余明军见到有这样多的西营部队过境,也就不再打游击,下山和他们会师。北上建昌的明军来者不拒,浩浩荡荡地开向四川,他们自然把沿途的物资吃得干干净净,人口尽数带走,这样就算吴三桂想追击也完全需要后方供应粮饷;当然,他们这样一通折腾后,晋王的军队和永历朝廷去建昌的时候也会增加些难度,不过这些军队并没有考虑朝廷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朝廷不去四川更好。 但马宝等人没有同行,留下的一万五千西营官兵大都是属于西营晋王一系,冯双礼既可以视为西营中的秦系也可以视为蜀系,和晋系没关系,马宝他们不愿意去建昌那里受气。这些人和李定国的感情比较好,投降之后始终觉得对不起晋王,现在反正出来就想着如何去寻找永历朝廷以便戴罪立功。 这些天来昆明方面并没有派兵来追击西军,反倒是劝降的使者一个接着一个,苦口婆心地想把这些西营降将再劝说回去,吴三桂的使者赌咒发誓说从头到尾是有人假传命令,因为种种原因吴三桂无法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只能再三保证对西营绝对没有恶意。不过使者的这番解释并不被西营将领接受,他们觉得如果不是吴三桂授意,那城外清军不会一拥而上进攻城南降军,至于有人假传命令什么的,西营将领们也都不相信。 不管是不是误会,马宝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有回头路的,当晚他冲杀在前,还阵斩了一个清军的游击。现在就是真像吴三桂说的那样,马宝也只有顽抗到底了,更何况他还不信吴三桂说的话。被诸营公推为临时统帅后,马宝就开始仔细思考这支西军的前途,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权衡,马宝召集众将,提议沿着大道向西,攻击腾冲一带的清军。 “昆明那晚火烧的那么大,多半城内的积蓄都被大火一扫而空了。”马宝的这个推断引起一片赞同之声,大家都看见了那天的火势,而且若是昆明还有军粮的话,他们就会派出部队来攻击西军,肯定不会看着他们在昆明周围大肆破坏。 “总的说来,现在鞑子在云南的部署是外重内轻。”马宝与众人探讨着他的想法。 以前清军以昆明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防御圈,十万军队分散在这个圈子上,镇压、控制云南全境,而投降的明军军队被送到昆明,或是整编后被派到这个圈子上协助清军镇压工作,或是像马宝他们这样集中起来,组成攻打永历朝廷的远征部队。 而吴三桂本人坐镇昆明,城外驻扎着五万机动兵力,城内储存着大量的粮草,无论何处有紧急情况发生,昆明的机动兵力都可以迅速做出反应。地方上的军队都需要依靠昆明的物资支持,就算有投降的明军再次反正,他们也会因为无法获得物资而迅速再次陷入困境;李定国指挥的明军主力或许能对地方上的某支清军驻军取得优势,但这些驻军能够得到昆明机动兵力的迅速支援;而且就算昆明不支援,明军也未必有力量长期围困转入防守状态的地方清军驻军;就算能够长期围困并且拿下城市,也缴获不到什么粮草。 但现在昆明出现了问题,吴三桂手中的机动兵力突然失去了机动能力,那样整个清军防御圈上的部队就显得兵力分散,这些同样需要昆明提供物资的清军同样丧失了机动能力。 “我们不要光想着去缅甸寻找皇上和晋王,我们先打怒江,然后攻打腾冲,从背后杀过去。只要昆明那边无法派来援军,我们就可以沿着大道扫荡府县、仓库、村镇,让西边的鞑子得不到任何粮草供应,然后和晋王夹击他们,把他们统统消灭。”越远离昆明,地方上就会变得越荒凉,越难以筹措物资。由于李定国已经退到缅甸边境,所以跟在他身后的清军监视和防备部队也已经深入到没有人烟的边境地区,马宝觉得只要自己把怒江各处渡口掐断,腾冲一带的仓库都攻破,这些清兵的补给状况恐怕会比李定国和白文选还要糟糕。而背后这些地区是没有多少清兵守卫部队的,肯定抵抗不住一支高达一万五千人的西营野战部队。 …… 此时在腾冲,驻防的清军游击接到一封从滇中传来的信件——这是马宝彻底把这一带清军驿站交通系统陷于瘫痪前送来的最后一封信。按照标签看,似乎是一位平西王的亲卫发出的。 此时清军游击还不知道昆明发生的事情,只知道后方的交通线上似乎有些麻烦,好像有大股的西贼在流窜捣乱,导致滇中发来的军粮几天来一直没能及时入库。游击很惊讶现在后方居然还有大规模的西贼,不过他对此也不是太担心,昆明附近的吴三桂大军正愁找不到西营的主力呢,他们既然敢跳出来,那昆明方面肯定会火速出发进剿,现在可能已经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念。”游击把这封信扔给师爷。 “公开信。”师爷大声念着封面上的字眼。 “什么叫公开信?”游击问道。 师爷摇摇头:“没有这个词,明显是生造词语。” “不管他,继续念。”游击一摆手,这年头有文化的人太少,一个亲兵估计也请不起师爷,生造几个词汇没什么了不起的。 师爷撕开信封掏出公开信,声音洪亮地念出了信的开头:“汉将军名拜书前山海关总兵吴……” 师爷的声音迅速变得很低,念到最后那个“吴”字时几乎细不可闻,邓名的用词相当客气,不过这种称呼一出,口气再客气也没有意义。 不过他的东家并没有生气,听明白这封信的主人在说什么后,游击发出一声冷笑:“又是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狂徒?接着念。” 这时师爷已经又向下看了一段,他的脸色此时变得苍白,对游击的吩咐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怎么了?念啊。”游击奇怪地看着师爷。 “东家,大事不好!” …… 贵阳,收到公开信后,贵州巡抚衙门和提督行辕内外一起失声。信里面说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那个自称汉将军名的人,在信中对吴三桂坦承:将军派去建昌的兵将,是我带着十九骑尽数歼灭的;将军部署在东川府的军队,也是我和这十九骑尽数驱散的;将军的昆明城,同样是我和另外十七个人放火烧的;将军驻扎在城外的十万大军,还是我假传命令让他们内讧的。 “这个……”虽然巡抚衙门、提督行辕中都是经验丰富的文武官吏,但看到这封信后还是手足无措,信上对于形势的介绍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众人不由心中骇然。虽然衙门很快就下令保密,但这样惊人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贵阳全城。巡抚和提督一边派人辟谣,一边火速派亲信赶赴昆明打探情况。 不过他们的亲信才刚刚发出去,附近的府县也纷纷报告他们接到了一封狂悖忤逆的公开信,各地的长官都表示他们对发信逆贼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但还是希望贵阳能够正式辟谣,以稳定受到谣言蛊惑的百姓。 接到这个消息后,正忙于在贵阳城内辟谣的巡抚和提督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之前唯恐这封公开信只寄给自己,那样若是消息传开的话,说不定吴三桂会迁怒自己。但写这封信的人显然很知情识趣,写了很多封一模一样的信广泛分发,这样就算事情是真的,吴三桂老羞成怒也不至于追究到自己身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贵州上下都觉得信中内容十有八九是真的,至于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衙门内外也在议论纷纷。 …… 消息传回昆明之前,吴三桂和赵良栋还在竭力隐瞒损失,他们打算先设法向朝廷和周围省份吹吹风,然后一点一滴地把武库、粮库被毁,昆明被焚,大军散去一半,经略葬身火海这些噩耗分次分批地报告朝廷。当然,最先报告上去的是洪承畴识人不明,推荐了一个细作给他们当手下。 转眼之间,吴三桂和赵良栋所有掩盖真相的努力都化作泡影,收到公开信的衙门都派急使前来昆明,而且本来这么大的事就不可能完全遮盖住,已经透露出去的一些消息顿时被哄传开来。 现在连吴三桂的手下也知道平西王撕掉的那封信上的全部内容。在戴剑雄的营地里,他的师爷就拿着抄来的一封公开信,念给东家与其他军官听:“……虽言‘大丈夫斗智不斗力’,但吾之行事却非正人君子所为,今日返回四川后,自当操练士卒,力争早日与吴将军堂堂决胜于疆场——汉将军名再拜。” 师爷念完了信,戴剑雄等人都沉默不语,整篇信中邓名都是这种不卑不亢的语气,甚至有一种谦虚的自居小辈的态度,但这种态度似乎会带来更大的羞辱感。良久后,戴参将轻轻说道:“这是挑衅的战书啊。” …… 昆明城中,赵良栋和吴三桂一起痛骂邓名,这次邓名把他们坑得太惨了。当他们二人奋力挣扎、想从这个泥潭中脱身时,邓名又狠狠地在他们头上踩了一脚,赵良栋一想起那个所谓的公开信就义愤填膺:“明明了是给大帅的信,居然四下散布,这到底是写信还是传檄?真真卑鄙无耻、言而无信的小人!” ------------ 第五十九节 撤军 赵良栋的气愤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因为邓名用公开信对吴三桂进行羞辱,让清廷和天下的文武官吏都对吴三桂的能力产生怀疑,而且这声势一成还会对吴三桂的失败起到夸大的作用。产生这么重大的影响后,清廷不可能不追究吴三桂的罪责,以显示清廷信赏必罚的原则。对吴三桂的处罚当然会让赵良栋跟着一起倒霉,如果把吴三桂逼急了,说不定他会为了减轻罪责而把责任往赵良栋身上推。 另一方面,赵良栋很担忧云南的局面。清军遭受这个重大挫折后,人心士气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个时候吴三桂若受到责备或者降职处理的话,很容易让云南清军的失败感变得更强烈。纵观全局,赵良栋认为吴三桂这次进攻云贵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昆明这次的大乱固然有吴三桂和赵良栋麻痹大意的问题,但也有其他偶然因素,完全归罪吴三桂不合适也没有必要。 赵良栋投到阿济格军中后没有几年就因为功劳抬旗,他对八旗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满清的节节胜利让他感到快乐和满足。以赵良栋看来,李定国只差一口气了,现在清廷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给昆明派来支援,特别是云南清军急需的粮草,不惜一切代价从两广、贵州等地火速发来。同时不要追究吴三桂的责任——当然也不要追究自己的,安抚西南清军的情绪,给李定国以最后一击。 吴三桂则显得比赵良栋平静得多。当他听说邓名诈传“便宜行事”的命令就有些惊讶,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手段却蛮狠辣,公开信又加强了吴三桂的这个印象:如果邓名写了一封得意洋洋、宣传战果的檄文,那么地方上清廷官吏的第一反应就是本能地怀疑。但邓名这封信的前半截只是寥寥数语,说诸多行动都是他主持的,对战果一字未提,后半截又暗示这些行动都大获成功,让接到信的人生出好奇、探究之心。 “信封上都写明了叫‘公开信’,此人并非有意欺瞒,确实是我没有多想。”吴三桂看上去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邓名写的东西内容如此惊人,广泛传播开一点也不奇怪。此外就算没有传播到民间,仅仅为官场知晓,对吴三桂来说也够糟的了:“有了昆明的前车之鉴,我还对他如此掉以轻心,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吴三桂觉得从军事上看,云南的战局已经变得难以挽回,如果想减少损失,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放弃云南,让大军返回贵州就食。当然离开以前要对云南进行彻底的破坏,凡是不愿意迁走的百姓都要当作敌人对待,这样云南就会失去供养明军的能力。清军在贵州养精蓄锐几年,再次出击云南,可以把明军再次打垮。 不过军事角度不是看问题的唯一角度。这次远征云贵前,清廷一再对吴三桂表示,只要能够消灭永历朝廷,将来云贵就交给他打理,让他成为类似朝鲜王的藩王。军事行动进展顺利的时候,清廷更是多次重申这个奖赏,让吴三桂再接再厉,早点把他应得的藩王领土拿到手。 因此对于云南、贵州的地盘,吴三桂已经是看成了自己财产,永历和李定国就是和他争夺家产的敌人。这期间永历朝廷还来过说客,想用“兔死狗烹”的理由劝说吴三桂“养南明自重”,但吴三桂对这些说客不屑一顾。首先,清廷的信用是不错的,而且这份赏赐吴三桂要和很多汉人将领分享,他觉得清廷不会一口气得罪西南众多将领;其次,永历和李定国只要还活着,就会不断地骚扰云南,为了这次远征清廷已经拿出了很多资源,以后对永历和李定国的征讨主要靠云贵出力,在已经把云贵视为自己所有的吴三桂眼里,养南明就是要自己掏腰包而无法从清廷那边要到更多的军费,这种亏本的买卖吴三桂是肯定不干的。 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之前吴三桂一直希望尽快解决南明问题。攻破昆明后,吴三桂已经设法把两广的援军轰走了,他不希望这些肯定要离开云贵的客军继续呆在他未来的土地上白吃白喝,吴三桂也料定他们不会善待地方百姓。也确实正如吴三桂所料,那些将来会和吴三桂分享云贵地盘的将领对地方民生最关心,军纪也最好,而那些肯定会离开的客军则大肆劫掠地方。军纪最差的两广援军一路祸害地方,在被吴三桂轰走后还顺手把归途上的云南百姓都强行掳走,吴三桂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主人耿继茂的授意。 还有赵良栋等人率领的客军,吴三桂同样满心盼望这些军队尽早离开云贵,永历朝廷被消灭了,赵良栋之流的客军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呆在云南不走了。直到昆明大火前,吴三桂和赵良栋的目标还很一致,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要消灭永历和李定国。不仅仅如此,吴三桂还在筹备针对水西安氏的军事行动,多方施加压力,定要逼得安氏起兵响应残明和李定国。吴三桂已经打定主意,要一劳永逸地把这些盘踞在云贵上千年的土司都剿灭了,确保自己将来会是这片领土的唯一主人。 不过这几天吴三桂对是否立刻消灭永历朝廷和李定国变得犹豫起来。他估计清廷会因为昆明大火而责罚自己,但这个责罚到底会有多重?经过仔细斟酌,吴三桂发现自己可能不会有多大事,他不信清廷会剥夺自己一切权利职务,吴三桂是十几年前献山海关给清廷的大功臣,有这个功劳在,清廷就不可能过重地处罚自己,更不用说吴三桂还有军队部下。只要兵权在握,加上当年献山海关的旧功,吴三桂就算被问罪也不会太惨,不会没有翻身的余地。 但许诺的云贵封国是不是都能保住就不敢说了。自孔有德、尼堪之死以后,昆明大火是清廷最大的一次失败,吴三桂觉得清廷在盛怒之下说不定就会剥夺自己的藩国,或者从云贵两省封地中减去一省,如果这样,那吴三桂拼命攻打永历和李定国又是图什么呢? 前两天吴三桂还在犹豫,他有两个选择,或者寄希望于清廷不会剥夺藩国或是减少封地,隐瞒罪责保住西南大军统帅位置,继续讨伐永历朝廷;或者以退为进,先把所有的罪责扛下来,等清廷气消了,感觉永历朝廷非吴三桂出马不能讨灭因而重申云贵的封赏时,再出力讨伐永历朝廷,才符合吴三桂的最大利益。可是他又担心万一自己后退了,其他人把永历朝廷平了,那么藩王的位置就落到别人口袋中了。 但邓名的这封公开信让吴三桂不用继续彷徨了,事情已经不可能大事化小,吴三桂此时已经在盘算自己的“以退为进”应该退到哪一步为合适。唯一要筹划的就是,在他韬光养晦的时候,一定要竭尽全力保证其他人无法把永历朝廷给灭了,这样清廷就迟早还得重提给自己的藩王奖赏。 当然这份心思吴三桂不打算对赵良栋这条满清的忠犬明言。从军事上讲,从云南撤退时应该进行焦土政策,杀光不肯撤退的百姓,焚烧一切搬运不走的物资和设施,就像吴三桂打算对建昌做的一样。只是吴三桂还在筹划着未来把云南纳入囊中,在云南进行焦土政策就等于烧自己的家产,吴三桂还是宁可留给李定国——只要将来再拿回来就好了,反正李定国同样是不会在云南进行焦土抵抗的。 见吴三桂不支持,赵良栋一个人骂邓名也骂得没意思,就把话题转回到军事上:“末将认为应该从速从贵州和两广要粮,尽快平定省内的乱事。” “再有五天,大军就要断粮了。”吴三桂对迅速消灭李定国已经失去兴趣了,如果后者有被别人消灭的可能,甚至很难说吴三桂会干些什么:“就是把贵州的粮食调过来也坚持不了多久。至于广东,靖南王和镇南王(尚可喜和耿继茂)会把他们的军粮借给我?” “这期间请朝廷重开长江航运,多多地从江南征发丁壮,给我们补充粮秣。”赵良栋承认云南的清军目前很困难,但是李定国同样很困难,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还很难说谁先挺不住。 但吴三桂依旧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是把贵州的粮秣耗尽后,江南的粮食还没有到,那西南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大帅的意思就是撤回贵州?”赵良栋当然对吴三桂的打算非常不满,而且放弃一省土地也不是什么小罪。 但吴三桂估计清廷不会把他往死里整,在处罚有上限的情况下,把所有的罪责集中一次性解决反倒对自己更有利:“大军先退回贵州就食,等江南粮秣到了再进攻云南又不是什么难事。” 吴三桂和赵良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好约定明天再议,届时把众将都召来一起研讨当前的云南军事形势。 趁着全体会议召开前,吴三桂和赵良栋各自去说服其他将领,没有了另外一个死心塌地忠于清廷的洪承畴的支援,赵良栋的工作非常不顺利,几乎找不到支持自己的同盟军。而吴三桂不同,他的嫡系与他有共同的利益。吴三桂不愿意用嫡系去拼命,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在看不到回报前就把赖以在乱世谋利的本钱花光;就是非嫡系中那些想留在云贵的,也纷纷赞成吴三桂的意见:现在支持吴三桂将来就能指望得到吴三桂的回报,吴三桂不想把老本拼光,他们也一样;还有一批人是将来要离开云南的客军,看到吴三桂都不想拼命,怎么可能指望他们拼命? 第二天的军事会议上,吴三桂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击败了孤家寡人赵良栋,后者的计划也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洪承畴还有可能迫使两湖、两广紧急供应军粮,赵良栋却不可能有这个能力。大家一致同意在军粮彻底耗尽前动身返回贵州,甚至还有人向吴三桂建议把赵良栋留下守昆明。吴三桂可以说自己并没有彻底放弃云南,把相当一部分责任转嫁赵良栋,大家把军队和军粮都带走了,赵良栋独自留下能守住昆明才是怪事,到时候他若不肯死守也只有逃回贵阳一途。 不过吴三桂倒没有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反正他受到的责罚肯定有上限,就是把放弃云南的责任大包大揽下来也无所谓。现在他需要赵良栋和自己在昆明大火一事上守望相助,将来再次入侵云南的时候也可能还要用到赵良栋的才能。就算不用赵良栋,也可能会需要其他客军的协助,吴三桂乐得做一个人情。 在写给清廷的上书中,吴三桂承认昆明遭到了极大的损失,军队眼看就要断粮,为了保住更多的军队,吴三桂下令云南清军暂且退向贵州。他表示西南将佐都是奉命行事,他愿意承担放弃云南这个决策的责任——既然要卖人情,干脆卖个痛快——吴三桂就是这么打算的。 十几万清军退到贵州,单靠一省是肯定养不起的。清军放弃云南后李定国多半会回来,当然声势远不能和丢失云南前相比。如果残明有卷土重来的意思,那么清廷当然不能让吴三桂自己掏腰包和明军打下去,肯定会拨给更多的粮草和军饷。 有了清廷的物资支援,吴三桂觉得自己就可以忍上一些时日,等到清廷重新保证自己的藩王地位和云贵领地后,吴三桂就可以再次发起进攻了。先拿上清廷几年的粮饷也不无小补,算是让北京替自己分担一些昆明大火的损失。若是清廷企图让其他将领来争夺封藩云贵的功劳,吴三桂坐镇贵阳,一定能让所有的竞争对手吃不了兜着走。 外围防御圈上的清军大多不是吴三桂嫡系亲信,吴三桂作出决定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通报那些不在昆明的亲信部队,而那些非亲信的部队自然会稍微晚一点。如果李定国没能迅速做出反应,大家应该能平安撤回,若是李定国反应迅速,有非嫡系部队断后,吴三桂的亲信将领也都能带领全军回到贵州。 …… 返回建昌的路上,邓名一行走得并不算快,此时他们也不清楚昆明大火的全部战果以及对建昌军造成的影响能有多大。邓名决定慢慢走,留出时间,让消息能够先传到建昌,他本人要先观察一下冯双礼的反应再做定夺。 这段时间里,邓名除了总结经验教训,就是每天抽一点时间教周开荒、李星汉等人识字。当他们挖掘南下途中掩埋的粮食时,发现这些粮食已经被人动过,减少的数量也超过了一个人的食量,大家都很高兴,看来刘晋戈和袁象二人都平安无事。 在磨磨蹭蹭的邓名等人返回四川行都司境内以前,昆明大火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在西南大地上传播开来,一同传播开的还有邓名的公开信。早在北上的西营军队抵达建昌前,冯双礼就得知了这场事变的大概情况,并且迅速派人告知狄三喜——后者仍在和那个清军千总纠缠不休,袁象和刘晋戈目前也被狄三喜好吃好喝地供在营中。 西营北上部队的先锋此时已经踏入四川行都司境内,他们派遣来建昌的使者就奉命向冯双礼询问这个邓名的身世和履历——现在西营部队倒是相信吴三桂所说的误会了,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降而复叛,在昆明城下杀了吴三桂的人,再次投降过去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这些人对邓名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昆明大火让不少本来绝望的人又生出清军也不过如此的感觉,居然能被十几个人搅得大乱。 狄三喜接到捷报后,心里的高兴那就别提了,以前对邓名只字不提的狄三喜现在整天就把邓名挂在嘴边,和部下讲、和新投降过来的清兵讲,唯恐有人不知道洪承畴、吴三桂和赵良栋也在邓名手下吃了大亏。每次替邓名鼓吹一通后,狄三喜还忘不了加上一句:“本将当初在建昌,也曾被邓先生带着十九个人打败过。” 怎么样?十九个!比邓名用来对付昆明那三个家伙的人还要多两个。而且这几位明星运动员上场后,狄三喜突然发现能参加这场比赛似乎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了,说不定自己的良将之名因此能传遍天下了——他狄三喜被邓名的重视程度和洪承畴、吴三桂还有赵良栋差不多,都是要亲自出手对付的。 美中不足的是,良将狄三喜还是没有能够攻下东川府第一座清军据点。不知道对面的营地里是不是有个打猎能手什么的,清军那边总是能猎到一头鹿之类的大型动物,前些天还打到过一头野猪。由于大部分清兵都已经向狄三喜投降,对面清军据点靠着这一只、两只的大猎物继续苟延残喘下去。而狄三喜营中要吃饭的嘴太多,主要精力也得放在捕猎上,而不能全力去干扰对方打猎。 不过狄三喜已经不打算继续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他决心借昆明大捷的东风,对清军营地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势,一举结束旷日持久的东川府攻防战。 ------------ 第六十节 约法 狄三喜决定首先进行一次空前规模的攻心战,向清军宣传昆明大捷后建昌明军的有利形势,以及对方绝不可能得到增援的事实。等到对方官兵彻底离心离德后,再发起连续不断的攻击,就算不能立刻攻占对方的营地,也要通过攻势迫使对方再也无法安心出去打猎,切断了对方的补给渠道也能加剧清军的恐慌心理。狄三喜的计划是双管齐下,用政治加军事的手段瓦解敌军。 在进行了一天强大的攻心战术后,狄三喜下令今晚给士兵们加餐,准备明日就开始猛攻敌营。正在准备晚饭的时候,营外突然传来了争吵声,听上去有几十、上百人在嚷嚷,狄三喜就派亲卫去查看出了什么事。 很快亲卫回报,有大批的清兵过来向明军投降。卫兵严格执行狄三喜的命令,不放他们进营——在之前那场假投降真吃饭的事件发生后,狄三喜就拒绝接受个别人投降,卫兵们已经把零星过来投降的清兵赶走无数次了。狄三喜宣布只有对方由千总带领全体投降时,他才会考虑接受。今天对方的千总依旧没有来,所以卫兵不肯为降兵通报。 但这些降兵们不干了,拒绝就这样被明军的卫兵打发走,他们嚷嚷说千总永远不可能来投降了,因为下午的时候清军千总带着十个死党逃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卷走了营地里全部的食物——这个千总眼见事不可为,自己之前多次用计,不仅派人去狄三喜那里骗吃骗喝,更偷过狄三喜部下埋设的陷阱里的猎物,还不断地发起反击去破坏对方的捕鸟、捕兽笼子,估计狄三喜肯定恨自己入骨,所以不敢投降,抓住机会逃走了。 清军摘果子、打猎归来,留在营地里的人传达了千总的最后命令:“自谋生路”。听到这个消息后,剩下的清军士兵没有任何犹豫就跑过来向狄三喜将军投降。今天他们没有捕获什么大个的猎物,如果明军不接受投降,他们今天的晚饭就没有着落。听明白这些士兵的叙述后,狄三喜的亲兵知道东川府的战事终于结束了,不过卫兵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回营报告长官,毕竟“恩出于上”嘛。很快,一身披挂的狄三喜就在亲卫们的簇拥中走出营帐,来到营墙上。命令对面的清兵再重复了一遍投降的要求后,狄三喜宽宏大量地一挥手,宣布接受了这近百清兵的投降,允许他们进来一起吃饭。 顿时营外欢声雷动,这批清兵齐声颂扬狄三喜将军的恩德,纷纷表示自己之前有眼无珠,对抗王师罪该万死。 狄三喜马上派人去把清军的据点一把火给烧了。最后投降的这批清军里说不定还有死硬分子,万一吃饱喝足后又生出对抗大明的心思怎么办?一定要把他们的据点烧了,哪怕真有这样的人也让他无处可去。 那些跟着狄三喜的卫士们见到大局已定,心中也是激动不已。狄三喜从建昌出发时,带着三百战兵,低潮期虽然跑了小一百,但最终还是击败了一支曾是自己两倍的强大清军。现在狄三喜通过招降纳叛发展到战兵近五百人,还给建昌送回去了上千名辅兵。无论是战斗兵力还是总兵力,狄三喜在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扩充到原来的近两倍,这样的成绩足以傲视庆阳王全军——几年来冯双礼的实力一直在不断下降,哪有人能这样迅速地充实军力? 何况这样的战果还是在异常艰苦的情况下取得的。狄三喜饱受怀疑,被侮辱、被嘲笑,就连他们这些亲兵跟着离开建昌的时候也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日,不但可以在建昌众人面前扬眉吐气,而且有了这五百兵后,狄三喜更是稳坐冯双礼手下第一大将的位置。要知道庆阳王总计也就是不到三千兵——当初跟着冯双礼来建昌的三千兵也跑了不少。 最后这批降兵共九十三个人,狄三喜对他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对冯双礼从建昌派来的援兵不感兴趣,因为那只能是临时借给他的,但这些投降的清兵只要完成收编就是他的私人武力,之前投降的清军战兵狄三喜也都很耐心地笼络,现在都对他有了一定的忠诚心。 “你们的千总叫什么名字?”对于那个和自己抗衡了这么久的对手,狄三喜也有一种惺惺相惜感,他倒是听投降的人管那个千总叫褚千总,不过不知道他的准确姓名——毕竟是个无名的小千总,以前这些清兵也不互相统属。 “褚八斤,”被问到的清军千总嫡系答道:“我们褚千总叫八斤。” “哦,褚八斤。”狄三喜在心里默默念了这个名字几遍。之前他确实恨透了这个死硬的清兵千总,对方为了鼓舞士气还曾半夜带几个人溜过来,在狄三喜这边的野果子树下大便;早晨当着明军的面往他们捕鱼的小河里撒尿,然后在狄三喜派人去抓他们时飞快地逃走。 不过现在既然是自己笑到了最后,狄三喜那种恨褚八斤恨得牙痒痒的感觉也就淡去了不少:“褚八斤你确实有点本事,可惜你遇上了我狄三喜。”狄三喜轻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感觉,感到这褚八斤还会与他见面,好像就是他宿命的敌人一般。不过狄三喜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和白日梦没有什么区别,这么大的西南,这么多军队兵马,他哪里还会遇上这个褚八斤呢? 虽然战果辉煌,但狄三喜并不以此为满足,他从袁象和刘晋戈口中得知,那些清军的辅兵都被邓名骗到荒山里避难去了。狄三喜打算趁着大胜褚八斤的余勇,继续深入东川府。他估计那些辅兵的粮食早吃光了,眼下多半也在捕鱼打猎和收集野果,狄三喜计划多抓一些人再返回建昌,让自己的胜利变得更加无可争议。 为了让这些刚投降的清兵不要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比如逃跑之类的,狄三喜在大家吃饭的时候还亲自去给他们介绍当前的西南军事形势,最重要的当然是邓名在昆明大破三贼的光辉事迹。这些降兵听得有些惊讶,本来还有不少人认为是明军在胡吹,没想到居然还是真的。 “你们知道么?当初邓先生带着十九人,在建昌也击败过本将一回……” …… 此时在建昌,庆阳王冯双礼正在客气地招待一位远来的客人,他正是成都副将杨有才。邓名离开成都后,刘耀和杨有才商议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抽出二百精兵交给杨有才带领,前去建昌为邓先生壮壮声色。杨有才出发得比邓名晚好几天,一路跋涉到四川行都司的时候,邓名早已经大闹建昌,直奔东川府去了。 从驿卒口中得知建昌发生的冲突后,杨有才不敢继续向建昌前进。他只有二百兵,不敢去招惹拥兵三千的冯双礼,但他觉得邓名可能会返回成都,所以就在建昌北面等着。等了好久没有等来邓名,反倒等来了东川府交战,狄三喜叛逃的消息——狄三喜带兵出发以后,建昌的将领、士兵都认为他是畏罪潜逃了。 杨有才认为建昌明军的风头已经变了,主战派重新占据上风,不过他还是不敢去建昌,只能继续在北面的驿站里观望局势发展。不过未等杨有才做出更进一步的判断,建昌已经发现了这支成都的部队,重新上台主持政务的冯双礼听说有客军靠近建昌的报告后,就派一队士兵来打探虚实,发现是成都副将杨有才后,冯双礼又派亲兵持手书来邀请他到建昌一晤。 不过杨有才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反倒立刻向北撤退了一段,退到了大雪山脚下,若是冯双礼派兵来与他为难,就要立刻翻山。但冯双礼没有过分逼迫杨副将,还派人送来些粮食。 接着就是昆明大火的消息传来,一开始消息还很模糊,但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邓名在云南取得大胜,四川压力顿减,还有一些西营将领也带兵向建昌开来。大喜过望的杨有才立刻让人速回成都报讯,成都接着肯定还要向奉节文督师报喜。杨有才和刘耀可都是第一批劝进的功臣,而且邓名说过不会忘记他们的首劝之功。 等到冯双礼再次派人来请时,杨有才就大模大样地带队南下,趾高气扬地进入建昌城中,和冯双礼把酒言欢。 “邓先生到底是哪位大王?”冯双礼听到杨有才得意洋洋地吹嘘他们成都的劝进之功,冯双礼觉得杨有才既然都劝进了,那么对邓名的身世一定了解,不仅冯双礼有这个疑问,那些正向建昌开来的西营将领也都一样,人人都迫切想知道邓名到底出身哪家王府。 “这话我一般不和人说的……”这几年杨有才一直在成都辛苦种地,粮食从来没富裕过,哪里舍得像建昌这样用来酿酒?几杯酒下肚,暖洋洋的感觉从胸口散到全身,让杨有才觉得冯双礼这个西贼也不算多么可恶了。 见杨有才一副欲言又止的卖关子模样,冯双礼连忙又捧起酒杯敬酒,还向对方那边凑过身去:“还请杨将军千万赐教。” “罢了,庆阳王可不要外传啊。”杨有才先是一声长叹,显出一副勉强之色,然后才眉飞色舞地讲起来:“邓先生才是真正的蜀王啊,当年蜀王府被你们西营攻破了,年纪尚小的邓先生被几个亲卫抱着逃走,隐姓埋名……” 在成都的时候,刘耀见李星汉似乎是邓名的心腹,又是第一个跳出来拥立的,就偷偷向他打听邓名的身世。李星汉心中一直盼望邓名是蜀王之后,此外也认定只有这样的出身才能解释邓名为何会出现在四川,见刘耀发问,李星汉就含含糊糊地说邓名可能是蜀王。李星汉的态度被刘耀理解为邓名的身世需要保密,而不是李星汉其实没把握。之后刘耀对杨有才讲起这件事时,除了斩钉截铁地认定邓名是蜀王之后,还提到了自己的一些猜测,比如这个李星汉是不是当年蜀王卫士的后代?不然为何会知道此事,而且邓名还对他如此信任? “那个李千总就是救邓先生脱险的卫士之子,”杨有才毫不犹豫地把刘耀的猜测当作事实告诉了冯双礼:“他们在流落途中遇到了闯营袁宗第。为了感谢袁宗第的救命之恩,邓先生就发誓不计较闯营过去的是非了,而袁宗第和刘体纯他们则发誓辅助邓先生中兴大明,到时再认祖归宗。庆阳王请看,小袁将军、小刘将军他们就是因为这个约誓才到了邓先生身边的,周千总也是。” “少蜀王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冯双礼听得有些紧张,毕竟蜀王和闯营的冤仇不算大,但是和他们西营那是仇太深了。 “那是自然,不过还是要叫邓先生,在中兴大明前,邓先生是不会恢复本来姓名的,听说是他怕无面目见祖宗。”杨有才很喜欢扮演万事通的角色,接着又把邓名在三峡对袁宗第说过的一番话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遍,那番言论传到成都时也给他和刘耀不小的震动:“……庆阳王你看,邓先生已经在许多人的面前宣布闯营、西营清君侧没错了。” “其中确实提到了西营吗?”冯双礼还是有点不放心,邓名赦免闯营不奇怪,反正闯营清君侧是冲着崇祯去的。他一边问又是一杯酒敬过去。 “确实提到了西营,”见冯双礼居然怀疑他的消息,万事通立刻急道:“我的亲卫里也有很多人听过了,王爷不信可以去问。” 杨有才以为冯双礼肯定不会当场询问,那也太不给面子了。不料事关西营安危,冯双礼道声得罪,就让人把外面吃酒的成都兵叫来几个,询问有关邓名公开赦免闯营和西营……不,是公开为闯营和西营叛逆罪名平反的言论。 幸好杨有才确非信口胡扯,邓名的确公开发表过这个意见,听到好几个人证明后,冯双礼满脸笑容请他们去继续喝酒,还悄悄吩咐亲卫再给这些成都兵加两道菜。而冯双礼本人则一个劲地恭维杨有才,把后者捧得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 今天的晚宴冯双礼觉得非常有收获,搞到了大批有关邓名的第一手资料,对杨有才也是另眼看待——不愧是首批拥立的有功之臣。若不是把他请来喝酒,还真没法把邓先生了解得如此清楚。 ……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安排酩酊大醉的杨有才歇息后,冯双礼把那些先一步到建昌的西营使者都招来,向他们介绍自己今天的收获:“邓先生是蜀王之后……当然,是皇明的蜀王而不是刘大王之后!弘光二年被一个姓李的卫士救走,化名藏在靖国公(袁宗第)的军中。后来靖国公归顺朝廷才渐渐吐露身世……期间有人化解了邓先生心中的怨恨,说他若是能真心不追究闯营和我们西营的过错,就能中兴大明、认祖归宗。于是邓先生就决心放弃父母之仇,以光复祖业为毕生之志向,他还在大昌当众宣布:西营、闯营当日行的是义举……” 听冯双礼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这些西营的使者一个个也都是满心钦佩:真不愧是庆阳王,消息灵通,观察入微。大家都急忙认真领悟庆阳王的讲话精神,把其中的信息充分消化吸收,他们都觉得这趟建昌果然是没有白来。 …… 西营的军队已经进入四川行都司境内,从建昌返回军中的使者们虽然在细节上的表述有所差异,但大体上还算差不离。西营的先锋将领把这些使者聚拢起来,让他们一起对冯双礼的表述进行了一次仔细的回忆,从而完成了对邓名身世的总结。然后这位先锋官就急急忙忙地赶到后军,与众人分享这惊人的内幕消息。 “庆阳王已经打探清楚!”先锋官宣布道:“邓先生是皇明的蜀王之后。”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惊讶之声,不少脑筋快的人立刻想起西营和旧蜀王结下的梁子。 “啊,啊,这是晋王干的啊,和我们无关。”马上就有一个秦系的将领插嘴道。 “怎么和你们无关?当年晋王洗劫蜀王府的时候,孙大王还有你们好像都分了一份吧?”一个刘文秀的前手下提醒道。 “当然不是我们干的,是晋王干的,他派去把蜀王府洗劫一空的是赵裁缝和闻鞋匠!”被提醒的人顿时面红耳赤。 “赵裁缝是谁?”有人不太熟悉晋王的手下。 “就是赵芝泉和闻商铜,他们俩投入晋王军前一个是裁缝一个是鞋匠,赵裁缝不是还有个儿子是锦衣卫千户嘛。”这二人已经去世很多年,大多数人已经印象模糊,不过还是有人记得。 “哦,对,对。”一提赵天霸大家都想起来了,赵千户是晋王手下有名的勇士,在座的都知道他,后来听说出使四川了就没了音讯。 “晋王分给我们的金银也是赵裁缝送来的,我们确实是收了,不过晋王拿的大头。听说赵裁缝和闻鞋匠拿的可不止金银,还有奇珍异宝。”不少秦系将领都跳起来竭力辩白,最后还反唇相讥:“那是晋王送给我们的,不是我们去抢的蜀王府,而你们家的刘大王,连蜀王的名号都盗走了!” “什么叫盗走了?明明是皇上赐给的。”蜀系的人不甘示弱。 “都住嘴!别吵吵了。”那些急着想听下文的将领们喊起来。 “邓先生被一个姓李的王府太监藏在一个药篮子里救走。”先锋官继续介绍下去。 “还是太监忠心啊。”一个人感慨着。 “好像我听过类似的事。”另外一个西营的将领苦苦思索着,不过始终没有回忆起评书《赵氏孤儿》有近似的一段故事。 “这个太监带着邓先生一直逃进峨嵋山深处,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喝,周围还都是狼嚎,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就跪在地上大哭,说他死不足惜,但小王爷若是有个差错,那蜀王家就绝嗣了。正在他痛哭的时候,突然眼前出来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佛尘一摆就带着太监和邓先生去了他的道观。老仙长称赞这个太监的忠心,给他们饮食,还把邓先生养大,但一直没有吐露过自己的道号,只知道老仙长的这座道观匾额上,有‘南华’两个大字。”先锋官继续说着邓名的身世。 “是南华老仙!”听到这里,一个西营将领一拍大腿,叫出声来,但凡听过评书《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人,都会对南华两个字不陌生。 “这个就不知道了,”先锋官一脸严肃地说道:“听说老仙长没有吐露过身份。” “就是,错不了,刚才我一听说这老仙长突然出现,就知道他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率先看破南华老仙身份的那个将领自信满满地说道。 “……邓先生长大后,就想下山恢复祖业。老仙长对邓先生说,要想中兴大明,需要注意两件事,第一就是不得向西营寻仇……” “哎呀,这慈悲的老菩萨。”一个满心感激的西营将领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连忙低头忏悔道:“老仙家赎罪,将来小人一定去峨嵋山给您好好上几柱香。” “第二就是要继续隐姓埋名,不要急于表露身份,炫耀家世,只有等到驱逐鞑虏、大明中兴后,邓先生才能认祖归宗,之前都要自称邓名。”先锋官把自己所知的统统告诉了同僚们,尤其不忘强调邓名曾经在大昌宣布西营为义师。 不少西营的将领此时已经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去峨嵋山给南华老仙多贡供些香火。不过也有人觉得仙鬼之事难以为凭,身为蜀王之后的邓名到底会如何看待他们这些西营将领,还是要等见到本人才能有所了解。 …… 邓名一行遇到狄三喜的时候,后者正根据袁象和刘晋戈的指导搜捕那些藏在山里的清军辅兵。 袁象和刘晋戈看到他们先是高兴地欢呼,等到仔细打量了他们的装束、器械后,无法掩饰地露出羡慕之色:“周千总,李千总,你们这趟去昆明可是发大财了!” “全凭先生神武。”周开荒、李星汉开怀大笑。 见到狄三喜的表现后,邓名心中大定,这说明建昌已经稳定,四川行都司境内的明军重新获得了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决心。既然遇到了邓名,狄三喜也就不再继续搜捕清军辅兵了,而是马上掉头,护送邓名前去建昌。 在前往建昌的路上,狄三喜派出使者把这个消息早早报告给冯双礼,当邓名等人抵达建昌时,冯双礼、杨有才还有很多西营将领已经等得望眼欲穿。 邓先生带着两个马夫和十七个铁卫——这就是西营众将看到邓名、刘晋戈、袁象,以及另外十七个身披灿烂盔甲的卫士后的第一印象。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已经见过邓名的这幅行头,不过终究还是不如白天看起来这么威风。 既然众将都对南华老仙对邓名的嘱咐心知肚明,大家自然也不会说错话,一个个都尊敬地称邓名为先生。 “这位是袁小将军,这位是刘小将军,”见到欢迎的众人后,邓名首先把两位紧随其后的马夫介绍给他们认识。 “久仰,久仰。”大家连忙和这两个绝对是邓名一行中穿着最寒酸的家伙见礼。 西营的人在邓名面前显得十分拘束,其中有几个邓名还有印象,虽然在昆明城南遇到他们的时候天色很暗,但作为一个美术学生,邓名很善于记忆一个人的面貌特征,观察他们的细微神情,这已经成为他下意识的行为。 “昆明城下,我也是迫不得已,当夜对诸位谎言相欺的事,我很抱歉,还请诸位见谅。”邓名郑重其事地向这些被他骗过的人道歉。 众人自然连称不敢。这些西营将领对于邓名的胆色都很佩服,而且听说了之前他闯建昌解救冯双礼,二十骑扫荡东川府的事迹。 看到西营将领带着紧张的神态,邓名猜到他们在担心什么,多半也和冯双礼一样怀疑自己是明朝的宗室,想知道邓名对西营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为自己曾经投降吴三桂而不安,担心会被秋后算账。 现在明军需要每一个肯于抵抗满清的将领和士兵,如何才能安抚一群不久前还是敌人的将士呢?如何才能表明既往不咎的态度呢? 邓名决定再仿效一下成功的先例。 “皇上南狩缅甸,既然皇上都不在,那么大明律自然也随之不复存在。在皇上回来之前,不存在任何叛逆、犯上、投敌的罪名。”既然连罪名都没有了,那么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十恶不赦之说;至于永历什么时候回来,邓名记得自己的历史上他就没回来过——邓名还没有意识到历史的改变之大已经让这个判断变得不可靠。 但大明律失效不等于不需要法律: “今天我与诸君、将士以及四川的父老约定,天子回国前律法只有三章:杀人者死,伤人、盗窃抵罪。” …… 本章完。 ------------ 第一节 交换 安抚了西营将领后,邓名第二天开始在建昌周围巡视,刘体纯和他说过的话邓名一直记在心上,知道如果想让四川明军有所作为就必须设法筹措到大量的军粮。成都平原现在人烟稀少,粮食产量有限,看起来短期内不太可能提供大量的物资,因此邓名对四川行都司抱有很大的希望。 现在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邓名都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奇怪,似乎正在成为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离开奉节的时候邓名已经感到这种变化,对文安之说过“中兴大明,收益最大的就是我”这样的话,虽然事后他清醒过来: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宗室,大明若是真能中兴自己的身份肯定还是大问题。但在说话的那一刻邓名心中确实就是那么想的,也就脱口而出。 离开奉节以后,无论是成都还是建昌,地方将领都视他为宗室,邓名对此虽然不承认,但也不像之前那样拼命辩白,总的说来他现在不承认、不否认的态度更类似于默认;在旅途中,邓名感到自己也越来越适应部下对自己的仰视。 “就好像被一个宗室的鬼魂附体了似的,”邓名心里这样想着,带着卫队巡视建昌的时候,他发自内心地为大明的前途担忧,急切地想知道屯田的人手和产量,对接待的士兵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也习以为常:“我明明是个冒牌货,但现在只要不特意提醒自己,就会自然而然地从宗室角度去思考,去看问题。嗯,不知道这是不是要得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啊?” 这个时候没有心理医生,没有人能给邓名诊断,确认或开释他的担忧。 视察了几天后,邓名对建昌周围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今天回到营地后,他对部下们说道:“你们看见没有,四川行都司的百姓,还有辅兵脸上,基本都没有什么兴奋之色,我们在昆明的胜利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不错的谈资,但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有多么高兴。” 不等部下们回答,邓名就叹了口气:“或许有不少人内心深处会觉得我们败了更好,因为战争还在继续,如果我们一败涂地,庆阳军投降了,他们就能过上和平的日子了。” 没有人知道吴三桂曾计划把建昌附近的活人都搬走或杀光,邓名不知道,普通的辅兵和百姓更不知道。 “先生何出此言?”袁象感到邓名的情绪有些消沉,就宽慰道:“绝对不会有人想投鞑子的,就算有,也是极少的一两个数典忘祖的败类。” 但邓名摇摇头,否认道:“我看未必,对很多辅兵和百姓来说,这场战争根本看不到头,平时要辛苦的种地,产出统统上缴军队,不种地的时候还要被拉去修筑城墙,一年到头不得闲,吃不好、穿不暖,没有积蓄无法娶妻生子。很多人可能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了,对他们来说投降了鞑子,也就是剃头罢了。我们固然知道鞑子凶残,觉得投降有违华夏大义,但这些从未离开过家乡多远的百姓知道什么?当他们觉得眼前的日子已经苦不堪言了,难免会幻想或许换个主子会好些。” 虽然卫士们七嘴八舌地表示邓名说的不对,但他们的底气也不是很足,邓名沉思了一会儿:“我们需要给百姓更多的东西,不仅仅是保住他们的头发。” 现在邓名并没有地盘,也没有强大的嫡系武装,就是身边这些卫士吃的食物,日常的花销也需要靠地方将领提供。邓名也很清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封建君臣关系,这些将领满足邓名的需求,向他表示忠诚,而邓名则需要承认他们的封建利益,并在未来保证他们富贵。 眼下因为昆明的胜利,这些将领暂时还不需要担心满清的进攻,而邓名此前赢得的声望也能给他们带来一线希望。不过以后呢,已经拥有几乎整个中国的满清恢复速度是邓名不能相比的。如果满清重振旗鼓再次大举来犯,当这些将领看到以邓名为首的这个同盟不但没有前途而且无法保证他们的人身平安时——当形势绝望而满清又许诺赦免他们的时候,邓名对这些将领的忠诚也不是非常有信心。 这种封建君臣关系让邓名感到危机重重,不过他也无力改变,不要说那些刚认识的西营的将领,就是成都的刘耀、建昌的冯双礼,邓名都无法从他们手中夺取权力,甚至就连曾经主降的狄三喜,邓名都不好拿走他的士兵——自打回到建昌后,狄三喜就急急忙忙地寻找土地,准备开垦更多的土地。这次狄三喜抓到了不少清军的辅兵,一部分进贡给了冯双礼,剩下的就是他的私人财产,狄三喜的战兵也扩充了不少,他需要生产更多的物资来养活这些手下。 邓名的卫士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的忙,因为邓名虽然感到这种封建关系很不好,很有必要加以改变,但是他的手下并没有见过其他的社会模式,他们不可能帮邓名出任何有用的主意。袁象、刘晋戈和两个千总是邓名手下最有见识的人,他们看到邓名着急后,想出来的办法也就是要求四川行都司的将领纳税进贡,让邓名分享他们的产出。 建昌周围都是军屯。邓名觉得这种模式也不是很好,现在是战争状态,所以各地的将领都觉得采用军屯模式是理所应当的,在邓名看来这种军屯中的屯丁和农奴没有什么区别,干多干少一个样,军队拿走全部的产出,只给他们维持生命的口粮。前两天邓名还跟着狄三喜去看过他的军屯,后者抱怨说屯丁都是懒骨头,比如负责砍柴的,如果不紧盯着每天就上山一次,随便带回来一点交差,宁可躺在山里偷懒也不肯干活;再比如负责灌溉的,有人在边上监视的时候干活,不监视的时候一样躺在田埂上偷懒。 这在邓名看来是很正常的现象,而将领们处理的办法也都差不多,就是派出大批亲信四下巡查,然后用异常严酷的刑罚来折磨那些被抓到的偷懒的人,以此杀鸡儆猴。这种做法虽然能够吓住大部分的屯丁,保证军屯的产出,不过邓名觉得这些农奴兵恐怕也不会为了将领们去和满清拼命。 思索再三,邓名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好在西营的人都才来建昌,还没有获得大量的封建权力,邓名还有机会趁着他们初来乍到的时候实施一点小改革,要是他们已经盘踞此地多年,一个个枝繁叶茂那邓名就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不然恐怕清军没来四川行都司就叛乱了。 “各营将官的辅兵自然还归将领统领,”邓名不敢动将领手下的农奴,那些西营从云南带来的人口邓名不打算去挖出来:“但四川行都司的百姓不可以被各营拉进营中,更不能残害,我约法三章的对象也有四川的百姓,大明律对他们来说暂时也不存在了,不能以任何理由把他们强征为兵。” 邓名决定先把这个命令通报给众将和四川行都司各地,军屯暂时保留也有保留的好处,除了避免引起将领们激烈反对外,邓名也不知道自己改革的计划能不能成功。尽管军屯对屯丁是种苦难,但至少能保证供应相当数量的军粮。 此外还需要鼓励百姓开荒,邓名想了想,就提笔又发布了一道命令:“任何百姓开垦一块荒地后都可以到建昌衙门登记造册,只要连续种植十年,每年保证每亩都有一石以上的产量,这块土地就归他所有。” “怎么保证一石的产量。”看到邓名的命令后,袁象马上问道:“如果我是个奸猾之徒,看到先生这道命令后,就会一口气登记个百八十亩,先把地占下来再说。” “这个好办,因为开荒是在我军的保护下,所以我要收十分之一的产量当作保护费,就是每开荒十亩,每年要给我一石的粮食。连续交满十年,这十亩地就是他的;如果每年交十石的粮食,那么十年后登记的一百亩地就是他的。”邓名虽然不打算收税,因为现在他手中没有任何行政体系,要是交给地方将领去做又无法监督,搞不好百姓开荒后,将领以收税为由,把人和地一并都拿到他们的军屯中去了。 “这个保护费……”这次是李星汉出来表示反对意见了,他觉得邓名这个保护费其实就是税,但保护费听上去好像是土匪的说法。 “就叫保护费,”邓名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其实封建王朝就是规模特别巨大的土匪团伙,任何方面都很像,比如军队中将领和士兵的关系就很类似头目和喽罗,叫保护费至少还说明了征收这粮食的应付出的代价:“如果某家被土匪抢了,四川行都司没有把贼人拿获,没有追回财物,总之就是没有尽到保护百姓之职的话,那这十分之一的粮食就不用交。” 既然邓名坚持,那大家也无话可说,不过很多人都认为税额太低,亩产应该不止一石,而且就算只有一石,十分之一也太少——大家都认定这就是税。军屯不用说是军队全拿,就是自耕农的地,杂七杂八的都算上,上交的也得占到收成的一半左右,更不用说崇祯朝以后,要是真能剩下东西也不至于那么多人活不下去造反了。 “这不是税,是保护费,还有登记造册的费用,”邓名再次更正,并且强调道:“多给百姓留一些,他们就能养活妻儿,吃饱穿暖,而且愿意多多开荒。” 敲定了命令后,邓名想想还是要建个属于自己的衙门,收到粮食后,这笔收入就可以用来招募士兵,进行地方行政建设。 邓名扫了一眼周围的卫士,最后确定了人选,就是袁象和刘晋戈,这两个人不用肯定不行,但是带在身边拼命又提心吊胆,生怕有个闪失没法和他们的长辈交代。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文化素质还相对比较高,都跟着师爷学过,虽然不多但起码认识几个字。 “天子南狩,事急从权,袁小将军任四川行都司的提刑官;刘小将军任都府提刑官,给两地百姓造册登记。”邓名借用文安之的督师名义,授予两人职务,让他们先去招募一两个帮手,吃穿先用冯双礼和刘耀的,这点面子他们还不至于不给。 提刑官这个名义对邓名来说也很重要,法律是建立权威的最重要手段,邓名暂时不能去和将领们争夺行政权,就打算先把司法权拿到手。邓名再三对袁象交代,他想安抚民心,尽可能地让百姓过得好一些,保护他们不被军队欺压、强征:“如果哪个将军要杀人,也要你点头才行,而只有犯了杀人罪才是死罪,其他什么诸如大不敬、犯上之类的,不要让人用这种罪名和百姓为难。” 在没有军队的情况下,袁象的这个提刑衙门要想顺利运作只能靠将领们给面子,这些人初来乍到,和邓名的关系目前还处在蜜月期,估计不会和袁象为难,但日久天长后会有什么变化就不知道了。 袁象倒是很有信心,跟着邓名没有多久就被委以这样的重任让这个年轻人很激动,他觉得也就是最初比较难,等到粮食收上来几次,提刑衙门有了经费能够招募人手,也就能和各路将领分庭抗礼了,他向邓名保证:“最多三年,末将就能有小成。” “三年,唉,”邓名闻言又是一阵摇头:“不知道鞑子会不会给我三年的时间啊。” 刘晋戈的工作性质和袁象差不多,都是邓名用来插手地方的工具,不过成都现在已经没有老百姓了,就算有也都躲在山上,没有经费就没有办法去把百姓找出来,而没有百姓衙门当然就不可能有经费。 “建昌不是有四万辅兵吗?”邓名不打算让冯双礼独吞这批人力,虽然庆阳王是最早来建昌的,但根基同样不稳,他一开始是准备迎接永历天子的车驾,当时认为朝廷和晋王随后就到,自然不会有把辅兵尽数收为己有的企图;后来建昌军则在忙着投降,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控制这些人。 “庆阳王公忠体国,功勋卓著,实乃国家栋梁……”邓名继续用“天子南狩、事急从权”的借口,大笔一挥仍用文督师的名义任命冯双礼提督四川行都司军务,节制西营各部。当然四万辅兵邓名不能都要走,回到建昌的晚上邓名就去和公忠体国的冯提督讨价还价一番,最后二一添作五,这四万辅兵冯双礼和邓名各拿两万。 瓜分了刘文秀的遗产后,冯双礼还要邓名写了命令,正式赐给他对这两万辅兵的所有权。冯双礼把邓名的手书小心收好,有了这个凭据他感觉自己就是这两万辅兵名正言顺的主人了,其他西营将领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没法逼他再吐出来。 现在邓名在西营这些将领的眼里,地位就和监国差不多,以前这些辅兵和军屯都是国家所有,当然是监国的合法财产,现在有了邓名亲笔书写的财产转让证明,那么冯双礼头上自然不会再顶个“贼”名。只是冯双礼不知道,邓名根本就是个冒牌货,理论上他的这纸证明一文不值。心中高兴的冯双礼对邓名的其他要求满口答应,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尽力配合袁象的衙门工作,要是有哪个将领敢不给提刑衙门面子,他这个军务提督也绝不会坐视。 尝到了甜头后,邓名依葫芦画瓢,开始拿军屯的所有权去收买其他西营将领。那四万辅兵本来负责的军屯给了冯双礼三成,剩下的由邓名分给了那些初来乍到的将领,由他们自己带来的辅兵去耕作,和冯双礼一样,这些将领都满心欢喜地把邓名写的财产转让证明信细心收藏起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邓名在非法盗窃永历天子的财产。 而到手的两万辅兵,邓名把他们统统恢复为百姓身份,开荒令对他们同样有效,邓名打算动员一部分人去成都开荒,如果他们觉得危险那到乐山一带也可以。不过这个倒是不用着急,就算他们都呆在四川行都司不走,只要袁象的衙门有了收入,邓名就可以调拨一些给刘晋戈,同时安排更多的人去川西平原恢复生产。 “至少要有三年吧,怎么也要两年才能看到成效。”邓名需要大量的经费,来收拢藏在山里的百姓,来恢复生产,来建立、训练自己的部队,只是满清会不会给他这样的时间实在没有把握。 赶鸭子上架一般,让袁象和刘晋戈两个年轻人坐上提刑官的位置后,邓名准备返回奉节去向文安之进行汇报,以取得他对自己各项任命和安排的赞同。 ------------ 第二节 赏罚 北京,坐在皇位上的清帝是顺治,今年是满清的顺治十六年。 顺治低头看着一份有关云南的报告,最近他的御案上堆满了关于昆明大火的奏章,大部分都是弹劾吴三桂、赵良栋无能的,官员们纷纷要求朝廷对他们予以严惩。本来洪承畴也被骂得很厉害,但是后来听说洪经略没能逃出火场,被烧死在昆明了,官员们就不再继续攻击洪承畴,毕竟他都为朝廷死了,生前有多大的罪也应该抹平了。 随着更多的损失报告传到北京,顺治对吴三桂和赵良栋的愤怒变得快要无法遏制。这次进攻西南虽然有孙可望这个大内应,但物资可都是从东南地区竭力搜刮来的。为了准备这次进攻,顺治不但冒着让东南几省出现乱事的危险重重加税,而且还力排众议暂时减少了对旗人的供应。结果这些辛苦搜刮而来、运到云南的物资,连同在西南的缴获,一起被人家放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药、粮食、布匹、棉花、银两、帐篷、军服、盔甲……”顺治冷笑了一声,掰着指头数着吴三桂紧急求援信上的要求:“他还有什么不要的么?” “吴三桂无能误国,赵良栋误信奸人,奴才以为都应重重治罪。”说话的是索尼,他是少数几个能够陪在顺治书房里的亲信臣子。这次为了远征西南,给旗人的配额一下子减少了那么多,八旗中怨声载道,索尼因为支持顺治的这个决定都被人戳脊梁骨说他是奸臣。自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而吴三桂却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索尼气得恨不得能踩他两脚。 顺治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冷冷地扫了索尼一眼。他感觉最近几年这个老臣变得越来越像个油滑的汉人降臣了,心眼越来越小、受不得委屈、担不起责任,连平时说话的语气都在改变。不过,这是把索尼和依旧锐气十足的鳌拜相比,如果比起其他的奴才,索尼的能力和责任心还是相当出色的。 “不能罚!”不出顺治所料,站在另外一边的鳌拜马上嚷嚷起来。虽然屡屡受到关与礼仪的教导,但鳌拜一着急声音就变得很大,“君前失仪”这个罪他是屡教不改,不过顺治从来没和他计较过。 “难道还像磨盘山那般处理?”索尼有些不满地问道。 磨盘山一战,吴三桂把大军带进了李定国的伏击圈,如果不是卢桂生及时投诚报告李定国的计谋,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事后,清廷对那些有过失的将领都予以严厉惩罚,包括旗将、旗兵在内,很多人被定了“侦查不利”、“畏敌不前”、“杀贼不力”等罪名,撤职的撤职、罚银的罚银,但只有大军统帅吴三桂什么责罚都没有,身为把全军带进险地的最大责任人,清廷甚至对他没有一句重话。 “你能把他怎么样?能问斩么?能撤职么?”鳌拜高声叫道。吴三桂这次弃守昆明、失陷经略、损失兵马数万、还丢光了大军的蓄藏,真追究的话脑袋是肯定保不住的。不过鳌拜和索尼都很清楚,不要说处死,能不能稍夺吴三桂的权利都需要再三斟酌,可行的处罚顶多是降爵、罚银、说几句狠话这种程度。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根本不罚,连戴罪立功都不提。”鳌拜见索尼哑口无言,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信赏必罚那是吓唬小鱼小虾的,对吴三桂这种重量级的降将完全是另外一种游戏规则,清廷会摆出一副什么都不计较的态度,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只要立功立到吴三桂这种地步,那无论犯了什么过错都无法和他的功劳相提并论。 索尼依旧在反对,他明白鳌拜说得对,但是现在北京不知道有多少八旗子弟等着看吴三桂的笑话。不仅仅是吴三桂的西征让他们的口粮下降,更是因为不久前磨盘山一战的赏罚不公:旗人都被治罪了,有一个旗人因为部下被李定国击溃,甚至被锁拿回京下狱了。军队溃败被治以重罪谁都没话说,但凭什么事先毫无察觉的罪魁祸首吴三桂什么事都没有?这次昆明的消息传来,旗人中竟然有不少幸灾乐祸的声音,要是索尼不出声反对的话,估计大家对吴三桂的怨恨就又会转移到他头上。 对这个奴才的心理顺治心知肚明,磨盘山一战的善后问题索尼的态度就有些暧昧,昆明的后果更严重,他自然要表明应予惩治的态度。顺治对旗人的不满情绪也很了解,所以需要一个替罪羊,幸好不是每个奴才都像索尼这样不肯为主子分忧:“就依鳌拜所言吧。” 顺治给案件处理定下了调子,觉得这件事就差不多到此为止了,不料鳌拜还有下文。 “皇上,奴才记得当初出征前,皇上曾经答应把云贵交给吴三桂打理的。” “是啊,”顺治一愣,接着他也愤怒起来:“难道你还要朕赏吴三桂不成?” 鳌拜立刻跪地叩首:“皇上,吴三桂出死力与李定国相争,绝不是因为他对朝廷有多么忠心耿耿,而是贪图两省的藩土。现在突然遭到大败,吴三桂退回贵州,奏章里又一个劲地叫苦说需要补充兵力粮草,他肯定是担心皇上震怒,毁言不给他云贵了,只要这丝疑虑不去,那吴三桂又怎么肯继续拼命呢?皇上,像奴才这种旗人,有功了皇上赏点银子就可以,不赏的话,勉励几句,奴才们也都是开心的;要是奴才犯了错,皇上就是拿鞭子狠狠地抽也没事。但吴三桂、耿继茂、尚可喜可不行,他们都是汉军,赏得薄了,他们会觉得皇上刻薄是因为他们是汉军;罚得重了,他们会觉得皇上严厉是因为他们是汉军。而全天下的汉军都觉得他们是劳苦功高的功臣,皇上对他们不够好,就是打心眼里要和汉军过不去。” “昆明搞成这样,朕都不罚,难道对他们还不够好么?”顺治明白鳌拜说得在理,不过吴三桂闯了这么大的祸,再赏他的话,顺治觉得自己都会没面子。 “皇上,三思啊。”鳌拜道理已经讲完了,他也明白现在顺治就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就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 顺治看着面前的鳌拜。这是他父亲皇太极的老臣,十六岁就成为皇太极的亲卫白甲,不知道立下过多少战功。皇太极去世的时候顺治尚且年幼,当时多尔衮实力雄厚,很多人趋炎附势打算拥立多尔衮,连代善等元老也含含糊糊。当时鳌拜在议事的大帐中直接抽出了腰刀,拿着明晃晃的钢刀走到多尔衮面前,说如果不立皇太极之子,他就不要这条命了。鳌拜此举极大地振奋了正黄旗的士气,纷纷学着鳌拜的模样,表示要和窃取皇太极遗产的人拼命,迫使多尔衮当场表示立庄妃之子福临,也就是顺治帝本人。 “那么依你之见呢?”顺治问鳌拜道。他知道此举一出,肯定又是一片哗然,所以需要一个人来扮演这个奸佞角色。 “奴才觉得,应该褒奖吴三桂平定贵州之功。虽然王师受到挫折,但是湖广、广西、贵州的贼寇都被吴三桂扫清,这是大功啊。皇上可以告诉吴三桂,本来是想等他彻底平定云贵,将伪帝永历和李定国献俘京师后把云贵一起交给他的。现在既然不能速战速决,那就不能拖着赏赐不发让功臣寒心,皇上先把贵州赏给吴三桂,等他什么时候平定云南,什么时候就正式交给他。皇上还会给他从东南再运去粮草,让他能够速奏凯歌。” 鳌拜认为,要尽快地彻底消灭汉人抵抗势力。永历朝廷虽然局促一隅,但夜长梦多。鳌拜记得当初努尔哈赤在辽沈起兵,只有几万人丁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的形势?而他们还是异族,这永历可是比当初的努尔哈赤更有号召力:“洪承畴识人不明,结交匪类,以致有昆明之败,死有余辜。男属当斩,女眷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就依你所言。”顺治命令按照鳌拜的意思拟旨。如果不按照吴三桂和赵良栋的报告把洪承畴治罪,那这桩案子就悬而未决,没必要为了一个死人让手握兵权的大将心中不安。至于会不会有人觉得这样做是苛待了洪承畴……反正这也是鳌拜的主意对不对? 又看了看这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顺治在心里对他说道:“就这样继续为我出力吧,不要担心别人的怨恨,朕会保住你的。” 定下“吴三桂封藩,赵良栋罚银,洪承畴满门抄斩”的处理大原则后,顺治又谈起昆明大火的主角:“那个邓名到底是什么人?十八个人就把云南搅得天翻地覆,倒是个良才,不知道能不能招安?” “李国英说他可能是朱明宗室。”鳌拜答道。这是今天送来的川陕总督的奏章,还没有来得及送交顺治过目。鳌拜觉得李国英的判断很可笑,他是当作笑话讲给主子和同僚索尼听的。 正如鳌拜所料,听到这句话后顺治和索尼都先是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 “李国英说什么?”顺治笑骂道:“他怎敢酒后写奏章?” 刚听到有关邓名宗室身份的传闻时,李国英也是不信的,所以没把这件事上报。不过这个传闻愈传愈广,李国英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这次昆明大火后,北京和贵阳都再次催促他尽快将邓名的身世经历报上,可李国英寻来觅去就是找不到邓名的过往记录,被逼急了,李国英不管不顾地报了上去,包括关于邓名的传闻、邓名与谭弘、谭诣的交战经过。 鳌拜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李国英奏章的内容。本来这么荒谬的奏章索尼是不用再花精力看一遍,直接驳回便是,但听鳌拜讲得可笑,他也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又一次笑起来:“连邓名自己都没有承认是朱明的某个宗室,他李国英倒急不可待地指认对方是。就算李国英想捞一个擒俘宗室的功劳,他也得先抓到人再宣扬好不好。再说这是他说了算的吗?难道不需要献俘京师,交给朝廷询问吗?” “李国英也够无能的了。”顺治在宝座上听得分明,两个心腹奴才的判断一致而且很有道理,他没有必要再关注这封荒诞不经的报告了,直接下令将其驳回,同时斥责李国英无事生非。李国英这么久还始终查不明邓名的身份,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北京对此相当不满。 不过李国英同时还提供了谭诣的报告、谭弘部将的报告,已及王明德的一些旁证,看完这些战况报告后,顺治君臣对邓名更加重视了。 “能书会写,还懂得作画,肯定是士人子弟,看起来见过世面,这样的人肯定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怎么会查不出来历?”顺治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对李国英的无能更加不满,摇头道:“从未听说永历手下有这样的能人,其他各个朱明伪王手下也没有。” “四川之贼应当速速歼灭,趁着他们现在惊魂未定的时候急发大军痛剿。”鳌拜说。 目前西南军费耗资巨大,鳌拜本来不主张大举进攻四川战场,还建议李国英以招抚为主,军事进攻为辅。但看到邓名一连串的表现后,鳌拜认为这有可能发展成一个麻烦,虽然现在此人还没有形成太大的威胁,和李定国远远不能比,但假以时日,难说此人不会占领地盘、获得更高的声望。 顺治和索尼当然赞成消灭四川的抵抗力量,不过军费和粮草从何而来? 鳌拜主张出动一支旗军入川:“兵不用多,三千人足矣。现在成都、建昌都是胆战心惊的反复降将,奴才愿意亲自前去四川,听说奴才带着皇上的三千亲军杀到,这些人多半自己就吓破胆子了。而且有奴才和皇上的旗兵充当先锋,李国英的川陕兵肯定也不敢偷懒。不但不会偷懒,而且他们认为在奴才面前露脸就是在皇上面前露脸,就会拼命效力,这样,就算少给点银子和粮草,他们心里有了盼头也不会叫苦。” …… 云南。 戴罪立功的马宝从前方送回报告,他已经杀散了为数不多的清军留守士兵,重新望见了昆明城墙。 自从马宝反正以来,白文选也趁机对在边境地区陷入困境的清军发起猛攻,从滇缅边境一路杀回怒江江畔,遇到的清军非死即降。云南的清军此时正不断向东后退,大部分已经退出云南境内返回贵州,在昆明周围只剩下很少的留守。这些军队被马宝消灭后,永历官兵的眼前已经看不到更多的敌人。 “速速报捷给腾冲,报告给晋王得知。”已经越过怒江的白文选急忙让手下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返回腾冲的李定国本部。 很快李定国就收到了白文选的报告。昆明光复,明军重新进入了物产丰富的滇中地区。虽然遭此大难,云南的生产肯定受到了严重破坏,但见到昆明就是见到了希望,只有要土地,就有可能聚集百姓恢复生产,可以招募士兵补充军队。现在李定国军中一片喜气洋洋,自打从边境山区走出来,踏上返乡路后,本来士气低迷、心思各异的众将都重新焕发出神采,纷纷嚷着要和吴三桂再决雌雄。 “赶快上奏朝廷,请天子摆驾回銮。”李定国一刻也不耽搁,立刻提笔写就光复云南的奏章,交给一个亲信,让他快马加鞭带去缅甸。 之前随着明军的形势越来越差,缅甸对明军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已经公然阻止李定国和永历通信。但昆明大火的消息得到确认后,缅甸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就发生松动,很快就送来两个永历天子身边的太监,让他们带给李定国朝廷平安的消息。而当马宝反正,明军展开反攻并且突破怒江后,缅甸原本强硬的立场就彻底软化下来,朝廷和李定国之间的使者往来不断,缅甸方面再也不从中作梗。 虽然重新进入滇中地区让李定国很高兴,但他仍时刻不忘北上四川的大计,不忘川西的平原和刘文秀的遗产,还有三峡一带的十万闯营旧部。这些都是李定国继续把战争打下去的资本。不过要想整合四川的明军实力,让奉节的文安之以及變东众将俯首听命,李定国就得奉天子车驾到四川。 已经不知道多少遍了,李定国再次向永历朝廷保证云南安全,目前没有什么危险,天子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国。现在李定国已经不提“去四川,然后通过三峡沿江而下,到吴三桂率领的主力背后,纵横中原、江南。”这个计划——他怕这种转战敌境的战略会吓坏了天子,现在李定国只是一味地请永历赶紧回国,至于其后的战略等天子回来后再慢慢劝说不迟。 “还有那个邓名,无疑是此战的大功臣。”李定国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邓名的传闻,不过并不是很详细,远不如建昌那边那么绘声绘色:“他应该会对朝廷忠心耿耿吧?但为何至今还没有看到他给朝廷上的奏章?文安之的呢?好像也没有看到。就算路途艰险,总可以派使者化妆送来吧。” ------------ 第三节 君臣 鳌拜设想以三千旗兵进攻四川,突袭消灭数以万计的明军,但他的计划却没能实现。 经过多年来不断的扩编和发展,满、蒙、汉各旗的旗兵数量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奔赴前方战场的数量却不断下降,最近几年从未有过一次性出动几千人上战场的事。鳌拜计划此行是以满八旗为主力,他内心里仍觉得满兵的战斗力冠绝天下。到数千里外一个陌生的地方,尽管敌人的战斗力不强,但地理、气候足以让这个任务变得很艰巨,鳌拜认为只有满兵才能胜任。 出乎他的意料,京城里所有的满将、满兵都不同意这个计划。进攻南明永历尚且以汉人、汉军为主力,八旗仅仅是派少量人充任监军,现在不过打几个散兵游勇,凭啥要出动大批的满兵去送死?因为没有足够的钱粮驱赶汉军去拼命么?虽然大家都是皇上的奴才,可奴才们也要吃饭啊,没钱驱赶汉人去就要满人去,凭什么? 鳌拜认为事情紧急,赶紧把汉人的抵抗势力统统收拾掉,然后大家就可以一起安心过好日子了。但八旗兵将并不这么想。首先,他们现在已经在过好日子了;其次,眼看汉人的抵抗势力基本上烟消云散,大家马上就能舒服地享受太平年岁了,谁肯去四川那个旮旯拼命,死在胜利的前夜?大部分人都不认为四川那地方还能翻起浪花来,当年福王、唐王一个个南明天子的声势那么浩大,不也消融得干干净净了么? 就连顺治也认为慢一点平定四川没什么关系,打算派一小队满兵去四川充任川陕绿营的监军。不过四川保宁府现在的税收还不如官吏的开支大,没有人愿意去这种民生凋零的鬼地方受罪,这支旗兵的开销需要朝廷完全承担,而且还会惹人怨恨……于公于私都没有好处。最后清廷决定择期派一队一百人的旗兵,由一个佐领统帅前去四川。 消息传出后,索尼等顺治心腹奴才的府上顿时人满为患,访客日夜不绝于道。入关之前,每当有出兵的消息,会有很多人登门拜访能够和皇太极说得上的话的奴才,这些人都是来要求带兵出征,以博取功名利禄;等跨过山海关进入北京后,这种出征前宾客盈门的现象就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消失了。 最近几年来风气则又是一变,一旦有去苏杭驻防的机会,无数人踏破门槛来抢名额;类似这种去偏远地区出任监军的差事,来客在一通拉交情、叙旧谊之后,就会开始恳求不要把这个差事扔到他的头上;就算一些关系比较远、往日没有什么情分的佐领,也会在索尼等人面前苦苦哀求,或捶胸顿足、或痛哭流涕,理由不外就是老母在堂、娇妻年青、稚子尚幼之类。 在清廷还在为兵将人选迟疑不决的时候,顺治的圣旨已经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到贵阳。 使者抵达时,吴三桂和赵良栋战战兢兢地出来迎接。吴三桂虽然觉得无论如何清廷也不会对自己处罚太重,但事到临头还是难免心里惴惴不安;而赵良栋同样也非常忧虑,毕竟赵良栋没有吴三桂那样大的功劳,手中也没有一支天下侧目的大军。 使者首先宣读了顺治问责的圣旨,说明皇上对昆明大火是如何的痛心疾首后,接着是关于洪承畴族诛的旨意。这个圣旨让两位责任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朝廷认可了他们推卸责任的说法,不过这三个人里洪承畴有功无罪,竟然落到这样的下场,难免让人有点兔死狐悲之感。 很快使者又念到赵良栋被罚银五十两。听到这个处罚后不但赵良栋松了一口气,吴三桂心中也是一块大石头落地。他自问自己的责任大概是赵良栋的几倍,不过就算罚个几百两银子,吴三桂也不会太当回事,光是昆明仓库里烧掉的军饷就有上百万两银子了。 但念到这里使者合上了圣旨,没有关于吴三桂的惩罚。 在场的众人心中正在狐疑之时,使者又拿出了另外一份圣旨,打开念了起来,宣布了顺治将贵州封藩给吴三桂的旨意。 不知道使者宣读圣旨的顺序是不是清廷有意安排妥的,但它确实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全场无不震惊,没有任何一个人料想到昆明大火会有这样的处理结果。直到使者笑着把圣旨拿到吴三桂面前时,后者还跪在地上低头沉思,也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 “平西王,接旨吧。”使者微笑着轻声提醒了一句。 “皇恩浩荡,微臣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万一。”吴三桂终于醒悟过来,在地上连连顿首。 接受了圣旨后,吴三桂款待天使,然后又大摆宴席,遍邀贵阳众将前来饮乐。 在宴会上,吴三桂享受了大家的恭维和祝贺,然后就宣布要抓紧时间操练士卒,等江南支援的粮草一到就再取昆明。当然吴三桂也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江南的粮草上,他下令贵州的官吏必须认真清点户口、田土,为再次进攻云南做好准备工作。吴三桂对官吏强调,一定要仔细核实土地的实际情况,万万不可被刁民把产量上乘的良田报成劣地,在平定云南前,不管下面的官吏要拿多少,反正平西王要见到贵州出产的一半切实送入藩库中。若是有人敢于瞒产抗税,就没收家财,纳入奴籍,绝不轻饶。 正当吴三桂厉兵秣马,对昆明虎视眈眈的时候,李定国则一面竭力恢复生产、补充部队所需,一面继续和天子还有天子的宠臣马吉翔等人扯皮。 之前就因为永历朝廷的朝令夕改而导致云南保卫战一塌糊涂,现在李定国的情况依旧没有丝毫的好转:如果决定要去四川,就应该开始转移人口,积蓄行军的物资,以最快的速度接回天子,然后迅速转移部队;如果决定防守云南,那就应该全力恢复生产,在滇中聚集人口,修缮被大火焚毁的昆明城。 就是以前手头比较富裕的时候,李定国也无法同时做好两项工作,现在大劫过后晋王赤贫如洗,在经费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李定国甚至没有资源办好其中的任何一项,更不要说两路并举。不过永历天子不回来,那李定国就得呆在云南不能走,不能走就只好设法整修昆明城墙,在道路沿途建筑据点和烽火台,配属守卫的部队和驿马……尽管回到了滇中,但李定国的经济状况没有明显的好转,在收入增加的同时也背上了很大的包袱。 不过李定国很快就看明白了,要想去四川,首先就得让天子能够放心回云南;要想让天子放心会云南,就要设法把昆明守得固若金汤——起码看上去要有这个意思,才能把天子蒙混过去。不过,以云南一省和满清全国拼消耗,李定国没有什么信心,而且真要是天子认为昆明固若金汤,那他多半也不愿意去四川再转战中原冒险了。 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让鞑虏安定地方,明军需要不停地进攻。李定国在昆明和众将商议军情时,大家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估计明军还没能恢复云南的生产,清廷就会把东南数省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给吴三桂,就算路途遥远,可对已经残破的西南来说无异于百上加斤。再说被清廷占据的两湖、两广,那里的生产也很快会恢复,只要明军不冲出去一战,迟早还是会被清廷压垮。 李定国觉得眼下形势虽然危机,但总体来说并不比李自成藏身商洛、张献忠蛰伏谷城时更差,现在闯营、西营两军还有实力,而且还拥戴明天子。明军无论抵达何处,只要能够占领一块地方就能补充兵力,只要满清主力不来就能建立统治——尽管天下沦陷十分之八、九,但李定国仍然没有绝望,依旧满怀信心。 最近李定国听说,呆在缅甸的永历朝廷打算发一道圣旨给浙东的鲁王,恢复鲁王的监国的地位。据说这个打算还得到了首辅马吉翔、黔国公沐天波的支持,认为此计妙不可言,能够大大减轻流亡缅甸的永历朝廷的压力。 李定国苦于自己目前不在天子身边,只能通过奏章极力表达反对之意。他知道永历、马吉翔君臣琢磨的无非两条,第一是把祸水东引,公开表现出一副撂挑子不干了的姿态,让清廷的注意力集中到鲁王那边去;第二是刺激一下鲁王和张煌言,让浙东明军觉得事情似乎大有可为,在东南地区轰轰烈烈地闹上一场,同样起到把清廷注意力吸引走的作用。 李定国觉得这个招数没用。第一,永历你撂挑子清廷也不会放过你,再说你也不是彻底不干,只是抛出去一个监国的诱饵,还没放弃帝位对不对?第二,永历的这一招会刺激到张煌言,张尚书对鲁王忠心耿耿,肯定想大干一场,为鲁王将来问鼎帝位创造条件。不过东南还有个郑成功,他有不少地方都和李定国的思路相近,郑成功绝不会同意和他有大仇的鲁王重新登上监国之位,估计永历的圣旨一下,郑成功和张煌言就要翻脸闹内讧。 晋王虽然永不言败,但这内外交困的局面还是让他发愁得很,最近头发白了不少,饭量也差了很多,晚上常常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但不管永历天子如何,既然拥立了他就只能文死谏、武死战了,盼望着胆小的皇上有一天能大彻大悟、英明神武起来。现在云南的李定国和福建的郑成功一样,就算想改换门庭都没有机会了,只能被视为贰臣。 …… 缅甸。 天子、首辅逃到这里以后,一开始缅甸方面态度尚算恭敬,但随着云南境内的明军败得收不住脚,缅甸的态度也就不断地发生变化。无论是永历皇帝还是首辅马吉翔,都认为军队的败退不是他们有能力逆转的,无可奈何之余就破罐子破摔,由首辅马吉翔带头,朝廷大臣和亲军将领日夜聚赌,甚至要拉上缅甸派来的官员一起玩。 禁军兵将在进入缅甸的时候已经把武器全交出去了,现在两手空空还站什么岗?上行下效,也跟着没日没夜地博彩嬉戏。马吉翔的女婿杨在是永历的大学士,他和一帮人每日赌博的闲暇,就到河边以调戏洗衣、洗菜的缅甸妇女为乐。 永历手下文武大员醉生梦死的荒唐行为,把缅甸派来的联络官员看得连连摇头,私下议论纷纷:“久闻中国天子乃是天降神人,御前重臣也个个德高望重,可这些老爷们行事如此荒谬,还想着兴王图霸吗?” 不过,随着晋王打回昆明,朝廷的日子好过了不少,除了赌博以外,有时首辅马吉翔也需要考虑一下国家大事。大学士杨在带着晋王的奏章来到岳父的帐篷,把正在吆五喝六的首辅从乌烟瘴气的满屋子赌鬼中请了出来。 “晋王还是没死心啊。”粗略地把李定国的奏章看了一遍,马吉翔冷笑一声,他自认为一下子就把李定国的用心看了个分明:“这哪里是劝圣上回云南,分明是他还想去四川。” 之前李定国初定弃滇、赴川计划时,马吉翔就极力反对。当然,他并不反对逃离险地,而是反对前往四川,最后被他得逞了,不但把滇弃了,川也没去成。 “泰山大人明察秋毫。”杨在也是同样的看法。 虽然马吉翔、杨在他们不肯上战场,认为厮杀是武人的职责,和他们这些文官无关,但是与一心想逃跑的天子不同,他们坚决反对去四川的关键因素还是因为文安之。 文安之以近八十之龄,赤手空拳,仅仅带着永历朝廷的一封任命书就赶去夔东走马上任。文安之多次不避危险亲临前线,和闯营旧部同冒矢石。所以文安之虽然手中无兵,但能得到變东众将的信任,都给文安之面子,也肯听他的调动、节制。对文安之这个人,想篡位的孙可望十分忌惮他,而支持天子的李定国、刘文秀却敬重他。孙可望在篡位前亲自筹划,要擒拿软禁文安之;李定国主政后也常常写信送往奉节,言辞热切。 而马吉翔别说节制西营将领,他连一个西营的小兵都指挥不动。孙可望企图篡位时也没有针对马吉翔的行动,而是直接把马吉翔唤去,让他写一封献给孙可望的劝进书——马首辅二话不说就写了。事后永历和李定国都没有为此追究过他,大概是因为看不起他,觉得他无关紧要吧?说实话,马吉翔不赌博的时候,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 现在文安之只是一个督师,但若是朝廷真的转移到了四川,马吉翔看不出朝廷有什么理由不重用文安之,同时罢免自己。无论是威望、品德、能力,还是出于笼络闯营众将的目的,天子和晋王肯定都会抛弃马吉翔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是马吉翔和杨在始终不同意去四川的理由,现在文安之还在,所以还是不能去。 “晋王还送来了一份厚礼。”杨在满脸的讥讽之色,向马吉翔报告说,李定国派来送奏章的使者还给他们翁婿以及其他内阁成员带来了不少金银礼物。 “老夫这个位置,是要传给贤婿的,若是位置没了,谁还肯送礼给我们?”马吉翔把李定国的奏章交还给杨在,又哼出一声冷笑:“文安之已经七十八了,整日奔波,费心劳神,还能活几天?等他不在了,老夫立刻就劝天子进川。” “小婿明白。”杨在连忙点头哈腰。他心知肚明,去呈送奏章的时候,当然会极力渲染贵阳吴三桂兵强马壮,昆明朝不保夕的景象。天子好不容易才逃进缅甸,把清廷的追兵远远甩在身后,听说昆明如此危险哪里肯回去?难道辛苦回去就是为了再重新出逃一次吗? 杨在也很明白,永历天子是他们这些内阁大臣、亲军官兵的护身符,只要把天子哄开心了,晋王、文安之那些文武大臣就算再怎么看他们不顺眼,也无法动摇他们的地位,反倒要巴结奉承他们,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在天子耳边帮忙说话;只要伺候在天子左右,即使手握重兵如李定国,也不能短少了给他们的供应。就连缅甸藩属,只要把天子的车驾护送来,不也得给他们白白提供饮食吗? …… 奉节。 一路奔波,邓名马不停蹄地赶回夔州府。 进入府城后,邓名把坐骑交给卫兵,立刻赶去拜见文安之。几个月来邓名不是在征战就是在行军,几乎没有歇息过,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比穿越前强健了多少,这一番长途跋涉下来都不觉得非常辛苦。 “拜见督师大人。” 邓名没有官职身份,他对文安之行礼非常随便,只是抱拳鞠躬而已,不过后者也完全没有见怪。 “坐吧,此行辛苦了。”文安之让邓名落座,叫佣人上茶,语气不急不缓,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而奉茶的佣人却知道,昆明大火的消息传回奉节后,文安之在私底下里可是激动非常。得知洪承畴丧命、吴三桂退兵后,督师更是在书房里兴奋不已,举起双臂高呼:“王爷有光武之风,天不亡大明啊!” ------------ 第四节 暗示 在见到文督师之前,邓名估计对方一定会首先问他昆明之战的细节,邓名也做好了据实回报的准备。不料等他坐定喝了口茶后,文安之率先说起的竟然是大昌的事。 在邓名离开奉节去成都后不久,他之前在大昌对袁宗第说过的一番话才传到文安之耳中。之所以会这么晚才得知,乃是因为文安之对邓名的言行并没有刘体纯那么关心,不像后者那样派专人去仔细打听。文安之得到消息时,邓名已经离开奉节去建昌了,这番言论让文安之心中颇有不满,觉得有必要和邓名好好谈一谈。 后来建昌、东川的战事先后传来,文安之觉得邓名出生入死十分不易,就打算轻描淡写地责备几句算了,口气不要太重,免得伤到了这个英武的年轻藩王的向上之心。随后的昆明之战邓名的功绩更是耀眼,文安之固然认为宗室子弟责备殉国的烈皇无论如何都是极为不妥的,但他准备把口气放得更加平和些。 文安之以为一提到这件事邓名会立刻承认错误,那么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料邓名听完他的责备后虽然点头附和,但明显露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样子,一看就知道邓名只是出于尊老的礼貌才没有断然反驳。 “邓名你有话就直说吧。”文安之感觉叫这个年轻人“先生”实在有点别扭,就干脆叫他的名字……反正也不是小王爷的真名,对吧? “我听说有句话说的是:人的过错就像是日蚀……” “君子之过,有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文安之迅速替邓名说出了这个典故。 “正是。”邓名点点头。 “就算君父偶有小过,身为臣子不肯直谏,反倒起兵倡乱,这不是乱贼是什么?”文安之冷冷地反问道。 “闯营、西营都是百姓,他们怎么能见得到烈皇,又怎么有机会向天子陈述呢?”邓名小声嘀咕了一句。他看到文安之那么生气就不想继续争执下去,但年轻气盛导致他明明下决心不争了,可还要添上这么一句。 “要是老夫,老夫就会去京城,在皇宫外哭,”文安之耳朵不错,听到邓名最后的那句话后就大声说道:“一直哭到君父改正。” 邓名肚子里顿时有好几句话顶上来,但他鼓了鼓嘴,最后还是站起身称谢:“多谢督师教诲,后生小子受教了。” 文安之看出邓名并没有服气。按文安之的想法,对方虽然是落难的藩王,但从小长大,身边总还会有几个太监、卫士,那些人肯定是把他像神仙一样地捧着,使他不由自主觉得自己处处高人一等,现在能低头已经是给文安之面子了。其实文安之并没有恶意,这个宗室子弟的横空出世让文安之觉得似乎是太祖高皇帝显灵了,如果邓名将来想登上大位文安之也不会阻拦——他觉得十有八九自己根本不会有机会阻拦,以文安之的年龄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文安之觉得,自古以来天子不仅需要建功立业,也要展示仁德,为了拉拢军心而抨击殉国的先皇算什么德行?岂不是要为千秋万世所不齿?就算有朝一日邓名真的武功卓著,也需要诸侯、群臣推为共主,然后三揖三让,就是这样都未必能在史书上落下很好的名声,更不用提赤裸裸地收买人心。 文安之叹了口气,天家、宗室,自古以来就罕有好脾气,看来急切不得。他不再继续尝试说服邓名,而是问起了建昌、东川还有昆明一系列的战争经过。 这一段的叙述把文安之听得十分开心。不过邓名的讲述和清廷的邸报有许多偏差,清廷那边说邓名先是侧身洪承畴身畔,又以此为跳板给赵良栋当差,然后利用这两层关系混进了昆明城中的要害仓库。但是邓名却说他从未见过洪承畴,赵良栋虽然是关键人物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环,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吴三桂。 “原来如此。”文安之当然相信邓名。如此看来,洪承畴替吴三桂蒙受了不白之冤。不过这倒不奇怪,而且文安之对洪承畴毫无同情心理,反倒只感到快意。 接下来就说到建昌的善后。听到邓名约法三章后,文安之又是一声长叹:“你只想安定人心、安抚众将,这个老夫很清楚,但天下人知道以后怎么想?会认为你自比汉太祖,那些不了解你忠心的人会误以为你有不臣之心,有损你的声誉;而那些知道你是个忠臣的人,也会觉得你做事不够谨慎。” 作为老臣、忠臣,文安之只能暗示邓名这样的举动并不妥当,永历尚在就这样横行无忌,很可能会引起那些重视纲常的人的反感——如果不是少唐王功勋卓著,文安之也会很反感的。就是现在他也有些不快,就暗示邓名还是要注意形象,不要让人觉得他夺位之心急不可待。 “为国无暇谋身。”就像上一次一样,邓名根本没有听明白文安之的暗示。 文安之又是轻轻摇头,在心里想着:“就知道他听不进去。” 接着又说到关于农民的安排。听邓名说十亩地只须上交一石粮食,文安之觉得根本不够用,同时他也认为保护费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督师大人明鉴,即使一亩收一石粮,恐怕也不够大军的需要,反正都是不够,干脆就少收点。只要收上来的粮食能满足登记造册、提刑衙门日常所用就可以了。”邓名的想法就是设法吸引逃进荒山的百姓回来,同时鼓励开荒、生产,只要有粮食生产出来,哪怕仅够百姓自家吃饱,也总比现在人们饥一顿、饱一顿强许多。 “没有三、五年,恐难有小成。”文安之觉得缓不济急,他担忧清廷会不会给西南三、五年安心发展的时间。 “这三、五年里可以靠军屯。”邓名宽慰道。现在奉节、三峡一带全是军屯,全民皆兵,不参军打仗的人也得给军队种地,不过人们的劳动积极性未必就比四川行都司那边强,向清廷统治区逃亡的事情时有发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周开荒、李星汉这样誓死和鞑子战斗到底,有些辅兵觉得苦难的日子看不到尽头,宁可剃头去湖广那边开垦荒地。因为战乱,抛荒很多,清廷那边的官吏也在鼓励垦荒。就算要向清廷交纳一半的产出,至少自己还能剩下一半,还能有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不过这些开荒的百姓大多不会开垦大片的田地,因为税赋很重,如果不能保证亩产,那一年辛苦下来,收获的七、八成都要交给官府。与其垦殖大片的田地导致平均亩产下降,还不如精耕细作,提高自己的收益率。 邓名面对的情况比满清那边还要糟糕,沃野千里的川西平原现在统统都是野草横生,对四川老百姓来说,到平原开荒的投资回报率比藏在峨眉山上种山田还要低:回到平原很可能遇到军队抓丁,就算成为自耕农,出产也基本都要上交官府。山区虽然贫瘠,但出产好歹还是自己的,再加上战争的威胁,百姓就更不愿意下山了。 少量的税收或许能刺激百姓恢复生产的欲望,十亩一石的保护费根本不需要精耕细作,开垦的土地多了收益就会急剧增加。只要百姓手里有大量的粮食,就算不能用税收的方式征到手中,或许仍有其它的办法,或借、或买都可以搞到手。要是根本没有粮食收获,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虽然邓名说是十分之一的税率,但文安之觉得,十亩一石的税率恐怕连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过文安之对邓名的用意还是能够理解,自古以来,轻赋税就是恢复生产的法门。汉朝初年民生凋敝,天子凑不出同一颜色的四匹马,大臣乘牛车上朝。为恢复生产推行过三十分之一税,当时百姓乐此不疲地开荒,很快就连中产之家也都有了三年存粮的积蓄。 不过那是和平时期恢复生产的手段,战争期间为了供养军队,官府恨不得拿走每一颗粮食。虽然农民的积极性越来越低,逃亡不断,生产不断萎缩,但若没有这些粮食续命,朝廷就要咽气了。文安之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得如此,他只能盼望着在榨干军屯的所有潜能前打垮满清。 既然邓名坚持,文安之就不再反对。他权衡了一下,说不定这样也有好处,一边利用军屯给朝廷、军队续上这口气,一边利用轻赋税恢复生产。若是榨干军屯的时候战争还没结束,那还可以指望大片被开垦出来的良田。 至于授予冯双礼等将领的职务,都属于细枝末节的小事,文安之对这些以他名义发出的任命一概予以承认。 这些事情全部汇报完毕后,邓名面前的茶杯已经添了好几次水了,仍是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督师若是没有其它要事,我先告退了。” “先别走,老夫还有事。”文安之告诉邓名,赵天霸已经从福建返回奉节了,也就比邓名一行早到几天。 “老夫已经通知了延平郡王,郡王希望你能去福建一趟,很想见见你。”文安之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邓名的反应。 李定国、郑成功都是有名的大英雄,邓名听说郑成功居然指名道姓地想见自己,第一反应当然是兴奋,兴奋过后邓名心中有点奇怪,就问道:“延平郡王为何要见我?” 见到邓名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后,文安之心中暗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听到邓名的问话,文安之有一种“小子班门弄斧,还想在我面前装蒜”的感觉。 “你打算去么?”文安之问道,他估计邓名肯定愿意去。 果然,邓名反问道:“需要我什么时候动身?” 文安之想了想:“这倒不急,延平打算攻打南京,若是他顺利,或许到时候你去南京就可以了,若是他不顺,那等到尘埃落定再去福建也不迟。” “延平郡王要出兵江南?” “是啊。” 郑成功并没有对文安之隐瞒他和张煌言的计划,相反,他还询问文安之有没有意愿带领夔东兵马沿江而下,与他在江西一带会师——看郑成功的口气,文安之觉得对方认为拿下江南不成问题。 不过文安之对郑成功和张煌言的进攻并不是很看好,因为这两个人心中各有个小算盘,对永历朝廷的忠诚也有问题。之前李定国连败孔有德、尼堪的时候,张煌言和郑成功对永历朝廷声势大张并没有多么欢欣鼓舞,反倒有点末日将至、大难临头的模样。因此文安之对此番他们出兵的意愿和决心有所怀疑。其次,这二人骚扰沿海的能力还可以,但有没有与清军内陆野战的实力也待考察。因此,虽然郑成功极力邀请,文安之也不打算冒然动员川军做进攻湖北、江西的准备。本来夔州的粮草就所剩无几,连打重庆的本事都没有,如果郑成功和张煌言真能打下南京,到时候让他们提供些军粮再动员也不迟。 “下个月他们大概就会出兵,”郑成功告诉文安之,他的攻势大概会于五月发起,文安之将这个情报转告给邓名:“延平虽然急切地想见到你,但老夫觉得你就算立刻出发去福建也来不及了。如果你愿意等,也可以先去,然后在厦门等。” 赵天霸比邓名早半个月回到奉节,如果邓名一直呆在奉节没去云南,或许还来得及赶去福建碰碰运气。不过邓名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听文安之说郑成功急于见到自己后,邓名顿时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不过有时听文安之说话如同听禅,一旦涉及到什么皇室啊、帝位啊,文安之觉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邓名却依旧什么也听不懂。 原来文安之派赵天霸出外就是去福建了。虽然文安之的话不好懂,但对赵天霸还是比较好办的。邓名要求先见赵天霸一面。文安之知道邓名多半是想打探一下郑成功的情况再做决定,自然不会不同意。 邓名从文安之那里告辞后,打算回到住处卸下行装就去找赵天霸,不想赵天霸早已经找上门来了,正在和周开荒、李星汉等人攀谈。经过昆明大火事件,邓名一行天下闻名,赵天霸不由得眼红,他自问武艺比周开荒和李星汉都强,更是胆大心细,结果这种名垂青史的好事竟然没有他的份。 对于建昌的西营众将,赵天霸大都不屑一顾。赵天霸的父亲是李定国的嫡系,自己年纪轻轻就是晋王府亲卫兼锦衣卫千户,平时那些非晋王系的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西营中赵天霸尊敬的也就是晋王、晋世子等寥寥数人。 “庆阳王?我和他见过,暮气沉沉……狄三喜?以前我和庆阳王说话的时候,他只有站在边上听着的份。” 邓名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赵天霸正在里面高声品评建昌的人物。 两人见面后,邓名立刻问起福建之行的情况。赵天霸虽然骄傲,但做事情比较细心,见周围人多就哼哼哈哈地支吾,想要以后再细说。邓名知道赵天霸在顾忌什么,就看似随意地讲起这段时间与众人出生入死的故事,最末还表示这期间的情谊毕生难忘。 听邓名这么说,众人开心之余也纷纷表示谦虚。 赵天霸看了看周开荒、李星汉他们喜笑颜开的样子,突然冷笑了一下,高声说道:“邓先生这话不是说给你们听的,先生是说给我听的,让我有话尽管说,他不愿意瞒着你们。先生没有把话明白讲出来,是不想让我和你们起嫌隙。” 接着赵天霸就道:“督师让我去福建,向延平郡王报告先生乃是少唐王一事。” 周开荒立刻把眼一瞪,呵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先生明明是三太子!” “先生可没这么说过,”李星汉和一群川军出身的卫士七嘴八舌地反驳:“先生十有八九是蜀王。” 本来赵天霸还想反驳周开荒两句,但听到李星汉那群川军臆测邓名是蜀王之后,他连驳斥都懒得驳了,心里想着:“何必与这帮没见识的家伙争口舌之利?一看先生那串珠子就知道不可能是蜀王府拿得出来的。想当年蜀王府还是我老子带人洗的呢,有多少斤两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邓名又询问了一番文安之的交代,还有郑成功的反应,看来误会是越来越深,难以解开了。 为了说服文安之把少唐王交给他,也是为了让少唐王能够鼓起勇气去投奔他,郑成功可是很下了一番苦心,努力向赵天霸展示他的军力——郑成功觉得若是不能表现自己的强大实力,那少唐王未必有胆量穿越敌境前去福建。 和赵天霸一起来奉节的还有郑成功的一个心腹,被带来见到邓名后,这人突然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卑职福宁千总穆潭,这是王上要卑职交给殿下的。” “叫我先生就好。”邓名有些吃惊地接过信。 赵天霸也感到意外,这人和赵天霸一路回来,在奉节住了这么多天,居然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他还藏着一封信在身上。 ------------ 第五节 密信 穆潭对自己祖上的情况不太清楚,只知道可能是海贼,十八年前,在福宁镇一次清剿海贼的战斗中穆潭被擒,当时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被留在军中当个小厮。因为人长得黑炭一般,大家叫他“木炭头”。长大之后木炭自然而然地从军,在潮汕等地同满清的战争中立下过功劳,被任命为小军官。当了军官就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名了,就起了眼下的名字。 来奉节之前,郑成功交代穆潭首先要设法见到“少唐王”,察言观色一番,然后再把郑成功的信交给他。若是“少唐王”看起来不太差,穆潭就要说服他去福建,穆潭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少唐王”,确保他能平安见到延平郡王。 在见到邓名之前,穆潭已经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了,尤其是昆明大火的消息传回奉节后,群情振奋,大家十几天的话题就没有离开过邓名,穆潭心中对这位“少唐王”已经是相当钦佩,再说这封信的事情已经在肚子里藏了这么久,穆潭自己也憋得有些难受了。 邓名打开郑成功的信看起来。 郑成功的信很长,开头先回忆了一下老唐王的恩德,表述了一番自己一死报君恩的心意,很快就切入正题,提到他即将发动的南京之役。 虽然满清已经统治江浙十几年,但郑成功并不认为满清在那里的统治已经稳固,或许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邓名还未必赞同,但现在则非常认同这个观点。邓名看到云南、贵州的地方官吏在日常的工作中几乎是毫无心理障碍,由此可知在湖广、贵州这么大片的领土上,以前地方官是如何为永历朝廷工作的,现在就如何继续为清廷工作,百姓也认为向清廷纳税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只要吴三桂的大军还在贵阳,这些人就真心实意地办好自己该办的事情,别看西营在西南经营了许多年,吴三桂初来乍到,但他的统治却能维持下去。 或者说在封建社会里,统治的概念不同,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虽然还不长,但邓名已经体察到不少普通人的心态。比如当兵的人很多都是世世代代当兵,他们的祖先是为大明服役,现在既然大明不行了,可是他们还要活下去继续从事祖先的行业,所以就自然而然地为清廷服役;那些读书人,他们要当官管理国家,虽然内心里可能会对神州陆沉痛心疾首,但勇敢地站出来的读书人都被满清消灭了,其他的人会觉得既然无法参加明廷的科举,就只好参加满清的科举;至于底层的百姓想法也差不多,作为汉人当然觉得向汉人纳税更符合情理,但既然朱明政权没有本事来收税,缴纳皇粮又是天公地道的事情,那交给清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为了攻打西南的永历朝廷,最近两年清廷在江浙一带横征暴敛、拉丁拉夫,据郑成功说已经是怨声载道,当然,到目前为止依旧只是怨言而已。除了民怨以外,清廷把东南的机动兵力几乎抽调一空,尽数压向云南、贵州,据郑成功调查,现在南直隶、浙江等地只剩下八万左右清军,其中大部分还是地方部队。 郑成功除去留守根据地的一些军队外,此番至少可以出动大军十五万,张煌言也表示舟山等地只需要留下一万防守部队,浙江明军可以出兵三万。集中十八万大军对付八万分散的清军,郑成功认为这会是一场摧枯拉朽的进军,三个月以内就可以彻底打垮长江下游地区的清军。 郑成功更认为,只要他的大军一入长江,这八万清军会开始大量地向他倒戈。比如驻防吴淞口的清军提督马逢知,手握一万五千野战军,其中有三千骑兵,是吴三桂西征后长江下游地区最重要也是最大的一股机动兵力。近几个月来,郑成功一直在和他通信,威胁要出动二十万大军攻打他。马逢知回信时的口气骄横,表示根本不畏惧郑成功,也不相信他能有哪怕三万野战军。延平郡王觉得能从中嗅到吴淞提督的恐惧,对方肯定也知道现在东南空虚,如果真看到十几万明军蔽海而来,郑成功觉得马逢知可能根本不敢抵抗,甚至倒戈投降。 郑成功写给邓名的这封信绝对称得上是推心置腹。以前他有些怀疑文安之是永历的死党,所以和张煌言策划反攻南京时,并没有打算过早通知奉节。可是赵天霸的到来让郑成功惊喜交加,不仅仅因为发现了唐王后裔的踪迹,更因为这是一个得到文安之支持的唐王后裔。 文安之对四川明军有着绝对的影响力,而且是天启朝的老臣,无论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分量十足。郑成功以前虽然盘算着要不顾一切地给唐王续嗣,但他知道以张煌言为首的浙江明军必然反对,若是他自己找到邓名,估计张煌言也要反对,而且会怀疑是郑成功派人假冒的。 但现在文安之突然从潜在的反对者变成了强力的盟友,郑成功到时候只要把文安之往前一推,说明这位少唐王是文安之找到的,那张煌言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历经天启、崇祯、弘光、隆武、永历这么多朝的元老,找到的少唐王怎么可能是假货?文安之会为了帮助郑成功而不顾晚节吗?既然谁都知道文安之不可能撒谎,那邓名的身世就不容置疑。 不过文安之为什么要帮自己呢?这个问题困惑了郑成功很久。 文安之出山是为了大明社稷而不是为了永历天子,但隆武、邵武和文安之并没有什么交情。最后郑成功觉得,可能是当今天子太让文督师失望了,为了大明的社稷,必须另外找一位能够不让海内志士失望的宗室——郑成功对邓名还没有什么了解,文安之在信上关于邓名连破谭弘、谭诣二人的描述郑成功也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宗室子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文安之既然推荐了这个人,那么给他多多吹嘘两句也属平常。 在确认了文安之是盟友后,郑成功对这场反攻就有了全新的构思。 之前张煌言建议和郑成功分工:郑成功负责攻打南京城和长江下游地区,而南京城的上游还有江西则属于浙东明军的进攻目标。对此郑成功欣然赞同,他猜张煌言是想保持浙江明军对福建明军的独立性,以便牵制自己,不让自己胡作非为。不过这样也好,那时郑成功打算攻下南京后强行在孝陵前给唐王续嗣,要是张煌言就在身边,这事还未必能办成,正好打发张煌言去江西。只要把续嗣这件事办妥了,郑成功不信张煌言会回师讨伐南京,就是真的来了也不怕他。 现在有了文安之做盟友,张煌言的势力就不在话下。在郑成功原先的盘算里,奉节明军如果不守中立那就会是张煌言的盟友,他们的实力总起来不比郑成功差;但现在有了文督师帮忙,张煌言的三万兵就不值一提。 而且有了文安之配合,郑成功就可以和张煌言一起沿江而上,从南京一口气打到三峡,把清廷彻底一分为二。清廷失去了东南几省的赋税重地,又被南北隔绝,而明军反倒可以依托长江,东西连成一片并快速机动……郑成功越想越是兴奋,这中兴伟业,眼看就要在不经意间达成了。真亏了有永历天子这个大靶子,把清廷的主力尽数吸引去西南了。远在云贵的吴三桂不用提了,就是湖南、两广的清军没有个一年、两年都不用想返回南京一带。一两年后,郑成功也不用等他们来了,如果他们不倒戈请降,就要挥师讨伐他们去了。 甘陕一带的清军主力也有不少被派去了云南、贵州,剩下的清军想调遣到南京也得旷日持久。至于北京的满兵,本来郑成功就觉得自己有水师优势不怕他们;现在更能视情况发展,必要时可以通过长江把三峡一带文安之节制的十万闯营旧部迅速拉来帮忙。郑成功觉得闯营不是没有战斗力,而是物资太匮乏,只要有了东南的财富支持,三峡的前闯营和奉节的旧川军很快就能重整旗鼓。 “延平郡王真是好气魄、好手段。”看完了郑成功的这封长信后,邓名感慨地评价道。 没有说话的穆潭脸上露出极为赞同的神色,郑成功的奇思妙想让他们这些部下也很佩服,当邓名问起一些细节时,穆潭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了准备这场进攻,郑成功早就开始在福建、广东发起连续不断的骚扰,让清廷的注意力不断南移。为了对付郑成功,清廷已经下令耿继茂移藩福建,以专门针对郑成功可能发动的攻势。得知耿继茂移藩后,郑成功就开始频繁登陆浙南,不但吸引浙江清军纷纷赶赴温州、台州等地,就连已经十分空虚的南直隶也派兵入浙增援海防。 与此同时,郑成功还没有忘记传檄南京周边,声称会亲率二十万大军前往讨伐。这种檄文从来都是虚张声势,南京附近没有一个官吏相信郑成功真有二十万大军,更因此认定郑成功的主要目标是在浙南、福建,传檄的目的是了牵制清军,不让他们从南直隶离开。不久前,为了遏制郑成功新一波登陆攻击府县的狂潮,连徐州、扬州都有清军部队奉命南下,进入浙江协防——这些清兵就算得知南京遇险后立刻返回,通过陆路没有一、两个月也无法到位。若是行军途中得知郑成功已经尽得江南之地,清廷被南北一分为二,军队一夜之间溃散也不是什么奇事。 眼下郑成功正利用这些军事行动为掩护,把他所有的机动兵力都集中起来,准备利用海运的优势突然一起出现在长江上。邓名可以想象,当空虚的南直隶的清军见到长江上遮天蔽日的明军舰船时,当他们意识到郑成功真有二十万大军而且近在眼前时,肯定会士气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战略欺骗、声东击西、心理攻势,更重要的是利用大规模海运这种前所未有的机动优势,来制造一场中国军事史上不曾有过先例的海上突袭。在邓名的印象里,好像和著名的诺曼底登陆用的手段也差不多了。 可终究还是失败了! 邓名不清楚细节,但他知道郑成功这场精心策划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尽管这个计划从纸面上看不应该失败:敌人的兵力已经被吸引到次要方向,他们越向南进发就越深入郑成功的陷阱,主要战区的敌人不但空虚而且分散,他们在短期内不可能得到援军,郑成功已经充分考虑过双方的机动能力。 在更大的战略上,东南是满清的钱袋子,南直隶和浙江出产的大量钱粮,提供给满清收买众多汉奸部队的能力。在湖广等地未能从战乱创伤中恢复过来以前,无论是云贵还是甘陕或是全国其他地方的绿营,都要指望东南地区财富的供养;吴三桂、耿继茂等汉人藩王率领着大量精锐部队,清廷正是通过东南的粮草控制着他们。现在吴三桂等人对南京鞭长莫及,就算能借助他们的力量与郑成功交战,可是清廷真敢放这些藩王进入东南地区吗? 如果郑成功的计划实现了,满清的统治就会在数年内土崩瓦解。就算满清在数年内把郑成功又赶出了南京,这几年的南北隔绝也足以导致满清失去对各地汉军军阀的控制,就算没出现群雄割据,至少也要退回到十几年前的局面。 “所以郑成功一定是失败了。如果他成功了,历史就不是我所知道的样子了。”邓名心里已经得出了结论。把信重头再看了一遍,邓名找不出郑成功计划中的漏洞,几乎一切都符合他的设想,没有任何失败的理由。 “可他还是失败了,为什么呢?”邓名不能把内心的疑惑讲出来。 郑成功的计划不依赖降将,地方清兵投降最好,即使不投降,明军也拥有绝对的优势;不畏惧清廷反应迅速,清军靠着两条腿走回来要到猴年马月了。这样的大规模登陆作战不用说古代,就是中国以外的地区也没有前例。在这样一个想前人所未曾想过的天才计划前,也不必担忧对方有任何成熟的应对手段,相反,可以尽情享用敌人因为震惊和不知所措所能带来的好处。 当大军出现在长江上的时候,胜负就应该已经分明。 为什么郑成功会失败? …… 邓名很快拿着这封信去见文安之,和后者讨论起郑成功的军事计划。出乎邓名的意料,文安之对郑成功的计划很不看好。 “老夫还以为他要先拿下宁波,然后沿着大道而进,直取南京,原来是想直接进入长江啊。”文安之连连摇头,认为郑成功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为什么?”邓名倒是觉得这个计划非常激动人心。虽然听说过很多宏伟的登陆计划,比如诺曼底登陆的规模肯定要比郑成功这次的要大,但当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计划摆在邓名眼前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深深为之吸引。 “自古就没有通过水路支持这样一支大军作战的……”文安之指出,以往的水战战例,即使是著名的赤壁之战,明朝初年的朱元璋和陈友谅的大战,水战的目的也都是保证陆军能够安全地通过水域。水师地位最高的时候,也就是水陆并进的程度罢了。 自古以来,交战的双方都想拥有重要的产粮区,拥有的一方会竭力把对手赶得越远越好,而另一方则会尽力向产粮区靠拢。这也是清廷正在做的事情,为了南京的安全就要把明军从浙东、浙南驱逐出去,如果浙东、浙南安全了,为了保证明军不能卷土重来,就要把明军从福建也赶出去。战线越是向南,那么后方南京就越是远离危险,变得更加安全。 文安之的意见就是应该在福建稳扎稳打,如果冒进一些,可以考虑在浙南建立根据地。不过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进军广东,和云贵连成一片,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东打回去,只要将士用命,光复神京乃至驱逐鞑虏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时邓名才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知道更多的成功战例,才会觉得郑成功的计划非常可行。这个时代的人都持有和文安之差不多的想法。所以清廷会觉得应该增兵福建稳定战线,认为郑成功会老老实实地在福建进行拉锯,即使把南京的守军派去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敌人还远在天边哪,就算战无不胜,没有个几年也打不过来。 “郑成功不但有奇袭的优势,而且优势非常大。清廷的反应大概首先是大惑不解,接着是震怒:哪有你这么打仗的?清廷的反应也许比我想像得还要慢。只要郑成功能够胜利,满清之前十几年的辛苦就会一旦化作乌有。究竟为什么没能成为流传千古的经典战例?” 告辞了文安之,邓名越琢磨这个方案,越觉得它的意义远超过在昆明放火,这是一举逆转乾坤的胜负手。 邓名把穆潭找来,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延平郡王要我去见他,现在恐怕来不及赶到福建了。我打算去江南,在南京和他见面。” 穆潭稍微迟疑了一下,很快就答应下来,他对郑成功的胜利毫不怀疑。穆潭和赵天霸的情况很类似,他不仅是郑成功的心腹,同时是年轻一代中有勇有谋的壮士。来此之前郑成功已经和他说过,只要少唐王不是极度让人失望、只要不是白痴一类,那等他攻下那南京后就要拥立他为监国,将来更肯定会保他登上帝位。 穆潭很清楚邓名对恩主的重要性,同时也已经暗暗视他为将来的天子。现在身在奉节所以这些话穆潭还没有和邓名说,这同样是郑成功的交代,虽然文安之看上去是盟友,但谁敢说他不会突然变卦,这要等到邓名离开奉节后才能吐露,免得对方一不小心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导致什么变故。 “事不宜迟,先生这就去和督师说明吧,然后我们尽快出发,这一路上还要经过大片鞑子的地盘,我们走不了很快,估计等我们到达的时候,王上已经攻下南京了。” 邓名点点头,便又去找文安之商量再次离开奉节的事情。 “文督师岁数不小了,总呆在奉节不好,那里人烟稀少物产不够丰富。”穆潭还记得郑成功的一番感慨,他计划在立邓名为监国后说服文安之搬到南京去住,到时候文安之如果愿意,不妨请他出任唐王监国的首辅。对郑成功来说这既可以扩大影响,压制反对意见,也是对文安之与他同盟的报答。 现在已经知道了邓名在昆明的所作所为,穆潭觉得大明中兴好像已经近在眼前:“殿下英武,想必很快就能天下闻名,王上拥戴殿下为监国,任谁听说了也得拍手叫好,恐怕就是张尚书也没有理由反对;文督师德高望重,记得王上说过他老人家可是庶吉士,朝廷已经很多年没有庶吉士出身的元辅了,还是几朝元老,比当今天子用的那个马首辅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王上一举光复南京,足以让鞑子、逆臣胆寒。将来文督师主政、王上主军,辅助这么一位明主,还愁不能驱逐鞑虏,光复河山么?” 这么多年来明廷的前途始终充满迷雾——这已经是很好的说法,更准确的是说危机日甚一日,看不到希望。突然之间,穆潭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真有拨云见日之感,不但大明重新获得了希望,郑成功阵营也能从这胜利中获得最大的一份好处。 ----------------------------- 今天更新六千字,不是很多,祝诸位读者新年愉快,万事如意。 ------------ 第六节 疑惑 听邓名说要去南京见郑成功后,文安之并不十分赞成:“兵凶战危,延平岂有必胜的把握?你最好还是呆在奉节,若是延平真能平定江南,那你再去不迟。” 邓名心想:“我估计郑成功此战必败,所以才要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现在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觉得战争已经打了很多年了,还能继续坚持下去。这么多年来明军一直处于劣势,这反倒让很多人已经习惯了,觉得没有什么,将来还能反攻,还能收复土地。可我知道如果不拼命去争取的话,满清很快就会把明军彻底消灭。” 以前明军数次丢失湖广、广东、广西,又几次收复。昨天云南又有消息传来,李定国已经回到昆明,这更让奉节的明军安心不少,认为朝廷不久以后或许也会回来,或许晋王很快就又会大展神威,把吴三桂赶出贵州。固然士气没有消沉是件好事,但邓名觉得明军的危机感也因此受到影响,昆明的大火让清军的攻势没有像邓名所知的那样把云南明军彻底赶到境外,可既然清军都呆不下去了,邓名觉得李定国发起反击的难度也一定很大。 见邓名一心要走,文安之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四川不安全,打算找机会到福建去?” 奉节四面受敌,文安之觉得少唐王可能觉得呆在此处非常危险,所以打算离开这个险地到郑成功军中,毕竟厦门、澎湖等地和清军隔着大海,而且还有郑家的水师可以保护。 邓名没有想到文安之会联想到那里去,连忙解释道:“我并无此心,确实是想到南京去尽一份力。若是我在延平郡王光复南京之战中立下一些功劳,那将来也好劝说他运送军粮来奉节。若是我想去福建,那么就直接去福建好了,何必要到南京走一趟?” 文安之一想也是,邓名也不是个胆小的人,不过他还是认为此行意义不大,尤其立刻动身更是没有必要:“延平五月出兵,等他到浙东和张尚书会师后,还要等待时机,进入长江还要经过一番苦战,估计七月之前不太可能抵达南京。你若是去得太早,延平可能还没有到。身在敌境多一天便多一分凶险,你不妨五月中旬再出发,有一个月大概就到了。” “我还打算侦查一下南京周围的地形,或许将来可以用的上。”邓名觉得文安之说的有道理,就询问观察南京周围还需要多少时间。 “五月中旬出发足矣,而且不要呆太久,等延平进入长江后,鞑子势必在南京周边戒严,老夫估计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七月初到七月中,延平差不多就能进入长江,那个时候鞑子大概就会开始戒严。你即使早到,也要在七月前离开,免得被陷在南京城中。” 邓名把文安之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点头道:“督师说的是,我知道了。” 文安之又想了想:“看来你在奉节也呆不住了,不过你刚回来怎么也要休息几天,让你的卫士也都休息一下,这期间收拾一下行装,然后再去大昌、巴东一趟吧。靖国公他们把子侄交给你,你却没有带在身边,怎么也要和人家的长辈交待一声吧。” 邓名在地方上并无心腹,袁象、刘晋戈执掌一方司法,怎么看都是邓名插手地方的布置,将来肯定也会变得越来越重要,文安之始终有些怀疑邓名对大位有想法,这两个人的安排既是邓名在培养自己的势力,也是在拉拢闯营众将。既然如此那不如好人做到底,再去和袁宗第、刘体纯见个面,顺便也可以见见其他闯营旧将,和这些领兵将领搞好关系——文安之是忠臣,当然不会教邓名怎么和武将们处关系,如何挖当今天子的墙角,至少不会明着教。 “督师说的是。”邓名虽然没能把文老头的心理完全摸透,但也能感到话里隐含的意思,自古以来人与人之间关系就是越处越熟,见面次数多了自然交情深厚,满清有席卷天下之势,邓名也觉得应该和这些将领们好好相处,取得他们的信任,将来也好并肩作战。 “这小子,”文安之捻了捻胡须,在心里琢磨着:“虽然有时糊涂,但是这方面倒是一点就透,时时刻刻不忘从天子手中赢走臣子们的忠心,要是我还年轻个二十岁,定然要好好痛骂他一番,让他打消了这些非分之想。” 见文安之没有其他交代,邓名就起身告退,文安之摆摆手让他离去了。自从昆明大火的消息传到奉节后,文安之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年轻了几岁,胃口也好了很多。遇到邓名前他常常愁得吃不下饭,尤其是重庆兵败后更曾几天食不下咽,最近这段时间一日三餐,少一次就饿得慌,有时甚至还能添一碗;晚上睡得也香甜了,经常一宿无梦,睡到天亮后感觉精力充沛。 “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忠臣孝子,”邓名走后文安之让佣人开饭,为了庆祝李定国光复昆明,今天他又拿出一个香菇炖了块肉:“皇上给的好东西可不能再给他吃了。” …… 把卫士召集来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后,邓名计划先在奉节休息几天。确实如文安之所说的没有必要着急,首先出发去大昌、巴东,还有上次没去过的地方转转,免得让夔东众将觉得自己厚此薄彼。 现在穆潭也算邓名贴身卫士之一,他对这个决定当然高声赞同。赵天霸不假思索地表示随时可以出发。其他大多卫士也没有多想,既然邓名都不怕冒险他们自当奉陪。 反倒是以前一贯粗心的李星汉在听到这个决定后显出些异色,邓名注意到这点后,就在众人解散各自去休息后叫住了他。 “李兄有什么疑虑么?”等只剩下两个人后,邓名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有什么啊。”李星汉支支吾吾的,显然言不由衷。 “那就是还有一些了,”邓名笑道:“李兄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不敢,”李星汉琢磨了片刻,终于还是吐露心声:“先生是要弃四川而去吗?” “李兄怎么会这么想?”邓名有些吃惊,怎么自己一提去南京,文安之和李星汉都会有这种想法? “嗯,若是先生要去南京,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孝陵所在。”李星汉和文安之的想法并不完全相同,在他印象里君上是不会一天到晚东跑西颠的,而会稳稳地呆在首都里,就好象象棋里的将帅,不也都老老实实地呆在王城中么?而征战四方应该是部将的职责。 李星汉是个四川人,上次跟着邓名去云南是他第一次出省,以前不要说外省,就是建昌府都没有去过。虽然身为邓名的亲卫应该和主帅共进退,但这次邓名到了南京可能就不会离开,那对李星汉就意味着要远离家乡,可能很多年都不再有机会回来,刚才有一瞬间李星汉还想到,若是自己战死了、或者生病不治,那岂不是要当个异乡鬼?要是很多年都无法回来的话,那这种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不是,”邓名摇头道:“就像我们去建昌一样,现在形势险恶,我们只有奋不顾身地与鞑子交战,才有可能争取胜利,才能驱逐鞑虏光复神州。延平此战如果能够成功,那天下的大局就会为之一变,甚至可能一举逆转乾坤。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我觉得我无法呆在奉节坐观成败,而要去南京尽一份心力。但我向李兄保证,我绝无弃四川而去的意思,等到南京大功告成,我不但要回来和将士们并肩作战,还要设法说服延平派军队来、运粮草来,我不会坐视四川将士浴血奋战而置身度外的。” “先生的心意卑职明白了。”见邓名如此推心置腹李星汉也十分感动,他突然想到:邓名是蜀王之后,也是四川人,当然不会对光复四川袖手旁观。 “卑职先回去了。”李星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兴高采烈地告辞离去:这次和去建昌一样,只说明邓名是个与众不同的宗室。 说服了李星汉后,邓名独自沉思良久,以前他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不是没有幻想过逃亡海外,只是当时他没有任何可以达成这个目标的能力,所以只能呆在重庆城外苦思如何剃发生存下去。 “后来我遇到了袁宗第,遇到了周开荒、赵天霸还有李星汉他们,他们都尊敬我,愿意舍命保护我,所以我希望能够改变历史,扭转大势让这些人能够活下去。若是将来依旧事不可为,满清依旧席卷天下,那时我会和他们同生共死,还是会设法逃亡海外呢?”邓名一直认为自己还算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面对自己这个问题时,他凝思了很久都没有给出答案。 这时李星汉已经回到自己的朋友之中,他看到武保平、吴越望和其他几个人正在嘀嘀咕咕。 “你不就想着去江南养老么?这次不是遂了你的愿了?”武保平问道。 “我那是随口一说啊,江南到底怎么样也不知道,说不定我根本受不了那里的气候,也吃不惯那里的东西,会水土不服,会生病,会成了异乡之鬼。”吴越望皱着眉头,一脸郑重地预测着自己的未来。 “呸、呸。”武保平连吐了两口唾沫,骂道:“好端端的,咒自己作甚?” “我们当兵的,还忌讳死字吗?”吴越望显然并不放在心上。 见到李星汉走过来,武保平就对他叫道:“李千总,你说邓先生这是不是要去南京不回来了?” 这几个川军反应比李星汉慢了一些,听邓名说完计划后就掉头离开,等出了门后有人冒出了同样的想法,和同伴一说结果大家都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胡说什么呢?”李星汉用鄙夷的目光扫着这些个家伙,大声说道:“难道你们忘了邓先生其实是蜀王么?” 此时并没有周开荒等人在场,没有人会与李星汉争论。关于邓名是蜀王之后这个猜测,这些川军最开始还没有把握,但说的久了大家都越看越像,邓名也没有明确否认过他们的试探,所以现在已经是李星汉这一群人的共识。 “虽然孝陵在南京,但历代蜀王的祖坟可在这里,”在场的人并没有提到孝陵一个字,但李星汉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不平定全川,保得祖坟安宁,邓先生怎么忍心离四川而去?难道你们觉得邓先生不孝吗?” “当然不是。”听众们纷纷摇头,被李星汉这么一质问,他们顿时都心虚了,一个个都感到自己好像犯下了很大的错误。 “那邓先生为什么要去南京?” 李星汉本来就还要继续炫耀自己的见识,这个问题提得极其趁他的心,简直就是想打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枕头:“自然是先生忧心国事,看到神州大地上到处都是鞑子横行,他不肯呆在四川坐观成败,所以要亲赴江南,助延平郡王一臂之力、不,是统帅闽、浙大军光复南京。而且,等邓先生带着延平郡王、张尚书他们光复了东南,自然就会带领他们沿江而上,杀回四川来消灭李国英这贼。” “原来如此啊。”听李星汉说的铿锵有力,众人都兴奋起来。 “就好像去建昌、去昆明,难道先生去别处就是不回四川了吗?既然不是,那你们怎么会认为先生去南京就要弃四川而去呢?” 李星汉的质问非常有力,至此大家都彻底被雄辩的李千总说服了,武保平心悦诚服地说道:“还是李千总有见识。” “那是,”众人的恭维声让李星汉感到很享受,他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心服口服:“不然怎么我会是千总呢?” 又享用了一阵众人的称赞,李星汉终于有点脸红了:“好吧,其实这是刚才先生对我说的。” …… 五月初五,邓名带着十九名卫士离开奉节,文安之嘱咐他在离开明军控制区前要多写信回来,如果有什么疑难也随时可以来信询问。这些日子来,文督师还仔仔细细地把夔东众将的性格、他们的喜好和邓名讲述过,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得意之举和不愿意被触及的伤疤,老头子全都一一告知邓名。这些事情文安之唯恐邓名记不住,还考较过他几次。 “督师请回吧,静候佳音。”走出奉节城门,邓名回头向来送行的文安之说道。 “嗯,一路小心。”文安之又捻起了长须,仍是往常那种波澜不惊的模样。 仍和上次一样,邓名一行在草堂湖乘上奉节的船只,从白帝城下经过,通过宏伟的夔门驶入三峡,然后在大宁河转乘小船,直奔大昌。 “邓先生,好久不见了啊。”这次并非是在大昌县城门口见到的袁宗第,他得知邓名到达大宁河口处就跑出来迎接,双方在半途相遇。 路上袁宗第还给邓名当起了向导:“这里是观音岩。” 邓名顺着袁宗第的手臂望去,左手前方有一座酷似观音菩萨的山岩,他点点头:“果然是观音菩萨啊,看上去好像还在对着我们笑。” “看到邓先生来了,菩萨也是高兴的。”袁宗第哈哈笑道,又行了片刻,他又向右前方指去:“这里是双鹰屏。” 高大宽阔的漆黑岩壁看上去,就好象是一双展翅欲飞的雄鹰。 “邓先生在巫山看过大鹏山吧?没有这里的双鹰屏像吧?” 邓名觉得都很像,不过袁宗第既然这么问,就笑道:“确实是这里更像一些。” “雄鹰展翅,就像邓先生一样的威风啊。”袁宗第说着又大笑起来。 其间邓名说起对袁象的安排,袁宗第大度地挥手道:“我那侄子既然托给了邓先生,那就听凭先生安排,邓先生可还需要人么?我还有个侄子也不错。” “袁将军的好意我完全明白,”邓名连忙谢绝道:“只是在我身边十分危险,说实话我不太愿意带着袁小将军一起,因为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很难向将军交代。” 袁宗第侧头认真地看了邓名一眼,脸色也严肃起来:“袁象不是个怕死的懦夫。” “确实不是,我绝无侮辱袁将军的意思,袁小将军在我身边时勇武过人。”邓名坦然答道:“但确实有所顾忌,这道理想必袁将军一定能够理解。” 袁宗第又认真地看了眼邓名,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先生会出生入死地拼杀,先生的顾虑我当然明白。” 三太子对自己如此坦诚,袁宗第心中感动但没有表现出来,到达大昌县城后,袁宗第告诉邓名他已经摆好酒宴,他最近向湖广走私石盐换了一批好酒回来:“邓先生在昆明大破吴贼,真是太痛快了,大昌已经欢庆好几场了,既然邓先生亲自来了,那我们就再庆贺一场。” ------------ 第七节 北上 邓名不喜饮酒,这个袁宗第本来也知道,但称今天的宴会是为他庆功而设的,就建议他无论如何都稍微喝一点。实在推辞不过袁宗第的热情,等宴会开始后,邓名就站起来举着酒杯,对满满一堂的大昌军官说道:“我实在不会喝酒,而且正值年少,胃口好、贪吃,每次若是喝酒就会耽误了吃菜,今天国公准备了这许多好菜,不吃一定会后悔。”说完邓名就抿了一下,然后把酒杯放下:“愿诸君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等驱逐鞑虏共享太平。” 邓名开始的话引起了一些笑声,等他说完后大家纷纷回礼:“愿与先生共享太平。”有人的甚至认为这是三太子在许诺将来不会忘记大家的功劳,会与闯营将士共富贵, 既然邓名给了一个面子,袁宗第当然也不会继续勉强,他对邓名笑道:“今天有茱萸大肉,这可是川菜,邓先生不妨多吃点。” 刚才邓名已经看见给他的菜品里有一些红红的颜色,开始他还以为是辣椒,不过经袁宗第一说,他低头仔细辨认,发现却是一种他不认识的植物。 “茱萸?”邓名倒是记得有一首诗里提到过这种植物,不过听上去好像是一种装饰品,他也从不知道川菜里会用这个当佐料。 见邓名一脸迷惑,盯着那菜迟迟没有下箸,袁宗第还以为他不喜欢吃,连忙招呼人道:“来人,撤下去给邓先生换不辣的来。” “且慢,”邓名倒不是不能吃辣,四川菜还有四川火锅他原本都吃过,也很喜欢,只是印象里川菜应该用辣椒做调味品,他对袁宗第笑道:“没吃过茱萸,让将军见笑了。” “哦,那真应该少放点。”袁宗第以为邓名从未吃过辣味的菜,心里有些后悔,他给邓名介绍道:“川人喜吃辛辣,简直就是无辣不欢,我部下有很多川人,也在四川呆了很多年,所以也喜欢上了。” 最近几年来明军条件尤其艰苦,虽然袁宗第手下有很多川人,可有限的土地都用来种植庄稼,大昌附近五、六年来都没有自己出产过茱萸,这还是袁宗第这次走私石盐时换回来的一些调味品。但大昌的官兵看到运回成筐茱萸后,大家都齐声欢呼,这些好不容易到手的辣味作物也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着。 在袁宗第印象里,邓名属于吃过、见过的人,手里既然有了这种调味品当然拿出来招待贵宾。这时袁宗第在心里估摸着北京人大概没有吃辣的习惯,早知道如此那就不该给邓名放这么多,第一次吃辣的人多半适应不了这种味道。 “嗯,我倒是听说过四川最好辛辣之物,不过不用辣椒么?”邓名百思不得其解,就出口问道。 “辣椒?”袁宗第显得非常迷惑,他从来没有吃过邓名所说的东西:“辣椒是什么?” “也是鲜红的……”邓名拿手比了一下辣椒的大小,又描述了一下它的形状。 袁宗第仍然不知道,他问了问周围几个川籍军官,他们对邓名叙述的东西也一无所知,脸上全是茫然之色,邓名手下的李星汉也被问到,他同样摇头说从未听说过此物。 “莫不是番椒?”一直在边上默默旁听的穆潭突然问道,他倒是听说过邓名讲的东西,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曾带来过番椒的种子,不过大家都认为是一种观赏性的植物,此时有一些江南和福建的富户在庭院里种植。郑成功的府邸里也种着几株,曾经向人炫耀过这是海外的珍奇花卉,虽然穆潭觉得不如牡丹之类好看,而且也没有花香,不过果实红灿灿的倒也还算可爱:“里面有金色的种子,看番椒的时候,有人提醒过不要碾碎它的果实,不然一不小心碰到眼睛就会泪流不止。” 邓名觉得穆潭说的就是辣椒,看来这个东西此时还没有流行开来,他就随口说道:“这个番椒应该就是我以前吃过的,当时告诉我叫辣椒。” 正如邓名猜测的,此时湖广、四川的辛辣菜还是靠茱萸来做,在他原本的世界里,辣椒还要等十几年才会被发现是一种非常好的调味品,而一旦被发现后就会迅速传播开,辣椒被广泛地种植,在短短几十年里就完全取代了茱萸。 虽然邓名对此事再也不提,但在座不少人都在心里默默记住这个名字,包括袁宗第在内的不少人都在心里琢磨着:“从来没有人吃过,大家都不知道,三太子却知道的如此清楚,想必味道很好,嗯,定是大内御膳不外传的秘方。将来一定要设法打听一下,或是下次有使者往来福建,把这辣椒要一株来尝尝,看看到底有多好。” 邓名尝了尝茱萸,是与辣椒不同的一种辣,有些冲脑门,但味道远没有辣椒那么重,他此时也在心里想着:“怪不得后来不吃这东西了,四川人那种吃菜唯恐不辣的脾气,辣椒把茱萸淘汰也是应该的。” 不少人纷纷要求邓名再讲述一遍云南之行,这种事情邓名知道周开荒最在行,就把这个光荣的重任交给了他。果不其然,周开荒顿时眉飞色舞地跳起来,从建昌开始,把一路上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讲给大伙听,就是在东川府几个烽火台遇到的一分的惊险也被他说成了十足。 周开荒跌宕起伏的故事把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开始深谙周开荒脾气的袁宗第只是微笑,后来也被他层出不穷的悬念带入了戏,和其他人一样听得目不转睛。周开荒引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激动喝彩声,每次喝彩过后必定有人给他敬酒,周千总来者不拒,每次都是一饮而尽,用更大的嗓门继续叙述着惊险动人的传奇之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开荒总算讲到进入昆明了。可吴三桂那天只叫了邓名一个人去,他本来还想靠转述邓名的话来继续发挥了,但被赵天霸狠狠地扯了一把,硬把他拉着坐下,周开荒只好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宴会上的事,还是让邓先生来说吧。” 屋内所有的目光又转移到邓名身上。 “那天确实是侥幸,”邓名指了下周开荒,笑道:“当时吴三桂和赵良栋醉得比周千总还厉害……” 宴会尽欢而散后,袁宗第就问起邓名此行的来意:“是不是督师听说房县郝将军要出兵郧阳,就让先生过来替督师他老人家过来监军?” “郝将军要出兵郧阳么?”邓名并不知道此事,房县位于大昌的北方,湖广郧阳府境内,驻防的将领是前闯营大将郝摇旗,距离郧阳、襄阳等地都不远。在房县驻守的郝摇旗是最靠北的明军,负责防御清军从北方的进攻。不过这几年来清军从来没有进攻过房县,反倒是郝摇旗不断骚扰清军控制区:“我并不知道此事啊。” 郝摇旗出兵郧阳府城的主要目的是迫使清军退入府城防守,让他能够在府城周围寻觅一些粮草,同时设法搬迁一些人口。以往每次出兵的时候郝摇旗都会给奉节去信,不过这也是象征性的,奉节不会干涉郝军的行动,也不可能遥控指挥房县的战事。邓名从奉节出发的时候,郝摇旗的信使刚通过大昌,可以说与邓名一行擦身而过。 “是啊,这也是托了邓先生昆明大捷的福了。”袁宗第告诉邓名,这次郝摇旗并没有独自出动,而是去信给大宁贺珍、大昌袁宗第、巴东刘体纯等人,建议他们与自己合兵扫荡郧阳一带。因为邓名在昆明的行动,清廷不能把湖广派去支援吴三桂西征的部队调回来防守,据郝摇旗、刘体纯等人的侦查,目前夔东明军对面的敌人相当空虚,明军远较清军要强大。因此郝摇旗建议统一行动,如果仅是房县孤军出击的话,虽然可以迫使郧阳的清军退回府城,但周围的援兵一到郝摇旗就得撤退,无法安心地收集粮草和物资;而如果房县、大昌、大宁还有巴东的明军合起来,大概可以出动两万左右的部队,这样大规模的一支军队就是遇到谷城、襄阳等地的清军来增援也不怕,郝摇旗觉得这样就可以迫使几处的清军都各自坚守城池,明军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地方上收集粮草、补充兵员,时间也会充裕许多。 袁宗第当然很心动,重庆一战他损失最大,兵力折损了好几千,要不是邓名带回来一千多人,这次的行动恐怕他都无法参加。其它的人损失虽然没有袁宗第这么大,但积蓄的粮草多半也被叛变的谭诣给烧了,既然湖广参与远征西南的部队还没回来,他们就都打算抓紧时间恢复一下元气。 听袁宗第说完前因后果后,邓名摇摇头:“我不知道此事,这种军机督师也不会干涉的吧。” 袁宗第心想:“督师当然不会干涉,不过郝摇旗的信里也提到若是你已经回到奉节,众将很欢迎你代表督师来监军,这不是为了和三太子你拉交情,让你记住我们的功劳么?” “我是打算出五百战兵,辅兵二千五去房县的。”大家都知道重庆失败让袁宗第伤筋动骨,所以郝摇旗、刘体纯他们都表示袁宗第少派些人来就可以,他们会多给他分些人丁、粮草,帮助他尽快度过难关。本来袁宗第没打算亲自去,而且只计划多派辅兵去搬运东西,不过若是能说服邓名的话……袁宗第慷慨陈词:“我打算亲自带兵去助郝将军一臂之力,邓先生反正也是无事,不妨一起去吧。” “最近一个月倒是无事,不过不能呆太久。”邓名有些迟疑,对方盛情邀请,如果拒绝了恐怕会让这些将领失望,他也不打算对袁宗第隐瞒,就告诉对方自己打算在七月前后到达南京,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上郑成功的地方。 听邓名说完后,袁宗第皱眉沉思了片刻,居然有了和文安之、李星汉他们一样的疑问,就是邓名此行离开后是不是不打算再回四川来了。邓名只好又对袁宗第解释了一遍,对方听完后好像还有些将信将疑。 “邓先生打算如何去南京?” “我打算沿江而下。”邓名原计划化妆成商人,蒙混过清军关卡,这个奉节方面有经验,赵天霸也深谙此道。此番来大昌的时候,邓名还想再向袁宗第请教一番,因为周开荒说大昌经常派人乔装打扮去清军控制区走私,在各道关卡里也有内应或是受过明军贿赂的人。 但袁宗第反对邓名的这个计划,他称长江一路上关卡密布,因为清廷知道这是明军进攻最方便的路线,驻防的军队也远比其他地方密度高。袁宗第根本就不赞同邓名去清军控制区冒险,他认为邓名最好就老实地呆在奉节,没事可以到各将的防区走走,视察官兵鼓舞士气。不过邓名这性子也劝不住,袁宗第就建议他走更安全的路,不要图省事走江陵这条近路。 “邓先生不妨和我们一起去郧阳,此番我们多半还会到襄阳城下走一遭,到时候鞑子肯定龟缩回城里,野外没有什么敌人,邓先生可以带着属下从襄阳走汉水到武昌,然后去南京,这样就避开了鞑子最多、戒备最严密的一段长江,安全得多啊。” 除了安全因素外,袁宗第依旧希望邓名能够跟着他们去郧阳周围转一圈,闯营众将对邓名的车驾都是翘首以盼,若是邓名随军出征肯定能让众人兴奋不已,而且在大军之中安全也有保证。 “你们会攻打郧阳、襄阳吗?”邓名觉得袁宗第说的有道理,若是明军攻打城池的话,他也有机会观摩一下这个时代的攻城战术,上次在重庆邓名并没有机会就近观看,而且当时他还心神不定,对各种攻城手段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而现在不同了,几个月下来邓名觉得自己多半是没有机会回家了,南京之战又近在眼前,邓名琢磨着若是能有闯营众将言传身教,自己也更有可能给郑成功帮上忙。 “这个……”袁宗第露出一个苦笑:“攻多半是要攻一下的,不过肯定攻不下来。” “为什么肯定攻不下来?”邓名见袁宗第毫无信心,也是有点意外。 “此去的主要目的是在四周收集粮草,如果集中军队在城下,那收集粮草的人手就不够了,而且打造攻城武器需要时间。这里也不是重庆,若是见到我们有强攻的意思,鞑子很快就会从河南派援兵来。顿兵坚城之下,兵力有限也没有足够的粮草,最后多半会得不偿失。”不仅袁宗第,郝摇旗、刘体纯他们也绝没有强攻城池的打算,虽说打破城池肯定能缴获众多,但闯营没有重炮,光靠云梯、塔车攻城,损失肯定会非常惊人,是现在的明军难以承受的。 “那为何还要攻一下。”刚才想到可以向闯营众将学习攻城手段时,邓名就动心要和袁宗第一起去房县,但现在有些失望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解,为何明知打不下来还要攻城。 “因为要教儿郎些手艺。”袁宗第答道,虽然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太多攻城的机会,但谁都知道驱逐鞑虏的大业不可能靠单纯防守来完成,将来一定会有大量的攻城战。袁宗第、刘体纯他们都会抓住一切机会锻炼年轻的官兵,虽然不可能攻下城池,但至少要手下们见识一下攻城的场面,感受一些攻城时的气氛。 “我们虽然没有重炮,但也有几门小炮,到时候也会向城墙上放几炮。打造几具云梯,让儿郎们都看看攻城时应该注意什么,敌人会有什么样的防守手段,如何对付,免得将来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对着城墙束手无策。”袁宗第耐心地给邓名解释了一番:到时候可能还会在城墙下挖几个洞,让没经验的年轻军官看看应该如何穴攻;在壕沟外开凿两道渠,由有经验的老人给指点一下如何引走护城河的水。 “我和几位将军一起去趟郧阳吧。”邓名很清楚这些攻城举措都是浅尝辄止,只是摆个样子给年轻人看罢了,不过这些对他来说都正是急需的知识。 “好。”袁宗第闻言大喜,他马上就让手下去房县、巴东等地报信,告诉几路将帅三太子会随军出征。袁宗第建议邓名不用继续前进,这几天就先呆在大昌,然后和自己的军队一起出发,反正到房县也能见到刘体纯。 邓名觉得这样也好,正好再看看袁宗第统帅数千人行军时的举措。一开始袁宗第根本不打算派几个战兵去,刚才对邓名说的五百战兵也是个虚数,但邓名既然真去,袁宗第就真的点出五百战兵来,打算在邓名面前露一手,挽回一些因为重庆失利而受到影响的形象。 ------------ 第八节 进军 郧阳、谷城、襄阳都属于汉水流域,谷城位于襄阳的上游,而郧阳又是谷城的上游。在这段汉水的南方不远,还有两条支流,分别是白水河和马栏河,它们都从西南流向东北,走势接近平行线:白水河途径竹山流向郧阳,马栏河途径房县流到谷城(当年张献忠的蛰伏地)附近。 明军此次出兵到底会不会到达襄阳城下,还要根据出兵后的具体情况而定,如果粮草收获颇丰,或许可以到襄阳城前耀武扬威,如果所得很有限的话,那当然还是尽早打道回府为好。而郧阳、谷城附近大致就是此次明军的主要目标。 虽然湖广一带的道路比夔州要强很多,但陆路仍然比较崎岖,明军每次袭扰清军控制区时都尽可能地利用水道。以往明军进攻郧阳的时候,郝摇旗就会以竹山而不是以房县为出发基地。竹山和房县的距离并不远,到郧阳的直线距离也相差无几,但从稍微靠西北一些的竹山出发,可以利用白水河水道,对于缺乏人力和畜力的明军来说,这条水道让他们无论是进军还是搬运物资都会方便很多;而如果进攻谷城的话,那出发基地肯定会是房县,因为可以使用马栏河。 因为此次进攻明军的兵力雄厚,所以计划两路并举,巴东刘体纯、兴山李来亨加上郝摇旗的主力从房县出发直捣谷城,而大昌袁宗第、大宁贺珍就和竹山的驻守部队一起进攻郧阳。这个计划是李来亨拿出来的,他认为这样比较稳妥,若是襄阳的清军有支援上游意图的话,他们沿着汉水而上首先会遇到较强的一支明军。这种部署有助于吓阻襄阳的清军,让上游郧阳一带的袁宗第、贺珍等人能够比较安全地行动。 不过郝摇旗认为这纯属多此一举,因为湖广的清军精锐此时还深陷西南没能返回,就是他自己一路也足以对付本地的守军,更不用说还加上其他几路明军的增援。而且这种部署还会导致把郝摇旗的部队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李来亨、刘体纯去打谷城;另外一部分跟着袁宗第、贺珍去打郧阳,但既然李来亨坚持,郝摇旗也不固执己见。 向周围通报邓名参与此战的消息后,袁宗第本以为几天之内就能出发,但没想到几天后收到了巴东刘体纯的急件,要求大昌的军队晚几日再出发,等他带着军队从巴东赶过来与袁宗第会师。 变故的起因仍是李来亨,他位于夔东明军的最东面,肩负着防备夷陵清军来攻的责任。本来这次出兵李来亨就不是特别积极,因为他觉得自己分心二用有些吃力。经过一番考虑后,又对郝摇旗送来的军情做了再三的审视,李来亨承认自己的计划是有些过于保守了,郝摇旗足以形成对郧阳、襄阳一带清军的优势。既然如此,李来亨认为自己还是留下来继续监视长江下游的清军为好。 此外夔东一带的明军穷怕了,所以每次出征前都要仔细权衡利弊得失,总是想用尽可能少的付出换回尽可能多的收益。李来亨觉得既然没有自己的部队清军也绝无敢于迎战的可能,那他还不如不去,少一路兵马参与就少一分消耗。这几千人马出门在外的花销也不是个小数,还不如留到将来更紧要的时候使用。 这种心理邓名能够理解。他在重庆的时候就见识过夔东明军的这种省吃俭用的习惯了。当时为了节省粮草,先派袁宗第等一部分明军去重庆建大营,大部分很晚才集结出发,打算在前哨部队把前期工作全部完成,然后再抵达城下开始攻城——以达到最大程度节约粮草的目的,但也给了谭诣以可乘之机。 李来亨决定不去了,刘体纯就应带着部队去房县和郝摇旗一起扫荡谷城近郊,而袁宗第和贺珍依旧去与竹山,和另外一支郝部会师。但就在刘体纯出发前,他接到袁宗第的报告,说邓名已经到了大昌,准备参与此次作战,刘体纯就改变了计划,写信给郝摇旗让他集中房县、竹山的部队,独自去扫荡谷城,而刘体纯领兵去与袁宗第、贺珍会师,共同负责郧阳方向。 “军队的部署这样反复地修改,不会有问题吧?”邓名弄明白前因后果,对此次行军行动的前途感到有些担忧,他问袁宗第道:“郝将军的兵力是不是太薄弱了?” “邓先生过虑了。”袁宗第倒不是很担心,他告诉邓名,此番出兵肯定以郝摇旗为主力,因为目标距离他的根据地最近:“郝将军自己大概就可以出动一万兵左右,我们三家加起来也顶多就是这个数,多半还不到。” 其他将领因为是劳师远征,所以出兵太多就会有得不偿失的风险。袁宗第为了向邓名展示军容,所以出动了三千人,其中两千五还是辅兵。不久后从巴东赶来的刘体纯倒是比袁宗第兵力雄厚些,足有三千五百人,其中一千二百战兵。 刘体纯抵达后,袁宗第不耽误时间,立刻统兵出发。近七千明军向着大宁河上游进发,很快就抵达大宁与贺珍会师。因为三太子随军,贺珍出动的兵力也比原本打算的要多,足足有四千人,不过战兵也同样是一千两百人。这样明军的规模就达到了一万之众,比袁宗第原先估计的还要强大。 在这次军事行动中,邓名又一次意识到夔东明军对水路的重视。大宁的位置很接近奉节的正北面,也就是比正北稍微偏东一些。可明军若是从大宁去奉节,肯定要先向东进军去大昌,沿着大宁河一直走到长江边上的巫县,然后再掉头向西通过夔门去奉节。 这次行军的目的地竹山位于大昌的东面,明军出发后却是向着西北沿着大宁河走,在大宁会师后全军继续向西北进发,他们会一直走到大宁的尽头,然后进入陕西境内直达镇坪。这样这一万明军就进入了白水河流域,下游就是他们要去的竹山。川、陕、鄂交界这一带多山路,也就是沿着河的地方还比较好走,而且也可以让大军容易得到淡水补充。 邓名看到明军军队中骑兵很少,走山路马匹很容易死亡,夔东明军因为物资奇缺也没有能力大量养马。他们连茱萸这种人人喜爱的调味品都无力种植,有限的军屯几乎都用来生产粮食。 房县、竹山一带都是郝摇旗的势力范围,明军主力还没有抵达竹山时,先锋就已经与竹山的明军取得联系。正如刘体纯所料,郝摇旗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已经把竹山一带的部队调回房县去了。按照原来李来亨的计划,郝摇旗的部队要被一分为二,两处都要与友军分享所得。虽然夔东各路明军的关系比较亲密,对缴获也不是斤斤计较,但多分一些、少分一些,大家就是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也有疙瘩,尤其是大家又都这么穷。 郝摇旗如果在两路参与分配,闹矛盾的可能性就要提高一倍,而现在刘体纯的建议他很喜欢,这样谷城就由他自己去进攻,收获都是他一人所有。虽然大家已经约定好要多分一些给袁宗第,但那个时候郝摇旗给多给少全凭自愿,而且无论给多少袁宗第都要承他的情;若是和刘体纯一路的话,假如把收获的物资平分,郝摇旗还得斟酌到底该给袁宗第多少——给得少了说不定不但不能获得感激,还会被认为小气。 另外三路明军协力扫荡郧阳周边,肯定能够牵制那里的清军无法到汉水下游增援,是一种有力的声援,如此郝摇旗约大家共同出兵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虽说三太子亲自领军是个套交情的好机会,但郝摇旗觉得获取物资非常重要,而且此战结束后,三太子肯定不会过房县而不入,到时候再见不迟。若是此行丰收的话,郝摇旗琢磨着还能送给三太子一份厚礼。 竹山现在已经没有郝摇旗的大部队,由一个郝摇旗的家丁接待刘体纯等人。这个家丁带着三位明将去竹山的库房,里面有不少小车、绳索等物品,虽然简陋但也都是搬运工具;在白水河的码头上,还有大量的船只。邓名看到其中以独木舟和木排居多,都是郝摇旗多年来在竹山这里打造的。 竹山和房县之间并无河流连接,郝摇旗每次进攻郧阳只能利用这里的船而无法把房县的船搬过来用,所以无论是白水河还是马栏河,郝摇旗都存有大量的船只——虽然水营人员只有一批,但水营所需的装备却有两套,这样无论郝摇旗想攻打哪边都比较方便。 郝摇旗无法把房县的船只搬来竹山,袁宗第、刘体纯等人当然更没法把大宁河、长江里的船运到白水河来,所以郝摇旗就专门派一个家丁看守这些重要装备——若是这些船只有个差池,袁宗第他们也就算是白来了,而且将来郝摇旗再想进攻郧阳就需要重新打造木排。 “家主说了,这河里的船随便邓先生、还有诸位国公们使用,但数目是多少家主心里可是记得清楚呐,要是回来后看到短少了,就得赔偿给他新的。”那个家丁笑着说道。 听到这玩笑后袁宗第他们也笑起来。 刘体纯笑道:“都是公侯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小气,谁还贪他几块破筏子?运到长江去还不够我受累的呢。” “岂有此理!”袁宗第笑过之后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等打完郧阳回来,就把他这些破板子统统拆了当柴烧!” 袁宗第派人去房县,通报郝摇旗军队已经抵达竹山。明军在竹山稍作休整后再次启程,水陆并进向郧阳府的府城开去。就算是从来没有来过此地的邓名也不会迷路,只要沿着白水河一直走就好了,目的地就在前面,而明军就猬集在这条河的两岸。 自从这次出兵以来,邓名就没见过夔东众将考虑过河流以外的行军路线,唯一一段脱离河流的陆路就是大宁河流域和白水河流域之间的那一小段。没错,河流对缺少牲畜的夔东明军的重要意义是毋庸置疑的,只有利用这些河流明军才能运输辎重、盔甲和其它补给品;现在明军所有的几门小炮放在竹筏、木排上可以轻松地随军而行,但在大宁河与白水河之间的那一小段陆路上,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带着火炮通过,那么短短的一点儿距离,押送火炮的明军士兵累得都快虚脱了;在河面较宽,水流不急不缓的地区,明军还可以一起乘坐竹筏,轻松愉快地前行,没有更节约体力的行军方法了。 不过邓名总觉得夔东明军对河流的依赖性太高,久而久之恐怕离开了河流就不知道该如何打仗了,年轻的明军军官也不会有靠陆地运输保障后勤的经验和能力。 对敌军来说,如果明军完全不考虑河流以外的进攻路线,或者说明军不能摆脱对河流依赖的话,清军对明军可能的进攻路线就会非常容易判断,也容易进行针对性的防御。 再回忆一下和袁宗第、刘体纯他们进行过的讨论,邓名发现这两个人对河流运输的依赖已经根深蒂固。比如关于去江南的讨论,刘体纯考虑的也是如何突破江陵一带沿江清军的重重封锁,至于绕过江陵这一段水域则根本没有考虑。不过对此邓名也拿不出什么其它的好办法,袁宗第、刘体纯等人更了解这个时代的军事情况,军事方面的经验也绝不是邓名能够相比的,既然他们都没有摆脱河流的办法,那邓名肯定也不可能有。 明永历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邓名跟着袁宗第、刘体纯、贺珍带领的一万明军抵达郧阳城下。 正如郝摇旗预料的那样,清军已经完全退回城内坚守。郧阳府周围有五千多清军,但大部分都是战斗力、士气和忠诚都极为可疑的辅兵,就是拥有武器、盔甲的一千多脱产战兵也无法和抽调去西南的兵丁相提并论。 因此郧阳的守官、守将根本不打算与上万明军在野外交战,而是下令放弃所有外围据点、烽火台、驿站,统统撤入府城防守。虽然放弃驿站和烽火台就等于自动放弃了与周围联系的能力,但郧阳方面对明军的行动模式也相当了解,他们知道这些明军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府城和周围收集一些物资和人力。虽然郧阳府的城墙并不是十分高大坚固,但也不是这些缺乏重炮、攻城武器的明军能够轻易撼动的。 既然知道明军的作战目标,那么清军的应对之策也就很显然了,他们把周围驿站、烽火台和据点中的物资、人手全数撤回城中,近郊的居民以及居民手中的物资也赶在明军抵达前尽量搬入城中。这样就能让明军的收获较为有限。明军的收获越是有限,能够呆在郧阳城下的时间就越短,搜索范围也就越小。 明军在城外安营扎寨的时候,郧阳城内的守军一点也不慌乱,就站在城头上冷眼看着城下的这些明军。有经验的老兵还给年轻的兵勇鼓劲打气,让他们不要太过紧张。这郧阳城内的兵力差不多是城外明军的半数,但火器比起城外却只多不少,若是明军真想不开,强攻城池的话,一定会撞个头破血流。 郧阳受到明军进攻的消息,守军很早就给上游的谷城、还有襄阳府发去了报急信件。就在他们发走信件后不久,郧阳这里也收到谷城的急报,说是有上万明军逼近城池,要郧阳这里抽调一些部队去增援。 “这次贼人的规模还真不小。”看到谷城的急报后,郧阳的地方官和守将很快就把局面猜测个八、九不离十:“肯定是两路贼兵齐发,一路去了谷城,一路来我们这里,让我们无法互相支援。” 以往若是郧阳受到郝摇旗的威胁,谷城就会派来一支援军。这支援兵不会进入郧阳,人数也不会太多,只有一千左右。但其中有战斗力的战兵比例较大,会远远地驻扎监视明军,如果明军为了收集物资而太过分散,这支清军也会主动发起进攻,攻击那些落单的明军小分队。若是谷城告急,郧阳的反应也会类似。这种牵制行动会迫使明军谨慎地行动,不敢四下分兵,这样明军的收获就会更小,在清军控制区内停留的时间也会更短。 不过眼下明军显然是两路并举,每一路对清军都拥有绝对优势,那么郧阳和谷城就都不可能派出援兵了。郧阳的清军判断,自己和谷城的急报很快都会传到襄阳,那里倒是可能派出一些援兵,不过数目同样不会很庞大,目的也仅仅是监视明军而不是驱逐。 “就算襄阳派了援兵,也要先到谷城,不一定能到我们郧阳来。我们不用想太多了,专心守城,等着明军退兵吧。”郧阳的清军得出了结论。 ====================== 转载的注意:湖广这仗没有做好准备,郝摇旗的目的地是谷城,我没仔细看,原章节修改了。 ------------ 第九节 穴攻 郧阳城并不大,在十几年的战乱中曾经多次被军队攻破,城墙上有许多明显的分界线,这些界限两边的墙壁新旧程度、颜色各不相同。每次被攻陷都会导致城墙被严重损坏,占领者若是无意固守就会将其抛弃,若是打算防守就会给城墙打补丁。由于战事频繁,不断需要打新的补丁,补丁上也许还会打补丁,有时甚至还没有完成修补工作郧阳就再次易手。 所以眼前的郧阳城墙如同乞丐的百衲衣一般。湖广大地上,各路军队你来我往,很多城市的遭遇都和郧阳差不多,城池多次易手,城墙也是补了又补。 郧阳是一座标准的四座城门的小城,不用进去看就可以想象到里面大概有两条比较宽阔的道路,各自连接着两座城门,交叉于城中央,而交汇处会是郧阳城内的衙门所在。四座城门没有高大的昆明城那种瓮城结构,只是修建了简单的城楼以增强城门的防御能力而已。 虽然不清楚城内清军的具体兵力,但袁宗第、刘体纯估计怎么也会有三、四千人。明军的实力并没有强大到能够把四座城门都堵住的地步,因此明军只在正南面的城门外立下营寨,把战兵集中在这里威胁城内,同时展开对郧阳的进攻以锻炼士卒。另外抽出半数辅兵,由少量战兵保护着在四郊收集物资。 明军收集物资、搬运人口的工作,给邓名的感觉迹近土匪,不过他无法干涉,也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在明军自己都生计艰难的时候,指望他们用温和的手段劝说百姓自愿地跟他们去三峡是不可能的事。如果邓名自己是个普通的百姓,他也不愿去三峡当农奴、开垦军屯。 郧阳城外没有护城河,只有一条不太宽的壕沟,袁宗第等人就省下了掘渠引水的训练过程,直接开始指导部下应该如何有效率地填平壕沟,破坏墙边的工事,以及打造攻城器械等。 在郧阳城墙的外边,有许多被钉入地下的木桩,邓名以前在重庆城前见过,知道这些木桩叫做“梅花桩”。防守的一方把这种东西错落布置,以阻碍敌人的云梯、楼车靠近城墙。和郧阳的城墙一样,这些地上的木桩同样有新有旧,有些木桩已经接近腐朽,完全起不到应有的防御作用;而有一些则是崭新的,看上去钉入地下的时间并不算很长。 “这些木桩钉进地下的时间明显不同啊,”抓住一个机会,邓名指着那些有新有旧的梅花桩询问刘体纯:“看上去前后能差上好多年吧?” “邓先生说得不错。”刘体纯虽然不常来郧阳,但对这里的情况一看就很清楚。他告诉邓名,郝摇旗曾经多次来攻打郧阳,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来,那肯定是去谷城了。无论是在郧阳还是在谷城城下,郝摇旗也和刘体纯、袁宗第一样,不忘利用出征的机会锻炼士卒,每次都会给城前的梅花桩阵地造成一些破坏。 等明军走了之后,清军就会巡察城下的梅花桩,在郝摇旗破坏的缺口上补上新的,所以木桩就有新有旧。那些陈旧腐朽的木桩清军也懒得刨出来更换,因为他们习惯了郝摇旗的一贯作风,知道对方不会强攻城池。 邓名看到,在明军进行攻城演练的时候,城上的清军也在进行防御演练,明军破坏防御工事的时候,城头的清军就用火器和弓箭干扰。不过明军并不是真的想攻城,所以很注意对士兵的保护,更不会为了破坏工事而冒险,所以队形的安排非常松散。同样,防守者并不是真的想杀伤明军,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锻炼新兵,所以清军的骚扰射击没什么效果。攻城战持续了两天,明军只砍断了十几根桩子,付出了几个人负伤的代价而已。 从李自成时代开始,闯军就很重视攻城技术,刘体纯、袁宗第二人作为商洛十八骑转战天下,对这些技术都很重视。城前拔木桩,营后造云梯,虽然不打算真正攻城,但整个明军营地一片忙碌。 在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明军很快堆起一个土丘。 “这是穴攻开始前的必备,”刘体纯领着邓名查看土丘,明军在堆起土丘后就迅速开始挖掘地道:“土丘不能距离城墙太远,不然就会让地道伸得太长,挖掘起来费力、费时,而且失败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增加。” 挖掘地道需要考虑通气性,地道越长透气性就越不好,就需要挖得更宽敞,因此刘体纯认为地道的开端距离城墙越近越好。修筑土丘就是为了掩护下面作业的挖掘兵,而守军比较有效的防御手段就是派人出城攻击这座土丘,把入口堵上。 “按说郧阳的守军不会出来攻打这座土丘,不过我们不可不防,万一被他们偷袭了,下面的儿郎就要被活埋了。” 刘体纯告诉邓名,如何防御敌人偷袭土丘也是学问。因为土丘距离城墙比较近,所以守军很容易观察土丘周围进攻者的部署,发起逆袭的时候也会比较有针对性。当然,如果兵力富裕,时间也充裕,进攻者能够把地道挖得非常宽阔时,土丘也可能向后挪一段位置,挪到更安全的远方去。 明军的这座土丘位于两道城门的中间,在城墙拐角的位置,这样无论清军从哪座城门杀出来,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地道入口。挂角的位置还给清军最少的射击位置和观察位置。如果清军突击队打算缒城而下的话,也比较困难而且容易被明军发现。刘体纯和袁宗第在土丘周围部署了防御部队,为了有利于防御部队的隐蔽还挖掘了一些交通壕。同时在后方部署了轮值的警戒部队,随时可以向前增援。 邓名看着井井有条的部署,知道这都是闯营在过去二十年积累起来的经验教训,不知道为此付出过多少士兵的性命为代价。相比去砍墙边的木桩,挖地道反倒更安全,更符合刘体纯他们锻炼士卒的同时避免伤亡的思路。闯营的攻城主力都在土丘这边,各队军官轮流下地道实地观摩。对土丘周围的各种防御部署及其重要意义,刘体纯、袁宗第二人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解给年轻军官们听。 其他军官们只是用脑子记忆,而邓名则统统详细地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邓名还问到了以前的战例,询问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和损失使得闯营产生了进行这些布置的念头。 “穴攻的目的无外两种,一种是挖地道进城,另一种是破坏城墙。想要从地道攻进城的难度很大,地道要非常宽阔,能够容纳大量士卒快速入城;若是为了这个目的,就不能在城墙拐角的地方堆土丘,不然防守一方只要在里边的城角处再修一道内墙,不用很宽,就能把去路完全堵死。” 刘体纯给邓名介绍着以往的经验,袁宗第则在边上补充讲解战例,邓名一边听一边忙着记录。 企图打地道入城的人都会选择在城墙的正面修筑土丘,位置会比较靠近城门。因为即便成功地从地道钻进城去,只有一条地道还是无法保证大军迅速通过,穴攻入城的目的就是配合正面攻城部队,设法夺取、打开一座城门。 而在城墙拐角挖地道,有经验的守将一看就知道进攻者的意图是挖掘城墙地基。挖到墙角边以后,进攻者并不一直挖过城墙,而是不断向深处挖掘,同时把一些坚固的木桩搬进地道里,在运走墙基下面的土后,用这些木桩撑住上面的墙基。等到把一段城墙下边完全挖空后,就撤出人员,放火烧毁那些支撑墙基的木桩,造成墙壁坍塌。 “关键还是通风,如果地道太狭窄不通风,就无法把木桩烧毁。”刘体纯认为在这种挖墙角的攻势面前,最好的防守仍然是主动出击捣毁地道的入口,在面对这种攻击时,地道的通风手段也关系到下面的兵丁的性命:“挖掘地道的时间很长,想把墙基挖空,安上足够多的木桩,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如果城墙厚的话,需要的木桩就更多,挖掘的时间就更长,为了烧毁更多的木桩也需要把地道挖得更宽。这期间一直可能遭到敌人的出城偷袭,只要敌人成功突破到地道入口,只要让他们控制地道入口一刻钟,甚至一柱香的时间,他们就可以用土囊封住入口,还在里面的人都会被闷死。” “穴攻最重要的不是挖得有多快,而是如何保护好土丘。”袁宗第对此深有体会,在他过往的军事生涯中,尤其是崇祯年间闯营还缺乏攻城经验时,闯营的穴攻总会因为守城士兵攻击土丘而遭遇失败。即使援兵赶来驱逐了敌军,但一时半刻也无法把堵在洞口的土囊都刨出来,再次打通洞口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后来,我们开始挖地道以前就会准备好大量的竹竿。”这一次袁宗第和刘体纯也准备了很多长长的粗竹竿,把里面都打通,挖掘地道的时候把很多竹竿插入地下:“有的时候,即使防御得再小心,仍然会被敌军派出的死士突击到土丘边上,被他们封住洞口,那时这些通气的粗竹竿就能救命,能够让下面的人坚持到我们把土囊刨出来。等到大功告成,要焚烧支撑墙基的木桩时,有这些竹竿透气,也能让火烧得更久一些。” “这样做不会泄露地道的走向吗?”邓名有些疑惑地问道:“再说,敌人堵洞口的时候也堵住竹竿怎么办?” “地道的大致走向城内是猜得出来的,所以我们在地上插一些假的竹竿迷惑他们,比起挖地道,随便乱插一些竹子那可容易太多了。我们也不会给敌人很多时间,哪能让他们又堵洞口又砍竹子的?”袁宗第指出,若是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只能说明进攻者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地面的控制,如果地面的军队战败了,那地下的人怎么都是死。 部署防御、插真假通气竹竿,这些事情袁宗第和刘体纯做得都很用心,如何高效率地挖掘、运土他们二人也亲自言传身教。但他们并没有真的想挖空郧阳的墙基,因为这绝不是短期内能做的事情。城内既有主动出击的应对手段,也有不少被动的防守手段。比如在城内修筑新的内墙,预先堵住那些因为城墙坍塌而出现的豁口;或是在墙内开凿水渠,在进攻方准备烧支柱的时候往里面灌水。无论哪一种应对手段都需要花费人力和时间,但还是要比挖空墙基的工作量小。袁宗第和刘体纯无法预料城内到底会采用什么措施,出城逆袭、给地道灌水都可能给进攻方造成很大的损失。 当地道挖到郧阳墙基下后,刘体纯、袁宗第就打算收工。 现在挖掘兵已经可以亲身体会地道上面的墙基坚固程度,也学会了如何判断地道尽头的地表位置,达成了所有的训练目的,就没有必要进行后面的拓宽和安置木桩的工作——因为工程量巨大、耗费时间长。至于如何安置地道里的木桩,可以在其它地段练习,没有必要真的跑到墙基下去演练。 这期间刘体纯和袁宗第又在别处堆起了土丘,打算再挖几条地道,让部下们趁热打铁地锻炼技能。周围收集粮草和人口的士兵还没有回来,谷城那边郝摇旗也派人送信来,说他刚刚开始扫荡,还需要郧阳的明军再帮他牵制一段时间。 不过这个时候邓名站出来发表意见了。 之前邓名一直是虚心学习,从来没有质疑过袁宗第和刘体纯的任何决定。现在地道已经通到墙基下面,虽然仅仅几米宽,高也不过一米,但作为一个现代人,邓名不明白为什么不用火药炸一下。 “用火药炸城?”袁宗第和刘体纯一起摇头:“火药炸不了城的。” “为什么?”邓名觉得这个论断违反了他所知道的常识。 这个时代,还真没有用火药进行城墙爆破的常识。不但没有,反倒有失败的例子,袁宗第和刘体纯都亲眼目睹过。 “当年第二次攻打开封的时候……” 既然是邓名发问,刘体纯就讲起了以前的往事。第二次攻打开封时,李自成手中已经有了上百门大炮,交给刘宗敏用来进攻城墙。刘宗敏用这些大炮朝着开封城没日没夜地连续轰了几天,仍然没能将城墙轰出豁口,甚至看不到有出现豁口的迹象——因为李自成缴获的这些火炮口径都太小了,没有攻城的能力。 情急之下,刘宗敏就不断增加装药量,结果出现了大量的炸膛事故,不但依旧对开封城墙无可奈何,反倒给自己人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还损失了不少火炮。但炸膛现象却提醒了刘宗敏,他灵机一动,命令在开封城墙上凿洞,然后填进去大量的火药。 袁宗第记得当年刘宗敏的原话就是:“要让开封城墙像大炮一样地炸膛。” 而结果呢? 结果就是点燃火药后,开封城墙上的那个装满火药的大洞放起了焰火,非常壮观美丽的烟火,方圆数里的闯军都看得清清楚楚。烟花燃放完毕,城墙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刘宗敏牺牲巨大、辛苦挖出来的那个洞,原来是多大现在还是多大。 “火药没法攻城。必须先铸造大炮,沉重的几千斤大炮,然后用大炮轰开城墙。如果遇到更厚的城墙,就需要更沉的大炮。”这就是袁宗第和刘体纯的看法,他们没有铸造这样大炮的能力,所以也就没有攻城的能力。 “那为什么大炮会炸膛呢?”黑火药不能用来爆破这种说法是邓名听过的最可笑的军事观点,他立刻反问道。 对此袁宗第表示不知道,而刘体纯认为这当然是因为“火能克金”,而且墙壁属土,不能被火药攻克。 “在昆明的时候,我们点燃火药库以后发生了爆炸,仓库的墙壁不是土吗?不也被火克了吗?” 刘体纯表示他并不精通五行生克,所以无法回答这么高深的问题。但他指出,或许昆明的“明”字属火,增加了火药的威力。 袁宗第受此启发,认为应该是因为朱明属火德,在三太子这个火德王的周围,火药威力倍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初中化学知识,邓名估计黑火药反应后会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和氮气,若是在密闭空间内而容器又承受不住压力时,就会发生爆炸。再联想一下以往看过的烟花、爆竹,若是包装物有豁口就产生焰火,而没有释放气压途径的鞭炮就会发生爆炸。实际也和邓名想的差不多,气体体积是原先体积的近万倍,一千多度的气体在密闭空间内能产生极高的气压。 “黑火药可以爆炸,只要……”经过一番思考和联想后,邓名再次开口的时候变得更有信心了。 刘宗敏的那次失败只是因为他不懂初中化学,没有制造一个密闭的空间。 ------------ 第十节 爆破 虽然邓名信心十足,但是刘体纯却依旧是将信将疑。在他看来,火药的力量也就仅仅能够把一个铁球弹丸从炮膛里推出去,想要炸塌几米厚的城墙是不能想象的;袁宗第同样知道刘宗敏失败的教训,不过他倒是倾向于一试。他觉得,昆明之战似乎证明了三太子这个人对火势有一种特别的促进效果,根据周开荒对昆明武库爆炸的描述,好像三太子有一个直径数里的作用范围,在这个范围里火药的威力能够得到极大的提升。 作为一个现代人,邓名认为用火药进行爆破是理所当然的。在他原来的世界,这种战术要等到太平天国时期才会被大规模应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杨秀清进攻南京。南京的城墙是朱元璋修建的,墙基厚达十五米,高十余米,固若金汤。当时满清两江总督陆建瀛手中只有五千人,就敢凭借南京城墙抵抗数十万、号称百万的太平军——陆建瀛认为南京城池坚固,清初拥有大量火炮的郑成功都拿它无可奈何,防御太平军也不成问题。 一开始太平军也确实无计可施,虽然兵力百倍于城内的清军,依旧无法突破城防。太平军曾集中火炮对南京城墙进行昼夜不休的炮击,但密如雨点的炮弹都被十五米厚的城墙挡开,只能对城楼上的建筑造成有限的破坏。后来杨秀清就挖掘地道至南京墙基下,用棺材盛满了黑火药,封闭地道后进行爆破,将几乎坚不可摧的南京城墙炸塌,从而夺取了这座城市。 邓名本来建议打造一个木制的容器,但袁宗第和杨秀清不谋而合,说何必这么麻烦,去挖一具棺材用不就得了? 士兵们从乱坟岗找来几具还算坚固的棺材后,邓名挑了一个看上去最结实的。明军的计划是首先把这具空棺材运入地道,按照棺材的大小,在郧阳的墙基上掏一个窟窿,然后把火药从袋子里倒出来,放在棺材里搅拌均匀。 邓名总觉得挖坟取棺不道德,不过看袁宗第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邓名知道劝也没用,只是在心里琢磨若是爆破能够成功,以后一定要自己制造容器。刘体纯在边上看着士兵们的准备工作,依旧不相信这一招能够管用。毕竟从来没有听说过成功的先例,只有刘宗敏失败的教训,刘体纯不信这么点火药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 爆破这战术目前除了邓名没有其他人知晓,更不会明白封闭空间的重要意义,因此邓名就带着亲卫亲自下地道去查看墙基下的空隙。 趁着邓名离开,刘体纯就对袁宗第抱怨道:“就算把这个棺材盛满了,顶多也就是十口袋火药吧?如果是用来开炮能打多少炮,这些炮弹就能把城墙轰出缺口来吗?能打掉一层皮就不错了。”刘体纯仍然觉得火药只能推动大炮的弹丸,就算把全军所有的火药都用来发射弹丸也砸不开郧阳的城墙,那么其中一部分火药当然更不行,还别提连一个铁球都没有。 “你不是说过昆明有个‘明’字,会旺火么?”袁宗第觉得没必要和邓名对着干,攻城以来三太子一直认真学习,从没有指手画脚,现在提出唯一的一个建议而且充满了信心,不好断然拒绝:“这郧阳不也有个‘阳’字嘛,一样旺火。再说还有邓先生,皇明三百年的火德,那是闹着玩的吗?” 刘体纯也就是随口抱怨几句罢了,他和袁宗第的想法差不多,既然邓名坚持那怎么也得让他试试,而且就是失败了他们也绝不会责备邓名浪费火药和时间,反倒一定会宽慰他一番。 明军在下面掏墙基的时候,城内的清军正在墙后面挖水渠。郧阳的防守者不认为明军会强攻,所以也没打算出城去逆袭土丘,而是选择了挖水渠的应对策略。这条渠的挖掘速度并不是很快,清军认为,按照正常进度,还要好多天明军才能把墙基掏空,至少现在守将还没有看到明军把木桩运进地道。不过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万一明军想不开,真要挖塌勋阳的城墙,清军守将就立刻灌水淹没坑道,给明军一个颜色看看。 清军守将按部就班地挖渠的时候,并不知道此时明军的攻城准备工作已经接近完成,而不是他预想中的十数日之后。 用来爆破的棺材已经装满了黑火药,在把它密封到墙基里面之前,邓名还需要测试一下导火索。最好用的导火材料无疑还是黑火药,它不需要任何空气就可以发生反应。为了防止导火索的火药受潮,邓名用柏油刷过的棉布做了一条长长的带子,里面装上火药。 先把一条装满火药的袋子埋在土里测试了一遍,确认可以胜任导火索后,邓名就下令把棺材塞到挖出来的窟窿里去,他本人亲自在地道里负责密封。选择爆破的这段郧阳城墙大约有三米宽,墙基接近五米。明军挖出来的窟窿差不多四米深,棺材放置在城墙的正下方。在朝外的棺材板上打了一个洞,为了保险,安放了两条导火索,然后开始把窟窿填实。 使用的材料包括大量的石砖,邓名先砌一面墙,然后糊上一层土,再开始砌第二面墙;下一面墙的砖块和上一面墙的砖块交错摆放,然后再糊上一层土……一层接着一层。邓名唯恐密封不好,层层之间都要夹上土层,也不知道最后砌了多少面墙,反正是不计其数。挖出来的地道被砖墙堵上了一小半,密封层恐怕得有十几米宽了,如果不是导火索不够长了,邓名本来还想再砌几道墙。 摆好石砖后,邓名依然担心密封层会松动导致爆炸失败,就用几根大木头死死顶住最外的墙面。 在邓名紧锣密鼓地进行密封工作时,郧阳守将好奇地在城头观察明军的动静。看到明军往坑道里面搬运石砖时,清将百思不得其解:这是要帮我修固墙基么? 往坑道里面运木头虽然是穴攻的正常步骤,不过落在清将眼里同样显得十分古怪,他确信明军不可能这么快就挖出了足够大的洞穴,现在运进木头,除了给挖掘和运土造成麻烦,没有任何其它的好处。 在正常情况下,运木料进坑道也是随挖随运,每当挖空一块地方就用一根木料支撑住墙基,不可能一口气挖完然后再同时把木料运进去,因为那样墙基早就会下陷,把里面挖掘的人压死。最后,清军守将觉得,明军运进地道的木料看上去并不适合用来做支撑立柱,而且明军运了几根以后不继续运了,显然是放弃了。 “哼!就算是练兵,也得当真的去做才会有效果。”清将对城下的明将嗤之以鼻。他直到最后也没想明白明军运砖块是要干什么,不过断定敌人仍是在训炼队伍,而且训练工作进行得很潦草:“要是让新兵们看了,认为这种小木料就能当支柱的话,以后真要攻城不是要出大笑话!” 怀着对敌人的极度鄙视,清军守将离开了城墙,到下面去检查水渠挖掘的进度,感到自己严肃认真的态度同外面那些敷衍了事的明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看我,就是明知道对方不会真的穴攻,还是要认真地挖着沟渠,真的挖一个池塘出来并且蓄水……这样练兵才有作用嘛。” 尽管不赞同邓名的计划,可是当刘体纯看到邓名满身尘土地从地道里爬出来后,还是深感这个宗室子弟果然与众不同,这种下坑道的事情一般的将领都是不屑于亲历亲为的。 邓名又做了一条新的导火索,把它同地道里的导火索牢牢地连接起来,依旧是用香烛当作延时引信。部署好这一切后,邓名就要求刘体纯和袁宗第下令军队远离这一带。黑火药若是没有发生爆炸,那顶多是有灼热的气流,但若是发生爆炸,肯定会有冲击波出现,在昆明的时候邓名就有体会,现在就指望爆炸的冲击波能够破坏郧阳的城墙了。 因为没有爆破过,所以邓名也不知道人们距离多远才算安全,只是一个劲地让大家再走远一些。最后,明军一直退到了距离爆破点一里地以外。 郧阳守军注意到了明军的异常,觉得今天明军的古怪行为实在太多了,把他们看得稀里糊涂的,不过他们并不认为和城墙有什么关系。就算时间足够,就算明军已经完成穴攻的前期准备,打算烧毁立柱让城墙坍塌了,也不该把军队躲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城墙就算坍塌也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能够造成一个可供攀登的斜坡就属于很成功的穴攻了。 一般在发起穴攻前,攻击者都会在目标墙段前摆好进攻阵型,准备在第一时刻夺取可能出现的斜坡。而守军也会因此而得到警报,同样会集中军队准备保卫危险的城墙,同时放水灌地道。 看到所有的人都远离危险区域后,邓名亲手点燃了香烛,然后飞快地离开地道,发足全力跑向不远处的马,跳上马背就头也不回地远离土丘而去。 袁宗第和刘体纯等着看邓名这一番辛苦布置的结果。 他们两人身边的明军并不多,此时大部分明军正在远处修筑云梯、挖梅花桩,其它几个新土丘下的地道挖掘也在继续。在这群人当中最有热情的就是跟着邓名去过昆明的那批卫士,不过其中几个诸如李星汉就担心火药量太少,毕竟一棺材火药不能和昆明的一仓库火药比。赵天霸和穆潭听说邓名的计划后,反应和刘体纯差不多,他们从未听说过这种战术,因此心中都有些怀疑。 因为担心地道里通风状况不好,所以插在火药导索上的香烛很短,邓名估计现在应该已经点燃导火索了。砌墙过程添加的都是干土,而且墙壁内的火药束用棉布包裹着,应该不会有受潮问题。 “不知道一棺材火药够不够。”邓名也有同样的担忧。他知道,很快导火索就会把棺材里的火药引燃,几百斤的火药在充分反应后,会化作一团温度很高的高压气体,估计能有一千度左右。如果四周都能抗得住这压力的话,这团气体最后就会慢慢冷却,同时不停地从缝隙中逸出,让邓名白辛苦一场;而如果有某一个方向抵抗不住这压力的话,气团就会破土而出,造成剧烈的爆炸。 “如果火药够了的话,会从哪里喷出来呢?”邓名思考着这个问题。地心是肯定不可能的,气团压力再高也不能往地下跑;水平的另外三面是结实的大地,比较脆弱的一面是地道方向,即使砌了十几米厚的砖土混合墙,它的坚固程度也无法与大地相比。 但是最脆弱的应该是位于爆破点上方的城墙。邓名想起,初中物理学上好像说过压力等于面积与压强的乘积,棺材上表面的面积最大。 “幸好我是把棺材直着推进去的。”因为挖地道是件很艰苦的工作,所以在墙基下掏窟窿的时候,明军自然而然地以那具棺材正前截面的尺寸为标准,截面小工作量也就小。邓名觉得比较脆弱的地道方向因为截面小,受到的压力相应也应该比较小。 不过邓名想到了很多不足之处,既然密闭空间的大小和压强成反比关系,那就应该尽可能地填充窟窿里的空间才对,棺材里也应该用石头充分压实,把空间压缩到最小。若是能少一半的空间,那压强就能提高一倍,压力也会增大一倍。以后一定要用特制的容器来装火药,最好是使用上表面宽阔、而且相当低矮的木匣,让想破坏的那个方向上受到尽可能大的压力。 有这么多需要改善的地方,邓名对没能早点想到它们感到极为懊丧,也对今天是否能够获得成功更加没有把握。 站在邓名身边的赵天霸注意到邓名的脸色忽喜忽忧——喜是因为想起了压强、压力公式;忧是因为随即发现自己的设计有许多不足之处;紧接着赵天霸又听到邓名发出一声长叹,当邓名想到自己没有全力对爆破空间进行填充后,怀疑这个疏漏会大大降低爆破的成功率。 “先生……” 赵天霸侧过头想宽慰邓名一下,但他刚一张嘴,就觉得脚下的地面突然晃动,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扑面而来,把他还没有来得及吐出口的字句截断。 赵天霸转头看向郧阳,已经看不到什么城墙了,只有漫天的烟雾、腾上半空的烟尘柱。 那些一直面朝郧阳城的人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个别眼力特别好的明军觉得自己似乎看见郧阳的城墙自内而外地爆裂开,砖石和里面的灰土腾空而起,好似有一条蛟龙要从城墙的肚子中钻出来。在那声巨响的同时,这条蛟龙从地表窜上了半空,带起的烟尘把这段郧阳城墙遮蔽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所有明军都仰起头,看着那一直向上窜去的烟柱,其中好像还有没燃烧完毕的火药。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爆破点附近稀里哗啦地落下一阵碎石雨,大量的被炸得粉碎的砖末从空中落回地面,洒落出好远,甚至一直落到远方观望动静的明军头上。 刘体纯、袁宗第、邓名也都被一、两颗小石子砸到,地面上有些碎石在乱滚,此时他们依旧无法透过烟尘看见后面的城墙。 “爆炸倒是爆炸了,就是不知道爆炸的效果如何?”邓名急着想见到自己的成果,但是郧阳城上弥漫着黄色的烟尘,什么也看不见。 爆炸发生时,郧阳的守将正在衙门里和知府喝茶,交换着对明军软弱无力的攻势的蔑视。冲击波抵达衙门时余波已经很微弱,甚至不能把两人茶杯中的水震出来。不过那声巨响还是让郧阳的文武守臣心里起疑,走出衙门来看发生了什么怪事。 这两个人来到爆破现场时,烟尘已经消散了不少,不至于像刚发生爆炸时那样隔着几米就看不见人。 守将俯下身看着地面,地上到处是碎石,看上去全是墙砖的碎块,越靠近爆破点,碎块就越密、体积也越大;有些清军无声地倒在地上,有些则在挣扎着求救,守将看到这些士兵的鼻腔和耳朵里正流出血来;在这些瓦砾和士兵的脸上、身上,全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守将伸手摸了一下,感觉好像是筑城墙用的沙土。 这时一阵大风吹来,把本来已经稀薄的灰尘又吹散一些,守将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巨大的城墙豁口出现在自己眼前,砖面无影无踪,靠近豁口两边的墙垛也不翼而飞,里面的筑土完全暴露出来。这个豁口呈放射状,起点就是爆破点的正上方。透过这个豁口,守将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看到远处地面上的明军。 ------------ 第十一节 实验 在第一眼看到城外明军的时候,郧阳的守将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对方不但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完成了穴攻,而且还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穴攻模式,城墙不是向下坍塌下去,而是被轰上了天。如果是以前那种穴攻的话,先不提那极大的失败率,即使获得成功,城墙坍塌得再厉害,也不会让守军没有可利用的地形。 但现在,站在平地上的郧阳守将就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远处同样位于平地上的明军,部署在附近的清军守军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明军如果立刻发起进攻,就可以从这个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的豁口冲入城中,守将几乎被这个巨大的恐惧瞬间击倒了。 虽然湖广的精锐部队已经南下调去云贵、两广,但这些部署在一线,与明军保持接触的清军将领却都不是庸才。无论是郧阳、谷城还是江陵、襄阳的守将,都是有多年作战经验、懂得各种城市攻守之道的老军务。在湖广清军抽调精锐南下的时候,这些有经验的将领是抵抗夔东明军的中坚力量,保证川鄂明军无法前进就能让云贵一代的清军安心作战。 “来人呐!”在最初的恐慌过去后,郧阳的守将立刻意识到局面还不是无可挽回,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明军没有在第一时刻发起进攻毫无疑问是犯了大错。当时烟尘滚滚,如果明军冲进城,清军很可能看不清楚,郧阳的守将和知府跑到现场时,说不定就会被明军当场抓住。守将想到这里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大吼道:“堵住缺口,不要让贼人冲进来。” 郧阳守将飞快地指点着战场,对身边的亲卫喝到:“调一半弓箭手来,守住豁口两端。” 弓箭手经常是被部署在城门附近。如果遭遇攻击,城门通常是最危险的地方,因为一旦取得城门,进攻方就可以畅通无阻地杀入城内。可现在郧阳城最危险的莫过于这个豁口,这里的通道差不多和城门一样宽阔,但却连一扇门都没有。 在焦急地等待弓箭手到位的时候,守将一直在默默祈祷明军不要立刻发起攻势。守将的祈祷果然应验了,一直到他从其它地段调来大队清兵,豁口两端也被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占领时,明军依旧没有任何进攻的迹象。 “太幸运了,真是菩萨保佑。”守将擦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发现豁口外的壕沟明军也没有填平,这又为守军添加了不小的优势。 守城清将已经认真检查过了豁口处的情况。如果是以前那种城墙坍塌,还可以对城墙进行迅速的紧急修补,不过这次明军把这段城墙破坏得实在是太厉害了,看起来只能先打退明军的攻势,等明军退去后彻底重修这一段的城墙了。 差不多在清军将领透过烟尘看到明军的同时,明军也看到了城墙上的豁口。 看到炸出这么一个大口子,袁宗第和刘体纯顿时都目瞪口呆。 今天这个豁口要比他们以往见过的所有的穴攻效果都要好,简直称得上是完美。不过明军并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目前大部分战兵还分散在各自的岗位或是营地上,并没有集合起来。爆破前刘体纯不认为成功的几率有多大,所以没做任何准备,至于趁机攻占郧阳城池则完全没有考虑过。 如果明军利用爆破时的烟雾发起进攻,那么郧阳城现在可能已经失守。清军守将不理解明军为何不这样行动,他并不知道,在烟雾散去前明军并不知道城墙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就是在烟雾散去后,刘体纯和袁宗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首先想到的也是防守而不是进攻。 之前清军如果要大举出动,只能从几座城门里出来,刘体纯和袁宗第的部署也都是基于这个前提。但现在突然出现的豁口能够让大军快速地进出,刘体纯和袁宗第对此并无丝毫准备,如果全郧阳的清军突然从这个豁口中一涌而出,很有可能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在郧阳城内紧锣密鼓地组织防御时,城外的明军也急急忙忙地调整部署,加强了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豁口的监视。 忙碌过后,袁宗第、刘体纯和邓名对这次穴攻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邓名无法把化学、物理原理立刻传授给他们,只好用吹气、砸水缸之类的比喻来设法让他们理解,说明为何自己会成功,而刘宗敏会失败。 参与讨论的不仅他们三个,还有邓名的全体卫士,刘体纯和袁宗第的大批卫士以及幕僚。这个讨论会基本成了邓名的一言堂,每个人都把邓名叙述的方法牢记在心,而且大家迅速达成一致意见,就是利用正在挖掘的地道再进行几次爆破试验。 刘体纯大喜过望,一下子迷上了这种战术,牢牢记住了邓名给它起的名字,把“爆破”两个字翻来覆去的念叨了无数遍。刘体纯建议把这次携带来的火药全部用来进行试验,如果能够熟练掌握爆破技巧,那么以后再攻城的时候就简单了,只要把城墙一炸,那么夺城还是难事么? 袁宗第早就认为邓名好像对火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所以他没有刘体纯那么激动。袁宗第隐隐怀疑三太子身边会形成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内凡是和火有关的东西就会变得很强大。刘体纯挑选一批心腹军官专门去跟三太子学习爆破,袁宗第也派了几个,但他暗自打定主意,将来等三太子不在的时候,独自做几次爆破试验,看看这个招数是不是还有效。 在刘体纯的催促下,没有多久就又有一条地道挖到了郧阳城的墙角下。现在明军也不考虑把地道挖得很宽,只要能保证通风就一个劲地往前挖。很快,又有一口棺材被装满火药送了进去。邓名准备再次下地道指挥密闭,但刘体纯表示不用邓名亲自下去,他有几个士兵见过邓名的手法,这次就由那几个士兵来干收尾工作。 这几个士兵照猫画虎地做好了导火索,交给邓名验收无误,然后就开始在地道里砌墙。这个地道比上次那个要窄很多,所以洞堵得飞快,地道里的明军三下五除二就把地道封了个严严实实。邓名提出有一些地方需要改进,但刘体纯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改进,而是先掌握这门手艺,所有的布置都力求和前面的那次丝毫不差。 明军预备第二次爆破的时候,清军并没有发现,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一个豁口上。城墙被炸后,郧阳知府急忙动员城内百姓,收集了大批木料在豁口后方修建栅栏。这个豁口刚出现的时候城内人心惶惶,有不少士兵认为城破在即,已经在琢磨退路,百姓也都躲在家里不肯出来;看到迟钝的明军竟然没有冲进城,知府和守将弹冠相庆,士兵的斗志渐渐地也恢复了一些。只要明军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就能把栅栏完全搭起来,等到明军再冲击这个豁口时,两侧头顶上有严阵以待的弓箭手,正面也会遇到依托栅栏防守的清军步兵的抵抗。 一旦这个栅栏完成,熬过这个白天,知府就会组织百姓制造大型的木笼,在木笼里装上石头,把豁口暂时填补一下,不让明军轻易进来。目前清廷对湖广前线的文官也是精挑细选,看重的不仅是文章写得如何,也要有一定的实战经验, 郧阳的文武二位守臣都在豁口后忙碌,一个督战、一个督工。明军迟早会从这个薄弱环节进攻,其它地段发生的事情暂时都顾不上了——直到又是一声响雷从身后迸发。 …… “不错,不错!”眼看着又出现了一段被炸塌的城墙,刘体纯脸上全是满意之色。这种穴攻方式相对来说工作量小、进度快,而且效果明显:“根本就不用挖大挖深,只要能往墙基下塞进去一具棺材就行。” 刘体纯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向卫士询问着其它几座土丘下面地道的挖掘进度,打算再爆破一次,让刚学会这手技术的部下再温习温习。他打算尝试一下邓名说过的改良措施,装药量也适当减少一些。 不过其它几条地道目前距离墙基还很远。前两次爆破用的地道差不多是同时开始动工的,所以进度差不太多。 “最快也要明天,甚至后天了。”刘体纯仔细询问了几条地道的进度,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转头对邓名说道。刘体纯打算把各条地道上担任教学的老师们全抽调到一起,挖掘速度自然就会加快。 “这个爆破在晚上也能进行吗?”袁宗第问道。 刘体纯听到后心中一紧,感觉袁宗第问到了点子上。按他想来,应该是白天阳气重,晚上阴气重,确实不能一概而论。 “当然可以。”邓名笑道:“难道晚上就不能开炮了么?” “至少打不准。”刘体纯说完后也笑起来:“可是我们这个爆破,已经打好了洞,把棺材往城墙底下一塞,没法不准。” …… 发现第二个豁口出现后,守将刚刚放宽一点的心顿时又绷紧了:“原来贼人是要两路齐发!” 尚且完好的城墙暂时没有防守的必要了,因为两个大敞着的豁口就摆在那里,明军肯定不会吃饱了撑的再去爬城墙。但是城门不能不守,守将命令在四座城门下只留下最低的防守兵力,其余的士兵分成两队,同时在两个豁口后布防。 明军很快就发现整个城墙上已经空无一人,于是刘体纯当机立断,不挖地道了,直接派兵跑过壕沟就开始刨墙角,只是在头上搭起一个棚子,防备从上面落下石头。这种挖掘比地道要简单多了,不需要很多人手,更不用考虑复杂的地道通风、搬运土石等问题,明军一口气组成了好几个小组,分布在郧阳城墙下同时开始挖洞。 第二个豁口出现后,守军又曾发生动摇,在守将和知府的拼命劝说下总算再次稳住人心。知府顾不上把第一个豁口后的栅栏进一步加固,就开始在新的城墙缺口后面开始修筑工事,一直忙到深夜总算快要完成了。十个时辰以来他就一直没休息过,后面还有督造木笼的工作等着他,由于豁口变成两个,木笼的需要量也要翻番。 知府对那些修建木栅栏的民工许诺,等这批栅栏修好后,在开始造木笼前他们每人都可以吃一顿饱饭,还有肉汤。 知府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民工们获得这顿饱饭以前,明军又进行了第三次爆破。下半夜又发生了第四次,到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出现了第五次。 知府双眼血丝密布,木匠和征集来的百姓早都一哄而散,再也没有任何办法把他们从紧闭的家门后边喊出来了,就连府衙的衙役们也和百姓们一起逃回家去了。协助守城的辅兵中有不少是本地人,他们的反应和衙役们一样。一些从城外找来的辅兵躲到了认识的朋友家中,或者趁乱从豁口逃出城去。 清军现在需要防守的有四座城门加上五个豁口,辅兵大量逃亡后,清军显得更加兵力单薄。本来郧阳城中的一千多战兵中,有八百被分配在四座城门上,而且每座城门都有五百以上的辅兵在协助防守;而现在经过不断抽调后,每座城门只有四十左右的战兵,这些士兵对防守城门毫无信心,由于缺少辅兵,他们的作战效率会受到很大影响。要是剩下的辅兵都跑光了,就需要战兵自己去城下搬运木石到城墙上来,也得自己去寻找食物了。 其实明军的爆破行动并不止三次,有几次失败了,所以清军没有注意到。在这些行动中,明军试验了不少新方法,也减少了火药的用量。刘体纯和袁宗第带来的火药只剩下一点点了,刘体纯不把它们彻底用光是不会停止爆破的。 至于郧阳城,城墙被炸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豁口,在刘体纯眼中已经是囊中物了,所以并不急于进攻。眼下贺珍不在城下,他带兵去四郊收集物资去了。刘体纯认为攻城就会发生巷战,缺少了贺珍,明军的优势不够大,他打算等到贺珍返回郧阳后再展开进攻,目前只要继续爆破城墙就好。 虽然剩余的火药不够多了,不过如何高效地进行挖掘也是需要练习的,战场上需要迅速挖出爆破使用的坑洞,刘体纯让一些军官带队,寻找城墙的不同位置进行试验,以总结经验教训。 郧阳南门城楼上只剩下了四十一个战兵和二十几个辅兵留守,当看到一队明军扛着锄头,大模大样地走到距离城门不远处动手挖掘墙基时,他们没有考虑太多就打开城门出来向明军投降。明军接受了他们的投降,控制了城门并且向刘体纯发出报告。在刘体纯派来士兵接管城门后,原先的那队明军就走出城外继续挖墙角。 郧阳知府得知南门失守后,独自走进衙门上吊自杀。知府的死讯传到守将耳中时,他知道大势已去,郧阳城陷落已成定局。 对于吴三桂那种级别的大将,清廷或许不会追究他的罪责,但对郧阳守将这个小小的新晋参将来说,丢失城池、失陷知府,那就意味着问斩、抄家,只有战死在郧阳或许还能为家族谋一线生机。 分散在各个城门和豁口的军队已经失去控制,郧阳参将只好集结了所有的家丁、亲兵和同样走投无路的心腹军官,带着这支勉强还能控制的军队,骑上所有他们还能找到的战马,从郧阳城内杀出,准备进行最后的死战。 参将在他的最后一击前进行了认真的侦查,把目标选定在明军将旗的位置。如果奇迹发生,能够击杀了明军的大将,说不定郧阳的局势还能逆转,或者可以带着明军大将的首级逃走,将功赎罪。 这队清军刚刚出城,立刻就被明军发现,很快刘体纯、邓名等人就得到了警报。刘体纯正在兴致勃勃地和那些爆破手们讨论心得体会,还不时向邓名问几个问题。 “五十几个骑兵,还有一百个左右的步兵,打着参将旗号,朝这里来了?”目前明军的将旗离城墙不远,刘体纯闻报发出一声冷笑:“他是要拼命了吗?” “先生,让卑职去打探一下吧。”赵天霸说道。他对爆破的兴趣没有刘体纯那么大,他最喜欢的还是战阵厮杀。这几天邓名整天围着郧阳城墙打转,赵天霸作为贴身卫士也只好跟着。 “好。”邓名点点头,同意赵天霸去探一下敌情。 赵天霸飞身上马,带着几个邓名的卫士离去。虽然邓名的卫士们有不少是出身川军,但大多在万县之战时就跟在赵天霸身后,其他的人也都听说过此人的武勇,对赵天霸心服口服。 …… 清军参将看到远处的明军似乎开始调整队形,对方将旗左右的人马是他这一小队清军的无数倍。在参将看来,只有一场急袭或许能夺取一点优势。就在他准备领军向将旗杀过去的时候,余光突然看到有几个明军骑兵向自己扑过来。 参将定睛看去,一共有六个明军骑兵,除了领头的那个明军外,剩下的五个明军都有精致的丝披风,披风下寒光凛凛,全是一身的铁甲。而那个领头的明军反倒穿着普通的盔甲,披着件陈旧的布披风。 “吾乃锦衣卫千户赵天霸!” 为首的那个明军大喊一声,挺枪纵马向清军杀来。参将也是一声大喝,迎马上前,手中长枪如毒蛇吐信,闪电般地刺向那个为首的骑士,满心以为能将其一举击杀。但对方长枪一摆,两支枪尖撞了一下,参将只感觉从枪杆上传来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一下子就把他的枪拨开,脱手飞去,不等他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尖刺已经逼近,就在自己两眼之间…… 赵天霸走后,袁宗第和刘体纯调整了一下队形,准备迎战。他们认为这可能是敌人最后的亡命一击,虽然人数不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刚刚说了两句简短的命令,没等传令兵把它们传达给部队,就听到远处传来雷鸣般的欢呼声。 “怎么了?”袁宗第和刘体纯不解地转过头。不过他们受到城墙和周围军队的影响,现在的视野不好,一时看不清楚。当然不会是坏事,因为这阵欢呼声是前面明军发出的。 在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中,赵天霸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率领另外五个卫士返回将旗下。赵天霸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到邓名身前,把郧阳参将的人头掷在邓名脚前。他面色平静,口气波澜不惊:“来敌共步骑一百五十五人,卑职等杀敌二十一人,余者皆降。” “有劳了。”邓名微笑道。郧阳的战事看来是宣告结束了。 知府自杀、主将战死,余下的清兵尽皆向明军投降。本来袁宗第还想派人去催贺珍赶快带兵回城准备巷战,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刘体纯立刻派人去接管郧阳的武库,发现火药完好无损后他极为开心,携带来的火药已经耗尽,可郧阳一投降就什么都有了,这里储存的火药比明军带来的还要多。 刘体纯计划试验一下对城墙直接爆破。当年刘宗敏的失败仍让他耿耿于怀,现在有了邓名的启发,他打算尝试对墙壁进行密封爆破。袁宗第见势不好,急忙把火药分成三份,刘体纯继续研究爆破城墙没问题,但是不能挪用属于他和贺珍的那两份。 …… 当天下午,贺珍满心欢喜地返回郧阳,他觉得此行收获不小,看来郧阳清军的坚壁清野工作做得还是不够彻底。 等见到郧阳城后,贺珍满面的笑容都化为惊讶,面前是一片残垣断壁,城头上飘舞的是明军的红旗而不再是清军的绿旗了。 “他们到底对郧阳做了什么?我才走了两天,对吧?明明只有两天啊。”贺珍对身边的亲卫大叫起来。 -------------------- 最近一段在纵横历史类的点击成绩不错,今天又是周末,更新六千字感谢大家,希望大家继续多点击、多投票,谢谢支持。 ------------ 第十二节 专家 攻破郧阳后袁宗第和刘体纯就想把人口搬运回自己的根据地。 郧阳的城墙已经被刘体纯折腾得难以修复了,再说距离这二人的基地实在太远,他们无法分兵防守。但是这个计划遭到邓名的反对,以前他对“成王败贼”这个成语的理解是:失败者遭到了不公平的污蔑;但现在邓名认为这句成语实际应该理解为:胜利的土匪摘掉了自己的贼名。 按照邓名现代人的价值观,虽然满清是恶贯满盈的强盗,但闯营这些人的行为也和土匪区别不大,建昌那些西营的所作所为也差不多。明军搬迁百姓的行为让邓名有罪恶感,这种背井离乡的迁徙会导致一些人在路上生病死去,而且就算没有丢掉性命,百姓们也失去了他们的故乡、土地和家产。 闯营这些人一贯以仁义之师自诩,因为满清军队和明朝政府军的行为大大拉低了这个时代仁义之师的标准,从来不把屠城、掳掠当作给士卒的奖赏的闯军,似乎还真算的上是这个年代最仁义的军队——尽管他们也无偿征收民粮、搬迁百姓、在自己的军屯里采用类似农奴制的制度。 既然已经身陷这个时代之中,邓名不可能仅仅为了自己的道德观就把闯营往死路上推,在攻破郧阳前,尽管对夔东军的一些做法不满,邓名也就装看不见了;但现在缴获了郧阳的物资后,邓名就觉得有本钱稍微满足一下自己良心的需要了。 首先邓名提出从军自愿这个概念。之前肯定不会有任何自愿者,因为夔东军拿不出收买人心的东西来;可现在夔东军拿得出粮食和银两,在这种世道,为了一口饭吃而愿意从军的人也不少。 邓名本来以为这个建议会遭到刘体纯和袁宗第的激烈反对,为此他还事先准备了一套说辞准备用来说服二人,比如若是引起百姓仇恨,那么将来其他城市的百姓就会帮着鞑子死守之类的。不料刘体纯和袁宗第听完邓名的建议后,稍加思考就同意了:首先这座城是邓名想出办法拿下的,他的意见当然应该得到尊重;其次刘体纯和袁宗第并非不知道和老百姓结仇会带来隐患,不过他们本来是迫不得已,现在经邓名提醒他们马上就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募兵的本钱;最关键的是,这二人在最初的兴奋过后,也考虑到此地距离三峡实在太过遥远,搬迁这么多百姓过去难度很高,消耗很大,死亡率估计也低不了。 贺珍回到郧阳以后,也赞成募兵的决定。此地距离郝摇旗的根据地不远,想必最后郝摇旗还是会把大部分人口搬走的,到时候再向郝摇旗要便是,没有必要自己出头当这个恶人。而募兵可以把居民中比较不要命的、精壮的人丁收集一批,这些人若是经过一定训练都可能充当战兵的。 当夜夔东军就张贴告示,号召郧阳的有志儿郎到军营里来吃饭,夔东明军已经为了他们准备好了大米饭,管够吃。靠着饭菜的诱惑,明军征募到了两千多人,加上投降的两千多清军,刘体纯等人把军队从一万扩编到了一万五。 虽然无法把所有人都运走,但闯营和西营肯定还是要搬走一些人口的,对此邓名建议尽量以自愿为原则,最后能够拿出一些安家费来补偿迁移居民的损失。夔东三将告诉邓名他们深为赞同,不但一定会给补偿,还会坚持以自愿为原则。邓名称赞了一番他们的仁德,不过到底他们是不是这么做的,邓名不打算去打探,也不会去询问那些被迁走的百姓是不是都是自愿的,暂时他只能为自己良心做到这些而已。 贺珍回来以后,刘体纯就一直嚷嚷着要去配合郝摇旗打谷城。所有的人都知道刘体纯这是技痒了,学会了爆破却不试上一试,刘体纯晚上是会睡不着觉的。而在听刘体纯详细描述了爆破的方法和效果后,贺珍也心动了,城市里不但有清军已经收集好的物资,还有工匠和大量的潜在兵员。这次攻破郧阳贺珍没有出力,在分配战利品时没有发言权,袁宗第和刘体纯分给他一部分就只有道谢的份了。 在明军抵达郧阳前,为了保证汉水流域的安全,知府还把附近的船只都征集起来,和官船放在一起,不给明军利用它们的机会。郧阳知府藏匿船只的地点被投降的清军供了出来,明军已经派兵去把这些船只统统接管了,有了这些船只后明军沿着汉水而下也是很轻松的事,用不着郝摇旗的那些木排和竹筏了。现在明军还缴获了郧阳的物资,手头一下子变得非常宽裕,可以在外维持机动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少搬运一些人口的话还可以维持得更久一些。 袁宗第同样不反对进攻谷城,不过他认为三个人没有必要一起去。兵贵神速,袁宗第觉得刘体纯和贺珍完全可以带着邓名立刻出发,至于郧阳这里的收尾工作他可以独自承担。 “反正我也没有多少战兵,打仗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押送俘虏,监督后队把东西运回去还是没问题的。” 若是在谷城爆发巷战的话,袁宗第的五百战兵确实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刘体纯急着要把这两天总结出来的理论付诸实践,对分头行动的计划极力赞成。贺珍也想去谷城分东西——帮郝摇旗把谷城拿下,那里面的东西郝摇旗肯定不能独吞——贺珍觉得其实郧阳这事挺不公平的,他因为没有出力所以分得少,但仔细一想袁宗第和刘体纯也没有出什么力,办法是三太子想出来的,守将是三太子的部下斩的。贺珍自问,如果是刘体纯或者袁宗第去扫荡四郊,他在邓名身边做的事情也不会比两个人差,站在边上看热闹的本事,难道还能谁比谁更强不成? 三人都赞成,邓名同样没有理由反对,下一步的行动就此确定下来。刘体纯宣布,他明日一早就乘船出发,接着就向袁宗第讨要他的那一份火药。 “说好了火药一人一份的,”袁宗第摇头道:“你的都炸光了,就开始琢磨我的了,你到底要在这郧阳的城墙上浪费多少火药?” “反正你也不用,你搬运粮草回家还用的着火药吗?都给我吧,我拿粮食换。”刘体纯着急地说道:“再说我又不是还用来炸郧阳城墙,我是要去炸谷城的。” “用郝摇旗的火药,他手里肯定有。”袁宗第还是不打算答应:“我回去的路上固然不用,但将来呢?将来攻城的时候我还得用。” “到时候你再制造一些火药不就得了,”刘体纯有些不耐烦地叫道:“未免也忒小气了。” “我怎么小气了?我带来的火药难道不都被你用在爆破郧阳城墙上了?”袁宗第想了想,最后还是松口了:“给你一半吧,拿粮食来换。” 议论妥当后,邓名就回自己的营地去休息。在袁宗第的极力怂恿下,他明天一早就会跟着刘体纯出发——袁宗第反复指出,谷城的地形需要邓名这种爆破专家去亲自踩踏。虽然自知根本不是什么爆破专家,不过邓名觉得自己到前线可能有助于提高明军士气,而且与郝摇旗的会面也是越早越好,免得被误会自己摆谱。 邓名走后,贺珍他们三个又谈起了赵天霸。今天赵千户的表现很抢眼,除了邓名以外的最热门人物非他莫属,明军中议论邓名的奇计之余,也纷纷感叹赵天霸的神勇无敌。 “看起来,赵千总好像比你的那个周亲卫还要胜过一筹。”刘体纯对袁宗第说道。周开荒在夔东军中也小有名气,都知道他武艺过人,但在邓名的卫队中似乎并不显得特别出色。 “谁说的?依我看,如果论武艺,周开荒和赵千户是差不多的。”袁宗第丝毫不掩饰他的倾向性。 邓名的卫士虽然不多,但袁宗第他们几个一看就知道个个都是好手,贺珍还有些奇怪为何邓名能有这样一支卫队。 刘体纯对此倒是有所耳闻:“万县之战邓先生决定以身诱敌,选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壮士。从万县开始,一仗连着一仗,从建昌一路杀到昆明,别说原本就都是好汉,再不行的人这么多场厮杀下来也成了锐士了。我们手里的年轻亲卫恐怕都没法比,有几个年轻人能上阵十几次、几十次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反正我手下没有。那个赵千户原来就是晋王的得力手下,晋王派他充任使者,多次在鞑子境内来往,更是个百人敌。” “就是邓先生本人,”袁宗第也持有差不多的看法,他曾向周开荒详细打听过邓名在万县、在东川府、在昆明的所作所为:“亲自参与十几战,连着打了几个月的仗,至少也是个十人敌了。” …… 第二天邓名和刘体纯一早出发,下午贺珍也带着军队登船,前后两队共一万一千明军浩浩荡荡向下游谷城开去。袁宗第告诉他们,自己这里的事情一结束,就会带着一些亲卫去谷城与众人会合。 “早点来吧,来晚了谷城就破了。”贺珍道,不知不觉中,把心里话泄露出来:“城破了就分不到东西了。” “此次出兵所得已经太多了。”袁宗第表示,他事先根本没有想到能有这么大的收获,所以已经很满足了。 “怪不得你不认真学习如何爆破。”贺珍在心里这样想着。听说有这种破城的新战术后,贺珍也心痒难忍,昨天就围着邓名和刘体纯再三询问。邓名和刘体纯离开前,贺珍还和二人约定,一定要等他到了之后再开始穴攻,好让他也能看个明白。 虽然邓名和刘体纯都一口答应,但贺珍还是不放心,派了一个精干的亲卫领着自己营中善于穴攻的一小队人跟着刘体纯他们一起走了;今天下午贺珍就急着出发,一个目的当然是要保证自己能赶在谷城城破前抵达,以便名正言顺地分东西;另一个目的就是生怕派去的那小队人没能顺利地学到手艺。 袁宗第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让贺珍也深有同感,那就是出兵前绝没有想到能有这么大的收获。不过贺珍认为袁宗第这种小富即安的思路要不得。惦记着谷城那边的战况,贺珍就不继续与袁宗第唠叨,而是急急忙忙地领兵出发了。 贺珍走后,袁宗第就安心处理诸项善后事宜。等到第二天下午,他派去和刘体纯一起走的一个手下赶回郧阳,向留守的明军报平安,邓名、刘体纯一路上顺风顺水,沿途也没有清军干扰。 “嗯,”袁宗第认真地听完部下的汇报,看起来邓名已经走远了:“邓先生没有耽搁吧?” “途中没有停船,连饭都是在船上吃的,夜里也不停,一直赶路。”这个部下报告道,他今天早上与前队分手,骑马飞奔回来向袁宗第报告。 “很好,邓先生去得远了。”袁宗第认为已经排除了最大的干扰因素,可以开始自己的实验了:“该我们去墙边挖洞了……来人啊,取火药,找一段完好的城墙,我们也要炸一下看看。” 前两天刘体纯忙着做实验的时候,袁宗第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导火索怎么制作,如何密封墙壁,袁宗第早就找了一群机灵的手下,观察、打听了个清清楚楚。攻破郧阳前刘体纯实验用的火药里有袁宗第的一半,这份经验教训他分享得理直气壮。 …… 袁宗第的实验继续消耗着郧阳所剩无几的城墙,等他心满意足地离开郧阳时,满以为此时谷城已经被刘体纯他们攻下。但袁宗第的预料落空了,刘体纯的进展并不顺利,直到袁宗第赶到的时候谷城还没有被明军攻破。 刘体纯带兵前来谷城让郝摇旗非常吃惊,他根本没有想到明军有这样迅速攻破郧阳的能力,听前者得意洋洋地介绍完新战术后,郝摇旗立刻就催刘体纯炸城——刘将军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直到他发现谷城地势较低的一面的壕沟里有水。 为了加强谷城的防御能力,守军给一部分壕沟里引了水,如果换其他人来的话,这点变故不会有任何影响,谷城还有相当一部分壕沟里没有水,爆破条件和郧阳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主持工作的刘体纯已经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首席爆破专家,在全球范围内他若是第二就没有人能称第一,即使是穿越者邓名也不行。 当爆破大师刘体纯发现谷城有一部分城墙位于护城河的保护下后,他就坚决反对去爆破那些干的壕沟后面的城墙,而是非要和这些有护城河的城墙过不去。郝摇旗想赶快拿下谷城,顺便见识一下据说威力巨大的新战术;贺珍就是想破城后多分点东西,要是迟迟不破城,袁宗第随后赶来了,那能分到手的就要少了;但刘体纯不同,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完善这种足以纵横天下的战术。 刘体纯坚称,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尝试一下对有护城河保护的城墙进行爆破,因为将来明军肯定会遇到更多的类似情况。明军不可能只碰到没有护城河的城墙,将来要攻打的目标也不会像谷城这样有水渠和干壕之分。无人能说服倔脾气上来的刘体纯,最后大家只好同意他的计划,先挖渠引走壕沟里的水,然后开始挖地道。 这当然大大减慢了攻城的进度,而且更糟糕的是,刘体纯的第一次爆破没成功。邓名认为,聚集成一团的高温高压气体非常危险,所以一直等了六个时辰后,才派敢死队去检查地道里的情况,检查结果就是火药根本没有发生爆炸。 因为这段地道附近的土壤比较湿润,所以地道中发生了渗水现象。对明军来说,这是一种新情况,因为以往如果出现地下渗水问题,会有相关的抽水手段。但是郧阳周围的土层比较干燥,明军就想当然地认为,只要把装满火药的棺材往墙基底下一推,封闭,然后点燃布置好的导火索就大功告成。 第一次爆破没能炸响,郝摇旗还好,他本来也没有想过能一次成功,对这种新式穴攻法也没有特别巨大的期盼。但贺珍则异常的失望,他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及时赶到,又因为见到了被刘体纯蹂躏得不成样子的郧阳城墙,所以对爆破极度热衷,还关照部下仔细记录下刘体纯实施爆破的每一个步骤细节——结果竟然没有成功! 幸好这难不倒爆破鬼才刘体纯。他一边思索一边和邓名探讨,很快就拿出了解决办法,下令用石砖营造一个封闭的“爆破室”——这个词汇是邓名提议的,刘体纯欣然接受。以前明军只是挖一个窟窿而已,第二次爆破谷城的尝试,是明军第一次有意识地主动营造一个爆破空间,为了防潮,刘体纯还用干土在爆破室里进行铺垫。 完成这些防潮工作后,明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封闭工作并进行了引爆。这次火药顺利地发生了爆炸,并将谷城的城墙炸塌了一段。郝摇旗见状又惊又喜,就要下令军队去夺城——和邓名的首次实验不同,明军对爆破的后果已经有了预料,所以郝摇旗已经准备好了突击队。 但攻击行动又在刘体纯的干扰下流产了,刘将军痛心地指出,这次为了保证成功,他的装药量要大于在郧阳爆破的时候,而谷城的城墙还不如郧阳的结实,那么没能出现如同郧阳那般良好的突破口,显然说明火药的威力没能充分发挥——第二次虽然炸塌了城墙,但并没有出现郧阳那种干净的豁口,而是类似以往穴攻的一个大斜坡。刘体纯推测这一定还是因为受潮,虽然营造了爆破室,但在封闭过程中水气还是侵入其中,干土的防潮效果显然是有限的。 阻止了郝摇旗的进攻后,刘体纯马上开始组织第三次爆破。这次他命令用处理导火索的办法来处理棺材,内外各刷了一层柏油。当袁宗第赶到时,刘体纯刚刚建造完成了一个新的爆破室。把这具特殊处理过的棺材塞进墙基下后,爆破达成了在郧阳的效果,把城墙炸出一个大豁口来。 虽然猜想正确、改良得法,但刘体纯本还想再炸,以巩固刚刚发展出来的新的爆破技巧。不过这次郝摇旗和贺珍再也不会给他干扰攻城的机会了,包括刚到的袁宗第,都不愿意陪刘体纯继续闹下去,他们可不想为了满足刘体纯的爆破欲而给清军烧毁仓库的机会——不错,郧阳守将是没烧,但谁敢说谷城清军的表现会和郧阳一样张皇失措? 烟尘还没有散去,郝摇旗和贺珍精心准备的突击队就从豁口冲进了谷城,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周围已经被震昏了的清军。和郧阳一样,此时清军主力正忙于在防御刘体纯第二次炸出的那个斜坡,忙着对那段城墙进行修补。 谷城里的清军比郧阳还要少两成,而城外则有超过两万五千的明军,战斗在一个时辰内宣告结束,知县和守将均被明军击杀,没有被打死的清军集体向明军投降。 再一次的招降纳叛和招募新兵后,夔东明军已经膨胀到了三万多人。 “邓先生,我们去把襄阳拿下了吧!”郝摇旗目光炯炯地看着邓名,刚瓜分谷城所得时,郝摇旗很高兴,感觉这次赚大发了。但这次出征是郝摇旗发起的,也是出兵最多的,看到刘体纯、袁宗第、贺珍此番出征都比自己得到的多,郝摇旗心里顿时有些失衡,他决定把这口怨气出在襄阳的清军身上。 “同意!”谷城城破后,刘体纯第一个跑到武库保护火药,这次炸谷城他显然没有过瘾:“去襄阳!” ------------ 第十三节 提督 谷城的清军和郧阳一样事先把船只都收集隐藏起来,这是洪承畴经略五省时期重要的防守手段之一,可以有效遏制明军的机动和运输能力。但是郧阳和谷城的城破速度都大大出乎守军的意料,和郧阳一样这些船只也被明军缴获,反倒节省了明军收集船只的时间。汉水流域长期以来一直在清军的控制下,他们的船只比呆在穷山僻壤的夔东明军又大又好,获得这些船只后明军已经有超过半数的军队可以乘船行军。 “两年前我曾经攻进过襄阳一次,”在船上郝摇旗向邓名吹嘘道:“没有其他众将的协助,我一个人就攻下襄阳。” “然后就被胡全才赶回了房县,”袁宗第和郝摇旗关系不错,大笑着揭了他的老底:“根本没能带多少辎重和人口回来。” 郝摇旗一点儿也不生气:“我又没说我守住了襄阳,我只是说襄阳并不难打。” “襄阳里的东西不少吧。”贺珍连忙问道。 “当然不少,襄阳府可是大城,大量的粮草和军饷都要从那里转运,”郝摇旗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上次虽然攻进襄阳,但是谷城和郧阳都在鞑子手里,水路不通,缴获的粮食只好都分给当地百姓了,估计事后又被胡贼收缴了回去。” 两年前郝摇旗偷袭襄阳的时候走的陆路,襄阳这座城从明末连续被张献忠和李自成攻陷,被左良玉破坏掳掠,这十几年来闯营和清军也在襄阳周围反复拉锯,城池多次易手,城墙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毁坏过。洪承畴在长沙开经略府以后,并没有把襄阳定为五千里防线中的一个环节,而是以郧阳、谷城为防御重点。两年前郝摇旗偷袭襄阳的时候轻军绕过了清军的前方据点,当时襄阳的城墙都没有完全修复,被明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但也正是因为绕过了清军的前方据点,所以郝摇旗和后方的交通线仍然被清军封闭,他既无法坚守也无法把缴获后运。 现在的湖广总督胡全才,当时是洪承畴委任的郧阳巡抚,他得知郝摇旗偷袭襄阳后并没有发兵攻打,而是出兵沿着汉水设防,威胁郝摇旗的运粮队和分散的部队,迫使明军不得不全师退回房县。 “那就好。”贺珍也知道今非昔比,两年前明清主力在湖广对峙,洪承畴专门在郧阳设立巡抚、驻扎重兵,牢牢地控制着汉水流域。而现在清军主力前去西南,湖广清军兵力薄弱,又被明军夺取了郧阳和谷城,控制了汉水上游,进退自如。这次出兵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在郧阳和谷城缴获众多,贺珍心中对襄阳充满了期待:“一定能分到不少东西。” 刘体纯并没有加入邓名、郝摇旗他们的闲聊,而是在舱内接见手下的爆破分队,襄阳的城墙厚达十米,不是郧阳和谷城能比的,而且襄阳三面都有宽阔的护城河,爆破的可选择地点相对比较少。 “一棺材不够我们就上两棺材,两棺材不够就上三棺材,再厚的城墙,也总有被爆破掉的那一天。”刘体纯豪迈地说道,襄阳的城墙无疑会是一个对他爆破技巧的艰苦的考验,但刘体纯会满怀信心地去迎接这新的挑战。 …… 三天后,襄阳。 城头飘扬着明军的红旗。 攻破襄阳远比明军众将想像得要轻松得多,李定国的军队被从湖广驱逐出去以后,清军认定變东明军不具有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能力和物资,湖广总督胡全才判断他们连拿下郧阳和谷城的力量都没有。既然如此,位于后方的襄阳当然会十分地安全,因此在城中驻扎的兵力比前两城还要少。 得知明军转眼就攻破谷城和郧阳,全歼前方的近万清军后,襄阳顿时一片大乱,知府断定明军兵力雄厚——显然湖广总督出现了严重的判断失误,明军不仅拥有支持十万大军出动的物资,而且还拥有搬运这些物资的牲口和人力。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凭借襄阳城中的几千军队,知府知道他绝对无法抵抗夔东大军,而且就算他想抵抗,这襄阳的城墙也完全没有修复,军队的士气也低迷不堪。看到明军先锋的船只从上游开来时,一部分辅兵就溜走了,知府在点燃了仓库后上吊自杀。 知府点的火很快被没有逃走的清兵扑灭,这些清军之所以留在城中就是打算向明军投降,尽管如此明军的缴获也相当的可怜。眼下郧阳巡抚衙门已经撤除,前方不再有需要大量补给的主力部队,而湖广今年的粮食早都给贵州运去,襄阳城的仓库里都快能跑老鼠了。 多年的拉锯更让襄阳城里没有几个百姓了,尤其是上次郝摇旗轻军偷袭襄阳之后,洪承畴觉得把工匠和人口放在这个缺乏防备而又过于靠近前线的地方并不安全,就统统搬去了武昌。 “没能分到什么东西,”府衙里,贺珍惆怅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早知道襄阳这么穷,还不如不来了。” 而刘体纯则抱怨郝摇旗:“都是你,居然把城墙破坏的这么厉害。” 襄阳的城墙上到处都是大豁口,根本没有任何爆破的必要,虽然刘体纯现在也可以爆破,但看到那厚厚的城墙,袁宗第和邓名都认为一、两棺材火药未必够用,竭力劝说刘体纯不要把物资浪费在这地方。 面对刘体纯的责备,郝摇旗则是满脸的委屈:“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根本不修城墙?再说若是换了你,你会留着襄阳的城墙吗?” 两年前郝摇旗分粮给百姓的时候,就让领粮食的人顺便把襄阳的城墙给扒了,城楼也烧了。洪承畴看到襄阳破坏得这么厉害,估计要修复城市需要花费极大的人力和物力,如果修复了那还要驻扎相当的兵力保卫城墙免得郝摇旗再来扒城。反正洪承畴已经决定把人口、工匠都搬运走,那干脆就不修复了,两年前郝摇旗走的时候襄阳什么样,这次来基本还是原样。 邓名已经听闯营众将说过湖广一带清军没有什么精锐部队,这次出征也证明众将所言非虚,不过清军地方守官的抵抗意志还是让邓名很惊讶,明知无法抵抗的时候,三城的满清官吏选择的都是自尽而不是逃跑,足以说明清廷对地方官的震慑力和控制力。 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些官员宁可自杀也不向明军投降,这更是一个不祥之兆,说明各地的地方官都不认为南明还有什么希望,至少是希望渺茫,所以他们宁可用一死来为他们的家族换取好处。 “我们已经连破三城,其中两座是府城,想必现在已经全省震动,”这些清廷官员的顽固让邓名感到棘手,除此之外他还对地方上士绅的表现感到失望:“但是并没有看到有豪杰来投效帮助我们,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是闯贼。”袁宗第没好气地说道,三年前洪承畴抵达长沙后,非常注意争取湖广士绅的支持。本来地方上的士绅大都是倾向明廷的,对打着明廷旗号的闯营、西营也提供帮助。但洪承畴几年来一直不懈地分化瓦解,不遗余力地宣传西营和闯营都是贼,让士人相信清廷才是他们的同类。 三年来洪承畴的宣传相当有效果,大批原本倾向明廷的缙绅都现在都变成了中立态度,本来积极给李定国和夔东众将提供情报和物质的湖广士人,现在都作出一副避世的姿态:既不支持鞑子,也不支持反贼,而他们的子侄则开始参加清廷的科举。 “是吗?”邓名轻声说道,听袁宗第介绍过情况后,他觉得除了对闯营、西营这些农民起义军的成见外,南明的形势岌岌可危也是士绅不再愿意帮助明军的原因之一,之前天子弃国恐怕也伤到不少人的心。 “你们说湖广一带没有鞑子的精锐部队了,那么,我们可以继续沿着汉水而下吗,”邓名觉得攻占郧阳、襄阳两府影响可能还是不够大,毕竟这里不是清廷在湖广统治的中心,十几年来一直反复拉锯,他询问四位将领的意见:“我们现在总兵力超过三万,战兵大约七、八千,湖广有没有一支清军能够对我们造成重大威胁?” “全湖广不好说,但湖北绿营我们威胁不大,而如果从湖南调兵过来要很久了,他们肯为了我们三万人就把其他防区都抽调一空吗?”刘体纯对湖广清军的战斗力不屑一顾,多年来夔东明军一直能压着清廷的楚军打,鄂兵、湘兵远没有北方绿营对清廷那么死心塌地。 明军连夜审问了一些俘虏的清军军官,又从投降清兵的口中问到了一些东西,最后邓名判断汉水下游没有什么特别强大的清军驻守,目前湖北较有战斗力的清军都部署在夷陵一带防备夔东明军沿江而下,这和刘体纯他们所知的情报也是一致的。 “那我们就继续南下,攻打宜城,然后进入承天府,一直杀到钟祥。如果鞑子兵力雄厚,我们就退回襄阳,如果鞑子后方空虚,我们就继续沿着汉江向下,进军武昌。”郧阳府本来半数就在明军手中,襄阳也是几次被明军攻破,但承天府不同,长久以来始终是为湖广清军所控制,邓名觉得如果能够攻破府城钟祥,一定能够引起湖广人心的极大震动,让缙绅们怀疑清军是不是还能稳固控制湖北;若是有机会继续前进的话,哪怕只要打着明军旗号的战舰出现在武昌城前,恐怕都会引起轰动,对那些暗中仍怀念明朝的人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鼓励:“反正我们后顾无忧,汉水上游在我们手中,我们想走就走,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邓名的话引起了一番讨论,第一个出来支持的贺珍,他指出承天府已经多年没有遭遇战火,洪承畴在那里开辟了不少军屯,钟祥里有大量的商户和工匠,若是能够攻破应该能分不少东西。就算不去钟祥,哪怕再稍微多走一段路,把近在眼前的宜城爆破了也好啊,来襄阳这里消耗不少、得不偿失,哪怕是为了弥补这一路上的损失也要再往前打一段。 郝摇旗也赞同这个意见,出征以来他兵力丝毫未损,反倒还有所增加:“这次我们迅速突破郧阳防线一定出乎鞑子意料,现在汉水空虚,我们不乘胜多打几座城下来,下次再来的时候大概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刘体纯当然不会反对继续进攻,固然炸不炸襄阳城墙他有绝对的自由,但他当然也愿意这火药消耗得更有意义,而且如果只是拿襄阳城墙做实验,可想而知袁宗第他们是不会把火药借给自己的,但若是攻打宜城、钟祥的话,那他们就没有不分摊成本的理由了,尤其是那个贺珍,刘体纯觉得只要自己说一句:“不拿火药出来就不分给你东西。”,贺珍就会乖乖地把他军中的火药双手奉上。 袁宗第始终没有表示赞成或者反对,他倒是觉得走得有点太远了,从大昌出兵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打钟祥,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多带一些战兵出来。 “袁将军有什么意见?”邓名并不打算强迫袁宗第同行,如果对方不愿意继续进攻,那么留守后方,搬运物资也是好的。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派快马回大昌,再去奉节向文督师讨些援兵来。”袁宗第觉得战事正在急速地扩大,或许可以要求文安之发檄夔东各地,要求其他几家也参与到行动中来。 “也好,也应该向奉节报捷了。”邓名笑道,出兵前夔东众将觉得这场行动大概要持续到六月底,范围最大也就是扩展到襄阳近郊,但现在才六月上旬,明军就已经把进攻承天府提上了日程,是有必要让奉节和后方知道这巨大的变化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看大家都赞同继续前进,邓名就提出另外一件事:“刚才还说到洪承畴在湖广搅乱人心的事,我们此番出兵钟祥也有鼓舞人心的目的,不过恐怕三年的疑惑不能一朝清楚,我觉得我们需要让湖广的父老知道我们不是乱贼,而是大明官兵。” 其余四个人一起望着邓名,都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若是文督师跟我们一起来就好了,或者东安王跟着郝将军来也好啊。”邓名叹了口气,郝摇旗那里还有一个东安王,那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宗室而不是邓名这种冒牌货,对怀念大明的人有相当的号召力,不过也和其他大部分宗室有一样的问题,就是只肯躲在安全的后方从不随军出征鼓舞军心士气。 四个人还是沉默不语,郝摇旗腹谤道:“三太子你叹什么气啊?把你的牌子一亮,不比东安王和文督师管用多了?” “我决定传檄湖广,就以……” 听邓名说到此处,四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人也都在椅子上坐直了。 “湖广巡抚的名义,怎么样?”邓名说道,他环顾众人:“我就自称是文督师任命的湖广巡抚,督军讨伐钟祥、武昌的逆贼,怎么样?” 刚刚坐直的四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三太子最终还是要继续隐瞒身份,也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固执。 “不好,巡抚都是文官,”袁宗第咳嗽了一声,反对道:“先生没有功名啊。” “嗯。”邓名低头想想,觉得袁宗第反对的有道理,这样一来说不定缙绅会认为这支明军更加是流寇无疑,他们的首领连功名都没有就敢自称文臣。 “那我就是文督师任命的提督长江军务总兵官,怎么样?长江周围的军务都归我管。”邓名琢磨了一下,补充道:“提督长江、汉水军务总兵官,如何?” “听着好像水营。”袁宗第又反对了一次,这次他的声音比上次还低。 “是吗?”邓名倒是从善如流:“那叫提督湖广、浙江、江西、福建、南京军务总兵官,可以了吧?” 之所以邓名要给自己加上带有江西、南京的头衔,是他打算一次把事情做完,反正等攻打完钟祥后他还要去南京,事先都加上了到了郑成功那里还可以用。 “好像有点太长了。”袁宗第已经反对两次了,他不会再出声了,这次是刘体纯试探着说道。 “那……提督湖广、江西、江南……”邓名看看大家的脸色:“还是长吗?这样吧,提督江南军务总兵官,总可以了吧,就说文督师把长江以南的军务都交给我便宜行事了。” “那江北呢?”贺珍本来打定主意不说反对意见,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虽然这头衔听着不像是水营了,可现在大伙明明还在江北嘛,就是从汉水乘船到武昌也没踏上江南啊。 “江北若是有鞑子,本提督当然也顺便管一下了。”邓名如此解释道。 很快,大明江南提督邓的檄文就从襄阳发出,自称奉四川督师文安之之命,统帅大兵五十七万出夔东,征讨江南,先拿湖广开刀,已经打下郧阳、谷城、襄阳,号召湖广各地的义士踊跃参军,报效朝廷。 ------------ 第十四节 应对 明军发出征讨檄文,其中提到大兵五十七万出夔东,这个数字是袁宗第提出的,并且得到刘体纯和郝摇旗的一致赞成。 “会不会太多了?”离开襄阳南下的时候,邓名有些不放心,他感觉把军队的人数夸张两倍就差不多了,四倍已经过分,可袁宗第一张口就是十五、二十倍地往上长,真有点撒豆成兵的气概啊。 “不多,一点儿也不多,刚刚好。”郝摇旗答道。 和前些天一样,袁宗第留在后队负责善后工作,刘体纯召集爆破小组举行讨论会,贺珍第一百遍地清点他此番出征所得,只有喜欢聊天的郝摇旗和邓名闲侃。 “一般说来,大部分都是两、三倍于实际兵力吧?”邓名问道。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时代的军队有十万人自称二十万,有二十万人自称五十万,而有四十多万人自称百万也许属于正常的现象。 “所以我们要多说一点。”很显然,郝摇旗认为这只是多说了一点而已。他有成功的例子,随口就说出来了,是永昌元年李自成东征的故事:“刘将军(刘宗敏)带着一万五千人的前军,便自称统领先锋五十万;闯王亲领百万于后,其实闯王当时手里只有四万人出头。” “一万五加四万多,算六万好了,号称一百五十万,二十五倍!嗯。”邓名点点头,怪不得袁宗第会提出这么一个大倍数,而且能够得到刘体纯和郝摇旗的赞成,原来他们是有成功经验啊:“结果沿途的山西守军怎么看呢,他们都认为闯王至少有七、八十万人吗?” “东征一路上,山西、直隶两省的数十万守军闻风而降。” “人心啊。”邓名叹了口气。 虽说李自成当时是虚张声势,但归根结底还是当时的军队、百姓对明朝已经彻底失去信心了,若不是满清入关,恐怕不会有人还会打着明朝的旗帜战斗到现在。现在邓名遇到的情况是,湖广的缙绅还不像北方士人那样甘心情愿地服从满清的统治,湖广的绿营也远没有北方绿营那样肯为了满清和明军血战到底,或许稍微虚张声势一番,对邓名的进军也有好处。 邓名还有一个担忧,这篇檄文固然主要是写给缙绅们看的,不过肯定也会落入清廷官员之手。之前邓名等人敢于沿着汉水南下,除了闯营对湖广一带的绿营有心理上的优势外,也判断湖广总督胡全才不会冒着整个江防崩溃的危险,从夔东前线抽调大批军队来围堵他们的道路,起码不会在第一时间这么干。这样,明军就会有一段时间扫荡空虚的湖北中部,招降纳叛,扩充实力,甚至可以考虑耀武扬威于武昌城前。 但若是湖广总督衙门认为这路明军的实力雄厚,乃是夔东明军的主力的话,他就有可能迅速集中兵力来进行抵抗,甚至可能发生抽空各地驻防,倾巢而来同明军决战的情况。如果胡全才相信夔东明军有二十多万的话,那肯定会认为这是夔州军队、军属齐出,要离开夔州转战它方了,他会不会把夷陵、江陵等地的兵马都抽调回来?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情,那岂不是会有些危险?虽然夔东明军可以趁此机会向东发展,但邓名这一路的形势就会变得严峻起来。 “先生过虑了,这个檄文只会让各个州县的伪官坐卧不宁,但绝对吓不倒胡全才那贼的。”郝摇旗对邓名的担忧完全不放在心上:“胡全才连末将打造了多少木排、竹筏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不会不清楚从郧阳到底能出来多少人,更不会为了区区两、三万明军就把江防抽调一空,给我们夔东军杀出牢笼的机会的。” 胡全才虽然是个文官出身,但清军入关后一直在洪承畴左右效劳,两年前还曾被委任为郧阳巡抚,曾独当一面地执掌过两万军队,绝对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书生。最关键的是,胡全才对竹山、房县一代的地理非常熟悉。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湖北、湖南两省并称湖广,湖广总督这个职务是清廷专为镇压湖北、湖南的抗清势力而设置的。首任湖广总督胡全才是崇祯二年的进士,山西人。 当年李自成在一片石与清兵激战,李自成战败后,急令襄阳袁宗第率本部精锐北上,准备防守山西。但是此时山西的前明官吏已经看清了李自成的实力,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百万大军,在一片石失败后所余部众不过三万,紧急来援的袁宗第所部也不过一万出头而已。反观李自成的对手多尔衮,倒有十几万军队,加上吴三桂倒戈投降清军,清军的实力是顺军的四、五倍之强。 山西的前明晋军在李自成势大的时候曾经投降顺军,此时又纷纷仿效吴三桂,一窝蜂地向满清投降,共计有五万多晋军摇身一变,从顺军变成了清军——后来清军进攻陕西时,又有差不多数目的前明秦军从顺军变成了陕西绿营。 当晋军纷纷向多尔衮投降时,胡全才也在家乡组织父老迎接“王师”,并积极给清廷出谋划策,协助镇压山西的反清运动——不管抵抗者打着的是“明”还是“顺”的旗号。 后来,原大同总兵姜镶再次宣布起义,这是他继投降李自成从明军变顺军,投降多尔衮从顺军变清军之后的第三次易帜,姜镶又带着手下几万儿郎从清军变回了明军。本来姜镶是清廷镇压山西反抗势力的定海神针,他的易帜自然导致山西局面一夜大变;而且姜镶的易帜成功率很高,他第一次易帜导致崇祯西北防线的总崩溃,第二次易帜导致顺军山西保卫战惨败,通过这两次成功的易帜,姜镶不但已经掌握了山西的主要军队,而且还积累起巨大的声望。一时间全省响应,都认为姜大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成功。 可是胡全才坚定不移地站在清廷这边,全心全意地与各路反清力量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在多尔衮消灭了姜镶后,胡全才也在清廷的功劳簿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往后,胡全才就跟着洪承畴四下镇压反清起义,洪承畴在长沙成立幕府一年后,认为胡全才的才能不仅限于在统帅身边拾遗补缺,就向清廷保举他为郧阳巡抚,将两万大军和保卫汉水上游的重任交到他手中。 这两年里,胡全才向洪承畴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尤其是郝摇旗偷袭襄阳一战,郧阳巡抚并没有急于出兵夺回襄阳,没有张皇失措地给明军以冲破牢笼的机会,而是在稳固防区的同时,陈兵威胁明军的粮道和退路,迫使郝摇旗不得不自行放弃襄阳返回夔东。在洪承畴离开长沙征讨云贵时,胡全才就被清廷任命为湖广总督,负责严密监视夔东一带的明军。 刚刚接到郧阳、谷城等地的报告时,胡全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根据他的经验,郧阳一路明军的能力也就是出动一、两万人,只要严格遵守洪承畴过去制定的规章制度,把周围的百姓都搬迁到城内,汉水上的船只都收集保护起来,让明军在野外找不到物资,在江面上找不到舟船,用不了两个月就得原路退回去。 现在朝廷的战略重心并不在湖广,胡全才只要防守就可以了。即使是湖广,战略重心也不在郧阳,而是在夷陵,所以对于郧阳的报告胡全才随便看了看就抛在一边,根本没有派出援兵的打算。大概郧阳对此也心知肚明,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随后的报告就让胡全才感到有些吃惊,几天后郧阳又送来一封报告,笔迹潦草、口气紧急,信中声称,明军采取穴攻方式已经挖塌城墙数处,城池危在旦夕。 郧阳的城墙有很多处都是胡全才监督修补的,对城防的坚固程度他很清楚。他虽然没有遇到过穴攻,但也知道这种挖地道的方式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奏效,明军一口气挖塌数处需要极其可观的兵力……但若是明军真有这样的兵力,郧阳还能有机会把信送出来?无法彻底隔绝城内外的通讯,明明说明敌军的兵力单薄嘛。 胡全才没有等到郧阳送来更多消息,随后送来紧急报告的是谷城,声称有大批明军乘坐江船源源而来。守将担心明军势大,会隔绝谷城内外的通讯,所以派这个使者提前送信去襄阳。信中声称直到现在为止,明军的攻城行动还相当无力,守军有信心坚守城池三个月以上,城内的存粮也没有任何问题。 再看到郧阳和谷城这两个地名就是在襄阳的告急奏章上了,几乎紧跟在襄阳转呈的谷城军情后面,襄阳就送来急报,说郧阳、谷城有守兵逃回,两城均告失守无疑。在信里,襄阳知府自称手中无兵、无粮,唯有一根绳子而已,还望湖广总督能够把他为国家不惜一死的决心转告朝廷。 “简直是荒唐!”看到襄阳知府的遗书时,胡全才忍不住拍案大骂。 郧阳一线的防守早有成法,只要规规矩矩地照办,就绝对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虽然郧阳一带的兵力不如胡全才出任巡抚时那般雄厚,但三座城池加起来也有一万多清军,其中战兵在三千左右。就是对方真有十万大军,只要老老实实地守城,也不可能一转眼就把前沿阵地丢失个干干净净。 “一定是中了贼人的奸计。”胡全才在总督府里冥思苦想,最后确定只有一种情况能够解释眼前的危局:那就是明军出动了很小一股部队作为诱饵,引诱城内的清军出击。而守将也确实如明军盼望的那样贪功,不惜空城而出,去攻击明军的诱饵部队,最后被明军的伏兵杀了个干干净净,城池也随即宣告失守。 胡全才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郧阳发来的最后一封书信显然是推卸责任,在城池定然不保的情况下,知府为了避免朝廷追究他贪功的罪责,所以把城池失陷说成是明军穴攻——明军怎么可能在几天之内就把城墙挖塌了好几处?郧阳知府以为堂堂的湖广总督是傻子吗,不知道胡总督在郧阳呆过么? 而谷城应该也是中了类似的计谋,胡全才虽然不知道明军拿出了什么样的诱饵,但相信一定非常吸引人,谷城的守将明明看到敌军势大还主动出城迎战,这足以说明明军诱饵的吸引力;而且胡全才还判断谷城守军出击的时候,一定也和郧阳一样是空城而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防守兵力,才会被明军如此迅速地拿下。 襄阳城墙残破的情况胡全才是清楚的,被明军轻易取得并不奇怪,看到襄阳知府的遗书时,胡全才就已经把他视为一个死人了。 胡全才觉得郧阳一路无法支持夔东明军大举出动,他此时深信明军的人数最多三万——不知不觉中,胡总督已经把明军出动的兵力上限抬高了一万。 至于邓名的那封檄文,根本就对胡全才无效:“五十七万,哼!你们一路从山里吃土出来的吗?” 对于邓名这个人,胡全才也有所耳闻。昆明之役轰动半壁天下,胡全才知道有些谣传说邓名是个隐姓埋名的宗室,不过胡全才和朝廷一样,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若真是宗室,还不赶快打起大旗来么? 听说这个谣传的发源地之一竟然是川陕总督衙门,胡全才看到邓名的檄文后就发出一声冷笑,嘲笑那个已经成为官场笑柄的李国英:“李总督,您的宗室到我的湖南来了啊。” 笑归笑,虽然胡全才不相信邓名是宗室,但是不意味着他会小看此人,能够在昆明瞒过吴三桂、赵良栋耳目,烧死洪承畴的人当然值得重视。 “马上派使者去宜城!”虽然胡全才觉得这么少量的明军没有继续南下攻城掠地的能力,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胡总督命令一个使者火速赶去宜城,给守军送去自己的手令。 胡总督命令宜城守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战,否则就算取胜也是有罪。胡全才经过再三思考,认为明军既然能靠诱敌之计连下两城,那么他们就可能故伎重施去宜城行骗,这也是他们攻下宜城的唯一手段。在手令里,胡全才明明白白地告诉宜城守将,郧阳、谷城就是因为中了诱敌之计才迅速陷落的,他再三强调,若是有人还敢出城迎敌,那么一定会军法从事。 使者在明军抵达前赶到了宜城,并且迅速返回武昌,给胡全才带来了宜城守将的回信。在回信里守将向胡全才总督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他从城内骗出去,无论是金山、银山还是倾国美女都没有用,正因为知道胡总督的将令如山,守将告诉胡全才他已经下令把宜城四门都用大石头堵上了,保证连个蚊子都飞不出去。 使者也证明了宜城守将的话,离开宜城的时候,他是从篮子里被吊下城池的。 “邓名此人就是好行诈、行骗,只要自己的心立得正,不被他的诡计迷惑,那他就无能为力了。”听到使者的报告后,胡全才心里微微放心了一些。宜城虽然不大,驻军不多,守将也不如郧阳、谷城那里的守将那么有经验,但资历浅也有资历浅的好处,没有战阵经验就会胆小,胆小就会老老实实地听从自己的嘱咐,也不会出城冒险。 胡全才又看了看地图,决定此番还是不要张皇失措,在宜城挡住明军的去路就可以了,等明军自己退回夔州去。若是明军不肯老老实实地回去,胡全才就会派少量部队去威胁他们的退路,必要时也可以要求河南绿营南下,进入湖北会剿这一支明军。 两天后,安陆府(明朝因为是嘉靖皇帝的出生地所以称为承天府,清朝则改称为安陆府)的告急信件飞进了武昌,给胡总督带来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堵住四门的宜城据说已经被明军攻破了。 “只有短短的两天!”胡全才看到报告后大发雷霆。根据时间推算,大概是他的使者刚走,明军就到了城下,第二天就攻下了宜城,最迟也没有拖过第三天:“我的手下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蠢货啊?交代不许出城,他们就是要出城!两天!就是让一头猪去镇守,只要那头猪不自己拱开城门,起码也能守个十天、八天吧?” 形势变得愈发紧急,安陆府比襄阳府还要空虚得多,那里不要说缺少有战斗经验的兵将,就是没有战斗经验的军队都没有多少。胡全才知道必须立刻发兵去安陆府的府城钟祥,如果明军侵入安陆府,那就会让整个湖北震动,朝廷上说不定也会问罪于他。 胡全才命令黄州、德安两府的兵马立刻向武昌集中,同时越级下令安陆府各地的驻军不必再呆在原来防区,全体要以最快速度赶赴府城汇合。安陆府虽然空虚,但是每个县最少也都有一、二百有战斗力的士兵,在府内行军也不需要辅兵支援,他们可以全速赶到钟祥集中。这些战斗兵一般也都有盔甲和武器,这么短的路程应该不会有几个士兵丢失装备,这样即便钟祥储备的军器不多但也不会有什么压力。 把各县、各镇甚至各个驿站的战兵集中到府城后,胡全才估计也能凑出两、三千有装备的战兵,他同时下令府城紧急动员,准备大量木石、火油,征发百姓协助防守,不要想着出城反击,立刻把城门统统堵住。 送信的使者刚刚离开,胡全才就再次追加命令,让各县出兵的同时,把库存的银两也都派人押送到府城。 这有两个目的:第一,反正各县都已经失去了防御能力,明军随便派一小队兵就能拿下,这些东西还不如运去府城安全;第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全才传令安陆府,不要悭吝,马上贴出布告定下赏格:若是明军真的来攻大城池,城内百姓丁壮,只要勤奋地给城上搬运土石就每天赏给一两白银,若是守兵敢探出身向攻城的明军投资木石,每次赏格白银二两(若是探身出城,命中率会比躲在城垛后瞎扔高很多),杀死一个登城的明军士兵,立刻赏给白银十两。 “把白银搬一些到城头上,有人立功立刻就赏。”在信中胡全才不厌其烦地教导安陆府知府应该如何守城,一直位于后方的钟祥等地的官员都没有什么战争经验,这实在让胡全才放心不下。按说这样的准备就是有十万明军来攻,一时半刻也无法拿下,足够赢得时间等待武昌发兵增援。不过有了宜城的教训后,胡全才对自己的判断也有了点怀疑。 “罢了,罢了。”胡全才觉得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等各地的军队集中武昌后再一起出发,而是派出一部分镇守汉阳、武昌的绿营先赶赴安陆府府城协助防守。 汉阳总兵闻命赶来武昌湖广总督府时,同时被招来的还有一个名叫周培公的年轻举子。 善待湖广士人是洪承畴当年定下的策略。对湖广缙绅私下勾通明军的行为洪承畴全装作看不见,他还曾在长沙等地举办大量的诗会,地方官也积极到场参加,力求让湖广的缙绅形成一种感觉,似乎明军那边都是草寇,是穷泥腿子,而无论北京朝廷的名称是“明”还是“清”,朝廷的官员才是缙绅的同类,是读书人、是士大夫。 作为洪承畴的手下,胡全才亲眼看着这些举措是如何一点一滴地把湖广缙绅的忠心争取到清廷这边来的。年轻一代的士人逐渐开始参加清廷的科举,而老一代的缙绅虽然心怀前明,但一个个都是闭门不出,而不是以前那样出钱出力组织义军,甚至亲自参与筹款筹粮,输送到明军那边去。 这个周培公就是参加清廷科举的士人,年纪轻轻就在湖广总督府中充任幕客。他父母双亡,不用顾忌长辈对清廷的态度。 对于这些年轻的士人,洪承畴定下的方针是从宽计功。若是有某个年轻士人旁观了某场战斗,那么给朝廷的功劳簿上就必定写上此人的赞画之功。这份功劳虽然可以推辞,但下次若有什么机会,经略府还会再来一份,一次接着一次。洪承畴认为这样的优待,可以让士人渐渐在战争中站到清军的一边。而且年轻人多半都喜欢吹嘘两句,洪承畴很愿意送给他们一些可以用来自吹自擂的功劳,这样他们说着说着,也就把明军看成贼寇了。 虽然洪承畴不在了,但他的政策仍被他的老部下们延续执行。 周培公是湖广年轻士人中的标杆,属于最积极靠拢满清朝廷的湖广士人中的一员。胡全才有意栽培他,让大家都看到和清廷合作的好处,这次就让他和汉阳总兵一起前去安陆府。 “本总督在郧阳多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贼人既然从那里而来,那他们的兵力……”胡全才想了想,伸出四根手指,在周培公面前晃了一下:“绝不可能超过四万,而且其中的三万多都是搬运粮草的辅兵,不然贼人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 明军出兵后,沿途人数会有所增加,不过胡全才依旧认为明军兵力有限,绝对不可能达到檄文上的十分之一。只要汉阳总兵带着援兵及时赶到,安陆府坚守一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夔东明军如此迅速地前进,胡全才认为他们不可能把大炮、塔楼等重型攻城设备都随军携带。 “郧阳府送来的最后一封信里说,贼人四处穴攻,已经把城墙挖塌了好几处。”得知宜城失守后,胡全才把以前扔在一边的战报重新翻出来看了一遍。除了郧阳这封信以外,还有几封信也提到过一些逃出来的败兵的言论,其中也提到明军采用穴攻。 “怎么可能?”汉阳总兵奉命带领三千精兵星夜赶去增援安陆府,他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可能干得这么快?” “当然不可能。但本总督想到,很可能这就是贼人的诱敌之计。他们四处挖掘,给守军制造恐慌,守将不察,就急忙出城袭击他们的土丘,反倒中了贼人的奸计。”之前胡全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和宜城守将说得那么明白,对方还是会出城迎战;后来突然恍然大悟,明军一定不是用利诱,而是营造了一种紧张气氛,让守将以为出城反击是必须的措施。 胡全才叮嘱道:“此番前去安陆,不管贼人有什么伎俩,哪怕是贴着墙边,连棚子都不搭就刨城,哪怕是那个邓名赤膊躺在吊桥边上,你们都绝对不许出城。只要黄州府等地的兵马一到,本总督就亲自赶去安陆,与你们会师。” ---------------------------- 月点击还是历史类第一,不过周和日的点击有点下降趋势,诸位读者多在书评区发言讨论啊,本日刊登七千字预先感谢。 ------------ 第十五节 攻防 听到湖广总督胡全才的一番吩咐,汉阳总兵俯首听命。他心里觉得郧阳、谷城等城池的守将也够愚蠢的,对穴攻需要多长时间居然毫无概念,而且不懂得如何观察攻方的工程进度,竟然被这种不值一提的伎俩诱惑出城。 “学生明白。”周培公也向胡全才鞠躬行礼。此番给他的任务是帮着守军赞画军务,不过周培公也清楚他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边上看着就好,事后的功劳薄上肯定会有他浓墨重笔的一记。 武昌的援兵抵达钟祥时,守兵只留下一座朝南的城门还能通行,其余的城门都已经堵上,就等他们进城了。见到汉阳总兵领着援军赶到,安陆府知府胸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连忙催促他们进城,准备按照总督大人的指示,把最后一座城门也牢牢地堵严实。 “如果贼人抵达郧阳时只有四万的话,那眼下他们大概总数不会超过六万,其中披甲兵大约只有一万五,我军没必要都进到钟祥城里面去。”总兵踩踏了一下城四周的地形,感觉或许在每座城门外立一座营寨,放上几百士兵更好。在城墙的掩护下,城外的士兵进可攻、退可守,明军在把清军赶进城之前无法放手攻击城墙。不过总兵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与胡总督死守城池的命令相违背:“钟祥距离武昌又不远,很快援兵就会源源而至,我何必和总督大人对着干呢?” 想到这里,总兵就不再考虑军事上的问题,而是带领全军进城,看到大批援军从城门鱼贯而入时,钟祥守军的欢呼声响彻全城,欢天喜地的知府马上下令,让辅兵动手把最后一座城门封起来。 在清军抵达的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明军的前军抵达钟祥城下。 “已经六月二十三了,文督师说大概七月初或者七月中旬郑成功就会进入长江。”邓名带着卫队跟着明军的前军一起抵达钟祥。他心里默默算着时间,觉得能停留在湖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攻下钟祥后再去武昌那里转一圈,然后明军该回家的回家,自己就要和卫队一起去南京了。 统领明军前军的是刘体纯,邓名一路上随时向他请教城池攻防的要领。 之前对宜城的进攻是出征以来最轻松的一次。刘体纯在到达宜城后,很快就发现城内把四座城门都封住了,不用担心清军出城逆袭,明军放心大胆地展开穴攻,一天不到就宣告破城。 在来钟祥的路上,明军在汉江上没有发现清军的远程探马,直到距离钟祥很近的时候依旧没有发现大量的清兵哨探,于是刘体纯怀疑钟祥也和宜城一样把城门都自行堵死了,否则距离府城这么近,就算天没大亮,侦探明军虚实的清军探马也早该像一群苍蝇般地嗡嗡叫着围上来了。 如果钟祥确实封死了城门,进出要靠从城墙上缒下来的吊篮,那么顶多只能派出零星几个探子。零星的清军探子无法把明军的情况侦查清楚,而且这种探子的侦查能力非常有限,也无法及时把重要情报传递回城——如果他们能发现的话。 在刘体纯和邓名下船前,派去钟祥的探马已经返回了一批,报告刘体纯钟祥四门紧闭,没有人员进出。探马发现南面的城楼上缒下过一个篮子,从里面走出来的清兵解开一匹系在城墙下的马,朝东南方向去了。 听闻此事后,刘体纯更加深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没错,不过他还需要最后的确认。眼下清军已经把城门堵死的可能性很大、出城追击的可能性很小,刘体纯就挑选几个身手敏捷、经验丰富的斥候,让他们披着重甲、举着大盾进入钟祥的弓箭范围内,设法近距离侦查城门。 等待侦查结果的时候,明军就在钟祥附近安营扎寨,派出搜索分队寻找守军藏在城外的马匹。虽然不一定都能找出来,但反复搜索几次后也不会遗漏太多,以后城内再想缒人出城去武昌报信的话,这些使者就要凭双腿走去湖广总督府了。 “城门是最危险的地方,两军都会倾力争夺,一旦城门失守城池也就失守了。正因为此,堵城门是文官最喜欢干的事,他觉得既然城门这么危险,我把它堵死不就完了?”等待侦查结果的时候,刘体纯对邓名大发感慨:“完全没打过仗的文官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不知道城门这么危险;会打仗的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知道堵住城门就输了大半;反倒是那些半桶水最喜欢这么干,他们知道城门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不知道城门的用处。” 不久侦查兵先后返回营中,向刘体纯报告钟祥的城门都彻底堵死了,刘体纯发出一声冷笑:“城里的狗官根本不会守城。” 正常情况下,进攻方监视各城门的留守部队要防备守军蜂拥而出,所以需要有很强的实力。如果兵力达不到城内兵力的数倍,攻方就无法完全包围城市。如果城门非常多,那么攻击方就是有十倍的兵力都难以彻底断绝城内外的联系。 比如南京那样多达十三座城门的巨城,不但城门多,而且城墙的周长又非常长,要想彻底包围城市,断绝内外交通,就会把兵力摊得非常分散。处处留兵就会导致处处薄弱,城内可以居高临下把城外的部署看得一清二楚,任何薄弱环节都可能遭到城内守军的集中打击。包围这种拥有大量的城门的巨城,难度非常大,而且风险很高。在邓名原本的历史上,杨秀清带领几十万太平军攻打南京,守军只有五千,但杨秀清始终无法彻底包围南京。 但现在钟祥的城门一堵,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城门前的监视部队只要留很少就够了,若是发现守军热火朝天地想把堵死的城门打通,就向主力发出预警;如果城外有援军赶到,守军无法出城策应;如果城外敌兵撤退或是想围城打援,城内守军也无法追击或是进行干扰。 “城中的兵力估计也是太少了,可能也就一千多披甲兵。”之前经过对俘虏的审问,刘体纯得知钟祥城内守军虽然数千,但有盔甲的并不多,比谷城的自卫能力还差。刘体纯顺便给邓名普及一下防守知识:“对于守军来说,城门是肯定不能堵的,若是兵力有富裕,和外面敌兵相比不是太悬殊的话,应该出兵在每座城门外扎营。在门外扎营可以很好地保护城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而且扎下这个营后,敌兵就很难把你堵在城内。在拔掉这些营寨前,也不知道守军有没有偷运大批兵马出城,攻方根本无法安心攻城。若是攻打这些营寨,守兵背靠城门进退自如,而且有城头帮助瞭望进攻的路线,还有城头、城墙上的弓箭、土石支援,进攻会变得非常艰苦。” “城门前的寨子一般要留多少人防守?”邓名兴致勃勃地问道,和郝摇旗、刘体纯这些老将同行的好处就是能够学习到很多军事知识,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情况。 “先生一定猜不到,这种城门营寨的兵力多少都适合。兵力雄厚自然威胁更大,但兵力少也有兵力少的好处。”见邓名脸上有不解之色,刘体纯笑道:“哪怕营寨里只有一、两百个士兵,作用也很大,兵少那么营寨就小,能够进攻的兵力也少。好比城门营寨里有一万人吧,那么营地就会很大,需要用三万人围攻,那样背后城门上的几百个弓箭手的作用也就没什么了;假如城门营寨里只有一百人,那么营地小,只能派五百人去攻,那时营地背后城门上的几百个弓箭手可就了不得了。” 刘体纯还指出,即使这个城门营寨再小,只要它遮蔽着进攻者的视野,让进攻者无法洞悉这座城门的进出情况,那对进攻者来说就是个巨大的威胁,无论是穴攻还是登城,必须要先拔除营寨,才敢在附近展开对城墙的进攻。而五百人攻打这种小营地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期间背后的几万攻城部队就在白吃饭不干活。不管最后是否被赶回城里,这个小小的城门营寨都为防守者争取了很长的时间。 “钟祥城里的人根本就不懂该如何守城。”刘体纯再次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 他和邓名的讨论话题很快转到了对城墙的爆破方面,刘体纯最近又琢磨出了一种新方法,能够大大缩减穴攻的准备时间,他打算利用钟祥这座城池试验一下。 除了挖掘地道外,明军每次封闭地道也要花不少时间,经过邓名再三耐心解释,刘体纯和他的爆破队员都明白密封对爆破的意义了,就是有一大团气要喷出来,把地道充分密封后,这团气就只能向上寻找泄气孔。若是地道密封得不够结实,堵不住这团气的话,它就会打通地道逃逸出去,而不是向上破坏城墙结构。所以必须要把地道堵上十几米,而且要用木桩顶住,以保证地道这段的坚实程度超过城墙。 为了方便刘体纯的爆破队员理解,邓名还简要地讲了一下他还能回忆起来的压强、压力公式,并画了一些受力分析图给他们。如获至宝的刘体纯捧着这些公式和图样回去,和爆破队员用心研究了一番。 攻陷宜城后,刘体纯的某个爆破队员突然想到,若是塞棺材的地道不再修成直来直去的,而是在尽头拐一个弯的话,那么只要封住拐角似乎就够了,拐角尽头就是大地。比如地道一开始是南北方向,然后向东拐一个弯,那么根据三太子的示意图来看,拐角的填充物似乎只能继续向西去挤压大地,而不会被推着向南沿着地道退出来。 如果这个猜想成立的话,地道的填充、加固时间就能大大缩短。 刘体纯带着爆破队员一起来询问邓名的意见时,邓名也感觉这个意见很好。不过邓名指出,他的示意图是理想状态,实际上还会有其它问题,比如一部分气体渗透到填充物和地道尽头之间的缝隙,同样产生一个向地道外的推力。 不过这些都好解决,邓名想了想初中物理,就又画了个图,不在竖直方向的尽头上挖拐角而是提前一段,就是把“厂”字结构改成“卜”字结构;而且邓名琢磨土壤也不是刚性的,可能会被压迫变形,那地道竖直方向上多填充一段就是了。只要这个设想的大方向没错,密封速度就能大大加快,节省的时间保守估计也有一个时辰。 这次对钟祥的挖掘就采用这个新思路,刘体纯将挖掘、爆破队分为两组,同时从城池的南北两个方向挖掘。由于知道清军完全没有出城反击的可能,明军就全速挖掘地道,估计明天早上就能完工。 制造导火索,对火药的外包装进行防潮处理,这些工作刘体纯已经非常熟练,就是对导火索的时间控制现在也已经有了不少经验。除了采用新式封闭法外,刘体纯打算明天早上同时在南北两个方向上进行爆破,两路对进,突击钟祥。城西是汉水,东面有湖,刘体纯觉得这样两面夹击可以让清军无路可逃。 “因为钟祥没有什么兵力,所以可以这样打,能更快地结束战斗。”刘体纯告诉邓名,两路突击并非没有风险,因为隔着一座城同时从两边对进,等于摊薄了自己的兵力,给对方以各个击破的机会:“眼下我们的兵力是钟祥的十倍,虽然兵分两路,每路也是他们的几倍以上,不然还是一路进攻稳妥。” 明军到达的当天,落日时分地道已经完成大半,此时刘将军麾下的爆破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爆破材料。以前对压强、压力还有受力这些东西没有概念,三太子一开始是怎么填土,大家就照猫画虎。可经过三太子简单的科普后,爆破队里几个脑筋比较灵活的成员就有了更多的念头,最近几天来,其中一个人始终闷头研究邓名随手画的那几张爆破受力示意图,翻来覆去看个不休。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火药才能掀翻上面的城墙,需要封闭多长的地道,是不是可以算出来呢?”这个人用很不自信的语调与周围的同伴商量着。 到目前为止,邓名对于密封层是能塞多厚就塞多厚,他可以给一个定性的解释,却无法定量,因为他根本不会算。这个疑惑重重的爆破队员停顿了一下,感到有更多的问题在心中盘旋。咋一听到三太子的这些理论时,他感觉脑子里很乱,仔细想了几天后,好像豁然开朗,一下子都明白了。但再深入地想一想,却感到比不知道这些理论前疑问更多了:“如果大炮也是这个道理的话,那炮膛应该铸造多厚,发射多少斤的炮弹需要多少火药,是不是也都能算出一个数来呢?” 正在此时,另外一个爆破队员冲进这个戒备森严的营帐,嚷嚷着:“火药粒磨好了,来帮我装袋子吧。” 这声招呼吸引了大家全部的注意力,包括刚才那个提问的人都扔下邓名的图纸,跑出去帮忙。 攻打谷城时,有一个棺材受潮,没有爆炸的火药被刘体纯的爆破队员从地下又挖了出来,刘体纯不愿意浪费,就让手下人把这些火药晒干了,将来继续用。但是受潮的火药晒干后凝结成块,只好小心翼翼地磨成颗粒状使用。最开始爆破队的人担心这种火药不能用了,或者威力大减。但用在几次城墙的直接爆破试验中时,人们感觉很奇怪,好像这种颗粒化的火药威力更大,比那种需要事先搅拌的火药粉还要大些。 把这件事情上报给刘体纯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胡说八道,明明是水克火嘛,进水的火药还能用就不错了,岂能威力更大?不过刘体纯转念一想,就在几天前他还认为火药根本不能用来炸城呢,就没有鞭打来报告的士兵,而是让他们悄悄地再做两次实验。 实验结果依旧在颠覆着“水克火”的传统说法,刘体纯暗自揣测,可能这火药也像金属武器需要淬火一样,需要在水中浸一下。为什么生水的金和被水克的火都需要用水来这么一下?对此刘体纯感到毫无头绪。他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邓名,因为他依旧认为这多半是错觉、包括他自己在内的集体错觉,说给邓名和其他人听,也许会遭到一致的嘲笑。 以前的试验规模都太小,这次刘体纯偷偷下令,在城两边同时进行的爆破中,要用一样的分量的火药,但是一个棺材用普通的火药粉,另一个棺材用那种浸水后又晒干的火药颗粒。如果爆炸证明效力不同的话,刘体纯就要去问问无所不知的火德三太子了,对方对火的各种原理显然理解得非常透彻。 …… “敌人根本不会攻城。” 这是汉阳总兵看到城外兵力部署时的第一个念头。 城外的明军竟然同时从城两边挖地道,看上去颇有一副两边同时展开穴攻的架势。这架势或许能把没经历过战事的人吓唬得不轻,比如那个年轻的士人周培公就显得忧心忡忡,但对于汉阳总兵来说,则完全是不值得一提的虚张声势而已。 汉阳总兵清楚地知道,穴攻需要的人力、时间消耗非常大,虽然看上去两边的距离差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需要十几天才能完成的工程,完工的时间相差一天都不算长。难道一处完工了还能不烧支柱,非要等着另外一边完工后一起烧不成?就不怕错过了稍纵即逝的机会,被守军灌了水? 就算两边能够一起烧,难道还会凑巧一起塌不成?就算两处都成功,烧塌的时间难道还会分毫不差?时间怎么也要差上个把时辰吧,一边的士兵已经打得你死我活,还要在城的另一边留下一半的突击队,等着城墙塌陷么?要是最后没塌怎么办? 最关键的一条,汉阳总兵认为就算两边的穴攻同时完成,城墙也巧得不能再巧地先后坍塌,同时从城两边进攻也没有太大的好处,也就是能够让城破得稍微快一点罢了,但这却要冒上分兵的风险。 现在城外的明军看上去有四、五万人,汉阳总兵估计其中的甲士或许能有一万,刨除必要的监视、守营部队外,大概能有七、八千甲兵用来投入攻城战,再刨除一些后方的预备、将领的卫队,每侧攻进城的大概只有三千多甲士作为主力,剩下的都是战斗力可疑的辅兵,这对拥有五千战兵的钟祥来说并不占优。清军可以先在一边防守,集中兵力夺回一边的缺口,消灭进城的明军后再掉头迎战另外一边的明军。钟祥东西还有汉水和湖泊,明军假如进行这种南北对进的攻势的话,若是得手固然会让城内清兵无路可逃,但一旦受到阻碍兵力调动起来都会很困难。 总之,这样的部署会给清军更多的翻盘的机会。汉阳总兵看得一阵阵冷笑,对之前郧阳、谷城等地的守将更加鄙视——这种不值一提的诱敌之计也能成功,可见这两处的将领无能到了什么地步。 但对明军将领的这种蔑视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城外的领军将领据说有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这三人的带兵经验都远比汉阳总兵要多。如果说这三个人不懂什么是攻城的话,那汉阳守将就是根本不知兵的门外汉。 “怪哉。”总兵迟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立刻组织人手挖水渠和池塘,随时准备灌水。 忙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水渠也就是刚起个头,挖池塘的地方也仅仅有个浅浅的土坑,连雏形都算不上。不过总兵并不为此紧张。穴攻城墙需要在地上挖出至少一丈高、几丈宽的大地窖,一夜之间地表的水渠和池塘才这个模样,那么地底下的工程顶多也就是挖个运土的地道吧。 但这时明军的表现变得更加奇怪了,总兵眯着眼看那些在城外列队的明军,看上去真的是煞有介事。 “如果不是我知道他们昨天才开始挖的话……”总兵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如果不是千真万确地知道明军昨天才抵达钟祥的城下,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十几天以后,穴攻已经大功告成,对城池发动进攻迫在眉睫,明军才会列出这么样的阵势。 这时城池的另外一侧也传来类似的消息,总兵又赶到那边去观察了一番。 “真的是要发起总攻的架势啊。”汉阳总兵感到无限的困惑:“一夜而已,地下顶多、顶多也就挖了一条能运土的地道,他们就要总攻吗?他们确定城墙会塌,而且是两边一起塌?” 如果是别人在干这种事,总兵大概会冷笑一声,回衙门睡大觉去了,但城外毕竟是声威赫赫的刘体纯等人。 “来人啊,传我的命令,全城戒备。” ------------ 第十六节 瓮中 下达命令让全军戒备的同时,汉阳总兵心中疑虑难平,决定再去城墙上看看。他先到南边的城楼上遥望远处的明军,只见整齐的队伍排列在距离城墙半里以外。 “他们躲得这么远,就算城墙塌了,也没法立刻冲进来啊。”如果完全不考虑穴攻前期的准备时间,明军的进攻姿态明显至极,对攻击的目标也丝毫不加以掩饰,两段即将受到爆破的城墙前的壕沟都已经被明军填平了。汉阳总兵紧急派几个老兵到城墙附近敲击,用这种方法可以判断下面是否挖出了空洞。但很快那几个老兵都汇报说墙上没有传回任何空音,下面的墙基完好。 “我就知道……”总兵嘟哝了一声,但还是指着那段被明军填平的壕沟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他命令加派一队士兵到那条壕沟背后的城墙上驻守,同时再派一批甲兵到城墙后待命。虽然依旧不相信明军能在一天一夜间就挖空墙基,不过现在汉阳总兵的部署已经是以对方能挖塌城墙为前提了。 部署完南面的防御后,总兵命令北面的城墙也要采取同样的戒备。 自从明军抵达后,周培公就一直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之前总兵那副轻松的姿态对周培公还有一定的安慰作用,但现在看到总兵身边的传令兵如流水般涌向钟祥各处,周培公的心顿时又提起来了。 “昨天大帅不是说城墙十天、八天也挖不塌么?”周培公找到一个时间空隙,急忙问道。 “理应如此,贼人多半是虚张声势,在用攻心之计,只是兵法有备无患。”周培公是读书人,而且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总兵对他也很客气:“我们平时也得让儿郎们多动一动,免得他们懈怠了。” 汉阳总兵在亲卫的簇拥下走下城楼。他从武昌带来的精锐正在府城衙门附近,也就是城中心集结待命,总兵要亲自赶去指挥他们。 “会不会是贼人的疲兵之计?”周培公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又拿出一个新的猜测。 “周先生明察秋毫,多半如此。” 总兵微笑着连连点头,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疲兵之计?他们在城外看得到我们城内的动静么?他们怎么知道有没有达到目的?要是城外是你这样的书生在领兵,那肯定是在诈唬我。不过,既然是郝摇旗他们,多半有什么阴谋诡计,我还是小心为上。” 眼看就要和周培公走回府衙前,突然背后轰然一声巨响,惊得总兵和他周围的人一起回头望去,只见南面一股黄褐色的烟尘柱冲天而起。 “这是怎么了?”总兵和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他们从未见过这种阵势。 城北守在地道口的明军士兵看到腾起的烟雾后,立刻点燃了导火索,然后离开地道向安全的后方跑去,那里的明军同样也严阵以待。领军的郝摇旗表情轻松地骑在马上,看着前方点火的爆破手向自己这里跑回来,他知道大概在一柱香之后,自己面前的这面城墙也会被爆破出一个豁口。 此时在城南的明军已经发起了进攻。烟尘向上飞起后,贺珍和刘体纯几乎同时下令,数千明军甲士发出齐声呐喊,开始向钟祥发起进攻。甲士用来克服敌军可能的抵抗,突破城防后,辅兵也会紧跟着进入城中,他们可以帮着捆俘虏、搜捕溃兵、安抚百姓、监视降兵,必要时这些辅兵也可以加入战斗。若是对方的抵抗很微弱,这些辅兵也能制服零星的抵抗者。 冲在最前的是贺珍亲自率领的亲卫突击队,一马当先向城墙冲去的时候,他和身边的士兵们都颇有经验地向斜上方举起了盾牌,或是用披风遮挡住头顶。经历过几次城墙爆破后,这些突击队士兵都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些碎砖从天而降,虽然这些碎末体积很小、砸不伤人,不过若是打到脸上还是挺疼的。 今天的爆破是两处并举,贺珍坚决要求刘体纯先引爆南面这边的城墙。他知道对面的郝摇旗即使在听到爆破声后立刻点燃导火索,那也会晚上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这就留给他贺珍抢先杀入府衙,将攻克钟祥的头功拿到手的时间。 这个头功不如以前值钱了。以前第一个冲进城、拿下衙门的将领,可以名正言顺地分到最多的战利品,而现在因为采取爆破手段,即使抢下头功所获也有限,不能拿到太多的份额。负责城外的袁宗第也不会少分多少。不过贺珍觉得多一点是一点,多分一些总比少分强。 以前就算是穴攻成功,城墙也不会完全坍塌,往往还会是一个相当陡峭的斜坡,城池的守卫者会从斜坡两侧的墙垛后洒下箭雨和大批的石块,还会在斜坡上点起火焰以阻碍进攻方。那时贺珍为了鼓舞士气,往往要拿出惊人的悬赏,让士兵们奋不顾身地冲击守军——冒着矢石攀登陡坡,冲过熊熊大火与后面的守兵搏斗。 但现在贺珍已经懒得说什么赏格了,他率领着突击队从豁口一拥而入,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清兵。刚才爆炸的时候,有不少清兵就在站在崩塌的城墙上面,而且这些清兵还是城中最有防守经验的一批老兵,其中一些是汉阳总兵带来协防的武昌兵。 这些士兵既然听不到墙基下的空音,自然难以判断穴攻的地点,他们假设明军填平的壕沟中央是穴攻的中心点,为了安全,他们站的位置离开中心点几米远。即使是这些最有经验的士兵,真正亲身遇到穴攻的也没有几个,大部分都是听军官讲述过遭遇穴攻时的场面。一般城墙倒塌前有明显的预兆,而且坍塌是个缓慢的持续性过程,城墙上的人有时间调整自己的位置,稍微靠近中心危险并不大,还有利于抢占良好的防御位置。军官们认为,既然听不到墙基下的空音,那么填平壕沟的明军多半是要蚁附攻城,站得紧密点可以更有效地杀伤攻城者。 结果,最有经验、最艺高人胆大的那批军官和老兵就跟着城墙一起被轰上了天,附近城垛后的清兵也都从城墙上震得摔了下去,那些没摔下城墙的也被爆炸的冲击波撞翻在城墙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对于站在半里外的明军来说,天上降下来的碎石最多也就是在脸上砸出个包。但对城墙后的清军披甲兵来说可没有这么简单,先是被爆炸震得晕头涨脑,接着就是无数大砖块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那些距离爆破点较远,没有被震死、震伤的清兵来不及躲闪,一阵青砖雨突然从天而降,部署在墙后的几百个披甲兵被砸得措手不及。 贺珍冲进来的时候烟尘还没有散去,他和周围的部下挥舞着大刀、长矛,一言不发地向那些倒在地上喘息的清兵头上斩去,转眼之间就把豁口后还能动的清兵都砍翻在地。接着贺珍把手中的宝剑一指,无数明军就吆喝着紧随其后,向北面朝着钟祥城的深处杀去。 此时汉阳总兵还没有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已经见到城南和城西两座城楼上都举起了告急的旗号——这两座城楼上,都能看见明军爆破城南偏西的那段城墙,以及明军正从豁口处涌进城的情景。 “大帅,这是怎么回事啊?”周培公心急火燎地问道。 “呵呵,”汉阳总兵故作镇定地一笑:“贼人还有点本事,居然真把城墙挖塌了。” “那该怎么办?” “周先生莫慌,无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汉阳总兵下令已经集结在知府衙门前的军队整队出发,当务之急就是去增援城墙破口处。直到此时总兵还并不着急,他刚才已经在明军填平的那段壕沟后部署了防御部队,总兵估计此时守军正在城墙的缺口上抵抗,片刻之间明军还是无法突入城中的。 只要援兵一到,缺口就会被堵住。若是明军的战斗力比总兵想像得更强,已经有部分明军突入城内的话,总兵就会指挥这些集结完成的清兵发起有力的反攻,夺回缺口,封闭城内外交通,然后将已经突入城内的那些明军锐士消灭。 将旗挥舞,总兵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看到旗号的武昌兵也军容整肃,停止了窃窃私语,纷纷昂首挺胸,等着跟着总兵的将旗一起前去迎敌。 “轰!” 一声比刚才更大的爆破声响起,这次是从城北偏西的地方传来。愕然惊呆的总兵和几千清兵一起望向第二声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那里也腾起了满天的烟尘,比刚才那次显得更多,在天空中弥漫得更广。 “北面的城墙也被挖塌了吗?”周培公大叫起来,为什么会感觉官兵的形势好像很不妙呢? “怎么可能?”总兵愣在原地喃喃自语道,半天没能动弹一下。他明明已经派人在两处都听过,墙基下面肯定没有被大片挖空啊。 炸响过去没有多久,总兵就看到城北的城楼上也打起了告急的旗号,发疯一样地向城内舞动着那面旗帜。而此时西面的城楼上则在旗帜上升起三盏灯。 三盏灯!一盏是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发生激战,两盏是城门的门洞前已经发生激战,三盏则是城破在即!这是最紧急、最绝望的告急旗号,一般来说,也会是城门楼发出的最后一个信号。 似乎在呼应西城,钟祥的高高的钟楼上突然钟声大作。本来钟楼上的钟就不能乱敲,在战争期间更是如此,现在钟楼上却发出连续急促的钟声,一声紧似一声,任何一个人都能听出这钟声中的惊慌之意。可以想像得出钟楼上那些清兵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一定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正疯狂地鸣钟,尽力向全城发出警报。 西城挂上三盏灯、钟楼发狂地开始撞钟,安陆府的知府、军官、还有那个姓周的总督府幕客,全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刚刚平静下来的军队顿时又是一片哗然,士兵们再次开始交头接耳。 “没什么大不了的,”汉阳总兵深知此时决不能慌乱。西面的城门已经塞死,挂出三盏灯,说明城楼上的人同时看到南北两边的城墙都受到了紧急攻击。钟楼是城内的制高点,看不到城外的战况,总兵估计上面的人鸣钟是因为看到明军已经有突入墙后的趋势——墙刚塌而已,敌军有突入的趋势就已经很惊人了。总兵心里得出判断后,立刻用洪亮有力的声音对周围众人重复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将先去增援城南,然后调头回城北,保护城墙,消灭入城的贼人。” 说完总兵就把副将喊来,分给他五百士兵去城北增援缺口。这支军队再加上前面部署的阻击部队,总兵认为把明军挡上一个时辰没有大问题。他决定还是先率主力消灭城南的明军为好。毕竟城南首先受到攻击,威胁也更大,钟楼多半是因为城南的危局而鸣钟的。 安陆府的知府也急忙请缨,和副将一起去增援城北。 “如此最好。”汉阳总兵用力地点点头,尽力用自己的镇静让其他人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挡住贼人即可,其它地段的战兵不要轻易抽调,以免中了贼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明白,明白。”安陆府知府急急忙忙地点起知府衙门周围的甲兵,要和副将一起赶去城北缺口支援。 “大帅放心!”和汉阳总兵一样,他手下的这个副将也显得信心十足,他拍着胸脯向总兵保证道:“莫说是一个时辰,就是一天一夜,贼人也休想从末将面前冲进城,否则末将就自己割了脑袋来见大帅。” 虽然赶去同样一个地点,但这两队人马并非走的是一路,副将带领着五百武昌兵走直通北城楼的大道,而知府则带兵赶去西城楼——那里升起的三盏灯笼影响太坏了,知府要赶去把灯笼取下来,把负责的军官军法从事。 汉阳总兵的冷静对周培公同样有一种感染力,看到总兵这样镇定自若,周培公也深为自己刚才的惊慌感到羞愧,更深切体会到“将为军主”这句话的意思。 “击鼓!”总兵翻身上马,把下巴高高地向天上扬起,命令军队击鼓前进。虽然钟楼上的人还在像疯子一样地敲钟,但总兵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惊慌,一旦让谣言蔓延,那军心很容易不可收拾。军队开始向城南移动后,总兵叫来一个心腹,令他带一队人赶去钟楼,把上面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家伙统统处死。 武昌军主力跟着总兵的旗鼓,步履整齐地踏上府衙直通南城楼的大道,两千绿营甲士沉重的脚步把大地踩得都微微发颤。 在总兵的身后是他的旗手,然后是骑马的亲卫,再往后是最为可靠、装备最好、训练最精的亲兵营。亲兵营的步兵排开六人宽的队列,把钟祥的大道占得满满的。亲兵营中的枪兵一个个右手紧握长枪,把枪尖向天空笔直竖起;刀盾兵同样是用右手握紧腰刀的刀把,把盾牌背在后背上……这些士兵一排排队列齐整,以同样的节奏晃动着身体,迈动着大小相同的步伐,跟在总兵身后向南城开去。 “一盏灯……”汉阳总兵走在队伍的前面,仰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南城城楼,他看到一盏灯笼正在逐渐升上旗杆的最高处。 这是表明城楼两侧的城墙上已经发生了激战。此时总兵已经快走到城楼下了,他并没有看到城楼两侧的城墙上有战斗的迹象,倒是有不少士兵在惊慌地呼喊。 第一盏灯笼刚在旗杆上停稳,第二盏灯笼也摇摇晃晃着升空,出现在总兵的视野中。 “唉。”汉阳总兵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两盏灯笼被升上旗杆,那就意味着攻防双方正在激烈争夺城门的控制权。不过他在这个地方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南城的城门洞了,里面依旧被大石头堵得严严实实的,那只能说明还会有一盏灯笼会被很快升起。 果然,第三盏灯笼没有任何意外地出现在了旗杆上。 “荒唐。”汉阳总兵忍不住骂道。他的大旗已经距离城楼没有多远,后面是数千清军组成的严整阵容,城楼上的守兵肯定看得见这一切,但竟然还升起了这种动摇人心的信号。见到自己过来时,城楼上的士兵不但没有恢复常态,反倒纷纷朝着自己旗号的方向乱喊着些什么。 “一会儿一定要杀几个动摇军心最厉害的。”总兵在心里发狠道。背后的战鼓声沉稳有力,和眼前城楼上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安陆知府,还有钟祥的将佐们都是怎么练兵的?等回去一定要向总督大人好好参他们一本。” 这时汉阳总兵已经来到城楼前,几个城楼的守兵连滚带爬地扑向他的马前。 “明、明、明、明……”扑过来的那个人看服色似乎是把守南城楼的千总,他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词语,一口气说了四、五个“明”,但连第二个“军”字都吐不出来。 “明什么明?贼人杀上缺口两侧的城墙了么?”见到对方这一副孬种模样,总兵又是不耐烦又是厌恶地喝问道。 那个千总拼命地点头,动作剧烈得好像都要把脖子甩断了,同时全力伸出左臂向西面指去。 总兵纵马向前一步,顺着他的手臂向西面看去,此时他的视野不再受到民房的遮挡,只看见一小队明军正贴着墙边向自己这里跑来——汉阳总兵原本就是打算走城墙下的这条道路去增援缺口的。 “城墙坍塌后我立刻就出发了,”总兵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明军已经摸到这里来了?” 爆破口就在城南紧贴着西墙的地方,贺珍进来后就沿着西墙扑向西城楼,他刚开始攻打西面的城楼时,安陆府的知府领着几百安陆兵赶来增援。紧随其后的刘体纯本来应该向右转去打南城楼,但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改变了主意,他认为城内只有一千多满清甲兵,断定贺珍发现的那几百清兵就是城内的主力。刘体纯更经一步推断,城内除去这几百原本集中在知府衙门、现在正向城西赶去的城内主力,分散在各个城楼上的也就是一、二百披甲兵,并不会构成什么大患。而如果不去支援贺珍的话,虽然带着一千多战兵进城贺珍也有同时应付两边的能力,但会延长战斗时间而且可能受到较大损失。 刘体纯当机立断,下令中止原来的计划,全速向北去增援贺珍,他认为打垮了这支清军主力大概战斗也就能宣告结束了。此外位于城西南钟楼上钟声也让刘体纯听得心烦,一声紧似一声好像催命一般,他命令一个部将带着一队士兵去夺取钟楼。钟楼同时也是一个制高点,不但可以观察城内形势,而且在上面插上明军的红旗后也能进一步动摇城内守军的斗志。 在汉阳总兵和那一小队明军撞面时,刘体纯已经带着主力部队急行到西城楼附近,他感觉城中的道路无法展开兵力,就让士兵散开进入西南城区,沿着众多街巷包抄城西大道,对其上的安陆府知府的部队发起全面围攻。 城北的郝摇旗在爆破后也带着超过三千战兵向钟祥城内涌来,他根据原定的计划进城后就左拐去攻打北面的城楼,在前锋赶到城楼前时,奉命支援城北缺口的五百武昌兵也跑步赶来。得知前方出现数以百计的绿营披甲兵后,郝摇旗做出了和刘体纯一样的判断,他认定自己已经捕捉到钟祥的清军主力,立刻催动全军向这些武昌兵扑去。也是出于和刘体纯同样的考虑,郝摇旗的大军则散入西北城区,围追堵截从城北大道赶来的这几百武昌兵。 刘体纯带着主力北上后,只有少量的明军从城南豁口贴着城墙向东搜索前进,这些朝着汉阳总兵而来的明军只有几十个人而已,其中还有几个是在郧阳、谷城、宜城等地向明军投降的前清军绿营,更有一些是想立功转为战兵的辅兵。他们没有跟着贺珍、刘体纯的主力一起向北,而是沿着城墙向南城楼这边摸过来,本想劝降或是制服城楼上的守军,立下一点战功的。 乍一看到那面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丈高总兵旗,走在最前的十几个明军顿时也是目瞪口呆。这几个明军士兵和汉阳总兵、还有总兵的几个贴身亲卫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都没反应过来。 哗、哗、哗…… 密密麻麻的披甲清兵跟着那面总兵的大旗,从街道的拐角处绕过来。 …… “确实是易如反掌。” 邓名一边发出感慨,一边带着卫士们慢悠悠地来到城南的豁口前。 和前几次一样,清军根本没能在豁口处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反过来,越来越有经验的明军对进攻时机的把握也越来越好。今天这一仗,比以往几次时机拿捏得更好,几乎是在爆破后的第一刻就冲进了城,清军那时多半都头晕眼花地在地上打滚呢。 缺口处现在只有少量的明军战兵,大批的明军辅兵正在清理豁口处的砖石,或是跟着战兵搜索周围的民房,一边安抚百姓,一边把那些企图藏起来的清兵搜出来。 在那些向东的士兵奔向南城楼时,一些明军士兵也从斜坡上爬上城墙,准备驱逐这一段城墙上的敌军,见明军爬上城墙后,为数不多的清兵怪叫着向南城楼撤走。在缺口两侧的城墙根下,还有不少头破血流的清兵,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毫不反抗地听任明军的辅兵把他们牢牢地捆起来。 邓名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很快城外就会发生无数起短跑比赛。城墙上无路可逃的守兵会用绳子把自己缒下城去,企图逃离注定陷落的城市。 但是城四周有上万双眼睛盯着这些人,辅兵会争先恐后地捉拿这些溃兵。拿获这些失去斗志、抛弃武器的敌兵是毫无危险的立功机会,除了极少数短跑天才外,绝大多数的溃兵都会被城外的辅兵拿获。 “那是什么?”从豁口边的斜坡登上城墙后,邓名指着南城城楼的方向,疑惑地问道。 这时已经有更多的清兵转过城南大道的拐角,那些想去攻打或者劝降南城楼的明军士兵也有几个反应过来,他们发一声喊,掉头就向来路奔回。 在邓名看到这些明军开始转身逃跑的同时,他也看到那些从城南大道上转出来的大队清兵,虽然距离遥远但也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迅速地铺满城墙边的道路,无数的兵器在空中闪着寒光,不计其数的旗帜在一片刀光剑影中飘扬。 刀剑如林,旗帜似海。 ------------ 第十七节 坚壁 在几个明军士兵撒腿逃跑的时候,汉阳总兵也猛醒过来,他急忙向守卫南城门的那个军官询问道:“贼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们进来多少了?” “城墙一塌就冲进来了,”那个军官哭丧着脸,凄惨地嚎叫着:“好几千啊,数也数不过来,都冲着北面去了。” 贺珍、刘体纯领兵进城时,这个军官在城楼上看了个真切,看到那么多的明军一拥而入,他手下的士兵胆子都吓破了。本来城楼上还有不少辅兵和招募来的城内丁壮,首先他们不敢不来,其次知府按照胡全才的吩咐定下了很高的赏格,不少钟祥壮丁就想卖力气挣点银子家用;城中一些胆大的无赖还从知府那里领了“勇”字号衣,想跟着守军一起向城外投掷砖石,不但能多挣些银子,还幻想着被当官的相中,挣个亲兵甚至小军官当当。 等看到明军涌入城中后,那些想挣钱的壮丁马上一哄而散,就是那些无赖也都扔下刚领到的号衣,拼命跑回家中,重新当良民去了。 “怎么可能?”总兵茫然地摇摇头,现在他已经顾不得琢磨明军是如何挖塌城墙的了。明明已经预先部署了一些士兵,还由有经验的军官和老兵带领着保卫城墙,最后竟然没有进行任何抵抗,这么快就让明军攻入了城中。 这时从城池的另外一面传来惊天动地的杀喊声,一个传令兵跑到总兵身边,他是气急败坏的安陆知府派来的,见到汉阳总兵后,传令兵急急忙忙地打了个千,嚷道:“大帅,城西贼人众多,知府请您速发援兵。” “知道了。”总兵心中一团乱麻,局势的进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正沉吟着是不是该派一队兵去城西支援安陆知府时,又有一个衣冠不整的传令兵跑来。总兵认识第二个传令兵,这是他自己手下的武昌兵。 “大帅,城北要顶不住了,贼人已经杀进城了,人太多了,弟兄们实在打不过啊,大帅得赶紧带兵去剿灭啊。”第二个传令兵语无伦次地叫道。 带兵去城北的副将根本没有想到明军已经进城了,和郝摇旗的前锋撞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后面到底还有多少明军,不一会,几千明军就从大街小巷里涌出来,把那五百清兵杀了个晕头转向,转眼之间就被卷走了小半。副将根本顾不得、也无力去给那些被困的部下解围,自己也是在亲卫的保护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剩下的近三百人向着知府衙门且战且退,同时急忙让人来汉阳总兵这里告急求救。 “先去夺回缺口!”总兵听完报告,决定暂时谁也不去救,他要登上南城城楼看一看周围形势究竟怎么回事,然后才能做决定。不管是试图消灭城内明军,还是堵住缺口继续坚守,把城南被明军打开的缺口堵上都是不会有错的。 略一思考,汉阳总兵没有动用亲兵营,而是派一队绿营向豁口发起首轮进攻。现在局面一片混乱,亲兵营是总兵手中最有力的部队,他不敢轻易把亲兵营投入某处。 …… “好多的清兵啊。”城墙上的视野虽然不如城楼上开阔,但邓名也能看到聚集在南城楼下的清兵至少上千,刘体纯之前关于城内只有千多披甲兵的判断显然是大错特错。 “那面将旗好像个是两丈旗。”赵天霸一脸严肃,指着汉阳总兵的旗帜说道:“这城里有一个总兵!” 邓名环顾周围一圈,对穆潭说道:“马上去找刘将军,让他赶快带兵赶回来。” 穆潭领命而去。邓名和卫士们继续向南城楼张望,看到那里的清军调整了一番阵形,很快有一队数百人的人马向他们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他们是想夺回这个豁口吗?” 邓名想起以前夔东将领和自己说过的城池攻防战,这种豁口极其重要,如果丢失,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进城的部队也可能被切断退路而被全歼在城内。不过这次出兵以来,从没有遇到过清军的有力抵抗,每次留在豁口上的驻兵都很轻松。上次在宜城时,刘体纯、郝摇旗他们就认为对付城内那么少的敌军,根本没有必要留下重兵守卫豁口,所以没有派精兵把守。事后也证明他们判断准确,确实没有那个必要。 前些天从俘虏口中得知安陆府城空虚后,明军众将觉得此番攻城难度甚至还会在宜城之下,事先制定行动计划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人认为清军有力量反击豁口。 “先生,这里危险。”看见数百清兵向豁口方向开过来后,马上就有卫士建议邓名退出城去,与袁宗第汇合。 “如果被鞑子夺回这个豁口,城内的我军是不是就会危险了?”邓名不清楚城内到底有多少清军,实力到底是不是在明军之上,不过一定要确保刘体纯、贺珍两支明军的退路。 “郝将军那边不是还有退路么?”周开荒和其他卫士一样,对邓名的安全最为重视,他的恩主袁宗第此时也在安全的城外,闻言马上说道:“先生在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兵力不足。” 此时,那些与汉阳总兵迎面相撞的明军士兵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邓名的卫士们把他们拦住询问,很快武保平就跑上城墙汇报:“先生,确实是一面总兵旗。” 一个总兵大概手边有几千人马,而且会有一个装备、训练、士气都相当可观的亲兵营,这个亲兵营的人数一般会在六百左右,个别的将领甚至能有一千人的亲兵营。 而豁口附近除了邓名的卫队,只有上百个明军战兵,再加上二百多没有盔甲的辅兵。 “看来城内至少有一个总兵,鞑子的总兵力还不清楚,我们不能放弃豁口,把大军失陷在城内。”部下再次劝邓名出城时,他依旧摇头拒绝:“虽然鞑子的人不少,但是豁口并不大,我们有上百人,足以坚守一段时间。刘将军很快就会得到警报。我们宁可冒这个险。” 再也不听卫士们的劝说,邓名大步跨到豁口旁,伸手取过竖在墙垛上的红旗,举着它沿着墙向东走了一段,然后把它重重地插下,一只手用力地扶住,对卫士们说道:“我就在这里举着大旗,直到刘将军他们回来。” 如果城内真有清军的大批伏兵,如果城北的豁口不幸没有保住,如果局势真像邓名担心的那样逆转,那么这面红旗就能保证城内的明军不至于绝望,让他们知道退路依旧控制在自己人的手中。 见邓名远远离开豁口的斜坡,表示出绝不下城的决心后,卫士们也就不再争辩,而是立即开始进行战斗准备。 邓名看了看赵天霸,虽然后者换上了一副在宜城新缴获的铁甲,不过还是不如邓名身上的这一身质量好。 “今天我就守在城墙上不上前厮杀了,”邓名迅速把身上的铁甲和头盔取下,递给赵天霸:“我就在这里看你们了。” …… 汉阳总兵登上城楼后,立刻明白了守将为何会如此惊慌,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 从南城楼上眺望全城,整个西城几乎都在战斗:安陆知府的部队被刘体纯包抄,截成了两段,其中的一部分正受到刘体纯的穷追猛打,知府身边的清军招架不住,不断往城中心退缩;另一部分清兵处于贺珍和刘体纯的夹击中,虽然还没有被消灭,但也都退进城西的住宅区,一小股一小股被包围在房屋里做困兽之斗;西城楼的抵抗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城楼上已经出现了火光,估计明军已经登上楼台,正在围攻据守城楼中的清兵;再看看北城,郝摇旗的大军正从那边压过来。 战局发展的速度实在太骇人了,总兵意识到北面的清军部队和南面遭到了同样的惨败,根本没能在豁口处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导致明军不受阻碍地长驱直入。进入城区后,虽然巷战让明军的优势兵力不能充分发挥出来,但仍然比清军强大很多。前去增援的清军显然缺乏心理准备,他们迎面与优势敌人撞在一起,还来不及寻找可以依托的防御地形,就遭遇了重大损失。 西南的钟楼附近也发生了战斗,西北的鼓楼脚下似乎也有很多人影在晃动,无论是钟鼓楼还是很快即将失守的西城楼,明军只要取得其中之一,就能获得一个视野良好的制高点,明军将领立刻就能看到城内的全面形势。 城门都被堵死了!总兵意识到当务之急不是增援其他守军继续守城,而是如何设法突围了。明军进展太快,已经无法阻止,钟祥陷落成为定局。若是在正常情况下,总兵还可以选择一个城门据守,尽可能让军队有秩序地撤离城市。只要控制一个城楼,就可以发现敌兵包抄的企图和兵力,将领只要自己足够镇静,就能很好地把握撤退时机,把尽可能多的兵力拯救出来。 不过现在城门早都被清兵自己堵死了,用来堵城门的巨石都是用牛车拉来的,把城门洞塞了个严严实实。清军为的是即使攻击者毁坏了城门,也休想进城,休想轻易把这些石头挪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塞到城门里的这些岩石,绝不是仓促之间就能清空的。总兵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时间,城内的大军也不可能丢盔弃甲地跳墙逃跑,想要缒城也没有那么多的绳子。 绝望的总兵转而俯视城外,城西以外有众多的明军,看上去数以万计。虽然城外的明军大部分都是没有盔甲的辅兵,但清军一旦失去控制发生溃败,那么自己手下的两千多甲兵对辅兵也就没有了任何优势。 “必须有秩序地把军队带出城,保持军纪。”汉阳总兵看到在城门外有明军的监视部队,若是城门没有被堵住或许还可以试试看,要是能突然冲出去杀退这些明军的话,就可以为大军争取一条生路。 总兵继续向西看,一直看到接近城墙拐角处的缺口,他的心猛地一跳,那里的明军看上去人数不多,旗帜也不多,说明带领甲兵的明军军官很少;城外的缺口后面也没有多少明军把守,可以尝试从缺口杀出去一直向西,冲到汉水边上,沿江南下逃生,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船只;再看一眼城内,城西的明军都杀到城西大道上去了,西南这一片城区反倒没有见到什么明军,明军大部队与缺口之间有一个很大的空档。 总兵立刻让手下去寻找安陆知府和钟祥县令,他们两个文官守土有责,就让知县负责坚守衙门拖延时间,让知府负责断后吧;知县肯定没有生路,不过一死也就能免去朝廷对他亲族的惩罚了。知府负责断后也是九死一生,不过若是能侥幸逃生的话,有断后掩护大军突围的功劳,大概也能被朝廷谅解。 总兵又派出一营人去控制靠近缺口的一块西南城区,若是明军转头打来,这一营清军需要在那里阻击明军,防止明军靠近南城墙前面的这条道路,这条道路将会是清军的逃生通道。其余的清军应该立刻向城南转移。在汉阳总兵的计划里,清军可以利用知县坚守衙门的时间收缩到南城楼附近,然后通过缺口转移到城外。南面城外的明军看起来没有太多战兵,东西两边的城门都被堵死了,只要能利用城区地形阻止明军突破,敌军想要包抄清军就得从北面的缺口再出去,然后绕过钟祥城来追击。 总兵又瞥了一眼城墙缺口那里,刚才他派去封闭缺口的那营士兵已经靠近目标,虽然地形狭窄,但是那里只有区区几面旗帜,而且都是一些号旗而不像是指挥旗,肯定是些没有战斗力的散兵游勇,营兵只要一个冲锋应该就可以拿下。 “夺回缺口总是没错的。”总兵自言自语了一声。无论是防守、反击还是突围,这个行动总是有用的。 …… 看到大队清军向这里走来,缺口周围的明军顿时发生了恐慌。大多数辅兵身边只带着绳子和木棍,这在清兵的披甲兵面前与赤手空拳没有什么区别。这些恐慌的士兵抬头四顾,看到自封江南提督的那个神秘宗室牢牢握着一面红旗站在城墙上。他已经换上了赵天霸的盔甲。 当看到有士兵望自己的时候,邓名就朝那个人微笑一下。 刚才邓名决意坚守时,卫士们就商量要死死地堵住缺口,敢于冲击防线向城外逃生者杀无赦。但邓名不同意下这个命令,他要卫士们向周围的明军交代清楚,希望他们留下,但如果坚持出城也不会阻拦;辅兵也就算了,若是有盔甲的战兵要离开城池,需要把盔甲脱下,以便让那些愿意留下作战的辅兵有装备可用。 “你们出城后就赶快去向袁将军报告,”卫士们对豁口旁的明军士兵高声传达着邓名的命令:“告诉袁将军你们撤出城了,临走时看到江南提督还在墙上坚守,让袁将军赶快派兵来支援。” 听到这命令后,战兵们互相瞅了瞅,最后都决定留下来。邓名固然是不为难他们,但邓名若是肯和他们一起撤出城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邓名不走,如果自己走了,万一将来邓名失陷在城里,不管这些战兵是谁的部下,无论是刘体纯、袁宗第还是贺珍,都不可能放过他们。 豁口站不下几十个人,绝大部分人都站在城墙上。这里还有一些清兵留下的守城器械可以利用,比如装运土石的吊篮。明军把这些吊篮挪到城墙的外侧,大批的辅兵出了城,他们在城墙根下挖掘石头,装进吊篮中,再由城墙上的辅兵提上去。 明军布置了一番,人心稍安,同时清军已经跑步逼近。 站在邓名东面的赵天霸提起一张铁弓,弯弓搭箭向城墙下道路上的清兵瞄准。卫队里除了赵天霸以外还有两个射箭好手,吴越望就是其中之一。 “不要射脸。”赵天霸一边交代同伴,一边把弓满满地拉开,仔细地瞄准,松手射出了第一箭。 箭去如流星,射中了跑在前面的一个清兵千总的腿上,后者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接着就习惯性地伸手握住箭杆,用力一拔。 “啊!” 那个清军军官不但没有能够拔出箭,反倒发出痛极的一声惨叫。 轮到吴越望了,他眯着眼瞄准了一下,射出了第二箭,同样击中一个清兵的腿部。 三个射手不紧不慢地轮番射箭,目标就是清军的军官或是冲在最前面的敌兵。 “真是好箭。”赵天霸又从箭壶里摸出了一支铁骨狼牙箭,在心里暗暗称赞道。 以往射箭的时候务求命中要害,因为普通弓箭造成的伤害有限,若不命中要害就不能让人失去战斗力,但这种狼牙箭却是完全不同。 其它弓箭有时还能被悍勇的人忍着一时的疼痛猛地拔出,但这种铁箭的箭头上有几排倒刺,射入人体后,这些铁刺就像狼牙一样紧紧地咬住了肌肉,和伤口周围的血管、组织纠缠在了一起,根本拔不出来。 几个中箭倒下的清兵疼得大叫,还有人拔出刀子想切断箭杆。以往若是箭头拔不出,那切断箭杆也能极大地减轻痛苦。可狼牙箭的箭杆需要用钢锉才能锉断,这些清兵用刀具切割箭杆只是无益地增加了自己的痛苦。 很快这些清兵就中止了这种徒劳的尝试,长长的箭杆留在人体外,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它们晃动,而任何轻微的晃动都会搅动伤口,让负伤者发出难以忍受的惨叫声。 发现三个明军射手后,清军也派出弓箭手还击,不过他们没有墙垛的掩护,很快就有数人被居高临下的赵天霸等人命中。明军没有向任何敌人的面部攻击,因此直到现在仍没有清军毙命。不过被明军铁箭命中的人都彻底地失去战斗力,他们持续不断的痛苦声,也在折磨着身边的同伴。 刚才清军有一箭击中了吴越望的上臂,不过并没能穿透他身上的铁甲,毫发无损的吴越望立刻予以还击,一箭射穿了对方的肩甲。铁箭沉重的箭身和刚性的箭杆让它的穿甲能力大大超过普通的羽箭,更接近弩箭,弓箭手身上的轻甲对它的防御效果并不强,尤其是在这种距离上。 被命中的清兵弓箭手丢下武器,靠着背后的墙壁坐在地上直抽凉气,他用双手握着肩膀上还在颤动的箭杆,竭力想制止它的抖动,转眼间就疼得头晕眼花,偏偏还没有任何办法减轻这种痛苦。 明军弓箭手虽然不多,但是他们射过来的箭大大减缓了清军的前进速度。现在这些清兵已经不敢在城墙边的开阔道路上急行,而是躲在路边的房屋后,弯着腰向前摸去。就连领着这一营兵的游击都躲在了远处一幢民房的墙后面,小心地露出半个身子观察着城墙上的动静。 这个游击已经认出了对方使用的铁箭,据他所知,这种武器多半是炫耀装备,因为太贵了,比弩箭还贵。本来羽箭就不便宜,用这种比羽箭还要昂贵许多倍的精致武器去攻击小兵,那就是一箭能射死十个都赔本。因此一般也就是亲王级别人物的近卫,会带上那么一壶狼牙箭,用以炫耀主君的身份,不会真有人拿它当作制式武器。 但现在对方就是在用这种武器攻击小兵,看到那些士兵痛不欲生的模样,游击自己也是胆战心惊。明军始终不向致命部位射击,要是挨上一箭,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游击看到自己的弓箭手没有取得任何战绩,大部分箭矢都被墙垛和城墙挡开,但就是没有墙垛,多半也奈何不了明军弓箭手身上的那一身炫目铁甲。 游击向挺立在墙上的红旗瞥了一眼,暗道:“那旗下到底是什么人?” ------------ 第十八节 激战 看到城下的清军已经倒地十余人,剩下的不是小心翼翼贴着墙边,就是绕到房屋后寻找掩护,明军士气顿时大振。等清军士兵又靠近豁口一些后,城墙上的明军军官就组织士兵动手,把石头从墙边滚下去。底下的清军不得不进一步放矮身体,半蹲在地面上,把盾牌高举在头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蹭。 有个明军士兵扔得兴起,就探出身体,把一块大石头瞄准了墙下的盾牌,狠狠地掷下,他的英勇行为引起了一阵欢呼。很快就有其他人学着他的样子,探身出墙去扔石头,更有几个明军合作,把一块长长的青砖举过墙垛,一起松手,让它骨碌碌地落在了墙根下一排正向前缓慢挪动的盾牌上。 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块巨石从天上掉下来,下面几个单手持盾的清兵顿时就被压倒在地,两个手臂折断的士兵从墙角一直滚到道路中央,抱着手臂大声呼号。 在清军游击的命令下,和赵天霸等人对射的清军弓箭手开始攻击那些探身出来的明军投石手,不过清军的位置非常不好,他们位于低矮的房屋后面,要是隐藏着还好,只要一露头立刻就会被对面高墙上发现,往往这些弓箭手刚刚找到目标,前出到攻击位置开始弯弓瞄准时,对面以逸待劳的明军射手就已经把铁箭射了过来。 又有三个弓箭手被射倒后,其余的清军弓箭手纷纷缩着脖子,藏身在掩体后面。这三个弓箭手只换来了一个明军的负伤,刚才这个明军士兵正把一块大石头高举过顶,要狠狠地向城下投去时,被侧面飞来的一支羽箭击中右胸,他大叫一声,手中的石头脱手飞出城墙,人则倒向后面。 旁边有两个辅兵蹲下身扶住这个伤员,扯开他胸前的衣服露出伤口,这根箭并没有深入胸膛,一个辅兵立刻掰断了箭杆,然后检查了一下创口,喊了一声:“忍着点,弟兄!”,就握住还露在外面的末梢用力一拔,把箭头拽了出来。 “送他出城。”邓名一直在注视着这个伤员,他让把这个士兵送出城外再进行伤口处理。听到命令后,辅兵马上把伤员抬下了城墙。外面早已经升起了火,做好了准备,会把伤口烧灼一下再包扎起来。 一个战士负伤并没有打消明军的勇气,大部分人都发现探身投石的风险并不大,而且对面的弓箭手已经消失了,并没有更多的羽箭向城上飞过来。现在赵天霸等人已经不再继续攻击敌人,而是戒备地看着街对面的房屋,努力寻找着清兵弓箭手的身影。身边的吆喝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更多的石头被明军扔了下去。城墙的另一侧也忙得热火朝天,把更多的石头拉上城头。尽管如此,还到处都是找不到石头可扔的抱怨声,这声音随着清军的弓箭手始终不露头变得越来越多。 中箭加上被砸伤的,清军已经损失了十一个弓箭手、十几个刀盾兵和差不多数量的长枪兵,尽管付出了近四十人的代价,清军仍然没能摸到豁口边上。对方那种铁箭对士气的打击实在太厉害,游击发现自己的弓箭手都躲在墙后不肯冒险出去攻击明军,而其他士兵也被中箭同伴的哀嚎声吓得心惊胆战,没人愿意领头上前。 如果不努力上前就只能躲在墙角边挨砸,或是藏身在民居中间旁观,对攻占豁口毫无意义。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不停地落下,又有一个清兵实在撑不住盾牌了,手一晃、盾牌一歪,被青砖砸得头破血流。其他清军士兵不肯继续呆在墙角无休无止地挨砸,一声呼哨,这些清军就集体冲过墙边的街道,争先恐后地跑进街道另外一侧的建筑区中。 对于这些逃跑的清军,明军的三个弓箭手并没有予以攻击。虽然这种铁箭不错,但毕竟数量有限,他们手中只有几壶狼牙箭,现在已经用掉了一小半。 当清军士兵分散到居民住宅区后,游击想要指挥他们就变得更加困难起来。比如弓箭手这种躲避战斗的行为就很难制止。如果游击积极地催促弓箭手奋力攻击明军的话,他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明军射手的靶子。绿营游击退后了两步,与那面可能窜出危险箭矢的城墙再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向东面看去。现在他只希望城墙上面的攻击会比较顺利,能够尽快把城墙上讨厌的明军弓箭手驱逐出去。 可惜城墙上的攻击一点儿也不顺利。明军在炸塌城墙的同时也消灭了这段城墙附近最有战斗力的清兵,没有被波及的清兵都是躲得比较远的谨慎人士。当发现明军登上城墙后,这些胆小的人们立刻头也不回地向南城楼跑去。这些都是安陆府的士兵,也有钟祥城里的本地人。其中一部分扔下军服、武器就逃回家去了,剩下无处可逃的,只好在城楼上等待命运的安排。 汉阳总兵带领部队赶到后,这些远远躲着的清兵就被重新组织起来,命令他们拿起武器在城墙上前进,向豁口方向发起进攻,配合墙下的清军把明军驱赶出城,恢复对这一段城墙的控制——当时总兵还没有决定突围。 这些清兵于是只好拿起武器,再一次排列队伍从城楼出发,高声呐喊着向明军发起进攻。 钟祥的城墙也没有多宽,再刨除两侧墙垛占据的空间后,也就是够三、四个人并排行走的样子。清军对面的敌人并不是邓名的亲卫,而是刘体纯和贺珍的一些战兵、辅兵。精锐的战兵都跟随刘体纯、贺珍冲杀去了,豁口附近留下来为数不多战斗力较差的士兵,他们和钟祥县兵的地位相近,不少是最近几次战役中投降明军的前清兵。更有新参军的老百姓,今天还是第一次上战场。 刚才城墙被炸塌后,这些明军士兵趾高气扬地从城墙上向南城楼前进,打算先礼后兵劝降城楼上的守兵。其中那些刚投降明军的清兵对自己的劝降行动信心十足,就在不久前他们也陷入过同样的绝境,当时心中那种恐慌和惊骇还记忆犹新。这些清兵打算用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向城楼的守军证明投降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这些明军向城楼走去的时候,望见清军的旗杆上先后升起三盏灯笼,一个个更是心中大定,自觉胜劵在握。虽然守卫城楼的军官或许还会有反抗的心思,但大部分人当兵就是为了吃饭,绿营兵肯定已经毫无斗志——这些前绿营兵对敌人的心理了解得十分清楚。 当他们从高高的城墙上看到城楼下突然涌来一大群清兵,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晃得人眼花缭乱,这些明军见状急忙准备撤退。只是他们位于城墙上面,面前只有唯一的一条路,或者退回远远的豁口那里,或者从城墙下去。情急之间就有人想找绳子把自己吊下城去。别说一时找不到绳子,若是真的这么一逃,那以后在明军中可就别想站直脊梁了。 看到一队清兵离开城楼,沿着城墙往豁口的方向开来的时候,城上的明军又发生了动摇,毕竟他们和豁口那边扔石头的同伴不同,他们与清军之间没有城垛掩护,没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砸人还不担心还手。看到清兵越走越近,明军更加心情紧张,最靠东面的第一排士兵四下打量,觉得到了必须缒城撤退的紧急时刻了。 不过这些向明军靠拢过来的清军心中也是同样的紧张,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清兵在距离明军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就止住步伐,用力地向对面的明军吼叫,发出凶狠的吆喝声。尽管这些清兵停下了脚步并且侧身让开了通道,但他们身后的同伴丝毫无意越过排头兵上前攻击明军,而是一个个都默契地停了下来,也奋力地向明军发出大声的吆喝,希望能够通过展示军威把敌军吓得连连后退。 他们对面的明军排头兵并不是不想撤退,只是身后挤满了人无路再退了。听到清军锋线士兵发出的凶狠吆喝声后,本来异常不安的明军东线士兵倒是稍稍宽心,恢复了一些信心和士气,因为他们实在是把绿营士兵的心理了解得太透彻了。 明军士兵不甘示弱地大声吆喝回去,同时纷纷放平手中的长枪,向逼近过来的敌兵示威地晃动着。 两军的前锋互相试探着,心中的底气都变得越来越足。在清军紧逼的同时,明军也勇敢地迎着往前迈出了一步。彼此之间的距离缓慢地缩短,当两边的士兵距离四米左右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次站定脚步。 “嗯!” “嗯!” “哼!” “哼!” 双方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把嘴角的胡须吹得老高,发出“哼哼哈哈”的威吓声。在这样的近距离上,两军士兵已经可以发生战斗接触。两边的士兵都握住他们手中长枪枪杆的末梢位置,把枪向前探出,互相在空中击打着对方的枪杆,发出噼里啪啦的碰击声。 互相拍打了几下,气势如虹的两军谁也没能吓退对面的敌人,任何一方的排头兵都不是铁打的超人,相持片刻后前排士兵的额头上都是大汗淋漓。他们背后的第二排士兵已经观战多时,一个个对战况也都心里有数,在看到排头的士兵汗流浃背后,他们勇敢地上前与排头兵交换位置,挺枪与敌兵交战。后面的士兵都留在原地,绝不上前添乱,保证最前排两军之间的距离维持在两杆枪的长度左右。 很快替补上来的士兵也感到有些疲惫了,后排士兵纷纷仗义地与前面的同伴交换位置,有些特别勇敢的士兵还插队,抢着走到排头一展身手。 新替换上来的这个清军满脸横肉,站上来之后先是和以前的人一般地吹胡子瞪眼一通,然后就开始龇牙咧嘴地磨后槽牙,把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甚是骇人。 对面的明军士兵也不甘示弱地咬牙切齿,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清军有一套绝活,三个明军一起咬牙发出的声音也比不上对面一个人响亮。 “他是属耗子的吗?”几个明军在心里骂道,对面这个人太穷凶恶极了。 “让我来。”后排的一个明军军官推开挡在身前的众人,昂首阔步走到最前面,冷冷地凝视了对面那并排的几个清兵一眼,突然毫无征兆地抽刀出鞘…… 西城楼此时已经停止了抵抗,守卫的将佐和他的亲兵战死,剩下的安陆兵都投降求饶。不过贺珍并没有时间登上城楼看一眼。 西城楼的事情一结束,贺珍就急忙指挥主力向东发起进攻。刘体纯追着安陆府知府向东面打去了,被夹在两部明军之间的清兵还有待消灭。城西大道此时完全被明军控制,被分段切割开来的清兵有一百多人已经投降,还有一百人左右逃到路两侧的民房里,几人一伙儿背靠着墙壁,顶着房门仍在抵抗。 不肯放下武器的清兵就必须要消灭,而且越早越好。同时还要防备他们纵火垂死抵抗,若真有这种情况,一定要立刻扑灭,免得酿成大祸。 对于这些几人一伙儿据守房屋的清兵,明军虽然人多势众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又不能自己放火把他们赶出房来,只好一间一间地先四下堵住,然后正门、墙壁、屋顶同时发动进攻,几十个人从四面八方一起动手,冲进屋后把几个敌兵乱刀分尸。 面对人数是他们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明军的小心清剿,这些清兵没能给明军造成什么损失,但却极大地拖延了贺珍前进的步伐。 “这帮狗鞑子今天怎么这样顽强?”贺珍指挥消灭了十几间房子里的清兵,共计四、五十人,突然感到有些不对,以往若是看到明军的绝对优势兵力入城后,很快清军就会丧失斗志;而这些清兵虽然看不清城区的全貌,但肯定也能意识到明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贺珍感到有些迷惑,又感觉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问题。这些清兵不肯投降而是据屋死守,难道他们还指望知府、县令能带着几百人翻盘,钟祥清军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不成? 城北的郝摇旗此时也有相似的疑问。刚才与那几百清军交战时他就感到有些异常,对方的战斗力似乎比他印象里的县城兵强了不少,五百多清兵面对三千统一指挥的明军,居然没有一下子被冲垮。现在城北大道还有一半在清军的控制中,三百清兵且战且退,阻止明军迅速靠近城中心的衙门。被切割开来的清军,抵抗能力也比郝摇旗预计的要顽强得多。有一大股清军窜进了一座大宅子,在里面齐心协力地防守,虽然清军只有四十多人,但郝摇旗围在外面的几百人一直没能冲进去。 虽然消灭了一百多清兵,但郝摇旗也付出了二十多人伤亡的代价。己方可是六比一的优势兵力,虽说巷战不利于兵力展开,而且相当有利于小股兵力防守,但这个数字还是足以说明对方训练有素,军心士气都相当不错。 “报告,有个俘虏招供说城内有三千武昌兵!”一个亲卫跑来向郝摇旗报告道。 “三千武昌兵?”郝摇旗大吃一惊,不过这个消息解释了为什么对面的部队战斗力远高于一般的县兵。 “还有从各县紧急调来的一千五百多披甲兵,加上钟祥原来的一千披甲兵,城内有五千六百多披甲兵。” “呼——”郝摇旗长吁了一口气。如果这个数字没错的话,那他今天的仗打得还是不错的。他知道城西的明军也已经杀过来——刘体纯和郝摇旗的部下已经在西北城区取得接触,他看见西城楼的清军绿色旗帜已经消失不见,想必那里已经被明军占领了。 “先拿下北城楼。”郝摇旗不再急着催促军队前进。 六千多战兵进城,城内有五千五百战兵防守,半个时辰不到就夺下了小半座城,这个成绩足以让明军自豪了。郝摇旗觉得当务之急是迅速取得一个制高点,让自己能够观察一下城内的整个军事形势。 郝摇旗放缓了对南面的攻击,抓紧时间攻击身后的北城楼,以及那股躲在大宅子里负隅顽抗的武昌兵。既然知道敌人有五千多披甲,那么这些地方的守兵拒不投降就容易理解了,他们并不知道明军的进攻规模,多半还盼望着清军反攻给他们解围。 “不用太着急,慢慢来。”郝摇旗感到明军有点进展太快,到现在为止制高点几乎还全在清军手中,这对明军掌握全局很不利。城西北的鼓楼此时也还控制在清军手中,郝摇旗又向那里增派了一支部队。 他决定稳扎稳打,不给清军翻身的机会。 ------------ 第十九节 一骑 城墙上站在前排的清军,看到对面那个明军军官突然抽出雪亮的刀子,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急忙加倍凶狠地大声吆喝,这既是一种威胁警告,提醒对方己方可不是好惹的,同时也是给自己壮胆。 这个明军军官是不久前在郧阳向刘体纯投降的,看见豁口附近的明军占据有利的地势,已经把武昌兵赶出了城下的道路,觉得形势对己方有利,也想立下些战功。军官把手中的钢刀舞成一团刀花,一边舞刀一边警惕地向前缓缓挪动。 军官身后的几个士兵从郧阳开始就是他的手下了,见到长官威风凛凛,他们胆气也是一壮,跟在长官的背后用力地抖动枪杆,发出“嘿”、“嘿”的威胁声。 眼前刀光滚滚,还有好几根长枪像毒蛇的信子般闪动着逼近,清军士兵心中胆怯,声音忽然低了八度,不由自主地纷纷向后退让。 “不许退!”后面压阵的一个清军军官见状顿时心急如焚,一旦气势被明军压过去,那就很容易节节败退。虽然这个清军军官和手下都是从外县调来的,钟祥城既不是他们的故乡也没有什么想保卫的东西,但如果就这样败回城楼,说不定会被汉阳总兵杀头。 清军军官一挥手中的宝剑,大步迎上前去。 看到首领如此勇猛,清军士兵们士气大振,声音顿时又高亢起来,不再继续后退而是朝对面比划着长枪。他们每朝着空中刺出一枪,口中就发出“哈”的一声大吼。 两军就这样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互相突刺,两位军官就像是先秦时代的士大夫一样,在军阵之间单打独斗。 两个军官横眉立目,咬牙切齿,面色狰狞,用尽全力地把刀剑在空中劈砍。两人厮杀良久未分胜负,各自背后的呐喊助威声却一浪高过一浪。两人都是越战越勇,他们虽然均有点疲惫,但都很清楚这个时候决不能先退一步,否则一下子就会被对方的气势压过。 …… 汉阳总兵已经看出对缺口的进攻并不顺利,得知对方有精锐的弓箭手压阵后,总兵没有继续迟疑,命令道:“亲兵营前进。” 给知府和县令派去的使者已经走了好一会了。总兵估计,当清军开始向城南收缩后,用不了多久全城的明军就会包围上来,不攻下这个缺口大军就没有出城的通道。目前城外的明军还不多,不过一旦他们明白清军从缺口突围的意图,肯定也会迅速围拢上来。现在缺口那里看上去也就上百个战兵,若是现在都拿不下,那一会儿明军的增援到了还怎么打? 武昌兵虽然不像吴三桂、赵良栋的军队那么精锐,但好歹也算是省级的军队,可他们居然没能瞬间冲下明军散兵游勇防守的缺口,总兵心里对此是很不满的。尤其是这段时间里那个周培公还在旁边喋喋不休。 “大帅,王师这是要放弃钟祥吗?此举不妥啊!” “大帅,怎么这个缺口这么难打啊?是贼人部署了精兵强将吗?” “如果不是总督大人让我关照你,就把你扔在衙门里和县令一起坚守!”总兵本来就因为诸事不顺而心里着急,不过表面上他并不会对一个年轻的举人失礼,尤其这个姓周的读书人是大清科举的秀才,是大清的举人,将来可能还会是大清的进士,更不用说还有胡全才的看重。 “没有什么精兵强将,只是一些乌合之众罢了。”远处缺口处的战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城墙上的战斗总兵还是看到了。从外县调来的披甲兵对战刚刚投降明军的前绿营兵,这种三流军队之间的战斗可以打上一天也分不出个胜负。虽然不清楚明军统帅为何让这种三流部队防守重要的豁口,不过总兵很清楚这是送给他一个脱险的机会,他已经下令去召回城墙上的清兵,腾出进攻通道给他的亲兵营。 总兵打算双管齐下,让亲兵营从城墙上和城墙下两条路同时发起进攻,而且城墙上这路首先发动。因为在城墙上能极大地提升士兵的胆气,即使是三流部队,有时在城墙上作战也能勇气大增,给精锐的敌人以沉重的打击。豁口附近据守城墙的敌军有心理优势,总兵怀疑就是这种情绪带给缺口处的明军额外的战斗力,让他们暂时挡住了武昌兵的进攻。但是一旦清军从城墙上进攻就不同了,虽然城墙很窄展不开兵力,但是对方也没有用来壮胆的地理优势,精锐和鱼腩部队就会高下立判。 城楼上开始鸣金,看着城墙上的清军迅速地退了回来,总兵急不可待地命令一队百人刀盾兵登城准备进攻。亲兵营这一百兵由一个千总和两个把总带队,三个军官来到城楼前向总兵领命。 “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打垮贼人,拿下缺口。”当着周围众人的面,总兵大声吩咐这三个手下。听到总兵的命令后,三个人一起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带兵向前。 之所以派这么多刀盾兵上前,是为了在拿下缺口后布防两侧城墙,确保明军不能夺回这个通道。不然以对面明军的表现,总兵觉得三、五十个亲兵营的刀盾兵就能杀得他们抱头鼠窜了。等到拿下城墙,也就不需要从正面强攻缺口了,不给明军据险杀伤亲兵营士兵的机会。 当城墙上的清兵全数退出来之后,千总立刻一挥长刀,率先冲进两面墙垛之间的通道。众多亲兵营刀盾兵此时都已经取下背上的盾牌,分成两队,小跑着跟在千总的背后踏上城墙。所有的清兵都一言不发,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盾牌,用差不多的姿势向前跑去。 在这些清兵的右侧,还有第三队清兵,这队刀盾兵并没有一起往城墙上的通道里挤,带头的把总在城楼和城墙的连接位置轻轻一跃,纵身跳上了城墙内侧的墙垛,然后就在墙垛上跳跃着前进,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千总,和长官齐头并进。他身后的清兵也一个接一个地学着他的样子,跃上了墙垛,紧紧跟在把总身后。 刚才看到对峙的清军退去后,明军这边立刻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但才高兴了没有多久,就看到刀盾兵从通道和墙垛上一齐攻来,快速地向明军靠近。这些清兵并没有在远处威胁性地吆喝,而明军的阵阵吼声也没能减缓他们逼近的步伐,转眼间清兵就来到双方僵持不下的位置上。 “杀!” 随着千总将高高举过头顶的长刀向下一按,跟在他身后的众多亲兵营士兵一起齐声大喝,好似雷霆般巨响。 前排清兵用盾牌挡开刺过来的长枪,挥刀就向面前的明军砍去;他们身后的同伴也不等待,当头排的清兵减缓脚步开始厮杀时,第二排的清兵就利用前排的空隙闪身窜到前面,挥刀斩向后面的明军。在这几个清兵挥刀时,从更后面跟进的清兵一上来就蹲下身,向明军的小腿上砍去。 在通道的旁边,领头的把总瞅到一个空隙,大喝一声就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刀光,猛地跃入明军后排人丛之中。他身后的清兵继续向前跑,也向对面的空隙中跃去,顿时城墙上的明军就是一片大乱。 明军士兵不断地被砍倒、砍翻,却几乎无法阻止清军的继续前进。有的明军被四面涌来的刀光逼得走投无路,也只好跳上城垛避险,接着刀光尾追而至,硬是把几个明军逼得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明军后面的队形比较松散,看见清兵来势汹汹,远处的明军士兵顿时骚动起来。有一些辅兵正在从城墙下提石头,也面露惊惶之色,停下手里的工作,开始环顾四周。 “大帅的亲兵果然勇猛无敌。”看到清兵进展顺利,周培公又惊又喜。今天开战以来形势好像一直在急剧恶化,汉阳总兵始终对他的问题带搭不理的,让周培公内心更是担忧。但现在总算看到明显的好兆头了,照这个进攻速度,夺回城墙的缺口根本用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呵呵,周先生谬赞了。”虽然是意料之中,但看到手下的进展十分顺利,汉阳总兵心里也是欢喜。 平西王的亲卫他没有机会见到,但名将赵良栋来洪承畴手下效力时,汉阳总兵曾有幸一见对方的亲兵营,那一副声势、军容,真让他羡慕不已。为此汉阳总兵曾经非常谦虚、恭敬地向赵良栋询问练兵之道。 大概是看汉阳总兵态度很好、礼物也不轻,赵良栋就与他分享过不少练兵心得。不过总兵知道,自己的亲兵营虽然采用了赵良栋的一些练兵秘法,但肯定还是远远不能和对方相比的。赵良栋亲兵营中的士兵都是从陕西一路杀出来的,军官人人身经百战,士兵中上过三次战场的人都不能算老兵。 而汉阳总兵这一营亲兵,只有十几个军官上过两、三次战场,士兵上阵一次就能称得上老兵,其余的顶多是镇压过抗税的百姓,或是在屠城时杀过人。总兵自己私下揣测,就是遇上夔东明将的亲卫精锐,自己的亲兵营恐怕都远处下风,不过收拾这些三流明军那是绰绰有余了。 “敌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今天总兵屡屡出现失误,在这个不懂军事的举人面前出了不少丑,现在好不容易露了一手,他急于挽回面子,而且也要给城楼上的友军打气,他指着缺口方向大言不惭地说道:“若是遇上李定国,本将还要认真对待。可是对付刘体纯、郝摇旗之流,本将的儿郎以一敌十不成问题。” 远远望到部分清军跳上城垛往前跑来,赵天霸觉得那边的明军多半抵挡不住,他就把铁弓斜靠在墙边,向不远处的一杆长枪跨了两步。但看看两面墙垛,感到通道太狭窄了,赵天霸停下脚步又去摸腰间的剑柄。 “行了,行了,什么功劳你都要抢么?”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按住了赵天霸的肩膀,同时传来周开荒埋怨的声音。 拉住赵天霸后,周开荒并没有向前而是向豁口处跑去,下了城墙后他就去牵自己系在下面的坐骑,同时高声呼唤不远处的武保平:“武三,快来帮忙!” 周开荒在前头使劲地拉,武保平在后面使出吃奶力气地推,总算把周开荒的坐骑牵上了城墙。辅兵们急忙让出道路,紧接着又看到武保平从城墙下扔了一根大旗上来,周开荒稳稳地接在手中。 一把扯下杆上的旗帜,周开荒就抱着那又长又粗的旗杆飞身上马。 “都闪开!”周开荒大吼一声。 周开荒催动坐骑,在狭窄的城墙上不断加速。正在掉头逃跑的明军见到迎面过来一个骑士,纷纷向两边让开,有的人攀上了身边的墙垛,也有的人把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感到战马带着风声从自己的鼻尖前扑过去。 从几十个明军身旁跑过后,周开荒又狠狠一踢马腹,在城墙上如同在平地上一般地疾驰,冲向清兵队伍中。与此同时,周开荒把旗杆抡成一个大圆,把城垛上的清军砸向墙外,那些清兵无处避让,被周开荒的旗杆一抡就下去了一排。 通道上的清军纷纷本能地闪避撞过来的高大马匹,周开荒索性勒定了战马,操纵着它原地转圈,在清军刀盾手中乱踏乱踩,转眼间就有好几个人被马踩到,顿时惨叫声大作。 周开荒一边舞动旗杆,一边骑着马前前后后来回挪动,周围的清兵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领头的清兵千总在须发之间躲开踏过来的马腿,已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腾挪闪转,寻找机会要攻击马腿、马腹,但周开荒的武器虎虎生风,竟找不到一点破绽。俯身一扑,清兵千总躲开筋断骨折的危险后,奋力一跃跳上了安全的高处墙垛,准备再一次发动攻击。但他将将上去,刚想转身查看那个明军骑士的动作,周开荒的旗杆突然抡过来,正打在清军千总的腰眼上,他惨叫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城墙上飞出,落向墙外的地面。 这时两个清军把总一左一右,向周开荒逼来。其中一个把总在周开荒抡旗杆的时候低头一闪,听到背后的千总被打得飞了出去,他趁机窜到周开荒的马边,挥刀斩去。这时旗杆已经伸出,来不及收回,周开荒低头冲着近在咫尺的敌人脸上猛地喷出一声大吼,震得清军把总一愣,周开荒瞬间飞出一脚,重重地踢在这个清军军官的前胸,把他踹得向后腾空而起,撞在后面的墙垛上,身体翻了过去,跟在他的长官后面摔出了城墙。 从右边上来的清军把总已经看到周开荒的勇猛,虽然清军人多却始终无一人能够上前,他便跃上了外侧的墙垛,仗着提高了地势,举刀便砍。周开荒又是一声大喝,右腿狠狠地踢了一下战马,同时把马头向右一拉,战马就人立而起,一双前腿探出,把这个清军把总从墙头踹了出去。 坐骑立起时,周开荒用来踢人的左腿还没有收回到马镫中,他用旗杆在地上一支,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没有滑落。 周开荒拨转马头,向着来路跑回去。 刚才看到周开荒大显神威,把十几个清兵踩翻或是打下城墙后,城墙上正在撤退的明军战兵也都收住脚步,一边观战一边连连高喊着叫好。突然看到周开荒居然跑回来了,顿时把明军士兵都愣住了,接下去的喝彩声也硬生生地打断。 “这样的军神也会逃跑么?” 就在众明军惊疑不定的时候,周开荒掉转马头,重新飞快地加速冲向前方的清军,把四、五个敌兵踩得倒地不起的同时,又将三个敌兵抡下城墙。 周开荒第二次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在敌阵中久留,而是在冲力耗尽后毫不犹豫地掉头离开。墙垛上观战的明军都已经知道军神绝不是在逃跑。 果然,周开荒第三次面向清军,加速、冲锋……七进七出。 登上城墙的一百名刀盾兵,竟然被明军的一个骑士杀伤了四、五十人,剩下的都从城墙上逃回了城楼旁。 城楼周围的清军人人如临大敌,刀剑出鞘对着城墙的通道,那上面只有一个明军骑兵而已,他横着手中的旗杆,山岳一般地屹然不动,让那道城墙看上去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整个城楼的清兵都失去了进攻的胆量,反倒全神贯注地提防着他径取城楼。 刚刚听总兵吹嘘他的亲兵营以一敌十的时候,周培公还满心欢喜,以为转眼就能拿下城墙的缺口,没想到却被这么一个明军堵住了去路。周培公的脑子里不禁冒出了一个词——以一敌百。 “唉,唉,还不仅是以一敌百,”周培公哀叹道:“派出去的一百刀盾兵已经被杀得落花流水了,看上去对方好像还有余力呢!” “一骑当千!”周培公尽管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眼前威风凛凛的敌骑。 ------------ 第二十节 困兽 “要是我也有个锦衣卫千户的身份就好了。”周开荒在心中暗自叹息道,郧阳一战,赵天霸阵斩守将的经过被明军将士津津乐道,周开荒对此非常羡慕:固然对方是西营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可自己也是闯营新秀中出类拔萃的啊。 现在好不容易周开荒也有了可以相提并论的事迹,却感到自己很难喊出能够和赵天霸类似的豪言:锦衣卫千户那是多响亮的名头!而周开荒之前只是袁宗第手下的一个千总,天下千总这么多,喊出来也没有特别光彩之处。而若是什么都不提只报出名号的话,周开荒觉得大家会认为自己是个无名之辈。 幸好,周开荒也有赵天霸羡慕的东西。 “我就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随着邓名的公开信,周开荒在清廷那边也算榜上有名的通缉犯了。看到清兵已经都逃回了城楼,周开荒双臂高举起手中的旗杆,冲着城楼上大喊道:“谁敢与我一战?” “啊!” 听到对面敌骑兵自称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后,周培公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发出了惊呼,都是汉阳总兵的师爷、幕客之流。昆明大火的消息早就传到湖北,虽然不是人人都记得周开荒这个名字,但是对方既然提到昆明,那定然是火烧昆明中的一个。 “既然这人是周开荒,”周培公倒是记得这个本家的名字,昆明大火一事在湖广士人中也引起很大震动,无数人都在私下猜测邓名的身份,他对总兵叫道:“那城墙缺口那面旗下的,是不是就是邓名?!” 汉阳总兵没有时间和周培公探讨谁是防守缺口明军的主将,见手下都已经撤回来,他冷着脸举起手,身后的大批弓箭手立刻开始弯弓搭箭。 周开荒并没有给对方狙击自己的机会,他以前就参加过多次战斗,最近几个月来更是身经百战,刚才他来回高速移动,停下来的时候也总是和敌兵纠缠在一起。喊完这嗓子后周开荒拨马就走,根本不多做停留,也不管会不会有人回答自己的挑战,不过临走时周开荒还是放声大笑,丢下一句话:“无胆鼠辈!” 看着那个敌骑飞快地远离而去,高高举起手臂的汉阳总兵又把它缓缓放下,城楼附近的清军弓箭手也都无奈地重新把弓收起。 “大闹昆明的,是那个邓名吧。”汉阳总兵这才有时间对周围的幕僚们说道,他环顾着身边的人:“邓名的檄文中有刚才这个贼人的名字么?” “有!”看到总兵的师爷摇头不知,周培公急忙跳出来炫耀自己的记忆力:“确有此人。” 城墙的缺口边就有一面飘扬的明军红旗,站在城楼上可以看到那里有一个人在红旗下扶着旗杆,周培公指着那个旗杆旁模糊的人影,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大帅,火烧昆明的贼首多半就在这里,现在他身边没有多少党羽,大帅可不要让他跑了,拿下此人为平西王雪耻。” “本将自当为朝廷分忧。”汉阳总兵口不应心地说道,他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拿人,而是要设法不被人家给拿了。 从城墙上被赶回来的这些亲兵营的士兵还都惊魂未定,看到周开荒离去后一个个如释重负。看到这些士兵脸上的惊慌和畏惧后,总兵知道一时三刻内这些手下是别想发挥作用了。此时总兵也已经断了从城墙上夺下缺口的念头,那个明军如此勇悍,城墙上又发挥不出人数优势,他并没有继续派手下送死的打算。 刚才想从城墙攻过去的目的是为了减少伤亡,现在看起来从城墙上进攻的损失可能要比正面进攻还要大,因此总兵立刻放弃了继续进攻城墙找回场子的念头——不但找不回场子,而且还可能丢更大的丑。 “刚才被那个敌骑占了便宜,是因为没有派出长枪兵。”此时周培公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大脑可以迅速地进行思考,想到对面很有可能是让吴三桂吃了大亏的邓名后,周培公就盼着汉阳总兵能够拿下此人。清廷给邓名定下四个前程、五千两赏银的悬赏。作为湖广总督指定的首席军务赞画,周培公觉得前程虽然肯定是总兵的,但大笔的赏银自己可以分到不少,他立刻尽忠职守地开始赞画军务,向总兵提出了一个阴险的建议:“这次大帅让长枪兵上,一定能把他刺杀于马下。” “周先生所言极是。”汉阳总兵瞥了胡全才派给自己的首席军师一眼,城墙上不适合长枪兵发挥,所以他才会派出刀盾兵,没想到对方把一匹马运上了城墙,而且还有这么一个骑术过人、武艺高强的战士。但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派大批的长枪兵去进攻城墙,因为除非对方和自己的这个首席军师一样傻,否则绝不会骑马冲着长枪冲过来,而是会下马拿着刀剑过来砍人。 不过汉阳总兵没有反驳周培公的意思,他估计自己就算说了,多半对方还接着提出类似“可以长枪兵在前,刀盾兵在后掩护”之类的建议;那么自己就只好继续解释:对方可以先砍光了前排的长枪兵,然后再去骑马撞后面的;而且总兵怀疑,就算解释得这么清楚了,对方可能还会继续抬扛,提出更多的建议,比如:“两排长枪,两派刀盾,再两排长枪,再两排刀盾”这样的新战术。 总之这会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解释工作,对周培公积极赞画军务表达完谢意后,汉阳总兵就飞快地下令,让城下的亲兵营正面进攻缺口。 这时已经有传令兵跑回来,说缺口附近的明军弓箭厉害,既然知道大闹昆明的那个家伙就在这里,汉阳总兵并不惊奇只是微微点头,表示他知道。 “快让长枪兵发起进攻吧。”见总兵迟迟没有把城下的长枪兵调上城楼,周培公心急如焚地喊道。 “嗯,让前面的士兵批双甲,用盾牌护住腿脚。”总兵追加命令道,双重甲加上盾牌,想来足以抵挡弓箭了,即便是威力巨大的铁骨箭也不会造成很大威胁。 “万万不可!”虽然总兵并没有对自己言听计从,但随着提出越来越多的建议,周培公的热情也被激发出来,而且清兵屡次受到挫折也大大影响了汉阳总兵在周培公心目中的形象,现在他对清军主帅已经远没有战前那么敬重了:“兵贵神速,缺口那里的贼人不多,当轻装上阵,猛冲猛杀把贼人一举打垮。” 这次汉阳总兵干脆装没听见,轻装的话估计都能被石头砸伤不少,对方人少所以速度不是很重要,关键是要能抵近展开肉搏战。 为了减少伤亡而且尽快发起有力的攻势,汉阳总兵还下令绕路,让亲兵营先从西南城区摸过去,然后在民房后集合,再直接对缺口发起冲击。 总兵身后的周培公听得又是跌足叹息:“兵贵神速啊,大帅,这太浪费时间了,大帅,您看过兵书吗?” “没看过!”汉阳总兵头也不回,没好气地答道,他现在有了一种把周军师从城楼上扔下去的强烈欲望,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不真的付诸行动。 “怪不得。”背后又传来一声惆怅的哀叹声。 这时远处的亲兵营好像已经抵达攻击位置,总兵顾不上和首席军师计较,身体紧紧地俯在墙垛上,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总兵的幕僚和军官们也人人屏住呼吸,涌到墙边一起向缺口那里望去,众人的动作让周培公也意识到战局已经进入关键时刻,他停止了叽叽喳喳,也踮起脚望着即将发动进攻的亲兵营。 南城楼是一个很好的观察位置,不仅能够纵观全城,而且具体到缺口攻防战的时候,总兵从这里也可以从战线的侧面看过去,及时掌握进攻的具体情况。大批的清兵走出街道,总兵看到他们结成盾阵,缓缓地向明军那边逼过去。 …… 周开荒回来以后,就坐在邓名身后的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刚才虽然战斗的时间不算很长,但是挥舞那根沉重的旗杆让他也感到很辛苦,当战斗的激情开始退去后,周开荒感到全身上下都满是疲惫感。 从城墙上可以看到有大量清兵绕到了街对面的房屋后,当清兵开始布阵时,周开荒用力地在地上一扶,就站起身打算下城墙。 “你歇会儿吧,”看到周开荒的动作后,依旧扶着大旗的邓名说道:“豁口那里站不开那么多人。” “就是,你也不能什么都抢。”李星汉刚才向邓名请战,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领头把守豁口的任务,那个地方大概也就能并排站下几个人,李星汉走到周开荒面前:“你歇会儿,把你的甲脱下来给我。” 穿着两层铁甲,李星汉一手持着剑,另一手紧握盾牌,和几个装束差不多的亲卫走到豁口前一字排开。 看到这几个全身是铁的人后,周围的明军纷纷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刚才周开荒回来后守卫豁口的明军都士气大振,觉得既有赵天霸等三个神箭手,又有周开荒这样的军神,一定能击退敌军。虽然周开荒没有上阵,但明军觉得李星汉的装束和赵天霸、周开荒他们差不多,看起来也是军神级的人物。而且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看到李星汉等人已经把最危险的地方堵得严严实实,其他的明军都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 总兵看到从巷口出来之后,很快就有几个清兵倒下,从他所在之处还能看到有股股白烟从明军据守的城墙上升起。 “竟然还有鸟铳,还不止一杆!”总兵握紧了拳头,在城垛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时其他的人也听到了几乎同时传来的几声火铳响,大家脸上的忧色更重,双层甲能够防御弓箭,对于三眼铳也有相当的防御能力,但在这种距离上面对鸟铳仍是毫无抵抗能力。 清军缓缓地推到了缺口前,总兵和他身边的人继续紧张地关注着战事的进展,明军不停地从城头上向缺口前扔下石头,缺口前的清军在战斗……一柱香后,明军依旧在扔石头,清军依旧在缺口前战斗……两柱香……三柱香,战斗的清军还在缺口前,而城墙上的明军也还在扔石头。 总兵用力地狠狠一拍墙垛,他身边的心腹人人脸色灰暗。 “鸣金!”忍无可忍地总兵下达了暂停进攻的命令,他把目光从墙边收回来,又望向城中,城西的城楼上已经升起了明军的红旗,钟楼、鼓楼和北城楼也已经停止了抵抗,控制了这些据点后明军很快就会看清城内的清军部署。 “跟本将下城。”汉阳总兵下令道,离开城楼后他就会失去对全城形势的及时掌握,不能在第一时间了解明军各处的行动,不过汉阳总兵知道局面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如果冲不下缺口清军就会全军覆灭在城里,所以他决定亲自到一线去指挥。 “大帅!”见总兵要走,周培公焦急万分地喊道:“速速让长枪兵上城啊,拿下城墙!” 见周举人还不放弃他用长枪兵冲下城墙的计划,总兵停下脚步,回头反问道:“若是那个敌骑不再骑马,而是带着一群刀盾兵杀过来,如何是好?” 周培公顿时张口结舌,汉阳总兵看着他的样子摇摇头,不再多说,而是带着亲卫快步下城而去,军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心情沉重的汉阳总兵不再对周培公感到愤怒。 总兵走下城楼,带着城楼周围的人马向西面赶去,此时周培公仍在城楼发愣,突然他灵机一动,扑到城墙边冲着汉阳总兵的背影大喊:“大帅,我有一策,可以一排长枪兵、一排刀盾兵,混杂布阵啊。” 但总兵并没有停留的意思,而是越走越远,周培公以为距离太远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喊声,急得跳脚,埋怨道:“怎么走得那么快,耳朵还这样不好?” 抱怨一通之后,周培公也急急忙忙地下城,追着汉阳总兵而去。此时还留在南城城楼上的清兵都是安陆府的士兵,武昌兵尽数跟着总兵向西而去,这些留下的士兵互相看了一会儿,都轻轻地摇了摇头。刚才汉阳总兵临走的时候交代,除了及时通报给他军情外,形势不妙的时候这些守军就退到他身后,等他攻破了缺口一起撤退出城——除了想多带一些人马脱险外,汉阳总兵也希望有安陆兵帮他断后,抵挡城北明军的追击。但这些安陆府的士兵并没有离开城楼的意思,包括镇守城楼的清军军官们,都一动不动地呆在城楼里,默默地看着城内的动静。 汉阳总兵赶到缺口对面后,亲兵营的游击立刻迎接上来,见到顶头上司后游击就大声叫道:“大帅,不是兄弟们不拼命,实在是打不下来啊。” 在发起进攻前,游击已经向亲兵营通报过险恶的局势,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个缺口是全军唯一的生路,是逃出钟祥城的最后希望。发起进攻后,亲兵营的清军前赴后继地向城墙攻去,无数清军士兵就跟着队伍站在城墙下,被上头丢下来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也一声不吭,咬着牙硬撑着,每当稍微能向前挪一步就赶快跟上,等着向前迈步的机会。 无论有多少清兵在后面等待,能够挤到李星汉他们面前的也就是有限的几个清军而已,五根鸟铳的射速虽然不快,也无法阻止清军拥挤到墙边,但对挤到最前排的清军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死神。鸟铳手可以在清兵与李星汉他们相持的时候,从容地添药装弹,然后几乎是顶着清军的脑门把他们打死。 身披双层铁甲的明军,反倒有时间不停地进行着轮换,当面前的清军面带不甘地倒下时,明军就有机会前排换后排,让每个人都有机会休息一下。 其实进攻没多久后,亲兵营的游击已经感觉这样进攻不行,但全军覆灭就在眼前他只能拼命,寄希望于奇迹出现。在总兵下令鸣金前,游击已经看清这样除了白白让士兵送命毫无益处,但他依旧不肯放弃。 “守着缺口的那几个明军,一身都是铁,枪扎不穿、刀砍不透、弓射不入。”亲兵营的游击急得已经快哭出来了。要是时间充裕,还能慢慢磨死这几个铁人,可现在清军最缺的就是时间。为了打通缺口,亲兵营的军官纷纷带头上前,攻打了这么半天,士兵死伤不到一成,可是已经有一半的军官都填进去了。 刚才总兵过来的时候,看到武昌兵已经是人心惶惶,满城都是厮杀声,士兵们不用登上城楼也能知道大事不妙。而且现在城西、城北和钟、鼓楼上都已经悬挂上了红旗,府衙那边也有火光传来,这些士兵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肯定也都知道城池陷落就在眼前了。 至于汉阳总兵的亲兵营,现在士气也不复刚才的高涨,强攻缺口时士兵们知道不冲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虽然在城墙底下不能还手,但也不能打消他们的斗志,而是人人坚持,指望冲下缺口逃出升天,到时候还能杀光城墙上扔石头的明军报仇。 等退下来后,这些士兵已经意识到他们付出的重大牺牲、忍受的巨大痛苦没有任何收效,明军依旧都好好地站在那里,敌人的阵地依然屹立。在汉阳总兵的周围,好多亲兵营的士兵都血流满面,坐在地上自行包扎着伤口,伤兵们不加掩饰地发出大声的呻吟。就算统帅想再发动一场刚才那种自杀攻击,士兵们也无法像刚才那样坚定不移地作战了。 总兵看了堵着缺口的那些明军铁甲兵一会儿,下令道:“撞他们。” “撞?”游击奇怪地问道。 “是的,他们就是活的城门,对付城门当然要撞的。”总兵下令从民房拆一些房梁下来,然后组织敢死队:“十人一队,每队抱着一根房梁,冲上去撞他们。就是要快!” “对,兵贵神速。”急匆匆赶来的周培公听到了总兵的最后一句话,他急忙上来表示赞同:“方才我就说过要轻装上阵,大帅你为何早不听啊。” 游击愕然地看着周培公,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官。汉阳总兵背对着周培公,他本来正在挥舞着手臂发号施令,但当身后传来周军师那熟悉的声音后,游击看到总兵的动作嘎然而止,像个石雕般地纹丝不动。 片刻后,游击看到总兵的手臂开始颤抖,本来张开的手掌也一下子紧攥成拳,同时眉毛也飞快地跳动了两下。 游击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他追随汉阳总兵多年,大帅的这个表情他熟悉得很,每次在出现这种表情之后,大帅再次张口时,吐出的肯定是杀人的命令,十几年来从无一次例外。游击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大帅一张口,他就会大声喊出那声:“喳!”,并把刀向那人的脖子上砍去。 但万事都有例外,游击看到总兵攥紧的拳头竟然松开了,再次开口时也没有杀人的怒意,而满是无奈之声:“快去拆房梁吧。” …… 房梁才刚拆一根,总兵就听到背后不远处已经传来喊杀声,这声音越来越近,而且好像是向着缺口这里来的。 很快,部署在北面掩护亲兵营背后的那支武昌绿营的游击送来急报,称贺珍大军杀来,明军攻势十分猛烈,贺珍更亲自在一线督战。绿营游击称他正在拼死抵抗,但手下士兵已经开始逃跑,他要总兵立刻冲下缺口,然后马上突围,不必再等他和他的绿营了。 “城外贼人的援军不知道到了没有。”刚才离开城头的时候,总兵注意到本来平静地分布在漫长包围圈上的城外明军也出现调动。已经等不及一切准备完成,总兵盯着对面缺口上的那些铁甲人,对已经拿来房梁的那队兵喝道:“上,撞!” ------------ 第二十一节 受降 守卫在城墙缺口的几个明军全身上下都被铁甲包裹保护着,汉阳总兵知道刀枪对他们的威胁很有限。但是无论穿着多少层的盔甲,巨木的撞击都不是人体能够承受的。就算盔甲依旧没有坏,里面的人也会被撞击得骨骼粉碎、内脏爆裂。 本来总兵想用几根房梁一起撞,让对面明军的铁甲兵无处可逃。这些铁甲兵肯定是明军中的精锐,如果撞死几个,清军会大受鼓舞,挽回受挫的士气;反过来,城墙上明军的信心和斗志也会遭到重大打击。 可惜城里的明军已经杀到背后,没有时间进行更多的准备,汉阳总兵下令集中亲兵营里的二十个勇士,抬着这根房梁去冲撞。汉阳总兵指望能够打开一条通道,扩大两军的交战范围。清军勇士只要能够闯进敌阵,就有机会形成乱战,后面的亲兵营大队也就能跟着一起冲过去。一旦杀散了两侧城墙上的明军,豁口这条路就打开了,光是几个铁人还是不难对付的。 清军重整的时候,城墙上的明军也在注意观察着对面的举动。看见清军拆屋子的时候,明军还以为清军是想打造简易的攻城梯子,直到看见清军抬了一根房梁站到豁口正前方的民居后面时,才猜到对方的意图。 “让开豁口。”邓名立刻下令道,让铁甲兵退回城墙上,让出一条给清军出城的道路。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局变得越来越清楚,清军即使拿下这个豁口也不可能翻盘,敌人的意图是突围而不是反击,更不可能消灭突入城内的明军。在这种情况下,邓名不愿意让战士们硬抗敌人的巨木,不愿意让卫士们用血肉之躯抵挡,也不愿意让其他的明军战兵、辅兵去做人墙迎击房梁。从城墙上可以看到,城外已经有一支明军正在迅速赶过来。看来袁宗第已经得知了城内清军的突围企图,就是让部分清军杀出豁口,他们脱逃的机会也不大。 守在豁口前的李星汉却没有服从命令。 因为豁口宽度有限,战线很短,清军虽然人数多却发挥不出人力上的优势。但如果让开缺口,让清军的一部分冲到城外,他们就可能从城墙内外夹击,并且占据豁口,利用豁口的斜坡四面围攻明军的旗帜。而且李星汉担心其他明军友军的斗志,若是他们看到防线失守,清兵四面围攻,会不会四散逃走很难说。 李星汉把盾牌立在地下,稳稳地站住,双手用力撑住盾牌,同时招呼身后的人顶住他的腰,打算全力抵抗对方的垂死一搏。在李星汉的设想里,只要顶住了这根房梁,不让清兵撞进阵里,那清军仍是发挥不出兵力优势。 邓名在城墙上冲着李星汉高喊,说城外的援兵马上就到了,不用硬顶,但李星汉却不为所动。既然援兵马上就到,那敌人自然不会有第二次撞阵的时间,在这最后关头一定要死死顶住。 在李星汉的身旁,武保平等几个卫士也举起盾牌,和他结成一排盾阵。在他们的招呼下,大批明军士兵从背后顶住他们几个铁甲兵,显然是不打算后退一步。 “先生,他们是不让您处于险地。”赵天霸对邓名说道。 赵天霸招呼几个弓箭手和火铳手聚拢过来,把豁口另外一侧的射手也都集中到自己的身边来,赵天霸对他们说道:“等到鞑子抬着房梁上来时,我们大家一起射,只许打右边的人。” 城墙下的清兵正在排兵布阵,明军站在高处,看得很清楚,每侧都有十个敌兵。赵天霸告诉火铳手说:“你对付第一个,你对付第二个……”一个接着一个,赵天霸指着右侧的每个敌人都分配了一个攻击者,而他自己排在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八个敌兵。这个敌兵距离最远,身前的掩护也最多,赵天霸把这个最困难的目标留给自己。 虽然李星汉穿着双层铁甲顶着盾,但二十个人抬着房梁全速撞上来,盾牌、盔甲都挡不住,李星汉侥幸不死也得重伤吐血。赵天霸的计划是全体火铳手和弓箭手同时攻击房梁一侧的敌人,把右侧的敌人放倒,敌人失去平衡自然无法撞中目标。不过距离实在太近了,赵天霸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让敌人停下来,说不定对方在生死关头狂性大发,依旧能跌跌撞撞地撞上来。 汉阳总兵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因此对这最后一击格外重视。那些拆房梁的士兵已经统统招回来,另外二十个刀盾兵站在队伍的边上,举起盾牌保护这些抬着房梁的同伴。当房梁撞进敌阵后,这些掩护士兵也将一起杀入明军中。 在汉阳总兵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嘱咐敢死队该如何行动的时候,清军的东北方向突然传来许多人的呐喊声。 “知府打开东门跑了!弟兄们快跑啊,东门打开了!” 听到喊声后,清兵禁不住都扭头望向那个方向。 跟着一起嚷嚷的还有武昌兵,不少在亲兵营背后负责掩护的武昌兵放弃了阵地,随着喊声向东跑去,从亲兵营附近经过的时候,还大叫大嚷地招呼人们一起向东x突围。 已经绝望了的亲兵营游击听到喊声后眼睛也是一亮,霍地转过身向东面眺望,东城楼那里确实还竖着绿旗。 “大帅!”游击立刻向总兵请战。亲兵营拼死一战,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护送总兵杀到东城的。 汉阳总兵也很希望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清兵也就绝处逢生了。就在他的眼前,越来越多的武昌兵听到这个喊声后转身向东,其中还有一些是由军官带队,绝望的人总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 “定是假的无疑。”汉阳总兵迅速做出了判断。知道军心已经大乱,无法加以阻止,他却不想去抓这根稻草,因为机会根本不存在:“大石头堵死的城门,一时半刻哪里可能打开!” 这肯定是贼人在扰乱军心。东城外面有湖,就算真能打开城门,也不会选择东门,为什么不来南门?总兵长叹一声。若是安陆兵打开东城突围,还不是能多快有多快地逃了,哪里会有时间跑过半个城市来通知武昌兵。 受到周围混乱气氛的影响,不少亲兵营的士兵也骚动起来。不为所动的汉阳总兵立即高声喝止,命令军官立刻把士兵控制好,他决定还是要攻打这个缺口。 “大帅!”亲兵营的游击听总兵说完后,也同意东城城门未必已经打开,但他觉得总比在这里强:“现在贼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城南,到了东城我们登上城楼,一定能送大帅出城。” 游击觉得形势已经难以挽回,但只要亲兵营坚决抵抗,总能依靠城楼坚持一段时间,让汉阳总兵能够缒出城外逃生。 “不可,”汉阳总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知道即使自己带着一些心腹缒出城,也得把亲兵营的主力留下来抵抗,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亲兵营的游击也一定得留下指挥作战:“要走一起走,拼死冲出这个缺口。” 总兵猜得没错,亲兵营的游击确实打算断后为恩主争取更多的逃生机会,他从总兵的亲兵坐起,随着恩主的步步高升而水涨船高,正是因为这份忠诚才能坐上亲兵营指挥这个位置。 “大帅……”游击还要再劝。 “我说了要走一起走。”总兵发火了,亲兵营里的军官大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他也不忍心扔下这些人独自逃生:“你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都不在了,我也无法替你们报仇了,此事再也别提!” 游击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就喷出来,他狠狠地一点头,就转身去拼命聚拢士兵,准备再次猛攻缺口。 安抚好士兵后,亲兵营的士兵再次排列队形,正中是抬着房梁的敢死队,两边士兵举着盾牌掩护他们,数百名亲兵营的士兵紧紧跟在队伍后边,准备一起发起冲锋。这些是汉阳总兵尚能掌握的最后一点兵力了。他已经不打算尝试肃清豁口两侧城墙上的明军了,一旦冲破明军铁甲兵的阻拦,总兵就要他的士兵尽快从这个豁口里挤出城去,能出去多少算多少。 “出城之后,不要管别人了,全力向南冲,要是失散了就回武昌见。”总兵让士兵紧跟着看得见的军官,也不用管是不是自己原本的上司:“城外的贼人一定没有多少披甲了,我们抱成团肯定能冲过去。” 激励完士气,又看了一眼那些在豁口前竖起盾牌的明军铁甲兵一眼,汉阳总兵就要下令出击。 “咣,咣,咣!” 东面突然传来一阵锣声,接着又是一通震天响的战鼓,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了许多面红色的旗帜。 忽然出现的明军红旗和震耳欲聋的战鼓,让包括汉阳总兵在内的清军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明军这么快就杀到了身边。汉阳总兵急忙调整队形准备应付。他不知道杀到的明军到底有多少人,如果是贺珍的主力那自然万事皆休,但如果只是几百人的先头部队,那自己也许还有机会。 汉阳总兵估计敌兵很快就会扑过来,等看清敌人的兵力后,他就会留下足够抵挡一会儿的人手,余下的则继续尝试突围。但等了十几秒,明军还是没有杀过来,战鼓倒是敲得越来越响。 “坏了。”总兵猛然醒悟过来,这应该是疑兵之计。对方战鼓敲得那么急,却没有气势如虹的猛攻,那显然只是想干扰自己,让清军无法击中精神突击缺口。 汉阳总兵反应过来以后,就又打算全军突击缺口,可惜此时就连他的亲兵营也发生严重动摇。背后的鼓声那么急、那么响,虽然总兵不停地喊话,要士兵们集中精力于前方,但很多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总觉得随时会有大批的明军呐喊着杀出。 “贼人退了!”周培公突然大叫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他看到豁口附近本来严阵以待的那些铁甲兵突然收起了盾牌,从阵地上退了下去。 和狂喜的周培公相反,汉阳总兵闻言心中却是一沉。急忙向缺口处望去,可不是,那里的明军铁甲兵正迅速退出豁口,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铁甲兵此时消失,只能说明已经不需要他们继续堵缺口了。 正像汉阳总兵所担心的,大批明军甲兵越过断壁残垣,从缺口里面走出来。刚才明军因为人少,一直坚持守在城墙的缺口里,尽可能地缩短战线,同时最大程度地利用两侧城墙上的优势来堵截清军,但现在明军却毫无顾忌地跨过城墙,进入城中的空地。 涌进来的明军甲兵并不多,看上去也就几十、上百,他们占据的阵地也不大,只有短短的一段街道,背靠着城墙站成了三排。但这种举动打消了对面清军的最后一点儿斗志,他们惊疑不定,不知道城墙背后到底还有多少明军军队。只知道对方已经不再担心缺口失守,而是开始行动,从这里进城来夹击己军了。 旁边只闻鼓声、不见人影的明军也出现了,看上去这股明军也就有四、五十个人的样子。他们不再敲鼓,也没有走到城墙旁边那些明军的阵中,而是大摇大摆地站在侧面,对清军形成一种半包围的阵势。 本来抬着房梁的士兵先后松手,让它沉重地落在地上。这些敢死队的成员都抽出刀刃,与其他亲兵营的同伴一起结成圆阵,把总兵围在圆心,准备借助周围的房屋进行最后的顽抗。 从侧面出现的是穆潭带领的几十个明军。他刚才奉命去寻找刘体纯,但后者对安陆知府穷追不舍,已经杀去市中心了。城内兵荒马乱,到处都有明清两军士兵混战,穆潭好不容易才一路问、一路找到了贺珍。听说邓名遇险后,贺珍马上掉头向豁口杀回来,同时派给穆潭几十个手下,让他们率先赶回豁口。 穆潭赶回来的时候,汉阳总兵的亲兵营已经抵达豁口发起了进攻,穆潭身边只有几十个人,无法突破清军的防线,只好躲在附近的城区里等待时机。 在附近城区里躲藏的时候,穆潭抓到了几个同样藏身此间的安陆兵。这些人向明军求饶,穆潭灵机一动,就让他们出去朝着武昌兵喊话,造谣说安陆知府已经搬开堵死东城的石头,成功逃出城去了。这几个清军都是钟祥的本地人,就算汉阳总兵成功突围他们也不会跟着逃走,武昌兵是否能够脱险对他们来说也毫无意义,倒是为明军立功,争取保住性命和一家老小的安全更为重要。得到穆潭命令后,这几个安陆兵就跑出去,在武昌兵的背后来回走动,同时大声地呼喊。 武昌绿营兵的士气本来就濒临崩溃,拼死抵抗贺珍是因为他们无处可逃,只能寄希望于亲兵营杀开一条血路,让他们有机会跟着逃出钟祥;得知东城出现一条生路后,武昌兵就纷纷向东撤退。 计谋虽然成功,可看起来缺口前的清军似乎还没有放弃进攻的念头,穆潭立刻就招呼明军到汉阳总兵的侧翼去虚张声势,他们敲锣打鼓的行为极大地扰乱了清军的军心。清军向缺口发起决死冲锋,靠的就是一口气而已,穆潭在他们身后不断地制造混乱,干扰分神,把清军已经聚集起来的那口气泄去了大半,再也无法积蓄起信心和勇气。 从豁口涌进城的是袁宗第派来的一百多名士兵。接到邓名的告急消息时,袁宗第身边只有一百多战兵的预备队,一口气就都派了过来。这些战兵大模大样地开进城,摆出有恃无恐的模样,为的是多拖延一点时间,现在袁宗第城外的大部队正在调动中。 站在城墙上的邓名能够看清穆潭只是在虚张声势,不过掩护在亲兵营背后的其他武昌兵溃散逃走后,贺珍的部队正在畅通无阻地赶过来,很快就能抵达。只要贺珍一到,对方就会彻底失去突围的机会。 亲兵营的士兵围绕着总兵形成圆阵后,贺珍的部队终于赶到缺口附近。看到四面八方都有明军从街头巷尾涌出,汉阳总兵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脱险的希望。 “保护大人!”游击声嘶力竭地高呼着,他捡起一杆长枪,挺身站在总兵身前,脖子上青筋毕露。 “听说这个邓名的真实身份是个前朝宗室,这只是他的化名?”汉阳总兵问了周围的人一声。 对于邓名身世的谣传,武昌附近的平民百姓虽然不知道,但是文武官员却都有所耳闻。 几个面如死灰的幕僚点点头,总兵又问道:“他是前朝哪位大王之后?” 包括周培公在内,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汉阳总兵的这个问题。 见到清军防御的阵形后,明军并没有上前抢攻,而是缓缓地围着清军把他们围起来,两军对峙了一会儿后,袁宗第又有一批援军赶到,更多明军出现在城墙上,他们还带来了一些弓箭手,在城墙上面冲着清军全神戒备。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亲兵营的士兵们已经陷入绝望,只有他们的游击还在纵声狂呼。 汉阳总兵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位不到三十岁的首席军师此时已经手脚发软,面孔苍白,快要倒在地上了。总兵苦笑了一声,把腰间的宝剑拔了出来。 “正是!”本来已经骨软筋酥的周培公见状又跳将起来,叫道:“大帅身先士卒,士气大振,必能杀出一条血路。” “读书人啊。”汉阳总兵这次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只是最后看了周军师一眼,然后转回身,突然拨开身前的部将和士兵,独自走到队伍的前排,冲着城墙上高声喊道: “对面可是邓名,可敢出来一见?” 听到这声喊声后,邓名举着红旗,不慌不忙地走到墙边,向清军这边俯看下来,他与汉阳总兵对视片刻,缓缓说道:“我就是邓名。你愿意投降吗?” “原来这么年轻啊。”汉阳总兵看着城墙上那张年轻的面孔,远远看上去好像连二十岁都没有。 “殿下,”总兵向邓名高声喊道:“罪将的部下原本都是普通百姓,是罪将一意孤行,要投靠清廷的……” 听到汉阳总兵的话,邓名点点头,总被不同的人误认为是宗室,现在他已经懒得解释了,况且此时也不是解释的时候。邓名知道对方担心自己杀降,这个时代的人多有类似的顾虑,他立刻大声回答道:“只要将军放下武器,我保证降者免死。” “一言为定?”汉阳总兵等得就是这句话,立刻高声追问道,既然对方是个身份尊贵的宗室,又在众目睽睽之前许诺,那么部下存活的机会或许能大上那么一些吧。 “绝不食言。”邓名再次保证道。 对峙的明清两军士兵脸上顿时都是一松,明军知道战斗即将结束,而清军士兵本来自度必死,现在虽然不知道邓名是不是会守信,但到底还是有了一线生机。 总兵回过头,对亲兵们喊道:“殿下仁慈,你们万万不可忘了今天殿下的不杀之恩。” 接着总兵又一次望向城头:“冤有头、债有主,背叛皇明的大罪罪人一力承担,还望殿下不要食言。”总兵用尽力气喊完这句话,猛地举起宝剑在自己脖子上一划,切开了自己的颈动脉。鲜血顿时喷起半人多高,总兵的这个姿势维持了两秒,然后人就重重向前扑去,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亲兵营的游击见状大叫一声,也从腰间抽出匕首,二话不说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咕咕喷着血跌在地上。 清军的总兵和亲兵营游击自刎,周培公、总兵的师爷、幕僚,以及剩下的亲兵营众官兵皆抛下武器,向明军投降。 ------------ 第二十二节 殿下 汉阳总兵战死后,很快钟祥府的衙门也被明军攻破,知府、知县被杀。逃去城东的武昌兵走投无路,大部分也向明军投降。 整场战斗中只有为数不多人得以逃到城墙外面,因为袁宗第在城南部署的防线十分严密,所以成功逃离明军包围圈的清兵寥寥无几。据说只有两个清兵跑得奇快无比,正好他俩在明军没布置马匹的地段突围,明军步兵拼命追赶,也没能把这两个飞毛腿抓住。 刘体纯攻破府衙后与大家胜利会师。因为他对钟祥清军情况的判断严重失误,造成了长达一个时辰的豁口危机。得知了豁口处经历的险情后,刘体纯气得想去踢汉阳总兵一脚,他大声骂道:“这厮手里差不多有六千甲士了,有这么多人还堵什么城门?怎么不出城外扎营啊。” 邓名安慰他道:“这样也好,若是鞑子驻扎在城外,不把他们打回去我们也不敢炸城墙。打垮他们恐怕得花十天半月吧?他们不堵城门,也不会两个多时辰就被我们一锅端了。” 从攻破郧阳开始,刘体纯等人的军力就急剧膨胀,沿途几仗缴获颇丰,到达钟祥城前的时候,夔东四将手中的甲兵已经从出战时的六千人增长到八千多人。钟祥一战后,明军的甲兵已经高达近一万四千。 获得物资总量最多的当然是郝摇旗,毕竟这次他出兵最多;不过若论实力增长的比例,则无人能和袁宗第相比,本来战前大家都说好要多分一点给袁宗第,现在他分到了两千副盔甲和武器。从大昌带出来的辅兵差不多全变成了披甲兵,而现在搬运物资的辅兵主力已经是分到的俘虏和临时招募的百姓了。 在钟祥缴获了大批武昌军的装备,这批盔甲、武器的质量比以前的还要好。和以往一样,邓名并没有参与分装备和俘虏。 因为邓名答应了不杀俘虏,所以刘体纯等人也不打算让邓名为难,他们把亲兵营剩下的几百名士兵分成四份,每人领走一份,带回各自的军中监视起来。 分到大批缴获后,袁宗第的实力差不多恢复到重庆之战前,他现在心情很好,就给邓名讲解这个时代的俘虏政策。 “若是提督要打武昌,这些亲兵和武昌兵都很好用,”随着邓名自称江南提督日久,亲卫和夔东将领对他的称呼也在渐渐改变,袁宗第说道:“若是提督不打算拿下武昌,那这些亲兵就是大军的累赘。” 在郧阳等地俘虏的清军披甲兵都经过了仔细的甄别,凡是没有家室的单身汉,又确实有些力气或是有其它过人之处,夔东众将可能会当作战兵来用;而那些有家庭、有妻小的披甲兵,夔东众将就会拿走他们的盔甲,把这些俘虏编入壮丁队,当作辅兵使用。 即使是搬运物资的辅兵,也分成可靠的和不可靠的两种。那些又有家庭、又从来没有离开过出生地附近的清兵俘虏是最不可靠的,这些人既不会在明军进攻的时候心甘情愿地一起前进,也不愿意在明军撤退的时候,跟着返回夔东基地,他们只想留在自己的家乡附近。只有在明军决心长期占领郧阳、襄阳等地时,才不用太担心这些人开小差。 至于这次被俘的大批武昌兵,其中一部分是跟着汉阳总兵南征北战的旧部,这些人在夔东众将眼里最危险,绝对不值得信任,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战死了;还有一部分是从湖北各地选拔出来的精兵,这些人只要还没有在武昌安家,就可以一用,夔东众将知道这种人一般都是为了挣军功、吃军粮不在乎远走他乡的,这部分俘虏很快就被刘体纯他们瓜分一空,不少都编入到战兵队列;剩下那些在武昌有家庭的士兵就比较麻烦了,如果继续进攻武昌的话,这些士兵为了夺还家室也许会奋勇作战,但如果明军撤退,他们肯定也会逃跑。 “虽然提督答应不杀俘虏,可是他们也没有多少人,把他们围起来,杀了就没麻烦了。”袁宗第觉得邓名答应汉阳总兵答应得太快了,这些亲兵营幸存的军官多是跟随总兵多年的旧部,亲兵们平时也受到较好的待遇,而且在武昌基本都有家庭,按照夔东众将的标准,这几百个人是最危险的一批人,当初不接受他们投降才是最好的处置方法。 “都是汉家儿郎,鞑子要杀,我们自己也要杀?”邓名冲着袁宗第摇摇头。 “提督觉得他们是汉家子,他们自己可不这么想,他们可是都心甘情愿地剃头了。”袁宗第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干脆继续进攻武昌,我们在军中放出这个风声,这样武昌兵就会死心塌地跟着我们了。” 加上亲兵营,有家庭所累的武昌兵共有一千七百多人。袁宗第建议向武昌发起进攻时,沿途就让这些武昌兵去打头阵,这样可以用武昌兵消耗湖北的清军,而且还不违背不杀俘虏的诺言。 邓名知道袁宗第的建议正是这个时代的观念。清廷那边也是这么做的,比如吴三桂攻破贵州以后,就挑选了三万多云南籍的明军俘虏,组成炮灰部队打头阵。攻下昆明后,又计划让西营的降军做前锋去追击李定国。 邓名认为,接受投降就是让敌人放下武器停止抵抗,而不是强迫对方当叛徒,俘虏和叛徒应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过在这个时代,似乎投降和叛变是差不多的概念,不肯叛变的俘虏都会被视为拒绝投降,胜利者处死他们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在钟祥之战前,夔东众将或许还有心继续向武昌进军,因为屡战屡胜,让夔东众将渴望得到更多的战利品;但在钟祥之战后,夔东众将已经没有太多继续进攻的愿望了,他们希望能够返回基地,消化收获的胜利果实。 比如袁宗第,虽然他有大批辅兵披上了缴获到的盔甲,但这些人还需要经过训练才能成为可堪大用的战斗兵;出征以前,夔东众将打算搬运一些人口回自己的根据地,现在明军已经夺取了大片的土地,这些地方的人口多得他们都搬不完;安陆府各地的军队都集中到府城钟祥并被明军消灭,现在安陆府、襄阳府已经没有什么清军,明军可以向百姓征收今年的粮税,这也需要大量的人手才能运回夔东。 除了经济方面的考虑外,还有军事方面的顾虑。 明军战兵的数量虽然急剧增加,但由于大都是由辅兵刚刚转变成战兵,所以实际军力的提升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惊人;明军需要防守的地区很多,郧阳、谷城、襄阳等地都需要防备清军夺回,不然汉水的交通就会被切断,明军搬运物资和人口的工作就会变得更加困难,大军返回夔东根据地也就要走崎岖的陆路。 虽然没有公开,但夔东众将内部已经形成一致看法,就是该放缓脚步了,先控制住已经占据的领土,征收秋粮,搬运人口。如果有更多的夔东明军出来,那么打武昌也可以再议,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防守而不是继续进攻。 听了袁宗第的讲解后,邓名不置可否,又去刘体纯那里询问他对武昌兵的看法。 不出邓名所料,刘体纯认为袁宗第的方案非常不错,而且具有很大的可行性。 刘体纯觉得明军可以先造声势,扬言要拿下武昌,接着直取江西、南京,然后让俘虏的武昌兵去强攻南下道路上的城池。若是攻下了城池,里面的缴获对明军来说都是白来的;等明军开始撤退时,这些武昌兵肯定会大量逃亡,他们回去后还会是清兵,不如趁早把他们消耗掉。 “若是他们真的一路顺风顺水,打到武昌城下,我们就带兵去督战,让他们继续攻打武昌城。打下来那自然是最好,打不下来就以畏敌不前的罪名把他们杀了。让清兵自相残杀,就没有人能说提督杀俘了。” 刘体纯认为凭着一千七百多武昌兵肯定打不下武昌,不过能够消耗掉这批俘虏就好,如果给清军造成一些损失就是额外的收获。尤其是那些亲兵营的俘虏,更要用来组成敢死队,让他们去蚁附攻城。留着他们不但每天管饭,还要分散在军中派人小心监视,防备他们作乱。 “如果放了他们怎么样?”邓名试探着提出自己的想法:“让他们回去宣传我军的仁义,将来两军对垒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投降。” “我军本来就十分仁义,再说,有钟祥的这些人替我们宣扬也就足够了。”刘体纯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襄阳府、安陆府的俘虏我们不是都没杀么?那些愿意跟我们去夔东的,我们还帮他们搬运家小,不愿意跟我们走的我们也不强迫,我军的仁义很快就会天下闻名的。” 相比清军,闯营确实比较优待俘虏,不过他们优待的对象是府兵、县兵这种没有什么威胁的俘虏,武昌兵尤其是亲兵营的俘虏并不在优待的范围内。 邓名不再和刘体纯谈论这事,至于郝摇旗和贺珍会有什么意见,不用问就心知肚明了。钟祥之战一结束,贺珍就急忙把武昌兵的武器、装备都收缴得一干二净。分给贺珍一部分亲兵营的俘虏,让他负责监视,据说被他派去干最重、最危险的活;而郝摇旗更干脆,明白建议邓名不要在乎什么诺言,把这些危险分子赶快都坑了,图个省心。 在安陆府缴获了五十多万两白银。以前邓名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战利品,但这次他站出来表示他也应该有一份。夔东众将没有理由拒绝。首先,爆破城墙的办法是邓名拿出来的;其次,他是一军统帅,至少是名义上的;再次,汉阳总兵是邓名带人堵住的;最后,此次作战说明邓名掌握一支部队很重要,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十几个亲卫就够了。 邓名宣布要五分之一的银子,也就是十万两。这笔银子一部分要用来赏赐即将组建的部队官兵,而大部分则委托袁宗第运回奉节文安之那里。 “把所有那些有家人的武昌兵都交给我吧。”邓名对四位将领说道,至于其他的俘虏目前他不需要。 “提督要这些狼崽子干什么?”郝摇旗闻言急忙劝阻:“无论提督如何推心置腹,这帮狼崽子都是养不熟的。” “我不打算把他们养熟,只是我自己想锻炼一下安营扎寨、排兵布阵的能力,他们都是老兵,做起来比较方便。”邓名解释道。 众将依旧不放心邓名的安全,刘体纯更是强调这种招揽人心的行动风险极大,但是收效甚微。 “我当然不会住在降军中,我也知道他们聚集到一起有可能闹事,所以你们每人先借给我一百名精兵,让我能够看住他们。” 众将拗不过邓名,就把武昌兵都交给了他。虽然刚过去一天,郝摇旗和贺珍就已经整死了几个亲兵营的士兵。把这些危险的俘虏交给邓名的同时,他们每人都派来一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加强安全保卫工作。 通过对俘虏的盘问,明军知道现在武昌极其空虚,就算黄州府等地的清军统统集结到武昌,胡全才也凑不出一支能对明军形成较大威胁的野战部队。因此大家都急忙分散到各县,控制安陆府全境,抓紧时间征收物资、招募勇士。 只有邓名老老实实地呆在钟祥城,一连两天就是训练部队。带一支比较有经验的部队很有好处,这些士兵的军纪远好于一般的杂牌军,邓名很快就在赵天霸等人的指点下,对排兵布阵增加了不少知识。 郝摇旗和贺珍此时都不在钟祥。邓名在城南搭了一个简单的梯台,把自己的军队带到梯台下边,然后走上去给武昌兵训话。 在开始讲话前,邓名下令给每个武昌兵发一两银子。 领到银子后,这些武昌兵纷纷按照以往军队里的惯例,向邓名高声欢呼,赌咒发誓要水里来、火里去。不过邓名根本不信,他们以往在汉阳总兵那里拿到的好处可多太多了。 “这不是军饷,”邓名知道这些人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打算把他们编组为军队,登上梯台后,邓名对面前的近两千名武昌兵说道:“这是发给你们的遣散费。”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那些负责控制降俘的明军和武昌兵一样惊讶。 “我没有领地,也没有税收,两天前把你们要来时确实想过要留下你们这些士兵,但经过这两天的深思熟虑,我发现远远养不起这么多部队。与其等到发不出军饷的时候看着你们哗变,还不如现在就遣散更好些。” 邓名指了指南方:“每人一两银子,足够你们回家的路上用了。在你们离开军营以前,我只要你们发一个誓:在回家的路上,无论你们乘船还是吃饭都要付钱,不许烧杀抢掠,不许欺负沿途的老百姓。” 武昌兵都听得将信将疑,不知道是不是邓名在玩什么猫捉耗子的游戏。还有人断定这是欲擒故纵,谁要是第一个走出去肯定会被拖去斩首。虽然惦念着武昌的家人,但大多数人都暂时保持观望,希望有其他人先出头试探一下这水的深浅。还有一些人干脆嚷嚷说他们根本不打算再回武昌了,就算抛妻弃子也要跟着邓名打天下。 听到这句明显言不由衷的话,邓名笑起来:“好吧,就算你们打算破家相从,至少也先回家报一声平安吧。现在钟祥的胜败估计已经传回武昌了,你们的家里人还不知道有多着急。你们先回去见父母、妻子一面,让家人知道你们还活着。如果你们的志向不变,还是要回来投奔我,我也非常欢迎。只是事先说好了,在我这儿可没有军饷,你们得替我白干活。” 直到这个时候,大部分武昌兵才相信是真的要放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在第一声感谢声响起后,越来越多的武昌兵把称颂送给了邓名,这次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领银子时诚恳了许多。 “这是你们的大帅舍命替你们求来的,我既然答应了他,就当然不会为难你们。”邓名挥手让台下的武昌兵赶快走,不要在钟祥多做停留。 有些明军军官过来劝说,但邓名不为所动。 周开荒也凑到了邓名身边,小声说道:“提督这件事要是传到靖国公他们耳朵里,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我是江南提督,”邓名微笑着答道:“我用不着事事担忧袁将军会怎么想。” “殿下仁厚,洪福齐天!” 正在与周开荒对答的时候,突然台下传来一声高喊。发出这喊声的是一个前汉阳总兵亲兵营的士兵。两天来他一直认为就算不被明军杀死,和家人今生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或者被明军带去他乡,或者家人被湖广总督衙门当作逆属处理。每到夜间想起这件事,这个士兵就感到生不如死,在营中偷偷地落泪。 关于邓名是宗室子弟的传说在湖广流传开来,清军中不许公开谈论这个说法,明军中也不让谈及。但这个士兵没想到能够活着回家,心情激动之下再也无所顾忌,就跪倒在地,冲着邓名所站的塔楼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同时大声发誓道:“殿下所命,小人怎敢不从?小人今生都会铭记殿下的大德,以后绝不乱伤人命,吃饭一定给钱!” 受到这个士兵的感染,武昌兵一起向梯台上的邓名表达着感激,同时保证在回武昌的路上绝不会欺压良善,若是有同伴欺心骗了殿下的银子,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常常被人误会为宗室,但是上千人一起高呼殿下的场面还是不多见,上次遇到这个场面还是在万县的时候。邓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带着卫士和护兵离开了。 ------------ 第二十三节 江防 邓名放走俘虏的第二天,刘体纯就回到了钟祥。听闻此事后他来找邓名,见面后并没有提俘虏的事,而是试图劝阻邓名继续进攻武昌。 “武昌,是湖广乃至天下的中枢,虽然武昌城里现在空虚,但是听闻武昌有险情,江陵、夷陵的清虏肯定会奔驰救援,他们顺江而下,转眼就到。”刘体纯不反对邓名带着兵力去长江边上耀武扬威一番,但却反对认真地进攻武昌:“要想打下武昌,必须先打汉阳。等我们拿下汉阳,渡过长江,再炸塌武昌的城墙,那时上游的虏师早已得到警报,肯定已经赶来了。我军的水师恐怕不占优势,万一被堵在长江里没能返回汉水,大军十分危险;就算水师能够撤退回汉水,我们留在南岸的官兵也会陷入险境。” 当然夷陵、江陵一带的堡垒非常重要,但是再重要也无法和武昌相比。钟祥一战歼灭了大批武昌的精兵,虽然邓名把俘虏们放回去,但这些斗志全无的士兵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恢复战斗力。据刘体纯判断,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看到明军出现在长江上,湖广总督很可能不顾一切地从上游抽调部队;如果明军猛攻汉阳,胡全才很可能让江陵等地的清军全师而下,与武昌清军东西夹击明军。对于清廷来说,即便夷陵等地丢失,只要武昌还在就还有江防,若是武昌没有了,那整个湖广的长江体系就瓦解了。 “若是夷陵、江陵等地的虏师和武昌、黄州等地的鞑子会师,再加上湖南的兵力,胡全才就能凑出六、七万大军,两、三万的披甲兵,水师的实力也很雄厚。我们虽然也有一万四千的甲兵,但大部分都是新兵,队伍没有训练好,胜算恐怕不大。”刘体纯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分析两军的优劣:“兴山的李将军(李来亨)路途遥远,无法及时支援我们;我们的水陆都不占优势,又顿兵武昌坚城之下,所以还是不要打这一仗为好。” 刘体纯说胜算不大已经很客气了,用对方一半的兵力和劣势的水师去进攻武昌这样的坚城,完全是自取灭亡。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有可能胡全才抽调部分军队回来就能给明军很大威胁,还不至于让江防有失, 邓名耐心地听完了刘体纯的长篇大论,认为对方说得很有道理,只有一点他不明白:“谁说我要打武昌?” 刘体纯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你就别瞒我啦”。 听说邓名释放武昌降兵回家以后,刘体纯觉得自己立刻洞悉了邓名的用心,认为邓名肯定是为了攻打武昌做准备。战俘们回去以后,钟祥清军惨败的消息会迅速传扬开来,让本来就空虚的武昌更加人心惶惶;其次,看到这些战俘生还,武昌其余部队的斗志也会受到影响,当明军兵临城下、破城在即的时候不会拼死抵抗;最后,邓名发给每个士兵一两银子,这种罕见的行为会在沿途流传,让更多的人知道明军大兵压境。 听了刘体纯的解释,邓名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刘将军,我只是想把他们放了,并没有进攻武昌的用意。” 刘体纯依旧不信:“若不是为了立刻攻打武昌,放了他们有什么益处?” “没有益处就不能释放俘虏么?”邓名反问道。 刘体纯愣了一下,着急地说道:“提督是不是认为这些降兵能够长久地记住这份恩情?” 刘体纯告诉邓名,现在这些武昌兵固然是一盘散沙,但假以时日又会被清廷重新组织起来,到了下次打仗的时候,有军官带领,身处军阵之中,他们就算对邓名有再大的好感,也不会有临阵倒戈的机会。 钟祥惨败的消息只在最初一个月里有最大的震撼效果,再往后清军就会渐渐淡忘此事。释放俘虏只可以在短期内造成轰动的效应,但如果不趁着这机会进攻武昌,那实在是多此一举。 “原来如此。”邓名认真地思考着刘体纯的话:“刘将军说得有道理,但我确实没有立刻进攻武昌的打算。” “那提督为什么要释放俘虏呢?”刘体纯不依不饶地问道,他认定邓名想进行军事冒险,所以赶来要打消他的这个念头。 “我没有任何军事上的目的。”邓名刚才听完刘体纯最开始的话才生出去武昌的念头,打算假装有攻取武昌的计划,引诱胡全才放弃江防,但是听完刘体纯的一番分析,认识到自己原本设想中的不足,因此从善如流地放弃了。 “给那些降兵银子干什么?不是为了拉拢人心么?”刘体纯还是不信。 “要是放这两千个俘虏两手空空地回家,他们沿途肯定会给老百姓造成很大的骚扰。从这里到武昌没有多远,路上吃饭、坐船,每个人有几十文钱就够了,我多给一些让他们心中有愧,也就不会去欺负老百姓,甚至抢夺行凶了。”若是俘虏在回家的路上把怨气撒在沿途的百姓头上,邓名觉得这些百姓反倒是自己害的。 “对啊,沿途百姓纵然感激,但若是一两个月过去,他们渐渐地也就把这事忘了。提督难道不是打算趁机沿着汉水顺流而下么?” 刘体纯觉得,邓名的目的是消除沿途百姓对明军的恐惧,让他们愿意与明军合作,为明军提供物资和情报。不过这效果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减弱的,若是半年、一年之后明军再来,百姓还是会感到恐惧。 邓名只好继续解释…… 过了两天,周培公和其他几个被俘的幕僚看到没有动静,就壮着胆子试探着对明军说,他们在武昌也有家人。在这个时代,读书人和大头兵是不等价的,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理,这些幕僚心中也是没底。他们觉得,既然连大头兵都不杀,大概也不会杀缙绅吧。 不料邓名对他们和对那些武昌兵的处理没有区别,也是每人发一两银子,打发他们回家。 这些幕僚并不看好夔东明军,本来也不想在明军中多停留。不过明军的这种处置方式还是让周培公等人都为之愕然,随后就是勃然大怒。其中一个岁数有些大的幕僚最为激动,愤怒地把银子扔在邓名脚前,大叫士可杀、不可辱。这个幕僚在营帐中暴跳如雷,唾沫横飞,旁观的人都觉得这个老头已经进入疯癫状态。 邓名退后两步躲开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块银子。对方把银子扔到自己脚边而不是朝脸上砍过来,可见还残留着一些理智吧。 拱手向这些人道别后,邓名就让卫士们送他们离开军营。 事后,邓名不解地问周开荒:“我们给每人一两银子不算少了,他就是雇一辆车,坐车回武昌都足够了啊。” “一两银子是不少,但是和普通的小兵待遇相同,让这些读书人的脸往哪里放?”周开荒觉得邓名此事做得不是太恰当,笑道:“提督不送银子是最好了,要送就得每人一百两。” “一百两!可他们是俘虏啊。”邓名吃惊得跳起来。自从他分到大笔的银子以后,卫队的伙食得到了显著的改善:“我们哪怕是每天买一只羊来吃,一个月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听说教私塾的先生,到了年底,学生的家长也就送一两银子的礼吧?” “可是,连每个小兵都给一两银子,一个读书认字的缙绅,身价难道还没有百倍吗?”在正常情况下,给俘虏的幕僚一两银子应该不算少,但周开荒提醒邓名,他早先宣布给士兵的银子是遣散费,而不是卖命钱。既然对士兵都这么慷慨,那么给读书人的遣散费少于一百两就显得太刻薄了,一两银子就是不折不扣的羞辱:“既然舍不得,那还不如不给。” “我是怕他们路上忍饥挨饿,有的人岁数大了,腿脚、眼睛都不好,有一两银子可以租车、租船。”邓名低声为自己辩解道。 得知这个新闻后,正要再次去地方上收集物资的刘体纯又赶来凑热闹。 刘体纯不解地问道:“提督的名声,一半要靠自己做,一半要靠缙绅们给传扬。若是让湖广的缙绅认为提督有意要羞辱他们,这对提督的名声可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善待这些缙绅,可以向湖广的士人表现提督光复湖广的决心,这可是千金买马骨的好机会啊……” 刘体纯认为那些幕僚中有一些人是真想走,但也有一些是装模作样。如果邓名表现出求贤若渴的样子,他们也许不介意扮演一下马骨。 “难道我做什么事情都一定有军事上的目的吗?”邓名叹息道:“我就不能放他们回去看望家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发给一两银子的路费吗?” …… 湖广总督衙门。 钟祥之战爆发的前一天,安陆府的知府觉察明军的哨探出现后,立即派人给胡全才送去一封信,报告明军先锋已经开到城下,钟祥城已经遵照总督大人的命令堵死了四座城门,近六千披甲兵猬集城内,足以保证城池万无一失。 这封信让胡全才很满意,当晚睡觉睡得很踏实。想不到这竟然是知府的最后一封信。 收到报告的第二天,他正在衙门里等候黄州府等地的援兵时,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情就飞入总督府——钟祥失守,安陆府全军覆没。 这个报告犹如晴天霹雳,把胡总督吓得不知所措。 派到钟祥去的省军是武昌现有的精锐部队和机动部队,对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和汉阳总兵的指挥能力胡全才都非常有信心,认为即使是十万明军来袭,也足以自保。但现在钟祥却转眼间宣告失守,近六千披甲兵不但没有能够守住钟祥,就是连稍微坚持几天都做不到。从两份报告的时间上看,钟祥好像也和宜城一样,仅仅两天就被明军攻破。在明军的攻势面前,六千披甲兵竟然显得毫无抵抗能力。 “这次贼人到底来了多少人?”胡全才瘫在椅子上发呆,片刻后已经满头大汗。 宜城只有数百披甲兵,两天陷落;钟祥有近六千披甲兵,还是两天陷落。两地的清军实力明明相差很大,在明军面前却显得没有什么分别。这只能说明明军的力量实在太雄厚了,攻破城市的速度只取决于他们的推进速度——先锋抵达,安营扎寨,主力就位,开始攻城,然后破城——至于城中到底驻扎了多少清军则并无区别。 “难道真有二十几万流寇,其中还有数万甲兵?”胡全才又想起了邓名的那份檄文,明军自称拥有五十七万大军:“可是这么多人,他们是怎么从郧阳出来的?” 之前胡全才认为明军不过两、三万,后来又认为最多不过四万,若是对面果然有十几万甚至二十多万人的话,明军从襄阳南下的速度就快得实在太惊人了,这只能说明对方拥有大量的船只——郝摇旗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些船? 不过,胡全才已经没心思琢磨明军是怎样从郧阳杀出来了,眼下的问题是即便对方有五、六万甲兵,两天就拿下钟祥,这个速度也是太惊人了。城内的近六千甲兵,完全可以把县城的城墙守得密不透风。 黄州等地的兵马还没有齐聚,武昌的精锐损失了大半,对方兵强马壮还拥有大量船只。胡全才差点就当堂扔下令箭,下令夷陵、江陵等地的兵马火速回救武昌。只不过胡全才也知道,一旦放弃了夷陵、江陵,就等于放弃了洪承畴煞费苦心多年经营起来的长江防线,五年来对南明五千里的防御圈上就会出现一个大口子。 经过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后,胡全才勉强压下立刻召回江防部队的念头,打算再观察几天明军的动向再说。江防暂时还不能动,但湖南还有一些兵力可以召集,虽然很多都被抽调去了广西、贵州,但各地起码还留有一些看家的人手。胡全才一面向清廷上书请罪,写了加急信送往北京,请求顺治下令河南的绿营即刻南下协助作战;一面传令湖南各府,让各个知府迅速清点手中的精锐披甲兵,火速报给湖广总督衙门知晓,同时还让各府集结这些部队,做好驰援武昌的准备。 忙碌了几天后,胡全才派去安陆府的探子回报说,明军暂时还没有继续南下,德安府、黄州府的部队也陆续抵达武昌,这让胡总督稍感安心。 又过了两天,胡总督得知有几个安陆府的士兵逃出,他立刻下令把这几个士兵送来武昌总督衙门,胡全才要亲自询问他们钟祥一战的过程,还有明军的兵力。这几个士兵的回答让胡全才感到很意外,他们都说明军抵达城下仅仅一天就挖塌了城墙,而且城南、城北同时坍塌,转眼间明军就从两处缺口蜂拥杀入,清军抵抗了也就两个时辰。 这个攻城过程让胡总督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收紧了。明军人力强大得难以想像,一天就能在城墙上挖出两个缺口。根据这几个突围者的描述,汉阳总兵并非猝不及防,他事先对明军挖塌城墙已经有所察觉,还派了部队去预先设防,但在明军的强大攻势前好像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 胡全才好像已经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明军冲到了武昌城下,挥动着无数把铁铲和锄头,几天之内就把武昌的城脚也彻底挖空。想到这里,胡全才就急忙扔下令箭,让使者火速去江陵、夷陵军中传令。 见湖广总督要放弃江防,总督衙门里的几个幕僚和武昌的一些部将拥上去死命劝说,苦苦哀求总督大人再观察几天,毕竟放弃江防的罪过实在太大。虽说武昌失守大伙儿谁也活不了,但放弃江防清廷肯定震怒,降罪湖广官场。 这些人阻止胡全才撤除江防的理由之一,是这几个突围者的话不可以全信。他们都是城中的小兵,并不是镇守城楼的军官,看不见城墙上攻防的全貌;理由之二,就是明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未必一定会南下来取武昌,毕竟这里有长江天险。明军也有可能北上攻入河南,若真的如此,那岂不是白白放弃了江防,招惹朝廷的不快? 更有部将建议,可以在长江以北、汉水两岸实行清野之策,让明军觉得南下没有油水可捞,这样他们北上去河南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仔细一琢磨,胡全才觉得手下说的也有道理,虽然明军势大,但不一定就铁了心地来打武昌。 见总督大人不再坚持,堂下的将领赶快把地上的三支令箭捡起来:一根是给夷陵的,一根是给江陵的,还有一根是给驻扎洞庭湖的长江水师的。 部将双手捧着令箭奉上,胡总督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接回了三支令箭。 正要把它们插回箭筒中,忽然听到一声:“报!” 堂外又传来一声大喊。 一个传令兵被引入大堂中,他打了个千,在堂中单膝跪倒,向湖广总督禀告:一大批在钟祥被俘的武昌兵回来了,是被明军释放的。 ------------ 第二十四节 洞悉 “他们可是带回了战书?”胡全才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明军不敢派自己人来武昌当使者,就打发了几个俘虏回来,传令兵使用的“大批”那两个字被他忽略了。 “没有。”传令兵也觉得这个消息简直不能置信。 今天早上成群结队的武昌兵陆续抵达汉阳府时,汉阳守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才看清眼前的景象,确信明军真地把上千名清军精锐释放回来了。 面对湖广总督的询问,传令兵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从汉阳府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五百多个士兵回城了,听领头的人说,伪江南提督邓名一共放了一千七百多人回来。” “什么?”胡全才身边的幕僚、还有那些将领都失态地叫出声来。 面对大堂上众人的一致喝问,这个小兵脖子一缩,带着三分胆怯的表情低声继续报告道:“听回来的人说,邓名把所有被俘的官兵中在武昌、汉阳这里有家小的人都挑了出来,统统释放回家。” 衙门里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城内有家小的这些士兵在清军中可以说是最可靠的战士,因为面对明军进攻时,他们保卫城市就是保卫自己亲人的安全。但若是他们为明军所用的话,也会是很危险的敌人,因为他们会为了与家人重逢而拼命攻破城池。 之前得知派去钟祥的武昌兵全局覆灭后,胡全才马上下令把这些人的家属全部控制起来。如果明军胆敢用这些人为先锋攻打城市,他就打算把这些人的家属带上城头,用来打击这些武昌兵的士气。 不过这种办法的作用也很难说,因为城墙上的位置有限,不可能把所有降兵的家属都押上去,更不可能准确地把正在攻城的士兵的亲人送到他的面前,顶多是喊话威胁他们说若是不临阵倒戈就杀光他们的眷属。不过对方在明军阵中,倒戈是不容易的,若是真杀了眷属,说不定还会激起他们复仇的欲望。总之,这种事非常难以处理。 大堂上的众人一个个扪心自问,他们若是处在邓名的地位上,肯定不会把这么好的一群炮灰放回来的。 “难道是他不想打武昌了么?”一个幕僚喃喃自语着,但又觉得自己这个判断好像哪里不对。 大家实在想不通邓名这么做的意义,就一起向稳坐正中的湖广总督望去,希望总督大人能够明察秋毫,看破敌人统帅的险恶用心。 “当然不是,这个举动正说明了他要进攻武昌,要不然就不会把这些人放回来了。”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胡全才一直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听着下面众人的议论。等到众人望过来的时候,湖广总督早就想明白了一切,对邓名的用心洞若观火:“他肯定会发起佯攻,大肆宣扬要拿下武昌,让这些人死心塌地的给他卖命,派这些降兵去当先锋攻城,借我们的手消耗光他们,也借他们的手消耗城内的官兵,这才是贼人一石二鸟之计。”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看见胡全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马上就有幕僚凑趣道:“那此獠到底有何阴谋呢?” “哼。”胡全才一甩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到堂下,眉目间的忧色越来越浓,在湖广的文武官员面前踱了两个来回后,胡全才仰天长叹一声:“邓名此番前来兵力雄厚,他根本用不上这些他觉得不可靠的降兵。” 胡全才估计,如果投降的武昌兵有好几万,邓名的方法就会和吴三桂在云南用的招数一样,用降军为先锋,让他们反攻家乡;但现在只有一、两千武昌兵,邓名认为这些战斗力可疑的部队无法给武昌守军造成重大损失,万一战败了还可能影响士气,所以他依旧用明军为进攻主力。 “邓名手下的贼人远远超过十万,所以他才能两日就攻破钟祥。他派这些人回来瓦解我军的士气,企图扰乱人心,让官兵失去誓死抵抗的斗志。”胡全才越想越觉得邓名阴险毒辣。要是只放几个俘虏回来宣传明军不杀降兵的话,胡全才还可以控制住消息,不让军心因此受到影响。但现在对方一口气放回来两千人,消息就无论如何也捂不住了,说不定现在城内已经流传开了。 “邓名,你好毒辣啊。”胡全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接着又对部下们推断道:“两千个人返回武昌,想一想这一路上得有多大的动静!现在周围的百姓都已经知道他大军压境;那些无知的愚民、愚妇,还会觉得他既然连当兵的都不杀,大概也不会杀老百姓,这样,等贼人向武昌开过来的时候,那些蠢民就不会逃难,更有利于他收集粮草。” 见湖广总督三言两语就把敌人的险恶用心道破,分析得头头是道,众人都是心悦诚服。 那个传令兵心中的迷惑也不复存在。他又想起一事,急忙向胡全才叫道:“总督大人,放回来的人还说,邓名给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说是“遣散费”。还要换他们一个许诺,沿途不许扰民,无论吃饭、乘船都要给钱。” “太恶毒了!”听到这里一个官员勃然大怒,跳将起来,双手握拳,冲着胡全才喊道:“大人,他这是蒙蔽愚民,让他们留下来给他带路啊。” 胡全才微微颌首,轻声说了一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大人,我们该如何应对?”现在堂中众人都心急如焚。邓名杀机毕露、步步紧逼,偏偏他的这招还很难应付。多达两千的降兵不可能都杀了灭口,而且他们这一路走回来,肯定已经把此事传播得沸沸扬扬,就算都杀了也没有用了。 等到这件事传遍汉阳、武昌后,肯定会人心浮动,清军上下更会深信邓名善待俘虏,等到明军大举攻城的时候,怎么还能指望士兵舍死忘生地抵抗? “好大的手笔,当真了得。”虽然憎恨邓名的毒辣,但胡全才也暗暗佩服对方的谋略和气概。一口气就放了两千可以当炮灰的士兵,这个计谋确实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能拿得出手的;而且胡全才现在也无法放心使用这些降兵,谁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已经被邓名买通?必须经过一段时间耐心地甄别,才可以重新收复这些降兵。但眼下兵凶战危,显然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胡全才仔细思索一番,骇然发现对方这个计策称得上是滴水不漏、防不胜防。 缓缓走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胡全才拿起桌面上的三支令箭。刚才他没来得及把它们收起来,现在也没有收起来的必要了。 “传令夷陵、江陵、还有洞庭湖水师,让他们即刻回师武昌,准备迎击逆贼。”胡全才再次把三根令箭一起掷到了堂前。 刚才众人才还纷纷出声反对,此时大都保持沉默。邓名的意图太明显了,胡全才对敌人的分析彻底说服了在场的文武官员,眼下确实需要抽调大军回援武昌。 “贼人十余万,行动不可能迅捷如飞。”见部下们情绪低沉,胡全才又开始鼓舞士气,进一步给大家分析道:“攻破钟祥后他们肯定要整顿一段时间。而且大武昌可不是小钟祥,贼人难道真的如此狂妄,认为凭他们几万人就能拿下汉阳、武昌两府不成?本总督断定,十天之内他们的主力绝对无法赶到武昌城下,而夷陵、江陵的兵马顺江而下,三天之内就能来到。” 听到胡全才的话后,不少人脸上的忧色稍微散去一些。 三个亲兵此时走上前来,一人拾起一支令箭,等胡全才的幕僚拟好书面命令后,他们就要前往上游传令。 看着几个幕僚书写放弃江防的命令,听着那笔墨的刷刷声,终于还是有一个幕僚站出来反对。他对胡全才说道:“总督大人,一旦调回水师,放弃江陵、夷陵,那五年来的心血就毁于一旦了。” 虽然这个幕僚没有明说这是谁的五年心血,但大家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洪承畴。水师和夷陵一带的堡垒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自从组建起强有力的洞庭湖水师后,清军就能威胁到扼守三峡咽喉的明军,迫使对方不得不留重兵把守根据地,更无法乘船攻击夷陵。把水师和驻守部队调回来容易,但若是明军趁机控制了洞庭湖的湖口,那么水师再想返回去就难如登天了。 “一旦让贼人进入了洞庭湖,并把我们的水师拦截在外,那沿着湖周围的府县,又该派多少兵马去防守?要养这么多兵,湖广的财赋又该如何支撑?” 洪承畴当年有清廷的全力支持,但现在胡全才可没有。若是水师无法进入洞庭湖,就得在湖边寻找地方重新造船,然后再把湖内的明军水师打出去。在重新夺回洞庭湖的水域控制权以前,西面的常德府、南面的长沙府、还有东面的武昌府,都要时刻防备明军登陆骚扰。可想而知,这将给湖广总督衙门带来极大的军事和经济困难。 众人纷纷指责这个人说话不切实际,如今武昌危在旦夕,哪还有时间考虑以后几年才会遇到的麻烦。 胡全才心里也暗暗有气。若是武昌丢了,他这个湖广总督也就算做到头了。但若是能在十几万明军面前力保武昌不失,那么放弃江防最多也就是个戴罪立功。说不定朝廷还不会给予惩罚。毕竟是朝廷为了攻击昆明的大战略而抽空湖广兵力的,现在明军大兵压境,胡全才不得不弃车保帅,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但那个幕僚仍不肯放弃,苦劝道:“总督调回夷陵、江陵等地的重兵,武昌大概已经可以解了燃眉之急,岳州暂时还是不要放弃为好,让水师先在岳州呆着。若真是武昌遇险,岳州距离不远,水师很快就可以赶来。” 虽然心里不快,但胡全才承认这个人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放弃洞庭湖影响太大,将来收复起来也确实十分困难。于是胡全才就修改了一下将要给岳州送去的命令,命令水师暂时留在那里,不过要尽快把夷陵等地的军队通过长江运到武昌。 发出了这三道命令后,胡全才又给北京送去一份六百里加急的急报。奏章中称,疑似宗室的伪明江南提督邓名,突然率领二十万流寇、号称五十七万人,沿汉水杀向武昌。两湖兵力空虚难以抵抗,急需河南、江西等地的绿营入湖北支援。如果有可能的话,胡全才还希望能够从贵州调一些精锐兵马返回湖广。 只要能够从贵州调回一些精锐军队,胡全才觉得就是洞庭湖丢了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毕竟只要把沿湖周围的府县都控制住,明军水师肯定不会在湖里等死,而只能乖乖退走。不过这个要求北京未必会同意,毕竟永历天子在西南,清廷的大战略是集中力量消灭具有号召力的永历天子,让天下人相信明朝已经彻底灭亡。 胡全才考虑到这一点,就在奏章里暗示朝廷,不要光盯着那个已经弃国逃去缅甸的明天子,而是要对邓名予以更多的关注。这个身份尚不明朗的明宗室在四川、湖广捣乱,名声日盛一日。放任他继续闹下去,迟早会有超过永历天子的那一天。况且邓名目前的活动范围不是边远荒蛮的缅甸,他对清廷统治的威胁远比永历大得多。 …… 钟祥。 邓名这几天相当的清闲。俘虏放走了,从四位将领那里借来看管俘虏的士兵也因此失去了作用,把这些士兵交还给几位将领后,邓名每天就教卫士认字,同时和他们商量未来的大计。 邓名决定还是要去南京,不过他打算再等几天,等到夔东众将返回根据地的时候再和他们分手,那时清军多半会以为邓名也跟着明军一起回去了。利用清廷的这个误判,可以更安全地前往南京。目前湖广一片混乱,蒙混过关的难度并不是很大。 到了南京后,自然要尽力帮助郑成功取胜。邓名还打算向刘体纯借几个爆破队的士兵一起去南京,把这段时间攻城的经验带去郑成功军中。如果郑成功的南京之战一切顺利,清廷的重心肯定会转移向东南,而且对南方藩王们的控制能力也会大大减弱,四川、云南的形势会急剧好转。 只是如何面对永历朝廷依旧是一个难题。 在奉节的时候,昆明送来几封信,一再询问邓名的身世,要文安之详细奏报给朝廷。文安之把这些信给邓名看,就是问他打算怎么回答朝廷的意思。不过邓名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文安之见邓名支支吾吾,也没有多做催促,后来再没提过此事。邓名猜测,多半文安之也在对朝廷装聋作哑。 不过,也就是拖延到永历回国吧。李定国夺回昆明后,迟迟没有永历归国的消息。邓名虽然有些不解,但也暗自庆幸。若是永历天子下旨要自己上报身世,不知道该如何推托。拒不说明身世,这该如何解释?” 明军已经确定了将在下个月开始返回夔东,这次刘体纯等人看来可以获得不少粮草,邓名计划等自己从南京返回奉节后,就再组织一次对重庆的进攻,湖广经此一战肯定无力支援李国英。打通川东、川西的交通后,邓名还想向刘体纯、郝摇旗讨要一些百姓走,只要有足够的人力,川西平原的开发也就可以提上日程。 …… 送走了奏章后,胡全才就动员汉阳、武昌的百姓全力加固城池。武昌已经有十多年没有遭遇战争了,现在大街小巷都是明军逼近的传言,胡全才的动员工作更加重了紧张气氛,城内一日三惊。那些怀念明朝的缙绅本来大多已经绝望,这时也变得活跃起来。 至于那些返回武昌的降兵,胡全才把他们统统送去城南的军营中隔离起来,打算等击退明军这次大规模进攻后再慢慢加以甄别,把明军安插下的钉子统统拔起。不过胡全才的处置让这些返回家乡的武昌兵非常不满,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了,却依然见不到家人,每日呆在军营里就是发牢骚。 负责监视这些降兵的部队也都是武昌兵,本来就是熟识,还有不少士兵是朋友、邻居。这些降兵的不满很快就扩散到了监视部队中,降兵还让监视部队中的熟人给自己家里带话报平安,这样怨恨就进一步扩散到了城中。最初钟祥惨败的消息传回时,参战士兵的家里都认为亲人无法生还,非常悲痛,不过那时愤怒是集中在明军头上的。受到湖广总督衙门的监视时这些家庭也无可奈何;现在好不容易得知有一大批人回来,却没机会与家人见面,自然要怨恨胡全才,大半个武昌城的人都在私下里骂这个山西佬不是个东西。 胡全才顾不得这些,一切都只能等到击退明军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准备明军来袭,固然需要弹压人心,但也不能太过高压,不然武昌驻军会出现哗变和大乱。现在胡全才每天都盼着北京的消息,他希望清廷赶紧拿出对策,迅速从别的省调拨援军给他。 正在胡全才坐立不安的时候,周培公等幕僚也纷纷回到了武昌,这些缙绅的回归顿时又引起轩然大波。 胡总督在衙门里为这些士人摆酒压惊,不但没有责备他们贪生怕死,还亲切地慰问了一番,使幕僚们深受感动,口中连称死罪。回忆起在钟祥府城的遭遇,他们仍然感到后怕和屈辱。 安抚好这些幕客后,胡全才向他们询问钟祥的战况。这些人叙述的战争过程和武昌兵的军官所说差不多,都是明军急速进攻,两个多时辰城池就陷落了。还说邓名也出现在战场上,亲自指挥拦截尝试突围的汉阳总兵,一手造成了守军的全军覆灭。 那些武昌兵被释放回来后,声称明军兵力至少有七、八万人。胡全才认为士兵为了减轻罪责,一般情况下会把敌人的实力夸大一倍,那岂不是明军实际上连四万人都没有? 几个幕僚不需要承担战败的责任,所以他们的说法更保守一些,认为明军顶多只有四、五万人。幕僚们还说,就在他们离开钟祥府城的时候,得知一些明军将领带兵到地方上去征税了,城内空虚,所以建议胡全才立刻派一位上将领兵,速速赶去钟祥将邓名生擒活捉。 幕僚们的建议胡全才没有采纳,据胡全才的估计,明军的实力至少是四、五万人的四倍。钟祥的刘体纯、郝摇旗等人敢于四散下乡去征粮,说明他们不担心武昌具有进攻钟祥的能力。 压惊宴结束后,胡全才当然不会像对待大兵一样把缙绅们都关起来,缙绅的家人早已得到了通知,现在接他们回家的仆人已经等在总督衙门外。 胡全才单独把周培公留下。其他人多半都和湖广总督一样是从明朝获得的功名,而周培公则是清朝给予的恩典,不会有背主忘恩的心理负担,属于缙绅中最可靠的那批人之一。 “可叹大帅不听我言……”周培公叙述起钟祥的惊险经历不由得捶胸顿足、大发感慨,对自己临战的众多战术设想依旧念念不忘。 胡全才问了几个问题,很有耐心地听周培公讲解了一番。湖广总督对军事是个半桶水,以前大部分时间都追随在洪承畴左右办事,他最多的领兵经验就是曾经在郧阳带着两万士兵守城,但他还是比完全没有见过战阵的周培公要强。 “哼,当时若是听了你的,只能败得更快。”胡全才在心里想着,不过并没有流露出来,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你见过那个邓名?这个人你是怎么看的?”胡全才问道。 ================================= 笔者按:有读者建议我提前到11点更新,大家看法如何?可以在书评区留言给我。这更是1月20日的,如果大家都认为11点好,那就1月21日的晚上23点更下一更,就是47个小时后。 ================================= 笔者按:有读者建议我提前到11点更新,大家看法如何?可以在书评区留言给我。这更是1月20日的,如果大家都认为11点好,那就1月21日的晚上23点更下一更,就是47个小时后。 ------------ 第二十五节 印象 “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周培公对胡全才回答道。这本是陈寿在《三国志》中对于关羽的评价,他觉得用在邓名身上也挺合适的。 “善待不善待士卒不知道,但骄于士大夫是肯定的了,他这是有意的羞辱湖广士林啊。”邓名给每个幕僚也发一两银子的事情,刚才胡全才已经从众人口中听说了。虽然还没想通邓名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挑拨本地缙绅和邓名关系的机会他绝不轻易放过。 “他倒不是有意羞辱。”没想到周培公居然没有附和胡全才的说法,而是反驳道:“看上去邓名根本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使士人蒙羞,所以也就称不上有意羞辱。” “哦?”胡全才对周培公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他身为清廷的封疆大吏,已经不太习惯受到别人这样直截了当的驳斥了;邓名是敌人,就算他真的不是有意羞辱湖广士林,周培公也应该站在湖广总督的立场上,说一些讨伐他、攻击他的话才对。 “若是有意羞辱,那他在给我们银子以后,就该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发火,或者欣赏、嘲笑我们脸上的羞愧之色……”周培公没有觉察总督大人的不快,仍然絮絮叨叨地往下说。 刚拿到那一两银子的时候,周培公也和其他人一样,认定这是邓名在羞辱他们这些读书人,不过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而其他的人更沉不住气。周培公看到那个老年的幕僚暴跳如雷的时候,邓名表现得不知所措,等那个人大喊大叫地把银子扔在地下后,邓名更是露出了震惊之色,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他行为的后果,所以不像是诚心做的,更和有意羞辱扯不上关系。 在周培公看来,邓名的行为只能说明他无知无识,不懂得如何与读书人相处;或者说邓名骄傲自大,他是用一种俯视的眼光来看待缙绅和普通士兵——在九天之上看地面,当然大象和田鼠看起来都一样,都和蝼蚁差不多了——因此邓名对不同的人给予了同样的待遇。 “好了。”胡全才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没兴趣与周培公探讨邓名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官已经下令从夷陵、江陵等地调回了兵马。” 抽调江防部队回援武昌这件事,迟早都会为大家所知,胡全才提前告诉周培公就是表示一下对他的信任。 “这是为何?”周培公不解地问道。 胡全才知道周培公没有任何军事经验,周培公关于钟祥城防发表的那些胡言乱语更加深了这个印象。不过他还盼望这个年轻人有点才能和机智,对胡全才的军事部署能够理解。但周培公这个问题一出,胡全才就感到彻底失望了,觉得此人在军事方面的嗅觉实在太差,居然在明军营地里呆了两天还对明军的攻击意图一无所知。 不过,对于年轻人还是要教育为主。俗话说“莫欺少年穷”,周培公这么年轻,将来在官场上能够走到哪一步还很难说,胡全才自己就算用不着,也要为子孙后代尽可能地积攒些人脉。 胡全才把自己之前的分析又对周培公讲了一遍,指出明军对武昌的总攻已经是迫在眉睫。至于邓名释放这些幕僚的意图,其实也不是单纯为了羞辱他们,而是想借他们的口放出一些烟幕弹,制造假象,麻痹湖广的清军。不过胡全才当然不会中这种浅薄的诡计,敌人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了。 分析一番后,胡全才就坐等周培公的称赞了。见对方楞了半天没有说话,胡全才还以为周培公是被自己滴水不漏的推理震惊得无言以对了。 “总督大人判断有误!”却没有料到周培公一开口就否决了胡全才的推断,更想不到的是,周培公虽然拿不出任何有理有据的反驳理由,只是一口咬定他见过邓名本人,觉得对方不是一个满腹鬼蜮伎俩的小人,使不出这种手段。 “什么叫邓名不是这种人?”胡全才闻言,不由得大怒:“你说邓名不是这种人,那你就是说老夫是一肚子鬼蜮的小人喽?” 话不投机半句多,胡全才立刻起身端茶送客,把周培公赶走了。如果对方不是个年轻举子,胡全才说不定会让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顿。湖广总督上任以来很少受过这种窝囊气。 怪不得邓名给他一两银子就轰回武昌来了,真是个不识好歹的蠢货!没能享受到赞誉反倒生了一肚子气,湖广总督算是把周培公这个家伙恨上了。 离开湖广总督府,周培公返回家中。他本是荆门人,父母双亡,带着妻子住到武昌来读书,考中举人后被招揽入湖广总督幕府做事。 见到丈夫回家,周夫人当然惊喜不已。虽然早先已经有人来报过平安,但见到周培公安然无恙后还是悲喜交加,忍不住哭泣流泪。 聊起这段时间的经历,妻子也向周培公问到明军统帅、身世神秘的邓提督。 “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周培公对邓名的评价依旧不变。在湖广总督和其他清朝官吏面前他没有过多地谈到邓名,但在妻子面前顾忌就少了很多:“据我所见,湖广总督、已故的汉阳总兵也不把手下的每一个小兵都当人看待。但邓名却能释放俘虏,不虐待降兵,连那些刚刚和他血战过的敌兵,他也怀有恻隐之心。” 周培公叹了口气。 刚刚被明军俘虏的时候他也非常害怕,担心被杀,担心连累妻子或是再也见不到她,但周培公丝毫没有想过那些被俘清军士兵的生死。直到听说邓名释放武昌降兵的时候,周培公才突然意识到这些降兵侥幸逃脱了死亡,虽然他们目不识丁而且地位卑贱,但也和自己一样有着恐惧和悲哀。被俘的幕僚和清兵不久前还是明军的敌人,邓名居然能知道他们的痛苦,这真让周培公感到万分的惊奇。 “类似吴起吗?”周夫人以为丈夫的意思是邓名善于拉拢人心。 “不是。”周培公摇头道:“吴起想办法减轻士兵的苦难是有他的目的,是要让士兵为他效死拼命;而邓名不一样,是能体察别人的苦痛,周围的人受苦会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这不是仁吗?”周夫人听到丈夫对敌酋的评价,吃惊不小。 “是啊,很明显跟吴起不同,这是恻隐之心。” 不过周夫人还是感到难以置信。听到周培公谈起刚才在总督衙门的见闻后,周夫人也觉得胡全才的分析比较有道理。 “不然,我在钟祥呆了好几天,不止一次见过此人。故汉阳总兵领军强攻城墙的缺口时,他一直手擎大旗站在城墙上,没有畏惧之色。平时的谈吐也绝非像一个奸猾之徒。”周培公说着就侧过头,让妻子看他的后脑勺。 周夫人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借着蜡烛的光亮,她赫然看见丈夫的辫子还在。 “不仅我们几个幕僚,就是钟祥周围的百姓,我看见很多人也还留着辫子。” 以往明军见到梳辫子的人统统都给剪掉,为的是让人因为没有退路而和清廷血战到底。但邓名觉得这个做法其实意义不大,清廷的官员并非不通权变之术,减掉了辫子只是给清廷小吏祸害百姓制造借口,而且无论如何,最终受害的还是那些老百姓。 因此邓名从宜城之战以后,就和夔东众将约定,既然夔东明军不打算在湖广守土不失,那么就不要强行剪去百姓的辫子,那些参加明军的士兵自当别论。 周培公等几个幕僚被俘后,明军对这些读书人也比较客气,他们就关在距离邓名营帐不远的地方。明军没给他们剪辫子,因为剪了辫子也不能阻止他们返回清廷那边;其次邓名自认为和满清不同,满清是强制剃头,如果明军强制剪辫子,就降低到与满清相同的水平了。 “他还给我们看了他的头发。”周培公告诉妻子,邓名也留着辫子,而且他的卫士们也有,在明军控制区他们就把头发散开,要混进满清控制区以前再扎起来:“头一、两天,他对我们说可以先留着,说不定哪天他需要我们与他一起混进朝廷的地盘,要是立刻剪断了会不方便。” 周夫人听完后愣愣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周培公又叹了口气:“他知道我们会千方百计地逃跑,知道我们不甘心把辫子剪了,就帮我们找个开脱的借口。如果这不是仁心,我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了。” “可是他只给了每个幕客一两银子,”周夫人低声说道:“和那些当兵的一样。” “所以我对湖广总督说过,邓名这个人太无知、太骄傲了,他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不是刻意羞辱我们。”周培公在回武昌的路上反复回忆这几天的经历,觉得邓名不是个以羞辱他人为乐的人。 “只有老爷会和总督大人实话实说!”周夫人有些担忧:“老爷以为别人都想不通么?以为别人都看不清邓名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大家还不是顺着总督大人,跟着一起骂他。” 今天的宴会上,幕僚们把辫子展示给胡全才看过,众口一词谴责邓名不安好心、居心叵测,具体是什么样的坏心思,就有待胡总督去挖掘了。 见周培公默不作声,周夫人放缓了语气,小心地试探道:“老爷莫非?” “没有!”周培公知道妻子怀疑自己对朝廷的忠诚,立刻断然否认道:“我本来是个白身,一身的功名都是朝廷给的,已故洪经略、现在的胡总督对我优待有加。再说……”周培公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放低沉了一些:“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哪怕是英雄盖世也没法逐鹿中原。这个邓名放不下恻隐之心,还想同当今圣上争天下吗?” …… 轰走了周培公以后,胡全才坐在衙门里苦思邓名各种举动的背后深意,无论是怠慢缙绅还是允许百姓不剪辫子的行为,都很令人生疑。胡全才斟酌再三,分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虽然想到许多预防的办法,但也不敢说洞悉了敌人的全部险恶用心。 “没用的书生!”一想起周培公的胡言乱语,胡全才就一阵阵怒气上涌,周培公居然会认为对方没有太多心计,这实在让胡全才感到太意外了,难道周培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里去了么? 若邓名真是个匿名的宗室子弟,王府里的太监、长吏哪一个不是阴险狡诈之徒,从这些人身上别的学不会,坏招数还能少学了不成!若邓名出身草莽那就更了不得,听说才二十几岁,年纪轻轻就成为一群贼人的领袖,岂是易与之辈? 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忆了自己这辈子见过的的各种老谋深算之徒,胡全才感觉邓名施展出来的手段前所未见,无法从这些人生经验中得到借鉴;然后又在心中一本本地检视读过的书籍,想从历史上的大奸大恶之徒中找到相似的行为。 胡全才的担忧越来越重,想到那些出名的奸雄,更感到武昌危机四伏。 胡全才唤来一个幕僚,让他迅速写就新的命令,命令岳州的洞庭湖水师不必遵照前令继续保护湖口,而是与江陵、夷陵的驻军一起全速返回武昌。胡全才把这个命令连同一根令箭交给一个亲卫,让他星夜出发去上游传令。 派走了传令兵后,胡全才坐在书房里发呆,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衙门里坐多久,对能否守住武昌也完全没有把握。 愣神了一会儿后,胡全才看了看桌案上那个满满的令箭壶,突然心中一狠,军情如此紧急,眼下只能以守住武昌为唯一目的,决不能贪多求稳导致处处薄弱,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守住。 “来人啊!”胡全才高声唤来一大堆幕僚,让他们一起动手,火速起草给湖南各府县的命令。 ================= 今天双更一万字吧,本来我每天零点更,再多写一天的,只要未来四十八小时不会都有事就不会断更,现在只有二十四个小时的缓冲期了。而且我稿子确实没有了,这节更了四千,手里现在就剩一千字了。 ------------ 第二十六节 布防 胡全才连夜发出了无数道命令,截留了给贵州运输物资的船只和人员,用这些资源全力把湖南的兵力送来武昌。至于本来要运到贵阳去的粮食和军饷,既然没有了运送的船只,胡总督也干脆一并挪用,把银子发给湖南的各府县,做为军队转移的费用,粮食就给军队路上食用。 胡全才再次给朝廷送去奏章,把自己这些不得已的手段统统归咎于死去的洪承畴,说他料敌有误,明明夔东明军还能出动数十万大军,他却硬说明军没有这个实力。 奏章里虽然没说朝廷一个字的不是,但是胡全才暗示湖广局面的败坏绝不能赖他一个人,正是因为他之前全力支持朝廷的西南攻势,导致湖广空虚,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胡全才声称如果不是这样,就算邓名带来了这三十多万流寇,以胡全才的运筹之才,绝不会让局面变得如此险恶。 做完了这一切后,胡全才就提心吊胆地开始等待,等着明军那不可避免的巨大攻势到来。 令胡总督高兴的是,七月二日,洞庭湖水师星夜赶到武昌时,明军的先锋还没有出现。现在汉阳附近密布着清军的探马,胡全才命令水师不要休息,马上赶赴长江与汉江的交汇处防御。 除了严阵以待的水陆部队,胡全才还动员武昌附近的所有的工匠,一刻不停地打造粗大的铁链,同时日夜不休地往江水里扎进木桩。为了打造这个防御体系,不知道有多少兵丁被江水的激流卷走了,但胡全才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他现在只问进度如何,不问损失多大。 木桩加铁链的拦江索修建好之前,是胡全才最担心的一段时刻,他为此还在汉江里沉了好几条装满石头的船以堵塞河道。 在湖广总督衙门不计代价的努力下,这道防御体系以惊人的速度被建立起来,七月五日,也就是洞庭湖水师返回武昌的第三天就基本完成。得到完工的消息,胡全才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能阻挡明军水师进入长江,那就等于斩断了明军的一条臂膀,没有水师的配合,明军将很难对武昌形成重大的威胁。 其它各路部队也陆续抵达,即使是那些湖南的府县,在接到胡全才刻不容缓的命令后也不敢怠慢。地方官都让骑兵立刻出发,步兵也是集合好一队立刻出发一队,以小编制、最快的速度驰援武昌。 一时间,两湖境内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向着武昌急行的清军。各地的驿站、哨所也尽出马匹和储备全力配合。胡总督交代得很清楚,实际兵力超过三十万的明军正向武昌杀去,两湖安危在此一举,任何敢于怠慢王事的人都会受到无情的惩罚。 这些小吏都被湖广总督衙门严厉的口气、还有明军强大的实力吓得不轻,使出吃奶的气力协助军队行军。赶路的军队又多又分散,地方上的官吏累得半死,尤其是靠近武昌的地方,过境的军队一刻不停,好多地方官连续几天几夜找不到合眼的机会。 每听说有一支新的军队抵达,哪怕只有五十、一百名疲惫不堪的士兵,胡全才也会感到心里宽松了一分。拦江的铁索目前以每天一道的速度增加着,多日以来精神高度紧张的水师终于可以稍稍回营休息;汉阳方面报告,城池周围的壕沟加深了足有三尺,城头上的防御墙修好了两层。汉阳的官员请求胡总督允许壮丁们歇息一天,胡全才斟酌再三,批复可以休息半日。 “贼人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胡全才此时的心情安稳了很多。此番武昌能够转危为安,显然与他当机立断、果敢坚定是分不开的。胡总督深信事后朝廷也能明察到这一点,意识到他为稳定湖广局面、力保武昌不失而立下的汗马功劳。 胡总督领导有方,各级官员忠于王事,兵丁不怕苦累——这是眼下武昌的主流。但也有一些讨厌的声音,有一些谣言流传,说胡总督刚愎自用、夸大敌情。由于这些天官兵身心俱疲,很多地方官甚至感慨过去一年都不如这几天累,导致这些谣言有着一定的市场。 得知此事胡全才只是冷笑,不屑一顾,后来想了想,又命令人去探查一下谣言的源头。他猜可能是手下的某些官员在发牢骚,等击退明军,一定要让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一天又一天,新的援军赶到了,明军没有出现,胡全才很高兴;远距离府县的援军也抵达了,还是没有明军的先锋,胡全才更高兴了;援军越来越多,胡总督高兴之余也有些焦急,催促汉阳扩展探马的范围,早日探清明军先锋的位置和数量。明军不但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时机,又把不太好的进攻时机也错过了,胡总督终于有点坐立不安,开始高兴不起来。 兴山的李来亨,带着党守素等一众党羽大举出动,趁虚而下,很快夷陵就从姓清改成了姓明。昨天胡总督又接到报告,沿江而下的夔东明军已经逼近江陵附近,估计今天那里也换旗了。唯有钟祥方向的明军还是没有动静,该死的明军先锋死活不肯现身。 谣言继续在武昌的大街小巷蔓延,密探汇报说,这些对官府不敬的谣言和周培公那个愚蠢的举人有很大的关系。从他返回武昌的第二天,就有一些与他平素关系不错的缙绅去周府探访慰问,而周培公那个家伙竟然对访客断言,钟祥的明军兵力不会超过五万。还说亲眼看到明军分散到四郊去了,并没有整装待发进攻武昌的样子,要大家不要慌张,更不要急于逃离武昌。 一开始大家对周培公的话并不相信,因为这和湖广总督府发布的权威消息差距太大,只有一些疲惫不堪的官吏,或是对胡全才不满的人以此为借口悄悄发两句牢骚。 眼看着武昌变成了一座大军营,莫说几十万明军,就连一个敌兵的影子都没看见。从钟祥被释放的缙绅们,返家初期还全力支持胡全才,最近这些墙头草也纷纷转向,但凡被问到“明军是不是真的很强大,是不是真的会进攻武昌”时都环顾左右而言它。更有一些人闪烁其词,说什么“胡总督老成持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是应该的。” 听说这些言论后,胡全才气得头昏脑涨,七窍生烟。他们明明就是在附和谣言,隐晦地表示不相信明军会进攻武昌。 现在各地辛苦赶来的官兵都在暗地里议论胡总督欺众,就连湖广总督衙门内部也开始不稳,有不少人在私下质疑胡全才的英明决定。昨天有个幕僚躲躲闪闪地向胡全才提议派一队探马去钟祥,看看邓名到底在干什么。 虽然知道底下的人对自己缺乏绝对的信任,但胡全才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当面羞辱自己,这个幕僚被当堂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今天,胡全才又在衙门里枯坐了一上午,望眼欲穿地等着汉阳那里送来的情报。每次有使者抵达时他都又是紧张又是充满了期待,盼望这个使者报告说发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流寇,但每一次都让胡总督失望。 前些日子,胡全才曾经命令汉阳的官员不管是否发现敌情,白天要每个时辰一报:有事报事、无事报平安,每天派来六拨使者。那时每当有使者来报平安的时候,胡全才的心情都很好;但现在情况完全变了,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一个使者骑着快马,踏着武昌的大道,风驰电掣地从城门冲到衙门,让全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胡总督断言的明军仍是没来。 这简直就是当众扇耳光,胡全才堂堂的封疆大吏,怎么能这样一天数次地被羞辱? 不过有了昨天那个倒霉蛋的前车之鉴,今天衙门里无论文官武将,无一例外地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站出来讲话——明军肯定是要来的,越来得晚就说明他们准备得越妥当,时间拖得越久就说明他们到来的时间更近,毫无疑问要听从胡总督的英明判断。 又被当众羞辱了两次,文武官员和幕僚们用余光看到总督大人在椅子上挪动着身体,看起来快要坐不住了。 “嗯,嗯,”胡全才支吾着,对属下说道:“传令给汉阳,无事就不用再来报平安了。” 堂中众人都满脸严肃,恭谨地应是。 又沉默了很久,总督大人再次低声发话:“让汉阳派一支骑兵去安陆府,看看那个邓名到底在干什么。” …… 袁宗第从郊县回到钟祥府城,正和邓名讨论返回夔东的日程。 钟祥一战后,明清两军就进入相安无事的状态。情况完全符合刘体纯的预测,他早就说过,两军的实力已经处于平衡,都是守有余而攻不足。 袁宗第等夔东四将用他们分到的银子在钟祥的周围收购妇女,刚听说这个消息时,邓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袁宗第返回钟祥时,带了一个千余人的女营。 “这可不是拐卖妇女,”袁宗第断然否认了邓名的猜测,愤愤地说道:“无论做媒、下聘,我一样礼数都没少。” 邓名嘿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可是有婚书在手!”袁宗第看出邓名有些不满,他估计这又是因为三太子无知而造成的误会,于是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得到了这些姑娘双亲的同意,还请人做了媒,送了聘礼,然后才接回营中的。” 夔东地方人口本来就稀少,因为战乱百姓更不断地逃亡,再加上明军处于劣势,年轻一带闯营将士的婚事就成了大问题。这次出兵,沿途数战缴获了不少银两,夔东四将商量了一下,就打算用分到的银子帮助有功的官兵成家。 被明军占领的郧阳、襄阳、安陆三府境内有大量贫困的百姓,其中有不少人终年在饥饿中挣扎,被沉重的税赋和欠下的债务压得直不起腰。夔东明军就向这些百姓收购他们的女儿,只要他们同意把女儿嫁给闯营官兵,夔东明军就会付给他们几十两银子和几石粮食,高于当地穷苦人家的聘礼。 明军没有使用购买这样赤裸裸的词汇,而是改用订亲、下聘。袁宗第、刘体纯等人做得相当符合礼仪,事情谈妥后,准备娶人家姑娘的士兵要登门去给二老磕头,行半子之礼。知道这些百姓仍在担心女儿的未来,大批闯营军官都纷纷出面给下属当证婚保人,保证这些女孩嫁到夔东军中都是正妻,不会成为姬妾更不会被当成丫鬟,父母也不必担忧她们会被夫家转让。 不过在邓名看来依旧是买卖妇女,但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都不同意他的看法,比如赵天霸就很赞赏夔东明军的礼数周到。那些一向对闯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李星汉等川军,听闻此事后也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夔东众将是仁义之师。 “女营里都是大脚的农家姑娘,而且都有了夫家,所以无法送来服侍提督,我明天去给提督买两个丫鬟吧。”袁宗第察言观色,觉得邓名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里话,急忙解释道。 夔东的军属也得帮着干活,所以袁宗第他们不让部下讨城里的小脚女子为妻。而且从钟祥到大昌路途遥远,带着这些农家姑娘行军也比较容易。 “谢谢袁将军的好意,不必了。”邓名觉得自己刚二十,还不用着急婚事。他没有谈过恋爱,对爱情还有些憧憬,对购买妇女也有抵触情绪。不过周围的人不是这么看,这个时代十六、七的男子当爹的不少,尤其是富家子弟,更是结婚得早。为了避免袁宗第买丫鬟送上门来,邓名就解释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找,就是找不到,不然我自己早就买了。” “提督不要太挑剔了。”袁宗第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他依旧觉得邓名二十还单身有失身份体统。 “我宁尝仙桃一口,不食烂杏三筐。”邓名开玩笑道,见袁宗第似乎还没有死心,又急忙补充道:“再说我还要去南京。” “不尝尝看,怎么知道是仙桃还是烂杏?不喜欢可以送人嘛,要是担心没人可送就送给我。”袁宗第笑着说道:“可以先放在奉节养着嘛。” 邓名只好转换话题,询问起女营的事情:“成亲的将士们,一定都很高兴吧。” “那是!”一提起这件事袁宗第果然兴致很高。这次出征一举解决了手下上千官兵的老大难问题,奖励了有功的将士,对军心、士气也是很大的鼓励。 这些买回来的姑娘目前单独成营,袁宗第不许她们的未婚夫去营里与未婚妻见面。他发出严令,返回大昌前谁敢私会未婚妻,就视为叛变逃亡的重罪,本人要被处斩,还没成亲的未婚妻也要被抄没入官。这项命令袁宗第已经通报全军,连女营也一起通知到。 李星汉和几个川军听到后,对闯营又有了新的看法 袁宗第慷慨激昂地解释道:“自从本将束发受教,就知道男女大防,叔嫂授受不亲。这些姑娘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是明媒正娶到我们军中的。现在她们离开了父母,本将就相当于她们的长辈,必须管教好手下的儿郎和这些未来的军妇。本将已经通报全军,返回大昌以后,立刻就会让他们拜堂成亲。现在既然还没有正式成亲,那自然不许见面,这就是知礼不辱嘛。” 见袁宗第如此重视传统礼节,注意培养军人的道德观念,几个川军更是肃然起敬,李星汉暗暗觉得袁宗第的人格更胜老长官谭文一筹。得知刘体纯、郝摇旗也同样对礼教一丝不苟,几个川军士兵深感自己之前对闯营的误会太深。 袁宗第发表名教卫士宣言的时候,穆潭露出感慨、敬佩之色;周开荒神情严肃、频频点头,但脸上那感动之色好像是故意做出来的;至于赵天霸则是心不在焉,好像全无触动。 袁宗第说自从他束发受教……不知他上过私塾吗?邓名在心里嘀咕着,袁宗第那副慷慨激昂的表情他曾经见过,第一次去大昌的时候,对方也是用这种神情发表守土宣言。 趁着卫士们离开的机会,邓名向袁宗第问道:“让女营独立成营,其实是为了军事上的原因吧?” “提督明察秋毫。”刘体纯以前对邓名讲过,行军途中士兵和家属必须分开。袁宗第笑道:“这是我们忠贞营(闯营)的不传之秘。要是让夫妻团圆,那么每个人都会去顾自己的家庭,军队还怎么指挥?只要一天还身在敌境,就绝不能让夫妻见面。” “看样子,好像赵千户也心里有数。”袁宗第讲到传统礼节的时候,赵天霸的表情好像并没完全相信他。 “嗯,晋王的心腹,当然懂得这些行军的道理。”袁宗第叮嘱邓名道:“提督不要外传就好。” ------------ 第二十七节 反攻 没过几天,刘体纯也带着许多妇女回到钟祥府城,这些妇女都是他给士兵们聘下的未婚妻。 刘体纯刚见到邓名和袁宗第,就高声嚷道:“你们听说了么,胡全才把两湖的兵力都调到了武昌。” 钟祥城里也听到了武昌的风声,但是袁宗第好像没听到一样,行若无事。 刚攻破钟祥城的时候,刘体纯就派探子去汉阳一带打探消息,得知武昌、汉阳两城戒备森严,清兵岗哨密布,过往行人都会受到仔细的盘查审问。因为无法潜入汉阳探听,明军的探子就返回钟祥报告首领,汉阳一带的清军正在抢修工事,似乎担心明军南下。对此刘体纯等夔东将领都觉得不出所料,他们早就认定明清两军都没有进攻对方的能力,清军抢修工事正是为了防守,胡全才大概高估了明军的实力。 夔东四将在钟祥周围搜集物资、人力,帮助手下士兵做媒时,一直关注着南方的动静。刘体纯和袁宗第驻兵的地方距离钟祥比较近,不时会回来一趟,亲眼看看城里的情况,顺便协助邓名解决一些问题。 最近几次探子回来时,报告说汉阳清军的封锁线更加严密了,湖广总督正在日夜不停地打造拦江铁索。刘体纯有些惊讶,觉得胡全才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这是清军的事,胡全才愿意浪费清军的人力物力,随便他怎么折腾,明军管不着,只当看笑话好了。 不过刚传来的消息就有些奇怪了,据说胡全才已经下令放弃了江防。 发现清军一夜之间突然撤走后,上游的李来亨急忙派探子去侦查,得知夷陵果然变成空城,立刻不失时机地出兵占领。李来亨以为夔东四将带领的明军此时仍在襄阳,见到刘体纯派去报捷的使者,才知道明军已经打下了钟祥。占领夷陵的同时,李来亨又让使者赶赴钟祥报告胜利消息。 “夷陵是督师的老家,这回督师应该高兴了。”刘体纯笑嘻嘻地猜测起文安之的心情来,还与袁宗第为文安之会不会回家乡看看而打赌。 “夷陵的虏兵撤回武昌,是不是他们要打我们?”邓名对此有些紧张。 “应该不会。”刘体纯摇摇头,这期间他时刻关注从汉阳那里送回来的情报:“胡全才沉了好几条船到汉水里,还用铁索把江面都拦上了,这不是要进攻的架势,明显是在防备我们进攻。” “我们拿什么进攻?”邓名问道。现在明军从上到下都惦着返回夔东,别说兵力不足,就是兵力充足,以现在的军心也没法再继续前进了。 “说的就是啊!”刘体纯道:“胡全才多半是高估了我们的军心和兵力。不过这也是个情报,说明武昌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空虚,胡全才觉得要是不抽回夷陵的守军,他就连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也挡不住。” “胡全才应该对我们的军力比较清楚。此番我军出征这么久,接连横跨三府,胡全才还能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他应该知道我们无意进取了。”袁宗第接着说道。四万多明军中只有一万四千名战兵,大部分还都是新兵,只要明将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就不会进攻武昌:“只能说明武昌吃空饷吃得太厉害,除了支援钟祥的三千兵以外,没有什么兵力了。胡全才不敢唱空城计,不敢把赌注压在我们不进攻上面。” “怎么吃空饷会吃得这么厉害?以前湖广绿营虽然不太能打,但兵额一直是满的。”刘体纯认为袁宗第的分析有些道理,不过这和他印象里的湖广清军的情况很不相符。 “唉,以前不是有洪承畴盯着么?这个巨害除去了,湖广的绿营就不怕了,开始吃空饷了。”袁宗第认为洪承畴烧死在昆明了,所以湖广官场就急速腐败了。 不过邓名觉得这个说法有些牵强,洪承畴死去才几个月而已,湖广就能腐坏到这种地步?不过除此之外只能有一种解释,邓名忍不住又问道:“是不是胡全才要来钟祥打我们?” “不会!”刘体纯胸有成竹,说道:“放弃江防来钟祥打我们,那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么?除非他是冲着提督大人来的。” 明军打不过可以走,大不了就把钟祥等地统统还给胡全才好了,再说背后还有河南绿营的威胁。汉水流域的重要性不能和长江的江防相比,胡全才不可能为了轰走汉水出来的明军而放弃江防。 刘体纯还有更有力的理由:“如果他想进攻,为什么要在汉水中沉船,还要设置铁索拦江呢?” 刘体纯在夔东众将中素有威望,这次出征以来邓名更是体会到了这一点,每次战前的军事分析差不多都是刘体纯做的,其余三个将领对他的判断和计划都很信服。就比如对谷城的爆破吧,已经炸开了一个豁口,刘体纯居然还能说服郝摇旗和袁宗第,止住他们俩的攻城欲望,又进行了几次爆破。尤其是贺珍,邓名知道他为了多分点东西可是次次要求攻城时打头阵的。 唯有对钟祥兵力的错误判断让刘体纯感到很丢面子,但另外几个人并不认为这是刘体纯的失误,实在是守卫钟祥的那个汉阳总兵实在太愚蠢了,带着六千披甲兵还堵住城门,龟缩在城内,这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我们是不是把郝将军、贺将军叫回来?”邓名询问道。听说夷陵被胡全才放弃后,他就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收拢部队以防清军。 “不用。”刘体纯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胡全才绝不会为了反攻钟祥而放弃江防。他突然放弃夷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觉得武昌也许守不住,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放弃江防。我们原来对武昌的实力是高估了,武昌其实没有多少守兵,就算调回夷陵的士兵,和我们还是差不多,都是守有余而攻不足。” 邓名承认刘体纯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邓名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是胡全才看了我们的檄文,认为我们至少有二十万大军,所以才把江防兵力都调回去?” 刘体纯闻言微微一笑,客气地答道:“我知道提督是料敌从宽,不肯低估敌军的实力,不过未免也太小看胡全才这个贼了。他虽然没有带领大军出外打过仗,但好歹也在洪承畴身边赞画军务多年,不至于一窍不通的。” “胡全才还当过两年郧阳巡抚呢。”袁宗第补充道。 “对,他还当过郧阳巡抚,”刘体纯大声表示赞同:“或许他对其它地方所知有限,但是对于从郧阳、汉江这条路到底能够出来多少兵马,郝将军手里有多少木排、竹筏,胡全才肯定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绝对能把我们的兵力猜个八、九不离十。” 邓名惭愧地一笑。刘体纯、袁宗第鞭辟入里,胡全才和闯营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当然清楚夔东的实力,不至于犯下低级的失误。 刘体纯和袁宗第都离钟祥不远,有时当天来、当天走,有时就在城内住一夜,邓名因为没有经验留下什么纰漏,他们随手也就解决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夔东四将都发现邓名很好说话,当面反驳他的意见也绝不会生气。二人在钟祥查看一番,发现一切正常,就把他们的女营留在城中,又返回各自的军中去了。 过了两天,南方的明军报告有一支清军骑兵来犯,邓名立刻指挥钟祥一带的明军严阵以待。这支清军在明军的据点前面转了几圈,看见无隙可乘就悻悻地离去了。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最近两天总督衙门的气氛沉闷,令人窒息。越来越多的侦查情报陆续传回来,没有一条反映钟祥存在着明军的大军。 昨天又有一支长沙府的军队拖着几门火炮,疲劳不堪地赶到武昌。 这支军队抵达以后,还没喘过气来就遇到了先于他们抵达的其它长沙府的部队。听到那些先到的同僚们纷纷抱怨,都说所谓的三十万流寇根本子虚乌有,可能是湖广总督做梦时梦见的。 这队炮兵一路上辛苦不堪,为了拖这四门大炮死了不少挽马,好几个士兵也在半路累趴下了,还有一个军官在马匹突然倒毙时没能及时躲开,被大炮压断了腿,当场就咽气了。当时军情紧急,炮队的领队军官不敢停留,不得不把这个心腹的尸体留在路上,听任地方官掩埋。 听说真相后,这队炮兵的领队军官就叫起屈来。一路上的辛苦全浪费了,那个心腹军官也白白死了。如果在武昌保卫战中立下战功,不但可以得到奖赏,也可以为那个死于半途的部下报功请求抚恤;可若是一切都是湖广总督的妄想,难道朝廷能为胡乱指挥付账不成? 大批军队急如星火地向武昌赶来时,固然是畏惧湖广总督的严令,但同样也盼望着胜利后的赏赐。结果却发现怎么来的,还得怎么样回去。来的时候地方官都全力供应军队,士兵在途中能够吃饱喝足,回去的时候就不会当作有功将士给予优待了。劫掠地方上的老百姓多半要被治罪,可是老老实实地回家又如何甘心? 更多的谣言在武昌肆无忌惮地流传,其中不少还是从总督幕府传出去的。 比如周培公闲来无事,经常和一群幕僚研究宜城、钟祥等地的战事。别看周培公对战事一窍不通,却有极大的兴趣要探讨这几场战争的得失,获取经验教训。 如何有效地防御数十万流寇对城市的围攻,是幕僚们一开始定下的研究基调。在江中沉下装满石头船、设置拦江的铁索等,胡总督的种种英明决策在最开始的讨论会上都获得大家的反复称颂。除了一个人以外,全体都认定胡全才是湖广的擎天玉柱、定海神针,例外的那个人就是周培公、周举人。 周举人依旧一口咬定钟祥的明军兵力最多四、五万。据他说,胡总督最开始的判断才是正确的,从郧阳这条路出兵的明军在两万到四万之间。墙头草们转向的速度也很快,现在总督幕府讨论的话题已经从“如何抵挡三十万流寇进攻”,变成了“为何钟祥那么多的守军会被邓名两日击败?” 虽然胡总督对周举人已经有了意见,不过为了给大家看看自己“宰相肚里能乘船”,并没有立刻把周举人踢出去。 据胡总督的密探报告,周举人甚至找来了几个湖北、湖南的将领询问意见。那几个将领刚到武昌,并不知道钟祥府城堵住城门是胡总督的指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道:虽然不知道明军为什么能够迅速地破坏城墙,但堵死四门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失策,导致清军在极短时间内遭到灭顶之灾。如果没有堵住城门,清军就不会对明军的穴攻战术束手无策,在城外扎营可以有效地威慑敌军,甚至出动出击歼灭明军的挖掘部队;其次,就算明军依旧破墙,清军也可以利用城楼观察明军部署,握有从城内或是城外反攻豁口、歼灭入城明军的主动权;最后,就算钟祥依旧陷落,清军也不需要拼死夺回缺口,而是可以轻易地从城门离开。 这几个清军将领离开衙门后,到处谈论钟祥的地方官是如何愚蠢,已故的汉阳总兵又是如何不知兵,直到他们被告知这个安排是严格执行了胡总督的指示,才赶快闭上嘴巴,但造成的恶劣影响已经无法挽回,很快全武昌都知道胡全才是钟祥全军覆灭的罪魁祸首。 最近派出去的清兵侦查骑兵一直接近钟祥城下,带回了两个俘虏。据俘虏交代,现在明军中主力战兵的装备,都是从清兵那里缴获来的。 眼下的情况是:湖广总督胡全才为了四、五万明军而放弃了长江的江防,截留了赋税和供给贵州的军饷、粮草,又耗费巨大地进行了一次两省范围内的紧急调动,对朝廷和临近省份夸大其词,硬是把明军说成三十万。而且这四、五万明军中的一大半还是在攻入胡全才的领地后扩编的,明军现在拥有的一万四、五千战兵,其中八、九千的装备都是由胡全才提供的。最后,他被这支敌军吓破了胆,放弃了清廷经营多年的夷陵、江陵堡垒区。 “邓名,你好毒辣啊。”终于发现这其实是邓名的连环计后,胡全才感到似乎天已经塌下来了。真实的情况一旦被朝廷得知,绝对不会轻饶了自己的。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不要说湖广总督的宝座,就是自己的家族是不是会受到连累都很难说。 “速速奏报朝廷!”胡全才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决定进行最后的孤注一掷:“伪江南提督邓名,经本官详细查访,实乃……实乃” 李国英说过邓名是身份不明的伪明宗室,胡全才不但赞成,而且还必须要加上一点新的内容才更能说明自己的能力,胡全才斟酌再三,把心一横:“邓贼实乃前明福王之后,王师克江宁(南京)时方五岁,被一邓姓宫人抱着逃出……” 胡全才在奏报中称,邓名攻下钟祥后,在兴献王(嘉靖皇帝的父亲,福王的先祖)的墓前痛哭流涕,誓言光复。祭坟之后还在安陆府等地设置官吏,结纳人心。因此,胡全才深感邓名不可不早除,更不可让他盘踞钟祥扰乱地方,所以要集中两湖兵力从速清剿。 这封奏章递上去后,胡全才立刻下令动员全军,准备兵发钟祥。 他猜测自己这一份奏章递到北京以后,朝廷不见得全部当真。看来自己能不能脱罪,重要的一点就是能不能打垮邓名。只要能把蛊惑人心的福王宗室从湖广轰走,保住湖广的平安,胡全才毕竟还是有功的,或许能够缓和朝廷的雷霆之怒。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邓名恐怕并不是有巨大影响力的福王宗室。不过没关系,胡总督可以帮他制造,先秘密帮邓名把声势造起来,然后赶走他,这样功劳才大。在送走奏章的同时,胡全才密令手下亲信到四外去传播消息,务必要让湖广乃至天下都知道邓名这个人以及他的身份。就连邓名以福王遗孤祭祀兴献王的祭文,胡全才都已经替他写好了一份,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听说胡全才要动员全军出击钟祥,幕僚和将领们顿时又犯难了:“水师怎么办?” 胡全才一瞪眼:“当然要跟着一起去,沿着汉水水陆并进。” “可还有拦江的铁链呐。” 有人说道,边上还有人提醒:“汉水里还沉着好些船呢,没铁链水师也过不去。” “铁链拆了!”胡全才大怒:“马上把沉船捞起来,这也都要我教吗?明天这时就要疏通好河道,否则军法从事!” ------------ 第二十八节 借刀 在总督衙门的催逼下,那些公认水性好的兵丁都被带到江边去,身上系一条绳子往水里扎,把绳子系在沉船上。当天武昌、汉阳全面动员,在拆除铁链、清理木桩的同时,大批壮丁被集合在长江两岸,配合水师一起拖动沉船。 这次动员规模空前,为了达到目的胡全才让军队出动,逼着城内和四郊的百姓出工出力。面对清兵明晃晃的大刀,不仅是普通百姓,就连缙绅们也不得不交出家丁去江边效力——现在湖广总督已经气急败坏,谁也不敢去招惹他的霉头,只不过背后都怨气冲天,骂声不绝。 武昌兵和汉阳兵已经折腾好多天了,不满尤其严重,为了洗脱丢城失土的大罪,胡全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幸好还有不少从外地调来的士兵,对胡总督没有太多的反感,可是他们趁乱在武昌、汉阳偷鸡摸狗,挨家挨户敲诈勒索老百姓。只要不折腾得太过分,胡全才只好对这些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胡总督觉得带武昌兵和汉阳兵去打仗不太放心,担心背后有人射来黑箭。若是本地兵与各地援军闹矛盾、发生火并也是麻烦,胡全才就打算让本地兵守城,带着其它各地的援兵出击钟祥。 正当满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一个总督幕府的同僚跑到周培公的家,一见到主人就喊道:“山西佬要我们明天跟着他一起去钟祥打仗。” 这个同僚是个汉阳人,气哼哼地坐在客厅里。本来这时候幕僚们应该在各处监督工作,充当总督大人的眼线,但本地的幕僚好多都怠工了。这个汉阳人扫了周府一眼,问道:“你被讨走了几个小厮?要走了多少银子?” 今天有几个操着湖南口音的大兵来到周府,强行拉走了两个周培公家里的男仆。周培公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理,还塞给为首的军官五两银子。拿了银子、喝了周府的茶后,这几个湖南兵就带着两个男仆高高兴兴地走了。看到周培公是个功名在身的缙绅,这几个士兵倒也没有太放肆。出门后在周府门口贴上了一张黄纸条,其他兵丁看到就知道,这家已经响应总督衙门的号召出过力了。 “哼,山西佬招来的这帮丘八!”听完周培公的叙述,客人把茶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愤愤地说道。 虽然缙绅们将来可以向当官的熟人、老乡诉苦,设法向朝廷弹劾胡全才,不过眼下胡总督的权势还是大伙儿惹不起的。 这个幕客对周培公说道:“兵法曰:不因怒兴兵。山西佬被邓名折腾得灰头土脸,气急败坏想找回场子,我看他多半讨不到好!再者,他打听到邓名乃是弘光之后,就想抓住邓名向朝廷邀功,这不就是兵法上所说的百里趋利嘛?我看此次出兵凶多吉少,我不想跟着去了,我就说我生病了。” “这样做不妥。”周培公觉得对方是共事的同僚,又来向自己问计,就说道:“我在总督大人身边好几年了,总督大人好似袁绍,外宽而内忌。因为不看好他出兵所以你才称病,总督大人岂会看不出来?此一战总督大人如果夺回钟祥还好,若是真的失败归来,非要拿你出气不可。总督大人是袁绍,你就要做田丰吗?我觉得不但要跟着出征,而且要盛赞总督的兵法韬略了得,预料此战必胜。这样将来就是打败了,总督大人也不好意思和我们这些看好他的人过不去。” 经周培公这么一说,那个同僚恍然大悟,仔细一琢磨,惊得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顾不得再与周培公唠叨,起身告辞道:“多谢贤弟赐教。愚兄这就回家收拾行装,随时准备与山西佬一起出发。” 对方这种感激涕零的态度让周培公感到十分得意。除了这个人以外,还有好几个同僚也都一样的思虑不周,周培公也提醒了他们,得到了他们的感谢。 这两天武昌城内的形势很紧张,人心惶惶,周培公私下也有些不安,唯恐胡全才找自己的麻烦。郝摇旗、刘体纯等夔东将领的兵马加在一起也不太多,远远无法和云集武昌的两湖绿营相比,周培公估计明军得到消息以后多半会自行退去,所以打算在胡总督鞍前马后多卖力气,挽回一些不好的印象。 河道里堵了那么多石头、铁索、木桩,无论总督衙门如何三令五申,一天的时间也疏通不了。胡全才估计钟祥那边的明军很快也会得到消息。如果朝廷对邓名的影响足够重视的话,那么收复钟祥就是一桩功劳,可以将功折罪。要是再擒获小福王手下的几个将领,那就更好不过。 于是胡全才就把李世勋召来。李世勋本来属于川军系统,多年前胡全才在汉中任上的时候,李世勋和现在的重庆守将王明德一起投降了胡全才。李世勋后来驻扎在常德,得知武昌有紧急警报后,急忙统帅本部兵马赶来护卫总督大人。由于驻地距离武昌较近,李世勋的人马早早就赶到,到现在将士们已经得到比较充分的休息。 为了鼓舞主力部队的士气,胡全才今天把城里富户聚集的城区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征丁。李世勋分到的是一块有大量缙绅居住的城区,他的兵丁耀武扬威,挨家挨户地讨要银两,收获颇丰,现在士气振奋,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嚷叫着要为湖广总督出力。 胡全才让李世勋先行一步出发,为大军开路,同时侦探沿途情况。现在武昌方面得知安陆府的明军兵力分散,守卫钟祥的兵力十分薄弱。胡全才任命李世勋为先锋,除了他的本部兵马,又把夷陵等地前来驰援的士兵也交给他一部分,这样李世勋麾下兵力上万,披甲兵也有四千多人。 “若是敌人有备,就要谨慎行事。”虽然胡全才希望李世勋能够奇袭成功,趁着明军不备取得较大战果,但汉阳的动静这么大,很难说明军是不是已经得了消息。估计明军还来不及立刻聚集起来,形成对李世勋的重大威胁。胡全才让李世勋早走一天,若是发现明军已经戒备,就不要贪功冒进,只要为大军做好侦查工作就行。 李世勋大声领命。他也想取得功劳,更上一层楼。从侦查的结果来看,偷袭钟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即便明军收拢了部队,李世勋手握一万大军,距离身后的主力没有多远,想自保还是很容易的。 “兵贵神速,此外就是要善于保密。”胡全才对李世勋很看重,不厌其烦地交代道:“你率领部下出发时,不要对手下说是充当大军的先锋,只说是去上游监工,监督疏通河道的工作。等到离开汉阳以后再对部将们挑明,免得这里人多口杂泄露了风声。” 胡全才让总督衙门的官员全力配合李世勋,把大量的粮草和牲口立刻运到他的营中,再帮他找一批熟悉安陆府地形的士兵当向导。 …… 武昌城南,提督武昌马军的将领正坐在自己的营帐中闷闷不乐。 昨天晚上有几个亲戚、朋友找到营帐里向自己诉苦,说是总督大人让外地兵协助征丁,这些士兵骚扰民宅,敲诈勒索。亲朋们希望马军提督能够帮忙说说情,要是能派两个士兵保护他们的家宅安全当然是最好了。 不过这种要求超过了马军提督的能力。 总督大人已经明令要他老老实实地呆在营内不得外出,马军提督能做的只有派几个兵回去给自己家站岗。谁都知道,湖广总督此举是为了平息外地援军的怨气,好让他们在出征钟祥的时候出力。武昌毕竟是湖广总督的驻地,胡全才也不会让外地兵闹得太过分,敲诈点银子、沾点便宜也就到头了。 “家主的岳老爷来了。”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 “我泰山又派人来了?”马军提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昨天湖广总督开始征兵,岳父家就派管家前来,找马军提督要几个士兵去充数。提督好说歹说,才把一脸失望的管家送出了军营。他估计等到回家的时候肯定要被媳妇埋怨,说他没有尽到半子之责。怎么昨天好不容易才送走,今天又来了? “不是,是岳老爷亲自来了!”家丁道。 马军提督闻言大惊,连忙跑出帐外迎接,把怒发冲冠的老丈人请进中军帐。进了帐篷后,马军提督大礼拜倒,口称:“小婿拜见泰山大人。” “快起来,找你有正事。”老泰山口齿含混地叫道,等不及女婿叩头。 马军提督抬起头,老丈人揭开捂在右脸颊上的布罩,只见整个腮帮子都肿胀起来,显然是被人打了。 “谁敢对泰山大人无礼!”马军提督见状十分生气。 岳父是武昌的缙绅,现在新朝肇造,武人的地位比较高,要是放在前朝末年,武人能把女儿嫁入缙绅家庭已经欣喜非常了,绝不敢妄想娶一位缙绅家的小姐。马军提督讨了这位小姐后心满意足,对妻子百依百顺,对岳父也非常恭敬,简直比亲生儿子还孝顺。 “是李世勋那贼的兵!”岳父恨恨地说道。 今天早上李世勋的手下到岳父的府上打秋风,拿了银子还不肯走,居然指着一个丫鬟,说她看上去像个潜逃的贼人家属。马军提督的小舅子与士兵理论,被士兵拿棍子打了,岳父大人过去保护儿子,也被扇了一耳光,把半边脸都打肿了。士兵们没能得逞,恼羞成怒,临走时在庭院里乒乓一通砸。 马军提督听完之后一蹦三尺高,嚷嚷着要去李世勋那里讨个说法,要对方把犯事的罪兵交出来。不过片刻后,马军提督自己就泄气了。现在武昌兵都不太受待见,钟祥获释的俘虏有家不能回,还处于被监视中。 外地赶来武昌的军队现在是湖广总督的依靠,马军提督知道李世勋在胡全才心目中的分量,他找上门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马军提督的岳父冷眼旁观,看见女婿满脸沮丧的表情,突然出声问道:“贤婿可有绝对信得过的手下?” “当然。”马军提督不假思索地随口答道。接着就猛醒过来,急忙凑到岳父跟前,小声问道:“泰山大人要做什么?” “我这里有封信。”岳父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是一封匿名信。四顾无人,在女婿耳边轻声说道:“山西佬要让李世勋当前锋去偷袭钟祥府城。这封信里写有山西佬的计划和李贼麾下的兵力,贤婿有没有得力的死士,能把这封信送去那边?” “这……”马军提督震惊不已,相比他的计划,岳父的计划显然更安全,只要把这件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可比提督本人公开去找李世勋的麻烦要好,没人知道当然也不会有罪了。而且成功的把握也要大得多,听说那个小福王可不是好惹的,收拾李世勋想必不在话下。 现在马军提督担心的是,岳父手中的情报是否可靠,是如何得来的,万一将来发现是军情走漏导致明军有备的话,湖广总督很可能会展开排查,情报提供者是否能守口如瓶呢? “是你那连襟拿来的。”得知这个女婿的担忧后,岳父一句话就让马军提督放心下来:“刚才总督幕府里所有的幕僚都帮着筹备出征事宜,只要你这里不出漏子,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翁婿传出去的。” “泰山大人尽管放心。”既然是那个在总督衙门当幕僚的连襟拿回来的情报,马军提督顿时胆子一壮,伸手把信接了过去,向岳父保证道:“小婿这就派一个得力之人送去钟祥。泰山大人尽管放心,这个人胆大心细,一定不会出事。而且他的命还是小婿救下的,就算失手也绝不会出卖小婿。” …… 钟祥。 邓名翻看信函时,贺珍正在一旁询问从前线返回的探哨。 郝摇旗此时已经把物资运回房县,贺珍本来也打算这么做,但才回到钟祥就突然得到急报,前线的探子发现汉水下游的清军出现反常行为。 探子向钟祥的明军将领报告说,他们发现清军突然开始大张旗鼓地疏通河道。正常情况下,如果只有这么一个报告,邓名和贺珍对清军的行动还难以判断,不知道胡全才到底有什么图谋。但是随后就有几个使者先后悄悄来到明军大营中,送来了几封匿名信。 这些使者都自称是普通百姓,是受心怀大明的义士所托前来报信,这些义士报效朝廷不图封赏回报,因此都是匿名信使者也不肯透露他们身份。话虽如此,但有好几个使者一看就是当兵的,有一个人见到邓名时还习惯性地行军礼,姿势也做得极其标准。 送来的匿名信内容不完全相同,但有一个意思却是一致的,这些匿名的义士们异口同声地警告明军,胡全才那个山西佬要出兵攻打钟祥,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最简单的信中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行动时间、兵力一概没有;而最详细的一封,则逐条叙述了胡全才的计划,通知明军充任前锋的是驻守常德的李世勋,此人携带的军粮以及手下的披甲兵数目也精确到了个位数。 “什么心怀朝廷的义士?都是武昌府、汉阳府的缙绅!”听邓名念了这几封匿名信的内容后,贺珍断言道。 这些信件中有两封特别重要,其中一封自然是那封列出李世勋的兵力和军粮数目的,另一封则把李世勋的行动路线和出发时间告诉了邓名。 “这两封信的主人,肯定在湖广总督衙门里有熟人。”听邓名说完两份信的内容后,贺珍猜测道:“写信的缙绅,并不打算投奔我们,他们只不过是和胡全才有仇,或者和李世勋有仇,想要借刀杀人。” “没错。”邓名点点头,既然这些信的主人显然并不想从明军这里获得回报,那邓名也不强求,下令用好酒好肉款待这些使者,并赏给每个送信人一些银两。 即便信上没有太多的内容,只要匿名信的主人能够派出可靠的使者,能够通过沿途的清军关卡,把这封信送到钟祥来,就说明信的主人拥有充足的财力和广泛的人脉。这种实力绝不是平头百姓、普通富户甚至商人能够拥有的,这只有湖广的缙绅士人才能做到。 邓名记得刘体纯、袁宗第他们都曾说过,数年前李定国在湖广转战,对清军的动向了如指掌,能够保持主动进攻的能力,就是因为深得缙绅的支持。而随着洪承畴出任五省经略后,湖广缙绅和李定国的关系日益疏远,变得越来越差,最后李定国完全丧失了情报上的优势,明军和清军也进入了相持阶段。 看着手中的这些信件,邓名感到这是一个好兆头。 ------------ 第二十九节 计谋 “你和胡全才、李世勋打过吧?”邓名问道。 贺珍点点头,他和李世勋交手多次,以前胡全才巡抚郧阳时李世勋是他的部下,郝摇旗和贺珍和此人都多次对阵过:“我多次输给胡贼、李贼。” 对过往的战败贺珍并不讳言,胡全才在郧阳巡抚任上时有来自洪承畴的全力支持,而夔东闯营旧部不但领地贫瘠,而且还受到永历朝廷的猜疑。无论兵力还是给养清军都远远好于夔东明军,因此贺珍、郝摇旗虽然反复攻击郧阳、谷城、襄阳一线,但始终无法歼灭这一带的清军,即便明军给胡全才造成了一些杀伤,他依旧能够从长沙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 贺珍从大宁带出来三千兵现在差不多全是甲兵了,这些天让辅兵搬运物资时他就在训练这些新战兵,不过只有几天工夫还远远没有练好。贺珍的甲兵加上其他人留在钟祥的战兵,也有三千多,和清兵前锋的实力相差不多,只是邓名觉得训练不足,正面交战估计还是难以取胜。 但贺珍不这么看,他指出从信件上看,李世勋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统帅,清军的四千披甲来自湖广各地,原本互不统属,如果是堂堂对阵、攻城或许还好,如果突然发生紧急情况,清军的凝聚力和应变能力其实很可疑。因此贺珍主张出动出击去偷袭清军先锋,而不是固守钟祥等待其他明军回援,他还对邓名声称了解李世勋的致命弱点。 “李贼见小利而亡命,每次遇到有抢功、多贪多占的机会绝不会放过。”贺珍向邓名指出,李世勋的这个特点如果善加利用可以给明军带来很大的优势:“我有一计,保证可以扰乱虏师军心。” 贺珍提议邓名带着钟祥守军去正面迎击清军,而他带着本部隐藏在路边,见到邓名人少李世勋肯定会发动追杀,邓名在诈败的同时可以扔下辎重诱敌,等清兵队形散乱后,贺珍就突然从旁边掩杀出来,肯定能够大败李世勋。 在贺珍的极力主张下,邓名同意主动出击。就算贺珍不说,他也觉得明知清军的动向如果不加以利用那太可惜了。 见邓名虚心采纳,贺珍心里非常高兴:出征以来分到了不少东西,但是财物他是永远不会嫌多的;现在袁宗第和刘体纯都不在城中,郝摇旗更远在襄阳府,虽然邓名已经派使者火速赶去通知他们,但是贺珍估计他们无法及时赶回来。歼灭清军先锋肯定能缴获不少物资,贺珍知道邓名从来不会拿很多,其他人既然没有参战。那随便给一点东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就都归他贺珍了。 …… 在钟祥明军积极准备迎战的时候,胡全才统帅的水陆大军也从武昌出发,急急忙忙追赶前锋的脚步而去。 虽然胡全才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重要性,但湖广总督率兵亲征钟祥,这么大的一件事岂能不惊动全城。总督大人走出衙门准备离开武昌城时,武昌府的官员、缙绅就夹道欢送,无数的士人当场赋诗,预先歌颂着总督大人把安陆贼人扫荡一空的丰功伟绩。大部分人都满脸堆笑,预祝胡总督旗开得胜,犁庭扫穴,不但驱逐邓名,更一举攻下郝摇旗在房、竹的巢穴;还有一些官员则眼含热泪,表示胡总督为王事不辞辛苦的精神实在太令人感动了,是天下忠臣孝子的楷模;更有个别人先是笑容可掬地说吉利话,然后热泪盈眶地表示忠心……最后闹腾了一个多时辰,胡总督总算来到码头。在他的坐船边,又有大批的武昌父老来敬酒,整齐地高喊着“总督大人为民除害,湖广黎庶同感大德。”之类的口号……在仅仅一水之隔的汉阳府,胡全才又受到了规模相当的一次欢送。 虽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是这种欢送还是让胡总督心里高兴的,这证明武昌、汉阳的士人还是支持自己的。这次出征钟祥前,胡全才还担心本地幕僚会纷纷抱病不参与同行,如果武昌府、汉阳府的官吏、士人真与胡全才对抗,湖广总督还会感到很棘手,他估计武昌、汉阳的人若是不能在收复钟祥的行动中立功,就会极力贬低这次军事行动的意义。 而现在一起都很完美,武昌、汉阳的兵马虽然留下防守,但本地幕僚都跟着一同出征,在事后给朝廷的请功奏章上,这些士人也都会得到胡全才的大力赞扬——他也知道允许外地兵在武昌、汉阳揩油多半不得人心,不过为了军心士气胡全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事后如果有机会他当然还要全力修补关系——武昌的士人既然能够分到功劳,当然也不会再说湖广总督的怪话。 就连那个麻烦篓子周培公,这两天的表现也让胡全才很满意。 这厮最近一贯给湖广总督脸上抹黑,借此显示他的高瞻远瞩,本来胡全才已经打定主意,等收复钟祥后,就跟朝廷汇报说这个周举人在被俘后曾向匪首乞求饶命,更与邓名私下密语数日,回到武昌后更造谣、传谣,行迹极为可疑。看到周培公今天东跑西颠地鼓吹胡全才的英明神武,胡总督心里一阵阵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迟了!” 话虽如此,胡全才心里也有一丝动摇,要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周培公肯定逃不了一个凌迟,让湖广士人好好看看得罪湖广总督会有怎么样的下场;但现在周培公表现得这样驯服,如果胡全才还那么凶狠地报复的话,可能会让其他人在畏惧之余,也感到胡总督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那样将来若是有人无意得罪了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得罪到底了。 “或许让他落一个问绞就差不多了吧?让人知道老夫的手段和宰相肚量。”胡全才扫了一眼身畔的幕僚,周培公还在那里唾沫横飞地歌颂胡全才的刚毅果敢,他在心里琢磨着:“罢了,再看看他后面如何了,如果真的知情识趣,免了他的功名就是。” 欢送的武昌人群站在岸边,遥望着湖广总督的旗帜且行且远,提督武昌马军的清军将领还有他的岳父都在其中,客军尽数跟着湖广总督走了,现在武昌又是本地兵的天下了。 …… 两天后, “小福王怎么说?”缙绅见女婿来拜访,立刻询问起事情经过。 使者是今天早上才回来的,马军提督立刻就来向岳父报告,说道:“一路平安无事,邓名给他一顿上好的酒菜,还赏了他五两银子,并让他带话回来,说明廷那边把这赏先记下了,若是泰山什么时候想要可以去领。邓名还让使者传话,问有没有亲信家人被山西佬裹挟在身侧,将来若是碰到也好款待一番。” “唔。”缙绅琢磨一下,摇了摇头:“若是给名字的话,就落下把柄了,而且周举人说小福王在钟祥的兵马其实没有多少,估计退兵的面较大。” 这个缙绅的另外一个女婿跟着胡全才出征了,本来武昌、汉阳的缙绅和湖广其他地方的兵还有些香火情,但这两天外地士兵在城内敲诈勒索,让武昌士人恨透了他们,巴不得他们和胡全才一起倒霉。这个缙绅虽然也有类似想法,但如果胡全才兵败,他在总督幕府的女婿也会有危险,所以不能继续向邓名通报军情了。 “有备无患。”缙绅又思考了片刻,觉得手心手背都是肉,周培公的预测也不一定全准,就让马军提督再派人去一趟钟祥,就说武昌士人大都心怀大明,盼王师如赤子之望慈母。若是遇到武昌的年轻士人,还望小福王看在他们父辈的面子上尽数放过。 “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缙绅又与女婿密谋良久,他们估计现在两军前锋可能已经接触,这次去送信会更加危险,所以不再写信而是让使者带口信去即可。 不过这个缙绅有女婿随行湖广总督身侧,不代表其他缙绅都有子侄在军中。在他的求情使者带着口信再次往钟祥而来时,邓名与贺珍二人已经带着军队离开钟祥,直奔李世勋的清军先锋而去。这两天里他们又接到不少匿名信,向明军汇报湖广总督的最新动向,有好几封信里还给邓名出谋划策,提出各种杀败胡全才的计策。 在这些信和把它们带来的使者口中,邓名已经听到了不少替武昌和汉阳士人求情的要求,对于这些要求邓名当然一概答应下来。还有一个使者的要求比较特别,是要求邓名对江陵兵将网开一面。据赵天霸分析,这个缙绅的消息来源很可能是江陵军中,本人也可能是江陵籍贯。到时候若是发现有某支江陵兵将脱离湖广总督躲在后面,那多半就是这个匿名信主人的情报提供者。 “如果只是被勒索了几两银子,多半不会恨到这个地步,”最近邓名已经通过使者和探子知道了一些武昌发生的事情,也大概猜到了胡全才丧失民心的原因:“可能是被大兵打了,甚至可能被乱兵烧了间屋子、捣毁了庭院,可大兵们有湖广总督撑腰奈何不了他们,只好找我们替他们出头。” 探马报告已经发现了清军的先锋哨探。邓名下令排兵布阵。 列阵的明军以辅兵为主,还有钟祥的留守部队,一侧靠着汉水横着摆开。而贺珍的本部则隐藏在邓名军阵的另外一侧稍靠后一些的位置,列阵的明军能够有效地截断清军的侦察兵,保证贺珍的实力和位置不会暴露。等清军陷入混乱后,贺珍就会带领部队摸上前去,从侧面对清兵发起猛烈的攻击。 见到严阵以待的明军后,清军探马十分惊讶。他们一路急行而来,并没有见到明军的几个探子,更确信没有让明军的探子靠近身后的主力,还以为很好地隐藏了实力,能打钟祥一个措手不及呢。 清军探马停下脚步,转身去向背后的主力报告时,贺珍正站在邓名身边,一起眺望对面的敌军动静。离开钟祥前,贺珍准备了大量的铜钱和小块的布料,据他介绍,用这个诱敌比往地上撒银子更有效。 大量而不是价值太高的财宝,能够让敌兵的阵容迅速陷入混乱,持续时间也能更长。不过光是铜钱也不行,贺珍还让邓名准备了银子碎屑,准备和铜钱、布头一起往地上扔。 “看到遍地的铜钱和布料,敌兵肯定会俯身拾取,就算本来不太贪心的,看到同伴一枚又一枚地把铜钱往口袋里塞,揣起一块又一块的好布,也会忍不住捡起来;而碎银子呢,肯定比铜钱值钱,但是又小又不好找,不少被踩到土里面去,敌兵就会不停地翻啊翻,想再找一块出来。 贺珍的经验就是,诱敌用的东西一定要又多又小,不然一下子捡干净了就起不到效果了,价值更不能太高,要让敌兵怎么捡都还嫌少。 “我曾经用这个计谋打败过李世勋两回。”贺珍自信地说道:“郝将军也用这招打败过他。” “就是你们至少用过三次?”邓名大吃一惊,这是贺珍事先没有告诉过他的:“你还指望李贼继续中计么?” “是啊,他已经中过三次计了,说明这计谋对他管用啊。”看邓名表现得如此惊讶,贺珍感到十分不解。 邓名盯着贺珍看了两眼,他觉得即便是一条狗,被同一支棍子打了两次后也该认得那根棍子了,如果李世勋再中计的话,那他还是灵长类吗? 不过事已至此,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士兵们也都被反复交代过,已经无法修改计划了,邓名只好默默祈祷,盼望李世勋的记忆力和智力都与爬行类动物看齐。 清军主力陆续赶到,在邓名的面前摆开阵势。见明军势单力孤,大批清军将佐都跃跃欲试,打算冲上去把对面的明军杀个片甲不留。但他们的统帅李世勋却捻着自己的胡须,望着对面明军的旗帜默默不语,迟迟不肯下令发起进攻。 周围立功心切的清军将佐一再催促,李世勋沉吟着,终于开始向众人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持重:“本将与房县郝贼、大宁贺贼交战多年,此二贼甚是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啊。” 虽然没有看到郝摇旗或是贺珍的旗号,但是李世勋怀疑有一个老对手可能就躲在明阵背后。他曾经被贺珍和郝摇旗各自用诱敌之计击败过两次,今天的战场气氛十分可疑,李世勋几乎敢肯定对方又想故伎重施。 “若是我们猛攻这队明军,他们不但不战而是立刻掉头逃跑,同时扔下铜钱、布头和小角的碎银子,又该如何是好?”李世勋不好意思对周围的同僚说自己被这战术打败过四回了,但是他的问题很有力量,把周围的同僚都问得哑口无言。 “我若是那敌将,就事先把主力埋伏在侧面。”李世勋随手向着邓名阵地侧后一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预测到底有多么地准确,一丝不差地指在了贺珍埋伏兵马的位置上:“等我们士卒满地捡铜钱、布料,在土里翻找着碎银子而无暇抬头,在他们为这些财宝厮打时,贼人就会从侧面突然杀出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大家觉得李世勋的看法确实有道理,但总不能与明军对峙不动。清军的兵力明显比对面的明军雄厚得多,总不能为可能存在的伏兵就这样无限期地耗下去。李世勋也觉得如果不采取行动确实不妥,至少也要发起一下试探性的进攻,以确认明军不是在虚张声势。 李世勋把包括本部兵马在内的一半披甲留在旗下,命令其他的将佐带领剩下的一半与辅兵一起发动进攻。这样就算中了敌人的计,有一半披甲在手——而且还是更精锐、更训练有素的一半——李世勋就不至于陷入无计可施的绝境。 那些立功心切的将佐很快就调整好队形,清兵擂动战鼓,呐喊着向邓名发起进攻,看到清兵冲过来后,对面将旗挥舞,本来还严阵以待的明军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看到眼前的敌人如此不堪,发起进攻的清兵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向前。远处观战的李世勋见状却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心中不祥的预感也变得更重。 听到汉江那边传来战鼓声后,已经回到军中的贺珍一脸计谋得逞的冷笑,无声地一挥手,带着人马蹑手蹑脚地开始向前摸去。战场上响起的杀喊声和激起的烟尘会很好地掩盖明军的行动,等向前摸一段后,贺珍军就会一起向汉江边杀去,砍断李世勋的将旗,把那些正在捡取财物的清兵一网打尽。 见到明军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撒东西,李世勋心头剧震,人也从马鞍上站起来,极力向战场那边眺望。 追在最前的清军见到遍地都是明军扔下的铜钱和布料,纷纷低头去拾,与身后收不住脚步的同伴撞在一起,滚成一团。后上来的清兵看到一地的财物后,也顾不得追赶,赶忙往自己怀里揣。 “接着就该撒碎银子了,我就知道!”李世勋知道等明军开始撒碎银子后,士兵更会翻遍土坷垃满地寻找。他急忙下令全军转向,让还受控制的一半披甲面向原来的侧翼,心急如焚地大叫道:“贼人马上就要从这里杀出来了,准备迎战!” ------------ 第三十节 三投 果然不出李世勋所料,清军整队完毕不久,就有不少明军从侧面的丘陵后和树林间冲出来。这些明军一直潜到清军附近,才突然呐喊着一起杀出。当他们发现敌军并非像他们想象的那般用侧面和后背冲着自己,而是举着长枪、立着盾牌已经摆好了防御的阵势,这些明军纷纷在清军阵前停住脚步,他们的呐喊声也沉寂了下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放箭!”李世勋有力地大喝了一声,手中的宝剑向明军的方向一挥。 清军弓箭手纷纷弯弓拉箭,向明军那边射去,不少明军中箭倒地。在清军弓箭手取箭准备再射一轮的间隙,前排明军的背后突然也有无数飞蝗升空,发出嗖嗖的破空之声,向清军的阵地扑过来。 “举盾!” 猛然看到敌箭来袭,前排的清军军官几乎同时大叫起来。 听到这个命令后,盾牌手们下意识地举起盾牌,倾泻而下的箭矢接二连三地钉在他们的盾牌上,把这些举盾的士兵撞得纷纷向后退上一、两步。大部分羽箭都被挡住,只有很少一些射入人群,杀伤了一些没有身披重甲的清军弓箭手。 这有限的反击并没有影响清军下一轮射击的速度,很快清军弓箭手就整齐地把弯弓向天,随着军官的喝令,又一次向明军那边发起攻击。紧接着又是明军的反击……两军的肉搏兵并没有立刻发生接触,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用弓箭互相攻击了四、五轮。 清军这边还没有发生任何动摇,明军的肉搏兵因为不停地伤亡就开始忍受不住了,前排的明军不等旗号就有人自行向后退却。又对射了两轮,清军听到明军阵后传来清脆的金声,前排的明军听到这声音后如蒙大赦,退潮一般地从清军阵前离去,只有明军的弓箭手还在继续一轮轮攻击清阵。 见到明军退去,清军不少将官就跃跃欲试,打算发起冲击。所谓兵败如山倒,勇猛的追击能够让敌军收不住脚,从后退变成败退,到时候再加一把气力,就能让对方发生溃败,从而一举奠定今天的胜局。 此时在明军的阵后,下令鸣金的贺珍,已经走到比较靠前的位置,瞪大眼睛观察着对面清军阵营的举动。不能不承认李世勋比以前有长进,不过贺珍同样没有原地踏步,而是对诱敌战术做了进一步的改进和加强,现在他正在寻找施展连环诱敌计的最好时机。 贺珍满怀期待的时候,对面的李世勋已经发觉清军要展开追击了,他急忙命令手下疯狂鸣金,不许任何人主动出击。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李世勋还命令家丁立刻去各将佐那里传口令,让全军严守阵脚,任何人妄自前进一步皆斩。 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逃远,清军的各路将佐都急得不行。还有那些明军的弓箭手,明明距离不远也没有肉搏兵保护,但统帅没有擂鼓就鸣金,还派心腹来重申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击。一个脾气不好的夷陵将佐距离李世勋的将旗不远,听到这荒唐的命令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世勋面前,质问对方到底会不会打仗?为何要白白放过能够将明军一举击溃的良机? 面对这个部下的无礼,李世勋并没有动怒,只是微微摇头叹息,道:“你不知贼人的狡诈啊。” 第一次遇到明军的诱敌计时,李世勋对此计一无所知,看见贺珍人少就没有多想,迅速地冲了上去,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仗着自己的马快,总算逃出升天;后来又遇到贺珍时,李世勋觉得对方不会对自己再用一次同样的计谋——如果那样对方也太蔑视自己的智商了——于是李世勋又一次发起全军冲锋,然后再一次兵败夺路而逃;再后来李世勋与郝摇旗对阵,因为对手不是贺珍,李世勋就麻痹大意了,战鼓一擂就催动大军全线出击,结果竟然看到郝摇旗的兵也边跑边扔铜钱、布料和那种特别难找的碎银子,李世勋啥也不说了,趁着明军还没有从侧翼杀出来围攻自己,带着亲卫就跑路了。 这第三仗就是贺珍所知的那一仗。郝摇旗事后曾经向贺珍表示过谢意,并连连称赞用这招对付李世勋果然不错。以往李世勋背后有胡全才的支持,兵力、装备都占优势,因此多次击败过贺珍和郝摇旗,这次他们二人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去年郝摇旗兵发襄阳,冤家路窄,李世勋又和他撞上。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到郝摇旗兵马不多,李世勋就准备扑上去报仇,但转念一想,又担心对方企图用诱敌之计。郝摇旗和贺珍已经三次用过这招了,李世勋琢磨着,如果一个人的智力不输给猴子的话,就不应该对他使用已经用过三次的计谋;其实不要说猴子,根据李世勋的经验,可能也就是捉蛤蟆用的篓子能一用再用,不过,对同一只蛤蟆也不能无限地用下去。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最后李世勋还是没有发动总攻,而是让少量披甲兵带着辅兵发起进攻。如果郝摇旗认真打仗的话,清军的第一轮攻势肯定会被打退,而且会蒙受不小的人力和士气损失。不过事实证明,李世勋的谨慎挫败了郝摇旗的奸计,对方果然又扔下铜钱、布料和碎银子跑了。 那次当郝摇旗的主力从侧面杀出来时,一头撞在了李世勋的主力披甲部队上。已经吃过三次亏了,李世勋恨得双眼冒火。郝摇旗显然没料到,很快就被清军击退。李世勋亲自领军冲杀,紧紧追在明军身后,誓把郝摇旗剁成肉酱喂狗。 没想到郝摇旗用来侧击的主力部队居然也在身上带着铜钱、布料和那种该死的碎银子,被清军轻易击退其实也是二次诱敌的诡计。“郝贼算你狠!”在全军失去控制后,李世勋大骂着再次落荒而逃,这是他第四次败在这种鬼蜮伎俩之下,李世勋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 上次郝摇旗最终还是被从襄阳击退,他没有心情把诱敌计的加强版向贺珍炫耀。所以今天贺珍并不知道他和郝摇旗英雄所见略同,把这个计谋进行了同样的改进。 “李贼怎么变精了?”贺珍等了半天,依旧没能等来清军的全线猛攻,心里越来越焦急。他布置在前面的弓箭手,身上都带着铜钱和碎银子,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情况准备的,只要清军出击就能再度制造混乱。 在贺珍的对面,其他清军将佐也是一样的焦急,纷纷对李世勋嚷嚷,说如果再不出击就会让敌人跑了。 但李世勋表现得极为沉着,冷静地分析道:“对面不是郝摇旗就是贺珍,本将估计贺珍的面大。” 上次郝摇旗侧面主力进攻被挡住后,诈败引诱自己追击时,那场面可比今天逼真多了。李世勋觉得不像是郝摇旗,肯定是贺珍;如果是郝摇旗的话,多半会有些新鲜花样;只不过李世勋也知道郝摇旗很蔑视自己,说不定原封不动地再来一遍,指望自己再上当,这也是他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敌将身分的原因。 “贺珍这个贼我很清楚,就是一条野狗,看到抢功、占便宜的机会就和闻到血腥味一样,绝对第一个扑上来,但让他吃亏那就万万不能了。”李世勋一边说,一边认真地观察着明军的动静。对面诈败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李世勋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实在太愤怒了,嘴唇和手臂都在哆嗦。李世勋紧紧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心中的情绪,他知道现在若是开口说话,估计连声调都会控制不住了。好吧,就算你们认为我是蛤蟆,今天也要让你知道蛤蟆的厉害!让你知道蛤蟆也不是好惹的!” 愤怒地在心中赌咒发誓,过了良久,总算能用正常的语气开口说话了,李世勋继续给部下们讲解着自己的思路:“贺珍已经扔了那么多铜钱、布料还有碎银子了,换作别人,若是看我们没中计说不定就走了,但贺珍不会,他不把东西抢回来是不会舍得走的。我们只要不动如山就好,贺贼肯定会再次发起进攻。” 李世勋的注意力现在主要集中在侧翼。根据他的经验,在地上有大量财物时,清军固然会发生严重混乱,但是对明军也会出现问题。负责扔银子的大都是诱敌的辅兵,为了保命不让清兵追上就会拼命地跑、拼命地扔。但若是明军主力反身又沿着这条路杀回来,明军的士兵也会忍不住去捡。 “若是敌人不进攻的话,等那边我们的人捡完了,就把他们调回来进攻。”李世勋现在背靠汉水,面冲东方,对于北面的战场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随随便便地伸臂一指那个方向:“若是贺贼接着扔,我们就接着捡,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扔不扔银子!” 又等待了差不多一柱香那么久,突然东面响起了明军的战鼓声,大批甲兵重新走上前来。这一次他们的队形变得十分严整,刀盾、长枪、锤斧,兵种齐全,队列井然有序,一层层地排开。很快鼓声变得更急,整条战线上的明军齐头并进,向清军逼来。 看到明军真正的实力后,其他的将佐都有些骇然,对方现在的气势和刚才完全不同,简直就是两支军队。刚才要是知道明军是这样的齐整,那些叫嚣着追击的将佐也绝不会贸然行动。现在清军将佐们都收起了对明军的轻视之心,凝神准备迎战,他们对李世勋佩服得五体投地。 清军再次投过去的箭雨再不能丝毫拖慢明军的脚步,对方的弓箭手也在不停地还击,以干扰清军的远程投射武器。很快明军就走到清军面前,看到前排大批的清军士兵已经放平长枪准备拒敌时,明军的前排枪兵突然侧身让开,从他们背后冲出大量的刀盾兵,这时他们都把盾牌背在身后,手中拿着标枪,闪到前排后。 这些刀盾兵借着冲出来的气势,就把手中的标枪用力投向不远处的清阵,投掷的同时纷纷发出大吼声:“中!” 无数的标枪划空而过,清军掩护的盾牌兵还来不及举盾,这批标枪就纷纷贯入清军阵地中,前排的清兵顿时就被砍倒了一排,头、胸中枪的人一声不吭地倒地断气,腹部和腿部受创的士兵一刻不得死,就在血泊中发出凄惨的呼叫。 “中!” “中!” 冲出来的每个明军刀盾兵除了右手的那支标枪外,另外一只手中还握着另外两根,投出第一根后他们马上取过第二根投出,接着就是第三根。 明、清两军的战术和装备非常近似,精锐的刀盾兵在向对方长枪林发起冲锋前,总会以标枪三投开路。而在投枪的时候,也是这些精兵最危险的时候,他们把盾牌背在身后,刀也还在鞘中,无论是弓箭手还是冲上来的长枪兵都会对他们构成很大的威胁。而且还有其它的反制战术,比如对方会在刀盾兵投枪的时候也让后排士兵反投标枪,压制、杀伤这些精锐的投手。 无论是弓箭、反冲锋还是投枪,解决所有的威胁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尽快地完成这个战术动作,让自己能够重新得到盾牌的掩护。贺珍选来发起冲阵的投枪刀盾兵都是他手下的精锐士兵,他们都很清楚,越快地完成三投,就能给敌人造成越大的伤害,同时自己也更安全。 在第二投的时候,清兵已经竖起了盾牌,所以第二投给敌兵的杀伤大大少于前次。听到投手们这次投掷时发出的喝声时,明军所有的士兵都齐声跟着呐喊,同时向前发起冲锋。在同伴从身边冲过去的时候,投手们发出了最后的一击。 贺珍舍不得消耗手中最精锐的士兵,所以他的惯用战术不是三投后以这些精锐刀盾兵为先导攻击敌阵,而是在第二投的同时发动全军突击,而第三投正好可以进行最后的压制,在敌人竖盾抵抗最后一投时,明军已经杀到了眼前。 第三投出手,刀盾精兵也随即拔出武器,跟在同伴身后向前冲去。一旦撕开敌方阵线,他们就要切入敌阵收割性命。 在其它几个方向上,有的清军将佐进行了反投,也有人在投掷时发动了反冲锋,只有中间这一段的清兵除了竖盾以外,始终没有任何还击动作。 这一段阵地上的清军是李世勋的亲兵营。 前排的刀盾兵半跪在盾后,撑住了明军的三投。此时明军的前排枪兵已经冲到跟前,差不多在标枪砸到盾面然后无奈地滑落下地面的同时,最前面的明军枪尖看上去也已经触到了盾面。 这些盾兵并没有起身迎战,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态,在明军的前排士兵就要举起枪从他们头顶向下扎去时…… “蹲下!”清军亲兵营的军官们纷纷发出厉声大喝。 前排的士兵不但没有站起,位于他们身后的同伴也又蹲下了两排,将更后方的亲兵暴露出来。 这些亲兵是李世勋的刀盾投手,在军官喝令的同时,他们就一起甩臂,把手中标枪和斧头水平向前投出,擦着前排士兵的头顶和盾牌的边缘从清军阵地上激射而出。 刚才明军投枪的时候已经距离很近,而清军投掷斧头和标枪的距离更是只有几人间距而已,这次投掷造成了惊人的杀伤效果,几乎把明军最前排的士兵一扫而空。 感到武器带着风声从头皮上擦过后,李世勋亲兵营的士兵立刻拔身而起。对面的明军现在刚刚受到一记猛击,会出现片刻的犹豫和迟疑,若是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就能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和明军那边一样,李世勋的刀盾精兵也都带着三根标枪或是三把飞斧。现在身前的士兵都已经站起来,他们当然不会继续水平射击,而是快速进行两次仰射。越过前排同伴把标枪和斧头扔出去后,这些清军投手也抽出刀斧,取下盾牌在手,向前冲过去。 此时两军的锋线刚刚相撞,密密麻麻的长枪林不是纠缠在一起,就是刚刚插入人体还没有来得及拔出来,对刀盾兵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安全进攻时机。趁着这个机会,清军刀盾兵怒吼着飞身而上,要从无数的枪杆上跃过,向着敌人身上斩去。 当这些清兵企图扑过锋线的时候,他们的眼前也闪出了片片刀光,这是贺珍的刀盾先锋。他们和清军的同行一样,没能趁着首次锋线相撞的机会冲过去屠杀对方的长枪兵,但他们的及时出现保护了己方的锋线。双方的刀盾兵短兵相接,两军的锋线互相推搡,很快就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场面。 李世勋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激战,长长的战线上到处都是人声鼎沸,有的地方明军正在把清军逼退,而有些地段则是清兵把明军打得连连后退。锋线像是一条蛇般地急速扭动着身体,满天都是斧头和标枪,它们一刻不停地从半空中飞过,越过锋线落入对方阵中…… ------------ 第三十一节 侧击 根据战前的安排,邓名负责指挥诱敌部队,这既没有什么指挥难度也很安全,进攻、防御的战术动作需要审时度势、把握时机,而逃跑撒银子人人都会,没有什么需要指挥官发挥才能的地方;等大伙儿开始逃跑后,邓名跟着一起跑也就是了,身后有撒了一地的财宝,还有大批跑动速度比他慢的步兵,更是没有危险。 把这个任务交给邓名负责时,贺珍还谈了一通任务的艰巨性和对胜负的重要意义。虽然贺珍自认为说得很好,但他不知道邓名其实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二十一世纪,信息爆炸时代的人的见识面之广是古人难以想象的。邓名对套话、空话非常了解,而且具有极高的免疫力。贺珍的套话在邓名看来,顶多是小学二、三年级中队委级别的。邓名很清楚贺珍把这种任务交给自己负责,是贺珍认为自己的安全不容有失。 根据贺珍的计划,邓名只要后退一段就可以了,接下就可以看他大展神威,把已经陷入混乱的清军杀个片甲不留。 不过现在情况的进展显然与贺珍事先描述的极不相符。邓名带着卫士退出了一段,然后绕了一圈回到对垒两军的侧面,看到明清两军正在激烈交战,并没有出现贺珍预言的那种赶鸭子的场面。 “好像并不像贺将军说的那么顺利。”邓名带着卫队站在一个高处眺望着远方的战局。 明清两军的激斗刚刚爆发,看上去明军还是要主动一些。毕竟贺珍的计谋就算没有完全成功,也把半数的清军甲兵吸引到了远离战场的位置上去。目前明军是以全部主力进攻清军半数披甲兵,虽说是清军中更有战斗力的一半,但毕竟是以多欺少。 “贺将军的兵是新兵居多,我们出兵以来连战连胜,一股冲劲他们是有的,但是耐力未必能比鞑子强。”见战局进展缓慢,周开荒也显得有些着急。总体上说,清军虽然在慢慢后退,但战线仍然保持得很完整,没有出现断裂的迹象,看起来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 现在,在明军和清军的北面,首批投入进攻的清军还处在混乱状态中,战兵和辅兵掺杂在一起,只顾在地上捡拾财物。不过若是明军不能迅速击败清军的话,那些暂时失控的清军迟早会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到时候他们就会赶回战场支援李世勋。 实际上已经有一些清军开始了类似的动作,最靠近战场的一些清军军官正在竭力收拢部队,对那些不听指挥的手下又打又骂。 刚才明军掉头逃跑,这些清兵都认为这场战斗已经胜利在望,远遁的明军也形成不了任何威胁,清军士兵可以无忧无虑地搜寻着掉落在土中的银子;但现在身后发生的激战对这些清军士兵也有一定的刺激,让他们知道战争并没有结束而仍然在继续,现在还不能理直气壮地自称胜利者。 不过鼓声听上去很远,而铜钱和银子就近在眼前,大部分士兵还是想拾几枚钱币再走,若是能找到一角银子当然更好啦。 …… “先生……”现在卫士们仍习惯性地称呼邓名为先生而不是提督,邓名这个人对称呼并不讲究,所以从来没有纠正过。刚才赵天霸一直在观察敌情,他一边思索一边向邓名提出请战要求,就重新用起了老称呼。 赵天霸现在所站的位置位于战场的侧面,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清军阵后的一些情况,赵天霸指着清军对邓名说道:“鞑子的将旗旁边没有多少人了。” 贺珍的攻势很猛,明军人数又多,李世勋毫不犹豫地把还能控制的兵力都投入了作战。为了确保安全,李世勋还把自己的亲兵营置于战线的正中,以确保本方不会被明军迅速击败,给北面那些愚蠢的同僚争取收拢部队的时间。 刚才看到明军的诱敌部队逃走时,李世勋判断其中并没有战斗力很强的部队,这不仅有以往的经验,同时也有军事上的推理。所谓久病成医,多次中诱敌之计后,李世勋也称得上是一个诱敌之计的专家了:明军把有战斗力的部队用来诱敌首先是浪费兵力,这种事情辅兵都能胜任,不需要用精兵去执行;其次,因为前方的敌人远遁,清兵所以才放心大胆地开始捡东西,若是明军反身来攻,这些人还是会拿起刀枪抵抗——因此贺珍和郝摇旗之前采用的侧击战术是极其高效的,把敌人的主将赶跑,击溃最后一些还有组织的敌兵才是当务之急。 邓名侧过头看着赵天霸:“赵千户的意思是?” “此贼可击!”赵天霸立刻应道。 明军和清军的盔甲式样相差不多,因为本来也是互相缴获、使用,主要区别还是在军服、领巾等额外的标识上。比如邓名身后有卫兵擎着一面红旗,明军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条红巾,手臂上还绑着红布。 有些明军或许会对盔甲做进一步的改装,以便在战场上达成更容易识别的敌我效果,不过邓名等人完全没有这个意图。邓名和他的卫士们随时可能潜入清军统治区,为了方便,他们连辫子都不剪,也就是散开而已,当然更不会在盔甲上做什么明军的标识。原先邓名在昆明得到的那副铁甲,在郧阳之战后他就给了赵天霸,现在他用的是缴获汉阳总兵的那身,质量也非常不错。穆潭则穿上了亲兵营游击的那件——这两件盔甲同样没有加上进行任何明军的标识,只要把脖子上的红巾取下,就和其他清军的盔甲没有任何区别。 赵天霸用飞快地语速对邓名叙述着他的计划:取下身上的明军标识,然后从清军北面的乱军中通过:“……这些贼人正在捡拾地上的财物,如果我军转过去攻杀,他们为了保住性命,会拿起武器抵抗。但如果只有一队辨不清身份的骑兵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却未必会有什么反应,只要不去攻击他们,卑职估计他们还会继续翻找银两,大多数人可能连眼皮都不会抬起来看一眼……” 穿过北面的清军,从正在交战的清军侧后突然杀入,赵天霸认为能达成很好的奇袭效果,他向邓名请战道:“卑职愿率……” 邓名没有听赵天霸说完,就重重地一点头:“说得对,机会难得,急速出击。” 打断了赵天霸的毛遂自荐后,邓名就回头吩咐旗手收起旗帜,卫士们也全都取下身上的红巾揣入怀中。 此时在邓名的身侧除了他的卫士,还有贺珍的长子贺道宁等十余骑,和刘体纯、袁宗第一样,贺珍也希望儿子能够继承自己的军队和地位。这次出征时,贺珍把长子带在军中,既是为了培养儿子的军事才能,也是想给他创造机会,能与年龄相近的邓名结下交情。对于贺珍的心思邓名当然很明白,对贺道宁贺小将军也是很客气。 此战贺珍亲临一线,指挥主力攻打李世勋的本部,但他不愿意让儿子跟着冒险,就让他留在邓名身边,一起负责指挥诈败的军队——在贺珍看来,贺道宁只要呆在安全的后方,看他老子杀败敌兵就可以了。 对贺珍的安排邓名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他很理解对方的爱子之心。而且就他所知,贺小将军也没有什么战争经验,以往贺珍为了儿子的安全,一直不让他远离安全的根据地,从未深入敌境上过战场,这次如果不是因为有邓名,估计贺珍还是不会把儿子带出大宁。 听到邓名的命令后,他的卫士二话不说就除下标识。贺道宁虽然知道此举凶险,虽然担心折损心腹,但也不愿意在邓名面前显得小气,就沉吟着打算让四、五个家丁取下标识,与那个勇猛的赵千户一起出击。 跟在贺道宁身边的都是他的亲信,也是大宁军中的年轻人,因为贺道宁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这些家丁以往的工作就是在大宁给贺小将军当保镖,陪着贺道宁打猎、出行,这次的战斗对他们中的不少人来说也是平生第一遭。 因此,这些家丁在看到少主人那探询的目光时,一个个都匆忙把头低下,不但没有请战之意,反倒人人心中打鼓,唯恐贺小将军点到自己的名字。 这些家丁不少都是从小跟着贺道宁一起长大的,名义上虽然是主仆,实际上都是贺小将军的朋友,贺道宁看到伙伴们一个个都面露惧色,纷纷垂首不语,心里也是好生迟疑,不忍心强迫这些忧形于色的卫士去冒险出击。 正在贺道宁迟疑不决的时候,邓名已经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自己脖子上的红巾,取下头盔摘掉上面的红缨,接着卸下胸前和臂甲上的红布条。赵天霸看着邓名的举动,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也没有把劝阻的话吐出来,而是低头开始去除自己的明军身份标识。 贺道宁的目光在身边的家丁身上转了一圈,依旧没有下定决心派何人出战,伙伴们不是竭力避开他的目光,就是流露出畏惧的乞怜之色。贺道宁觉得这些手下恐怕帮不上那个勇猛的赵千户什么忙,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就打算张口让邓名自己点人——不派人去不合适,但他又不忍心把那些畏战的伙伴推进火坑,只好把这个决定权推给对方。 可贺道宁的话没能说出口,他回头时看到邓名已经取下了身上所有的标识,贺道宁不禁大惊失色。刚才赵天霸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贺道宁自问其中的意思自己还是听得很清楚的,是那个赵千户毛遂自荐要去奇袭敌军,而不是建议邓名亲自赴险:“提督,您这是要?” “指挥前军的重任,就交给贺小将军了。”邓名把头盔重新戴上,紧紧地系住,对贺道宁微微一笑。 说完这句话后,邓名回头望着他的卫士们,轻喝一声:“诸君,随我击贼!” 说完后邓名一夹马腹,箭一样地冲下高丘。 “遵命!”邓名的卫士们纷纷大声应是,先后纵马冲出,紧跟着的邓名的背影而去。 昆明十八骑,加上赵天霸和穆潭,一共二十明骑转眼间就远离贺道宁而去。邓名等人绕了一个大圈,迂回着接近了清军的前军。在邓名等人靠近时,有一些清军注意到了这队骑兵,但这队骑兵身上既没有明军也没有清军的明显标识,让人有些敌我难辨。 当邓名靠近到清军的外围时,感到有不少清军正警惕地看着自己,有无数道凶狠的目光在全身上下打量。此时邓名仍是双手握缰,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或是作战的姿态,他进一步放缓了马速,在清军阵前继续曲折前进,渐渐踏入其中。 在邓名策马从清兵身边驰过时,有不少喝问声传到他耳中,刚才他从不与那些投过来的敌意目光对视,现在对这些喝问也是充耳不闻。邓名专心致志地继续骑着马,并没有因为已经身处敌军群中而去摸身上的武器。 好几声询问身份的问话从四面八方传来,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后,邓名还听到有人发出拦住自己的命令声,对此他只是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在有清兵做出反应前迅速地离开。有些清兵听到命令后抬起头,但骑兵转眼间已经从身边驰过,也没搞清到底军官要拿谁,更多的士兵则连头都没抬起来——现在战场上到处都是这种混乱的命令声,大多也不是他们直属长官发出的,与其搭理这些层出不穷的命令,还不如继续找土中的银子实在。 把那些威胁自己止步的声音抛在脑后,虽然身边的清兵越来越多,但有兴趣观察他的人却比刚才还要少。这里的军官都忙着收拢士兵,到处都是喝骂声甚至还有鞭打声。 在东一堆、西一团的敌军中寻路而进,二十名明军骑兵从散布着大批清军的战场穿过,眼前的敌兵数目开始明显地减少,很快大片的空旷地域重新出现在眼前。 “吁——” 邓名勒定了战马,前方左手方向上就是清军的战阵,有些重新组织起来的清兵正从身后向那个方向走去,准备加入战团;在邓名现在的位置上,已经可以看到李世勋的将旗所在,似乎确实没有严密的保护。 “背后就是数以千计的鞑子,前面也是,”邓名对身边的卫士们笑道:“不杀了李世勋,我们就不用走了。” “那杀了他就是,”周开荒笑道:“不杀了他们,我们本来也不会走。” 谈笑的同时,明军都把藏在怀里的标识取出来,重新系到盔甲上。刚才掌旗手穿越清军阵地的时候只扛着一根旗杆,旗手恢复了身上的明军标识,然后要把红旗拴上旗杆,在旗手身旁的是武保平,正在给前者帮忙。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刚整理好队伍,正打算前去参战的清军千总从他们身边经过,见到邓名等人的装束后,这个千总停下脚步,迷惑不解地问道。 问话才一出口,千总就注意到邓名身上盔甲的式样,虽然没有清军的标识,不知道此人官居何职,但千总可以确定对方是身居高位的将官。 “大人,卑职……”既然没能从盔甲上找到更多的信息,千总就习惯性地去看对方的旗号,看看对方的将旗规格。旗杆虽然还没有竖起来,但至少也有两丈,也就是说对方至少是位总兵级别的大帅。 可是……这位总兵的旗杆上同样没有身份标识,掌旗手正在其他骑兵的配合下忙着给旗杆系上一面红旗!那个忙着系旗的骑兵看到千总大惑不解的眼神时,还冲着他笑了一下。 而且……千总把目光重新投回到邓名脸上:这么年轻的人,他有二十吗?不到二十的总兵?是谁?无数的疑团纷至沓来。 此时邓名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他向那位清军千总挥挥手,示意对方从自己的马前让开不要挡路:“我要去向李大帅报到。” 千总虽然依旧有无数的疑问,不过还是迅速地闪到一边,看着邓名开始加速,从他身边驰过。 刚才那个给旗手帮忙的骑兵完成手头的工作后就一直在盯着这个清军千总看,每次两人目光相遇时都会送来一个微笑,他的笑容和目光给这个千总很温和的感觉。 这个骑兵紧跟着邓名从千总身边通过,他经过时又冲着千总微笑了一下,对他说道:“你小子运气不错!” “去向大帅报到?”千总和他身后的几十个部下呆呆地站着,望着这些骑兵的背影,仍在回味着那个领头骑士的话,还有另外那个骑兵奇怪的语言:“我运气怎么不错了?” 接着这个千总就看到,那面两丈的红旗被竖直地擎着、迎风飘扬,那些背冲着自己的骑兵,在向李世勋将旗飞驰而去的时候,几乎在同一瞬间拔出了武器,亮出一把把雪亮的刀剑、还有众多寒光四射的枪矛尖刃! ------------ 第三十二节 突围 开战之前,贺珍一直为其他人暂时都不在钟祥而暗自高兴,这样他可以在击败李世勋后得到大部分战利品。直到进攻发起后,贺珍仍然认为这一仗没有什么问题;可是随着战事陷入胶着状态,贺珍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出征以来的连战连捷,让贺珍手下的士兵变得信心十足、士气高涨,可毕竟还是有很多明军缺乏战场经验,当看到越来越多的同伴负伤倒地,头顶上不断有斧子飞过来时,这些士兵的士气也在不断被消磨。 贺珍知道如果再拖上一段时间,就会有更多的老兵被消耗,而失去了这些榜样,新兵的士气就会以更快的速度跌落。贺珍有些后悔地想到,自己或许应该耐心地等待刘体纯等人返回钟祥,少分一些东西总比赔本强。 当贺珍看到突然有一面红旗从敌阵背后竖起时,还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贺珍确信自己没有派出任何骑兵进行迂回,从侧后包抄李世勋所在的位置。而且贺珍事先也不认为这样的计划能够成功,如果出动的兵力太少,那么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通过清军的前阵;而如果出动的兵力太多,那就会削弱侧击的力量,就是分散兵力。 锋线另外一边的李世勋也不比贺珍强多少,今天的战斗同样让他感到非常紧张,明军的士气之高大大出乎李世勋的想像。本来根据李世勋的经验,若是看到前锋第一批士兵被瞬间击倒,后排的士兵就会发生迟疑止步,但今天明军后排的士兵却依旧不要命地冲上来,和清兵扭杀成一团。李世勋精心策划的临阵一击,竟然没有能够极大地挫伤对方的斗志,这让他吃惊不小。 和对面的明军一样,持续的消耗战让清军的士气也不断地滑落。若是这套投掷、反冲锋的招数没起作用,没能帮助清军在气势上彻底压倒对手的话,接下来的战局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自行发展了。 明清两军前排消耗最严重的都是老兵精锐,位于他们后排的新兵出现了同样的动摇情绪,暂时贺珍的部队还因为较高的初始士气而无忧,但清军却已经有不少士兵畏缩不前,甚至开始缓缓地向后挪动。对此李世勋和其他将领也没有其它的解决办法,只能够把手中的亲卫大量地派去督战,用刀子逼迫士兵向前,维持着队形和士气。 李世勋虽然感到很困难,不过作为一员宿将,他知道敌人一定也很困难,胜利属于那个能够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人。李世勋不仅让亲卫给自己的亲兵营打气、鼓劲,也让他们协助其他将领维持军纪。同时李世勋更不停地在心中安慰自己,时间越长对自己就越是有利,前军会源源不断地折返加入战团。 由于李世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所以当贺珍发现那面红旗后,李世勋对背后的变化依旧一无所知。 …… 邓名抽出长长的马剑,一马当先向着清军统帅的大旗冲去,他面前的敌人毫无防备。首先遭到邓名一行攻击的是一些清军的鼓手,当明军杀到他们背后时,这些赤裸着脊梁的鼓手,还在挥汗如雨地擂鼓。 明军从一字排开的清军战鼓后掠过,原本激昂的鼓声突然在瞬间消失得无声无息,十几个鼓手都被砍翻,或是滚倒在地,或是趴在被他们鲜血浸透的大鼓鼓面上。 鼓声的突然沉寂让一些清兵向这里张望过来,邓名看到几个回过头来的清兵瞪眼看着自己,一眨眼的工夫,邓名就冲到这几个清兵眼前,他们还是圆睁着双眼,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战术动作。 一挥手中的马剑,最靠近邓名的那个敌兵就身首分离,无头的尸体依旧站立,邓名从他边上驰过时还没有来得及倒下。其余几个敌兵大部分也没能做出反应,就被紧随在邓名身后的骑兵砍倒,只有一人在长枪刺入他的咽喉前发出了一声惊呼。 此时挡在邓名身前的是一个清军的传令兵,他刚刚奉命去给侧翼的将领传达李世勋的战术意图,策马离开将旗位置还没有多远,就看到高举着红旗的骑兵正向自己冲过来。这个传令兵愣愣地看着邓名身后那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嘴巴张得大大的,舌头吐出来了一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邓名从身旁不远处冲过时,这个传令兵还机械地转身,继续向这个为首的骑士行注目礼,武保平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随后一枪就把这个清兵挑下了马。连续几个如雕像般僵硬的骑兵被刺落马下后,李世勋的将旗附近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声示警的同时开始抽出武器准备抵抗。 这时邓名已经杀到近前,在清军统帅的将旗周围,有不少清军的将佐以及他们的亲卫,反应最快的那些人正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试图抵挡明军骑兵的冲刺。邓名从三个刚刚举起兵刃的清兵身旁经过时,又砍中了其中的一人,他不理会其余二人而是把他们留给身后的同伴,直奔最重要的目标——清军统帅的将旗而去。 护卫将旗的掌旗手此时也转过身来,在观察身后喧哗声的同时,这个掌旗手依旧把旗杆抱得紧紧的,并没有出现丝毫的晃动。看到一个骑兵向自己冲来时,这个掌旗手依旧不肯放弃旗杆,他用左臂抱着旗杆,右手急忙摸向腰间的佩剑。但在这个亲兵摸到剑柄之前,邓名已经把手中的马剑化为一道寒光,向这个旗手头上斩去。 马剑竖直砍落,从这个旗手的额头划到胸部,几乎把他的脸和喉咙一分为二。邓名在这个清兵倒下的同时,伸手去夺那根旗杆。把敌军的大旗抱在手臂中后,邓名围着清军将旗周围的方寸之地转了一圈,然后把那面大旗掷于地下,抛在三个呆若木鸡的清军将佐的马前。 其他几个试图拔剑抵抗的将领亲卫也都被邓名的卫士杀死,反应最快的几个清兵已经跳出圈外,正一边大叫着“敌袭!”,一边连滚带爬地远离邓名和本军将旗而去。 “谁是李世勋!”邓名手中马剑一沉,就架在距离最近的一个清军将佐的脖子上,厉声喝问道。 这三个从盔甲看上去都是将佐的清军人物,姿态几乎完全一致,都是单手握着马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队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明军骑兵。 染血的剑身架上脖颈,那个清军将佐被剑峰上的寒意一激,猛醒过来,急忙回答邓名的喝问:“那个就是李大帅……不,那个就是李贼。” 这个清军将佐指着正逃向远处的几个清兵骑兵中的一个,邓名看到这个人一边驰去一边回头张望。 “末将是坐营中军(类似参谋)高能,”被邓名用剑架住脖颈的清军将佐抓住空隙,趁着对方看逃敌的机会滚鞍下马,对邓名叫道:“末将愿意将功赎罪,为王师出力,求将军饶命。” 这时已经有不少清军回头看过来,距离将旗位置最近的是李世勋的亲兵营,其中后排的士兵与邓名等人的距离并不远。发现这里的变故后,虽然大部分清兵面露惊惶和不解,但他们都本能地调转方向,向这些明军举起刀枪。 “败了,败了!” 高能不等邓名吩咐,就挥舞着双臂向那些亲兵营的士兵呼喊起来,他双脚跳起来,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快逃啊,败了啊!” 就这样一次接着一次,高能背冲着邓名,竭尽全力地向清军呼喊着,每次呼喊的同时,高能都奋力高高跃起,以便让更多的士兵看到他。当高能第四次一蹦三尺高的时候,清阵中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众多李世勋亲兵营的士兵抛下武器,发出同样的战败呼声,绕过邓名的大旗向左右两边跑去。 邓名知道兵败如山倒,虽然最靠近他们的清兵因为畏惧而向左右避开,但后面的清兵看不清局面,只知道己方战败,很容易出现人马践踏的情况——这是邓名一行也要躲避的危险。 带着卫士迅速闪开一段距离,躲开正开始崩溃的大群敌军,邓名和卫士们重新开始加速,望着逃走的李世勋的方向追去。 身边传来更多惊惶的人声,战败的消息正在清军中蔓延,听到这喊声后众多还在作战的清兵也回头向将旗方向张望,他们都发现李世勋的大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有一面红旗在阵后飘扬。 将旗失踪让本来还在作战的清兵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对那些清军的将佐和军官来说,突然出现的红旗给他们的打击比看不见李世勋的将旗还要大。这些军官虽然视野比普通士兵开阔,但依然不可能看到整条战线上的动静。所以当他们看到阵后的红旗时,所有的将佐和军官都意识到清军的战线已经被撕裂了,在战场的某处肯定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崩溃,明军正从那个缺口冲到清军的背后,席卷整条战线。 当看到邓名的旗帜从身后掠过时,就是原本最坚定清军官兵也完全丧失了斗志,加入到败退者的行列中。 邓名顾不上那些逃散的敌兵,一直追着李世勋而去。对方主将只要还停留在战场附近,对明军就是一种威胁,他可能会尝试鼓舞士气,重整部队。若是败退的敌兵看到主将镇静地站在眼前,那他们的斗志就有可能得到恢复。 所以邓名毫不犹豫地继续追击,就算不能把李世勋赶出战场,也要让清兵看到他们主帅狼狈逃窜的样子。而李世勋并没有不顾一切地逃走,或许他确实在妄想收拢、挽回败局,邓名看到李世勋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紧紧盯住了目标,邓名毫不停留地继续全速追击,李世勋明显没有料到明军居然紧追不放,当他看到明军骑兵朝着他猛冲过来的时候,大叫了一声就打算继续逃跑。但这次邓名没有给他脱逃的机会,在李世勋刚拨转马头的时候就冲到他的身边,用马剑指住了对方的咽喉。 “你是李世勋吗?”邓名的目光先是停留在对方的双臂上,确保对方没有任何拔剑还击的企图,然后缓缓提起目光盯着此人的双眼。 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之色后,邓名感到一丝疑惑,被自己用剑指着的敌人脸色惨白,哆嗦得如同糠筛一般。对方好歹也是领军的武将,无论如何胆色不济,还不至于表现得如此无能,居然吓得连问话都无法回答。 “你是李世勋吗?”邓名又问了一遍,这时他身后的卫士纷纷赶到,俘虏更是嘴唇颤抖,牙齿相撞,邓名只闻格格之声,却听不到任何回答。 邓名手上用力,把马剑向前按了一下,在对方的喉结上轻轻刺了一下。 “小……小人不是李大帅啊。” 俘虏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结结巴巴地答道。 “那你是谁?”邓名追问道。看对方的表现,邓名觉得他的话倒是有几分可信,近距离观察对方的盔甲,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邓名觉得李世勋应该没有时间这么快地换一身盔甲。 这人自称只是一个传令兵,当邓名杀到将旗下时,他刚刚动身离开,按照李世勋的命令去打探右翼的战况。 听说自己抵达时李世勋就在将旗旁,邓名就再次喝问道:“到底哪个是李世勋?穿着打扮是什么样的?” “小人看见……小人看见将军已经把李大帅抓着了啊。”这个俘虏紧张地说道。当时他看见邓名把剑架在李世勋的脖子上,看见统帅被擒,他知道大势已去,就打算逃走。途中这个传令兵惊魂稍定,就打算停下来看看身后的战局,将来也好向湖广总督报告,他根本没有想到明军居然会对他这个小兵穷追不舍。 …… 在邓名抓住那个传令兵的时候,李世勋正带着两、三个亲随向南面鼠窜。 刚才明军突然从背后杀出来的时候,李世勋正在和副将等人讨论战况。先是背后鼓声停止,然后有些乱糟糟的厮杀声传来,李世勋还以为是后边的士兵发生了冲突口角,当他回过头看到有一队明军装束的骑兵冲过来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呢。 李世勋目瞪口呆地看着明军冲到眼前,在距离他一个马位的地方砍倒了自己的掌旗手,把大旗夺过去然后抛到自己的马前,当时他别说逃跑,就连拔剑自卫的反应时间都没有。 直到颈上传来金属的冰冷感,李世勋才确信这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明军把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接下来明军骑士的那句问话把李世勋惊醒了,对方显然不认识自己,李世勋灵机一动,忙向着刚离去的传令兵背上一指。电光火石之间,李世勋还给自己编了一个“高能”的化名,趁着敌人目光移开的时候,李世勋装作下马投降,其实是为了把对方的剑从自己的喉咙上移开。 当众多亲兵营的士兵回头看过来时,李世勋唯恐其中有哪个家伙大喊一声,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急忙在明军马前大叫大嚷,告诉亲兵营的手下此战已败,让他们各自逃生。 数千大军一旦发生溃败,声势是非常惊人的,任何靠近溃兵的人都可能被卷入乱军之中遭到人马践踏,即使武艺高强的人也可能遇到危险。李世勋盼望着大溃败能够突然发生,把身后的明军赶开一段距离——他的愿望实现了,那队明军果然如李世勋所期望的那样,先是退到一边,然后尾追着传令兵而去。 看到一军的统帅给敌人充当马前卒,高喊此战已经大败,亲兵营的士兵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抵抗念头,争先恐后地各自逃生。在李世勋招呼部下自寻生路时,他的两个副将很有默契地偷偷牵住了李大帅的马。等到乱兵把他们三个人与明军隔开后,李世勋迅速接住副将抛过来的缰绳,飞身上马就开始突围。 很快就与那队明军拉开了一段距离,但久经战阵的李世勋心里很清楚,局势已经不可挽回,失去统一指挥的清军战败已经不可避免。李世勋没有任何妄想组织军队反击的念头,他一心一意地带着两个手下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把盔甲、刀剑等所有占分量的东西都统统抛到地下,除了马鞭什么也不留。 虽然邓名搞清楚自己被骗了,也知道了真正的目标到底是谁,但现在已经不可能再返回去找到那个人,依靠身上的衣甲将李世勋认出。 这时李世勋已经跑到溃军的南面,背后是他那两个忠心耿耿的部将,三个人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飞快地除去自己身上的甲胄,把大队人马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弓着身伏在马上,头也不回地向南狂奔。 “贼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李世勋直到现在还是没能想通这个疑问。 ------------ 第三十三节 固执 逃离险境后,李世勋并没有急着去与湖广总督还有清军主力汇合,而是让一个部将去见胡全才,报告战败的经过。离开武昌前李世勋就觉得胡总督已经精神高度紧张,现在前锋大败、全军覆没,李世勋担心这消息会刺激得胡全才失去理智,把自己杀了祭旗,因此决定先躲在外面避风头——好不容易逃脱敌手,要是被自己人杀了岂不冤枉。 至于理由也很好找,李世勋让部将报告胡总督自己正在外面收拢溃兵,打算与邓名再决一雌雄。李世勋打算就以收拢溃兵为借口,一直躲到胡全才消气了为止。一个部将去报信后,李世勋就带着另外一个人向德安府跑去,打算找个乡绅躲进他家中,得以远离征战休息几天。 根据李世勋的分析,胡总督的官位堪忧,不但导致他气急败坏杀人的可能性大增,也是强行统帅大军出征钟祥的主要原因。接下来胡总督的应对不外就是回师或继续进攻钟祥,若是回师,很可能胡总督就会被朝廷免职,到时候湖广官场肯定会把战败的全部责任都往胡全才头上推,那个时候李世勋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见证人,不必担心被追究战败责任。 若是胡全才继续进攻钟祥,结果也只可能有两种:一种就是大胜,那样胡全才志得意满,气也消去大半,李世勋再去负荆请罪很容易得到谅解。那时李世勋就在附近拉一批壮丁,带回去说是自己收拢的溃兵——有每月的军饷在,还怕招募不到人前来从军么? 若是胡全才再次大败的话,那肯定会有其他的将领首当其冲,胡总督就算不被朝廷问罪,李世勋也不会继续位于失败的将领榜首。到时候把壮丁们编组成军,说不定湖广总督还要依靠他保卫武昌。 正如李世勋所料,胡全才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已经到了择人而噬的边缘。 刚从武昌出发的时候,胡全才的感觉还不错,官吏、幕僚、缙绅们恢复了往昔对他的恭敬,对他发布的各种计划都赞不绝口,再也没有任何人出来质疑湖广总督的决定。在向钟祥进发的路上,胡全才身边的人保持着类似的态度,凡是从湖广总督口中吐出来的,必定是英明决策。 要是放在钟祥之战以前,胡全才会把周围人的这种反应视为理所当然,自己当然英明神武、才智过人,不然凭什么能坐上湖广总督的高位?以前胡全才在洪承畴手下做事的时候还经常认为自己有种种不足,但现在他并不这么看了,自己的任何设想都是神来之笔,能比胡总督更神的人世界上没有几个,其他人都乖乖地在边上学习就对了。 但是钟祥失守后,武昌掀起一股怀疑胡总督的暗流,以周举人为首的一小群缙绅对胡总督发出许多批评指责,虽然现在表面上恢复了常态,但胡全才却多了一个心眼,偷偷派人去探察这些家伙到底是真的迷途知返了,还是在暗中策划更多的的阴谋。 密探们打听回来的消息把胡全才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官吏、幕僚和军官中现在流传着一股说法,称他胡全才做事好像袁绍,而且还有人说他是离死不远的袁本初,没两天蹦达的日子了。 《三国志通俗演义》是一本很流行的小说,军中的士兵就是不识字也都听过三国演义的评书,既然大家都把胡总督比做袁绍,那就连没有见过胡全才的士兵也都认定他刚愎自用、心胸狭窄。至于应该怎么对付袁绍,有三国演义当课本自然人人心里有数,那就是溜须拍马,绝对不去当田丰、沮授。 这个流言,据说又是那个周举人散布出来的——本来周培公只是打算用来给自己避险,后来看到有几个同僚打算消极对抗胡总督时,周培公劝说他们放弃这个念头,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听到同僚们的感谢,周培公不禁洋洋自得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其他人当起了老师,为大家仔细分析这几个问题:为什么说胡全才像袁绍?胡全才更类似哪个时期的袁绍?应该如何与晚期的袁绍周旋? 大家当然都很感激周培公的提醒,由于周培公分析得头头是道,他“周大才子”的名头也变得更响亮了。胡全才的手下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听明白,到底是谁在积极地抹黑湖广总督以抬高自己。 “等打赢了这仗,就要你好看!”胡全才现在对周培公已经恨到了骨头里,但他不得不承认周培公分析得还挺接近他的心态,越是如此,胡全才越是暗暗发誓要让周培公后悔死得慢了。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先锋战败的消息,李世勋的副将逃回军中,称遭遇两、三万敌兵,提前出发的一万清军全军覆灭,李世勋正在战场周围收拢散兵,与邓名拼命纠缠。 这个消息对胡全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被他寄予厚望的偷袭行动不但被敌人识破了,而且还又一次遭到惨败,胡全才感到愈发无法对朝廷交待。 很快战败的消息就传遍全军,沿着汉江水陆并进的胡全才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若是现在退兵,那么自己这半个月来除了丢城失地、丧师辱国外就什么都没干。胡全才也知道自己之前的行为在武昌已经激起了民愤,更别提这次离开武昌、汉阳的时候,他又干了件极其不得人心的事。如果朝廷给自己撑腰,那胡全才当然丝毫不畏惧武昌周围缙绅和百姓们的愤怒,不过若是朝廷已经厌恶自己,那这些士民的攻击就可能会变成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若不退兵,胡全才觉得对方有所防备,自己这边确实士气低迷,不敢说稳操胜劵。 思来想去,胡全才也发生动摇,觉得或许走回头路才是最安全的,就是极力夸大明军的实力,一口咬定明军就是拥有十万大军。只要有李世勋串供,胡全才或许可以蒙蔽一下朝廷试试。 但李世勋派回来的那个副将不肯老实就范,事先李世勋和两个心腹将领商量过此事,已经预测到胡全才可能的反应。他们认为胡总督今非昔比,位置已经很不安稳了,没有必要为了随时可能倒台的胡总督把自己牵连进去。蒙蔽朝廷这罪可大可小,若是胡总督不倒台那当然什么事都没有,但胡总督若是倒台了那李世勋很能会被一起追究。 不管胡总督如何威胁利诱,李世勋的这个副将就是装听不懂总督大人要他作伪证的暗示,一口咬定钟祥明军精锐主力尽数出动,邓名、郝摇旗、刘体纯、袁宗第、贺珍一个不落都被他们遇上了,李世勋打不过非战之罪——好吧,意思就是这是胡总督指挥有误,让一万前锋去拼钟祥明军的主力——但钟祥明军精锐都加起来,也就是这几万了。 胡全才也清楚这个将佐只是个传声筒,关键还是要李世勋肯服从命令,于是就让这个副将马上回去李世勋营中,让李世勋马上返回湖广总督身边,不必急于收拢残兵。 很快就陆续有逃出来的先锋官兵返回胡全才营中,他们带回了差不多的消息,那就是明军大约有两、三万,事到如今没人还相信什么邓名坐拥十万大军一说,既然李世勋和逃兵们众口一词说明军有两、三万,那大家都知道这次出击的明军肯定不超过一万。现在周培公已经隐隐成为军中领袖,众幕僚和文官在极力称颂胡全才料敌如神后,纷纷聚集到周大才子的营帐中,举行真正的敌情讨论会。周大才子断定李世勋也在撒谎,据说所说钟祥的明军几万还是有的,李世勋肯定没有遇到邓名的全军,多半是被一支偏师打败了。 逃回的败兵中有跟随李世勋出征的各部官兵,也有他亲兵营的将士,败兵归营持续了大约一天左右,总共返回了一千出头,剩下的估计都被明军抓去了,但直到溃兵都回了胡全才的大营,那个号称在外面收拢溃兵的李世勋还是不见踪影。 见对胡总督忠心耿耿的李大帅都避祸去了——周大才子又当众把李世勋的心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家对胡总督就更加没有信心,当天在周培公的营帐里,大家商议要附和胡全才的说法,就说钟祥明军有几十万之多,让胡总督把大军先带回武昌去再说,反正将来朝廷问罪也问不到他们这些文官和幕僚头上。 这次参与周培公营帐讨论会的还有一个武将,李世勋消失后胡全才的声望降到新低,不少将佐也跑来要和文官、幕僚集团共进退,这些武将认为虽然清军依旧远较钟祥明军强大,但路途、士气等因素足以抵消清军在兵力上的优势。再说,这仗打赢了只是对胡总督有好处,看到李世勋败得这么快、这么惨,已经有很多清军将佐打起了退堂鼓。 众人商议已定,就打算明天一起去给胡全才灌迷魂汤,不过密谋集团的保密意识太差,现在湖广总督已经知道在周培公身边聚集着一个反胡集团,早就密令几个将佐打入其中,并分头向自己汇报该集团每日商议的阴谋。 得知这帮家伙想骗自己回师,然后独自去承担朝廷的怪罪时,胡全才气郁于胸,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幸好还有一批将佐没有参与密谋集团,胡全才深恨自己识人不明之余,连忙开列名单,根据是否去过周举人为标准那里分为两份,留作战后提拔、贬黜的凭据。 周培公自然高居黑名单榜首,胡全才盯着那名字看了半响,那张得意洋洋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不让你碎尸万段,妻女入营,老夫誓不为人!” 虽然立下毒誓,但眼下还不是报复的好时机,胡全才只有先继续与大伙儿虚与委蛇:你们不是要赞同我的一切决定么?好,那我就决定继续向钟祥进军了。 第二天胡全才召集文武官员、幕僚商议军机,周培公首先站出来歌颂胡全才料事入神,钟祥明军势大难以力敌,应当全军退回武昌,坚守城池为上!这个提议得到了不少与会者的赞同。胡全才身为湖广总督,那养气的功夫自然也是非同小可,周培公发言期间他捻着长须,对这个年轻人频频微笑颌首,表现得对密谋集团一无所知。 等周培公发言完毕,胡全才还赞扬了他几句,但赞扬归赞扬,湖广总督还是不能同意退兵的,他指出邓名之所以能连战连捷,是因为邓名使用了妖术。 在得知钟祥明军只有几万人后,胡全才就一直在琢磨明军到底是如何迅速攻下郧阳等地的,最大的可能性有两种,一种是邓名拥有口径惊人的攻城大炮,另外一种就是他使用了妖术。 而最近逃回来的先锋官兵证明邓名确实在使用妖术,很多人都声称清军战线并没有出现断裂,但邓名一下子就带着骑兵出现在清军阵后。李世勋派回来的那个将佐虽然没有自认邓名使用妖术,但他也持同样的说法:战场两军呈胶着状态时,邓名突然从李世勋将旗后闪现出来,还一闪就闪到了李世勋身边,直接就把剑架上了李大帅的脖子。 当初领兵离开武昌时,胡全才还不能判断对方的王牌到底是妖术还是大炮,不过这难不倒足智多谋的湖广总督,对付妖术要靠秽x物、对付大炮最灵验的则是阴阵。为此胡全才下令征发武昌、汉阳的倡优随军。因为军情紧急,胡全才暗示军队也可以征发一些没有靠山、背景的寡妇。 不过对执行命令的军队来说,是不是寡妇、倡优取决于是不是付银子,很多应付不了敲诈勒索的贫家女子也被大军征发到了营中,为此胡全才更是被武昌、汉阳的缙绅指着后背痛骂——暂时还没有人敢指着胡全才的鼻子骂。 这件事也常常被反胡集团提及,胡全才知道若是此时回师,自己征发妇女随军肯定也是一桩罪过,但如果靠这些妇人破了邓名的妖术,那不但再没有人能说自己一个的不是,反倒要人人称赞胡总督的先见之明。 胡全才一反常态,否认了钟祥有十几万明军(这本是他昨天自己说的),而是坚称邓名手下最多只有四万人,其中披甲兵一万八、九(本来是一万四、五,李世勋偷袭失败自然又多了四千有盔甲的贼人),既然如此那湖广大军的实力仍然比邓名要强大,同时还有水师的协助,只要能破了邓名的妖术那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再说,王师以顺讨逆,谁敢怀疑王师的胜利就是质疑满清的天命。 这种大帽子一扣下来,周培公等人顿时无话可说,胡总督力排众议,下令继续向钟祥前进。 不过虽然胡总督在军事会议上把周举人驳得丢盔卸甲、全无还手之力,但晚上去周举人营帐走动的人却更多。胡全才连夜修改名单,把许多人从褒奖名单上划去,转去黑名单上列席。 最让胡全才感到伤心的是,湖南巡抚张长庚也在深夜偷偷派人到周培公营中,把周举人和另外几个密谋集团的积极分子找去,密谈了很久才在凌晨让他们悄悄离开。张长庚是胡全才重要的部下,多年来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胡全才甚至已经想好,若是自己有一天无法胜任湖广总督的工作,就推荐张长庚接任。 没想到这么一个依为柱石的心腹,居然也深夜密会周培公,要不是胡总督的密探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监视周举人,说不定还发现不了张长庚也动摇了。 在与几个湖广缙绅密会后,张长庚就来找胡全才,以老朋友、老部下的身份委婉地劝他班师。若不是知道张长庚已经和密谋集团私通款曲,胡全才说不定还真会认真考虑湖南巡抚的建议,再权衡一番继续进军的利弊,但现在胡全才虽然装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心里却是在痛骂面前这个白眼狼。 “哼,你多半是和那些湖广蛮子达成协议了吧,你负责蛊惑我回师,让湖广蛮子都能平平安安,而他们则负责支持你,向朝廷保举你,让你继承老夫的位置,由你来当这个湖广总督。”胡全才在心里暗暗发狠,等挽回了颓势后就要把张长庚这个背主忘恩的小人也收拾得生不如死:“让我现在回师,不去破除邓名的妖术,不收复失土,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你这小人肯定是不会帮老夫说一句好话的,只会跟着湖广蛮子他们一起落井下石。” …… 钟祥。 得知府城遇险,刘体纯和袁宗第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这两人军中的年轻军官和最勇敢善战的精兵们,很多人不久前才订婚,未婚妻都在钟祥,他们心里比刘体纯和袁宗第还要焦急。明军日夜兼程,飞也似地回到钟祥,看到府城平安无事后,这些明军士兵才松了一口气。 这次邓名并没有立刻把俘虏释放,而是把他们尽数带回了钟祥。胡全才就在李世勋的后面,清军下一步的行动尚不知晓,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释放俘虏,让他们回去报告明军的虚实。邓名已经和贺珍说好,俘虏先交给贺珍进行甄别,那些贺珍觉得不错想留下的士兵他尽管留下,剩下的则都交给邓名。等湖广大军退去后,邓名就打算仿效先例,把这些清兵尽数遣散回家。 得知老老实实呆着就可以被释放,更有一两银子可拿后,这些清军士兵都前所未有地老实。邓名上次释放战俘的事情已经传到武昌,大家都觉得邓名既然说了,那实现的可能性就很大。而且这些清兵已经一贫如洗了,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好一些的衣服都被贺珍抢走了,若是不发遣散费,他们就只能乞讨回乡了。 见到贺珍送来的几千俘虏后,邓名觉得他做得实在有些太过分了,就亲自跑去贺珍的营中,要他把俘虏的衣服还给原主。贺珍则据理力争,称这些挑剩的俘虏本来的命运是当苦力干到死,或者直接扔进大坑里埋了,现在给他们留一条命就不错了,还想穿着像样的衣服未免也太贪心、太不知足了。 当然贺珍也不能让邓名为这么多俘虏提供衣服,那样他就不是从俘虏身上扒皮而是从邓名口袋里掏钱了,最后贺珍勉强同意交还一部分衣服。第二天贺珍也如约把这些东西送来,邓名查看了一番,都是贺珍用不着的破布烂衫。 刘体纯、袁宗第赶回钟祥时,看到城外有大批衣衫褴褛的男丁在河沟里捕鱼,在树林里砍柴,然后拿到军营或城门口叫卖。 等刘体纯进城后,看到城内也有不少裹着破布片、穿着草鞋的“原始人”,正在帮助钟祥的百姓修补房屋。 原来,邓名并不打算强迫这些俘虏为自己劳动,就让他们自己去做点小买卖,解决温饱。就是贺珍的手下要从这些俘虏手中拿东西,邓名也要求他们付钱,起码要用衣服或者口粮来换。 当邓名刚把大批俘虏押解回来的时候,钟祥居民看到这些衣不蔽体的男丁后都远远地围观,指指点点。钟祥一战造成大量的民居受损,周围的农民也逃散了很多,好多人的屋子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重新修整好。俘虏们第一天在树林里砍了些柴火,到城门口兜售,很快就有头脑灵光的人用很低的价钱雇他们去帮自己砍几根木料,或是做盖房子的土坯。 邓名听说了这种情况,就把这些俘虏组织起来,分成许多个施工队,帮助老百姓修补屋顶和墙壁,脱坯、砌墙、抹灰。俘虏们挣到钱可以吃饱肚子,邓名也不要他们的劳动所得,甚至还安排几个明军的军官、士兵成立了一个仲裁机构,以应付薪酬纠纷。 ----------- 今天更新六千字,大家觉得六千字是单更好,还是双更好? ------------ 第三十四节 攻势 见到刘体纯后,邓名立刻告诉他:“大败李世勋缴获众多,贺将军给你们每人留了五百套盔甲,现在存在他的营中,刘将军可以派人去取。” 刘体纯顿时面露诧异,扫了一眼先到的袁宗第,后者点点头:“确实拿到了五百副,虽然都旧得很。” “这贺珍……”刘体纯正奇怪贺珍怎么转性了,突然恍然大悟,望向邓名:“是提督分给我们的吧?只是暂时存在贺珍那里。” “不是。”邓名矢口否认:“此战全靠贺将军的兵马,我凭什么能分到一千五百领盔甲?贺将军现在盔甲多的烧手,拿到李世勋的东西后,他手下的大宁兵就是一人穿两套也穿不过来了。” 虽然邓名不承认,但刘体纯和袁宗第都怀疑这一千五盔甲是邓名的,被他分成三份分给其余三人。他们俩看到不少俘虏都被贺珍扒得接近赤身裸体了,有些人身上连布条都不多,靠树皮、草裙蔽体,贺珍连布衣都不放过,能放过盔甲么?哪怕是些旧盔甲。 这二人猜得其实也没错,战后邓名指出贺珍的计谋没有完全奏效,他的突击行动还是起到了相当的作用,所以邓名理直气壮地要求得到一部分缴获。见邓名一要就是一小半盔甲,贺珍感到十分伤心,虽然正如邓名指出的那样,他的盔甲已经多的穿都穿不过来了,但贺珍觉得哪怕就是堆在仓库里看着也好啊。毕竟这是难得的资源,虽然现在可靠的大宁兵不够,但士兵易得,盔甲可难以打造。 不过邓名起到的作用贺珍无法否认,而且邓名表示这些装备会以他的名义转交给郝摇旗等人,贺珍总算是勉强答应了。当然其余的缴获:银两、铜钱、布匹、粮食,邓名全都交给贺珍一人所有。 事后贺珍为此狠狠地痛骂了他儿子一顿,若是他儿子跟着邓名一起发起突袭,分去邓名一部分功劳,那他就有理由少给袁宗第他们每人二百套盔甲了,这个败家儿子不但一下子就让老子损失了六百套铠甲,还错失了一个结好邓名的良机。贺珍说到气头上,本来还想抽儿子两鞭子,但鞭子都拿在手里了,想想还是舍不得,于是贺珍又将它放下了,大骂贺道宁一通了事。 出征以来各军军营的管理自然轮不到邓名插手,只有其他人都不在钟祥时,邓名才会对大小事务提出自己的意见,同样不曾下达任何强制性的命令给夔东众将的部下。只有这些俘虏如何管理完全由邓名说了算,这批俘虏在钟祥呆了好几天了,每日就打工挣吃穿,傍晚邓名还组织一些唱戏、说书的艺人到俘虏营中表演。 本来刘体纯已经对邓名如何处置俘虏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了,听说此事后又起了好奇心,就跑去俘虏营那边看看。 更让刘体纯感到意外的是,邓名居然也亲自出马,在其中一个台子上给周围的俘虏们说单口相声,看到三太子如此自贬身价,刘体纯觉得自己如坠梦中,感到三十多年来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要被颠覆了。 跟着刘体纯来的卫士中,有两个人这段时间一直驻扎在钟祥,他们二人对邓名的举动倒不是很惊奇,这两个人听了两句后还面露失望:“老段子,听过了。” “你们听过什么了?”刘体纯更加吃惊,连忙问道,他虽然隐隐猜到了部下的意思,但还是不敢相信。 “提督提议过几次,若是士兵闲来无事,可以去听听书、看看戏……”部下的回答证实了刘体纯的猜测,钟祥城并不算大,艺人也不是很多,邓名亲自出马给明军说单口相声。顺便邓名还帮助手下锻炼读书识字的能力,几个月来李星汉等人都认识了不少字,邓名就把相声本子写在纸上,让他们边看边听自己说,看他们到底能不能看明白个大概。 之前钟祥守军不多,各有各的岗位,营中规矩也是按照刘体纯等人的老办法来,因此虽然邓名有名人效应但是并不像现在这么忙,几乎每天都要随机找个台子说上一段。 邓名一副说书先生的打扮,拿着惊尺和扇子在台上给周围的听众讲故事,台子边上的人大多盘腿席地而坐,穿着贺珍给的破烂衣服或是自制的树皮草裙,一个个都咧着大嘴喜笑颜开,显然都听得十分入迷。当邓名抖包袱的时候,台子周围的俘虏都兴奋地拍着大腿狂笑,刘体纯看到还有不少人乐得满地乱滚,眼泪都喷了出来。 跟着刘体纯来的几个卫士,也都笑呵呵地听着,不时跟着其他听众一起喊好,但是刘体纯对于邓名讲的故事倒没有特别认真地听,他一直在观察着周围的人群。直到大地沉入夜色中,邓名才结束了今日的表演,从台子上走下来时,手里还拿了个盆子,学着其他先生或是戏子的模样,高声喊着:“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从人群中走过,而那些俘虏也纷纷向邓名的盆子里扔去铜钱。其他台子的表演到此也差不多都结束了,人群发出意犹未尽的叹息声,开始走回俘虏营。 端着满满一盆铜钱,邓名满面笑容地带着卫士走到刘体纯面前,刚才他在台上早就看见刘体纯来了,表演结束后就径直走过来,把盆子举起来向刘体纯炫耀:“看,本提督挣的一点儿也不比其他人少。” 这些俘虏每日工作所得,除去吃喝所费的余钱,有不少都给了这些卖艺人。刘体纯低头看了一眼钱盆,没有任何助兴的称赞,而是示意邓名单独谈谈。把铜钱装进口袋揣入怀中,邓名就和刘体纯并排前行,两人的卫士远远跟在后面。 “提督还打算把这么俘虏都放回去么?”刘体纯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些人啊,是的,”邓名点点头,毫不迟疑地答道:“他们都是贺将军甄别过的,都是鞑子将佐的亲兵,或是在家乡还有老有小的,不会安心跟着我们。等胡全才退兵后,我就把他们都放了,和上次一样。” 刘体纯沉吟了一下,他回来后问过了几个部下,知道邓名安排了报酬仲裁司,专门负责协调俘虏和钟祥居民的钱财冲突。以往或许是士兵居于强势,不过现在这些清兵都是俘虏,钟祥的居民觉得正常情况下他们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证,就难免有人想欺负他们,赖他们的工钱。邓名建立的仲裁机构并没有偏袒居民,而是努力保护俘虏能够拿到他们应得的工钱。 “提督如果不想赢得他们的军心,何必如此?”刘体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刚才他看到邓名从人群中走过时,虽然知道这些俘虏绝对没有胆子在明军控制下对邓名不利,就算有个别狂徒邓名的卫士也足以制服,但这毕竟还是一种显示信任的姿态,刘体纯觉得只会在设法收买人心时才会出现:“提督如果不想要这些俘虏,又何必多此一举。” 问完后刘体纯就认真地看着邓名的表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俘虏都曾经是他的敌人,在战场上邓名也看到过他们狰狞的面目,那时这些人脸上大都是凶狠的表情。不过在邓名说相声的时候,他从周围人的脸上看到的是淳朴的喜悦,这些人乐不可支的样子让邓名感到温暖和善意,捧着钱盆从这些人中走过时,邓名同样能够感到他们的谢意和友好。 “其中很多人本也是农民,被鞑子抓了壮丁,然后就从军走上了和我们作战的路,有的人在鞑子军中时间比较长,就成为亲兵、披甲,一些比较短的,就是辅兵。可在很久以前,他们都是汉人,和我们说着一样的话,吃着一样的东西,会惦念他们的亲人,会疼爱他们的孩子。”邓名一边走,一边平和地说道:“他们都是人啊。” “都是人又如何?”刘体纯对邓名的感慨有些不解,追问道。 “我以为,既然是人,那他们劳动就应该得到报酬,他们饥饿的时候就应该能够找到东西吃,感到寒冷的时候可以有衣服穿,而在他们吃饱喝足之余,能够感觉到快乐。”邓名认真地对刘体纯说出他心目中人应该受到的对待:“在战场上的时候,我对敌人不会手软,但在战场下,我还是宁愿把俘虏当作人来对待,不侮辱他们,让他们工作之余能够得到娱乐。” “原来提督是这么想的啊。”刘体纯也轻声感慨了一声,不对邓名的说法进行任何评价,也没有了更多的问题。 和邓名分手后,刘体纯又去袁宗第营中一趟,后者比刘体纯早回来半天,也已经知道邓名对俘虏的所作所为,不过他的猜测和刘体纯差不多,就是邓名或许动了心思想把一部分俘虏收为己用。 刘体纯否定了他的猜测,把邓名对自己说的话重复给袁宗第听,在后者发愣的时候,刘体纯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袁宗第的肩膀:“老哥哥,你这个人挑得很好,三太子是个仁慈有德的人,将来中兴后他会对我们不错的。” …… 郝摇旗不久后也带着兵马急匆匆赶来,不过等郝摇旗赶到时,胡全才的大军距离钟祥依旧很远。 “胡贼这是在搞什么?”郝摇旗一路上紧赶慢赶,生怕不能及时赶到,但没想到胡全才的行动居然如此迟缓,看起来几天之内依旧到不了。 “胡贼的大军走得和乌龟爬差不多,每天中间不动,后营前进变前营,然后就地防守,第二天后面的营地再向前滚,一日走不出几里地。”刘体纯他们已经把胡全才的情况侦查得十分清楚,清军看起来毫无斗志,以他们行军表现出来的士气看,正常情况下早就打道回府了。 这些日子通过审讯俘虏,明军对清军的情况也相当了解,基本就是胡全才一个人在主战,随行的文官、幕僚、将佐都不愿意为了湖广总督的孤注一掷而冒险。若是搁在前明估计军队早就一哄而散了,只是现在满清刚刚开国,律令森严,胡全才的部下们畏惧北京的惩罚,所以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跟胡全才来攻打钟祥。 “说不定他们在盼望鞑子免去胡全才的职务,让他们能够赶快回家,所以就在路上死命地磨蹭。”袁宗第分析着:“嗯,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指望把我们吓跑,胡贼这次带了六万多人、两万多披甲,还有水师,他们一步一步蹭过来,指望我们看无隙可乘,打又没有把握,就自己退兵了。” “这个想法不错,多半鞑子们就是这么想的。”郝摇旗觉得袁宗第后一个猜测更接近真相,北京的顺治也不是傻子,临阵换帅多半做不出来,而且李世勋惨败的消息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北京去,胡全才肯定会拼命掩盖,就算有其他人捅出去,等北京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也要很久以后了。 这次击败李世勋后,贺珍感觉自己吃得已经快撑着了,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贺珍肯定赞同主动退兵,郝摇旗抵达之前贺珍就已经提出过这个建议,刘体纯、袁宗第他们也觉得此次出征收获丰盛,返回根据地训练士兵确实是个稳妥的好主意。 但就在郝摇旗返回钟祥的前一刻钟,一个明军使者赶到钟祥,送来了李来亨和书信,这封书信让刘体纯他们立刻改变了主意。 刘体纯把刚刚收到的书信在郝摇旗面前晃了晃,由邓名念给他听。 “小老虎(对李来亨的昵称)已经从江陵赶过来了?”不等邓名念完郝摇旗就惊叫起来,夷陵、江陵防线被洪承畴经营得固若金汤,夔东明军数次在上面撞得头破血流,但信上说这次明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两地拿到手,李来亨完全没有损失,得知胡全才集中主力进攻钟祥后就从江陵出发,准备赶来和刘体纯他们会师。 “你还没听完呐。”刘体纯笑道:“文督师也回老家了。” 得知湖北清军一败涂地,夷陵已经被李来亨攻占后,文安之也在奉节坐不住了,他急忙带领奉节兵马向下游赶。邓名还在奉节时,曾经多次提醒文安之多吃点荤的,不要总吃素,一开始文安之还说岁数大了胃口不好,但邓名反驳说正是因为老年人吸收能力差,所以才要多吃鱼、肉这种营养丰富的东西,其中富含的蛋白质和微量元素也更易于吸收。虽然对邓名的养生理论持怀疑态度,但文安之在邓名的反复劝说下,确实大大提高了菜谱中肉菜的比例。 这次从奉节离开时,文安之又炖了两块肉给自己践行,路上也每天必吃一条鱼,他在心里鼓励自己:“我要吃鱼、吃肉,少唐王说这样就能身体强健,我一定要活到九十,看到大明中兴,光复两京!” 李来亨得到消息文安之已经抵达夷陵,准备督师东征,在文安之的号召下,其他夔东明军也纷纷出兵,加入到对夷陵、江陵周围的扫荡中。正是因为后顾无忧,李来亨才能带领全军离开江陵。 钟祥明军一面派使者去与李来亨的军队取得联系,一面加紧侦查胡全才的动静,发现对方依旧在用龟速向钟祥爬过来后,刘体纯轻蔑地评价道:“胡贼不知死活。” …… 吴淞口。 在得知昆明大火后,郑成功更加急迫地等待邓名前来他的军中,这样一个英武的宗室肯定能够极大地鼓舞他的军心。因为等待少唐王,他耽搁了一些出发的时间,见邓名迟迟无法赶到,郑成功最终还是从厦门启程,带着大军来到舟山和张煌言汇合。 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张煌言见到郑成功后就是一通埋怨,责备他不守约期,万一走漏消息让清军有所提防那就麻烦了。郑成功心里的小算盘不敢吐露,只能推说南海有台风,他为了避风不得不多呆了几天。 在路上张煌言也和郑成功谈起了昆明大火,还饶有兴致地提到邓名的宗室流言,郑成功几次都设法把话题岔开:如果让张煌言知道邓名是少唐王,那对方肯定立刻会洞察郑成功的企图,他怕过早让张煌言知道此事会节外生枝,毕竟现在邓名还没有平安抵达他军中——郑成功知道张煌言是个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但事关拥立大事他觉得还是小心为妙。 等拿下南京、接到邓名,有文安之作证,郑成功就要拥立邓名监国。等生米煮成熟饭,再加上夔东的明军呼应,他觉得张煌言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但现在如果装作一无所知,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和张煌言猜测此人的身份的话,那将来张煌言会觉得郑成功欺人太甚,对两家未来合作不利。 近二十万明军,千艘船只,云集吴淞口外,郑成功先炫耀了军力半天,让守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明白自己的实力,才派使者去送檄文、战书。 “马逢知怎么说?” 等使者返回后,郑成功和张煌言一起问道。 “胆子都吓破了。”使者笑道,禀告两位大人道:吴淞总兵马逢知根本不敢接战书,乞怜之意甚是明显。 “好,再去传信,就说只要他不把船只拦在江上,我就不攻打他的营寨。”郑成功大笑着说道。 使者领命而去后,郑成功就下令全军准备进入长江,张煌言思索了一下,向郑成功提出一个建议:“不妨勒令马逢知出降,如果他不肯我们就先攻打他,若是见我们攻势猛烈可能就会彻底投降了;若是他仍不投降,所谓将为军主,他现在肝胆俱裂,也挡不住我们雷霆一击。” 郑成功想了想,摇头道:“马逢知手下有三千骑兵,是鞑子在江南最大一股马军,和他交手必有损伤,再说兵法又有言:破军为下,全军为上。我们先下南京,到时候我不信他还不降,正好令他戴罪立功,为我们的前驱。” 吴淞提督马逢知接受了郑成功的通牒,马步一律不许出营,连江防炮台都主动放弃,守军尽数退回他的大营中。 同时郑成功发信给崇明岛守将梁化凤,劝其投降。 梁华凤执掌满清苏、松水师,和马逢知一样都是长江江防的关键将领,看到无边无际的明军水师后,他也和马逢知一样惊骇不已。现在崇明岛在明军水师的包围中,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好像随便一波大浪袭来就会倾覆。 “谁说郑逆专注于福建的?”崇明岛大营中,梁华凤暴跳如雷,由于完全没有预料到郑成功会突然出现在长江口,苏、松水师根本没有做好交战准备,岸防的炮台上也没有储备足够的火药和弹丸,如果明军发动猛攻,缺乏弹药的炮台估计坚持不了多久,弱小的苏、松水师也会很快被明军消灭。 无计可施的梁华凤就让把郑成功的使者引来见他。 手里拿着郑成功的劝降信,看着眼前那虎视眈眈的明军使者,梁华凤感到满嘴都是苦水,虽然有心拒绝,但这个“不”字却怎么也不敢吐出口。 “若是梁将军一时不能决,那王上可以宽限几天。” 梁华凤没有想到反倒是明军使者开口替自己解了围,郑成功对付梁华凤的策略和马逢知相同,就是允许对方暂时不投降,只要对方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就可以。郑成功需要马逢知做的表示是弃守吴淞口的江防炮台,而梁华凤则需要收起全部苏松水师,不干扰明军的军事行动。 “王上宽宏,末将敢不从命?”梁华凤连忙应承下来,当着使者的面传令全军,让崇明岛周围的清军战舰统统把船帆卸下,牢牢拴在港内,任何人都不许登船。 得到梁华凤的回复后,郑成功心情变得更好,他对张煌言说道:“等攻破南京,就让梁华凤为先锋,带着他的苏、松水师去江西,为朝廷收复南昌。” 接管了这些险要关隘后,郑成功和张煌言的大军就驶入长江,浩浩荡荡地向南京开去,沿途清军只见满江都是打着红旗的战舰,无不嗔目结舌。 ------------ 第三十五节 进军 湖广绿营不知道李来亨正在赶来战场的路上,现在胡总督那份褒奖名单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反倒是黑名单长得一张纸写不下,现在几乎囊括了所有参与出兵的文官、武将和幕僚。 见到军心如此糜烂,胡全才其实对战争的前景也不是很看好,不过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两万多明军进入湖广他的地盘后,通过不停地攻陷胡全才的城池、歼灭他的军队扩充到五万以上,甲兵从一开始的六千左右发展到现在两万左右,夺取了半个湖北;最近一连串的纠纷更让胡全才与湖广缙绅、官兵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现在能够压服手下人靠的全是北京满廷的威势。 现在胡全才已经坐在火山口上了,一本《孙子兵法》也已经快被胡总督翻烂,他说什么也没法在书中找到挽回军心、士气,把湖北明军一鼓聚歼的办法,反倒是他怎么看兵圣都说如果敌人处于湖广绿营现在的状态,就赶紧去打不必客气——可见兵圣也不是万能的。 胡全才现在退而求其次,希望至少能够把明军赶回老家去,最近的军事行动就已经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胡全才生怕对方会抓到自己的破绽再发动一次进攻,所以每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缓缓地向钟祥滚动前进。清军将佐也猜到了胡全才的心意,他们同样不愿意冒险浪战,就一营、一营地向前蹭着走,每天清军的大部分兵力都处于防守状态,不给明军丝毫的进攻机会。 可是对方明明已经缴获众多,却偏偏不肯老实地离开。胡总督权衡再三,觉得对方应该也很清楚他们无法依靠现有的实力占据两湖,朝廷的效率再慢,迟早也会从河南派援军来。 “难道你们一定要逼死老夫么?”胡全才愤恨难平,等河南、甘陕派来援军才能赶走明军,和依靠湖广自己的力量收复湖北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赶紧走人?” 胡全才又把孙子兵法翻了一遍,他感觉自己确实是处于死地了,不然也不会不顾形势一意孤行。 “死地……”这个词引发了胡全才的灵感:“死地则战!” 营帐里没有其他人,胡全才顺着刚刚出现的灵感琢磨下去:“如何才能把全军引入死地,迫使他们不得不与贼人决一死战呢?” …… 钟祥。 “胡全才有没有上过战场?”钟祥明军已经与李来亨取得联系,知道友军正在全速赶来,而清军也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眼看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不可避免,邓名有些紧张,就询问起对方主帅的情况。 刘体纯、郝摇旗等人都纷纷摇头,胡全才虽然在军中的时间不短,但以前在甘陕时的主要工作是招降纳叛,后来帮吴三桂筹集粮草;等到了湖广后在洪承畴手下倒是曾经独当一面出任过郧阳巡抚专门负责防御郝摇旗、贺珍等人,但是他的工作仍然是节制地方将领,每次都是坐镇后方督促粮草。 郝摇旗告诉邓名,他从未听说过胡全才曾经亲临一线,而胡全才镇守郧阳时,夔东明军的主要注意力一直在如何打穿夷陵江防,得不到友军支援的郝摇旗那期间一直避实击虚,没有强攻过拥有两万清军的郧阳。 “胡全才之前没有指挥过一场万人以上的大战,不要说野战,就是守城战斗都没有,”邓名看了一眼周围的将领,夔东四将都是身经百战,就连他自己也多次在战场上冲杀:“当初郧阳兵力有两万人,这也是胡全才指挥过的最多军队,这次战事还是他出任湖广总督以来的第一场大战,我说的对吧?” 众人都说邓名讲的不错。 邓名轻轻舒了口气,在他原本的世界里湘军很有名气,但现在湖广清军却是清廷手下的二流部队,湖广缙绅远没有北方士人对清廷那么死心塌地,他们的矛盾心理大大影响到了湖广绿营的战斗力。一支二流的军队,由一个只有在后方统筹经验的统帅指挥,还处于士气瓦解的边缘,邓名觉得结束湖广的战事应该没有悬念了。 “不知道郑成功那里怎么样了。”邓名记得文安之说过七月左右郑成功可能就会发起攻势,这次在湖广耽搁的时间远比邓名最初预料的要长的多,只是战事未了他无法离开,不然说不定会给明军留下一个临阵脱逃的印象:“要速战速决。”邓名暗下决心。 …… 此时在崇明岛,看到郑成功只留下监视部队,率领大军驶入长江后,梁化凤立刻命令把船只上的火炮都拆下来,动员全军加固炮台,囤积物资、弹药。 郑成功的水师比苏松水师强大的实在太多,梁化凤觉得就算整备水师也无济于事,出去和明军在江面上交锋完全是以卵击石。因此梁化凤决定把全部力量都用来加固防御工事,只要明军给他十天时间,等防御工事得到加固、完善后,崇明岛就不会再任人宰割了。 在加强防御的同时,梁化凤还在拼命鼓舞士气,清军现在还没有从最初的惊骇中恢复过来,这同样需要一些时间来让士兵恢复,同时梁化凤还希望郑成功能够在上游清军那里吃两场败仗,哪怕是稍微受挫也好,这样就能让崇明岛的清军振奋起来。 至于附近的明军监视部队,梁化凤也依旧保持和他们的通信,他首先把从水师上拆除大炮的动作说成是友好行为,其次通知这些明军他要为守军从两岸购买粮草。梁化凤通报完以后,光明正大地派出没有武装的船只出岛购买蔬菜和粮食,暗中则偷偷收集火药和兵器,进一步加强崇明岛的防御能力。 相比小动作层出不穷的梁化凤,吴淞提督马逢知则老实得多,看到明军的实力后他觉得清廷在东南的统治很可能要到头了,自从答应了郑成功的要求后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军营里,没有试图和周围的清军地方官联系。 对马逢知的无所作为,他手下的将佐和幕僚都急得不行,一个急脾气的幕僚就对马大帅嚷嚷道:“如果大帅要效忠朝廷,那就要设法离开这个险地,现在郑逆的主力已经往下游去了,只留下少量人监视我们,我们突然开往浙江,这点人马是拦不住我们的;如果大帅要反正,那就不要再犹豫,立刻出兵与延平郡王会师,水陆并进直取南京,即是将功赎罪,也要争取立下大功,这样将来大帅的位置才安稳。现在大帅既不助明、又不助清……延平若败,清廷绝不会饶了大帅,延平若胜,大帅也没有任何地位。” 可马逢知依旧不肯作出决定,他指出若是此时出兵,必然会被郑成功当作前锋使用,去与那些抵抗的清军硬拼:“延平郡王已经答应了,同意我按兵不动,那我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去,折损自己的兵马呢?” 马逢知环顾着周围的将佐,问道:“你们有不少人都劝我速下决心,那你们谁肯去打前锋?” 一句话把所有的部下都问得哑口无言,那个幕僚仍不死心,追问道:“就算大帅按兵不动,等延平攻下南京后难道还能容忍大帅按兵不动下去吗?” “这你就不懂了,延平直取南京,清廷必然调集周围的所有精兵强将到南京抵抗,此战必定艰苦,我们现在去与延平会师,就得被送上前去与这些强军拼个你死我活;所以要延平自己去拿下南京,把这些清军精锐都消灭,到时候江西、浙江等地的守军必然胆寒,而且也没有了主心骨,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马逢知的话让幕僚恍然大悟,原来马大帅并非没有决定,而是想得远比自己要远。 只听马逢知继续说道:“南京苦战一番,延平也需要修整兵马,肯定会让我们去扫荡周围,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独自作战,打下来的领地也可以归我们所有,不比现在出兵强得多吗?现在拼光了人马,说不定会被延平并吞,而且就算我们打南京立下再大的功劳,难道延平还会把南京许给我们不成?” 见马大帅说的如此透彻,将佐们顿时人人兴奋,都觉得割据一方的好日子就近在眼前,马上还有人说道:“大帅,将来若是要出兵,我们可一定要去浙江,江西也行啊,可不能渡江去打扬州。” “这个我还会不晓得么?”马逢知笑道,等郑成功夺取南京隔绝南北后,清廷肯定会全力南下,试图重新打通漕运和交通,到时候谁在北面谁就会首当其冲。 看到郑成功的军容后,马逢知在惊惧的同时,突然也萌生了一些野心,这两天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郑成功仅仅在福建沿海生聚教训,就能组织起这样一支大军来,若我能割据浙江,在清廷和郑成功苦战的时候好好经营,谁敢说我就不能成为一方诸侯,甚至与群雄逐鹿天下呢?” …… 在马逢知和梁化凤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时,郑成功的先锋已经抵达瓜州,这里的清军守将是游击左云龙,他和马逢知、梁化凤不同,断然拒绝郑成功的劝降,准备进行抵抗。 得知瓜州城内的几千清军不肯投降后,郑成功大笑:“螳臂挡车,当真不知死活,不过也好,正好拿他们祭旗,也给马逢知、梁化凤他们看看本藩的军威。” 略一停顿后,郑成功就命令中都督甘辉道:“率铁人军出战!” 张煌言此时仍在郑成功军中,听到这命令后就叫道:“且慢,铁人军是大王的亲军,杀鸡何必用牛刀,若是大王手下不便,这瓜州便由我来打吧。” 郑成功精选魁梧雄壮的精兵组成铁人军,每个士兵都有一套全身铁甲,张煌言见过后也啧啧称赞,认为会在战场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由于郑成功设计的全身铁甲十分沉重,只有非常强壮的士兵才能披挂着它在战场上杀敌,延平郡王虽然拥兵十万,但铁人军不过五百人而已,张煌言觉得这种杀手锏应该秘不示人,等到关键时刻再突然拿出来。 “本藩有十几万大军,怎么会手下不便?”郑成功觉得张煌言这话有些太轻视他的军力了,他并非没有其他的军队可用,以往他也确实把铁人军藏在手中,不让清军知道他有这样一张王牌,但现在郑成功觉得是时候向南京周围的清军展示自己的实力了:“张尚书请看,我们若是不能一鼓攻破x瓜州,说不定周围的鞑子就会生出侥幸之心来,只有让他们看到官兵的天威,知道绝对无法抵抗,才会老老实实地向我们投降。” 郑成功在出征前已经打造好一些攻城器械,装在大船中一起运来,随着他一声令下,明军就把一些梯楼从船中搬出来,铁人军此时也已经准备就绪,一些战士登上梯楼,还有一些则在下面跟着车一起前进。 见到明军向城门缓缓逼来,瓜州守将一叠声地下令放箭,郑军的铁军虽然行动迟缓,但在瓜州城下泼下的箭雨中毫发无伤。这些铁甲兵不仅全身都在铁甲的保护中,脸上还有面具保护,清军使用的破甲箭撞在郑成功特制的铁甲上,也只能发出无奈的叮当声,纷纷坠落在地。 瓜州的防御工事也并不完备,没有像夔东周围的城市那样密布梅花桩,明军填平壕沟后就一直把梯楼推到城墙边,他们的梯楼差不多和瓜州的城墙一边高,放下前桥后,铁人军的士兵就直接从梯楼里走上城墙。 “弩箭,齐射!” 左云龙大声喝道,用威力最大的弩射击郑家的铁甲兵,但竟然看到即使被弩箭击中,郑家士兵依旧行若无事地继续前进,他们对面的清兵都骇然失色。 一个个铁塔般的高大明军慢慢地走到对手面前,举起武器向清兵斩去,几个还在发呆的清兵立刻就被砍翻在地,其他反应过来的清兵纷纷挺抢、抡刀而前,对着这些行动迟缓的明军乱扎、乱砍,但和弓弩的攻击一样,这些刀枪的攻击同样完全无效,顶多只能把明军打得后仰而已。 明军士兵的行动虽然远远不如清兵灵活,但是他们刀枪不入就立于不败之地,即使被对面的清军击中数十次都没有大碍,而清军若是不幸中了一记,立刻就会倒地不起。 登上瓜州城墙的明军铁甲兵越来越多,与之厮杀半天的清军一个战果也没有取得,很快开始失去信心,再看到前排的人被明军杀死后,后排的清军也不肯上前从事完全无效的攻击。 见士兵不断地后退,督战的清军将佐一个个都心急如焚,左云龙刚才亲眼看到三个长枪兵一起在扎一个明军的铁甲兵,把他顶在墙垛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戳,但就是戳不透对方的盔甲,等到三个枪兵力气耗尽,那个明军就从墙垛上离开,重新开始向前移动。 刚才就有人曾想攻击明军的脚,但清兵看到明军的裤腿下露出的是铁鞋而不是草鞋,明军的脚面同样受到很好的保护。 “砍小腿!”已经快绝望的左云龙突然大喝一声,他命令亲兵营的士兵专攻这些明军的下三路,对方的移动极其迟缓,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的盔甲异常沉重,只要能伤到他们的腿脚,守军觉得他们多半就无法再扛着这样沉重的负担继续推进了。 亲兵们应声上前,他们面前的明军又高举起手中的斧剑,几个亲兵抢在行动迟缓的敌人把武器斩下前,就地一滚欺进到明军身前,挥刀向他们的小腿上砍去。 这些武器装在明军的裤子上,被弹了回来,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裤子的布面下,铁人军的战士都穿着长筒的铁靴,这种铁鞋也是郑成功参考荷兰人的甲胄后亲自设计的,能够防御刀枪的攻击。 明军的铁人军不可阻挡地继续推进,把大批的清兵从墙头驱逐开,缓缓地取得了对城楼的控制权。郑成功满意地看着秘密武器的巨大成功,命令后续梯队跟上。 后续部队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铁人军的威势早就让他们身后的明军斗志昂扬,士气异常高涨,听到战鼓声后,数以千计的明军呐喊着向前冲去。此时城楼已经在铁人军的控制中,已经没有了清军的火力威胁。 大批的明军迅速地登上城墙,协助铁人军把瓜州守军杀散,在明军打开城门的时候,守将左云龙也已经死在了一个铁甲武士的手中,丧失斗志的清军余部从另外一侧城门逃离。 看着这些落荒而逃的敌人,郑成功下令不要进行追击:“放他们走,让他们去告诉周围的府县,瓜州的鞑虏是如何不堪一击的。” 瓜州一战,郑成功的铁人军大显神威,轻松攻破了重兵把守的城门,而且没有受到任何损失。 拆除了清军部署在瓜州的拦江铁索、木桩和炮台后,满清部署在南京下游的江防已经消去大半。 ------------ 第三十六节 备战 攻破x瓜州后,郑成功派兵马登陆,沿着长江南岸掉头攻击下游的福山。江宁提督管效忠曾命令驻军利用福山炮台炮击江面上的明船,迫使明军不得不沿着北岸行驶,虽然避开了火炮但行军速度受到了影响。面对明军的进攻,南岸清军毫无抵抗能力,对郑成功的铁甲兵无计可施,福山清军一日就被击溃,夺取了这里的炮台后,长江对明军来说已经畅通无阻。 扫清了身后的威胁后,郑成功就开始对镇江进行劝降,很快使者就带着知府戴可进的书信回来,他及镇江守将高谦都表示愿意投降,但希望能够给他们一些时日说服手下。 “此必定是他们想拖延时间,镇江距离南京不远,他们指望鞑子会给他们派援军,然后内外夹攻我们。”看到书信后,张煌言立刻发表意见,他极力主张立刻攻打镇江,不给清军等待援军的机会。 “镇江城小,要不我们就不攻打了吧。”郑成功认为张煌言说的很有道理,他也是这么看的,不过镇江守将的表现和马逢知他们差不多,郑成功认为只要拿下南京,那么这里的守军自然会投降。 不过这次不光张煌言反对,就连郑成功的部下们也担忧不攻打镇江,那么刚刚拿下的瓜州就可能受到威胁,需要留下比较多的监视部队。 “那么就回信同意吧。”郑成功见大家都主张拿下镇江,想了想就同意了大伙儿的意见,不过他不打算攻城,而是让使者回信给戴可进,表示愿意宽限时日:“以三十天为限,让他们准备投降吧。” “三十天?”张煌言闻言大惊:“南京的鞑子几日之内就会赶到,当速速攻城。” 郑成功微微一笑:“反正我们也要去南京消灭他们,还不如等他们来镇江自投罗网,这样不是还省力气了么?” 说完郑成功就不顾张煌言的反对,下令前锋登陆,在镇江城外安营扎寨,让士兵们抓紧时间休息。等到众人各自去准备后,郑成功把中提督甘辉叫道帐内,对他说道:“稍微休息两天也好,等中军抵达后,就让他们在营寨里休息,若是鞑子到时候还没有来,本藩率领前军去南京,留下的部队正好保卫瓜州,监视镇江。” “王上还是无意攻打镇江么?”甘辉问道,郑成功对沿途小城都不屑一顾,趁着顺风一路向西,江阴等地都是派使者去劝降,只要守城清军含糊其辞,他就回信表示愿意等待。 “是啊,攻城为下,全城为上,我们光复南京后,北虏肯定会大举南下,这些城池如果能保存完好,我们就不用再花力气去修复了。”郑成功对张煌言很客气,但其实并不看好浙军的战斗力,十年来郑成功与福建、广东、浙南的清军野战交锋整整四十场,三十五胜、五败,即使是对付靖南王耿继茂,郑成功也并不觉得太吃力,至少从未有出动铁甲军的必要。 郑成功判断清军会集中力量守卫南京,未必肯救援镇江,过些天看到没有援军赶来,镇江的守军可能就会灰心丧气出城投降,省得花费气力去攻打他们;即便仍然不降,郑成功也不信镇江的守军敢独自出城来攻打明军。 但郑成功的判断是错误的,看到明军回头扫荡福山等地后,江宁提督管效忠认为时机已到,明军庞大的船队大部分还在江面上行驶,在镇江附近登陆的只有郑成功亲自统帅的前军,于是管效忠下令南京守军紧急出动,打算趁郑成功兵马未聚、立足未稳的时候先发制人。 在镇江周围的明军并没有围城,而是遵照郑成功的命令放任清军进出,很快管效忠的使者就赶到城内,知府戴可进忙不迭地撕开信,匆匆一览后,拍案大叫起来:“满洲大兵来增援我们了!” “满洲大兵?”知府边上就是满脸焦急的守将高谦,见到城外数万明军先锋后,高谦觉得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进攻,听到知府的话后高谦一愣,随即也是喜形于色:“江宁(南京)的驻防八旗来了?” “正是!”戴可进一扫原本的忧色,郑成功的大军突然出现,加固城防也来不及了,所以他和高谦定计要拖延时间,希望南京会给他们派来援军,现在管效忠告诉镇江他不但带来了两万大军,而且其中有三千南京驻防八旗,因为距离很近所以这支清军中有一万披甲兵,比起明军先锋中的战兵也丝毫不占下风。 除了南京的三千驻防八旗,还有两千披甲也是满兵,一万披甲兵中只有五千是绿营。这两千八旗披甲兵本是北京八旗,攻克贵州后,一部分南征的八旗回师,有两千就在南京休养打算十月再返回北京,这次管效忠也把他们一起带来,这些都是满清的嫡系部队,无论忠诚度还是装备、训练都远非地方军队可比。 郑成功虽然没有保卫镇江,但侦查工作并没有疏忽,很快就得知有一支两万人规模的清军向明军先锋而来后,张煌言和不少将领就劝郑成功迎头痛击,不让他们靠近镇江,或者抢在他们前面攻打镇江。 不过郑成功的固执超出了张煌言的想象,他下令明军收缩阵地,放清军直趋明军阵前,传令兵报告清军先头部队已经靠近镇江银山,并在那里扎营时,郑成功、张煌言就带着各自的部下前去观察敌方军容。 看到对面的旗帜五颜六色,并非清一色的绿旗后,不少浙江将领都骇然变色:“驻防八旗,现在我军尚未全军抵达,就遇上了这样的劲敌!” 张煌言也很担忧,本来他估计南京的驻防八旗会用来保卫南京,明军可以先扫荡外围,等消灭了周边的敌军后再全军进攻南京,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同这些八旗兵交战。而且张煌言还发觉情报有误,根据以前的资料,南京应该只有三千左右的驻防八旗,而现在看上去八旗兵就有五千上下。 浙江将领纷纷主张先稳固防守,等后面明军尽数抵达后再与他们交战,只有张煌言的一个年轻幕僚提议:“不如趁鞑子刚刚抵达,人马劳累之际攻击他们,不给他们休整列阵的机会。” 郑成功看了一眼这个与众不同的人,这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虽然一副书生打扮,但身上颇有些英武之气,看上去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你是何人?” 见延平郡王这样的大人物垂询,那个幕僚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任堂,是张尚书的幕客。” 郑成功眼中有赞许之色,张煌言也觉得这任堂勇气可嘉,提议更是深合他的心意,就对郑成功说道:“任堂是江西人士,他父亲和族叔都是忠君爱国的壮士。” “江西人士,”郑成功点点头,他知道张煌言的将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收复江西,便对任堂说道:“等到了江西,你好好帮张尚书赞画军务,我看你将来大有可为。” “谢王上夸奖,学生愧不敢当。”任堂面露喜色,一句建议就赢来延平郡王的注意,他心里也微微有些得意。 不过出乎张煌言和任堂意料的是,郑成功并没有采纳建议对清军发起进攻,而是领着手下返回营地备战,对清军的扎营工作不闻不问。 张煌言手中的浙兵并不多,主力同样也还没到,郑成功按兵不动,张煌言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到清军迅速修筑起营地和工事,张煌言急得不行,追到郑成功营帐中,质问对方到底打算如何。 “让他们扎营吧,现在要是打他们,恐怕他们就会退回南京去。”郑成功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看上去像是有些失落,回答张煌言问题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已经写好了一封战书,约对面的鞑子明日决战。” “与八旗兵列阵而斗?”张煌言觉得郑成功简直就像是宋襄公,不利用最好的时机攻击对方,反倒要在平原上和大队骑兵正面交锋。 “是啊,他们显然是想趁我们兵力未聚,且刚刚上岸体力还没有恢复的时候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这封战书肯定正中鞑子下怀,他们不会不同意的。”郑成功答道。 张煌言感到对方更加的不可理喻:“既然大王也知道鞑子利在速战,为何还要打这一仗?” “因为我们也需要速战,若是大军云集,鞑子可能就会退回去了。”郑成功觉得张煌言和他的思路相差太多,延平郡王对张煌言的大部分意见都看不上,可如果总是不听他又担心会让对方生气:“等击败了这支鞑子,张尚书就率军去下游吧,我独自攻打南京没有问题。” 送走了张煌言,郑成功吩咐身旁的甘辉让铁人军做好战斗准备,明日他将让这支精兵再次出战。 “王上为何闷闷不乐?”甘辉看到郑成功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郑成功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本藩没有料到南京的驻防八旗居然会来救援镇江,真是失算了啊。” 甘辉还以为郑成功有些忌惮八旗骑兵,他大声说道:“我军都是壮士,铁人军更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绝不会输给那些建州鞑子。” “本藩又怎么会信不过自己的军士,”郑成功知道甘辉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解释道:“八旗兵骄狂得很,等我到南京城下时必然出战,到时把他们一举打垮,南京守军必然惊骇万分,神京也就唾手可得了;可现在打垮他们,只会吓破镇江守军的胆子,南京的守军就算得知此事,也不会像亲眼目睹那般恐慌,反倒只会让他们固守城池,不肯出城一战。” 郑成功在南京呆过,知道朱元璋修筑起来的城墙绝不是轻易可以攻破的,他又叹了口气:“真不该打镇江啊,丢了西瓜捡芝麻。” …… 接到郑成功的战书后,管效忠大喜,当即回信表示明日战场上见,明军使者走后管效忠一阵狂笑:“满洲大兵天下无敌,所虑无非是贼人依多为胜,郑逆狂妄无知,居然敢与我决战,真是自寻死路啊。” 银山清军大营内的将领们也都是笑容满面:“郑逆根本没有马军,平原上一骑当十步,明日当生擒此獠,献俘皇上。” 而且大家还想到明军浮海而来,刚刚上陆肯定会有些不适应,而且长途跋涉又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管效忠笑得更加得意:“胜之不武,真是胜之不武啊。” …… 钟祥。 无论清军如何的磨蹭,这路也终归有走到的一天,三天前清军抵达到城前后,就连营二十座,与明军对峙。 郝摇旗、贺珍、刘体纯各自领兵出城扎营,袁宗第和邓名留在城中镇守。明军等了整整三天,也没看到清军有任何发动进攻的意思,反倒不断地巩固营地、加深战壕,把自己的营地修的是固若金汤。 湖广绿营除了披甲兵的小优势外,炮兵和水师也大大超过明军,为了避免被消灭明军的水师已经主动撤退到汉水上游,但清军的水师同样并没有趁势扫荡汉水的意图,而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清军的营地旁,结成水营协助防守。 “他们来钟祥是为了防守吗?等我们主动进攻他们的营地?”刘体纯等得心焦,今天白天依旧没能看到清军有什么动静,在晚上的军事会议上骂道:“本来还指望在他们进攻时杀伤一大批,挫一挫他们的锐气呢。” “没事,反正都一样,他们已经没有锐气可让我们挫了。”贺珍一点儿也不着急,反正李来亨已经潜向汉水下游,去切断胡全才的粮道了:“你说的没错,胡贼就是来防守的,他觉得粮道畅通,水师在手,我们耗不起最后只好走人。哈哈,真想看看他得知粮道被断后的表情。” 就在钟祥明军议论胡全才会如何应对时,清军依旧在进一步加固防守,张长庚等人对战局都很不乐观,胡总督统兵抵达钟祥城下后,根本不分兵保护退路和侧翼,而是全军聚集成一团和对面的明军干耗。 虽说河南绿营南下是时间问题,如果还是不能把明军打退,山西、甘陕的绿营也会赶来支援,但问题就在于这期间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比如江陵的李来亨到底在做什么,会不会继续沿着长江而下抄掠武昌周围?或者干脆直逼汉水而来,与钟祥的明军会师? 虽然大家都心急如焚,但胡全才却稳坐钓鱼台,无论大家如何劝说他就是不肯分兵去防守侧翼,一口咬定李来亨呆在江陵纹丝不动,面前的明军迟早会自行退军,而那时就是趁胜追击、杀敌人一个血流成河的时机。 “总督大人把邓名他们当白痴了。”现在周培公的帐篷总是人满为患,大伙儿一离开胡总督的军帐就跑来周举人这里开全体会,只听周培公对大家说道:“问题是邓名是白痴吗?明显不是。既然邓名不是白痴,他为何不趁早走?难道留在钟祥就是为了给总督大人一个趁胜追击,杀他一个血流成河的机会吗?” 说完后,周培公就向坐在正中的湖南巡抚张长庚拱拱手:“我军形势险恶,望大人明察。” 现在张长庚也不躲躲闪闪地密会众人了,而是每天光明正大地到周培公的帐篷里主持另外一场军事会议。 “江陵那边一定有问题,总督大人为了死里求生,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众将纷纷附和周培公的说法,一起向张长庚哀嚎:“巡抚大人啊,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啊。” 还有一些将领是湖南来的,眼下危机四伏,他们也纷纷红着眼冲张长庚嚷嚷:“大人啊,末将们是湖南的兵将啊,我们不管湖广总督怎么说,就听巡抚大人您一个人的话,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满清入关以来,还从来没有过将领把统帅扔下跑路的先例,所以虽然这些湖南将领迫不及待地想撤回武昌,但还是希望张长庚能出来下达撤退的命令,这样将来清廷如果追究他们也可以说是服从军令。 听到湖南同僚的话后,不少湖北兵将也纷纷开始叫嚷:“我们虽然是湖北兵,但是对巡抚大人那从来都是敬仰得不得了。” “巡抚大人让末将往东,末将就不敢往西!” “只要巡抚大人一句话,末将就水里来、火里去。” 不管下面的人如何表忠心,张长庚就是不肯松口下令撤兵,他心里明白的很:“开玩笑,巡抚带领军队抛下总督跑了,将来你们是没事了,朝廷能饶得了我?” 清兵把所有的大炮环绕营地部署,防御称得上是极为严密,但这仗恐怕不是靠防御就能取胜的,最后有一个将佐哭丧着脸说道:“至少我们还有水师,就算被断了粮道,我们总能用船运粮吧,总能撤兵吧。” 大家觉得此人说的也有道理,虽然胡全才已经丧失理智了,但大家还没有陷入死地。 ------------ 第三十七节 刺客 聚集在周培公营帐中的人群散去,张长庚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忧心忡忡难以入睡。现在全军上下都知道胡总督是在用湖广绿营为赌注,赌他自己的前程、仕途,但没有任何人能够违抗他的命令,只要北京一天不罢免胡全才的职务,他就代表着福临的皇权,违抗胡全才就是反抗北京的皇帝,即使福临本人都认为张长庚他们反抗胡全才反抗得对、反抗得有理,也不可能不予以严惩,否则就是在褒扬这种反抗皇权的行为。 怎么才能带领大军逃离险地,而且还给朝廷一个宽恕自己的理由呢?张长庚在营帐里苦苦思索,但除了长吁短叹,他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 “巡抚大人!” 帐外突然闯进来一人,此人来势凶猛,门口的卫兵都没能把他拉住而是让他闯进了张长庚的帐篷,不过虽然来人蛮牛一般地撞入张长庚的帐篷,但却没有高声呼喊,而是用低沉的语气焦急的说道:“大事不好!” 张长庚挑眼一看,来人是胡总督的标营游击,是为数不多绝对不参与周举人密谋集团的将领之一。 “何事如此慌张?”张长庚对此人颇有提防之心,打着官腔不慌不忙地问道。 “粮道被断,”这个游击脸上的神色十分慌张,但依旧尽力把声音压低:“总督大人刚刚得到消息,要末将去把水师招到岸上,然后凿船。” “什么!?”张长庚一跃而起,身手敏捷得和他的岁数完全不相符:“你说总督大人要做什么?” “总督大人要破釜沉舟……”湖广总督的亲兵营游击丝毫不加隐瞒,把胡全才的计划和盘托出:“刚刚南面送来急报,说兴山李来亨突然出现在汉水下游,堵塞了道路,总督看完报告后不惊反喜,命令末将立刻带着他的手令去把水师都召上岸入营,然后把船尽数凿沉……” 张长庚瞪眼看着亲兵营的游击,认定此人已经失心疯了,在自己面前胡言乱语,所以表现才能如此逼真,因为对方都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游击察言观色,知道湖南巡抚不能置信,连忙把胡全才交给他的令箭和手令掏了出来,双手捧着交给张长庚:“这是总督刚交给末将的,请巡抚大人过目。” 张长庚一把抢过手令,翻看起来,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亲兵游击急忙伸手扶住湖南巡抚,依旧用那种低沉的焦急口气说道:“巡抚大人,您可要劝劝总督大人啊。” “总督他真要破釜沉舟。”张长庚扶着桌子,勉强稳住身体。 这时帐篷侧面传来哗啦一声大响,张长庚和亲兵游击一起向响动的地方看去,一个湖南将佐从帐篷地下骨碌了进来。这个将领的帐篷距离张长庚的住处不远,刚才他看见胡全才的亲兵游击神色匆匆地奔进张长庚的帐篷,料想没有什么好事,就抹黑潜到帐篷外隔着布偷听。听说胡总督居然要破釜沉舟,他心急之下凑得更近,一不小心失去了平衡,就从帐篷下滚了进来。 爬起身后,这个将领顾不得礼数,窜到张长庚身前大喊:“巡抚大人,您一定要劝住总督大人啊。” 张长庚呵斥道:“偷听长官议事,你还有没有规矩了?成何体统?” 但这个将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体统,大喊大叫一定要张长庚立刻去找胡全才,眼下情况紧急,湖南巡抚来不及和这个家伙计较,骂了他两句,带着游击急匆匆地离开营帐去找湖广总督。 见是亲兵游击和湖南巡抚一起到来,门口的卫兵急忙进帐通报,片刻后卫兵才出来点点头,张长庚就三步并作两步踏入胡全才的营帐,一进门就嚷道:“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胡全才桌上点着蜡烛,倒扣着一本兵书,他先抬起眼睛看了看张长庚,然后又瞧向畏缩在湖南巡抚背后亲兵游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张长庚的话,而是对游击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任凭张长庚如何劝说,胡全才就是不为所动,他恨恨地骂道:“我军明明比贼人强大许多,全是因为这帮狗才胆怯,才落得这个不上不下的样子,今日本官破釜沉舟,明日让三军饱餐一顿,然后与邓贼决战,若是不胜就统统死在这钟祥吧。” 这时营帐外突然传来一片喧哗声,无数人高叫着“我们要见总督”,接着就有好几个将领涌进来,为首的正是刚才那个在张长庚帐外偷听的人,他生怕张长庚不能说服湖广总督,就叫了几个关系亲近的同僚来给助威。 “总督大人,听说粮道和后路被贼人断了,此事可是真的?”冲进来的将领态度已经极其无礼,一见到胡全才就大声质问。(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胡全才气定神闲,根本不予回答。 “总督大人,”一个将领走上前一步,大声问道:“不派兵保卫退路,可是总督大人故意要让李来亨断我们的粮道?” 胡全才依旧没有说话,见状有个将领也豁出去了,大叫道:“绝对不能凿船,末将要总督大人立刻下令,命令全军连夜突围。”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胡全才等几个人闹够了,才不慌不忙地反驳道:“为什么要保守退路?为了给你们临阵脱逃的理由么?本官要是派人留守,你们会不抢着去当后卫?前面打起来了,再喊你们过来支援你们会来吗?真把本督当傻子不成?” “兵法,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把来闹事的几个湖南将佐问得哑口无言后,胡全才又是一声冷笑:“没有粮食,没有退路,前面就是钟祥,反正打不垮邓名本督绝不生离,你们若是弃军逃走,真以为朝廷大x法是摆设么?打下钟祥,大家都有活路,打不下钟祥,大家谁也别想活。” 说完胡全才就呵斥那个亲兵游击:“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凿船?” 这个游击被湖广总督一骂,脖子一缩就向后退去,马上就被边上的其他将领拉住,他们见硬的不行,就一起跪下苦苦哀求:“总督大人,若是真凿了船,邓贼只要坚守不战,数日后大军也会不战自乱啊。” “钟祥城又不大,贼人有甲胄的虽然不少,但大都是新兵,你们只要肯出力,如何会打不下?”胡全才冷笑不已,知道眼前这帮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就掏出了一封奏章,在张长庚等人的眼前晃了一下:“本官知道你们现在在打什么算盘,无非就是琢磨如何临阵脱逃,保存实力。看好了!这是本督的遗表,这里面本官上奏朝廷,把你们的种种丑态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胡全才生怕这些将领中有脑子笨的不明白,对他们解释道,若是胡全才战败身亡,那么他的临终遗表就会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在这封奏章里随行的文武人人榜上有名,到时候北京为了震慑其他文武,也会追究他们临阵脱逃的罪行。 “你们逃跑容易,本官若是不幸,就把这封奏章送出,也可以留给邓名,你们说,你们和夔东贼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有报仇的机会,他们会替你们遮掩吗?”胡全才得意洋洋的说道,就算他的使者跑不了,闯营看到这么一封信也会如获至宝。 见包括张长庚在内的这伙人人都面如死灰,再也没有反抗的言语,胡全才轻轻把奏章合起来,放缓语气说道:“只要你们实心出力,打垮了邓名,这封奏章本官自然再也不提,还会替你们向朝廷请功。” 威逼利诱完毕,胡全才停顿了片刻,又对那个游击喝到:“还不去凿船?” 游击偷眼瞅瞅张长庚,见湖南巡抚衣袖抖动,显然愤怒已极,但却对湖广总督无可奈何,就低声“喳”了一声,打算老老实实地去执行命令。 张长庚也长叹一声,对胡全才深深一躬:“下官这条命就送在钟祥好了,若是侥幸取胜,还望大人不要食言。” “自然。”胡全才答道,接着脸孔一板,对众人吼道:“还不退下?” 张长庚转身离开,几个湖南将领见状也要跟着出去,但刚才那个首先质问胡全才的人却没有动,同僚拉了他一把也没能拉动,已经一只脚踏出帐外的张长庚见状又转过身,对那个将领喝道:“没听到总督大人的话吗?还不走!” 那个湖南将领对巡抚的话充耳不闻,眼中冒出异色,突然猛地抽出佩刀向前跃去,同时大叫一声:“总督当心,有刺客!” …… 周培公正在帐中睡觉,突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满营喧哗,被吵醒后周培公揉揉眼,打个哈欠坐起身。倾听了片刻,只闻帐外的声音越来越响,周培公就走向门口,撩开帐篷走出去看个究竟。 一出门,就看到营地里人影绰绰,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火炬,乱哄哄的人群发出各种各样的大喊声。 “粮道断了!” “总督遇刺!” 周培公才听了两句,就大惊失色,急忙跑向总督的营帐,只看到大批的士兵正涌出他们的帐篷,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总督大营那里特别混乱,周培公还没能挤过去就看到一个总督的幕僚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他忙一把拉住这人,问道:“出了什么事?总督怎么了?粮道又是怎么回事?” “大事不好了。”这个幕僚满脸惊惶,对周培公嚎道:“刚才我遇到张巡抚了,他说我们的粮道被李来亨断了,总督急忙召见那个来报信的使者,没想到那个使者居然藏着一把短剑,刺杀总督。” “总督现在何处?”周培公闻言也是手脚冰冷,虽然胡全才不得人心,但他是一军之主,如果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立刻清军就会大乱。 “生死未卜,还杀了总督的几个卫兵。”那个幕僚竟然哭了起来,刚才他根本就没能靠近帐篷,亲兵营的游击领着兵环绕总督大营,湖南巡抚和一群将领正在营中保卫总督,商议军情,不许任何人靠近。 “刺客呢?巡抚大人呢?” “刺客趁乱跑了,巡抚大人说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岁上下,自称刘名,还带着十几个随从。”幕僚一股脑地把刚才张长庚发布的消息都告诉了周培公。 就在这时,突然有更大的一阵喧哗传来,一群传令兵在营中纵马奔走,高呼着命令:“发现刺客向汉水水营方向那边跑了,没有回钟祥,巡抚大人已经带队追击去了。总督殉国了!临终前命令大家各自返回武昌。” “总督殉国了?各自返回武昌?”周培公听的愣住了。 但此时张长庚已经带着一批湖南亲信将领、还有胡总督的亲兵游击,领着军队呼啸着从营门冲出,直奔汉水边的水营而去,为首的一个骑兵的马上还横着一具白布包裹的东西,隐约可以看出人形。 …… 明军发现清军大乱则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夜晚也看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那里人声嘈杂, “谁去劫营了么?”钟祥城头上,邓名和袁宗第面面相觑,他们都还不知道李来亨已经包抄到清军背后,不过也知道就是最近一两天的事,因此明军早有定计,不打算主动出击,而是等清军利用水师撤退时再随后掩杀。 邓名派传令兵去城外的刘体纯各军询问,很快各军回报他们也不知道清军出了什么事,贺珍更怀疑是敌人的诱敌之计。 “诱敌之计?这未免也太像了吧。”邓名站在城头遥望清军的营地,显然敌军已经是大乱:“难道是李将军已经得手,敌兵得知消息所以开始撤退了?” “哪里有这样撤退的?”袁宗第对邓名的猜测不以为然,摇头道:“撤退也要水陆并进,陆军为水师探查埋伏,水师运送辎重、伤兵,互为掩护,这根本不是撤军,是炸营了。” 见到清军乱起后,明军就已经派去尖兵,看能不能趁乱抓住几个俘虏,在获得可以问话的俘虏前,邓名只有老老实实地等待。 直到一个时辰后,刘体纯等人才又派来新的使者,告诉邓名胡全才遇刺,清军已经崩溃,刘体纯的使者还对邓名说道:“家主要小人来看提督一眼,亲眼见到提督然后回报。” “这是为何?”邓名一头雾水。 “据俘虏说,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刺客刺杀的胡贼,还带着十几个身手了得的护卫,从清军营地一个未损的冲出去了,要不是刚才有提督的使者过去,家主还以为是提督去杀的胡贼。” “当然不是我。”邓名失笑道:“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城里。” 很快贺珍、郝摇旗的使者也送来了同样的情报,他们抓到的俘虏也叙述了同样的情况,这两人的使者也都要求拜见邓名一面。询问俘虏的时候,贺珍和郝摇旗都感觉清兵对这个刺客的形容十分熟悉,简直和吴三桂、赵良栋叙述昆明大火的邸报上对邓名的形容一般无二。这让他们二人都起了疑心,担心刺客就是邓名,在钟祥闲得无聊,一时技痒又去大闹胡营了,要真是这样,追击清兵都要先放一放,最重要是接应邓名,确认他平安无事。 得知邓名安然无恙后,城外三将马上全军出动,对清军发起追击,同时让快马抢到清军头里去下游报信,通知李来亨堵截。 天亮时分就有一大串俘虏被押送来钟祥,押送的军官报告邓名,清军的水师已经抢先逃走,据说只载走了张长庚、他手下几个湖南将领的兵马和胡全才的亲兵营,大部分清军都被抛弃在汉水边,现在他们只能徒步向南逃去,估计在明军的围追堵截下没有多少能够逃回武昌。 邓名骑马看着长长的俘虏队列,突然从中看到了一个熟人。 “周培公?”作为一个美术学生,邓名记忆人面貌的能力很强,他立刻就把周举人认出来了。 “正是学生。”见到邓名后,周培公如蒙大赦,急忙高声答应。 周培公身边的人还有好几个邓名也认识,上次那个朝他丢银子的老头也在其中,被邓名认出后那个老幕客也是满脸堆笑,完全没有再向邓名扔东西的意思:“见到殿下身体安康,老夫真是不胜之喜。” “老先生客气了,叫我邓名,将军,提督,都可以。” 还有一些是邓名不认识的,周培公把这些文人一一介绍给邓名,这些人纷纷向邓名行礼:“久闻提督英雄盖世,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文人介绍完毕,此时周培公背后站了一群武官打扮的家伙,看到周大才子与邓名拉上交情后,这帮自认为和周培公相熟的武官也就不肯老老实实地跟着俘虏队伍一起走了,而是纷纷站在那里等待周培公给引见。 …… 南直隶,镇江。 对面两万清军已经拉开阵势,闽军先锋同样也有两万余,在清军对面展开,正是旗鼓相当。 郑成功稳稳立在中军处,今天他让浙军监视镇江,把全部闽军都调来与管效忠对垒。 “三十五胜、五败。”郑成功轻轻念了一句以往的野战战绩,对自己说道:“午时之前,应该是三十六胜了。” “擂鼓吧。”郑成功提高声音,同时一挥手中的马鞭。 ------------ 第三十八节 包抄 明军根本没有骑兵部队,而清兵的披甲大多都是骑兵,所以管效忠一开始就准备两翼包抄,先把明军包围起来,然后尽数消灭。两翼包抄是骑兵占优势一方的传统x战术,能够很好地发挥速度上的优势。 三千多步兵都被管效忠部署在中央,准备用来牵制明军的中军,两翼完成包抄需要时间,在成功迂回到敌人后方前,要防备步兵为主的敌军发起全军冲锋,进行中央突破来打破包围圈。 但明军似乎没有中央突破的意图,郑成功的两翼兵力十分雄厚,形成连绵的厚实防线,看到那里密密麻麻的明军人头和旗帜后,管效忠的两翼骑兵并没有发起强攻,而是进一步向远处迂回,试图把明军的防线拉扯开。 面对清军的侧移,明军的两翼也继续拉长战线,这时管效忠才发现郑成功部署在两翼的兵力比他想象的还要雄厚,明军战线拉长了很多,但依旧严密厚重。主帅控制范围是有限的,管效忠不可能无限地拉长战线,如果骑兵迂回过远就会失去控制脱离指挥。 “这郑逆也懂一点兵法嘛。”管效忠笑道。不过战场控制能力即使有限,骑兵也要强于步兵,在远离中央战场后,骑兵的返回速度绝对比步兵要快得多。 见郑成功如此谨慎地防守两翼,管效忠就在两翼发起一些冲击,把明军继续吸引向战线的两段。中央战线上的明军随着战线越拉越长而迅速变得薄弱,很快管效忠就发现明军主力已经移动到两翼,郑成功的中央战线已经薄弱得不堪一击。 “不知死活。”管效忠冷笑着。在他看来,步兵为主的明军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如同他预期的一般发起中央突击,迫使清军放弃机动能力和明军正面交战。而郑成功不老老实实地进行中央突破,却让步兵在战场上奔走,与清兵几千骑兵较量机动能力,简直是愚不可及。 随着管效忠将旗招展,两侧的清军突然一起掉头,急速向中央战线这里汇聚而来,只留下一些掩护部队沿拖明军的脚步。大队骑兵返回中央位置后,管效忠立刻命令清军全面冲锋,一举击溃郑成功的中军,把明军分割消灭。 正如管效忠所料,单薄的明军中央防线被清军一冲便垮。见到前方万马奔腾,无数八旗骑兵杀来后,明军中央的战线迅速自行后退,然后向两边逃去。管效忠的视野被本军遮挡,无法看清战线上的细节,但能看到清军的旗帜正在高歌猛进,而明军的旗帜正四下散开,这说明郑成功的战线正在迅速瓦解。现在管效忠尽力把视线越过前方的本军,希望能够从己方旗帜的空隙间,亲眼看到郑成功帅旗倒下的场面。 冲过明军单薄的战线后,位于最前排的清军骑兵立刻看到一排火炮出现在自己眼前。刚才看到管效忠不断指挥部队向两翼拉扯自己的部队后,郑成功就命令中央战线的部队向两面移动,摊薄自己帅旗前的战阵,同时拖了二十门火炮到战线后面来。 这些大炮早就填装好弹药,清军骑兵冲过明军的战线后,郑成功旗令一挥,这些大炮就在尽在咫尺的位置发起霰弹齐射。为首的几十名骑兵应声落马,让突击的清军军阵微微一滞。趁着这一停顿的时机,明军炮手纷纷把炮车推翻,还把辎重大车都横过来挡在郑成功的帅旗前。 今天中提督甘辉一直领着铁人军呆在郑成功身侧,等着发起中央突破的命令。但他没想到郑成功居然放弃了中央突破的预案,临时调整为对清军实施两翼包抄。不过虽然计划有变,郑成功并没有让铁人军支援两翼,而是依旧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刚才郑成功调动炮兵来中央时,已经告诉甘辉,让他带着铁人军做好迎战的准备。看到帅旗后的辅兵急急忙忙地把辎重打车都推上来时,铁人军已经猜到这就将是他们今天的战场。看到清军直逼而来后,甘辉大叫一声,就挥旗指挥铁人军上前两步。 已经在车辆后排成阵势的明军的重装铁甲兵,闻令就举起刀剑,齐刷刷地向前走上一小段,稳稳地站在车辆的空隙或是其后,等着抵抗清军的冲击。 刚才清兵骑兵调头返回中央时,明军的步兵当然不会跟着跑步返回,第一是速度不够,第二步兵也经不起这么来回折腾。看到清兵骑兵从两翼返回后,郑成功已经命令两侧步兵压上,采用两翼包抄的模式迂回到清阵的侧后。时间虽然不够明军步兵返回,但是足够明军部署在两翼的炮兵调头。 清军发起中央突击时,明军两翼的火炮也都遵照郑成功的命令,各自旋转九十度朝向中军的前方。明军步兵前押后,这些火炮就直冲着正要突击郑成功帅旗的清军身侧,它们在中军火炮开火后,也向突入明军战线的清军发起连续不断的射击。 被正前方火炮阻了一下的清军,也已经恢复了突击的姿态,现在跑在前面的骑兵策马避开前面的同伴以及他们的战马尸体,继续加速冲向明军的最后防线。 持枪的八旗骑兵不停地加速,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前方横七竖八的车辆,他们一直冲到距离明军两个马身的位置上才突然勒马。尽管坐骑都被他们扯得几乎立起,但还是惯性地继续向前冲去,一直冲到明军铁甲兵身前。这些枪骑兵就全力把手中的钉枪向明军身上扎去,用来完成最后的减速。 这些钉枪刺在明军铁甲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折断声,尖锐的枪头不但没能刺入明军的铁甲,反倒纷纷在其上折断枪杆。而明军士兵被枪杆一撞,盔甲虽然无事,但人纷纷向后摔出去,不少人甚至被撞得双脚腾空,和身上沉重的盔甲一起飞离地面。 没有被身后同伴挡住的铁人兵,最远的飞出有一丈远,摔倒在地上后,盔甲看上去依旧完好,但人却躺在地上不动了。 本来有大批清军的刀剑骑兵跟在这些枪骑兵之后,若是明军阵形松动,他们就要上前砍杀。但明军虽然有一些铁人兵被击飞出去,不过他们留下的空位马上就被身后的铁人所填补,依旧严严实实地堵在郑成功的帅旗前。 领头的八旗将领观察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下令后退。刚刚如惊涛拍岸的八旗骑兵立刻又如大潮一般地退下。甘辉盯着退去的八旗兵,竖着耳朵听着背后,立刻那里就传来轻轻的三声短促金声,甘辉重重地呸了那些退走的八旗骑兵一口,严令左右严守阵地不得妄动。 明军的铁人军没有前出离开阵地,就纷纷从背上取下弓箭,向退走的清兵射去了一排羽箭。那些退行的清兵或用枪拨剑挑、或用藤牌遮挡,并没有几个人被明军射中,就算中箭,大部分人也都因为身上的盔甲而没有遭到伤害。 倒是来自两侧的明军炮火一直在杀伤着骑兵,帅旗下的郑成功盯着这些清军,揣摩着对方的意图,希望他们会向两侧的明军炮兵发起攻击,那样清军的力量就会分散,而且指挥会出现一定的混乱,那时就是铁人军发起反攻的时机。 但八旗兵并没有让郑成功如愿,他们在退开一段后止步,冒着来自两侧的炮弹再次迅速列阵,又是枪兵在前,刀剑骑兵在侧后,一次齐声呐喊过后,八旗兵第二次卷地而来。 郑成功看着八旗兵又一次冲到自己的最后一道护卫身前,被钉枪击中身体的铁甲兵又一次纷纷倒飞出去,不过明军的战线依旧没有出现缺口。几乎同时,一些清军也被明军的武器击中,坠下马来,还不等起身,就被明军阵中探出的枪矛再次刺中。 清军再次迅速退去。郑成功看到对方依旧没有向两侧火炮发起反击的意图,第二次下令短促鸣金,不许明军尝试追击。 郑成功让铁人保持镇静,两侧火炮继续向中央轰击,等待清军出错的时候。但在此之前,郑成功首先要保证自己不因为急于求成而出现失误。骑兵会这样一次次反复冲击步兵的战线,如果战线断裂,骑兵就会从缺口一涌而入,撕裂步兵的战阵。若是步兵急于反击,也可能会被吸引出去,在队形散乱失去障碍物保护的时候遭到猛烈的冲击而失败。 位于大军之后的管效忠对一线的交锋看得远没有郑成功清楚,他只知道中间的清军兵力出现了淤积,大量试图从中路明军战线缺口跟进的骑兵被挡住了。虽然管效忠看得见清军前锋旗帜,感觉那里的骑兵正在进行反复冲阵,但两侧的明军正在不停地压过来,后卫的掩护部队难以抵抗优势的明军步兵进攻,正在步步后退。管效忠有些不耐烦了,连擂三通鼓,催促前方的军队赶快冲击明军的薄弱环节。 接到命令后,本来等在前军身后的清军就不再迟疑,而是向两侧分散,向左右的明军炮兵杀去。 “机会!”郑成功大喜,脱口叫出声来,急忙命令擂鼓进击。 这时清军刚刚又进行了一次冲击,正要退下重新列阵,背后大片骑兵开始驱驰,立刻就给前阵八旗重新列阵造成了一些麻烦,后面的部队源源跟进,也极大地挤压了清军用来加速、反复冲阵的腾挪空间。 明军铁人兵离开障碍物,和中军的步兵一起走向清军的骑兵。清军将领想趁机冲乱明军的队列,但八旗骑兵刚刚列阵完毕,明军就已经走到了近前,两军之间已经没有了用来提高马速的足够距离。 此时遇到清军冲击的两侧炮兵,也纷纷把炮车横过来,挡住清军的去路。他们身后同样是严阵以待的明军步兵,两侧的骑兵更没有第二次冲阵的机会,跟进的部队已经把他们身后的位置挤满了,退不开两步就已经是退无可退。 郑成功连连挥动帅旗,明军步兵尽力缩短着两军间的距离,很快八旗兵就全线开始与明军步兵交战——骑在马上原地不动地与身前的明军步兵刀剑相击。 闽军中拥有铁甲的士兵比例相当高,虽然两翼和中军两侧的战兵铁甲不如铁人军那么优良,但很多也是铁盔、铁面具和至少半身的铁甲。他们身上的铁甲虽较铁人军的轻,但也能有效地抵抗清军刀剑的攻击,清军的环首单刀很难破坏明军的盔甲。 这些士兵一般还拥有藤牌和一柄类似日本武士刀的长刀。这种郑氏改良长刀十分锋利,既可以在一手持盾的时候使用,也可能双手擎握。很多明军轻装铁甲兵抵近清阵后,就背上藤牌,双手持刀全力劈砍。这种大规模使用的长刀,近战的威力远高于清军的环首刀,全力重劈之下,能够轻易撕开清军的棉甲,甚至斩断对方的头盔和护颈。 负责指挥明军右翼的是郑成功麾下的大将、提督余新,和大部分延平藩的福建将领一样,余新从征之前没有骑过马,之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机会骑马。余新这样的将领并没有骑马作战的习惯,骑马更多被看成是一种表现身份的行为。平时作战时,余新、甘辉都喜欢和士兵一样身披重甲,手持长刀砍杀。 清军向中路聚集后,余新马上接到郑成功出击的命令,他和普通士兵一样身披半身铁甲,一手握着藤牌,一手持着斩马长刀,大呼着向管效忠的中军方向杀去。 余新面前的清军骑兵并不多,余新毫无顾忌地全速向前,根本不担心对方反复冲击,而清军也确实没有这个力量。本来管效忠并没有把余新这路明军的攻势太放在心上,他认为等清军冲散明军中军,把明军彻底一分为二后,余新这路明军不过是案板上的一块肉罢了。 但现在清军中路攻势不顺,余新的冲击就给管效忠以越来越大的压力,他开始派出更多的部队试图阻挡明军的攻势。从两翼包抄过来的明军已经极大地压缩了八旗骑兵的腾挪空间,现在战线已经严重向中心弯曲,导致大多数清军骑兵都拥挤在中央,无法到一线参与战斗——当发生这种严重的兵力淤塞时,骑兵比步兵更难以调整。 由于骑兵一时难以从中央调出,去阻挡余新的就只有南京的步兵,他们的武器、盔甲质量都无法与余新所部相比,人数更是处于严重的劣势。战线的弯曲现象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反倒变得更加严重。余新大呼酣战,明军紧跟在他的背后奋勇向前,他们对面的清军步兵被逼得不住倒退,凡是胆敢挺身一战的都迅速地明军的长刀砍成肉酱。这些清军步兵倒退到八旗骑兵阵中,把本来就拥挤不堪的中军挤得更是水泄不通。 管效忠看到战线已经变成圆弧状,中央方向基本静止不动——失去了加速空间后,骑兵面对大批步兵也占不到什么优势,静止作战的时候骑兵反倒要平均一人面对三、四个敌人;而两翼依旧在向清军这边弯曲,尤其是清军的左翼、明军的右翼方向,管效忠看到清军已经步骑混杂,拥挤不堪。 郑成功此时脸上的神情已经越来越轻松,明军的兵力越来越舒展,各条战线始终紧密连接在一起,前方疲惫的士兵可以由后方的生力军换下,到后面稍微休息。而对面的清军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这种替换的能力,这意味着大部分敌人都处于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只有很少一部分敌人能挤到战线上,他们需要应付的是人多势众的明军展开的车轮战。 管效忠又进行了几次努力,试图制止两翼战线的继续败退,只有站稳脚跟后他才能把中央的部队抽回来,绕出阵后反击明军;可管效忠的所有努力都归于失败,两翼的士兵继续被挤压向中央,不断堵住试图后退重整的中央部队的出路。 刚才管效忠发觉中央攻势不顺利时,大约有千余骑兵被卡在前方;现在已经有三千多骑兵被挤在突出的中央战线前排难以撤出;明军依旧在无情地向中央挤压,试图把更多的清军包裹到中心位置去。 “鸣金!退兵!”管效忠脸色苍白,咬牙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现在清军的披甲兵几乎全部投入战斗,随着更多披甲兵被明军压迫向中心,两翼的无甲兵开始暴露出来,管效忠已经拿不出更多的兵力来维持战线。 一旦被明军切入清军后阵,这些无甲兵可是抵抗不了明军的铁甲兵多久的,若是他们也向着中央被压缩成一团,就会把全部的清军披甲兵都堵在前面退不出来。 接到退兵信号后,清军将佐纷纷开始努力回头,向管效忠的帅旗位置或是后方前进。大家都知道全军已经开始撤退,如果这个时候走不掉,就会成为孤军。 而明军也察觉到清军的意图,郑成功的传令兵赶来通知余新,要他尽快切入清军战线,与另一侧的明军汇,把清军前军的八旗兵统统合围在明军阵中。 ------------ 第三十九节 大捷 虽然接到了撤退的命令,但即使是那些从包围圈中退出的八旗兵也没有一哄而散,而是重新掉头,转身迎战。在余新对面的八旗兵也坚定不移地继续战斗,身后的同伴不停地离开,这些对明军锋尖的人却没有撤退,而是试图撑住缺口,让两翼包抄的明军不能在清军中军的身后汇合。 当前面抵抗的清兵被明军斩落下马后,本来正在退出缺口的八旗兵就自动停下,开始支撑摇摇欲坠的战线,为还在前面的同族、同袍争取一条生路。等余新终于带兵砍翻了最后一个挡在眼前的骑兵,与另一翼包抄过来的明军会师时,被围在明军阵中的八旗兵只有千余人了。 自从战场局面占优后,郑成功就开始派出使者,向张煌言通报进展,同时开始收集八旗的旗鼓、军服和首级,准备送去给镇江的守军看。消灭了包围圈中的清军后,郑成功估计此战歼灭了四千敌军以上,其中八旗兵就有两、三千之多。 “张尚书祝贺王上大捷,说浙江众将要面贺王上。”一个传令兵神采飞扬地跑来汇报。闽军表现出的战斗力让同盟军也感到惊讶,短短两个时辰不到,郑成功的步兵就在平原上击败了人数并不少于他们的满清军队,对手的主力还是斗志旺盛、死战不降的八旗兵。 “明日再贺不迟。”虽然战前并不是很愿意在镇江打这一仗,不过郑成功此时心里也非常高兴,毕竟是一场胜利。 十年前,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投降满清,导致郑家不仅丧尽了士人的信任,还导致内部四分五裂,几乎一蹶不振。这十年来,郑成功通过一场场的殊死战斗,向张煌言等人证明自己不会走上父亲的老路,争取到了福建、广东等地抗清人士的支持和投效;郑成功还努力恢复海上贸易,重新统一闽海势力。现在,郑成功虽然不像他父亲那样拥有官场的支持,大量的内陆商业资源,但郑家每年的收入不但完全恢复了旧观,而且还在崇祯年的收入之上。 依靠这些苦心经营的成果,郑成功在增强水师、与荷兰人争夺海上利润的同时,有余力仔细地训练部队,添置装备。闽军的很多兵器和盔甲都是郑成功亲自设计的,由于闽军完全没有骑兵,他就倾注心血于铁甲之上,摸索以步兵抗骑兵的战术。 长期的训练、耗费巨资打造的装备,使得闽军同张煌言手下的浙军完全不同。张煌言多年来一直在浙东进行游击战和袭扰战,浙军几乎都是义勇军性质。即使军队的规模要小很多,张煌言也从来没有资源和能力像郑成功一样给手下换装,或是进行全面的整训。 郑成功已经决心继续向管效忠发起进攻。 八旗兵撤退时的表现让他明白这支敌军依旧没有被打垮,仍然是对明军的重大威胁。清军正在向银山的营地退回去,郑成功估计这是因为对方的统帅依旧心有不甘,还寄希望于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袭扰镇江附近的明军。但等到后续的明军源源抵达后,郑成功相信这支清军就会返回南京。 郑成功让使者回去报告张煌言自己的意图,继续由浙江监视镇江的守兵,郑成功则带着闽军向银山进发,准备强攻清军的营地。 “营墙高丈二,壕深三尺。”在郑成功身边,闽军将领讨论着银山的敌情,余新问道:“王上打算何时进攻?” “明日总攻,而且要一日攻克。”郑成功不假思索地答道。 “明日?”不少将领都有些吃惊。所谓十则围之,倍则攻之,闽军先锋的兵力和银山清军基本持平,虽然今日的胜利让闽军获得了一定的兵力优势,但披甲兵苦战一上午,明军同样很疲惫。而明军的后续部队正在赶来,两天之内就会有几千生力军抵达镇江,只要多等几天就会获得对银山清军的巨大优势。 “不错,明日。本藩约那管效忠在今日决战,若是我们后援聚集,他就不会与我们决战了。如果等上几天,看到我们兵力雄厚,管效忠肯定不再指望挽回面子,而是丢下镇江逃回南京去。这银山的敌营虽然有墙有壕,可是比南京如何?我们不在这个墙高丈二、壕深三尺的敌营里消灭这支鞑子,就得去城高池深的南京去攻打他们了。” 郑成功解释完毕,就把手中的人马分成四队,让他们轮流攻打清军营寨。管效忠脱离战场时,把绿营带来的火炮也都丢弃了,郑成功把这些火炮统统收入自己军中。不过郑成功并没有立刻投入使用,而是先检验一番,然后分配炮手,准备明日总攻时一起投入。 一上午的鏖战已经让明清两军都疲惫不堪,下午明军来攻打营寨,清军不得不迎战,到傍晚时分两军都精疲力竭。郑成功下令主力休息,从军中挑选了数百壮士,又分成四队,让这些人继续轮番去劫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郑成功就命令全军出动,向管效忠的大营发起总攻。此时即使是余新、甘辉这样的大将仍然感到没有休息过来;明军士兵虽然休息了一夜,但不少人昨日出力过猛,今天感到有些腰酸腿疼,绝对不是作战的最佳状态。 “将士们休息了一夜,还未能解乏。鞑子昨夜被我们劫营六次,一宿不得睡觉,他们现在又该是什么样子?”见到有些将领担忧攻营的效果,郑成功笑着说道。 明军将大炮环绕敌营,四面攻打,很快清军就抵抗不住了,数处营墙被明军夺取。管效忠见势不好,就率领全军突围。亲兵护着他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最后有一千多清军骑兵得以冲出明军包围圈。没有骑兵的明军无法追赶,只能看着管效忠绝尘而去。清点营中的俘虏,郑成功下令把汉人编入军中,满人全部在长江边斩首,然后把首级送去镇江。 以两万敌两万,两日破之,清军被俘、被杀接近一万五千人,余下的还有不少已经在昨日溃散,而明军损失不过千余。 晚上众将为郑成功庆贺时,张煌言也称赞道:“大王以步兵敌骑兵,不取中央而两翼包抄,真是大魄力啊。” “张尚书谬赞了。如果不是管贼想要取巧,本藩也不敢如此行险。”郑成功解释道。当他看到管效忠在两翼只是不断牵制进攻而没有发起强攻后,就猜测对方打算利用机动力巧胜自己,郑成功就将计就计,让对方的机动突破变成强攻,改中央突破为两翼包抄。 这一战,南京的驻防八旗和返回的南征八旗共计五千多人,被明军斩杀三千五百多人,把这些首级扔在镇江城下时,知府戴可进和守将高谦都肝胆俱裂。看到天神一般的满洲大兵也被明军击败,这二人都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在管效忠败退后马上开城投降,自缚着到郑成功大营拜见。 对他们之前首鼠两端的行为,郑成功只装做没看见,反而盛赞他们是守约的君子,让二人留在任上,明军也没有进入城内,依旧驻扎在城外。 “明日把镇江城外的建州鞑子首级收起来,运去六合、句容等地吧。”郑成功又是一笑:“建州八旗,好大的名头。” 明军还从管效忠部队的手中缴获了大批的战马,郑成功也命令先把它们都养起来:“等光复南京后,我军也要招募一些骑手,建立我们的马队。” 镇江已定,郑成功就按照事先的计划,让张煌言率领浙军先行出发,向南京下游的江西进发。看着那些盔甲式样都不统一的浙军将领,郑成功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暗自琢磨,将来张煌言这支部队需要首先全体换装,然后聚集起来训练上几个月,才能放心大用。不过郑成功和张煌言的隔阂仍在,他也不想在唐王监国一事之前帮张煌言整顿部队,免得到时候两人翻脸,反倒给自己平添阻力。 “张尚书是个至诚君子,若是他答应不捣乱,以后就不会捣乱。”郑成功一边与张煌言讨论平定江西的策略,一边在心里思量:“等我拿下南京,拥戴少唐王后,只要张尚书给陛下和我一句准话,不造陛下的反,我就为他提供盔甲、兵器,还有训练士卒需要的钱粮。不然这些浙兵空有一腔热血,不懂旗号、不知金鼓,终究还是不能堂堂战于疆场……嗯,文督师出任首辅,这个兵部尚书可以劝陛下还是留给张尚书。” 大胜之余,甘辉也是豪气满腹,在席间便向郑成功进言:“今日大捷,鞑子已经胆寒,末将愿意率领甲士三千,辅兵五千,带上五日的粮草,昼夜兼程赶往南京。听说王上大兵到了,鞑虏一定会弃城而逃,南京也就归王上之手了。” 郑成功面露微笑,问道:“若是鞑子不跑呢?” “那么末将便趁着锐气攻城,为王上夺还神京。”甘辉慷慨激昂的答道。 “不错,有将军这样的勇将,何愁不能驱逐鞑虏?”郑成功满面都是嘉许之色,不过他最后还是把话题岔到别处,再没有提让甘辉领兵急攻南京一事。 “甘辉是不是三国演义看多了?这听着怎么像魏延向诸葛丞相提议出子午谷那段呢?”郑成功在心里回味着甘辉的建议。对这种提议他并不以为然,不过为了不打消手下的锐气,他也不会直接地指出其中的问题。 魏延就是把胜利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敌人弃城逃跑上,甘辉也是一样。南京墙高五丈、池宽三丈,甘辉领着三千甲兵赶到南京城下,若是敌人不弃城,如何是好?挟锐攻城?说得容易,打造五丈高的云梯是容易的事情吗?填平那么宽的深壕,至少要几万个土囊吧?八千士兵根本做不到。而且带着五天的粮食,赶到南京路上怎么也要三天吧?吃完了粮草,敢不敢在南京城虎视眈眈的鞑子眼前分散兵力、收集粮草?还有,背着五天的粮食、铠甲、武器,昼夜兼程疾驰百里赶去南京,就算有现成的五丈高云梯,士兵还有力气爬上去么? 以前每次听三国演义的时候,郑成功就觉得诸葛亮拒绝魏延的提议很对。现在也是一样,如果放在镇江之战前,郑成功会很乐于突袭南京,一战定江南的计划,但现在已经把清军打怕了,郑成功就打算沿着长江稳妥地推进。 粮船跟着大军一起前进,不用担心粮草,兵力雄厚可以分营控制南京四郊,这才是必胜之策。郑成功认为,管效忠既然逃走而不是投降,那仅靠几千没有携带攻城武器的轻兵是没法吓跑他的,这些清军越是害怕越会躲在高墙后不肯出来;但十几万闽军云集城下,效果就又不同了。郑成功估计,清军的反应可能会有两种:第一种就是放弃南京,这当然最好不过;第二种就是清军为了南京的安全而不顾一切地抽调周围府县的兵力。 周围府县剩下的清军都是犹豫不决的,施加一些压力就会向郑成功投降。郑成功只要专心对付南京就可以,不必担心其它地方的骚扰。而张尚书平定江西也会变得很容易。 在镇江投降后不久,得知管效忠大败,江南的清兵精锐、驻防八旗几乎被明军全歼后,六合、句容等地纷纷向郑成功投降。安庆、芜湖甚至扬州等地都派来使者,就算没有立刻投降也均表示出中立的姿态,希望郑成功不去进攻他们,给他们更多的时间考虑下一步。 满清的漕运总督此时正在赶往南京的路上,得知管效忠指挥的东南清军主力已经覆灭后,他断定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挽回东南危机:集中兵力防守南京就是放弃江南,最后南京依旧是必然陷落的孤城;不集中兵力就是放弃南京,最后江南还是守不住——对形势绝望的漕运总督因此投水自杀。 …… 北京。 最近湖广的形势让顺治非常生气,如果不是临阵易帅是兵家大忌,顺治皇帝早就下令把胡全才锁拿进京了。 但南京方面传来的军情立刻就让顺治把湖广的战局抛于脑后,今天早上接到南京方面八百里加急报告,称江宁的驻防八旗全军覆灭。顺治感到事态紧急,急忙召见索尼、鳌拜这两个颇有军事经验的心腹奴才。 得知此事的臣子和奴才们已经在纷纷叫嚷,要严惩提督管效忠、巡抚蒋国柱等对战败负有责任的文武官员。但索尼和鳌拜看过急报后,二人都开始默默思考,一句追究责任的话也没有提。 片刻后,顺治看到鳌拜和索尼对视了一眼,然后索尼就率先跪下叩头:“奴才请皇上亲征。” “奴才附议。”鳌拜也跪下大声地表示赞同。 江宁驻防八旗的失败肯定会轰动天下,以目前的局面看,索尼和鳌拜都不认为东南还有坚守的希望。如果命令汉人将领、尤其是那几个汉人藩王去夺回东南,很难说会不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如果他们和郑成功的战争变得旷日持久,那么他们的势力就会急剧扩大。 “所言甚合朕意,”顺治哈哈大笑:“那个永历的身边若是有你们这样的好奴才,何至于一泻千里,把祖宗的江山转眼间就丢得干干净净?” 顺治立刻传令准备亲征。京师一万满洲八旗披甲兵悉数出征,蒙古八旗、汉八旗各抽调两万披甲兵随行。同时传令山东、河南等地的绿营,让他们做好随驾从征的准备。 …… 钟祥。 经过各将的挑选后,俘虏又被邓名聚集起来训话,他再次将这些俘虏释放,同时发给每人一两银子的遣散费。 至于被俘的湖广缙绅,邓名依旧认为没有必要给他们太多的银子,不过他这次请所有被俘的文武官员一起吃了顿饭。 战前湖广缙绅给明军通风报信的事情让邓名意识到,不管自己是否认为人人平等,但任何时代都有那么一些人,要比其他大部人拥有更多的资源、更强的社会活动能力,哪怕是为了将来的情报工作,邓名也需要拉拢这些缙绅。 在招待缙绅的席上,邓名稍稍抿了一下酒杯的边缘,算是给在座的俘虏们敬酒了。然后就宣布他们可以回家了。这次邓名没有直接给他们发银子,而是说若是谁感觉回家有困难的话,可以到他这里要点盘缠——当然还是一两。 缙绅们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彼此都认识,互相帮衬着返回武昌很容易。他们听说邓名其实是小福王,所以对于只给一两银子也不认为是羞辱了:在皇家面前,缙绅不过是蝼蚁,皇家给赏赐就是天大的面子,谁会嫌多嫌少? 在这些缙绅离开前,邓名还对他们说道:“在胡贼来钟祥之前,有一位武昌的义士向我通报过胡贼的行踪。我曾经询问这位义士想要什么奖赏,但是他回答,他完全是出于爱国、报国之心,不图任何赏赐。但他说因为顾念乡情,希望我能够在征战中对湖广的士人多加照顾。今天诸位平安地离开,不必谢我,应该去谢这位不肯透露姓名的义士。” 其实有好几个人在给邓名的匿名信里都提出了类似的要求,邓名就把这个人情还回去,让那些通风报信的缙绅都认为大家是在感激他,而且也给湖广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因为武昌还在清军的手中,这些被俘的湖广缙绅觉得局势还不明朗,暂时对邓名依旧保持观望。而且小福王看起来十分和善,晚一点投降大概也不会危及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那还是先回武昌去吧。 释放了俘虏后,邓名就焦急地等待着李来亨。 有消息说郑成功已经攻入长江,邓名只等见了李来亨一面,就可以离开钟祥去南京了——如果李来亨不要求攻打武昌的话。 ------------ 第四十节 打赌 攻破胡全才大营后,刘体纯、贺珍和郝摇旗带回来一千多名哭哭啼啼的妇女,邓名见状十分惊奇,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都是武昌的倡优!”贺珍高兴地说道:“胡贼送给咱们的大礼,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让提督先挑,然后众将挑,最后剩下的分给军士们。” 邓名心中不同意,不过没有立刻表现出来。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和他差距太大,很多他认为理所应当的事,会让其他人觉得是特立独行。 “不全是倡优。”刘体纯在边上说道:“有些好像是良家妇女。” “还有良家妇女?”邓名听了更加吃惊,问道:“胡贼居然劫掠他治下的良家妇女?” “提督还不知道这贼子到底想干什么吧?”刘体纯问过一些俘虏,了解了胡全才的计划,就告诉邓名:“胡贼认为提督连战连胜,靠的不是妖法就是大炮。若是妖法,他就打算收集这些妇女的经血,涂抹在兵器、旗帜上进行破除;若是大炮,胡贼就打算摆阴x门阵。” “什么?” 邓名听得一头雾水,刘体纯等人只好继续给他普及军事常识:所谓阴x门阵,就是让大批妇女赤身裸体站在军前,女子属阴,可以克制五行属火的大炮。如果集中足够数量的妇女,甚至可以导致大炮炸膛,甚至炮弹后冲而出。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邓名大叫起来。 “千真万确!”与邓名想象得不同,刘体纯、郝摇旗等身经百战的将领纷纷出来作证,几乎每个人都听说类似的战例。 “胡贼也太小看咱们了,”贺珍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戎马一生,还会不晓得么?以前没有炮也就算了,这次缴获到火炮后,我军中日日带着黑狗,一个个都养得膘肥体壮。” “养黑狗做什么?”邓名想起自己确实在贺珍的军中看到过黑狗,不但贺珍军中有,刘体纯、郝摇旗、袁宗第他们的军中最近都在养狗。当时邓名还以为他们是要养来吃,或者当作宠物,没想到听贺珍这口气,居然还是兵器一类。 刘体纯开口打岔,袁宗第等人也附和,夔东众将不愿意让邓名在大庭广众面前丢脸,但邓名不依不饶追问,最后贺珍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给这个缺乏专业知识的三太子解释道:“狗血的阳气极重,尤其是黑狗的血更胜于其它的狗,所以对方摆阴阵,我们就洒狗血,可以保住大炮平安无恙。” “太可笑了。”邓名出生的时代,大家已经不再深究各种物品的阴阳属性和五行属性,转而关注化学、物理原理,因此邓名完全不能理解这些手段。 但贺珍脸上没有丝毫感觉可笑的样子,邓名全然不信的模样让他更感到一股压力,如果邓名不把这么重要的知识牢记在心,那么将来行军打仗肯定是要吃亏的。 “其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阳门阵。”贺珍用更多的实例来加深邓名的印象,想要说服邓名:“和尚不近女色,属于纯阳之体,遇到阴x门阵的时候,如果手边有许多和尚,就可以摆出阳门阵,不但能够破除对方,还能大大加强大炮的威力。”贺珍还把证人指给邓名看:“当年袁将军、刘将军他们攻打开封的时候,就在城下摆出阴x门阵,顿时开封城上炮石倒泄,杀伤守军众多;幸而……不,是不幸河南巡抚高明衡……啊,不对,还是幸而河南高巡抚熟知兵法,聚集城中所有的和尚摆出阳门大阵,城中火炮的威力倍增,才守住了城池。” 介绍战例的时候贺珍一直用手指着刘体纯和袁宗第,叫道:“提督若是不信,可以问他们。” 期间郝摇旗就一直想抗议,但被刘体纯制止了,因为他也觉得有必要让邓名牢牢记住这个战术,至于具体细节完全可以随后探讨。在贺珍结束发言后,刘体纯才开始反驳道:“此事贺将军大体说的不错,但是记反了,第三次开封之战,刘大将军(刘宗敏)从左良玉手中缴获了大批火炮,共计有一百三十多门,就想用这批火炮轰击开封的城墙;之前我们也没有多少火炮,很少见到这东西,哪里懂得有什么忌讳?可是牛军师(牛金星)熟读兵书,见识广博,,就让我们预先请一些高僧来。” 说到这里刘体纯和袁宗第都向郝摇旗看去,郝摇旗急忙点头,证实了刘体纯的叙述:“本来我打算去请大相国寺的高僧,可是牛军师说,大相国寺的师父们戒律严谨,精通佛法,乃有道之人,不可打扰。而登封的和尚们不忌酒肉,招摇撞骗,经常用表演杂耍来赢取富商们的布施,稍微骚扰他们一下,佛祖也不会怪罪的。所以末将就领了一支军队去登封,把少林寺的大师们都请到了开封。” 没见邓名脸上有什么表情,郝摇旗生怕对方心里对这种叨扰佛门的行为有意见,又急急忙忙地解释了几句:“末将赶到少林寺时,看见有一些少林弟子正在向香客表演棍棒、拳脚之术,堂上挂着很大的字‘少林功夫甲天下’,有些香客并不是冲着佛法去的,而是专门去看什么少林功夫。少林弟子和女香客说说笑笑,还教那些女客人各种功夫、姿势。方丈肥头大耳,满身酒肉之气,厨房里还有吃剩的肉。末将把全寺的和尚一起请去开封,沿途也没有怠慢了礼数。” 郝摇旗罗里罗嗦地解释时,刘体纯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随后告诉邓名,在刘宗敏用大炮轰击城墙时,突然有一天大炮屡屡炸膛,或是经常哑火,牛金星断定必是高明衡在城中摆出阴x门阵。于是郝摇旗就请少林方丈、弟子齐上阵,摆出阳门大阵,果然火炮恢复如初,当天闯军上下就齐声颂扬牛金星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 “你们亲眼看见高明衡摆阵了?”邓名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当然没有,他是在墙后摆出来的,我们怎么看得见?”刘体纯理直气壮地答道:“但若是没有,为何我们的大炮会纷纷炸膛?” “分明是你们没使用过大炮,又心里着急,想要一下子就把城墙炸开,所以填药太多了!”邓名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 “若是城内没有摆阵,我们请这么多少林和尚助阵,按说火炮威力应该大增才对,可并没有比以前强啊,城墙还是炸不开。”袁宗第回忆着当时的场面,指出城内必然有什么举动抵消了城外阳门阵的效果。 “因为阳门阵压根就没有用。”邓名感觉没法和这些人把理说清楚,但事关军事行动,怎么能容忍这种儿戏一样的战术继续流传?邓名只有硬着头皮争辩下去:“如果阳门阵真的有用,为什么你们以前不早用?是不是有大炮的军队都会带上几个和尚,关键时刻往前面一站,那不就顿时山崩地裂,城塌地陷了吗?” “提督万万不可有此想法!”刘体纯听完就是一惊。当初牛金星给大家介绍这种战术和破解之法时,就有闯营将领提出过类似的设想,而牛金星马上断然予以否定:“对方使用邪术在前,我们后用,事急从权,佛祖也不怎么会怪罪的。牛军师说,如果我们贪图获利就屡屡首先主动使用,让佛门弟子蒙羞,就会惹得神佛生厌,必遭天谴!” “罪过,罪过。”袁宗第也低声忏悔了一句。他还记得牛金星严厉地指出首先使用邪术或许能躲开火炮,但躲不开上天的天雷。每当想起此事,袁宗第都会再次忏悔一声,请求天上的神佛宽恕。 见到周围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甚至连自己的卫士都满脸严肃,明显地赞成他们的观点,邓名无力地叹了口气。他听说过,鸦片战争时清兵曾经企图用这招来对付英国军队的大炮。 “不过一点儿用也没有,英军的大炮当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邓名想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就对众人提出用实验来验证一下。 “怎么进行实验呢?”刘体纯现在感到很无奈,这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有无数战例已经证实,又符合阴阳五行规律,怎么邓名就是不相信呢? “我们自然是分成两个组,每个组安排十门炮,其中一组有女人站在边上,另一组没有。两个组的大炮装药的数量完全相同,看看会不会有差异。”邓名表示,如果担心安全问题,可以用延时引信来解决,而且为了公平起见,两个小组都要采用相同的试验条件,也就是都用延时引信来点火。 “实验完了以后,再试一试洒狗血,看看能不能让相同装药量的炮弹打得更远,或是降低哑火的次数。”邓名环顾周围众人的表情,发现包括周开荒等卫士在内,所有的人都向自己投来不信任的目光。刚才李星汉还一直在背后偷偷拽邓名的衣角,暗示他不要公然挑战军事常识,以免在万军之前出丑。 但邓名对李星汉的建议充耳不闻,甚至还对夔东四将挑战道:“我坐庄,赌这种阵和狗血都没用,一赔十,你们谁敢和我赌?” 贺珍、郝摇旗都被邓名既无知又不肯虚心学习的态度激怒了,不过他们也不打算往死里得罪邓名,都表示不用一赔十,只要一赔一就行,他们每人都和邓名赌一百两银子好了。 “一百两?你们就这点信心?”邓名笑道:“算了,就一赔一百吧,若是我输了,我就给你们一个人一万两银子。我在袁将军那里存着好几万两呢,肯定赔得起。” “那就一万两!”贺珍本来不好意思赢邓名太多,但看到邓名如此步步紧逼,让他的火气腾了起来:“末将若是输了,也赔给提督一万两银子。” 在贺珍和郝摇旗的鼓动下,刘体纯也与二人共进退,赌上了一万两。只有袁宗第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本人平生不好赌。” 任凭另外三个人如何激将,袁宗第就是不为所动。他在心里琢磨着:“三太子是火德,这种阵在他的周围多半没用。” 虽然袁宗第背着大家悄悄做过爆破试验,证明了爆破城墙并不需要邓名在旁边,但袁宗第一向不打没把握的仗,今天他打定了主意,要先看看赌博的结果。如果今天三太子赢了,袁宗第就打算等到与邓名分手后,再重复一次今天的试验看看。至于狗血的阳气能不能加强火炮的射程和威力,袁宗第也不认为在邓名身边做试验有太大的意义。火德三太子对火炮的增幅效果很可能过于巨大,导致洒狗血的加成效果变得非常不明显。这个试验他也打算先看看,等将来自己关起门来再做。 …… 李来亨把大部队留在后面,自己带着亲卫一路向钟祥城疾驰,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府城。通报过后,很快就看到邓名跑出营门来迎接。 看到对方之后,邓名和李来亨都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竟然这么年轻。” 三十出头的李来亨率先向邓名行礼:“拜见提督。” “不敢当,不敢当。”邓名知道李来亨虽然年轻,却掌握着夔东明军中最大的一支。李来亨的养父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和继承人,继承了大顺的中央嫡系部队。这支军队虽然在多年的抗清战争中遭到了严重的损失,但依旧是闯营中最强大的。李过去世后,这支军队就被李来亨所掌握。 跟着邓名一起出来的还有刘体纯等人,李来亨非常客气地向这些长辈行礼: “见过袁伯父。” “见过刘叔父。” …… 与众人行过见面礼后,邓名就邀请李来亨一起吃晚饭。进帐之前,李来亨飞快地扫视了帐后做饭的伙夫一圈,顿时猜到了邓名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进账后坐下不久,邓名果然问起李来亨对湖广战局的看法。刚才李来亨注意到钟祥明军杀了不少黑狗做菜,既然把这么重要的军事物资都销毁了,显然他们已经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了。 虽然有些失望,但李来亨也并不打算说服钟祥众将继续向武昌进军,因为李来亨同样感到明军的地盘扩展得太过迅速,需要稍微放缓一下脚步,安抚地方人心,利用已经获得的物资加强军队,然后再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如果钟祥众将都还有积极进取之心,李来亨会愿意参与其中,一同向武昌进军;现在既然大家都打定主意要回家了,李来亨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也拿不下武昌。 “湖南巡抚张长庚已经逃回武昌,不管他和武昌文武、缙绅之前有什么不快,眼下他们还是会勾结起来,一起对抗官兵。”李来亨斟酌着词语说道:“提督威震湖广,鞑虏胆寒,地方上的士人现在都睁大了眼睛,要看看提督如何对待治下的百姓和缙绅。若是提督善待士人和百姓,将来我们攻打武昌就会事半功倍。” “李将军不认为现在是攻打武昌的好时机吗?”邓名微微有点意外,与贺珍相处久了,遇到李来亨这种识大体的人都有点不习惯了。 “正是。此番洞庭湖的水师被张长庚带走了不少。”汉水下游的李来亨没有想到清军逃得这么快,他还没有完成对汉水的封锁,张长庚就已经带着水师和兵马来到。 兵法有云:“归师勿遏”,清军知道冲过去就能回家,一个个眼都红了,硬是从明军的防线中闯过去了大半。看到连湖南巡抚张长庚都亲自披挂上阵,站在船头激励将士拼死突围,李来亨也没有太大的动力和这样的硬骨头死磕了,他解释道:“水师我军既然不占优势,武昌又墙高池深,恐怕难以仓促攻下。末将以为可以佯攻一番,把清军吓回城中,我们把地方上的粮草征收走就可以了。” 放过了狗急跳墙的张长庚后,李来亨不费什么气力就把沿陆路逃回的清军统统堵截住,缴获了很多物资和壮丁。之前李来亨去切断胡全才的退路时,刘体纯等人答应把胡全才大营中的缴获分给他一份,李来亨认为自己可以满足了。而且看钟祥明军的意思,多半刘体纯他们立刻就会打道回府,那样在武昌、汉阳周围的收获大多可以收入自己的囊中。 邓名点点头:“李将军所言,与我们不谋而合。” 李来亨笑道:“这是英雄所见略同,末将进帐前就知道提督也有了回师之意。” “李将军是怎么知道的?”邓名有些好奇。 这时厨师已经把菜端入营中,李来亨看见盘子中有狗肉,他笑道:“若非提督打算回师,又怎么会屠宰军中的黑犬?” 此时刘体纯看着面前的狗肉,心情相当不好,要不是贺珍和郝摇旗拼命地撺掇,他也不会和邓名打赌。现在可好,怎么也吃不回来自己的一万两银子了。这些钱要是拿来为手下的士兵说亲,足够说二百桩婚事了。听到李来亨的话,刘体纯没好气地答道:“因为阴x门阵没用,洒狗血更是一点用也没有。” 李来亨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刘叔父说笑了,此乃兵法常识。” 刘体纯还来不及答话,贺珍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李来亨挑战道:“赌一万两银子!” ------------ 第四十一节 献计 李来亨虽然年轻,但看见众人这般反应,也知道需要谨慎从事,自然不会接受贺珍的赌约。没能转嫁损失的贺珍心情不好,完全没有胃口,边上的袁宗第见状,为了活跃气氛,就建议商量如何分配此战的缴获。 果然,一提到分配战利品,本来还闷闷不乐的贺珍立刻精神大振,神采飞扬地一边自述功劳、苦劳,一边据理力争,为大宁军争取应得的那一份。心情好转,胃口也就有了,等到把盔甲、武器、壮丁都分得差不多的时候,贺珍面前的饭菜也空了大半。 被俘的一千多女子是价值不菲的战利品。 邓名一行二十个人,贺珍很慷慨的提出给邓名五十个名额,而且优先挑选。剩下的差不多一千人,夔东众将平均分配,每人分得二百个人。刚才争了半天,大家都有点累了,总的说来闯营的将领还是比较团结,大家对这个分配方案都没有异议。 刘体纯想了想,向贺珍提议道:“这些女子中有些是倡优,有些是良家;良家里有些是寡妇,还有些是没嫁人的姑娘……” “当然是各种人平均分,”不等刘体纯说完,贺珍就两眼一瞪:“这样才公平嘛。” “反正你都是拿去营中,不如把你手中的姑娘都卖给我吧。”刘体纯对贺珍说道,接着又向郝摇旗提出类似的要求:“你分到的姑娘我也要,卖给我好了,我可以拿粮食或者银子换。” “粮食太沉了,我不要了。”本来贺珍对粮食是很看重的,比银子还重视,可这次出征收获实在太丰富,他已经在发愁如何把手中的粮食尽快运回大宁,就表示现在他只收银子了:“银子怎么算?” “一人二十两。”刘体纯马上报出一个数字。 郝摇旗和贺珍对这个数字都表示不满意,为了抬高价格,郝摇旗还主动去问袁宗第:“老哥哥要不要买一些走?” 袁宗第没有让郝摇旗如愿,他同样想买,但是毫无提价的意思:“二十两一个人,我也是这个价。” “你们为手下的士兵买姑娘,都是三、四十两一个,有的甚至五十两,为啥从我们手里买就是二十两一个?”贺珍生气地说道:“人善被人欺,你们就想着占厚道老实人的便宜。” “那是说亲,不是买姑娘。”袁宗第纠正道。 “有什么分别么?”贺珍反问道:“还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那可不一样,女方有父母、有媒人,我的儿郎还都给岳父、岳母磕头了。”刘体纯和袁宗第现在是一个战壕里的同伴。 “这个容易,这些姑娘都是我的养女,让你们两家的小子来给我磕头,我在婚书上按手印。一口价,一个姑娘四十两银子。”贺珍反应神速:“这种手印该按多少我就按多少!” 刘体纯摇头道:“你要也是这个价,我为啥不去找清白人家呢?非要你这些来路不明的女子。” “不愿意要就别要,我还不愿意卖呢。”贺珍赌气道。 过了片刻,袁宗第拖着长音问道:“二十五两银子如何?” “不行!”贺珍立刻拒绝:“至少三十五两。” “五十两一个人好了,都卖给我吧。”一直没说话的邓名突然插嘴了。 众人一起看向邓名,邓名笑着说道:“一家二百多个人,看在我一次买这么多的面子上,零头就抹了,每家就算一万两银子。” 邓名对刘体纯、郝摇旗和贺珍说道:“你们三个人都欠我一万两,就不用还我的钱了。”然后又对袁宗第说道:“我不是还在袁将军那里存了些钱嘛,你自己拿走一万两,再给李将军一万两。” 刘体纯试探着问道:“提督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又要放她们回去?” “是啊,”邓名用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这些都是乱世的苦命人,放她们回家去吧,将来她们还会嫁人生子,会当上娘的。” “这又不是我们掠来的。”郝摇旗感觉邓名的话里似乎有责备的嫌疑,急忙辩解道:“她们都是胡贼抢来的。” “所以我出这笔钱赎买她们啊,我当然知道这都是将士们苦战赢回的战利品。”邓名连忙辩解,表示自己没有丝毫不满。 他对袁宗第和刘体纯说道:“这些姑娘的家里未必愿意让女儿远嫁,再说也确实来路不明,还是为将士们找一些更好的亲事吧。” 然后又对贺珍和郝摇旗说道:“两位将军想为儿郎们买些倡优我不反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这些良家女子,还是放回去吧。” “既然提督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袁宗第第一个响应:“至于钱就……” “一定要给。”邓名见袁宗第有不要钱的意思,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这都是官兵将士拼命赢回来的,此战我没有出兵、出力,哪能白拿将士们的东西?” “就是,就是,再说我们花钱养兵,将来不也要追随提督打天下嘛。”贺珍连忙表示赞同,对邓名说道:“那么,末将和提督就两不相欠了。” “对,两不相欠了。”邓名笑道。 “其实用不了给我们那么多的银子。”郝摇旗虽然也心疼银子,不过他比贺珍还是要老实厚道些,急忙提醒道:“有些人是真的倡优,还有不少人是寡妇。” 被郝摇旗这么一提醒,贺珍顿时垂头丧气,看来一万两银子的赌债还是没法完全抵消。 “没错,一人五十两,我全要了。”邓名感谢郝摇旗的诚实,不过他本来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把所有的妇女都买下。 “连寡妇也要?”郝摇旗惊讶地问道:“连真的倡优也要?” “她们心里大概不愿意背井离乡吧。你们拿这笔钱,可以买到愿意跟着你们走的,这些不情愿的妇女就放回去好了。”邓名不打算对这些妇女区别对待,既然都是被胡全才强征来的,就要送她们平安回家。 …… 结束了招待李来亨的晚宴后,邓名回到自己的营地,就问李星汉愿不愿意先行出发,去一趟汉阳。 邓名已经向刘体纯和袁宗第要了一些士兵,让他们送这些妇女立刻返回汉阳。同行的还有几个武昌的缙绅俘虏,他们对邓名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让这些落难女子平安到家。邓名打算派几个自己人跟着一起去。 “我可不敢让贺将军去送人,不然他多半就把这些女子又都转卖了。”邓名笑道。 李星汉为人正直,很适合执行这种监督任务,武保平和吴越望也陪李星汉走一趟,他们不用靠近汉阳,走到附近就可以离开了。 如果让赵天霸去的话,赵天霸会觉得这种小差事不值一提,是对他盖世武艺的侮辱。周开荒虽然没有赵天霸那么骄傲,但多半也会有类似的情绪。 不料即使是看上去任劳任怨的李、武、吴这三个人,也有一些抵触情绪,觉得护送一群女子返乡,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绩,让他们这些声名赫赫的勇士去干这份工作有些大材小用。而且李星汉他们觉得邓名实在是多此一举,五万两银子足够两、三千名士兵一年的花费,还可以提供不错的装备。 “救下一千多个弱女子,确实没法和中兴大业相比。”邓名心里说,虽然打赌赢了,可是这笔赌债好赢不好拿,还不如用来换人,他向大家解释道:“我记得先主有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提起仁厚的刘备,李星汉这几个川军顿时肃然起敬,他们向邓名谢道:“提督说的是,卑职糊涂了。” 在晚宴上,贺珍等人事先就提出要给邓名及其手下五十个女子,邓名既然把俘虏和武昌的妇女都释放了,自然不能苛待卫士们,就给他们每人一百二十两银子,算是从他们手中赎买出这些妇女,邓名笑道:“你们自己看着办,这笔钱可以用来买东西,也可以存着回到奉节讨媳妇。” “提督,我们还回奉节么?”吴越望问道。眼下明军一路高歌猛进,眼看湖广绿营已经不堪一击,不少人都心思活动,打算离开三峡进入湖北,贺珍已经在和郝摇旗讨论建立新的根据地的问题。 “当然要回。”邓名不认为满清能够一推就垮。 毕竟在他原本的历史上,抗清同盟在几年内就会崩溃,现在虽然历史因为邓名而有所改变,但敌强我弱的局面是短期里无法扭转的。 而且邓名还有一些心思没有和卫士提及,那就是他念念不忘要去开辟一块自己的根据地。现在邓名遇到的各路抗清兵马虽然都对他很尊敬,但只要自己没有实力,有一些邓名想改变的东西无力去改变,想做的事也无法去做。就像明军俘虏的那些武昌妇女一样,这个时代的人认为自己具有理所应当的权利,邓名要释放她们,就需要拿出合理的价格进行交换。如果没有自己的根据地,邓名可不敢说每次打赌都能赢。 …… 随着又一批缙绅返回武昌、汉阳,湖南巡抚张长庚感到危险也在一步步逼近。现在武昌虽然还有不少军队,但是士兵对邓名相当畏惧,认为少福王是不可战胜的。而且邓名两次释放俘虏后,这些士兵对投降少福王后的待遇不是太担忧,更加不会出力死战。 至于张长庚带回来的湖南兵,在武昌、汉阳的缙绅们的坚决要求下,现在统统驻扎在城外。这些客军根本没有为武昌拼命的意愿,此外他们也和本地兵一样,深信少福王会优待俘虏,还发一两银子的遣散费。 张长庚甚至听到部将报告,有很多士兵在私下悄悄议论:投降一次就有一两银子拿,那每月要是能投降上几次,岂不是比军饷还要多了?回来以后继续参军,下次继续投降,只要把朝廷发的盔甲、武器一交就行了。这些士兵还互相交流经验,如果投降一定要设法被少福王俘虏,千万不要落在贺珍那厮的手里,否则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点血汗钱就都被贺扒皮抢走了。 相对客兵,本地的武昌兵倒是比较从容,他们都说,出征以前把钱和比较好的衣服都留给家中的媳妇,到时候就算遇到贺扒皮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把刀枪一交,拿了少福王的遣散费就回家。 跟着张长庚突围回武昌的士兵已经在公开抱怨,嚷嚷着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干脆投降了邓名,还有一两银子拿,逼着张长庚也给他们每人发了点银子。 眼看军心如此,张长庚也无计可施。 至于武昌、汉阳的缙绅,现在对少福王没有多大的抵触情绪。邓名在释放缙绅时说的那番话广为流传,现在有很多缙绅都私下自称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为武昌、汉阳全体士人求情的义士。眼看私通逆贼、出卖军情的罪名也敢抢着认,张长庚知道缙绅们多半是靠不住了。他甚至猜测这些缙绅以后再给邓名通报自己军情的时候,未必还用匿名信。一般保卫城池的时候,尤其是像武昌、汉阳这种府城、省城,城内缙绅的武力是不可小视的重要助力,但将来武昌守城战的时候,真要让缙绅们出动家丁参战,张长庚不敢说他们是会帮助自己守城,还是会帮助少福王开城门。 现在兵将们和士人们都认为,即使晚一些投降,可能少福王也不会因此拿他们开刀,比起明显更不好说话的北京清廷政权,现在大家宁可得罪好说话的少福王,不急着投奔过去。 被胡全才掳走的妇女释放返回到武昌后,亲娘当然不用说,就是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哭成了一团,走街串巷的人们议论纷纷,相当于自动地替邓名做宣传。 最让张长庚生气的是,那些被放回来的倡优,影响力要比良家女子大上许多倍。这些女人回来后也和老鸨、姐妹们抱头痛哭,然后武昌、汉阳的社交场合,从文人的诗会到商人的商会,还有平时亲朋的聚会,陪酒、唱曲的女子无一例外地痛骂胡全才狼心狗肺,称赞邓名的仁厚。据说送这些女人回来的明军中有三个邓名的亲卫,武昌的歌女们给他们谱了新曲,称这三个人面似潘安、勇如子龙,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李星汉、吴越望和武保平三个人的大名,几天之内就在武昌家喻户晓。 突然,张长庚接到哨探报告,钟祥的明军已经南下向汉阳逼来,先锋是夔东明将李来亨,邓名也在军中。(按照李来亨的提议,明军佯攻汉阳,实际上是为了抢收周围的粮草。) 张长庚只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很少一部分人,包括他的几个手下,总督衙门的文武官员和部分可靠的幕僚。通报的同时严令保密,但是一夜之间消息就传遍了武昌城。 昨天哨探又送来确认的消息,张长庚把通报的范围缩小,并且再次重申,即使是家人也不许告知,没想到很快就在武昌城内再次传遍。 昨天晚上张长庚特地安排了一个诗会,邀请了很多武昌士人,打算借这个机会安定人心。但是被邀请的缙绅纷纷告病,对湖南巡抚的邀请百般推辞,最后出席的人仅仅是邀请人数的一半。诗会上自然少不了听曲,抱着琵琶出来的那个纤细歌女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她知道正中坐着的是清廷的封疆大吏,所以不敢演唱近几天当红的小调,就唱了一段关于《水浒》的新词,歌颂风流倜傥、怜香惜玉的燕小乙,冒着风险,护送一群被奸臣高俅掳走的东京歌女回家。 张长庚听了片刻——这哪是燕青啊,明明就是那个反贼李星汉嘛。别以为化了妆,再改个名字,本官就认不出来你了。可是看看其他在座的人,个个摇头晃脑,听得津津有味,竟然还有叫好的。 “胡总督说过,邓名这贼阴险狡诈,真是一点没说错。”诗会过后,张长庚恨恨地想道。武昌的三教九流,几乎人人都在心里觉得邓名不错,张长庚觉得自己几辈子也混不来同样的口碑。 尽管局面险恶,但张长庚还是很想守住武昌。现在他有了和胡全才一样的顾虑,担心要是放弃武昌,朝廷会迁怒于自己——毕竟胡全才已经死了,为了遮掩,张长庚还得向朝廷报告胡全才是如何英勇地与刺客搏斗,最终不幸被杀。 如果能守住武昌,一桩大功是肯定跑不了的,那样张长庚不但不用担心朝廷追究自己在总督遇难中的责任,还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湖广总督的宝座。正是因为这些考虑,让张长庚在武昌流连不去,竭尽全力地拉拢缙绅、安抚军心,满心盼望明军就此回家,让自己能够侥幸守住城池。 现在明军真的打来了,张长庚愁眉不展,几次咬牙想弃武昌而去,却实在舍不得这一项功劳——说不定明军不能打进城来呢。 正在张长庚迟疑不决之时,门卫报告周培公求见。 “快请。” 由于一连串的预言成真,周大才子的名气如今在武昌是越发的响亮了。虽然张长庚逃离钟祥的时候把缙绅们扔下不顾,但回来以后,周培公并没有说过巡抚大人的坏话,今天晚宴如约而来,席间对张长庚也多有称赞。 张长庚暗中怀疑对方会不会诋毁自己也是袁绍,但听说周培公来拜访,湖南巡抚还是很兴奋,希望对方能不负才子之名,拿出好办法来帮助自己摆脱困境。 分宾主坐定后,张长庚先与周培公闲聊了一通家常。虽然对方只是个举人,但张长庚言辞非常客气,良久之后才言归正传:“如今逆贼直逼武昌而来,本官忧心如焚,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学生正是为此而来。学生有一计,可保邓名自行退去,武昌安如泰山,大人可以立下非常之功!”周培公微微一笑,仿佛早知张长庚会有此一问。他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说出了一番话,把张长庚听得是抓耳挠腮,喜不自禁。 正是:莫道只言片语,胜过百万雄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第四十二节 说客 李来亨自称拥兵五万,其实这个数字里含有大量的老弱病残。此番从夔东出发时李来亨带了三万人,在夷陵等地招兵买马后,兵力翻了一番,除去在各地留守的士兵外,他身边还有两万多士兵。 对于刘体纯、袁宗第等人来说,消灭胡全才带到钟祥来的清军后,每个人又分到近三千套盔甲,这些物资他们都需要暂时收入仓库,没有那么多的可靠士兵可以使用这些装备。贺珍甚至需要建立大量的新仓库。但对李来亨来说,分到的盔甲远远满足不了他的需求。 若是放在一年前,李来亨能够缴获三百套盔甲就很高兴了:已经被堵在兴山好几年了,几乎全部的人力都用来生产粮食,没有富裕的力量来自产盔甲,永历朝廷又很少拨给夔东众将物资,李来亨手下的五万大军中有三万多丁壮,但盔甲只有两千多副,很多战兵也只有布衣服。 正所谓人穷志短,那时李来亨要是能得到十副盔甲都能高兴半天,再老旧的甲胄也舍不得丢掉,一定要设法修补。这次出兵后,李来亨从夷陵等地的库房里先后找到了一百多副清军撤退时没有带走的旧甲——或者说这些棉甲实在太破旧了,甲片已经锈透,棉花也大片发霉,清军已经不把它们视为有价值的装备。但李来亨还是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派人专程送回兴山基地进行修补。即使锈得全是窟窿的甲片,也比布衣服强啊。 极差的装备也是李来亨难以堵截张长庚突围的原因之一。李来亨虽然带着两万多士兵赶到汉水下游,但他们手中的武器质量也不必身上的盔甲强多少。在堵截张长庚时,明军的弓箭对清兵威胁不大,但清军的弓箭却给李来亨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很多闯营的军官被流矢所伤。 与刘体纯等人会师后,李来亨分到了两千五百副盔甲,大批的粮食、布匹和四千两银子,当晚袁宗第又拉来两车银子,把邓名许给李来亨的赎人费转交给他。这么多收入让李来亨兴奋得一夜都没有睡好,他手下同样人人欢欣,很多兴山官兵都和他们的将军一样,整夜无法入眠。这些兴山兵一个个躲在被窝里,掰着指头数人头,反复计算着军中有资格分得装备的候选人是谁。军官揣摩着自己能得到的装备数目;而士兵不但要计算自己顶头上司大概能得到的数量,还要评估自己在队中的地位,猜测能不能落到自己头上一套。 第二天,李来亨召集手下讨论分配方案时,大家都是红着眼睛去的,不仅仅是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也是因为昨夜没有几个人睡过好觉。 这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大概也就持续了两天,很快李来亨就发现刘体纯等四个人已经富得流油了,听说他们和邓名打赌都是一万两、一万两的,真是不拿钱当钱啊;和袁宗第、郝摇旗聊天时,李来亨听到他们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谈到盔甲、银子和粮食,一百副盔甲或是上千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好像个个都是大富豪。 最让李来亨受刺激的是贺珍。以前大宁的实力也就是李来亨的几分之一,估计贺珍拥有的盔甲总共也就是一千三、四百套上下,质量也不比李来亨的盔甲强。但现在贺珍的军容是兴山军完全无法相比的,营前、营墙上的士兵都穿着簇新的战甲,拿着明晃晃的钢刀、铁枪,背上的箭壶里装着雪白的羽箭。 兴山兵和大宁兵闲聊时,这些贺珍的手下往往会做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对李来亨的兵说:“上面给了我两副盔甲,让我挑一套留下,把另一套还回去,可是我觉得两套都不错。哎呀,真是难以取舍啊。” 若是兴山兵不信,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牛,这些大宁兵往往还真地就拿出两套来,显摆给兴山兵看。李来亨手下有些军官能分到盔甲,有些军官能否拥有一套还在未知数。可是这些大宁小兵的装备,甚至还在李来亨那一批的平均水平之上,一顶顶铁盔都锃光瓦亮。大宁的士兵一边在兴山的友军面前摆弄着这些让人眼红的装备,一边唉声叹气地让他们帮忙出主意,看看把哪一套交还回去。 很快这些兴山的军官们就打听清楚了,贺珍在郧阳、襄阳两府就分到大批的物资,在钟祥又拿到了一千五百套盔甲,其中还有很多是从武昌兵身上缴获的。跟邓名一起与李世勋交战,好处差不多全叫他独吞了;这次消灭胡全才,贺珍一样东西也没有少拿。 “大帅!他们大宁兵的战兵、辅兵统统加起来,也就四千多不到五千人,这次出门一趟,贺珍他就拿了七、八千套盔甲啊,七、八千套啊!”算明白了以后,兴山众将一窝蜂地涌到李来亨面前嚷嚷:“我们兴山的五万大军,才分到了两千五百套,这太不公平了!” 袁宗第等人分得的虽然没有贺珍那么多,但也都是五千套以上。以往夔东各部都是战兵比盔甲多,现在袁宗第、刘体纯、郝摇旗三人都是盔甲比战兵多,贺珍更是盔甲比士兵还多。 估计用不了多久,这四家就会变成夔东明军中最强大的四路兵马。他们和邓名一路打下几个城市,已经隐约是三太子的嫡系将领和部队,还拥有最为强大的军力,那么将来肯定还是他们功劳最大、收获最丰,其它各路兵马再也没有迎头赶上的机会了。 有的部将就劝李来亨趁着手里有钱,向其他人买一些装备。不过盔甲这个东西实在难得,李来亨估计其余四人或许会给面子卖给自己一些,几十套还是一、两百套不好说,但数量肯定不会多,而且更会是挑剩的破旧铠甲。再者,欠下这么大的一个人情,李来亨也不知道将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去还。 此时李来亨还没有意识到,随着两千五百套盔甲入手,他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转变了——若是放在从前,有机会买到一批盔甲,哪怕是破旧的老装备,李来亨是肯定不会放过的,更不会在乎欠下多少人情。 此外,李来亨还觉得对方大概看不上自己的这点银子。之前他分到几千两,邓名又给了他一万两,让李来亨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富翁了。但后来才知道钟祥一战,刘体纯他们缴获了湖北各府的库藏,每人都拿了十万两;至于以前可以当作交换品的布料和衣服,现在看起来也严重贬值了,贺珍的手下现在每人都有两套、甚至三套军服,每天都换一身干净的穿,号称是要在钟祥百姓面前为邓提督挣面子。 邓名给李来亨一万两银子时,说是给兴山军用来讨老婆的。本来这种话大可一笑置之,李来亨手头紧,到处都要用钱,怎么可能把这么一大笔钱都用来给手下娶亲?但刘体纯等人发了大财,给手下说了不少桩亲事,看到大昌和巴东军中不少人喜气洋洋,准备回家当新郎后,兴山军也普遍心理失衡了——看看人家,小兵都能成亲了,自己明明是小虎帅帐下的军官,老大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啊。 李来亨本来也想适当地说一些亲事,安抚一下自己的军官,但一打听市价,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承天府、襄阳府的婚姻市场已经是一边倒的卖方市场,在刘体纯和袁宗第等人的哄抬下,现在说一门亲事聘金至少四十两,再加上零七八碎的开销,总开支低于五十两那是想也不要想,周围地区同样是水涨船高。 眼看有“媳妇荒”的迹象出现,地方上的居民也发了慌,纷纷给儿子订亲,进一步加剧了婚姻市场价格的剧烈上扬。适龄女孩差不多被一扫而空,年龄稍小的也被订下了不少,有经验的媒人都说,价格回落估计要等上几年了。 攥着手里那点不够花的银子,看着营中军官脸上失望的表情,就在李来亨左右为难的时候,还有媒人找到兴山军中,问李来亨觉得寡妇怎么样?至少比姑娘便宜一半,而且都是生养过的,保证质量。这些媒人还向李来亨暗示,随着适龄女孩的稀缺,婚姻二手市场也日渐紧俏,价格还有进一步上升的空间。 一开始李来亨还有点犹豫,对情况艰苦的兴山军来说,能够娶亲就不错了,以往手下若是能娶个寡妇也高兴得很,但得知此事后,兴山军的军官们集体爆发了:“在大昌、巴东当兵娶姑娘,我们兴山的军官却要娶寡妇……这不是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么?还让不让人活了?不行,就是能生能养的也不行!” 而且娶寡妇也要二、三十两银子,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 兴山的官兵上下一心,坚决支持李来亨继续向汉阳、武昌周围进军的决定。跟着邓名走的都发财了,那么兴山军当然也要跟上。兴山的军官们估计,武昌周围始终在清军控制下,大宁和巴东的炒媳妇团还没有去过,那里的价格应该合理公道。 自从得知郑成功已经攻入长江后,邓名就一直要赶去南京,倒是郑成功派来的穆潭总劝邓名不必着急,就是等到延平郡王全取江南之后再前往也不迟——以前穆潭觉得邓名有必要参与到南京之战中,以便赢得出任监国的声望,郑成功希望邓名尽快到他军中也是这个目的;但现在湖广大捷,再加上之前的昆明大火,穆潭觉得邓名就算不参与攻陷南京也足以服众。 而李来亨同样不建议邓名脱离大军前往,因为他计划去江西甚至南直隶走一遭。以前若是李来亨提出离开兴山远征南京的计划,部下多半会反对,就算没有妻子的兴山兵也故土难离。但最近因为受到贺珍等人的刺激,兴山军的求战欲望空前高涨,得知邓名无意强攻武昌后,李来亨军中一片叹息声,全然忘记了数日前他们也毫无独自攻打武昌的打算。 在刘体纯等人动身返回根据地时,李来亨则招来了夷陵、江陵等地的留守部队,将带出来的三万多将士统统带在身边,准备彻底扫荡汉阳周边地区。 今天汉阳已经在望,李来亨正在帐中与邓名商议军情——经过这一段日子的军旅生活,邓名已经可以在讨论大军行动时适当发言——突然有人报告有武昌的秘使到。 武昌的秘使身着文士长袍,手握一把折扇,一摇三晃地进来了。 “周举人,”邓名看到老熟人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问道:“张长庚派你来干什么?” “前来为提督消灾去祸。”周培公轻轻一摇扇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邓名楞了一下,这副架势他好像有点熟悉,似乎在不少古代的演义小说,还有各种三流电视剧上看过。 飞快地整理了一遍这些记忆后,邓名哈哈大笑:“本提督何祸之有?” 李来亨有些不解,看了一眼邓名,只见对方藏在桌子后面的手飞快地摆动了两下,示意自己不要说话,一切交给他去对付。 “杀生之祸。”周培公说道:“学生此来就是为武昌、汉阳两城的父老百姓请命,希望提督网开一面,放这百万生灵一条活路。” 邓名发出一声冷笑:“我怎么会伤害百姓。” “提督是不会。但只要提督拿下汉阳,则汉阳满城百姓难逃一死;攻破武昌,则武昌鸡犬难留。”周培公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认为自己的几句话足以成功地吊起了对方的好奇心。 到现在为止,周培公感觉自己表现得很不错。出发以前,他在家里读了好几篇关于说客的文章,把其中描述的情节牢记在心。对面的邓名这么年轻,估计还没有与说客打过交道,更不会专门去读这种书。 邓名等了片刻也没听见下文,就又回忆一下看过的电视剧,然后装出生气的样子,背了一声电视剧里的台词:“危言耸听!”让邓名遗憾的是,现在他身穿甲胄,没有长袖可以用力地甩上那么一甩。 “哈哈,哈哈,”周培公仰天大笑,停住笑声之后面色一沉,严肃地说道:“提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据周培公所说,若是武昌始终在清军的手中,城内的百姓就不会遭殃。但若是被明军攻占,哪怕只有一日,将来收复武昌时,清军就会在城内大肆掳掠。如果湖广兵收复武昌,那可能还会念及一些香火之情;如果是外省的部队夺回武昌,那多半会发生屠城数日的惨剧。 本来就没有攻打武昌的意图,但邓名知道周培公说的也是真话。想到满清的凶暴残忍,为虎作伥的绿营的无耻,以及老百姓的多灾多难,邓名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培公已经对张长庚分析过邓名的性格,认为邓名仁慈有德,可以凭借百姓的疾苦予以打动。听到邓名叹气后,周培公察言观色,认为时机已到,就趁热打铁提出一个建议:“提督虽然屡战屡胜,但洞庭湖的水师仍在,武昌、汉阳城内也有数万大军,谁胜谁负尚未可知。提督若不能攻下武昌、汉阳,则白白折损兵马、名声;若是攻下了武昌、汉阳,虽然于威名无损,但却是害了城中的众多百姓。” 见邓名没有出言反驳,周培公心中大喜,觉得胜利在望。如果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明军退兵,自己不但在巡抚张长庚面前可以立下大功,就是将来青史之上,也值得大书一笔;哪怕大明中兴,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光辉事迹,即便是胜利者也会称赞他周培公的智勇双全。 “只要提督愿意就此罢兵,湖南巡抚愿意献上白银五十万两,作为武昌、汉阳两城的赎城之费。” 张长庚和周培公已经统一观点,就算邓名再仁慈,他带领数万大军而来,怎么也需要给手下一个交代,这笔钱武昌是肯定要付的。两个人还仔细斟酌,觉得五十万两银子是个比较合适的数字。钟祥明军激战一场,缴获了湖北几个府城的库存,总数不过四十万两;现在武昌有长江天险,又有强大的水师和远比钟祥雄厚的兵力,明军不费一弓一箭,就能拿到五十万两,应该可以满意了。 “五十万两?”未等邓名回答,李来亨就大声问道。他确实非常满意,这可是五十万两白银啊,以前他连五万两银子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手中一直紧巴巴的,总是攒不下钱来。 何况这次李来亨根本不想攻打武昌城,他只是来收集粮草,顺便看看有没有比较便宜的亲事,若是有的话为部下说上几桩。至于去不去南京,那更是八字没有一撇。李来亨感觉眼前的周培公像是财神爷转世,越看越顺眼。 李来亨在心里琢磨着:如果李来亨和邓名两个人平分五十万两,那就是每个人二十五万两,就算邓名要多拿,至少也得给李来亨留下十五万或二十万两白银吧?这可比贺珍他们拿到的还要多了。说一门亲事要五十两银子算什么?就是六十两、七十两,他李来亨也拿得出来啊。一瞬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让李来亨顿时沉浸在幸福中。 “正是!”周培公立刻答道。 不过周培公与李来亨之间隔了一张桌子,看不到邓名的小动作。 在李来亨的问话脱口而出后,邓名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狠狠地踏了李来亨一脚,后者感觉自己的脚趾好像都被踩断了,剧痛立刻驱走了李来亨脑海里所有的美好念头。 虽然年轻缺少经验,但李来亨的反应却相当敏捷,他突然脸色一沉,把还没来得及露出的喜色统统变成了怒容。右臂猛然抬起,重重地向桌面上拍落,借此泄出脚趾上传来的疼痛。 砰! 手掌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纸墨砚台都腾空而起,李来亨通过这个动作向武昌的秘使展示出他不破武昌誓不还的坚定决心,以及明军足以横扫江南的强大军事实力,然后高声喝道:“尔等当提督是叫花子吗?” ------------ 第四十三节 鹰派 李来亨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周培公却是神色不变,看到对方的表现邓名也不禁有点佩服,觉得有必要对周培公做出新的评价了。明军刀枪满营,周培公只身前来,除了他对邓名有相当了解外,本人的胆子也确实不小。在封建社会里,官员比绑匪更没有信用,想在这个时代当一名成功的说客,需要比未来的谈判专家拥有更好的心理素质和胆量。 李来亨吼完了,周培公仍然保持微笑,平心静气地问道:“敢问这位将军是?” “是本提督征讨武昌的前锋官,兴山李将军。”邓名轻描淡写地说道,暗示对方明军的大部队在后面尚未到达。 “原来是虎帅,久仰,久仰。”周培公向李来亨行了个礼,然后再次面向邓名:“那依提督之见,这银子多少为合适呢?” 邓名觉得周培公作为一个没有经商经验的年轻读书人,今天的表现可以说是不简单了。周培公不像邓名,他可没有机会从电视、网络、以及其它媒体上见识到大商人的风范和谈判手段。 邓名没有直接回答周培公的问题,而是转过头去问李来亨:“李将军以为呢?” 李来亨从未遇到过类似的场面,不过他的头脑十分灵活,能够及时察觉邓名的意图,开始扮演一个明军中鹰派的角色。 “提督和鞑子多说无益,”李来亨沉声答道,同时换了左手在桌面上又拍了一下以加强气势。不过这次用的力量小了不少,刚才那下用力太猛,现在李来亨的右掌还在作疼:“等到攻下了武昌,这些银子不都是我们的吗?” 邓名颌首不语,周培公急忙叫道:“李将军此言差矣,难道在将军的心中就只有银子,没有苍生百姓了吗?” 说完之后,周培公再次朝着邓名长揖到地。 离开武昌之前,张长庚对周培公说过,如果对方动心的话,可以在五十万两的基础上酌情提高一点。周培公道:“还望提督以苍生为念。若是提督肯就此罢兵,张巡抚和湖广总督衙门上下,都愿意自破家财,再捐出五万两银子。” 这么三言两语就多出来了五万两?李来亨伸手抚摸下巴上的短须,借以克制情绪,免得高兴地笑出声来。虽然右手掌还在发疼,但李来亨觉得这一掌拍得简直是太值了,一下子就拍出了五万两银子。李来亨在对邓名愈发佩服的同时,认为自己的表现也足以为兴山军赢到更多的银子了。 忽然李来亨感到自己的小腿上又被踢了一脚,顿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侧头看去,邓名正冲着自己皱皱眉毛,使了个眼色。 “李将军觉得多少为合适?”邓名此时对李来亨微感不满,每次周培公报出一个价,自己的这个同盟就流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刚才摸着下巴就开始走神了,嘴角往上翘,眼看就要现出笑容来了——若是放在自己的前世,这种谈判助手估计早就被轰出团队了吧? 周培公见到邓名还不肯答应,就又向李来亨望过来,等着明军报出的数字。 在邓名和周培公二人的注视下,李来亨感到一阵阵紧张,他站在帅旗下指挥作战时都没有过这么大的压力。其实李来亨已经觉得武昌方面的条件很不错了,白拿五十五万两白银,就是在汉阳、武昌周围扫荡一圈也弄不出来这么多钱啊。现在李来亨更关注的是如何保证武昌方面实践诺言,老老实实地把五十五万两白银交到明军手中,而不是继续提价——万一武昌方面恼羞成怒,拒绝继续谈判怎么办?难道真的去蚁附攻打汉阳、武昌么? 不过在邓名的注视下,李来亨不得不继续扮演好鹰派的形象,他立刻咳嗽了一声。听到这声音后,周培公和邓名都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等着李来亨的数字。 “六十万两怎么样?”李来亨心中琢磨着,并没有立刻把这个数字说出口。对方刚才加了五万两,己方就又要强行再加五万两,李来亨担心会激怒武昌的使者。在他看来,若是能再加上一万或者两万就不错了。其实按照李来亨的本意,赶紧答应对方的五十五万两的条件,然后催促清军尽快把银子运过来。 看见邓名的眉毛渐渐又皱起来,李来亨不便再思考下去,连忙又咳嗽了一声,试探着说道:“六……” “对!”李来亨的声音一出口,邓名立刻把话接过去,生怕李来亨说一个以“十万”为单位的数字导致自己被动。不给李来亨犯错的机会,邓名大声对周培公说道:“李将军所言和我不谋而合,就按他说的,给六百万两银子,我们就退兵。” 周培公大惊失色。 李来亨也是张口结舌,暗道:“六百万两?这是我说的?” “提督若是诚心和谈,就应该拿出诚意来。”周培公镇静下来,冷笑一声:“不要由着手下人信口雌黄。” 在周培公看来,邓名这是漫天要价,要自己就地还钱。不过六百万两这种价没法还,再怎么讨价还价都要在百万两以上,远远超出了张长庚的预计和周培公的权限。因此周培公打算把邓名的这个企图扼杀在摇篮里,让对方在自己开价的基础上进行谈判。 “我也知道这件事绝不是周举人可以说了算的,”邓名根本不打算继续与周培公斗嘴,他笑道:“先生请回去吧,把李将军的这个数字带给张巡抚即可。” 周培公知道,如果把这个数字带回去,肯定就没有继续谈判的余地了,张长庚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就是一半也绝对拿不出来。眼看谈判已经事实上破裂,周培公突然感到一阵迷惑,明明一开始进展很顺利,邓名很明显被自己的言辞打动了,眼看就要达成协议了,怎么突然就毫无征兆地破裂了呢? 周培公并没有听从邓名的逐客令抬腿走人,而是满怀不解地问道:“提督难道真的认为巡抚大人会拿出六百万两银子赎城?如果巡抚大人手中真有六百万两,就会招募丁勇,进兵钟祥,而不是派学生来提督营中了。” 听到邓名的逐客令后,李来亨紧张得额头冒汗,唯恐周培公拂袖而去。见对方没有立刻走掉,他心中稍安,趁着周培公注意力都在邓名身上,李来亨也向邓名丢回个眼色。可是邓名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李来亨的示意,一心一意仍要轰周培公走人。 邓名道:“周举人这真是欺人之谈,如果张巡抚知道手下的哪支军队可靠,哪支军队会和本提督苦战到底,别说有六百万两银子,就是只有五十万两,也可以用来奖赏勇士、保卫武昌。可是张巡抚根本不知道手下众将是不是可以相信,会不会拿了他的赏银然后转眼就投降本提督,所以才会派先生来我营中。” 邓名点中了周培公的死穴,现在张长庚确实无法判断武昌各路人马的忠诚程度。 “本提督出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正像李将军所说的,拿下武昌以后,这些藩库的钱粮本来就是我的,而张巡抚或是与城同焚,或是被虏廷拿下治罪;所以这不是给我多少银子我就退兵的事,无论张巡抚把武昌城中的银子拿出来多少给我,我都是有赔无赚;就看张巡抚的心里,觉得我的退兵究竟值多少银子。我觉得,公平合理的价格,应该是武昌城里所有的库藏,加上张巡抚认为自己性命和仕途所值的那个价。” “难道提督就不考虑武昌、汉阳的苍生百姓了么?”周培公再次祭出法宝。 “若不是考虑苍生,我早就把周先生请出营去了,何必在这里多费唇舌。”邓名不为所动:“周先生回去吧,把李将军所说的六百万两说给张巡抚知晓。” “当真一分也少不得?”周培公把态度软下来,试图在邓名的价格基础上讨价还价,以便得到一个尚存希望的数字。 邓名思索了片刻,李来亨默默地望着他,和周培公一样满怀希望。 “如果张巡抚仓促之间拿不出来……”邓名拖着长音开口道。 “绝对拿不出来!”周培公斩钉截铁地说道:“莫说是六百万,便是三百万也拿不出来。” “可以向缙绅借贷,”邓名出主意道:“武昌人文荟萃,商贾云集,凑个几百万两银子出来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赎城之事岂不是要天下皆知?”周培公又一次目瞪口呆。张长庚和周培公已经商议妥当,这件事务必要保密,绝对不能被外界知道是己方出钱赎城:“提督所言,万万不可!” “就说是向缙绅借贷,招募守城的壮丁,赏赐有功的官兵,为什么要说是为了赎城呢?”邓名提醒道:“用北京虏廷的名义来借贷。等到将来我退兵了,你们可以说将士奋力守城,全是因为张巡抚的赏赐丰厚,张巡抚借贷分明是高瞻远瞩之举啊,有功无罪,而且虏廷一定会替张巡抚还钱的。” 周培公望着邓名楞住了,感到脑袋中一团乱麻,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他之前的仁义行为联系起来,仓促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的说法。 “不要着急,周先生可以回去以后和张巡抚慢慢商议。”邓名看周培公愣了好一会儿,就把对方拉回到现实世界中。 “总之,此事万不可行。”周培公再次重申道,但语气明显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坚定。 “如果实在没有现银,本提督也可以接受用货物进行折算。”邓名又拿出另外一个解决方案:“布匹、粮食和生铁。嗯,不要盔甲和兵器,我们自己有工匠,你们的盔甲质量有问题,而且肯定要多多折算银两,本提督宁可要生铁。不过这个事本提督觉得有两处麻烦,第一就是动静太大,本提督肯定要详细检查货物的成色,来确定该折算多少银两,估计张巡抚也不会由着本提督一个人说了算,也要派人来与我军论理,太招人耳目;第二,实不相瞒,本提督的船只都用来装运士兵了,没有多余的船只运送这些货物,所以,如果用货物折算的话,那运粮船和运布船都必须由张巡抚免费提供,不能另外再折算银两。” 周培公呆立片刻,苦苦反思,到底是哪一步环节出了错,导致本来还不错的局面演变到这般地步。不过没有等周培公想出个所以然来,邓名就再次催促他离开。 无可奈何之下,周培公只好拱拱手:“学生这就回武昌去,一定把提督的话原原本本地带给巡抚大人。” “那我就静候佳音喽。”邓名点点头。 周培公又等了几秒,见邓名没有留人的意思,实在找不到耗下去的理由,只好不甘心地抬脚走人。 “稍等。” 就在周培公绝望地准备离去前,邓名的喊声又引发了他新的希望,闻声连忙回头:“提督还有何吩咐?” 不过邓名还是没有任何降价的意思,他笑着对周培公说道:“周先生行动要快一点,本提督明天就会向汉阳发起进攻。” “什么?”周培公脸色又是一变:“提督不是说要等学生的好消息么?” “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们的缓兵之计?”邓名平静地说道:“说不定张巡抚只是想趁这个时间从湖广各府,甚至江西、河南等地抽调援兵,压根就连五十万两也不打算给我,周先生来这里只是想蒙蔽我,给你们等待援军的时间罢了。” “绝无此事!”周培公马上赌咒发誓起来。现在湖广哪里还有援兵可调?能调的早被胡全才抽调一空了,河南绿营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要不是完全找不到可以信赖的军队,张长庚也不会把出钱赎城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邓名一个劲地摇头,等周培公毒誓发完,邓名反问道:“若是周先生在本提督的位置上,怎么才能相信这不是缓兵之计?” 周培公想了半天,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完全相信敌人,无言以对之余,只能喃喃地说道:“可这真的不是缓兵之计啊,还望提督明察。” “这样吧,”邓名低头思索片刻,再次抬头对周培公说道:“明天午时之前,把五十万两银子运到我的营中,我明日就不攻打汉阳。” “这如何使得?”周培公奋力反驳:“提督并未答应撤兵,条件也尚未谈妥,如何能把银子现在就给提督?” “因为你说你们不是在用缓兵之计,”邓名说道:“反正无论怎么谈条件,都不可能低于五十万两了吧?你们如果明天运来,我就暂且相信你们不是缓兵之计。而且在此期间,武昌、汉阳两府的兵马不许出城,洞庭湖的水师不许在长江、汉水之上,因为本提督不想被你们突然袭击。你们把五十万银子的定金按时运来以后,本提督就会继续谈判,李先锋会停止攻城准备,在汉阳周围收集粮草,张巡抚也不得派兵打扰。” 周培公觉得这样的条件对张长庚方面极为不利,再次反驳道:“若是提督出尔反尔,拿了银子还要继续进攻武昌怎么办?” “那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早几天拿到这五十万两而已,反正攻破武昌,张巡抚自顾不暇,还能带着银子逃走不成?”邓名叹了口气:“这样好了,如果明天你们把银子及时送来,本提督可以允许张巡抚派一队士兵到我营地附近,监视我军不得打造攻城器械。” “一言为定?”周培公觉得这个条件好得难以想象,急忙加以确认。 “言出无悔。”邓名一边回答,一边在桌子下踢了李来亨一脚。正在发愣的后者顿时一跃三尺高,愤然大呼这是对明军极为不利的条件,是军事史上从未有过的羞辱性条约,强烈要求邓名收回成命。 “不过要化妆成我军,而且不得透露身份。”为了安抚激动不已的鹰派,邓名就开始追加条件。 周培公马上点头:“这个自然。” “好吧,那就请明天午时以前把银子送到我营中。”邓名让周培公马上回去筹备相关事宜:“至于到底多少赎城费才合适,等确认了你们不是在用缓兵计以后再细谈不迟。” 周培公应了一声,就要离去,突然心中一阵恍惚,怎么好像条件已经演变得完全和事先商定的不同了呢?本来张长庚也没打算立刻付五十万两银子,还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若是邓名老老实实地退兵,而湖广情况又发生有利清军的变化的话,张长庚会很高兴赖掉这笔债务的。 “提督说不相信我们,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相信提督呢?”周培公又向邓名发问:“提督说会让我们派人监督,说不会攻打武昌,可说到底这都不过是提督的一句话而已。” “因为两点!”邓名似乎早就料到了周培公有此一问,他竖起一根指头:“第一,这是你们张巡抚欠我的,我在钟祥刺杀胡总督时,他欠我一个人情。” 周培公脸上又露出茫然之色,猜不透邓名所指的一个人情是什么意思:“难道少福王当时也能把巡抚大人杀了,但是手下留情了?” “你不用胡思乱想,回去转告张巡抚,他心里明白得很。”邓名笑道,同时竖起了第二根指头:“第二,明天我就会开始打造攻城器械,然后开始攻击汉阳、武昌。我不知道在我军连战连胜的声威下,贵军能够在城外抵挡多久,但想必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当我的冲车撞在汉阳的城墙上时……” 邓名举起来的手臂轻轻向前一挥,笔直地指向前方,突然之间,周培公感到有一股枭雄的气势随着这个动作从对方身上弥漫出来。 “那时就如周先生所说,攻破汉阳、武昌已经关系到我的名声、军心,关系到我的中兴大业。那时,无论我心中是不是在乎武昌、汉阳的生灵,这一仗也必须打到底。我的大业是不能用银子收买的。” ------------ 第四十四节 中介 送走了周培公后,李来亨终于有机会向邓名提问了:“提督真打算向张长庚要六百万两银子?” “当然不是,我这纯属漫天要价。”邓名笑道,然后问了一句:“如果我们答应了五十万两的条件,张长庚能够老老实实地给我们吗?” 李来亨刚才听到有这么一大笔赎城费后,虽然很兴奋,但也十分担忧如何才能拿到手。 “如果我们答应了五十万两的条件,张长庚肯定要我们先退兵,然后再给。等退兵以后他会说我们没有退干净所以还是不给,等我们彻底退干净了他也就不用给了,最后一两银子也没拿到手,还耽误了我们征收粮草。”邓名分析道。对官员的信用,他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信心:“如果我们答应得太痛快,对方就会看出我们实际没有攻城的能力,至少短期内没有,他们谈判的底气就会更足,就会步步紧逼,不断提出新的条件。” “所以让他们先付定金。”李来亨恍然大悟:“我们不能立刻停战,而是打下去直到对方答应了我们的要求。” “虽然我们不会坚持打下去,直到对方满足我们的条件,但要让对方以为我们会这样做,才有可能拿到银子……”邓名并不对自己人故弄玄虚,他很认真地给李来亨解释:“……好比给驴子眼前吊着一根胡萝卜,驴子不停地跑,可是总也吃不到。如果我们先停火,等着他们送银子,那我们就成了那头驴;如果他们先送订金来,等我们退兵,那么张长庚就是那头驴。” “末将这就打造攻城兵器去!”李来亨腾地站起身来,打算加强对武昌的威慑。 “不要着急,”邓名连忙拦住李来亨:“明天再打造也不晚。要是明天他们不把银子送过来,我们还可以多吓唬他们两天,让他们以为我们马上就要攻城了。” “要是两天以后他们还没送银子来呢?”李来亨问。 “那就看张长庚了,看他敢不敢赌我们不攻汉阳、攻不下汉阳了。”邓名觉得对方既然已经派使者来了,说明张长庚承受的压力已经很大,接近崩溃的临界线了,如果再给他施加一些压力,可能就会得手:“如果张长庚最后还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仕途为赌注,抢救虏廷湖广藩库的银子,我们就在汉阳附近征收粮草好了,反正我们来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算的。” 李来亨犹豫了一会儿。这次张长庚派来使者,让明军意识到了武昌的虚弱,虽然拥有水师和不少的守军,但清廷那边的统帅却显然没有守住武昌的信心。李来亨说道:“要不我们就打一下汉阳看看,如果能够轻易攻下,再试试武昌。” 邓名不同意,他知道李来亨是穷怕了,这几十万两银子对他的诱惑太大,让李来亨的判断力受到影响:“现在张长庚不知道哪支军队是可以倚靠的,也不知道我们的装备和实力,可一旦动手,马上就会真相大白。” 李来亨点点头。 邓名在面对弱小敌人时的谨慎算是小有名气了。比如邓名的云南之行,夔东众将大闹昆明城的行为与邓名去西川时的行动缓慢相对照,让人不明白他到底是胆大包天、还是谨小慎微。邓名在与谭弘、谭诣作战时英勇无畏,但走在途中,对沿途清军的零星部队却小心提防,显得前后判若两人。当邓名还没有从云南回到奉节,那时夔东明军将士中有人议论这种矛盾的性格,文安之就替他辩解:遇小敌则怯、遇大敌则勇,这是汉光武帝的风范。 ……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培公摸黑悄悄来到邓名营中,同时带来了几辆装满银子的车辆。 见到邓名后他诉苦道:“藩库的银两一大半都被胡全才早先拨到钟祥去了,已经落在提督手中了。之前巡抚大人虽然答应付给提督五十万两,但也不是一日就能付清的。今日学生带来了十万两银子,还望提督念在百万生灵的福祉上,不要急于攻城。” 张长庚到底还是没敢赌明军攻不下武昌。此外邓名的威胁也起到一定的作用,虽然邓名说的话不可能被清廷当作证词,但如果邓名一口咬定他没有刺杀过胡全才,那清廷就会怀疑胡全才的死因,张长庚编造的谎话也就败露。张长庚做贼心虚,如果事情捅出来,说不定清廷就会认真调查追究。 听说周培公这么快就送来了十万两银子,李来亨心里乐开了花。不过有了昨天的经验后,现在李来亨暗暗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要邓名一个眼色就会跳起来怒斥张长庚、周培公出尔反尔。 没想到这次邓名却显得和颜悦色,虽然银子数量只有五分之一,却一点儿也没有因此而生气。邓名告诉周培公,明军今日不会攻城,也不会打造攻城器械。 “那么,提督说的我方可以监督一事?”周培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言而有信。”邓名指着跟随周培公来的一小队清兵问道:“他们都是张巡抚信得过的人吧?” “正是。”周培公答道。他带来的人都是张长庚绝对可靠的心腹,肯定不会走漏湖南巡抚贿赂敌人的风声。 “他们可以化妆成我军,这两天留在我军的营地周围,观察我军的动向。”邓名追问道:“不知道两天以后,剩下的四十万两能不能运到呢?” 昨天张长庚和周培公商议,觉得一点钱不出是不可能了,但尽管如此,还是要尽可能地少给。第一次没办法,只好多给一些。以后每次就几千、一万地付,每次都拖上几天,最后拖得明军心浮气躁、师老兵疲,自己就走了,这样剩下的也就不用付了。 听到邓名的问题后,周培公马上再次开始哭穷:“提督有所不知,现在武昌藩库已经空空如也,巡抚大人已经设法从长沙府等地给您抽调银子了。但两天的时间实在是太紧了,或许也就能调来个两万、三万两。” 李来亨忍不住了,不等邓名暗示就主动跳出来:“你这厮骗谁呢?当我们不知道么,胡全才截留了给西南吴三桂的军饷,怎么会没有银子?一艘银船就能运输几十万两,你两天才调来两、三万两?这鬼话谁会相信?” 明军攻城掠地,截获了湖广地区不少邸报,对湖广总督衙门的举动也有相当的了解。 “虎帅有所不知啊,”周培公连忙解释道:“湖广总督截留了西南的军费,此事确实不假。但这些银子都在地方上,有账册对照,轻易动用不得。巡抚大人付给贵军的银子,都要精心地改写账册,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来才可。若是此事事发,巡抚大人必定被下狱治罪,那时又有谁来付大人银子呢?” 见李来亨还在嚷嚷,周培公就继续叫苦:“现在藩库当真已经是一文俱无,若是提督一定要催逼,那张巡抚只好把家中的物件送来提督军中,屏风、香炉等,还望提督酌情折算一些银两。” “这样万万不可!”听到周培公这两句话后,邓名满脸急切,连连摆手制止:“怎么能让张巡抚破财呢?如果拿了张巡抚的银子,我晚上又怎么睡得着觉?” 周培公楞住了,不明白满脸惶急的邓名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钱也不要么?再说你这不是拿走了十万两么? “湖广是张巡抚家的么?武昌、汉阳是张巡抚家的么?”知道周培公没有听懂,邓名就耐心地启发道:“难道张巡抚是湖广王,世镇武昌么?” “当然不是。”周培公隐约有点明白。 “对啊,这湖广是清主的,藩库里的银子也是清主的,张巡抚用藩库的银子为清主保住武昌,我拿着也是心安理得。可是我怎么会要张巡抚的家财呢?” 说话间,明军士兵来报告,说银子已经清点完毕,确实是十万两库平银没有短少。清点完毕后,明军就把这些银子送入库房中。 “辛苦了。”得知报告后,邓名点点头,把周培公请入营帐中,然后对武保平使了个眼色,立刻卫士就搬出几个包裹来。 “这是黄金九百两,大概可以兑换一万两库平银。”邓名让卫士把几个包裹都搬到桌面上,一个接着一个统统打开,总共差不多有三十公斤的黄金。黄灿灿的金光把周培公的眼睛都耀花了。 邓名取出一张纸:“这里还有一份报单,劳烦先生把这些金子和单子一起带回去交给张巡抚。下次先生再过来的时候,带一份张巡抚的实收给我。” “这是……”周培公瞠目结舌,大脑一片混乱。 “就像我刚才说的,湖广是清主的,藩银也是清主的,如果虏廷是一个商行的话,张巡抚就是一个掌柜,这个我一向是分得很清楚的。我们谈成了一桩生意,当然要给掌柜回扣。”邓名离开钟祥以前,把一部分银子换成了更容易携带的黄金,这次正好派上用场。 在邓名看来,像张长庚这种人,拿着明朝的功名去当清朝的官,断然不会有以国家为重、不谋私利的高尚情操,他当然能分清什么是自己的利益、什么是朝廷的利益。 把几个包裹重新包裹好,邓名又问周培公道:“先生打算要什么?带银子回去肯定是不方便的,先生喜欢黄金、珠宝还是字画?或者我派人去荆门,匿名替先生在家乡购置一些田地?” “我?”周培公连忙摇头、摆手:“断然不可!” “中介费是理所应当的啊。”邓名用惊诧的口气说道。 “什么叫中介费?”周培公问道,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邓名指出,若无周培公居中穿针引线,这桩买卖定然做不成,所以中介费一定要给,周培公也完全可以拿得问心无愧。 “也是一成,怎么样?”邓名最后问道。 “不敢,不敢。”听说自己的待遇居然和张长庚一样,周培公又连忙推辞。刚才他已经有点心动,但听见邓名开出的价格立刻吓得缩了回去:“学生是为巡抚大人效力,无功不受禄,不敢要提督的银子。” “不错,你是为张巡抚效力,帮助张巡抚守住了武昌,所以将来张巡抚肯定要保举你做官;但你也是在为我出力,让本提督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到了银子,这怎么能叫无功呢?本提督不能保举你为官,就给你银子吧。”接着邓名用一句保证打消了周培公最后的顾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周先生自己不说,张巡抚是肯定不会知道的。” 看见周培公仍然迟疑不决,邓名就告诉他不必着急,慢慢斟酌:“到底是要金珠玉器,还是要田土地产,周先生随时告知,我就随时去办,倒也不急于一时。不过两天之后的银子还是要周先生向张巡抚多多催促。要是到时候张巡抚不把四十万余额付清,咱们交情归交情,武昌可还是要打的。” 周培公沉吟了一会儿,认真地对邓名说道:“实不相瞒,藩库里银子还是有一些的,但拿出来赎城实在是耸人听闻,账面上无法交代。” “不知道周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邓名马上帮着参谋起来。 送走了周培公以后,李来亨对邓名说道:“其实末将觉得盔甲、武器也都很好,远比生铁好,我们没有多少工匠,自己做不容易。” “我知道,”邓名点头:“我很希望张长庚拿盔甲、兵器来折算银两。” “那昨天为什么……”李来亨一句话没有说完,就猛然醒悟:“原来提督是装着不在乎,这样将来就能少折算点银两;而且我们要是接受盔甲武器,恐怕张长庚还会担心我们会用这些装备来攻打武昌。” “李将军说得不错。”邓名微笑道。 李来亨忽然沉默了,好像正在下着什么决心,邓名就主动问道:“李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这个……”李来亨斟酌着词句,谈起分配的问题:“末将手下的将士很多年都没有从朝廷拿到过军饷了,将士们完全凭着一腔热血和鞑子苦战……武昌送来的这些银子,提督是不是可以酌情,分个四成给我们兴山军?” 不等邓名回答,李来亨又急忙补充道:“若是提督觉得不方便,给我们三成,兴山军上下也感激不尽。” “哈哈,”邓名笑起来,对李来亨说道:“这一次无论能够得到多少,李将军和我都二一添作五,平分就是。” 看到李来亨喜出望外的表情,邓名在心里又说了一句:“果然是和贺珍呆得太久了,都不会和老实人相处了。” 邓名随手就拿出两万两银子给张长庚和周培公,李来亨的心腹们感到十分心疼——张长庚是敌人,周培公是个无名小卒,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被他们拿走了。李来亨倒是和手下的看法不同,他支持邓名的做法,对那几个心腹卫士道:“你们急什么?不知道‘舍不得鞋子套不来狼’吗?” …… 看到周培公带回来的金子后,张长庚先是吃惊不已,等周培公仔细复述了一遍邓名的话后,张长庚沉思片刻,随后唤出几个仆人,让他们把沉重的包袱抱回后面去。最后一个包袱张长庚没有立刻让仆人拿走,而是从中取出几根金条,和颜悦色地递给周培公:“此番辛苦了。” “不敢。”周培公退后一步,没有从张长庚手中取走金子。为了避免张长庚误会,周培公马上解释道:“邓名已经答应给学生在家乡购置田土,很快就会把地契和房契送来。学生不敢再拿巡抚大人的这一份。” “原来如此。”张长庚也不知道周培公到底拿了多少,不过他估计不会太多:“等到保住了武昌,本官当上了湖广总督,两年之内,保你出任一府。” “多谢巡抚大人。”周培公赶忙拜谢,然后又提出一件事:“邓名要学生下次去的时候,把巡抚大人的实收带给他,这事该如何是好?” “唔。”张长庚捻须沉思,摇头道:“有本官画押的实收是肯定不能给的,不然本官就有把柄在他手里了。这样吧,本官修书一封,告诉他本官确实见到这九百两黄金了。” “可若是信上没有大人的画押,邓名怎么知道是不是学生伪造的?若是画押,大人岂不是将把柄送给了邓名?” “无须慌张,信中本官会和邓名谈谈他刺杀胡总督一事,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你能写出来的。”张长庚胸有成竹,又问起另外一件事:“据你观察所见,邓名是真的要攻打武昌吗?” “虽然有些迟疑不决,但确实对此念念不忘。”周培公给张长庚形容了一番明军的军容,表示自己并不看好清军这方,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是花钱消灾。 张长庚又把几个跟着周培公去过明军那边的人叫进来,询问他们的看法。这几个湖广兵早上离开明军营地的时候,每人都从邓名手里接过了一颗小金元宝,而且被告知以后每次押送赎城费去明军军营时,都会有类似的待遇。他们众口一词,向张巡抚禀告:明军势大,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张长庚赏给每人一两银子,打发他们出去了,随后面露难色地对周培公说道:“只是出银赎城,这种事实在骇人听闻,若是朝廷知晓,本官莫说总督,这巡抚也当到头了。” “不知道巡抚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周培公有了当知府的盼头,当然希望张长庚能登上总督之位,他马上把邓名讲给他的故事复述给张长庚听:“有时我们想在墙壁上开一个窗户,但满屋子的人都反对,这个窗户就开不成;但若我们一开始就说要把房顶挑了透气,就会有很多人说:‘你们别挑屋顶了,开个窗户吧。’……” ------------ 第四十五节 合作 邓名并没有给张长庚做出具体的建议,因为对方是满清的高官,绝对比自己更能摸清清廷的心理,他只是利用一个故事帮助张长庚和周培公开拓一下思路。讲完这个故事后,邓名就笼统地说了个思路,张长庚可以向清廷报告武昌城破在即,建议放弃武昌,清廷肯定不会同意,这样将来只要能守住城池,清廷大概也不会关心钱花了多少。 张长庚的想法也类似,他立刻派人送八百里加急去北京,再次声称武昌危如累卵,邓名率领夔东明军全军来攻武昌。本来邓名就有二十多万人,由于胡全才连续损兵折将,明军裹挟百姓,现在邓名麾下已经有流寇七、八十万了。张长庚向清廷请求紧急援军,最好一次就派来十万大军才好,因为武昌的兵马已经被胡全才丢了个一干二净,张长庚指名道姓地要清廷调西南平西王回师,如果吴三桂实在调不动,那张长庚希望清廷派赵良栋、张勇这两个有名的绿营将领来湖广增援他。 张长庚写这封奏章的时候,就没指望着朝廷能同意。 从钟祥败归后,张长庚立刻就用急件向北京求援,但这时北京哪里还顾得上武昌,南京那边告急信件如雪花般地每日送来好几封,说郑军已经开始溯江而上,镇江惨败导致整个东南人心惶惶,大批州府已经不听南京调遣。 武昌即便丢失,明军也不过是打通了向江西的路,等攻下了南昌才能威胁东南财赋重地,现在郑成功兵锋直指南京,轻重缓急一目了然。看到张长庚的求援信后,北京当天就用急信答复他,暂时授予张长庚代理湖广总督衙门的权利,要他恪尽职守,为朝廷出力,允许他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组织兵力保卫武昌。但张长庚要的援兵是一个也没有,在邓名刚刚攻入襄阳等地时,河南绿营还接到戒备命令,随时准备南下支援胡全才,但顺治开始着手亲征事宜后,北京立刻命令河南绿营不得擅自南下,而是要做好到山东随驾的准备。 甚至清廷还让张长庚酌情把洞庭湖、荆门水师派一部分去南京,因为北京觉得武昌只要坚守城池就可以了,水师还是应该到南京附近去,不但可以协助南京守军,更可以在将来帮助顺治的亲征大军渡过长江。 发走了给朝廷的再次求援信后,张长庚大笔一挥,就把汉水上游、江陵、夷陵一带的不少土匪、水贼团伙的首领提升为游击、参将,在根本不经别人同意的情况下给这些人加官进爵,张长庚随后下令这些新晋将领立刻向他们周围的明军发起进攻。 这命令一式两份,一份发给清廷报备,一份立刻就送去了邓名营中,就是没想起来给那些清军的游击、参将们送去一份。 “这些人名有的我好像听说过,有的根本就是闻所未闻。”李来亨拿着周培公送来的满清将领名单,拼命回忆也就想起来一两个,好像是以前手下去清廷控制区走私时打过交道:“都是拦路抢x劫的山贼水匪,多则有个几十个手下,少则十余个,不值一提。” “还请虎帅出动大军,把他们尽数剿灭。”周培公向李来亨说道:“这些匪徒为祸一方,虎帅这也是为民除害啊。” 这些土匪都是地方捕快、衙役的敌手,张长庚这几天天翻遍了多年来地方衙门的报告,总算搜出了这么一批积年老贼来。其中实力最大的一伙儿水贼大概有近百个手下,拥有十几条渔船,在洞庭湖里抢x劫,虽然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在清军洞庭湖水师的眼皮底下,可清军从来也不会考虑出动军队去予以剿灭。这支兵力最强劲的水贼去年武力拒捕时,还将三个岳州捕快打伤,其中一人重伤不治。见这股水贼实力如此雄厚,张长庚对他们的首领也是另眼相看,授给他一个岳州副将的头衔,向清廷报告该人乃是地方上的豪强,党羽五千余人,招安此人让他在明军背后出击,定能迫使邓名主力回师。 听说了对方的实力后,李来亨不以为然地说道:“本将派两条战船,百来个人就能把他剿灭了,何须大军?” “虎帅不可大意啊……”周培公也知道别说派一百个士兵去,就是派二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去,都能把这帮水贼打得满地找牙,不过若是被这股水贼逃走了,那将来张长庚岂不是真要认下这个副将?而且李来亨不出动大军怎么能证明该副将的强大军力呢? “巡抚大人已经下令拨给这位副将白银十万两,粮草三万石、五千匹布,要他们务必在贵军背后闹出动静来……这是巡抚大人给这位副将刚刻好的铜印。”周培公把一颗印章交给邓名,并告知银船、粮船的联络方式与暗号:“提督派人化妆成这位副将,把银两取走,用这个印章签署实收,这样巡抚大人也好下账。” “粮食和布匹巡抚大人打算折算多少银子?”邓名把铜章接了过去。 “就三万两吧,船就送给提督了。”周培公立刻报价。 “成交。”邓名没有还价,一口答应下来。 “那这位副将?”周培公指着印章,再次确认道。 “就劳烦李将军派一员得力的干将去吧,”邓名当着周培公的面,对李来亨说道:“不能让他跑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岳州副将吧?”李来亨询问道。 “当然不知道。”周培公拍着胸脯保证。 “那他跑不了,我这就派我的水营游击去岳州。”李来亨信心十足地向邓名和周培公保证:“带上二十条船,一千士兵,三天之内就把这贼的首级取下,党羽一个也跑不了。” “不着急,慢慢打,若是虎帅的手下败上一两阵,那巡抚大人也可以发犒赏了。”周培公再次强调道:“就是犒赏也不可劫夺,都要用这印章签实收。” “还有钟祥、襄阳两府,巡抚大人也委任了一批将官,需要提督前去与他们交战。”张长庚此时还在加班加点地刻印章,刻好后先在总督衙门留底,然后就可以送来邓名军中了。 “没问题。”邓名心想刘体纯、贺珍他们已经回去了,不过这事当然不能对周培公说,剿灭十几个山贼、土匪,李来亨随便派个将领去就能办妥了:“把他们的人名交给我,我就让贺帅他们去剿灭。” …… 张长庚发现东南的局势变得越来越危急,据南京的邸报说,张煌言的先头部队已经越过南京,向江西下游进发了。由于镇江之战后风势突然变小,郑军无法扬帆逆流而上,只能靠丁壮拖拽海船,这幸运地大大减缓了郑军向南京推进的速度,但南京方面认为郑成功兵抵城下也就是几天之内的事情。 现在武昌周围打得热火朝天,张长庚继续每日两封地向北京告急,同时将自己不惜成本地收买地方豪强、匪帮与明军交战的策略告知朝廷。张长庚表示自己会尽力争取时间,但同时判断这些土豪很难长期与明军的几十万大军抗衡,只能起到争取时间的作用罢了,关键还是朝廷要迅速地给湖广发来援军。 现在长江、汉水处处激战,张长庚注意到刘体纯、袁宗第、贺珍等人迟迟未到,李来亨也调走了一部分兵力,种种迹象表明邓名还是遵守协议的,这让张长庚松了一口气。不管送去布匹还是粮食,邓名都按照十分之一返还给张长庚黄金,对方重诺守信的表现让张长庚对邓名的好感大增。而且更让张长庚满意的是,邓名在接到自己的去信后,就发布告湖广官吏公开信,在信中承认是他率兵偷袭清军营地,把胡全才击杀在大帐中。这封公开信还声称在胡全才大营里缴获了白银二百万两,给张长庚制造假账提供方便,将来张长庚可以把一部分消失不见的藩银说成是胡全才私下挪用的。 随着牵连渐广,湖南巡抚需要收买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外面的人可以让邓名帮忙灭口,但他总不能放明军进城到湖广总督衙门来行凶。一开始张长庚心甘情愿地自己出银子给邓名,但才合作了两次,湖南巡抚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他打算让周培公再去与邓名谈判,让对方再让一成出来,作为知情人的封口费,由张长庚来负责支配。 来自城外的压力渐小,张长庚决心对武昌、汉阳的富户施加一些压力了。以前他生怕这些人会与城外明军私通款曲,把城池献给邓名,所以张长庚对他们的政策也是怀柔为主。但现在张长庚自己就与邓名有秘密协议,心腹周培公天天在城内缙绅圈中鼓吹绥靖主义,是当之无愧的妥协派领袖,所以张巡抚对这些潜在的投降派非常有底气。 邓名的话给了张巡抚不少启发,他决定对这些富户也采用掀房顶的策略。 把富户们召集来以后,张长庚首先指出局面十分险恶,而且还在不断加剧:明军势大,他委任的多路将帅都被李来亨、刘体纯、贺珍等人击破(其实都是李来亨),武昌的藩银都被胡全才挪用,现在将士们有心杀贼,但湖广总督衙门已经连饭菜银都拿不出来了。 在这样的形势下,张长庚断定汉阳、武昌难以坚守,开始大谈焦土作战的重要意义。张长庚表示为了圣上的统一大业、为了避免明军从武昌缴获大量物资、也是为了王师未来的反攻,武昌的居民必须撤离,转移到更安全的湖南去,而张巡抚本人会带领官兵坐镇武昌,与明军进行殊死巷战。在城池即将失守的时候,张巡抚会放火烧城,以保证明军一无所获。 与会者无不听得目瞪口呆,张巡抚的焦土作战听上去像是汉末董卓在洛阳玩的那一手,洛阳富户后来的下场好像也相当的不妙。不过张巡抚一开头就把皇上抬出来了,谁敢反对焦土政策就是和皇上过不去、就是和大清的统一伟业作对。眼看张巡抚已经抢占了道德制高点,正在疯狂地向众人扫射,大家不能强攻只好智取,纷纷称赞张巡抚运筹帷幄,现在明军背后层出不穷的骚扰已经起到很大作用,看起来短期之内邓名匪帮断然无法进攻汉阳、武昌。 有聪明人已经听出了张巡抚的画外之音,就带头提议捐金助饷,不是胡全才把藩银都挪用了所以无法坚守了吗?那么大家再出钱出力,把藩库填上不就得了嘛。 但张巡抚连连摇头,表示根据他的计算,坚守武昌、汉阳不失,至少也要花费六百万两银子,需要打造兵器、奖励士卒、需要消耗粮草。从地方上抽调这么多资源不容易,缙绅捐献起来也很困难,所以还是尽早实施焦土作战比较好。 吸取了胡全才的教训,张长庚对本地武昌兵十分优容,已经暗示本地官兵只要拿到钱就给他们发双饷,而且军属不必强制搬迁,至于外地客兵,当然也会得到双饷待遇。背地里更向官兵们保证:将来若是明军攻城,也绝不强迫他们死守武昌。 得到了双饷的保证后,这些军队就在张巡抚背后给他摇旗呐喊,表示坚决支持巡抚大人的焦土作战,誓与大武昌共存亡。 武昌的缙绅中最有势力的一批,比如那个马军提督的老泰山,对张巡抚的算盘清楚得很,但大部分富户、尤其是商人则惶恐不安,根本不知道此事到底会如何收场。得知张巡抚开出六百万的价码后,这些富商更是哭天喊地,表示就算破家为国也只能掏出个十分之一。 张巡抚根本懒得和他们废话,第二天就开始强制搬迁富户去长沙,看到士兵冲进门口后,这几个被选中的富户二话不说就缴纳了让张巡抚满意的钱粮,然后被表彰为义士,允许他们留下来和巡抚大人一起,与武昌共存亡。 其他的商行、货栈都是照此办理,这也是张长庚在学习邓名的成功经验,当初他想拖延时间不交银子,邓名就明白表示会继续行动直到要求被满足,事后张长庚感觉这是行之有效的威胁手段,马上活学活用到了富商身上。 但张长庚的行动也有其弊端,第二天周培公跑去和邓名谈判时,对方拒绝了湖南巡抚再要一成的要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只同意把回扣提高到一成五,邓名的谈判杀手锏就是一批隐去姓名的书信。这些书信都是武昌缙绅写给邓名的,他们在信中纷纷要求邓名火速攻城,把甘为鞑清走狗的张长庚碎尸万段,以平民愤。 晚上周培公带着邓名的金子和这个消息来见张长庚,后者听后长吁一口气:“幸好本官已经和邓提督有了默契,不然还真会被这些刁民害了。” “邓提督的意思是,从有钱人家拿走他用来买小妾的银子没问题,但不要害的百姓家破人亡。”周培公同时还带来了邓名的这个要求。 “这个本官当然晓得,本官又不是胡总督。”张长庚知道这是邓名的仁心又开始发作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普通百姓身上也榨不出油水来,现在对于邓名这个人,张长庚感觉越来越看不懂了,有时心计深沉的连他这个曾周游数省的老头子都没法比。 “大人有没有想过用盔甲和兵器去邓提督那里折算银两?”周培公问道,他向张长庚指出,现在只存在于纸面上的敌后义勇军还在与明军“激战”,除了发军饷、犒赏和粮草外,也应该给这些部队送去盔甲和兵器才是。而且周培公还进一步指出,盔甲这东西属于可生产物资,武昌、汉阳有不少工匠,城内也有生铁可以立刻打造兵器,这些兵器的造价完全是张长庚说了算,明明打造了五套可以说只有一套,剩下的四套都卖给邓名。 “这个不妥。”张长庚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担心明军会用他给的装备来攻打武昌,那他可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赚钱固然重要,但是如果连巡抚都丢了,那以后还怎么挣钱呢?如果能登上总督宝座,还愁将来没法与邓名做生意么? “大人过虑了,”周培公笑道:“大人还以为邓提督会攻打武昌么?要是他心里还有一点儿这个心思,今天就不会把那些信给学生看了。要是攻下武昌,他除非洗城否则一样拿不到钱,而这个会影响他的中兴大业的。” 周培公提醒张长庚,现在抽调湖广各地的物资来武昌只需要张长庚的一纸调令,在张巡抚抛出焦土作战理论后,现在总督衙门没有人再对他抽调地方物资一事说三道四;现在明军在外,清军在内,张长庚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征收捐税,他与邓名配合得是那么的默契,如果赶走了张长庚,邓名纯属给自己找麻烦。 “现在朝廷的注意力全在南京,等南京那边的事情一了,朝廷就会重新注意武昌这里的动静,到时候大人还能不能这样一手遮天可就不好说了。”周培公见张长庚已经心动,就趁热打铁,让对方明白这钱若是不立刻挣到手,那将来就未必还有这机会了。 “唔。”张长庚听得连连点头,就同意了。 “大人。”和邓名正面交锋多次,周培公的能力也得到了飞速的提高,他见张长庚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连忙提醒道:“盔甲乃军国之器,可以趁机抬价,多要一成,以两成五结算。” “不错,不错。”张长庚恍然大悟,由衷地称赞了一句:“你真是我的子房啊。” …… 周培公晚上回到家,妻子替他脱去外罩,见丈夫几日下来已经瘦了一大圈,不禁心疼:“相公为国操劳,辛苦了。” “是啊。”周培公现在每日反复奔波,感觉自己都快累散架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叠子地契、交易书,交到妻子手中,嘱咐道:“细心收好,莫要叫人看见。” “啊。”周夫人才草草扫了一眼手中的地契,就惊呼出声,这些地契上全是家乡荆门的田土,不是零星几块,而是连阡接陌的良田,周夫人看到除了地契还有房契。有几个交易的原主周夫人也知道,都是家乡那边勤俭持家的良绅而不是败家子,其中一笔交易书上就是上百亩的转手,周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想把这些人的地买到手,需要多花很多银子。再一细看契书,果然,购田的金额高得根本不是周家能承受的,而且周夫人知道丈夫根本没有从家里拿过钱。 “不要多问!”周培公不等妻子反问就抢先说道:“快些睡吧,明日一早为夫还要出门。” “嗯。”贤惠的周夫人立刻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一般帮丈夫宽衣,一边问起别的事:“今天陈家兄弟俩一起来了。” “何事?”现在大家都知道周培公是张长庚面前的红人,因此每日来周府打探消息的人络绎不绝。 “他们想打探一下巡抚大人还想要多少钱才够。” “为夫也不知道。”周培公答道。 “妾身嫁去李家的那个表妹今天也来了,她相公担心城外的产业,想问问明军大概何时会进攻汉阳。” “我不知道。”周培公一边除去鞋袜,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方家老伯派儿子送来一坛酒,他不是在船行里有股份吗,所以想搞清到底汉水何时能通行,明军兵舰可多。” “不知道。”周培公撩开被子,钻进去躺下,满意地长叹了一声,又对妻子夸耀道:“今天巡抚大人又夸奖我了,说将来湖南除了长沙府,其他各府随我挑一个,贤妻觉得哪个府为好?” “真的?”周夫人十分高兴,这是张长庚第二次许诺要给她丈夫一个知府的位置了,不过周夫人也有些担忧:“等明军退兵后,巡抚大人不会反悔吧?” “哈哈,绝对不会。”周培公放声大笑。 “为何?”周夫人有些不安地问道。 “因为知道的太多了。” ----- 今天六千字,各位读者朋友新年快乐 ------------ 第四十六节 计划 下次周培公再去明军军营交涉时,并没有见到邓名,据明军接待军官解释,邓提督已经返回钟祥,督促刘体纯等人执行剿匪工作去了。 …… 镇江之战后风向一直对明军不利,或是风力不够强,所以郑成功花了十几天的时间才从镇江抵达南京。 浙江明军使用的船只相比闽军要小不少,但张煌言所部同样因为风向的问题,需要用纤夫拖拽船只逆流而上,浙军因此也没有直奔江西南昌,而是先在南京上游招降周围府县,一边加强实力,一边等待更好的风势。 明军先锋才抵达南京城下,巡抚蒋国柱、提督管效忠等人就伙同其他南京官吏,向郑成功请求投降,不过要求宽限时日。 “他们要求三十天以后再投降,只要能坚守三十天,虏廷就不会株连他们的家人。”郑成功把南京方面的条件复述给手下众将听,以锻炼他们的判断力。余新和甘辉这二人是郑成功的左膀右臂,郑成功要二人谈谈他们的想法。 “从未听说过此事,”余新马上答道:“我军与鞑虏交战十年,若是真有这条规矩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若是真的打算投降保命,他们还在乎家人的死活?”甘辉也认为此事必定为假,不用说满清,就是明军这边对叛徒的家属也绝不会手下留情,不管是不是曾经力战过,投降敌军是不可宽恕的罪行:“若是担心家人,把家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那他们就不会投降!” 不少人都有类似的看法,郑成功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下令把清军使者传进来,当着众将的面,郑成功表示他同意南京的请求了,宽限给南京守军三十天的时间。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满清使者后,郑成功在营帐内留下了一批心腹军官,对大惑不解的部下们解释道:“类似的理由本藩好像在三国演义里看过,东吴伐魏时,一个魏国守将拼命抵抗了九十天后,自知城破在即,就向吴将请求宽限时日,声称按照魏国的律法,抵抗超过百日就不会株连家人。吴将信以为真,魏兵就趁着这十天休战的机会,修缮城墙,补上了缺口,让士卒得以休息,十日过后继续抵抗。” “那吴将怎么会相信呢?”余新表示难以置信:“东吴与曹魏交战多年,就算统帅不清楚魏国的律令,难道手下的众将、幕僚人人都不清楚吗?” “这不过是评书演义而已,但想必南京城中有人看过,而且信以为真,就拿来糊弄本藩。”郑成功打算将计就计,利用这个机会不受干扰地完成对攻打南京的前期工作:“南京鞑子连这种计谋都拿出来了,可见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千方百计地拖延时间。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防备他们狗急跳墙。本藩今日同意了,城内虏丑必然自以为得计,为了装得更像一点,他们就不会出城逆袭,不会干扰官兵大军登陆、安营扎寨。” 镇江一战后,管效忠和蒋国柱都夺路而逃,郑成功觉得如果他们真的想投降,那个时候就不会拼命逃走;若是他们事后才害怕决定投降,那也应该在镇江、句容等地就送来降书,而不是一直等到明军先锋抵达南京城下才提出这么一个荒唐的要求,此必是缓兵之计无疑。 郑成功一面派人去后队催促,让他们抓紧时间赶到南京城下,一面领着先锋众将在南京周围踩踏地形。 和郑成功不同,他手下的很多将领都是第一次见到南京。镇江之战后,甘辉还曾提议轻兵奇袭南京,今天亲眼目睹了南京的城防后,他也不禁咂舌——眼前的南京城墙高得就像是一座小山。 “南京共有城门一十三座,”郑成功领着手下走了半天,也没能看完南京城墙的一半:“你们觉得这座城该如何攻打?” 本来余新曾建议四面环绕,把南京围得水泄不通,并分兵扼守各条通道,隔绝城内外的交通联系,但现在他自己就把自己的提议否决了:“南京大城,无法合围,只能从一面强攻。” 若是四面合围南京,每座城门前也就能分到三千甲兵、一万辅兵,摊薄兵力以后,任何一座城门前的明军相比城内的守军都处于劣势,可能被对方集中主力轻易击败;而且郑成功手中没有骑兵,步兵披着甲围着南京跑上半圈就能累得半死,根本无法互相支援;既然连合围都做不到,隔绝内外交通就更不可能。若是郑军打算围城打援,那就需要把兵力摊得更散,形成内外两层包围圈,到时候被援军和守军内外夹击,分散在两层包围圈上的各个步兵单位恐怕不但打不成援,反倒会被对方消灭。 “不错,势必要强攻,这也是本藩为什么要同意给他们三十天时间的另外一个原因。”此番前来江南,郑成功携带了几十万斤的铜料,都是他从日本购买的红铜,除了铜以外郑成功还有大量的火药。之前郑成功最希望能够靠一场在南京城下的野战胜利摧毁清军的斗志,不过他同样要考虑若是没能达成这样的目标,又该如何夺取南京。 攻取镇江等地后,郑成功下令收集各地的火炮,全都装船运来南京。郑成功带着部将观察了一些地形,最后选定了几处,命令余新等人分头驻扎:“本藩多次苦思破南京之法,感觉除了用火炮轰破城墙以外没有其它办法。可是想轰开南京的城墙,靠我们手中的那种几千斤大炮是肯定做不到的,非数万斤的重炮不可。” 可是这么重的大炮,还没有运输它们的手段和经验,就算海路上能够用船运,但如何装船、卸船,并把它完好无损地从登陆地点拖到南京城下都是问题。 “故本藩此次并没有携带大炮,而是带来了百万斤的红铜,等铜料运到后我们就在城下铸炮。”郑成功刚才选定的几个地点,就是几个可能用来修建炮台的地方。他打算直接在炮台旁铸起几十门前所未有的重炮,用它们轰开南京的城墙。 这几个地点郑成功打算先派兵驻扎,最后挑选一个地方秘密施工,在完成前用营地为掩护,避开清军的耳目。镇江一战,东南各地官吏、绿营兵将看到被他们当成神兵一样的八旗兵被明军消灭后,就纷纷失去信心,向郑成功投降了。现在郑成功觉得,支持南京守军的就是挡在眼前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南京城墙了。若是见到被视为最后依靠的城墙突然倒塌,守军可能瞬间崩溃。 所以施工一定要秘密进行,大炮一定要在铸造好后统一使用,以便给敌军造成最大的震撼效果。只是郑成功从未铸造过这么重的大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他把周围的炮都拖来也是以防万一,若是两、三万斤重的铜炮还不能轰开南京十五米厚的城墙的话,他就要铸造更多、更重的大炮。 “修建炮台至少要十几天工夫,然后炼铜铸炮,恐怕还要十天吧。”郑成功计算着时间,对部下们说道:“磨刀不费砍柴工,本藩的大炮怎么也要二十天才能造一批出来,因此就给城内的虏丑三十天又何妨?省得他们没事出来捣乱,影响本藩的进度。既然明知他们是用缓兵之计,本藩也不用真的守什么三十天之约,等大炮铸好后……嗯,大概在二十五天到二十八天后,那时鞑子多半又在琢磨什么理由来拖延时日,在他们以为还有几天太平日子的时候,本藩突然火炮齐发,一举轰开城墙,攻入南京。” 运铜的海船抵达之前,装载闽军家属的船只已经纷纷开到南京附近。 之前郑成功出兵从未携带过士兵家眷,在攻打浙江、广东等地时,都发生过将士思归的现象。有几次发生的问题更严重,当时郑成功领兵在外,军中突然有谣传说金厦根据地遭到清兵攻打,顿时明军就人心涣散,异口同声地要求郑成功班师回援。 这些谣传有时是耿继茂等敌手有意散布的,有时则是想念家人的士兵自行编造出来的。这次攻打南京,郑成功势在必得,他生怕会发生类似的问题导致功亏一篑,所以下令把军中将士的家小一起带上,统统从福建带来南京。 携带家属除了防止将士思归以外,郑成功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他的目光并不仅限于攻占南京,对他来说这只是他宏伟战略的第一步,接下来郑成功不但要守住南京,更要努力向北、向西发动进攻。郑成功知道,绝大部分士兵不可能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志向,如果不把家属带来南京,很多士兵可能就想抢掠一番,发一笔财然后返回福建;若是遇到满清强有力的反击,士兵们也可能想扬帆出海,不愿意战死异乡。 而现在郑成功把士兵们的家眷都搬来了,将来只要把这些家属安置在南京城内,闽军上下就会把东南视为根本,心甘情愿地跟随郑成功在这片土地上征战。若是满清威胁到南京的安全,郑成功手下的士兵也会为了保卫亲人而拼死杀敌。 与士兵家属一起到来的,还有湖广方面的新战报。由于少唐王的关系,郑成功对湖广的局面极为重视,一旦有新的报告他都会立刻过目。缴获的满清邸报中若是涉及到湖广战事,郑成功也会在第一时刻予以阅读。 这次的报告与邓名最新的公开信有关,看到邓名再次大展神威,带着不多的卫士深入胡全才大营将其格杀后,郑成功哈哈大笑。在鄙视胡全才愚蠢无能的同时,他对邓名的胆识、气概也更佩服了。 “少主如此英武,看将来张尚书还有什么话可说?”郑成功把报告反复看了两遍,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之前决定拥立此人时,郑成功还担心少唐王没有他父亲、伯父的胆量,而是与当今的永历天子类似。将来满清势必南下反扑,若是郑成功和明军将士在长江上厮杀时,突然听说南京的监国出逃了,那这仗也就没法打了。 昆明大火的消息让郑成功喜出望外,这次湖广的战局更说明了少唐王在夔东军中颇有威信,而不是完全依赖文安之的人脉。 “若是将来鞑清大举南下,少主亲临前线,在万军之前摆出皇家仪仗……”郑成功想到这里,又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了出去:“忠贞营势单力薄,打个湖广绿营都很吃力,少主孤军深入敌后也是不得已。但是我军兵强马壮,水师遮蔽长江,怎么还能让少主如此冒险?将来岂不是会让别人说闲话,说我坐视少主冒险,非忠臣孝子所为?” 闽军、夔东军都支持少唐王,听说孙可望的一部分旧将和川军也支持少唐王,而支持永历的李定国战后元气大伤,郑成功怎么看都觉得永历派在军事上没有胜算;永历天子弃国不归,少唐王却身先士卒,纵横数省,光复南京(郑成功已经把这个视为必然,并打算归功给邓名),舆论上也不处于劣势。再说只是称监国,又不是明目张胆地篡位。 命令手下把邓名在湖广的功绩列在一张纸上,郑成功带着这些功绩还有他的祭文,前去孝陵祭祀明太祖朱元璋。 离开孝陵后,郑成功大笔一挥,赋诗一首: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 邓名在湖广的战绩并不只传到了江南,四川各地也有耳闻。奉节周围的明军官兵先是欣喜,但随后就开始变得不安,大家都认为邓名不会再返回四川了。这种不安情绪在文安之离开以后变得更强烈,被留下防守奉节的少量明军都觉得文督师这次肯定会在武昌开幕府,饱经战乱创伤的四川大概会渐渐淡出邓名和文安之的视野,不再受到他们的重视。 万县的熊兰和秦修采也在最初的兴奋之后,感到了同样的失落感。现在秦修采已经是熊千总的师爷了(因为熊兰的出身,虽有邓名劝说,文安之最后也只是给他一个千总的名义,让他暂时管理万县的事务)。秦修采一直和熊兰积极地经营万县军屯,希望能够做出成绩,让邓名刮目相看。但现在他们感觉这都是白辛苦,有了湖广之后,邓名肯定一路向东,直奔江西、南京而去,再也不会回头望一望,或者北伐胜利,或者战死在北伐的路上。就算将来大明中兴,他还会记得遥远偏僻的万县那里有一个千总和一个师爷? 重庆清军对湖广的战局同样很关注,甚至超过了对南京的兴趣。一开始王明德就认为这对四川清军来说是重大的好消息,因为这表明夔东明军的重心东移,不再把四川当作发展方向——王明德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湖广、江西、南京,越向东越是人口稠密、物资丰富,有机会得到湖广,谁会注意破败的四川呢? 王明德高兴了几天以后,突然有一队清军前来,为首的正是他的老上司——四川巡抚高明瞻。 “巡抚大人。”尽管十分看不起这个胆小鬼,但是王明德也不会缺了礼数。有消息说朝廷已经在追究高明瞻弃城脱逃的罪责,只是因为川陕总督李国英的庇护,才没有将高明瞻革职。不管高明瞻将来如何,李国英仍将是王明德的顶头上司,既然总督想保护高明瞻,王明德就不会得罪他。 “总督有令,让我们立刻设法攻取万县。” 高明瞻没有和王明德客套几句,很快就步入正题。朝廷派了一百名八旗兵来四川,李国英为了在这些八旗兵面前露脸,就决定发起对奉节的新攻势。 李国英同样判断明军将重心东移。他听说文安之已经离开奉节前往湖广,而四川清军的实力则较几个月前有所增强,向四川派来一百个八旗兵的同时,还派来了一万甘陕绿营的援兵。李国英打算扩展清军的控制区,把明军继续向东挤压。 拿下万县可以让重庆变得更安全,控制更长一段长江水道,明军向西的路也会因此变得更加艰苦,说不定眼中只有湖广、江西的明军就会因此把四川视为鸡肋而扔掉。 “然后是成都。”高明瞻接着说道。 李国英早就有攻打成都的打算,但是由于邓名先后歼灭了谭弘、谭诣,四川清军只能全力防守重庆。现在明军东进,李国英又得到了援军,他再次生出了为清廷平定川西的念头。而这个任务就交给了高明瞻,李国英要他戴罪立功,先取万县堵住明军的向西退路,然后拿下整个川西平原,把进入四川的云南明军都堵在大雪山南边。 “总督有令,末将敢不竭尽心力?”王明德也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早就打探清楚,万县只有一个千总和两千多屯垦兵。以前他们可以指望奉节的驻军增援,现在奉节明军主力都跟随文安之东进了,王明德觉得这真是白来的功劳。 …… 四川行都司。 驻扎在这里的众将也都得知邓名离开四川的消息了,这同样引起了军心波动,李定国返回昆明后,就数次派人来和四川行都司的滇军联系。 但这些老秦军的将领认为晋王不会善待他们,而且他们现在有蜀王撑腰,可以和没有皇帝在手的李定国对抗,所以对晋王的使者一概带答不理。 “今天庆阳王把大家都找来,就是为了邓先生入楚一事。”等众将都坐定后,位于冯双礼下手的狄三喜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 ------------ 第四十七节 矛盾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邓名虽然不知道文安之、袁宗第、刘体纯等,但听说过郑成功、李定国和李来亨这三个人。正是因为知道李来亨是在中国大陆上抵抗满清的最后一方统帅,所以发现对方才三十岁时,邓名感觉他真是太年轻了。 现年三十九岁的晋王李定国,是邓名原本所知的三人中最年长的,比郑成功还要大上四岁。几年前李定国先后攻灭大汉奸孔有德和尼堪,南明的声势复振。但好景不长,转眼之间就爆发了李定国、刘文秀、孙可望的三王内讧,导致南明政权土崩瓦解。 经过这场大劫后,重返昆明的李定国认真检讨之前的过失,决心好好修补与冯双礼等秦系将领的关系。除了西营的秦系将领外,李定国更打算与夔东的前闯营众将多做接触,不再拘泥于以往的门户之见。得知冯双礼等大批秦系官兵在四川行都司驻扎下来以后,李定国就连续派使者去建昌,想说服他们返回云南与自己汇合,或是允许李定国的晋系部队前往四川。这样西营众将重新团结起来,依旧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 但建昌周围的西营秦系将领对此不屑一顾。他们来四川行都司的时候,已经把沿途的百姓和物资都带走了,认为李定国无法派兵追击他们。就算李定国有这个心思,贵州吴三桂的威胁也足以打消他的这个念头。 得知建昌的众将不愿意返回后,李定国退而求其次,不再强求对方回来与自己会师,或是允许自己的军队进入四川,但希望对方至少在战略上服从自己的领导,能够对共同的敌人采取统一行动。对于这个要求,建昌的西营将领也含糊其辞,并不明确表态。有了李定国整治刘文秀的前车之鉴,冯双礼他们都怀疑李定国还会对自己秋后算账,所以要保持军事上的独立地位。 见到李定国的第二个要求仍得不到满足,昆明的晋系将领群情激愤,白文选、贺九义都认为建昌军欺人太甚,要李定国以永历天子的名义切责。刚刚重返西营旗下的马宝也表示,逃去建昌的西营秦系、蜀系总共只有两万左右的甲兵,而且派系混杂、人心不定,他愿意带五千精兵直取建昌,为晋王把建昌收回朝廷治下。 但李定国立刻否决了武力解决的提议。 他对众将说道:“当年我年轻气盛,总觉得我大义在手,别人不同意我的计划就是心怀鬼胎,就是贪图个人的私利,不肯为朝廷出力。因为意见不合和一些小冲突,我就把蜀王(刘文秀)关起来,害得他郁郁而终,现在回想起来,我惭愧得汗流浃背。我们的争执,差一点导致朝廷倾覆,使中兴大业毁于一旦。幸好上天不绝汉祚,我们今天竟然还能重返昆明。这次我一定要痛改前非,绝不能再自相残杀,给鞑子可乘之机。” “可是冯双礼本来就对朝廷不忠。当年孙可望那贼劫持天子的时候,他就态度暧昧。”白文选说道。 冯双礼对孙可望更敬重一些,在三王对峙期间,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孙可望那边。孙可望开始篡位行动后,冯双礼也不像李定国、刘文秀那样立刻反对,而是在旁观望,若是孙可望成功,似乎他也会乐观其成。 “你们知道我击败孙可望,从贵州返回报告天子时,圣上是怎么对我讲的么?”李定国问道。众人当然个个不晓得,李定国叹息了一声,道:“当时圣上沉默良久,对我和蜀王说,若是能擒住他也就罢了,但一开始最好不要去逼迫他。” 众人无不愕然,没想到永历天子居然连孙可望这个公开作乱的逆贼都想放过。 “当时我和蜀王据理力争,都认为圣上此言不妥,所谓除恶务尽,岂能坐视孙贼盘踞贵州,当时……唉……”当时李定国和刘文秀还在私下讨论,认为这只是因为永历胆小如鼠罢了,所以没有把永历的担忧放在心上。 但是当清廷得知孙可望带着十几个人逃到湖广后,顺治立刻派使者赶到湖广,封孙可望为亲王。当初孙可望手拥几十万大军,拥有西南的大片领土时,想从永历手中要一个王位是千难万难,眼看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顺治、鳌拜君臣却视他为征服中国西南的至宝。 之前清军攻破昆明时,满清认为西南的大事已定,顺治、洪承畴的一些对奏也没有必要继续保密了,于是得意洋洋地公布出来,当作顺治皇帝英明的证据,李定国也有机会知道了其中的内容。 原来,当年洪承畴奉顺治之命从北京启程赶往长沙,出任五省经略,他在北京陛辞时就对顺治言明:征服西南的策略是以防为主,坐观南明自己生变。在随后几年洪承畴与顺治的奏章通讯中,他一再强调这条大方略,并主持修建了从陕西一直延伸到广西的五千里防线,用来抵抗南明的攻势。 在秘奏中,洪承畴不厌其烦地向顺治指出,如果南明不发生内讧,那么清廷想在军事上击败西营、闯营和郑成功水师的联合是不可能成功的。与其试图武力征服,还不如及早设法谈判,形成南北朝。 但洪承畴再三重复他的观点:首先李定国与郑成功互相猜忌,绝不会精诚合作;其次就是李定国与孙可望必然爆发内讧。清廷应该积蓄力量,在内讧爆发后攻击四分五裂的南明。 整个长沙幕府的战略可以简单归结为:绝不主动进攻,绝不侵占南明的领土,直到南明自己发生崩溃。 洪承畴的战略得到了顺治的全力支持,几次北京户部官员都嫌洪承畴的战略给清廷带来巨大的压力,维持五千里长的防线花费巨大,而且由于坚决不进攻,所以这个负担也看不到解除的尽头。对于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顺治一概替洪承畴顶住,保证长沙幕府的防御战略能够坚持下去。 在三王内讧爆发前,剑拔弩张的孙可望、李定国各自调兵遣将准备火并,前线明军纷纷返回后方,准备武力解决其它系统的明军。驻防湖广的八旗兵见明军的领地空虚,自认为是满人,不顾洪承畴的禁令偷袭辰州并将其夺取,向北京报功求赏。八旗兵的擅自行动让洪承畴非常愤怒,他要求顺治皇帝把这些跋扈的满人立刻从他旗下调走。 在这次的冲突上,顺治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洪承畴一边,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请功奏章,勒令占领辰州的八旗兵立刻撤退,然后马上返回北京。 对照南明的反应,就可以看到洪承畴判断之准确:当辰州失守的消息传到贵州后,孙可望立刻下令停止针对李定国的动员,调冯双礼等主力返回湖广前线,准备夺回辰州;而李定国和刘文秀也暂时收起了对孙可望的敌意,把各自的精兵强将重新派向东线。孙可望和李定国都不约而同地写信给对方,表示大敌当前,兄弟之间无论有什么不快,也该设法和气地解决。 但当满清主动放弃辰州后,南明三王又不约而同地立刻忘记了他们刚刚主动释放出的善意,很快就关系彻底破裂,大打出手。 “四十不惑。”李定国想起洪承畴的阴险策略几乎使汉人的江山毁于一旦,他对手下众将说道:“往昔我鲁莽操切,没有容人之量,好不容易才得以返回昆明,以后一定要与延平藩、夔东诸将精诚团结,驱逐鞑虏、光复中原。建昌那些人可都是西营的老兄弟,我若连他们都容不下,将来延平藩、夔东军怎么能够与我共事?” 因此,得知邓名在湖广连战连捷的消息后,李定国决心予以配合,尽力向贵州发动一些牵制作战,使得吴三桂和赵良栋无法回头。而且李定国审视地图,认为重庆对川鄂明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有攻下重庆才能把东西两川连为一体。这样云南、四川背靠着背,就可以专心对付正面的敌人。 李定国派使者来建昌,就是提议联合发起对川贵清军的攻势。元气大伤的李定国很难独自向贵州发起进攻,所以他希望建昌的明军能够北上到成都平原,然后攻击重庆,威胁保宁、遵义等地,这样定能牵制贵州清军的一部分注意力。虽然遵义那条路不适合大军通行,但或许清军会派出几千人马去增援,这时李定国再于云贵边境进行一些佯动,可能让吴三桂有危机四伏之感。 不过李定国的心思完全得不到建昌明军的理解,在冯双礼等人看来,现在四川行都司与成都才是背靠背——两者乃是邓名旗下的同盟军,而和云南明军则有着不少仇怨。 现在建昌明军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南面,冯双礼等人的部队也都部署在与云南接壤的地区,就连已经被破坏殆尽的东川府,为了保证安全都派驻了侦察部队,以防李定国的军队突然进入四川行都司境内武力解决他们。 以前有三王内讧时结下的仇,以后也许邓名和当今天子还会有一场大位之争,冯双礼他们已经把晋王视为大敌。 “虽然邓先生入楚,但我们已经是邓先生的人马了。”狄三喜在会议上发言,众将都知道他的话就代表了冯双礼的意思:“邓先生已经把这里的军户和田土都分给在座的诸位,难道晋王还能给得了更多么?要是天子回銮了,邓先生给我们的田土和军户是不是还要交还回去?” 众人纷纷摇头,谁也不肯把吃进肚子里的肉再吐出来。 “当年晋王说过,孙可望是咎由自取,与其他人等无关,我们信了晋王。但晋王把我们划为‘老秦军’,夺职解任,还拿走了我们的甲兵,我们可不能再上一次当了!”狄三喜的发言又引起了一片共鸣,现在建昌的人差不多都在三王内讧后挨过整。 “就算邓先生暂时不回四川,但他不可能不要四川。现在我们实力尚弱,无法追随邓先生打天下,但我们至少要替邓先生保住四川,不让他人染指。”狄三喜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将来邓先生光复南京、光复北京,回过头来一看,看到四川依旧在他提拔的将领手中,依旧对他忠心不贰,那时邓先生就会知道我们的忠诚和苦劳了。” 狄三喜的话让很多人都深以为然。 听说邓名远离四川而去后,有不少人发生动摇,他们对李定国的畏惧已经根深蒂固,现在靠山走远了,就忍不住又想投奔回去。但今天狄三喜的讲话层层递进,先是谈到现在大家的好日子,然后回顾了当年的怨恨,重新唤醒了大家对李定国的不满,也让众人更加不愿意把手中的权利交出去,最后还雄辩地证明了:只要为邓名保住四川,不让它落入永历之手,这份功劳就足以保证大伙儿未来的富贵。 有眼前的利益、未来的功勋,还能给不厚道的老上司添堵……大家纷纷同意就这么办了,说什么也不能再听晋王的指挥。 “而且以我之见,晋王这次绝对没安好心。”狄三喜已经从冯双礼那里预先得知了晋王的要求,他转述给众人后,又进一步分析道:“晋王见我们众志成城、陈兵边境,知道无隙可乘,所以就劝我们去成都,然后去重庆。到时候,我们在前线厮杀,晋王就趁机夺取了我们的根本,然后逼迫我们当前驱,为那个逃去缅甸的家伙夺取四川。” 狄三喜谈到永历,不由得显出一脸鄙夷之色。当初孙可望造反的时候,他就劝冯双礼出兵帮忙,因为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何李定国一定要支持那个无能的朱家天子。难道晋王忘记了,当年正是因为朱家天子把大家逼得活不下去了,大伙儿才起来造反的吗? 好吧,狄三喜承认邓名也姓朱,不过邓名有本事啊,要是永历也像他一样,敢于孤身跑入狄三喜的军中砸掉他四颗牙,那狄三喜也算佩服他。 虽然冯双礼从始至终没说话,但大家都明白狄三喜就是他的传声筒,被调动起来的西营众将纷纷站起身,对冯双礼高声说:“大王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与大王共进退。” “对,庆阳王也是老大王(张献忠)的义子。邓先生临走时说过,要我们听庆阳王的,要庆阳王提督四川行都司的军务,节制诸营。庆阳王要末将干什么,末将就干什么。” 眼见大家已经统一思想,狄三喜就让传令兵去把李定国的使者带进来。 “见过大王。”云南的使者对冯双礼非常恭敬。出发之前李定国反复交代,一定要客客气气地与建昌众将说话,绝对不能再有以前的骄傲作风,不能自恃是晋王嫡系就不把其它派系的将领看在眼里。 使者当着众人,重新说了一遍李定国的计划,就是要他们以主力北上,随后攻打重庆,设法威胁保宁、遵义。李定国不但保证不会派一兵一卒入川,而且会尽力与他们协同行动,共同声援、配合湖广、南京的战事。 冯双礼的卫兵从使者手中拿过李定国的公文——虽然是建议,但李定国身为亲王,有永历天子授予假黄钺,所有发给地方将领的正式公文都类似命令书。 当着众人的面,冯双礼把李定国的公文缓缓地一撕两半,接着又撕了一下,将其扯成四片,然后松开手,任凭它们飘落到地面上去。 虽然被反复叮嘱要注意礼貌,但看到李定国受到如此的蔑视,那个使者还是勃然色变,愤怒地冲着冯双礼大喝道:“庆阳王,这可是晋王的敕令!” “什么敕令?”狄三喜一跃而起,代替冯双礼回答道:“晋王有什么权利给王上下敕令?” “晋王假黄钺,都督内外军务。”使者冷冷地说道。假黄钺给予李定国代理天子的权威,地位相当于监国,现在李定国说出来的话,已经与圣旨相差不大。 “天子何在?”狄三喜冷笑一声,然后反唇相讥道:“天子在国,假黄钺则言同圣旨、代行天子事,可是天子眼下何在?” “天子巡狩藩属,不日就会回銮。”使者不甘示弱地说道。 “那就等天子回銮以后再给我们下敕令吧。”狄三喜大笑起来。 “狂妄忤悖!”使者转眼看向冯双礼:“庆阳王,这也是大王的意思吗?” 冯双礼点点头。在永历出逃前,尽管西营上下都曾经当过反贼,但圣旨对他们来说仍然具有相当的作用,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敬意——或多或少。 但现在朝廷算是彻底威信扫地了,至少在建昌军中是如此。 狄三喜笑嘻嘻地说道:“天子授晋王假黄钺,让其代行天子事,若是天子不满意还可以收回。但现在天子去国,怎么知道天子对晋王的处置是不是满意?或许天子已经想拿回晋王的黄钺,但是苦于无法收回罢了。若是天子一日不回来,难道晋王就能凭着这个假黄钺永远代为天子不成?哈哈,看来最盼着天子不能回銮的,原来是晋王啊。” 冯双礼挥挥手,打断了狄三喜的刻薄言辞,他对使者说道:“现在本王只知有邓先生和文督师,不知其它。邓先生和文督师要本王带领众将驻守建昌,因此本王断然不能移往其它地方。若是天子回銮,下圣旨给本王,自然另当别论。现在恕难从命,你就这样回报晋王吧。” ------------ 第四十八节 失误 抵达南京后,余新就奉命驻扎在城下,作为掩护后方大军的屏障。镇江一战,余新的部队立功不小,受到了郑成功的赞扬,现在把前军的任务交给余新正是郑成功对他的信任。 昨日运输郑军家属的船只大批抵达,余新部下的家眷陆续前来营中,与她们的丈夫团圆,余新也见到了自己的妻子。见到妻子后,余新自然是高兴非常,妻子告诉余新,家属们沿江而上时,都觉得这里的气候不错,从船上望去,两岸阡陌纵横,想必物产也不差。本来这些福建人还担忧水土不服,可现在大多放下心来,认为这里很适合居住。 “自然,此是太祖高皇帝的神京,若是不好岂会定都于此!”与妻子聊了很久,余新不仅自夸了一番在镇江之战中的英勇表现,也仔细询问了妻子一路上的生活状况,担心妻子会有所不适。 直到实在不能再拖了,余新才站起身,告诉妻子他必须要去南京那边走一趟。观察城内敌军的动静是余新的例行工作,若是发现城内有异常,他必须立刻做好战斗准备,并及时通报身后的主力部队。 带着一些亲卫来到距离南京城不远的地方,余新就观察城门前的道路、四周地面上的通行痕迹,这些都没有异状后,余新就抬头眺望城内的天空,寻找炊烟的痕迹。部署在城墙周围的侦察兵此时也来到余新身边,距离他上次来这里巡查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他们向长官报告这段时间内观察到的城内动静。 “鞑子没有什么异常。”余新作出了判断,带着亲卫向另外一处岗哨走去。 听完部署在第二个地点的哨兵的报告,加上自己的观察,余新断定这里也没有任何异常,接下来的几处也都没有发现任何威胁。以往发现一切正常后,余新会仔细观察一会儿,再和周围的军官商议,看看有什么遗漏之处。不过今天余新急着回营,他还有满肚子的话要和妻子说。 不仅余新如此,他带来的亲卫们今日也无心多做侦察,他们的家人已经抵达营中,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们都急着回去尽快把妻儿安顿好。 “今天就到这儿吧。”余新下令回营后,随从的军官和亲卫们纷纷发出欢呼声,余新冲他们笑道:“明日一定要仔细看看,不能像今天这样马虎。” “遵命。”众人齐声答道。 回到营中后,余新听到传来妇人的哭声,听起来还相当不少。若是士兵有这样的举动,余新肯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找到声音的源头。但今天听起来是一些女人和孩子在哭,余新就不好过去教训别人的妻子了,即便是他部下的妻子也不太合适。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余新发现妻子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场。 “你这是怎么了?”余新大惑不解地问道:“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妻子告诉余新,很多家属赶到营地后,发现丈夫已经在之前的镇江之战中阵亡,当然立刻就是妻哭其夫、子哭其父。余夫人有一个熟识的妇女,她的丈夫也死于镇江之战,对孤儿寡母来说这当然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灾难,片刻前还欢天喜地满以为能全家团聚,转眼间就哭成泪人一样。 “镇江我们是大捷啊。”余新道。 镇江一战,明军歼灭清军一万五千余人,明军的损失不过千余人,其中属于余新部队的不过二百而已。以往跟随郑成功在南海征战,有时损失远比镇江还要惨重,回家后也不至于满营哭声。 可现在和以往的情况完全不同,以往郑军的家属分散居住,班师后将士各自回家,除非邻居战殁才会受到影响,遗属的悲伤情绪扩散范围非常有限。但现在郑军家属都集中在营中,抵达营地以前,她们在船上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彼此之间都很熟悉并且有了交情。现在见到新认识的朋友遭遇丧夫之痛,其她妇女们跟着一起落泪,刚才余新的妻子就陪着别人哭了几场。 第二天,悲伤的情绪扩展到了郑成功的全军。 镇江一战后,郑成功按照以往的习惯,把战死者就地掩埋,众人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但是他们的家属赶到,得知死讯以后先是大放悲声,然后就纷纷结伴前往镇江,要重新选择好的墓地下葬;还有一些在路上因伤病而死的士兵,他们的家人就披麻带孝,在南京附近择穴安葬。 一时间,南京周围到处都是抬棺材的队伍,遗属全身缟素在坟前叩头时,死者生前的战友和长官也纷纷到场致哀——这也是正常的社会礼节。 “怎么明明是一场大捷,现在闹得倒像是一场大败了?”郑成功也有类似余新的疑问。 连续不断的出殡活动,已经影响到例行的警戒工作,一些哨探都向长官告假,回去给战死的熟人抬棺材,至少要参加葬礼,向遗孤送去一声问候。 军官们不好断然拒绝这种要求,就是郑成功也不能严令各军不得进行此类活动。毕竟安葬家人、让死者入土是中国人的大事,士兵都战死了,难道郑成功还能严禁他们的遗属安葬他们么?难道还能不许别人参加葬礼么?要真是如此的话,不但官兵们要说闲话,就是郑成功自己都觉得太过分了。 一连哭了几天,郑成功感觉军营里总算安静了一些。不过还远没有结束,士兵们正在给死者凑份子,办白事宴,不少人商量着办“头七”,就好像回到了和平的后方,而不是在危险的战场上。 “总有过去的一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甘辉安慰郑成功道:“反正镇江一战,我军已经把鞑虏精锐一扫而空,等大王铸完大炮,丧事无论如何也办完了。” “嗯。”郑成功点点头,他感觉事情好像有点不对,不过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再说甘辉说得不错,现在大炮还没有开始铸呢。按照郑成功计划,几天前就应该选定炮台的位置,马上动工打造模具,同时进行建筑炮台和铸造大炮的工作,但因为这几天的大批丧事都耽搁了。眼下还没有侦察好南京周围的地形,所以无法确定最佳的攻击地点,不能选择部署大炮的具体位置。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余新现在每两天才去警戒线检查一趟,而不是像开始的时候那样几个时辰就转一圈。部署在几座城门周围的哨探向他汇报平安,他也没有再去复核。跟随余新一起去巡视的亲卫人数只有开始时的三分之一,他们都忙着搭建房屋、安置家人。 以往大军在外,士兵都聚集在营中,枕在铠甲和兵器上睡觉。现在随着大批亲属到达,都住在营地里显得很不方便,就算余新本人也不愿意再与亲卫们的帐篷挤在一起。明军的营地因此大大扩展,本来能够容纳全军的旧营,现在只能住下五分之一的士兵与他们的家属,其余的士兵都搬到距离中军帐很远的地方,为自己和妻子儿女搭建起新的窝棚。 家属们所住的棚子,式样与军营极为不同。修筑军营时首先考虑的是安全,然后是便于通讯、联络,还有防御、防火等方面的要求,至于舒适则是相当靠后的考虑。而现在明军将士们为家人修建的住屋,首先考虑的就是舒适性,将士们认真地修缮房顶和墙壁,唯恐不能遮风挡雨而让家眷受罪。全军将士都忙着给家人修建房屋,甘辉统领的铁人军已经好几天没有操练了,听说也都是去照顾家人了。 “去吧。”又有两个本该随行的军官要求告假,余新大度地一挥手,放他们离去了。他自问是个体恤部下的将领,不愿意显得不近人情而让将士怨恨,只是嘱咐了几句:“不用修得太仔细,能够用上半个月,最多二十天就行了。那时我们就要攻城了,攻下了南京还担心没地方住吗?” 余新话是这么说,但他觉得未必二十天后郑成功就能如期攻城。给炮台选址的事情一拖再拖,眼看到南京七、八天了还没有确定下来。 …… “怎么又在放鞭炮?”郑成功今日来甘辉的营中找他议事,进帐后疑惑地问道:“头七不是都过了吗?” “启禀王上,是桩喜事啊。”甘辉报告,这是两个士兵的家庭在结亲。这二人本来并不相识,在围攻管效忠银山大营时,士兵甲眼看就要丧命在一个清兵的刀下,被士兵乙舍命相救,就此成为莫逆。这次他们二人的家眷抵达后,发现两家的儿女岁数相当,当即就定下婚事,今日请同僚喝酒。 “先是丧事,然后是喜事,接着呢,还有什么?”郑成功脸上毫无喜色。家眷抵达后,闽军的军纪一落千丈,连郑成功最为依仗的甘辉和余新都开始控制不住部队了。他有些生气地对甘辉说道:“看来应该把家属统统挪回船上去。” “大王不可,”甘辉吓了一跳:“眷属近在咫尺,却不得一见,士兵必定会有怨言。” “唔。”郑成功从未有携带家眷出征的经验,一时举棋不定。 “再说这也就是一开始罢了,大王想一想,当年闯营、西营不也都带着家属随军么?并没有让他们控制不了军队啊。说明眷属只要长久地随军,就会变得和士兵一样能够吃苦耐劳了。”甘辉想当然地说道。 郑成功闻言点点头。确实,有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两个现成的例子,郑成功也不认为带军属会有什么不利的影响。现在混乱到这个地步,让郑成功颇感意外。不过正如甘辉所说,当年李自成围攻开封,虽然带着军队的家属,却反应迅速敏捷,南北反复机动,把围攻闯营的各路明军逐个击破。可见闽军只是没有经验罢了,等这股新鲜劲过去了,自然能够恢复常态。 郑成功把担忧放下,与甘辉议论起炮台的选址。 …… “啊……” 清兵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背后追击的骑士越过落地的敌人,追上前面的马匹,牵住马的缰绳后又回转过来,打量一下地上的尸体,确定对方已经死了,才收起武器翻身下马,把尸体扔上马背捆好。 带着尸体和缴获的马匹沿着来路返回,周开荒看到其他的同伴正在扒下被杀的敌兵的衣服,把所有能够辨识他们的身份的东西都取出来。和之前一样,这支被伏击的清兵同样没能逃脱一人。 把这些敌兵的尸体都藏到树林的深处后,邓名拿起敌兵为首者的腰牌查看:“是安庆府的把总,传送邸报的。好,比我现在的这个身份好用。” 说完以后,邓名就把旧的腰牌从腰间摘下收进包袱,把新缴获的腰牌挂在身上,撕开这个清兵携带的公文看起来。看的时候邓名并没有向周围的伙伴朗诵其中的内容,而是默默地看完,把它交给李星汉,让后者看完后再一个个地传下去。等到大家都看过了,就开始讨论其中的内容,若是有看不懂的字也可以开口询问。 公文上写着,张煌言已经抵达芜湖,铜陵、池州、宁国、太平等地的清军都投降了。今天看到的是安庆向江西的求援报告。跨省求救,说明南京上游的清廷统治已经完全崩溃。南京发出全军集中的命令后,坚定一点的清军差不多都已经前去南京,地方上剩下的都是摇摆不定的两面派,见到张煌言率领浙兵抵达,都不假思索地向明军投降。 安庆府的告急信里说,张煌言此番前来不仅带来了大批士兵,后面还跟着浙军的家属,可见明军并非只想单纯骚扰一番,而是对南京上游的府县、甚至江西志在必得。求援信里声称,若是江西绿营不肯伸出援手,那安庆绝对无法在明军抵达后撑过三天。到时候江西的藩篱尽失,明军势必趁势向九江、南昌攻去。 “延平郡王已经把所有的虏丑都引去南京了,等到郡王攻下南京,东南传檄可定。”穆潭高兴地对众人说道。 从之前缴获的邸报中,他们已经得知了郑成功镇江大捷。驻防八旗和南京绿营尽数覆灭后,南京不顾一切地从各地收集兵力,包括衙役、捕快等,凡是能夹道碗里的都是菜。这不但极大地削弱了地方上清军的力量和抵抗信心,导致他们闻风而降,而且也没能提高南京的自卫能力。 现在南京城中的清军,来自周围几十个府县,这个城一百,那个城五十,虽然兵马数万但互不统属,与之前的南京驻防部队相比,这些临时拼凑的部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其中最有战斗力的是五百名杭州驻防的八旗兵,但他们的实力远远无法同之前被郑成功消灭的八旗兵相比。 规模更大的一支部队由梁化凤统帅。本来驻守在崇明岛的梁化凤见郑成功去南京了,就躲开郑成功的监视部队,离开崇明岛从陆路赶去支援南京。本来梁化凤想叫马逢知一同去,但拥有三千铁骑的马逢知却拒不出兵,梁化凤只好独自前往。他手下共有三千人马,大都是和郑军一样的水手。沿途梁化凤收集地方上的驿马,组成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现在这支由苏松水师官兵组成的地面武装,竟然是南京城内最大的建制部队。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看到鞑子的邸报里说张尚书让士兵和家眷混杂,之前我还以为是鞑子夸大其辞。”赵天霸认真地把这份邸报读了好几遍,抬头对邓名说道:“张尚书危矣!兵法曰:军中有妇,士气不扬。” 受郑成功的影响,张煌言此番出兵也携带了军队的眷属,准备和郑成功一样落地生根。镇江大捷后,张煌言的前方更无强敌,守军闻风而降,本来跟在后面的浙军的家属也赶上了前军,与军中的亲人团聚。 邓名笑道:“鞑子的大军都被延平郡王吸引在南京,暂时张尚书还没有危险。” “就是,”穆潭在边上反驳道:“带家属怎么了?当年闯营、西营不也带了吗?也没见士气不扬。” “那怎么一样?”赵天霸不屑地说道:“西营是不得不带家属,但行军期间夫妇不得见面。只有百里内无官兵的时候才可以团聚,一旦发现官兵迫近立刻分营,男女私下见面立斩不赦!” 穆潭听得愣住了,李星汉等川军也觉得难以置信:“夫妇近在咫尺不许见面,这不会影响士气吗?” “当然不会影响。”周开荒在一旁说道:“妻女都在中军的老营里,即使遇到危急,将士们知道若是自己逃走,妻女定然不幸,就会舍死忘生地作战,即使被打散的兵丁也会全力救援老营。” 赵天霸听得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李自成和张献忠多次交流经验,两人的作战模式也很接近,因此闯、西两军颇有共同之处。 周开荒还听袁宗第讲过夫妻团聚后的场面。当摆脱官兵之后,闯营就会解散老营,军纪会在几天内荡然无存,士兵们纷纷砍柴挑水照顾家小,不是到山里为家人捕猎,就是到河边捕鱼,一心改善妻儿伙食,再也没人会把军队的安危放在心上。 把这些故事复述之后,周开荒断言道:“不出十日,张尚书的大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那时候,说不定就是一群衙役都能打赢他们了。” “居然还有这种事。”李星汉等人都十分吃惊,他们从不知道流动作战还有这种问题。 “幸好现在鞑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延平郡王那里,张尚书这边连一队衙役也不会来。”赵天霸哈哈笑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穆潭,穆潭呆愣愣地一动不动,赵天霸心中一紧,急忙问道:“难道延平郡王也把家属都带来了?” ------------ 第四十九节 败像 从穆潭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周开荒和赵天霸都吃了一惊。 郑成功的军队多次因为士兵思归而中止作战,还有一次被耿继茂偷袭基地,所以郑成功此番远征前就已经确定要把家属都带走,穆潭对此也很清楚。 过了一会儿,周开荒安慰穆潭,说自己所说的都是从闯营前辈那里听到的,形势并不一定真会变得那么糟,不过周开荒说这几句话时明显地信心不足。 而赵天霸则私下对邓名建议返回湖广,他对郑成功的胜利已经不报太大希望:“连张尚书的家属都到了,那延平藩的家属当然更早就到军中了,十几万大军的军心一旦涣散,收拾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还是先回湖广,以免陷于危局;若是延平郡王比张尚书谨慎一些,等他赢了以后我们再去南京也不迟。” 邓名摇摇头说:“恐怕赢不了。如果延平郡王想到这些,又怎么会不提醒张尚书?”郑成功从未有过流动作战的经验,邓名估计他并不清楚里面的诀窍,他对赵天霸说道:“十几万闽军和数万浙军眼下已经处于险地,我们前去南京虽然未必能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好男儿遇险而什么都不做。” 既然邓名决心继续前行,卫士们自然也不反对,大家当夜就商量如何帮助郑成功收拢军心,但商议了半天也没有拿出个可行的对策来。赵天霸更断言,即使延平郡王对邓名言听计从,此事也难以挽回,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从南京的城下撤离,至少退回镇江。摆脱敌军后动员军属分离,将这些眷属安置妥当后再卷土重来。不过这样做不但要花费很多时间,而且让家属平安摆脱敌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结论让邓名感到有些绝望。 郑成功自从进入长江以来所向无敌,清军完全不是闽军的对手,南京又是郑成功志在必得的目标,眼看胜利在望又怎么可能说服他暂且退兵?不过现在更担忧的是时间,周开荒说过,家属抵达后,十日之内闽军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知道现在家属已经抵达了几日,是不是清军已经开始注意到了明军的混乱。 …… 南京,八月五日,今天是郑军抵达南京城下的第十三天,也是家属抵达后的第十一天。 最近城外明军的动向让清军感到很疑惑,作为最靠近南京的余新所部,他们的营地现在好像变成了一个城镇,明军修建起大量的简陋住宅,这些杂乱无章的建筑不但毫无防御能力,更阻碍了明军自己的侦察、联系能力。 看着城外那大片的宿营地,管效忠、梁化凤和其他清军将佐都面面相觑,对面的明军哪里还像军队,更像是一群逃难而来的流民。 余新的部队更暴露在城上清军的眼睛底下。士兵们三、五成群地每日前往江边捕鱼,数日前有士兵为家人钓来长江的江鱼后,邻居的孩子看着眼馋,就也嚷嚷着要吃,于是营中的父亲们纷纷结伙前去打渔。管效忠他们可以看到长江边密密麻麻的满是余新所部的士兵,往来于江边和营地路上的明军,随身携带的都是渔具而不是武器、盔甲。 当看到这些明军中带兵器的人少,而带孩子的人多以后,就有清军将领提议攻击一下这些明军试试看。不过几天前这种出击的声音还很微弱,大家都认为这是郑成功故意引诱清军出击。一旦清军发起进攻,就会被故意示弱的郑成功伏击。而且现在好不容易用诈降拖延了一段时间,南京城日夜盼望着北方的援军,本来还打算在三十天期满后再借口人心不定继续拖延的,现在若是出动进攻,岂不是连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了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求主动出击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因为城外明军的动静越看越不像是诱敌之计。现在不但余新所部阵营涣散,就连后面其他的郑军也完全没有军队的样子。包括郑成功的中军在内,各路明军不但和余新所部一样扩展营地,在江边撒网垂钓,而且不再严格地盘查商贩。 或许是因为有余新在前面挡着吧,位于二线的明军显得比前军还要散漫,最近三天来营地里热闹得就像是集市,南京城周围的商贩和农民每日都去明军营地赶集,向明军兜售禽蛋、布匹、米酒等物。 一开始南京城内的清军还不相信,后来他们派出士兵化妆成商贩去明军营地侦察,果然轻松通过关卡,几乎没有受到认真的盘查。一队化妆成菜贩子的清军探子甚至一直来到明军水师的边上,还被舰船上的明军招呼过去。他们带着货物上船后,马上就有不少妇人围拢过来挑选、购买他们的各式菜蔬。 清军细作没有花费多少气力,就刺探到大量南京城内急需的情报,短短几天的工夫清军就已经在地图上标明了郑军各部的驻扎地点,对郑军的兵力和装备也了解到大概的状况。 尽管明军如此荒唐,但对是否主动出击城内的清军仍然争论不休。巡抚蒋国柱坚决反对出战,他亲眼目睹过闽军的强大战斗力,而且镇江一战,郑成功表现出高超的指挥能力和对军队的控制能力,城外明军现在的一片混乱,怎么看都透着诡异。其他参与过镇江之战的将领也都是主守派,那些从瓜州突围逃回南京的将佐,也是这一派的支持者。 但其它尚未与郑成功交手过的将领,有不少都认为可以一试,其中主战最坚定的就是从崇明岛赶来支援的梁化凤。 之前由于苏松水师根本不敢拦截明军,所以郑成功得以迅速突入长江。首先,梁化凤已经受到了大量的弹劾,南京的文武官员都想拿他当替罪羊,以推卸自己交战不利的罪责;其次,马逢知和梁化凤的避战也被不少人怀疑是与郑成功有什么秘约,当初梁化凤赶来增援南京时,城内就有人担心他此来是替郑成功赚城,差点不放他进来。 为了洗脱之前避敌的罪名和通敌的嫌疑,梁化凤力主出城反击,打郑成功一个措手不及。 刚赶来南京的五百杭州驻防八旗是南京城内最大的突击力量,主战派都觉得若是用这支骑兵发起首次进攻会有较大战果。但统领这支八旗兵的章京不同意,他与那些逃回来八旗兵交谈后,认为郑军的战斗力不可小视,原本的南京驻防八旗无论是兵力上还是素质上都高于杭州驻防八旗。而且在南京驻防八旗覆灭后,这五百八旗兵是南京城中最可靠的一支力量,若是再有什么意外的话,难以预料城内鱼龙混杂的守军会有什么举动。 虽然大部分与郑成功交过手的清将都心有余悸,但镇江一战的统帅管效忠却同意梁化凤的意见,向主持今天会议的满清两江总督郎廷佐保证明军这绝不是诱敌之计,而是因为某些原因突然发生了军心瓦解。 众将吵成一团,郎廷佐看着极力主战的管效忠和梁化凤,对这二人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梁化凤若不能戴罪立功,那么将来一个“顿兵不战、导致东南糜烂”的罪名是跑不掉的;而管效忠的形势更差,举国的满八旗不过两、三万之数,镇江一战就丢了四千,管效忠作为此战的统帅,将来清廷不会轻饶了他。若是管效忠不能立功自赎,那将来抄家灭族都是大有可能的。 “使功不如使过,就让管效忠和梁化凤这两个人出城拼命去好了,但是满洲大兵不可妄动。”郎廷佐在心里琢磨着。他对守住南京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十余年来,满清一直稳稳处于上风,看起来南明不过是苟延残喘,郎廷佐决心站在胜利者一边。两江总督郎廷佐掌管东南膏腴之地,即使投降了郑成功,也不可能得到比目前更好的职务,明廷不可能把要害地区的大权交给一个降官。 打定主意后,郎廷佐就命令南京各军戒备,派管效忠和梁化凤夜袭余新所部,试探一下明军的虚实。杭州八旗不参与这次进攻,而是留在城中,监视城内的各路绿营。 “若是此战不胜,等到管效忠和梁化凤失败回来以后就把他们俩杀了,把首级送去郑成功那里请罪,一口咬定是此二人自作主张。”二人各自去整顿兵马时,郎廷佐已经想好退路。这二人都曾经和郑成功通过信,看见他们诈降又反复,郑成功定然愤怒,只要把他们的人头送去,郎廷佐觉得还是有可能继续拖延时间的。而且这两个人都是清廷眼中的罪将,就是杀了他们也不会让朝廷大为不满,毕竟郎廷佐的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北方的援军南下。 虽然极力主战,但管效忠和梁化凤都没想到只派他们两个人去打郑军,而且郎总督还命令他们只能带骑兵去,显然是做着打不过就跑的准备。军令如山,两个人刚才喊得那么响亮,事到临头无法退缩,只好各自去做准备。 “虽然郑逆看上去像是麻痹大意,但此战仍是不可掉以轻心,”管效忠对梁化凤说道:“若是形势不利,不妨……” “就算形势不利,难道我们还能返回江宁(南京)么?”梁化凤反问道。 堂堂的提督管效忠,现在只能带着几百个绿营骑兵亲自出城劫营,而梁化凤明明是苏松水师的指挥官,也奉令带着五百个骑马的水师官兵去与上万明军野战……在两江总督郎廷佐的心中,管效忠和梁化凤的罪过有多大,不问可知。 管效忠无言以对,就向梁化凤匆匆一拱手,去整顿兵马做出城劫营的准备了。跟着管效忠出城的绿营骑兵有不少都是从镇江、瓜州逃回来的,听说要用这么少的兵马去与明军交战,不少人脸上都是畏惧之色。 “郑逆确实已经是军心瓦解,士气败坏,这件事绝非虚假。”管效忠费尽口舌鼓舞手下的士气:“今夜若是能给郑逆以迎头痛击,定能让郑逆震惊,再也不敢小看江宁的官兵……”管效忠告诉部下,只要这仗能把余新打疼,让郑成功产生迟疑,就给南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或许能够等到更多的援兵抵达。 战前准备完毕,管效忠就下令用布裹住马蹄,系住马口,然后趁着夜色打开城门,静悄悄地走出城外。 尽管和梁化凤各使用一座城门,但是几百名骑兵出城仍然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尤其是清军为了隐蔽行踪,既不能举起火把照明,也不敢纵马疾驰,而是人人牵着坐骑,蹑手蹑脚地摸黑从城门下鱼贯而出。 眼看兵马迟迟不能尽数出城,管效忠心急如焚,虽然用上了全部的隐蔽手段,但这么多人马的动静仍然不小。根据管效忠的经验,围城时进攻的一方必定会在各个城门外设置暗哨,而且不止一处。好几次清兵不慎发出较大的响动时,管效忠都有心跳骤停之感,以为马上会有响箭冲天而起。 但周围仍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管效忠总算带领全部人马走出城外。清军仍不敢大意,马蹄上包裹的棉布也不曾取下,管效忠亲自带队,在黑暗中向余新营地的方向缓缓潜行。 被暗哨发现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但越晚被发现劫营的战果就会越大。管效忠事先已经交代过,大家都把存火折子的竹筒放在腰间,一旦被明军暗哨发现就立刻点火,然后全速冲向明军营地,力求在明军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地多杀伤敌人。 可四周始终不曾有任何响动,明军暗哨的信号让管效忠等得心焦。而且越是苦等不来,管效忠就越是提心吊胆,怀疑明军是不是有什么更隐蔽的报警手段,说不定对方已经布下陷阱,就等着自己前去自投罗网。 突然,身侧出现了一道火光,管效忠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火龙急速地向明军营地驰去,从方向和规模上看,管效忠断定这是从仪凤门出城的梁化凤部。后者虽然听从管效忠的建议,出城时也是人衔枚、马裹蹄,但出城花费的时间比管效忠还长。梁化凤等五百手下尽数出城后,就急不可待地解开马蹄上的包裹,打起火把直扑向余新的营地。 “这么远就举火,这是劫营还是送死去了?”管效忠在心中大骂起来。他知道梁化凤的手下本都是苏松水师的官兵,连他们的马匹也大多是沿途收集的驿马:“老子今夜是被你们害死了。” 既然已经暴露,管效忠急忙发令,官兵一起动手,三下五除二除去马蹄上的布片,掏出火折点燃火把,然后全体上马,向明军营地发起冲锋。 冲进明军的营地时,管效忠想像中的箭雨和如林的刀枪并未出现,清兵的铁骑在明军的营房间呼啸而过。沿途的房屋纷纷被火把点燃,但管效忠还是没有看到有成列的明军步兵披甲列阵于身前,身后也没有杀喊声,反而到处都是妇孺的惊慌哭喊声。 一直冲到明军的中军帐附近,也就是余新最开始的营地营墙前,管效忠也没有看到营墙上有任何处于防守姿态的敌军士兵,依旧没有任何呐喊厮杀声,只有震天动地的哭嚎声。现在管效忠感觉自己好像不是在劫营,而是在洗劫一座不设防的城镇。冲入明军营墙后,迎面终于有一队骑兵挡住去路,但借着火光,管效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人身上的清军军服,还有他们举着的绿旗。 这队骑兵是梁化凤的手下,他们兴高采烈地告诉管效忠,明军前锋官余新已经被生擒。 “抓到余新了?”管效忠再次确认道,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手到擒来。”那个梁部官兵满脸的喜色。,出城前他们的长官也讲了一番,称明军麻痹大意,但士兵们的心中仍忐忑不安,毕竟他们面对的敌人非常强大,仅仅两天就把南京的清军精锐打得全军覆没,而自己不久前还是崇明岛的水师人员。可是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梁化凤从营外一路冲到了余新的大营,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郑成功的先锋大将还没有睡醒就被清兵捆了起来。 管效忠更觉得这是一场梦了。他曾经在镇江战场上见识过这位郑军大将的勇猛。当时余新手持长长的斩马剑,冲杀在闽军的最前线,管效忠亲眼看到余新把一个挡在他身前的八旗兵一挥两段。至于余新的亲卫也是同样的锐不可当,跟在主将背后把清军战线迅速地切开,围歼了管效忠的前军精锐。 “此人的亲兵呢?”管效忠又问道。无论军队如何不济,主将的亲兵总会有一定的战斗力,管效忠想不通余新的亲兵都跑到哪里去了。 “一个也没跑掉。”梁化凤的部下得意地报告道:“我家将军冲进大帐时,他们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披上盔甲。” “没有一个人披着盔甲吗?”管效忠轻声重复了一声。事实摆在眼前,曾经力克满洲八旗和南京绿营的强军,就这样被五百苏松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地消灭了。 ------------ 第五十节 挫折 余新所部的溃兵逃到郑成功的大营后,延平郡王急忙起身,亲自询问此战经过,很快就发现明军几乎没有进行抵抗就宣告崩溃。由于明军营地庞大,突袭的清军数目不多,加上又是夜间,明军士兵没有进行抵抗就带着家眷四散逃亡,大多数居然还都脱险了。 “余新当真误事,他在城门外有没有布置哨探?”郑成功顾不上生气,急忙摊开地图,点起蜡烛查看地形,片刻后他就有了定计,指着位于余新营地和明军主营之间的几座山头开始下达命令,通知各营明军火速移营,集结兵力准备迎战敌军。 听了逃回来的士兵报告后,郑成功估计出城的清兵并不多,应该是一场试探性进攻,余新战败之快大大出乎郑成功意料,但他认为这可能会刺激到南京守军,打算直接突袭自己的大营。 “城内鞑丑兵力不足,轻松取胜后多半会行险。”郑成功感到这似乎是一个好机会,他命令数营兵马立刻移营去占据山头的制高点,遮蔽清军视野,同时下令甘辉带领中军和其他数营将领一起隐藏于山后。若是清军如郑成功所料的那样想连续进攻,就由位于山上的明军吸引住出城的清军,等清军攻山疲惫后,明军再从四下杀出,将南京的清军包围起来。 而在接到管效忠和梁化凤的捷报后,郎廷佐也确实大喜过望,没想到郑成功的前锋官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两江总督急忙命令只留驻防八旗于城内,全军趁夜出城,与城外的清军合营。郎廷佐自信满满地对部下、幕僚解释道:“贼人定然以为我们不过是一场夜袭而已,天明前就会退回城中,明日凌晨我们就全军突袭郑逆的大营,他绝对想不到我们兵少还敢主动进攻,定然也是全无防备。只要擒杀此贼,那贼人必定大乱啊。” 现在清军对城外明军的营地部署已经相当了解,若是等到发现清军全军来袭后才开始调动的话,都是步兵的明军一定难以聚集。 天亮前,郑成功已经带着亲卫赶到山谷中,他把自己的指挥旗设在此处,不但可以指挥山上的明军,也可以隐藏起来不被清军发现。很快郑成功派出的亲卫就返回报告,说发现大队清军从余新的营地开出来,看上去密密麻麻的足有数万之数。 “果然不出我所料,虏丑孤注一掷了。”南京清军既然撕下了诈降的伪装,郑成功断定他们一定会抓紧时间试图取得更大的战果,而不敢给明军准备的时间。既然南京清军倾巢出动,那只要打赢这一仗,郑成功觉得大炮都不需要铸造了:“围歼他们之后立刻攻城,今晚就拿下南京。” 不过让郑成功着急的是,各营兵马迟迟没有聚集,就连中提督甘辉的人马也只到达了一小半。而奉命驻扎在山上的各营,目前只有将领带着亲兵和少量手下抵达,各营主力都还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郑成功有些生气地问道,连续派人去各营催问,同时责备身边的几位将领:“昨夜便让你们移营,怎么此时还没有聚拢兵马?” 众将都面有愧色,无法回答郑成功的问题,他们接到命令后就开始催促手下集合,但直到天快亮了也就集中了亲卫而已。现在各营的营兵到底都身在何处,这些将领也不清楚,只知道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因为担心迟到会被郑成功责罚,所以将领们等不及军队聚齐,就带着身边的人马匆匆赶来,但没想到同僚也和他们一样。 一直等到清军已经靠近明军战线,各营的部队还是远远没有到达,将领带着亲卫去前线后,后面的部队始终无法收拢赶来。 驻扎在山上的四营兵马理论上应该有一万甲兵,还有大量辅助的丁壮,但现在却只有两千多人,而且因为缺少人手而没有能够修建起坚固的工事。 见山上兵力薄弱,就有人劝郑成功将两翼的兵力增援上山,郑成功一时难下决心。因为他本来认为在山上放上一万甲兵就足够了,等清兵因为攻山而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的中军就会和两翼的明军一起发起进攻,把清军合围消灭。若是现在把两翼的兵也增援上山,那么清军的哨探就可以不受阻挡地前进,观察到明军隐藏在山后的中军;而且若是放弃了两翼,万一交战不利,明军的中军就反倒会被清军包抄了。 “或许各营兵马很快就会被军官带着赶到,现在贸然移动只会平添混乱。”郑成功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下令增援,而是继续派人去后方催促,让增援部队加速赶路。 此时清军已经抵达,见山上有明军旗号后,梁化凤和管效忠稍一商议,就决定攻山而不是继续沿着山边的道路行军。攻下这个山头后,清军就能获得开阔的视野,不至于对附近明军的数量和调动一无所知。现在梁化凤的两千五百步兵也与他汇合,手握三千兵马是清军将领中实力最强大的。 “用骑兵攻山恐怕不妥。”管效忠不反对攻山,不过他建议等一等步兵,保留骑兵作为预备队,这样若是明军在清军攻山时发动反击,清军也能较快地作出反应。要是骑步混杂着尽数去攻山,大批明军突然从四周杀出,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提督何必如此小心,”梁化凤认为管效忠过于保守,而且延误战机:“正如总督大人所言,郑逆定然想不到我们全军突袭。不过现在他们可能知道了,正在手忙脚乱地调遣兵马,要是我们在这里耽搁时间太多,突袭他大营时就会麻烦许多。” 管效忠承认梁化凤说得有道理,既然清军是以小搏大,冒险也是不可避免的,再说郑成功在此埋伏的可能性确实几乎不存在,就不再犹豫而是下令清军的骑兵、步兵一起对山上的明军发起全面进攻。 上万清军向山上发起仰攻,梁化凤和管效忠的骑兵很快就冲进明军的战线,清军欣喜地发现山上明军不仅数目有限,而且连工事都很不完备,只有部分地方修筑了一些单薄的木栅栏。 看到清军骑兵不受阻碍地冲到近前开始与明军厮杀,他们背后的步兵也快速地靠近,梁化凤得意洋洋地对管效忠说道:“提督请看,末将说的不错吧,这根本就是一支孤军而已,他们连挖掘战壕的丁壮都没有。” 而在山谷内,见清军已经开始冲山,后援还迟迟不到,郑成功急忙命令两翼的部队增援,若是山头丢失,那么清军就会把明军的部署一览无遗。 但山上明军支撑的时间比郑成功想像得还短,差不多在他下令的同时,山头上的明军就已经开始溃败。这几天明军疏于操练,昨天接到紧急命令后,这些士兵才急匆匆地告别家人,跟着将领、军官出战,上山后人心不定,也不知道后方的家属是否安全;还有一些最后赶到的士兵,他们找不到帮助搬运武器的辅兵,就只能自己扛着盔甲、兵器一路跑来,上山后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而且还来不及休息清军就已经发起了进攻,疲惫不堪的明军士兵很快就开始败退。 也就是一刻钟的时间,管效忠就看到山头上已经遍布绿旗,不过返回的传令兵带来的消息非常令人吃惊,手下报告斩杀了明军三名总镇级别的将领、还擒获了一个,按理说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带领的部队都应该比山头上的全部明军都要多;而且攻上山顶后,立刻发现下面的山谷里居然打着郑成功的王旗。 “胡说什么?”梁化凤和管效忠也跟着部队一起登上山顶,果然见到了郑成功的中军旗帜,而且两翼居然还有不少明军旗号,从旗帜的规格上看,也是镇、协级别的大将。 “怎么郑贼会在这里?可他怎么就带了这么点兵?”梁化凤和管效忠满腹疑惑,谁也不能解释这个疑问,但他们并没有迟疑多久,两边的明军似乎正在登山,有夺回山头的意图。可这些明军的兵力同样相当薄弱,而且行动迟缓显出疲态。清军更不犹豫,就从山下直接杀下,向明军发起攻击。 见清军满山杀下,甘辉料定薄弱的两翼明军也坚持不了多久,他急忙对郑成功说道:“大王,援军迟迟不至,请大王赶快前去催促。” 郑成功此时也意识到情况万分紧急,两翼被击败后,布置在山谷内的明军就会成为孤军,他也不明白为何后援怎么等也等不来,就把指挥权交给甘辉,要他务必拖住清军,当他催促兵马赶回后,明军依旧有机会合围清军。 离开中军后,郑成功急奔江边,沿途始终看不到大队明军,只有零零星星的小队兵马,听到前方杀声大作后,带队的小军官们也畏缩不前。 郑成功心中恼火,但顾不上和他们计较,他向着江边疾驰,急得快要大声呼喊起来:“我的大军呢?” 一直跑到水师驻地附近,郑成功才看到了无边无际的人海,十几万明军,还有差不多同样数目的明军家属,几乎都聚集在江边。 但这十几万士兵却没有多少手持武器的,更看不到几个顶盔贯甲的,他们牵着妻子的手,把年幼的孩子抱在怀中,疯狂地向江边的船只挤去。当听说清军出城反击后,大批明军士兵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家人送上船。夜晚的移营命令让本来就失控的军队彻底失去了秩序,除了高级将领的亲兵外,明军士兵都脱离了部队,开始努力地搬运家眷。 就是那些将领派去收拢部队的军官和亲兵,在见到这一片混乱的场面后,也彻底失去了完成任务的信心,同样赶回住处,想抢先一步把家人先送上船。 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还有呼儿唤女的喊叫声,不时郑成功还能见到一两个儿童坐在地上放声痛哭,口中喊着:“爹!娘!” 郑成功和他的亲卫努力地拉扯着遇到的士兵,询问他们的长官姓名,想知道指挥他们的军官何在,但这些士兵都是一脸的茫然。 “我是郑成功,你们的藩王!”郑成功从马背上站起,用尽气力向周围的人群呼喊着:“你们难道不认识我吗?拿起武器,跟我去作战!” 但并没有人响应郑成功的呼唤,而是远远地避开他。被亲卫拉住的那些士兵,也没有一个肯扔下背后哭泣的妻儿,而是一有机会就迅速溜走,重新混入拥挤的人群中。 又有一个人被郑成功的卫士抓住。 “我是延平郡王,你不认得我吗?”郑成功盯着这个拼命挣扎,想从卫士手中逃走的单身大汉。 那壮汉愣了一下,没有继续与抓着他的卫士纠缠,而是跪下来冲郑成功咚咚磕了几个头,再抬起头时已经急得流出了眼泪:“大王,小人的儿子不见了。”刚才送家人上船时,这人拖在身后的长子不知何时被挤散了,等到了船边他才发现拖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妻子急得差点跳江,这人把妻、女举上船后,就急匆匆地回来寻找失散的儿子。 这个士兵身强力壮,一看就是甲士、战兵,听到他的回答后,郑成功的卫士哼了一声,就有人要拔剑,将其斩首以震慑乱军。 但郑成功抬手阻止了那个抽剑的卫士,低头问道:“你的儿子多大,长相如何?穿着如何?” 得到回答后,郑成功朝远处一指:“刚才本藩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好像有点像你的儿子。” “多谢大王。”那个士兵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大王!”见郑成功不肯杀鸡儆猴,卫士们都是满脸的焦急。 “已经不可收拾了。”郑成功缓缓摇头,命令去给甘辉传令,让明军立刻全军撤退。 说完郑成功回首江边,看着那黑压压的人头,轻叹一声:“本藩十年来训练、教训的大军啊,一着不慎,竟至于此。” 一阵江风吹过,郑成功感到了一些寒意,昨天还让人心中全是暖意的江南之岸,好像明日就会再次变得北风凛冽了。 等到传令兵回报,说甘辉等人突围失败后,郑成功下令全军上船,放弃所有的营地,也不尝试去拯救那些被士兵遗留在各个营地中的武器和装备了。带着亲卫最后一批登上船,看着船中那些赤手空拳的部下,再望望江岸上已经追到岸边的清兵前哨,延平郡王低声说道:“起锚,回镇江。” 船队顺流而下,远离南京而去,郑成功站在船尾,沉默良久,轻声对左右说道:“不知道余新、甘辉生死如何?” 不等部下出言宽慰,郑成功就又是一阵摇头:“他们二人跟我多时,定然不肯投降,多半再没有相见之日了……可我真希望他们能投降啊,日后再投回来便是。” …… 被俘的余新和甘辉一起被押到两江总督郎廷佐面前,清军也知道他们二人是郑成功的左膀右臂,是闽军中声名赫赫的两位将领。 昨晚被俘后,余新就再也没有见过妻子,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地。清兵把二人带到郎廷佐面前,就推搡着喝令他们跪下,余新耳中好像还回荡着妻子那撕扯心肺的哭喊声,他犹豫了一下,缓缓跪倒在地,把头垂向地面。 背后突然狠狠踢过来一脚,余新向前一冲,差点扑在地上,他回过头,看见五花大绑的甘辉正盯着自己。 “想向鞑子求饶吗?”甘辉咬牙切齿地骂道。 余新嘴唇颤抖着:“我有妻子……” “谁没有!”甘辉厉声喝道。 余新默然,垂首片刻,然后挣扎着重新站起,和甘辉并肩而立。 …… 邓名把刚刚缴获的邸报举在胸前,缓缓地阅读着,卫士们围在他的身边,都观察着邓名的脸色,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些邸报内容的线索。 “延平郡王败了。”今天邓名没有让部下去学习阅读邸报,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邸报后,他对众人说道:“延平郡王的十几万大军,被三千苏松水师的水手打败了。梁化凤这贼一人就擒、杀了延平郡王的六员大将。” 得知连余新、甘辉都失陷在梁化凤手中后,穆潭恨得抽刀击石:“不杀此贼,我誓不为人!” “眼下最危险的是张尚书,”南京的邸报称郑成功已经退向镇江,赵天霸马上说道:“估计延平郡王很快就要退出长江了,张尚书退路已断,军中还混杂家属,估计全军覆灭就在眼前。” “延平郡王只是退回镇江,未必不能重振旗鼓,再攻南京。”李星汉马上说道。 赵天霸和周开荒一起摇头,他们指出延平郡王本来就犯了大错,现在又突逢大败,就是闯王、西王复生也无法在这种逆境下收拾军心,更不用说郑成功还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张尚书的问题也是一样,”赵天霸继续说道:“若是没有家属,还有可能众志成城,上下一心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但张尚书军中也混杂家属,无法行军突围。” “为何?”李星汉虚心请教道。 “因为如果是正常的军队,有人跟不上队伍了,同伴虽然难过,但知道留下就是死路一条,就会硬起心肠扔下他;但有几个人能硬起心肠扔下妻儿?而且一个人因为照顾妻儿留下,说不定会有很多人不走跟着留下了……”赵天霸解释道,首先女人可能会心软,会不忍心看熟识的人掉队;其次大家都会有所顾虑,今天因为这个人的妻儿走不快所以把他一家扔下,那明天自己的妻儿走不快又该怎么办? “若是张尚书不转战或许还能维持几天,不过南京鞑子赶到,以张尚书现在的军容也是打不过;若是张尚书打算转战它处,恐怕会更糟,不用鞑子打,军队就自行瓦解了。”周开荒补充道,一旦张煌言开始行军,有的走得快,有的走的慢,而且浙江现在军中还是以家庭为单位,分崩离析是必然的下场。 “若是想助张尚书一臂之力,我该怎么办?”邓名问道。 “那就要疾驰去与张尚书见面,说服他立刻男女分营,眼下延平郡王大败,张尚书说不定倒能听得进去。”周开荒马上回答道,他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只要把家属都聚集起来,不允许独自行动,浙军为了家人能脱险说不定倒能豁出性命来,起码有机会带他们回湖广。” “不错,卑职也是这么想的。”和周开荒一样,赵天霸早就知道邓名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他同样暗自琢磨过善后问题。 “好。”邓名轻轻点头。 在邓名的前世,张煌言试图转战巢湖等地,但携家带口的浙军已经无法控制,在行军途中不断瓦解,最后只有两人和张煌言得以脱险,返回舟山。 ------------ 第五十一节 救援 铜陵附近的大道上,一队人马向着城市的方向行进,这支军队打着清军的绿旗,为首的将领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马前挂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跟在将领身后的骑兵牵着长绳,绳子上拖着一串俘虏,这些俘虏的双手都被绑在长绳上,长长的一串足有二十多个人,这样的的俘虏长串前后总计有十几列。 路上偶尔会遇到行人,他们在看见这队清军后,马上会躲去路边,把大道给他们让出来,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有的行人会偷偷议论着什么。 “铜陵官兵,拿得海逆二百四十人!”押送俘虏的清兵得意地向路人们喊道,有时看到田间的农民时,他们也会发出这样的喊声来炫耀武功。 得知郑成功在南京城下战败后,本来已经向张煌言投降的铜陵、池州等府县纷纷再次倒戈,铜陵的守官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多等了一天,再次确认南京清军获胜后,就假意邀请张煌言派来的浙军将领来商议对策,暴起将其袭杀。 得知明军在南京战败后,驻扎在城外的浙军本来就已经人心惶惶,将领死后群龙无首,被杀出城来的清军轻而易举地击溃。明军各自带着眷属四下逃散后,铜陵的守军就四出围剿,追杀溃不成军的浙兵。 这队清军的将领不但追上并且消灭了一大批明军,而且还成功抓获了目标——是张煌言的一个年轻幕僚,被派到铜陵来辅佐浙军将领,得知城内发生事变后,试图组织军队有秩序地撤退,但也归于失败。 现在任堂就被拴在第一队俘虏的头一个,刚才发现清军追来时,他还想鼓舞明军奋起抵抗,但大家却都想着保护自己的家人逃跑,结果毫无组织的明军一触即溃,大批士兵连同家属一起被俘。这些明军会被带回铜陵游街示众,然后将被斩首,以震慑百姓、士绅,同时也是铜陵官员用来洗刷自己的手段。 刚才任堂在被俘前进行了激烈的抵抗,还杀了一个清兵,但清兵并没有把他立刻处死,而是要带回铜陵请功。此时任堂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在铜陵一定要做出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想尽办法活下去,设法被献俘南京,然后狠狠地在满清的两江总督面前告这些铜陵文武一状,揭发他们向张煌言投降时的丑态,设法借满清之手为死难的、还有即将被杀的浙军官兵报仇。 这百多清兵押着俘虏继续前进时,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快这阵蹄声就追上了清军,听到背后的招呼声后,这队清军也停下了脚步。三个骑士先后策马从任堂身边掠过,为首者好像还带着四川或是湖广口音,任堂看到他滚鞍下马,向高头大马上的清军头目打千行礼,然后问道: “可是王游击?” “正是本将。”清将挥挥手,示意对方可以起身。 “卑职胡一刀,是荆门水师的前哨把总。”胡把总一边说,一边把腰牌掏出,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去:“刚才遇到了将军的手下,他们指点标下前来找将军。” “卑职苗人凤。” “卑职田归农。” 任堂听到另外两个骑士也先后报上姓名,同样是满嘴的川东、鄂北口音。 “湖广的兵啊,”清将从亲卫手中接过腰牌,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一直没有还给胡一刀,而是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荆门水师三千,奉张巡抚张大人之命,驰援南京,”胡一刀马上答道:“此时已经到了上游二十里外,之前听说铜陵已经落入贼人之手,所以就准备发起进攻,命令卑职由陆路行进,为大军侦察敌情。结果沿途看到的都是官兵,十分不解,刚才问过将军的手下才得知铜陵已经光复。” “嗯,正是。”听到对方的解释后,清将也微微有点尴尬,把腰牌抛了回去:“本将昨夜已经击杀贼酋,收复铜陵了。”伸手向着任堂等俘虏一指:“铜陵周围的海逆,都已经被本将扫荡得干干净净。” “原来如此。”胡一刀接过腰牌,小心地收好,对清将说道:“卑职这就派两个人回去报告军情,免得自家人打起来。不过卑职有令在身,可否先行前往铜陵,也好请县尊为我们荆门水师准备今夜的宿营地和粮草。” “当然。”清将知道这询问不过是客气罢了,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胡一刀前去铜陵,摆摆手道:“你们先行吧,本将带着俘虏走不快。” “谢将军。”胡一刀转身对更后面的骑士喊话,此时任堂看到这队新来的清军骑兵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人人都是全身披挂,一看就知道是军中的斥候精锐。 得令后,一部分骑兵就开始拨转马头,转身返回,而胡一刀下令后立刻翻身上马,向前跑去,路过清将身边时,又勒定了马,再次向清将抱拳道:“将军,卑职告辞。” “好说……” 清将抬起手像是也要说句客套话,这时任堂看到胡一刀突然从袖口从拔出一根寒光闪闪的东西,迅雷不及掩耳地插向清将的咽喉。 任堂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就听到风声大起,苗人凤和田归农也拿起刀枪,一言不发就向周围的清兵刺去。 遭到突然袭击的清将双手捂着喉咙,眼睛凸了出来,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胡一刀,后者松开握着长匕首的手,再也不看那个清将一眼,飞快地将马背上的长马剑抽出,斩向将领身边的其他亲卫。 直到这时,任堂身前的将领亲卫们才反应过来,纷纷怒喝着拔刀,但三个湖广清兵动作异常娴熟,转眼间就把将领身边的亲卫都刺于马下,拖着任堂的那个亲卫刀才拔出了一半,就被柄飞过来的匕首扎中眼睛,一个倒栽葱就跌落地面。 受惊的马匹一声长嘶,就向前冲去,把任堂拽着向前,他踉跄几步,被拖倒在地,他身后的同伴也纷纷倒地,这一串人被马匹生生在地上拖出了十几米,一多半人都摔倒后才把它拉住。 最前面的任堂被拖得最远,马匹停住后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地上的石头划破了,露出几道血痕。 这时从身后传来的不光有惨叫,还开始响起“饶命”的求饶声。任堂在尘土里趴了片刻,惨叫声已经止歇,只剩下一声声的“饶命”。 一个人大步走到任堂身边,一把染血的匕首伸到他的双手间,把上面的绳索隔断。 双手从长绳上解放出来后,任堂终于得以从地上站起,他用力地甩甩手腕,由于血液不流通,他感到自己的手掌都失去知觉了。 回过头,任堂看到一百多名清兵已经被放倒大半,剩下的都抛去兵器跪在地上,十几个湖广“清兵”骑在马上,警惕地望着这些投降的敌人,还有四、五个站在地上,不停地给明军俘虏松绑。 等到明军都被解开后,湖广清兵也稍微放松了一点,一个刚获得自由的明军士兵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在跪地求饶的清军士兵中寻找着,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这个明军士兵大叫一声,向那个清兵扑过去,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拾起地上的一把刀,就狠狠地插进了那个清兵的胸膛。 刚才这个明军带着家人投降后,被捆绑起来后,亲眼看到自己的幼子被这个清兵挑上了枪尖。杀死了仇人后,这个明军士兵无力地坐到在地上,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同时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受到这个士兵的影响,其他的明军士兵突然也都跃起,向跪在地上的那些清兵扑过去……湖广兵见状,就都向后退开两步,默默地在边上看着。 很快清军俘虏就被杀了个一干二净,这时任堂才反应过来,走向胡一刀:“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你刚才没有听到么?”胡一刀笑道。 “胡壮士。”任堂抱拳道:“后面还有我军的家人。” “我来时看见了,不过没法动手。”胡一刀点点头,他前面遇到的几队清兵押解着大批妇女,一看就知道是浙军的家眷,不过为了突袭首脑他没有对那几队清兵发起进攻。 “穿上他们的盔甲,”胡一刀指着那些清军的俘虏尸体说道:“去把你们的家人夺回来吧。” 跟在后面的清军听到前面好像有喊杀声,不过距离遥远听不真切,而且时间很短,还以为是有俘虏闹事被杀,当他们走到近前时,就看到一批红着眼睛的明军挡在前面,还不等他们想明白前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明军就大呼着扑了上来。 追击的清军本来就不比浙军俘虏多,只是装备好、士气高昂,前军被消灭后,后面押送妇女儿童的清兵人数已经处于劣势,而且还麻痹大意,转眼间就被明军杀了个精光,那二十个湖广兵根本没有动手,只是在大局已定后追击逃跑的清军。 等湖广兵返回后,看到明军士兵纷纷和家人抱头痛哭,他们本以为就算能侥幸活命,也再没机会见面了。 “胡壮士的大恩大德……”现在明军都看得出这队湖广兵肯定不是什么荆门水师的斥候,他们也不知道对方身份,所以都称呼他们为壮士。 “张尚书何在?”胡一刀走到任堂面前,问道:“我要找张尚书。” “张尚书还在芜湖。”任堂答道,他告诉胡一刀浙军主力此时也在张煌言身边,铜陵这里张煌言只派来了两千人,都已经被守军击溃。 “铜陵有多少鞑子兵?”胡一刀又问道。 “有八百反复无常的贼!”任堂气恨恨地说道。 胡一刀又问道:“你们怎么不向东去,而是往西跑。” “被贼人追得慌不择路了,也有些人往东面去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脱险。”任堂叹息一声:“若不是胡壮士援手,我们这些人肯定无法生还了。” “你们打算去芜湖吗?” “是啊。”任堂答道:“我们整顿一下,然后就回芜湖找张大人去。” 胡一刀环顾了周围一圈,看着那些四散开与家人团聚的明军士兵,摇头道:“你们这样休想回芜湖,再遇到鞑子,又会各保各家,然后统统被鞑子抓走,我救得了你们一次,不可能次次救你们脱险。” “胡壮士有何高见?” 任堂和胡一刀的对话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听到胡一刀这话后,很多人都嚷着问道。 “分成两营,妇孺一营,丁壮一营。”胸有成竹的胡一刀立刻答道,向周围的人大声宣传着他的方案。 听说要自行分离,而且在脱险前不得见面,本来满怀希望的明军士兵纷纷沉默下来,而且他们的妻儿也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好像一松手就会永别一般。 “谁认为可以凭借一人之力,带着妻儿脱险,平安去芜湖,我不会拦着他,这就可以带着家人出发。不过我觉得你们人生地不熟,单枪匹马不可能脱险,哪怕是遇上几个衙役,拿着铁尺就能把你抓住了。”胡一刀对众人大声讲起来:“愿意分营的留下,统一行动。只要男营还有一个人活着,所有人的家人就可以平安脱险;除非男营全军覆灭,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们的家人才会被鞑子抓去,不过如果大家联合起来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那你们分开又有什么指望呢?” 胡一刀的属下们也帮着进行宣传,让大家都能明白:只要妇孺营不拆散,那么即使他战死了,剩下的同伴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也得连他的遗孤一起保护。 听着这些人明显的川鄂口音,终于有人问道:“你们是夔东军吗?” 田归农大笑着点点头:“不错。” “你们是邓提督的手下吗?”任堂再次询问起他们的身份:“你们是奉邓提督之命从湖广来增援我们的吗?” “我就是邓名,”胡一刀也笑起来,反问道:“任先生听说过我吗?” 任堂和周围的浙兵一下子都愣住了。 “我就是大闹昆明的周开荒!你们听说过我吗?”田归农也报出真实身份。 “我是锦衣卫千户赵天霸。”苗人凤一边说一边微微叹气,他实在很羡慕周开荒能够在昆明大火中留名。 “原来阁下就是邓提督,还有周壮士。”任堂大叫一声:“大名如雷贯耳!” 虽然邓名不予以阻拦,但明军士兵都很清楚,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无法保护家人脱险的。 宣布分营以后,邓名就让他们用缴获的清军装备武装自己,让妇孺营也帮着搬运一部分辎重:“我们先去铜陵,寻找周围的友军,消灭铜陵的绿营,他们只有八百人而已。” 铜陵的驻军并不多,邓名带着卫士来到城前,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几个城门守兵,其后的二百多浙兵跟着一拥而入,冲进县衙把知县剁成肉酱。 已经被抓回来的明军自然立刻得到了释放,邓名依旧采用自愿入营的原则,若是士兵自己不愿家人分离那他绝不勉强。 集合起来几百浙兵之后,邓名马上出城攻打各路分头追击明军的铜陵绿营,现在浙江兵都知道身处险境,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不消灭清军就别想活着离开此地,因此人人奋勇。捕猎者突然变成了猎物,铜陵的地方部队人数少而且没有太强的战斗力,先后被浙军击溃。 “立刻出发,去芜湖与张尚书会师。”邓名一天也不想在铜陵多呆,他把仓库打开,用里面的钱粮雇佣民夫帮助搬运物资,购买船只,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前往芜湖。对于铜陵的百姓,邓名并没有吐露自己的姓名,这个能隐瞒多久就要隐瞒多久,他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 郑成功退回镇江后,军队仍惶恐不安,南京一战他损失的将领高达十余名,让他对军队的控制能力大大下降。 “若是此时退兵,张尚书恐怕就无法生离了。”郑成功虽然知道张煌言急需援助,但现在闽军军心士气濒临崩溃,若是贸然再战恐怕不但救不了人,连福建兵也都要搭进去。 “家属是绝对不能再带了。”郑成功已经看明白了,若是让家属继续与军队同行,就不要指望军队能够服从命令,不过镇江同样不安全,现在郑成功暂时还能依靠军队数量控制住镇江的降将,不过若是他把家属留在这里,把军队带走的话,高谦等镇江降将的忠诚就很值得怀疑了。 若是前方作战时,突然传来镇江倒戈,家属尽数失陷的消息,郑成功估计闽军就会发生大崩溃。 “崇明岛。”郑成功思考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先去攻下崇明岛,把家属尽数放在岛上,这样军队就可以放心作战。等安顿好家属后,稳定了军心,再设法增援张尚书。” 想好方案后,郑成功马上行动,立刻命令镇江降军和自己一起撤退,大军火速返回下游,去攻打崇明岛。离开镇江时,郑成功只能默默盼望浙军能够在上游坚持一段时日,能够坚持到闽军重振军心,返回来给他们解围。 “张尚书能在芜湖坚持一个月吗?”郑成功估计即使一切顺利,攻取崇明岛、稳定军心、部署防御这些工作也要花上半个月到二十天时间。至于攻不下崇明岛怎么办,郑成功并没有认真去想,因为他根本不敢去想失败的后果。 ------------ 第五十二节 壮士 明军的机动速度远比邓名想像的要慢得多,老营里的妇孺并不擅长行军,既然不可能把他们抛下,那就只有迁就他们。其中还有很多是小脚妇女,由于执行分营制度,这些妇女也无法得到丈夫的帮助,带着孩子走起路来就更加艰苦,她们是速度最慢的一批。 “你们有什么好办法么?”走了一上午也没有走出多远,而且大批妇女已经疲惫不堪,邓名只好再向赵天霸、周开荒这对专家请教。 但这两个人也拿不出任何主意来,因为他们也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只是从长辈那里听到过一些叙述。 “那就让老营的人乘船吧。”邓名只好无奈地做出这个决定。 “如果不让士兵保存体力,遇到鞑子怎么办?”李星汉反对道:“现在女人还可以帮我们搬运一些辎重,若是都用船运,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来得及卸下来吗?” 邓名想了想,下令士兵自己携带兵器,雇佣来的民夫帮助背负盔甲,把其它东西和女人一起装船。幸好现在浙军只有千余人,纵队不是很长,指挥起来也不太困难。同时邓名还派出前后哨探,以便提前发现可能出现的敌军。 调整队形、重新安排船只又耽搁了很久,结果一天也没能行进多远。第二天明军倒是前进得快了一些,不过由于全军一致保持戒备、搜索前进,所以依旧没有达到邓名期望的前进距离。这还多亏了有长江可以利用,邓名真不知道当年李自成和张献忠是怎么做到飘忽如风的,不过或许闯营和西营的妇女都是大脚,不至于被严重拖累。 磨磨蹭蹭地好不容易到了芜湖附近,前哨发现了大量散乱的浙军,多则百人、少则数十,前哨拦住了几队后,他们都说张煌言的大军已经溃散,这让前哨非常吃惊,急忙回来向邓名报告。 原来张煌言已经得知郑成功放弃了镇江,下游水域重新被清军所控制,于是就决定沿江而上,到江西一带作战,避开南京的清军部队。 “张尚书怎么这么糊涂?”赵天霸才听到此处就叫起来,出身西营导致他对张煌言并非特别尊敬,所以说话也不太客气:“就算鞑子有水师,也要全军向下游突围,与鞑子决一死战。将士们知道只有打胜才有生机,就会拼死作战,鞑子是为了争功领赏,不会一样玩命的。就算没能都冲过去,冲过去一个是一个,总比向江西强。” 赵天霸说的就是兵法中“归师勿遏”的道理,任堂听到后顿时面红耳赤,争辩道:“张尚书久经沙场,难道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必然有他的理由!” “张尚书确实打了很多年仗了,不过胜仗好像不是很多。”赵天霸冷冷地说道。 邓名见两人要争执起来,急忙出来打圆场:“张尚书确实有他的道理,而且浙军军属混杂,谁打前锋?谁当后卫?各保各家如何能打败鞑子的水师?” 任堂已经在铜陵见过浙军的混乱,知道邓名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继续争辩,捶胸顿足地叹道:“根本就不应该带家属来,都是延平郡王的建议,说此番攻克南京不在话下,把家属带来然后就永镇东南。就算要带,也应该在攻克南京之后再搬运啊。” 邓名问浙军官兵:“张尚书的军队怎么溃散的?” 得知郑成功大败后,向张煌言投降的清军又尽数倒戈,昨天晚上有一队数百人的清军搜索到张煌言的大营外,他们本想袭杀一些明军洗脱投降的罪过,但不想遇到了张煌言的主力。发现明军实力强大后,这队清兵就心虚逃走了,在逃走前他们向明军胡乱放了一通铳炮。 明军本来就是惊弓之鸟,夜里突然听到铳炮声,顿时各营皆大哗,都以为是清军前来劫营,黑夜里明军自相攻击,发生了营啸。发现四周都喧哗、喊杀声大作后,士兵纷纷带着家眷摸黑向四周逃去,都想尽快逃离营地——如果真是清军主力劫营,那营地肯定是最大的目标。 等到天明后,张煌言才得以安抚乱军,清点人数后发现剩下的部队只剩下数千而已。大量的船只也被明军驶走,浙军水师的实力所剩无几。张煌言觉得局面已经无法挽回,根本没有击败江西绿营的机会,就带领剩下的部队向巢湖方向去了。 “你们根本没有见到鞑子么?”邓名听完叙述后,又是一声叹息:“这显然就是一群散兵游勇在骚扰。” “可黑夜里,我们怎么知道其实没有鞑子的大队人马呢?”几个被带来的浙军军官都感到很委屈,他们东躲西藏了两天,然后发现周围根本没有清军主力的影子,就出来寻找友军,也想再与张煌言汇合,但发现周围只剩下和他们一样逃离大营的溃兵了,张煌言已经离芜湖而去。 “张尚书走了两天,”任堂听明白后,马上对邓名说道:“张尚书身边的军队还带着家属,肯定走不快,提督快马加鞭,很快就能赶上。” 邓名摇摇头:“追张尚书容易,可散落在芜湖周围的浙军官兵又该怎么办?鞑子迟早会派兵马来围剿他们。当务之急还是要把溃兵都收拢起来,然后齐心合力脱离险境。” 现在邓名不但烧死了一个经略,还冒领了一个击杀湖广总督的功劳,他不愿意太过张扬把满清主力过早地吸引过来,就让任堂以张煌言幕僚的身份插了一面大旗来收拢溃兵,只有浙军的将领才可以知道邓名的身份。 收拢了一部分浙江兵后,邓名马上对这些人说出他的打算,就是男女分营,跟着他返回湖广。现在武昌的清军还拥有大量的水师,从长江上行船有一定的风险,但清军没有在地面上发起攻势的能力,只要浙军行军到汉水流域,就可以安全地进入夔东军的控制区。 “可是三峡那里能养活我们这么多人吗?”虽然这条路看上去比较安全,但是浙江兵将都有些担忧,他们听说夔东一带相当贫瘠,闯营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 “如果你们肯吃苦,可以去四川,”邓名对浙兵说道:“川西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现在基本都是无主之地,你们若是去了,一家分个几十亩地不成问题,其实上百亩都没有问题,就怕一家人开垦不过来。” 通过和浙江兵的接触,邓名才意识到张煌言的军队成份是多么的复杂,其中不但有大批的渔民、农夫,还有许多的小商贩、卖艺人。无论是夔东军、滇军还是闽军,都是传统的封建军队,成份以军户为主。但浙江的义勇军派系众多,他们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抗清志士吸纳到其中,来自各行各业的都有,和其它各路明军完全不同。 浙军中虽然浙江人众多,但也有不少安徽、江苏人,甚至还有许多人来自山东。这些人本来都不是军人,因为不甘心在满清统治下苟活,所以凭着一腔热血辗转投奔舟山。这些自发抗清的浙军士兵的勇气令人赞叹,但他们的训练和经验实在太糟糕了,邓名与浙军中的将领一一会面,发现他们大多没有统帅士兵打仗的经验,有些只是因为在家乡带头主张抗清,所以被推举为头目,带着大伙来到浙军中。 这些年来,舟山更类似一个大营地,来自五湖四海的志士聚集其中,但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建立起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来。张煌言没有物资把这些志士整训成军队,也无法提供给他们武器、装备,竭尽全力只能勉强保证浙军不至于忍饥挨饿。这次出兵以来,地方清军望风而降,浙军轻而易举地占据州县,也没有得到过任何锻炼。 对于这样的浙兵,邓名自问暂时没有能力把他们变成几万强军,所以就琢磨着把他们送去四川从事农业生产。 在邓名忙着收拢散兵、同时进行说服工作时,突然有芜湖的百姓闯到营中告状。前天这户百姓的粮食被一个浙兵抢走了,今天百姓正好与这个浙兵撞上,他就高呼抓贼,将这个浙兵揪住,两人一起被营外巡逻的明军带回营中。任堂马上过问此事,百姓把被抢的经过详细道来,在边上旁听的邓名见那个犯兵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知此事多半不假。 任堂的看法和邓名一样,询问明白经过后,任堂厉声质问那个犯兵:“此事可是当真!” 士兵只是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堂又喝道:“官兵吊命伐罪,出兵前张尚书就说过,凡是管不住自己的,就不要跟着出来,否则军法无情。难道你认为眼下官兵遇挫,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说完任堂就扔下一根令箭,对营中卫兵下令:“拖出去,斩了!” 见士兵上前拿住那个犯兵,就要把他拖出营外,邓名急忙叫道:“且慢!” “胡将军有何见教?”任堂转头问道,现在在普通士兵面前,邓名依旧化名胡一刀。 “他抢x劫固然不对,但还没有伤人……”邓名看向那个犯罪的士兵,和蔼地问道:“你为何要抢x劫民财?” “将军!”见有了救星,那个犯兵一下子恢复了语言能力:“大前天晚上全营大乱时,小人带着妻子逃出营外,躲藏了一天没有食物,小儿不停地嚷饿,小人逃出营外时匆忙,身上没钱,一时糊涂就抢了东西。” “现在你有钱了么?”邓名问道,不过没等士兵回答,他就主动对那个告状的百姓道:“多少钱,我替他给你,给你双倍的赔偿,不,三倍,全当压惊。” “多谢胡将军。”犯兵感激得连连磕头。 “将军不可。”任堂出声阻止:“张尚书有令,即使抢夺百姓一文钱,也是死罪,我们乃是王师官兵,若是骚扰百姓岂不是与鞑子无异了?” 此番出兵以来,张煌言军纪甚是严厉,若是有骚扰百姓的事情发生,他绝对不会姑息。之前在芜湖已经发生过类似的案例,有一个浙兵扔下十个铜钱,强行拿走了老百姓的一口袋白面。百姓告状后,张煌言就下令将犯兵枭首示众,当时犯兵大惊,高呼:“张爷,小人的罪何至于此啊。”而张煌言回答:“我早有军令,就是一文钱也要斩首,何况价值四分银子的白面?”因此在浙军控制区内,百姓对明军丝毫不感到畏惧,与士兵交易时也敢于据理力争。 任堂叙述此事时脸有傲色,他奉命去铜陵时也肩负有监督军队,不让官兵扰民的职责。 邓名听得也是暗暗吃惊,忍不住称赞道:“以前我听说岳王的军队能够做到纪律严明,不过岳王首先能让士兵吃饱穿暖,浙军穷困,竟然也能如此,当真了不起。” “正是,”任堂大声说道:“鞑子淫x虐百姓,我们起义兵驱逐鞑虏,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岂能和鞑子一般?”说完任堂就又喝令把那个犯兵拖出去处死。 “不可,不可。”邓名再次予以阻止,同时从怀里摸出一个银元宝,交到那个告状的百姓手中:“这个给你,你可愿意撤状?” 见到那块远超物值的银子后,百姓连忙点头:“愿意。” “胡将军!”任堂生气地说道:“这是张尚书出兵前就与众官兵约好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连人都未曾伤了,为何要一定要他偿命?”邓名不以为然地说道:“何况现在张尚书并不在此处。” 刚看到浙兵的军容时,邓名认为这是一盘散沙,但任堂叙述的故事让他对浙兵刮目相看。这支军队能够保持严格的军纪而不发生哗变,说明它的组成者确实是一群满怀报国之志的人,就算他们的战斗经验再少、训练再差,但他们的满腔热血不容置疑。 正是因为如此,邓名无法同意对这个士兵的处置,也为那个被张煌言处死的士兵感到难过:“他们本来并非军户,却愿意豁出一条性命驱逐鞑虏,这些人都是壮士啊。”邓名提高了音调,问任堂道:“难道你不想光复河山了吗?为何要为了一文钱杀壮士?” 处理完此案后,邓名就下令修改军规,凡是拿百姓东西的一律改为赔钱,给十倍的赔偿,如果士兵没钱,邓名可以先给垫着,将来从他们的军饷里扣。 在芜湖附近修整了几天,邓名聚拢了近三万浙兵,此时管效忠、梁化凤、蒋国柱各带兵马去南京下游监视郑成功的行动,清军那边对浙兵的战斗力相当轻视,完全不当作是威胁。 聚拢起来的浙江兵有两万多人愿意带着家属去湖广,他们都知道返回舟山凶多吉少,不愿意让亲人冒险,盼望在夔东、西川能找到容身之地。可是仍有五千多人想返回舟山,这些人基本都是单身汉,或是有家属在舟山、在沿海地区。 其中一个士兵对邓名谈起他的理由,称四川路途遥远,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个士兵估计他若是去遥远的四川就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家乡了:“我宁愿冒死返回舟山,也不愿意做异乡之鬼。” 任堂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倒不是怕客死异乡或是因为不愿意妻离子散——他还没有成亲,而是因为他在江浙一带有些熟识的人,可以帮助舟山义军打探消息、走私物资,他对邓名解释道:“若是我去了四川,人生地不熟,对提督的大业恐怕也没有什么帮助,若是能侥幸回到舟山,我至少能够帮助义军过得好一些。” “你们若是分散各自行动,十有八九都无法生还;若是团结起来一起走,目标就太大了,鞑子肯定会围追堵截,同样是九死一生。”邓名再次努力劝说道:“大好身躯,为何要白白送死?” “现在鞑子的注意力都被延平郡王引走,我们五千人的目标总比几万人好,我们可以用木头做一些兵器,地方上的鞑子看见我们这么多人,肯定不敢迎战,到时候我们就绕城而过,只要南京的鞑子不马上来追赶我们,我们还是有机会的。”任堂打算尽快带着浙兵出发,他现在希望郑成功能够多吸引敌人一些时间,拖住管效忠等人。 说到这里,任堂又忍不住抱怨道:“就算南京战败,延平郡王也不该马上就走啊,这不是对浙兵见死不救么?” “也不能这么说,延平郡王的先锋大将、中提督都失陷在南京了,近在眼前他都救不了,何况远在芜湖的浙军?”邓名替郑成功辩解了一句。他觉得任堂他们此行太过凶险,就算郑成功能够牵制清军主力一段时间,也未必够让这五千明军横穿江苏内陆;而且若是南京派出其他部队追击,哪怕把任堂他们拖上些时日,这些浙兵就断然无法生还了。 “我送你们一程吧。”邓名做出了决定。 ------------ 第五十三节 擒贼 要返回湖广的浙江士兵虽然有人统领,但这些军官威信不高,缺乏战斗经验,更对湖广一带的地形全无了解,邓名不可能不派人协助。琢磨了一番,邓名觉得自己手中最可靠的军官当属赵天霸无疑,此人见多识广,在数省闯荡过,而且胆大心细。于是邓名就把赵天霸叫来,让他带上几个卫士,为这些浙兵充当向导。 一开始赵天霸显得有些不情愿,但听邓名解释说他是最得力的人选后,就同意负责这件工作,不过看得出来他十分勉强,离开大营时还嘟哝了一声:“又是我!” 这句话听得邓名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他不记得以前交给过赵天霸类似的工作啊,这个“又”字是从何说起呢? 现在跟在邓名身边的十九名卫士,其中十七人都参与过昆明之战,他们的名字也都在公开信中出现过,唯一的麻烦就是有不少人改了名字,需要向好奇的浙江将领说明他们是公开信中的哪一位。虽然需要多费唇舌,但他们得到的敬意一点儿也不少于周开荒,武保平向浙军将领说明自己就是武三后,同样获得了一堆真心实意的“久仰”之声。甚至就连穆潭的名气都要比赵天霸响亮,因为在那封自称刺杀胡全才的公开信中,邓名又把自己卫士的名字列举一遍,穆潭也榜上有名,只有赵天霸骄傲地拒绝了,称他不愿意冒认功劳。若是有不明缘由的人好奇地问起经过时,赵天霸也不会称此事纯属虚构,只是说自己没有参与这场行动。 “你们沿着长江先去安庆府,安庆府我来时问过,城内没有多少兵马,只要小心谨慎,应该可以安全通过,然后从安庆府境内直接进入黄州府。”邓名在分手前嘱咐浙军的将领们,千万不要走九江这条路,而他给的理由是:“黄州府、德安府的鞑子都去武昌了,地方上根本没有留守兵力,只要你们进入湖广就好办了。” 很快浙军就打起全军西进的旗号,浩浩荡荡地从芜湖出发,向湖广开去。 而在此时,安庆府虽然没有等到江西绿营的援军,但却有一队湖广的船只开到。 “我们是岳州绿营,还有洞庭湖水师。”前卫带着印信到安庆府求见知府,见到当地的官员后立刻报告道:“奉湖南巡抚之命,我们前来驰援南京,还请酌情拨给军粮。” “你们怎么才到?”见到使者后,安庆府的官吏都感到有些奇怪:“你们的前哨已经过去好多天了。” 虽然湖广那里局势也很紧张,安庆这边也听说张长庚为了减缓明军的攻势,甚至大肆给地方豪强加官进爵,让他们出兵出力去与明军交战。不过在南京遇险后,清廷还是要求张长庚把洞庭湖水师优先发往南京,尽量挤出兵力以确保南京安全。 看到来人呈上的印信、告身后,安庆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张长庚派来的象征性部队,以水营为主,虽然号称有八千人马,但估计都是辅兵、水手,顶多只有千多勉强可以参与陆战的甲兵。 “我们的前哨?”荆州兵的使者显得有些迷惑:“我们奉命从武昌出发后,一路不敢耽搁,在九江也没有停留、休息,拿到拨给的军粮就立刻出发了,哪里还有前哨。” “有啊,不到十天前过来了一队骑兵,共有二十人,也是你们荆州水营的,没错,拿着的也是洞庭湖水师的腰牌,是一位胡把总。”见使者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接待的官吏进一步启发道:“胡一刀,胡把总。” 使者想了一会儿,突然表情严肃起来,急忙问道:“二十人?能形容一下那位胡把总的装束吗?还有与他随行的人的样子。”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今天,武昌知府又急匆匆地带着捕头来找巡抚大人,对于这个知府张长庚是有很多不满的。周培公刚与明军达成秘密出售武器的协议后没两天,知府就来紧急求见,说是他发现长江上好像有明军在进行秘密活动,似乎明军的船只和水营连续两、三天总在夜间偷偷越过武昌,他们分成好几批显然是想掩人耳目,可能打着从后面偷袭武昌的主意。这个报告当然把张长庚吓得不轻,以为明军要毁约攻城,急忙全城戒备,闹了好几天,结果什么动静也没有,证明是虚惊一场。 遭到张长庚一通臭骂后,知府报国之心仍然不死,对巡抚大人打造兵器、盔甲一事总是指手划脚,说张巡抚打造甲兵的成本太高、花费的材料太多,一定是被工匠们欺骗了;还自告奋勇要去工所监工,声称同样的人力、物力,他能够把产量提高到现在的三倍以上。结果被张长庚一通冷嘲热讽,毫不客气地给赶走了。 今天知府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见到张长庚后就大叫起来:“巡抚大人,大事不好!” “又怎么啦?”张长庚拖着长音问道:“又发现贼人潜越,还是发现有人盗卖生铁、偷懒耍滑的真凭实据了?” 知府站到一边,回头冲着武昌的捕头说道:“还不速速禀告巡抚大人?” “喳。”那个捕头急忙跪下,带着一丝得意的表情,向张长庚报告道:“五天前小人发现有一群行踪诡秘的人,小人不敢打草惊蛇,就偷偷尾随监视,发现这些人大量购买黄金。小人心中甚是奇怪,就加倍留心,结果发现不止这几个,有好几队人在城中活动,每日都偷运进大量白银,换成黄金后再偷偷夹带出城。” 张长庚本来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听到这里表情也严肃起来,向前探了探身子,关注地望着那个捕头。 见巡抚大人来了兴趣,捕头心中更是得意:“武昌城内金价多年来一直稳稳的,一两金子兑十一两白银从来没变过,但这半个月来,就已经涨到了一两金子能兑换十三两白银了,而且不仅武昌如此,小人前天打听了一下汉阳的行情,都已经涨到一两金子能兑十五两白银了!” 捕头报告经他仔细观察,那些来买黄金的人十有八九和明军有关,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收购大宗黄金,但捕头不敢怠慢,急忙向知府密告:“这些人出城、入城,都有本地缙绅掩护,而且把这么大量的金银财物夹带出入,小人断定捕快中也一定有内应,因此小人没有告诉其他的捕头,就连手下的捕快此时也都不知。” 邓名留下的黄金根本不够偿付应付给张长庚的回扣和收买经费,储备告罄后明军就四下收购黄金,可荒郊野外哪里去找那么多金子,只好不停地派人化妆进城,从武昌、汉阳的各处商家购买。 “此人做事十分谨慎。”武昌知府接过话头,对张长庚称赞道:“他就来向下官一人报告,连下官衙门中的小吏都瞒过了,这里有一份掩护贼人的本地缙绅名单。”说着知府就掏出一张纸,递给张长庚:“参与的人数众多,触目惊心啊。” 张长庚匆匆把名单拿过去细看,知府没有退下而是顺势又凑前一步,蛮有把握地给湖南巡抚分析起来:“下官已经算过,若是想让金价上涨如此之多,肯定不是小笔买卖能做到的,贼人至少已经购买了数万两,甚至五万两以上的黄金!” “贼人要这么多黄金干什么?”知府进一步推理道:“必定是要用来行贿武昌、汉阳的官吏,与他们私通款曲,下官恳请大人速发……” “胡说!”张长庚毫无征兆地大吼了一声,把手中的名单撕扯了个粉碎,对武昌知府的分析推理也是充耳不闻,指着还跪在下面的捕头大骂道:“黄金是能吃还是能喝?你要说贼人收购大量粮食,本官说不定也就信了,他们收购这么多黄金,是嫌银子多的没地方花吗?而且贼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再说这名单上的都是本地知名缙绅,他们满腔忠君爱国之情,本官知之甚深,你这贼休要血口喷人。” “大人……”武昌知府还想说话。 但张长庚根本不给他机会,大喝一声:“来人啊,把这个诬陷忠良的贼子给本官叉了出去,打!往死里打!” 如狼似虎的总督府衙役一拥而上,把喊冤不止的捕头拖出大堂,张长庚怒气未消,继续责骂知府:“现在夔东贼人就在汉阳以北,正是全城上下一心,同舟共济之时。刚才这奸贼分明是想混水摸鱼,首告几个家境富裕的本地缙绅以豪夺他们的家财。你怎么如此糊涂?若是被这奸贼得逞,武昌岂不是要士民离心,给夔东贼以可乘之机了吗?下去,下去,此事再也休提,切勿走漏了风声,让缙绅寒心,否则本官唯你是问!” 轰走了武昌知府后,张长庚就命令心腹去把周大才子,还有武昌马军提督的老丈人请来——刚才这老缙绅就在名单的榜首。 二人听张长庚叙述完经过后,均是大叫“好险”,随后老缙绅一脸不满地责备周培公,觉得他迟迟不去收买知府未免也太过冒失。这回轮到周培公大叫冤枉,知府本来就是河南人,没有本地乡情,还一门心思地想为满清朝廷立功好向上爬,周培公哪里敢透漏风声给他。 张长庚也证实了周培公所言不虚,之前湖南巡抚也派人去送过钱,当然借口是本地缙绅捐助众多,武昌知府工作勤奋所以应当奖赏。可是武昌知府眼下最关心的是前程,而不是什么钱财,所以推辞掉了张长庚的这份赏赐,说什么不如用来奖赏士卒、打造武器。 听完后老缙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捻着胡须问道:“这厮难道就从未有过什么枉法之事么?” “老先生高见。”周培公恍然大悟,他马上对张长庚说道:“他例钱从来都是拿的,学生这就去找证人。” “不可,”老缙绅马上表示反对:“贪赃只是小过,现在汉阳北面的明……的贼人可还没退呐,难道你要让巡抚大人用贪赃的名义在这个时候参他一本么?” 张长庚呵呵笑起来,连连点头,对周培公笑道:“老先生的意思是,若是这厮私通贼人,意图献城,本官当此危机关头,就可以先斩后奏,把他拿下。” “学生愚钝,学生明白了。”周培公马上起身谢罪:“学生明日就去寻找他勾结贼人的真凭实据。” “一定要做成铁案。”老缙绅嘱咐道:“往来的书信要多,要明白无误,贼人头目对这厮的称呼要亲近,不要给巡抚大人日后留麻烦。” 周培公走后,老缙绅和张长庚又闲聊了一会儿,既然今日这事是因为金价而起,老缙绅就顺便建议道:“现在金价不错,若是巡抚大人有什么亲朋好友有黄金出售,正是好时候。” 张长庚思索了片刻,摇头笑道:“且再等几天不迟。” …… 安庆。 池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芜湖浙军全军西进,明军声势浩大,每晚连营数十座。池州府只有几百绿营步兵,本来还以为浙兵不堪一击想去捞些功劳,但不想上万浙兵呼啦啦地冲了过来,虽然没有几个有盔甲,但人人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见状池州绿营二话不说掉头回城,进城后就把城门都堵上了,派使者通知安庆,要他们这边设法堵截。 虽然明知浙军有流窜入湖广、与夔东军合流的意图,但安庆绿营的精锐同样早就去南京了。虽然比池州强些,目前安庆城内还有两千多绿营,但兵甲齐全的也就是一半,骑兵一百多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独自挡住几万浙军的样子。 荆州水营本来拿到粮草就要启程,但安庆得到消息后就通知了他们。虽然不认为这群看上去和流寇无异的浙军有攻下安庆的本事,但所谓有备无患,安庆方面觉得荆州水营若是肯留下协助,不但能够确保安庆的安全,而且还可以掐断水路,如果浙军不得不从陆路绕城而过的话,荆州水营加上安庆守军也有机会留下一部分明军。 接到消息后荆州水营果然没有立刻动身,安庆方面说的不错,现在南京已经解围,他们赶去也没有任何的功劳,还不如在这里设法斩杀一些明军,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下了这个决心后,湖广兵就登陆上岸,在安庆边上扎下营寨,安庆的守将去友军营地联络时,被这些湖广兵的军容吓了一跳。 本来守将以为张长庚只是为了应付差事才派这支军队来的,不想其中真有三千上下的披甲,五千辅兵也都是身强力壮,把营地整理得井井有条,工作时配合得十分默契,一看就不是临时抓来凑数的农夫。 统帅这八千荆州兵的统帅也姓胡,大名胡老小,最初安庆守将一听到这个名字时,就猜到他是个地方豪强,因为湖广形势紧张才被张长庚赐予官身。对方的官职告身也证明了守将的判断,不久前胡老小才刚刚得到岳州副将的职务和印信,大概也是因为时日尚短,所以才没来得及改个正式点的名字。 虽然看到这支军队有战斗力让安庆守将感到很高兴,但他在暗暗感叹张长庚厚道的同时,又开始担忧这个豪强土包子能不能控制得住这支军队了,而且守将也有些迷惑:为何会让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指挥荆州的强军。 不过见到胡副将后,安庆守将的疑惑也就烟消云散了,胡老小看上去很年轻,也就是三十岁上下,但身上颇有勇武之气,就好象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一般。得知数万浙军逼近后,胡老小在桌面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喝一声:“几万海逆,哪里够本将杀的?” 胡老小拍案时的气势,让安庆守将都楞住了,对方威风凛凛,言语声中满是金戈之音,让人油然而生敬佩、倾倒之情。安庆守将心中赞叹不已:果然是天生将种,难怪张长庚会放心把大军交给此人。 不过相比神威凛凛的胡老小,他部下的表现就寒碜多了,斥候头目回报的时候安庆守将也在边上旁听,一开始对他们的表现还非常满意:胡老小手下的斥候把周围地形、地理侦探得一清二楚,短短一两天内对周围地势的熟悉程度就不比安庆本地兵差太多了。但还不等守将夸赞胡老小的斥候精干,就听到那个头目又没头没脑地汇报了一句:“将军,安庆说一门亲事大概十五两银子就够了,比咱们那边可便宜太多啦。” 这话让安庆守将啼笑皆非,要是斥候关心、关心粮价也不算大错,这打听媳妇的价格叫什么事呢?而且守将觉得十五两买一个农家姑娘也不算很便宜,难道湖广那边婚事很贵么?不会吧,按说江南应该比湖广物价高才对。 本来安庆守将还想以本地军为主力,客军辅助,但见过胡老小还有他的军队后,守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力主以湖广兵为主力,安庆本地军从旁协助。胡老小也不推辞,慨然接过了主帅重任,他提出的主张就是迎头痛击,在城外野战击溃浙军,不让一个明军得以逃去湖广。 这样的主张也在安庆守将的意料之中,换他若是有胡老小麾下的强军在手,也绝对不会再去考虑什么坚守城池、寻找机会截杀明军后队了。对面的浙军虽然人数不少,但是根据侦察所知,他们明显没有多少盔甲,武器也远远称不上精良,大批人手里拿着的都是木棍、木矛。 现在胡老小有八千士兵,其中三千甲兵,安庆还可以提供一千披甲和同样数目的无甲兵,他们的无甲兵至少也都有把钢刀。浙军那边看起来旗鼓也较凌乱,好像不比山贼土匪的组织性好多少,一万清军杀出去把他们一网打尽便是。 等浙兵靠近安庆扎营后,胡老小就邀请安庆众将把军队移出城外,然后去他军中议事。 安庆众将赶到胡老小的中军后,对方立刻把打算说出:“本将打算擒贼先擒王。” “高见。”安庆守将赞道,若是能一举擒获贼首,那当然赢得更轻松,损失也会微乎其微,不过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如何做到这一点。是阵前奇袭,还是趁夜劫营?不过阵前奇袭并非易事,而趁夜劫营同样需要仔细侦察敌方的部署,以确保能够对敌人的中军帐做到一击必中。 安庆众将也凝神屏息,等着胡老小的下文。 “本将计划把贼首统统骗到军中,然后把他们尽数拿下。”胡老小继续介绍他的计划。 “高……高见。”安庆守将嘴上依旧称赞,不过心里却是怀疑:对方也不是傻子吧?如何能骗来军中,还尽数骗来! “不知胡将军打算如何把贼首们都骗来呢?”有个安庆的将领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已经来了。”胡老小微微一笑,接着大喝一声:“带上来。” 随着这声大喝,三个明军昂首阔步而入,全副武装的荆州甲兵跟在他们身后,等他们进营后就密密麻麻地站在帐外。 为首者面对着满营的目光,面无惧色,朗声说道:“吾乃锦衣卫千户赵天霸。” 安庆守将皱眉思索片刻,没有回忆起任何和这个人名有关的消息来,在心里下了判断:无名之辈。 “胡立涛。”另外一个明军跟着说道:“大闹昆明的胡二七就是我。” “我乃姜楠,昆明格毙洪承畴,钟祥斩杀胡全才,我都有份!”为首者身后的另外一个明军也跟着报出家门。 “啊!” 随着这两个名字报出,顿时满营惊呼,安庆守将一跃而起,向后跳出两步,把椅子都撞翻了。所有的安庆将领都全神贯注地防备着胡立涛和姜楠,再没有人看赵天霸一眼,其余二人对清军来说,都是凶名远播的巨寇。 “胡将军!”安庆守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口中焦急地大呼:“还不快把贼首都拿下?” ------------ 第五十四节 险境 随着胡老小一声令下,早就等候在帐外的甲兵一拥而入,把贼首统统拿获。当甲兵把安庆众将都捆起来押走后,其中还有人依旧没有明白过来,还在高声质问胡老小为何背叛朝廷。 清理好营帐后,赵天霸等人向胡老小见礼:“虎帅。” 跟着赵天霸一起来的还有不少浙军将领,赵天霸正式给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兴山李将军。” “虎帅,久仰大名。”浙军将领也纷纷客气地和李来亨打招呼,之前在这些人心目中,李来亨是祸乱天下的闯营余孽,赵天霸不用说也是西贼一分子,不过这次他们全靠赵天霸帮忙引路,分营后的众多管理章程也都是在赵天霸指导下制定出来的;今天更是多亏李来亨帮助,让浙兵不必在安庆附近折损太多人马。 “现在鞑子已经尽数出城,”李来亨马上召开正式的军事会议,他提议浙军作为主力去进攻安庆绿营:“我带着部队为你们掠阵,若是你们能够独自消灭安庆虏丑,我也就不出手了。” 浙军将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李来亨为何不愿意出动更有战斗力的夔东军参战,但赵天霸已经会心地笑起来:“虎帅妙计。” 略一沉吟,赵天霸说道:“虽然虏丑已经失去指挥,但浙军兵器简陋,虎帅是不是可以派一支精兵化妆成浙军,潜行到浙军营地那面,然后发起进攻呢?” “此事容易,你需要多少兵马?”李来亨想也不想地应承下来。 “一千人马足矣。” 闻言李来亨立刻叫来一个副将,让他挑选一千甲兵,马上出发赶去浙军那边,叮嘱道:“宁可绕个圈子,多走点路,也不要被安庆的虏丑看到了。” “遵命。”那个副将心领神会,马上就出帐点选兵马去了。 浙军将领都更加糊涂了,不明白为何要多此一举,而且一定要把两面夹攻变成一面进攻。见到这些人脸上的茫然不解之色,赵天霸笑着解释道:“虎帅还想多用这个身份一段时日,所以要我们单独进攻,他在边上为我们压阵,若是万一虏丑还能抵抗,虎帅当然也不会作壁上观;但若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么一点儿虏丑根本挡不住我们的雷霆一击,等大局已定后,虎帅就会帅部登船,继续东进。这样就算有鞑子逃出安庆,也会说荆州兵见死不救、临阵脱逃,而不会猜到虎帅的真实身份。” “正是。”李来亨补充道:“现在安庆城内空虚,你们可以先派一支兵马,打着刚才被抓到的这些鞑官的旗号,冒充传令兵去诈城门。嗯,这支奇兵也由我来出吧。” 说着李来亨就又叫来一个部将,让他带二百人去抢城门,不过同样要先移动到浙军那边,然后绕去诈另外一边的城门。刚才来李来亨营中的那些安庆将领还带了一些亲卫和旗手,自然也被统统拿下,李来亨让部将挑几个带去,逼迫他们去向城门守兵喊话。 “等到我们顺利夺下了安庆后,也要摆出一副和虎帅对峙的样子,等虎帅离开后可以让士兵们讥笑荆州兵不战而逃,然后有意地放几个俘虏走。”现在浙军大部分还不知道李来亨的身份,也不知道这些湖广兵都是友军,赵天霸觉得再隐瞒一、两天也不是做不到:“若是抓住安庆知府,我们也可以用他的印信、名义,在城内张榜弹劾不战而逃的荆州兵,就说是他的临终奏章。” “好主意,”李来亨抚掌大笑:“就说没来得及送出,你们帮他贴出来、传檄州县。鞑子若是得知,肯定会认为这是你们追赶我不及,想借刀杀人。” 说完后李来亨叹了一口气:“本来以为和提督相处这么久,计谋也学得不错了,原来还是不够周密。” 赵天霸放声大笑:“虎帅谦虚了,卑职在提督身边呆得可是更久啊。” 当初在武昌,李来亨见邓名执意要去南京,就建议对方和自己的军队一起行动。但邓名认为他独自行动速度较快,也不显眼可以轻易穿越清军控制区。邓名走后,李来亨就急忙调兵遣将,分批趁夜偷越过武昌,集合后打起荆州兵的旗号,大模大样地顺江而下。本来李来亨对剃头还有一定的抵触心理,但看到邓名都毫无心理负担,他也想开了:如果剃头就能更轻易的取得胜利,那也没有必要固执地坚持导致更大的伤亡。李来亨一声令下,八千夔东军人人剃头,扎起小辫,手中拿着张长庚给的货真价实的印信和告身,而且李来亨沿途也相当小心,从来不带兵进入城中,只是派精灵的人去讨要关防,如果可能顺便再要点军粮。 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接应浙兵,李来亨也没有攻打安庆的打算,而是计划继续这样乔装下去,直到最关键的时候出手给清军致命一击。 正如李来亨和赵天霸所料,失去了全部指挥官的安庆绿营根本不堪一击,浙军发起冲锋后安庆绿营见将军们都不知去向,下面的士兵顿时一哄而散,没有多少能够逃回安庆。知府本来还以为今日会有一场大胜,不想逃回来的士兵纷纷嚷嚷,说荆州兵畏敌如虎,根本不敢出营交战,而本军将领们也不知道为何迟迟不归。 正在清军惊魂未定之际,突然发现北面的城楼插上了红旗,见城破在即,安庆清兵不是逃回家中就是向明军投降,知府急忙在横梁上悬起一条白布,准备自杀。但知府踩在椅子上、把脑袋套进绳圈里后又开始迟疑了,池州等地的同僚也都曾向明军投降,但后来又找到机会反正,有这些前例在,知府不禁想到自己若是不死,说不定也还有什么机会。知府天人交战的时候,明军冲进了衙门,把他从椅子上扯了下来,拖去见明军众将。 明将们当着知府的面,尽情地把胆小如鼠的湖广兵奚落了一顿,还告诉知府他们就是在湖广军营外拦截的安庆众将,但近在咫尺的胡老小就是不敢出营救人,甚至在几个绿营将领拼死突围后都不敢开营门接应,眼睁睁地看着明军追到营前把砸门不止的安庆将领拖走。 进入安庆城的明军迅速接管了城防,同时在城外摆开阵势,面冲江边与胡老小对峙。被俘的知府、县令还有其他留守文武,看到明军果然没有多少甲兵后,对坑了安庆全城的胡老小简直是恨之入骨。 李来亨建议浙军以安庆为基地,分批向湖广搬运家属,他还给浙军派去二百士兵,一方面增强他们的实力,另一方面也充作向导。赵天霸三人则与浙军分手,有了李来亨给的向导后,他们留在浙军中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立刻转身返回去追赶邓名。 赵天霸等人走后,李来亨也下令军队上船,当夜就启程向下游驶去。第二天一早浙军小将于佑明把知府再次拖上城头,把已经人去楼空的荆州营地指给他看。昨天晚上知府在大牢里一夜没睡,虽然恨透了坏了大事的胡老小,但荆州兵已经是他最后的指望,知府翻来覆去地在心理念叨守将曾经给他形容过湖广军军容,指望胡老小突发神威,夺回安庆把他救出去。整整一晚上,知府一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动,就激动地盼望着下一刻看到大批的湖广兵冲进来,那个该死的岳州副将亲自跑来向他谢罪,喊一声:“大人受委屈了。” 现在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安庆知府望着空荡荡的长江江面,真有一种世界末日之感。这时背后于佑明又发出笑声:“本来我们今天要去攻打胡贼的,不想他逃得还真是快,哈哈,等到胡贼跑去南京,不知道他会怎么报告此战呢?” 知府满心的凄苦,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胡老小的境地,肯定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安庆方面。 于佑明就像是一个魔鬼,说着充满诱惑的话语:“你想不想报仇呢?如果想的话,你就写一封弹劾,把此战的真实情况源源本本地报告给鞑子,我们替你传书南京。” 知府很清楚这是明军的借刀杀人之计,不过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重重一点头,咬牙切齿地叫道:“劳烦给老夫笔墨,老夫这就弹劾胡贼。” 在这份弹劾里,安庆知府把胡老小骂了狗血喷头,说他见死不救、临阵脱逃、畏敌如虎,连累了安庆满城官兵、文武,不但要朝廷追究他的罪责,还警告南京方面万万不可重用此人,以防他再次故伎重施、拖累友军。 …… 与西进浙军的大张旗鼓相比,邓名带着的五千浙兵则偃旗息鼓,分成几队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几天来一直昼伏夜出,唯恐惊动了南京的清军。这些浙兵不敢走大道,就沿着应天府、宁国府、广德府的边界地带前进,这些边界地区距离各府的府城都较远,清军活动也不那么频繁。幸好有郑成功,这些日子来江南府县混乱不堪,精兵尽数赶往南京,驿站交通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所以头两天邓名一直没有被发现,偶尔遇到的农夫也搞不清这到底是清军还是明军。 但今天早上邓名的营地被一队绿营士兵发现,没能继续隐藏行踪。 现在南京已经得知郑成功退向长江出海口,管效忠、蒋国柱和梁化凤带领最有战斗力的清军赶往苏州等地戒备,以防郑军再次登陆,而地方官府也觉得大事已定,郑成功对江南的攻击已经宣告失败。如今地方官府已经不再迟疑,旗帜鲜明地站在清廷一边,他们纷纷把手中的部队派出去,搜索周围的掉队明军。 邓名遇到的这队绿营就是其中的一支,在发现这队绿营靠近营地后,邓名马上动员营内的浙兵备战,然后就领着他们出动杀出去,意图歼灭这支只有百多人的绿营部队。现在江南地方上的绿营都是战斗力极差的部队,这队绿营在遇到五百浙兵的攻击后,几乎在一瞬间就溃败了。 可绿营的迅速溃败也让邓名歼灭他们的计划化为泡影,浙兵远没有这些本地兵熟知地理,只消灭了五十余名清军,剩下都四散逃掉了。 知道行踪暴露后,邓名就带着一千人的前军迅速推进,占领了几个村镇,征集补充物资。同时全军也不再继续白天潜伏、夜晚行动,而是迅速地向东行军,一直到日落才安营扎寨。 晚上邓名和周开荒、任堂等人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再走一天我们就可以进入常州府,按照原计划我们应该沿着常州府和广德府的边境前进,然后溜进浙江境内。” 邓名等人本来希望能够摸到杭州附近才被清军发现,现在杭州防守也相当空虚,最有战斗力的杭州驻防八旗已经去了南京,到时候明军就绕城而过,全速冲向宁波府。绍兴、慈溪、宁波一带都是浙军常年活动区,不但熟悉地理,而且与当地居民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到了宁波府就很容易与舟山取得联系,得以安全出海,就算舟山没有及时派来足够的船只,依靠熟悉的地理明军也可以与清军周旋,毕竟现在清军的注意力还主要集中在苏州一带,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大量的追兵赶到。 但暴露行踪后,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现就很难说了。若是明军在杭州附近才被发现的话,那属于浙江官府需要解决的问题,就算浙江方面以最快的速度探明这支明军的实力,然后向南京请求增援的话,南京也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会不会在郑成功还没有离去的时候从苏州等地抽调部队去浙江也很难说。 但现在邓名等人依旧处于江苏境内,准确地说是在应天府这个距离南京最近的府境内,南京方面断然不会坐视有一大股明军在这里活动。 “鞑子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实力,今天早上我们只出动了几百人。”周开荒有些不自信地说道:“可能不会派大军来追赶我们,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前进吧。” “没错,鞑子是不知道,所以他们可能派几百人来追赶我们,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了,就不会被伏击,而且会有意地观察我们留下的痕迹,判断我们的人数。”任堂立刻指出:“用不了多久,我们的实力就会彻底暴露。” 东面是常州府,再向东就是苏州府,正是管效忠、梁化凤等人驻守的地区,如果听说身边就有数千明军活动的话,他们肯定会前来围剿:郑成功还在海上,只是有再次登陆的可能性而已,而常州府的明军则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即使管效忠和梁化凤都不来,那还有松江府的马逢知,”任堂提到了另外一个威胁,驻守松江的马逢知在此次战争中态度暧昧,现在郑成功大败,想必他正在惶恐不安,说不定正在后悔为何不和梁化凤一样,出兵增援南京:“马逢知手握一万五千绿营,其中有三千是骑兵,远比梁化凤的部队善战得多。说不定他会认为我们这五千人是他最后的机会,会想用我们的首级洗刷他首鼠两端的罪行,向清廷乞求一条活路。若是他只带着骑兵赶来,在我们逃出常州府前他就能赶上我们,就算我们逃进浙江他也会穷追不舍。” 邓名看着地图,继续前进进入常州府后,他们就会夹在南京和苏州之间,前后都是清军的重兵集团,除非两地的清军都毫无反应地按兵不动,连一点侦查部队都不派来,否则明军就会被清兵咬住、拖住,被侦查个一清二楚,然后在清军的前后夹击中被消灭。 “是该重新考虑一下的时候了。”邓名抬起头,对任堂和其他来参加军事会议的浙江军官们说道:“我们可以赌鞑子对我们熟视无睹,在两天之内不做任何反应,让大家能够平安回家,可你们真敢这么赌么?一旦鞑子追来,五千人不会有几个能活着到浙江,更别提去宁波了。” 即使是最归心似箭的浙江军官,此时也沉默不语,邓名继续说下去:“我们努力过了,但回家的路看起来不通了,我建议我们还是及早回头吧,现在赶回湖广或许还来得及。” 现在调头向回跑,虽然还可能受到南京清军的追击,但至少可以拉远与苏州清军的距离。 “只要我们迅速向西前进,南京方面的鞑子也未必愿意穷追,延平郡王眼下还能转移鞑子对我们的注意力。”邓名指出,现在清军已经击退郑成功对南京的进攻,在胜利在望的时刻,或许清军的战略会趋于保守。 …… 崇明岛。 登陆已经两天了,但是守军依旧坚守着营垒。 在损失了大量的高级将领后,郑成功把失去领导的士兵调拨到其他营中,但现在士兵还远远没有适应新的将领,将领也完全不熟悉这些士兵。 今天从战场上返回的将领们,一进账二话不说就统统跪在郑成功的面前,虽然他们亲自督战,但士气和组织都一团糟的闽军却依旧拿守军无可奈何。 “先吃饭吧。”郑成功平静地说了一声,招呼部下们起来,让卫兵把晚饭端进来。 “张尚书只能自求多福了。”众人默默吃饭的时候,郑成功下了退兵的决心。 ------------ 第五十五节 死地 郑成功攻打崇明岛,就是为了能够把家属安置在这里,外面有水师环绕可保无忧,这样闽军就有机会腾出手来与清军再决胜负。但迟迟拿不下崇明岛,只会让士气不振的明军变得更加趋于瓦解。郑成功得知梁化凤、管效忠等人已经到达苏州府,现在虽然他们慑于明军水师的优势不敢增援崇明岛,但郑成功同样不敢冒险,万一清军偷渡成功,以现在明军的状况,恐怕又会是一场类似南京城下的大败。 放弃攻打崇明岛后,闽军就不可能再回头支援浙军,也会失去对清军的牵制作用。郑成功虽然顾不上再管张煌言,但他决定还是分批从崇明岛撤退,有断后部队就不会被清军水师追击,也可以把苏州的清军多拖上几天——郑成功觉得对深陷内地的浙军帮助不大,只能算聊尽人事而已。 虽然这次出击南京的结果与郑成功所期望的完全不同,还损失了甘辉、余新等许多将领,但郑成功已经开始从负面情绪中摆脱出来。 在几个亲卫的陪伴下,郑成功走到海边。远望南岸,密密麻麻的火光都是清军营地的。郑成功的背后隐隐传来明军家属的哭声,她们在哀悼今天战死的亲人——由于没能肃清崇明岛的敌军,所以郑军依旧没能完成军属分离工作。 “荷兰人劫掠我国客商,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两次了,说如有再犯必定兴兵讨伐。”郑成功在心里静静地想着未来的战略。为了建立这支军队,郑成功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这次损失虽然不小,但以现在郑成功控制的海贸航线,估计有个五年也就能恢复旧观:“但荷兰人听闻我失败,难免会再起抢夺之心。如果我对他们劫掠汉家的商船置之不理,很快我的收入就会大减;反过来,如果我征讨台湾,拿下荷兰人的基地,以后澎湖、台湾之间的航道收入就不再是我与荷兰人共享,而是为我所独占……虽然这也要花费一些时间,但五年之内我依旧可以恢复军力,而且还多了一个台湾,可以用来安置家属,下次再进攻南京的时候也就不必担心后方的安全。” 清兵已经到达苏州府两天了,但是他们始终谨慎小心地沿着岸边扎营、布防,没有任何增援崇明岛的企图。如果不是眼下郑成功对自己手中军队的纪律、士气严重缺乏信心,完全不用着急离开的。看着清军那副畏惧郑家水师的样子,郑成功又在心里说道:“我还是会来的,会一次接着一次地杀入长江,登陆山东、福建、浙江,这万里江防、海防,你们能守得住多少?我不会再犯带家属的错了。” 今年郑成功只不过三十五岁,风华正茂,他觉得自己还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光复中原,为大明夺回两京。盘算了一会儿夺取台湾能给自己带来的海贸收益后,郑成功的思路飘得更远:“吕宋为西班牙人所得,他们曾两次残杀华侨,视我大明子民为猪狗,我也两次警告过他们了,不过之前一直鞭长莫及。等我军拿下台湾后,若是西班牙人恭顺,我也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耽误时间,若是他们依然杀害华侨,我可举兵讨伐。等拿下了吕宋,把所有的航道都握在手中后,收入再增加一倍不成问题,就是养二十万大军,每年发动一次北伐,财力上说不定都可以做得到。” 收起了越飘越远的思绪,郑成功重新把目光投在海对面的清军营地上。 “来日方长。”郑成功轻轻地说了一声,他的言语中再次充满了自信和百折不回的气势。 不过郑成功并不知道,在邓名原来的世界上,他并没有更多的机会了。 在那个世界,四年后,郑成功确实夺取了台湾,妥善地安置了军队的家属,独占了台湾黄金水道,并发国书给菲律宾的西班牙总督,要对方不得歧视华人并侵害华人财产。西班牙人对此置若罔闻,依旧屠杀华商,消除西班牙人的贸易竞争者。而菲律宾的华人不但是郑成功的贸易伙伴,也是他的兵源之一。得知此事后,郑成功整顿部队,联络菲律宾的华人,准备跨越重洋把菲律宾纳入中国版图,同时完成对东亚贸易的垄断。 但在郑成功预定出兵日期的一个月前,连续传来他的父亲、弟弟们被清廷杀害的噩耗,以及儿子郑经私通乳母等消息,连续的打击让郑成功一病不起。他在临死前悲愤至极:“我才三十九岁,尚未光复中原,怎么就要死了呢?”郑成功抓破自己的脸,自云无面目见明帝于地下,随后逝世于台湾。 …… 邓名返回湖广的建议在浙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好多人认为既然已经走了好几天了,那就干脆走到底,但大部分人最后还是支持邓名的决定,认为继续前进实在太危险了。苏州有通向杭州的大道,如果清军决定追击可以迅速赶到,甚至可以比明军先到,堵在明军头里;而明军需要从太湖南岸绕过去,道路要难走得多。 但争执又耽误了半天的时间,第二天明军并没能及时出发,到下午的时候,任堂匆匆赶来,告诉邓名有数百人不辞而别,自行继续向常州府前进了。听说此事后邓名也是又急又气,对任堂叫道:“他们离开大军独自行动,有几个能够逃脱?十有八九都要落入鞑子之手,现在可好,他们还知道我们的计划,等他们被鞑子捉住后,我们的兵力、虚实和行动路线也就会统统为鞑子所知。” 邓名无法再等下去,表示自己会立刻向芜湖出发,让愿意走回头路的浙兵跟上。任堂虽然很想返回浙江,但也知道在行踪暴露的情况下强行闯关凶多吉少,就说服一些浙军首领跟着邓名一起出发。见有人带头,那些还在犹豫的浙江士兵就纷纷跟上。不过仍有一些人决心冒险回家,就此和大部队分离,化整为零向东去了。 到傍晚扎营的时候,检查人数只剩下四千出头了,见邓名闷闷不乐,李星汉就宽慰道:“离开的将士目标小了很多,可能会有不少人脱险。” “很难。”邓名摇头道:“不过我现在很后悔为何昨天还要继续向东走冤枉路,当时就应该当机立断,马上回头。” 说着邓名又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后悔:“若是昨天马上回头,不但可以多出一天路程,而且大部分人见距离常州尚远,可能也不会心存侥幸去冒险,这完全是我的错。” “提督不必过于自责,毕竟这不是您的军队,凡事都需要和我们商量。”任堂闻言也赶忙安慰道:“若不是您带着卫士跟我们一起走,路上也不会那么容易避开鞑子耳目,我们可能早就被发现了。” 之前邓名总是带着卫士为全军开道,侦查前面的敌情,所以头两天浙军顺利躲开了清军的耳目;但从返程的第二天,浙军就屡屡遇到小股的地方绿营,虽然地方军队战斗力很差,人数也不多,总是被明军驱逐开,但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周围的清军已经得到警报,知道有这么一支浙军存在。 而且与小股清军的交手也拖慢了明军的速度,但凡遇到山林明军也不敢快速通过,而是小心翼翼地反复侦察,确认没有埋伏后才敢逐队通过。前队从狭窄的地形通过后,还要占领两侧制高点,以掩护全军安全通过。 “这么走下去可不好。”第二天扎营后,邓名等人感到形势更加危险,对于周围的清军部署一无所知,而阴魂不散的地方绿营能够把浙军的动向源源不断地报告给后方。今天还发生了几次小规模交手,有几个浙军在占领掩护阵地的时候自己摔伤,无论是战斗还是非战斗造成的伤员,邓名也都要携带着一起前进。要是把伤员丢弃,那无疑于宣判了他们的死刑,以后就没有人愿意执行危险任务了。 第三天又受到地方绿营的多次骚扰,还有一些清军在浙军周围故布疑阵,插旗、擂鼓闹个不停,虽然知道敌人可能也就是几十、上百个,他们是在虚张声势,但身处敌境的明军也不敢冒险,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展开戒备,警报解除后才能继续行军。 不过从下午开始,地方绿营突然不见了,这让明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到晚上扎营的时候,明军已经抵达高淳,这里是太平府、宁国府、应天府三府的交界地带,如果明天也能像今天下午这样不受到骚扰的话,那么晚上就能赶回芜湖。从芜湖到铜陵之间的清军已经不存在,明军接下去的路就会好走得很多。 眼看又回到了出发地,这些天的辛苦完全白费,浙军的士气变得很差,没能达成心愿的士兵也颇有怨言,有人又开始说三天前其实不必回头,要是卯足一口劲冲下去,说不定现在已经冲过湖州了。 整顿好营地后,邓名就让卫士们去休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冲进来,说是赵天霸他们三个回来了。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邓名见到三人后自然十分惊喜。 “怎么会找不到?”赵天霸把几封邸报从怀中掏出来,递给邓名:“我们从安庆返回后,两天前就回到芜湖了,现在那里都是鞑子。” “都是鞑子?”邓名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正是,巢县那边听说发现了张尚书的行踪,郎廷佐把他的标营都派去了,走的就是芜湖这条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鞑子的水师。”张煌言的部队拖家带口,行动非常缓慢,发现张煌言的踪影后,南京立刻派出部队追击而去:“也幸好张尚书吸引了一下鞑子的注意力,郎廷佐的标营甲骑都朝着北追去了,不然提督你们就麻烦了。” 三天前邓名这股浙军的行动被发现后,立刻让常州等地的清军提高了警惕,在确认有一支规模可能上千的明军活动后,接到警报的管效忠断定这支浙军正在冒险返回宁波,他不等南京命令,就派了三百骑兵南下湖州拦截,幸好邓名掉头,不然早已经与这支清兵相遇。 赵天霸还告诉邓名,虽然有郎廷佐的标营向巢湖方向去了,但是之前集合在南京周围的不少水师,包括江西的一些船队都已经抵达芜湖,这些水师加上携带的绿营,估计也有三、四千人:“除了南京的援军,太平府和宁国府的鞑子也知道提督的位置了。几个时辰前我从黄池过来的时候,看到打着这两府旗号的鞑子正在收缴船只,沿着河岸布防。” 黄池位于高淳和芜湖之间,高淳北面是丹阳湖和石白湖,南面是固城湖,浙军想返回芜湖的话,需要在黄池镇或者水阳镇渡河。 “他们有多少人?”邓名脸上的忧色更重,虽然可能找到可以渡河的地点,但是清军有所防备的话,明军还是难以突破。 “大概有一、两千吧,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是甲兵。”赵天霸反问了一句:“现在提督有多少甲兵?” “大概五百。” “那肯定不行。”赵天霸说出了大家的共识。 而且就算能击溃太平府和宁国府的地方部队,芜湖的清军恐怕也不是浙军能够对付得了的。 就在大家快要绝望的时候,赵天霸总算说出了好消息:“虎帅已经顺流而下,现在也在芜湖附近。” 邓名知道李来亨会随后出发,不过并不知道李来亨什么时候能到,听赵天霸叙述完安庆一战的经过后,浙军将领们又燃起希望:“只要能和虎帅会师,我们就脱险了。” “可是怎么通过黄池呢?”宁国府的绿营已经有所防备,邓名觉得强攻他们的沿河防线难度很大:“而且就算冲过黄池,我们先遇到的也多半是真正的鞑子,而不是虎帅。虎帅知道我们正在返回,但不清楚我们的具体位置。” 南京方面给胡老小下令,让他戴罪立功,领着荆州水师和南京派来的水师一起堵截西窜的浙军。 “如果我是虎帅,我会怎么做?”邓名对周围人大声地说道:“我一定不敢在芜湖与清军合营,因为怕露出破绽,也不敢轻易向芜湖的清军动手,因为一旦身份暴露就更难支援浙军。所以我会在芜湖周围游弋,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会不会突然到达江边。但我很难第一个知道情报,因为我是客军,就算某处打起来我也是最晚知道的那个……” 说到这里邓名停住了,又开始沉思。 “所以我们还是在死地。”有的浙军将领已经开始绝望。芜湖周围的清军严阵以待,浙军不但很难突破到江边,就算突破到江边,等李来亨得到消息,急忙赶来登陆支援,浙军可能也早就被打垮了。 任堂看了看周围丧气的同伴,突然对邓名说道:“提督不妨与我们约定一个地点,然后立刻去与虎帅联络,我们集中全力向约定的地方突围,提督与虎帅就在那里等我们好了。” 邓名的卫士们都扫了任堂一眼,知道他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要邓名赶快脱身,不要再管这些注定难以突围的浙军了。 浙军头目也都先后明白了任堂的意思,他们纷纷支持:“提督送了我们一路,已经足见盛情了。” “这都是我们自己要去浙江闹的,与提督无关。” “提督赶快去虎帅那里吧,说不定我们就杀到江边了,提督早走一刻,虎帅的船也能早到一刻。”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相劝时,邓名始终没有出声,而是继续看着地图沉思。 很久以后,邓名抬起头,问周围的众人:“你们敢不敢去一趟南京?” “南京?”大家都惊讶地叫起来。 “是的,如果我们向芜湖冲去,本地绿营和南京水师的反应速度一定比虎帅快;但如果我们突然出现在南京江边,很可能就反过来了;鞑子发现几千明军出现在城下,肯定会紧急向四周发出警报,但未必会立刻下令回援,毕竟南京周围有很多鞑子。首先,这样的大事,虎帅也不会不知道;其次,芜湖的南京水师和江西水师没接到命令不会马上回师,但虎帅不同,他一旦知道我们的消息,就会立刻动身来接应我们,从芜湖到南京,顺流而下一天也就差不多到了吧。” “可是提督也说南京周围鞑子云集,会比芜湖这边还多,我们能坚持到虎帅来么?” 现在南京的清军精锐不是去下游防备郑成功,就是去巢湖追击张煌言,连郎廷佐的标营都派走了,可见南京已经连多余的骑兵部队都没有了。但尽管如此,南京周围也还会有数万清军,披甲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总比这里希望更大,”邓名也不是很有把握,但他的判断是:“芜湖这里的鞑子已经知道我们的实力,发现我们后不会犹豫,立刻就会发起进攻。但南京不同,他们看到我们后,会先吓一跳,然后觉得我们不会去送死,担心我们还有后援。等他们侦察清楚了,可能要花些时间。现在南京周围剩下的鞑子都是从各地赶来的零散兵力,互不统属,彼此之间配合未必默契,我们只要坚守营地一段时间,虎帅或许就能赶到。甚至可能等虎帅赶到了,南京的鞑子还在疑神疑鬼,没有向我们发起进攻。” ------------ 第五十六节 突击 万县。 熊兰手中的兵马不多,所以他对重庆方向的清军一直很警惕,从来不曾忽视了侦察工作。高明瞻、王明德的军队向下游进发后,才离开重庆没有两天熊兰就已经得到了警报。 “重庆来了至少五千人,这如何是好?”听完侦察兵的汇报后,师爷秦修采的脸顿时煞白,急忙向熊兰叫道:“赶快派人去云阳、奉节求救兵!” “求什么救兵啊?”熊兰面色不变,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我们投降。” “又投降?”秦修采目瞪口呆。 “千总三思啊。”朴烦作为熊兰的心腹,也急忙献上忠言:“我们已经投降过邓先生两次了,邓先生要是又回四川,那我们可怎么办?” “邓先生已经去湖广了,他未必还会回四川。云阳肯定帮不了我们,奉节的兵力也没多少了,只有夔东众将能够出兵救我们,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夔东未必会出兵救我们,有这份余力他们多半会去湖广攻城掠地,救我们川军干什么?再说,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投降邓先生两次了,早就是他们眼中的反复小人,他们哪里还会在乎我们的死活。”熊兰脑筋转得奇快,在师爷和朴烦还在琢磨向哪里求救时,他已经把利害关系梳理了一遍:“就算夔东众将大发慈悲,接到消息立刻就急如星火地出兵来增援万县,我们也得独自抵抗高明瞻十天、半个月吧?你们真觉得我们能守住?危机的时候谁去堵城门?”熊兰指着秦修采和朴烦质问道:“是你秦修采去,还是朴烦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秦修采咳嗽了一声,嘴上不再表示反对,可是心里却想:“我一个读书人,为千总你念邸报、写报告的,亏你也好意思说让我去城门作战。” 而朴烦则热血上涌,应声答道:“卑职去,卑职愿为千总效死。” 朴烦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小伙夫,在熊兰的提拔照顾下,先是当上伙夫头,又当上了带兵的把总,平日里万县的兵丁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总爷”。现在大难临头,朴烦顿时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情绪来。 “好兄弟。”熊兰也有点感动,用力地拍了拍朴烦的肩膀,但话锋一转还是要投降:“我是带着你们共富贵的,怎么会让你们去送死呢?听我的,我们投降,投降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是,万一邓先生回来怎么办?”秦修采还有些迟疑,他已经见识过邓名的利害,即使现在邓名远在湖广,威慑力也比高明瞻和王明德高出多少倍。 “那还用说?”熊兰的尾音翘得高高的,好像在嗔怪秦修采明知故问。 “可邓先生说过的啊,事情可一、可再不可三,上次他已经警告过东家了啊。”秦修采见熊兰并不是死心塌地要给满清出力,急忙叫道:“东家,我们还是逃去奉节吧,不要投降了。” “不去!”熊兰把脑袋晃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慷慨陈词:“我是万县的守将,万县就是我的地盘,我的基业,没有了万县我就是一条丧家之犬,再也不会有人拿正眼看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万县。” “可邓先生要是回来……”秦修采唠叨着还要再劝。 “不怕,我可记得邓先生还说过一句话,叫做‘事不过三’,我才投降两次嘛,加上这次一共才三次。邓先生金口玉言,不能说话不算。”熊兰主意已定,再不犹豫,马上吩咐朴烦道:“你去,把万县的兵丁都召集起来,就说我要与大家商议如何保卫万县。” 朴烦虽然表示了反对,但见熊兰已经打定主意,也就跟着下了决心,顿时面上露出凶光:“千总放心吧,要是谁胆敢说一个不字,卑职就给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现在的万县兵主要是本地人,但也有一些是云阳等地的兵,熊兰出任千总后,奉节还派过来一百多名士兵。本来文安之还想着要派来更多的监视部队,但首先是因为兵力不足,后来注意力转向湖广后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在朴烦的眼里,这些外地人多半会跳出来阻挠熊千总的大计。 当天下午,熊兰就把万县的屯垦兵都召集起来,他站在一个高台上,向大家说明了重庆清军的举动。 “我这个人,一向讲求合则留,不合则去,人各有志,绝不勉强。”熊兰首先定下了基调,然后大声宣布:“重庆的五千兵马,我们是决计打不过的,我也绝不会让兄弟们白白送死,所以只要高巡抚一到,我们就开城投降;但是,任何不愿意投降高巡抚的人,我也不会强留,你们今天就赶紧收拾包袱,马上去云阳。不过我觉得云阳也不安全,最好你们到了那里也不要停留,直奔奉节方可万无一失。” 熊兰的讲话又一次让秦修采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道东家居然还信奉什么“人各有志”一说。当初跟着谭弘的时候,秦修采也亲眼见识了熊兰的手段,把谭弘的亲卫折腾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不是读书认字的话,也得呆在牢里挨饿。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若是我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劈。”熊兰赌咒发誓,表示绝不会为难那些不愿意投降的士兵,更当众宣布:“山路难行,你们走水路吧,把万县的船都带走,多带一些粮食,免得路上挨饿。” 随后熊兰就解散了部队。大部分士兵故土难离,也就和熊兰一起留下了。几百不肯投降的士兵也确实没有遇到任何麻烦,熊兰不但帮他们把辎重装船,还让他们带走了万县全部的船只,路上的口粮也都按三倍给的。 望着明军的船只渐渐远去,朴烦脸上满是不解之色,而秦修采这时才找到机会问道:“东家,您一开始就想好了吗?” “正是。”熊兰答道。早在打算投降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礼貌地送明军离境,绝不让自己手上沾上明军的血。 “东家大才。”秦修采由衷地称赞道。别看熊兰不如谭弘那样出身将门,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后,秦修采对这位新东家的才能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认定熊兰会比谭弘更有前途,今天的处置更是加深了秦修采的信念。 “邓先生在建昌时说过,现在天子弃国,大明律已经作废不管用了,他与四川兵将、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我可没杀人,也没有伤到一个,邓先生有什么理由降罪于我?”熊兰得意洋洋地说道:“只要天子还在缅甸,就没有叛逆一说了。” “可这毕竟还是叛逆啊。”朴烦依旧不放心。 “邓先生天家贵胄,我只是一个小小千总,邓先生会为了我而失信天下吗?” 转天,王明德带着前锋悄悄到达万县附近,打算偷袭明军,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他的部队刚在隐蔽地点登陆,对面就敲锣打鼓地迎上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熊兰,他又一次自缚双臂,向王明德口称“死罪”不已。 经过前两次的失败后,熊兰第三次向满清投降的行动终于大获成功,王明德亲释其缚,宣布万县所有的投诚官兵都一概留任。后队的高明瞻得知此事后,全速赶到万县安抚降军,然后急忙向保宁的川陕总督报捷。 李国英接到报告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当看到高明瞻的人事安排后他有些不解,对使者说道:“熊兰投降有功,不重赏不足以显示朝廷的仁德,高巡抚怎么只赏了点银子就算了,依旧还是个绿营千总?我觉得该给他一个万县守备,其实这献城之功就算挂个游击的衔也不为过吧?” “总督大人有所不知,这熊兰是个妾生子,”使者答道:“当初还是靠他姨娘给谭弘做妾才捞到个把总身份。” “原来如此。”心中的疑惑得解,李国英满意地点点头,千总、把总这样的小军官他本来就不会放在心上,熊兰的事也就是随口一问,注意力随即转到高明瞻后续的军事行动上。没过多久,南京的战事传到川陕总督衙门,李国英震惊之余,万县的事就暂且放到一边了。 …… 在熊兰投降的那天,邓名已经带队来到了江宁镇西北。 这几天明军昼伏夜出,沿途一直没被清军部队发现。明军的部队在方山、牛首山南面潜行,利用山势隐藏自己的行踪,避开南京哨探的耳目。为了鼓舞士气,邓名也不再对这些浙兵隐瞒身份,干脆告诉他们自己就是大闹昆明、威震湖广的江南提督——而这也确实起到了显著的效果,本来对前途悲观的士兵们顿时燃起了新的希望。 本来应天府周围人口稠密,但郑成功逼近南京后,附近的百姓纷纷外逃躲避战火,郑成功抵达后和清军对峙十几天,百姓更是逃散一空。战事刚刚结束,南京附近有大量的清军活动,现在要是被当兵的抢了,官府也绝对不会过问,百姓知道这点,所以仍在外躲避。明军途径的地方,比太平府等地显得还要荒凉,到处空无一人,很多农舍的房门都没有掩好,显然主人离家时非常匆忙。 “南京在我们的正北,大胜关差不多就在我们的正西面,西南是江宁镇。”邓名把浙兵将领聚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我们肯定不能绕过南京,不然南京一下子就发现我们的虚实了。江宁镇和大胜关,我们挑一个地方扎营,然后大张旗鼓地在南京周围炫耀武力,接下来就看李将军什么时候到了。” 从高淳到这里一路上无惊无险,这并不仅仅是因为百姓逃荒,也是因为清军完全没有防备,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浙军会自寻死路地向南京开进。明军通过的地区既没有大道也不沿江,偶尔遇到的几个绿营兵也相当缺乏警惕性,不是被明军消灭就是糊弄过去,没察觉到后面跟着的大批浙兵。 侦察的结果很快报回营中,江宁镇没有清军驻扎,而大胜关则有一批清军,据李星汉观察大概有一、两千人的样子。 “他们挖壕沟了么?”邓名问道。 “没有。” “修筑营墙了吗?” “也没有。” 邓名有些惊讶地说道:“大胜关紧靠长江,我们的来路上那些鞑子全无戒备也就算了,怎么监视江防的也这么松懈?” “延平藩和张尚书一东一西,已经远离南京而去,如果芜湖和镇江都没有警报,南京的鞑子又担心江防做什么?”李星汉侦察大胜关周围清军的动静时,还在林边遇到一小队打猎的敌人,李星汉远远和他们挥手打招呼,叙述完毕后他笑道:“提督,我们应该是选大胜关扎营吧?” “嗯。”邓名点点头:“既然鞑子认为现在是听曲看戏的好时候,那我们就去和他们凑凑热闹。” 说完邓名就向浙军将领们解释起来,告诉他们为何进攻大胜关:“大胜关的鞑子距离江宁镇很近,如果放任不理,他们会很快开始侦察我军的兵力,南京的鞑子就能知道我们的虚实;如果大胜关的鞑子戒备森严的话,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去江宁镇扎营,能拖多久是多久。但眼下是个良机,打垮了他们会让南京的鞑子惊疑不定,认为我们兵力雄厚,就断然不敢主动进攻,从大胜关逃回去的鞑子也会夸大我们的实力;而且这仗一起,肯定会惊动江防烽火,就等于是替我们通知李将军了。” “一、两千人,恐怕披甲也得有数百吧,不过听起来像是乌合之众。”任堂和其他浙军将领也都信心十足,觉得对方很可能是从各地召集来的衙役、县丁之流。 “让士兵们好好休息,三更时我们起床吃饭,然后摸到大胜关的边上埋伏起来。” 如果劫营当然是晚上比较好,不过这个任务需要由有战斗经验的士兵来执行。浙军现在称不上是精锐部队,肯定要全军压上,如果半夜去劫营,恐怕会发生难以预料的混战,邓名并不打算冒这个险。天蒙蒙亮的时候清军还在沉睡,只要能看清敌我,就立刻发动进攻。 根据商定的计划,当天边刚一露出白光,邓名就与四十五名骑兵率先进攻——除了他的卫士,浙军也有一些拥有马匹的战士——紧跟着,全体浙军就一起发起突袭。 马上就有人对此表示反对:“提督乃一军之主,不可轻易犯险。”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作为一军之主都不犯险,那士兵们为何要去冒险?”邓名反驳道:“说不定他们被抓住了还能求得一条活路,起码不会被千刀万剐吧?我不拼命,如何让将士们出力?此事不必再说。” 军中的将士早早睡下,夜里三更时候被叫醒,伙夫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粮。大家吃饱后,全军分成许多纵队,每个士兵都用绳索与前面的人连在一起,由眼睛最好的士兵带队,利用黑夜的掩护,默默地向大胜关赶去。 邓名走在前军,最早来到清军的营地边。现代人的营养充足,没有夜盲症,在月光下邓名可以看得见周围的东西。正如李星汉所说,对面的清军并没有修筑营墙,夜幕中可以直接看到他们的帐篷。观察了半天,邓名连哨兵都没有看到,清军也没有部署环绕整个营地的篝火,隐约有一座堆起来的东西,好像是一堆篝火的灰烬,但其中没有任何光亮——估计是因为没有人添柴而熄灭了。 邓名从前面侦察返回来后,挨个去找军中的浙兵将领,进行最后的战前沟通。然后回到军阵的后部,和突击队的士兵们一起静静地守在坐骑旁边。 当地平线上开始透出一线灰白色,邓名示意大家开始进行准备,战士们纷纷解开绑在马嘴上的绳索,最后检查一遍身上的装备和武器。 “提督,士气好像有点小问题。”任堂是个读书识字的人,也会骑马,战前坚决要求参加突击队。此时他凑到邓名身边,小声地说道。 周围缺乏战斗经验的浙军士兵们都很紧张,他们趴在地上,紧紧握着手中的木棒,死死地望着清军营地的方向,不少人的额头上都满是冷汗。随着天边的灰色渐渐露白,这些士兵的汗水也更多了。准备跟随邓名发起突击的浙军士兵,有几个人也缺乏战争经验,大部分是第一次参加较大规模的战斗。就连浙军的将领,参加过几千人大仗的也只有一、两个人,浙军从上到下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不要紧,等我们冲过去,他们自然会跟上来的。”李星汉对任堂说道。 “希望他们快一点跟上,”周开荒有些担心,一旦骑兵冲进了清军的营地,很快就会把所有的清兵都惊醒,明军步兵必须迅速赶到,不能让清军有时间做出反应:“他们跟得越慢,伤亡就越大。” “嗯。”邓名也注意到了军队中普遍的不安情绪,他觉得与其让队伍脱节,还不如稍微晚一点带着突击队冲进去。 眼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邓名翻身上马,其他骑士也随后跟上。 穿过人群来到阵前,邓名并没有如同计划中的那样立刻向清军营地冲去,而是勒定战马,转身望着身后那些还趴在地上隐蔽的士兵们。 “你们都认得我,我就是邓名。”邓名用尽气力向大家喊道,在寂静的黎明中,他的声音被传得很远。 “提督……”见邓名没有发起突击,而是在敌营的眼皮底下大喊大叫起来,任堂有些不解和吃惊,但他强行忍住,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和其他人一样等在邓名身旁。 “今天谁和我一起流血,他就是我邓名的兄弟。”邓名大喊着,毫不客气地抄袭了莎士比亚伟大作品中的一句话,停顿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喝道: “全军起立!” 从容地转过马身,邓名遥望对面的清军营地,好像已经有人被惊动了,正从帐篷里钻出来。 “跟我来。” 邓名拔出马剑,再不回首,全力向着清军的营地驰去。 ------------ 第五十七节 轻取 明军的骑兵们一直冲到清军的帐篷边缘,并没有遭到任何的有效抵抗,看到邓名他们杀过来的时候,刚刚钻出帐篷的清军士兵大部分还都不知所措,反应最快的那些也只来得及发出示警的大喊声而已。 冲进敌军的营地,轻松地砍倒赤手空拳的敌人,浙军的骑士们都很兴奋,看到面前的敌人背冲着自己逃走后,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追击。不过邓名等人和这些浙军不一样,他们已经进行过多次的袭击,以往邓名每次战后都会总结经验,发现能够对己方构成威胁的还是那些尚未失去组织的敌人。 今天虽然明军骑兵分成几队,但每队的领头人都是邓名的卫士,他们冲进敌营一段距离后,就不再继续追击那些溃逃的敌人,而是回头寻找那些还试图抵抗的清兵,这也是邓名在战前反复交代过的注意事项。 明军在营外布阵时,把几百有盔甲的士兵部署在前排的位置,但发起冲锋后,最早跟着骑兵冲进营地的,竟是一些位置相对靠前、跑的又特别快的无甲兵。他们抵达清军的营帐前时,邓名等骑兵已经冲了过去,正在驱赶最早钻出帐篷的那些清兵,此时又有一些清兵被喧哗声吵醒,昏头涨脑地出来看究竟。不少颗脑袋才刚刚探出营帐,迎面就是一只棍棒带着破空之声袭来,重重地敲在天灵盖上。 很多从梦中惊起的清兵,被击中脑壳的时候仍眼光迷茫,“咚”,明军一棍下去带着清脆的响声,棍子从敌人的头骨弹起来之后,敌兵仍是一脸的茫然。让攻击他们的明军心里也有些发毛:难道遭到全力的一棍,敌人竟然行若无事,他们难道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不少明军见到这个场景,其中有一些人已经想着要举起棍子,再打一棒看看反应了,差不多在攻击者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被击中的人也会突然色变,发出“哎呀”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有的人一声不吭就此再也站不起身,还有些人则仍有挣扎的余力,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 至此明军也都明白过来,不是自己下手太轻,或是对方有金钟罩之类的神功,而是敌人反应迟钝,完全没有进入战斗状态。心中大定的明军更不犹豫,一部分人继续向前,敲打着前面更多探出帐篷的脑壳;还有一些人则痛打落水狗,棍棒雨点一般地落下,全力向地上的清兵身上招呼过去。 之前无论是刘体纯、袁宗第,还是郝摇旗、贺珍,都常给邓名讲解战术,其中也有步骑的配合问题,邓名每次都把对方的谈话记录下来,之后慢慢钻研。每当这个时候,邓名常常还会把卫士也都喊上,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一起讨论。 几个将领各有各的骑兵心得,战术也有很大的差别,甚至彼此看不上。即使是刘体纯和袁宗第这样关系亲密的朋友,尽管他们的战术都来自于闯营,但私下里也都认为自己的战法更妙,若是邓名拿着袁宗第的战术询问刘体纯,对方肯定会建议他不要再研究袁宗第的战术了,全盘学习他刘体纯的先进方法就是。在邓名看来,可能也就是爆破这种新型的军事技术,大家还会开诚布公的进行探讨,但估计很快也会各自发展,形成多个门派,各有各的花招绝活——邓名并不知道其实现在袁宗第、刘体纯等四将对爆破技巧已经有所藏私了,原因既有这个时代上信息传输不便的原因,也是封建军队中各个派系自然而然的行为。 遇到李来亨后,邓名发现小老虎也有相似的自负,李来亨认为他对骑兵、步兵的协同战术是闯营最正宗的嫡传,袁宗第、刘体纯他们虽然是李来亨的叔伯长辈,但绝不能代表闯营一脉的最高军事水平。 在与卫士们探讨各种闯营战术时,周开荒是最坚定的拥护者,他认为袁宗第的各种手段尤其精妙,而赵天霸就多有不以为然之处,常常引用西营晋王系的一些战法来攻击闯营的思路。邓名卫队中人数最多的是旧川军系,这个派系的首领李星汉认为:在战术方面,无论是周开荒还是赵天霸都摆脱不了一贯的流寇作风,其它战术,比如步、骑的配合,李星汉认为邓名最应该相信的是川军的经验,毕竟这是正规战术,在堂堂对阵方面,川军的方法显然要比流寇的野路子要强很多。 为此李星汉和赵天霸、周开荒常常争得面红脖子粗,当着邓名的面大喊大叫,这是大明官兵三百年的沉淀积累,是价值连城的知识财富。 李星汉的话虽然引起了邓名卫队的一片嗡嗡喝彩声,但也导致赵天霸和周开荒同仇敌忾,周开荒立刻冷嘲热讽:三百年的沉淀积累,被闯、西两营打得满地找牙,这么没用的知识不要也罢;而赵天霸则挖苦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坚持传统的明军都被鞑子消灭了,现在剩下的都是闯、西两营的人马。 最后还是邓名出来打圆场,同时严禁互相批评——邓名发现如果允许互相批评,最后就会变成无休无止的互相贬低,各个派系的人都会拿着显微镜(如果他们有的话)去寻找其他派系战术上的缺点,然后进行无限放大,上纲上线,以偏概全,称其为一钱不值;而在维护本派系战术时,即使明知是错误也要坚决捍卫,强词夺理,极力狡辩,一定要把本派系的理论说成是完美无缺……虽然夔东众将和这些卫士都不是文人,但邓名发现他们给本派系战术文过饰非的本事其实一点儿也不差。 因此邓名的战术研讨会,只研究各派的共同点,绝不涉及差异点。任何理论或是思路,邓名觉得只要能被各派都采用,那就说明有合理之处——当然如果与科学相违背,可以被证伪的共同点,比如类似和尚能导致火药威力大增之类的,邓名也毫不犹豫地摒弃。 突击涉及到骑、步战术,邓名发现各派似乎都讲求一个配合问题,就是骑兵和步兵原则上要协同作战、互相掩护。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明军四川系、西营晋王系以及闯营各个系统都给出了大量例外情况。很难验证这些例外的正确与否,因为一旦讨论到这种理论差异,卫士们就会发生激烈的争论,并且都是对人不对事的态度。即使同属川军系统,李星汉阵营内部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而且水火不容。因此邓名只能认为,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把步、骑协同视为最重要的作战原则,具体战术应该围绕着这个中心来实施。 今天邓名就抱着这样的打算,在进攻前他宁可牺牲一些马队的袭击突然性,也要保证步兵的跟进速度。而在马队杀入敌营后,明军的骑兵屡屡回头,协助己方步兵作战。每一个明军骑士都睁大眼睛,在战场上寻找着正在组织起来的敌军。如果发现这些抵抗核心正在明军步兵前方形成,明军骑兵就会立刻发起攻击,与本方步兵两面夹击,在其尚未形成前就予以摧毁;而如果是在明军骑兵眼前形成,那就可以稍微放一放,邓名认为明军几十名骑兵的最主要工作不是独自击溃、消灭全部的敌军,而是保证明军的步兵能够不断前进,顺利压倒对手。 在骑兵的配合下,明军步兵的进展很快,零星试图进行抵抗的清军,不仅要面对人数处于绝对优势的明军步兵,而且马上会受到背后的骑兵突袭。每次看到有清军军官模样的人,在声嘶力竭地聚拢身边的士兵时,明军骑兵就会把他当作重点目标,尽快赶来攻击,在这些清兵形成团体前就将其打散。 明军锋线向前推进的时候,后面的步兵正在和残敌交战。与骑兵不同,步兵的行动邓名并没有进行太多的规划,总的设想就是喊一声,然后全军发起冲杀。这个思路和在长江边伏击谭弘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浙军现在的情况和那时邓名身边的军队也差不多,缺少武器、装备和军官,而且战斗经验比那时的明军还不如。 由于地形、敌军的缺乏防备、还有邓名的表率作用,今天浙军发起进攻时的速度倒是要比伏击谭弘那次强,但冲进敌营后的表现则相差不多。前面的浙兵勇猛突进,紧紧跟在骑兵的后面,甚至没有时间去检查那些抛在后面的营帐中还有没有敌人;后面的明军士兵冲进敌营后,就开始撩起帐篷检查是否还有残敌。随着锋线迅速向前推进,跟进的明军也发现了越来越多落在锋线后的敌人。 明军就开始与这些敌人交战,再后面的一些明军上来帮忙,还有一些则完全没有把这些散兵游勇放在心上,挥舞着棍棒,高呼着向前追赶锋线去了。眼下的形势就是,前锋继续高速推进,后方也发生了大规模的混战,进入营地后,浙军的将领们迅速失去了对部下的控制能力,他们只能对局势自行作出判断,或是招呼身边的士兵继续突进,或是停下来收拾躲藏在帐篷中的敌兵。不管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些将领能够控制住的士兵数量都在迅速地减少,很快他们能够指挥的部下就仅限于他们视野所及的范围内。 由于不知道敌军的中军帐位置,所以邓名今天并没有计划突袭敌军首脑,他原本估计清军很快就会开始形成抵抗线,阻挡明军锋线的快速推进,随着明军锋线受到阻挡,更多的清军得以组织起来,进一步减缓明军的推进速度。邓名认为这是必然会发生的局面,尤其是他强调过,骑兵今天的第一任务是掩护步兵。 战前的研讨中,明军军官们都认为这条抵抗线会把明军远远地挡在清军的中军帐外。假如清军主将的帐篷位于营地正中的话,乐观估计,明军能够顺利突破三分之一到一半距离的外围营地。这个时候清军将领的亲卫应该就已经披甲赶到参战。浙军缺少兵甲,这些装备精良的将领亲卫能够争取很多时间,让清军的防线得以组织起来,最后形成一道坚固的战线,把主将大营保护在身后。 因此战前明军也是尽可能地展开,形成更大的包围弧圈,希望能够让清兵的抵抗线变成一个凸出的弧形。等形成僵持后,明军的骑兵当然就不再可能轻松突入敌后,然后与步兵前后夹击敌军,那时明军的骑兵就会从两翼包抄,力求把清兵包围起来,或是给敌方施加足够大的压力,迫使对方主动后撤,给明军以趁胜追击的机会。 但出乎邓名意料的是,清军的抵抗线迟迟没有建立起来,现在明军的锋线已经横扫整个清军营地的三分之一,清军的抵抗依旧显得十分凌乱,面前没有一道坚固的战线,而是松散凌乱的一团团敌人。虽然这些抱团的敌兵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但总体上依旧是各自为战,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缝隙,明军的骑兵依旧可以从有组织的敌兵身边突入,把零散的敌兵追得亡命奔逃不敢回头,然后转身协助步兵攻击那些成团的敌兵。 由于清兵没有组成抵抗线,明军的弧形包围圈也形成不了,混战的局面让前后明军愈发脱节。很多明军士兵在消灭了帐篷里的敌人后,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他们的盔甲穿上,其他的明军士兵看到了,也顾不得追赶锋线,而是四下寻找兵器和盔甲,起码要把手中的棍棒换成一把钢刀。 这时邓名已经越过了清军营地的中线,在营地中心位置,邓名才刚刚看到几个披着盔甲出来应战的清兵,这几个屈指可数的甲兵军服也很乱,头盔好像都有些歪,显然是匆匆系上的。看到这些甲兵后,邓名犹豫了一下,放弃了直冲进去,寻找对方主将踪迹的冲动,而是按照事先的计划绕过清军营地中心,继续向前扰乱敌营——既然局面已经如此混乱了,那就让它变得更混乱一些吧——邓名感觉眼下的局面越来越像是伏击谭弘时的场面,两军都杂乱无章,那这个时候如果能够驱散更多的混乱敌军,明军最后就是依靠人数也能压垮对手。 纵马从一个营帐前驰过时,有一个清兵从里面撩帐而出,邓名马剑挥落,那个敌人应声向后倒去。邓名注意到被杀的敌人虽然没有披甲,但穿着上好的马靴,应该是个军官之流。现在已经深入到清军营地的中心地带,周围很多营帐可能都是属于军官或是亲兵所有。在这一片大乱中,邓名还听到好像有女人的惊呼声。 很快邓名的怀疑就得到了证实,继续向前冲击的时候,他的坐骑差点就撞上了一个女子,这个女人刚刚从一顶帐篷后面钻出来一半。邓名的战马贴着她的额头冲过去,当时邓名的马剑就举在空中,见到人影后本能的就要斩下,但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女子的长发,还有她仰起的面孔。 是个年轻的女子,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对视,邓名还是从她眼中看到强烈的恐惧和泪光,也看到这个刚从帐篷中爬出一半的女子,已经露出来的上半身是赤裸的。 …… 战斗前后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结束的远比明军预想的要迅速,清将在中军帐进行的垂死挣扎,也没能坚持多长时间。 “这些鞑子是扬州绿营,五天前刚到的南京,他们到的时候延平郡王已经退兵了,得知芜湖有警报后,就从南京出发,要赶去上游方向。”审问过俘虏后,邓名把众将召集到一起,给他们介绍情况:“他们本来就是要去对付我们的,结果在这里被我们打了。” 这些绿营希望能够乘船去芜湖,但是水师刚运送另外一拨绿营去上游,一时没有船只,他们就在大胜关扎营,想等水师返回再说,省得自己走路。 “扬州绿营有一千二百披甲,大概是我们甲兵的两倍半,营中有一千五百辅兵,其中三百是到南京后郎廷佐拨给的。今天我们消灭了两千左右的鞑子,逃走了六百至七百……俘虏供称他们有二百匹军马,其中一百匹战马,现在我们缴获的数字是一百八十八匹,剩下的可能是被逃兵带走了。”现在浙军正在清点缴获,虽然逃走了几百清兵,但他们的盔甲大多没来得及带走,邓名估计缴获数差不多也该是这么多:“这是一支比较强大的绿营,所以南京才会派他们去芜湖,无论是要防备还是伺机夺回安庆,都能起大作用,至少要比在黄池拦截我们的那些地方绿营要强大得多。” 停顿了一下,邓名对众人说道:“在黄池堵截我们的绿营鞑子,可能也就几百披甲,肯定没有骑兵,但我们与他们交战,就算侥幸得胜也会伤亡惨重;但今天消灭了扬州绿营,我们却是易如反掌。这就是有备和无备的区别,有备即使兵力弱小,一样能让强敌忌惮;无备,便是兵强马壮,也不堪一击。诸位,将来我们领兵,便是在安全的地方,也万万不可忘了修营墙、挖战壕,就是每天少走点路,也不要疏忽了工事,以致追悔莫及。” 众人纷纷应是,只有穆潭想起闽军的十几万精兵强将,偷偷地叹了口气。 战后明军还发现了不少妇女,其中不少都是镇江人。郑成功撤退后,清军“收复”镇江、瓜州等地,管效忠、蒋国柱就以光复城市为名,把城中的妇女赏赐给军士,扬州绿营适逢其会,也分走了一批。江南提督管效忠和巡抚蒋国柱,在尾随郑成功东进的路上,就把镇江、瓜州等地的妇女卖掉,然后又把无锡等新光复的城市的妇女掳走;现在他们在苏州,打算等离开苏州时再把这些妇女也卖掉。清军每过一处,后面就有大批的“光复”城市的百姓跟来,在城市里贴满榜单,寻找被掳走的妻女,想花钱赎回亲人。 扬州绿营本也打算照此办理,但南京是省城,又没有被郑成功攻陷,自然谈不上收复,所以不允许客军掳掠,扬州绿营就打算把这些女子先带去芜湖,在开战前卖掉,等收复了安庆后,可以再掳掠新的,这些女子最后也会在南京或是扬州出售。 听完了这些女人的遭遇后,邓名只是摇头叹气,下令为她们建立一个女营,不许士兵前去骚扰。 ------------ 第五十八节 处罚 大胜关之战,明军战前的侦察显然不够周详,明明敌人营地中差不多有三千清兵,李星汉却认为只有一、两千人。主要原因一方面是侦察时间太匆促,另外也是清军麻痹大意,完全没有戒备,营地周围没有几个哨兵,使得明军斥候得出对方实力不足、乃是乌合之众的印象。从战斗结果看,这一支近三千人成建制的绿营部队,抵抗的强度并没有达到邓名的预计——原本邓名认为营中最多是两千杂兵。 此战明军俘虏了数百俘虏。卫士们根据前几次的俘虏政策,估计邓名还会对这些俘虏比较宽容,但是今天邓名的反应却完全不同。邓名对卫士们和浙军军官们说,让那些被明军救出来的妇女去指认一下,凡是把她们从家中掠走的清兵,还有那些在镇江抢x劫民财的清兵,都要挑出来,看看能认出来多少。 “这些乱兵,还有他们的军官,”邓名轻轻挥手作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对浙军军官们说:“你们看着办吧。” 虽然邓名没有明确交代要怎么处置,但显然是不打算让他们活,也就是捆起来扔进江里还是斩首的区别。 不但邓名今天的表现出乎卫士的意料,而且卫士们和浙军军官们的反应同样出乎邓名的意料。 “杀俘不祥。”任堂首先提出反对意见。 在战场上士兵即使将跪地求饶的敌兵杀死,任堂也不会认为这是杀降,只是不接受对方的投降而已。在这个问题上,邓名的看法也差不多,不可能为了敌人去责怪一个己方正在战斗的士兵。 但幸存到战后的敌军士兵,或是成建制放下武器投降的敌军,邓名之前一直给予很好的待遇,任堂反对的是将他们无缘无故地处死。 “我并非无缘无故地处死他们,他们奸x淫掳掠,不能饶恕。”邓名反驳道,对于洗城这种行为他感到无法容忍,邓名奇怪地问道:“张尚书有令,士兵就是拿了百姓一文钱也要处死,你认为张尚书做得很对。但这些祸害百姓,抢掠、贩卖良家妇女的贼,你居然会替他们求饶?” “既然提督连他们的叛国罪都放过了,怎么还追究他们的掳掠行为?”一个浙江将领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解之色,他们并不是抗拒邓名的命令,而是对他的理由感到奇怪:“鞑子凶残,张尚书说过,我们堂堂王师就是和鞑子不同,鞑子掳掠百姓,而我们秋毫不犯;鞑子杀降兵,而我们给误入歧途的敌兵一次改悔的机会。” “我不是杀降兵,我只是觉得这些人罪有应得。”邓名再次为自己辨解起来。 在这个时代,把良家女子从家乡劫走,她们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回家了。虽然有一些富裕的人家可以沿着军队的行踪,一路寻找女儿的下落,但大部分家庭没有这样的能力。邓名知道,清军的这种行为不但摧毁了很多女人的一生,破坏了无数家庭的幸福,还会导致很多被掠走的妇女悲惨地死于异乡。最让邓名愤怒的是,其中很多罪犯是汉人,他们犯下这种罪行后却若无其事。刚才审问几个俘虏的时候,邓名感觉到他们没有丝毫的愧疚和自责,把这种丧尽天良的行为看成是平常的事情,为自己开脱道:这是将领和长官在劳军,大家都去抢所以我也抢一个,将来就算能卖一两银子也好啊。 听完邓名陈述的理由和想法,浙军将领们显得更迷惑了,几个卫士也皱起眉头,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 “十恶不赦的叛逆可以原谅,而掳掠却是死罪……”任堂全神贯注地倾听以后,问道:“在提督的心目中,背叛朝廷和伤害百姓,到底哪一种军人更不可饶恕呢?” 任堂的问题让邓名一愣。毫无疑问,叛逆应该是更严重的罪行,封建社会以效忠朝廷为第一原则;善待百姓因为有助于稳固朝廷的统治,所以也是必要的。但当国家需要军队效忠的时候,朝廷不会介意用百姓的性命、财产去奖赏军人。 邓名心里思考着,之前反正的清军将领就是现成的例子,李成栋就是其中的典型,虽然他一次次残酷地屠杀百姓,但只要能够反正,重投大明旗下,那他之前残杀百姓的行为在朝廷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在湖广的时候,邓名抓到了大批俘虏,不加虐待地予以释放,现在湖广的清军已经深信邓名不会追究他们的叛逆行为;现在的情况也类似,南京周围的清军肯定会睁大眼睛,看邓名如何处置战俘,是不是会宽恕他们曾为清廷效力的罪过。但尽管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邓名依旧难以释怀。 和那些与邓名缺乏接触的浙军不同,对邓名的卫士们来说,这个问题倒是一句点醒梦中人,赵天霸和周开荒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他邓名的卫士也都消去了疑惑之色。不过卫士们并没有执行邓名的命令,对战俘的处置被暂时搁置,眼下最紧迫的问题还是审讯俘虏,搞清南京敌军的实力。 在大部分人都退下后,李星汉突然对邓名说道:“先生有爱民之心,但是如果处置了这批俘虏,其他人不会相信先生是为了还百姓一个公道,而会认为先生是因为南京周围的绿营帮助鞑子、为鞑子出力,所以才不肯赦免他们。” “嗯。”邓名点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除了李星汉以外,周开荒等人也持相似观点,那就是对俘虏的处理必须慎重,若是明军一贯不赦免战俘也就罢了,现在好不容易在湖广积累起一些好名声,也开始从中受益,如果这次处置不当就可能前功尽弃。 邓名依旧没有解释什么。 因为绿营一贯祸害百姓,绿营的大部分士兵或多或少都做过坏事,即使邓名的态度清楚地为天下所知,也会导致那些有劣迹的绿营拼命抵抗。既往不咎的宽大态度可以体现君王的明智,即便是永历都知道,效忠朝廷的义举足以抹平之前的一切罪行。如果永历把李成栋滥杀无辜的种种恶行看得比效忠朝廷还重要的话,那么天下人就会认为天子很愚蠢,是宋襄公第二、是妇人之仁。 因为部下的反对,邓名暂时没有让受害的妇女去辨认罪犯,只是告诉部下他需要考虑一下。 随着邓名的怒火渐渐平息,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嗜杀,这些小兵毕竟不是罪魁祸首。当然,其它的理由邓名还是无法接受,他认为公平和正义虽然难以获得,但却值得争取,而且有不容置疑的重要地位。邓名感到无法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天平上,用“是否对统治有利”做唯一的权衡标准,根据这个标准来决定取舍。 卫士们退下后,周开荒对赵天霸说道:“这样也好……” “对你们当然好了,”周开荒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星汉就插嘴道:“要不是先生这样仁厚,你们两个闯贼、西贼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若是其他人这么指责自己,赵天霸和周开荒都会马上翻脸,但被李星汉称为贼,两人只是微微一笑。 “说到底不过是几百个小兵而已,就是杀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刚才说得未免也太严重了。”方才赵天霸一直默不作声,对邓名的态度不置可否,现在他对伙伴们说道:“我们固然深知先生的心思,但其他人怎么知道?绿营很可能会认为是降兵中有人出言不逊,冒犯了先生,才导致这个下场;或是先生有心腹阵亡,杀俘泄恨。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啊,不会真有人把这些小兵的死活放在心上的。你们是关心则乱。” 听赵天霸这么一说,周开荒他们也觉得有理。可是李星汉还是有些担忧:“先生已经放了那么多俘虏了,我就怕先生小不忍则乱大谋。” “能乱大谋的小,也不会太小了,是不是?”赵天霸哈哈笑道:“连续释放了三次俘虏,每次都发给遣散银,前后共计数万人,这么大的名声岂是能轻易损伤的?就算先生把这几百俘虏一个不少地都杀了,天下都未必会有人信,至少湖广那边的人是肯定不信的,就算信也会替先生找出理由来的。要想动摇先生的名声,除非……嗯,除非……” 赵天霸想了好几个数字,都觉得还不足以撼动邓名已经拥有的宽大名声,最后说道:“除非是管效忠、蒋国柱或是梁化凤这样大头目决定向先生投降,而先生却因为他们是镇江等地奸x淫掳掠的元凶而不肯接受投降,坚决地不赦免他们。” “这不可能。”李星汉大笑起来:“太荒唐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赵天霸也不信这种事情会发生,他进一步说明道:“比如,这三个人中的某一个要率军反正,但先生要为镇江的百姓出头,把元凶杀了祭奠死难的百姓,或是当众处死他,给那些妻女被掳的百姓出气。这样就会天下震动,绿营就会知道先生不会赦免他们以往犯下的罪,不要说北方的绿营,就是湖广的绿营听说了此事,都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心思来了。” “那也太妇人之仁了,先生虽然仁慈但也绝对不是宋襄公。”周开荒越听越感觉这比方也太离奇了,如果把这种重量级的人物放在君王的天平上衡量,即使另一边是数以万计的百姓,管效忠、梁化凤等人也会更有分量:“要真是管效忠、蒋国柱、梁化凤这样带兵的鞑子头目反正,就是罪孽再大十倍,先生也断然会赦免的。” “我说过,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见大家的矛头开始指向自己,赵天霸重申道,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现在巳时刚过,距离中午还早。 …… 此时在松江府,管效忠、蒋国柱和梁化凤正趾高气扬地站在马逢知面前,为首的管效忠厉声喝问道:“你可知罪!” 话说到最后,管效忠的尾音突然拔高,显得非常滑稽,接着就打了一个喷嚏。 身后的梁化凤关切地问道:“提督,身体可好?” “没事。”江南提督管效忠答道,感到这个突如奇来的喷嚏让他的喝问失色,对他的威严形象有所损害。 得到郑成功从南京败退的消息后,北京迅速发来秘旨,命令准备逮捕马逢知。在郑成功率大军进入长江口时,马逢知按兵不动,罪不可赦。不过秘旨写明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等郑成功彻底从长江口退出去以后再采取行动,以免马逢知狗急跳墙。这封秘旨指明是给江南提督管效忠的,只有他和两江总督郎廷佐有权过目。 管效忠觉得这是朝廷对他的信任,不但光荣,更让他心安。发现郑成功从崇明岛退兵后,管效忠就让马逢知来拜见自己这个江南提督,商讨战后事宜。马逢知见明军已退,管效忠带着大军屯于苏州府,就怀着侥幸心理来参见,当即被管效忠拿下。把秘旨给众人展示过后,管效忠就下令把马逢知装进囚车,押送南京。 处理完马逢知一事后,眼下江南已经再没有任何明军还能威胁清廷的统治,江南提督管效忠如释重负。虽然在镇江被郑成功打败,损失巨大,但在南京城下立了功劳,总算是转危为安。站在旁边的是江南巡抚蒋国柱,当看到马逢知被关进囚车后,他心中的感觉也和管效忠差不多,镇江之败后戴罪立功,也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因为南京一战而声名鹊起的梁化凤现在已经有资格和管效忠、蒋国柱并立,他冷眼看着管效忠和蒋国柱,观察着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感慨万千,喜不自胜。 对此梁化凤则在心中暗暗冷笑:“且让你们二人再得意一天吧。” 梁化凤怀中揣着郎廷佐转交的朝廷秘旨,第一条就是把梁化凤从苏松水师统领提拔为新任江南提督,而交给新任江南提督的第一项命令,就是解除旧江南提督管效忠和巡抚蒋国柱的一切官职,监视他们带领部队返回南京,然后自行进大牢等待朝廷处置。 郎廷佐交代过,皇上亲自嘱咐:这个圣旨不但要等郑成功彻底退出长江后,而且还要等到管效忠逮捕了马逢知之后才能宣布。 先等郑成功退出长江的理由不用说,肯定是怕他们和马逢知一起狗急跳墙;而令他们带队返回南京,则是顺治有意给予的一种折磨,让这两个人被巨大的恐惧和侥幸心理反复折磨;等他们回到南京时,恐惧大概会因为时间而淡去一些,管效忠和蒋国柱都会满怀被赦免的希望,这时顺治再给他们最后一击也能得到更大的快感。 而今天中午、晚上的流水庆功宴,则是顺治皇帝给予管效忠和蒋国柱的最后享受,让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得到部下的阿谀、奉承,让他们腾起受奖的幻想,而明天一早梁化凤就会取出秘旨,给二人好好地醒酒。 …… 在北京,朝臣正向顺治道贺。几天前,郑成功退出长江的消息已经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北京,昨天郎廷佐还用急报送来最新的消息,报告马逢知已经老实地离开军队,估计今天就会抵达管效忠军中,到时候就会把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拿下。 “嗯,等确认了消息,就把管效忠的家人都收监吧。”顺治语气平淡地说道。 镇江一战导致数千满洲八旗兵阵亡,得知此事后,对于管效忠和蒋国柱这两个直接责任人,八旗子弟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顺治也是恼怒这两个家伙:朕总共才有多少奴才?你们一下子就丢了四千多! 满洲人命是很值钱的,顺治不可能不给八旗子弟一个交代,而且即使把管效忠和蒋国柱收拾得求死不能,顺治的四千八旗奴才也活不过来了。让顺治感到滑稽的是,这两个家伙在随后的南京之战中还拼命出力,一心想着戴罪立功。虽然感到可笑,不过看在他们这么卖命的份上,顺治决定饶他们一命,让他们有机会亲眼看看自己亲人的下场。 给管效忠和蒋国柱的处罚已经确定下来了,那就是鞭一百,抄没家产,本人送北域为奴,妻女入营。前些天这个决定流传了出去,北京的八旗子弟听说后连喊痛快,都说如此处置,便是饶这两个家伙不死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唯一可惜的是无法看到他们返回南京,亲耳听到圣旨时的表情。 …… 午时,管效忠没有喝太多的酒,和蒋国柱不同,他早早就找借口从庆功宴上脱身,回到营帐唤来心腹,询问北京可有消息传来。 作为一个汉军旗人,管效忠在北京还是有一定关系的。镇江大败后,就有消息说八旗子弟嚷嚷着与他不共戴天,听说此事后管效忠肝胆俱裂,好几次想一死了之。幸好鳌拜大人的态度给了管效忠新的希望,鳌拜多次召他在北京的家人前去,鼓励管效忠将功赎罪,再三保证皇上很清楚胜败乃兵家常事,不会求全责备。 鳌拜大人的意思基本就是皇上本人的意思,随后管效忠使出吃奶的气力,每日殚精竭虑,一心要为朝廷守住南京,至少也要用一死换取家人的平安。 但郑成功退回崇明岛后,北京那些攻击管效忠的声音并没有停止,鳌拜大人的笑容虽然依旧不变,但家人感到他府上的奴才的态度有些变化,目光里似乎也带上了嘲弄之色。 卫兵掏出一个蜡丸,这是管效忠的母亲派人刚刚送来的,用的是驿站里的门路,一路当作紧急军情加急送来。 得知是伪作急件送来后,管效忠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接过蜡丸后喝令亲兵散开,手指哆嗦着从中掏出纸条来。 纸条上只有一个字: “逃!” 顿时管效忠感到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子能往哪里逃?而且若是儿子逃了,全家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儿子又怎么敢逃?” ------------ 第五十九节 细作 午时时分,南京西南方向的大道上。 一支清军队伍正朝着南京的方向急行,他们在官道上拉出长长的行军纵队。纵队的侧面是一辆又一辆的大车,车上堆放着盔甲等辎重,其上连遮盖的布幔都没有。 大道两旁几乎见不到人影,偶尔有百姓经过,发现行军腾起的烟尘后,立刻慌张地闪到路边,躲在暗处紧张地注视着这些士兵——最近几天各地来援助南京的客军气焰嚣张到极点,城外的百姓大都逃离此地躲避风头,只有少数的人舍不得远离家乡,就提心吊胆地在附近东躲西藏。 急匆匆向南京前进的这支大军根本没有理睬这些从暗中投来的目光,既然前哨一直没有传来警报,那么就继续按照原计划全速行军。隐藏着的百姓观察了半天,也没有识别出这支军队的身分,无论将旗还是军旗,这支军队一概没有。有一个躲避者是个读过书的童生,他对官兵的制度有所了解,偷偷地瞧了半天,惊讶地发现这支清军竟然没有任何可供识别的标志。 不仅如此,清兵纵队旁边的车辆也很不成体统,按说辎重应该与战斗部队分开,战时这样混杂行军非常危险,遇到伏击时部队难以展开;而平时则更没有混杂的必要,还会影响军容。但这支清军不但人车混杂,车辆也不是靠马匹拖拽,竟然使用毛驴、骡子甚至耕牛等老百姓用的大牲口。 南京周围的官道修得比较好,这些车辆虽然由毛驴、骡子牵拉,走得也相当迅速、平稳。走在车旁的清军士兵时不时地向经过身旁的车夫喊道:“累了,让我上去坐会儿。”说完就会抱着兵器跳到车上。不但运输辎重的车夫不予阻拦,纵队中也没有军官出来干涉这种无视军纪的行为。 因此各辆车上总是坐着满满的士兵,官道上充斥着车夫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支迁徙的游牧部落,而不是处于行军状态的作战部队。 在这支军队的前方数里外,邓名带着一百四十多名骑兵正在搜索前进。从扬州绿营缴获了近一百匹战马后,浙军里所有会骑马、曾经骑过马或是自称骑过马的人都被挑选出来,组成了这支明军的马队。 今天上午赵天霸他们才离开不久,就又蜂拥而来,异口同声地向邓名提出建议:进攻南京! 根据俘虏的报告,郑成功撤离崇明岛后,南京方面知道已经取得了此战的最终胜利,满城文武弹冠相庆。浙军主力已经逃向安庆,张煌言本人则奔巢湖,剩下的就是追剿溃兵的收尾工作了,从四方众多府县召集来的大批府兵、县勇,也很快就会离开南京,返回各自的驻地。 之前情况危急时,两江总督能容忍他们在城内制造麻烦,但局势好转后城内治安的重要性不断升高,早在郑成功从镇江撤退时,这些紧急召来的部队就已经被郎廷佐陆续送出了城外。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马都是响应总督号召来南京支援城防的,如果不给他们一些甜头,那么万一将来南京再有事,就很难指望周围的地方部队前来增援了。因此郎廷佐对他们骚扰城郊居民听之任之,昨天还拿出藩库的银两,给城外的部队办三天流水席,让他们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返乡。 从被俘的扬州绿营士兵的描述来看,这些移驻城外的各地绿营戒备比大胜关还差,南京方面宣布已经把明军逐出长江、大获全胜后,这些客兵也知道离别在即,就四出偷鸡摸狗——他们也听说管效忠带领的追击部队洗劫了镇江等地,还抢走了大量女子贩卖到外地——南京城外的绿营眼红之余,就在四郊乱转,一心也要拿到些百姓的财产。 “虽然我们击败了大胜关的鞑子,会让南京那里警惕起来,但是只逃走了十几个骑兵而已,”赵天霸认为机会并没有完全丧失,他向邓名指出:“大部分鞑子不但是步行逃走,而且还不是本地人、对道路和方向都不熟悉,正常情况下,这些惊弓之鸟大部分还会躲藏起来,不敢走大道怕我们追击。” “而那些逃走的骑兵,一时片刻也无法让南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在搞清楚情况前不会再次宣布全城戒严。从大胜关到南京,就算快马加鞭,怎么也要跑上个大半个时辰吧,等城门守卫搞清楚他们的身份,放他们进城,然后逐一询问,估计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搞清情况,等下面的人报告给郎廷佐,他再决定派出人来侦察大胜关的情况,估计就得到晚上了。”周开荒和赵天霸一起审问的俘虏,他对赵天霸的建议进行补充:“就算郎贼在派出侦察兵的同时让城外的鞑子进行戒备——城外可是有两、三万人啊,一时片刻绝对无法都通知过来。” 周开荒说话的时候,李星汉在边上一个劲的点头,感觉周开荒已经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先生,我们有奇袭的优势。” “你们建议我们用这四千人去攻打城外的三万鞑子嘛?”邓名已经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被郎廷佐赶出城的绿营大概有两、三万,虽然他们是最没秩序的一批——建制比较大的都已经赶去芜湖——但毕竟人数摆在那里,他转头看了看任堂和一起赶来的浙军将领:“你们也同意这个计划吗?” 跟着邓名的这群人现在一个个胆大如虎,对此邓名并不感到太惊讶,但任堂他们也和赵天霸等人一起赶来,从表情上看似乎也主张出兵,这就有点让邓名感到奇怪了,仅仅今天早上赢了一仗,就能给浙军这么大的士气提升吗? “是的,提督,我们也赞成赵千户的计划。”任堂重重一点头,刚才审讯完俘虏,赵天霸刚提出这个主张时,有一些浙军将领是心存怀疑的,可任堂全力支持,说服了大部分浙军同意与赵天霸共进退,一起向邓名请战:“我们的本意就是在大胜关扎营,然后等待虎帅的援军,但虎帅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不好说,南京那边越晚发动对我们的进攻,我们就越可能安全脱险。如果我们呆在大胜关不动,就像赵千户说的,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南京就会派人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很快就会让周围的兵力向大胜关集中;而如果我们去南京城下转一圈,哪怕是敌人已经有戒备,我们无隙可乘也没关系:因为看到我们竟然直扑南京,鞑子就更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敢轻易攻击我们。”任堂刚才就是用这番理由说服了其他浙军头目,现在说给邓名听的时候,脉络已经梳理得很清楚:“而且我们抵达南京城下,这件事情就会闹得更大,让虎帅更早得知消息。最后还有一点,我们也可以借此隐藏大胜关这里的情况、拖延时间,我们在南京呆一、两天再退回大胜关,也就是让南京对我们的进攻晚上了一、两天。” 邓名的目光从满营的军官脸上扫过,看到的是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他哈哈大笑起来:“诸君都是当世豪杰,能与诸君共事,真是我的大幸啊。” 计议已定,浙军就立刻出发向南京赶去。 “报告提督!”一个浙军的骑兵冲到邓名的马前,邓名小心地勒定了马,周围的其他人也都警惕地看着这个骑兵——名叫李天元的这个浙兵自称骑术娴熟,被招入马队,但刚才他来向邓名报告时,根本控制不住坐骑,一头就撞了上来,幸好任堂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缰绳拉住。 这次李天元成功地拉住了他的马,虽然动作还是有点笨拙,但至少没让邓名身边警惕的卫士出手替他拉马。 “小人那队又发现了几条驴,还有两头耕牛。”李天元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子,向邓名报告道。这附近的居民都无影无踪,估计全都避难去了,但有的牲口来不及拉走,也没有被清兵发现。 “牛车太慢了,不过驴还行。”邓名说道,相对拉车的牲口,大车倒是发现了不少辆,现在毛驴不够也只好把牛套上车:“赶车的人找到了吗?” “启禀提督,小人的哥哥就在后面,他可是赶车的一把好手。”李天元报告道,他哥哥也曾自称会骑马,但是连马都爬不上去,被刷下去了后面的步队。 “真的?”邓名不太相信他的话。 “千真万确。”李天元涨红了脸,不过到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邓名的怀疑让他感觉受到了羞辱:“小人马可能是骑得不好,但我哥赶车绝对是顶呱呱。” “好吧。”邓名点点头,浙军里各种才能的人都有,沿途寻找牲口和车辆时,还有人找到了二胡和快板,坐在车上就开始给同伴献艺,本来赵天霸要予以阻止,但邓名抢先阻止了他的阻止——浙军毕竟还是一支缺乏战斗经验的部队,这些表演能够转移士兵的注意力,当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并发出喝彩声时,也就不会想到他们正在向十倍于己的敌人开去。 为大军侦察的骑兵不断找到落下的牲口,任堂本来不太同意这样拿走百姓的东西,尤其是耕牛,但他也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加快行军速度并保存士兵的体力;而且邓名掏出了一些银两,让侦察兵放在他们取走牲口的家中,见状任堂也就不再继续嘀咕张尚书的军纪了。 骑兵最快,车队其次,被落在后面的士兵每当看见一辆新的空车迎面赶来时,都会发出一阵欢呼。 “上来,兄弟。” 这次一口气来了三辆驴车,为首的正是李天元的哥哥,他打了一个漂亮的回旋,稳稳地停在路中,三个明军士兵兴高采烈跃上驴车。 “驾,驾。”车夫用力地赶车向前,还不忘对身后的同伴吹嘘道:“看我超过前面的车队,第一个赶到南京!” …… 正像众人分析的那样,一直到临近午时,四个扬州绿营的逃兵才被捆着押进了两江总督府,最早逃回南京的飞毛腿被城门守军毫不客气地抓了起来,他们认定这家伙信口胡柴,目的是混进城内偷鸡摸狗。要不是城门军官说大捷之际不宜杀人,说不定就当场就被守兵斩首了。 第二个扬州兵也没有比他的同伴好多少,同样被城门的守兵捆了起来,他们两个现在的罪名是开小差,守将说今晚他们就住大牢好了,等明天就把他们送回大胜关,交给他们的长官明正典刑。 又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大营又送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押送的士兵说他们在营外抓到一个造谣生事的明军细作,这厮企图扰乱军心、制造混乱,被他们火眼金睛的长官看破,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被送来南京请功。 城门的守兵看到这个细作满脸乌青,衣服上都是鞭痕,两只眼睛肿得像是桃子,已经都睁不开了,口中还在不停地喃喃说着:“我是细作,我是细作,别打了。” 但另外一个被绑在柱子上示众的逃兵却认出了这个细作,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称这个“明军细作”是他的一个难友,今天早上冲进同一个马厩抢马。守兵心中好奇,就多问了押送的士兵两句,发现这个“细作”也自称是大胜关的扬州绿营。 守将觉得事情有古怪,就让手下把三个人一起押去两江总督府,总督府的官吏正在审问时,从另外一个城门又押来一个“细作”,说这个家伙危言耸听,企图动摇军心并混入城中。发现第四个家伙的说法和前三个差不多后,审问他们的官吏也起了疑心:“难道大胜关真的出事了?” 可大家都觉得这太荒谬了,明军都退出长江了,难道能长了翅膀又飞回来不成?安庆倒是还有明军败兵,可芜湖也没报警啊。想了半天,一个小官想起来几日前在应天府和常州府交界发现的那批明军,可那支明军明明也去黄池了啊,前日黄池来送来捷报,说把明军杀得溃不成军,斩首数百,正在搜剿残部中。 两江总督府的官吏当然不知道,在黄池守株待兔的清军等了两天也没等到明军,就在周围设岗胡乱杀了不少行人——黄池的清军在郑成功袭击南京的时候没有立刻去驰援两江总督,现在急需功劳来洗脱自己。 既然明军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官吏就倾向于这四个家伙都是逃兵,不过有个老成持重的人建议派人到其他城门,还有朝南的营地问问,看是不是还有类似的情况。 “若是还有呢?”一个同僚问道。 “那大胜关可能就真出事了,”这个老成的官吏分析道:“肯定不是海逆,但扬州绿营可能把周围祸害得太惨了,激起民变了。” “啊,民变,那是不是要派兵弹压?”问话的那个官吏顿时有些紧张,激起民变放在以前是不得了的事,现在虽然有所不同,大捷之后两江总督和朝廷不会认真计较,但一通责备估计还是跑不了。 “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民变啊?”参与审问的第三个官吏反对道:“就算是,扬州绿营到底是被乱民打垮了,还是已经聚集起来弹压了乱民,这都完全不清楚啊。” “嗯,先去各城门和营地问一下,如果还有自称扬州绿营的逃兵,就派人去大胜关问一下。”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赞同,三个审讯官吏看看外面的日头,差不多到午时了,他们都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决定先去吃饭,吃完饭再派人去城门和各营询问。 “先不要去向总督大人报告。”这也是三个审问官吏的一致看法,郎廷佐正在欢庆胜利,眼下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肯定不能去打扰了总督大人的好心情。而且,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就是大胜关出了四个逃兵,什么民变、偷袭都是无中生有的事,要是把这几个逃兵的满嘴谎言郑重其事向总督报告,最后发现什么事都没有,那这三个人在总督衙门里也就算是干到头了。 …… 南京那宏伟的城墙已经在望,邓名率领的马队终于遇到了清军的小股部队。 “你们是哪个营的?”遇到的清军头里牵着几头山羊,后面拉着的板车上盛满了从附近找到的家什,看了半天他们也没看到邓名一行的旗号,就向着这些和他们抢路的人大喊起来。 “我们是扬州绿营。”马上就有人大声回话:“我们从大胜关来的。” “你们回来干吗?”这队清兵为首者气鼓鼓地问道,邓名的马队看上去有一、两百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大道上纵马疾驰,为了避免被撞到这些绿营只好把官道给让出来。 “听说开流水席了,我们回来吃饭来了。”扬州绿营的马队从这些清兵身旁驰过,他们头也不回地高声答道,刚才回答提问时,邓名等人的手已经摸向了武器,但对面的清兵脸上没有任何异色,他们又都偷偷地放开。 好不容易等骑兵走完,清兵拖着东西又走上大道,但还没走多远,背后又响起了隆隆声,他们回头一看,一眼望不到的头的大车风驰电掣地向他们冲过来。 “我们是扬州绿营的!” “流水席开了吧?” “我们也来吃了!” 又一次被赶下大道的清兵站在路边,这次他们得到的回答与那支马队的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这次来的人更多,显然他们得在路边等很久了。 “扬州绿营的王八羔子。”清兵一个个心头火起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为了吃饭赶了二十多里路回来,为了这顿流水席你们还真下力啊!” “他姥姥的!”看到车上的士兵还拉着二胡,打着快板,为首的军官也怒不可遏:“为了顿饭至于的吗?你们扬州兵还能有点出息吗?” ------------ 第六十节 烽火 城南的清军营地人声鼎沸,邓名等人身边不断走过清军的小队。 有些人看到这队扬州绿营不停地问这问那,不愿意回答他们的询问;但也有人觉得无所谓,反正郎廷佐说过流水席管够吃,来几个抢食的,顶多是让两江总督多掏银子罢了,要心疼也是郎廷佐心疼,就热心地给扬州兵指出该到哪里去领东西。 “你们总兵呐?”有一个军官问邓名道:“你们也别光顾着找吃食啊,总督大人正在巡视各营,你们既然来了,也让你们家总兵去给总督大人敬杯酒啊。” “总督大人出城了?”邓名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就在前面的营地里。”见到扬州兵情绪激动,一副喜从天降的模样,清军军官由不得流露出鄙视的表情。虽然大伙儿碰到官儿都拍马屁,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加掩饰吧,稍微克制一下很难吗? 最迟不过后天,城外这些客军就要陆续离去,郎廷佐挑了个大白天出城巡视一圈,想要和治下的兵将们联络一下感情。本来幕僚建议两江总督昨天晚上来做这件事,先安排一营清兵装睡,让两江总督给沉睡中的战士们掖几下被角,把他们不小心露出来的胳膊放回被中之类的,同时安排大群的将领陪同参观,以显示总督大人的亲近仁慈。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郎廷佐本来也想答应,但有心腹卫士坚决反对,称晚上有营啸的可能。大部分人听了都不以为然,士兵紧张的时候才容易发生营啸,现在官兵大捷,士兵都领了赏赐,大家兴高采烈的营啸干什么?而且两江总督深入军营看望战士,事先有安排,全程有将领陪同,受到严密保护,就是真有营啸也不怕。 但属下们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谁也不会说出口,毕竟这不是个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既然涉及到两江总督的人身安全,而且没有人敢打保票,所以大家纷纷表示此行太不保险——人人都要表明自己把郎廷佐的安全视为重中之重。于是就有人提出可以安排士兵们睡午觉,郎总督白天去给战士们盖被,这总没有问题了吧。 所以,本定于昨晚的与官兵同乐活动改为今天白天,精选出来的一队清兵,在被严格考察过祖上三代、亲朋身分以后,又由两江总督的卫士反复地搜身检查以后,在中午正热的时候躺到营房的床上。随着军官一声令下,他们就集体紧闭双眼,大张着嘴发出鼾声。不久,营内响起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一支陌生的手,把士兵唯一能散点热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此时周围纷纷响起各种称颂声,不过奉命睡午觉的士兵们依旧不能醒来,他们继续用力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虽然全身汗出如浆,依旧躲在被中一动不动……终于,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惊叹、感慨、赞扬伴随着脚步声一起离开了这个营帐。战士们终于得到了新的命令,纷纷从沉睡中醒来,争先恐后地离开热呼呼的床铺。 “干的好!”军官对这些士兵的意志品质很满意,大声称赞道:“每人都有双份的酒和赏钱。” 深入基层、嘘寒问暖的工作结束后,两江总督就开始慰问赴援南京的众多地方将官,大家也都是一轮轮酒敬上,纷纷表示以后但凡两江总督再有号令,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在营外,一路寻来的邓名被清军挡住,卫兵们趾高气扬地告诉他们两江总督正在不远处接见将领,扬州总兵若是来了可以给通报,然后让他进去拜见,不过他们这些小兵就算了,总督大人忙得很,没时间和无名小卒说话。 从警戒线退回来后,邓名就询问部队已经抵达多少。等了一会儿,部下汇报说与车队的先头部队取得了联系,估计很快就能抵达,不过步兵可能还在数里之外。虽然沿途尽力收集车辆和牲口,但也就有一半左右的浙兵能够乘车,剩下的还是要徒步前进。 根据原本的计划,骑兵会侦察清军营地的布防,等车队和步兵都抵达后,再一起发起进攻,仍采用今天早上的作战方案。数千兵马都混进清军营地深处是不可能的,那样肯定会引起敌人盘问,就是现在看到这一百多骑兵不去找地方吃饭,而是在周围晃悠,也有不少清军投来奇怪的目光。 “我们原本计划在黄昏时分发动进攻,那样部队就会到齐,而且鞑子估计也已经喝得烂醉,可那个时候郎廷佐可能就会回城了。”邓名和周围的卫士、军官们商议道:“你们觉得我们立刻发起进攻怎么样?” “好!正合我意思。”赵天霸最近一直憋着口气,要立下一件货真价实的大功:“两江总督就在眼前,可他却不肯见客,要是这样都错过了,我们岂不是白来一趟。” 其他的人思索了一会儿,也先后表示同意,邓名笑道:“好,我们这就拜见郎总督吧。” 邓名让几个骑兵去车队联系,带着乘车来到的士兵趁乱袭杀清军。空车按原计划掉头,去接落在后面的那一半步兵。 “一旦鞑子陷入混乱,我们的步兵就能轻易把他们打垮,”目送传令兵从清军营地附近离开后,邓名掏出一块红布系在胳膊上,然后抽出长剑,高举着武器对周围的骑兵们说道:“现在就看我们的了,看我们到底能制造多大的混乱。” 顿时就是一片铿锵之声,明军的骑兵系上红布作为身份标识,在光天化日之下掏出兵器。 这一片金属响动,把周围更多的目光引了过来,看到一片刀枪的寒光后,远处那些席地而坐的清兵一时都忘记了大吃大喝,不明所以地望着这队“扬州绿营”,以及他们身上突然腾起的阵阵杀气。 “生擒郎廷佐!” 邓名大叫一声,用力一夹马腹,向刚才拦住他的那排清兵冲去。 “活捉郎廷佐!” “活捉郎廷佐!” 无数的明军齐声大吼,争先恐后地跟上。 …… 正在营中享用将官阿谀的郎廷佐,突然听到营外传来喧哗声,顿时楞了一下。这时其他将领也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乱哄哄地听不清楚到底都在喊些什么,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在厮杀一般。 “这大白天的,也能营啸?”郎廷佐身边的不少幕僚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念头,不过转瞬间又一起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脑筋转得快的猜测定是因为缺少军官约束,士兵因为争酒食打起来了。 “估计是儿郎们酒喝多了,耍酒疯了吧。”营地的主官一脸的尴尬,本来一起都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要是就此给两江总督留下坏印象可该怎么办? 幸好郎廷佐显得一点儿不介意,他马上呵呵笑道:“今日本官就是要与官兵同乐,闹一些好,更热闹嘛。” 顿时周围又是一大堆谀词送上,主管官员也和同僚一起陪着笑脸,盛赞总督大人爱兵如子,背地里他偷偷地给身后的军官使了个眼色——好不容易两江总督到营中来巡查,军官都削尖脑袋挤过来,满心盼望能被郎廷佐瞅上一眼——见到主将不满的脸色后,他身后的心腹军官连忙钻了出去,打算稍微维持一下军纪,不让士兵们闹得太出格。 外面的动静还真不小,一连几声凄厉的惨叫声刺入耳膜,本来还是笑容满面的郎廷佐面孔也僵住了,今天他供给了士兵这么多酒肉,怎么还打得这么凶?都动起家伙、闹出人命来了吗? 不少将领额头出汗,营地的主官再也呆不下去了,看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的两江总督,他急匆匆地跳起身,连连告罪:“末将治军无能,死罪、死罪,末将这就前去弹压。” 周围几个营地的将领也跟着起身,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的手下参与到斗殴中,眼看总督大人已经快要发火了,他们还是前去检查一下外面的情况为妙。 喊声越来越近,好像正急速地向这个营帐冲过来。 “活捉郎廷佐!” 终于有一句清晰的喊声被帐中众人一起听到,郎廷佐勃然色变,脸孔顿时冷若冰霜,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拍:“哼。” “你们带的好兵!”两江总督的幕僚们立刻跳起来大声呵斥,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带出来的狗胆包天的兵丁,借酒闹事也就罢了,居然连总督大人的名讳都敢叫。 谁也不想继续呆在马上就要喷发的火山旁边,将官们统统起身,营地的主官跑得最快,一个箭步就窜到帐门口,今天就算把乱兵的人头都切下来,都不知道总督大人肯不肯恕罪了。 正要撩门而出时,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正是先前出去弹压的那个心腹军官,这个军官来势凶猛,和主官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放肆!”来人一点礼节规矩都没有,郎廷佐忍无可忍,厉声喝道:“叉下去,打死……” “大事不好!”闯进来的军官顾不得看他到底撞了谁,也根本没有听到两江总督的命令,嚎叫着:“兵变啦,乱兵打进来啦。” 这时外面杀声已近,“活捉郎廷佐”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听上去好像正从几个方向包抄这座大营。 郎廷佐轻蔑地哼了一声,仍是镇静自若,对一个卫士喝道:“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一营的乱兵?” 几个卫士齐声应是,大步走出营门,营中的众将无不噤若寒蝉,都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自己部下捅的篓子。 但乱兵来得好快,未等卫士回报,喊杀就已经清晰可闻,还夹杂着无数马声,更传来了新的喝问声: “郎廷佐何在?” 还有劝降声: “坐地免死!” 更有震撼力的喊声接踵而至: “江南提督邓名座下,尔等早降!” “邓名!”听到这个名字后,全营的人一下子都呆住了,传说此人带着十七个手下,就火烧昆明,诛杀了五省经略洪承畴;前不久在湖广,更是再次深入清军大营,刺死了胡全才,然后全身而退。 “啊。” 一个刚才出门查看的卫兵跑了回来,脸色煞白,语不成调地向郎廷佐惨叫着:“大人快跑,是邓名啊。” 刚才还稳如泰山的郎廷佐,此时也已经是面无人色、全身发抖。邓名这个杀星,屡屡于万军之中取朝廷高官首级,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城下? “保卫大人。”几个卫士叫喊着,用力去搀郎廷佐,两江总督现在腿都已经软了,被扶起来后刚一迈步,脚下一抖差点扑倒在地。 已经杀到营外的邓名继续向前,刚才他一连向几个跪地求饶的清兵喝问,才找到一个勉强说出话的人。邓名眼睛盯着目标大营,纵马而前。这间营帐很高,邓名弯腰低头,连人带马一起冲进了帐门。 顿时周围就是一片稀里哗啦和惊慌的呼喊声,邓名在营正中勒定了马,环顾着周围的敌人,他们看上去有十几个人,都是军官模样,人人拔剑在手,背靠着营帐边缘向邓名怒目而视。 邓名轻轻举起手中的长剑,他胯下的坐骑甩着尾巴,和主人一起打量着这些敌军,邓名大声喝道:“谁是郎廷佐?” “来者何人?”一个躲得远远的清军武将,摆出戒备的姿势,沉声反问道。 “我是邓名。”邓名冷冷地答道,接着提高音调,再次厉声喝道:“谁是郎廷佐?” 周围的清军军官都没有说话,他们看着邓名的目光从凶狠变成畏惧,接着又染上了乞怜之意。 当,当。 十几把剑先后落地,还剩下的两个敌人虽然没有弃剑,却也已经是牙齿打战,格格碰撞之声响彻整个帐篷,惊恐万状地盯着邓名手中那把还在滴血的马剑。 跟在邓名身后的几个卫士冲进帐篷之后,最后的两个敌人仍没有鼓起上前一搏的勇气,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跪地求饶:“郎贼从帐篷底下爬出去了!饶命啊,提督。” …… 到处都是哭喊声,昏头涨脑的郎廷佐在卫士的簇拥下,在混乱的人群中左冲右突。 “大人,上马。”一个卫士抢来了一匹战马,几个人一起用力,把两江总督推了上去。 “我乃周开荒!”左面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大吼:“郎廷佐何在?” “那边是周……周开荒那厮。”卫士们向吼声传来的地方遥望了一眼,马上拥着郎廷佐背朝着吼声方向逃去。 刚没走多远,从另外一路包抄来的明军又堵在前方。 “我乃李星汉!”听到为首的明将通报姓名后,前面清兵的斗志顿时也是烟消云散。武昌的戏曲已经流传到了这里,听说李星汉保护弱女子回家的义举后,南京的歌女也满怀敬意地歌唱着他的武勇,人称赵子龙在世的李星汉比周开荒的名声恐怕还要响亮。 明将一边肆意砍杀着溃兵,一边连连喝问那些求饶的清兵:“郎廷佐何在?” “大人,这边。” 总督的卫士还都算是胆大之辈,没有像普通小兵那样吓得腿肚子抽筋,他们旋转了九十度,继续奋力前行。 前面的乱兵突然如波浪般分开,眼前赫然又是一队胳膊上扎着红巾的明军骑兵,这队明军为首者舞着一杆铁枪,枪尖所到之处,清兵如风行草偃,纷纷倒地不起。 “吾乃锦衣卫千户……” 这个武将的名字郎廷佐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被逼的走投无路的卫队人人眼中发光,凶悍地呼喊着冲上前去:“无名之辈!杀了他,保护大人冲出去!” …… 郎廷佐抱着马颈,头也不回地亡命急奔,他贴身的卫士都素有勇名,但在刚才那个明将面前竟然没有一合之将,被对方尽数刺杀于马前。这些卫士的牺牲给两江总督争取到了时间,郎廷佐瞧准空隙,从乱军中狂奔而出。 在郎廷佐后面,赵天霸策马紧紧追赶。他知道面前的逃敌十有八九就是满清的两江总督。刚才扑上来的几个敌兵都身手不弱,若不是仗着骑马的优势,赵天霸知道绝不会轻易取胜。有这样的精兵舍命保护,再看看对方身上的服饰,赵天霸那里肯放此人逃走。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赵天霸眼看越追越近,心中暗暗高兴。对方没有朝周开荒、李星汉的方向突围,可见上天都同情自己,要把这件大功交到他手里。估计再跑过一两个帐篷就可以拿到今日的头功,心中得意的赵天霸朝着身前敌人的后影笑着喝道:“郎廷佐,往哪里走?” 两个帐篷的距离一眨眼就跑过,赵天霸长笑一声,伸臂就向郎廷佐背上抓去。正在此时,突然前面转出一骑,骑手手忙脚乱拉不住战马,与慌不择路的郎廷佐猛地撞在了一起,两匹马同时长鸣,一起翻倒。 这猛然的一撞,让赵天霸抓了个空,而那个骑士也从马鞍上飞起,在半空中抱住了郎廷佐,两人一起翻滚倒地上。 这一摔让郎廷佐眼前金星直冒,胸口也闷得喘不上气,闭着眼在地上叫道:“本官是两江总督,莫要杀我。” 李天元被这一撞震得头晕眼花,半天才回过劲来。听到被他压住的敌人的话语后,先是不能置信,然后欣喜若狂:“我擒住了郎廷佐,我擒住了郎廷佐!” …… 南京南方的几个城门上,各个守将都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溃兵向城门涌来。先期抵达的两千浙军发起进攻后,已经大乱的清军毫无悬念地发生了全线崩溃,人马自相践踏。来自各个府县的绿营互不相识,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明军在袭击他们,也不知道周围到底谁是友军、谁是敌人,只知道向南京跑,只要能跑进城就安全了。 可这时所有城门都已经关闭,吊桥也尽数收起,跑到瓮城前的士兵哀求半天,见城门守军仍然无动于衷后,他们就纷纷跃入护城河中,企图游到对岸,但护城河的水是不会放满的,岸边比水面要高出一人左右,即使游到对岸,这些士兵也无法爬上岸。 落水的士兵在河中徒劳地挣扎着,用指甲抠着河堤上的泥土,拼命想要上岸,随着明军追近,更多的清兵绝望地跳入水中,众多的士兵在岸边挤成一团,大部分都被踏入了水下,也有几个爬到同伴的身上,踩着其他人的脑袋摸到了河沿。 “放箭,放箭!”见状城门的守将立刻大声下令,没人知道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城门不容有失。 守兵得令后,毫不犹豫地把箭雨泼下,任何企图靠近城门的人都是对城门的威胁,都要格杀勿论。 除了弓箭还有木石,辛苦从护城河中逃出性命的溃兵在城前扯着脖子呼喊,请求守军放他们入城,但回答他们的只有更多的弓箭和木石,最后这些幸运儿也尽数倒在瓮城四周。 后续的明军已经赶到,数万清军被明军的骑兵驱赶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然后被明军的步兵逼进护城河中。 解除了投降敌人的武装后,明军就后退列阵,默默地看着不肯投降的敌人在护城河中挣扎,看着南京向这些敌人头上不停地掷下死亡。护城河中满满的人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稀疏,挣扎呼救声也越来越凄厉、越来越绝望。 “在城门攻击不到的位置上,扔下去一些绳索,”邓名本来也一直在旁观,但随着战斗时的激情渐渐退去,护城河那边传来的喊叫声开始让他感到心悸:“愿意爬上来的,就一起关起来。” “遵命。” 派出部队监督俘虏修筑营地工事后,邓名又一次策马来到浙军军前: 只有短短四个时辰而已,猬集在大胜关和南京之间的三万鞑兵就灰飞烟灭,十倍于明军的强敌,被浙江的勇士一扫而空。 “勇士们,发出我们的吼声吧,从此,我们就是鞑子心中永远的噩梦。”邓名举剑向空:“大明万岁!” “万岁,万岁!” “大明万岁!” 浙兵齐声高呼起来,他们对面的南京城,则像是死一般的沉寂。 投降的上万敌兵被放到几个营地里监视起来,邓名回到营中,卫士把两江总督带了过来,押着他的正是得意洋洋的李天元。 李天元的大名传遍全军,每个当面见到他的人都会钦佩地称他一声英雄,背后谈起他的时候也会一挑大拇指,道声:好汉。就是邓名的卫士们,也会带着羡慕称赞李天元的勇敢——除了郁闷到极点的赵天霸。 “郎总督,在下邓名。”邓名没有把郎廷佐捆起来,相反还给了他一张椅子坐:“在下想问郎总督一件事,是关于延平藩被俘将士的。” …… 两日后,南京依旧城门紧闭,城内五百杭州驻防八旗和镇江一战幸存的上千旗兵组成了督战队,每座城门都驻扎着一百旗兵,监督残存的汉军、南京的衙役和紧急动员的壮丁守城。 在城外,邓名也完成了俘虏甄别工作,释放了第一批俘虏。这些俘虏当然不会再去护城河里送死,当天就踏上了返乡的归途。 今天凌晨,李来亨打着岳州副将的旗号赶到南京,在明军营地的北面扎下水营,与南京形成犄角之势。 中午,邓名来到李来亨营中,与他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不等邓名开口,李来亨就首先恭贺邓名的大捷。 邓名谦虚地摆手逊谢:“终非光明正大的对阵,称不上什么赫赫武功,现在虎帅到了,倒是可以考虑与鞑子堂堂正正的交战了。” 李来亨点头称是,心中却是不信,他琢磨着:“若是提督想堂堂正正地交战,又为何仍要我顶着岳州副将的名头呢?” “不知道芜湖的鞑子水师回来了么?”邓名问道:“本来我是想撤退的,但现在不着急走了。” “回来了,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到。”李来亨答道。 郎廷佐被俘后,江宁知府点燃了所有的烽火,派出无数的使者,向四方发出紧急求救。李来亨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启程,他估计芜湖其他清军反应虽然没有自己快,但也会在半天内动身赶回南京。 “嗯,那虎帅不妨把水营布置得紧凑一些。”邓名马上提出建议,让李来亨帮清军水师预先准备好营地,但栓船的木桩要密集一些,帐篷也不要分得太散。 “我明白了,芜湖的鞑子急忙赶来,见我已经有现成的停泊地,还有修好营墙的营地,肯定会过来一起住,不冒被劫营的风险。”李来亨点头道,腹谤了一句:“刚刚你还说要堂堂正正交战的。” 李来亨试探着问道:“提督是不是打算火烧赤壁?” “虎帅知我肺腑也。”邓名哈哈笑道:“除了火烧赤壁,还有火烧连营。” 看到芜湖各路水师纷纷抵达,南京守军顿有拨云见日之感,但当夜,他们就又一次堕入了绝望之中。长江好像都在燃烧,江边营地的大火更是冲天而起。看着城外烧得通红的江面,江宁知府感觉自己就好像看到了地府一般。 “投降,还是不降?”知府扶着城垛,怔怔地看着遍野的火光,反复念叨了一个晚上,如果不是看到城门上的那些八旗兵,知府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 红光映满天空时,南京城内的旗民也是彻夜未眠。镇江一战后,大部分满城居民已经是孤儿寡母了,幸存的男人也都去城上守卫,无暇回家。满城的妇女们,竭力安抚着因为天空异色而哭闹不休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们也知道这多半是对清廷不利的恶兆。 一夜之间,江西、南京的清军水师化为乌有,从江西赶来的绿营,以及南京周围所剩无几的精锐荡然无存,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回师途中的管效忠、蒋国柱所率军队。这二人在郎廷佐被俘的第二天刚刚被革去官职,奉命带领本部返回南京,听候两江总督发落。 而身份暴露的李来亨也重新张起夔东军旗,与邓名合军一处。 …… 又过了两天,北京。 顺治扔下刚到的南京急报,无力地长叹了一声:“洪承畴的谋略根本就有问题,原本就不该在肃清海逆,占领三峡前冒然进攻西南。现在朝廷精锐尽在西南,而湖广、东南如此空虚,朕若是海逆、闯贼,也肯定是要杀出来的。” “洪承畴确实昏聩,坏了皇上的大事。”索尼恨恨地说道。这几个月湖广和东南大乱,很显然罪魁祸首就是当初的长沙幕府,洪承畴的规划漏洞百出,竟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来自三峡的威胁。 “如果要平西王放弃贵州,朕得拿什么补偿他?”顺治轻声问道。 “恐怕……恐怕少不了。”鳌拜说完又急忙补充道:“皇上,但现在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是,朕明白,不知道管效忠和蒋国柱回到南京没有?发急报给南京,蒋国柱官复原职,管效忠嘛,先领江宁提督吧,告诉他们,只要保住了南京,朕就既往不咎了。” “遵旨,皇上。” “还有梁化凤,让他不要急着整顿马部了,把苏州的兵马都立刻带回南京。” …… 杭州湾,靠近吴淞口的海面上。 郑成功遥望着海平面,闽军虽然退出长江后陆续驶向舟山,会在那里稍作停留然后返回福建,而郑成功本人一直呆在后队,不懈地打探着余新和甘辉的情况,总盼望着有奇迹发生,这二人能够逃脱。 同时郑成功还试图说服马逢知和他一起离开,但任凭郑成功反复劝说,马逢知总幻想清廷或许不会追究他的罪责。 六天前,马逢知终于还是去苏州了,两天前,郑成功得知马逢知被捕,就再做一次尝试,希望劝说马逢知的心腹部下反正,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希望渺茫。 “是该走了。”郑成功看着使者的船只驶回,打探到的消息多次证实甘辉和余新均被俘,马逢知的部下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反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清军会很快开始清洗吴淞的马部,留下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大王,南京烽火!”使者跳上船后,兴奋地把几张邸报交给郑成功。 “南京怎么还有烽火?”郑成功疑惑地打开这些马部秘密转交的情报,才看了几眼,他的手指就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 本章完 ------------ 第一节 秘旨 梁化凤宣读了秘旨后,管效忠和蒋国柱就垂头丧气地带着本部兵马返回南京,新任的江南提督梁化凤把他们送到苏州府边境,然后回头安抚军心,与那些新的部下拉交情。看到前不久还对自己奉承不休的文武官员们现在如同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自己,蒋国柱心中气恨难平,暗暗发狠说将来一定要给这些小人些颜色看看;但管效忠像是已经完全看开了,听到蒋国柱的私下抱怨后,他平淡地说道:“换我是他们,也会如此的,这已经不干我的事了。” 正如顺治预料的,蒋国柱在离开苏州府范围后,又开始腾起希望,认为朝廷对他们的处理未必很重,很可能只是罚银、降职而已,毕竟他们最后还是击退了郑成功。蒋国柱再次找到管效忠,偷偷猜测朝廷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处罚,但管效忠仍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摇摇头,依旧还是那句话:“朝廷怎么处置我们,不干我的事,我只要听命把部队带回江宁就好。” 两人和他们的本部军队磨磨蹭蹭地刚踏入常州府境内,就见到沿江的烽火台被尽数点燃了。蒋国柱正惊疑不定的时候,南京的求救使者者发疯一般地赶来,称邓名统帅数万大军,突然杀到南京城下,两江总督郎廷佐失陷敌手。 “邓名不是在湖广么?他怎么飞过来的?”蒋国柱闻言大惊,不能置信地问道:“而且数万闯贼,是怎么潜行到江宁城下的?” 作为前江南巡抚,蒋国柱对清军的部署非常清楚,知道在郑成功退向崇明岛后,两江的水师已经悉数赶去芜湖,对张煌言的浙军展开围追堵截。不久前虽然听说清军在安庆受挫,但这与大局无损,清军仍然稳稳地把南京上游的长江江面控制在手中。 “肯定没有数万人,”管效忠听闻此事后,好像也恢复了一些精神,他立刻做出了判断:“一定是在夸大其辞。数万兵马每日消耗的粮草不提,没有长江他们怎么运输辎重?就算他们有足够的骡马和车辆,走陆路那是多么大的动静?肯定早就被发现了。这一定是少数流窜的溃敌,也没有什么武器辎重。” “那他们怎么打垮江宁城下的我军,还把总督大人抓走了?”虽然管效忠的战斗经验远比蒋国柱丰富,后者也一向相信他的判断,但形势突然大变,他还是很难相信这是一支溃兵能做到的。 “多半是总督大人没有防备吧,就好像我们打郑成功那样。”管效忠口气淡淡地说道。他从皇太极时期就给满清卖命了,松山、锦州之战都曾参与,经历大小数十战,入关后曾十几次作为指挥官与明军交战。正是因为这众多的功劳和丰富的军旅经验,清廷才会任命他为江南提督,为满清把守要害之地。 蒋国柱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对管效忠嚷道:“好机会啊,我们星夜赶回江宁解围,救出总督大人,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立功赎罪的机会啊。” “没用的。”管效忠摇摇头,他觉得这已经不是立功的问题了,而是满洲八旗觉得自己欠他们一笔血债。这几天来管效忠仔细思考过,满洲八旗并没有多少人,大都沾亲带故,镇江一战四千满洲八旗兵阵亡,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旗丁,差不多都有或远或近的亲戚、熟识的朋友丧生,肯定不会有人说自己的好话。管效忠看了一眼兴奋的蒋国柱,觉得这个难兄难弟都要比自己的情况强,毕竟管效忠是一军的统帅,是战败的第一责任人。 听管效忠说完理由,蒋国柱也呆若木鸡。之前他还向鳌拜、索尼等皇上的心腹大臣行贿,希望他们能帮自己美言几句,可这两个人也有远房的子侄,或是宠爱的旗中奴才战死。 “再说,芜湖的驻军听说后,肯定会立刻回师江宁,他们顺流而下可比我们快多了。”管效忠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蒋国柱最后的侥幸心理:“我断定邓名没有辎重粮草,兵力也十分薄弱,估计用不了两天就会被看破虚实,等不到我们回师就会再次被赶走。唉,这都与我们无关喽。” 蒋国柱和管效忠共事很久,知道对方在军事问题上言必有中。镇江之败,主要是因为郑成功兵强马壮,统帅才能也非常了得,并不能因此就说管效忠无能。但蒋国柱仍有些不甘心,还是盼望管效忠判断有误,盼望如果芜湖的清军反应迟钝,没有能够及时给南京解围。蒋国柱更希望管效忠对朝廷的猜测有误,皇上会因为他们击退邓名而宽恕二人。 在常州府又走了三天,新的消息传来,管效忠的判断没错,清廷的水师果然悉数返回南京,但结果是被邓名一网打尽。除了水师以外,江西赴援南京的绿营也统统被歼灭。这个结果自然让蒋国柱目瞪口呆,管效忠也是莫名其妙,经过仔细询问后,两人才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 从芜湖赶回南京后,连日奔波的清军相当疲劳,见到先期到达的岳州副将胡老小已经修起了大片的营地,营墙坚固,而且还是双层的,壕沟也挖得相当深,内外两侧都布置了鹿角。清军都相当高兴,觉得这胡老小虽然胆小,但也有胆小的好处,这么坚固的营地足抵得上十万大军。 官兵们进营后倒头就睡,想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与明军交战。但不想给大家准备营地的胡老小,真实身份竟然是兴山巨寇李来亨。当夜闯军火烧连营,和浙军一起利用营墙包围了大乱的清军——原来李来亨修那么坚固的工事是给清军准备的。营中有不少悍勇的将士,要不是明军修筑了双层的营墙和壕沟,虽然事起突然,但这些江西和南京的精兵也未必就会被明军一网打尽了。 最倒霉的恐怕是两江总督的标营,他们本来去巢湖追击张煌言,杀散了跟随在张煌言身边的亲卫,虽然没有追到张煌言本人,但也成功地完成了南京交给的任务。标营得胜返回芜湖后,还没坐稳就得到南京遇险的消息,就又急匆匆地乘船赶回,结果也一起遇难。 “太卑鄙了!”蒋国柱怒发冲冠,大骂邓名和李来亨已经无耻到极点了。 “这干我们什么事?”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管效忠动容了,他平静地听完了事情的经过,然后继续带领兵马向南京前进。 “管大人有何妙计”蒋国柱冷静下来后,急忙询问道。 “我没有什么妙计,皇上让我带本部回南京,我就回南京。”管效忠答道。 “那南京城外的贼人怎么办?” “不干我的事,反正我把部下带回南京就完了,然后等候朝廷发落。”管效忠顿了一顿,又道:“朱洪武修建的城墙,绝不是轻易能攻破的,他们这么点人,能做得了什么?最后还是要退兵。” …… 邓名和李来亨随后几天一直没有动静,明军也没有力量包围南京,甚至连像郑成功那样半包围南京都做不到。管效忠和蒋国柱带兵顺利抵达南京城北,他们二人无意与城外的明军交战,守军也认得二人,打开城门让他们入城。 梁化凤展示的那封圣旨只是把蒋国柱革职留任,本来到了南京这个留任也就留到头了,自然有两江总督收拾他。但现在郎廷佐被明军抓去了,留任的蒋国柱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两江总督衙门,把南京的大权拿到手中。 蒋国柱接手后,首先便询问马逢知何在,结果竟然发现囚车根本就没到南京——马逢知被捕后,他的一些心腹手下就在押送队伍的后面跟随。这些和马逢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军官本想到南京行贿官员,看看能不能帮长官逃脱。但得知邓名大败南京清军的消息后,押送囚车的士兵也人心惶惶,偷偷跟马逢知的部下一商议,就横下一条心劫囚车。他们化妆成明军,偷袭了惊慌的押送部队,把马逢知和那些被捕的亲卫都放了出来。 有几个押送士兵逃了出来,蒋国柱略一询问就猜出了劫囚车的那些人的真实身份,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郑成功退出崇明岛以后,管效忠就断定马逢知已经错过了倒戈的最佳机会,闽军大败会让马逢知难以说服手下跟着他一起反正。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底气,管效忠才敢对马逢知下最后通牒,让他离开军队来苏州拜见自己。 但现在情况又和那时大不相同,邓名把南京附近的清军消灭得干干净净,马逢知的部下恐怕又会生出造反的胆量来。而且现在马逢知本人也很清楚清廷不会放过他,潜逃后的去向不问可知,肯定是赶回吴淞府煽动部队,要与清廷拼个鱼死网破了。 现在身边没有其他的可靠伙伴,蒋国柱只有继续去与管效忠商议对策。但管效忠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称这是新任江南提督梁化凤的事情,看上去管效忠连把这个消息通知梁化凤的兴趣都没有。 蒋国柱实在看不下去,拍案呵斥了管效忠几句,说他完全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辜负了先帝和皇上的隆恩。管效忠也不和他废话,当即请卫兵送客,宣布他要闭门思过,静候朝廷的处罚。怒气冲冲地从管效忠府上离开后,被风一吹,蒋国柱的头脑也清醒过来一些,他低头想了想,最后也没派使者去苏州向梁化凤发出警报。 第二天,蒋国柱又一次登门拜访管效忠,这次他带来的还有朝廷的另一份旨意——他从郎廷佐的衙门里找到的。 “皇上要抄我们的家啊。”见到管效忠后,蒋国柱刚哆嗦着把圣旨拿出来,就再也忍耐不住,扑在管效忠书房的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抄家就意味着夺去一切财产,至于亲属,妻子或许还能保住,而妾多半也要归了别人了。蒋国柱知道抄家总比杀头好,理论上还有复出的一天,但那也只是理论上而已。一般情况下,若是皇帝岁数很大了,熬到皇帝殡天后,新皇帝或许会起复一些落魄的旧臣子,让他们感恩戴德,加倍努力地做事。但现在顺治皇帝才二十多岁,蒋国柱感觉自己是肯定熬不到那一天的。而只要顺治皇帝还坐在龙椅上,就不会启用一个如此重重惩罚过的罪臣——别说什么不会心存怨望,从高官显爵到一无所有,每个人都会有怨恨。 管效忠一言不发,把密旨拿过去看了起来。他的处罚比蒋国柱还要重,竟然是发配给一个包衣奴为奴。看完后,管效忠长叹一声。包衣奴的生活很悲惨,连自己的妻子都常常被主子侮辱,而遇到这种事时,包衣还要陪着笑脸。如果管效忠成为一个包衣奴的奴才,他可想而知自己的家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顺治将他置于一个可以被任意欺凌的地位上,任何一个旗人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去侮辱管效忠,发泄心中的憎恨,或许还要加上以前见到他这个汉军旗人飞黄腾达时的嫉妒。管效忠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她们肯定没有机会嫁人了。更不用说儿子,在狠狠地羞辱过自己后,那么多仇家肯定会有人想斩草除根的。 身旁的蒋国柱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可管效忠却是欲哭无泪。 正在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突然有总督衙门的官吏找来,说是城外的明军派来使者,要与南京进行谈判。 蒋国柱抹干眼泪,无论如何现在他还是南京的最高长官,如果被官吏看到他这个样子,估计城内的人心就散了。 “管大人不去吗?”革职留任的管效忠暂时仍是城中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蒋国柱随口问了一句,但马上就后悔了,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不关管大人的事,唉,其实这干我什么事啊?” 说完蒋国柱整理了一下官服,就要离去,不想管效忠竟然开口了:“我陪蒋大人去一趟吧。”见到蒋国柱奇怪的眼神后,管效忠苦笑一声:“出门走走,透透气,不然明天蒋大人就可以来给我收尸了。” 两个人来到总督衙门,看到邓名放回来了两个低级的被俘军官,同时派来一个使者,表示明军打算交换俘虏。 本来邓名之前一直想做这件事,但江宁知府自认地位太低,不敢作主。昨天邓名又派人在城下喊话时,知府让人回应说巡抚大人回来了,于是今天邓名就派来了使者。 闽军的战俘大部分都被郎廷佐杀了,但是余新、甘辉等被俘的高级将领还关在大牢里,等候北京决定押送京师或是就地处斩。邓名表示愿意用被俘的清军将领来交换余新、甘辉等人。这几次战斗邓名抓了好几个总兵、副将级别的清将,至于参将、游击之流更是人数众多。 听明白邓名的意思后,蒋国柱脸色一沉,就想回绝了对方的要求。清军将领大部分不把士兵当人看,高级官员也很少把将领当人看,平常客客气气的那是因为还用得着,现在这些将领都被明军俘虏了,部曲也全军覆灭,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那蒋国柱还在乎他们的性命干什么?而且余新、甘辉这些俘虏都是功劳,要是把他们交出去那么功劳就没有了,蒋国柱当然不会用值钱的功劳去交换一文不值的本方俘虏。 蒋国柱正打算慷慨激昂一番,痛骂邓名痴心妄想,宣称这些将领不肯杀身成仁,都是辜负君恩、贪生怕死的叛徒。 这时却突然听到管效忠叹了口气:“可怜啊。” 这声感叹也触动了蒋国柱内心深处的一根弦,让他突然感到一阵酸楚。明军使者刚刚报出的名单中,有几个也曾和蒋国柱把酒言欢,曾经为他鞍前马后地效力。现在蒋国柱家破人亡在即,这些曾经的老部下也在敌营中朝不保夕——蒋国柱突然升起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而且我现在要功劳还有什么用?”蒋国柱心酸地想着:“皇上发秘旨给郎廷佐,要抄我的家,把我押送京师,余新、甘辉他们的功劳再大,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了。罢了,罢了。”蒋国柱想通此节后,就打算和明军的使者认真商议一下,用甘辉、余新等人多交换一批清军将领回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用这个为我自己买些人情吧,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我的救命之恩,当我上门时能接济我些钱财,让我一家老小不至于流露街头、饥寒交迫。” 见在场的两个清廷文武大员都露出同意的迹象,邓名的使者很高兴,趁热打铁道:“若是牢中还有其他福建士兵,我家提督也想一并赎回,两个换一个、三个换一个都可以。放还之后,我家提督也会把两江总督还给贵方。” “什么?”蒋国柱大叫一声。 不等蒋国柱出言反对,这么多天来一直无精打采的管效忠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使者怒喝道:“痴心妄想!总督大人受国恩深重,对皇上忠心耿耿,他就算没有机会杀身成仁,也绝不会同意我们为了他的平安回来就释放海逆的!” “管大人说的好哇。”蒋国柱摇头晃脑地赞叹了一声,紧接着就指着使者向卫兵喝道:“轰出去!” ------------ 第二节 竞争 把使者从大堂上赶出去后,蒋国柱又唤来几个卫兵,让他们去款待一下使者,留他吃顿饭再让他离城。 给使者准备的是上好的大米饭,还有一碗肉汤,吃饭的时候蒋国柱的卫士还不忘了和使者交代一下闽军俘虏的情况:“本来两江总督是要把他们都立刻斩首的,蒋巡抚觉得上天有好生之德,把总督大人拦住了。蒋巡抚还上书朝廷,替他们求情,说他们也是各为其主,就算要处死至少也要留个全尸,所以一直拖到现在。除了几位将军外,现在还幸存的福建人都是管提督留下的,觉得他们都是难得的忠义之士,虽然现在互为敌国,但是好汉人人敬佩,就是你们不交换,管提督本也想把他们都放了。” 吃饱喝足后,使者被平安地送出南京。从城墙缒下去的时候,送行的卫士还塞给他一串铜钱,说是蒋巡抚赏给他的跑腿钱。 使者回到明军营地的时候,邓名正在召开讨论会,他从李来亨那里请来了一批军官,让他们给浙军军官上战术课——伏击了清军的水师后,邓名就开始训练浙军的官兵。这些士兵经过连续的三场战斗后,勇气和信心都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军事技巧仍然让邓名很不放心。 这两天李来亨的部下已经传授给浙军军官一些金鼓、旗号的使用方法,邓名今天想让大家谈谈有什么心得体会,让浙军的学员放下顾虑、踊跃发言。 首先发言的是李天元。由于生擒郎廷佐的大功,现在他也成为一名军官,两天前满怀热情地参加了学习班,但这两天的学习内容让他有些失望。一听到邓名的鼓励,李天元就率先站出来发言:“提督,卑职觉得金鼓不一定好用,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响,容易让敌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金鼓当然要响亮了,不然大家怎么听得见呢?”李来亨派来的教官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了。李天元总是不认真听讲,但是他是南京城下的大英雄,教官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也不好意思横加训斥。 邓名也有点奇怪,不过他挥了挥手,示意教官先不要插嘴,听浙军军官们把话说完。 李天元的话在浙军军官中引起了一片赞同声,马上就有人附和道:“旗令虽然重要,但是在战场上也很难用好,天色暗的时候看不清,混战的时候敌我混杂,一样也看不清。” 邓名愣了一下,隐隐约约意识到问题所在,追问道:“你们认为打仗该怎么打?” “搜索敌人的营地,化妆成鞑子,潜行到他们营地附近,然后趁他们睡觉或者吃饭的时候发起进攻。”李天元不假思索地答道。 “对,正是如此。”浙军军官纷纷叫好,看起来他们已经对三场战斗进行了经验总结。 “不会总有这样的机会啊。”邓名有些哭笑不得。 浙江军官来自各行各业,本来就不是职业军人,以前由于缺乏装备和训练,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舟山,主要工作不是反攻江浙而是设法生存下去,走私活动比军事行动还要多得多。就算有一些人曾经参加过战斗,也都是游击骚扰、放火破坏或是暗杀满清官吏之类的行动。 李天元的想法很有代表性,很多浙江军官都认为偷袭吃饭和睡觉的敌人是非常好的战术,应该设法发扬光大。 “若是鞑子修筑了营墙,有严密的防范,就很难偷袭他们,”李来亨派来的教官指出,战争的常态是进攻有戒备的敌军堡垒,或是正面交锋的野战。 “若是鞑子有戒备的话,我们该如何快速消灭哨兵,突破营墙,在大部分鞑子惊醒过来之前就杀进营地里呢?”一个浙军军官追问道。听到这个问题后,几乎所有的人立刻都睁大了眼睛,等着教官的答案——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李来亨的教官们都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太好的办法。” “大胜关之战,还有南京城下的这两仗,都是很罕见的特例,”邓名看到不少浙军军官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就出来替李来亨的部下解围:“所以你们要认真学习金鼓和旗号的使用,要掌握堂堂正正击败敌人的方法,不要老想着能够在敌人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去打他们。” 这时有卫兵来找邓名,说使者从南京回来了,邓名就让教官继续讲课。除了给浙军军官授课外,浙军的士兵这些日子也被拉出来进行操练,同样是由李来亨的军官负责教会他们如何辨识旗号,根据指挥统一前进和后退。 听使者讲述了谈判的经过后,邓名和李来亨对望了一眼,邓名问道:“你怎么看?” “好像他们不太愿意让郎廷佐回去。”一开始并没有领悟蒋国柱的意思,但是听完使者转述的卫兵的话后,李来亨也能看出南京是恨不得明军把郎廷佐杀了。 “我觉得也是这样,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邓名点点头,让使者再去南京一趟。 邓名和李来亨都不打算攻打南京。毫无疑问,攻克南京可以带来巨大的政治影响,但即使不算攻城的巨大难度,以现在南京城外明军的实力,就是能打下来,如何守住都是问题。 如果要防守南京,那么就不能仅限于这一座城市,最好能够向江北进军,控制江淮之间的土地,这样北京大举反扑的时候,明军能有预警时间和对垒攻守的空间;如果不能渡过长江,至少也要巩固江防,控制从安庆到苏州这一段的长江江面,不让清军大军轻松渡过长江。 以上两条邓名肯定做不到,凭着他和李来亨现有的兵力,想严密控制住南京这一座孤城都很困难:城内有百万人口,大批的缙绅拥有众多的家奴,一万多明军未必能够监视得过来。若是清军来攻,难保不会有人出卖守军——现在这些不安定因素是让管效忠和蒋国柱伤脑筋的问题,但若是邓名把南京拿下,就该轮到他头疼了。 如果守不住还要放弃的话,那么政治利益其实所得也有限,邓名觉得攻打南京风险、成本太高,所得有限。如果能趁着大胜交换俘虏,帮助郑成功恢复一些实力的话,邓名认为就已经可以满意了。 使者第二次见到管效忠和蒋国柱后,先请他们让旁人退开,然后单刀直入地问道:“邓提督让卑职来问蒋巡抚、管提督,是不是要我们把郎廷佐杀了?是不是要我们用郎廷佐的人头来交换延平藩的将领和士兵?” 在送走使者后,管效忠和蒋国柱也紧急商议过,现在二人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蒋国柱也不隐瞒,点点头:“只要邓提督把郎廷佐的人头送回,我们就可以谈谈该如何交换俘虏了。” “只是要郎廷佐的人头吗?”使者追问道。他来之前,邓名和李来亨仔细研究了一番,向使者传授了谈判的技巧:“邓提督想得到准确的答复,是郎廷佐人头送到后,贵方就立刻交还我们俘虏,还是会有其它的事情?邓提督说,如果贵方还有其它要求,最好也都一起提出,我方也好及早准备。” 管效忠面露迟疑之色,刚才他和蒋国柱商量时确实想让邓名多办一些事,不过现在就提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蒋国柱也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摇头:“没有其它的事了,请邓提督先把郎廷佐的人头送回来吧。” 但这一瞬间的迟疑,让使者心里已经有了数,他马上提出反建议:“既然如此,邓提督建议你们先放还甘辉、余新等将领,我们见到人后立刻杀了郎廷佐,把他的首级送回南京,贵方验证无误后,再释放剩下的福建官兵,怎么样?” “不可!”蒋国柱马上摇头。 “是不是蒋巡抚还有什么其它的事?”使者又问了一遍,不等对方再次否认,就主动说道:“要不将巡抚和管提督商议一下,把要我家提督做的事都想好,卑职可以先出去候一会儿。” 盯着使者看了几眼,蒋国柱点点头,让他先到外面喝茶。 使者出去后,蒋国柱冷冷地说道:“邓名年纪轻轻,心思还挺多。” 上次之所以请邓名的使者吃饭,就是因为蒋国柱担心对方太年轻,听不懂自己和管效忠的弦外之音,现在看起来那顿饭完全是多余的。 “是啊,一肚子的鬼心眼。”管效忠和蒋国柱刚才商量过,先让邓名把郎廷佐杀了,然后再帮他们去伏击梁化凤,只要把这两个人都解决了,清廷就只能依靠管效忠和蒋国柱守卫江南了:“如果我们吞吞吐吐,说不定邓名会起疑心,最后连郎廷佐都不肯杀,要不我们还是和他明说了吧。” 管效忠和蒋国柱研究了一遍眼下的局势,任谁都能看出来江南已经是岌岌可危。等马逢知叛变后,若是连梁化凤都兵败身亡,那形势就会变得更加严峻,这时只要他们两个人再次守住南京,那么朝廷还真可能赦免他们——毕竟顺治也要注意影响,两个革职留任的人任劳任怨地继续为朝廷效力,如果这样都还要追究他们罪责的话,恐怕其它地方大员也会寒心,将来也没人还会相信戴罪立功了。 “嗯,反正迟早的事情,告诉邓名,等他宰了郎廷佐和梁化凤后,我们就放人。但在此之前之前甘辉、余新是肯定不能放的,一个福建人都不能放。” 如果只是单纯交换俘虏的话,还可以考虑释放郑成功的部下;但是现在牵扯到了郎廷佐和梁化凤,若是邓名真的按他们的要求做了,那就绝不能释放战俘。因为蒋国柱担心交易内容有走漏的可能,收买敌人杀害长官和同僚,这种风声如果传出去,那他们两个人就不止是抄家的问题了,到时候顺治完全有理由把他们满门抄斩。 只要不释放闽军的战俘,那么无论邓名怎么说也无法取信于人。因此蒋国柱和管效忠打算利用邓名急于要回俘虏的心情,先让他帮自己干掉郎廷佐和梁化凤,然后杀掉所有的闽军俘虏,宣称是给两江总督报仇。 “就这么和邓名说。”管效忠完全认同蒋国柱的判断,至于邓名的反应没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他们躲在安全的南京城中,朱元璋的都城绝不可能被城外那一万多名明军攻破。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邓名真的打破南京,把管效忠和蒋国柱都千刀万剐了,那样他们就是为国捐躯的忠臣了,顺治不可能再对他们的家人下手。 管效忠还不是完全确信这一点,毕竟有洪承畴的先例在。但蒋国柱让他不必担忧,说那是朝廷为了安抚吴三桂、赵良栋而已。只要郎廷佐、梁化凤两个人都死了,朝廷也就不需要再安抚谁了,反倒会表彰他们的节烈。 使者再次被叫进来,蒋国柱摊开了底牌:“除了郎廷佐,我们还要邓提督去打梁化凤。他眼下正赶回南京,我们会在他抵达前把他的行动路线和兵力告诉邓提督,沿途的哨探我们也可以帮助邓提督换上我们的人,保证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等见到郎廷佐和梁化凤二人的人头后,请提督撤离南京三十里以显示诚意,然后我们就放人。见到延平藩的人后,提督也就可以把我们的人放回来了。” 使者把蒋国柱的要求牢记在心,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就告辞离开。 回到明军营地后,邓名听完就对李来亨笑道:“还记得武昌的张长庚吧。” “记得,”李来亨冷笑了一声,邓名当时打的比喻李来亨一直牢记在心:“这两个贼也把我们当驴子看,想用一根胡萝卜吊着我们。” “嗯,只要我们杀了郎廷佐,就落入他们的算计了,到时候就还得替他们去除掉梁化凤。他们说得好听,事先把哨探都调开,那还不是要我们的人去拼命。等我们拼死拼活杀了梁化凤,幻想后撤三十里就能把自己的人救出来,到时候他们多半还有什么新花样出来了。”邓名不屑地摇头道:“这两个人太不会做生意了。” “提督何出此言?”李来亨倒是觉得对方很精明,一点亏都不肯吃。 “因为他们一点亏都不肯吃,一点本都不肯出。做买卖不是打仗,一厢情愿是做不成的,要双方都同意才行。”邓名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不过他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问李来亨:“你觉得该怎么还以颜色?” “唔……”李来亨眉头紧锁,沉吟起来。他以前的三十年就是认真练兵、勤学武艺,跟着义父李过打仗,除了打仗和经营领地外,从来没有接触过商业方面的事情。在武昌和邓名相处一段时间后,李来亨感觉邓名在自己眼前打开了一扇门,让自己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武昌和周培公谈判的时候,每次邓名都把自己的理由毫无保留地告诉李来亨,之后还让他与周培公针锋相对地打过几次交道。经过这些实践后,李来亨的谈判技巧有了很大的提高,之前他还暗暗得意,但今天李来亨又一次被难住了。 “若是我们说,只要他们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攻打南京……”李来亨话说了一半,自己就摇头否决了。对武昌可以用这一招,因为当时明军看上去人多势众,武昌已经是惊弓之鸟;但现在面对的是坚城南京,城内的管效忠和蒋国柱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明军强攻。如果说不答应明军的条件,明军就要强攻南京的话,不但管效忠、蒋国柱不信,李来亨自己都不会信。 “这么说确实没用,他们肯定会说请便、随时奉陪,到时候我们打也打不下来,或者说了却根本不敢去打,只会让我们在谈判中更被动。若是刘将军在这里就好了,说不定还可以吓唬他们一下。”邓名在边上叹了口气。 以前明军成功地爆破那些小城的城墙,但是绝对无法与雄伟的南京城墙相比。而且现在邓名手里也没有多少火药,多半炸不开南京的城墙。若是刘体纯带着他的爆破队,还有大批火药在这里的话,倒是可以让刘体纯炸一下试试看。若是能制造个豁口出来,一定能帮助明军在谈判桌上取得有利地位。 李来亨苦思再三,最后无奈地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希望他们不会毁约。” “这就是垄断的坏处啊,一口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什么是垄断?”李来亨问道。 邓名给李来亨讲述了一些垄断的定义,以及它的危害,最后说道:“为了打破垄断,我们需要引入竞争机制。” 不等李来亨继续询问,邓名就用实际行动告诉对方,竞争机制到底是什么。 “来人啊,去把郎总督请来。” ------------ 第三节 说服 卫士去请郎廷佐的时候,邓名对李来亨和其他人说道:“我们首先要搞清楚的是:管效忠和蒋国柱为什么要我们杀郎廷佐,我估计郎廷佐心里多半有数。” “就怕他不说。”李来亨脸一沉:“郎贼来我们营中好吃好喝这么多天了,今天他要是不识抬举,就让他吃点苦。” 邓名知道李来亨想刑讯逼供,急忙阻止道:“不可。” “如果我们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只需要他确认的话,用刑倒不是不可以。”边上的李星汉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从去成都的路上开始,邓名就经常组织心理学研讨会,他手下的卫士都因此受益匪浅:“但现在我们一无所知,用刑只会让他顺着我们的意思说,得到的口供未必是真的。” “对。”邓名笑道:“我们得让他心甘情愿地告诉我们。” 一会儿郎廷佐就被卫兵带来了。被俘以后,他自认必死。第一次见到邓名的时候,对邓名的问题郎廷佐也能老实回答,不但承认甘辉和余新都活着,还供出了南京的大概兵力。但见邓名对他很客气,没有虐待他,还提供给他饮食,两江总督渐渐地胆子壮起来了,开始对明军爱答不理了。 以前郎廷佐抓到俘虏的时候,毒打、酷刑一样不少,有些人撑不住就会请降。现在郎廷佐有吃有喝,没受到任何皮肉之苦,这让郎廷佐觉得被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过得如此舒服,就生出要当烈士的念头来了。 今天被带进来以后,郎廷佐大模大样地往椅子上一坐,昂着头两眼一闭,摆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不等邓名提问就慷慨陈词:“本官乃是朝廷命官,蒙皇上隆恩抬旗,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本官降贼那是万万不能!” 出乎郎廷佐意料的是,营中的明军并没有人出声喝骂。 邓名笑着答道:“知道郎先生是旗人,我当然不会劝降,就算郎先生想投降,我还不敢收呢。” 双目紧闭的郎廷佐哼了一声,感到微微有些失落,同时也有些奇怪,在心里琢磨着:“若是邓名不想劝降我,他为何不打不骂,还给我吃的呢?不对,这是他欲擒故纵之计,他就是要劝降我,我一定要挺住,绝对不能降贼。”郎廷佐的算盘就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反正最后被杀也就是一刀的事,不会受多少苦。 “今天我派人去南京城了,蒋国柱和管效忠已经回来了,我想和他们交换俘虏……” 之前邓名曾经想过让郎廷佐下令放人,那时两江总督还愿意配合,但他作为俘虏,手令已经没有用了,就是写了手令,江宁知府和城内的守军也不会照办。听到邓名提到这两个人名后,郎廷佐依旧纹丝不动,眼睛也还是不肯睁开。 “蒋国柱已经同意了。”邓名拉着长音慢慢说道,同时继续观察郎廷佐的表情。 “哼。”郎廷佐又发出一声冷笑,好像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 “不过蒋国柱和管效忠有个条件,就是要我用郎先生的首级去换。” 邓名刚说完,就看到郎廷佐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向自己猛地扫过来。 “本来我的条件是:他们交还甘辉、余新等几位将军,我就把郎先生完好无损地送回去。但他们回信说活的人不要,只要死的。”邓名注意到郎廷佐的胡须已经开始抖动起来,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事有反常则近妖,我想不通这里面的缘故,所以也不敢答应他们,就请郎先生过来问问,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管效忠和蒋国柱的话可信吗?依郎先生之见,若是我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会不会释放延平藩的人?” 郎廷佐已经气得全身发抖,而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邓名的问题。营中众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等了好半天后,郎廷佐突然不哆嗦了,爆发出一阵狂笑:“邓名小儿,休想离间我们。” “我离间你们干什么?”邓名故作惊讶地问道:“我这几天款待郎先生,就是想用先生交换延平藩的人。如果蒋国柱和管效忠要换活的,那先生自然能平安回去,到时候与他们一见,我用离间计也没有用;如果他们一定要换死的,先生肯定无法活着离开,那我何必与先生多费唇舌?” 郎廷佐无言以对,他垂首想了一会儿,发现邓名的逻辑确实无懈可击,忍不住反问道:“那今天邓先生叫老夫来是要干什么?让老夫死个明白么?” “不是,我总觉得其中有诈。郎先生和他们同僚一场,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怨恨?”邓名问道:“郎先生心里肯定有数吧。” 郎廷佐惨笑了两声:“邓名你要杀就杀,何必玩这种猫抓老鼠的把戏。” 眼看真的死到临头,郎廷佐满心凄凉,对落井下石的管效忠和蒋国柱也是恨之入骨,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报复了。 “我只是不放心罢了,你们是不是真的有深仇大恨?”邓名再次问道:“到底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真能用你的人头换回延平藩的人吗?” “不错,这两个家伙确实有非杀老夫不可的理由。若不是老夫失手被擒,他们就绝没有好果子吃。但提督杀了老夫也没用,他们二人肯定不会把延平藩的人放出来的。”郎廷佐和蒋国柱、管效忠相识多年,这么一会儿他已经把二人的想法猜出了大概,知道对方是想坑死自己,让朝廷不得不倚重他们,设法戴罪立功。 “是吗?”邓名拖长音调问道:“他们不仅要郎先生的人头,还要我办另外一件事,他们要把梁化凤的行踪通知我,让我去伏击梁化凤……” “好贼子!”郎廷佐须发皆张,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只感到胸中被一团郁气塞得满满的,差点喷出血来。过了半天郎廷佐才理顺了这口气,捶胸大叫道:“确实没错啊,只杀了老夫,他们二人还是没法保证脱罪啊。” “脱罪?脱什么罪?”邓名心中一喜,这郎廷佐果然知道原因。 郎廷佐瞪了邓名一眼,脸上露出警惕之色:“邓先生为何想知道缘由?” “因为只有知道了缘由,我才能确定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缘由倒是有,但老夫敢说,邓先生杀了老夫,无异于亲手杀了延平藩的人!”郎廷佐岁数不小,官场经验更是丰富,脑子一点儿也不慢,马上给邓名分析起来:若是邓名杀了郎廷佐和梁化凤,蒋国柱和管效忠一定会把邓名要的人都杀光,以示和邓名全无关系,没有进行过任何交易:“最毒的是,就算老夫上书,他们也能说这是邓先生用刑逼出来的。他们为了自保绝不会放人的,否则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证据了。” “哦。”邓名仔细一想,发现郎廷佐分析得很有道理。 “放老夫回去吧。”郎廷佐注意到邓名的迟疑,马上提出一个建议:“等老夫回到南京,把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抓起来,立刻就把延平藩的人都放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他们肯定不会放人。”郎廷佐自信地说道:“邓先生要想救延平藩的人,就必须要相信老夫一次。” “也可能是你们在唱双簧,想行险把你救回去,其实你们之间什么仇恨都没有。”邓名终于逮到了机会:“这样,你把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仔细告诉我,还有梁化凤和他们的恩怨,一点儿都不能隐瞒。”顿了一顿,邓名又道:“郎先生信誓旦旦地说回去会放人,那么就先告诉我实情,展示一些诚意吧。” 见郎廷佐还在犹豫,邓名威胁道:“我也会去问他们,问他们到底为何一定要郎先生的命。如果我发现他们说得比郎先生详细,那我就会认为蒋巡抚他们更有诚意,和他们合作比和郎先生合作的把握更大。” 邓名并没有让郎廷佐立刻叙述理由,而是当着他的面派一个使者去南京询问蒋国柱和管效忠。 派走使者后,邓名又对郎廷佐说道:“郎先生先回去好好想想,注意不要漏下了什么,免得他们说得比郎先生仔细,导致我认为先生没有诚意。” …… 见到明军第三次派使者来时,蒋国柱还以为能见到郎廷佐的人头。不想使者却告诉他,朗廷佐向邓名保证,只要放他回南京城,他就会释放甘辉等人作为答谢。 “邓提督怎么信得过郎廷佐?”蒋国柱失态地大叫起来:“等他回城后,一定会食言的。” “所以我家提督让我来问一声,到底为何蒋巡抚一定要郎总督的人头,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使者还告诉蒋国柱,邓名也向郎廷佐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我家提督从未与你们打过交道,不知道你们双方谁更值得信任,所以问你们同样的问题,看看谁更对我家提督推心置腹。如果蒋巡抚坦承相见,我家提督就与蒋巡抚合作,若是蒋巡抚在这种小事上都欺瞒,那我家提督就很难相信你们会遵守诺言释放延平藩的人。” 蒋国柱表示要与管效忠商量一下,使者就耐心地出去等候。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管效忠着急地说道:“告诉邓名实情对我们不好,他就知道郎廷佐的分量了,说不定会提出更多的要求。” “可我们不说,郎廷佐也会说的。”蒋国柱说道:“那样邓名就会信不过我们。” “郎廷佐也不会说的,他要是告诉邓名我们之间的恩怨,他就更难脱身了。邓名如果真是打算与我们合作,也一定会杀了他。”管效忠觉得郎廷佐为了自身利益,也不会招供。 “但他不敢不说,因为他怕我们这边说了真话,那样他不招供也没用,还害了自己。他不是还想说服邓名放他回来么?”蒋国柱叹了一口气:“除非我们能告诉郎廷佐,我们一定不说,让他也别说。问题是你有办法通知他么?就算通知了,他信得过我们的话么?” 管效忠楞了半天,突然大骂起来:“这个邓名才二十岁出头,怎么就这么坏呢?” “告诉他吧,就算他多提要求也不怕,反正只要他肯杀了郎廷佐就行。无论我们答应他什么,最后都不认账就是了。” 蒋国柱与管效忠取得了共识,把使者叫进来,详细地告诉了他们关于朝廷秘旨的事。 …… “心理学上管这个叫囚徒困境,要点是在双方之间制造矛盾,将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彻底破坏。明明都不说才是最好的,但最后都会说,会互相出卖。”邓名看完两边相同的陈述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给李来亨和卫士们介绍道:“以后你们若是遇上了这种机会,一定不要放过。” “听着和审案有点像。”李来亨觉得邓名的方法好像是一种断案手段,不过邓名又没有当过官,身边也没有刑名师爷,他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本来就是审案的方式。”邓名微笑道。后世为什么叫信息爆炸时代,就是因为一个现代人能从媒体上得到的众多知识,是古人无法想象的,这个时代很多人毕生的所见所闻,还不如生活在网络时代的人一个月能得到的信息量。 郎廷佐又被带来,这次他没有闭眼昂首,而是满怀希望地看着邓名。 “蒋国柱和郎先生说的一样详细,都对我推心置腹,所以我还是不知道谁更可信一些。”邓名表示他暂时还不能放郎廷佐回去:“所以我请朗先生来,是想问一下,郎先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保证延平藩的人一定能够得到释放,让我不必担心先生食言。” 郎廷佐摇摇头:“老夫没有任何办法。” “郎先生过谦了,先生在南京这么多年,一定有不少门生故吏吧,总有信得过的人吧,能不能让他们先放些人出来,向我展示一下先生的诚意?” “不可能,就算还有一些人念着老夫,现在也肯定被蒋国柱他们盯起来了。要想放人出城,不但要狱卒放人,而且还要城门放行,”郎廷佐拼命摇头:“现在城内都是管效忠的人马,老夫的手下根本办不到。” “如果我放梁化凤将军回城呢?”邓名追问道,他掏出一张纸给郎廷佐看:“这是梁将军的行踪,蒋国柱刚刚告诉我的,他正急着从苏州赶回南京,身边只有两千人。如果我不伏击梁将军,他进城后会怎么样?他会听郎先生的话么?他控制几个城门,放延平藩的人出城没问题吧?” 郎廷佐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才明白邓名的意思,看来邓名是要先见到郑成功的人后,才肯释放自己。虽然郎廷佐有办法说服梁化凤和自己组成反对蒋国柱、管效忠的同盟,但他担心的是邓名,因为郎廷佐暗暗打定了主意,打算脱险后就食言:“老夫怎么知道邓先生不会食言?” “因为我会给蒋国柱同样的条件。”邓名微笑着答道:“不过郎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肯合作,修书一封给梁将军陈述利害,让他帮忙的话,我会在梁将军进城后,再给蒋国柱提出同样的条件。” 郎廷佐再次从椅子上跳起来:“邓提督竟然还想与蒋国柱合作?你不是要与老夫合作吗!” “谁放了延平藩的人,我就和谁合作。”邓名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最后是蒋国柱把人放出来了,我就会说是郎先生向我吐露的秘旨事情——这其实也没冤枉先生,对吧?还建议我用这个要挟蒋国柱和管效忠投降,但他们不肯。只要我把秘旨的内容报出来,北京就一定会相信我的话,因为蒋国柱和管效忠明显不会自己主动告诉我——这当然不是事实,但从常理来看会是这样。郎先生觉得,你的皇上会对你这种行为有什么奖赏?”看到郎廷佐脸色煞白,邓名生怕他气得背过气去,又连忙安慰道:“但若是郎先生和梁将军把我的人放出来,我就会说是管效忠和梁化凤告诉我的秘旨内容,他们打算投降,用这个来取信于我——郎总督请看,这个说法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到时候我还是会把秘旨内容公开,你的皇上从常理上判断,你没有理由会泄露,那肯定是他们说的,证实他们的投降行动已经迫在眉睫,郎总督就可以以情况紧急为理由杀了他们灭口。” 郎廷佐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邓名说的话都理顺,发现对方的策略确实没有问题。不过郎廷佐仍喃喃地问道:“提督是不是打算和蒋国柱说一样的话?” “是的。”邓名点点头,现在他的地位处于绝对优势,不仅郎廷佐要自救就必须与自己合作,蒋国柱和管效忠也一样。邓名回想他们刚开始的条件时,只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手里这样一把烂牌,居然也敢抢地主! “你想让我们鹬蚌相争,你好渔翁得利!”愤怒让郎廷佐开始失去理智了,他跳起来大叫道:“你打算看着管效忠和梁化凤火并,好轻易夺取江宁吗?休想!老夫宁死也不让你得逞。” “郎先生冷静,冷静。”邓名觉得郎廷佐太激动了,就耐心地解释道:“我没有打下南京的能力,不然也就不和郎先生和蒋国柱讨价还价了,直接进城救人不就好了?至于火并、内讧,我相信只要我还在南京城下,管效忠和梁化凤就不会打起来。而且先生也可以提醒梁将军嘛,我完全不介意先生在信中明言这点,让他相忍为国,不要为私怨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我也会提醒蒋巡抚这件事的。其实我不希望你们打起来,无论是管效忠吞并了梁化凤的部队,还是反过来,我都得担心你们食言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虽然比刚才冷静了一些,郎廷佐依旧愤恨难平。在他眼里,这个邓名的可恶程度也不在蒋国柱之下了:“释放海逆就是置国家大事于不顾!老夫早前被猪油蒙了心,贪生怕死被你欺哄了,现在本官想明白了,本官绝不会给梁将军写信,不会帮助海逆出城。本官誓死效忠圣上!” 见到郎廷佐这个模样,李来亨和邓名的卫士们都有些担忧,怕这老家伙倔脾气上来,再不肯与邓名合作,那样就会导致竞争机制失效,让蒋国柱重新获得垄断地位。 邓名也有些担忧,感觉刚才可能有点不太讲求技巧,让郎廷佐产生了过大的羞辱感。 “怎么挽回呢?”邓名在心里琢磨对策,猛然间,他想起自己前世挤公共汽车时见到的一个场面: 那天车厢非常拥挤,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售票员一把将门口的一个男子扯了下去。这是一个带小孩的父亲,邓名看到那个人脸上焦急的神情和他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时,第一个感觉是同情,但售票员一句话就扭转了邓名的看法,她冲着那个男人喊道:“你还算是个父亲吗?让这么小的孩子挤车?”一句话不仅让邓名马上站到了售票员一边,而且那个男人的表情也立刻从焦急、愤怒变成了羞愧。 “做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动机要高尚。”邓名找到了思路:“嗯,没错,行凶抢x劫很难听,但如果在劫富后面加上一个济贫,那就是替天行道了。” “郎先生,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邓名平静地开导起郎廷佐来:“如果先生放弃了,那么我只能和蒋国柱合作,可能会被他骗,也没能救出延平藩的人。但先生有没有想过,蒋国柱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谋害忠臣梁将军,要欺瞒皇上。先生一死了之,但那样谁还能揭穿蒋国柱、梁化凤他们的真面目呢?谁还能为朝廷除此大害呢?” 邓名突然加重了语气,声色俱厉地责备道:“郎先生难道真的不知道几个海逆和管、蒋二贼相比,到底谁对朝廷的危害大么?先生和我赌气,就纵容这二贼欺骗世人,与敌人勾结,先生到底有没有把国家放在心上?心里还有没有皇上?” 现在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郎廷佐,李来亨和其他卫士也都愣愣地看着义正辞严的邓名。 “好了,先生回去再想一想,我言尽于此。”邓名放缓了口气,他也感觉这场戏演得有点过份了。既然已经把这个理由塞给郎廷佐,就让它自己去发酵吧。 “提督为何如此看重老夫?”郎廷佐已经有些糊涂了,没有离去而是缓缓地问了一声。 只好继续演戏了,邓名答道:“若是先生死了,我为了合作也必须要把泄露秘旨的罪名扣在先生的头上,那么先生的家人恐怕也会有难,而管效忠、蒋国柱却可以逍遥法外。为了救出延平藩的人,我不得不如此。但从内心上讲,我对他们那种小人是非常鄙视的,而敬重像先生这样的忠臣,所以我更希望是先生把延平藩的人放出来。” ------------ 第四节 平衡 新任的江南提督梁化凤今天过得很糟糕,他刚刚得到消息,本来已经被捕的马逢知已经逃回吴淞,并连夜煽动旧部闹事,重新掌握了原先的部队。 “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有人通知我一声?江宁的人都是饭桶么?”梁化凤勃然大怒,他带着两千兵马赶回南京,只留下了一千人整编马逢知的军——如果没有人带头,这些兵力本来足够震慑心怀不轨的人了。可南京那边战事不利,谣言满天飞,现在马逢知又突然出现,梁化凤的人马措手不及,立刻就被叛军击溃。 逃回来的手下报告发生事变后,梁化凤本有心回师镇压马逢知,但眼下管效忠他们都在南京,梁化凤的兵马加上苏州府的清军也无法占到马逢知的上风。梁化凤斟酌了一番,决定还是继续返回南京,虽然这会给马逢知更多的时间,让他能够稳定军心,但梁化凤觉得只要能保住南京,击退明军,那么再调头对付马逢知也不会太困难;反过来,若是南京失守那就万事皆休,不要说东南地区的清军都会变得不可靠,就是梁化凤自己的部队也会士气低沉。 传令继续前进后,梁化凤在部下面前又把南京的文武官员痛骂了一顿,若是早通知他马逢知潜逃了,就算梁化凤不能阻止马逢知叛乱,至少也不会让自己留在马部中的士兵遭到突然袭击。 通过句容后,正在梁化凤觉得南京在望的时候,突然遇到了自称是郎廷佐派来的使者,这几个使者梁化凤倒是认识,确实都是郎廷佐标营的军官。只是梁化凤已经听说郎廷佐被俘,不明白对方怎么还能派出使者来,更奇怪这几个使者怎么知道自己要走这条路。 “梁帅啊。”见到梁化凤后,这几个使者也好似见到了亲人:“太惨了啊,梁帅一定要救总督大人,救救江宁啊,现在整个东南就指望梁帅了。” 这几个标营军官也都是邓名的俘虏,郎廷佐同意和邓名合作后,就从俘虏中把这些心腹挑选出来,让他们来给梁化凤送信。给梁化凤介绍情况的信是郎廷佐口授、邓名记录的,因为郎廷佐觉得如果自己写一封亲笔去,就会落下把柄,有可能成为自己与邓名交易的证据;此外郎廷佐也要防梁化凤一手,怕他不肯跟自己共进退,而是拿着这封信逃去江北,把它交给朝廷以证明撤退是迫不得已的。 为了让梁化凤相信这封信确实是自己写的,郎廷佐还亲笔写了第二封信,信中聊聊数笔问候的话,不但口气含糊而且也没表明时间,最后把送信使者的姓名列于其上。在第一封信中,郎廷佐告诉梁化凤使者还会有第二封信,并把第二封信的内容重复了一遍。梁化凤同时拿到两封信时,可以确认这确实是郎廷佐给他的,但如果梁化凤想独自偷溜,那他是没有办法想朝廷证明第一封信不是他自己编出来的——第二封信的内容很普通,朝廷可能认为梁化凤是之前收到的,他可没有办法证明这两封信是同时拿到手的。 听这几个人叙述完管效忠和蒋国柱针对郎廷佐的阴谋后,梁化凤只感到天旋地转,现在马逢知造反,管效忠和蒋国柱也是敌非友,梁化凤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孤军。使者还告诉梁化凤,他们之所以能找到他,也是因为管效忠和蒋国柱想借刀杀人,把他的行踪通知给了邓名。 梁化凤又惊又怒,他一路急行回救南京,南京把梁化凤行踪透露给明军,和谋杀没有丝毫的区别:“总督大人既然知道此事,为何不向朝廷弹劾这两个贼人?” “现在总督大人失陷在邓名手里,他写任何奏章都没有用啊。”使者叫苦道:“所以一定要先把总督大人救出来,然后他才可以弹劾,朝廷也才能相信总督大人不是因为被邓名胁迫才这么说的。” “邓名为何要告诉总督大人这些?” “因为邓名不放心管效忠,他想让总督帮他放人。”使者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给梁化凤述许了一遍,期间好几次梁化凤打断使者,让他们重新说。因为这局面的复杂程度是梁化凤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邓名的许多逻辑他听了好几遍还感觉晕乎乎的,最后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梁化凤才勉强理清了来龙去脉。 听完后,梁化凤在营帐里转了几圈,如果没有郎廷佐,他自己绝对斗不过蒋巡抚和管提督的联盟。在刚弄清楚形势已经险恶到什么地步后,梁化凤也生出过逃跑的念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渡过长江,到了安全的扬州再向朝廷哭诉,和管效忠、梁化凤打笔墨官司。 不过郎廷佐的使者向梁化凤指出,只要他逃去江北,那朝廷就一定会倚重管效忠和蒋国柱,希望他们能够守住南京;而且他们作为邓名唯一的合作对象,守住南京的可能性还不小。若是管效忠和蒋国柱守住了南京,郎廷佐被杀,那他们多半给梁化凤扣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梁化凤仅靠一张嘴,和这几个郎廷佐标营的证人,想扳倒两个守城功臣是不可能的。 就算朝廷也不信任管效忠和蒋国柱,不顾天下官员的观感把这两个人治罪了,临阵脱逃的梁化凤一样没有好结果——朝野只会看到他自行脱离了战场,既没有回师镇压马逢知也没有增援南京,那梁化凤就会成为有史以来任期最短的江南提督。 这种结果梁化凤当然不愿意接受,他把郎廷佐的信拿起来看第二遍,接着又询问了使者几句。郎廷佐声称已经与邓名达成初步协议:一旦南京释放闽军战俘,他就可以获得自由,到时候郎廷佐和梁化凤的同盟足以压倒管蒋;闽军俘虏有不少都是梁化凤的功劳,甘辉、余新和他们很多部下都是他抓住的,但郎廷佐指出邓名愿意用清军来交换他们而不是白白释放,所以梁化凤的功绩不可能被全盘抹杀,尤其是邓名还抓住了几个旗人,也都没有处死而是会用来交换;最后邓名还愿意再送梁化凤一份功劳,就说是他偷袭明军营地,把郎廷佐救出来的。 “总督大人被我救出来后,可以说是在敌营里探听到的管效忠和梁化凤的阴谋;总督大人还是旗人,相比蒋国柱那个戴罪巡抚,他的话更可信;到时候把管效忠和蒋国柱宰了,不但可以报他们谋害我的仇,还可以得到守住江宁的功劳。这个江南提督是我拼死拼活挣回来的,岂能被管、蒋二贼白白抢走?”梁化凤在心里琢磨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猛地伸手拿起郎廷佐的两封信,毫不犹豫地撕了个粉碎——既然要配合郎廷佐,那两江总督的名声就必须要好好保护,绝不能给别人留下攻击的机会,同时也是向郎廷佐的心腹表明态度,展示自己绝不偷生的忠诚。 松开手,梁化凤让碎片洒落在地面上,抬起头,看到使者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知道对方到此终于彻底放心,知道自己不会把他们交给朝廷:“总督大人要末将怎么干?” …… 这两天邓名一直没有派使者来,管效忠和蒋国柱又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不知道明军那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我们连密旨都抄给了他一份,郎廷佐不可能说的比我们还清楚了。”管效忠说这话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城门的士兵来报:说郎廷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为了以防万一,管效忠还秘密集结了心腹,若是郎廷佐真的回来就只好拼一场了,虽然明目张胆地谋杀总督罪过不小,但蒋国柱和他也可以硬说郎廷佐是回来劝降的。之前郎廷佐的心腹大都被邓名歼灭了,被俘更导致他的威信严重下降,现在城中没有誓死效忠两江总督的军队,;管、蒋二人的心腹虽然也不是很多,驻防八旗由于怨恨管效忠也指望不上,但一、两千死党他们还是能凑的出,这是他们对郎廷佐的一个巨大优势。 “邓名又不是笨蛋,他不可能放郎廷佐回来,”蒋国柱安慰管效忠道:“只有郎廷佐活着,他才能威胁我们,要是放郎廷佐回来,无论是我们杀了他还是他杀了我们,邓名都没戏唱啦;我们赢了不用说,就是郎廷佐赢了,也肯定要食言。” “可难道要真的把甘辉他们还给他么?”管效忠问道。 “当然不还,这是我们唯一能拿得住邓名的地方了。现在我们就是拖,看谁先沉不住气。”蒋国柱恨恨地说道,达素率领的第一批援军已经到了山东,正沿着运河赶来南京:“等援兵快到了,邓名说不定就忍不住把郎廷佐杀了。” “可援军到了我们也不好办了啊。”管效忠觉得达素一到,他们就不好和邓名交易了,到时候若是邓名真把郎廷佐活着放出来了,他们也没法杀人灭口了,何况他们还指望着独占保卫南京的功劳。 “所以我说要看谁先沉不住气,这个时候谁先动,谁就输了。”蒋国柱打算咬紧牙关,挺到实在挺不下去的时候再做退让,和邓名拼一拼心理素质。 不过除了烦心事外,也有有好消息传来,马逢知果然杀了梁化凤一个措手不及,让本来就混乱不堪的东南局面变得更加糟糕,这样朝廷就更不敢罢免蒋国柱他们了;将来明军退兵后,也更没有底气处罚他们这两个坚守孤城的忠臣。 “或许邓名去打梁化凤了。”管效忠一拍脑袋,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算着这一两天梁化凤就该到了,邓名肯定是去伏击他了,他不在军中,所以没有派使者来和我们交涉。” “对啊。”蒋国柱也是一拍大腿,由衷地称赞道:“管帅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定是如此,我是杞人忧天了。” 正在两人长出一口气,相视而笑的时候,一个从城门来的传令兵冲进两江总督府: “启禀巡抚大人,梁提督已经进城了。” “梁提督,哪个梁提督?”蒋国柱顿时色变。 “就是江南提督啊。”传令兵脸上颇有迷惑之色,他不知道蒋巡抚为何会由此一问。 “怎么不通报我就放他进城了?”管效忠也大叫了起来。 “可……可,确实是江南提督本人没错啊,梁提督是奉命来援啊。”传令兵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梁化凤从东面来,却绕过了半个南京,从南面进的城,这个城门的军官有好几个是郎廷佐的人,一见到梁化凤抵达立刻就打开了城门,其他人见到确实是江南提督,惊喜还来不及,当然不会阻止这样的行动。 管效忠和蒋国柱面面相觑,不过还以为是梁化凤临时改路,与邓名错过了,他们就派人去请梁提督到总督衙门议事。但梁化凤说什么也不肯来,说军务繁忙无暇分身,若是蒋巡抚和管提督有急事可以去他营中说。这两个人心中有鬼,当然不敢去梁化凤军中,正在他们商议对策的时候,门外有有人来报,说是邓名的使者来了。 两人急忙让把使者带进来,见到使者后,蒋国柱就急不可待地问道:“你没有撞上梁化凤吧?” “没有。”邓名的使者告诉对方,他仍是走的以前的老路,由管效忠的心腹缒上城,然后直接带来两江总督府。 蒋国柱提起来的心顿时又放回了肚子里,不过还是嘱咐道:“以后要更加谨慎,回去后告诉你们提督,梁化凤进城了,以后要小心他的耳目。” “今天邓提督派你来干什么?”管效忠没好气的问道——邓名那么大的名气,己方把梁化凤的行踪都通知他了,居然还是拦不住——现在管效忠对邓名很不满。 “蒋巡抚和管提督迟迟不肯放还延平藩的官兵,我军粮草消耗很大啊,军饷也要一直要按战地的双饷算。”使者马上答道:“所以我家提督想请城中酌情拨给一些粮饷。” “什么?”管效忠跳起来:“要我们给你们明军发粮饷?” “正是。”使者不卑不亢地答道:“我们之所以走不了,就是因为贵方迟迟不释放延平藩的人,所以我家提督认为,这些多出来的消耗理应由贵方承担。” “胡扯!”管效忠大叫一声,愤怒地反驳道:“邓提督想走很容易,只要按我们说的……” 蒋国柱咳嗽了一声,示意管效忠冷静,等后者闭嘴后,蒋国柱冷静地说道:“邓提督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就算我们从库房中拿得出军饷,又如何运出城外呢?不用说城中这上百万双眼睛,刚到的梁化凤也会生疑,如果走漏了风声,我们和邓提督也就没法再谈什么交换俘虏了。” “蒋巡抚是担心梁提督吗?”使者飞快地说道:“蒋巡抚尽管放心好了,卑职进城前我家提督已经和梁提督谈妥了,若是蒋巡抚担心走漏风声,那就从梁提督驻扎的城门运好了。梁提督保证一定能把事情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连理由都已经想好了:梁提督在城外扎了一个营,粮饷就说是给那个军营送去的辎重。” 蒋国柱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已经变了:“你说……你说梁化凤已经知道了?” “是的,”使者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梁提督、还有在我军营中做客的郎总督都认为,在交换俘虏完成前,由城中提供我军粮饷是非常合理的,也能充分表现出他们认真解决此事的诚意;不知道蒋巡抚怎么看?难道蒋巡抚认为这是我方的不合理要求么?” …… 头一笔银子并不多,邓名只要了五万两,与这些银子一起运来的还有二百头猪、一百只羊。现在明军每天进行的操练强度越来越高,士兵们继续蛋白质和热量的补充。 “不用给回扣的感觉就是好。”邓名下令杀猪宰羊,给将士们加餐。 边上的李来亨也笑道:“总算把胡萝卜拴上驴头了,这就是竞争的好处啊。” 此时在明军营地外,远远地走过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道士装束的老者,背后跟着几个行商打扮的伙伴。 这行人在明军营墙外远处站住了,张望着营地上飘扬着的红旗,但一直犹豫着没有靠到近前。 很快明军也注意到了这几个人,由于邓名交代过要保持克制,所以明军对营地外的清军探子也没有发起过攻击,只是注意不让他们靠得过近而已。这几个人虽然距离尚远,但呆的时间太久了,一直对关注着他们的明军哨兵开始犹豫起来,琢磨着要过去把他们赶走——哨兵对他们的身份没有把握,形迹可疑但看上去又不太像是清军的细作。 这时,远处的几个人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为首的老道迈开大步直奔营地而来,他身后的伙伴也紧紧跟上。 老道一直走到营门前才止住脚步,面无惧色地与迎上来的明军对视:“你们是江南提督还是临国公(李来亨)的部下?” “是临国公麾下。”看到来人的神态,听到对方的问话后,士兵感到对方似乎有点来头,回答时语气十分地客气:“敢问先生是?” “大明兵部尚书:张煌言。”老道答道。 -------------------------- 今天编辑通知我,明天,也就是三月一号,本书就要上架了,明天笔者会写个上架感言。 可能很多读者没有vip号,不过还是希望能常来点击,继续给我推荐票等等。 此外还有一个希望,就是希望读者能够多在书评区发言,这样对本书的人气会有极大的帮助,现在书评区的帖子数量和讨论热情真让笔者伤心啊。就好比百度贴吧的帖子吧,哪怕是两边各发一个也好啊。 ------------ 第五节 润滑 听说是大名鼎鼎的张煌言来了,营门的卫士急忙进去通报,同时请张尚书以及他的随从入营。进入营地后,张煌言很快就看到有一批一批的明军正在操练,几个领头的浙军军官看到来人后,纷纷发出欢呼,向张煌言跑过来。 带张煌言进营的卫士本来还有些戒备心理,见到这些浙江的友军跑过来向张煌言问好,最后的一点怀疑也烟消云散,不再紧跟在这几个人的背后而是站开了几步,不干扰浙江官兵与他们领袖重逢的欢乐时光。 见到众多的部下安然无恙,张煌言也很高兴。眼前的浙军让他有焕然一新的感觉,不但人人都配备了甲胄、兵器,而且还举着不少旗帜,军官和士兵身上都有一种骁勇之气——不过李来亨派来的教官看到这种情况都非常不满,觉得浙军未免太没有纪律了,明明正在操练,呼啦一下子就都跑了。 任堂也在其中,同样是顶盔贯甲、刀剑随身。见到张煌言后,任堂和其他军官兴奋地讲述起分手后他们的经历。得知浙军是南京城下几场大战的主力军,张煌言非常惊讶。不过事实摆在眼前,前两仗都是由浙军独自取胜的,第三仗浙军也不仅仅是给夔东军打下手,而是并肩作战。 “好,好!”听到这些部下的功绩后,张煌言十分高兴,不过心里也有些奇怪,芜湖炸营的时候,浙军争先恐后地带着家属,跟着朋友一起逃出营去,任凭张煌言喊破喉咙也叫不住他们,怎么一下子就大变样了? 不少军官说得高兴,感到有些热,就把盔甲稍微松开一些,有些人还摘下了头盔,露出一溜光头。这些和清军无异的头型让张煌言楞了一下。如果军队溃散,大家需要各自逃生的话,剃头倒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行为——最开始,明军也曾杀死剃头的汉家百姓,但隆武皇帝特别下诏阻止这种行为,认为百姓剃头是迫不得已,是朝廷对百姓保护不力,严禁军队与这些难民过不去。 明军将士以前总是尽最大努力保住自己的头发,认为留发象征着气节和勇气,从大臣、军官到士兵,至上而下贯彻着这种思想。但邓名却完全没有类似的信念,他本来就认为夏天留长发太热,恨不能剃个平头。在敌占区活动时,邓名把安全看得远比头发重要,因此不但他剃头,他的卫士剃头,而且积极说服李来亨和浙军也剃头。 注意到张煌言的目光后,任堂露出羞愧的表情。和其他人一样,任堂也剃头了。大家都知道这样做便于明军偷袭成功,而且头发剃了可以再长,脑袋掉了可接不回来。 之前大家跟着张煌言的时候,看到浙军的高层军官都坚持留发,士兵们当然也不愿意当懦夫,不愿被同伴鄙视、被上司怀疑。而邓名则是完全相反的榜样,并且连理由都为大家找好了。夏天剃头凉快外加不容易长虱子,邓名觉得不好直说,于是就在几千浙江士兵面前抚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慷慨陈词:“报国之志并不在头顶,而应该在这方寸之间。” 张煌言听了浙军的叙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此番他逃难时,为了保住头发宁可化妆成道士。 在浙江兵和张煌言说话的时候,邓名和李来亨接到消息,都立刻跑出来迎接。 在军营中时,邓名为了方便,不会戴着帽子或头盔,急急忙忙跑出来时也没有来得及戴上。张煌言看到,邓名和其他人差不多,头发只有薄薄一层,脑后有一缕散开的长发——以便在必要时扎成辫子。 和张煌言见过面后,邓名就把对方请进中军帐。 张煌言感到邓名身边的卫士中有一个人很面熟,不过一直等到进帐后才想起来,他向穆潭问道:“你是延平藩的人吗?” “是啊,张尚书好眼力、好记性。”穆潭见对方已经把自己认出,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上次张尚书去金门的时候,卑职在延平郡王身后侍卫。” 张煌言点点头,左右张望了一圈,问道:“延平郡王何在?” “延平郡王出海去了。”邓名回答道,又反问一声:“张尚书不知道吗?” “哦?没有回来吗?”张煌言当然知道郑成功撤退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消息在浙军中扩散开,或许还不会发生炸营。 “没有啊。”邓名迷惑地答道。 张煌言有些奇怪地看了穆潭一眼,他记得这个人是郑成功的贴身卫士之一,所以才认为郑成功去而复返。如果郑成功没来的话,他的贴身卫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来的?”张煌言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开口问道。 刚才一看到张煌言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穆潭就暗叫不好。郑成功反复交代过,邓名的身份一定要保密,尤其是对张煌言。任堂也曾跟着张煌言一起去过金门,穆潭在池州的时候就认出了他,但幸好对方没有认出自己。 今天穆潭本也心存侥幸,盼望张煌言不记得自己。幸好张煌言刚一见面没有立刻询问,给了穆潭一点思考的时间,等张煌言发问的时候,穆潭已经是胸有成竹:“王上和张尚书约定出兵后,就让卑职赶赴奉节,报给文督师知晓。文督师派邓提督带领夔东兵马出川配合,卑职就因此留在邓提督身边了。”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张煌言虽然好像感觉有点什么地方不对,但也没有多想,而是相信了穆潭的说辞:“哦,那从福建到川东,一路真是辛苦了。” “为国效力,卑职不敢当辛苦二字。”穆潭恭恭敬敬地答道,心中暗喜,这番算是糊弄过去了,没有让张煌言起疑,也没有泄露了郑成功的秘密。 在邓名军中呆了两日,张煌言才发现邓名其实没有直属部队,营中的兵马不是李来亨的部队就是浙军人马。根据邓名的要求,浙军每天仍要按部就班地出来操练。不过自从张煌言抵达后,所有的操练计划都送一份给张煌言,邓名也不再接受浙军军官的报告,而是让他们像从前那样去向张煌言汇报。 “张尚书来到这里,倒是省了我许多的气力。”两天过后,邓名又一次和张煌言讨论浙军的训练计划时,对后者说道:“本来这些官兵都不想去四川,打算冒死返回浙江和家人团聚,在常州受阻以后不得已才调头,阴错差阳地杀到了南京城下。” 随着明军大捷,清军水师全军覆灭,这些浙兵回家的愿望就又一次高涨起来。现在明军已经拥有了这一段长江的水域控制权,得知马逢知在吴淞府起兵后,从南京到长江口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清军主力部队,浙军士兵就更是归心似箭。除了这些没带家属的浙军外,还有一些安庆的浙江人也生出了回家的心思。只不过由于男女分营,暂时无法以家庭为单位行动,不然恐怕已经有大批人调头沿江而下了。 “本来我想送他们一程,但实在是太远了,送他们回舟山以后我还得自己赶回来。既然张尚书来了,我不但省了力气,也不用冒这个险了。”邓名对张煌言说道:“至于安庆的浙江兵,我打算过几天让他们自己决定去留,如果愿意回舟山我也不勉强。不过我总觉得,舟山恐怕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吧?” 邓名的表态让张煌言感到有些意外。刚来到营中时,张煌言见到邓名为这支浙军提供了盔甲、兵器,又严加操练,就以为邓名是想把这支军队变成他的亲领,没想到居然一开始就打着送士兵们回舟山的心思。张煌言与这些浙兵相处多年,对这支军队有很深厚的感情。如果邓名把军队领走,张煌言虽然心里有些难过,但也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邓名能够领着这支军队打胜仗,而且还能提供给他们张煌言绝对无法提供的装备。 当时张煌言觉得,若是硬把这些军队要回来,那至少得把邓名提供的装备交还,不然就是在抢夺别人的财产了,那样不但军队可能会有怨言,张煌言自己也不愿意看见这些士兵继续赤手空拳地与满清交战。反正军队也没有落到敌人手里,如果能在一位明军将领的带领下发挥更大的作用,也是一件好事。张煌言已经不想再提军队的指挥权问题了,不想邓名居然双手奉还,还表明了不夺取张煌言兵权的态度。 不过正如邓名所说,舟山现在已经人满为患,缺少领地的浙军根本无法保证这么多军队和他们家属的生存。张煌言好几次都想解散一些军队,让部分舟山军民潜回满清领地当顺民——至少可以生存下去,而不是最终饿死在海外。 张煌言把全部力量都用来维持军民的生存,这也是浙军装备如此简陋的原因之一。听到邓名的建议后,张煌言就表示不要让安庆的人马统统返回浙江:“可惜奉节到舟山的路途遥远,不然我还真希望能够把人都送去川西,那里有足够的土地养活军民,而舟山没有。要是能源源不断地把人送去川西,我也可以在舟山接收更多的难民。沿海各省抵抗鞑虏的义兵此起彼伏,但我苦于产出有限,实在无法把这些义士尽数接到舟山,只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张煌言觉得那些拖家带口的浙江兵最好还是到湖广去,于是自告奋勇过两天去安庆一趟,帮助说服一些人移民到四川。 “去四川路途遥远,而且生死未卜,如果他们不情愿去就算了。”邓名完全没有料到张煌言居然这么赞同自己的移民计划。 “成都是天府之国,就是遭西贼的杀戮太甚。如果我们能占据东南当然最好不过,但四川也不能放弃。” 张煌言以为邓名和文安之忽视四川,反倒劝说邓名道:“自古以来,无论是为了中兴大业还是想一展宏图,都需要深根固本。如果能够恢复生产,仅四川一地就能供应几十万大军的粮食,文督师和提督千万不可等闲视之啊。” 邓名点点头,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张煌言看法相同。土地只有长期地控制在明军的手中,保卫它几年甚至十几年不遭受敌人的蹂躏,土地上的居民才会产生比较强的凝聚力。李自成正是因为缺乏稳固的根基,所以经不起太大的失败,也缺少和清廷拉锯消耗的能力。东南众多府县,看到郑成功势大的时候就纷纷归顺,等清军反攻后又争先恐后地叛乱,他们的表现让邓名很不放心。 “现在成都府还在川军的控制下吧?”今天是在张煌言的军营中议事,李来亨没有跟着邓名一起过来,所以张煌言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 “是的,现在成都总兵刘耀、副将杨有才,都是累世武职。”邓名先是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张煌言一句对西贼的评价已经显出了他的倾向性。 “还是川军的人员可靠啊,能够坚持到现在的世袭武官,都对朝廷忠贞不二,邓提督和文督师要尽力扶持刘、杨两位将军才是。”张煌言见邓名没有反驳的意思,就继续说下去:“当年李贼倡乱,以致有今日之祸。兴山李来亨是一只虎(李过)之子,而一只虎是李闯的亲侄子,凶顽比其叔也相差不多……” 南明各朝都对闯营十分提防,不但粮饷尽量少给,全力限制闯营余部的地盘,不给他们立功和扩编的机会,更竭力地分化瓦解,希望把闯营彻底变成没有战斗力的一盘散沙。这个计划虽然没有取得全面成功,不过还是有很大的效果,只不过受益者是满清而不是南明。 现在张煌言同样向邓名流露出对闯营的深深忧虑。虽然邓名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不过张煌言听过的传闻已经很多了。文安之如此信任这个年轻人,大概的原因张煌言也能猜得出来,现在不清楚的只是他到底是哪家大王之后罢了——张煌言深信文安之肯定知道。 在张煌言看来,对付夔东众将仍应该沿用以前的办法,让他们互不统属,功劳也要分成小份,让各个将领每人都能拿到一份。而现在邓名如此倚重李来亨,在张煌言看来无异是在玩火。李来亨本来就实力强劲,在闯营中有号召力,如果李来亨的实力膨胀得太快,独占大批功劳和缴获的话,张煌言担心会导致闯营出现新的领导核心,对明廷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嗯,”邓名点点头,小心地解释道:“现在虏廷的气焰十分嚣张,虎帅还是服从节制的,如果赏罚不当怕会让将士们寒心。” “临国公人称小老虎,他也自称虎帅,显然是没忘记他的父亲是一只虎。所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闯贼、西贼反复无常,最不可信,提督可不要因为他们现在显出一副温顺的样子就大意了。”张煌言见邓名对闯营麻痹大意,心中非常担忧。几天前来到营前时,张煌言就曾因为李来亨的身份而忐忑不安,对报出姓名后将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也全无把握:“提督万万不可忘了烈皇之恨。” “尚书所言极是。”见张煌言满面焦急,邓名马上设法让他宽心:“李将军也和我说起过这件事,他深恨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姓名,偶尔听见有人说起,就惭愧得无地自容。李将军还和我说,将来他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勋,别人也会首先想到他是叛逆之后,他的子子孙孙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个贼名……” 张煌言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些同情之色:“唉,临国公本来也应该是好人家的孩子,父母双亡,不得不认了一只虎为义父,也是苦命的人啊。” 讨论完李来亨的身世问题,张煌言又说起安庆的两万浙兵和他们的家属。对于邓名坐视李来亨实力膨胀一事,张煌言是相当有意见的;但把自己的人马交给邓名和文安之,张煌言却全不介意,表示事情就这么定了,这些人应该跟着邓名返回去,以增强文安之的实力。张煌言说道:“军队都是朝廷所用,又不是张某的私人财物,只要能对国家有利,哪里会有舍不得一说?” 只是张煌言再次强调道:“这些人一定要交到成都的杨帅手中,兵权还是要握在我们自己人手里才好。” 从张煌言的营帐离开后,邓名又前往李来亨的营中,讨论继续从南京讨要粮饷的事务。 得知邓名要把兵权交还给张煌言后,李来亨也是大吃一惊:“提督带着这些人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连获三次大捷,张尚书没有尺寸之功,凭什么把人马拿回去?” 邓名想到,要是李来亨知道这个主意是由邓名首先提出的,恐怕会更生气,也许连教官也不肯派了。邓名只好解释道:“张尚书奋力抗虏已经有十几年了,我只恨自己没有更多的力量,没有办法帮着他把军队练得更强些。这些人马如果能对他有帮助,让他能够在浙东继续把义旗打下去,我又怎么会舍不得呢?” 李来亨依旧反对,找出了不少理由试图说服邓名收回兵权。 邓名问道:“虎帅是不是对张尚书有什么成见?” “不是我对张尚书有成见,是张尚书对我有成见。”李来亨也不隐瞒,立刻告诉邓名,经过这两天的观察,他深信张煌言没把闯营将士当成自己人看,还带着一副戒备敌人的模样。 “绝无此事,”邓名断然否认:“张尚书对虎帅是非常尊敬的。” “是吗?”李来亨将信将疑地说道:“我怎么感觉不出来?” “千真万确。就在今天,刚才我和张尚书说话的时候,张尚书还谈起了虎帅,还有虎帅的先翁。”邓名这句话倒是不假,但接下来就是彻底的编造了:“张尚书说,他久闻虎帅的先翁治军有方,所过之处秋毫无犯。这次他带着浙军从舟山出来,下令将士不得骚扰沿途的百姓,他订这个规矩时,心里想着的正是岳王和令尊。” “哪里,哪里,先父如何能和岳王相比。”李来亨嘴上谦虚不已,但眉宇间已经满是笑意。 “张尚书还说,大家只有团结一致,才能驱逐鞑虏,所以他想帮我说服安庆的人马到湖广、四川去,因为张尚书知道我们急需人力。”邓名继续说道:“张尚书还特别提到了文督师,说他气量很大,能够和夔东众将齐心协力,这些年来朝廷若不是猜疑忠贞营太过,湖广、四川的形势早就可以缓解。幸好我们还有时间,以后只要放下门户之见,驱逐鞑虏也并非难事。” 李来亨叹了一口气:“久闻张尚书乃是英雄人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说话的同时,李来亨暗暗下定决心,明天再挑选一批精干的军官,帮浙军好好整顿部队。 这时梁化凤又派来使者,他在郎廷佐的指示下,搜罗了一批闽军的俘虏,大概有一百来人,以前都被清军充作苦力,每日带着镣铐或是在严密监视下劳作。郎廷佐一直催促梁化凤设法把邓名要的人送出城来,但甘辉、余新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梁化凤轻易救不出来;就是被俘的闽军军官也不好办,强行从大牢中带出来不但会引来城中清军非议,而且管效忠和蒋国柱还在边上虎视眈眈;因此梁化凤就把苦力队里的闽军挑了出来,打算用这些人交换邓名手中的一些旗人。 “尽管是普通士兵,但我们也应该用旗人和他们换,总算开始交还战俘了,我们要让梁化凤能够向城内的其他鞑子交代过去,这样事情才能继续进行。”邓名马上做出了决定,只是旗人是他手中最有利的砝码,南京的满清文武官吏没把汉人当人看,但是满兵的命在他们眼里却很值钱。这三次作战明军只俘虏了五十个左右,邓名当然也不会一口气都换了,最后他表示可以先还十个回去,但是绿营士兵可以交还给南京二百个,以显示明军愿意以多换少的决心。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交换行动,务必要做的漂亮。”邓名召集大批军官,认真地部署了一番。 ------------ 第六节 战俘 关于交换俘虏的程序,郎廷佐和梁化凤是存在分歧的,郎廷佐希望秘密地完成,而梁化凤则主张公开进行。 在郎廷佐和邓名商议好的剧本里,两江总督绝对不是被交换回去的——这使郎廷佐感到太屈辱,而是被梁化凤从明军营中“劫走”。所以郎廷佐希望所有的交易都不为人所知,以免导致他将来的神奇脱险也会被联想到“交易”上去。梁化凤在这个剧本里受益,所以他最开始也支持秘密地进行交易,但很快梁化凤就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没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大量的闽军俘虏放出城。 梁化凤吸收管效忠的经验教训,对满洲兵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不但从来不让同行的满洲兵将打头阵,而且告诫部下把最好的坐骑让给满洲大兵。听说邓名手中有几十个满洲兵将后,梁化凤就一直在琢磨着如何把他们好生地换回来,借此赢得满洲八旗子弟更大的好感——如果交换是秘密进行的,梁化凤怎么趁机吹嘘自己的功绩呢?而且这些满洲人活着回来后,秘密也不可能守得住。 按照原剧本,梁化凤赢得的是英勇的名声,与向满洲大兵展示赤胆忠心相比,梁化凤觉得后者的价值更高。因此,梁化凤不但公开宣布要进行俘虏交换,还搞得满城风雨,闹得南京城里尽人皆知。 南京城内的满城现在只有两千多户满洲家庭,经过镇江之战,南京的满洲八旗损失了数千旗丁,好多家庭就此男人死绝,其余很多家庭也都仅存一个男丁而已。南京满城的圈子并不大,旗人们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被邓名抓住的满人虽然不多,但城内的满人都认识他们,若是他们回不来的话,又会有几十个家庭就此男丁死得一个不剩。 正是因为如此,当梁化凤开始吹风要交换俘虏时,就有大批的满人登门拜访——这个情况放在清末一点儿也不稀奇,但在清初顺治年间,梁化凤顿时有一种面子大如山的感觉。首先来拜访的是那些牵挂丈夫的妻子,或是为她最后一个儿子而来的老母。不过很快就有男性旗人扛不住人情,也前来梁化凤营中,为他七大姑、八大姨的小儿子讨要一个交换名额。 这么多旗人求到自己头上,当然让梁化凤喜不自禁。就在不久前,他把部下最好的坐骑亲自牵到满洲大兵面前时,对方也不会道谢一声,而是带着理所应当的表情接过缰绳,鼻孔朝天地翻身上马。不过有喜就有忧,被邓名俘虏的五十多个满人都有亲朋前来索要名额,梁化凤谁也得罪不起,一份短短的十人名单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折腾了两天仍然确定不下来。 梁化凤不敢自己指定人员名单,但是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出主意。本来江宁驻防八旗提督管效忠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但现在此人在南京的满城中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都恨不得咬他两块肉下来,梁化凤绝对不肯把这个赢得人情的机会送给他。另外一个合适的人选就是两江总督郎廷佐,同样身为汉军旗人,而且地位崇高,但是郎廷佐目前住在明军营中沟通不易,而且两江总督也不愿意在自己身份微妙的时候趟浑水,所以断然拒绝了梁化凤的要求,仅仅手书“梁提督便宜行事”七个大字作为回复。 梁化凤又迟疑不决了一天,城外的邓名实在等得忍无可忍,派使者去追问到底意欲何为? 梁化凤无奈地告诉使者,已经恭请满城赐给自己首批交换人员的名单,目前确定了五个人。因为现在满城群龙无首,而且事关亲人性命,城内争吵不休,乐观地估计还要再有一天才能见分晓。 听使者回报后,邓名当即下令把五十个满洲兵俘虏都拉出来,五个人一组抓阄,十分钟后拟好交换人员名单送去南京,告诉城内不必再议,就以这个名单为准,明日上午交换俘虏。 确定时间表后,邓名就将此事通知了郎廷佐,并邀请对方明日在明军阵中参观,监督交换俘虏的情况,借此向郎廷佐证实自己言出必行。 郎廷佐欣然接受了邓名的邀请,并要邓名提供各种化装用品,以免别人认出他的真实面目,最后还特意嘱咐道:“老夫一定要被梁化凤救走。” “只要福建官兵都平安无事地回来,郎总督的愿望一定可以实现。”邓名再次向他保证。 第二天,邓名首先释放了二百名绿营士兵。这些士兵本来他也不打算杀害,以交换的名义释放还可以节省二百两银子的遣散费。但南京官员并不允许这些士兵入城,因为官员们担心有明军的人混杂其间。 这时梁化凤也已经把一百多名骨瘦如柴的闽军带出城门,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后,就让他们自行返回明军营地。 今天距离交换俘虏最近的瓮城城楼上,密密麻麻站着好几百名旗兵,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看着明军的动静,生怕邓名会食言反悔。不过邓名并没有任何毁约的意思,当他看到远处的清兵给明军解开绳索时,就下令把十名旗人放回去。 这十个旗人默默地走回南京城门前时,城上的族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们。他们是后金与明朝作战以来,首批被活着释放的旗人俘虏,以往无论任何一支明军,只要抓到旗人就毫不犹豫地斩首。正因为知道投降也没有活路,所以满洲旗人在战场上都会殊死抵抗。这次被俘的这些旗人,或是因为事发突然,或是力尽被擒,没有一个是主动投降的。但邓名并没有虐待他们,而是给他们和其他俘虏一样的饮食。 一早就等在城门前的梁化凤,带着亲卫满面堆笑地迎上来,对这几个俘虏一阵嘘寒问暖。可惜邓名不在近旁,没机会亲眼目睹梁化凤的殷勤,不然他一定会觉得对方是扮演抗日电影里伪军的好材料,要是梁化凤懂得喊两声“太君”,那就更加完美了。 被释放的闽军战俘哆哆嗦嗦地蹭到明军的阵地前,也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邓名看到不少福建士兵向自己望过来的时候,眼神中还带着不安和畏惧。 “诸位壮士受苦了,”邓名大步迎上前去,向他们抱拳行礼:“在下江南提督邓名。” 这些日子来,南京城内几乎人人都会谈到城外的邓名,这些福建士兵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都很清楚邓名的身份。见到邓名给他们行礼后,本来就是普通小兵的闽军纷纷跪下磕头。还有几个用痛悔的口气喊道:“小人贪生怕死,罪该万死。” “壮士何出此言?”大多数人说的是福建口音,但有一两个人的话邓名还是听懂了,他急忙把一个趴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士兵扶起来。 马上就有许多明军辅兵涌过来,把这些受尽折磨的明军俘虏都搀扶起来,他们还带着担架,让那些明显体力不支的福建士兵躺上去,然后抬着他们回营。 这些明军的辅兵大都来自附近地区,是最近投军的男丁。自从明军扎营南京城下后,不但周围有大批的人来投军,安庆那边都报告有不少壮丁自荐军门,想参加明军当兵吃粮。邓名让李来亨进行了认真的筛选,尽量挑那些单身汉留下。此外还有一些是被清军祸害的家破人亡的百姓,这些士兵对故土不那么留恋,即使明军撤回湖广也可以把他们一起带走。 邓名早已经传令全军,要以最大的热情来欢迎这些俘虏。当辅兵们掺着这些被释放的战俘返回营中更衣吃饭时,营中的明军站在两旁,纷纷向他们发出欢呼。这和以往的惯例完全不同,以往情况下,被俘的士兵都会受到鄙视,认为他们是软骨头,是苟且偷生的胆小鬼。但邓名却认为这并不正确,在交换俘虏前他就对李来亨和张煌言解释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当情况危急的时候,我们到底是应该鼓励士兵逃跑,还是鼓励他们坚定地抵抗呢?显然我们不能鼓励逃跑,不然就可以错失很多反败为胜的机会。而如果士兵坚决抵抗,那他们力尽被俘的可能性也就大了很多。我以为,我们应该让士兵不以被俘为耻,而以临阵脱逃为耻;而且还应该让士兵们明白,我们会尽力拯救那些落入敌手的同袍,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得以平安返回。” 邓名的隆重礼遇显然让延平藩的士兵们很不适应,他们都感到内心有愧,极力想制止周围人表达的敬意。不过他们的目的没能达到,当这些士兵进入营房躺下休息后,等待多时的郎中就开始检查他们的伤势,邓名还带着卫士再次前来慰问。 慰问结束后,邓名对营地外的明军士兵又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他说道:“我一直认为,当面对强敌时,最重要是手中的兵器,因为这能为我们争取胜利;但当失败不可避免时,最重要的则是诸君的性命。现在鞑虏占领了中国的大半土地,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被迫屈服,只有仅存的热血男儿仍奋战不休,你们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壮士中的一员。人死不能复生,假如,我是说,假如打仗时遭遇到失败,我希望诸君勇敢地战斗到最后,你们的坚持可能会让更多的同袍得以脱险。随后,诸君就应该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不要轻率地丢弃它,更不要因为求生而感到羞愧。因为诸君已经奋战过了,应该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只要你们还活着,我们就还有机会重逢。” 说完后,邓名就掉转身从众人前离去,士兵们默默地对邓名的背影行着注目礼。老兵都感觉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统帅,而新兵则议论纷纷。今天的场面和邓名刚才的讲话,对他们传统的观念是一个巨大的颠覆。就连化装前来旁观的郎廷佐,也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不可思议。等他从明军口中得知邓名的演说内容后,忍不住在心里自问道:“等我回到南京的时候,会受到这样热烈的欢迎么?” 交换俘虏的行为也让南京城内的清军有了新的想法,以前他们认为明军随时可能会发动进攻,但既然邓名愿意交换俘虏,那就说明他实力有限,不太可能攻下南京,不然邓名又何必多此一举? 远在北京的顺治皇帝也感觉自己对东南的形势越来越看不懂了。不久以前,郑成功攻入长江的时候,南京一天几封快报送到北京,反复哀求清廷速发援军,一而再、再而三地宣称南京朝不保夕。但十几天前邓名打到南京城下后,一开始虽然来过几封告急的信件,但随后无论是管效忠还是蒋国柱,都表示朝廷不必急着派援军来,也没有必要催促达素统帅的首批援军日夜兼程。 而后达素也发回奏章,说他接到南京的消息,称长江的清军水师覆灭,无力保证他平安渡过长江,南京让他不要全速南下,而是自行设法收集船只。虽然南京方面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明显他们根本不盼着援军及早抵达,这让顺治感到大惑不解。 随着时间的推移,东南形势一日x比一日更恶劣,三天前北京接到的最新报告称,马逢知潜逃回军中,煽动部下叛乱,现在吴淞府已经落入马逢知之手,好像他还有向常州府进军的征兆。 虽然邓名的兵力不如郑成功那么强大,但东南清军也远比之前虚弱,顺治觉得局面要比郑成功退兵前更加危急。但南京官员的判断好像与顺治完全不同,管效忠和蒋国柱依然在唱高调,说他们有守住南京的绝对信心。看到奏章后顺治又急又气,拍案叫道:“他们哪里来的信心?” 前天梁化凤的奏章也到了御前,自称已经带领精兵强将进入南京参与防守。他也加入了蒋国柱和管效忠的大合唱,声称南京固若金汤,跳梁小丑邓名绝对奈何他们不得;而且梁化凤同样宣称达素的援兵不用着急赶路,完全可以慢慢走,如果真的一定要过长江,不妨先去增援常州,镇压马逢知的叛乱——梁化凤同样自称有绝对的信心守住南京。 看到这封奏章后,顺治彻底懵了,他把兵力算了一遍又一遍,明明形势这么险恶,南京城里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底气足呢?真是说什么也想不通。 在这个问题上,鳌拜帮不上忙。清廷明明派去的是援军啊,是给南京守军帮忙而不是找麻烦的,怎么一个个都拼命地往外推呢?顺治已经下旨,只要保住南京就对管效忠和蒋国柱既往不咎,鳌拜觉得他们应该明白轻重,也应该清楚朝廷断然不会在明军退兵前让达素找他们的麻烦……不过,算了,鳌拜认为这两个人胆子已经吓破了,所以说什么也不愿意达素到南京;但梁化凤,他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啊,为什么也这么有“信心”,难道南京形势真的一片大好么? 今天管效忠又有一封奏章送到,称他打算像耍郑成功一样地耍邓名,再玩一次诈降。在奏章的末尾,管效忠还不忘继续显示信心,说南京一切都好,要朝廷不必担忧。顺治一看就火了,你不是有信心么?有信心诈降干什么?诈降难道不是为了拖延时间么?可你又说不要援军快点赶去,那拖延时间又有什么用? 同时送来的还有梁化凤的奏章,他先吹嘘一番南京的坚固防守,然后就开始为管效忠的诈降计划唱赞歌,还说他已经定下计谋,要和邓名交换俘虏,利用这个来麻痹邓名。 “他们都疯了么?”顺治把奏章扔给鳌拜:“梁化凤说可以用闽军俘虏和银子把被俘的人换回来,说邓名并没有杀旗人——他会不杀么?就算不杀,难道换俘虏就能让对方相信江宁想投降?” “是不是他们想付赎城费,这是在找借口。”索尼猜测道:“要是能够用银子收买闯贼,拖延时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如果闯贼有能力攻下南京,他们就不会要赎城费,打下江宁不都是他们的了?如果闯贼打不下将江宁,为什么要给赎城费?”鳌拜一脸的不解,用手狠狠地在自己的光脑壳上挠了几下,但也没能把思路和灵感给挠出来:“若是为了拖延时间,他们为什么不催促援军?” 在北京的清廷胡思乱想的时候,梁化凤正积极筹备第二次交换俘虏的工作。第一次交换成功后,不少南京的官员也掺乎进来了,他们也有亲戚或是心腹被俘,希望能够一起要回来。十个被放回来的满人虽然不多,但见到他们平安进城后,剩下四十多个俘虏的亲属也生出了希望,全力在城中活动,要促成下一次的俘虏交换。 但现在南京城里的闽军俘虏已经不多了,大部分延平藩的普通士兵都被清军斩首了,除了特别走运的那一百人外,剩下的还有几十名福建军官。因为清军觉得可能从他们口中获得一些郑成功的情报,所以才没有将他们处死,而和甘辉、余新他们一起关在大牢里。 “邓名说这些人能换二十个旗人,外加一百个我们指定的绿营官兵。”梁化凤今天带着一群旗人找上门来,拍着桌子对蒋国柱喊道:“巡抚大人同意吗?” “这都是海逆的头目,说不定还能他们口里挖出些东西来呢。”蒋国柱觉得这个买卖不合算,而且军官不同小兵,价值要大得多。 但旗人们不干,对他们来说,明军俘虏无论官兵都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福建佬,但是救不出被俘的旗人,好几个家庭就要绝后了。那些哭哭啼啼的家属让整个满城的旗人都有兔死狐悲之感,他们不依不饶:“这些海逆都是梁提督抓回来的,梁提督都同意放了,梁提督已经说了,朝廷怪罪下来有他一人承担,蒋巡抚为什么一定要从中作梗?” 好不容易送走了梁化凤,蒋国柱对闻讯赶来的管效忠发牢骚道:“梁化凤已经占到上风了,刚才他嚷嚷说要把余新他们也放了,满洲的大兵们还跟着叫好。梁化凤说什么若是邓名不同意,还可以加钱赎人,就是一个人给一万两也不是不行。这狗贼难道不知道,若是给了闯贼钱,闯贼就会用银子招兵买马,给朝廷制造更大的麻烦么?” 管效忠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为了对付我们,郎廷佐和梁化凤已经不顾一切了,如果听任他们这样卖国下去,迟早邓名会彻底不管我们,和他们一起把所有的罪名栽到我们的头上。” …… 吃着南京送来的大米,张煌言突然对坐在邓名下首的穆潭说道:“这些招数都是你教给提督的吧?” 穆潭连忙摆手道:“这和卑职有什么关系?” “这明明就是延平郡王的招数。”张煌言哼了一声。他对邓名敲诈勒索南京有些看不惯,觉得有失朝廷体统,类似绑匪的行径。但他也知道南京很难攻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救出闽军俘虏,所以也只好听之任之。 “延平郡王也这么干过么?”闻言邓名好奇地问道。 “是啊。”张煌言说道,郑芝龙投降满清后,虽然郑成功坚决不投降,但军队人心浮动,不少人都和满清眉来眼去,还有很多将领带着部下和辎重投靠清廷,那时是郑成功最危险的一段时间。 为了争取整顿军队的时间,郑成功就积极与满清展开谈判。谈判期间,他借口投降在即,就让满清负责郑军的军饷,并趁机领军在清军控制区征集粮草,招募士兵。等到清廷答应了郑成功提出的招安条件,他就马上翻脸,重新与清军交战;取胜后郑成功马上会重新提出谈判条件,与清廷展开新一轮的招安会谈,同时再次进入清廷领地征兵、征粮。一度搞得清廷地方官苦不堪言,纷纷上书要求清廷马上满足郑成功的要求,尽快招安郑成功,以减轻地方负担。 靠着一次次的招安谈判,郑成功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重建了因为他父亲投降而濒临解体的军队。 “原来延平郡王还有这样的往事啊。”邓名听完大笑起来。 “终归有失朝廷体统。”张煌言连连摇头叹息。 大家正欢笑的时候,一个传令兵进营,在邓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确认了一遍消息后,邓名就把张煌言和李来亨叫到一个无人的营帐,对二人说道:“刚刚营里来了延平郡王的一位使者,他带来了延平郡王的口信——延平郡王本人正在向南京赶来。” ------------ 第七节 交易 郑成功接到消息时,闽军的主力已经返回舟山,并将按照计划陆续启程返回福建,郑成功身边只有断后的一股小部队。 得知邓名已经打到南京城下后,郑成功觉得不来见上一面实在说不过去,就率领亲卫乘坐快船重新进入长江口。这次郑成功的行军相当顺利,在他进入长江不久,马逢知就举起叛旗,常州府的清军自顾不暇,根本没有阻扰郑成功行动的能力,甚至不知道延平郡王去而复返。 借着东风,郑成功一直乘船进入镇江府境内,然后才离船走陆路赶往南京。现在镇江府几乎称得上是空无一人。虽然郑成功没有大量的骑兵,但是也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等靠近南京后,郑成功就谨慎了一些,主力停下来等待船只跟上,同时派出手下所有的骑士搜索四周,探听南京附近的战事近况。 得知清军都龟缩在南京城中后,郑成功就再次冒险带着亲卫前进,此刻距离邓名已经不远,派到明军营中的使者就是郑成功的斥候。根据这个斥候所述,大概两天内郑成功就可抵达南京,与邓名会面。 “此事最好保密。”邓名对李来亨和张煌言说道:“延平藩的主力已经返回福建了,现在延平郡王身边也就是一千多亲兵,不足以帮我们拿下东南、守住长江。但若是听说延平郡王又回来了,南京城内的鞑子肯定会惊慌失措,不肯继续和我们交换俘虏了。” 刚听说郑成功返回后,张煌言十分兴奋,认为又有了夺取南京的机会,邓名的话不免使他有些失望。但郑成功的军队现在士气低迷,也没能完成军属分离,十几万大军分成几批航行在茫茫的大海上,就算郑成功想全军回师也难以通知他们。更不用说以现在闽军的士气,就是回师也未必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第二天早上在南京城中,蒋国柱和管效忠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梁化凤的积极行动让蒋国柱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他主张立刻释放城内所有的闽军军官,从邓名手里交换尽可能多的旗人。蒋国柱认为这个行动能够帮助他和管效忠赢得满城的感激,以后若是火并梁化凤也能轻松一些。顺利完成第一次交换后,蒋国柱认为应该主动释放甘辉、余新和其他几位闽军的将军,把剩下的所有旗人和其他南京官吏的亲戚都要回来。至于郎廷佐,蒋国柱认为只要能让邓名保证处死两江总督就可以了,甚至应该用南京藩库的金银来收买邓名,让他愿意站在蒋国柱和管效忠一边,帮助他们制造舆论,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梁化凤的头上。 但出乎蒋国柱意料的是,管效忠对此坚决反对,说道:“甘辉、余新二贼都是郑成功的大将,是郑逆的左膀右臂,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他们麻痹大意的机会,将这两个家伙都擒住,怎么可以轻易放走?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他们两个人会在以后给朝廷带来很大的麻烦,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啊。” “可是你也同意了,要与邓名交易的。”蒋国柱听完管效忠的表态后大惊失色,因为这就意味着束手待毙。如果让梁化凤完成了交易,不但郎廷佐能平安回到南京城中,而且旗人和其他南京文武也会统统倒向梁化凤一边,那时郎廷佐和梁化凤就会对蒋国柱和管效忠形成压倒性优势。 “我同意与邓贼商议,但我从未同意过真的释放海逆。我们一开始说的也是骗邓名杀郎廷佐,然后杀光海逆,一个也不还给他的。”管效忠看着目瞪口呆的蒋国柱,斩钉截铁地说道:“虽然我盼望朝廷赦免我,但我依旧是皇上的忠臣,要为朝廷守住南京,要让邓名铩羽而归。我绝不同意放虎归山,更不用说用藩库的银子去收买邓名。那只会让贼人势力变得更大,让朝廷更难以剿灭他们。” “可是就算我们不做,梁化凤也会做的,到时候邓名还是会拿到他想要的,而我们则死无葬身之地。”蒋国柱苦口婆心地劝道:“提督要想为朝廷出力,就要好好保住有用之身啊,还要保住官职,若是连性命都丢了,那将来又如何能为朝廷继续效力呢?” 管效忠依然摇头:“放了这些贼寇对朝廷后患无穷。我本来是满洲一个普通汉军,蒙先帝(皇太极)提拔,当上了将领,抬旗入籍。先帝甚至不计较我是汉人,而让我统帅八旗兵马,从龙入关后更一步步坐上了驻防八旗的提督,我不能做对不起先帝和朝廷的事。” 正当管效忠和蒋国柱争执不下的时候,有人慌忙在门外报见,一见到蒋国柱就嚷道:“巡抚大人,不好了,梁提督带人强闯大牢,把里面的海逆都抢走了。” 跟着梁化凤的士兵一起闯进大牢的,还有一些满城的旗人。见对方人多势众,而且一个个都来头不小,狱卒们不敢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人带走了,然后才派人来两江总督府汇报。 听完报告后,管效忠阴沉着脸,二话不说大步走出门外,招呼他的手下道:“跟我来,去梁化凤的大营把人抢回来。” 管效忠走了以后,蒋国柱的部下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的顶头上司,只见蒋巡抚脸色阴冷,甚是骇人。 “我不去陪他胡闹。” 蒋国柱断定管效忠无法把人要回来,就算能要回来,蒋国柱也不会去帮忙做这种得罪旗人和其他文武官吏的事。他下令把所有的心腹都召集到两江总督府中。现在甘辉、余新、万礼等被俘的闽军将领都关押在总督府中,蒋国柱命令手下把最后的这点筹码严密保护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哪怕是管效忠的手下也不行。 “我该如何是好?”蒋国柱已经快要绝望了。即使他不顾一切地与邓名达成协议,将这几个延平藩的将领还给明军,也会导致他与管效忠的决裂。蒋国柱与管效忠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单独与郎廷佐、梁化凤的同盟对抗。如果发生内讧的话,蒋国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对手整倒,然后被扣上全部的罪名,承担朝廷全部的怒火。 正如蒋国柱预料的,管效忠根本没能把闽军俘虏要回来,底气十足的梁化凤根本不出来见管效忠。梁部的士兵全副武装地站在瓮城城楼上,对管效忠的叫喊充耳不闻。当管效忠露出要闯关的意思后,梁部的士兵马上张开弓,向靠近城门的管部士兵瞄准。 没有蒋国柱的支持,管效忠的人马本来就比梁化凤的人马少,旗人现在虽然作出一副两不相帮的模样,但是他们的倾向性也很明显。看到两军剑拔弩张后,协助守城的旗人纷纷冲着管效忠嚷嚷:“提督要做什么?现在城外贼人未退,提督就要与绿营官兵火并吗?” 轰走了管效忠后,梁化凤与邓名迅速达成协议,用一百个闽军军官交换了二十个旗人,以及大批两江总督府的幕僚,还有一些在城中有熟人的绿营军官。 见交换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郎廷佐也非常高兴,感到距离自己获得自由的日子不远了。但是看到大批闽军军官在明军的欢呼声中平安返回,郎廷佐又不由得感到一阵阵恼火,和管效忠一样,郎廷佐同样自认为是大清的忠臣,这些郑成功的手下在他看来都罪该万死。 “蒋国柱!管效忠!你们做的好事!”郎廷佐躲在暗处,红着眼看着那些死里逃生的福建军官,恨不得立刻能够把蒋国柱和管效忠碎尸万段:“为了替朝廷除去你们这两个大害,老夫不得不出此下策,放虎归山。” 由于梁化凤的行动迅速,表现出足够的合作诚意,现在邓名已经给郎廷佐提供了一间用来会客的营帐,允许他与梁化凤的使者私下见面。 见到梁化凤最近派来的使者后,郎廷佐首先对梁化凤办事得力给予了高度赞扬,要梁提督再接再厉,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和邓名的交易。 “等本官回去后,管效忠和蒋国柱这二贼的罪行也就该大白天下了,”郎廷佐怀着刻骨的仇恨,狠狠地一拍大腿:“这么多海逆得以逃脱罗网,都是因为这两个贼卖国啊,这笔帐,本官一定要和他们好好地算算。” 梁化凤的使者面有难色:“总督大人,甘辉他们都被关在总督府中,蒋国柱派重兵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梁提督也感到十分棘手。” “梁提督不是有两千兵马么?”郎廷佐不以为然地说道:“再说那是本官的总督府,本官只要写几封信,自然会有人配合梁提督。” “可眼下贼人还在城外,似乎不是攻打蒋国柱的好时机吧?”使者小心翼翼地问道。几天前郎廷佐还曾提醒梁化凤,用兵力威胁管效忠和蒋国柱是可以的,但是绝不能发生武力冲突,以免让城外的邓名坐收渔翁之利。 “攘外必先安内。”郎廷佐叫道。现在他一天也不想在明军营地里多呆了,晚上也睡不着觉,满脑子就是幻想着回到南京,把管效忠和蒋国柱抓起来千刀万剐的场面:“让梁提督不必过虑,攻进总督府,先把甘辉他们放了。等本官回到江宁,消除了心腹之患后,再出城杀散贼人,把他们连同邓名一起再抓回来便是。” 使者不敢继续争辩,就要离开营帐返回南京城。 “且慢。”郎廷佐又喝住了使者,补充道:“邓名看起来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不妨先用藩库的银子满足他的贪欲。总之,尽快让本官返回江宁,收拾了蒋、管二贼后,我们可以再把银子抢回来。” 使者点头称是,带着郎廷佐的交代回到了梁化凤营中。 听完这个使者的报告后,梁化凤连连摇头:“总督大人是急怒攻心了,这种糊涂话居然都说得出来。” 派去邓名军中的使者是梁化凤的死士,此时能够站在梁化凤身边的,都是他最信任的亲卫和幕僚,马上就有人附和梁化凤道:“邓名近在咫尺,我们岂能与蒋巡抚刀兵相见?” “而且我们也攻不下总督府。”另一个幕僚说道。 现在城内虽然支持梁化凤的人比较多,但是不顾城外大敌,悍然攻打两江总督府实在骇人听闻,其他军队肯定不会帮忙,而且多半还会来阻止:“要是我们能冲进总督府抢人,也就能把管效忠和蒋国柱消灭了,那么我们把海逆还给邓名干什么? “就算能攻下也不能攻。这刀兵一起,势必全城大哗,假如管效忠、蒋国柱被我击败,他们走投无路,势必要投奔邓名,他们肯定会拿某座城门当见面礼,这江宁城也就拱手送人了。”梁化凤冷笑了一声:“我和邓名交换俘虏是为了前程,为了朝廷的嘉奖,可不是为了帮他打下江宁的。” 众人纷纷称是,梁化凤停顿了片刻,又道:“我们去拿下藩库吧,试试看,能不能用银子把总督换回来。” 梁化凤的手下也有着和管效忠同样的顾虑,那就是这些银子势必会加强明军的实力。这些人没有一个认可郎廷佐的疯话,谁也不相信两江总督一回到南京,清军就能士气大振,有能力出城把邓名杀个落花流水。 “试试总没有坏处。如果邓名不要,赏给军中将士也好。”梁化凤见部下还有些犹豫,就微笑着问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和郑成功死战,但是对邓名非常客气?” “还请大人释疑。”不少人确实有这种疑惑,觉得同样是明军,梁化凤的态度未免也太不一致了。 “这天下谁最厉害?”梁化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一句。 “自然是圣上,”大家众口一词地答道:“是满洲大兵。” “没错。”梁化凤点点头:“那这江南,谁最厉害?” 这个问题大家就有分歧了。本来毫无疑问是郎廷佐,可是现在郎廷佐被邓名抓走了,生死还是未知之数,于是就有人觉得现在最厉害的是控制两江总督衙门的蒋国柱。但这么说的人明显也没有什么信心,蒋国柱虽然代理两江总督职务,但实力远远不能和总督江南五年的郎廷佐相比。蒋国柱不久前还是戴罪之身,刚刚被朝廷恢复职务,气势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梁化凤果然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呵呵笑道:“当然是两江总督。总督五年,门生故吏遍布两江;深陷敌营,邓名一样待之以礼;别看总督大人身陷敌营,一样能指挥得动我,要是他平安返回江宁,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恢复实力,到时候捻死蒋国柱就像捻死一只臭虫那么容易。还有,你们说现在这江宁周围,最厉害的是谁?” 这个问题大家没有异议,肯定是邓名无疑。 “没错。郑成功兵临城下时,虽然他当时是江宁这里最厉害的,但我绝不会因为怕他就得罪圣上。如果郑成功要我选择,我当然会选圣上而不会选永历天子。要是邓名现在一定要攻打江宁,逼我选择,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与他交战。但既然邓名并没有要我选,我也不必得罪这么厉害的人物;用俘虏、银子换两江总督,这是总督大人自己的意思,我照着做就是了。而且交出一些银子就能保住江宁,圣上也不会生气,就算追究,也有总督大人顶着,我怕什么?”梁化凤笑道:“何况余新当日是什么样子?一万多军队的营地铺开了好几里地,只见打渔的人,看不见站岗的人,这种散兵游勇有什么可怕?你们再看看城外面的邓名,营墙修得又高又厚,士兵日日操练,没有丝毫的松懈,我去招惹他干什么?能用俘虏和银子办到的事,又何必去自讨苦吃,等他自己退兵就好了。” 众人皆叹服不已。 当天下午,听说梁化凤又从藩库劫走了一些银两后,蒋国柱再也坐不住了,马上派人去邓名营中。使者见到邓名后,直截了当地说道:“蒋巡抚愿意先把提督要的闽军将领都放回来,但希望提督给一个保证。” “保证杀了郎廷佐么?”邓名问道。 “正是。”蒋国柱的使者连忙点头:“还有剩下的二十个旗人。蒋巡抚知道提督一向言而有信,只要提督答应了此事,他就连夜把人送出城来。” “这个我不能同意。”邓名摇了摇头:“旗人我可以答应都放了,但郎总督我不能说杀。” 使者大急,争辩道:“当初提督可是说过,只要蒋巡抚放出俘虏,提督就不会放郎廷佐活着,而且还会帮助蒋巡抚,对外宣称是郎廷佐泄露的秘旨。” “不错,我是提出过这样的条件。不过那时梁将军刚刚回到江宁,还没有与我合作过。但贵方一拖再拖,迟迟不肯释放延平藩的人,现在郎总督和梁将军已经放回来二百多人,我岂能再杀害郎总督?”邓名摇摇头,说道:“已经太迟了,蒋巡抚和管提督错过机会了。” “但蒋巡抚要释放的是延平藩的几位大将。”使者仍不肯放弃,极力想说服邓名同意这个条件。 “不错,所以我同意释放全部的旗人,而且同意不帮郎总督陷害蒋巡抚和管提督。但剩下的事情,就要蒋巡抚和管提督自己去做了。”邓名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蒋巡抚把事情做好了,我也很愿意帮忙善后。” “敢问提督的善后是什么意思?”使者急忙追问道。 “我的建议是,把延平藩的几位将领放还给我,我就释放所有的旗人。一天后,我释放郎廷佐……” “提督不可啊。”使者一听邓名要释放郎廷佐,急忙叫起来。 “听我说完!”邓名不满地哼了一声,梁化凤的使者立刻乖乖地闭嘴了。邓名继续说道:“但是放还郎总督后,我是不是立刻离开南京,就要看蒋巡抚怎么做了。如果蒋巡抚给我五十万两白银,我就立刻动身离开南京,而且会把郎总督扣在手里,直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再放。” 说到这里邓名停了一会儿,让使者体会自己的意思。看到对方脸上的疑惑半天都没有消散,邓名只好自己解释起来:“如果我不马上走的话,想必蒋巡抚是不敢把郎总督怎么样的吧?就算蒋巡抚想发难,估计也担心我会趁机夺城。郎总督回去以后,用不了几天就能安抚了人心,蒋巡抚也就该束手待毙了。但只要蒋巡抚送来五十万两白银,我就老老实实地退兵五十里,给蒋巡抚三天解决麻烦的时间。三天后,我会再次回到南京城下,如果蒋巡抚还活着,那么我还要一百万两白银,到时候蒋巡抚要我怎么说,我就和天下人怎么说。” 邓名没有再和使者废话,让他马上回去向蒋国柱报告:“这是蒋巡抚和管提督最后的机会了,不要再错过了。” 一个时辰后,蒋国柱的使者再次来到邓名营中,告诉他今天夜里蒋国柱会把所有被俘的闽军将领偷偷送出城。见到邓名放回的旗人后,蒋国柱就会再送来五十万两白银。 “蒋巡抚希望我什么时候退兵?” “后天夜里,蒋巡抚需要一天时间准备,后天早上提督退兵前,也不要放了郎廷佐,还望提督不要食言。” “我绝不会食言的,我祝蒋巡抚和管提督万事顺利,”邓名说道:“别忘了准备好后面的一百万两银子。我后天离开,五天后回来,进行后面的合作。” “多谢提督吉言,蒋巡抚一定会准备好银子,等提督回来领取。”使者接着提出了一个要求:“蒋巡抚希望提督同意我们派一队兵,跟在提督的大军身后。” “以确保我退兵而不是杀一个回马枪,”邓名点头道:“理所应当。” 送走了蒋国柱的使者后,邓名就把郎廷佐请来,对他说道:“蒋国柱已经答应,今夜把甘辉他们放还给我,要我用总督的首级去换。” “啊。”郎廷佐大叫一声:“可是老夫已经让梁化凤放了两百人回来了,提督答应过不伤害老夫了。” “是的,所以我没有答应蒋国柱的要求,等见到甘将军他们后,我就会把总督放回去。” 郎廷佐顿时满面春风,恭维道:“提督果然是守信之人。” “不过我放总督回去后,总督不担心他们狗急跳墙,献城门给我么?”邓名狡猾地笑了一下:“总督一旦迈出这个大营,我就算完成了诺言。到时候若是有人献城给我,我也还是要笑纳的。” 郎廷佐顿时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挥舞着手臂似乎是想呵斥邓名,但张口结舌却没有将激烈的言辞吐出。愣了片刻后,郎廷佐虚张声势地叫道:“南京城内还有数万忠勇官兵,就是蒋、管二贼的手下,也未必会跟着他们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但总督大人想必还是不肯冒这个险的吧?”邓名慢悠悠地说着,举起手张开了手掌:“五十万两银子,只要总督把这笔银子送来,我就再帮总督一个忙。” “什么忙?”郎廷佐警惕地问道。 “我后天晚上趁夜退兵,总督大人可以在营里亲眼看着我军离开,然后早上突然回城,对付管、蒋二贼。”邓名提出了一个充满诱惑的建议:“只要给我五十万两银子,总督大人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对付那两个逆贼,为你的朝廷和皇上除去这两个心腹大患。当然,可能确实如总督大人所说,他们的手下都是忠义之士,宁可被总督杀个精光也不肯献城门给我,或者根本没机会抢下城门。不过总督大人真打算冒这个险么?” 郎廷佐沉思了一会儿,对邓名说道:“你会退兵多远?” “五十里怎么样?一万两银子一里地,公平合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郎廷佐觉得其中有阴谋的味道,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因为我不看好管效忠和蒋国柱。他们有可能被总督大人摧枯拉朽地就解决了,那样我就什么也捞不到了。但总督大人不能不承认我确实可能找到机会,而我打算把这个机会卖五十万两银子。” 郎廷佐心中暗恨:“蒋国柱、管效忠,你们两个贼真是祸国殃民啊。也罢,为了替朝廷除去这两个祸害,都已经付出这么多了,现在即将大功告成,不要功亏一篑。” 想通了以后,郎廷佐就拍板道:“好,一言为定,老夫这就让梁将军给提督送五十万两银子来。但老夫要派一队兵跟着提督的大军,保证提督确实退兵了。” “理所应当。”邓名痛快地答应了,接着说道:“三天后我会回来,到时候总督大人还要付我一百万两银子。” “还要一百万?凭什么?”郎廷佐顿时又愤怒了。 “这是为了帮总督说话的费用。毕竟甘将军他们最后是蒋国柱放回来的,我不能白帮总督大人圆谎。”邓名提醒道:“本来我和郎总督的协议里商量好了,谁放甘将军他们回来,我就帮谁说话。” “好吧,老夫会准备好一百万两白银的。”郎廷佐咬着后槽牙说道。但心里却是一阵冷笑:“邓名小儿啊,等我除去了蒋国柱、管效忠这两个心腹大患,还会怕你不成?莫说是答应给你一百万,就是答应给你一千万又如何?” 无论是接见蒋国柱的使者,还是与郎廷佐谈判时,张煌言、李来亨二人都全程陪同。 郎廷佐离去后,邓名看到张、李二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就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李来亨避开邓名的目光,飞快地说道:“没事。” 而张煌言则张口道:“提督……” “嗯?”邓名等着对方的下文。 但张煌言没有继续说话,想了片刻后摇头道:“我也没事。” ------------ 第八节 纷乱 深夜,蒋国柱亲自带队悄悄来到城门前。看到部下将甘辉等六员郑成功的将领带出城后,蒋国柱就走上城楼,站在瓮城的最前沿眺望明军营地,脸上全是忧愁之色。今夜的行动,蒋国柱根本不敢通知管效忠,怕他倔脾气上来了,非要破坏自己和邓名的协议不可。 “木已成舟,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希望管效忠能够清醒过来,和我同舟共济吧。”蒋国柱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不能趁着邓名退兵的时候一举将郎廷佐和梁化凤击杀,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推给对手了。 与甘辉等人一起出城的,还有蒋国柱派去的一队骑兵,他们奉命严密监视明军的行踪,每当明军退出十里,就派一个人返回南京报告。蒋国柱很担心邓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趁着自己火并梁化凤的时候偷袭城门,但他又不可能放过这最后的机会:“只盼菩萨保佑,让我渡过此劫。” 甘辉等人走到明军营地前时,只见对面灯火通明,一群明军官兵全身披挂,在营门前列队欢迎。看到几个憔悴的大汉走过来后,邓名身旁的闽军军官立刻发出欢呼,向邓名报告道:“没错,这位是甘将军,这位是万将军……” 邓名走上前去,向甘辉等人抱拳行礼:“甘将军,久仰大名。” 甘辉等人在大牢里吃了很多苦,已经被折磨得皮包骨头了。今天被蒋国柱带出来之前,清军还用胭脂给他们涂抹一番,让这几个延平藩将领的脸上能有点血色。 站在邓名身边的几个闽军军官都是昨天被放出来的,是那批人中间身体比较好的,其他大部分人现在都在营中休养,这几个人忙迎上去,给甘辉介绍道:“这位就是邓提督。” 作为郑成功的心腹,甘辉、余新二人都知道邓名的“少唐王”身份,因此甘辉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见礼。此时他身旁悲喜交加的同僚已经纷纷向邓名深躬致谢:“提督大恩大德,让末将再世为人。” 余新走在队伍的最后,刚被俘的时候他曾经发生过动摇,甚至想投降乞命。虽然随后在甘辉的呵斥下恢复了勇气,但这段时间一直自感抬不起头来。见到少主就在眼前,余新感到更加惶恐,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提督,罪将是个懦夫啊,实在不值一提。” 邓名忙招呼担架过来,同时有些疑惑地看着甘辉。 甘辉看着跪地不起的余新,轻轻叹了口气:“老余差点就晚节不保了。” 听到这话后,万礼也猛地跪下了。当初看到余新有投降的意思后,万礼也跟着一起向郎廷佐下跪,但见甘辉呵斥余新后,心中有愧的万礼也急忙一起站了起来。现在万礼想起当时的软弱,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听甘辉简要叙述了经过,邓名心里顿时一块石头落地。刚才他生怕这两个人向清廷吐露过郑成功的什么军事机密,或是做出其它危害明军的重大事情——虽然在邓名看来,被俘期间的此类错误并不是完全不可以原谅,但若真有这种行为,以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他们二人就和叛徒差不多了。邓名好言安慰余新和万礼道:“两位将军不必自责,谁没有动摇过的时候?快快请起。” “提督不但前来相救,还亲自迎出营外,真是羞杀罪人了。”余新被拉起来的时候,依旧不敢抬头看人,只是一个劲地赌咒发誓:“罪人以后一定拼死杀敌,将功赎罪。” “只是几位将军的亲人,我实在找不到她们的下落了。”邓名带着一丝歉意说道。被俘闽军的家属都被清军瓜分,郎廷佐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带走的,更不知道她们被带往何处,因此邓名虽然想讨要回来,却根本做不到。 和昨天被放回来的那些闽军军官一样,甘辉等人虽然也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噩耗,被打破全部的希望后,他们都神色一黯。 “快送几位将军进营休息。”邓名吩咐道。 甘辉和余新先后瞅见了穆潭,他们和穆潭对视了片刻,然后一起望向邓名,向邓名连连使着眼色。 邓名心里奇怪,就跟着两人到营帐中,把卫士们都留在外面。 帐内只有三人后,甘辉和余新一同向邓名再次大礼拜倒,低声叫道:“殿下。” 接着余新就忙不迭的问道:“殿下,王上现在何处?是不是回福建了?殿下跟我们一起去福建吧,末将誓死也要保得殿下周全。” 说完后余新脸上突然一红,他刚刚想到自己都是邓名救出来的,却自称能保护对方,这话听上去有种大言不惭的感觉。 “不,我不去福建。”邓名摇摇头:“也不要这么称呼我。” “殿下,”甘辉充耳不闻,着急地说道:“福建有十几万将士,还有大批的舟师,安如泰山。” “是啊,”余新也附和道:“当今天子弃国,殿下当早登监国之位,以安人心啊。” “如果我出海,那么不是也弃国了?”邓名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妥。他明明不是宗室,根本没有弃国一说,这话一出,好像承认自己就是少唐王一般,邓名忙又道:“你们还是叫我提督吧,我不是什么宗室。而且现在四川、湖广的将士都在浴血奋战,我不能离他们而去。” 见二人还要争辩,邓名就告诉他们:“延平郡王大概明日就能到这里了,你们明天就可以见到郡王本人了。不去福建的事,我会亲口和他说明。两位将军还是安心休息吧。” 此时郎廷佐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猜到甘辉他们已经被放回来了。 “蒋国柱,管效忠,你们二人真是万死不足以赎其罪。”现在郎廷佐已经从心底里相信,全部的责任都是蒋、管二人的,自己与邓名的交易也是被逼无奈。郎廷佐盼着梁化凤赶紧把银子运来,自己好脱身回南京城去为国除害。 接受了邓名放归的战俘后,蒋国柱就让银车出城,自己则带着部下去管府。在那里,蒋国柱找到了一身酒气的管效忠。 听说蒋国柱不但把俘虏都放了,还送给了邓名五十万两银子后,管效忠又一次一蹦三尺高:“你这是私通贼寇,背叛朝廷!” “当初你也有份!”蒋国柱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当初提议邓名杀郎廷佐,送给他情报去伏击梁化凤,你难道不知道吗?” “大错啊,我真是太糊涂了。”管效忠失态地嚎叫起来:“我光想着自己脱罪,保住家人了,又恨郎廷佐落井下石,气不过梁化凤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竟然做下了这样的事!我对不起先帝啊。要是知道最后会放走这么多海逆,我一开始绝对不会同意和邓名交易的,我会把他派来的使者剁成肉酱喂狗的。” “别喊了,现在你要是不拼命,我们就都完了。”蒋国柱生气地扯着管效忠,凑在他耳朵边喊道:“我用五十万两银子买邓名离开三天,趁这个机会我们解决了郎廷佐和梁化凤。你不是想把他的使者剁成肉酱么?有机会!我已经答应邓名,等他回来后再给他一笔钱。可是只要我们除了心腹大患,就不用看邓名的眼色了,到时候我就把他派来要钱的使者交给你,悬首城门,再狠狠地奚落他一通。你不是愧对先帝吗,将功赎罪的机会有的是。邓名说不定恼羞成怒攻打城池,你尽可以去和邓名拼杀,将功赎罪,报答先帝对你的恩德。” “我不去。”管效忠听说要火并梁化凤,立刻摇头:“我已经犯下大错了,现在皇上就是把我千刀万剐,我也没有一句怨言。火并梁化凤,只会给邓名偷袭江宁的机会。而且梁化凤绝对不是我这么忠心耿耿的臣子,他要是失利了,说不定会去投奔邓名,把江宁出卖给闯贼。那我就是危害东南的大罪人。” “我会不防这手吗?我们至少有两天的时间巩固城防。”蒋国柱告诉管效忠,他已经派人去尾随邓名的军队了,一定不让邓名有机会偷袭南京:“你也说过,朱洪武修建的城池绝对不会被轻易攻破的,只要没有郎廷佐和梁化凤在内给我们添乱,我们还怕邓名不成? 但任凭蒋国柱好说歹说,管效忠就如同一条死狗般说什么也不肯动手,仍在一个劲地灌酒。蒋国柱去抢的时候,管效忠死死地抓着酒杯,嚷嚷着:“让我喝死吧,我马上就要下狱了,再没机会喝酒了。” “你的家里人呢?”蒋国柱仍在进行着最后的努力:“你的母亲、妻子、儿女呢?你不替他们想想吗?” “这都是先帝赐给我的,没有先帝我本来就是一个奴才,不会有妻子儿女,现在我犯了这么大的罪,他们有什么下场也都是应该的。”管效忠好像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可蒋国柱却不像他那么看得开,他还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和族人。 蒋国柱两手空空地从管府离开时,已经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怎么办?怎么办?” 蒋国柱觉得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多半是打不过梁化凤。而论在南京的号召力,蒋国柱觉得也比不上郎廷佐:“我的活路在哪里?”想了一会儿,蒋国柱就派一个使者去梁化凤的军营:“现在郎廷佐已经恨我入骨了,而且他又在邓名营中,无法联系。我和梁化凤没有太大的旧怨,看看他能不能为我美言两句。” 梁化凤与蒋国柱的心腹谈完后,马上慷慨激昂地表示,他愿意在蒋国柱和郎廷佐之间做个中间人,为他们两个人化解怨恨。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使者后,梁化凤冷笑了一声:“蒋巡抚你说什么出卖我行踪的是管效忠,你全不知情,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被你随便骗?” “那大人还答应为他向总督大人说项?”一个旁听的心腹问道。 “哼,聊慰其心。” 蒋国柱的心腹说他主人想倒戈一击,与梁化凤合力对付管效忠,梁化凤听到蒋国柱这种表示,就知道对方已经对形势绝望了。虽然梁化凤感觉胜劵在握,但却愈发的谨慎小心,他可不想把蒋国柱逼得狗急跳墙去投奔邓名。现在明军还在城外,而蒋国柱和管效忠不但仍有着一群党羽,还控制着几座城门,梁化凤觉得守住南京的大功马上就要到手了,可不能在这个关头把对手逼反了。 梁化凤已经把银子给邓名送去了,郎廷佐明天晚上就能回来。梁化凤打算到时候说服郎廷佐假装宽恕蒋国柱,先收拾了管效忠,然后再和蒋国柱算账。只要蒋国柱倒戈,梁化凤一方的军事优势就会变得很大,很快就能解决对手,损失也会小很多,更不怕邓名强攻城池了。 在城外,邓名核对完银子的数目后,就通知郎廷佐可以收拾行装了。 “这家伙可比蒋国柱出力多了。”李来亨嘲弄地说了一句。 “是啊,因为他有一个高尚的目的。”邓名评价道:“蒋国柱和管效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做的事不对,他们感到愧对鞑子,所以一直在犹豫;但郎廷佐不同,他坚信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他要为朝廷除害,他只有活着回去才能好好地替鞑子守住东南。”郎廷佐似乎已经把他自己催眠了,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感到理直气壮。邓名道:“有些人越是认为自己的目标崇高,就越是无所顾忌地使用卑鄙的手段。或者说有些人为了能肆无忌惮地作恶,就要给自己找一个充分的理由。” “提督说的很有意思。”张煌言赞同地点点头:“所以我军才要时刻提醒自己,切不可因为要驱逐鞑虏,就祸害百姓。” “张尚书所言极是。”邓名轻叹了口气,幸好郎廷佐的目的只是为了替顺治守住东南,如果他的志向是解放全人类,那一定能心安理得地犯下所有反x人类的罪行。 …… 第二天上午,郑成功终于领着一队兵马赶到南京城下。他没有打出自己的旗号,而是不引人注意带着一些亲卫进入了邓名的营地。 “大王之名,如雷贯耳。”邓名和大家一起,与郑成功见面,又把这些天救出来的闽军将士都交给了郑成功。 见到甘辉、余新等人后,郑成功也是百感交集。当着邓名、李来亨和张煌言等人的面,郑成功向部下谢罪道:“我无能大意,连累将士,诸位将军能平安回来,真是苍天不弃我啊。” 郑成功又向邓名抱拳道:“此番南京城下大败,损兵折将两万余人,皆是成功之过。提督便是责罚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中兴大业未成,成功还想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望提督允我戴罪立功,若是再遭到败绩,成功就自裁以谢天下。” 虽然郑成功说得很重,但周围延平藩的将领却没有表现得太激动。延平郡王的军法一向很严,对战败的将领一般只是再给一次机会,若是再次战败往往就会被杀头。比如余新以前就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战败后被郑成功勒令立功自赎,余新知道再败必死,所以拼死冲杀,击溃了清军也救回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并不是每个将领都能够像余新这样。上次厦门被偷袭后,郑成功处死了责任最大的将领,命令另一个罪将黄梧力战赎罪。但黄梧唯恐再次战败,就干脆投降了清廷,后来向清廷献计迁界禁海的就是此人。 张煌言听到郑成功的话则是大惊。虽然张煌言很清楚郑成功的性格和脾气,但让他大惑不解的是,郑成功居然会对邓名说出这样的话,就好像邓名不是文安之任命的江南提督,而是天子、监国一般。 环顾了一圈四周的人,张煌言看到甘辉、余新面色如常,其他的闽军军官也露出不解之色。。 “他们两个人都是延平的心腹,延平对邓名如此恭敬,他们两个人居然一点不该到奇怪,那他们一定是知道什么。”张煌言立刻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接着他的目光又扫到了李来亨。 见李来亨也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张煌言心里顿时又咯噔一声:“怎么,在临国公看来,延平郡王向邓提督请罪也是合情合理的么?” 虽然邓名和李来亨都守口如瓶,但张煌言一直相信邓名确实是宗室,这也能很好地解释文安之为何如此信任他。但张煌言以为主要是因为文安之对闯营不是完全放心,岁数大了也无法随军奔波,所以需要一个年轻宗室在军中,充当他的耳目和代表。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郑成功绝对没有理由向邓名请罪。郑成功和文安之都是平起平坐,甚至还要略高一些,又怎么会甘居文安之的代表之下? 这时尴尬不已的邓名苦笑了一声:“延平郡王言重了。” 瞥了一眼旁边的张煌言,邓名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岔开话题:“延平郡王请坐,我们正在商议南京的事。” =========== 笔者按:看到贴吧出台政策,晚点再贴更新,我还是挺感激的。 ------------ 第九节 海权 笔者按:今天晚了些,不过多了一千字。 --------------------- 明军的中军帐虽然很大,但此时营帐中的人却不多,看到邓名、李来亨和张煌言都没有带随从,郑成功也让甘辉、余新等人统统离开,最后帐篷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以往的军事会议是主将坐在当中,部将按照地位的高低分列于两侧下手。邓名觉得这种布置会场的方式很威风,当下面所有的人都侧头看着自己时,确实有一种高高在上,非常神气的感觉。在这种布置下,主帅说话就是在对全体人说,而其他人说话则是在对主帅一个人禀告,坐在中间的人似乎是君临天下一样。 感觉虽然不错,不过邓名觉得把这种方式用在郑成功、李来亨和张煌言身上却十分不妥,这些人都是他前世就知晓的一世豪杰。尤其延平郡王是与两撅名王李定国同样等级的大英雄,在历史上比李来亨和张煌言的地位还要崇高。 在邓名的前世,郑成功的遗迹和祠堂遍布金门、厦门和台湾等地。和母亲、弟弟、妻子都要与其断绝关系的洪承畴截然不同,百年后,不但清朝官吏满怀崇敬地在郑成功的塑像前上香,就连日本都要和中国争夺郑成功的籍贯归属——日本人声称,郑芝龙那个草包、懦夫能有这样英雄的儿子,要归功于日本的忠义教育,还记述了郑成功以弹丸之地单独抗击满清百万大军的行为,并称他的气概能让英雄张胆,让懦夫立志。邓名记得,当看到这些描写的时候,自己曾感到一阵阵的热血沸腾。 郑成功当然对邓名的心理一无所知,看到邓名让人摆好的桌子后,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提督这是要和我们打麻将么?” 邓名让人抬进来的桌子四四方方,桌面也不大,以前确实是用来玩牌的,赵天霸、李星汉等人有时也会用这张桌子玩上两圈。不仅郑成功这么想,两天前张煌言刚到营中,与李来亨、邓名开秘密会议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张煌言甚至还环顾周围,看看有没有第四个人要过来一起坐下。 中军帐里的帅椅、帅案,一般只有在接见清军使者的时候邓名才会坐到后面去,和李来亨等将领商议事情时总是用这张小方桌——几个人距离不远,说话的时候不用扯着脖子喊,不但能省力气还能节约点茶水。 邓名笑着伸手指了指摆在桌子周围的几把椅子,请大家就座。邓名坐下后,李来亨和张煌言分别坐到邓名的左右两侧,郑成功稍微迟疑了片刻,随即发现桌子旁边只剩下邓名对面的位置了。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郑成功感到这场景太熟悉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搓麻的气氛。 “让众人离开肯定是为了讨论重大军情,提督不会一见面就想着玩上两圈,或是一边打牌一边商议军机大事吧?”和初次坐到这张牌桌旁的张煌言一样,郑成功也开始在心里打鼓,而且比张煌言还要严重——张煌言当时还觉得打牌的人数不够,而现在郑成功来了,连三缺一的问题都不存在了——郑成功满怀不安,生怕邓名变戏法一般地从衣服底下掏出一副麻将牌来。 等郑成功坐定后,邓名马上开口道:“对全国的形势,我是这么想的……” 张煌言和浙东义军刚刚起兵时,明清两军在钱塘对峙,鲁王每当巡查诸营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听戏,以致各路义军营地里必定要设置戏台,以备监国大人娱乐。这种爱好最后蔓延到全军,监国和大批将领白天不训练士兵,晚上不肯休息睡觉,没黑没白地看戏、玩牌,把江对岸的清军都看傻了。郑成功多年来见到的宗室子弟太多了,几乎都是像鲁监国一样养尊处优的富贵子弟,因此一见到邓名摆出这张方桌子就难免胡思乱想。 听到邓名果然谈起军国大事而不是邀人玩牌,郑成功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在心里暗笑道:“少主是英明之主,又不是鲁监国那种富贵公子,岂会不管正事先玩牌?大木啊大木,你这不是吓唬自己吗?”心中的担忧尽去,郑成功就聚精会神地听起来,却不想刚才自己的种种表情、动作尽数落在了李来亨眼中。 “这人是个赌鬼。就是玩,也不急于一时吧,怎么也应该先说完正事。”李来亨不动声色,对郑成功暗暗做出自己的判断,也是他对延平郡王的第一印象。看到郑成功坐下后就一直留意邓名的双手,李来亨心中有些不满,猜测延平郡王是想要玩上两把。听到邓名的话后,郑成功明显地吐了一口气,李来亨把这个动作误会成失望:“赌瘾很重啊,嗯,应该是个高手,我若是遇上他可要小心。” 首先就是西南问题:邓名的看法就是,西南明军仅靠自己很难扭转局面,这次能够在湖广形成这么大的声势,确实是利用了清军主力前去云贵、导致湖广空虚的机会。但即使只有地方清军,川鄂明军也难以固守湖北的大片领土,等到清军北方绿营南下,或是调整重兵部署后,明军肯定还要放弃一部分光复的土地,依旧以三峡、夷陵一带为核心进行防守。 邓名告诉郑成功他一定要返回四川,和闯营、川军共同奋战,继续给清廷的五千里防线北部施加压力,让清廷不得不继续向这道防线上投入资源和人力。同时邓名还表示会竭尽所能地协助李定国,如果对方有意反攻贵州更要尽力支援,让清廷同样无法从五千里防线的南端腾出手来。 其次就是东南问题:这次南京城下邓名虽然显得很风光,但出力最大的仍然不是李来亨这支偏师,主要还是靠郑成功的力量大乱了清廷的统治。尤其是镇江一战,消灭了清廷东南最精锐、最忠诚的驻防八旗主力,使得清廷缺乏一支可靠有力的机动部队,导致南京不得不把缺乏战斗力的地方部队当成主力使用。等到北方清廷援军南下后,明军依旧无法在江南立足。 不过不管是重建东南的军队,还是从北方或西南抽调部队回防,清廷都需要大量的金钱。而清廷的主要赋税来源就是安徽、江苏、浙江一带,这里的赋税不仅让清廷能够维持五千里防线,同样也要用来供应北方驻军所需。 “东南是虏廷的钱袋子。”在邓名的前世,郑成功对南京的攻击虽然导致清廷当年税收锐减,但由于西南战争已经基本结束,并没有给清廷造成不可克服的困难,这次由于邓名和李来亨的加入,清廷在东南的损失更为惨重:“郑郡王此番攻打南京正是好时机,想来今年虏廷是不可能再给吴三桂拨去多少钱粮了,晋王那里的日子会好上很多。” 邓名对全国战略的分析让郑成功相当的满意,在他看来少唐王不仅勇敢,而且对大形势也有自己的认识。 “提督是不是希望我和张尚书能够不停地发起这种进攻?让虏廷在东南留置重兵,以分担西南和四川的压力?”郑成功问道。 “正是如此。”邓名点点头,这也是洪承畴开长沙幕府前,对顺治分析南明形势时的最大担忧,郑成功虽然领土不大,但正因为如此他的兵力也始终很集中,再加上郑成功强大的海上实力,导致他对东南沿海各省都有严重的威胁。清廷为了防备郑成功需要在漫长的东南沿海处处留兵防守,这么巨大的开支会严重影响清廷在西南的投入,最后的结果就是无法形成对闯营和西营的压倒性优势。实际上即使洪承畴确信郑成功绝对无法与李定国精诚合作,清廷仍然要投入巨大的力量防备郑成功,导致洪承畴只能确保五千里防线的安全,等待永历朝廷发生内讧。 现在邓名就想把洪承畴最担心的事情变成现实,只要他不去福建,并且与郑成功、张煌言维持良好的关系的话,他们就能发挥比之前更大的积极作用。之前邓名尽可能地帮助张煌言强化部队,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没问题,等到明年夏秋之季,我们可以再次挥军杀入长江。”张煌言首先信心十足地答道,由于邓名提供了大量的武器装备,虽然浙军人数少了一些,但战斗力远比这次出兵前更强,而且张煌言还可以从山东等地获得义军的补充:“到时候我们不会再犯错误,一定能夺还南京。” 但郑成功却沉默了片刻,思考了一会儿后微微摇头:“金厦兵力,恐怕明年恢复不了。” 这次出兵消耗了郑成功大量的积蓄,而且武器装备也损失很大,虽然邓名帮他救回了一批将领,富有经验的军官和士兵损失依旧非常惊人,估计超过万人。这些官兵都是郑成功长期训练出来的,他坦率地告诉邓名,即使全力训练士卒、打造装备,没有两、三年的时间闽军也难以恢复到战前水平:“而且……”郑成功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打算进攻台湾。” “台湾?”张煌言大声问道:“去打台湾干什么?” 郑成功刚才之所以犹豫,就是担心别人认为他这是无益之举,本来郑成功也不打算事先通知张煌言此事,只是现在邓名就在眼前,郑成功思来想去,觉得不好隐瞒就说了出来。结果正如郑成功所料,张煌言立刻激烈反对道:“郑郡王是想流亡去吗?” 刚才议论四川、湖广的局面时,李来亨发表了不少看法和意见,对云贵的战略也有一定的见解。但自从开始讨论东南的问题,李来亨就一直插不上嘴,他倒是隐约知道舟山、金门、厦门都是岛屿,但到底在什么位置李来亨并无了解。刚才听到“台湾”这两个字后,李来亨在心里猜测可能又是什么偏僻的岛屿,见张煌言反应如此之大,李来亨就问了一句:“台湾在哪里?” “远隔重洋。”张煌言不高兴地说道。 “虽然远一些,但只要能夺取就对我军大大有利啊。”李来亨的迷惑并不让郑成功感到意外,要是大陆的将领知道台湾在什么地方才是怪事,郑成功想尽可能简要地向邓名说明台湾的重要性:“台湾位于福建东南,古称夷州,土地肥沃,稻可两熟……” “应该是个进行海贸的好地方吧。”邓名前世就常听说什么台湾的黄金海道,虽然他不明白到底如何重要,但既然能获得这个名称,想必有极大的商业价值。 “不错。”郑成功脸上神色不变,其实大吃一惊,就是张煌言对海贸不太重视,刚才郑成功为了说服邓名,用的也是这个时代最有诱惑力的借口:土地和粮食。至于台湾对垄断东亚贸易的重要性,郑成功根本没打算提,认为提了邓名也不会往心里去。 “能够获得很多军费吗?”邓名好奇地问道,无论是他前世的郑成功,还是眼前的这个,都对台湾兴趣浓厚,显然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正是。”郑成功认真地答道:“现在福建、台湾之间的商路由我……由我大明和荷兰人共有,每岁可以为我提供……嗯,大约五百万两白银的收益。” 听到这个数字后,李来亨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不过郑成功仍在继续:“如果夺取台湾,所有的商船都要向我大明交税,抽多少税都是我……我们说了算,每岁所得至少会有一千万两。而且台湾不但产稻,还种植甘蔗,可以做成很好的白糖。” “荷兰人是什么人?”李来亨又忍不住插嘴问道:“台湾是他们的国土么?” “是的。”张煌言答道,依旧反对攻打台湾:“现在鞑虏未逐,还是不要另启征战为好。” “不对!台湾是大明的国土。”郑成功马上反驳道。 “到底是谁的领土?”李来亨听得十分糊涂。 张煌言轻笑了一声,摇头道:“郑郡王莫要欺人,台湾那里何时是我们的领土,可曾有过我大明官府?” “以前不是大明的国土,但迟早会是,”郑成功毫不退让地争辩道。 张煌言仍在摇头:“远隔重洋。” “那是因为以前海路不好走,福建到台湾之间尤其难行,但现在已经知道了风期和汛期,可以平安过去了。”郑成功沉声说道:“千年之前,两广等地也不是我们的领土,但是有汉人过去了,开垦种植,就是我们的领土;云贵也是一样,汉人越来越多,最后也成为我们的领土;最近几十年来,闽人不断越海前去台湾,迟早也可以纳入版图。荷兰人来得明明比福建人晚,随便修了两个堡垒就宣布台湾是他们领土,这和建奴窃取辽东有什么区别?如果听凭他们杀戮福建人,将来势必又是一个心腹大患。” “荷兰人杀我们的人吗?”一直安心旁听的邓名,突然截口问道。 “正是,和当年建奴在辽东做的一般无二,”郑成功愤愤地答道:“他们强迫台湾的福建人向他们交赋税,有时福建的商船被风吹到台湾,荷兰人就会抢走他们的货物,杀害上面的水手或是把他们变成奴隶。正是因为鞑虏尚未驱逐,所以我之前只是两次修书给他们,让他们不要再掠夺我的商船,但荷兰人却依然故我。再说,福建人凭什么给荷兰人缴纳赋税?他们应该向大明缴纳赋税才是。” “如果要攻打台湾的话,会花费多少时间?多久可以恢复元气?”邓名问道。 “花费应该不小,不过一旦拿下,海贸收益就可以倍增,应该也多耽误不了多久,”郑成功曾经估计这大概会导致自己四、五年无法出动主力攻击南京,不过就算不打,也需要三年才能恢复元气,更不用说还可以借这场战争锻炼部队,他怕邓名嫌晚,就没有把心里的时间表说出来,而是开始形容美好前景:“一旦拿下台湾,不但军属能有一个稳妥的地方安置,而且还能提供大量的军粮。海贸收益倍增后,闽军也能更频繁地攻打沿海地区。” 张煌言觉得这是耽误驱逐鞑虏的大业,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郑成功的,倒是这个邓名看起来似乎对延平郡王有一定的影响力。见邓名好像很感兴趣,张煌言又叹了一口气:“如果按照郑郡王所言,台湾是大明的领土,那吕宋算什么呢?我听说那里的佛朗机人从万历年间就在杀害福建人,也是另一个建奴么?” 郑成功沉默不言,他实际对菲律宾也有想法,只是现在不想明言。 “吕宋啊,是香料群岛么?”邓名对地理不是很熟悉,就请教这个时代的航海大家郑成功。 邓名的问题让张煌言楞了一下,他虽然听说过吕宋的屠华事件,但并不知道吕宋的产出,而郑成功心中的震撼则是难以形容。之前郑成功曾经听说过,泰西人从东南亚购买大量的香料,据说运回泰西后胡椒、丁香等物都可以换到同样重量的黄金。现在西班牙人在东南亚用很低的价格就能取得大量的香料,而且还肆意压低郑成功海商运去的货物价格。 郑成功早就曾想过,若是能独占吕宋的海贸,逼着泰西人用真金白银来换香料,岂不快活?哪怕只付出一般重量或者三分之一的黄金也非常好啊。再说垄断航线后,华商的货物也能提高价格,让郑成功能够从中抽取更多的税金——不但能抽华商的,连泰西商人的也可以一起抽取了。 “提督明见万里。”郑成功从巨大的惊愕中反应过来,急忙对邓名说道:“若是将吕宋纳入版图,这海贸的收益,恐怕都不在两京十三省的正税之下了。” “正如郡王所言,如果华人不断向台湾、吕宋移居,我们也派军队保护百姓、教化土著,最后这些领土都会纳入中国版图。但如果听任荷兰人、西班牙人……就是佛朗机人杀害汉人,这些领土就永远不是我们的。至于荷兰人和佛朗机人,他们和建奴完全一样,我们当然要保护台湾和吕宋的华人,就像大明不放弃辽东的子民一样。”邓名给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下了结论,对郑成功说道:“台湾、吕宋的大明子民,就拜托延平郡王了,务必要驱逐蛮夷,保护我们的百姓。” “遵命。”郑成功惊喜地说道,虽然张煌言就在旁边,他都没有太注意用词:“提督放心,有我在,台湾、吕宋的子民就绝不会遭人屠戮。” 虽然郑成功用了“遵命”这个字眼,但张煌言震惊之际,也没有注意到这点,他大摇其头:“提督,虎尚未逐走,又招惹了两头狼,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之分吧。” “磨刀不费砍柴工。”邓名答道:“我本来也没想郑郡王和张尚书能立刻光复南京,你们刚才有点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倒是认为攻下南京对我们未必有利,因为攻下来了我们就必须要守住——若是没能挡住鞑子的攻势,南京的黎民百姓可就遭殃了。我们和鞑子不同,他们不在乎我们汉人的生死,但我们可在乎的很。如果一日没有守住南京的把握,我们就一日不取南京。” “那提督要我们如何牵制虏廷的兵力呢?”张煌言反问道。 “只要保持存在就好,只要不时地在吴淞口外,或者进入长江巡逻一圈就好,这样鞑子就要在东南保留重兵,要对漕运严防死守,要花重金重建水师。说不定不打硬仗更好,只要你们一日不作战,鞑子就一日不敢松懈;反过来,要是你们战败了,鞑子反倒可以放心地把更多的兵力投向西南和四川。”邓名觉得现在明军既然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那保持威慑可能就是最佳的战略,而只要明军拥有制海权,那就始终牢牢控制着战略决战的主动权:“这个不需要太多的兵力,郑郡王应该也能有余力从旁协助张尚书,这期间要是能收复台湾、吕宋的话,不妨就顺便收复了,还可以锻炼部队。” 见张煌言似乎还有些疑虑,邓名又说道:“荷兰人和佛朗机人也称不上是两头狼,他们的母国远在万里之外,派不出多少人过来。” 张煌言瞅了郑成功一眼,想从这里得到一些证实,但郑成功也不太了解荷兰和西班牙的本土到底距离中国有多远,只知道确实很远。 “如果泰西人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都学不会尊重我们,那么确实如郑郡王所说,迟早会是建奴一样的心腹大患。”邓名结束了他的发言。 ------------ 第十节 麻将 “我的精神分裂症状越来越严重了。”邓名回过神来以后,反思着自己刚说过的那些话,怀疑自己已经产生了另外一个新人格,那个人格显然深信自己就是大明宗室,可以理直气壮地从君王的高度把海外华人‘托付给’郑成功。邓名疑神疑鬼地自问:“再发展下去,我是不是要被另外一个人格消灭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夺舍?” “台湾到底在哪里?”李来亨这半天如听天书,邓名、郑成功和张煌言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对台湾、吕宋的位置完全没有概念,听起来那里金银很多,而且不是很难打。 邓名一笑,随手拿起炭笔和纸张,在纸上画出中国的众多省份和海岸线,以及长江和黄河的走势,然后他在杭州湾的不远处标出了舟山:“这里就是张尚书的大营所在。” 张煌言见邓名画得有板有眼,颌首赞叹道:“提督熟知地理,了不起。” 李来亨看了看图上的那小块地盘,和邓名标注的四川、湖广比较了一下,心里暗道:“张煌言的地盘真小,难怪浙兵那么穷,比我们夔东军还穷。” 接着邓名把笔移动到福建的位置,在海岸线边上圈了两个小圈:“这里差不多就是金、厦了吧。” 邓名画图的时候,郑成功一直微笑不语,他心里猜想邓名未必能画得准确,不过就算邓名把厦门挪到广东去,郑成功也不打算指出来。看到邓名居然画得八九不离十,他也由衷地称赞一声:“提督有心了。” 李来亨看着那两个米粒大小的岛屿,暗暗嘀咕:“郑成功的地盘也不比张煌言大,怎么如此有钱?难道全是三太子刚才说的那个海贸么?” “台湾就在这里。”台湾岛的大致形状从纸面上显露出来,邓名在它与大陆之间点了一下:“这就是台湾航道,郑郡王刚才说过,每岁可以收上来一千万两白银。”接着邓名又随便在台湾北方画了一列岛屿,一边画一边对李来亨说道:“这里是琉球,再往北就是日本了。” 张煌言一直在近海活动,对外海的岛屿分布并没有太多了解,看到邓名画的和他印象里的海图相差不多,有些惊讶地向郑成功求证:“提督画得很像啊?” “确实差不多。”郑成功轻轻点头,感到十分奇怪和不解:“少主对东海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就是我手下的海商,若是从来不往日本去,也未必能对方位了解得这样清楚。少主应该是仔细研究过东海各国的情况吧,不然做不到随手就能画出来。但既然如此,怎么刚才显得对海贸的数量、台湾的产出一无所知呢?” “吕宋在哪里?”李来亨看得兴致勃勃,又继续问道。 “吕宋要远一些。”邓名一边努力回忆着菲律宾的形状,一边慢慢地画了个轮廓,没有把握地问郑成功道:“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郑成功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提督原来是看过万国乘舆图。”张煌言恍然大悟。 郑成功却没有符合,因为他对万国乘舆图相当熟悉,知道上面并不完全准确——进贡万国乘舆图给明廷的人并非画家,当时的人对地理的了解也比不上看过世界地图的邓名。这些年郑成功向很多吕宋华商询问过当地的水文地理,绘制出来的地形图也修改了万国乘舆图上的一些谬误,不过这都是郑成功最机密的资料,从不曾拿出来示人。现在邓名虽然只是随手一画,但形状确实相当准确。 “好大的岛。”李来亨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外行,看得十分高兴。 “还有更大的呢。”印尼的形状邓名画得比较潦草,但后面澳大利亚的形状他记得很清楚,很快那片大陆也出现在了遥远的南方。 张煌言此时也已经变成了外行,惊叹了一声:“好大的土地啊,这里有多少国家?” “一个都没有,应该都是蛮荒土著。”邓名低头画图,口中答道。 此时郑成功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默默地想着:“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大岛,即使是泰西人好像也没有提过。” 李来亨本以为这个大岛就是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老巢,听说并不是,就忙问道:“那荷兰和佛朗基又在何方?” “这里是天竺,嗯,天竺次大陆。”邓名画出了印度,然后不得不铺开一张新的纸张接上:“这里是……嗯,听说叫非洲,也可能是其它的名字,我忘记了。这里是,嗯,大食半岛,红海……地中海……地中海到头,这就是佛朗机了……大西洋,法国……好了,这里便是荷兰。” 终于完成了半个世界地图,邓名重新看了一遍,感到有些地方比例不太对,摇摇头:“我画得不是很准确,不过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意犹未尽的邓名又在大西洋对岸草草几笔画出了美洲:“这就是全天下。” 简要地普及了世界地理后,邓名扔下笔,一抬头就发现郑成功正专注地看着这张世界地图的草图,邓名脸上一红:“画得太潦草,形状和大小都不太对。” “这是花费了多少人力、财力啊,至少也得五十年的工夫,问过了数千……上万人才了解清楚的吧?”郑成功感叹了一声,伸手就把两张纸都揽到了眼前,仔细看了一阵仍是恋恋不舍,突然抬起头对邓名说道:“提督,把这两张图赐给末将吧。” 对郑成功这种满怀航海梦想的人来说,世界地图就像是物理定律之于牛顿、爱因斯坦,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 “好多地方画得不准,”邓名连忙说道:“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没关系。”郑成功觉得不准确是很正常的,他先后派去几批侦察船队考察台湾的地理,画出来的地形图也有很大的不同,这个时代绘制地图,尤其是绘制海岸线是件难度很高的工作。郑成功把两张图抓在手里,同时飞快地扫了张煌言和李来亨一眼,警惕之色一闪而过——他很满意地发现这两个人没有流露出和他抢夺宝物的意思。 但邓名却想拿回去:“若是郑郡王喜欢,我回头再画一张便是,这张确实有不少疏漏。” 郑成功心里顿时又燃起一股希望:“提督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原图?现在原图何在?” 邓名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连忙摆手道:“很久以前见过的,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郑成功轻叹了一声,他心里暗想这种图必然是皇家最机密的资料,多半是大明还如日中天的时候,不惜成本,花费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制造出来的。这张图能够传到唐王手中,并让少唐王有机会见到已经非常幸运,现在多半已经在乱世中遗落了。 世界地图的事情告一段落,随后邓名告诉郑成功,他和李来亨、张煌言已经商议妥当,明晚就要撤退:“要是郑郡王再晚来几天,说不定我们就走了,真是万幸啊。郑郡王正好与张尚书同行,一起离开长江出海。” 有了郑成功的船,张煌言返回舟山也能快上许多,而且也会安全许多。 听说打算把郎廷佐放回去,郑成功心里有些不愿意,但他听邓名讲完事情的经过,也明白了邓名的用意:“提督这个计策是跟洪承畴那贼学的吧?” “正是。”正如洪承畴当年严令清军撤离辰州一样,邓名也打算通过解除对南京的军事压力来促成清军的内讧。 如果不放郎廷佐回去,蒋国柱、管效忠他们就有可能把罪责推给郎廷佐;如果放他回去但不退兵,郎廷佐也可能安抚住人心,最后虏廷下旨把蒋国柱、管效忠抓起来。郑成功想了一会儿,明白无论最后是哪一派倒霉,只要是通过和平解决的,那么对满清来说都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有让他们发生内讧,才能让清廷付出更大的代价,无论是流血冲突造成的伤亡,还是善后需要付出的政治成本。 郑成功道:“既然如此,我没有异议,只是不要告诉余新他们几个人,免得他们知道了郎廷佐就在营中,坏了提督的大事。” 除了这些以外,邓名还希望郑成功能够给张煌言的浙军更多的支持,除了钱粮,还有训练和移民的问题——把逃到舟山的难民转移到台湾,不仅能够减轻浙军的后勤压力,也能加快开拓台湾的实力。郑成功表示这些都没有问题,他计划明年向台湾进军,同时尽力帮助舟山的浙军,让他们能够在沿海保持对清军的压力。 这些事情又谈了很久,李来亨再次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好不容易等到另外三个人告一段落,李来亨指着面前的方桌子,突然提议道:“正事说完了,提督、郑郡王、张尚书,我们来玩两圈如何?” 川人都好麻将,李来亨也颇受影响。 除了爱好这个原因外,李来亨也暗暗憋着劲要和郑成功、张煌言算账。此次郑成功、张煌言出兵东南,檄文开头的第一句就是“自李贼倡乱……”对此李来亨非常不满。但现在大家是友非敌,一向视牌场如战场的李来亨也只能利用打牌来讨还公道。 郑成功还没来得及说话,邓名就摇头反对:“说了这么半天,肚子都饿了,还是先吃饭吧。” “等到吃完饭以后,我们来玩两圈吧。”李来亨依旧不肯放弃。 “延平郡王才刚到,晚上就要离去……”邓名还是觉得不妥。 可是郑成功今天心情大好,就笑着答应下来:“好,难得临国公有兴致,我们先吃饭,等吃完了一定要好好玩上几圈。” “果然是个赌鬼,”见郑成功答应得这么痛快,李来亨心中的戒备更重:“一会儿我可不能大意,不要公道没讨回来,反倒给他送钱了。” 邓名不会喝酒,所以也不懂得酒的好坏。但张煌言是东南名士,为人又豪爽,对酒很有研究,到了南京城下后,立刻就从缴获物资中挑出了好几坛佳酿。 和众将一起在大营坐下后,张煌言就向郑成功笑道:“我有青州从事,郑郡王一起来鉴赏一下吧。” “若是一杯倒也无妨,只是张尚书的品味从来不敢恭维,说是青州从事,只怕是平原督邮。”郑成功大笑着答道。 张煌言也不和郑成功争辩,就让卫士取了一坛酒来。打开封口后瞬间酒香四溢,营中众将闻到无不垂涎,就是邓名这样不好饮酒的人,也觉得香气沁人肺脾,好像仅仅闻一下就已经有了醉意。 “如何?”张煌言得意地望着郑成功。 “张尚书果然会挑酒。”郑成功心里暗暗佩服,嘴上却道:“还要尝过才知晓。” 因为还在南京城下,酒热过后,在座的每个人都只分到了一杯。郑成功端起酒杯先放在鼻前闻了一会儿,才慢慢饮入口中。喝完后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酒杯,意犹未尽地赞道:“果然是青州从事。” 自从刚才这两个人开始对话,邓名就听得糊里糊涂,酒的香气闻上去像是黄酒,听郑成功这么一说,邓名更加迷糊:“这不是黄酒吗?难道是山东酒?” 张煌言和郑成功闻言愕然,就连李来亨也是满脸尴尬,虽然后者不知道这个词的出处,但他多次在酒家门口见到“青州从事”这几个大字,知道是美酒的代称。 但邓名不好酒,所以从来不曾注意过,见郑成功和张煌言愣了片刻,开始王顾左右而言它,邓名就又问了一遍。 “这个,”营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尴尬,郑成功经不住邓名再三提问,只好吞吞吐吐答道:“确实是黄酒。” “为什么叫青州从事?” “唉。”郑成功哀叹一声。 满清入关前,他是国子监的学生,和张煌言一样都属于士人阶层,而上流社会使用的语言和底层有些差距。就好比同样是送礼,百姓可能会说“这是上好的猪肉头,赶快收起来吧。”而士人则要说“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当时的人认为,上好的酒,香气能到达肚脐,脐与齐谐音,而齐是青州治下,所以美酒就叫青州从事;而差一些的酒香味不足,在膈就散了,膈同鬲音,鬲是平原治所,因此叫平原督邮。 郑成功和张煌言都认为邓名是宗室,身为顶层贵族却听不懂上流社会的文雅交谈,实在有失身份。本来二人还想替邓名遮掩,但经不住他刨根问底,郑成功只好实话实说,同时在心里暗叹少主这回算是丢人出丑了。 不过邓名倒没这种感觉,反倒笑着说:“果然有趣。” 这顿饭郑成功吃得并不愉快,心里埋怨张煌言为什么一定要拿酒出来:“少主以前的日子过得很苦吗?难道是为了隐姓埋名,所以从来不曾与士人来往?” 吃完饭后,李来亨旧话重提,拉着邓名、郑成功和张煌言打麻将。邓名觉得这也是让大家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四个人坐下后,都拿出一些明晃晃的银元宝放在桌边,而他们身后则是众多的卫士、军官,他们的角色类似后世的啦啦队,准备给各自的顶头上司呐喊助威。这次四个人在桌边的顺序,按照逆时针是邓名、郑成功、张煌言和李来亨。 “用什么地方的规矩呢?”李来亨凝神静气,目光炯炯地看着对面的郑成功。 “嗯……”郑成功没有多想,就提出用江浙一带的规矩,张煌言自然赞同,邓名也不反对。简要说了一下规则后,郑成功抓起骰子就撒了下去,牌局就此开始。 李来亨却是心中一紧:“郑成功果然好手段,我本想欲擒故纵,以为他会谦让一番,最后用四川的规矩,却被他先下手为强了。” 对邓名来说,这既然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就以玩牌为辅,闲聊为主,很快又说起了台湾、吕宋的事情。张煌言对这些事相当关心,不时地发表意见,只有李来亨全神贯注,细心揣摩着郑成功和张煌言手中的牌型。 很快郑成功和张煌言就都被李来亨掀了庄,手里捏住骰子的时候,李来亨心中得意:“郑成功、张煌言也不过如此嘛。嗯,他们都分心了,今天是我的天时啊。” 视牌场为战场的李来亨连战连胜,一口气连了五把庄,眼看三个人眼前的银子都堆到李来亨面前去了。 闯营的军官兴高采烈地连连叫好,郑成功背后的人脸色却是越来越差。 “台湾的树木适不适合造船,现在还不好说,总要等……”郑成功拾起牌,心不在焉地在手中摸着,口中继续和邓名说话。 咚、咚、咚,对面的李来亨开始不耐烦地敲桌面。 郑成功听到声响,急忙把手中的牌扔了出去,看到翻开的牌面后,他背后的余新满脸懊丧地唉呦了一声。听到这声后,郑成功扫了一眼,笑道:“嗯,打错了。” “郑郡王点了。”随着李来亨把牌一推,他背后又响起一阵欢呼。 …… “若是海贸如此丰厚,我能不能也派儿郎去试试看呢?”轮到张煌言打牌的时候,他正在向郑成功请教航路的问题。 “张尚书,你点了。” …… “再去取一百两银子来。”郑成功和张煌言先后吩咐道。 …… “不能打这张!”已经连着取过两回银子了,眼看郑成功面前筹码所剩无几,余新忍不住开始支嘴。看到李来亨背后啦啦队得意洋洋的表情,闽军这边的人肺都快气炸了。 “观棋不语,观棋不语。”坐在银山后的李来亨马上发话。 很快,这一把又结束了,看到李来亨伸手又一次把钱拢走,敢怒不敢言的余新瞪着虎帅,在心中不平:“临国公,你好歹也是一方统帅,怎么这么喜欢趁人之危呢?”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三家全输,李来亨独赢,在闯营将士的欢呼声中,虎帅得意洋洋地卷走了全部的元宝。 邓名看看帐外的天色,已经是下午了,快到该拔营返回的时候了。 ------------ 第十一节 事变 明军大部分已经做好了转移的准备,邓名根本不打算再返回南京城下,因为他估计南京城内无论谁得胜,都不会再与自己交易。而且从扬州来的消息说,达素率领的先遣部队已经渡过淮河,很快就能抵达长江北岸。估计除了这批援军外,山东等地也会有绿营陆续赶来。明军在南京附近已经停留了太长的时间,再多停留风险就太大了。 分别在即,郑成功看了看穆潭,对邓名说道“穆千总跟随我多年,智勇双全,若是提督不弃,就让他留在左右效力吧。” 对于这样的好意,邓名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这时张煌言也领着任堂前来,同样要把这个年轻人留在邓名身边:“我见提督身边没有得力的幕僚,他是江西士人,骑射也都不错,不会拖累提督的。” 邓名见过任堂的表现,知道他虽然是个书生,但绝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有些奇怪地问道:“任兄不是急着要回浙江么?” “我在舟山没有家人,之前想回去继续为张尚书效力。”任堂很痛快地答道:“现在提督给了浙军这么多武装,还有大量的军饷,暂时也用不到我了。提督将来如果想进兵江西的话,我倒是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邓名估计自己短期内不会进攻江西,顶多是返回路途中经过九江附近。不过他也清楚这和郑成功把穆潭留下一样,张煌言也是希望在自己身边有个他的熟人,必要时可以帮助浙兵说上几句话,或是方便沟通。因此邓名就把穆潭和任堂都收入自己的卫队,这样亲卫的总人数就达到了空前的二十个人。 在南京城附近的三仗,其中有两场都是浙军独立取胜的,剩下的一场浙军是和闯营并肩作战,而不是充当二线的辅助部队,因此邓名把大部分缴获都交给了张煌言的浙军。郎廷佐更是浙军擒获的,从梁化凤那里得到的五十万两赎金邓名也尽数给了张煌言,剩下的五十万两,邓名让郑成功和李来亨各拿走二十万,他本人留下了十万——现在邓名的卫队虽然不大,但是他花钱的地方也不少。 明军从附近收集来许多船只,辎重已经搬上了船,太阳落山后,郑成功和张煌言就率军出发,燃起火把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天色掩盖了明军的数量和旗帜,城内的清军无法看清明军的行动细节。 张煌言和郑成功离去后,邓名和李来亨也没有多停留,邓名最后见了郎廷佐一面,嘱咐道:“郎总督不要忘记了,三日后我还要回来拿一百万两白银。若是郎总督赖账,别怪我把郎总督与我的协议大白于天下。” …… 梁化凤一直密切地注意着城外的动静,他派了十个得力的部下前去明军营中,与郎廷佐呆在一起,让他们一等明军离开就立刻保护郎廷佐隐藏起来。这两天来,梁化凤一直与蒋国柱虚与委蛇,反复保证会替他当个中间人,消除蒋国柱与郎廷佐之间的怨恨。 一直等到子夜,终于有个部下前来报信,报告梁化凤明军已经撤退,临走时把他们和郎廷佐都用绳子捆了起来,然后在地上扔了一把刀。 这几个清兵用刀子割断绳索后,立刻按照梁化凤吩咐的那样,带着郎廷佐藏到了附近的一户民居里,其他九个人现在还在郎廷佐身边,这个人摸黑返回南京报告。 “好,大功告成。”梁化凤虽然一直和蒋国柱通信,但生怕对方是故意麻痹自己,真实目的是出城偷袭郎廷佐,因此他一直仔细观察蒋国柱和管效忠的动静。不过看起来蒋国柱还算老实,而管效忠不知是在犯什么傻,直到现在梁化凤也没有看到对方派兵出城:“他们来不及了,全军出城,随我去保护郎总督。” 除了留下一支部队防守一个城门外,梁化凤倾巢而出,临走前还派人去通知蒋国柱,让他立刻带兵去把管效忠抓起来。胜劵在握的梁化凤趾高气扬地对蒋国柱派来的手下说道:“告诉蒋巡抚,到底能不能让郎总督消气,就看他今晚的表现了。” 梁化凤很快就在那个回来报信的心腹的带领下,赶到了郎廷佐的藏身处。见到被手下拥出来的郎廷佐后,梁化凤飞身下马,冲过去激动地大喊道:“总督大人受惊了,末将救援来迟,死罪啊。” 郎廷佐盯着梁化凤看了几眼,又望向梁化凤背后的大批举着火把的士兵,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总算脱险了。 这些日子来,郎廷佐受尽了煎熬,总担心邓名毁约把自己交给蒋国柱和管效忠,导致自己不能替朝廷除去这两个奸臣。想到放走的那么多闽军,还有不得不交给邓名的五十万两白银,郎廷佐只感到胸中恶气翻涌,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也没有人能阻止他报仇雪恨了。 “返回江宁。”郎廷佐大喝一声:“跟本督去捉拿蒋国柱、管效忠二贼。” “遵命!”梁化凤急忙把自己的坐骑让给郎廷佐,亲手扶着老总督攀上马背,然后也跳上一匹马,紧随在郎廷佐身边。 一边向南京赶回去,梁化凤一边把自己与蒋国柱秘密商议的内容报告给郎廷佐,最后还嘲笑道:“这贼说不定已经同管效忠火并起来了,我们回去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哼,这贼居然还想活命,真是痴心妄想。”郎廷佐恨恨地骂道:“蒋国柱也就算了,汉人本来都靠不住。那管贼还是个旗人,居然也忘记了朝廷的恩典。” “总督大人说得对,旗人本该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管贼当真该死。”梁化凤在边上符和着,在心里琢磨着:“上次我和郑成功一场血战,因为保住了南京,皇上给了我江南提督的官职;这次我又在邓名面前保住了南京,皇上是不是也该给我抬旗,让我也成为旗人呢?” 梁化凤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机会很大,他偷偷看了一眼身前的郎廷佐,想道:“这次总督大人要想让朝廷不责怪,肯定要说是我突入敌营,把他抢回来的。虽然这又是一桩大功,但毕竟也是欺君。总督大人应该明白,我本来是完全没有必要冒这个险的。还有,不止这一桩,我为了救他回来,还释放了郑成功的人,运出了藩库的银子,这些都是在冒险。如果今天没有顺利救出郎总督,而是被蒋国柱他们占了上风,这些可都是我的罪过啊。总督大人肯定会好好报答我的,他也是旗人,我想抬旗的事自己当然不好和皇上说,但可以让总督大人帮着说一声。” 梁化凤正在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光辉的未来,只听郎廷佐又骂道:“这两个贼人,为了取悦邓贼,居然还释放了这么多海逆。刚才听邓名说,他们出了五十万两银子要买本总督的人头,这些我都要好好奏报朝廷,不把他们千刀万剐,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身旁的梁化凤闻言大惊,连忙劝阻道:“总督大人不可,这些事我们也有份,要是说出去朝廷一严查,势必牵连到我们。再说,总督大人不能把他们交给朝廷啊!他们两人狗急跳墙,一定会拼命地咬我们的。” 梁化凤的计划就是杀人灭口,今晚就把管效忠和蒋国柱都杀了,然后给他们扣一个私通邓名,打算把南京献给明军的罪名。可是听郎廷佐的意思,竟然是要把这两个人交给朝廷。若是由北京进行审问的话,蒋国柱他们肯定会把郎廷佐和梁化凤也一起拖下水。 “岂能不说,那不是欺君么?”郎廷佐厉声反驳道:“再说,若不把这二人的罪行大白天下,说不定会有一些糊涂的官员,误以为朝廷赏罚不公,苛待功臣。” “这,这……”梁化凤心中一急,连忙赶前两步,拉住了郎廷佐的缰绳:“总督大人三思啊,他们放走海逆,固然是为了祸害朝廷而不是真心想换旗人回来,但我们也做了同样的事,朝廷说不定会以为,我们也是出于和邓贼交易的目的才这么干的。” 释放闽军战俘一事可大可小,如果清廷认为这是救旗人心切,不得已而为之的话,梁化凤就很容易被原谅。但如果清廷察觉到梁化凤的目的是为了和蒋国柱他们勾心斗角,那多半就会是另外一个态度了。在梁化凤已经准备好的请罪奏章上,他就是用前面的理由为自己开脱的,还特意加上了一笔,说正是利用与明军交易的机会,才趁机查清了郎廷佐的关押位置,然后趁夜出城袭杀,不但救回了两江总督,还斩杀明军数万,迫使邓名退兵五十里。 固然郎廷佐说得有理,如果管效忠和蒋国柱死得不明不白,地方上的官员可能会有其它的猜测。比如,猜测是因为他们二人害死了大批旗人,所以顺治不肯饶恕他们,但又不好明着责怪,就随便找个借口一杀了事。之前顺治确实下令罢免过二人的官职,不少官员还真可能出现类似的怀疑。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当然对清廷的统治不利,容易让地方上的官吏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但梁化凤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的安全,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是为了升官发财,可不是为了给管效忠、蒋国柱以及郎廷佐陪葬。 “我们本来就是为了和邓贼做交易才释放海逆的啊。”郎廷佐答道:“但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揭穿管效忠和蒋国柱这两个贼子的真面目,为了让朝廷不受他们的蒙蔽。皇上圣明,一定能够体察我们的苦衷。” 梁化凤目瞪口呆,片刻后问道:“那么总督大人平安回来一事,又该怎么和朝廷说呢?” “自然是实话实说。”郎廷佐早已经想好了,抬手向着北京的方向遥遥一拜:“为了不让贼人得逞,不让圣上被两贼蒙蔽,本官不得不让臣节受损,违心地和邓贼做了一些交易。” 此时梁化凤已经是汗流浃背。如果据实报上去,固然天下的官员都能明白管效忠和蒋国柱罪有应得,朝廷赏罚得当,但郎廷佐估计也会受到责罚,多半还不会很轻。 “这些事可都是我做的,是我放的俘虏,也是我劫的藩银。”梁化凤一想到这些顿时就呆住了,他又看了郎廷佐一眼,心中一团疑云升起:“难道郎廷佐打算把这些事情都推给我吗?这样朝廷不会有受损的危险,他也能脱去大部分的罪名,皇上心里还会觉得他郎廷佐是个忠臣吧?无论如何都不会欺君,对了,他是个旗人,我可不是啊……” 郎廷佐察言观色,猜到了梁化凤的一部分想法,就真心实意地宽慰道:“梁提督放心,无论是释放俘虏,还是送银子给邓贼,都是本总督的命令,梁提督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总督大人言重了,末将不敢当,末将并无怨言。”梁化凤急忙辩解道。但他心里的忧虑却是更重:“郎廷佐说得好听,说我是奉命行事,但是当时他身在明军营中,如何还能下命令给我?朝廷肯定会认为我是自行其事。而且现在他说得好,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如何编排我,他是总督,又是旗人,朝廷肯定信任他可是不信任我。” 郎廷佐以为梁化凤安心了,就继续策马向前,不知对方越想越是害怕。 “就算郎廷佐说的是真话,皇上也不会对我有好印象,会认为我胆怯不敢与邓名交战,更满肚子的鬼主意,贪图功劳名声……我要是给皇上留下一个小人的印象,别说抬旗了,就是这个江南总督的位子能不能坐稳都成问题。”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儿后,梁化凤又偷看了郎廷佐一眼:“这厮,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何必冒这么大的险,出这么大的力?你不思好好报答我,反倒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为了表忠心就把一切都吐出去,害得我前程尽毁!真是恩将仇报!” “总督大人。”梁化凤向前一步,拉住了郎廷佐的马缰:“城内不知道到底如何了,总督大人肩负重任,万万不能轻涉险地,先由末将进城去打探一番吧。” 郎廷佐还在犹豫,梁化凤却不容置疑地说道:“若是总督大人有个万一,谁还能去向朝廷揭露管效忠和蒋国柱的真面目呢?还请总督大人在这里不动,末将先进城去擒拿两个贼人,万一末将出事,总督大人也可以直奔苏州。” 说服了郎廷佐后,梁化凤就让一队心腹留下保护两江总督,自己带着亲卫率先返回南京。分手前梁化凤向心腹交代,无论出了什么事,没有他的命令都不可以带郎廷佐进城。 …… 两江总督府。 刚才使者回来报告过梁化凤的要求后,蒋国柱就一直愁眉不展。他虽然有一些手下,但对管效忠的兵力毫无优势,甚至还要处于下风。梁化凤让蒋国柱去攻打管效忠,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但管效忠仍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蒋国柱虽然感觉梁化凤不可靠,但也没有拼命的本钱。 如果郎廷佐在梁化凤的护送下返回总督衙门,蒋国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抵抗。如果管效忠真的坐视,蒋国柱坚持不了多久,而且总督衙门的士兵在看到郎廷佐后说不定还会有人倒戈;但如果不抵抗,那就是任人宰割。 蒋国柱一直在长吁短叹,怎么也找不到转危为安的好办法,唯一的指望就是梁化凤真的守信,帮他取得郎廷佐的宽恕。 “郎廷佐知道我想杀他,如果我不出力,也没有利用价值,他怎么肯放过我?管效忠现在已经束手待毙,多半郎廷佐回来后一招呼他就去投降了,郎廷佐根本用不到我了。”蒋国柱在总督衙门里不停地转着圈子,直到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就有人来报告,衙门前来了一大队士兵。 “终于来了吗?郎廷佐回城了?”蒋国柱感到两腿发软,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最后蒋国柱还是鼓起勇气,命令士兵不许放人进来。 不过并未如蒋国柱预料的那样发生冲突,很快又有一个部下来报,说是江南提督梁化凤带着几个亲兵,脱离了他身后的大部队赶到衙门前,要求进来和蒋国柱面谈。 “快请。”蒋国柱先是一愣,然后忙不迭地说道,同时赶出门外迎接。 正如士兵们说的那样,梁化凤带着不到十个士兵快步走入衙门。蒋国柱见状心里一宽,对方的姿态又给了他一线希望——梁化凤的行动表现出了很大的善意。 “可是两江总督要梁将军来的?”蒋国柱满怀希望地问道。 “进去再说。”梁化凤步履匆匆地走进后面的一件偏厢,把其他人都支开后,梁化凤直截了当地问道:“管效忠到底怎么了?巡抚大人为何这两天来一直派人和我联络?” 见蒋国柱有些迟疑,梁化凤着急地叫道:“如果巡抚大人还想活命,就与我坦承相见。实不相瞒,邓名已经把郎廷佐放了,现在就在城外,郎廷佐发誓要把巡抚大人和管效忠千刀万剐。” 蒋国柱此时感觉形势扑朔迷离,不过从梁化凤的口气来看,对方似乎也对郎廷佐突然产生了很大的不满。情况紧急,蒋国柱顾不得再玩虚虚实实的那一套,用最快的速度把管效忠这两天的精神状况,还有他说的那些话都讲给了梁化凤听。 “管效忠是幡然悔悟,要为朝廷尽忠了吗?”梁化凤冷笑了一声。 “正是。”蒋国柱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起码不会主动充当管效忠改悔的证人——就算被管效忠害死了,也不能使自己减轻罪责。但刚才听到梁化凤的言语后,蒋国柱决心赌上一把,把实情告诉对方——如果梁化凤不能给蒋国柱一个好答案的话,蒋国柱完全有能力让他出不了两江总督的衙门。 “这两个旗人,他们是要害死我们啊。”梁化凤也不耽搁,把刚才郎廷佐与他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倒给了蒋国柱。 “果然是旗人。”说完后梁化凤又是一声冷笑:“果然关键时刻,还是八旗可靠,哪怕是汉军旗的。他们都是皇上的奴才,为了主子,连命都可以不要。” 蒋国柱沉吟了片刻,思考了一番梁化凤带给他的消息,缓缓点了点头:“以梁提督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不能活。我去对付郎廷佐,巡抚大人对付管效忠,怎么样?”梁化凤想了一下,补充道:“如果巡抚大人看得没错,一会儿就用郎廷佐的名义召管效忠来,他多半不会反抗吧?” “不行!”蒋国柱断然否决了梁化凤的提议,摇头道:“他是会来,但今晚必须要死人,死很多的人。” “哦?”梁化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是要叛变,献城给邓名,所以不会束手就擒的,一定会负隅顽抗。”蒋国柱说道:“郎廷佐好办,他身边没有人,但管效忠府中的奴仆、手下,谁敢说都一无所知?他们一个都不能留。” “嗯,巡抚大人说得对。”梁化凤更不犹豫,唤来一个心腹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这个心腹马上领命带兵出城。 “好了,郎廷佐不用担心了,”梁化凤一整衣甲,对蒋国柱说道:“我们立刻去攻打管府。” …… 数日后,北京接到令人震惊的消息,贪生怕死的郎廷佐在被俘后向邓名投降,然后串联对皇上心存怨望的管效忠——这两个旗人竟然打算献城给明军,利用交换俘虏进行联络。 幸好管效忠的的异常举动被警惕的蒋国柱发现,在蒋国柱的提醒下,梁化凤也抓住了几个明军的细作问清了实情,两人将计就计,在明军来偷城门时伏击了邓名,将带路的大叛徒郎廷佐当场格杀。管效忠知道事败,在府邸中负隅顽抗,但也被梁化凤和蒋国柱率领士兵攻破,管效忠和叛军都被诛杀。 在报告朝廷事变经过的同时,蒋国柱还发急件给达素,让他全速赶往南京。 当南京的战事终于告一段落后,顺治也总算放心下来,大喜之下,除了表彰蒋国柱外,更考虑给两次力挽狂澜的大功臣梁化凤抬旗,并命令梁化凤立刻画像呈进北京,以供顺治御览。此皆后话,暂不细表。 ------------ 第十二节 军旗 从前去昆明开始,邓名就每日都记日记,在其中详细记录自己掌握的各种信息,以及判断和决定。由于其中完全是军事问题而没有其它的内容,邓名就把这本日记做为军事日记,每次写完军事日记后,邓名就会把内容读给卫士们听。在邓名的影响下,李星汉等几个人在学会写字后,也尝试写起自己的军事日记来。 “永历十四年九月二十二日,郑成功、张煌言的部队已经与我们分手,我认为他们将无惊无险地返回舟山……我和李来亨会尽快远离南京而去。我认为几日内南京方面就会决出胜负,胜利者不可能再与我达成任何交易……为了保证南京的清军(在日记中,邓名一向使用清军而不是鞑子这样的称呼)发生激烈火并,我在离开前告诉他们我会于五日后返回,向他们索要一百万两白银。提出这个建议是出于如下考虑:如果清军知道我已经退兵并且不会复还,他们就不急于发动内讧,最后很可能不靠武力就决出了胜负,这对清廷来说是损失最小的解决办法;而如果他们认为我五天后还会返回,就要尽快地解决内忧,抢在我返回前用武力解决对手,这种武力解决方式对清廷的伤害更大……我认为郎廷佐和梁化凤取胜的可能性更大,十有八九这两人会是最后的胜利者……郎廷佐有过被俘的经历,梁化凤骤登高位,他们对张煌言的近期可能没有什么威胁。” 离开南京的转天,邓名就和往常一样,把刚写完的军事日记读给部下们听,征求他们的意见:“你们觉得如何?” 大家和邓名的看法都差不多,大部分人都认为郎廷佐和梁化凤的胜率更高,有一些人本来还拿不定主意,听了邓名的理由后也都认定郎廷佐会取胜。 “唉,看来我还是应该先让你们说,然后晚点再念。”邓名笑着合上了日记本。现在每天扎营后,邓名继续锻炼卫队的读写能力,不过任堂显然不需要这种训练,他认识的字恐怕比邓名还多。 因此邓名就打算提前开始计划中的第二步,开始进行军官扫盲活动——本来邓名打算在建立根据地后,有了直属部队再开始给军官们扫盲,不过现在反正也有多余的时间,而且卫士们经过大半年的训练后,平均已经认识了几百个常用字,让他们去进行一些教学工作也有助于他们巩固知识。 任堂对邓名记日记的方法很感兴趣,不过对扫盲计划感到有些犹豫。大明立国几百年来,都没有在军中进行过这样大规模的读写训练工作。既然从未有过这样的训练内容,任堂就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隐忧,导致前人放弃了这样的工作。 “教军官们学会认字很有必要,”听到任堂的担忧后,邓名马上自行发挥,解释道:“以往军队里可以靠雇佣幕僚来解决读和写这个问题,但现在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士人,他们大多投奔鞑子去了;还有,以往军队在地方官的掌握中,如果朝廷下达了什么命令,地方官能看懂、能理解就可以了,现在我们没有这么多地方官,认字的人都参加鞑子的科举去了,我们各地的军政工作全部要由千总、把总来承担。因此军官们不但要会打仗,还要读书认字。以后我想安排他们学习算数,至少能够算清军队大致需要的辎重,搬运辎重需要的车辆、船只。” 任堂对于邓名的解释并不是十分满意,感觉对方似乎有点想当然。以前大明能够靠科举从全国招募人才的时候,军官也需要从事一些军队的政务工作,不过大明仍然从未鼓励过军官学习文化知识。不过任堂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邓名的设想,毕竟对方提出的各种需求都是摆在眼前的。 说服了任堂后,邓名又和李来亨商议这件事。李来亨不反对让军官认字,但是他担心这种文化训练会挤占军事训练的时间,同时还担心教育师资问题。邓名指出时间上完全没有问题,一般来说,由于军队的给养水平低,食品中的肉类不足,明军无法做到每日训练;即使每天都能凭着粮食吃饱肚子,明军的训练强度也会维持在三日一次左右。邓名指出,文化学习完全可以安排在不进行操练的日子里进行。比如现在明军处于行军状态,那就可以在每天扎营后组织军官的学习班;至于李来亨担忧的老师问题,邓名可以免费提供一批卫士暂时充当老师,他们每天先跟邓名学,然后每一个人教几个闯营的军官。 李来亨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就算邓名的卫士每个人带十个学生,也可以帮助二百个闯营的军官认字。就算暂时还学不会阅读邸报,能够看懂简单的手令也很好啊。不过邓名并没有能够帮助李来亨训练二百个军官,他们到达安庆后,任堂就提出也要帮助浙军的军官认字,邓名的卫队因此被分为两半,分别去训练闯营和浙军的军官。 任堂当然去为浙军服务,他本来感觉一个人带十个学生太多了,向邓名指出私塾教授的正常情况下一个老师只会带五个以内的学生,如果学生太多,教学质量就会下降。不过邓名迅速打消了任堂的疑虑:“我们不是培养童生、秀才,而是教军官们读懂简单的手令就可以了。私塾里教的那么多知识没有必要,军官们熟读四书五经也没有地方去考科举,除非去参加鞑子那边的考试。” 任堂承认这个说法有些道理,按照传统的私塾教育方式,李星汉、周开荒等人显然尚未念完开蒙阶段的书籍。本着能者多劳的原则,任堂一口气就带了一个拥有二十多名浙军军官的大班,每天扎营后就教授他们认字。 之前在安庆城头,浙军小将于佑明曾经撺掇安庆知府告胡老小一状,现在他就在任堂的班上。于佑明虽然年轻,但却自称是将门之后,所以大家平日都喊他于小将军。于佑明和任堂的岁数差不多,两个人很快就熟了,还谈到了各自的先人。 “先父讳世忠,”于佑明说他的父亲是江北的军官,世袭的武人,当年与左良玉部交战,失利后退向湖广,在隆武年病逝。于佑明说:“先父爱兵如子,深得军心。左贼逆袭南都的时候,先父寡不敌众,被左贼击退;但是败而不乱,退到湖南以后将士一个不少,沿途秋毫无犯,百姓无不拥护。” “果然是大将之风啊。”任堂啧啧赞叹道。于佑明父亲英年早逝也让任堂叹息不已,这样深得军心又爱护百姓的将领,寿命要是能长一些就好了,也能对明朝作出更大的贡献。 于佑明说完自己的家世,任堂也讲起他的父亲:“先考讳伯统,崇祯十五年任河南归德府同知,上任后未久闯贼来犯。先考熟读兵书、颇通兵事,可惜知府刚愎自用,不听先考良言,坚守府城不到一个月就为贼人所破。先考虽然逃出,但也因此被罢免官职。可惜啊,要是先考当时是归德知府,定能让闯贼铩羽而归,至少坚守个一年两载不是问题。” (笔者按,这两段是送给《虎狼》读者的一个彩蛋。) …… 明军一路西行,途径九江的时候全军戒备,以防江西的清军出来骚扰。 这时邓名已经得知南京争斗的结果,听说梁化凤拼命吹嘘是他把明军击退了——现在南京的清军已经确认明军正在远离,暂时不会返回南京,所以蒋国柱和梁化凤就都归功于自己,声称他们给予明军前锋沉重的打击,让明军清楚地认识到,既然南京有蒋国柱和梁化凤把守,那就绝不是明军能够夺取的,所以不得不抱憾退兵。 对于南京清军的自吹自擂,邓名并没有反驳的打算。 实际上梁化凤的吹嘘也还算有节制,给附近各省的通报中只说破坏了邓名的计谋,斩杀了投敌叛国的郎廷佐,挫败了明军先锋大将的进攻,但绝口不提击败了邓名本人。 这样有节制的宣传极其罕见。既然对方如此谨慎,那邓名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反驳——如果明军前锋都没有遭到任何挫败,那为什么明军要退兵呢?南京保卫战的“胜利者”蒋国柱和梁化凤的宣传这么有节制,大部分清朝官吏也都明白他们实际取得的战果肯定更加有限,多半除了杀了郎廷佐就再没有任何战绩。 至于郎廷佐嘛,很多官员认为那多半是邓名的军事试探而已,毕竟朱洪武修建的城墙实在太坚固了,南京城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也没有什么损失;等到带路的郎廷佐和内营的管效忠被杀后,邓名意识到除了强攻再无其它的办法,也就自行退兵了——梁化凤把这个称为挫败了明军的先锋和进攻企图,也无不妥之处。 江西方面对南京一战的理解也基本如此,赣省的精锐和水营主力早就派去南京,并且被邓名歼灭了,一些早先被放回来的俘虏把明军的战斗力无限放大。看到实力未损的明军过境时,江西方面毫无招惹明军的打算,等到明军大部分通过以后,九江派出了一队一百五十人的骑兵,打算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这队清军骑兵遇到了近百名李来亨的断后骑兵,被斩杀四十人后仓皇遁去,闯营方面只有两人战死。 离开江西前,又有一队南昌派来的清军骑兵尾随在明军身后,似乎也有袭击掉队明军士兵的企图。李来亨又派出那支百人规模的骑兵部队,转眼之间就把清军再次杀得大败而逃,同九江的清军骑兵一样丢下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尸体,闯营的损失依旧是个位数。 当这一百闯营骑兵提着清兵的首级,耀武扬威地返回军中后,他们的英勇行为激起了大量的喝彩声,即便是浙军官兵也都敬佩不已。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邓名向李来亨恭贺道,之前伏击长江清军水师时,李来亨并没有出动过这支马队,九江断后的时候邓名也不在队伍的后方,没有机会见识这支马队的风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些骑士。 不过今天一见,邓名就意识到这支骑兵相当精锐,看上去人人都骑术了得,彼此间的配合也非常默契,杀得对面的清兵骑兵毫无还手之力。训练这样一支骑兵部队相当不易,估计花费也很大,邓名猜测是李来亨竭尽财力培育出来的军中骄子。 听到邓名的称赞声后,一直面无喜色的李来亨露出一个苦笑:“提督谬赞了,这不是我能训练出来的人马,唉,这些人都是折损一个少一个。” 近距离打量这些闯营骑士,邓名发现这些人都已经接近中年,至少看上去都比李来亨要大不少,有些人头发已经斑白了。 李来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对邓名直言相告:“这就是昔日的闯营三堵墙,现在只剩下这九十二人了,哦,不对,今日之后只剩下八十九人了。” 邓名对闯营三堵墙的历史并不了解,就又多问了几句,李来亨观察了片刻,觉得邓名没有其它意思,就缓缓地开始讲述这支军队的历史。 崇祯十四年,从商洛山出来的李自成决心要建立一支真正的军队,从河南、陕西、湖广的义军中精选出来一千骑马好手,给他们每人搭配双马,在战场上充当中坚力量。在多次战斗中,这支马队列阵硬挡明军的冲击,次次都纹丝不乱,因此得名三堵墙。在三打开封时期,三堵墙达到鼎盛,人数据说有四、五千人,全是李自成从各地收集来的勇猛骑手,每人双马甚至三马。闯营前后四次把号称明王朝精锐的秦军打得一败涂地,三堵墙都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开封大水时,三堵墙有半数被洪水卷走。其后李自成虽然竭力恢复,但直到进入北京的时候,这支马队的人数虽然恢复到了鼎盛时期的水平,但战斗力还是要差很多。 “……好像是弘光元年,我叔祖在怀庆向鞑子发起反击,当时三堵墙已经损失不小,只剩下、不到两千人了,但依旧在野战中击败了人数比他们还多的满洲八旗骑兵。”李来亨说道此处叹了口气。本来已经南下的满清大军,在此战后调头西进,全力进攻李自成。南明弘光政权因此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但弘光政权并没有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而是误认为他们“联虏剿寇”政策得到了多尔衮的积极响应,在满朝的欢庆声中,史可法指出接下来的南明战略应该调遣大军,直指秦关,与满清配合作战,夹击李自成。 “虽然我父亲和高将军(高一功)都想重建三堵墙,但当时缺钱少粮,大军都难以糊口,哪里还有力量培养骑手呢?”当年李自成给三堵墙挑选的骑手很多都是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是血气方刚的勇猛少年,现在这些骑手中最年轻的也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了。李来亨看着这队骑兵从眼前行过,心中也满是遗憾:“十几年前,三堵墙的骑手数以千计,就是怀庆之战时,他们还能向五千满洲八旗的骑兵发起冲锋并把他们击退。但现在,三堵墙只能和地方上的百来个绿营骑兵厮杀一番了。” 听完了这个故事后,邓名也满是感慨。他看着那些把敌人的首级挑在枪尖上的闯营骑手,心中升起一个疑问:“和十几万秦军反复交战冲杀,经历过山海关、潼关、怀庆等战的三堵墙,真的会把这些江西绿营的斩获看得很重吗?还是他们只是想鼓舞一下我军的士气,或是在怀念过去的岁月?他们会不会把向他们欢呼的浙军想象成十几年前的闯营大军,回忆年轻时的荣耀与胜利?” “这次虎帅缴获不少,有没有想过重建……不,扩充三堵墙?”邓名问道。 李来亨侧过头,仔细地看着邓名,片刻后摇摇头:“不。” “虎帅不要误会,我确实认为可以扩充三堵墙,他们……”邓名向那些年长的骑兵一挑下巴,轻声说道:“他们会很高兴的。” “是,提督胸襟开阔,末将是很佩服的。”自从李过接受了明朝册封的官爵开始,闯营就不再使用“三堵墙”这个名字,毕竟这支骑兵的名头是从与明廷的秦军交战而赢来的。虽然李来亨确信邓名没有试探的意思,但他还是觉得用这个名字不妥,就算现在邓名没有多想,将来说不定心里也会生出疙瘩来。 再说,李来亨还有其他的理由:“这次我确实缴获众多,也想好好训练一下兴山军的马队,他们才是……嗯,他们才是三堵墙。” 邓名听明白了,李来亨认为这支闯营的骑兵队伍已经没有了传承,由于太久没有新鲜血液的补充,这些老骑手可能不容易再接受继承者,不愿意允许新人进入他们的圈子。因此,等这些老骑手都凋零后,三堵墙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过了几天,邓名拿着两面旗帜来到李来亨的营中。 “这是什么?”李来亨好奇的问道。 “我送给虎帅的礼物。不过我没有做三角旗,我觉长方型的旗帜更好看。”邓名摊开了第一面旗帜,上面画着一只斑斓猛虎——这面旗帜邓名已经画了很久了,本想更晚一点拿出来,但几天前改变了主意:“送给虎帅的。” “多谢提督。”李来亨看清这面漂亮的旗帜后又惊又喜,满面笑容地拿过去看了又看。 “还有一面,是我刚画的,打算送给虎帅麾下的一支军队。”邓名把第二面也是长方形的旗帜递过去。 李来亨把第二面旗帜展开,这面旗子的图案比较简单,就是前后三排……嗯,好像是三道砖墙。 “这是,”李来亨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转头看着邓名。 “虎帅觉得是什么?”邓名笑着问道。 “三堵墙?”李来亨轻轻地问道。 “正是,”邓名点点头:“希望这面军旗能够一直传下去,始终飘扬在战场上,永远不落入敌手。” 李来亨把两面旗帜都放在桌面上,静静地看着。李来亨想起自己“虎帅”这个名头,其实也是来自父亲“一只虎”的匪号,也就是夔东的闯营将领们爱用“小老虎”称呼自己,比较正统的大明臣子都从来不使用这个称呼。比如张煌言、文安之等人,他们可以用“临国公”,也可以用“李将军”,但从未用“虎帅”这个词来称呼过李来亨。 “倒是提督……”李来亨心里想着,重新又把那张虎旗反复地打量。上面的老虎画得五彩斑斓,两只眼睛威风凛凛,一根一根的虎须、绒毛也都很清楚细腻,看得出邓名花了很多心思:“提督从来没有丝毫的偏见,说起闯营的时候从来不躲躲闪闪,始终是光明磊落。” 李来亨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替三堵墙的骑手们感谢道:“既然是提督的意思,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这面旗帜不好由我送给三堵墙的骑手们,我想既然是提督亲笔画的,还是由提督亲手把这面旗帜交给他们吧。” “不妥,不妥,这面旗帜当然是要由虎帅交给他们,”邓名立刻摇头道:“我并非三堵墙的顶头上司,怎么也轮不到我把旗帜交给他们。不过虎帅说得不错,既然这面旗子是我画的,那我当然可以在边上观礼了。” 第二天行军结束后,李来亨就把三堵墙剩余的骑手全部召来,当着闯营和浙军士兵的面,郑重其事地把邓名所绘的砖墙图案军旗交到了为首的骑手手中,让他们从此用这面长方型的旗帜替代他们现有的军旗。 李来亨宣布这面旗帜是江南提督邓名亲手所画,并趁势宣布了邓名的期盼:“提督希望你们能够把这面旗帜好好地传递下去,所以你们要选拔优秀的年轻骑手,把一身本领都交给他们,让他们能够在战场上保护好这面军旗。” “遵命。”接过军旗的骑手向李来亨郑重地鞠躬行礼,接着又转身面向侧面的邓名,再次深深鞠躬:“谨受命。” ------------ 第十三节 债务 江西的清军本来就没有多少斗志,遭到明军的反击后,更是彻底失去了进攻的欲望,就此对明军的行动不闻不问。所以明军进入湖广后,就如同行走在自己的领地上,再也没有任何敌军前来骚扰——黄州府等地的清军驻军早就被胡全才调拨一空,张长庚败退回武昌以后,又把剩下的衙役也统统征召走了。现在湖北几个府的府城就如同不设防一般,连打扫卫生、掏阴沟、运送垃圾的辅兵都相当紧缺,别说出来打明军,明军不去攻打他们就烧高香了。 比府城更惨的是湖北这些府的县城。不少县城连守卫城门的兵力都凑不出来,面对这样险恶的局面,不少县令都逃出了衙门,带着仅剩的少量兵丁在野外扎营,随时准备撤退。 对于该如何处置这些府县,邓名也有些犹豫。 虽然目前湖广的明军占有较大的优势,但是谁也不敢说这种优势能够保持多久。如果占领这些城市而无法坚守下去的话,那么这些地方的百姓就很可能遭到随后赶来的清军的掠夺。此番东南之行更加深了邓名的这个担忧,凡是被郑成功解放过的城市,无一例外惨遭前来“收复城市”的清军的洗劫。 在南京城下驻扎的时候,邓名就看到一些到南京来寻找女儿的父母。其中一个母亲给邓名的印象尤为深刻,那个镇江妇女一直找不到女儿,看到明军的旗帜后,突然发狂一般地大喊,不要命地冲过来,要和营门口的卫兵拼命。 那个妇女冲击的是浙军的军营,守卫在营门口的浙兵严守张煌言的规矩,见到对方是老百姓后就再三忍让,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发狂的妇女劝住。当时张煌言已经到了邓名的军中,听到动静后还以为是明军祸害百姓,急忙赶出来询问事情的经过,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这个妇女与明军无怨无仇,她的女儿是被清军掳走的。 明军把这个妇女勉强安抚住后,带着她到女营中寻找,但最终仍是没有找到。这位绝望的母亲再次朝着明军大骂:“杀千刀的海贼,没有本事就不要来啊。” 明军初到镇江的时候,城内的百姓夹道欢迎,想起当时的热闹场面,这个母亲更是气恨难平:“你们打不过就一走了之,可是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邓名、张煌言和将士们都无言以对,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最后想送给那个母亲一些盘缠,让她能够平安回家,但那个妇女把明军给她的银子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有几个士兵看见她直奔江边投入水中,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其他来寻人的镇江人虽然没有像那个母亲那么激动,但看向明军的眼神并不友善,充满了悲哀和无助。有少数幸运的人在明军的女营中找到了女儿的下落,剩下的人本打算进南京城碰碰运气,但由于明军驻扎在城外,守城的清兵也不肯放他们入城。 一部分镇江人就在南京的郊外住下,打算等明军走后再设法进城寻人。还有一部分人则掉头向东,前去苏州等地寻找亲人的下落——既然这里没有,那他们的孩子可能是被管效忠的部队掠走的,也许会被贩卖到苏州。 邓名知道这些百姓找到亲属的机会非常渺茫,对这些小民来说,这种寻亲行为也许会让他们倾家荡产,最后很可能孩子没有找到,父母也没有活路了。 “下次延平郡王再来的时候,镇江人恐怕不会欢迎他了。”当时邓名低沉地评价了这么一声。不仅是镇江,遭到洗劫的其它城市可能也会如此。现在看到湖北空虚的府县城防后,邓名对卫士们说道:“如果我们拿下这些城市,最终又放弃的话,湖广的父老以后再也不会欢迎我们了。” “我们已经拿下了钟祥、襄阳、谷城,先生打算在这些地方坚守么?”李星汉问道。 “我希望能够说服百姓和我们一起撤退,撤回三峡。不过这种大规模的迁移恐怕会让很多百姓死在半道上,他们也未必肯和我们一起走。”邓名感到事情很棘手,至今也没有成熟的解决方案:“黄州府这里,我想我们就过门不入好了。这么多百姓,我们没办法说服他们都跟着我们走,就算有人肯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船只。” 邓名计划派少量士兵到各个城市附近,要求城内的官吏向明军缴纳一定数额的军粮,而不去占领城池。 “如果他们肯给军粮那当然好办,但假如他们不给呢?”任堂能够理解邓名的心情,但他觉得这个方案有很大的隐患:“就算提督不打算立刻扫清湖北的鞑虏,也要让地方上的这些官吏畏威怀德。如果他们拒绝提供粮草,提督就必须攻打他们,让其他人感到害怕;如果不管他们满足不满足提督的要求,结果都是一样的话,那些顽固的鞑子走狗就会看轻提督。” 邓名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们干脆就不去找他们好了。” “这样恐怕也不妥。”任堂继续分析道:“现在我强敌弱,有的县令甚至都已经逃出城外,连他们自己都很清楚是绝对守不住城的。这些城怎么办?提督派不派人去要求他们为我军提供粮草?如果城内的缙绅不识相,比如说,有胆大包天之辈想拼死从虏廷那里挣个功名,杀害了提督派去的使者,提督报复不报复?攻不攻城?” 南京还好说,毕竟城高池深,邓名不进攻,别人也不会认为是邓名担忧城中百姓的命运。但如果路过这些府城时,连要求官吏们提供粮草都不敢的话,邓名投鼠忌器的心理就会被旁人看透,将来清军肯定会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仁不掌兵啊。”邓名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想给地方上的百姓招来灾难,但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可以让他完全按着自己的心意去行动。斟酌一番后,邓名觉得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的话,就是对那些向他效力的明军士兵不负责任:“我们向沿途的所有县城、城镇派出使者,命令他们主动向我军提供粮草和船只。作为交换条件,我们不攻打他们的城市。要让使者尽量小心,传话的时候不要进城,以免遭到伏击。如果有人胆敢拒绝我们的要求,那我们就要攻城。” “遵命。”卫士们齐声应是。很快邓名的命令就被传达下去。明军一边前进,一边勒令附近的村庄、地方上的豪强向明军提供军需。 两天过去了,邓名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没有哪个豪强、缙绅胆敢拒绝明军的要求,他们一边加强自己坞堡的防御,一边派人给明军送来猪羊、酒类、粮食以及本地的向导。邓名需要的就是这些豪强表现出驯服的姿态,他们送来的物资不需要很多,只要表现出足够的象征意义就可以。 好言安抚过这些地方豪强、缙绅的家仆后,明军就纪律严明地从他们的坞堡、大宅边经过,绝不在他们的土地上多做停留。 “这就是所谓的官兵、王师气象,”任堂已经发现邓名对这种拉拢人心的方式并不在行,就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各种注意事项。地方上的豪强和缙绅向明军贡献物资,换取明军的口头赞扬和秋毫无犯——通过这种交易,豪强向明军表示,他们会在明清的争霸中持中立的态度;而明军则表示承认他们的缙绅地位,默许他们的中立。 “洪承畴老贼修筑五千里防线,设置江防阻挡王师入境,就是为了隔绝王师和缙绅的联络。我们只要做得妥贴得当,湖广的士人就会知道我们乃是堂堂的王师,而不是什么不懂规矩的流寇。”任堂对明军的表现很满意,明军的行为会通过这些人散布出去。只要这种武装游行进行几次,哪怕不攻城掠地,也能有效地消除湖广豪强对明军的畏惧和敌意。这不但可以降低将来光复湖广的难度,还便于建立统治:“但如果有人胆敢违抗提督的命令,连面子都不给一个,那就算拼着损兵折将,也要把他的家族连根拔起。” 相比地方上的豪强,县城就比较麻烦一些。做为清廷任命的官员,县令的抗拒情绪要强烈得多,而且也心存侥幸,希望靠守住城池为自己谋取更好的前程。 “现在湖广地方上非常空虚,说不定他们就服软了。”任堂生怕邓名到时候又会心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打预防针:“但如果有人不服的话,提督又想少攻城、少死人,就绝不能对负隅顽抗的县城客气。” “我知道了。”邓名诚恳地接受了意见,同时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为什么会给任堂留下如此的印象?之前在谷城等地时,对于负隅顽抗的清军,邓名从来没有手软过。 不过在向湖广的府县发出最后通牒前,一位来自武昌的密使赶到了邓名的营地。 “周举人?稀客,稀客。”邓名打量着眼前的老熟人,感到对方身上显露出了一些不曾有过的威严,目光中也有了更多的自信:“周举人前来有什么重要的事?” “特来恭贺提督大捷。”虽然已经是十月初,周培公手中依旧握着一把折扇,和邓名行礼过后,稳稳地坐在给他的椅子上。 自从得知明军回师后,湖广东部的告急使者就一拨又一拨地赶到武昌府;明军通过九江等地后,江西方面也派人向武昌报警。两江总督衙门闻讯后并没有派出增援部队,而是派谈判专家周培公出马,同行的还有一些张长庚新近提拔的心腹。周培公奉命星夜赶往武昌下游,全权负责各府的防御工作。 此时邓名身边只有几个卫士而已,任堂也在其中——周培公到达明军营地之前,他正在和邓名讨论给府县的檄文该如何措辞。其他的卫士都见过周培公,任堂则是第一次,对周培公和邓名的交易也一无所知——谁也没想到会这么早见到周培公。这些天任堂忙着教课,一点也不知晓武昌城下的交易。 得知对面的周培公是敌非友,却显出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任堂暗暗奇怪,在心里说了一声:“好胆色。” “给周先生上茶。” 周培公不慌不忙地啜了两口茶水,才慢悠悠地说道:“此番前来,是要向提督讨要欠账的。” “欠账?什么欠账?”邓名顿时糊涂了。 “赎城费嘛,”周培公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账单,请提督过目。” 邓名离开武昌前并没有通知周培公,若是张长庚得知邓名离去,觉得没有危险了就拒不付账的话,邓名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没想到的是,张长庚不但继续缴纳赎城费,而且还让明军因此欠下了巨额债务。 把周培公的账单拿到手中看了一遍,邓名顿时感到脑袋都变大了,急忙叫道:“有请虎帅来议事。” 李来亨很快就赶到邓名的营帐,他进帐后,周培公站起来行了一礼:“虎帅。” “原来是周举人。”李来亨马上认出了来人,脸上露出笑容:“周举人近来可好。” “托虎帅的福,家里一切都好……”周培公又变戏法一般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盒:“听说虎帅的公子生辰快到了,特备了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周先生客气了。”李来亨谢绝道:“不好让周先生破费。” “一点小心意而已,值不了几个钱。”周培公却不容李来亨拒绝,把锦盒硬塞给了他。虽然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但光凭外面那精致的锦盒,也知道绝对便宜不了:“等虎帅回到武昌,巡抚大人还会有一份庆生礼送上。” 看到李来亨和对面这个清军的使者聊起了家长里短,任堂感到脑子一阵阵发懵:这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么?怎么看着倒像是交情深厚的老友? 李来亨推辞不过,只好把锦盒收起来。走到邓名身边,才看了那账单一眼,顿时神色骤变,差点一蹦三尺高,向周培公叫道:“我怎么会欠你们这么多钱?” 此时周培公已经坐下,正慢条斯理地品茶,听到李来亨发问后,周培公微笑着说道:“提督和虎帅往下看,上面都写得分明。” 邓名和李来亨从张长庚那里先后拿到了不到二百万两的白银,很快,张长庚就改用粮食、布匹、船只来支付赎城费,但他的回扣依然要收黄金。再往后,周培公又说服明军接受盔甲和武器,同时为张长庚争取到了二成五的回扣(内含张长庚的封口费),再加上周培公的那一成中介费,明军总计要付出三成五的报酬。 周培公来商议武器、盔甲以及提高回扣率时,邓名已经前去南京,所以他不知道此事。李来亨当时还在,但已经有好几队明军趁着夜色潜过武昌,李来亨急着要去和部队汇合,武器和盔甲又是急需,就没有多讨价还价,答应了周培公的要求。 随着张长庚不停地交货,留在武昌的明军不得不大量返还黄金。由于金价持续攀高,明军库存的白银数量更是急剧地减少——周培公很狡猾地与李来亨达成协议,即张长庚只接受黄金回扣,每一两黄金固定折算十一两白银。 得知邓名出现在南京后,张长庚确实一度考虑过中止交易。但他还没下定决心,就得知南京的清军一败涂地,连两江总督郎廷佐都被邓名抓去了。于是在周培公和几个心腹幕僚、缙绅的撺掇下,张长庚继续与明军交易。 张长庚和周培公都算是被邓名的糖衣炮弹打中了,二人确定邓名和李来亨都不在武昌附近后,马上也制作了他们的糖衣炮弹去打李来亨的军官,其中包括:美貌的歌女、精美的食物、著名的戏班子等。 李来亨留下的负责军官虽然对他忠心耿耿,但大多不识字,以前的生活也一直很穷苦,从来没有机会享受过,哪里斗得过见多识广的周培公?更何况周培公背后还有几个老谋深算的缙绅、读书人帮助出谋划策。很快就有一批闯营军官中了周培公的糖衣炮弹,在商品的价格上做不到据理力争。周培公不但成功地几次抬价,还成功地卖给闯营一些高价货物,比如特制的全铁长枪、装有倒刺的羽箭等。这些武器确实质量上乘,但其中的附加值也更高,不用说周培公还漫天要价。 现在,李来亨的留守部队不但已经把李来亨的那份银子都还给了张长庚,更把邓名的那一半也花得一干二净,还欠下了张长庚一万八千两黄金的巨额债务。以现在武昌的金价折算,大约是三十万两白银。 李来亨手里根本没有这么多钱,他本来带来的银子大都给部下娶亲用了,邓名在南京分给他的二十万两银子,也有一部分用在了这上面。另外他还购买了一些船只,现在也就剩下不到十万两银子。不但偿还不了欠张长庚的债务,挪用邓名的银两更是天文数字。 李来亨马上大声宣布:“我要仔细地算一遍。” “虎帅请便。”周培公表示赞同地点点头:“理所应当。” 很快就有人取来了算盘,李来亨坐在边上,看着手下一笔一笔地核对账目。 ------------ 第十四节 算账 大概是为了防止邓名不认账,周培公把以往所有的交易都详细地记录下来,每一笔记录都配有闯营军官的签收。幕僚一笔一笔地复核的时候,李来亨就在边上坐着,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记录。 没过多一会儿,李来亨就嚷嚷起来:“怎么要了这么多被服?” 早有防备的周培公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眼看就到冬天了,虎帅的大军难道不需要御寒么?据我所知,虎帅的部下大多没有好棉衣,根本抵御不了寒风。” 李来亨当然没有好棉衣。这些年闯营将士过得非常艰苦,南明历代朝廷本来就不拨给军饷,就算挣到一点钱也要用来买粮食和生铁。不少士兵还穿着他们父辈用过的棉衣,里面的棉花掉了很多,棉衣变得硬梆梆的。就算是这样的衣服,在夔东军中也属于好东西,士兵都珍惜得不得了。夏天的时候,很多士兵都会非常小心地把旧棉套取出来,想方设法重新蓬松一下,然后再一点渣都不落地放回去,就算棉花已经腐烂了也舍不得扔,掺上些稻草就可以继续使用。 这次手中突然有了一大笔钱后,闯营的军官看什么东西都想要,再加上周培公的股东,就定下了三万套新棉衣。 “一套棉衣要三两银子,价钱未免太高了吧?”李来亨也很清楚部下这些年日子过得苦,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士兵因为不小心烧坏了“祖传”的冬衣而放声大哭,所以军官们订棉衣他能理解,只是三两银子一套……让李来亨有一种被奸商宰了的感觉。 “我提供的棉衣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棉套全是用今年才收上来的新棉花做成的,外面用的也是上好的亚麻布,结实得很,刀子一下子都扎不进去。”周培公是有备而来,不但对交易内容非常熟悉,使用的材质也都心里有数。面对李来亨的质问,周培公对答如流,一点儿也不紧张。 “但是三两……就是新棉花,价钱也太贵了,而且我怎么知道你用的是新棉花。”李来亨声音已经低了八度,但仍试图顽抗。 “虎帅休要血口喷人,虽然你我分属敌国,但也不能这样信口诬蔑我周某人的清白!虎帅若是不信,尽管抽出几套检验,当面打开,若是里面掺杂了旧棉,我情愿一文不要。”周培公好像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愤愤然地说道:“贵军要的这么急,一下子就要三万套,又都是今年的新棉,难道棉花价格不会升高么?赶制这么多的棉衣,难道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么?难道不需要封口费,不需要多花钱日夜赶工么?价格高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 李来亨被问得哑口无言,良久后低声说道:“算便宜一些吧。” “不行,”周培公摇头道:“这些棉衣本来就是应贵军要求制造的,贵军现在不要,我们卖给谁去?再说这个价格也是贵军同意了的,都已经运到了贵军营中。我周某人一向敬重虎帅言出必行,难道我看错了吗?” 对于这些棉衣,周培公很有底气,虽然价格高了一些,但质量确实相当不错,用料正如他所说都是上品——毕竟张长庚也怕给明军借口赖他的回扣。 无奈地把交易的文件放到一边,李来亨让幕僚们继续算下去。他想为明军买的一大批被子、毯子与周培公理论一番。但是情况与棉衣类似,李来亨估计自己也没有胜算,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虽然觉得有点贵,但李来亨想到部下跟着父亲和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有钱了买点被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又过了片刻,李来亨又嚷了起来:“一千五百根长枪,每杆枪要五两银子,这是什么?你们的枪是金子做的吗?” “我看看,”周培公从气鼓鼓的李来亨手里接过了交易单,扫了一眼,呵呵笑道:“虎帅太心急了,这下面不是有规格嘛。”接着周培公就念了出来:“枪长两丈,三尺长的精铁枪头,带两尺长的铁套管……” “那也要不了五两银子!”李来亨叫道。 “虎帅,我们武昌的枪,和贵军中用的那种木头长矛不同。我们的枪杆选用上好的松木,凡有虫蛀一概不要。虎帅也不希望这些枪在战场上会突然折断吧?而且这也是贵方提出的要求,声称朝廷……嗯,是我们朝廷的八旗劲旅以骑兵见长,所以要这种两丈长的拒马枪,枪杆的用料要好,能够撑的住骑兵突击。这种枪不但武昌军中没有,就是全天下的绿营都没有装备过,所以工匠不会制造。我们要选出心灵手巧的老工匠日夜赶工,才能按时完成这一千五百根长枪……其实这个价格已经不算贵了,一开始工匠不熟悉时还做坏了很多,损耗了不少材料,巡抚大人说这些损耗就由我们承担,不与贵方算账了。” 接下来还有刀,一套定价十两。 “这些刀都选用上好的闽铁,每把刀用料十斤,刀鞘也都是硬木,还刷了防潮的漆料,虽然贵了一些,但虎帅想必不愿意士兵的刀很快都绣掉吧?除了刀鞘以外,每套刀还搭配盛满油的葫芦一个,崭新的磨刀石一块,嵌在刀鞘上,随时可以用来磨刀,非常方便,贵军要的这么急……” “所以你们不得不召集能工巧匠,日夜赶工才能够完成。”半天没吭声的邓名替周培公补上了这句。 周培公好像没有听出邓名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微笑着全盘收下:“正是如此,提督所言不差。” 边上的任堂越听越有一种荒谬之感。所有的项目都搞清楚了,幕僚摆好算盘开始加减,李来亨又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不时还要说上一声:“你是不是多加了……刚才四上五后,你没忘记减一吧?” 清算完毕,周培公的账单看起来没错。李来亨亲自抱着算盘,在幕僚的指导下进行复核,邓名轻叹了口气:“周先生到底想要什么?” “就是要这一万八千两黄金。”周培公微笑着说道。 在武昌的时候,周培公向张长庚分析过邓名,称邓名此人虽然狡诈,但信用还不错,更像是一个商人而不是官员,不管之前怎么讨价还价,但一旦达成协议就会遵守。本来张长庚觉得自己捞到了不少好处,两万两黄金的尾款没有必要穷追不舍,免得惹怒邓名,但周培公却认定这是一个很好的谈判筹码。 “两国交兵,兵不厌诈!”任堂拍案叫道:“想要黄金吗?带兵来取啊!” 任堂刚刚通过其他的卫士搞清楚了大概的事情经过,虽然他嗓门很大,但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气,因为眼下的情况完全超出了任堂的想像,好像历史上也没有类似的先例可以参考。 周培公仍是那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向邓名询问道:“这位是?” “任堂,江西士人。”邓名把任堂介绍给周培公。 “原来是任先生。”周培公听说对方是个士子,笑容满面地和任堂拉起了交情,一通七扭八歪的攀附后,居然发现周培公的一个叔父的座师和任堂父亲的上司的某个同年曾经是同窗。 攀完了交情后,任堂的声音也低了不少,周培公那边都喊上“任世兄”了,虽然各为其主,也不好光喊打喊杀,还是要讲点道理的。 “任世兄啊,这钱不是藩库银,不是我们朝廷所有,而是邓提督和虎帅欠我们巡抚大人的私财。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将来兵戎相见,张巡抚不敌提督,有个三长两短,这钱提督还也好、虎帅还也好,也是给巡抚大人的儿子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我没钱。”李来亨再次开口打断了周培公的歪理,他已经复核完毕,账目没有丝毫问题。李来亨拿出几张交易的文书:“这些牲口,还有这些船,大约值得两万两金子了,我不要了,劳烦周先生拿回去吧。” “虎帅可是要把这些东西卖给我们?”周培公摇头道:“我们不买。” 李来亨顿时面红耳赤,大叫道:“不买就没有了!” 虽然身在敌营,虽然李来亨已经显得非常激动,周培公却面无惧色,哼了一声:“虎帅手握重兵,却厉声恐吓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未免有损虎帅的大将风范。” 邓名知道李来亨肯定斗不过周培公,就再次插嘴道:“明人不说暗话,今天周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见邓名正如他预料的那般,没有为了这一万八千两金子就翻脸不认人,周培公精神一振,轻轻一摇扇子:“听说提督在南京城下被梁化凤击败了?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邓名摇头道:“他是自吹自擂罢了。” 当初听说郎廷佐被邓名擒获后,周培公惊骇之余,忍不住庆幸自己的正确的抉择,没有与邓名为敌而是进行交易。但张长庚就对此存疑,觉得郎廷佐身处万军之中,不应该被邓名轻易抓到。周培公马上就用邓名曾当着张长庚的面击杀胡全才做论据,但张长庚并没有被立刻说服,反而立刻开始询问郎廷佐被俘的时候,蒋国柱是不是就在旁边?这种奇怪的反应和联想让周培公莫名其妙,始终不能理解。随后又有更多的消息传来,张长庚才算相信邓名是真的冲入万军之中,把郎廷佐抓走了,也开始大肆庆祝,还狠狠地夸奖了周培公一番,第二次称他为“吾之子房”。 等南京之战落下帷幕后,周培公又对张长庚感叹梁化凤的武勇:虽然只是挫败了邓名的先锋,但梁化凤能够力斩身处邓名军中的叛徒郎廷佐,并在邓名的压力下消灭明军内应管效忠,力保南京不失,这还是相当了不起的。起码和吴三桂、赵良栋一比,梁化凤的表现就很抢眼了,更比武昌这边要强得多。 可张长庚再次表现出了对战报的怀疑态度,当时周培公争辩说:“两江总督叛变、被杀,这是蒋巡抚的奏报,还能有假?”而张长庚不为所动,而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声:“巡抚的报告,不能说明真假。” 张长庚认定梁化凤和蒋国柱的战报有水分,但既然大部分朝廷官员都有和周培公类似的想法,那如果再让邓名把湖广搅得大乱,那朝廷一比照力挽狂澜的蒋国柱和梁化凤,就会觉得张长庚无能了。 “实不相瞒,张巡抚也想自吹自擂一番,”看上去周培公好像不打算继续绕圈了,他对邓名说道:“还望提督行个方便,那这两万两黄金嘛,就当是张巡抚自掏腰包,替这一路上的府县赎城了。若是提督还不满意的话,我这次正是奉巡抚大人之命,到湖北来全权负责防御事宜,贵军沿途的粮草都包在我身上好了,保证不会短少了提督所需。” 李来亨、任堂他们都面色一松。从这几天的讨论看来,邓名对攻打这些府县并没有什么兴趣,既然清军如此懂事,那对明军来说也是两全其美。 “不行,”没想到邓名立刻摇头:“欠的钱,我现在虽然没有,但是可以打欠条,以后一定还上,只要公平合理,就是付利息都可以;以前和张巡抚说过,只要缴纳赎城费,我就不动武昌周围,这个协议依然有效,但湖北其他的府县不在协议中,我不能保证此事。” 其他卫士又露出疑色。就在周培公抵达前,邓名还说只要清军付粮草,就不必攻城。周培公挑明来意后,李来亨他们都觉得运气太好了,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般,怎么邓名又反悔了? 在场的众人中,表现得的最平静的就是周培公。他认为这是邓名打算讨价还价,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于是不慌不忙地说:“学生诚心实意地想与提督和平相处,提督这样说未免也太没有诚心了。好吧,学生也不怕提督抬价,一切都和提督明说吧。只要提督不在湖北继续攻城掠地,巡抚大人升任湖广总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学生也能捞个武昌知府坐坐。” 本来的武昌知府已经被张长庚处死了,罪名当然是私通明军,意欲献城,除了大量与闯营商议献城的书信来往外,张长庚还找到了他私刻岳州副将印信给李来亨的证据。 “等到巡抚大人当上了总督,学生成了武昌知府,提督以后在湖广办事不是方便很多吗?帮助巡抚大人和学生,对提督有百利而无一害。”周培公满怀信心地说道:“巡抚大人已经和学生说过了,提督想要什么都可以谈,多少粮草都好说。” 说完之后,周培公就心平气和地等着邓名开价。他觉得自己的建议很有诱惑力,邓名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我兵临南京城下以后,管效忠和蒋国柱是一伙儿,给了我五十万两银子,要我退兵。同时他们要郎廷佐的人头,答应事成后再给我一百万两银子;梁化凤和郎廷佐是另外一伙儿,也给了我五十万两银子,要我退兵。还要求我给他们五天时间去收拾管效忠和蒋国柱,同样答应给我一百万两银子的谢礼。” 刚才周培公不等邓名问,就自动说出了张长庚希望升任总督的目的,显出一副坦承的样子,好像已经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出来了——这也是邓名猜测的张长庚的底牌。一开始邓名推三阻四,确实是为了漫天要价。乍一听到周培公的话,邓名心里一喜,觉得事情已经明了,可以讨价还价了。但转念一想,忽然感到事情有些可疑,周培公不会这么老实。邓名看过很多商战和谍战的电影,里面很多一脸厚道的人,都会像今天的周培公一样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但真正目的却是更好地隐藏底牌。 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邓名压下商谈价格的冲动,把南京的两派与自己的交易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周培公,后者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蒋巡抚和梁提督后来怎么会杀了郎廷佐和管效忠呢?”周培公从震惊中缓过劲来以后,急忙追问道。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周先生可以回去与张巡抚商议一下,我反正猜不出来原因。”邓名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水。今天开始谈判以来,他首次感到掌握了主动权。 “提督为何要把这种机密要事告诉我?”周培公心念一转,感觉邓名不会这么好心,把这种秘密吐露出来却无所图,试探着问道:“难道是提督想要巡抚大人帮忙,把此事上报给朝廷么?” “当然不可能,就算我提出这种要求,张巡抚又该怎么向北京解释是从何得知的呢?” 周培公本来也就是试探而已,听到邓名的话后在心里暗暗点头,追问道:“那提督为何告诉学生此事?” “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但对蒋国柱和梁化凤倒有很大害处。”邓名解释道:“不管我说什么,贵方的朝廷和其它各省的官员都不会相信。但张巡抚却不一样,张巡抚虽然不能往上报,但可以说有这种流言;除了张巡抚,我也会有机会就说一说这件事,渐渐的这股风声就会传开,而贵方的朝廷说不定就会将信将疑;再说,蒋国柱和梁化凤也会有仇敌吧,他们也能利用这件事,寻找各种蛛丝马迹来给郎廷佐、管效忠翻案,让蒋国柱和梁化凤不得好死。” 周培公一愣:“提督这么恨蒋国柱和梁化凤么?” “恨?不,我一点不恨他们。”邓名哈哈一笑。 “那提督为何?”周培公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自己好像正一步步走进邓名的陷阱。 “因为他们没有事先通知我。”邓名答道:“他们不但打着我的名义随便地做事,而且事后也没有付钱,还毁约赖掉了答应给我的一百万两银子。” “哦。”周培公若有所思。 “好吧,我们从头再来。”邓名放下茶杯:“张巡抚让周先生前来,到底都要让我做什么?还打算用我的名义干些什么?” ------------ 第十五节 朋友 见周培公陷入了沉默而没有立刻回答自己,邓名也不追问而是慷慨大度地表示:“周先生不用着急,好好想一想,把所有要办的事情都想好了再说不迟,这样我们才好一次性讨论清楚。”接着邓名又进一步给对方找台阶:“说不定张巡抚也有更多的设想,周先生可以派人回武昌问一下,这几天我还是等得起的。” 周培公深思了片刻,起身向邓名告辞:“既然提督能等,那我今天先告退,过两日再来拜访提督。” “没问题。”邓名命令卫兵送客。 等周培公出去后,李星汉立刻就说道:“提督,这厮说话不尽不实!” 邓名点点头。周培公最后的表现已经很明白地说明了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张长庚还有更多的要求。 “我不打算逼他说,因为逼急了他可能就会撒谎,而一旦开始撒谎,他就只能坚持到底了。”邓名和往常一样向周围的人解释自己的用意。刚才他进行威胁前,并没有把握说武昌方面一定另有打算;不过现在周培公既然告辞离去,那下次他来的时候就一定会吐露出更多的实情:“既然他今天走了,那么他也知道我们已经看破了他们的用心,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会再撒没有人信的谎了。” “提督认为他们想干什么?”任堂问道,今天邓名的表现让他非常钦佩。 其他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邓名,满怀希望地想从他口中听到对清军意图的大致判断。 “我不知道,”邓名摇摇头。 没能看到邓名展示出洞察一切的能力,众人都稍微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这点失望也被满满的钦佩之情盖过。 “周培公居然还想和提督耍心眼,”李星汉嗤笑道:“真是班门弄斧。” 邓名正在喝水,听见李星汉用的这个词差点被笑呛了。自从学了不少成语后,李星汉有机会就要用一下,这种学以致用的精神让人赞赏,但是用在此处,似乎是在暗示邓名才是耍心眼的大王。 在邓名看来,周培公的进步称得上是神速,经过短短几个月的锻炼,周培公的谈判技巧今非昔比,甚至还自行摸索出一套控制谈判节奏的手段来。 “我看过不少商战电影和小说,报纸、电视上也经常有商界巨子的传记,就是侦探、推理片,也常常涉及到谈判的技巧。而周培公接触到的顶多是些商家店铺的老板,他一生的前二十年都在埋头读书,为了买菜讨价还价这样的小事用不着他做,今天周培公的表现都是他边学边琢磨出来的。”邓名在心里想到,若论眼界、视野之宽广,周培公别说一辈子,恐怕几辈子也别想追上邓名:“若是周培公有机会和我接触到同样的信息量的话,我怕不是他的对手啊。” 在邓名暗暗感叹周培公的天赋时,后者则是灰心丧气,远离明军营地而去时,懊恼得恨不得抽自己两鞭子。周培公知道邓名比他小好几岁,而且周培公见过很多上流缙绅,在湖广总督衙门当过快两年的幕僚,自认凭自己的阅历,怎么也比邓名这个在山沟里成天和流寇为伍的家伙要强很多。但是武昌城下第一次谈判时,周培公就被邓名牵着鼻子走,后来几次交锋更是惨不忍睹——根本称不上交锋,自己完全被邓名所左右,毫无招架之力。 自从得知邓名离开武昌,周培公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还向不少缙绅请教说服别人的方法——大部分缙绅都没帮上多少忙,他们擅长的是送红包和拍马屁,这个周培公知道对邓名用处不大;为了不至于继续被邓名压着打而没有还手的能力,周培公不惜自降身份去向武昌的商家取经,还拿武昌周围的明军军官练习了多日。 这次周培公来找邓名谈判前,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大部分的台词都在腹中反复预演过几遍,就连说话时的神态、表情也都照着镜子练习过。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把谈判节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稳稳地控制住了李来亨等人的情绪。但是没想到居然还是和上次一样,在最后关头被邓名干脆利落地解决。 直到现在为止,周培公仍难以相信自己在邓名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轻易地就瓦解了多日以来精心准备的攻势。邓名那么年轻,也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怎么就这么老练呢?难道是生而知之不成? 现在周培公的恩主张长庚,遇到了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 首先就是欲望。得知蒋国柱受到表彰,梁化凤更深得顺治皇帝的赞扬后,张长庚十分嫉妒,也想从邓名身上捞取一些声望、功绩,这个当然要趁着邓名还在湖广的时候捞,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其次,张长庚有一些人情债需要还。为了拉拢湖广的缙绅,张长庚大肆封官许愿,答应了不少官职出去——现在天下未定,科举出身的人也不一定能够保证得到职位,但是封疆大吏的保举几乎一定能够得到北京的同意。尤其是湖广这种战区,张长庚作为未来的湖广总督,他的保举比状元出身还管用。因此,张长庚靠着封官许愿获得了一批缙绅的拥戴。但僧多粥少,局势稳定后张长庚认真一算,发现根本没有那么多空出来的职位,而自己已经答应人家了,等邓名离开湖广后也差不多该还了。 最后,张长庚还有一些经济问题。最近这段时间里,价值数百万两银子的货物源源运去了明军那边,这个问题虽然可以通过伪造账目、把罪名推给前武昌知府这两个办法来解决一部分,但这么大量的财物流动还是动静太大,涉及到的人数众多。最开始张长庚用邓名给他的回扣封口,后来改用明军给他的封口经费收买知情者,但再后来张长庚连封口经费都舍不得给别人了。不想出钱,但知情人日益增多,张长庚就决定拉更多的人下水,比如给明军的棉衣就是分包给武昌城内的一些缙绅去做,许诺将来从藩库拨款给他们……简而言之,就是这批最后落到明军手里的棉衣,张长庚不但要拿回扣,还要打着给绿营官兵造冬衣的名义,使用本应拨给云贵清军的新棉花当材料,由湖广藩库出钱,雇佣缙绅去制造。其它还有不少货物张长庚也都照此办理,这样他不但可以从明军手里拿回扣,还可以从缙绅手里收礼,更由于有财大家发而赢得了武昌、汉阳的缙绅之心。这种方法虽然很好,但也有后遗症,那就是湖广的财政缺口越来越大,已经难以单纯靠造假账来掩盖了。 一座装满粮食的仓库,如果管理员偷了一石米,没有人会知道;偷了一成米,也可以解释为老鼠肆虐;但若是把半仓库的米都偷走了,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把剩下半库的米也偷走,然后烧仓库或者假报雷击来掩盖实情。 这几个月,不少武昌的缙绅都发了大财,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巡抚出事,不然清廷追究下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这些缙绅给张巡抚出的主意就是“烧仓库”。 正好邓名从南京返回,在制片人张长庚的剧本里,会由邓名来扮演这个雷公的角色,把黄州府等地的府城、县城攻下来几座,张长庚就可以狠狠报一通损失。由于事先知道哪座城池会丢失,张长庚还可以把这些地方上的库存抢先运走,用来填补一些藩库的亏空。至于领导责任问题,张长庚并不担心,这完全可以推给前人湖广总督胡全才,是他不顾一切地抽空了湖北各府的兵力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只要能收复这些失地,张长庚就什么都不怕——周培公向邓名说什么张长庚为了总督位置不希望明军攻城掠地,根本就是用来迷惑邓名的烟雾弹,或者说是故意漏给对方的破绽。 用这个办法,不但能解决经济方面的麻烦,同时也能帮张长庚解决政治问题。之前胡全才的保举同样非常有效,而且胡总督也没有浪费权利,任命了不少地方官吏。对于胡党余孽,做贼心虚的张长庚一向是欲除之而后快,利用邓名把他们消灭后,还可以腾出位置供张长庚还愿,正所谓一举两得。 至于张长庚渴望的功劳、名声,在“收复”了被邓名“攻陷”的那些府县后,想怎么吹就可以怎么吹。 张制片把这个剧本交到周培公手里后,遭到了周导演的极力反对。周导演说,若是被男主角邓名看到这个剧本,那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喊出天价的片酬。要是不给的话,邓主演不接片还是小事,要是带人来烧制片厂那可怎么办? 张制片一想有理,忙问周导演计将安出?周导演稍加思索,就拿出改良解决方案:先装可怜,让邓名相信只要他再攻城掠地,张长庚就会位置不保,通过主动告诉对方这件事(卖一个破绽)来取信于人;邓名肯定能够意识到张长庚登上湖广总督宝座的价值,所以可以利用这点来说服邓名配合张长庚的行动,满足于接受一些粮草和平过境;接着周培公就可以给邓名送去虚假情报,声称有的县令察觉到异常,或是誓死效忠清廷而拒绝提供粮草,还打算告发张长庚,让邓名出手把这些地方官剿灭;既然邓名有心保住张长庚的位置,那么随后也肯定会痛快地把城池交还,并允许张长庚大肆吹嘘胜利。周培公可以说如果邓名不同意自损名声,那张长庚就会因为丢失城池而失去官职,逼迫邓名两害相权取其轻。 周导演指出,这种拍戏方式可以大大节约片酬,而且邓主演也会更加卖力,张制片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他原本就不打算要的一万八千两黄金尾款。 又一次,张长庚听得是抓耳挠腮、喜不自胜,马上命令周培公前去明军营中忽悠邓名,全权负责湖北的剿抚事宜。 本来周培公并不担心邓名事后醒悟过来。首先,他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其次,就是邓名后悔,清廷也不可能相信他的话——明军败将对清廷封疆大吏的攻击,怎么看都像是反间计。 不过今天邓名的表现动摇了周培公的信心,他精心准备的说辞,竟然一下子就被对方瓦解了。周培公怀疑邓名已经猜到了他们的部分计划。离开明军营地后,周培公马上让一个张长庚的心腹赶回武昌报告,并把今天谈判的经过,以及邓名的威胁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 没过两天,张长庚的心腹就带着另外一个巡抚的亲信从武昌赶来。听完报告后,张长庚不假思索地命令周培公向邓名直言相告,然后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担心一个人说不清,张长庚还特意派来了第二个心腹,再三叮嘱周培公道:“巡抚大人说了,万万不可因小失大,不要再耍什么心眼了。巡抚大人说了,周先生您是正人君子,没法和邓名斗的,还是统统和他说了吧。” 交代清楚后,这两个人还要求和周培公同行,旁听他与邓名的谈判。 既然顶头上司已经缴械投降,周培公也失去了所有的斗志。第二次进入明军营地后,就老老实实地提出了张长庚的真实要求,并询问邓名予以配合的代价。 “我不可能同意张巡抚吹嘘把我打得大败。其它的都好商量,但这件事关乎我的名声,也关乎我军将士的忠诚和士气。”不出周导演所料,邓主演听明白以后,马上就动手修改剧本:“我的中兴大业,不是能用银子来收买的。你们只能说我因为缺少粮草而主动放弃,不能说是把我击败赶走的,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两个在周培公身后旁听的人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周培公因为没看见他们的动作,所以还想负隅顽抗:“可是,这样张巡抚不好向北京交待啊。” “反正你们可以把责任推给胡全才。”邓名看着周培公那两个点头如捣蒜的谈判副手,冷笑了一声:“这些地方官和张巡抚不合,我出力解决本来就是帮忙,张巡抚还要我自损名声,世上有这么对待朋友的吗?” 邓名觉得打两仗也不是坏事,实战最能锻炼部队,这种没有风险的实战可真不好找。 啪! 明军这边旁听的李来亨,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正是因为张巡抚够朋友,我们才帮他的忙。要是张巡抚不把我们当朋友,那我们何必保着他?就算换一个巡抚来,有拿钱的好事,他会不干么?张巡抚不想当这个湖广总督,有的是人想当!” “没有,没有。”周培公背后的两个人脸都吓白了,忙不迭地叫道:“巡抚大人绝对是提督和虎帅的好朋友,就按提督的意思办,就按提督的意思办。” 邓名接着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湖广清军收复城池后,不得伤害城中的百姓。这一点周培公倒是没有反对意见。清军纵兵大掠首先是为了鼓舞士气,如果军队的伤亡惨重却不允许士兵屠城,那将来士兵就未必肯拼命了。而这次收复城市显然不需要打仗,没有鼓舞士气的理由和需要;其次,洗城会有后遗症,武昌总督衙门里的湖北人也不少,如果没有激烈的战斗,实在没必要纵容军队洗劫他们的家乡,得罪同僚。 “在张巡抚给北京的奏章上,我要看到这样的话:‘邓名秋毫无犯,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贼结我民心,其志不在小。’意思差不多也可以,总之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仁义。用“志不在小”这个理由,或者张巡抚另想一个替我宣传的理由也可以。”邓名不客气地把范增说刘邦的话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就按提督的意思办。”见周培公在这种小事上都犹豫,似乎还想推三阻四,张巡抚的心腹仆人急得不行,赶忙替周培公答应了下来。 邓名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周培公看,后者叹了口气,轻轻点头表示认可。 所有的要求都被满足后,邓名停顿了下来,沉思了片刻。而周培公则满脸绝望,他现在只能等着对方开价。张长庚派来的人把一切能讨价还价的筹码都拱手相让,现在周培公已经不想挣扎了,他知道就算自己试图抵抗,两个猪一样的队友也能帮助邓名顺利达到目的。 “一万八千两黄金的债务,就免了吧。”邓名开出了第一个条件。 “好的。”周培公答应的很痛快,这本来也在预料之中,他估计大头还在后面。 “沿途供给我军粮草。”邓名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没问题。”这个要求更是理所应当,周培公甚至没有想到邓名会把这点事还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说。 “没有其他的了。”邓名展颜一笑:“若是周先生没有其它的事的话,我们就到这吧。” “没有其它的要求吗?”周培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异常狡诈的邓名居然没有趁机狠狠地敲一笔竹杠。至于那两个旁听的张长庚心腹,更是目瞪口呆。他们二人虽然都是第一次和邓名见面,但都多次从周培公那里听说过对方的厉害。离开武昌前,他们看到张长庚也是满面愁容,断言此番必定要大出血。 “没有其它的要求了。”邓名笑道。 他观察着对方脸上满是惊异和喜色,渐渐地开始有怀疑和担忧冒出来——周培公比较麻烦,但是他那两个队友很容易看清。等那两人的疑虑之色越来越重,基本占满了整张脸孔后,邓名解释道:“说实话,这次张巡抚竟然会对我这么推心置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感动不已。扪心自问,若是我与张巡抚调换一下位置,恐怕是做不到这样义气的,而义气就要用义气来回报!既然张巡抚把我当朋友看,那我为朋友出点小力又算得了什么?朋友是患难与共,一生一世一起走的嘛。” 听邓名说完后,张长庚的一个心腹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猛地站起身来,向邓名跪倒在地:“小人久闻提督义薄云天,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提督说得对,家主就是提督的好朋友,也一直拿提督当好朋友看。” 另外一个人也有差不多的表现,向邓名保证道:“家主以后一定和提督以诚相待,提督这番情义记下了,若是将来有用得着小人家主的地方,家主也一定会好好报答提督的。” 和这两个人客气了一番,邓名就起身送客,他一直把周培公他们送到营门口,最后还和周培公亲热地惜别。 “提督果然义薄云天。”周培公面露苦笑,向邓名抱拳说道。他琢磨了一会儿,发现邓名此举已经动摇了他的“谈判专家”和“对邓名问题专家”地位。虽然谁都不信邓名会和张长庚肝胆相照的鬼话,但这两个张家的家仆回去报告以后,却可能影响张长庚对邓名的策略,而且以后也可能更多地派出家中的心腹来参与谈判,毕竟他们是张家的人,比周培公这个外人还要可靠一些。 周培公认为,邓名没有狮子大开口并非好兆,多半是在放长线调大鱼。如果没有这两个家仆在边上,周培公还可以给张长庚仔细分析,说服他认可自己的观点。如果邓名今天狮子大开口了,周培公做到这点就更容易,同时还能让张长庚意识到让没有谈判经验的心腹参与其中的危害。但现在做到这两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两个家仆对邓名的好感肯定会影响到张长庚,张长庚也不会完全信任周培公的分析。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两个张家的仆人距离较远,邓名在周培公耳边轻声说道,然后哈哈一笑,转身大步返回营中去了。 听到这句话后,周培公如遭雷击,在原地怔怔地站着动弹不得。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汹涌的感情,让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长啸: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提督! ------------ 第十六节 示威 在黄州等地的攻城掠地毫无难度可言,地方上的守军既无战斗力也无士气,而且还有周培公这个内应暗中协助,明军不但很清楚守军的实力,也不用担忧清军前来增援骚扰。这些战斗都交给浙军负责,李来亨的军队则充当预备队,在战场外观战——毕竟也要防备张长庚一手,虽说邓名并不认为现在武昌还有勇气偷袭明军。 对几个小城的攻击邓名依旧采用爆破战术,从江南收集到的火药对付南京未必够用,但对付湖北的县城却非常富裕。邓名之前反复强调的战斗笔记再次起到了重大的作用,虽然浙军并没有爆破经验,但是在邓名和他的卫士的战斗笔记的帮助下,很快就掌握了爆破的技术。 和刘体纯在郧阳一样,邓名让浙军在破城后利用城墙进行练习,李来亨也派手下前来旁观,很快明军的穴攻和爆破技术都有了长足的提高。邓名告诉兴致勃勃的明军军官们:“等回到夔东以后,可以再去向刘将军请教,现在刘将军肯定是夔东爆破第一人。” 百姓们一开始的时候满怀不安,但是看到明军攻下城后,没有发生任何强行征丁、征粮的行为,只是在衙门周围悬榜,号召有志气的人参军。明军传檄四郊,宣布任何愿意跟他们回四川的平民,每个男丁都可以获得二十亩的免费土地,女子可以得到十亩,只要耕作十年并且每十亩缴纳一石粮食,就可以成为这些耕地的主人。尽管大部分人对这种好事将信将疑,而且觉得四川太远了,但还是有一些贫农愿意跟着明军走,去碰碰运气。 每次明军从一座城市离开后,周培公就急急忙忙领着军队前去收复。这次跟着周培公从武昌赶来的还有两千多清兵,带领他们的都是张长庚一系的绿营军官。报功的奏章,周培公早在收复城市前就已经写好,每当收复一个地方,这些军官就拿着张长庚的委任状走马上任。除了这些武官以外,还有一些缙绅子弟跟着一起前来,他们作为周培公的幕僚帮着赞画军务,这些人同样会从收复工作中捞到一份军功,轻而易举地成为新的地方官吏。 根据与邓名的约定,周培公三令五申不许骚扰百姓,这点同样得到了军官、幕僚们的坚决拥护。除了本土的乡情外,他们也需要良好的军纪来与地方缙绅结下善缘——他们都是来当官的,不是来当土匪的。 很罕见的一幅场景出现在了湖北各府的土地上:军纪严明的明军来了,又走了;然后是军纪严明的清军紧随而至,进城之后同样是秋毫无犯。 地方上的缙绅、百姓当然对周培公与明军的密议一无所知,只知道周培公是个既勇敢又亲民的好官,不但能毫无畏惧地跟在明军身后,还从来不曾借机祸害地方。 顿时周培公在湖北声名鹊起,他带来的文武官僚集团也得到了地方上的交口赞誉。当然,在称赞周培公的同时,大家也不会忘记歌颂张长庚的识人之明——很多人还是真心实意的。 不久,邓名经过精心准备,一举攻破黄州府府城,把胡全才的旧党差不多一网打尽。在府城中休息数日后,带着大批缴获的船只和物资离开,向武昌进发。而胆色过人的周培公很快带着五百精兵赶到,明军前脚刚走,他就进入城中安抚人心。周培公上午进入府城衙门,中午就张榜安民,本人更马不停蹄地拜会城中的名流。为了让逃难的百姓尽快回城,周大人毫无顾忌地敞开四门。跟着周大人一起赶来的幕僚也尽数入城,镇静地在衙门里办公。 此举当然大大地稳定了人心,不过缙绅和百姓们在钦佩、惊讶之余,也为周大人捏了一把汗。幸好明军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得知明军的后卫部队头也不回地远去后,本城的缙绅们纷纷议论,虽然周大人玩的是空城计,但想必明军那边也忌惮周大人的智勇啊。 周培公对城里的父老谦恭有礼,但对那些临阵脱逃的官吏则称得上是铁面无私,很多胡党余孽看到清军光复府城后,纷纷赶回来向周培公哭诉。还没等他们说完死里逃生的惊险过程,周培公就脸色一沉,把他们尽数拿下,革职查办毫不含糊。无论这些犯官倾尽家产行贿,还是搬出亲朋靠山都无济于事。 于是乎,周培公的名声变得更加响亮了,不过短短几天,黄州府上下都称赞周大人虽然年轻,但胆大如虎、爱民如子、更是铁面无私,简直就是古今完人。良好的名声,令人有安全感的智勇,又是张长庚的嫡系,很多缙绅都觉得将来黄州府的知府一职肯定逃不出周完人的手心。在这种心理影响下,大家纷纷登门拜访周完人,送礼问安,还由黄州府的缙绅领袖牵头,集体给武昌的张巡抚上书,要巡抚大人向朝廷保举周大人为黄州知府——其实就是拥立之功,只不过比拥立天子的规模、价值小些而已。 除了处理公务以外,周培公还多次巡查城防,亲自检查每一处城墙的豁口。由于这是邓名预定攻打的最后一座城市,明军把沿途缴获的所有火药都用在了黄州府的城墙上,采用四处同时爆破的战术。周培公站在豁口的边上,抚摸着残墙若有所思。 和其它收复的城市一样,目击者都报告明军转眼就挖塌了城墙,这和周培公在钟祥的印象相吻合。 “在钟祥的时候,我被俘前多次询问过明军到底在干什么,能不能一天就挖塌城墙,所有的人都告诉我绝不可能。但城墙一天就塌了,回去后我还受到不少人的挖苦讽刺,说我夸大其辞。事后我又问过很多有经验的将佐,他们都说,穴攻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绝对办不到的,倒像是我在胡言乱语一般。”这次尾随邓名而来,周培公看到沿途的城市没有一座能够稍微抵抗一下,便是黄州府的府城也在两天内便宣告陷落。固然兵力不足是主要原因,但显然城墙在明军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 “来人。”周培公下令动员民夫,把豁口下面的土地刨开,然后亲自下去查看了一番。之前由于急着收复城市,周培公没有功夫进行这样的细致检查,但这次他把四处豁口全部察看了一遍,任何一处都没有实施正常穴攻后应有的遗迹。 “这些城墙都是自下而上崩开的,而不是塌陷下去的。”周培公喃喃说道,这个现象和钟祥、还有其它被邓名攻破的城池一致。 很快,黄州府城内就传开新消息,周大人带着一百兵马追赶明军而去,据说是因为担忧武昌。 …… 明军抵达武昌附近时,兵力已经膨胀到六万多人,其中三万人是原本的夔东军和浙军,五千人是从江南跟来的辅兵,剩下的两万多都是从黄州府招募到的男丁。女营人数也超过四万,除了李来亨为部下娶来的媳妇、浙军的家属,还有大批黄州壮丁携带的家眷。 根据与邓名的协议,武昌的兵马已经龟缩到了城中,不过邓名还是很小心地与李来亨商议行军方案,准备分批通过武昌、汉阳附近的江面,警戒行军,以防清军突然袭击。计划已经制定妥当,正在敲定具体细节时,卫士报告周培公又来了。邓名让把周举人请到旁边的帐篷,等完成军议后再去见他。 等会议结束后,天已经黑了,邓名走进帐篷,看到帐内已经点起了蜡烛,周培公正就着灯光看书。 “周先生不在黄州府好好安抚人心,怎么又来找我了?”邓名有些奇怪地问道:“是不是张巡抚又有什么事情?” “学生刚刚赶来,还没有回武昌。等见了提督这一面后,就要回去向巡抚大人复命了。”周培公合起书,揣入怀中。 “周先生客气了。先生现在已经是官身了,不日就是武昌知府了,不用太谦虚了。”听周培公又自称学生,邓名微笑道:“先生今日前来,又有什么要紧的事?” 周培公首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番黄州府的事,称赞邓名言而有信、明军军纪严明,还说他一会儿回武昌后,一定会向张长庚细说邓名的仗义,绝对不让小人离间双方的关系。 释放了大量的烟雾弹后,周培公就起身告辞,像以往一样,邓名送他出营。眼看快走到营门边,周培公用开玩笑的口气随随便便地说道:“现在黄州府各地,都知道提督精通五雷之法,施展法术后,城墙便化为粉末。” 邓名身后的卫士都笑而不语,邓名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反问道:“原来周先生今天专程前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周培公已经隐约猜出了大概,实在忍不住,所以来试探一番。看到卫士面露笑容后,他心里更是确定了几分,但没想到邓名居然一口道破,顿时愣住了。 “周先生相信我是用法术破城的么?”邓名笑吟吟地问道。 犹豫了很久,周培公终于微微摇头:“子不云乱力鬼神。” 邓名轻轻鼓掌,笑道:“仅凭这一条,周先生便比那胡全才要强太多了。至于我是如何破城的,周先生想必已经心里有数了吧?” 随着这句话出口,周培公突然感到周围的气氛一冷,面前的卫士脸上笑意全无,都冷冷地看着他。 顿时周培公就后悔今日之行,他原本也知道刺探邓名的军事秘密非常危险,但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这个谜团自从在钟祥被俘后,一直笼罩在心头,让他怎么也放不下,所以就想以其它事为掩护,在临走的时候不露痕迹地试探一下。 “就是先挖一条地道到城下,然后填入火药,接着就轰的一声把城墙炸上天。”邓名的表情显得很轻松,一边说一边继续向营门口走去。 在原地呆住的周培公,又楞了两秒才快步跟上。只见邓名依然象聊家常一样地继续说道:“这比以往的穴攻要快得多,效果也挺好;不过,我要是防守方嘛,就不必挖很大的池塘蓄水了,只要立刻挖地道灌水就对了;或者只要发现有人挖地道,就派兵出去攻打。好破的很!” 这时邓名已经走到了营门口,停下脚步冲着周培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恕不远送,周先生请吧。” 周培公看着营门,虽然只有几步路,却感觉好像远在天边一般。邓名已经说完好久了,周培公才用不敢相信的语气问道:“提督让我走?” “周先生今晚打算在我军中过夜吗?”邓名惊讶地问道。 周培公盯着邓名看了两眼,突然又是深深一躬,快步从营门里走了出去。 “先生为何要放他走?”看着周培公的背影,任堂有些不解地问道。 “这种事本来也瞒不了多久,杀了他也保不住秘密。” 邓名知道,以前之所以能够保住爆破的秘密,就是因为被攻陷的钟祥、谷城、郧阳等地始终保持在明军手中。这次他在黄州大规模使用爆破技术时,就已经做好了被清军知晓的准备。等明军退回武昌以北,张长庚肯定会派人去黄州的几座城市查看,清军中比周培公有军事经验的人太多了,他们能很快地看明白。 邓名说:“我们没有什么城市供给鞑子使用这招,他们就算猜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验出来;我本来就打算公开这个秘密了,这样将来鞑子就更没有坚守孤城的信心。只要他们觉得城墙根本没用,即使我们没有火药,他们可能也会心虚逃跑。” 邓名遥望着远去的周培公,又笑了一声:“我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给他听,恐怕他会更加害怕,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杀手锏没有用出来。” …… 周培公与随从汇合后,感到后背凉飕飕的,发觉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明军确实没有追来。 “回武昌。”周培公叫道。 赶到武昌城下后,周培公又回头望了一眼,依旧没有明军追兵的踪迹,但他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周培公心情沉重地来到湖广总督衙门,向张长庚仔细汇报了黄州的见闻,最后把邓名今天说的话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张巡抚。 和周培公一样,听说解开了明军攻城之谜后,张长庚先是喜悦——这个谜团同样困扰了他很久,已经打算派几个老军务去黄州考察——接着就又一次双眉紧锁:“你是说,邓名根本没把这个秘密当回事?” “是的。”周培公低声答道。此时他心中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发现秘密的喜悦,满是更大的疑虑和恐惧:“他肯定还有更厉害的手段。” 张长庚琢磨了一会儿,也叹了口气:“是不是他另有手段,在黄州用火药爆破只是掩人耳目,让我们信以为真?” 周培公苦笑着连连摇头。 张长庚想了片刻,突然惊叫一声:“是不是他真的会五雷之法,火药是用来掩盖法术的?” “学生实在不敢说啊,邓名实在深不可测。”周培公满脸的丧气:“不管他是真的懂雷击之术,还是靠火药炸城,反正城墙对他是没有一点用的。南京也不是城墙挡住他的,而是他根本不想打。” 张长庚和周培公商议了半天,也没能猜出邓名到底还有何厉害手段。 从衙门离开后,周培公回到自己家中,他妻子见到丈夫突然回家,又惊又喜:“老爷不是在黄州么?怎么回来了?” 最近一段时间周培公在黄州府的工作很顺利,但眼下他没有炫耀的心情。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对妻子说道:“你还记得我以前让你读过的,关于安禄山和李林甫的故事吗?” “记得。”周夫人飞快地答道。 书上说,安禄山自称平生最畏惧的就是李林甫,因为每次李林甫都能事先猜中他的所思所想,对于一个心存叛志的人来说,这恐怕是最令人恐惧的。周夫人不但记得这个故事,还记得丈夫表示的不屑之色,周培公认为安禄山这种连皇帝都不怕的枭雄,不可能如此胆小。 “我现在信了,”周培公轻轻地松开手掌,手心里还有冷汗:“我完全信了。” …… 女营和辅兵先后安全地离去,最后一批明军是李来亨的强兵和浙军的精锐,这一万名士兵登上船只,扬起风帆,逆着江流,缓缓从武昌城前通过。 在武昌的城头上,张长庚、周培公和大批的文武官员都向着蔽江而来的明军船队张望。 之前看到明军军中有大批妇女时,有个二愣子清将热血上涌,提议出城偷袭一把,认为现在武昌城中也有数万清军,到时候把城门一关,想必邓名也没辙。 这个武将的提议遭到了大家的一致痛骂,尤其是知道城墙无用的张长庚和周培公,更是认为这个武将愚不可及。 缓缓前行的时候,船上的邓名也在遥望武昌城。和在南京城下一样,对于这样城高池深的坚城,邓名觉得仅靠爆破是不足的。明军若是能有重炮等其它的手段,攻破坚城的把握会更大。 “擂鼓!”眼看距离差不多了,邓名一声令下,旗手就给领头的这条船的桅杆上升起了一面信号旗。 升起信号旗的同时,鼓手也开始缓缓地敲响战鼓,后面船只上的鼓手倾听着前面的鼓声,用同样的节奏开始击鼓。听到鼓声响起,经过多次训练的明军士兵,纷纷举起刀鞘或棍棒,敲击自己的盾面。整个船队中所有的明军士兵,除了操帆的水手,全都加入到这一场规模宏大的演奏中。 咚、咚、咚、咚…… 上万人擂响的整齐鼓声,瞬间回荡在长江两岸。 城头上的张长庚感到额头微微出汗,他环顾左右,发现湖广的文武百官也都面色发白。 隆隆的鼓声一直飘进了武昌、汉阳城中最偏僻的角落,其中也包括武昌马军提督的老丈人的家。老缙绅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侧耳倾听着鼓声,直到它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南明三王内乱,官兵轻而易举地收复湖南各府,攻破了重庆、贵阳、昆明,我对朝廷的胜利和天下的一统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老缙绅轻声地自言自语:“现在看来,今年到底是乱世的结束,还是乱世的开始呢?” ------------ 第十七节 隐姓 笔者按:这两天书评区非常热闹啊,众多读者纷纷留言,让笔者深受鼓舞。 ================ 明军的舰队通过武昌后,在北岸登陆,与已经抵达的前军各营以及女营汇合,随后明军全军转入汉水北上,浩浩荡荡地返回钟祥。说是返回,但明军中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第一次来到钟祥,连男带女共计十万余人,其中只有八千李来亨的旧部是从这里出发的。 庞大的军队无法尽数乘船,邓名就下令让男兵步行,让妇女乘船,装不上船的女子也尽量给安排车辆。虽然邓名尽量照顾妇女,但这一路的颠簸还是让浙军家属中的小脚妇女苦不堪言,这些按照邓名的标准都属于残疾人,长途跋涉让很多人都在中途病倒。幸好残疾人的数目不算很多,只有千余而已,湖北各地肯跟明军一起入川的都是贫民,无论是他们的妻子、妹妹还是女儿都要下地干活,因此都是天足;而李来亨所部出身闯营,长期的流动作战让他们比较注重女营的机动能力,因此娶的姑娘一个个也都是大脚。 说到李来亨的女营,这些尚未过门的姑娘们本来也有不少怨言,当初李来亨在安庆、芜湖等地给手下说亲时,还化名岳州副将胡老小。这些女孩子的父母都以为是把女儿许配给了绿营官兵而不是川鄂流寇,因此大部分人家要的聘礼都是十几两而已。等这些女孩子发现她们未婚夫的真面目后,已经没机会反悔了。虽说嫁鸡随鸡,但心里不可能没有担忧和惊惶,不少人都在嘀咕李来亨这属于骗婚,未婚夫的聘金也给少了,至少应该翻一番才合理。可从进入湖广以后,邓名一直特别照顾女营,交通工具尽量安排,饮食也从来不曾短少。这些举目无亲的离家女子都感觉明军其实不错,怨言也就渐渐平息,而倾向明军的言论开始流行起来。大概就是:虽然还没有过门,但已经不是在家的姑娘而是明军士兵的媳妇了,聘金要是多给了,对夫家没有好处——媳妇当然要把婆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喽。原本斤斤计较的那些女孩子也纷纷转向,嘀嘀咕咕地议论着,当初要是再少给几两聘金就好了,若是把这些银子直接给她们未婚夫的话,将来到了夔东可以多添置不少家什了。 四万女性军属中只有一千多残疾人,这个比例让邓名感到很满意。不过和他不同的是,其他人都觉得小脚更符合当时的审美观。虽然看到那些残疾人的丈夫有诸多不便,但其他的士兵依旧满怀羡慕,觉得这些浙江官兵娶得才是上等媳妇。邓名听说在女营中,那些小脚女士也是倍受崇拜的对象,为了照顾残疾人,邓名制定过一些优待制度,这更让大脚女子羡慕,不少人说盼望将来夫婿能有出息,她们也就不需要从事劳作了。 通过武昌以后,邓名就与留守部队取得了联系,沿着汉水走了几天,钟祥方面就派出部队前来迎接班师的邓名和李来亨。离去时只有八千人,可是返回时却已经有六万之众,留守的军官也都喜出望外。 见到李来亨以后,留守军官就得意地给长官展示装得满满的钟祥仓库,棉衣、被子、毯子一应俱全,粮草、布匹堆积如山,还有许多的牲口和船只,更不用说还有大量的武器。 “钱就不用还了。”见到这些物资后,邓名马上对李来亨说道:“但这些东西我有一半。” 邓名的话让留守的兴山军官丧气不少,他们已经把这些货物统统看成自家所有。不光是他们,就连李来亨也感到一阵伤心——刚刚视察仓库的时候,李来亨同样误认为这些统统是他的东西了——不过李来亨没有让负面情绪影响自己太久,痛快地和邓名平分了仓库里的东西,然后召集部属开始讨论物资分配方案。 很快李来亨就把大部分的棉衣、盔甲和武器都拨发下去,然后一连两天在城外操练部队。看着眼前穿着崭新的衣服、拿着明晃晃的刀枪的上万名士兵,李来亨心里的喜悦真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真是焕然一新啊。李来亨越看越是喜欢,打算明天继续把军队拉来出来训练。 邓名还没有想好如何分配这些物资,他打算先运回奉节再说。现在江陵、夷陵都在明军的手中,运送这些物资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到了黄州后,邓名才得知四川发生了新的战事,清军夺取了万县并在那里屯积了数千披甲兵,本来已经到了夷陵的文安之,因为此事又匆匆赶回了奉节。邓名已经让人去奉节向文安之报告自己这边的情况,同时开始打探四川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今天任堂带着使者匆匆赶来见邓名时,看到三个人站在帐外,偷偷向里面窥探。 “你们在做什么?”任堂看见李星汉、周开荒还有武保平他们三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压低嗓音轻声问道。 “嘘!”李星汉把手指竖在嘴唇前,神秘地向着任堂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先生好像在作画。”周开荒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平时邓名总是一个人呆在自己的营帐中,如果部下有事就来找他,没事他就会记日记,做其他的工作,现在邓名已经几乎没有时间作画了。 刚才李星汉完成了他负责的那队的教学任务后,就来邓名这里汇报工作,在进屋前突然发现邓名正背冲着帐门,伏在桌面上画着什么。李星汉就没有进去打扰邓名,而是潜伏在帐外,打算等邓名画完后冲进去抢一张走。 过了一会儿周开荒和武保平也来了,得知邓名又在不知道画什么东西后,他们两个也加入了李星汉的队伍——上次邓名在万县作画时,作品就被大家哄抢一空——他们三个已经达成协议,若是拿到了好东西,谁也不许说出去。 看到任堂也来了,可邓名依旧没有画完,这三个人心里都又惊又急,唯恐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分不到几张。不过所谓见者有份,李星汉就想把任堂也拉进他们的攻守同盟:“邓先生作画的事,对谁都不许说!”上次在万县的时候,就是因为李星汉忍不住炫耀才导致被大家洗劫,这次他决心守口如瓶,还用自己现身说法:“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哪怕像赵千户那样勇猛,都保不住几张的。” “哪有时间和你们玩这个?”任堂听明白这三个家伙的主意后,又好气、又好笑,自顾自地撩开营帐走进去,朝邓名喊道:“提督,奉节的使者来了。” “啊,快进来。”正全神贯注作画的邓名,连忙扔下了笔墨,把手中的半成品放到一边,叠在已经完成的那一摞作品上。 邓名派回奉节的使者在湖广与江西的交界处与他分手,当时邓名还没有见到周培公,也不敢说还要多久才能平安返回汉水流域。文安之从使者口中得知南京之战的经过后,自然是非常高兴,虽然已经有部分消息传到了四川,但是文安之还不知道具体的战果,也搞不清楚邓名的动向。现在尘埃落定,文安之就让使者赶回来向邓名报告:现在四川的战局已经趋于稳定,让邓名放心,不必急于赶回奉节。 “万县熊兰一见到鞑子就投降了,”使者报告战事过程时,气恨恨地说道:“根本没有抵抗的念头,二话不说就投降了。” “这个反复无常的贼,真不愧是小婢养出来的。”听完万县投降的经过后,李星汉骂了一句,又道:“真后悔没一刀杀了他。” “可他不是给云阳示警了么?”邓名没有像其他几个人那么激动,平心静气地对使者说道:“你刚才不是说,熊兰也没有留难我们的人,还把所有的船都交给他们了么?” “算这厮还有点良心,冲这个,等抓到他我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周开荒说道。 邓名不置可否地一笑,对使者说道:“继续讲。” “万县投降后,王明德先到,高明瞻后到,在万县整顿了几天兵马,又想进攻云阳。幸好我们的人把万县的船都带来了,两贼的船又要回重庆运粮,一时不能出动。等他们筹备好粮草以后,我军就放弃了云阳,全军退回了奉节。” “看,熊兰的良心又多了一点。”邓名不给部下反驳的机会,再次对使者说道:“继续讲下去。” “看起来贼人是想突袭奉节的,但他们在云阳一颗粮食也没找到,只好继续回重庆运粮。这时文督师已经得到消息,就从夷陵赶回了奉节……”虽然文安之觉得湖广形势一片大好,但奉节却是万万不容有失的。若是被清军夺取了奉节,控制了夔门附近,就等于堵住了三峡的入口。虽然清军很难趁势向三峡进攻,但明军想逆流而上冲出夔门天险,夺回奉节也是异常困难。 使者还告诉邓名,文安之决定赶回奉节后,立刻给袁宗第和贺珍那里去信,让他们二人派出援兵。现在奉节除了文安之直属的两千甲兵外,还有这两路派来的一千多名战兵。目前奉节的兵力称得上雄厚,不是清军轻易能够窥探的。 “袁将军和贺将军,怎么早没有派兵增援奉节?”邓名听完后立刻问道。 “他们二人都不知道督师的心意,”使者感觉邓名似乎有些不满,就把文安之的意思复述给邓名听:“两位将军本来都在训练士兵。当时文督师人在夷陵,他们不知道文督师是不是有意全力攻下湖广,所以就没有立刻派去援兵。后来见到文督师的传檄后,立刻都派了五、六百精兵,日夜兼程赶去了奉节,差不多和文督师前后脚赶到的。” “所以没人去救万县,”邓名轻叹了一声:“熊千总若是求救的话,恐怕没人会给他派去援军吧。” 任堂听得眼睛都瞪大了:“提督此言何意?难道提督觉得熊贼投降献城,不是罪该万死而是情有可原么?若是提督这样想,那将誓死抵抗的将士们置于何地?” “我没有说誓死抵抗不对,我也没说会轻饶了熊千总。”邓名摆摆手,表示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这次鞑子攻占万县、威胁奉节,实在有很大的原因是我们考虑不周、通讯不畅,才给了鞑子这样的机会。” 既然奉节暂时无忧,邓名就放下心来,继续按部就班地向夔东运送物资和兵力。 这时任堂的目光转移到了邓名那摞草图上,看着最上面一张纸上弯弯曲曲的线条,任堂好奇地问道:“提督是在画地图么?” 任堂凑近一些,盯着那图认真地看着:“好像不是长江,哦,我也不知道上游是怎么走向的,这条交叉的线条难道是汉水?” 邓名哈哈大笑起来,半天后止住笑,摇头道:“和军事无关,我随便画的。” 任堂的问题也引出了邓名的一个疑问,他问周围的四个卫士和那个使者:“你们觉得女人的小脚很好看么?” 任堂一愣,而周开荒和李星汉则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邓先生虽然智勇双全,但终究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啊,能放下身段和我们讨论这种男人的问题,更说明邓先生信任我们啊。 “当然喽,”武保平答道:“女人家脚尖弓短,才好看啊。” 众人纷纷称是。任堂虽然是个士人,但终究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同样笑道:“正是,十分颜色,至少有三分在尖尖的脚上啊。” “哦。”邓名点点头。这几天他听说钟祥的裹脚布卖得很好,价格翻了好几番。由于浙军小脚家属的示范作用,不少明军军官又在李来亨耳边抱怨,导致虎帅采购了一大批这种奢侈品,打算等返回夔东后再分给手下军官。听到这个风声后,不少女营的妇女也去询问这种奢侈品的使用方法。邓名当然不赞同这种制造残疾人的行为,但他自问也管不到明军高级军官的家里去。现在由于还有行军需要,加上闯营的传统,邓名估计不会有很多妇女变成残疾;但如果不想点办法,随着明军实力增强,根据地越来越稳定,军官待遇越来越好,邓名知道迟早会有大批的妇女受害。 又说了一会儿,邓名视察军队的时间到了,就起身离开营帐,几个卫士也跟了出去。 …… “先生画的到底是什么?”巡营结束后,李星汉、周开荒、任堂和武保平四个人聚在一起,研究着他们从邓名桌上偷来的图画,李星汉凝神看了好久,绝望地叫道:“完全看不懂嘛。” “肯定不是船。”周开荒说道。刚才乍一看到这东西时,武保平就鲁莽地断定这是一种尖头船:“你看,这杆子在底下,你说这是桅杆,谁家的桅杆长在船底下?或者是舵,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杆子吧?再说帆放在哪?” “那你说是什么?”武保平无法抵抗周开荒的质问,就反问道:“若不是独木舟的话,你说是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独木舟,独木舟要这个杆子做什么?再说……”周开荒指着另外一张图上的画叫道:“这两个差不多吧,但是这张的船底……不,这个像船一样玩意的底上,是一个尖楔子,你家的独木舟还带木楔子的?” “这是军靴!”一直没有说话的任堂在苦苦思索后,终于不再沉默,信心十足地说道:“对,这是一种新的军靴。” “哦?”另外三个人又凑过去看,不得不承认任堂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尖头的靴子?还没有靴筒?”武保平仍对独木舟有些恋恋不舍。 “尖头正好用来踢人。”任堂越看越有把握:“没有靴筒是为了省料子,我们现在还穷,穷人要过穷日子。” “那后头这个钉子和楔子是干什么用的?”周开荒拿手比划了一下:“若是靴子的话,这尖楔子得有好几寸了吧?这不好走路吧?” “这是震慑敌军用的,”任堂胸有成竹,脸上露出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微笑:“穿着这种靴子,当然看上去就要高很多。对面的敌人一看我们这边都是铁塔一般的汉子,鞑子的腿自己就要软上几分。” …… 余姚。 听到从街道上传来的“城破啦”的喊声时,胡府里的人都惊讶不已。昨天浙军才到城下扎营,没想到今日明军就能一鼓破城。 惊慌的喊声逐渐平息,很快就传来新的喊声,是明军的安民宣告。 这次带兵攻打余姚的是张煌言,城内的百姓都知道张尚书军纪严明,等到明军完全控制城池后,男女老少很快就走出家门回到街市上。不久胡府的仆人也打探消息回来,说明军的动作神速,一早上就挖塌了东面的城墙。 “哦。”胡缙绅点点头,下令收拾行装,打算带着全家老小去乡下避难,等清军收复余姚、停止洗城后再回来。 日落后,看门的老仆看到胡缙绅一个人走了过来,连忙问道:“老爷,有什么事么?” “你先下去吧,我在这里等一个老朋友。”胡缙绅把门子打发走,守着一盏蜡烛独自坐在门房里。 一直等到子夜前后,胡缙绅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急忙走到门前,放下门闩,拉开一个细缝,黑夜里,传来一个熟悉的、低低的声音:“胡兄。” “快进来。” 胡缙绅把一身黑衣的人放进大门,两个人齐心合力关上大门,落下门闩。接着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地走到后宅,来到一幢偏房前——余姚的人都知道,乐善好施的胡老爷几年前收留了一个流浪到此的北方落魄读书人,后来还招他入赘,这间偏房就是名叫王士元的士子和胡小姐的居所。 虽然是在自己家中,胡缙绅却表现得像是在做贼一般,轻轻地扣了扣女婿的房门,门“呀”地一声打开了,胡缙绅和黑衣人都一闪而入。 屋内,穿戴整齐的王士元一脸严肃地看着岳父和黑衣人。 回身把房门小心地关严后,黑衣人转过身来,面对着王士元站好。 像是猜到了对方即将做什么,年轻人急忙向前两步,低声叫道:“张尚书不必多礼。” 但黑衣人充耳不闻,仍是大礼拜倒,口中唤道:“微臣张煌言,叩见大王。” ------------ 第十八节 拒绝 王士元本名朱慈焕,是崇祯皇帝的五皇子,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其三哥、四哥不知下落,王士元被俗称为朱三太子。张煌言虽然和朱三太子没有见过面,但作为明朝的忠臣,他见到王士元自然也会大礼参拜。 之前朱三太子藏身余姚胡缙绅家中一事,张煌言也有所耳闻,曾几次派人到他老朋友胡缙绅家中,试图把三太子接到舟山的明军基地中,但每次都无功而返。不但没有接到人,而且胡缙绅还屡次嘱咐张煌言的秘使,让他们不要对外宣扬。 对此张煌言心里相当不满,觉得胡缙绅没有把三太子的安危放在心上。但他的也无力进攻余姚,带兵来保护三太子脱离清军控制区。在南京城下时,邓名把记录有爆破技巧的笔记赠给了张煌言和郑成功,又帮浙军训练了几千甲士,让张煌言的实力远较出兵前强大。马逢知起义后,不敢在江苏境内多呆,更不敢越过长江进攻江北,就带领兵马南下围攻杭州。经过大肆扩充兵力后,现在马逢知已经拥兵十万,把杭州包围得水泄不通。趁着马逢知吸引住了浙江清军的主力,张煌言就在杭州湾登陆,直取余姚,一方面是为了呼应杭州城下的马逢知所部,一方面也是为了来保护朱三太子。 张煌言并不敢说能够顶住清军的反扑,也不知道胡缙绅是否愿意抛弃产业前去舟山,为了老朋友将来的全族安危考虑,张煌言就只身来见朱三太子和胡缙绅。如果后者不愿意离开家乡的话,张煌言就打算秘密地将朱三太子带走,不泄露胡缙绅的义举,以免他的家族遭到清军的报复。 行礼完毕后,张煌言就站起身,询问了一番王士元这些年来的经历,然后稍微发泄了一番心中的不满,责备胡缙绅道:“为何迟迟不让大王去舟山?置大王于险境,岂是忠臣孝子所为?” 胡缙绅脸上露出些尴尬之色,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而王士元则张口说道:“张尚书,是我自己不想去舟山。” “啊。”张煌言吓了一跳,略一思索变得更加生气,继续责备胡缙绅道:“是不是你担心三太子会在路上遇到险情?你真是糊涂啊,我既然派人来接三太子,一定是有把握的,难道在这里就不会遇到危险了吗?” “我觉得这里更安全,鞑子想不到我就躲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依旧是王士元作答,他对外的身份是胡缙绅的赘婿。男子入赘到女家,这个身份也是极其受人鄙视的。甚至赘婿的身份可能要更差一些,是自己主动放弃祖宗,改认妻子的祖先为祖先,在这个时代一般人即使到了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不愿意出此下策。王士元这么做,就会让周围人认定他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小人物,既然没有人瞧得起赘婿,那自然也不会有人关注他。 以前几次张煌言秘密派人到胡缙绅这里来,王士元都拒绝与使者见面,不希望张煌言继续与自己联系。今天实在躲不过了,王士元只好亲自出面。他认为张煌言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做一面旗帜,号召更多的士绅、百姓起来反抗满清统治,而王士元根本不想当这面旗帜,所以就需要让张煌言死了这条心:“我已经改名换姓了,不是什么大王了,只想和妻子、孩子好好活下去,还请张尚书不要苦苦相逼。” “这……”张煌言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煌言本人是英雄豪杰,二十几岁就挺身而出,冒着巨大的风险去说服已经投降清廷的武将反正。后来更亲自带兵与清廷交战,屡败屡战,对清廷一次次的劝降嗤之以鼻,抵抗异族、振兴中华的决心从来不曾动摇过。正因为张煌言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很难理解王士元为什么甘心苟且偷生,其他人也就罢了,但王士元是大明的皇子,是崇祯的遗孤。片刻后,张煌言又一次把怒火投向胡缙绅:“是你!一定是你在蛊惑大王,你这奸贼,我张煌言与你势不两立!” “张大人小声一些。”听张煌言的声音越来越高亢,王士元焦急地说道:“莫要让周围人听见了!” 愣了片刻后,张煌言再次劝说道:“大王,这天下是您的祖业,是您的祖先栉风沐雨得来的。现在虏势虽然猖獗,但海内数十万忠义之士,仍然打着朝廷的旗号,与鞑子浴血奋战。大王是烈皇的皇子,若是让天下人知道连大王都不肯为祖业一战,那这么多将士心里又会怎么想?” “那就不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是先皇皇子好了。”王士元摇头道:“张大人,我已经不姓朱了,现在我姓王,是胡家的女婿。” “可天下的忠义之士……”张煌言仍不死心。 “张大人口中的忠义之士,其中也包括闯贼么?”王士元眼中突然露出怒色,恨恨地说道:“这次在南京城下,张大人是不是也和闯贼合营,然后把酒言欢了?张大人口口声声说烈皇如何如何,可记得是谁把我父皇逼死的么?” “倡乱的李贼已经伏诛,”虽然王士元的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但张煌言却腾起了新的希望,毕竟只要王士元还记得他的父皇,就还有机会说服他:“现在闯营余孽已经归顺朝廷……” “是清兵替我父皇报的仇,不是你们!”王士元打断了张煌言,喝道:“西贼也就罢了,可隆武、永历,为了替自己争夺天下,为了争夺我父皇的皇位,连闯贼都收留了,他们心里还有我父皇吗?” “大王……” 张煌言还要再劝,但王士元已经不耐烦起来,站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态:“若是张大人还记得烈皇的话,就请不要泄露我的身世,不要连累我的岳父、妻子。” 说完后,王士元就转身走回卧室中,胡缙绅则把张煌言拉出了他女婿的屋子。 两人来到胡缙绅的书房里,见张煌言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胡缙绅就劝说道:“现在天子在位,不一定需要大王啊。” “当今圣上,唉!”张煌言摇了摇头,他有心对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发一通牢骚,谈谈当今天子的懦弱,但想了想,又觉得这终非臣子的本份,就又打住了:“幸好江南提督邓名,还有点宗室的模样,令海内人心为之一振。”张煌言认为这个名字是化名,所以说起时也没有什么避讳。 “邓名啊,”现在这个名字已经传遍天下,胡缙绅听张煌言说起后也是精神一振:“要说洪贼毙命真是大快人心啊,我听说后就痛饮了几杯。那时我还不知道邓名是个化名,以为是太祖高皇帝显灵,给社稷降下了一位中兴良将。后来邓名威震湖广,阵斩胡全才后,我才听到风声说他其实是为隐姓埋名的宗室。直到邓名围攻南京的时候,我才得知他原来是少福王。” “恐怕不是少福王……”张煌言摇头道。他告诉胡缙绅,福王一家都被清军抓到北京去了,以前从未听说过有幼子漏网的传闻,这个说法大概是误会了:“而且邓名也没有自称是少福王。” “那他到底是哪位大王之后?”胡缙绅好奇的问道。 “不知道。”张煌言坦承道:“我猜大概是位远支,没有太大的号召力,所以就没提。” “张大人能够肯定此人是宗室么?”胡缙绅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谈吐不俗,举止间自有一股天家风范,而且文督师可不是莽撞之人……”张煌言列举了一些邓名的表现,还有郑成功、李来亨他们对邓名的态度:“而且邓名还说的一口凤阳话,若不是宗室,一个川人怎么会说徽音?” 这个其实是张煌言误会了。邓名是天津人,给明军战士们说相声时经常用天津土语来讲,而天津话和安徽话很近似。除了张煌言以外,其他很多人也认为邓名讲的就是凤阳话。至于两者细节上的不同,这些人要么听不出来,就算有听出来的,也认为这很正常——邓名出身的王府未必在安徽,口音当然会受到地方方言的影响。 “听说天子弃国后,我的军中也是人心浮动,将士们都私下议论,连皇上都不想为祖业拼命,我们抛洒热血又是为了哪般?”一说起邓名,张煌言脸上顿时生出激动之色:“而邓名身先士卒,舍死忘生,见到宗室子弟亲自上阵,将士们也都有了斗志,知道天命仍在眷顾着大明,不然又何必降下这么一位宗室呢?大家都知道,无论鞑子的气焰有多么嚣张,最终我们还是能驱逐鞑虏、光复神州的。” 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张煌言神采飞扬地讲述起邓名在南京周围的种种表现,胡缙绅听得也是心驰神往,在边上连连感叹:“高皇帝显灵了,高皇帝显灵了。” “正是,只要看到宗室上阵,将士们就信心百倍,忠义之士也深受鼓舞;一个远支宗室都能有这样的效果,何况天子、亲王?我已经上书天子,请他无论如何都要摆驾回銮,收拾人心;我还给鲁王和郑延平去信,希望鲁王能够重返前线。” 说到鲁王,张煌言神色微微一黯,不过也就是一瞬而已,又说道:“若是五皇子能够出来振臂一呼,浙江人心必能大为振奋。”张煌言觉得,当东南士人、百姓看到三太子如神人天降一般出现在浙江,肯定会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大明中兴的征兆。便是已经投身清廷的汉族官吏,恐怕也会受到极大震动:“胡兄一定要帮我,不,一定要帮大明,这对胡兄的女儿、外孙也好啊,大明中兴,五皇子怎么也是亲王,令嫒不就是王妃了吗?” “张兄说得是!”胡缙绅此时也被英雄主义所感染,慷慨表示:“张兄且先回去,我明日一定苦劝大王,让他出来号召浙江的忠义之士。” “有劳胡兄了。”张煌言向着老朋友深深一拜。 “张兄言重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胡缙绅激动地站起身来,他和张煌言相视而笑的时候,二人眼中竟然隐隐都有泪光。 可惜无论是张尚书还是胡缙绅,都不清楚在邓名原来的世界里,王士元根本没有任何反抗清廷统治的念头,对抗清运动避之不及,唯恐引火烧身。在那个世界里,王士元每次泄露口风时,他的身份都会重新激起周围人的斗志,让他们胸中熊熊燃起抵抗异族统治的热情之火;无论是四明山还是宁波、慈溪,王士元每一次化名避祸的藏身之所,都会有人站出来与清廷这座庞然大物殊死抗争;再比如在镇海,张月怀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得知房客是隐姓埋名的朱三太子后,张房东就变卖家产,要联络豪杰一同拥戴王士元,起来与清廷斗争……可惜王士元每次都让这些破家舍命的人失望了,每次王士元一听说别人要抛下一切帮助他驱逐鞑虏,就马上仓皇遁走。 与胡缙绅达成协议后,张煌言就返回军营。第二天处理完军务后,张煌言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白天公开带人去胡府——昨天王士元明确表示不希望张煌言公开他的身份,更别说抬出崇祯皇帝来。 就在张煌言迟疑不定的时候,外面突然报告有一位胡姓缙绅来访。 “快请。”张煌言看见名帖后,心中一喜,连忙让卫兵把胡缙绅带进来。 “已经……”见到胡缙绅后,张煌言就想问对方是否已经完成了说服三太子的工作,王士元是否已经同意把姓名改回为朱慈焕。但张煌言才吐出了两个字就立刻停住了,他看到老朋友的脸上满是沮丧之色。 胡缙绅告诉张煌言,他女婿今天一早就带着妻子到乡下躲避去了,临行前再三命令岳父不得向明军透露他的行踪,就是这件事也要等到下午才能去向张煌言报告。 “啊。”听胡缙绅说完后,张煌言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现在王士元肯定已经离余姚很远了,唯一知道他去向的只有胡缙绅,显然这个知情人也没有告诉张煌言的打算。 对不忘大明的胡缙绅来说,王士元既然是烈皇的皇子,那就依然是他的君父,王士元的吩咐,胡缙绅一定不会违抗,哪怕张煌言刑讯逼问,他也绝对不会吐露一个字。而对张煌言来说,他虽然并没有把王士元视为君父,但作为明朝的忠臣,他也绝对不会强迫亲王去做什么事,只能尽力说服,说服不了也只好作罢。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在余姚多呆了。”张煌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看到邓名的表现,以及他激起的士气后,张煌言就一直幻想在浙东重复这样的壮举,幻想着能在浙军中打起明室宗亲的旗号,让士兵和百姓看到顶盔贯甲的皇子亲王。 张煌言下令尽量将余姚的百姓迁向沿海,然后搬运去舟山,实在不愿意走的百姓则疏散到城外避难:“再派人去杭州马提督那里。” 马逢知已经顿兵坚城下很久了,而达素不久前已经抵达南京。张煌言觉得,如果马逢知不能在短期内拿下杭州,那浙军就该考虑退向沿海了。 “去问问马提督,他愿意不愿意和我会师,然后一起攻打宁波府。嗯,再向马提督稍微透露一下,就说我有办法快速攻破宁波的城墙。”张煌言并没有和马逢知分享邓名的爆破技术,毕竟对方是刚刚反正的前清廷高官,张煌言对他还缺乏信任,更担心他的手下见势不妙又会投降回清廷那边:“点到为止,不要告诉他太多。” …… 在南京,奉命增援东南的满清大将达素在询问过长江的江防后,对东南的局面深感震惊。 “江宁、苏松还有江西的水师都全军覆灭了?”达素早就知道情况可能会很糟,但并没有想到居然能糟糕到这种地步。 郑成功进入长江后,苏松水师就一直避战,可是等到郑成功攻打崇明岛后,守军的力量只有坚守核心堡垒。为了不让郑军得到水师,守军只能自行毁掉船只。至于南京和江西的水师,被邓名的一场大火烧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被明军缴获,已经带回武昌去了。 “是啊。”蒋国柱告诉达素,不光水师全军覆灭,东南清军的主力部队也遭到重创,根本无力镇压马逢知的叛乱。幸好苏州城池坚固,马逢知也是仓促起兵,由于准备不足没能拿下苏州,听说达素快到,他又主动退向浙江,南京周围的局势才趋于稳定。 邓名临走时把被俘的安庆知府放了出来,把与知府一起被俘的清兵也交还给他,让他们带着安庆重返清廷阵营,芜湖等地也一概照此办理。 对于这些文武官吏,蒋国柱也是一概留用——他根本不敢把这些人收押问罪,唯恐他们会和马逢知一起狗急跳墙造反。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南京也没有兵力去镇压他们。 不但自己不敢处理,蒋国柱还替他们向清廷求情,说什么这些人虽然被俘有辱体统,但却没有和郎廷佐一样背叛朝廷。现在朝廷乃是用人之际,还是从宽处理为好。蒋国柱还说,若是朝廷一定要追究这些人的罪过,那将来战败的官员知道没有活路,就会彻底倒向明军。 此番达素带着一万北方的绿营南下,清廷大概还会再给他派来一支数目差不多的援军。给他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打击浙军、闽军,减少他们再次入侵长江的可能。 “马逢知虽然号称十万,但其实都是乌合之众,”蒋国柱和梁化凤一个劲地恭维达素:“大将军一旦入浙,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剿灭马逆。” “只是现在东南水师全毁,大将军攻打舟山不太可能,”梁化凤给达素献计道:“以末将之见,大将军可以向朝廷上书,请求移师福建,直捣郑逆巢穴。” 达素听得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地问道:“郑逆不是比张逆兵力还要雄厚么?你们说我打不了舟山,却能打金厦?” “郑逆和张逆都毫无陆战之力,所依仗的不过是大海相隔而已。”蒋国柱马上给达素分析道:“但是耿藩(耿继茂)水师雄厚,本来就与郑逆在伯仲之间,这次江宁一战,郑逆水师损失不小,耿藩足以对付。再说还有大将军坐镇,郑逆一个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正是,金厦与大陆不过一水之隔,两个时辰就能渡过,只要登上金厦地面,郑逆也就只有束手就擒。”梁化凤脸上带着谀笑:“江宁城下,郑逆二十万大军,被末将的三千人马就杀得溃不成军,又岂当得住大将军雷霆一击呢?” ------------ 第十九节 防区 蒋国柱和梁化凤都希望达素赶紧离开江苏,作为地方官他们根本不想养这么一支不受他们控制的大军。不仅仅他们二人这么想,其他江南的官员同样不愿意头上有这么一个太上皇。既然马逢知已经放弃江南前往浙江了,他们就盼望达素赶快启程去浙江,等援军离开了江南,也就不需要南京方面再承担这支援军的粮饷了。 与南京方面不同,浙江目前省城告急,倒是希望达素前去增援。在两边的合力劝说下,达素很快下定决心,向北京奏报江南已经稳定,请求朝廷批准他前去增援杭州。 达素的资历非常老,他和鳌拜一样都是皇太极的白甲近卫出身,在松锦大战时已经是皇太极的亲卫指挥官。在松锦大战中,达素也和鳌拜一样立下功勋,等清军入关时已经是一方战将。在清廷镇压姜镶叛乱的历次战役中,达素又屡次立下功劳,深得清廷信任赏识。离开北京前,达素已经是顺治御林军的统领。得知郑成功大军威胁南京后,顺治一边准备亲征,一边就派出猛将达素立刻南下,希望他能力挽狂澜。 在起草给清廷的奏章时,达素也有些犹豫。这几天梁化凤和蒋国柱的劝说起到了很大的效果,让达素心中生出攻打金厦的念头来。虽然这十余年来郑成功在福建大小数十战,屡次以少胜多击败清军,但那些毕竟都是绿营。作为一个满洲人,达素相当看不起绿营的战斗力,认为明军就算能击败绿营,也绝对不会是满洲八旗的对手,甚至不需要动手,只要在战场上张开满洲将领的军旗,就能吓得明军望风而逃。 有这种念头的并不止达素一个人,当初尼堪就是这样认为。在衡阳之战中,见到李定国诈败就毫无提防地发起追击,被李定国轻易消灭。从那以后,包括达素在内的满洲将领承认李定国与众不同,但对其他明军将领的蔑视依旧。 这次的镇江之战,郑成功歼灭了大批的满洲八旗,北京在大受震动之余,也开始对郑成功另眼相看,达素在离开北京南下后,也曾把郑成功当成值得尊重的对手。但随后的南京之战又改变了达素的看法,尤其是在他抵达南京,询问过一些参与南京之战的兵将后,就认定并非郑成功有本事,而是管效忠太过无能,竟然连一群毫无斗志的流寇都打不过。 达素并非没有野心,也希望获得更多的军功让自己更上一层楼。而环顾海内,适合他施展的地方不多了:贵阳在吴三桂手中,平西王更视云南为他的领土,不会轻易允许旁人插手——就算能,达素也不想去,他并无兴趣替吴三桂做嫁衣;四川的邓名虽然名声鹊起,但是夔东还是太遥远了,达素也知道从下游佯攻三峡的难度极大,而且需要东南提供大量的船只和补给——这些南京一时间肯定凑不出来。 “金门,厦门。”达素看着桌上的地图,口中喃喃自语着,自从萌发出移师福建的念头后,达素就要来了福建的地图,从上面看到金门和厦门这两座岛屿后,达素震惊于福建绿营的无能——十几年了,他们竟然连这么两个小破岛都攻不下。不但攻不下,更让郑成功有余力骚扰江南——这福建的地方文武到底无能到什么地步了,才能把差事办得这么糟? 郑成功发起的南京战役让清廷损失惨重,不但今年的东南赋税基本不用指望,更让沿海地区都受到威胁。就连北方的山东也不得不加强海防,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防备郑成功的突然袭击。如果达素能够一举捣毁郑成功的根据地,把从广东到山东这大片领土都从明军的威胁中解放出来的话,达素知道自己一定能够获得北京的高度赞赏;而且这十年来,地方上耗费了无数钱财都无法解决郑成功这个麻烦,反倒让他越打越强,从最开始的一万多人发展到近二十万,要是达素能够把郑军一举剿灭,绝对是近年来少有的赫赫武功。 “关键是如何渡过大海。”达素沉吟着。虽然只询问了几个南京之战的参与者,但达素认为自己对郑成功的战斗力已经很了解了,近二十万大军,仅仅一天就被几千人苏松水师的水手打垮了,这种战斗力完全是乌合之众的水平。达素认为唯一的麻烦就是登上金厦,一旦踩上了坚实的地面,自己带着百十个亲卫都能杀散闽军,将郑成功生擒活捉。 最后,达素在奏章上特意提到了一个人,那就是从郑成功那里叛逃过来的黄梧,达素要清廷把这个人派到他军中:“黄梧也是闽人,曾经替郑逆驻守金厦,应该对当的地水文很熟悉。”除了黄梧以外,还有其他郑军的叛徒,达素也希望清廷能够尽可能多地给他派来,比如刚投奔清廷不久的施琅。有了这些人带路,再加上福建的水师,达素觉得登上金厦的问题应该不大——只要登陆成功,就再也没有需要担心的了。 …… 钟祥。 邓名并不打算立刻放弃湖北的领地,这里有不少的人口,而且还有大片的耕地,可以支持数万明军所需。不过明军虽然新近大胜,但清廷仍然具有绝对的优势。如果清廷大举反扑的话,邓名并不打算和清廷硬碰硬,而是打算视情况退向夷陵、谷城等地,并尽量搬迁湖北的人口充实根据地。 得知邓名有意坚守湖北的领地后,卫士中最兴奋的就是赵天霸,他极力向邓名表示,自己绝对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拥有过人的统帅才能。赵天霸试图说服邓名交给他一半兵马,由他来镇守荆州。 “先生可知道赵千户和我们说什么了么?”李星汉和任堂一起赶来邓名的营中。 “说什么了?”邓名一看二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是来打小报告的,于是就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赵千户说,当年关二爷都没能守住荆州,可见这个地方非要派良将把守不可。”李星汉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赵天霸一贯目无余子,最近几天总在众卫士面前自吹自擂他是荆州守将的最佳人选,摆出一副邓名座前首席大将的模样,这种目中无人的姿态让其他卫士心里都有些不痛快:“赵千户还说,若是他镇守此地,不但要把江陵守得固若金汤,还要兼顾襄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才能不在关二爷之下。” “可是提督有言:江陵可守则守,不可守则应保护百姓徐徐退往川中。”任堂轻轻一摇手中的扇子——军务不繁忙时,任堂就会脱去盔甲,换上一身文人士子的打扮——等李星汉说完后,任堂就用不急不缓的语气开始给赵天霸拆台:“先不提赵千户从来没有统领过大军这件事,就算他有点本领,但心里存着要扬名天下的心思,恐怕将来不会按照提督的筹划来办,会耽误了提督的大事啊。” “嗯。”邓名本来并不打算让浙军和自己沿途招募的人留守湖北,但这几天经不住赵天霸反复在耳边啰嗦,心意开始发生动摇,已经在考虑留下一点部队,让自己的某个卫士统领,锻炼一下手下的统帅才能。但听完李星汉和任堂的小报告后,邓名感觉赵天霸确实不太适合这个位置,就是让他和其他夔东将领一起留在荆州也危险。 邓名垂首思考的时候,任堂和李星汉一直仔细地观察着邓名的表情,发现邓名流露出赞同之色后,李星汉不禁心中大喜。 “赵千户确实不适合留守荆州,”邓名点了点头:“还有,他这个骄傲的脾气得改改。” “正是,骄傲就容易大意嘛,当年关二爷那么大的本事,最后也是大意失荆州。”李星汉闻言更加兴奋,提醒邓名道:“当初若是先主留下赵子龙把守荆州……” 任堂轻轻咳嗽了一声,李星汉闻声马上对自己的发言进行修改:“当初先主如果留赵子龙和诸葛孔明在荆州,才是万无一失之策。可惜啊可惜,后来先主把子龙调去川中了,以致荆州有失。” 邓名感觉李星汉好像话里有话,就狐疑地向他看过去。见状李星汉把胸脯挺得更直了,口中则继续说道:“赵子龙胆大心细,勇武过人,而且谦虚谨慎,实在是把守荆州的最佳人选……” 听李星汉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会儿,邓名突然恍然大悟,猛然记起李星汉好像被湖广的歌女封为什么“赵子龙转世”。 “还有诸葛孔明,只有留下一文一武,同心协力才能保得荆州安全。不然光是赵子龙一人,恐怕是独木难支。”任堂听了一会儿后,也开始在边上插话。 “正是,正是。”李星汉急忙表示同意。 听到李星汉的赞同声后,任堂也露出微笑,又轻轻地摇起了扇子。 现在已经是阴历十月底,任堂扇过来的风让邓名感觉有些凉飕飕的,差一点就脱口问道:“大冬天你扇什么扇子?”但话还未出口,邓名心里又是若有所悟,他盯着任堂手中的扇子看了一眼:果然是羽毛扇,刚才还没注意。 “说得对,”邓名点头道,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若是把这两个人留下的话,他们一样不会老实服从邓名的战略安排:“不过我不是刘备,我并不打算死守荆州,不需要江陵稳如泰山。所以,无论是关云长、赵子龙还是诸葛孔明,他们都统统得去四川。” 轰走了垂头丧气的李子龙和任孔明后,邓名就去找李来亨,商量由他独自防守江陵一事。对此李来亨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很快两人就达成一致:若是清军无力进行大规模的反扑,李来亨就继续防守岳州,努力控制更多的长江江面;明军要提前进行准备,如果清军压力很大,就要提前搬运人口撤向江陵;夷陵是明军的底线,如果说奉节是三峡的入口的话,那夷陵就是出口,掌握此地不但能够有效地掩护三峡,还能保持对下游的军事压力。 现在夔东的众军中,除了李来亨以外,上次跟随邓名出征的四将实力也比较强劲。李来亨觉得刘体纯可以帮助他防守夷陵一带。这里距离刘体纯的巴东基地不远,中间的长江航道完全控制在明军的手中,运输兵力和物资都不困难。 “武昌不在我军的手中,长江和汉水的航运就不畅通。虽然现在张长庚不敢招惹我们,但若是鞑子实力增强,张长庚还是会设法切断长江与汉水的交通。”李来亨表示他无法兼顾长江流域与汉水流域的防守,郧阳、谷城、襄阳乃至钟祥都需要另外派人负责。 相比刘体纯,袁宗第的距离稍远,但也可以比较方便地支援长江流域,不过刘体纯加上李来亨实力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袁宗第的参与;而从大昌到汉水流域非常麻烦,除非袁宗第把基地搬出来,否则很难支援汉水上游的作战。因此邓名就考虑让袁宗第充当奉节的后劲,不参与下游的攻防。 “至于汉水流域,郝将军和贺将军不是快到了么?到时候交给他们便是。”得知邓名返回后,贺珍和郝摇旗都赶来钟祥见他,看起来也就是这一两天就能抵达。 果然,第二天邓名就见到了贺珍。虽然大宁距离钟祥更远,但贺珍一直时刻关注长江下游的动静,收到邓名退出南京的消息后,贺珍就立刻带着亲卫动身出发。途径房县的时候,郝摇旗还因为没有收到准确的消息而没有出发,贺珍也没有在郝摇旗的基地停留等待,而是马不停蹄地赶路,结果比郝摇旗还先赶到钟祥。 李来亨的部队之前就一直向岳州、江陵转移,前面走的以女营和辅兵为主,现在留在钟祥城边的是李来亨比较精锐的一部分军队。贺珍走到城边后并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先在李来亨城外的军营中转悠了一圈,看到兴山军穿着漂亮的棉衣,拿着崭新的武器。 进城后,贺珍又在衙门附近见到了李来亨的一个军营。这批士兵的盔甲一看就是制作精良的上品,站在营门前的士兵举着高高的长枪,腰间的刀鞘也都是上过漆的。 “小老虎你发大财了啊,”见面后,贺珍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羡慕:“这一趟南京走的,啧啧,包袱全装满了啊。” “全靠提督运筹。”李来亨笑呵呵的说道。关于武昌的交易,他没有透露丝毫的口风。 贺珍翻来覆去地想打探李来亨到底都捞到了多少东西,本来他以为这根本不会费多少心思,只要自己旁敲侧击地一问,李来亨就会竹筒倒豆子一般地统统交代出来。但出乎贺珍意料的是,李来亨今天居然与他打起了马虎眼,哼哼哈哈地就是不肯吐出个实际数字。贺珍从来没有见过、也绝没有想到李来亨竟然会有这样的心眼和表现,又惊又怒之下,就开始直截了当地询问具体数目。 “这个等会儿再说,”李来亨说道:“今天提督还有要事和贺叔父商议。” 邓名点点头,把话题接了过去。听说邓名打算稳固襄阳一带的统治后,贺珍马上拍着胸脯表示,他愿意替邓名承担这个重任,更表示他明天就可以派人去大宁,把军队和家属统统接出来:“在大宁那个鬼地方呆了太多年了,可算能出来换口气了。” “贺将军别急。”邓名连忙按住兴奋的贺珍,告诉对方自己并没有守土不失的打算,而是打算见机行事。 听邓名说明白原委后,贺珍的好心情散去了不少。邓名明确表示自己要帅军回四川,未来一段时间邓名的重心也还会在四川;而且邓名告诉贺珍,这次南京之战,浙军和闽军的损失都很大,短期内不可能再组织一场同样规模的攻势,因此清廷能够有余力向湖广发起反攻。 但贺珍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总比继续窝在大宁好,至少驻守襄阳的时候还可以收税,同时征丁扩军。反正邓名挑明了可以根据情况放弃襄阳,到时候贺珍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撤退,不必担心因为保存实力而受到责怪。想到这里贺珍又高兴起来,再次请缨由他来防守襄阳,不过他希望邓名同意把大宁老巢交给他的儿子贺道宁镇守,不要另外派驻守将。 这个要求邓名不可能不答应,贺珍当面询问一声只不过是为了表示他对邓名的尊敬。在接受了对方递上来的敬意后,邓名就立刻同意了贺珍的请求,答应会去和文安之说一声,为贺道宁讨一个适合的身份官职——这个要求文安之也不可能不同意。 贺珍答应防守襄阳比较符合邓名的愿望,有贺珍分担一部分防守的压力,郝摇旗的兵力就不会被分散得太单薄。这样邓名就可以放心地把郧阳和谷城交给郝摇旗,这两座城市可以和郝摇旗现有的领土连成一片,比较便于郝摇旗控制。 讨论完领土驻防的问题后,贺珍又旧话重提,问起李来亨的收获问题。李来亨实在躲不过,只好含糊其辞地说了点大概。 听说李来亨获得了数目不详的大量军资后,贺珍就嚷嚷着要他拿出一些让给自己,见李来亨不肯,贺珍就要求邓名主持公道。贺珍理直气壮地说:“提督把这么一大片领土交给末将防守,末将总要添些武器、盔甲才是,虎帅若是不让出来一些,末将去哪里寻?提督你说是也不是?” “这是贺将军和李将军的事,我没地方插嘴,”邓名急忙躲开:“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邓名逃走后,贺珍无可奈何,只好认栽:“我拿东西和你换还不行吗?公平交易。” “好吧,”李来亨变魔术一样地从口袋里掏出个算盘,在目瞪口呆的贺珍面前坐好,熟练地把双手摆在上面,这才抬起头问道:“贺叔父都要什么?要多少?” …… “小老虎学坏了!”离开钟祥衙门后,贺珍仰天长叹。 ------------ 第二十节 廷议 先后见过贺珍、郝摇旗等人后,邓名就带领军队向三峡出发。半年前邓名从三峡出发时,身边只有十九个卫士而已,现在跟着他一起回川的,却有三万多男丁,和他们近两万的亲属。看到身后江面上浩浩荡荡的船队,邓名也不禁感慨万千。 因为没能成功留在江陵,赵天霸痛感又失去了一次名扬天下的机会,因此一路上显得闷闷不乐,被周开荒好一通笑话。这次赵天霸的提议同样让周开荒也有些动心,自从离开袁宗第跟随邓名后,周开荒就再也没有统领过士兵。以前在大昌军中他只是一个卫队长而已,现在邓名已经统兵数万,估计将来会变得更多。周开荒认为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机会统帅千军万马,一想到此他内心就会很激动。现在周开荒才二十多岁,就是在大昌军中也很少会有这样年轻的将领。 除了这批卫士和少数向导以外,其他跟随邓名而来的人以前都没有到过三峡,他们虽然也见过山脉,但绝对无法与三峡的地势相提并论。和浙江、湖广的人一样,任堂也是第一次来到三峡,看到两岸宏伟的山壁后,任堂也为之气夺,整天都站在船沿旁边观看两岸。 穆潭就站在任堂的旁边与他一起看风景,穆潭叹道:“我来过一次,但是这里的景色实在是百看不厌,虽然我们福建的山也很雄伟,但比这里还是差了一点。” “是啊。”任堂竭力仰起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山脉:“这里真是天险啊。” 两岸的峭壁提供了许多绝佳的观察位置,江面上逆流而上的船队绝对可以一览无余。偶尔会出现一些江湾和支流,每次见到它们从山岩后显现出来以后,任堂都会评价道:“要是在这里埋伏一支船队,绝对能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等进入了巫峡后,周开荒就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给大家当向导,把沿途的名胜一一说给周围的人听。路过大宁河口时,周开荒还不停地叹息:“可惜没有时间去一趟大昌了,那里有小三峡和小小三峡,虽然山势稍微矮一些,但因为河面窄所以也不逊色。两岸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在谷底就是仰起头也看不到山顶,最上面窄得马都能跳得过!” 根据行政区划,这里已经属于四川布政使司内,但邓名想致辞时却被周开荒阻止了,他称只有越过夔门才能算真正抵达了四川。 船队继续向前,终于,三峡的入口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两侧的山岩高得好像笼罩在云雾中,随着船队驶近才渐渐显露出来。 “这就是夔门!”随着周开荒一声大喝,船上的士兵纷纷涌到船头,伸长了脖子向四川的大门望去:“天下雄关!” 两道笔直陡峭的岩壁夹着一条直上青天的细缝,长江就从缝隙的底部流出来。远远望去,两岸的一人宽的栈道好像紧贴着江面,但其实它们都悬在距离江面几十米高的峭壁上。除了航行以外,栈道就是唯一通过夔门前往奉节的道路。 船只从夔门中间驶过时,任堂感到真有一种泰山压顶之感,与这座大门相比,江面上的大船都好似蝼蚁一般,更不用说船上的人。 “虽然我以前看过了一次,但是再看到还是激动不已。”身边的穆潭和任堂一样,如痴如醉地看着宏伟的夔门。通过夔门后,穆潭突然大叫一声:“这样雄伟的山河,怎么能够让给鞑子?” 任堂高声地发出赞同,觉得穆潭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看,那山上的城,就是白帝城,奉节就在后面的一座山上。”周开荒伸手指向前方。船只从夔门驶出后,眼前的景色好像一下子开阔了很多,周开荒回头冲着船上的同伴们高呼道:“诸位,你们已经到了四川。” …… 北京。 得知邓名返回湖广后,顺治就又为湖广捏了一把汗,这个好像从石头中跳出来一般的年轻人,在不到一年里就搅动半壁,让数省不得安宁。 之前由于郑成功的攻击,清廷不敢让河南绿营前去增援湖广,而是时刻做好驰援江宁的准备;等郑成功被击退后,邓名跟着杀到,导致南京附近的绿营损失惨重,山东、河南的兵力开始向江宁移动,一部分已经跟着达素赶到东南,因此河南依旧无法派出援兵赶赴湖广;等邓名退兵后,顺治曾经动过念头让一部分河南兵力南下,但是河南方面表示,他们为了增援东南已经耗尽了藩库的军粮,若是要出动河南兵马就需要拨给粮饷。 顺治知道河南说的不是假话,绝对不是故意推托。之前几年清廷一直全力维持洪承畴的五千里防线,河南作为腹地和后方,不但没有粮食补充,还要调拨物资支援前线。去年清廷全力进攻西南,对河南绿营更是没有丝毫投入。这次一听说顺治有亲征的打算,河南又马上凑出了一万兵力,随着清廷一声令下就全速赶去与达素汇合。这种任劳任怨的精神让北京非常满意。现在河南表示需要粮饷,确实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问题就是北京无法拨给河南粮草。因为东南的损失非常惨重,今年江西西部的粮食几乎都被邓名拿走了;苏州遭到了马逢知的袭扰,不但粮食都落入马逢知手中,他还裹挟了大批百姓去攻打杭州。从安庆到吴淞,江苏的各府守备都需要重建;达素的军马同样需要大量的粮草,因此河南不可能得到需要的物资,绿营也无法南下增援。 邓名率领新胜之师,更拥有大量的船只和粮草,顺治最开始已经有了湖北糜烂的心理准备,但形势远比他设想的要好得多。更让顺治高兴的是,在这次湖北攻防战中,涌现出了一个杰出的年轻人。 “周培公。”顺治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最近这个名字频频出现于御前。此人虽然年轻,尚未满三十,但是忠君爱国,更智勇双全,率领一支规模很小的绿营与邓名大军反复周旋,劫营、伏击日夜不休,而且每次都能及时躲开邓名的反击。虽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胜利和斩获,但却把明军骚扰得不胜其烦。见无法稳固统治,邓名最终不得不黯然返回鄂西。屡立战功的周培公当时也返回武昌,和巡抚张长庚一起站在武昌城头嘲笑铩羽而归的邓名。据张长庚奏报,当时武昌清军一起击鼓,声震霄汉,而明军士气低迷,军中鸦雀无声。 “信赏必罚,才能让天下英豪为朝廷效力。”顺治马上做出了决定,正式任命张长庚为湖广总督,对张长庚的各项人事任命也一概准许。至于周培公嘛,顺治记得当初就是他首先发现了前武昌知府的通敌行为,现在又立下这么大战功:“张长庚保举周培公为武昌知府,朕准了。告诉周培公,虽然有人在朕的面前说他还年轻,担心他缺乏历练,但朕看好他,朕看重的是能力和功劳,而不是什么岁数。” “皇上英明。”索尼称颂道。 而鳌拜眼珠子一转,慨然表示:“皇上,干脆就说是奴才不同意大用周培公吧,为此奴才还被皇上训斥了一顿。听说皇上为他连奴才都狠狠骂了一顿,那么周培公肯定感恩戴德,以后一定能为皇上舍死忘生。” “好,就依鳌拜说的。”顺治点点头,又想了想:“让周培公画像呈进御前,朕要看看这位湖广功臣的容貌。” “遵旨。”鳌拜和索尼一起答道。之前梁化凤的画像已经送入了北京,顺治看后称赞了一番,说果然是相貌堂堂,不愧勇将之名。由于江宁再次转危为安,顺治心情不错,就任命蒋国柱接任郎廷佐的职务。虽然蒋国柱也是镇江之战的责任人之一,但是现在顺治和旗人们最恨的是管效忠,蒋国柱杀了管效忠这个罪魁祸首后,满人的气也消去了大半,顺治也需要向天下的官吏展示赏罚分明的姿态。 说完了湖广的事情,又说起东南。安庆、池州、太平这三府之前均被邓名控制,松江府被马逢知占领,苏州府除了府城也都被马逢知掠过一遍,镇江府和江宁周围更是彻底打烂。 “既然今年的税收没有指望了,那干脆下旨免去好了。”和崇祯不同,顺治亲政后很注意免税,无论是水旱还是兵灾,顺治一经查实就会赈济免税,满清统治区的农民也因此有一条活路,这大大降低了起义者的号召力。这次东南打的这么苦,顺治就按照之前的对策,这些地区今年的赋税一概免除。 除了江苏,湖北遭遇战火的府县今年的税赋也一样免除。此外还有浙江,湖州、杭州的赋税本来也很可观,但湖州被马逢知劫掠了一遍,现在他还在围攻杭州。张煌言已经攻陷余姚,据说现在正在向宁波移动。 看到顺治一口气免了这么多地方的赋税,鳌拜虽然赞同,但心里还是有些肉疼,顺治见状哈哈一笑:“这些地方每年都能提供三百万两银子、四百万石的粮食,一口气都减了,朕岂不心疼?但崇祯的前车之鉴不远,要是强征的话,首先百姓未必交得上来,人都饿死了明年谁去种地?其次,要是百姓活不下去了,被居心叵测的逆贼煽动一下,马上就是烽火遍地了。” 除了处理这些人事和税收问题外,今天顺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议题,那就是未来的战略规划。 最近一段时间来,达素不停地提出要移师福建,与耿继茂等人兵合一处,攻下金门、厦门,彻底消灭郑成功,一劳永逸地解除海防的压力。 北京朝廷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诱惑力。东南威胁最大的就是闽军,如果消灭了郑成功,单凭张煌言是闹腾不出什么浪花来的。再说,等消灭了郑成功,福建、广东的水师也就可以北上江浙,张煌言肯定无力抵抗。若是郑成功和张煌言的威胁都解除了,清廷就可以把节省出来的军费投入西南方向,专心致志地对付四川、云南的明军。 现在达素已经启程赶去浙江,有达素在,北京认为马逢知很快就会被击败。 “马逢知不过是乌合之众,顿兵杭州城下也很长时间了,军心、士气都已经不足虑。”鳌拜分析道:“如果皇上想要攻打金厦的话,那达素就不必返回江宁,直接由浙入闽好了。” 根据杭州的报告,一开始马逢知企图强攻,但连续攻打了三天都没能打下杭州,现在已经转入围困。马逢知一开始投入攻城的肯定是他的精锐,这批部队被杭州守军击退后,就意味着马逢知的战斗力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损失。先是攻打苏州不克,然后放弃松江去打杭州,又不克,就是马逢知的旧部,现在的士气都很可疑。至于剩下的军队,那都是马逢知裹挟的百姓,既没有装备也没有经过训练,看到清军大军后很可能一哄而散。就算不溃散,打垮他们也不费什么气力。杭州城内的存粮再坚持一两个月没问题,达素肯定能及时赶到。 “郑逆好像不会在地面上打仗。”顺治沉吟着说道。 以前福建的绿营多次被郑成功击败,从浙江和江苏派去的援军也不止一次地被郑成功击败。虽然满人轻视绿营的战斗力,但觉得郑成功既然赢了这么多场战役,那陆战的能力还是会有一点点的。但是南京一战,彻底颠覆了北京对郑成功战斗力的判断。郑成功二十万大军,被梁化凤三千水手打得丢盔卸甲,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支军队应有的战斗力——为了彰显勇武,梁化凤当然没有向北京仔细分析郑军的战斗力为什么会变得那么低下。至于之前的镇江之战,北京只能理解为郑成功交了好运,或者说管效忠实在太过愚蠢——现在管效忠虽然死了,但镇江之战中的旗人军官可没有死绝,顺治已经下令问罪。 “可是金门、厦门悬于海外,官兵容易渡海过去么?”顺治说出了心里的疑虑。取消了亲征后,北京的满、蒙、汉八旗都不再出动,但山东、山西的绿营精锐则继续南下。这些北方绿营加起来会有三万多人,而且拥有大量的骑兵,数目大概在七、八千左右。 “虽然隔着海,其实也并不算远,”鳌拜这几天也仔细分析过厦门一带的地理,他胸有成竹地对顺治说道:“耿藩和福建水师应该可以把人运过去。而且厦门岛很大,郑逆的水师不可能都照顾得过来,以前也不是没有登上去过。只是福建绿营太无能了,连郑逆都打不过,所以占领不了。这次达素率兵前去,不但有勇将,还有近万骑兵,只要上了岛,郑逆就绝无生理了。” “奴才仔细问过黄梧了,厦门到大陆确实不远,耿藩、福建水师再加上广东水师,一次能够把两、三万兵马运过去。不过,事有万一,所以不可不防。”索尼也赞同让达素前去福建,不过达素带去南方的还有三千满洲八旗,索尼可不希望这些珍贵的满洲兵出什么闪失:“先让绿营上,让水师先运绿营,达素和旗兵呆在后面。如果郑逆水战厉害,淹死的都是汉军;如果汉军能够上去,八旗再去也不迟。再说,这次达素身边的可不是没用的福建绿营,而是来自山东、河南、山西的绿营,也有几千骑兵,比梁化凤的苏松水师可要强太多了。说不定不用满八旗上岸,他们就把郑逆剿灭了。” 顺治想了想,点点头:“你们说得对,那么就给达素下令吧,让他打垮了马逆后就移师福建,剿灭郑逆。不过朕有言在先,不管是打马逆还是打金厦,满洲八旗都不许上阵。” “不许上阵?”索尼有些惊讶地问道。 “不错,就像你们说的,打马逆也好,打郑逆也好,北方绿营就够用了,八旗没有必要上阵,只要在后面盯着汉军,让他们好好出力就行了。”顺治说道:“达素也不要过海,在大陆这边看着就行,渡海登陆的事,交给汉军去做。” “皇上圣明,奴才遵旨。” 今天说了这么多事,顺治感到有些累了。不过事情还没有完,川陕总督李国英还有奏章,需要北京同意他的计划。 “李国英说,夔东群贼正源源不断地返回奉节,以他手中的现有兵力,恐怕仓促之间难以收复奉节,把夔东贼堵在夔门以东。”索尼觉得李国英的行动有些迟缓,不过这也都是物资短缺造成的:“一年川省的赋税不过三千两,可是官吏的俸禄就要五千两,衙门支出还要五千两,军饷则需四十万两,粮草需三十万石。四川官兵所需全靠从陕西转运,因此很难与奉节贼对峙。既然短期拿不下奉节,李国英打算暂时放弃云阳,坚守万县,然后遣高明瞻帅一万人攻打成都。如果拿下了成都,就可以在川西屯田,再通过长江把粮草转运重庆、万县。” 李国英向北京报告,川西土地肥沃,只要建立一批军屯,有一、两年就可以有小成。四川清军所需的粮草可以由川西提供很大一部分,不必全数由陕西转运。在李国英的时间表里,两年后,四川清军就可以大大加强万县的实力,主动开始与明军对峙,在川西军粮的支持下进攻奉节。 “奴才觉得可行。”索尼介绍完李国英的计划后,就表示支持。 “奴才也觉得可行。”鳌拜附和道。 按说有这两个人的一致支持,顺治就会同意地方上递上来的方案,但今天顺治却没有立刻准许李国英的战略,而是反问道:“但那个邓名,会让李国英如愿么?” “现在邓名已经回到了湖广,他会不会返回奉节?”顺治问道。 “应该不会。四川偏远,邓名应该还是会看着湖广,然后设法进入江西,继续进攻东南。”索尼马上答道。 “不一定。”顺治摇摇头:“你说的是常理,但这个邓名不可以常理度之,朕觉得他从东南和湖北退得有点快了。” “不取湖广、江西,反倒去图四川?”索尼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皇上说的是,”鳌拜突然出声赞同:“东南虽然人口稠密,物产丰富,但也是朝廷重兵把守的地方,救援比较迅速。邓名说不定还真会去四川。” 索尼一想也确实有这种可能。现在邓名手中有不少从江苏得到的粮草,能够在四川维持一支规模比较大的军队:“不过若是邓名去四川也好,朝廷正好腾出手来对付郑逆、张逆。” “四川是偏安之地,进入容易出来难。不过若是邓名去了,还是要多拖他一些时日,不要让他再次突然窜出来给朝廷找麻烦。”顺治下令道:“命令李国英快点行动,赶快把川西拿下,争取早日屯田满足军需。从陕西转运粮草本来就耗费巨大,而且陕西的粮草还要从京师、河南转运。”说到这里,顺治又迟疑了一下:“那个高明瞻,能放心么?朕记得重庆被攻打的时候,高明瞻弃城潜逃,只是李国英拼命替他说好话,朕也得给李国英一点脸面,才没有问罪。” “皇上放心。成都那边的情况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城内刘曜、杨有才二贼,手下本来只有一万多农兵,披甲不足千人,最近好像又从建昌那里移来了两万多男丁,但同样都是农丁,没有披甲。高明瞻前罪未清,肯定会设法立功自赎。李国英交给他一万兵马,其中有三千披甲,又都是善战的甘陕绿营,攻下成都绝对没问题。” “嗯,使功不如使过。”顺治点点头,认可了鳌拜的说法,继续吩咐道:“不能让邓名拿下重庆,不然他就能和云南的李定国取得联系了,朝廷剿灭起来也会多费气力。”顿了一顿,顺治又下令从国库里给陕西那边拨点粮饷。这几年虽然军费浩大,但清廷每年有两千多万两白银的税收,国库里的储备还是有一些的:“让李国英不要呆在保宁了,多从甘陕抽调些精兵去重庆。若是邓名真的进川,一定要把他拖在那里。” ------------ 第二十一节 根基 笔者按:看到书评区总有读者说更新太晚,以后笔者尽量提前更新时间。 ------------------------------- 抵达奉节后,邓名让乘坐的船只去草堂湖停靠,自己则登岸前去府城拜见文安之。 第一次到奉节的时候,邓名刚穿越到这个时代没有多久,爬上山城的道阶梯后气喘吁吁。当时明军上下都把邓名视为富贵公子哥一般的人物,对此丝毫不感到惊奇。李星汉等人还曾建议邓名乘轿子,这个建议当然被邓名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其后邓名又多次攀登奉节的阶梯,一次比一次轻松,现在已经是毫不费力,走进夔州府城时脸不红、心不跳。 奉节早已经得到邓名返回的消息,文安之已经让仆人等在城门口,带着邓名直接前往衙门,然后到文安之的书房去会面。 文安之对邓名匆匆返回感到有些惊讶,等邓名坐定后文安之马上问道:“为何你要回奉节,而不呆在襄阳?” “听说李国英有意进犯奉节,所以就立刻赶回来了。”邓名答道,他有些奇怪文安之为何有此一问。 “老夫坐镇奉节,足以阻挡李国英了,何需你回来。”文安之有些不以为然地答道。几天前文安之就已经从下游得到了通报,知道邓名要带人返回,不过那时文安之还以为会是邓名孤身返回。刚才白帝城方向的哨兵向奉节报告,从夔门驶来的明军船队一眼望不到头,邓名不仅自己回来,还带回了大批的军队,这就更让文安之感到不解:“虽然万县、云阳失守,但奉节岂是李贼能轻易撼动的?再说我已经让靖国公(袁宗第)派来援军了。我问你,这次你带回来了多少兵马?” 这时邓名才意识到文安之的战略构思大概和他不太一样,答道:“此番末将带回了三万男丁,还有两万他们的眷属。”见文安之皱起了眉头,邓名连忙解释道:“末将打算让这些人乘船向西,收复云阳、万县,然后再次攻打重庆。” “牛刀杀鸡啊,而且重庆还是个鸡肋,食之无味。重庆附近的百姓早已经逃光了,就算攻下了,留驻多少兵马为好?少了恐怕难以防守,多了还需要从奉节转运粮草。”文安之摇头道:“去岁我军攻打重庆是为了援助晋王,吸引吴三桂回师。现在既然已经在湖广打开局面,还是应该集中全力攻打武昌为上。” “那么督师为什么返回奉节?”邓名有些奇怪地问道。当初听说奉节遇险后,本来已经在荆州的文安之二话不说,火速赶回夔州,邓名本以为文安之非常重视四川的。 “若是奉节有失,鞑子只要在这里部署少量兵力就可以堵住三峡,从下游仰攻夔门可不容易……”文安之一说邓名才明白,原来文安之是出于长远考虑才决定防守奉节的,第一目标当然是湖广,然后是江西,接着席卷江南,奉节只是起到一个桥头堡的作用:“等东南平定后,王师自然会开始北伐,那时分一偏师就可以收复四川。那时如果奉节还在我们手中,王师就可以轻松地入川;要是奉节丢给了李贼,那就会麻烦不少。” 正是出于这个考虑,文安之才没有调动大军回援,只要能守住奉节这个三峡入口就可以了。 听文安之说完后,邓名就开始讲述自己的战略。他告诉文安之他不但打算攻下重庆,还打算转运大量人口到成都。这次邓名带回来的男丁,也不是打算编组成军队的,而是计划让他们到成都恢复生产。 邓名说话的时候,文安之的眉头越皱越紧,邓名估计对方不太赞同自己的看法,就进一步解释道:“自古王业欲兴,必须要深根固本。无论是汉太祖还是汉光武帝,都极为重视根基。汉太祖虽然屡次失败,但靠着关中源源不断提供的兵员、粮草,最终还是击败了项羽;汉光武也是一样,靠着河内的根基,最终剪除了群雄……” 听到这里,文安之瞅了邓名一眼,口上不说,心里却在鄙夷这个毫无忠君之意的家伙:“这小子果然是以中兴的光武为榜样,觊觎皇上的大位了。” 而邓名仍在继续讲下去:“远的不说,李自成之所以旋起旋灭,就是因为他太不重视根本。如果李自成在攻克西安后不急着进攻北京,而是花上三、五年时间好好经营河洛,襄阳,那么即使在一片石败了又如何?没有根基就经不起失败。” 文安之实在听不下去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李自成那是逆贼,天厌之,天殛之!” “督师说的是,末将是说如果李自成不急于求成,而是肯耐心经营领地的话……” “也是死路一条!”文安之忍无可忍地喝道。 “督师高见。”邓名见势不妙,连忙转换了话题:“反观李定国、孙可望……” “是晋王和孙可望。”文安之更正道。 “对,反观晋王和孙可望,正是因为孙可望在云贵深根固本,西营才能武装十万甲士,供养数十万大军,虽然前后有刘文秀……不,有蜀王在保定败给吴三桂,孙可望在湖南损兵折将,晋王攻打广州不克反倒损失惨重,但西营经得起失败,很快就能恢复元气,洪承畴也只能寄希望于三王内讧,这就是有根本的好处啊。”邓名喘了一口气,又拿出另外一个例子:“鞑虏势大难制,也是因为洪太认真经营辽东,开垦荒地、训练工匠,给多尔衮留下了一个能够源源不断提供兵员、武器的基业。” 说到这里邓名打住了,他估计文安之已经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建奴乃是跳梁小丑,难以剿灭是因为洪承畴、吴三桂等贼罔顾君恩,辽东文武不肯实心做事,并非洪太之能;至于晋王、蜀王,虽有广州、保宁之败而不乱,那是因为天命在我大明,忠义之士誓死报效朝廷,不因一时的胜败而气馁。”文安之慢悠悠地说道,然后口气突然变得严厉:“你的这番言论实在太过荒谬,滑天下之大稽,以后不许再提!” “督师高见。”邓名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认错:“末将失言了。” “嗯,知道就好。”文安之话锋一转:“所以你打算先取川西,把成都当成根本之地好好经营,然后再出川,或东征、或北伐?” “正是。”邓名点点头。 “你的想法,让老夫想起一个典故,就是张仪和司马错的争论。”文安之瞥了邓名一眼,见后者脸上一片茫然,知道邓名肯定不晓得:“当初秦王问计于重臣,当先攻韩,还是先攻巴蜀?张仪主张先攻韩,认为中原是天下腹心,人口稠密、物产丰富,是争夺霸业所必图。而巴蜀是荒蛮之地,不但要耗费巨大的国力夺取,更要投入巨大的精力去治理;但司马错不以为然,认为攻击韩国必然引起山东诸国的重视,全力来与秦国为难。他主张先取巴蜀,充实国力,然后可以后顾无忧地争霸中原。秦王采用了司马错的建议,先取巴蜀。成都就是张仪所建,后来又有了都江堰,川西也变成了沃野千里。” “督师赞同末将的主张了?”邓名闻言一喜。 “但是你要知道,虽然最后秦国统一了六国,但中间花了几代人的时间经营巴蜀领地。现在虽然川西缺的只是人口,但要想恢复生产,没有五年恐怕无法建功。五年之后,说不定根基依然不稳,还需要继续努力经营。”文安之看了邓名一眼:“你沉得住气吗?” 邓名大声答道:“末将沉得住气。之前无论是在湖广还是南京,末将虽然屡战屡胜,但其实一直感觉如履薄冰。每次战前都忍不住想到,若是不幸战败,那就一无所有,几乎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嗯,也是,总不能次次都上阵拼命,图侥幸之胜。”文安之微微颌首,感到邓名确实有点与众不同。若是其他人这么年轻,又连战连捷,多半就会趁胜前进,直到全面胜利或是一败涂地,就像邓名刚才提到的李自成一样:“既然如此,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如何选拔官员?” “选拔官员?”邓名问道。 “是的,若是你要按下性子经营根基的话,就需要大量的官员助你一臂之力。”文安之一边说,一边不禁想到,如果邓名真的开始经营领地,那么很快就会有一批官吏从他手中获得权力和地位,还会有缙绅依附,这些人逐渐锻炼出统治的能力。将来随着邓名领地扩大,这些官员就会掌握越来越大的权利,直到遍布朝野,那时邓名对皇位的竞争力,恐怕会远在永历皇帝之上。 “只是天子不在国内,不能开科举。”文安之拖长声音说道,观察着邓名会不会胆大包天地跳出来,说由他来开这个科举。但邓名没有什么反应,文安之心里一松——要是那样邓名的意图就未免也露骨了。 “所以你可以开几个书院,挑一些聪明的孩子和年轻人去读书,学习本朝律法和会典,大概三年就能有小成,到时候就可以让他们帮你做事。”文安之心里琢磨着:虽然不是科举,但这些学生肯定会把邓名视为君师,搞不好将来里面会出一批劝邓名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邓名闻言一愣,他对这种书院没有丝毫了解:“听着很好,但末将对律法、会典都一窍不通,学识也浅薄得很,不如就由督师来开这个学院吧。” 文安之盯着邓名看了一会儿,确认对方的这个提议确实是出自真心,也确实是因为一窍不通才提出的,没有其他的鬼心眼。 “老夫岁数大了,干不了这个了。”文安之断然拒绝:“现在我这把老骨头,光是军务已经累的够呛了。你另请高明,就让老夫多活几年罢。” “末将糊涂了,督师莫怪。”邓名听得有些惭愧,连忙起身道歉。 “无妨,无妨。”文安之摆摆手,示意邓名坐下说话。他在心里说道:“你打算深根固本,那老夫多半是看不到两京光复的那一天了,这个招数我也教给你了,剩下的还是你自己去做吧。我一世忠臣,为大明鞠躬尽瘁,皇上和你的事是你们朱家的家务事,我可不能掺乎到这里面来,落一个晚节不保。要是我帮你开这个书院,后世的史书上肯定要说我是个姚广孝一般的人物,不忠于皇上,帮你出谋划策抢夺皇位。” …… 从文安之那里离开前,邓名辞去了江南提督的职务,他觉得现在既然已经返回四川,再用这个职务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文安之当然不反对,江南提督本来就是邓名自封的,文安之事后虽然予以承认,但他的职务是节制川、楚、秦、豫军务的督师,任命一个江南提督说到底还是勉强。辞去江南提督后,邓名从文安之那里讨走了一个提督四川军务的职务,这个文安之的任命也名正言顺。 以自封开始、至自辞终结,江南提督一职的得失看上去都有失体统,不过这对邓名的卫士倒没有丝毫影响,反正邓名就是白身他们也会忠心耿耿;对跟随邓名而来的士兵影响同样很小,反正还是简称“提督”没变化。 船队不停地赶到奉节,很快草堂湖就快容纳不下这么多船只,而后面的船依旧源源不绝地开来,奉节守军只好加紧修筑水营,以便让更多的船只能够停靠进入避风港。 两天后,一万多明军士兵已经登上奉节。这么大批人口的到来,让奉节突然变得异常繁荣,附近的樵夫加班加点地砍柴,但货物总是供不应求,一运到夔州府城城门口就被抢购一空。 实力大增的奉节守军迅速扩大了巡逻范围,开始向西面进行侦查。几天后邓名等人就得知,云阳的清军实力非常薄弱,好像只留下了一点监视部队。得知附近没有清军威胁后,邓名就取消了女营,让士兵们与家属团聚,同时与卫士们开始讨论进兵云阳事宜。 邓名计划先让士兵充分休息,与家人团聚,享受一段和平时光,等他们解除疲劳后再恢复训练——从江南带回的大量粮食再加上张长庚的赎城费,可以养活这几万人一段时间,不需要立刻攻打重庆。 “我们腊月出发,争取开春前抵达都府。”邓名觉得重庆的威胁并不大,去年攻打重庆时,对方连几千明军的攻势都难以抵抗。现在邓名拥兵数万,物资储备充足,装备也比去年的夔东军要好很多,更有爆破技术在手,再加上袁宗第的支援,邓名觉得大破重庆也就是几天的事情罢了。 邓名就这样敲定了计划,直到它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 “我认得你,”卫士们把来人带进来后,得益于美术训练,邓名立刻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朴烦。” “正是小人。”朴烦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连忙点头道:“小人奉熊千总之命,前来拜见邓先生。” “熊千总叫你来有什么事?”身边的卫士脸上都露出不善之色,但邓名却没有任何异样,和颜悦色地问道。 “熊千总说:他想反正……” 朴烦的话还没说完,邓名的卫士们就爆发出一阵大笑声:“这小婢养的。” “熊千总说,他的生母是妾!”朴烦一脸严肃地纠正道:“不是婢子。” 听到这声辩解,卫士们笑得更欢了。 “好了。”邓名制止了卫士们的哄笑,问朴烦道:“熊千总觉得我还会相信他吗?” “熊千总说,会!”朴烦斩钉截铁地答道。自从清军从云阳退兵后,朴烦就一直留在前线侦查,得到邓名返回的确凿消息后,朴烦马上乔装打扮,昼夜兼程地赶来奉节:“得知邓先生回到湖广后,熊千总就派小人在这里等候先生消息,要小人以最快的速度求见先生。熊千总说,这世上只有先生能够体谅他的难处。” “嗯,我知道他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不过若是我再饶过他,又该如何向天下的忠贞之士交代呢?要知道这世上可不是他一个人遇到过这种危难。”邓名慢条斯理地说道。 朴烦急忙说道:“可熊千总说,先生亲口和他说过事不过三,熊千总说,他这是第三次投降鞑子,明明没有过三啊。” “亏他这都记得。”邓名差点呛到,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看来熊千总果然是早有预谋。” “而且熊千总说……”好像不加上一个“熊千总说”,朴烦就不会说话了似的:“邓先生曾经与四川父老、将士约法三章,熊千总也是四川将士,他没有杀人、伤人、盗窃,邓先生金口玉言,不能说了不算。” “你真不是一个好说客,”邓名摇头道:“话说得就好像是要和人打架一样。幸好你遇上我了,好吧,我可以再不追究熊千总一次,但他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熊千总让我报告邓先生,高明瞻好像去打成都了。” “什么?”邓名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熊千总说……” “好了,我不想听他怎么说,我就想知道,这个消息确实吗?” 朴烦告诉邓名,高明瞻和王明德不久前从万县离开了,而且带走了大部分兵力,只留下一部分人帮助熊兰坚守万县——他们倒是对熊兰比较放心,觉得这家伙已经投降邓名三次了,应该明白再倒戈只会是死路一条。万县的熊兰所部都是川军,高明瞻他们带的多半是甘陕兵,因此这两个人临走前,曾打听过有没有熟悉川西地理的向导。 熊兰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把这两个人的言行打探得一清二楚,得知他们不但对成都附近的地理敢兴趣,而且还问过剑阁、江油等地的情况。 “熊千总说,他们多半是要走剑阁、江油这条路,避开官兵的耳目,偷袭都府。”朴烦把熊兰分析出来的情报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邓名听。 ------------ 第二十二节 反正 刚开始听说清军要去攻打成都时,邓名和他的卫士团都认为这是天赐良机,让明军能够更轻松地取得胜利。现在重庆到成都之间几乎都是无人区,大军想就地征集粮草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若是重庆清军出发的话,所有的军粮都需要从出发地搬运。 如果走水路的话,清军就需要绕比较远的路,而且是逆流而上,速度会比较慢。在这期间,明军可以先攻克万县,同样逆流而上直抵重庆城下。一旦明军水师进入重庆附近的长江江面,清军前线部队的补给线和退路就被切断了,只剩下死路一条;若是清军选择走陆路,同样需要由重庆提供全部的补给,而且还需要提供全部的辅兵——因为在无人区行军,不但征不到粮,也找不到搬运物资的壮丁。 重庆城内的清军一直是依靠嘉陵江这条水路维持生存,陕西通过嘉陵江能够运输多少补给,重庆就可以养多少兵马。这条补给线的运输能力虽然不断提高,但是目前看来依然相当有限。若是清军把大量资源都用来维持那支攻击成都的部队的话,可想而知重庆就剩不下多少兵马了,明军可以轻而易举地首先夺取重庆,然后消灭成为孤军的川西清军。 不过等朴烦叙述完熊兰打探来的情报后,邓名发现清军并不象他认为的那样愚蠢。 当着朴烦的面,邓名把川西的地图摊开,手指在地图上沿着嘉陵江的走势滑动着,最后停在了剑阁附近。 剑阁位于保宁府境内,在府城的北方稍微偏西一点,距离嘉陵江水道不远。从此处沿着嘉陵江向北,没多远就是保宁府北方的重镇广元。广元地处陕西和四川交界,陕西南部的补给中心汉中到广元有大道相连,无论是兵员还是物资都可以迅速地从汉中运抵广元;嘉陵江与支流白水在广元汇合,沿着这两条水道前去甘肃和陕西中部的交通也都比较方便。 “无论运输向保宁还是重庆的粮草,清军都是在广元装船,然后顺流而下运输到前方,再空船逆流返回。若是熊千总打探得来的消息没错的话,清军肯定会从广元出发,沿着嘉陵江直奔剑阁,这么短的距离清军朝发夕至。在剑阁弃船改行陆路,走蜀道从剑阁直奔江油,然后到绵竹,突入川西平原。”邓名思考了一下,从广元到剑阁的交通实在太方便了,基本不会给清军造成什么后勤压力。问题就在于剑阁到绵竹的这一段路。 邓名问道:“你们觉得清军需要多少人来搬运粮草?” 卫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 “这段路沿途上也没有百姓了,如果鞑子要保证粮草的话,卑职觉得需要三个辅兵来帮一个战兵。” “我觉得两个比一个就差不多。” “就算二比一吧,一千五百个战兵就需要三千个辅兵。都府的刘总兵手下大概有一千战兵,鞑子大概也不会少于此数。” “一千五战兵?那鞑子也太托大了吧,路上难免会有折损吧,怎么也要三千人才够。” “三千甲兵就要六千到九千辅兵,全军就是九千到一万两千人,这么多兵力鞑子凑得出来吗?” 邓名觉得清军里汉人居多,所以建议部下用清军而不是用鞑子来称呼对手,但是大家不太习惯。 邓名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又问朴烦道:“清军在万县的时候,兵力最多达到多少?” “大概有五千之数。”朴烦说道,接着又告诉邓名:“这还没算熊千总的两千人。” “不用算,因为熊千总是用他自己的屯垦养兵。清兵派了五千兵来,依旧有能力继续向云阳推进。”邓名低声说道,又问了朴烦一声:“清军这五千人到了万县之后,万县的储备是越来越少呢,还是逐渐增多?” “不断增多。一开始库房里没有什么粮食,熊千总大都让撤退的人带走了,但鞑子很快就运来了粮食,储备了一些后才继续向云阳进攻的。”朴烦老老实实地答道。 “我猜也是这样。”邓名点点头。 周围卫士们的表情已经是一脸的严肃,东征西讨了大半年,他们都很清楚朴烦的情报说明了什么。 “从广元到重庆的距离,大概和重庆到万县的距离差不多,运输方式也基本一样,都是满载的船只顺流而下,到目的地后卸货,然后空船逆流返回。就算重庆到万县的水运距离稍微近一些,而且长江航运也比嘉陵江好一些,但清军经营保宁府多年,控制力和对水路的熟悉程度远在重庆府之上。我觉得从广元运输粮食到重庆的耗损,绝对不会大于从重庆到万县的这一段。”邓名对卫士们说道:“既然清军能够在万县养五千兵,储备还不断增加,那他们在重庆养上一万士兵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嗯,高明瞻和王明德来万县的时候,重庆不可能不留人防守,我们不多猜,就算现在重庆能够养一万五千兵吧。” 虽然邓名估计的数字已经很保守,但这个兵力依旧大大高于去年袁宗第攻打重庆时的清军兵力,当时重庆城内只有四千多士兵,其中披甲兵不过一千而已。现在清军总兵力至少是那时的三倍,敢于尝试进攻奉节,说明重庆拥有的披甲兵人数也很多,估计已经达到了四、五千人之多。 “看起来,这一年川陕总督真是没有闲着啊,打造了不少船只吧,而且肯定还会越来越多。如果我们坐视不管的话,明年这个时候,李国英至少能够在重庆养上三万兵马了。” 邓名的话让不少卫士脸上都露出喜忧参半的表情。忧的是这次进攻重庆的难度大大提高了,喜的是幸好明军已经准备开始进攻重庆,不然以后势必会变得更加困难。赵天霸向邓名使了个眼色,邓名明白他的意思后,就让朴烦先出去到外面等着。 “本来我们打算腊月出发,开到重庆城下就一举破城,现在看起来这可不容易。”朴烦出去后,赵天霸马上站出来说话:“而且重庆鞑子的水师估计也变强了,我们要小心行军,免得被鞑子伏击了。” 其他的人也都有类似的忧虑。就算万县不足为虑,从万县到重庆的路上明军都是逆流而上,水文的优势在清军的一边。去年攻打重庆时,王明德手里并没有大军和值得一提的水师,所以明军非常轻松地逼近重庆城下,几千人就敢乘着船大摇大摆地在重庆附近登陆,在清军眼皮底下安营扎寨,不太担心敌人出城逆袭。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明军要谨慎地行军,这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也需要在距离重庆更远的地方建立一连串的营地和前进基地——大片的无人区意味着明军的机动同样深受影响。 “浙军恐怕还不太熟悉四川的地理,以为这一仗会很轻松。让他们锻炼一下,这可是个好机会。”李星汉苦笑了一声。 现在邓名手中的三万男丁,其中拥有盔甲的不过四分之一而已,虽然有在湖北黄州的一番锻炼,但训练和实战经验依旧缺乏。重庆的清军实力雄厚,明军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若是不小心,甚至会有战败的可能。 “必须要等靖国公抵达后,再一起出发。”周开荒大声说出了他的看法。 就算加上了奉节的守军,明军依旧不敢说稳操胜劵。但如果袁宗第带一部分兵力赶到奉节与邓名会师的话,明军的战兵至少会有一万两千,即使去重庆挑战五千清军披甲兵,也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就算立刻派人去靖国公那里,然后靖国公闻讯马上出发,也要二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吧?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们要先拿下万县,然后运输部队和辎重,水路并进向重庆进发。越是靠近重庆,就越需要防备清军的反击,行军速度也会变慢很多;这时重庆的敌军肯定已经得到警报,李国英手中现在有这么多船,很可能立刻派来一支援军,那么重庆一战就会旷日持久。”邓名掰着手指头算着。若是一定要先攻下重庆的话,那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去增援成都:“清军不会把重庆的士兵再千辛万苦地运回保宁,从广元出发攻打剑阁的肯定是另外一支清军。这对李国英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只要在广元储备好辎重,再从甘陕调拨一支绿营过来就行了,他们随时可能出发。” “既然高明瞻打听过,那他很可能会是此战的主将。”任堂提醒邓名道。 “说得不错。李国英是川陕总督,坐镇保宁有助于他方便地从陕西抽调部队,他未必肯到处瞎跑;高明瞻是四川巡抚,这件事按说好像应该由他负责。”刚才朴烦已经报告过,高明瞻是半个月前离开的万县,邓名道:“算算日子,他已经早回到保宁了。他向李国英汇报完事情后,等绿营和物资在广元集合好了,就该出发了,大概也就是这半个月内的事情了。” “没想到鞑子居然还有力量兵分两路,我们必须立刻向都府发出警报。”李星汉叫道。 自从清军夺取重庆后,成都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东面,认为清军从重庆方向来犯的可能性比较大。这种警戒本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要是清军真的发起进攻的话,成都靠自身的实力几乎不可能抵抗。但当邓名从四川行都司返回后,因为与西营冯双礼结成了同盟,刘曜觉得成都周围的形势获得了极大的好转,必要时可以向冯双礼求救兵。 目前刘曜和杨有才依旧认为重庆是最危险的方向,都府和嘉定州明军的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重庆府这边,对北面反倒有些疏忽了。刘曜更认为,如果重庆清军要西进的话,他不但可以事先得到警报向冯双礼求援,奉节方面也不会坐视不理,因此成都还是挺安全的。 “嗯,恐怕要等到江油失守,都府才会发现清军南下。等他们知道这支清兵的人数至少上万后,再求救也来不及了。”邓名知道,成都最大的问题是实力太薄弱,注意力放在东面就顾不了北面,整个城里都养不起几头驿马,更不用提建立侦查网或是驿站系统了。 就算成都发出警报,也不敢说建昌的救兵就能够及时赶到,大雪山那边的道路可是不好走,再说建昌也未必能够及时做出反应。 “还是我亲自去一趟都府吧。”思来想去,邓名觉得最好还是自己马上走一趟。万一成都遇险,邓名觉得自己的名气也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若是得知邓名亲自赶去成都,建昌方面大概会意识到情况紧急,或许能及时地派出援军:“你们都跟着我去吧。” 至于去建昌报信的人选,卫士们谁都不愿意去,觉得不但要多跑很长的冤枉路,而且还没有什么机会立功。在周开荒的提议下,大家一致推举赵天霸去当这个使者,理由就是他是西营的人,与冯双礼、狄三喜他们好说话。 但赵天霸死活不答应,争辩说他去只会更坏,和冯双礼他们当场打起来都有可能。见赵天霸反应如此激烈,理由也是冠冕堂皇,邓名自然不好勉强他去,最后只好从奉节另外找了几个骑手,让他们立刻赶去建昌,替成都请求援兵。 不过清军到底会不会出兵还是个未知数,进攻的时间也完全不确定,说到底这都是建立在熊兰的情报基础上,因此邓名也不好要求冯双礼紧急动员,只让他根据情况,派一队精兵到成都协助邓名、刘曜和杨有才守城即可。 派出了使者后,邓名就赶去见文安之,报告了自己新得到的消息,以及自己马上就要动身去成都的决定。 “这个熊兰说的话可信么?”文安之显然对这个情报持怀疑态度,对熊兰的人品更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从广元出兵,这么远的事居然还让他打探到了?还专门派人躲在附近,等你一回来就报告。” “末将觉得还是可信的。如果这是李国英的计谋的话,末将觉得他们就不会提到剑阁、江油,而是哄骗我们说重庆的兵力薄弱,清军已经沿着长江进攻川西去了,这样诱使我们轻兵冒进攻打重庆。至于熊兰打探到这件事,其实也不奇怪。高明瞻可能也就是随口问问,要是万县守军中正好有川西人,他就顺手捎走了。他没有想到熊兰一心要反正,更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一言一行。”邓名解释完毕后,就替熊兰向文安之求情道:“熊千总这次虽然又投敌了,可是他确实没有伤害到我们的人,而且还侦查到敌情,立下这样的大功劳。以末将之见,就再饶他一次吧。” “你都答应了,我还能说什么?”文安之不满地说道:“下次你要是真心实意地想替人求情,就不要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来与老夫讲;而是要先与老夫说,等老夫准许了再去答应他。” “督师指点的是,末将知错了。” …… 从奉节的好马之中挑出来六十几匹,邓名带着二十名卫士和朴烦乘上船只,几百名士兵也一起登上船只向上游进发。上次去川西的时候,邓名等人一直乘船直达长寿,然后再下船奔赴成都,但这次有万县挡着,邓名要想去长寿就需要先解决万县的问题。 云阳眼下已经重新控制在明军的手中,留守的清军哨探见到明军的先头侦查部队后就立刻撤退。抵达云阳后,邓名就带兵下船休息,交给朴烦一匹快马,让他立刻返回万县报告熊兰。 “为何先生不让熊兰诈败,然后混进重庆去?”穆潭问道。在路上他向邓名提出这个建议,但被邓名当着朴烦的面否决了。 “重庆的清军兵马众多,他混进去也不一定有用。而且,第一他可能会被识破,第二就算没有被识破,清军也可能把他杀了以儆效尤。熊千总没有几个手下,又因为是妾生子,人人都看不起他,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邓名答道。 “是有些危险,但这也由不得他啊,他罪过那么大,让他将功赎罪,他敢不答应么?”穆潭有些奇怪地说道:“试试看总没有什么坏处。” “对我们来说是坏处不大,但对熊兰的坏处就很大了。他之所以再次投降我们,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会给他留一条活路。”邓名摇摇头:“若是他觉得活命的机会不大,说不定就一狠心,跟着虏廷干到底了。” 在朴烦到达的当夜,熊兰突然发难,把王明德留在万县的一千多清军士兵一网打尽。这些留守的清军士兵对熊兰的过往也有所耳闻,知道他在投降清军以前,把不肯投降的明军都放走了,还当众宣布他笃信什么“人各有志”的格言——这更证明了熊兰是个草包,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和这些清军相处时,熊兰亲口承认了这些事,不但自称心肠软,还说自己信佛,不愿杀生。 得知云阳失守后,王明德的手下觉得熊兰这个草包未必有胆子第三次投降邓名,却没有想到熊兰翻脸不认人,动手的速度如此迅速。而且下手稳准狠,根本没给清军任何反抗的机会。 “熊贼,你不是说人各有志么?”几个王明德的军官被五花大绑地押去地牢,路上绝望地高喊着。 熊兰的师爷秦修采站在旁边,听到呼喊声后不由得冷笑一声。在他的记忆里,这般手段才是熊千总的本色。只要熊兰不杀邓名的人,将来邓名也不会杀熊兰;但如果是跟高明瞻和王明德打交道,放了这些军官又有什么意义? “把鞑子统统都关起来,不许给他们饭吃。”秦修采威风凛凛地传达熊兰的命令:“可是不要杀他们,等邓先生来了再处置。” ------------ 第二十三节 援助 虽然朴烦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熊兰的命令,但是他对再次投降明军还是有些担忧——以前朴烦并不太清楚清廷到底强大到什么地步,不过这次和熊兰一起投降后,王明德的军官给朴烦讲了不少明军战略形势:四川虽然很大,但是陕西也不比四川小,人口还要比四川多,川陕总督李国英已经全取陕西,四川也占了一半,胜负已经很明显了;更有一个军官说,控制这么大地盘的李总督和朝廷一比,都算不上什么,现在朝廷的疆土从南走到北,至少要走上个两、三年的样子。 朴烦觉得从万县到重庆、或是万县到奉节就已经很远了,要走上十几天,四川更是大得没边了。朴烦当兵前的亲朋别说走出四川,就是万县附近都没离开过,那时要是听说谁去过陕西,那对朴烦来说就和天外来客差不多了。从军后朴烦的见识虽然增长了不少,但听清军军官说,清廷的控制疆域光走就要春去秋来地走上几年,他还是感到难以想象,这地盘得大到什么地步啊? 清廷既然控制了这么大片的土地,朴烦心里难免就会有畏惧感,觉得清廷的那个皇上要比控制奉节、三峡的文督师要厉害得多。因此在关押好俘虏后,朴烦就向熊兰和秦修采提出了个疑问,那就是和这么庞大的清廷作战,是不是太危险了。 秦修采觉得,普通士兵最好糊弄,大部分士兵连北京到底距离四川有多远,到底是云阳一个县人多还是山东一个省人多都分不太清楚。由于对天下形势的无知,所以对清廷也没有太多的畏惧;但朴烦这种军官就稍微麻烦一些,由于不是对实力对比一无所知,所以会胡思乱想。 “正是因为太远了,所以我们要投降邓先生。”秦修采马上替熊兰解释起来:“从四川到北京,走路都要走上好几年,而邓先生从奉节过来就要半个月,你说这到底是鞑子皇帝厉害还是邓先生厉害?”见朴烦还有些不明所以,秦修采摇头晃脑地说道:“若是我们不投降邓先生,鞑子皇帝要好几年才能知道邓先生来打万县了,知道后皇上总要再问一声吧,到底邓先生带了多少人来打熊千总,这总不能不问吧?” “是,是。”朴烦连忙点头,对秦修采的话非常赞同。 “从北京一路走来,又要好几年,等问清楚了又要好几年地走回去,就算只问一次,或者前前后后也要小十年了。”秦修采反问朴烦道:“你觉得,我们能顶邓先生十年么?” “十年?”朴烦大吃一惊,当初邓名的万县一战,杀得谭诣血流成河,成千上百的尸体铺满了城外的山野,当时看到那番场面后,朴烦的腿肚子就直打哆嗦;直到现在,有时在万县北方的山林里,还能看到那一战后遗留的骸骨——谭诣的大军可是五千多人啊,是现在万县熊部的两倍多,两个时辰就被邓名杀得精光——清军军官有时会谈起的湖广、南京之战,那些消息对朴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但他对万县一战的经过记忆犹新,这次去云阳见邓名的时候,朴烦虽然比当初好很多了,但依旧非常害怕:“别说十年,就是十天,嗯,就是一、两天也顶不住啊。” 这话语脱口而出后,朴烦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担忧到底有多么愚蠢,满脸羞愧地向熊兰和秦修采道歉道:“多谢师爷指点,卑职真是糊涂了。” “没事,有不懂的就来问我,或是问师爷都行。”熊兰大度地挥挥手,让朴烦出去了,熊兰对此人非常满意:因为朴烦不问对错是非,一律照着他吩咐去做,就像这次心里明明有担忧,但还是先不管不顾地把熊兰的交代办成了,再来提出质疑,这种手下用着就是放心啊。至于能力和知识问题,这并不是熊兰所关注的,他自己就很有本事,再说还有个师爷秦修采可以商量,手下要都是朴烦这种任劳任怨的就最好不过了。 据秦修采所知,万县军对邓名的畏惧远甚高明瞻和王明德。秦修采虽然不承认,但他其实也一样,首次遇到邓名时秦修采就在谭弘身旁,几千大军被邓名带着一群散兵游勇就打垮了以后,秦修采也没有了对抗邓名的勇气,感觉自己在对方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之前秦修采反对向清军投降,而这次双手赞同熊兰反正。其他人的见识不如秦修采,在他们心目中谭弘的地位也更高高在上,自从这些人本来视为天神一样的谭弘,被邓名五花大绑地押来后,他们对邓名的畏惧就已经开始了。其次就是万县一战,给这些人巨大的视觉冲击,那一战结束后,好多谭弘的军官都吓得瘫倒在地,其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杀过的鸡都没有邓名那天杀的人多。 而高明瞻和王明德显然没有这样有气势的出场,早在他们抵达前熊兰就摸清了他们的动向,向清军投降的准备工作也都已经完成。看到几千清军抵达城下时,万县守军有不少人甚至有这样的联想:和当初谭诣的兵马差不多,要是邓先生在,估计又是一个下午就打发了。 今天下午朴烦返回后,给万县守军带回了邓名已经离城不远的消息,结果熊兰也不用再进行什么煽动工作了,大家立刻达成了一致意见,马上倒戈立功赎罪——这些万县军官把对邓名的恐惧,统统发泄在了清军头上。 事后倒是有一些军官和朴烦一样产生后怕,觉得要是邓名又走了,而清军再来,他们就不太容易投降保命了,对此熊兰根本不以为然,他对秦修采说道:“要是邓先生来攻城,我手下这帮人肯定不会抵抗的,就算当头的鼓起勇气想打一下,手下的兵都能先跑了。” “东家说的对!”秦修采知道熊兰说的确实是实情,真打起来万县的守军完全不可靠,只能指望王明德留下的那些清军,可是其中大部分也是壮丁,就凭几百个披甲还想挡住邓名?要是这么容易,那湖广、南京的清军又怎么会一溃千里,连总督都被打死了两个?虽然川陕总督衙门拼命宣传,声称邓名在武昌遭到了严重的挫败,但熊兰和秦修采显然都不这么看:“眼前一关都过不去的话,想几年后的事情有什么用?” 为了安慰熊兰,也像是为了安慰自己,秦修采说道:“邓先生一听说四川有险,就急速赶回,这说明邓先生不会放弃四川啊。有邓先生在,还怕什么鞑子么?” 熊兰点点头,当初他刚听说邓名去湖广后,心里也很是失落,觉得对方不会再关注四川了。熊兰对邓名同样深感畏惧,很清楚若论打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也和秦修采有相似的考虑,要首先设法度过眼前的难关;不过除了这两点外,熊兰偶尔还会冒出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个念头他并没有和任何心腹手下提起过,其中也包括秦修采和朴烦。 “我虽然是个妾生子,不过父亲、生母、嫡母都是汉人啊,这头发和衣服虽然不值得用这条命去换,不过……”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办妥,熊兰在等邓名来万县的时候,这个念头突然又一次冒了出来:“不过若是有的选,还是能保住头发最好。”想到这里,熊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脑壳。但和往常一样,这个念头也就是存在了一瞬间而已,熊兰立刻把它赶出了脑海,更自嘲道:“我可不想断头留发。” 自己居然会有这样迂腐的念头,熊兰不禁感到很可笑,这也是他不曾对心腹手下提起过这个念头的原因——熊兰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想,更不用说手下。 …… 邓名又一次来到万县城前,熊兰带着万县守军官兵出城,用传统的熊氏礼仪来迎接他,那就是:军官人人自缚双手,按照官职的高低分先后,在道路两边跪了一地。 看到邓名抵达后,精通熊氏礼仪的万县军官齐声高呼:“死罪!” “好吧,都起来吧,这不是事先已经都说好了么?你们反正,我不计较。”邓名没有像王明德那样给熊兰亲释其缚,而是招呼位于熊千总身后的士兵们:“给你们的千总松绑。” 上次熊兰在向邓名投降时,还耍心眼系了一个活扣,可这次他绑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死扣,还系得挺紧,士兵们折腾了半天才给熊千总解开。 “上次万县之战熊千总没有立功,所以事后也没有什么奖赏,只是给了个千总的名头。”等熊兰的的绳子被解开后,邓名就当着万县众人说道,这个理由虽然没有什么错,但其实并不是主要原因,归根到底还是熊兰的出身让人看不起,这点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但实际上熊千总就是万县之主,马上管军、马下管民。我和文督师已经说过了,从即日起,熊千总就是万县县令兼守备,挂游击衔。” 熊兰忙不迭地称谢,正常情况下,得到官职的官员应该赌咒发誓效忠朝廷,不过熊兰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地步,只说一定勤奋工作,不让文安之和邓名失望。 对此邓名也心知肚明,点了点头表示对熊兰的表态很满意,至于被熊兰抓住的俘虏,邓名也当场做出了决定:所有的军官都送去奉节关押,听候文安之的处置;至于普通的士兵,则尽数交给熊兰,无论是用来屯垦还是补充战兵,他都可以一言而决。 接下来邓名又视察了一番万县,接着这个机会,熊兰趁机向邓名展示了一下他的治理才能。虽然万县只有两千屯垦兵,但熊兰开垦了小一万亩军屯,今年打出了一万五千多石的粮食。这个亩产量已经和奉节等地相当了,考虑到熊兰今年才走马上任,万县刚刚易主,邓名觉得这个成绩就不错了。 军屯的效率一直比较低下,无论是奉节还是三峡,军屯的亩产一般也就是一石出头,大概也就是民田的一半,而且士兵能够负责的田地也比较小,平均一个屯垦兵也就是能够耕作两、三亩地而已。而万县的屯垦兵负责的土地面积超过一倍,亩产也还可以,邓名就询问了一下熊兰的经验,若是不错的话可以向奉节等地进行经验介绍。 熊兰自然是抖擞精神,把他今年苦心思索出来的各种奖惩条例都罗列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给邓名讲述了一番。 邓名听完后也觉得很不错,就夸奖了熊兰几句,然后和卫士们研究此事。 这些卫士虽然有战争经验,但除了任堂外,其他人对如何治理内政都没有经验,兴趣也都不大。 所谓有经验的任堂其实也是半桶水,幸好随行的还有不少奉节士兵,邓名最后从其中找了几个曾经从事过屯垦工作的人,把熊兰的条例说给他们听,问他们有什么意见。 曾经负责过屯垦的军官对熊兰的条例显然不以为然,但一开始也不想对邓名明说到底为什么不可行,经不住邓名的再三询问,最后总算说道:“提督,万县只有两千人,当然事情都很好办。” 据这些奉节的军官说,军屯产量低下的主要原因就是屯丁偷懒,对于这个问题以往的才智之士绞尽脑汁,设计出种类繁多的奖惩办法,但是收效并不大。就比如最简单的一个挑水问题,只有在军官监督的时候,屯丁才会老老实实地挑水,而且还会在军官看不到的地方偷懒。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得制定条例规定负责挑水的屯丁每天必须要挑多少桶水,如果完不成就要受罚;作为对策,屯丁就会设法用小桶,以减轻劳动量;如果规定了桶的大小,屯丁就会设法不装满。 在奉节军官的口中,这个其实就是一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比赛。熊兰刚刚接手万县,一门心思要赶出点成绩给上面看,亩产稍微大一些是很正常的;而且万县人不多,熊兰能够直接到一线监督,下面的人想偷奸耍滑也不容易。 “这些主意不是没有人想过,比万县这里的办法还多,还精细,但最后依旧什么用都没有。”奉节军官声称,这只是他表面上对邓名说的原因,还有一些理由是下面的人心照不宣的。那就是复杂的人情网络,亲朋偷懒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负责军官也要捞一点自己用的油水。万县现在可能这种损耗少一点,所以看上去效率高一些,不过长期看来,这个效率肯定会不停地下降。 不过就算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军屯依旧比民屯拥有不少优势,也是夔东方面普遍采用的方法。不过这点奉节的屯垦军官也没有和邓名提,因为他们都听到过传闻,说是邓名不打算在川西采用军屯模式。有经验的人并不是很多,其中没有人愿意惹大人物不快,尤其是掌握下面人的前程、生死的大人物。 …… 贵阳。 最近几个月来,吴三桂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在得到把云南封藩给他的许诺后,吴三桂就一直想努力进取,尽早夺回昆明,把自己的封地拿到手。为此吴三桂甚至采用了涸泽而渔的模式,在贵州境内征收一半产出作为赋税。 年初吴三桂定下这种政策时,以为这种高赋税不会维持多久,等今年收获后,肯定能够从清廷要来大量的物资。等拿下了云南,把李定国赶走后,吴三桂需要的军费也就可以大大减少。吴三桂本来盘算着,那时可以借口边境不稳,继续向朝廷讨要大量的补给,然后在自己封地内进行减税,让藩国可以迅速得到恢复。 但随着湖广战事的展开,胡全才二话不说就截留挪用了本应给吴三桂的大量物资;更讨厌的是,无能的胡全才还兵败身亡。吴三桂伤心的想到,本该属于的他的东西结果全便宜了邓名了。 得知郑成功侵入长江后,吴三桂就断定今年他不太可能获得更多的补给了,无论闽军成败与否,清廷都不会再向西南投入大量资源:即使能够击败郑成功,清廷的赋税重地也被搅和得一塌糊涂;如果闽军得志,那吴三桂估计就会接到撤出西南,反攻江南的命令了。 事态也确实朝着吴三桂预料的方向发展的,邓名也去东南掺乎了一通,当看到邸报上列出的那长长一排免税地区后,吴三桂叹了口气,知道今年西南休想得到任何补充,就是明年能有多少也很难说。 既然吴三桂从清廷那里拿不到东西,那他对养活贵州的十万大军就有了很大的抵触心理:虽然吴三桂已经设法把耿藩、尚藩等诸多援军都轰走了,但剩下的军队还是太多了,清廷不给补充后,这些人就是在吃吴三桂的封地产出。 今天吴三桂把赵良栋找来,掏出一封信给他:“川陕总督李国英来信了,他说邓名已经返回湖广……”现在李国英尚未得到邓名行踪的确切消息,对邓名下一步的行动也都是猜测而已,不过吴三桂倒是说的斩钉截铁:“邓名势必图川,若是图川势必要拿下重庆,把川西、川东连为一体。若是被邓名得志,朝廷平定四川势必要多费周折。” 前几个月吴三桂一直想把部分部队的开销转嫁给周围省份,虽然他成功地塞给了两广一些人,但一直无法在湖广张长庚那里取得突破——尽管丢了半个湖北,但张长庚拒不向朝廷提出求援要求;张长庚还对吴三桂声称,若是他私自派给援军,那湖广绝对不承担援军粮饷,需要他们自带干粮,湖广方面更不会为此用银子和粮食来报答平西王。 吴三桂对此的评价是要钱不要命,愤恨之余就满心盼望邓名把张长庚也宰了,换个更看重性命的湖广总督上台,只可惜邓名让他失望了。 “李国英请求我们出兵援助他,他已经向朝廷提出了求援的要求,贵州和四川乃是邻省,守望相助也是应该的。”吴三桂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赵良栋的脸色:“将军可愿去重庆走一遭?” ------------ 第二十四节 川西 赵良栋看着手中的信,心中涌起一股股的怒火。他十几年来出生入死地替清廷卖命,不仅为自己挣来了官位,更赢得了甘陕一带绿营的尊敬。正是因为赵良栋颇有勇武之名,洪承畴才会点他的名字,要他到湖南长沙幕府效力,正面抵挡李定国的进攻。到了湖南之后,赵良栋也不负洪承畴的望,又替自己在功劳薄上写下浓墨重彩的几笔。 去年对西南永历朝廷的大举进攻,是清廷的倾力一击,朝廷物资供应充沛,更许诺等到消灭南明后就重赏在此役中立功的将士。赵良栋认为这是他最后一次立功的机会了,南明覆灭后就是天下太平,赵良栋也可以凭借着多年来的功劳安享富贵。和吴三桂这些汉人不同,赵良栋在阿济格手下效力的时候就已经因功抬旗,将来北京一定会给他这种汉八旗将领在繁荣的地方找个美差。 可现在吴三桂竟然要赵良栋去李国英手下效力! 李国英算什么东西?赵良栋以白身投入刚入关的阿济格旗下时,李国英正和左良玉一起被闯军赶着到处跑,左良玉死后李国英在江北投降了清军,当时是总兵,过了很多年还是总兵。在陕西,李国英靠着拼命巴结吴三桂才一路官运亨通。洪承畴把甘陕的精兵强将都调走了,留下的李国英属于矬子里拔将军才当上了总督。在靠军功从小兵一路升为大将的赵良栋眼中,李国英根本没有威信。 更关键的是待遇问题。进攻云贵是北京亲自过问物资,军饷、粮草一概从优,而且不会有短少问题,但四川和陕西到底穷成什么样,赵良栋自己心里也有数。若是带兵去了四川,赵良栋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被李国英当成嫡系对待,到时候若是物资不足会先克扣自己的,而打仗的时候,进攻时必然被当作前锋,撤退时必定负责后退,功劳簿上还不会先写自己的名字。 “我不去!”赵良栋恨恨地吐出这句话,他感觉只要自己不松口,吴三桂也没法硬要他去四川。赵良栋被划入西征大军序列,是洪承畴安排、朝廷首肯的。 说完这句话后,赵良栋就瞪大了眼睛和吴三桂对视,憋足了一口气要和平西王硬抗到底。 对赵良栋的反应,吴三桂也并非完全没有预料。其它背景不像赵良栋这么雄厚的,已经被他轰走了不少了。尤其是一些两广的杂牌部队,恐怕是昆明大火后最悲惨的一群人。当初攻陷昆明的时候,吴三桂就借口大事已定,把耿继茂和尚可喜的嫡系部队礼送出境,剩下的两广兵将都是不太受两广重臣待见的人,吴三桂从中留下了一些看上去有战斗力的部队,打算施以恩义收为己用。但昆明大火后,退回贵州的吴三桂自己手里也不富裕,又被胡全才截留了补给,只好先拿这些杂牌部队开刀,随便给几天的粮草就逼着他们回老家。 除了两广的部队外,从江南来的军队吴三桂也想赶一些走。比如那个戴剑雄,本来他的老恩主郎廷佐也已经同意了,因为郑成功入侵,打算让戴剑雄回师增强防备。但突然遭到邓名的攻击后,这件事就耽搁下来了,等形势稳定后,新上任的蒋国柱一推二六五,说戴将军就留在西南效力好了。 “既然赵将军不愿意为国效力,那此事就算了吧。” 出乎赵良栋的意料,吴三桂根本没有强迫他的意思,点点头就让赵良栋离开了,这让憋了半天气力准备大吵一架的赵良栋感觉好像一拳打了个空。 离开平西王在贵阳的临时王府后,赵良栋还有些疑惑,对能如此轻松过关,他也感到又庆幸又难以置信:“莫不是平西王念起我当初帮他栽赃洪承畴的功劳了?”赵良栋刚才还打算把此事搬出来,提醒吴三桂莫要忘记,在昆明之变中赵良栋是站在他的一边的。 “不对,若是吴三桂真念着这个,他就不会想轰我走了。”赵良栋摇了摇头,但其它的理由一时也想不出来。 赵良栋走后,平西王又把其它甘陕名将,张勇、王进宝他们也都找来。和赵良栋一样,这两人也死活不肯去四川为李国英效力。 这两个人本来都是明朝的秦军将领,李自成攻陷西安后,他们就投降了李自成,等满清来了以后,他们又投降了满清。虽然吴三桂镇守汉中时他们也是吴三桂的部下,但并不属于关宁军嫡系。这二人都还没有抬旗,吴三桂不用那么客气,把二人挖苦讽刺了一番,暗示他们贪生怕死。 不过吴三桂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有进一步相逼,他已经想好了对付这些陕西兵的对策。等张勇和王进宝先后垂头丧气地离去后,吴三桂就把掌管自己藩库的管事叫进来,问道:“给张勇和王进宝的粮食,现在掺了多少沙子了?” “启禀王上,每十九石粮食,就掺一石的沙土,凑成二十石给他们的军营发下去。”藩库管事老老实实地答道。 “给他们吃得这么好,怪不得他们不肯走呢,”吴三桂马上吩咐道:“从今天开始,给他们二人的粮食里再掺一成的土;干草里掺一半的青草,军饷发三成。” “遵命,王上。” “嗯,还有赵良栋。”吴三桂捻须琢磨了一会儿。由于赵良栋是旗人,又在昆明大火后帮了吴三桂的忙,所以吴三桂一直给他嫡系部队的待遇,但今天既然赵良栋不识好歹,那就莫怪平西王不客气了:“以后不给赵良栋整头的活猪了,给他的肉一概给母猪肉和猪皮,米里也掺点沙子,不用很多,先咯咯他的牙。” 管事领命而去后,吴三桂又思考起治理贵州的问题来,如果继续在贵州横征暴敛的话,很快就会有很多百姓活不下去,民生也会变得非常困苦。贵州变得贫困不安并不符合吴三桂的本意,但现在若不抽重税的话,吴三桂就无法维持大军,而且现在平西王也没有把握到底会在贵州呆多久:“若是邓名、郑成功再次攻打江南的话,朝廷会不会把我调回去呢?要是那样的话,皇上肯定要拿另外一省来补偿我,那现在从贵州多拿点反倒是占便宜了。” 过了一会儿,卫士报告李国英的使者又来求见,这个使者即将返回四川,临行前来见平西王,询问吴三桂要他带什么样回复去给川陕总督。 “让李总督放心吧,他在本王手下效力那么多年,我岂会不施以援手?”吴三桂呵呵笑道:“我已经和赵将军、张将军、王将军他们说过了,他们也都欣然要回川效力,就是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想必李总督也知道,一年多以前,本王的大军就是走的娄山关那条路,现在那里已经很难征集粮草了,本王也要给几位将军准备一些粮食啊。” …… 邓名并不打算在万县多呆,他又等了几天,数千明军从奉节赶来,有这些兵力在旁边监视,熊兰也就没有再次倒戈的机会。见万县的局面已经变得平稳,邓名就打算离开,熊兰赶来送行,他本以为邓名是要返回奉节,但看邓名手下把大批的辎重和马匹装上船,又感觉不太像。 “实不相瞒,我打算去成都。”邓名考虑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熊兰,就实话实话:“多亏了熊县令的情报,我才知道成都遇险。” “提督大人亲自赶去吗?”熊兰吃惊不小,急忙劝道:“提督遣一使者去成都报警便是,何必亲自跑这趟?”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邓名微笑道,大批明军从奉节赶来万县,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监视熊兰,而是为了给即将着手攻击重庆的大军做预先准备,这点邓名也没有向熊兰隐瞒,还鼓励他好好做事,让明军上下刮目相看。 邓名鼓励完熊兰后,就又去检查行装。熊兰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把朴烦叫来,对他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千总了,当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看住万县。” “大人要去哪里?”朴烦愣了一下,急忙问道。 “我要去一趟川西。”熊兰简要地解释了几句,然后唤来了秦修采,让他陪自己去见邓名。 “提督,卑职打算点选万县精锐,和提督一起去成都。” “嗯?”邓名对熊兰的这个要求感到很惊讶,随即就连连摇头:“不必了,你安心把守万县便是。” “提督打算攻击重庆,这里根本没有用的到卑职的地方,但是川西那边兵力薄弱,或许有卑职能够效力的地方。”熊兰的态度很坚决。 刚才邓名以为熊兰只是聊表忠心,所以没有在意,见熊兰一脸严肃后,邓名也严肃起来:“熊县令为何会请命去成都呢?” “提督明鉴,首先是这里确实没有用得到卑职的地方。卑职三番五次的倒戈,督师根本不会信得过卑职,莫说是去打重庆,就是为大军整理粮草恐怕都不会放心,若是卑职还留在万县,督师恐怕还要多留人来盯着卑职,而不能全神贯注于前线。”周围没有其他人,熊兰老老实实地把心里的念头和盘托出:“卑职留在这里,对督师和提督都有害无益。” “嗯,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心里恐怕也在担心,万一前线受挫,督师担心你反复就会先把你拿下了。”邓名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呢?” 熊兰知道邓名说的也是真话,明军的攻势一切顺利还好,若是遇到不顺,不管是文安之或是留在万县监视他的明军军官,都很有可能为了以防万一先把熊兰抓起来再说。到时候邓名不在附近,熊兰对是否能保得住性命没有把握,就是明军随便找个借口要杀他,多半也不会有人为他求情。 “卑职带着心腹手下去了川西,督师就可以放宽心了,而且提督也确实需要更多的兵力。” 邓名想了想,又微微摇头:“但我手下都是一人三马,你跟不上我的。” “此事倒也无妨,提督先行,卑职带着人随后赶去,就算晚几日,也终究是能赶到的。” 邓名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要带多少人去?” “大概三百个,兵贵精不贵多。”熊兰答道。 “我不会为了照顾你而耽误行程的,你要自己准备粮食,而且一路上也要自己找向导,风险并不算小。”邓名提醒道:“重庆周围现在敌军云集,和一年前可不大一样了,你要想好了。” “就算风险大,也不会比留下大多少了,而且提督说过,要卑职努力做事,力争让人刮目相看。卑职留在这里努力做事也做不出什么名堂,而且万一被误会是在打探军情,想要投降鞑子,结果被督师大人处斩了,卑职岂不冤枉?” 听熊兰说的滑稽,邓名哈哈大笑起来:“好吧,我同意了,你可以自己去,不算擅离职守。” 熊兰连声道谢,马上就去召集人马,打算乘坐几条船跟在邓名的身后。 李星汉看着熊兰远去的背景问道:“先生为何同意他?他根本帮不上什么忙的。” “是啊,他这些兵从未打过仗,又要背着粮食步行,还要沿途收集食物,怕是要几个月才能到吧?”任堂也觉得熊兰他们起不到丝毫作用,附和李星汉道:“就算他们最后赶到了成都,估计也只能当作辅兵用。” “是,还有可能他们会迷路了,好久都没赶到。”邓名认可李星汉和任堂的判断,在这个时代,一群万县兵到川西打仗可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是他们也称不上什么精锐,装备、士气更是可疑:“可他说的没错,要是留下的话,没有我给他说情,督师说不定哪天就把他处置了;其他的军官也可能会找他的不痛快,到时候不会有人替他出头说话的。嗯,别说其他人,就是真有人害了他,我事先知道也就罢了,若是我来不及阻止,难道真会为了这么一个三番四次反复的人,追究从江南跟我到这里的部下吗?” 任堂和李星汉都没有说话,但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想说:“提督你也知道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啊?” “既然他想挣扎图存,只要他没有妨碍我,没有伤害别人,我也不会阻拦他,万县这里确实有他没他都差不多,反正他也就是出去躲避个风头,未必会真的去川西。等将来我回来后,不管他有没有立功,我都当面夸奖他几句,称赞他一番,这样其他人也就会对他放心了。” 乘着从清军那里缴获来的船只,熊兰带着秦修采和其他二百多心腹手下,紧跟在邓名的船队后面,一起向着上游方向驶去。 在铜锣峡前,邓名带着卫士们下船登陆。虽然重庆一带的清军比上次邓名路过时要多,但周围的情况则和以前差不多,到处都是荒无人烟的无人区,邓名一行跑上一天也经常见不到一个人影。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十几天,邓名一行沿途无处补给,有时还需要打猎补充一下食物。 一直到了龙泉附近,邓名他们才看到了其他人类的踪迹——是一个明军的烽火台。 看到所上飘扬着的红旗时,邓名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看起来成都还没有遭到袭击。更让邓名赶到高兴的是,上次他来成都时,这里并没有明军的驻军,现在既然建立了一个烽火台,那就说明成都的情况要比上次他来的时候要好。 不过哨所的警戒情况一点儿也不好,邓名是清晨抵达龙泉的,他一直带着人冲进了烽火台,里面的守军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几个呼呼大睡的明军士兵被卫士们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被带到邓名面前时,依旧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见到邓名后,烽火台的小头目吓了一大跳,上次邓名来成都时,这个小头目就跟在刘曜背后,因此认得邓名。 “邓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是要去都府吗?”这个小头目不但不知道川东的动静,也不知道邓名现在自称四川提督。 “当然是去都府,难道我会专程来一趟龙泉吗?”邓名不满地说道:“你们的戒备怎么如此疏忽,不知道要轮值守夜吗?” 几个卫兵都说不出话来,小头目更是害怕得很,生怕邓名动怒要杀他。 “这次我不追究了,以后不许再这样。”邓名倒没有与这几个小兵计较,而是要他们拿粮食出来,帮着喂马,稍微休息后他就要赶去成都。 烽火台的士兵如蒙大赦,立刻跑回去寻觅粮草。知道平安无事,火台的小头目也放下心来,告诉邓名这个烽火台已经建立大半年了,但是建成以来别说人影,就是鬼影子都没有见到一个,结果守军也就因此懈怠了。 这个小头目还向邓名报告,这条路上其实还有隐蔽起来的明军暗哨,这是成都为了能提前发现重庆派兵来攻而准备的,但是烽火台这里没有接到任何警报,说明沿途的暗哨也没有发现邓名一行。 见邓名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这个小头目又急忙解释道,虽然没能发现邓名,但如果清军出动大军是肯定会被发现的。 “若是鞑子大军前来,他们难道不会派出斥候搜索吗?在你们发现鞑子的大军前,你们就已经被鞑子的斥候干掉了!”赵天霸斥责道。 “若是我们连续两天不回报平安,都府也会知道的。”小头目垂头辩解了一声。 “是,都府或许会警惕,但你们的命就都没了。”邓名摇头道:“算了,记得以后不要这么大意就好。” ------------ 第二十五节 蒙蔽 邓名本想休息半天就动身,但在龙泉停留的时间却比原本预料的要长。十几天奔波下来,邓名和卫士都已经非常疲惫,在路上还不觉得,一旦有了歇脚的地方,这一身的疲劳就都涌了上来。烽火台的士兵给他们烧了水,等洗完澡休息一会儿,大家都不想马上走了,邓名也是如此。 因为一路上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做个人卫生,每个人的衣服都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好不容易洗了澡,谁也没有勇气再穿上肮脏的衣服。最后邓名决定在龙泉这里住一天,顺便让大家把衣服洗一洗。 总算在屋顶下面舒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起床后邓名感到腰腿都有些酸痛。烽火台的士兵已经向成都进行了汇报,刘曜、杨有才和刘晋戈得到了邓名一行前来的消息。成都派了一队人来迎接,见到邓名后,为首的使者就向他报告道:“提督,刘帅已经派人去剑阁方向打探了。虽然剑阁的形势还不清楚,但昨天江油那里倒是有使者回来报告一切平安。” “嗯,这样就好。”邓名听使者这么说,心里也踏实了不少。他和卫士们穿上已经烘干的衣服,和刘曜派来的使者一起前往成都。 上次来成都的时候,郊外一个人影都没有,但这次气象大不相同,到了成都附近,邓名看到了大片开垦出来的田地,还能见到一些明显是刚搭建起来的简陋农舍。 “都府已经开垦了很多田地了吗?”邓名见状就向使者打探起来。 “正是!”使者一脸的兴奋,称颂道:“正是因为提督的善政,大家都勤奋地开垦土地,现在都府周围已经开了三、四十万亩的田。” “这么多啊?”邓名闻言又惊又喜。奉节、万县、云阳一带的军屯都加起来,大概也就五万亩,每岁能够提供不到八万石的军粮,没想到成都才一年就开辟了这么多的田地。 “是啊,提督明见万里。”来迎接邓名的人纷纷恭维起来。成都附近是大片的平原,邓名从冯双礼手中要来的两万名辅兵,几乎都选择长途跋涉到川西来垦殖。到了成都附近后,他们就放火烧掉了土地上的杂草植被,向刘曜借了种子,开始播种。 除了这些辅兵以外,还有一些云南人也跟着他们一起来到成都,这些人都是西营从云南带来的百姓。大部分从云南带来的百姓都被西营的将官编成辅兵,帮助他们开垦军屯。有一些比较富裕的,他们拿出积蓄为自己赎身,免去了军户的身份。听说成都这里有大片无主的良田后,这些人就带着家人翻过雪山,来到成都附近。 “提督请看,”使者指着一处比较大的农舍说道:“这些肯定是滇民的家,他们有家人,所以盖的房子比较好。”从这个农舍过去后,又走了一段,使者又指着远处一个异常简陋的茅棚说道:“这个屋子一看就知道,主人肯定是原来建昌的辅兵,单身汉,舍不得花力气给自己盖屋子,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可以了,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开垦荒地了。” 这些成都附近的新移民并没有形成村落,大片的土地中零星座落着他们的房舍,每个农舍周围有一圈田地。这些新田就像是荒地海洋中的孤岛,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邓名的卫士们看到后都感觉有些奇怪。 “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啊。一开始倒是有人想建村子,但是后来都自己分散出去了。”使者笑着解释道,从建昌赶到这里的人,心里惦念着的都是邓名的许诺,人人想着开垦几十亩土地出来。一些特别有雄心的百姓,甚至琢磨着要为了画出上百亩的地盘来。 今年是第一年,年初又耽误了一些时间,一个男丁肯定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实现他的愿望,只能开垦出有限的一些田地来。但在他们心里,在已经开垦出来的田地外的那一圈荒地,也是他们的领地,不希望被其他的人占据。 已经安家的人若是看到有人想开垦他们土地周围的荒地,就会第一时间赶去,竭力说服新来的人换个地方安居。最常听到的话就是:“这里到处都是荒地,你不用非要挨着我家的门口吧?” 这话确实没错,新来的人第一不愿意起纠纷,第二也有类似的雄心,所以都远远地选一个没人的地方安家。他们在开垦着家周围田地的同时,还憧憬着明年能把更多的土地纳入名下。 邓名抵达成都时,刘曜、杨有才和刘晋戈已经带着人在城门口迎接。当初来成都的时候,刘晋戈还是孤身一人,现在他身后也有了一小队随从,看起来颇有点官威了。 成都城内的景象也和上次完全不同,邓名没有看到种地的士兵,城门也都打开了,城门楼上下都有士兵在站岗巡逻。 “多亏了提督送来的这两万人啊。”见到邓名后,刘曜也是连声称赞着。他告诉邓名,由于有了这两万人的税收,成都的守军已经不需要自己从事全部的生产活动了。 “这么点人就够了吗?”邓名闻言有些好奇:“我刚才听说开垦了大概三、四十万亩田,就算三十万亩好了,这不过三万石粮食的税收,这够都府的守军吃的吗?” “当然不够,不够。”杨有才连忙解释道:“所以我们还是有军屯的。我们也解除了六千多人的军户身份,让他们出去自己开荒。现在守军还有六千人,收了三万石的粮食,再加上军屯的产出,够官兵们吃饱了。” “收了三万石的粮食吗?”邓名有些担心移民的生计,又问道:“他们初来乍到,今年又要开荒、又要种植,还耽误了一些农时,产量怎么样?” “提督啊,我们这里可是天府之国,虽然耽误了一些时候,但是每亩产量也有一石多。”杨有才说每个男丁至少开垦了十二亩地,就算刨去一石的赋税,自己也能剩下十多石:“一个月有一石粮食啊,天天干饭吃饱还有的剩啊。现在大家都说,这粮食多的吃不完,得找个婆娘来帮忙吃啊。” “哈哈,”李星汉听得笑起来:“一个月一石的粮食,莫说是养一个婆娘,就是两个、三个也养得起了吧。” “是啊,这是第一年,产量比较差。今年开出来的田,明年产量翻一番是肯定没有问题的,明年还可以再开几块地。提督放心,都府周围的人都不会饿着的。” “嗯。”邓名连连点头,又提醒了一声:“但即使产量翻番,我们还是要十亩收一石的保护费,不要多了,这样才能鼓励大家好好开荒。” “提督说的是,我们心里有数。”刘曜和刘晋戈一起答应。 来到成都的衙门前,邓名等人就被数以百计的百姓围住了,这些百姓纷纷向邓名发出欢呼声:“十亩一石,提督爱民啊。” 一开始邓名还笑吟吟的,听了一会儿后,眉头就微微皱起来了,等进了衙门后对刘曜等人说道:“怎么喊声这么齐整?是你们教的吧?” 刘晋戈最年轻,闻言顿时变成大红脸。 “提督明见万里。”依旧是杨有才跳出来解释:“听说提督来都府后,这些百姓就涌进都府要见提督,要当面向提督表示感谢。末将想了想,就让他们喊这句,不至于乱哄哄的嚷些什么都听不清。” “是吗?”邓名脸上还有些疑惑:“不是你们强拉来的吧?” “怎么会?”刘曜笑道:“提督这样的善政,当然都是自愿来的。” 邓名又看向刘晋戈,后者也连连点头:“确实都是自愿来的。” “嗯。”邓名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前世在电视上见惯了形式主义,群众表演的场面比今天衙门前的这些人可要逼真多了。过邓名也就是点到为止,并不打算一定要彻底揭露。毕竟现在还不是农忙时间,就算是形式主义,大概也不会影响到百姓的生活。邓名觉得稍微提一句,让成都的守将知道自己不是特别好糊弄的人就可以了,以后大概就不会搞这种门道了。 成都招待邓名等人的饭菜很不错,还有鲜嫩可口的猪肉。杨有才指着那头小猪说道:“今年我们开始养猪了,不过大都还没长大,等明年这些猪长大了,士兵就有足够的肉吃了。” …… 安排邓名休息后,刘晋戈请赵天霸、周开荒等几个人去他家做客。来到刘提刑官的府邸后,主人就让他的亲兵取出一坛酒来,亲自给周开荒他们满上。刘晋戈道:“我知道提督不喜欢喝酒,所以刚才没有拿出来。来来来,今夜我们来喝个痛快。” 跟着赵天霸、周开荒一起来做客的还有任堂和穆潭,这两人也都好酒,刘晋戈一面劝酒,一面拿出珍藏的果子招待客人。 “都府这里的日子不错啊。”周开荒称赞道。 刘晋戈拿来招待他们的酒虽然是刚刚酿造的,但一尝就是知道是粮食酒。周开荒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城内种着地,衙门里养着鸡,可是饭菜伙食很差,更没有酒喝;现在城内、衙门都干净很多,而且有酒有肉。几个人聊起分别以来的经历,一直谈到半夜,刘晋戈又杀了一只鸡给大家做夜宵。 “都府这里,雨水充沛,土地肥沃,种什么都长得好。才开垦的荒地,第一年就能打粮食,确实是好地方啊,比三峡那里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以前都府那么荒凉,主要是因为之前人口实在太少了,而且刘帅、杨帅他们和手下都已经绝望,根本无心生产。”刘晋戈感叹了一声,迟疑了一下,突然说道:“不瞒几位兄弟,其实我还有点秘密,不过你们得替我向提督保密啊。” “什么事?你娶老婆了吗?”周开荒大笑着问道。 刘晋戈嘿嘿笑了两声,没有马上回答。 “尽管说好了,我们替你保密。”几个客人都喝了不少,纷纷大声说道。 “今年都府周围开了三十八万亩地,但我们收的粮食其实不止三万八千石。”刘晋戈轻声说道。 “哦?你收了多少?”周开荒随口问道。 “大概收了十万石吧。”刘晋戈心平气和地答道。 “什么?”周开荒大叫一声:“你们收了十万石?提督不是说十亩才可以收一石的吗?” “提督让我收的是保护费,这一笔是三万八千石没错。但是这些人是新来的,都向刘帅、杨帅借的种子,还借了农具,这些东西总要算利钱的吧?”刘晋戈不慌不忙地答道:“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吧?” “可是,那也收不出六万多石粮食的利钱吧?”任堂忍不住插嘴问道。 “都府的城防也要整备,刘帅打算让这些人服徭役,可为了照顾他们开垦新田,所以把徭役减免了。刘帅就和我商量,既然免了这些百姓的徭役,那让他们多交点粮食总可以吧?”刘晋戈双手一摊:“若是都府防备不善,万一鞑子打来了,百姓去哪里藏身呢?而且在城外修建烽火台,还要供养哨兵,饲养马匹,这些都要粮食啊。你们看,鞑子这不是说来就来了么?” “嗯,嗯。”周开荒吭哧了两声,低头不语。他本想说,都府可不止用粮食干这些事,还酿酒了。不过今天周开荒自己也喝了不少,没法把这声责备说出口。 “这件事,按说应该和提督说一声的。”赵天霸觉得刘晋戈有些自作主张。不过吃人嘴短,今天受到了刘晋戈的盛情款待,赵天霸口气也严厉不起来。 “其实也就是今年而已,等明年他们自己有种子了,也就不用再向都府借了。”昨天得知邓名突然来到后,刘晋戈、刘曜和杨有才都吓了一跳。邓名在湖广和南京的捷报传来后,都府这里也痛饮一场,庆贺邓名的大捷,那时他们都以为邓名会直下江南,然后北伐,恐怕没时间再来成都这里看一眼。 “我们确实是自作主张了,但也是为了提督的大业考虑。”刘晋戈叹息了一声,又动手给几个客人的酒杯斟满酒:“粮食种得再多,如果我军不能从中受益,那么对我军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我们守不住成都,那么这些田地难道是给鞑子种的么?” 没有人能够反驳刘晋戈的话。成都这里的情况有目共睹,赵天霸等人以前没有来过成都,周开荒还不止一次给他们讲述过这里曾经的破败之像。 不管刘晋戈是不是违背了邓名的意思,毕竟成都已经重建烽火和驿站系统,开始养马、生产武器,各个城门也都有士兵在巡逻。 “好吧,我们不向提督讲这件事。”周开荒他们都答应下来。 “要是提督听到什么风声,”刘晋戈又道:“四位哥哥也帮小弟遮掩一下,以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了。” 除了吃酒外,刘晋戈还给几位客人都准备了点礼物,临走时不由分说一定要他们收下,虽然不多,但每人也都有二两金子:“几位兄长,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 除了周开荒外,其他三个人都是初次见面,但刘晋戈表示和赵天霸他们都是一见如故,因此这份礼非送不可:“几位哥哥跟着提督南征北战,花钱的地方肯定不少。” …… 在赵天霸等人去刘晋戈府上做客时,大批川军出身的卫士也被刘曜拉去赌钱。刘曜和杨有才亲自下场,陪李星汉搓麻将,另外一个陪同的也是有游击衔的将官。 今天晚上李星汉感觉手气特别旺,一向逢赌必输的李星汉,一晚上就赢了十两银子。在湖广、南京等地,邓名手边虽然有几百万两银子流过,但他并没有多给卫士多少零花钱,从每月一两长到了二两而已,穷惯了的卫士们还挺满意的。 看到一晚上就赢了几个月的零花钱,李星汉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高兴之余还有些不好意思。中途去方便时,见到了同样满脸笑容的武保平等人。他们也说今天晚上运气特别好,无论玩骰子还是牌九,都是连连获胜,多的赢了十几两银子,少的也有七、八两。 说完在湖广、南京等地的事迹后,李星汉就随口问起成都这里的情况。听到刘曜吐露多收了百姓的粮食后,李星汉也有些吃惊。 “虽然没有十石,但每个男丁至少剩下了五石粮食。”刘曜一边打牌,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都府百废待兴,不得不多收一点,只要保得都府平安,百姓们也是情愿的。” “哦。”李星汉虽然觉得不妥,不过看看自己眼前的银两,也不好板起脸孔说话:“开垦新田很辛苦,若是吃不饱就太苦了。” “两个月一石粮食,吃干饭没问题的。提督仁爱,我们怎么会不记得?再说也就是今年一年而已,烽火台的开销大些,等修好了以后就不会花费太多了。”杨有才说道:“现在都府的库房里还有四万多石粮食,等到提督收拾高明瞻的时候,这批粮食正好派上用场。” ”库房里有这么多粮食,对付高明瞻当然会更有把握,想到这里,李星汉也感觉向老百姓多收一些确实有必要性。 “等高贼来的时候,这些粮食当然要拿出来供养将士,招募壮士。若是提督问起,还要劳烦李千总帮着遮掩一二。等打退了贼人,我们再去向提督请罪。”杨有才说道。 “嗯,杨帅放心,卑职心里自然有数。” ------------ 第二十六节 告状 笔者按:在书评区见到有热心的读者讨论赞助笔者一事,笔者非常感动,不过感觉无此必要,大家看笔者的作品就已经是足够的支持了。 ======================== 今天李延鹏进了城,门口的卫兵觉得他走路鬼鬼祟祟的,眼睛还不停地向四周乱瞟,就把李延鹏拦住盘问了半天。李延鹏如实报出姓名,还有自己居住的地方,以及他今年在成都周围开荒的经历。卫兵虽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但总感觉这家伙有些奇怪,回答问题的时候脑门上还一个劲地冒汗。 但折腾了好半天,卫兵也没有任何发现,把李延鹏全身上下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物品,最后还是把这个农民放过去了。 用背进来的木材和粮食换了一点成都府专卖的高价盐后,李延鹏扫了一下身边的街道,确信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于是就低着头,向城中心的衙门方向走去。在衙门周围转悠了一会儿,李延鹏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两个明军士兵身上。这两个士兵的穿着明显和本地军户不同,衣服和盔甲看上去都要好得多,而且李延鹏感觉他们身上还有一种特殊的傲气。 在李延鹏不停地打量任堂和穆潭的时候,他们也早注意到这个在衙门前探头探脑的人了。不光是任堂和穆潭两人,其他衙门前的卫兵也警惕起来,已经有人朝着李延鹏走过来,想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 “邓先生在这里面吗?”见到有人走过来后,李延鹏额头上的汗顿时更多了,他不等来人开口就抢先问道。 走过来的两个本地军户上下打量着李延鹏,冷冷地反问道:“你是谁?问这个干什么?” “冤枉啊!”李延鹏突然大叫一声,就朝着衙门口那两个打扮与众不同的人扑过去。 还没有等李延鹏扑到任堂的脚下,他就被身边的两个士兵抱住,接着按倒在地,一声怒喝在他耳边响起:“你这厮要干什么?” 虽然被按倒在地,但李延鹏还是拼命地大声喊冤。任堂首先反应过来,快步跑过去让士兵松开地上的人,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找提督有什么事?” “提督?”李延鹏一下子懵了。 “提督就是你口中的邓先生。” “哦,哦。”李延鹏马上大叫起来:“邓先生不是说十亩收一石粮食吗?今年小人辛辛苦苦开垦了十六亩地,打了二十石粮,已经被他们拿走十一石了!” “胡说!”衙门前和任堂他们说话的几个士兵,就是隔壁提刑衙门的兵丁,听到李延鹏的喊声后,这几个士兵都面色大变,呵斥道:“休要胡说,我们什么时候拿过那么多?” 现在邓名并不在衙门里,而是去兵营检查士兵训练和装备情况去了,任堂听完后顿时脸就沉了下来。昨天得知成都这里多收了百姓一些粮食后,任堂心里斗争了很久,最后觉得拿得不算太多,现在大敌当前,不好给同僚拆台;此外任堂觉得农民手里的余粮不少,不至于过不下去,所以就忍住了没有向邓名汇报。但看到这个农民居然跑来喊冤,任堂顿时觉得问题性质严重,他推开提刑衙门的兵丁,把李延鹏带进衙门里询问。 “虽然我已经答应保密,但如果农民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也不能因为一个承诺就继续隐瞒下去。”任堂心里想着,让李延鹏把事情都说出来。 据李延鹏所说,打了粮食以后,提刑衙门很快就来收取十亩一石的保护费,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借用农具的租金、种子的利钱,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李延鹏不懂算学,衙门说多少就是多少,结果要交四石多的粮食。 “还有呢?”这个任堂倒是已经听说过了。 “还有打狼钱……” 李延鹏的话才一出口,提刑衙门的兵丁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这可不是我们收的,是刘帅他们收的。” “都府城外真的有狼,为了让百姓不被狼袭击,杨帅带着兵在城外打了好几个月的狼,前后打死了上百条。从那以后,就再没听说谁被狼叼去了。”另外一个士兵委屈地说道。 “是有狼。”李延鹏也承认道:“杨帅带着兵打狼,小人也是感激的,小人开荒的时候起早贪黑,遇到过至少两次狼了,杨帅打得好。” “那你抱怨什么?”听到对方也承认这是实情后,一个士兵气哼哼的问道。 “可是粮食要得太多了啊!打下粮食后,都府的兵就上门了,说这打狼的钱要算,而且也是利滚利,算起来小人得缴一石粮。” “一石粮多吗?要是被狼咬了,你的命不知道还在不在。就算你命大,受伤了还怎么开荒?”提刑衙门的士兵声音越来越大,气势也越来越盛。 “是,小人知道的。”受到对方威势的影响,李延鹏的声音逐渐变小,不过还在嘀咕:“除了打狼的钱,后来又来收抓蛇的钱、打豹子的钱、打老虎的钱,小人也没听说打了老虎啊。” 提刑衙门的士兵大部分都说不出话来,但有一个喝道:“你这个刁民,就算没打死老虎,但也把老虎赶走了!亏你还知道怕狼,难道就不怕老虎?不怕豹子?” 任堂问了一下,成都府的驻军用这些借口前后又拿走了李延鹏的两石粮。当时李延鹏气不过,就去提刑官衙门告状——邓名曾经对开荒的百姓讲过,如果百姓感觉受到欺压,可以向提刑官申诉——但刘晋戈拒绝受理。 说话间,得到消息的刘晋戈急匆匆地赶来了。见到提刑官进来以后,李延鹏的声音变得更小了,但依旧倔强地说下去:“从刘大人衙门里出来后,小人还被都府的兵捉走,挨了一顿打。” 任堂把李延鹏刚刚叙述的事情对刘晋戈说了一遍,刘晋戈掰着指头一算,叫起屈来:“这也就是八石粮食啊!再说农具、种子钱,还有打狼,这都是事实啊。” “还有损耗呢。”李延鹏豁出去了,他说以上八石都是明面上的数字,但是收粮食的时候,无论是提刑衙门还是总兵府,都要让农民缴纳损耗。理由就是路上颠簸,粮食可能会洒,也可能会翻车掉沟里,所以要多征一部分作为损耗,这些加起来又是一石多;而且后来征税的时候,兵丁还会从腰里掏出个米口袋,从农民家里装一铲子粮食走,他们说这叫征税的辛苦费。 刘晋戈毕竟是个尚未年满二十的年轻人,刚做官没有多久,脸皮还没有磨厚,顿时哑口无言。 “还有盐巴,也越来越贵了,满满一口袋粮食都换不到多少。”李延鹏最后说道:“算上换盐巴的粮食,衙门从小人这里足足拿走十一石粮食了。” “这个也要算?”沉默半天的刘晋戈总算找到了理由,再次嚷起来:“这是刘帅派人去城外煮的石盐,运回来卖的,这个不能算是我收的税啊。” “也就是说你剩下了九石粮食,”任堂想了想,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这些粮食倒是依旧够吃饭的,远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甚至比湖广等地的农民还好不少。想到这里,任堂就转向刘晋戈:“接下去你还要收什么?” “没有,绝对没有了!”刘晋戈发誓道:“最近两个月都没收过了。” 李延鹏证实刘晋戈没有撒谎,最近确实没有新的赋税名目,不过他还是感觉收得多:“总要留下明年的种子粮吧,不然又要借提刑衙门的高利贷。还要继续换盐,剩下的粮食其实不多了,连都府里卖的农具都买不起;小人明年还想多开点地,可是小人自己忙活不过来,本想养牲口的……”李延鹏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牲口、没有农具,他就算想多开点荒地也应付不过来,而且他计划至少养一条狗看门,免得再遇上狼,可这些看起来都养不起了。 “我们现在要和鞑子打仗,你还不知道吧,鞑子要来打成都了。我们多收一点儿粮食,好把鞑子打跑,等我们赶走了鞑子,你们才能安心种地。”刘晋戈耐心地解释起来:“今年稍微忍一下,明年收成会更好的,到时候你就有粮食换牲口了。狼不用怕,杨帅会替你们打的。” “可是要收打狼的钱。”旁边的任堂冷冷地说了一句。 “任兄,穆兄,借一步说话。”刘晋戈把任堂和穆潭拉到旁边,向两人求情道:“有些事我也确实不知道,是下面人自己做的,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他们。现在鞑子要来了,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提督找事。我这个提刑官倒是可有可无,但要是提督责罚了刘帅、杨帅他们,这对大局不利啊。” 任堂默不作声,感觉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要是邓名一怒之下要和刘曜、杨有才、刘晋戈他们算账,那岂不是要内讧了? “这个人我先带走,等打退了鞑子,我一定去先生那里负荆请罪。”刘晋戈说道。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又要打他一顿么?”穆潭问道。 “怎么会?我请他好好吃一顿,让他消消气。”刘晋戈保证道。 “好吧,这事我先不和提督说,不过我跟你一起去。”任堂说道。 刘晋戈确实请李延鹏吃了顿饭,任堂始终在边上陪同,最后亲自送这个农民出城。 等任堂回到衙门时,邓名已经从军营回来了,正在和卫士们讨论训练方案:“这几天剑阁那边就该有消息了,我们就能知道清军到底有没有来,到哪里了。都府这里的士兵吃的不错,身体都很好,但是武器还是差了些,盔甲更几乎没有,我们要抓紧时间造一些……” 邓名给卫士们都安排了训练工作,让他们明天就到军营中去,帮助刘曜他们操练士卒。等到会议结束后,任堂也和大家一起离开。 一直等到天黑,任堂估计同伴们都睡着了以后,他才偷偷摸摸地来到邓名的住处,看到里面好像有火光,他就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里面传出了邓名声音。 任堂推门进去,看到邓名点了蜡烛,正在纸上算着什么。 “提督,我可不是喜欢背后打小报告的人。”任堂首先声明道。 “嗯,当然不是。”邓名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在我说之前,我希望提督能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在打退高明瞻前,就当没从我口中听到过这件事。”现在与邓名独自相处时,他的心腹们都已经用“我”作为自称,长期以来邓名反复的要求和提醒总算见到了成效。 “没问题,你说吧。” 任堂把白天的事情汇报了一遍,期间邓名一直没有说话,任堂也从他脸上看不到喜怒。 报告结束后,任堂说道:“我知道提督任命提刑官,是想让小刘将军和小袁将军保护百姓,但官官相护本来就是常事,小刘将军又年轻,犯错也是难免,希望提督不要苛责他。” “这是我的错。”邓名轻叹了一声:“我不该让审案的人来收税。” 任堂楞了一下,不明白邓名所言何意。在他的印象里,收税和司法从来都是由同一个官员来负责。 不过未等任堂质疑,邓名猛地一抬头,侧耳听去,同时伸手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好像有人来了。”邓名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 确实如此,任堂也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传过来,最后停在了邓名的房门外,接着就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任堂顿时脸色一变,他可不希望被人发现自己深更半夜到邓名这里打小报告,他环顾了一下,就要往床后面藏。但任堂才向床后的方向跃去,就被眼疾手快的邓名一把拉住,急速地对着任堂摇了摇头,接着指了一下桌子。 虽然不明白邓名为何不同意自己躲到更安全的床后面去,但任堂没有时间多做思考,急忙闪身藏到了桌子后面。 “进来吧。” 随着邓名这声吩咐,任堂听到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他躲在桌子后面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接着就听到李星汉的声音:“先生,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是昨天晚上的事,不过先生你先答应我,别生气啊。” “好吧。” “也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没问题,但如果你不小声点,大家就都被吵起来了。” “嗯。”李星汉的声音小了一些:“按说我是不该和先生说的,因为我答应保密了,不过仔细想想,还是应该让先生知道……” …… 李星汉说到半截的时候,任堂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响,听上去像是有人踢翻了什么东西,邓名又发出了嘘声,还有急促的话语:“好像是朝着我这里来的,有人来了吧。” “那……” 任堂听到李星汉慌张地小声说道:“我躲到床后面去。” “不行!”邓名急忙阻止道。 “那我去桌子后面。”好像在李星汉说话的同时,他已经迈步走过来,任堂的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不,你躲到箱子后面去。”邓名的声音又一次传入耳中。 李星汉的脚步声消失不久,任堂又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吧。” “不知道又是谁来了。”任堂在心里猜测着。听到邓名把李星汉藏到箱子后面去的时候,任堂先是心里一松,感到如释重负,但接着又察觉到了什么。拼命回忆了一番刚才自己对邓名报告时对方的表情,任堂确信那上面没有丝毫的惊奇。若有所悟的任堂稍稍转了一下脖子,向床后望了一眼,那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 李延鹏出城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并没有在家里多呆,而是举起火把去邻居那里。 屋子里已经有一群庄稼汉在等他,见李延鹏进来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我没有挨打,刘大人还请我吃了顿饭呐。”李延鹏关上门,在众人中坐了下来:“但也没有见到邓先生。” 听李延鹏叙述了经过后,众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失望的表情。过了片刻,其中一个人收起了失望之色,用一种先知先觉的口气评价道:“我早就说了吧,根本没有用的,他们官官相护。” “这是邓先生手下的人不给通报。要是见到邓先生,邓先生肯定会让他们以后少收些粮赋的。”另外一个人争辩道:“邓先生说过十亩一石,邓先生总是言而有信的。” “邓先生还说过,有不平的事可以去向刘大人鸣冤呢。可你要是不缴粮,刘大人也会给你一顿好打。”屋子角落的一个人用低沉的口气说道,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腿。当初这个人曾尝试反抗,以邓名当初的许诺为由,反对提刑衙门和总兵衙门的征收数量,结果被成都的兵丁打了一顿——也就是在邓名治下,要是搁在以前的官府,绝不会只有几棍子而已。 “可邓先生说……”还有人不服气,依旧试图争辩。 “说什么也没用的。”另外一个人哀叹道:“刘大人是邓先生的心腹啊,好像听谁说过,刘大人曾经在邓先生马前作战,还为邓先生负过重伤。刘总兵和杨总兵,好像还拥过邓先生什么的。” 这些从辅兵转来的农民,并不是特别清楚刘曜、杨有才的拥立之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成都的军官口中流露过类似的炫耀,总之是很了不起的大功。 一边是立过大功的将领,舍命奋战过的心腹卫士,另一边是素不相识的农民。这些曾经在西营中当过辅兵的农民,都不敢指望邓名会为他们做主。 “我们都是单身汉还算好些,我的邻居老张,你们知道吧,他是云南人。”叹息过后,又有一个人出声道:“因为不想在建昌当兵、当苦力,所以兄弟几个凑钱,先把他赎出来,要他来都府这边种地,然后慢慢把兄弟、姐妹、爹娘都赎出来。刚来的时候他还挺高兴,觉得有两年就能赎一个哥哥,然后兄弟俩干上几年,就能把家里人都从军户里赎出来,现在他也断了这个指望了。” “建昌那里多少粮食能把一个军户赎出来?” “男丁五十石!要自己运去建昌,五十石粮食运到库房里,就可以把人领走了。女人二十五石。” “真不少。”有人啧啧叹道:“一个男丁在军屯里干一年,刨去吃穿,冯大王他们能挣到个三石粮?” “两、三石吧。所以给冯大王他们五十石,就相当是干了二十年。要是都府这里真按邓先生说的办,老张明年不行,后年总能把他哥哥赎出来了。不过现在没有个十年、八年是不要想了。” 议论了一会儿后,李延鹏又提起一事:“好像鞑子要杀过来了。” “倒是有这个风声,不知道真假。” “多半是真的,不然邓先生来干什么?” “不知道鞑子会来多少人,都府能不能守得住。” 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后,李延鹏才开口说出他听来的最新情报,确认了清军来袭的真实性。 “邓先生神勇,鞑子未必能够讨得好去,”一个人有些兴奋地说道:“我们要不要上阵帮忙,要是打赢了也许还能领些赏钱。” 这个话题一起,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坐在屋子角落里的那个人,以及李延鹏看过来。这两个人是屋内这群人的主心骨,无论是上次抗粮闹事,还是去找邓名喊冤,他们两人总是愿意替大伙儿出头。 “我不去!”屋子角落里的那个人说道,上次被打一事他仍然耿耿于怀:“赏钱哪里来的,还不是我们缴的?我还没娶媳妇,没有儿子呢,不能为了一点赏钱送命。” 一些人赞同地点点头,还有人依旧看着李延鹏,想看看他们的另外一个领袖有何高见。 “我刚来都府这里时,也担心鞑子回来抢走我们的土地。现在想想,就算鞑子来了,他们也要人种地不是?就算收一半的租子走,也不比都府要得更多。”李延鹏说出了他的打算:“到时候我们机灵点,带着粮食躲起来,无论谁打赢了,我们都回来种地就是了。” ------------ 第二十七节 得兼 门外传来商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武保平和吴越望。但是床后、桌后、箱子后、窗户下、墙角……卫士提出的几个藏身之地都被邓名否决,没有时间争辩了,情急之下卫士只好按照邓名右手所指的方向,纵身一跃跳上桌面,轻舒双臂摸到房梁,利落地把自己悬了上去。 …… 第二天刘曜、杨有才带着数千士兵离开兵营,在校场上列队等待教官。根据邓名的安排,卫士们分成两队,轮流给都府的士兵传授战场经验,两队的人员名单都提前交给了刘曜。 带队前来的是周开荒,他身后跟着任堂、穆潭等人。刘曜把这些教官请上高台,根据事先的安排,教官与台下几千士兵首次见面的时候,首先讲述了一些过去的战绩。这种安排不但能让士兵士气大振,受到这些英雄事迹的激励,也让周开荒等人的虚荣心获得了一定的满足。本来成都的士兵们就对这些人的传奇有所耳闻,当看到这些大人物纷纷现身后,校场上的气氛十分热烈,这几个人的姓名和音容笑貌就此深深刻入了成都官兵的脑海中,再也难以磨灭。 英雄事迹报告完毕后,众人就应该到军中进行指导了。但刘曜一直没有见到赵天霸,他明明记得锦衣卫千户应该属于第一队的。杨有才数了一遍人数,没错,只来了九个人,少了一个。他掏出名单又核实了一遍,赵天霸的大名赫然在目。尽管如此,杨有才依旧怕搞错了,他拿出了另外一队的人员名单又一遍核实:“李星汉,武保平、吴越望……八,九,十,赵千户确实不在这队。” 等周开荒他们从高台上下来后,刘曜拦住了周开荒,客气地问道:“赵千户呢?” 周开荒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些尴尬的表情:“他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水土不服么?”杨有才关心地问道,心中有些奇怪,要是赵天霸不舒服的话,为何不早说?他们一来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们才对吧?” “嗯,嗯,由他来说吧。”周开荒吭哧了两声,猛地转身一指,把这个解释的任务交给了任堂。 “为什么是我?”任堂抗议道。 “因为出事的时候你离得最近!”周开荒叫道。 “嗯,事情是这个样子的。”眼见无法推脱,任堂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说道:“赵千户昨天晚上从房梁上摔下来了,砸到了桌子,把腰扭了。” “什么,从房梁上摔下来了?”刘曜和杨有才同时惊叫起来:“赵千户吗?” “嗯,是的,赵千户很轻松地就上去了,但没想到房梁那么窄,没扶稳,就掉下来了。”任堂摇头叹道:“赵千户以前没上过房梁,没有经验。” “赵千户上房干什么?”刘曜和杨有才异口同声地问道。赵天霸没有做梁上君子的经历,掉下来一点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要上房梁。 任堂沉吟着环顾周围,包括周开荒在内,所有的卫士看到他的目光后,都默默地退后一步或者半步,让任堂显得更加突出。 “嗯,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们在先生房中议事,赵千户来得晚了一些,先生屋内已经有了七、八个人了……”任堂又开始解释起来。 “这确实是赵千户不对,先生开会,怎么能迟到呢。”刘曜有些不满地评价道。 “这倒不是,其实是有先有后。”任堂还想替赵天霸辩解。 但刘曜依旧觉得赵天霸有点误事:“任先生准是早就到了吧?” “嗯,昨天我是第二个,”任堂脸上浮现出一点沾沾自喜之色,不过这喜色一闪而逝:“前天就不知道了。嗯,我说到哪里了?哦,对,邓先生周围没地方了,赵千户没地方……嗯,没地方说话,就上房了。” “就上房了?”刘曜目瞪口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找不到地方和邓先生说话,或是看不见桌面上的东西,赵千户就上房梁了?”杨有才不能置信地问道。 虽然刘曜和杨有才都知道邓名没有什么架子,不过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没规矩到这种地步。无论邓名多么随和,也是卫士们的长官,甚至是未来的君父。动不动就上房梁,这是开军事会议呢还是在路边看杂耍,挤不到人圈子里就上树? “嗯,是的,然后就掉下来了,在桌子上砸了一下,还差点砸到我。”任堂支支吾吾地,只有硬着头皮坚持到底。幸好刘曜和杨有才不继续问下去,教官们就各自去部队中带兵训练。 三天后有消息传来,成都的使者抵达剑阁时,剑阁仍然在明军手中,不过当明军得到警报立刻前往附近的嘉陵江岸侦查,发现了大量清军正在集结,对剑阁的攻击已经迫在眉睫。确认敌人即将发起进攻后,剑阁附近的明军立刻放弃了关隘,以最快的速度向江油方向撤退。 “我们在剑阁有多少人?”邓名问道。他曾经问过刘曜这个问题,但是成都守军根本不知道。 “男丁都加起来也就一千多人,还有上百妇女、孩子吧。”从剑阁返回的使者向邓名汇报着他见到的各种情况。听上去剑阁那里和一年前的成都差不多,明军对战争已经基本绝望,平日就是闷头种地、打猎,根本不考虑防御、侦查问题,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清军发起进攻,就绝对没有守住的可能。 如果邓名没有派人去剑阁报警,恐怕等到清军发起攻击的时候,剑阁的守军还蒙在鼓里,会被高明瞻轻而易举地消灭,更大的可能就是直接投降。但看到成都来人后,这些明军又升起一些希望,因为成都的行动说明川西明军的实力正在恢复,刘曜这里开始有实力、有意愿过问剑阁的安危。剑阁的守军之前虽然绝望,但既然这么多年来一直打着明军的旗帜,就说明他们心里还是不愿降清。发现自己并不是孤军作战后,这些守军就马上达成一致,向江油撤退,视情况与江油守军一起坚守,等待成都的援兵或是继续撤退向成都。 “江油那里怎么样?”邓名又问道。 “比剑阁的人多点,本来还有些百姓在城附近居住,但听说鞑子要来,就纷纷逃上山去了,现在留下的大概也就是两千多男丁。”使者答道。当他把警报带到江油后,当地的男丁立刻散去了一大半,都到山里去躲避战火。 “武器装备呢?” “完全没有。”使者摇摇头。 江油和剑阁一样,与成都没有太多往来,也就是偶尔互相报个平安,彼此间的关系更像是盟友而不是上下级关系。实际上,刘曜和杨有才也没有能力把江油这些明军的据点变成成都的下级,因为下级会向上级提出物资和兵力的要求,而之前无论是粮食还是武器装备,成都都没有能力提供,既然如此,那江油等地也不可能服从成都的命令。 “如果不是我们派人去,那么剑阁、江油、绵竹等地,很可能见到鞑子来了就投降了事,顶多给我们一个他们要投降的报告。”刘曜对邓名说道。 “不奇怪,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兵力,没有粮食,不投降能干什么,白白送死么?”出乎刘曜的意料,邓名好像一点也不痛恨这种软骨头,而且还反问了一声:“要是刘帅、杨帅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你们打算怎么做?” “末将会披发入山,誓死也不投降鞑子!”杨有才掷地有声地说道。在邓名前世的历史上,剑阁、江油、绵竹各地的守将先后投降后,他和刘曜就是这么做的。 “是,末将也会如此。”刘曜稍微思考了一下,点头认可了他副手的意见。 “我记得你们说过,库房里还有四万石粮食?”邓名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让刘曜马上派人押送几千石粮食去江油、绵竹等地:“告诉他们,我们这里有粮食,要他们马上向都府撤退,这些粮食是给他们路上吃的,尽可能的多带一些百姓回来。” “遵命,提督。”刘曜大声接令:“末将会亲自去江油走一趟。” “有劳刘帅了。撤出江油、绵竹后,城里的就算了,但沿途所有的房子都要烧毁,不给鞑子留下任何能够避寒的房舍。”邓名下达了焦土作战的命令。反正这一条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烟了,可以毫无顾忌地进行破坏。 “遵命。提督还有什么吩咐?” “暂时没有了。”无论剑阁等地到底多么穷,驻军手中总会有一些积蓄,若是让高明瞻获得这些积蓄,那就会减轻清军的后勤压力。现在从剑阁到绵竹的明军虽然无力抵抗,但他们能够撤退就比投降好,这样高明瞻就无法利用降军的人力,所有的物资都需要从广元运送前线。 刘曜和杨有才分头行动,一个前去江油、一个前往绵竹。他们俩的官衔较高,又带着粮食和士兵去,想必能够促成两地的守军及时撤退。他们两个人说走就走,当天下午就点齐兵马,押送着粮车离开成都。 “还有都府城外的百姓。”刘曜和杨有才走后,刘晋戈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他们手中有数十万石计的粮食,足够高明瞻的军队吃一年都富裕,必须把他们都迁进城。” 邓名点头称是。不过他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刘晋戈讨论这个问题,而是把他叫到衙门里去,陪同的还有一个比较有经济头脑的任堂。 “其实他们手里应该没有几十万石粮食了,大概也就还有十几、二十万石,剩下的已经被你们运进了都府城中。不过就是这些,也够养活高明瞻的军队一年半载了。”邓名轻描淡写地说道。 刘晋戈顿时脸红脖子粗,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噗通就往地上一跪:“卑职死罪!” “起来,起来,我有责怪你的意思么?”邓名急忙把满面羞愧的刘晋戈从地上拉起来,按着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你父亲把你交给我已经快一年了,你从巴东到昆明,然后又来都府,连家都没回去过一趟,我怎么会责怪你呢?” 安抚了刘晋戈几句后,邓名继续说道:“不过我很怀疑城外的农民会不会愿意进城。尤其是要他们带着粮食一起进城的话,他们会认为这又是巧立名目要征他们的粮食,而且要一次都拿光。我要是农民,多半会带着粮食逃走,或者在家里刨个坑藏一些。无论他们怎么办,等高明瞻抵达后,他都能找到这些农民或是他们藏起来的粮食。就算没有都找出来,但供他吃几个月应该不难。” “那怎么办?”刘晋戈闻言大急:“如果让高明瞻得到都府百姓手里的粮食,那江油、绵竹坚壁清野也没有用啊。” “这个我自有主张。但我必须要先说一声,你给百姓手里留的粮食太多了。” 邓名此言一出,刘晋戈和任堂无不愕然,听起来似乎是责备刘晋戈征税征得太少了。 “可先生说过,我们要执行十亩一石的仁政。”刘晋戈试探着问道:“卑职不敢收得太多,超出这个范围的,卑职也都找了其它的名目。” “你收税收得太高了。本来这事不急,我想等到打退高明瞻以后再和你说,但既然你已经提起,我就现在和你说吧。我定下了低税,是为了鼓励百姓努力开荒,只有少收税才能让他们乐意开垦新田。”邓名拿出一张纸,举起炭笔,一边说一边给刘晋戈算起帐来:“以前刘、杨二帅麾下的辅兵,一个人管三亩地,平均一年大概产几石粮食,六石还是七石?就算七石好了,再刨去他们一年吃的,还能剩多少?就算喝半年粥,能剩下两石还是三石?现在让他们自己去开荒,一个人只要勤劳,有趁手的农具,经营上二十亩地也是可能的,这就能给我们缴纳两石粮食。如果他们家里存下四十石左右的余粮,就算天天敞开肚皮吃,一年顶多也就吃十石吧?剩下三十多石粮食,是他们当辅兵时候的十倍以上。” “可是,可是……”刘晋戈感到自己完全被绕糊涂了:“可是先生刚才还说,卑职给百姓留的粮食太多了啊。” 任堂同样一点儿没听明白,在边上插嘴:“先生的话,卑职也听不懂,这些粮食再多,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怎么能是十倍以上?” 邓名轻叹了一口气。 很多奉节军官在得知邓名的做法后,虽然当面不说,但私下里都认为邓名不会成功,邓名也听到了这种风声。军官们认为军屯虽然产量低,但是容易控制;如果采用成都的模式,最后就会便宜了底下的各级官吏,征税中加征的各种损耗很可能超过正税的数倍,最后农民的积极性同样会降低到和辅兵差不多的地步。而且明军还没有拿到产出的大头,比军屯制的效果还差。 “好吧,让我们从头来。政府,也就是官府,最终要做的工作是什么?”邓名问道。 刘晋戈侧头想了半天,觉得很多事情都很重要,各种工作都是相辅相成的。 而任堂则试探着答道:“是不是狱讼公平,让百姓不遭受冤屈?” “当然不是。”邓名摇头道:“政府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挣钱、收粮。” “啊!”刘晋戈和任堂同时惊叫起来,尤其是任堂,更感觉邓名的话简直离经叛道到极点。 “没有钱粮,政府就没法养兵,没法制造武器,供养不起军队,抵御不了外敌,镇压不了土匪,政府就会崩溃,百姓就会遭到灭顶之灾。所以政府就要挣钱、收粮,其它的事,从打仗到打狼,没有钱粮什么也办不成。” 邓名的话让刘晋戈听得连连点头。任堂张大了嘴巴,虽然想驳斥上几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邓名接着说下去:“不过政府和普通商家挣钱不同,政府是靠鼓励百姓努力工作来挣钱的,所以要奖励勤劳肯干的人,勤劳的百姓越多,这个政府就越容易挣钱、收粮。政府收重税并不是对勤劳人的奖励,反而会打击他们干活的热情。尤其是对农民,只有农税轻,才能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工匠、士兵,让我们有军队、有武器。” 刘晋戈认真地听着,觉得邓名的话很有道理,但任堂感到自己发现了问题,说道:“但是农税轻了,如何能够征收到钱粮呢?轻税鼓励农民生产,重税增加政府的收入,这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吧?” “其实是可以兼得的,因为把粮食拿到手的办法很多,不一定全要靠收税啊。”邓名笑起来:“征税征到极致,也就是军屯这套办法了。不过就是对待种田的辅兵,也要按月给口粮或是发军饷吧,哪怕给得再少也得有定额吧。想要收入更上一层楼,只能是使用恐吓或者欺骗的手段,让人不计报酬地工作,同时把衣服、食物等消耗品降到最低标准,根据需要由官府拨给,所谓不饿不食、不寒不衣。” “这个卑职知道。”刘晋戈接话道,同时任堂也重重地点头。 “你们知道?”邓名本以为按需分配是一种非常高级的分配模式,在哲学上也有很高的地位,绝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所能理解或是想象的。他刚才也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刘晋戈和任堂居然都表现出一副很熟悉的模样:“你们怎么知道的?” 难道这两个也是穿越者?邓名心中突然想到,然后又为自己冒出这个荒唐的念头笑了。 “当然知道,”刘晋戈和任堂一起用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这不就是鞑子的包衣哈食嘛?奴才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干活,不停地劳动,如果鞑子觉得奴才需要衣服和口粮了,就给一点;如果觉得奴才不需要,就不给。” “嗯,对,就是包衣制度。”邓名沉默了很久,终于艰难地点头表示赞同:“除了收重税以外,我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在实行低税的同时,把粮食拿到政府的手里。” ------------ 第二十八节 欠条 邓名的话让刘晋戈和任堂都精神一振,挺直胸膛向邓名看过来。 “首先我还是得责备你一句,你这个政府办得太糟糕了。”邓名故意卖了一个关子,也是希望刘晋戈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欺压农民的事情。 “是,卑职忘本了。”刘晋戈闻言又露出一些羞愧之色。他自小就从父辈那里听过不少农民的悲惨故事,但等当上了成都这里的提刑官后,刘晋戈优先考虑的就是如何保证成都的军需,如何维持提刑衙门的利益。 “我不是说你忘本,我是说你这个政府办的和以前没有区别,不就是征粮,不交粮就打板子么?这谁不会干?随便谁都能胜任,我还让你来管都府这里的事吗?” 这几天邓名打听了成都周围百姓的情况,在他看来,刘晋戈他们的所作所为和传统的官府没有什么区别——当然,要是有天翻地覆的变化,邓名又该以为刘晋戈也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未来人了。 刘晋戈惭愧地连连点头,但任堂不答应了:“先生这话不对,什么叫谁都能干?县令要科举出身的人才能胜任。” “进士就有什么出奇之处么?不缴粮还是打板子。审案的时候先把疑犯打一顿,问不出结果就再去抓一个疑犯,再打一顿板子。”邓名笑着摇头道:“这一套做法,技术含量太低了,不用进士,就是目不识丁的人有两天也都能学会了。” “那先生来说一个连进士都不会的好了。”任堂感觉邓名正在羞辱士人这个阶层,生气地嚷道:“刚才先生不是说有什么好办法,收税又轻还能征粮吗?卑职洗耳恭听。” “要是我说不出来,谅你也不服。”邓名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几张纸片。这几张纸片都是长方形,上面画着不同的图案,四角上都写着相同的数字,这全是他最近几天画好的:“这是欠条,最大面值一百元,最小的一元。这次刘兄弟和刘帅他们多收的粮食,我还不起,只能先欠着。马上找人制造木版,印刷这种欠条。” “先生到底要发多少欠条?”刘晋戈听说邓名居然要印刷欠条,不禁吓了一跳。 “这是宝钞么?”任堂的反应远比刘晋戈快,已经察觉到了邓名的用意:“这个‘元’,与银两如何折算?” “类似宝钞,但是不同,这个元也不与银两兑换,而是和粮食兑换。农民每给我一石粮食,我就给他一百元。每个有十亩地的农民,每年就要交给我一百元的保护费。从此以后,我的保护费尽可能不收粮食,而收这种欠条。不是总有人说路上搬运会有损耗么?好吧,以后农民不用给粮,每亩地给一张十元的欠条就行了,这欠条总不怕磨损吧?稍微磨掉点角,我一样认得出来。”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识字率问题,邓名仔细斟酌了不同面额的欠条上应该用什么样的图案。他首先让任堂仔细看一百元欠条上的图案,那是一石米;接下来是十元面额的欠条,上面画着的就是一个斗,一元的就是一个小米升;五十元意味着半石米,就是一百元的图案被从上到下整齐地切开,只留下了两半。不同面额的欠条,颜色也有区别。 “先生的意思是,以后可以用欠条完税。”任堂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一来,一百元就永远等于一石粮食,不会和宝钞一样变成废纸。不过,今年我们要给农民的欠条,就够他们未来很多年完税所需了吧?若是这么办,岂不是未来几年我们一石粮食也拿不到?” “这个只是税而已,但是农民可能会把手中的一部分粮食换成欠条,除了种子粮和保命粮以外,只要他们认为欠条比粮食更有用,就会不停地到我们这里用粮食换欠条。”邓名一直认为,发行纸币是近代国家的重要财源之一,起码也是相当可观的第一桶金。 看到任堂和刘晋戈脸上都有怀疑之色,邓名知道他们还是不相信老百姓会用真正的粮食来换自己手中的欠条,就启发式地提问道:“你们想想,如何才能让百姓心甘情愿地用粮食来换欠条呢?” 任堂和刘晋戈都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半天,但最后任堂一个办法也想不出来,而刘晋戈认为除了使用板子没有任何办法,而用板子显然不能叫做心甘情愿。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邓名抓住机会打击了一下两人,在他的理解里,所谓遣将不如激将就是这个意思:“听说有些从建昌来的云南人,他们还有亲人在庆阳王那里,如果他们想把亲人赎出来,需要自己运五十石粮食去建昌换人,对吧?” “是的。”刘晋戈也听说过这件事。 “如果我说,你给我五千元的欠条,我帮你把人要回来呢?”邓名轻笑了一声:“自己一个人运五十石粮食去建昌,这谈何容易?有没有拉车的牲口?要多少大车才能拉去?还有路上的损耗,沿途官吏的讹诈,最后没有个七、八十石下不来吧?这个事老百姓心里也有数,而且他们也没有办法去讨价还价,只能建昌那里说多少就是多少。而刘兄弟不同,都府可以和建昌那里讨价还价,完全可以把价格压低到三十石一个人,甚至更少。而且都府运去的粮食,路上损耗要少很多,又有谁敢揩油?” “这样就挣了二十石的粮食。”刘晋戈眼睛一亮。 “不错,并且你要说明只要欠条,不要粮食。想把亲人赎出来的人就会自己去筹粮,把粮食换成欠条来要你帮忙赎人。”邓名进一步启发刘晋戈道:“有的人现在可能凑不出这么多欠条,没关系,我可以先借给你,比如:借给你五千元欠条,等你把人赎回来后,每年还我一千元欠条,十年还清。一千元,不过是几亩地的产出而已,一个勤快的男丁还怕挣不出来么?他的兄弟也可以帮他,更不用说若是遇上灾年,我还可以给你延期。”邓名未必会向农民要这么多,但是为了说服刘晋戈,就多说一些。 “妙啊。”刘晋戈听得抚掌大笑:“借给欠条,连粮食都不用出,这是没本钱的买卖啊。” “可建昌那边是要粮食的,”任堂泼冷水道:“向建昌要人,就算三十石赎一个人,也要用粮食换的。” “哦。”刘晋戈一想有理,顿时情绪又低沉了下去。 “建昌要老百姓赎亲人的时候一次付清五十石粮食,那是欺负百姓没有反抗能力,也不敢讨价还价,如果惹恼了建昌,那就是把你运去的粮食强征了,人也不还给你,你又能如何?可都府不同,都府完全可以说,这个人我先借用几年,反正他在你治下一年也就能帮你挣个三石左右的粮食,我给你五石,连续给十年,这个人就是我的了。这种事建昌会不答应么?就算他们嫌少,也可以继续讨价还价啊。”邓名一番话顿时把刘晋戈的情绪再次调动起来了。 “没错!”刘晋戈一拍大腿:“每年还一千元,就是要用十石粮食从官府这里换欠条,我们只给建昌五石就够了,能赚五石粮食,就算路上有损耗也没多少。” “其他还有很多办法,比如打狼,本来是好事,结果被你们搞得天怒人怨。根据自愿原则,交欠条就派人在家门口巡逻,一定有很多人愿意,这种事完全不应该由刘帅去做,明明是政府可以挣钱的工作。”邓名随口又说了一些点子:“政府可以提供很多普通人难以自己解决的服务,而这些服务都是要收费的。政府是最容易挣钱的行当,但刘兄弟你除了打板子什么别的办法都没有,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刘晋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暗自下定决心要挖掘出更多种收费服务来。而任堂在感佩之余,也在心里骂自己愚蠢,怎么会这么快就忘记了邓提督在南京和湖广的风采呢? 根据邓名的记忆,好像以金本位发行货币是未来的世界主流,中国似乎也可以考虑银本位,但现在邓名没有那么多金银,所以最后决定采用粮食本位制度。 “要立刻向都府百姓宣布先生的新法么?”刘晋戈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 “当然,我是打算立刻宣布的,不过由于你们的出色工作,现在都府的百姓会不会信我的话不好说了。”邓名找到机会就挖苦一下刘晋戈,他不打算追究成都的擅自征税,所以就希望通过这种手段让刘晋戈以后减少别出心裁的可能:“说不定还会有很多人认为我今天说的话,明年就又不算数了,所以要多给他们一些东西,让他们感到没太吃亏。” 当天刘晋戈就动员提刑衙门的兵丁挨家挨户地统计多征的粮食数据,邓名表示多给一些也没问题。进行统计的时候,士兵当场给一张手写的、用“正”字计数的临时欠条,按上手印后就可以作为日后交换正式欠条的凭据。 接下来就是政策宣讲的工作了,本来刘晋戈打算按照以往的惯例,在城门张榜,然后向进城的百姓宣读榜文,通过这些人口口相传,把新的政策扩散开。但邓名唯恐中间有出什么毗漏,坚持由自己亲自向百姓讲解,反正现在也是农闲时分,训练士兵可以交给卫士们去做。 于是在统计欠账的时候,士兵就顺便通知百姓,指定了一批集合点,让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前去听邓名亲自讲解政策。 李延鹏和他的邻居们拿到士兵给的欠债凭证后,有几个人一开始很兴奋,认为官府可能要退还粮食了,但更多的人对此不抱指望。所有集合地点都是就近指定,李延鹏他们觉得反正也不远,去听一听也无妨,再说这种近距离观看大人物的机会并不多。 第二天一早,邓名就提前抵达了集合点,等他赶到时,李延鹏等附近居民已经聚集在刚搭起来的台子前。看到邓名在几个卫士的簇拥下赶到后,这个集合点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向着缓步登上讲台的邓名叩首行礼。 登上讲台后,邓名也不耽误时间,把一个铁皮做的传声筒放在嘴前,开始大声讲述他和任堂、刘晋戈说过的政策。 听说正式欠条可以用来缴纳所有官府费用后,李延鹏心里依旧是将信将疑。邓名坦承还不起粮食、并为此道歉,这给百姓留下了一个还可以的印象,但到底明年官府会不会遵守诺言,在场的百姓并没有充足的信心。不过这毕竟是给了百姓们一个盼头,李延鹏摸了摸怀里的欠条,感到这东西的价值增加了一些。 “我会尽力用赎回诸位手中的欠条,一年赎不清就两年,两年赎不清就三年,但在赎清之前,诸位都是我的债主。”邓名拿出了精心准备的杀手锏,这杀手锏并不是单纯用来对付农民的,他相信同样会对成都官方产生巨大效果。这个杀手锏虽然邓名早已经想好,但事先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相信会让成都朝野震动:“为了感谢诸位借粮食给我,所有我的债主,我都将给予秀才功名!” 本来安静的台前响起一阵嗡嗡声,下面的百姓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确认他们的耳朵没有听错,而本来气定神闲站在邓名背后的任堂,则惊讶至极地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话语声。 “任何债主,只要有一元的欠条、也就是一升粮食的话,他就拥有秀才功名,无论这个欠条是在身上、还是在家中都有效。”邓名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拥有秀才功名的人,拥有见官不拜的权利,从此以后,任何一个债主都不需要向任何官员行叩头礼;拥有秀才功名的人,不可以施加肉刑,所以从今以后,任何一个债主在大明境内可以被下狱,但不可以被打板子、被夹夹棍、不可以被游街、不可以站枷……” 邓名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晋戈也已经惊呆了,虽然早就听邓名说过要多给百姓一些东西,以补成都官府的言而无信,但听上去給得实在太多了。 “若是不能用肉刑,那欠皇粮不缴的人怎么半?”刘晋戈这个念头才一冒出,就自己否决了:“三太子说过,只会打板子的官府是没有本事的官府。” “拥有秀才功名的人,除了盔甲和弓弩外,是可以佩戴武器的,这个权力债主同样享有,因此,你们以后可以拥有、佩戴刀剑和火器。”台上的邓名依旧在继续:“在大明境内,拥有秀才功名的人传州过县不需要路引,不需要户籍就可以居住……在全大明境内,不仅限于四川,你们如果讼告官府,不算民告官……有秀才功名不需要服徭役,哦,不对,这个秀才功名免去的是力役和杂役,当此国难之时,兵役不能免……” 在最初的议论声过后,台上、台下就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邓名说的话。一直到邓名结束很久后,他周围的人群依旧保持着寂静。 “你们有什么问题?” 邓名再三重复着这句问话,终于,他看到第一个出头鸟。 “大人!”李延鹏在人群中喊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邓名大声问道。 “小人李延鹏。” “你是我的债主吗?” “小人有一张欠条。”李延鹏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欠条掏了出来。 “那好,你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学生’或者‘我’,不需要再自称‘小人’了。” “小……小……”李延鹏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不敢玷污“学生”这两个字,更不敢在邓名面前使用“我”这个自称,至于“卑职”、“属下”等自称也不合适。 “不会有一个秀才自称‘小人’的,”邓名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恐吓道:“李延鹏你是要侮辱朝廷的秀才功名吗?” 任堂闻言腹诽了一句:“到底是谁在侮辱秀才功名?!” 不过李延鹏的胆气倒是因此而一壮:“我不敢。” “好,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邓名微笑道:“李秀才有什么疑问?” “我……我想问一下,等到欠条都赎回后,我的功名还有吗?”李延鹏问道。 “嗯,这个嘛。”邓名觉得他给予成都百姓的是基本的公民权,不过暂时没有必要揭开自己的底牌:“我还没有想好,到时再说吧。” 其他一些人也问了些问题,邓名逐一解答后,见台前又陷入沉寂,就宣布道:“好了,散去吧,我要去下一个集合点。” 邓名步下高台时,任堂急急忙忙地凑到近前,但不等任堂出言反对,邓名就抢先阻止:“事急从权。” “唉。”任堂退而求其次:“那等还清欠条后,这些功名要一概剥夺掉。” “我也有此意。”邓名并不想刺激任堂太过,任书生由于没有参加过满清科举,所以现在还没有秀才功名呢。 等邓名离开讲台后,李延鹏这批农民才又想起几个问题,可邓名表示离台后就不再回答问题了。 “哎呀,怎么刚才没想到?”不少人都后悔地连连顿足。 “不要紧!”马上就有聪明人说道:“下一个集合点不远,我们跑过去问好了。” “对!” 被这个人提醒后,数百秀才拔足急奔,就算没有问题的人,也想着要再听邓名说一遍,以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 邓名登上第二个讲台时,面前的农民也和第一个讲台前的人那般纷纷跪倒。但此时已经有几个飞毛腿秀才赶到,其中有一个已经挤到了台前,这几个秀才不敢侮辱朝廷的功名,一个个挺身而立,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邓名扫了这几个人一眼,脸上浮起笑容,又举起铁皮话筒开始宣讲政策。 等邓名说完后,大批秀才都已经赶到,在他们的带领下,这次的提问比刚才热烈得多,邓名为了及时赶到下一个集合点,不得不中止了提问。 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台前围拢的人越来越多,站着的人的比例也越来越高,最后邓名不得不让卫士维持秩序,以保证还没有听过政策的农民能在台前有一席之地。 一天之内,成都就有了两万多名秀才。 ------------ 第二十九节 功名 本来邓名还考虑进行一些经济规划,不过掂量了一番自己的数学水平,以及能够在这个时代找到的数学帮手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秀才功名的给予问题,成为了成都周围军民最热衷于讨论的话题。自从新政策发布后,现在无论是城外种地的秀才,还是成都府的驻军,几乎人人都把“秀才”和“欠条”挂在嘴边。熟人见面,互相问好之后,不出三句话就会讨论起这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现在成都附近的百姓都是散居而没有形成村落,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德高望重的族长出来进行总结性发言。临时搭建的宣讲台一下子变成了居民聚集的场所,加上现在又是农闲阶段,众多秀才终日聚集在一起议论这项政策。 得知此事后,邓名立刻找到了仍毫无反应的刘晋戈,让他派人去各个宣讲台站岗。这些宣讲台都是提刑衙门的兵丁在荒地上搭建起来的,邓名认为它们应该是成都官府的财产,因此每个登台讲话的秀才要收一元作为演讲半个时辰的费用。付费后会有提刑衙门的兵丁帮助维持秩序,不许别人抢夺付费者的使用权力,还可以提供一个铁皮扩音器。由于欠条刚刚开始印刷,所以如果演讲者手中没有,可以在提刑衙门记账。 半个时辰一元,这当然并没有多少收入,可邓名希望借此进一步巩固欠条的信用。此外,一元就相当于一升粮食,肯花一升粮食上台说话的,大多都是比较有政治天赋的秀才,既需要进行鼓励,也值得把他们的姓名记录下来跟踪观察。 白天用于演说的时候,这些讲台是免费旁听的,但从傍晚开始也许会有收费演出——这个主意依旧是邓名想出来的。刘晋戈多日来苦苦思索,但一个收费项目也没想出来。 刘晋戈按照邓名的建议,从成都府军中挑了一些士兵组成演出队,去远近的宣讲台巡回表演戏曲和杂耍,每个观众要收一角的门票钱。虽然表演的水平相当一般,但观众们还是提前赶来占个好位置,看得津津有味。事先邓名曾和刘晋戈和卫士们说,现在欠条的信用度比较低,所以百姓很愿意用来消费——以前若是让百姓隔三差五地花几个大钱去看戏,多半没有多少人愿意去——事实也证明了这个判断,虽然收入有多有少,但各个集合点的演讲费和表演门票收入加起来,一天也能给提刑衙门挣回百来元钱。 实施后的第二天,邓名又去视察了一遍。邓名对刘晋戈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等到农民更富裕了,可以根据座位的前后区别收费,比如第一排三角、末排一角,通过消费者对消费质量的追求和攀比心理提高收入。见到邓名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个又一个回收欠条的办法,刘晋戈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胜任行政长官的能力。 不少卫士都觉得刘晋戈确实没有什么悟性。任堂虽然略有同感,但还是好言安慰刘晋戈说,在这个世上,恐怕很少有比邓提督更会做买卖的人了,输给邓提督实在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半个月后,先后从江油和绵竹返回的刘曜、杨有才二人,从两地带回了五千多男丁,还有两千妇孺。得知成都的巨变后,刘曜和杨有才暂时都采取了观望的态度。这一年来,邓名的种种政策给二人带来不少好处,让成都恢复了一定的自卫能力,因此他们对邓名的任何新政策都不会立刻反对。 刚刚抵达成都的五千多男丁,他们的身份大都是隶属于将领的辅兵,住下几天以后听说了邓名的法规,立刻就掀起了退军还民的狂潮。 大批的军户纷纷奔到刘晋戈的提刑衙门前哭诉,说他们本来就是大明的百姓,是被江油、剑阁等地的军官强逼着从军的,现在他们坚决要求邓提督为民做主,恢复他们的平民身份。不少人还表示愿意按手印,保证缴纳双倍的保护费给提刑官衙门,如果还不行,三倍、五倍也可以商量,只要能换到欠条成为秀才就好。 这种思潮当然给刚刚抵达成都的外地将官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他们根基不稳,只能跑来向邓名诉苦,称这些辅兵多年来都在他们的军中吃粮,本人不但坚持抗清,而且还响应号召来到成都投奔邓名,要求邓提督看在他们这些功劳、苦劳的面子上,让提刑官衙门回绝辅兵们的无理要求。 至于成都的本地官兵,目前还暂时持观望态度。刘曜和杨有才的控制力相对要强一些,所以成都兵打算先看看外地兵的闹事结果,如果外地兵得手,他们再参与闹事不迟。 察觉到自己身下是一座酝酿着喷发的活火山,刘曜和杨有才也坐不住了。和自己的手下以及外地军官进行了充分交流后,二人联合任堂一起找来。邓名知道这就是成都军方和士人集团的联合反抗,对此他不敢掉以轻心,早早就打定了分而治之的念头。 请刘曜和杨有才坐下后,邓名首先笑容可掬地再次称赞了一遍他们执行焦土抵抗的功绩,对他们带回如此众多的男丁表示了极大的欣赏。眼下大敌当前,邓名根本不愿意触怒任何军方势力,更不用说代表军方势力而来的刘、杨二人。 民政是军事将领不该插手的,否则就会引起君父的猜忌,除非民政严重影响到军心。正是因为这种思维惯性,所以刘曜一开始并不打算在秀才功名上对邓名指手划脚,直到军中暗流涌动,让大小军官都惊慌失措。 刘曜首先质疑的就是平民享有的权利是否过高。当然,大明几百年来平民的地位一直要比当兵的地位高,不然也不会有充军这样的刑罚或是“好男不当兵”这句话。但两者相差并不算太多,因此靠军饷和口粮可以拉拢一部分平民自愿从军,数量适合的粮饷也可以让士兵安心地留在军中当兵。 但邓名推出了新法令后,平民的地位就比士兵高得太多了,再想让士兵安心呆在军中,那无论赏罚,需要付出的成本就不是将领们能够承担的了。 “刘帅所言极是。”邓名听得连连点头,这当然不表示他赞同刘曜的意见。公民的平等权利,提高妇女地位,提倡法治与科学,这些都是邓名想做的,也被他视为一个五四后的新青年应有的社会理想——要不是根本行不通而且反弹太强,邓名倒是很想授予所有拥有欠条的妇女秀才功名。 见刘曜进展顺利,任堂也急忙摇旗呐喊:“买卖*官职,亡国之兆,提督三思啊。” “好像我不给他们秀才的名义,大明的国势就如日中天一般!”邓名腹诽道。在他看来,卖*官鬻爵并不是亡国之兆,而是国祚将尽的结果——不卖*官鬻爵就没法苟延残喘下去,趁着还有人买,卖一点是一点,等到国亡了就彻底一文不值了。 不过兵法有言:欲取先予。好比做买卖时的讨价还价,顾客开口要求打折后,要是一点折扣都不打,那就是不给顾客面子,容易搅黄了买卖,所以卖家怎么也要抹去点零头——我都这么给面子了,你还不买未免也太不仗义了吧?除非遇上真正深谙兵法的高手,一般人还是会掏钱的。 “嗯,那就改称同秀才怎么样?以显示区分。”邓名先让了任堂一步。不过他料定这点小让步不可能让任堂满足,不等对方做出反应,急忙向刘曜说道:“那我也给予士兵一些秀才待遇,怎么样?” “不妥啊。”刘曜立刻反对道:“不能实行肉刑……仅此一条就行不通。” 见刘曜已经出声反对,他的同盟军任堂觉得没有必要冲锋在前,就高兴地坐在边上乐观其成。 “对,军队中讲究的是令行禁止,我也不会干涉军中的事。但当士兵不在军中的时候,他们享受和同秀才完全一样的待遇,见官不拜、不需要路引,不能受肉刑……不但是士兵,就是军官也都一样。”邓名特意指出一点:“同秀才和秀才不完全一样,徭役中的兵役是不能免除的。” “所以,各军可以征兵,也可以把同秀才征为士兵?”刘曜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杨有才却突然惊喜交加地问道。 “什么?”任堂一听就急了,把平民收入军籍是一种惩罚,强拉壮丁虽然是大明残余领土上的常见现象,但并不符合法理。他听杨有才的意思要把这种违法的行为合法化,急忙出声阻止:“这当然不行了。” 杨有才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以前把非军户征为士兵都不合法,更不要说征秀才;任堂出言呵斥的时候是出于义愤,认为邓名只是没有仔细考虑,失言而已。 但出乎他们两人意料的是,邓名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仰天开始看屋顶,显然在郑重其事地思考这个问题。 “提督,提督!”见到邓名开始思考杨有才的提议,任堂已经非常不满,他连声呼唤着。 邓名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现在立刻抛出兵役制度震动太大,一次给百姓太多的信息容易造成思想混乱。高明瞻的军队可能已经越过剑阁,眼下不是拿出太多改革方案的好时机。 “杨帅说得有理,我认为原则上是没错的,军队应该可以根据需要从平民中征兵。不过这个比例一定要把握好,因为如果征兵过多,就没有人种地了。”邓名觉得将来如果实行兵役制度的话,那服役一定年限后退伍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这种底牌要等开始讨价还价的时候再拿出来,暂时没有透露给军方的必要:“我觉得,士兵可以视为服兵役的同秀才,为了军队的战斗力,需要在军中取消一部分同秀才的待遇,而为了奖励他们放弃这部分待遇,官府会付给军饷。除了你们给士兵的那一份外,我还会支付给他们一份军粮,不过暂时可能要先付欠条。” 如果邓名有二十年的准备时间,他就会尝试教育百姓质疑封建等级制度,不过现在他没有时间来消除百姓对士人的仰视心理,所以干脆把底层提升到高等级的位置上。不是小民要给士人磕头么?好,现在大家都是士人老爷了。 在军队中邓名也打算照此办理,以后从军官到士兵,可以拥有一个等同缙绅的身份地位。想到这里,邓名忍不住走神,想到了自己画的那几张高跟鞋草图,直到现在为止,邓名还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提高妇女地位,这可是对劳动力和创造力的极大浪费。 把士兵的待遇提高到可以和平民相比的水平上,邓名再出一份军饷帮助稳定军心,刘曜和杨有才觉得基本达到了此行的目的。 “那给官兵的这个功名该叫什么呢?”杨有才关切地问道。即使身为高级军官,但只要是军人身份,在缙绅面前就会感到矮人一头,因此这个待遇杨有才也很想要:“比同秀才又差了一些,那再加一个‘如’字怎么样?” “如同秀才?可以,就用这个名字吧。”邓名答应了。 “此外还有一事。”刘曜一欠身,又道。 “请讲。” “末将听说同秀才不可以持有弓弩,但可以佩戴刀剑、火器?” “正是。” “哎呀,提督有所不知,这条规矩是国朝初期定下的,秀才可以持刀剑,但不能有盔甲、盾牌、弓弩和长矛。只有刀剑在身,秀才固然能够对付劫道的山贼土匪,但没有盔甲、盾牌、弓弩、长矛,就无法对抗官兵。”刘曜急忙给邓名解释起来:“其它的也罢了,这火器却不可小觑,如果制作精良,威力恐怕比弓弩还要大!” 邓名心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卫队中还有好几把火铳呢,不过我的目的没有必要现在就说出来。” “应该禁止同秀才拥有火器。”刘曜和杨有才异口同声地说道:“虽然好的火器难寻,但万一民间拥有了,那就是非同小可。” “祖宗之法不可变!”邓名断然拒绝道:“祖制里不禁火器,那就不能禁。” “正是,祖宗之法不可变。”任堂刚才已经彻底失去语言能力了,听到这句话后感觉突然恢复了活力,大叫起来:“提督明鉴,功名不可轻授,就是同秀才和如同秀才也不可以。” “事急从权。”邓名不为所动。 他对刘曜和杨有才说道:“将来官兵如果受伤致残的话,我觉得不一定还要呆在军中,可以离开军队。”邓名的最终目的是要在将来推出服役的年限问题,但这个伤残问题可以用来做一个突破口:“还有那些劳苦功高的将官,将来若是岁数大了骑不了马,都应该允许退伍免除军籍。我在考虑,朝廷可以授予这些退伍的军人举人……不,同举人功名。” “同举人功名?”杨有才和任堂一起大叫起来,当然他们两人的喊声表达出来的感情完全不同。 “敢问提督,同举人功名是什么样的?”杨有才提问的时候不由得声音微微发颤。举人拥有比秀才更多的特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免税,所以一旦中举,就会有大量百姓投其名下。 “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既然在军中是如同秀才,为了保卫朝廷放弃了一部分功名待遇,那么退伍后给同举人待遇作为补偿,也是完全应该的。嗯,伤残再议。我想,军官若是免去军籍后,根据军中的等级,给予几百亩到几千亩的同举人待遇是很合理的。如果是将官级,上万亩的同举人功名也是完全应该。” 任堂和杨有才的身体都在发抖,原因当然是完全相反的,不过邓名并没有放在心上。相比同秀才功名,同举人功名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首先,邓名并不打算只提拔有功名的人为官;其次,虽然现在刘曜他们因为惯性思维还没想到、短期内也不会意识到,但实际在低赋税的情况下,一个同举人功名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邓名口中的几百亩同举人待遇,听起来好像很不少,但其实只是一年几千元的退休金而已。 只要欠条的信用能建立起来,邓名觉得再多给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件事可以慢慢议,规矩不要由我一个人来说。等打退了高明瞻后,无论是同举人功名还是征兵问题,军中各级将官可以先商议,然后报告给我,我虽然无智但可以御众智嘛。” “先生!”任堂再次鼓起勇气反对:“大家都知道您是为了鼓舞军心民心,所以要给一个同秀才功名,但有些待遇实在没必要给,比如徭役,比如携带武器,再比如不需要路引。” “祖宗之法不可变。”邓名绝不妥协。 “不对啊,”任堂立刻指出:“同秀才不免除兵役,可祖制是要免除的。” “事急从权。” “既然如此,那就不一定要给同举人免税!” “祖宗之法不可变。” “没有科举就不能授予功名!” “这是事急从权。” …… 此时,高明瞻已经在广元誓师,带着上万绿营兵马向剑阁进发,他还不知道邓名已经赶到成都。 ------------ 第三十节 剑阁 保宁,川陕总督李国英正在准备南下重庆。 前几天有准确的消息传来,邓名已经返回奉节,万县得而复失,现在明军已经表现出对重庆的攻击欲望。 “我早就说过邓名是前明宗室,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奈何忠言逆耳啊。”李国英叹息一声。谭弘、谭诣战败后,李国英就向清廷预言过邓名的危险,不过北京认为李国英耸人听闻,目的是推卸责任——这其实也没说错。结果在过去一年中,邓名在云南、湖广先后大展神威,最后更公然耀武于南京城下,让半壁江山震动。 南京一战结束后,李国英常常收到北京的询问,让他详细汇报邓名出现前后的情况。但任凭李国英使出吃奶的气力,他也探查不到任何邓名在重庆之战的经历。眼看北京一遍遍催得紧,川陕总督就只好发挥想象力进行编造。不过除了瞎编的故事外,川陕总督也不是完全没有真凭实据,拿下万县后他得到几张邓名亲笔画的皇宫风物图。李国英本人因为没有见过皇宫,所以不知道真假,就让人把其中一张画着金水桥的图画递送北京。 除了金水桥的图画外,还有画着宫殿的图画,但李国英觉得质量很差,多半属于假冒伪劣。李国英虽然没有去过北京,但他曾听老大帅左良玉说过,北京皇城的城门叫“承天门”,非常雄伟,也是皇权的标志;而万县收缴上来的图画中,皇城城门的旁边却提着“天安门”这三个字,李国英虽然出于谨慎而没有把这些明显是伪作的东西销毁,但也没有上缴。 结果仅仅十几天后,北京的使者就赶到保宁,要李国英火速把献图的义士解送北京,一刻也不得延误,北京方面要亲自审讯此人。李国英能够从北京的命令中感到清廷的惊慌,不过献图的义士是没法解送北京了,那些义士都是熊兰的手下,现在又投回明军那边去了,还绑走了李总督的一千多名手下将士。 虽然没有义士可交,但李国英手中还有几张图画,交不出人只好拿这些画交差。此番北京使者的首领是一个前锋营的将佐,李国英犹豫了一下,把那些天安门的图画也展示给那个御前侍卫看。 本来李国英还以为这个御前侍卫会不屑一顾,和他一样立刻断定这些图画都是伪作。但出乎李国英意料的是,满洲军官看完后,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尤其是读出“天安门”那三个字的时候,这个满人的声音都发抖了,立刻让川陕总督把所有有关皇城的图片一张不落地交上去。 李国英见状大惊,不禁狐疑起来:难道从左良玉到其他士子统统都说错了?或是承天门还另外有个小名叫天安门? 那些关于皇宫内部的图片,这个御前侍卫都表示无法完全判断清楚,他虽然曾经进入过皇宫,但是很多地方根本没有去过,可从那些他曾经到过的地方看,邓名画得没有什么错误。带着这些重要的资料,前锋营的军官急急忙忙地返回了北京,临行前这些北京的使者还询问李国英是否对邓名的身份有所了解。 万县向清军投降时,有不少人称邓名就是三太子,李国英虽然将信将疑,但也没有相反的证据,就告诉使者邓名乃是朱慈焕。听说邓名是这个来头后,前锋营的人更加紧张,朱三太子的号召力非同小可。至于为什么不公开,李国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猜测可能和闯营有关。 北京的使者离开后,李国英准备亲率保宁兵马南下。现在重庆由王明德镇守,城内有三千披甲兵,总兵力达到了一万多,但这些兵力显然不足以抵抗乘胜而来的邓名大军。幸好经过李国英一年的经营,现在嘉陵江水道的补给能力大大加强,能够供应两万以上清军在重庆常驻。眼下重庆城内还有一些积蓄,短期内部署个三万部队没有什么问题。 “如果被邓名攻破重庆,那他就能连通东西两川,而且有了一个侵入嘉陵江水道的据点。”李国英反复盘算着自己手头的兵力,在保宁、广元等地留下必要的防守兵力后,能够增援重庆的兵力就会非常有限,大概只能有两千多披甲和八千多辅兵而已。而经过湖广和南京的连续胜利后,李国英估计邓名能够动员的甲士大约在两万以上:“也不知道平西王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对成都的进攻也占用了李国英相当一部分的兵力,向川西进攻的清军有近四千披甲和七千辅兵。李国英觉得如果把这支部队投入重庆方向的话,四川的僵局就会难以打开,所以即使得知邓名返回四川,李国英依然坚持原定的计划。现在李国英的打算就是赌一把,赌自己能够利用两万多部队坚守重庆一段时间,争取得到平定川西的时间。 在李国英看来,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就算邓名能够动员两、三万的甲兵,这些部队也需要大量的辅兵支援,会消耗掉明军大量的物资,集结也需要较长的时间。李国英知道,依靠夔东的产出,邓名完全无法供养这样庞大的军队,只能消耗从湖广缴获来的物资。只要能够拖延一段时间,李国英觉得邓名就会难以坚持下去,也可能会觉得得不偿失而主动后退,再次掉头去进攻能够为他提供大量物资的湖北。 李国英又看了一眼地图上成都的位置,他命令高明瞻返回广元带领部队,如期展开对川西的进攻:“只要拿下了成都,邓名大概就会退兵了吧?” 李国英判断邓名之所以露出攻打重庆的意图,就是觉得成都还有一定的价值,至少可以帮他养活一部分军队。所以一旦成都失守的消息传来,邓名就该立刻失去继续进攻的理由。从重庆到成都之间都是无人区,明军勉强行军的话,粮草消耗太大,就算能够挺进到成都,高明瞻也可以把缴获的粮食都烧个精光,李国英看不出邓名夺回成都能有什么益处。 “拿下成都、重庆,我这个川陕总督也就算是实至名归了,从建昌到成都要翻越大山,西贼应该兴趣也不大。嗯,这样我没有了后顾之忧,无论是夔东还是建昌都不会对我再感兴趣,我可以从容地积蓄力量。将来无论是平西王要再攻云南,还是朝廷调集重兵围攻三峡,我都可能分到一些功劳。” 前不久高明瞻路过保宁,李国英曾经和他讨论过四川的战局,得知邓名率领大军返回后,高明瞻显得非常紧张。李国英努力给这个副手打气,表示自己会把邓名的主力拖住,让他尽快拿下成都,然后再移师重庆与自己汇合:“坚守一段时间就够了,高明瞻应该用不了太久就能拿下成都,若是平西王的援军能及时赶到的话,那更是高枕无忧了。” …… 此时,高明瞻已经抵达了剑阁。三王内讧前,刘文秀对川北的压力很大,清军只把保宁当成一个前哨站,防御重点在汉中,所以对攻打剑阁没有丝毫的兴趣;三王内讧后,吴三桂动员甘陕的全部力量去攻打云贵,当然也不会多看剑阁这个无足重轻的明军据点一眼。 李国英第一次动念头攻打成都,还是在谭诣投降以后。,当时他打算先花几个月时间稳固万县,然后在六、七月前后出兵,走剑阁、江油这条路攻打成都;但随后谭弘、谭诣先后战败,没有能够取得万县,重庆依旧受到威胁,所以这件事就此耽搁下来了。虽然一直没有余力发起进攻,但李国英对剑阁等地的侦查工作和诱降活动并没有中止,因此高明瞻对剑阁的兵力了如指掌。 虽然知道剑阁只有一千多农民兵和几百妇孺,有武器的人不超过一半,有盔甲的更是寥寥无几,但高明瞻并没有因此而大意,除了带了三千五百披甲兵外,他还带着十门大炮。主力部队秘密完成集结后,高明瞻才下令全军一起出动,向剑阁全速出发。他希望强大的军容能够彻底摧毁守军的斗志,顺利说服剑阁的明军投降。如果明军不肯投降的话,高明瞻就会在当天使用大炮发起猛攻。 可是不等高明瞻率领主力抵达,前面的探子就报告剑阁已经空无一人。探马检查了剑阁附近的明军营房,无一例外都已经被抛弃了。 “贼人大概二十天前就走了。”高明瞻亲自检查了剑阁后,得出了这样的判断,而二十天以前他才刚刚开始集结部队:“一年多以来,就没有发现剑阁的贼人出来侦查过一次,投奔过来的降兵甚至说,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对嘉陵江进行侦查了。怎么会这么巧,我才一集结他们就出来侦查了?难道是消息走漏了不成?” 不过高明瞻心中的疑虑一闪而过,他觉得这事不太可能,知道清军有攻击成都意图的人并不多。在这里进行集结后,高明瞻一直禁止士兵随便出营,据他所知,这个命令得到了很好的执行,而且甘陕兵和剑阁那里的明军又没有丝毫的交情,为什么要去通风报信?就算有,又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至于会不会是重庆那边泄露的,高明瞻更是没有过丝毫的怀疑,首先重庆那边几乎没有人知道此事,少数高级将领如王明德虽然清楚,但他们肯定不会说出去,而且川西、川东明军之间的联络也并不频繁。 “运气真不好。”思来想去,高明瞻最后认定是剑阁明军因为某种原因突然出来侦查,偶然地发现了自己的举动。 高明瞻原本已经把驻扎在剑阁的这一千多明军视为自己的辅兵,打算尽数征到自己的大军中协助搬运,没想到这一千多人力居然就这样逃出了他的手掌心。不但明军尽数逃走,他们还把所有的冬粮都一起搬走了。高明瞻看到那些空空如也的仓库后,知道此次出征需要的粮食也会比计划里的多一些。 “看来降兵的话不能尽信啊。”去年投奔过来的那两个降兵一个病死,一个在重庆战役中阵亡,高明瞻记得他们说过,剑阁明军的军心、士气并不高:“居然还能当机立断撤退,而且还一起撤走了,竟然还能控制得住军队,没有人叛逃到我们这边来。” 高明瞻当然不知道,接到成都报信后,剑阁守军立刻关闭了关口,然后一队队分头撤退的,远比他想像的要从容和有秩序得多:“不过他们大概是在二十天前逃走的,所以也不会知道我到底集中了多少兵力。” 当时已经完成集结的清军大概只有三千多人,这些兵力把剑阁明军吓跑不奇怪,不过明军大概也不会认为清军会用三千兵力进攻江油。 “呵呵,剑阁天险,贼人若据险扼守,必将是是我军的大患。现在贼人仓皇逃走,将天险拱手相让,本官断定他们已经不堪一战了。”虽然没能抓住明军补充军力,也没能缴获剑阁守军的存粮,但高明瞻还是笑着鼓舞士气。 听到统帅的话后,清军士兵也纷纷叫好。虽然甘陕绿营并没有把一千多农民兵放在心上,不过心里还是不可能一丝紧张都没有,现在剑阁不战而得,让清军都松了一口气。 “继续前进,向江油进军。”高明瞻下令道。 在进军过程中,不死心的高明瞻还命令仔细搜索道路两侧,他仍盼着剑阁的明军没有逃远,而是抱着侥幸心理躲在附近。不过清军的搜索队一无所获,道路两旁没有丝毫明军活动的迹象,最后高明瞻也只好放弃:“罢了,可能真是逃去江油了。等我到了那里,把他们和江油的人一起抓住就好。” 这些年来,大道上一直没有多少行人,无论是江油还是剑阁的明军都没有意愿去整理路面,道路上杂草丛生,一部分地段甚至已经和两边的密林合为一体。清军没有抓到俘虏,又缺乏熟悉地理的向导,一路上只好披荆斩棘地开路,高明瞻和手下的清军对剑阁明军的愤怒日甚一日。等到清军赶到江油附近时,高明瞻和几个心腹商议,等抓到了剑阁的守军后,一定要找茬杀一两个军官,以泄他们的心头之恨。 清军对江油的了解比剑阁要差很多,只能通过剑阁的降兵、还有截获的一些明军文书进行一些间接的了解。江油给奉节的报告要比成都送去的少得多,因此清军对它的了解比成都还要少,只知道城附近大概有两千左右的农兵。 得知江油在望后,因为连日艰苦行军而有所下降的士气也顿时高涨起来,尤其是那些负责拖炮的清军,更是人人兴高采烈。这些天来,拖炮车、火药和弹丸的马匹累死了好几匹,高明瞻不可能把骑兵的战马补充给炮兵,只好用更多的辅兵去拉车。清军纷纷嚷嚷,说苦日子总算快要到头了,马上就会有一批壮丁来做最重的工作,他们可以轻松一些了;披甲兵也兴高采烈地做着战前准备,互相勉励着一鼓作气攻克江油,缴获了明军的仓库后美美地吃一顿,然后睡个好觉。 可是很快斥候就回报,江油城也已经空无一人。 “什么?”高明瞻吃惊得跳起来,马上跟着斥候一起赶去江油。 正如斥候所见,据说有两千人之多的江油现在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城内的房屋大都像是很多年没有人居住过了,看上去歪歪斜斜,随时都可能倒塌。在北门外有一片灰烬,看上去像是明军曾经用过的宿营地和仓库。 高明瞻带着亲兵在废墟中来回搜寻着,突然弯腰拾起一把灰烬,摊在手掌中细看。 “大概烧了有十几天了,他们开始烧营地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进攻剑阁。”高明瞻站直身,垂下手将灰烬洒落地面,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望,还夹杂着一些惊疑之色:“他们一早就知道我们会攻到这里吗?” 高明瞻在空荡荡的江油等了很久,背后的军队却迟迟未到,直到等得不耐烦的四川巡抚派人去查问,才得知江油弃守的消息已经在军中传开。本来已经披上盔甲的清军士兵不等命令就把盔甲脱下掷于地面,辅兵也是怨声载道,有不少人已经在路边躺下,说反正也不打仗了,那干脆就先休息一会儿吧。 高明瞻闻言先是生气,但转念一想,就同意了军队的要求,同时让亲兵去把此行的重要助手召来见自己。 清军并没有注意到,在江油周围的密林中,有几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的动静。 …… 成都。 看到熊兰一伙儿出现在自己面前后,邓名惊讶地说道:“熊县令还真来都府了啊?” 邓名本以为熊兰只是找个借口躲开文安之、袁宗第,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不辞辛苦来到成都。 “卑职特意前来为提督效力。”因为没有马匹,熊兰冒险带队趁着夜间偷越重庆,一直乘船到达川西。就是这样,还是比邓名多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现在熊兰和他的手下都瘦了一圈,粮食也差不多全吃光了。 “辛苦了,赶快去好好吃点饭,先休息一天再说。”邓名这句话不是客套,熊兰等人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的,和野人都差不多了。昨天龙泉驿把熊兰这一队的人数报告以后,邓名发现居然没有几个人掉队,没看出来熊兰在某些时候还挺仗义的。 “遵命,就是小人的部下还在后面。” “熊县令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给他们送粮食和衣服去了。” “多谢提督,不知道高贼是否已经快到了?”熊兰又问道:“卑职愿上阵杀敌。” “熊县令不必如此心急,现在还没有消息。”刘曜在江油、绵竹附近都留下了斥候,还建立了几个据点存储粮食和草料,到现在为止邓名还没有听到新的消息。 让熊兰去休息后,邓名又赶去视察军队的训练情况。现在成都已经打造了不少木制的武器和盾牌,还编了一些藤甲。 “武器还是不够,训练还要抓紧。江油等地都没有留守,清军赶到都府这里的时候也不会有任何损伤,他们军马齐整、士气饱满,我们不可掉以轻心。”邓名既有些期待,也感到一些紧张,他对刘曜、杨有才和卫士们说:“建昌那里的援军还没有消息,这次就要完全靠我们自己和清军堂堂正正地打一场了。” ------------ 第三十一节 战备 卫士们对邓名的信心比他本人还要强,东征西讨一年来,遇到的强敌太多了,高明瞻和洪经略、平西王、湖广总督等人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厉害角色。因此卫士们的潜意识里都认为击败高明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的战前准备只是为了让胜利变得更容易罢了。 这些天邓名的卫队和刘曜的亲兵抓紧时间通力合作,已经给上万名秀才进行了基本的训练,成千上万的新兵排列成密集的方阵,手持长矛,根据军官的口令,一起比划着刺击的动作,发出有节奏的“杀,杀”声。有些新兵穿上了新打造出来的藤甲,更多的人则在后背上背着一个木头盾牌。无论是藤甲还是木盾,防御力都无法与制式装备相比,不过总比一身布衣要强多了。经过训练后,士兵们已经懂得当遇到弓箭袭击时,如何尽可能地把身体藏在盾牌后面。 听到邓名说,这次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清军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卫士们脸上都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赵天霸更是第一个大声表示赞同——他伤愈归队后,军队已经开始训练,因此赵天霸在军中的知名度要比别的教官落后很多。火烧昆明后,邓名离开昆明前写给吴三桂的公开信类似一封正面决战的战书,只是没有定下日期,赵天霸一直憧憬着这一天到来;在湖广等地的征战中,邓名虽然所向披靡,但始终没有机会统帅千军万马摆开堂堂之阵,对此赵天霸也是感到有些遗憾的。 “高明瞻无胆鼠辈,正好给这些新兵练练手。”赵天霸指出,无论士兵操练得如何娴熟,首次上战场依旧很容易发生崩溃,如果用大批新兵去与吴三桂、赵良栋手下的精兵对垒,那无疑非常危险,相对新兵而言,高明瞻就好对付多了。 “不知道高明瞻到哪里了。”周开荒觉得若是用类似熊兰那种敌人锻炼初次上阵的新兵才好,四川巡抚高明瞻的手下无论如何还是要比万县的屯垦兵强不少:“若是能多些时间,我们就能把士兵操练得更好,伤亡也会更小。” “江油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可能敌人离我们还远。”邓名说道,他看看刘曜:“刘帅在江油留下的人都没问题吧?” 把江油、绵竹等地的驻军撤回后,成都的北方已经完全没有人居住,因此刘曜留下的那批斥候让邓名有些担心,担心他们会遇到较大的麻烦,要是被清军抓住就更不好了。 不过刘曜显得信心十足,对邓名拍着胸脯保证道:“提督放心,末将的儿郎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本地人,多年来一直是在路上奔波的使者,闭着眼睛也认得清当地的道路;而且个个都机灵得很,往林子里一藏,鬼都找不到他们;只要不大意,鞑子绝对发现不了。” “这样就好,”邓名点头道,高明瞻缺乏向导,更没有本地的地图,在川北的深山老林里行军,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既然现在江油还没有来消息,那我们差不多还能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不知道新年以前高明瞻能不能赶到。” “等高明瞻赶到后,我计划兵分两路,一路诱敌,一路主攻。”邓名提出的方案类似万县一战的部署,他并不像卫士们和刘曜那么信心十足,所以打算采取一些手段削弱对方的战斗力。万县之战,邓名至少和谭诣都排开了阵型,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等见到高明瞻后,就打出我的大旗,高明瞻肯定以为是我在指挥大军,就会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而其实是刘帅在指挥……” 在邓名看来,万县一战的经验可以再次使用,就好像历史上朱棣把这招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一般。由于没有高效的通讯系统和媒体,谭诣失败的具体过程不太可能被其他清军官员所了解,而邓名反倒可以进一步完善战术,避免以前出现过的失误。 “末将以为不妥。”刘曜反对道,他第一条理由是这样会危及邓名的安全,不过这个理由对邓名显然没有什么效果;而第二条理由就有比较说服力了,刘曜称他从来没有统帅过大军。 无论是刘曜还是杨有才,十几年前他们倒是跟着长官上过战场,但这些年来他们再没有打过一仗,也从未有过指挥几千大军与敌人交战的经验。 “这倒是个问题。”仔细询问一番后,邓名发现刘曜和杨有才的战斗经验甚至还不如他的卫士,至于剑阁等地的军官,他们的情况也丝毫不比刘曜他们强。无论是刘曜、杨有才,还是剑阁、江油等地的守将,他们或许能带着几百个士兵服从统帅的指挥,但却无法胜任在战场上调遣数万军队的工作,也都完全没有这个自信心。 赵天霸听到这里,眼睛顿时亮起来,站出来毛遂自荐道:“提督,卑职自幼就在晋王手下效力,多次作为晋王的亲随经历战阵。” 邓名盯着赵天霸看了一会,从军事水平上讲,赵天霸确实是比川军将领更合适的统帅人选,不过比较麻烦的就是威信问题。 边上的李星汉看得眼热,也急忙出来抢位置:“提督,万县一战就是卑职为提督统帅中军的,这次不如还是老规矩,让赵千户在提督身边随卫,卑职愿意在刘帅身边协助。” “什么叫你统帅中军?”周开荒也沉不住气了:“明明是你和我各领一半,怎么都成你一个人的功劳了?不过提督,李千总说得不错,还是让赵千户在您身边随行吧,统帅军马他可是不如我们有经验啊。” 邓名的这些卫士虽然年轻,但都参加过数次大战,既然邓名不亲自指挥,刘曜和杨有才也不反对由得力的卫士统筹全军。 经过一番思考后,邓名依旧决定把这个重任交给赵天霸,上次在万县由两个人分掌军权也是迫不得已:“三军不可无主,就由赵天霸统帅中军。” “遵命,提督!”赵天霸激动不已。 邓名曾经多次讲过朱棣的靖难史,在朱棣一次次以身诱敌时,从来都是由资格最老、最得燕王信任的大将张玉负责统帅中军。现在邓名把这个职务交给赵天霸,那么赵天霸当然可以自认是邓名心目中最受信任、最有能力的手下喽。 “总算能名扬天下了。”赵天霸心中一阵阵狂喜。这次一旦击败高明瞻,负责指挥中军的大名肯定可以列在功劳簿的第二,随着此战的消息而远近传播。赵天霸在心里念叨着:“高明瞻,你快点来吧。” …… 高明瞻此番出征成都,还带来了一员大将,此人正是谭诣。在万县一战中把自己的兵马丢得干干净净,谭诣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博取功名富贵的资本,只剩下一个闲散侯爷的身份。丢掉了军队后,无论是北京的清廷还是川陕总督衙门,对谭诣都失去了兴趣。这次李国英要去重庆迎战邓名,谭诣几次登门求见,自称是四川一带对邓名最了解的将领,想要跟随在川陕总督左右,但李国英却根本不想带他去。 最开始李国英认定谭诣是个无能鼠辈,明明兵力两倍于邓名,却被对方转眼间就杀了个精光;后来虽然因为洪承畴、胡全才的遭遇,李国英对谭诣的看法有所改善,但对谭诣的成见既然已经形成了,一时也难以完全扭转。除了李国英以外,高明瞻和王明德对谭诣也是持同样的看法。这次高明瞻之所以把谭诣要来,主要还是因为他曾是川军将领,对成都周围的环境有一定的了解。 高明瞻把谭诣叫来后,就问道:“江油和成都的关系如何?” “两地基本不通音讯,都府根本控制不了江油这里。刘、杨不过是两个自守之贼,以前就是两个小千总,如果不是都府实在没人,而且没有人愿意去,他们也拿不到总兵、副将的头衔。”谭诣回答道。 谭诣从来就看不起刘曜和杨有才,认为这两个人既没有兵力,也不想着扩大影响、控制成都周围的地区。不过这两个人倒是挺忠诚老实,谭诣在万县的时候,常常见到从成都前去奉节的使者路过,带着刘曜给文安之报平安的书信。 “那么江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高明瞻过去听说川西各自为政,既然都是互不统属的军阀,清军攻打江油的时候,就不必担心成都的援军。而江油的明军更不会放弃自己的根据地去成都——反正都是寄人篱下,为何不干脆投降更强大的清军,而要去朝不保夕的成都呢? “这个末将也不清楚。”谭诣同样摸不到头脑。若是江油这里的人马都去了成都,那就说明之前的情报有误,刘曜对川西各地还是有一定控制力的:“或许他们是去了绵竹?” 除了成都,附近剩下的明军驻军地点也只剩绵竹了,这也是高明瞻预定的目标之一。 “但愿吧。”高明瞻叹了口气。对清军来说,江油的明军与绵竹的守军合流总比投奔成都要强一些,尽管绵竹并不在江油到成都的最短路途上,但既然那里有人口和粮食,清军还是要走上一趟的。 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清军依旧没有向导,从江油到绵竹不但要翻山越岭,还要越过一些河流,若是没有向导的话,清军就不知道哪里有比较好走的山路,哪里有渡口和桥梁。现在清军依旧要自己背负着全部的粮秣,还要携带沉重的大炮,如果在山里走了冤枉路,那这苦头吃得可就太大了。 “大人!”正在高明瞻和谭诣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有斥候赶来,他们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就是他们遇到了明军隐藏在林中的哨探。 “贼人有多少?”高明瞻和谭诣顿时都一脸严肃。这些探子很可能是明军高层派来的,如果这样的话,那清军就有可能会遭到伏击,虽然甘陕绿营对四川农兵并不畏惧,但提高警惕总是必要的。 斥候报告他们并没能抓住或是斩杀明军的探马。被清军发现后,两个明军探马就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不过虽然没能抓到活人,但尾随追击的清军还是有很大的收获,他们发现了这两个明军探子的临时宿营地,逃走的明军来不及纵火,因此宿营地中的东西尽数被清军缴获。 “地图!”见到斥候掏出的东西后,高明瞻惊喜地叫道,一把将其抢到自己手中。 “嗯,这里是江油,这里是绵竹,这里是成都,我们现在脚下的大道通向……从城北绕过去,有一条小路……这里有桥梁……”和谭诣仔细研究完地图后,高明瞻仰天大笑:“真是天助我也,我们几天后就能抵达绵竹,十天内就能抵达成都。” …… 几天后,成都附近的明军仍在争分夺秒地操练,赵天霸和川军将领们一遍遍地仔细推敲旗号规则。 “提督,我们休息好了,随时可以上阵。”熊兰精神抖擞地来向邓名报到。这几天他和手下得到了充足的休息,粮食也管够吃,万县的这二百多人很快恢复了体力,士气也变得十分饱满。 “嗯,不着急,高明瞻刚过江油,现在正在江油、绵竹之间的山里乱转。”邓名答道,成都这里已经接到前方探马送回的警报。 “乱转?”熊兰微微一惊。 “嗯,是的,我们做了一些假地图,交给前方的探马。”邓名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把真相告诉给了熊兰:“探马会假装被鞑子发现,然后丢下这些地图逃跑,让鞑子把地图拾去。” 在邓名的印象里,好像二战时期很多人都伪造地图,不过这个时代似乎却没有人这么做,所以邓名刚提出来时,刘曜等人都有些接受不了。最后邓名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刘曜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又请教了熟知当地地理的人,才制造出了这批假地图。 “高明!”熊兰无法掩饰他的惊讶,紧接着又好奇地问道:“地图上都有什么?” 不等邓名回答,熊兰就自行猜测起来:“提督会在无法通行的路后边画上根本不存在的小道,而把正确的大道标注为死路,很多年久失修的桥梁在地图上也会依旧存在……不知道卑职猜得对不对?” “很对,”邓名微微一笑,熊兰的反应非常迅速,和赵天霸、任堂等几个特别出色的卫士不相上下,而刘曜、杨有才还有刘晋戈则根本无法与他相比:“本来正确的大道我不会标记为死路的,那太容易看破了,我只是让它看上去显得比较远,而且要穿山越岭,远不如那些本地人才知道的小路方便。” 既然这个时代的人没有伪造地图的习惯,邓名也就不担心它们会一下子被高明瞻看破:“当清军发现第一座地图上应有的桥梁早就不存在后,还会认为这可能是个小错误。等他们发现所有该有的桥都没有,地图上明明白白的道路最后都指向深山后,倒是能醒悟过来了,不过那就说明他们也差不多把所有的冤枉路都走过了一遍。” 邓名转头眺望着北方,轻声说道:“已经查明这支清军有超过五百名骑兵,三千多披甲的步卒,好像还有大炮。迟早他们会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一定抓紧最后的时间,努力训练部队,一定要把他们击败。” “真是不可轻辱的大军啊。”听到邓名说出的数字后,熊兰也轻叹了一声。他站在邓名的背后,一起向北方遥望,目光中也满是和邓名一样的坚毅之色:“卑职一定在提督马前奋战,让鞑子有来无回!” …… 十天后,高明瞻在扔下所有缴获到的地图后,终于带着疲惫不堪的陕西绿营挣扎到了绵竹附近,看着又是一片空营出现在眼前,高明瞻和谭诣都是欲哭无泪。 这次清军在衙门里好一通翻找,最后从文书房里找出了几张旧地图,高明瞻、谭诣以及大批清军将佐聚在一起认真研究,最后一致断定这都是数年前的旧图——可信! 明军就是再狡猾,也不可能在几年前就伪造地图吧? 这几张旧地图的发现,算是给清军又打了一针强心剂。从地图上看,他们很快就能走出山区,挺进成都。由于路途艰险,负担沉重,又没有足够的干草,清军的马匹已经大批死亡,现在五百名骑兵已经失去了坐骑,剩下的马匹也都虚弱不堪骑乘。 “左面这条路是上山的,向前走十五里后还有一眼山泉;去成都的是右边这条路。”在三岔口处,谭诣低着头仔细对照了一遍地图,反复确认无误后,挺起胸膛,伸出手臂向右方指去:“两天就到!” “前进!前进!前进!”高明瞻在马背上站起来,向着身后的将士们振臂高呼三声,然后一马当先进入岔口,踏上右边那条路。 “去成都过年啊,兄弟们!”谭诣也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看到巡抚大人身先士卒,清军的斗志也一下子恢复不少,大家齐声喊好,用力敲起鼓来,全军甩开大步,紧跟在高明瞻身后向成都开去。 …… “新年好。” “新年好。” 这是邓名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二个春节,成都沉浸在一片节日气氛中。 绵竹那边的探马依旧没有发现清军的踪迹,高明瞻已经领着大军进山好些日子了,但始终不见他们出来,这可把赵天霸给急坏了。 最开始邓名提出在绵竹伪造一些老地图时,他身边的人都不知该如何着手。成都这里有将领、军官、士兵、农夫和渔民,但却没有一个人有伪造文书的经验。幸好邓名看过电影《辛德勒的名单》,对里面的情节也还有一些印象,就先用新纸画好地图,泼上一些菜汤制造污泽,在水里浸一下,放在地上踩踩,然后用火烤干,最后还用牙齿咬出一些毛边来。 这种简单处理过的地图,如果真遇上惯于鉴定文书真伪的官府书吏的话,肯定一眼就能看出破绽,但高明瞻身边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负责处理商家纠纷的书吏,他们更不会像邓名一样有机会看过什么电影。 在一片节日喜庆气氛中,不少士兵停止了训练,但熊兰和他的手下依旧一丝不苟。邓名前去视察的时候,看到熊兰正站在高台上,手持一个铁皮筒向士兵们高呼:“尽管我们可以拖延时间,但鞑子总有一天会来到都府城前的,他们手中有钢刀,我们只有木矛;他们身上是盔甲,我们只有布衣藤条;鞑子都是杀人如麻,我们却是初次上阵。与我们相比,鞑子称得上是甲坚兵利,斗志昂扬,但我们还是需要紧紧聚集在提督的大旗下,通过一场真刀实枪、堂堂正正的交锋,把鞑子杀个落花流水!” “这家伙不错。”邓名忍不住对身边的卫士评价道。 …… 又过了两天。 “坚持,大人,我们就快到了。” 三岔路口,谭诣掺着高明瞻,后者手持拐杖,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上走着。 “好了,休息一下吧。”走到岔路口,高明瞻在路边找到一块石头坐下。他的坐骑在进山后没有多久也累毙,马肉已经分给将士食用。 谭诣和高明瞻还好,他们脚上的军靴都比较耐磨,而普通士兵的鞋远没有他们的结实,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上山、下山后,大部分士兵的鞋底早就磨破了。鞋子开口后,他们只好将就着,或是从衣服上扯下布料塞进豁口中。尽管如此,不少士兵还是冻坏了脚趾,必须要烤火取暖。 除了鞋子以外,不少士兵的裤子也是破破烂烂的,有时小腿也和裤子一起被山路间荆棘的硬刺划破。盔甲不知道已经扔到哪里去了,这些士兵停下来后,就开始拾取周围的枯枝,准备生起篝火取暖。 枯枝不够用,士兵们就在地上寻找着藤蔓,抽出刀来把它们斩断。不过现在士兵手中的钢刀大都已经变得非常钝,从剑阁到这里一路上披荆斩棘,刀刃上满是细小的缺口,有些士兵干脆就把刀片当锯条来使,往复切割着手中的藤蔓。 火升起来了,士兵们把干粮袋子的底翻出来,从中取出最后一些硬邦邦的干粮块,就着他们找到的植物块茎一起咽下,渴了就从地上捧一把雪塞进嘴里。 见状谭诣又起来阻止,但没有什么效果。因为不知道哪里有干净的井水,一路上清军只能靠河水来解渴,不少人因此闹起了腹泻。现在士兵已经疲惫得不愿意去河边取水了,开始靠雪水解渴,肯定会有更多人因此病倒。 “应该是左边这条路吗?” 休息了一会儿后,高明瞻恢复了一些气力,问道。 “应该是。”谭诣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被他诅咒了千百次的地图,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道:“这上面说左边这条路是进山的,既然如此,那就肯定是去都府的。” “好吧,等休息好了,我们就赶去成都。”现在清军已经无法走回头路去剑阁了,继续向成都进攻是唯一的机会。越来越多的士兵们从后面跟上来,都想坐下来烤火。高明瞻站起身,尽力鼓励他们站起来:“成都的贼人只会耍这种鬼蜮伎俩,我们只要到了成都,他们绝对没有抵抗的能力。” 没有人响应高明瞻的号召,士兵们默默地看着四川巡抚。眼下要粮没粮,要马没马,连枪杆都当柴火烧了。每天晚上都要在荒郊野外露宿,又湿又冷,还要听着野兽恐怖的嚎叫声入眠。既然高巡抚说去成都,那就去呗,难道还能比现在更糟糕不成? 高明瞻和谭诣最后决定在三岔路口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军队又一次行动起来。士兵们三两成群,互相搀扶着,拄着拐杖,跟着前面的人,缓缓地挪动着脚步。 走走停停地在这条道路上前进了十几里后,谭诣突然又掏出地图,看了一番,对高明瞻说道:“右边应该有山泉,或许可以让儿郎们把葫芦都灌满,泉水总比雪水、河水要好得多。” “你到了现在,居然还信这张地图?”高明瞻惊讶地看了谭诣一眼。 “总不能全是假的吧?”谭诣哭丧着脸答道:“我们先派人去看看好了,那些贼子不会指望我们全军一起过去找山泉,集体走一遍冤枉路吧?” 山泉距离道路的距离比高明瞻、谭诣想象得还要近,这口泉实际就在道边,看到把桶探下去真能舀起水后,谭诣感到自己对这份地图有了新的认识:“唉,也没有必要处处都是假的,总要有点真的来骗我们相信它嘛。” 话虽这么说,谭诣看到那桶里的水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让士兵立刻往葫芦里灌,而是舀起一木勺,放到嘴边轻轻浸了一下自己干涸的双唇。 “啊……”谭诣轻轻发出一声好似满足的长叹声。 “居然是真的吗?”旁边的高明瞻不能置信地问道。 “末将早该想到的,”谭诣放下了手中的木勺:“早该想到这是个卤水盐泉。” 高明瞻先是一愣,突然一跃而起,闪电般地从谭诣手中夺过了那张发黄的地图,疯狂一般地撕扯起来:“刘曜狗贼,我誓杀汝!我定要生食汝肉,寝汝皮!” ------------ 第三十二节 意外 离开绵竹后,高明瞻总算找对了方向,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现在紧跟在高明瞻身边的清军有三千多人,后面还有大批士兵慢慢赶上,高明瞻为了收拢部队所以走得并不快。缓缓前行了两天后,又有数千士兵追上前军,让清军的实力恢复到六千人左右。 出兵以前,高明瞻和谭诣满以为这会是一场滚雪球的攻势,从剑阁开始就可以使用投降的明军壮丁,用明军的储蓄补充清军的军粮,然后再充分利用江油和绵竹的明军人力、物力,使得清军的体力得到很好的保存。在高明瞻离开广元时,他曾乐观地认为,等杀到成都城下时,原本的甘陕绿营不但人员齐整,而且还能扩充几千辅兵。 高明瞻还曾希望让前期投降的士兵到成都去说服守军投降,就算成都打算顽抗到底,高明瞻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绵竹明军对成都的虚实肯定有所了解,可以从他们口中了解到守军的弱点,加上清军的装备精良,对付成都的一批农民肯定不费吹灰之力。 今年重庆还曾截获川西给奉节的一些报告书,其中说有两万多建昌的辅兵和数千百姓移居到了成都,这些新人加上原本成都的军户,总人数已经达到了四万人左右。如果刘曜和杨有才缺乏控制能力,那无论是原本的一万多农兵也好,还是现在的四万农兵也好,都不会给清军造成什么麻烦,人多还会更有利于高明瞻在成都建设军屯。 但现在高明瞻的信心就没有那么足了。剑阁等三处明军的集体撤退,说明成都对川西的控制绝对不像谭诣说的那么虚弱无力;这一路上清军吃尽了明军的苦头,看来刘曜和杨有才也不像谭诣说的那样老实;而成都全部是没有战斗力的农民也同样是谭诣说的,既然前两个问题谭诣错得那么离谱,高明瞻就很怀疑谭诣关于成都军力的描述是否正确了。 由于路上没有抓到任何俘虏,高明瞻无法了解到成都的真实情况,刘曜、杨有才到底控制能力如何也一无所知。只是现在没法走回头路了,高明瞻只能强迫自己相信谭诣和重庆的情报,硬着头皮去攻打成都。 “成都的贼人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他们没有武器、没有盔甲,他们甚至都不是当兵的,只是一群就会种地的农民,没有人曾经杀过人。”高明瞻和谭诣拼命地鼓舞士气。现在清军的盔甲丢得差不多了,武器倒是还剩一些,既然人数处于极大劣势,那就只能强调素质了:“我们一个人能打他们十个!” 仗着打猎,从雪底下刨出植物的根茎,再把最后的存粮都拿出来,高明瞻估计士兵还能支撑几天。正月初十这天,他就下令扎营休息两天,让士兵们稍微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再继续进军,一鼓作气拿下成都。四川巡抚估计身后大概还有一千多掉队的士兵,不过现在他没有力量去找他们,也没有时间等待他们自己赶上,高明瞻只能盼望一举拿下成都,然后让投降的明军去后面寻找,看看还有没有幸存的清军。 …… 自打高明瞻向成都开过来,他的行动就一直在明军的全程关注下。本来邓名计划防守城池,等到清军粮草耗尽后再出城作战。但是现在刚刚推出欠条制度,欠条的信用还受到质疑,所以思来想去不能让全体百姓进城,就拿出二选一的方案给城外的同秀才们挑选。 第一是让同秀才们带着所有的粮食进城,把城外的房屋一律烧掉,等打退了清军再帮他们盖。第二,凡是不愿意烧毁房屋,不愿带着全部积蓄进城的同秀才,就得参军和明军一起打仗。 本来邓名以为大部分同秀才不敢与清军交战,就会自愿选择进城,没想到这些百姓保卫他们房屋和田地的欲望要比邓名想象的高得多,或者说他们对明军太不放心,不肯把家里的存粮统统取出来带进城。 一开始就有数千人选择参加训练,与清军决战。受到他们的影响,越来越多原本犹豫不决的同秀才也决定参加军训,而不是把全部家什都搬进城。等到参加军训的同秀才超过万人后,邓名就知道他坚壁清野的计划彻底泡汤了,留在城外的百姓的数目已经多到了不容明军采取坚壁战略的地步了。 因此邓名就取消了放人进城的选择项,宣布大家都要参加军训,与清军决一死战。整个腊月里,成都就像是一个大训练营,所有的人都被分成组,在教官的带领下操练。 “提督真是仁慈,要是换了末将,就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看他们进城不进城?”说话的人是狄三喜。大年初三,他就带着一千名士兵赶到成都,其中有五百甲士,甲士中还有一百五十人是骑兵。 “因为你们是军屯,而我们这里不是,有些军屯使用的办法我们这边不能用。”邓名原本对建昌的援军迟迟不到有些不满,但等他见到狄三喜后,这些不满就变成了感动——大雪封路,建昌到成都的道路极为难行,建昌接到求援信后,不少人都因为路况而畏难不前。 但听说邓名已经前去成都后,狄三喜就请缨带队。他带来的五百名甲兵中,有两百人都是狄三喜手下的心腹,其他三百甲兵是其他各个西营将领借给狄三喜的精兵。狄三喜带着兵马冒着寒冬翻过大雪山,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成都。等赶到嘉定州的时候眼看就要过年了,狄三喜也不肯停留耽误,没有稍微休息一下,等手下和马匹恢复体力后立刻出发继续前行。 袁象也扔下手边的事务,和狄三喜一起赶来。见到袁象后,邓名问起四川行都司的民政,袁象就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等晚上袁象和刘晋戈碰面后,第二天就赶来向邓名负荆请罪,说他没能领会邓名的意图,影响了提督的治川大业——听起来袁象在建昌做的事情,和刘晋戈之前在成都做的也差不多。 “既然提督打算野战,那就野战便是,也好,省得和鞑子耽误时间。”在成都休息了几天后,狄三喜的人马恢复了体力和精神。虽然狄三喜觉得邓名对百姓的手段有些偏软,少了点在建昌拿着大印砸自己的霸气,但对于即将到来的胜利倒是没有丝毫的怀疑:“末将愿为提督斩将夺旗。” “好,到时候你就带着骑兵跟着我吧。”狄三喜带来的一百五十名骑兵都是西营将领的亲兵、家丁,人数虽然不多,但战斗力相当可观。有了这些人,邓名觉得诱敌的把握就更大了。本来贴身护卫一直是赵天霸的工作,但赵天霸既然去指挥中军,那就只好临时让狄三喜代劳。 现在成都周围的人都对邓名有一股盲目的崇拜,大批的同秀才之所以不愿意烧了房屋躲进城,就是因为他们觉得邓名不太可能打败仗,既然如此,又何必放弃家产逃进城去?而刘曜、杨有才、狄三喜还有卫士们对邓名的信任,恐怕比一般的百姓还要强很多,无论邓名想怎么打仗,他们都无条件地支持。 由于鼓励开荒的政策,成都这里的农民彼此远隔而居,因此高明瞻虽然还离成都城很远,但已经威胁到了农垦区最外围的农民的房屋。因此前天邓名就下令成都全面动员,集结大军向北迎击高明瞻。 狄三喜带着西营士兵跟着邓名一起作为前军出发,现在邓名身边只有十五名卫士。除了赵天霸要指挥中军外,周开荒、李星汉、任堂、穆潭这四个人邓名也感觉非常有潜力,就让他们都去带兵。 刘曜、杨有才的战兵,再加上江油等地的甲士,一共有一千两百多人,是明军的核心武力;熊兰手下虽然称不上什么久经战阵,但起码都见过战场,比刘曜他们的战兵还要见多识广,所以也被当作准主力使用;狄三喜带来的三百五十名步行战兵,邓名计划在战前把他们划归赵天霸等五人指挥;此外,就是三万四千多刚经受过基本训练的同秀才,他们人手一根木制长矛,浩浩荡荡地一同北上。 “高明瞻的营地就在二十里外。”探马向邓名汇报道。 “嗯,他们兵力如何?有什么动静?” 邓名收到江油送来的第一份军情时,上面对高明瞻军力的描述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清军不但拥有四、五百名骑兵,而且还携带着火炮。当时邓名认为,就算能击败清军,成都的损失也会很大——让这些没有战斗经验的农民上阵去与甘陕绿营拼杀,邓名实在没法放心,这也是他想坚守成都的重要原因。 但随后清军的状况就出现了急剧恶化,等高明瞻从绵竹附近的山区出来后,探马的报告让邓名相当吃惊。明军斥候向邓名描述道,这支清军已经不再拥有任何骑兵,连对军队附近进行侦查的能力都没有了;而且清军的武器、装备也与之前那支大不相同,如果不是知道附近没有其他清军,而且依旧看到了高明瞻的旗号,明军斥候都怀疑这是另外一支敌军;至于邓名最担心的大炮,明军斥候更是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踪迹。 “鞑子今天人数又多了些,看上去有六、七千的样子。”斥候报告道,清军对他们在附近的侦查活动视若无睹,一门心思地捡拾柴禾,或是在雪下面挖掘着能吃的东西。 “鞑子就这么有信心么?”狄三喜惊讶地说道:“他们未免也太托大了吧?” 但现在清军就是这么托大。因为这些甘陕绿营的士兵们心里都清楚,如果明军拥有几千甲兵的话,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打得过;而返回广元显然不可能,不被冻死也要饿死;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只能相信高明瞻和谭诣的宣传,对成都明军不堪一击这个论断深信不疑——既然明军绝对没有力量来打自己,那当然捡拾柴火和寻找食物才是正经事。 “嗯,不能给他们恢复体力的时间。”邓名下令前军继续前进,同时让人去催促赵天霸他们加速行军,今晚就要在清军对面扎营对垒。 很快前军就进入了清军的活动范围。见狄三喜和卫士们都跃跃欲试,邓名也不阻拦,只是叮嘱他们小心,不要追击过远,遭到清军的伏击。 “遵命,提督。”狄三喜一脸的兴奋,说完就要冲出去。 “还有一件事,”邓名急忙拦住狄三喜:“一会儿若是抓到俘虏,放两个回去带话给高明瞻。” “提督要对高贼说什么?” “报出我的姓名,然后约高明瞻明日决战。”既然斥候说清军疲惫不堪,而且人马也没有到齐,那邓名就不打算再拖下去了,而是决心速战速决:“一举打垮了他们,我们回成都过元宵节去。” “是,提督说得好。”狄三喜点点头,又问道:“提督还有其它的事吗?” “没有了,去吧。” 一路上,邓名和狄三喜说过很多次,不要为了一时痛快而进行没必要的杀戮,如果不影响自己的安全,还是尽量俘虏清兵为好。对此狄三喜也深以为然,他说建昌的军屯需要大量的辅兵,现在到处都缺乏人力。 狄三喜毫不迟疑,带着西营的骑兵和邓名的卫士们冲向前去,向周围的清军散兵游勇发起进攻。而邓名则带着西营步兵在远处摆开阵势,一面观战一面做好随时支援的准备。 不过狄三喜的攻击出乎意外地顺利,清军竟然毫无抵抗之力,很多人在遭到西营骑兵进攻时,甚至连逃跑都没有尝试一下,而是直接跪地求饶。 对于投降的清兵,西营的骑兵喝令他们自行前去邓名旗下投降,然后纵马追击那些试图逃走的敌人,毫不留情地把他们都砍倒在地。 没有遭到任何反抗的狄三喜继续进攻着,一直打到了清军的大营前。 “狄将军也是勇将啊。”邓名感叹了一声。如果狄三喜直接冲到清军营地前,直接喊话肯定更有威慑力。 “清军果然疲惫已极,而且还轻敌骄傲。”邓名看到战事如此顺利,不禁动了一个念头:“敌军远来,我们是不是该组织人马分头劫营呢?让他们整晚都无法休息,然后明日围攻清军的营地,把他们一举聚歼。” …… 李延鹏扛着木矛,和身旁的同伴们在大道上行走着。一个传令兵从队伍旁驰过,高声喊着:“加速前行,已经发现鞑子的营地了!” 经过一个月的军训,李延鹏已经懂得如何做出刺杀动作,也能够听明白简单的命令并迅速作出反应。在出兵前,李延鹏和其他人一样既紧张又兴奋,甚至兴奋还要多一些,觉得总算到了学以致用的时候了。但两天走下来,渐渐的,紧张之情压倒了兴奋。今天上午行军时,熊游击领着一群手下在行军队伍傍边鼓舞士气,高喊着要把甘陕绿营杀个片甲不留,把高明瞻的脑袋拧下来做成夜壶。 “那些家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鞑子精锐啊,”李延鹏不由得想到,邓名所向无敌,高明瞻应该不是他的对手,但李延鹏担忧自己会在战场上遇上凶险:“我从来没有打过仗,没有杀过人,这几天刚学会如何刺杀。到时候要是真遇上鞑子的精兵强将,我不会一招就被鞑子给杀了吧?” 这种担忧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李延鹏越是向前走,就越感到两腿变得沉重。周围其他的明军士兵和他一样,人人都神情严肃,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倒是他们的统帅情绪激动,赵天霸得知前军已经与清军发生接触后,脸上的兴奋再也掩饰不住,暗道:“这次先生让我统帅中军,就连刘总兵、杨副将他们也都答应看我的旗号。嗯,明天就要决战了,我一定要干脆利落地打垮高贼,让大家都看看我的厉害……嗯,我对先生的战法也很熟悉,等先生引开了敌人的注意力后,我立刻就全军压上,绝不给高明瞻反应过来的机会。” …… 邓名本来猜测狄三喜和卫士们会在第一座清军的营地外勒住战马,然后把约战的口信送进去,但没有想到他们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在邓名的注视中直接冲了进去。 “哎呀。”邓名叫了一声,立刻拔出马剑,转身对身后的西营士兵们喝道:“都随我来,去支援狄将军。” 身后的西营官兵齐声响应,看到狄三喜带着骑兵杀得痛快,这些西营的步兵一个个也都跃跃欲试。 但等邓名重新望向前方的时候,眼前第一座清军的军营已然大乱,其中数百清兵正丢盔卸甲,四散逃离营地。极目眺望,狄三喜好像正带着人继续向其后的第二座清军营地冲去,看起来如果不拉住他的话,狄三喜就会一直冲到深处的清军中军帐去。 “都跟我来。”邓名用力一挥马剑,带着前军向前冲去。 “杀!” “杀!” 西营士兵发出嘹亮的呐喊声,紧跟着邓名向前冲去。 ------------ 第三十三节 搜索 紧跟在邓名身后冲向敌营的是杨有才和周开荒,除了杨有才的原班人马外,还有四千多名同秀才士兵。这批部队本来的任务是一边戒备、一边分出人手来修筑营地,但是杨有才和周开荒看到邓名带着前锋攻向敌营后,觉得情况紧急,顾不得修营地,立刻指挥大军一起冲击、接应,同时还派人向后面报讯,让后队全速赶来支援。 很快邓名就带着数百名甲士冲进清军的第一座营帐。 靠近以后,邓名发现清军的防御工事建得非常简陋,只有一道矮矮的篱笆,内侧没有修建拒马或是壕沟,怪不得狄三喜一下子就带着骑兵冲进去了。营地里坐着一地垂头丧气的人,显然都是向狄三喜投降的清军士兵。这个营地里已经没有明军的骑兵了,坐在地上的清兵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念头,见到又有明军冲进来后,他们一边拼命嚷着“投降”,一边向地面上伏下头去。 邓名并没有立刻跟进,而是下令坚守这个营帐。骑兵攻入联营之后,最担心的就是敌军四面合围,所以邓名首先想到的是确保这个营地的安全,给狄三喜留下一条退路。但更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两侧的清军营地没有任何反攻的举动,明军全神贯注地戒备了一番,但是两侧没有鼓声、没有呐喊声,更看不到一个清兵向这个缺口扑过来。 “你们继续坚守。”邓名留下了一半的士兵,带着另一半人继续向前。 在周开荒后方的是穆潭和一些剑阁兵,听说前面打起来后,他们也立刻催动大军,全体跑步前进。 比周开荒跑得还要快一些的是熊兰,这一路上熊游击不停地在队伍周围进行鼓动,前面传来交战的消息时,熊兰正好位于周开荒这队附近,他立刻带着他那群好似宣传队的手下发足狂奔。周开荒这几千同秀才兵刚刚靠近战场时,熊兰就已经带着手下冲进了清军的营地。 现在邓名已经与骑兵们会合,见到邓名后,狄三喜大叫一声:“提督您怎么上来了?” “你怎么冲进来了?”邓名一边反问,一边警惕地四下观察着。 今天的战斗和南京城下突袭郎廷佐一样地轻松,甚至还要更简单一些。各个营地里的清军都呆在营中不出战,既不互相增援也不尝试突围,明军冲到面前后,他们就扔下手中的木头拐杖投降。 邓名带着士兵从营外一直冲到狄三喜的跟前,始终没看到有亮出刀子进行反抗的清兵:“高明瞻在哪里?” 狄三喜摇了摇头。清军有十几座营帐,每座营帐里看上去都有几百人。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遭到突袭后,那些最有勇气的清军士兵会自发地向中军帐集中,进攻一方有经验的将领只要一看敌人的移动方向,就能判断出敌军主帅营帐的大概位置。但今天对面的清军好像完全没有抵抗的打算,连逃跑的欲望都不太强烈。 刚才狄三喜冲到营帐外时,原本只是想传达一个口信。但当狄三喜喊出邓名的名号后,还不等他说明是前来约战,篱笆墙里面的清军就有人已经把拐杖往地面上扔了。见到有机可乘,狄三喜顺势带着骑兵冲进了营地,结果满营的清兵没有一个抵抗的,一半四散逃走,剩下的都坐在地上投降。 狄三喜追进接下来的一个军营,清军的表现也差不多,大约有一半人拔腿逃走,另一半的人投降。从第一座大营逃到这座营帐里来的清兵见到这样的情况,也不再花气力逃亡了,纷纷把拐杖抛下,跟着坐在地上高喊“饶命”。 如此顺利的进展让狄三喜又惊又喜,他带着骑兵在清军的营地里继续左冲右突,犹如风卷残云。邓名带兵追上来的时候,第三座清军营地也向狄三喜投降了。邓名盯着那些坐在地上的敌兵看了看,发现他们面容憔悴,脸颊深陷,不少人看上去不象人反倒象鬼。 那些逃走的清兵,把明军来袭的消息传播到了更多的营地中,邓名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远处狂呼:“邓名来了!重庆破了!” “我来了和重庆破了有什么关系?”这喊声让邓名感到莫名其妙。不过他没有时间多想,身后大批的明军正由杨有才和周开荒率领着迅速涌进来,一面接替监视俘虏的工作,一面开始在清军营地中穿插,把最靠近他们的几座清军营地包围起来——直到现在,清军这些营地依旧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没有彼此连接起来组成战线,各个营地中还发出越来越响的绝望喊叫声:“重庆已经破了,败了,败了!” 毕竟对方是数千人的军队,邓名让骑兵放慢速度,制止了继续深入突击,同时由步兵一个营帐、一个营帐地解除清军的武装。明军遇到的抵抗微乎其微,有一些营帐里的敌兵似乎因为恐惧而想负隅顽抗,但在得到明军不杀降的保证后,也犹豫着放下了武器。 李延鹏在穆潭带领的队伍中,当他抱着长矛跑到战场附近后,看到一半的营帐都已经挂起了明军的红旗。很快就有传令兵从营帐里出来传令,称营地内的清军已经没有重大威胁,靠周开荒等人的部队就足以制服。因为有一些清军逃离了营地,所以穆潭的部队需要在营地外围展开,去搜捕这些逃亡者。 接到命令后,穆潭就让几千名同秀才分散开,形成几十人一组的小队,成扇形展开搜索、追捕。地上铺着一层积雪,清兵逃跑的踪迹非常容易发现,李延鹏和同伴们沿着这些足迹追击,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又一个落单的清兵。 听说邓名带领大兵杀到,这些清兵就逃出了大营,然后漫无目的四下乱跑。看到背后有明军追来后,有的士兵见到走投无路,就停下脚步,抽出刀子恶狠狠地面对追兵。敌人这种穷凶极恶的模样,让李延鹏心里打鼓,他知道这些敌人都是有精锐之名的甘陕绿营。不过当明军肩并肩地列队前进,小心翼翼地挺着长矛逼近后,对方最后一点战斗的勇气也宣告瓦解,先是高声要求明军士兵发誓不伤害他的性命,得到保证后就把刀子远远抛开,向明军投降。 “这就是鞑子的精锐强兵吗?”李延鹏和同伴们一起,掏出绳索把一个又一个绿营士兵绑起来,心里忍不住浮起疑问:“鞑子的精锐就是这副模样?那称不上精锐的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大明怎么会连这样的敌人都打不过?” 捆人总是要耽误时间,等捆了一批俘虏后,李延鹏估计其余的清兵肯定逃得更远了。但是上峰有令,一定要尽可能地捉拿,免得他们成为流窜作案的抢×劫犯,所以李延鹏他们继续追击。 又搜索了一段路,突然看到清兵两个、三个一伙儿,从远处向明军这边走过来。因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打算垂死一搏,各队明军立刻警惕起来,领队的人一声令下,大家挺起长矛指着他们。 “我们投降,投降!”这些清兵比之前那些俘虏还不如,甚至忘记了在投降前提出不受伤害的交换条件。 这些敌兵是清军中抵抗意志最强烈、脑子最好同时也是身体最健康的一批。听说明军杀来后,这些人知道必败,仗着有些体力,迅速逃离了即将陷落的营地。但奔跑了一段后,发现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荒野,看不到房屋、道路,更没有人类的足迹,反倒有几行野兽的爪印,这些清兵的抵抗意志终于耗尽了,无奈之下转身走上了回头路。其他尾随在后面没有主意的清兵看到这些榜样后,也都默默地跟上,步履沉重地返回来向明军投降。 因为事先受过训练,李延鹏知道应该怎样处置,他先喝令清军抱着脑袋蹲下,然后再和同伴们过去,把他们一个个紧紧捆好。 李延鹏觉得有一个清军看上去好像是个军官,所以心里格外警惕,但这个家伙倒是很驯服,完全按照李延鹏的口令行事。把这个敌人仔细地捆结实以后,李延鹏轻轻松了一口气,而这个俘虏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过了一会儿,这个军官就开始和李延鹏搭讪——刚才他感觉这个明军士兵很紧张,就谨慎地一言不发,怕引起误会伤到自己:“军爷,能给点吃的么,肚子实在是饿。” “一会儿回到营地,就会给你们吃的。”李延鹏答道。 “军爷能不能先给一点,垫垫肚子。”这个军官大着胆子,目光在李延鹏和他的同伴的身上扫来扫去:“饿得厉害呀。” 李延鹏和周围的几个同伴对视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了干粮口袋,掰下一块,塞到了这个俘虏的嘴里。 “谢谢军爷。”俘虏一边含混不清地道谢着,一面急忙用力咀嚼,把那块干粮咽了下去。 “军爷,小人也要。”看到这一幕后,周围的俘虏们也纷纷嚷起来。 不少同伴学着李延鹏的样子,都从自己的干粮袋里取出一点,给每个俘虏嘴里都放上一块。 “这就是鞑子的精锐?”李延鹏摇摇头:“原来精锐的甘陕绿营就是这个样子。” …… 高明瞻在确认邓名率军抵达后,也当机立断决定逃跑。高明瞻逃走后,谭诣还试图率领士兵抵抗一下,可是谭诣的号召得不到普通清兵的响应。发现高明瞻逃走后,不敢投降的清兵就跟着一起出奔,剩下的不等明军来劝降就人人席地而坐,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见事不可为,谭诣也急忙带着随从夺路而逃。就这样,明军不费吹灰之力地接管了一座又一座的清军营地。 问明情况后,邓名立刻让狄三喜带骑兵去追击高明瞻和谭诣——谭诣居然再次出现,真有些出乎意料,邓名对狄三喜道:“这厮害死了李千总的恩公涪侯,上次重庆一战,几乎置我、赵千户和周千总等数千人于死地,今天就盼着将军为我们报仇了。” 狄三喜大声应是,催动全体骑兵去追谭诣。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哪怕就是放跑了高明瞻,也要把谭诣生擒活捉回来。 邓名的卫士并没有跟着狄三喜一起行动,出营后,狄三喜就让一百五十名骑兵分成五队,向不同的方向追去。跟在狄三喜身边的,都是他的心腹亲卫。 “大人不是说,当年洗蜀王府的就是赵裁缝么?”见到四周没有外人,一个亲卫好奇地问道:“怎么赵千户就跟在邓先生身边,邓先生还让他执掌中军,好像完全没有猜忌的意思。” “是啊。”另外一个心腹也有类似的疑问。 刚见到赵天霸的时候,狄三喜本人也吓了一跳,虽然知道邓名不是爱记仇的人,不过赵天霸可是当年蜀王府的直接责任人的独子,他们从没想到邓名居然可以宽宏大量到连赵裁缝都不计较的地步。 “这当然是南华老仙的交代了,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吗?”狄三喜煞有介事地说道。现在那个关于蜀王世子遇仙的故事在建昌传得神乎其神,无人不晓。见到赵天霸后,狄三喜反复思索,觉得自己找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释:“老仙家说的是不计较所有西营的人,晋王、赵裁缝不也都是我们西营的人嘛。” “是啊。”总的说来,狄三喜的心腹们对此事还是感到高兴的:“邓先生连赵裁缝都不计较了,那肯定更是不会和我们算旧账了。” “嗯,此事要尽快通知王上。”狄三喜想的要比这几个手下人多得多。他和赵天霸的关系并不好。以前孙可望掌权时,狄三喜作为冯双礼的心腹,对所有晋王府的亲卫都看不顺眼;三王内讧后,赵天霸这些晋王府的人每次到冯双礼营中都趾高气扬,从没拿正眼看过狄三喜他们:“赵千户可是晋王的人,你们说,赵千户这么巴结邓先生是什么意思?” “啊!”经狄三喜这么一提醒,他的手下也才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难道晋王要改换门庭了?” “哼,晋王知道他拥立的那个天子不行了,胆小如鼠,逃去缅甸不敢回来了,晋王多半是想换人了,就让赵千户往邓先生身边凑和,想给自己找条新路。”狄三喜口气轻蔑地说道,但随后脸上又露出一丝忧虑:“邓先生可是我们带头拥戴的,可不能被晋王抢走了。” 虽然狄三喜并不把高明瞻当作第一目标,但高巡抚没逃出营地多远,就打消了继续逃亡的念头,一边找个洞穴藏起来,一边打发亲兵回来向明军请降。 这几个亲兵拦住了狄三喜的马队,表示高明瞻愿意在得到人身安全保证后向明军投降。狄三喜考虑了一下,虽然邓名好像和高明瞻没仇,但对于巡抚这样等级的高官,明军很可能会杀了然后传首全军。除了不知道邓名会如何处置高明瞻以外,狄三喜倒是知道邓名很注意他的信用,所以不敢贸然替邓名答应下来,就让几个骑兵把一个高明瞻的亲兵带回大营去见邓名。 如果邓名答应了高明瞻的要求,那问题自然顺利解决,如果邓名不答应也不怕,这不是手里还有几个高明瞻的亲兵么,狄三喜自信有很多种办法能够让他们开口,说出高明瞻的藏身之处。 狄三喜这里距离邓名的营地并不远,很快传令兵就带回邓名的口令,接受高明瞻的投降。和狄三喜的使者一起返回的,还有高明瞻的那个亲兵,邓名向他亲口保证,不会伤害四川巡抚的性命。 失去了大军后,高明瞻一伙儿人肯定无法活着逃回剑阁,因此邓名的保证已经是他们能够得到的最好待遇,这几个亲兵把狄三喜带去高明瞻的藏身地。已经累得快虚脱的四川巡抚,在手下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出来向狄三喜投降。后者派一队骑兵把这条大鱼押送回营地,然后继续寻找谭诣的踪迹。 高明瞻被送回大营后不久,赵天霸也急匆匆地赶到。 “高明瞻那贼在哪里?”愤怒至极的怒吼声从帐外传来,赵千户人随声到,闯进帐中见到高明瞻后,赵天霸更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前大声喝骂道:“高贼你也太无能了!不让士兵吃饱饭,不认真修筑营地,连武器、盔甲都丢了。你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送死的?” 赵天霸越说越是气愤,恨高明瞻恨得牙齿发痒。 “我起早贪黑地练兵,一个多月来没有休息过一天!晚上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我还在检查新造好的旗帜,一天睡不了三个时辰那是常事啊。”赵天霸激动得有点情绪失控了,他双拳紧握,就要扑上去痛打高明瞻一顿。邓名等人急忙将他拦住,好说歹说,才把赵千户拉出营外休息。 数万明军陆续抵达,邓名下令全军扎营休息。至于那些被俘的清军,邓名也提供给他们热气腾腾的熟食和面汤。 被俘的几千清军身体状况都非常差,有不少人还在发烧、泻肚,邓名命令从成都尽快运来一些被服。听说后面还有一批散兵游勇依旧在山里挣扎,邓名就和手下商议组成搜索队,由向导带领着到山里去搜索幸存者:“准备一些担架,要是清兵走不动了就把他们抬回来,以救人为第一目标。要是发现了武器、盔甲,记录下位置就可以了,我们以后再去捡,反正那些东西没有腿也跑不了。” ------------ 第三十四节 经济 等到任堂和李星汉的后队赶到时,得意洋洋的西营骑兵又送来消息,说谭诣也被他们追上逮住了。听到谭诣被擒,那些出身谭文军的卫士眼都红了,李星汉迟疑了一下,对邓名要求道:“敢请提督让卑职把这贼押送回都府。” 那些谭文的旧部也都要和李星汉一起去押送谭诣,他们不想明目张胆地破坏邓名不杀俘的名声,就想以押送谭诣回成都为借口,在半路上宰了他给谭文报仇,事后找个谭诣试图逃窜的借口。 根据这个时代的道德观,李星汉等川兵川将的要求是很正当的,他们有义务为恩主谭文报仇雪恨,就算他们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要求,邓名都不好断然拒绝。其实就算是李星汉在三军之前公开把谭诣碎尸万段,邓名也不会为了谭诣和李星汉过不去,而且军中也不会认为邓名的包庇有任何不对之处,毕竟谭诣在重庆城下害死了数千名明军,血债累累。李星汉现在提出的这个办法,只不过是找一个借口,现在卫士们都把邓名的诺言和名誉看得很重。 不过邓名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谭诣谋杀涪侯,谋杀了重庆城下几千将士的性命,不可以不明正典刑,与其让他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不如送交奉节,督师可以在法场上给涪侯和重庆的阵亡将士一个交代,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见到李星汉和几个卫士的脸上都露出失望之色,邓名知道他们是在遗憾不能亲手替谭文报仇,因此又马上补充道:“先把谭诣关起来,等我们攻打重庆时,就由你们几个把他押送回去献给督师,到时候你们可以向督师请求由你们来行刑。” 作为同秀才功名制度的开创者,邓名还没有将此事向文安之,他目前返回奉节的欲望是一点儿也没有。 “多谢提督。”听到邓名这个解决办法后,李星汉等人稍觉宽慰。 …… 狄三喜这些日子在成都过得不错,在成都军民中也算是声名鹊起,见成都周围的情况趋于稳定后,狄三喜就让人回建昌向冯双礼报捷。等寒冬过去,山路好走一些后,狄三喜就会启程返回建昌。最近这些日子狄三喜闲来无事,就在邓名耳边嘀咕了一些李晋王的坏话,暗示此人是永历的死党。 邓名对这些挑拨离间的话不置可否,反倒与狄三喜说起一些交换人丁的事情。刚一听说邓名有意用粮食从建昌换人口后,狄三喜就表示邓名这实在是见外了,若是成都缺少人力,庆阳王以下都很愿意提供帮助。不过邓名坚持要用粮食换,如果是白拿庆阳王他们的人丁的话,第一,邓名不好意思拿很多,而他希望能够持续不断地用粮食交换辅兵的人身自由,他一向认为只有等价交换才能把生意长久地做下去;第二,邓名即使被建昌的将士视为未来的君父,他也需要拿出利益去交换军头手中的东西,如果白拿就会欠下人情,这种债将来不知道需要用什么代价去偿还——比如说,冯双礼给了邓名一万个人,然后因为需要人力,又去把嘉定州的百姓掳走一批,那邓名到底管还是不管? 听说邓名有持续交换人口的打算,数目更可能高达万人之后,狄三喜也就不敢大包大揽,而是谨慎地表示,只要不影响建昌众将的军屯,邓名拿粮食换人应该没问题。正如邓名猜测的那样,虽然建昌对没有背景的平民百姓狮子大开口,一个男丁要五十石粮食才能赎身,还要求他们自己负责用牲口车把粮食运去。但如果交换对象是邓名的话,狄三喜表示价格完全可以商量。假如成都这里的某个百姓有亲戚在他狄三喜的军中,邓名要替那个百姓把亲戚要走的话,狄三喜不但认可三十石左右的粮食的交换价格,也可以接受其它的交换品,比如布匹、武器、盔甲或是别的物资。 明军在城外经过反复搜索,最后抓获了七千名清军俘虏。还有四千多清兵一直没有找到,到了正月底,明军估计他们幸存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就停止了进一步的寻找。 如何处理这七千个俘虏又成了一个大问题。本来邓名想把他们都变成百姓从事农田开垦,但如果让他们开垦田地的话,是不是给他们同秀才的身份就会成为一个麻烦的问题。如果不给的话,这些人就难以和本地军民融为一体;但如果给的话,又担心成都的军民会有怨言,尤其是军中的士兵,他们现在还是如同秀才的身份,这些俘虏反倒比他们的特权还要多。 除了俘虏以外,剑阁、江油等地的驻军也有不少问题需要解决。见到成都这里欣欣向荣后,江油等地的驻军就不想返回自己原来的驻地了。而且这些地方的军官还担心他们手下的辅兵不会和自己共进退,若是真要离开成都,多半辅兵都会选择逃离军队,留在成都附近开荒当同秀才。 邓名很欢迎这些军队留下,无意把这么多人放走,回到成都目前无力控制的江油、剑阁等地去。万一将来清军又发起进攻,这些地方的驻军未必能起到阻拦敌军的作用,反倒会给入侵的清军提供人力和向导。 不过剑阁、江油的军官在表达了留在成都的意愿后,就开始向邓名索要军屯的土地,很让邓名头疼。现在刘曜和杨有才都没有军屯,原先他们和刘晋戈形成同盟,打算把成都附近的百姓统统当作军户的屯兵对待。邓名到达成都以后把所有的百姓都接管过去,刘曜和杨有才重新又生出建立军屯的念头。 “军屯既没有效率,又占用大量的人力,”邓名把包括刘晋戈、袁象在内的卫队成员都召集来商议:“大家想想,有什么办法不但不给他们军屯,反倒能说服他们把手中的辅兵都交出来?” 卫士们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出好主意来。之前刘曜和杨有才代表军方来要待遇,就是因为他们感觉可能会保不住他们的辅兵了。邓名答应他们提高士兵的待遇,帮助他们保住对军队的控制,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如果流露出剥夺他们手下辅兵的意思,肯定会让军方的将领寒心。 “我们当然不会白白拿他们的东西,而是要向他们买。你们觉得,拿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他们把辅兵心甘情愿地让给我们,再也不打军屯的念头呢?” 依旧没有人能够回答邓名的问题,邓名只好让大家回去再好好想一想,但不得把此事外传,以免让军方认为邓名想要卸磨杀驴。 结果第二天,刘晋戈就又来找邓名,说他想出一个主意,那就是拿俘虏交换众将手中的辅兵:“这次我们抓到的七千俘虏里,有近五千是辅兵,这些人没有什么危险,就是让他们到刘帅的手下效力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反正刘帅肯定把他们当苦力用。用这五千人我们可以换出五千本来的辅兵,这些人都是我们自己的人,分给他们土地去开垦好了。” “这个办法不错,你还有什么想法继续往下说。”邓名听得连连点头。如果成都本来的士兵还在军中吃苦,新来的俘虏却能立刻享用低税,开垦大片荒地拥有自己的家产,不但军民心里可能会觉得不服,就是邓名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公平,有损军心士气。 得到了邓名的肯定,刘晋戈不由精神一振,继续说道:“这些战俘都是我们才抓到的,如果立刻给他们和我们原来士兵一样的待遇,显然也不好。” “嗯,说得有理。”邓名猜测着,刘晋戈下面可能会建议剥夺这些俘虏的人身权利,把他们变成和其它地区辅兵没有区别的苦力,这个建议显然和邓名关于未来的设想有冲突,也不利于把这些俘虏转化为自己人——虽然不必立刻把这些俘虏当自己人看待,但也不打算永远把他们当成敌人。 刘晋戈从来想问题都是直来直去,很少能提出这样有头有尾的计划,邓名知道这次刘晋戈显然动了很多脑子,所以他也要注意语言、态度,不能打消了对方的积极性。正在琢磨如何委婉地拒绝刘晋戈的建议时,邓名听到刘晋戈还有下文。 “因此卑职建议给这些战俘一个接近如同秀才的功名,”出乎邓名的意料,刘晋戈居然考虑得相当周到:“现在对他们可以使用有限的肉刑,也不能让他们随便行动,以免他们找机会逃亡或是打探我们的情报。但这个功名可以在以后改为如同秀才,在将来的某个时间,比如一年以后或是立下了足够的功劳,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已经被证实是可靠的人了。等他们变成如同秀才后,就有资格被新俘获的俘虏替换出来,不再做军户了。” “等等,等等。”邓名抬手打断了刘晋戈的发言,一脸疑惑地问道:“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吗?” 刘晋戈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先生明鉴,昨天熊游击正好到卑职那里去做客,看见卑职愁眉不展,就问起卑职有什么烦恼,这些都是熊游击帮着卑职想出来的主意。” “这家伙。”邓名哼了一声。 “这都是卑职口风不紧,并非熊游击之过。”刘晋戈见邓名的脸色不善,急忙替熊兰辩解起来。虽然之前他既看不起熊兰的出身,更不齿熊兰的为人,但是熊兰这次在成都的表现让刘晋戈对他刮目相看:“而且熊游击说他一定不会泄露出去的。” “他?他当然不会泄露出去,他可比你小心谨慎多了。”邓名听得笑起来:“他一定是见到我连日召集你们议事,猜测我们可能有什么难解的问题,权衡之下觉得你和他的关系不错,也最有把握打听到风声,就找个借口到你那里问东问西,然后借你的口说给我听。” 刘晋戈听得满脸惊讶:“不会吧?熊游击还特别叮嘱卑职说,一定不要告诉先生这些是他的主意。” “哈哈,”邓名大笑起来:“我说不能泄露,你都能告诉他,那么他叮嘱你的事,你怎么可能替他保密呢?” 笑过之后,邓名就让一个衙门的兵丁去把熊兰找来,并对刘晋戈说道:“刘兄弟啊,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令尊那样对你句句都讲真话的,尤其是熊游击这种人,在困难的环境里挣扎求生好多年了,他的一言一语多半都有目的。” 说到这里邓名轻轻叹了一口气。穿越到这个时代来一年多了,邓名感觉自己的心计也增加了不少,幸亏过去看过一些心理分析的书籍,又接触过影视媒体的丰富信息,才能在眼前这个复杂的世界里逐步成长。 很快,熊兰就高高高兴兴地跟着衙门的兵丁赶来。 熊兰建议,除了用新俘获的五千人交换刘曜手中的辅兵外,还要让狄三喜把那两千甘陕绿营的战兵带走:“这些人都是以杀人为业,让他们留下来辛苦种地他们未必心甘情愿,而且他们人数也太多。这次因为缺衣少粮,提督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拿住,但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将来若是鞑子再次来进攻都府,这两千人里说不定就有心怀叵测之辈。” 熊兰本来认为都杀了最省事,一劳永逸,还不用在这些人身上浪费粮食。不过和刘晋戈交谈后,熊兰改变了这个看法。刘晋戈把邓名那句“政府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挣钱”也转述给了熊兰听,这句话给了熊兰极大的触动。 “若是把这两千人编入刘帅他们的军中,只怕是更加危险,他们平时可以互相串联,而且还有机会接触到武器,这样提督晚上真能睡得着觉么?所以,以卑职之见,不如干脆统统送去建昌。现在建昌和晋王接壤,他们就算想逃跑也无处可跑。再说建昌的人多,两千俘虏不算什么。鞑子离得远,无法攻击建昌,他们也没有闹事的机会。” “我可以用这批人从建昌那里换一批人回来。”邓名问道。 “提督高见。这些俘虏都是战兵,身强力壮,就是当苦力也比普通的老百姓强,建昌那边肯定是愿意换的。再说提督可以用三个换两个,或是四个换三个。用不可靠的俘虏换回对提督感恩戴德的百姓,何乐而不为呢?提督还可以向每个老百姓要五千元的欠条,就算能换回一千人,也是五百万元的欠条啊。” 去年成都附近的保护费只收了三万八千石,折算成欠条也还不到四百万元。熊兰说:“从刘帅那里交换出五千辅兵后,或许还可以要他们交一些赎身费,从军户身份变成百姓,要个几千块欠条其实也不算多吧?” “不,政府虽然要挣钱,不过有的钱最好不挣。”邓名立刻摇头道:“我帮百姓从建昌赎人,这个要欠条没问题。但对于本地的辅兵,与其要赎身的钱,还不如让他们记得我们的好处就行了。” “提督说的是,卑职糊涂了。”熊兰连忙道歉。 “还有一个军屯问题。”邓名继续问道:“我不想再继续办军屯,这个你有什么想法么?” 如果是任堂和刘曜在这里,说不定又会奇怪邓名怎么视祖制为无物,但熊兰显然丝毫没有把朱元璋的军屯政策放在心上:“只要提督改屯兵为募兵,不就解决了吗?” 邓名摇摇头,这个办法他也分析过:“每个士兵每月需要一石口粮,就算发给他一半,也要半石。军饷给欠条至少也要五十元,刘帅的兵都加起来有差不多一万人,一个月就是五十万,一年光欠条就是六百万!” 现在欠条还没有什么信用,一个月五十元的军饷估计士兵会心生不满。除此之外还有训练经费、武器费用,一项项加起来绝对是天文数字。这样滥发纸币,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恶性通货膨胀,让欠条变得一文不值。 “反正也不是真金白银。”熊兰对邓名的想法不太理解:“提督可以发包饷。” “什么是包饷?”邓名问道。 “比如收矿税,因为不知道这个矿能够出产多少,就干脆定一个数,交够了以后就随便采。”熊兰解释起来。 “嗯,这个是包税,我明白。” “募兵后将官为了多讨饷,肯定会虚报人数,提督可以定一个包饷数字,然后就按这个人头发。比如定个六千人吧,没有军屯,辅兵没法用来产粮食;军饷也是定死的,多养活士兵就要多花费,这样养辅兵不但无用反而要多开销,各将官就会主动放人出去种地了。”熊兰觉得发给军队的欠条可以多一些,不必斤斤计较,反正军队也是要拿这个东西去换百姓手里的东西。 “总之这个事不要再提。”在这个时代,那些不知道宝钞的人也就算了,但凡对宝钞有点了解的人,在他们印象中纸币就是用来骗钱的东西,能撑多久就撑多久,撑不下去两眼一瞪,翻脸不认账就是了。邓名能够理解熊兰的想法,但是绝对不能同意。 来见邓名之前,熊兰一直认为邓名不会拒绝用纸币骗钱,不会在乎几年后的纸币信用问题,而他的几个建议也都是建立在这个预设前提上的。现在这个假定不成立了,熊兰只好从头再想。 ------------ 第三十五节 面谈 熊兰一时间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刘晋戈也没有了主意,见状邓名就让他们回去再想,反正邓名绝对要维持纸币的信用。 几天后,邓名又召集了心腹们议事,熊兰这次也有机会参加,虽然卫士们都对他显得有些轻蔑,但熊兰也不在乎。 首先谈到的还是经济问题。 见邓名如此为难,就有人提出采用专卖的办法来回收发出去的欠条。盐铁不必说,包括农具、布匹、衣服在内的所有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都由都府衙门负责生产,一概不许平民自行买卖,而所有这些物资都要收欠条。 话还没有说完,任堂就率先表示反对:“盐铁也就罢了,但其它的东西怎么可能都由我们来组织生产?如果衣服做得不够,那么就会有百姓受冻;如果农具不够,那就会影响生产。如果做得太多又该怎么办?” “每个人都必须买,按人头算。”提出建议的那个卫士有些不服气。 任堂冷笑了一声,这时其他人也听出不妥来:“这不是变相收税吗?收重税不就和提督的意思相违背了吗?” “不光有这个问题,我们现在铁、布都有限,棉花还要靠从湖广走私。和供应给军队的盔甲、武器不同,做一大堆用不了的东西出来,我们有那么多的生铁和棉花好浪费吗?”任堂大声反驳道,转过头对邓名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邓名感觉这个办法听起来有点像配给制,在物资相当匮乏的情况下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不过那需要相当精密的计算,负责执行的官僚系统也需要经验和效率。但无论是数学人才还是官吏人才,眼下都比生铁和棉花更缺乏。 赵天霸犹豫了片刻,也说出了他的看法:“当年孙可望倒是用类似的办法治理过云贵……” 据赵天霸介绍,孙可望就曾建立过大批的工房,如果士兵和百姓的装备、工具受损,就送到工房去修理,工匠会在规定的时间内修好;如果某户需要农具之类的东西,也会由工房负责生产。 “但孙可望实行的是军屯。”孙可望对云贵的治理相当于一个放大版的军屯制度,他确实提供给西营大量的军用装备和生产工具,但产出全部归西营所有,和邓名现行的制度完全不同:“而且孙可望和提督也是完全不同的人。无论是工房的工匠,还是屯田的农兵,如果达不到孙可望的要求,他是一定会杀人的,数量不够或质地不好,还会处以从鞭挞到剥皮的刑罚。提督能够狠下心和孙可望一样吗?”赵天霸说道:“卑职很怀疑提督能否做到。” “我做不到,都府现在有这么多的人让我们杀么?”邓名立刻答道,停顿了片刻后又问道:“清军攻入贵州的时候,这些工匠和农兵大概不会拼命抵抗、誓死保卫朝廷吧?” “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赵天霸摇头道:“那时卑职已经在奉节了。” “嗯。”邓名不再追问,而是说起另外一个议题:“刘帅他们已经答应了我的要求,同意接受五千战俘,同时让他们手下的五千辅兵退伍。” 熊兰刚刚提出用战俘交换军方的辅兵时,邓名还拿不准是不是一个好主意,毕竟军队应该由更可靠的人来组成。所以当邓名向刘曜提出交换人员时,还担心对方会不同意,没想到刘曜、杨有才都认为这个提议相当合理。 在军方将领看来,让这些新抓到的俘虏在田间劳作才更危险,因为百姓难以控制,容易私下进行串联;而在军中,这些辅兵是苦力,还要受到各种军规的制约。对这些辅兵来说,军营更像是一座大监狱,只要持有武器的战兵是由可靠的士兵组成就很安全。再通过分化瓦解,提拔心向明军的积极分子等手段,一段时间后俘虏们自然就慢慢转化了。 刘曜和杨有才虽然不像贺珍那么有经验,但听上去也知道不少对付俘虏的办法,听他们讲完控制俘虏的各种手段,邓名转而同情起那些即将入伍的俘虏了。不过邓名也知道自己还没有什么资本,不能同情心泛滥,所以就决定暂时不过问刘曜他们打算如何治军。 “暂时没有解决军屯的办法,我们也养不起这么多的兵,所以只能交给众将去屯田。”现在军方依然拥有一万一千多人的部队,邓名也彻底放弃了早前的一揽子解决念头:“我和他们说过了,分给军队的屯垦用地不能和都府的开荒冲突,起码一大半要去都江堰附近搞军屯。除了屯垦外,他们还得帮助都府衙门清淤、修水利。” “俘虏都已经被刘帅他们接受了,预定转为民籍的五千辅兵也已经安置到营地里,我打算和他们进行一场面谈,然后再放他们出去开荒。”邓名说道。这五千人不仅有刘曜、杨有才的手下,还有从剑阁、江油和绵竹来的人。 “面谈?”任堂好奇地问道。 “是的,我准备了一些问题。”邓名拿出了一些纸张,把它们分发给众人。经过长期的努力,现在他手下的这些卫士们都能看懂纸上的字了。在座的人中,熊兰目前是文化水平最低的,两个字里起码有一个不认识,不过邓名也给了他一张。一会儿邓名会逐个题目念给他听,散会后,熊兰可以带回去由师爷秦修采帮忙加深记忆。 邓名的问题都是关于农业生产的,比如问辅兵计划开垦多少土地,需要什么样的工具,需要向衙门借多少种子粮和口粮,以及他们有什么难处,需要衙门向他们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五千人都要问过来么?”看着写满一页纸的问题,李星汉有些吃惊地问道。 “是的,”邓名严肃地答道:“所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需要每一个识字的人帮我去了解一下。你们需要另外准备几张纸,用正字来记录每道题的答案数量,这样我才能心里有数。至于有什么难处、需要什么样的特别帮助,你们也要尽可能地记下来。如果有不同的人提出相同的要求,也可以用正字记录,这样我们就能知道辅兵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反正接下来的几天也没有事。”邓名看到不少人脸上露出畏难之色,就鼓励道:“每人分摊负责二、三百人,帮我分担一下吧,不然我花上两个月也见不过来这么多的人。” “自当为提督分忧。”邓名的话让不少卫士都生出义不容辞的感觉。 “其实问问熟练的农民,大概就能知道大家的需要了吧?有必要这样一个个问过来吗?”任堂还是感觉邓名的办法似乎有些麻烦。 “虽然麻烦了点,但调查是制定计划的前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 很快面谈就开始了,加上刘晋戈、袁象和有秦修采辅佐的熊兰,一共分成二十四个组,号码从一到二十四。本来邓名提议抓阄,但大家一致认为,其他人可以抓阄,但凡是领到一号的都要由邓名负责。邓名拿走了一号后,赵天霸撸起了两臂的袖子,然后表示他也不抓阄,要求负责二号那组。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周开荒等人掂量了一下自己和赵千户的身手,最后一片沉默,没有人出声反对,让赵天霸如愿以偿。熊兰是第三个提出要求的,他主动去抢二十四号,自然也没有人和他争。 第一个辅兵被带到邓名的桌前,邓名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前面也放了一把椅子。 “请坐。”邓名指了一下那张椅子。 “这,这……”辅兵知道面前的人就是成都的最高官长,据说还是天家贵胄,邓名的要求让他感到手足无措。这两天来,他们这些得以脱离军籍的幸运儿一个个都欢天喜地,被告知从此以后他们就拥有同秀才的身份,见了官吏不需要下跪,要自称“我”,否则就是故意侮辱朝廷的功名——邓提督说了,侮辱朝廷的功名是很重的罪,对此的处罚会严厉得他们无法想像。 “你是要羞辱朝廷的功名吗?”见对方迟迟不敢与自己对坐,邓名就板起了面孔,祭出屡试不爽的法宝。 “小人……我不敢。”辅兵连忙欠身,小心翼翼地贴着椅子边缘坐下。 “你现在有了同秀才的功名,就是士人了。”邓名没有立刻开始问话,而是先让对方坐得舒服一些:“我们中华是天子与士人共治天下,因此士人可以和官员对坐,而且要坐得端正,这样才不会有失士人的身份。” “是吗?”这个辅兵对此并没有概念,他琢磨了一会才算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赶紧端正了姿势,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并且把邓名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好,我们开始。”邓名提起笔,开始询问起来。 问过了所有的问题后,邓名又把问题和答案重复一遍念给这个辅兵听,确认无误后,邓名冲着他笑道:“你的要求我未必能完全满足,因为现在都府的库存有限,但我会尽力去办。十天后大概会颁布榜文,拨给你们需要的东西。还有,除了同秀才的功名外,三年内你还会享受二十亩同举人的待遇,朝廷感谢你多年的服役。” 说完以后,邓名就把印刷好的免税三年的凭证递给对方,每年二石米的补贴,而且只有三年而已,邓名知道这点东西很少,不过他暂时拿不出更多的东西。但无论多少,邓名认为有必要表明这种对退伍军人的态度,或许以后随着形势好转,成都可以给予更多的补偿。 “多谢。”同秀才满面喜色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凭证揣到了怀里。 “你的土地在向衙门登记的时候,衙门会标明你应该享受三年的免保护费待遇;但他们可能出错,如果还有人向你收欠条,你可以凭借这个证明拒绝缴纳;但即使丢了也不怕,依旧可以向提刑官衙门申诉。总之,就是三年里你有二十亩土地不需要缴纳保护费。”说完邓名冲这个人点点头,告诉对方可以走了,等挑选好荒地后,去衙门登记造册就可以。 …… 卢欢领到的号码是一号,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把他带到了第一组。同组排在他前面的几个人出来后,脸上都有一种犹如梦中的表情。 “提督和我面对面地说话。” “朝廷感谢我多年的服役。”从营帐里走出来的人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没骗你们吧?”第一个出来的那个辅兵此刻还没有走,自打他从营帐里出来后,就一直在人群周围大声嚷嚷,重复着邓名和他说过的士人礼仪。 “我也要排在这一队!”二号队的好多人看得眼红,纷纷向一号队这边挤过来,不少其它队的人见状也发出喧哗声,都要往一号队这边过来。 维持秩序的士兵厉声喝阻,把那些跑过来夹塞的人都赶回了原来的队列中。一个挤到卢欢前面的人挣扎着不肯走,但最后还是被士兵强行推回了二号队中。 “运气真不好,”那个辅兵被拉走后,伤心地抱怨着。他觉得就算没机会见到邓名,哪怕能和名震天下的周开荒、李星汉这种英雄人物说上几句话也好啊:“就我们这组最倒霉,根本没听说过这位赵千户嘛。” “下一个!” 士兵冲卢欢喊道。卢欢紧握着那个写着“一”的牌子,走上前去交给了士兵,在旁边不少人羡慕的目光中走进了营帐。 营帐里摆着一溜桌子,把他带进来的士兵朝着最边上的位置一指:“过去吧。” 走到邓名面前,卢欢战战兢兢地坐下。他虽然也是辅兵,但以前从来没有负责过屯田,一直在卤水井边提水、抬水,或是做些捡拾柴火、煮盐的工作。 因为对农活不是很熟悉,邓名的问题卢欢总要想很久才能回答,而且回答的时候也显得完全没有把握。 “除了这些以外,你还要需要什么帮助吗?”邓名问道。 “嗯,其实我想问,衙门需要不需要煮盐的工人。”卢欢鼓足勇气问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制盐,不太熟悉农活。” 邓名停下了笔,认真地看了卢欢一眼:“你不会干农活吗?” “不,不,也会一点,但如果衙门要制盐,我也可以干。”卢欢有些害怕起来,生怕邓名因此又把他送回部队,一边暗恨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一边急忙说道:“我很勤快的,有不懂的也可以问邻居。” “嗯,是,你这种情况应该不是独一无二的,或许我应该办一个农学,让有经验的人来教你们。”邓名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是,那就太好了,多谢提督。”卢欢连忙答道。得知自己肯定可以离开军营后,卢欢虽然高兴,但还是比其他人差了一点,其他辅兵早就梦想着能有一天拥有自己的土地,现在终于要美梦成真了;但卢欢却感到有些畏惧,能拥有自己的家产虽然好,但他生怕自己不懂得种植,没有收成反倒会挨饿。 “嗯,我记下了。”邓名在一张纸上写了一排字,拿起一张和其它一样的免税凭证交给卢欢:“这个你先拿着,我会替你想办法的。十天之内,你再来一趟衙门,到时候会有为你们这种情况准备的榜文。” “多谢提督。”卢欢收好凭据站起身来,他已经从前面的人口中得知了面谈的程序,知道这就是谈话的结束了。 “朝廷感谢你多年的服役。” …… 忙碌了三天,结束了全部的面谈工作,又整理了几天资料后,邓名再次把心腹们都召集来商议。 关于协助退役军人开荒一事没有什么好说的,邓名决定除了留下一些战备粮外,剩下的都要用来帮助辅兵从事生产:“现在我们很穷,所以粮食和农具都不能白给,只能借给他们,但不收利息和租金了,暂时我们只能为退伍士兵做到这个程度了。” 根据统计结果,还有一些人和卢欢的情况很象,他们对农活并不擅长,而是有一些其它的手艺。 “我决定采用专卖制度,不仅盐铁,所有的一切都要专卖。”没有立刻谈及如何帮助这些人,邓名说出另外一个决定。 任堂大吃一惊,就要开口阻止,但转念一想,觉得邓名必有后文,就硬生生地把话又咽回了肚子中。 果然不出任堂所料。 “因为一切都要专卖,所以任何私下制造、贩卖农具、食盐的工作都是走私,都被禁止。但如果有人愿意缴纳一定数量的欠条给衙门,我们就发给他们生产和贩卖的许可。”邓名拿卢欢做例子:“就比如这个卢欢吧,假如他向衙门缴纳一百元的欠条,为了感谢他免除了我们一大笔债务,我们就允许他制造食盐;如果他再缴纳一百元,我们作为感谢就允许他卖盐。” “才交两石粮食就允许他制盐、贩盐了,没有数量限制?”任堂又不干了,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收得太多,而是因为太少。 邓名正要说话,却看到一贯善于揣摩上司意图的熊兰脸上若有所悟,就问道:“熊游击有什么想法吗?” “如果卑职没想错的话,提督说的不是盐税,而是专卖许可,而且价格也可以再定。” “对。”邓名大笑起来。 “至于他卖多少盐,衙门要另外抽税。”熊兰想了一下:“不过还有啊,他如果煮盐,就需要工具,卖盐还需要店面,这是很大一笔钱啊。” “店面我可以盖,盖好了租给他,工具也可以借给他,都要收租金,交给我们欠条就可以。” “他哪里去弄这么多欠条呢?”熊兰虽然没细算,但一听就知道少不了:“卖盐卖得好可以挣很多钱,但他现在没有本钱,以前军中的同伴也不富裕吧,谁会有钱帮他么?” “我们可以借给他,这就是我今天要和你们说的另外一件事。我打算成立一个专门出借欠条的机构,嗯,就叫它银行吧。” ------------ 第三十六节 修路 对中央银行的工作范围,邓名并不十分了解,他尽力地回忆了一番,最后定下规矩,暂时只允许放贷给那些有需要的退伍军人。而且银行要严格控制放贷数量,以免造成通货膨胀。 其他人对邓名的想法有些不解,觉得放贷不过是把欠条从左手换到右手的事情,反正银行是衙门开的,欠条也是衙门收取的。对于众人的不解,邓名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来解释,就告诉他们自己将来还有一些挣钱的门道,但一时间用不上,现在是在进行一些预备工作。 听邓名这么一说,顿时所有的人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知道邓名做生意天下第一,既然他说将来要利用这个挣钱,那就没有问题。除了银行的问题外,邓名还推出了商行制度,也是仿效未来的公司制度。商行制度规定,成都府的一切物资都由政府专卖,无论是天上飞的鸟还是水里游的鱼,都要衙门许可才可以捕捉或出售——眼下缺少人手,衙门不打算去管百姓是不是捕鱼,但先把这个专卖权抓在手里。但任何商行只要缴纳一定的欠条,就可以生产和出售,这个权利是授予商行而不是个人。 对此邓名同样不知道具体的理由,不过既然在他的前世,各国都采用公司制度,那么这个制度一定有其先进性。对于邓名的这个安排,部下们也都接受了,任堂等人都觉得这个规矩的背后好像颇有深意,暗自猜测这又是邓提督在为将来挣钱的手段做铺垫。 “还有一个问题,有很多人都问过我,平时如果遇到纠纷,应该去哪里评理。”通过分析资料,邓名发现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担忧。辅兵们在军中自然有长官负责处理矛盾,但现在他们退伍了,也就不再受到军法的约束:“如果出现争水、争地或是其它的口角,伤人但是没有伤得太重,都该怎么办。” 如果发生严重的伤害事件,百姓们可以到提刑衙门告状,但如果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人就感觉为此专门进城一趟有些不划算。退役的军人有很多都是来自四川的难民,在此举目无亲,乍一离开军队不少人都有孤独感和畏惧感。 “以往这种小事都是乡老来评理。”任堂嘟哝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现在成都附近没有传统的宗族,也没有德高望重的乡老。而且由于低税政策,农民分布在广阔的土地上,不可能有一点小纠纷都进城一趟。但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就会出现老实人受气,横行霸道者得利的现象。 “如果我们不管的话,也会有其他人出头来管,若是出个公道的人还好,但我觉得多半会演变成恶霸。”邓名认为任何权利的真空都会有人来弥补,这在东方、西方都是一样的。西方是国王在地方上的权威受到领主的挑战;而中国则是地方豪强、缙绅控制了基层的司法权。 这个问题以前邓名并没有意识到,直到这次面谈才浮现出来。成都附近的百姓中未必没有这个问题,那些潜在的豪强可能正在形成,只是时间短,还没有形成势力。那些未来的豪强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可能还和普通农民一样,只是比较有威信,说的话邻里都肯听。这个根子必须要及早掐断。 邓名又抛出一个解决方案:“我打算成立一批乡亭。” 刘曜等人的麾下有一些年老体衰的军人,或是因为各种原因致残的可怜人,这些人失去劳动力后,只能在军中勉强过活。邓名已经向军方要这些没有生产能力的军人,要求军方同意他们退伍。 对此军方完全不反对。在这个时代,所有军队的将官和士兵之间有一种类似山大王和喽罗的感情,正是这种感情让军方愿意继续养活这些残疾人和老年士兵,不忍心看着他们活活饿死。不过也就是不至于饿死罢了,他们能够得到的生活物资的数量肯定无法与壮劳力相比。 既然邓名宣布这些人可以由都府衙门来养活,军方就很痛快地把这些人都交给了邓名,一共有二百多个人。这些人只是难以胜任沉重的农业生产工作,但是做一些轻松的事务还是能够担负的。 “我们具体建多少个亭,以后再仔细研究。现在我打算找几个读书人教他们写字、认字,从最先学会读写的那批人里边挑出一些来担任亭长,其他的人都是亭士。” 邓名计划在将来逐步建立警察局、消防站和邮局,把政府的权利深入到社会基层,不给族权和豪强势力生存的空间。不过现在人少,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以让各个亭兼任多种工作。 亭长和亭士要学习律法,地方上有了纠纷,一律由亭长和亭士出面解决。只要不涉及到杀人、抢x劫、盗窃、严重伤人等重罪,亭里就可以判断。如果同秀才不满意亭的解决方案,可以再向提刑衙门诉告。 尽管短期内不太可能出现大的纰漏,将来亭的权利也会进一步分工,不过邓名仍然不愿亭士变成欺压百姓的恶吏:“我们要事先制定一些规则,告诉亭长和亭士,这份工作虽然不能世袭,但只要他们不犯罪就会终身干下去。将来他们实在干不动的时候,亭长和亭士也可以退休,衙门会给他们发退休金让他们养老。但只要犯罪了,被同秀才告到提刑衙门并且定罪了,那么他们就自谋生路去吧。” 在邓名研究面谈资料的日子里,退伍的五千人依旧住在军营里,打算种地的人利用这段时间看好了地形,给自己挑选好了土地。很快成都衙门就开始分发口粮和种子粮,把他们编组成队,借给每队一些用来修建住宅的工具,让他们互相帮助把新家搭建起来。 住在兵营的退伍军人们一天天减少,最后只剩下类似卢欢这样做杂活的辅兵,这一百多人是军营里最后的一批人。 与其他四十多个同伴一起,卢欢再次被带到邓名面前。 今天邓名没有一对一地说话,而是摆出了四十多张椅子,等众人都坐下后,邓名对他们说道:“你们以前没有接触过农活或是干得很少,都是制盐的军人,现在你们可以成为不受食盐专卖限制的盐商。如果你们不愿意干,依旧可以去挑选土地开垦农田。” 听说可以成为盐商,顿时听众们都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等他们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后,邓名继续说道:“但是你们开始的时候肯定会欠下一大笔债,如果将来无法偿还的话,那就是白辛苦一场,到时候别怨我没有提醒你们。” 警告过这些人以后,邓名拿出了他的商行制度,并尽力向这些人介绍了一遍制度的条文:“这个产盐、贩盐的许可,是给商行的。首先,将来若是商行经营不下去,倒闭了,你们不必背负这些债务,依旧可以去种地;其次,你们不用每个人都给我欠条,一个商行可以有很多人,每个商行给我两百元,就可以拥有制盐和贩盐的许可。” 邓名建议这些人自己去商量,看看如何组成能够顺利产出食盐的商行来:“将来你们可以再招收伙计,但现在任何一个商行都不许超过十个人。都府里准备修一条大街,两边都是店铺,店铺可以租给你们,也可以卖给你们,都要收欠条。” 这个规定是邓名为了避免垄断而制定的。马上就有人提出他们手中没有这么多欠条。邓名指着边上的熊兰说道:“这位是银行的熊行长,他会借给你们欠条,一年只收半成的利钱。” 邓名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让熊兰来负责银行。虽然熊兰有行政头脑,但邓名还是不愿意一下子给他太大的权力,而且也担心其他部下们不满。这几天邓名和熊兰谈过好几次,把新生的银行交给他,希望熊兰能够用这个工具来帮助有才能的人尽快搭建起成都的私营工商业。 邓名也不懂应该如何经营银行,于是就给熊兰下了几条死命令,最重要的就是不许滥发欠条。熊兰这个银行行长只对邓名负责,不必过问都府衙门的收支平衡问题;其次,邓名还告诉熊兰,自己会紧盯着成都的米价,米价可以上下波动,但如果一石米的交易价格超过了一百二十元或是低于了八十元,那就唯熊兰是问。 除了卢欢这批制盐的人,另外还有养猪的、养牛的、挖矿的,也一概照此办理。卢欢等人离开前问道,他们的免税证是不是需要退还——反正现在不打算种地,免税证没有用了。 “不用还了,”邓名对他们说道:“如果你们不种地,没有保护费要减免的话,可以凭借免税证每年去衙门领二百元欠条。” 邓名已经和狄三喜达成了协议,对方同意把两千名战兵俘虏统统带去建昌,然后交还给邓名一千五百名他指定的男性,如果邓名要一批女性,那么两个女人折算一个男丁。这个买卖狄三喜觉得挺合算,这两千名战兵大都身强力壮,他带回建昌后用来换其他将领手下的辅兵时肯定不止一个换一个,如果用来换女丁,自然可以换到更多。当然狄三喜并不打算独吞这笔人口x交易的利润,肯定要分给其他派兵来成都的西营将领一些,冯双礼的名下也要上贡一笔。 邓名知道狄三喜大概能赚不少好处,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毕竟狄三喜辛辛苦苦地大老远赶来成都支援自己,如果不对此表示感谢的话,那将来还怎么指望建昌继续充当自己的后盾呢? 在狄三喜把这批人带走以前,邓名最后利用了他们一次,让这些士兵出力拆除了成都城内的一片房子,整修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这条大道宽约三十米,是以前成都衙门前道路的五倍宽。看到这条新的大道后,无论是刘曜还是狄三喜都啧啧称赞,表示他们从未想到如此宽阔的大道。 在这条大道最靠近城门的地方,邓名又让俘虏在两侧盖了一批店铺,这些店铺的规模都不大,与宽阔的大道一比,显得非常不起眼。 “如果我能够在都府站稳脚跟,并且恢复农牧工商的话,将来这里就会布满了各种店铺,粮食、杂货、肉类应有尽有,甚至包括大量的马匹和武器交易。”邓名望着那十几间新建好的小店铺,准备把它们以非常低廉的价格租给那些刚刚诞生的商行:“等到了那个时候,这条大道两侧的土地我们应该还可以卖不少钱。” 在邓名憧憬着未来的繁荣的时候,刘曜、杨有才还有刘晋戈、袁象等众多部下涌到他的身边,嚷嚷着要邓名给这条大街赐名。 “嗯,让我想想。”邓名斟酌了一下,他首先冒出的念头是:森威路。 “十马大街!”李星汉第一个帮忙出主意。这条大道如此宽阔,并排走十匹马恐怕都富裕一大块。 周开荒是第二个:“胡说,明明是二十马大街。” “邓公街。”远处的熊兰躲在人群背后,大喊起来。 不少人都纷纷点头附和,其它的建议就算与熊兰不同也思路相近。 “提督大街。”新的喊声得到了更多的响应。在场的官员几乎立刻都意识到熊兰提议的不妥之处,邓名他明明就不姓邓嘛,而且怎么可能最后才是个公呢?这条街既然是殿下在四川提督任上兴建的,那么就纪念这个职位好了。 “蜀王街。”这是刘曜想出来的。 马上遭到了赵天霸的反对:“中兴大街!” “弘光街。”任堂也凑趣地喊了一嗓子。 但邓名最终还是选择了另外一个名字:“就叫春熙路吧。” 邓名既然作出了决定,其他人当然也都纷纷喊好。 “建春熙路的是一批奴工,而支撑我振兴成都工商业的第一笔钱,也是人口买卖的收入。”邓名虽然知道眼下不会有任何人认为自己此举有丝毫不妥,但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感受:“不知道数百年以后,这个世界的后来人会如何评价我。” …… 四百年后,随着对平行宇宙的不断观测,质疑两个宇宙之间有没有信息交换的声音层出不穷。甚至有人大胆断言,本宇宙有的科学狂人已经对落后的平行宇宙施加了影响。 虽然这些假说无法得到证明,有一些理论甚至是完全站不住脚的,但它们依旧有相当的市场,因为有一些巧合确实令人费解。比如成都的春熙路就是一个例子:尽管两个宇宙的春熙路走向、位置完全不同,但它们确实共享同一个名字。在研究了平行宇宙的历史后,科学家发现该宇宙的春熙路是中国北洋政府的森威将军杨森修建的,一开始曾被命名为森威路,但当杨森被赶出成都后,路名最终还是改得和本宇宙一样。 最近又有一个新的理论被提出,那就是更先进的宇宙的信息会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向低级宇宙扩散,不需要人为干涉就会自发产生,就好像高级文明对低级文明的影响一样。由于平行宇宙落后本宇宙实在太多,所以就会出现诸如春熙路这样明显的影响,即使原名是森威路,最后也会被干涉、被修改得和高级宇宙的路名一致。 科学界对这种理论的评价是:与其说是物理学理论,不如说是宇宙歧视心理。 不过由于科学界依旧无法解释这种巧合,所以也无法消除类似假说的影响。 …… 听说李牧阳今天要请大家看戏,不少邻居早早赶来聚集在戏台子周围。今天晚上看演艺班的表演,观众不用缴纳那一角门票的欠条,所有人的费用都是由李牧阳一个人出。 等大家都心满意足地坐好了,李牧阳就跳上了台子:“诸位兄弟,我要请大家帮忙了。” “难道又是借欠条?”不少人心里都冒出这个念头。 自从衙门公布可以用欠条换人后,本来被大家视为价值可疑的欠条就突然变得抢手起来。从建昌移居到成都的几千个云南百姓,几乎人人都还有家人在建昌做苦力,他们时时刻刻想把亲人从军屯中赎出来。 提刑官衙门说一时付不出五千元欠条也没关系,可以先由熊兰的银行借给他们。但百姓们一算账,这笔赎人的利钱高得吓死人,要是五千元都向银行借的话,十年内就要还给银行一万元;而如果只借三千元的话,十年内只还六千元就可以了。既然如此,当然是现在能付多少就尽量付多少,最好立刻付清才好。 不过五千元的欠条就意味着之前军方多征了五十石粮食,这要四、五个农民才凑得出来,于是急于赎亲人的云南人就纷纷和邻居借欠条。虽然可以用粮食从衙门那里换欠条,但是现在还没有多少人愿意把可以救命的粮食去换成一张纸,于是只能求邻里帮忙。一家不够就找几家借,有的人这家借一百,那家借二百,从十几个邻居手里借走好几千元的欠条。 不过熟悉李牧阳的人心里都有些奇怪,这个家伙是四川人,之前是刘曜手下牧羊的,没有亲属在建昌,根本没有赎人的必要。 去年刘晋戈刚建立提刑衙门时,成都军方决定放出一批辅兵去开荒,李牧阳就是那时得以脱离军队成为百姓的。给同秀才功名时,提刑衙门要求人人起个大名以便记录在案,李牧阳就根据以前的职业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兄弟们,在逃来都府前,我是打铁的。”李牧阳对台下的众人说道:“镰刀、锄头、斧头,没有我不会做的……” 李牧阳是逃难到成都后才接触到干农活,因为对耕地不擅长,所以被打发去牧羊,也是这个原因才被从军队里放出来。一年来李牧阳虽然勤恳,但收成谈不上有多好。听说了新政策后,李牧阳就心动了,想重操旧业打铁。 为此李牧阳已经跑了一趟银行,想借欠条开个铁匠铺子。现在成都周围到处都需要农具,李牧阳觉得生意应该会不错,他甚至已经和两家筹备中的铁矿商行联系好,要购买他们的原料。但熊兰的手脚被限制住了,邓名说过借贷计划是针对退伍军人的,而且还不能滥发欠条。店铺的租金,还有购买工具、设备和铁的定金,都加起来可能要好几万元。 在仔细询问过李牧阳后,熊兰觉得这可能是一笔不错的生意,李牧阳应该还得起贷款并给衙门缴纳可观的经营税。因此刘晋戈和熊兰就对李牧阳说,如果他能借来一半,剩下的银行可以借给李牧阳。 “今天大家借给我的欠条,我一年之内如数奉还,我还给大家三成的利!”李牧阳用力喊着:“兄弟们从我那里买家伙,我也会给兄弟们打折,怎么样?” ------------ 第三十七节 重庆 正月底,于佑明带着一支船队溯岷江而上,抵达成都,和于佑明一起来的有三千多浙江人、一千多湖广男丁,以及一些家属。 见这队明军运来了几万石的粮食,邓名不禁有些惊讶:“你们为什么要运粮食来?重庆那里不需要军粮吗?” “我们不知道成都这里有没有足够的粮食,所以运来了一些,不过提督放心,重庆那里的军粮是肯定够吃的。”于佑明回答道,忠县、铜锣峡等地的清军已经弃守,明军先锋也抵达重庆附近,正在构筑营地准备接应后方的大部队。 不过邓名还是有些不解,因为他原来交代的是明军先全力拿下重庆,然后就可以不急不忙地运输人口和物资:“为什么你先来都府?这是文督师的意思吗?” “是靖国公让我先来的,”于佑明告诉邓名,文安之目前坐镇奉节,监督粮草输送,袁宗第又一次被任命为攻打重庆的前锋,现在正在指挥先头部队与重庆的清军对峙:“靖国公觉得重庆恐怕一时半刻拿不下来,跟我来的都是些没有战斗经验的辅兵,靖国公觉得他们帮不上什么忙,就让我先带他们来都府了。” “重庆有多少敌兵,为什么靖国公这么说?”邓名对重庆的印象还停留在一年多以前,那时重庆城内只有几千清军,根本没有出城扎营的实力,仅凭袁宗第和谭文的兵马就能开始清除城墙下的城防工事,因此邓名本以为几万明军一到,很快就能拿下重庆。 “靖国公说,城内至少有两、三万鞑子,”于佑明同样缺乏战斗经验,因此只能转述袁宗第的判断:“鞑子在重庆城外环绕扎营,我军根本靠近不了城墙。” “直到现在你们还没有靠近城墙吗?”邓名闻言更是吃惊:“十一月不就向重庆出兵了吗?” 于佑明摇了摇头:“提督来成都后,督师不放心我们去攻打重庆,要等靖国公赶到后才能从万县出兵。靖国公是十二月才带兵赶到奉节的,中旬开始向重庆出兵。” 据于佑明说,也幸亏是由袁宗第统领前军,明军才没有遭到意外损失。袁宗第出发后很快就判断清军的实力远超原先的估计,王明德在铜锣峡一带还布下了埋伏,想伏击逆流而上的明军,被袁宗第识破后清军也不恋战,迅速退回重庆与李国英会合。 因为清军的实力强大,所以袁宗第前进得十分谨慎,明军步步为营,而不能像上次攻打重庆那样直捣城下。 “末将来的时候,靖国公刚在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处设下了营盘,鞑子的水师都退回嘉陵江中了,所以末将才能来成都这里。”袁宗第让于佑明给邓名带来口信,说他认为攻陷重庆可能会是一场长期的战争,所以有意把明军的家属和没有必要留在战场附近的男丁都先一步运来成都。 “你们现在是在北岸还是南岸?”邓名沉吟了片刻,问道:“在北岸取得了立足地了吗?” “末将来的时候还没有。”于佑明摇摇头:“靖国公现在手下只有五千多前军,登不上北岸去,现在鞑子猬集在重庆城下,隔着长江和嘉陵江与我们对峙。靖国公本来还打算分设两个营,控制嘉陵江东岸和长江南岸。后来他在重庆城头见到了鞑子川陕总督的旗号,又断定重庆城周围的鞑子至少有两万人,就只在长江南岸联营固守。不过鞑子也十分谨慎,我们虽然从嘉陵江东岸撤回来,他们仍然严守在西岸上。” “这样啊。”邓名听完叙述后,觉得战局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重庆城下如果有两万清军的话,他们的披甲就会超过五千,而明军即使加上袁宗第的部队,甲士也就是在一万上下,而且浙兵和湖广新兵的战斗力恐怕也比不上川陕绿营。刚才于佑明还提到了李国英,川陕总督是有一支标营的,总督标营和满洲八旗一样,都是披甲骑兵,人数估计会在一千左右。 “既然这样,我这就去一趟重庆。”邓名觉得自己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成都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因此有必要到重庆前线去看一眼,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也能起到鼓舞明军士气的作用。 临走之前,邓名把成都这里的法规给于佑明详细交代了一遍,让他和提刑官衙门做好沟通,帮助抵达的百姓开荒。此外邓名还担心熊兰会滥发货币,当初熊兰第一次和刘晋戈来见他时,明显没有把百姓的利益和纸币的信用当一回事,因此在带着卫士离开前,邓名又吓唬了熊兰一通,说如果发现物价飞涨,邓名就会把熊兰问罪,给百姓一个交代。 “知道曹操的粮官吗?”邓名问道,见熊兰点了点头:“知道就好!” …… 邓名带着卫士匆匆乘船离去。 于佑明开始的时候三天两头地跑提刑衙门,在几次交涉无果后,于佑明终于在成都知府刘晋戈面前大闹起来:“怎么成都这里什么都要欠条?” 本来于佑明觉得组织浙军、楚军开荒不是什么难事,不就是种地嘛,但很快就发现事情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刚刚抵达成都的百姓需要购买很多东西,虽然带来了一些农具,但完全不够用,而更迫切的需要是盐,每天都要消耗。 本来制盐的刘曜、杨有才已经带着他们的辅兵去了都江堰一带,新来的人要吃盐就必须从制盐的商行购买。但这几个商行目前的规模都不大,产量非常有限,就是供应本地人都很吃力。而本地人除了有一些储备外,他们手里还有欠条——各个盐行只接受这种货币。 于佑明本想向刘晋戈的衙门要一些,但刘晋戈说刘曜他们走了后,衙门自己也没有生产盐的能力,对此爱莫能助。于是新来的人就想用粮食去换一些盐,如果盐行肯换的话,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邓名在南京等地收获了不少粮食,于佑明也带来了几万石,起码能拿出一部分来换东西。 但盐店却不肯换,每个盐行都自称债台高筑,欠了银行大批的欠条,衙门的店铺租金、营业的抽税也统统要拿欠条,如果不交欠条就要向银行借更多的欠条,还要付利息。反正现在成都附近的农民手里都还有欠条,盐的产量这么低也不愁卖不出,盐行就拒绝接受粮食。 除了盐以外,农具也是大问题,现在成都的铁匠铺就两家,每天打不出几件东西来。于佑明曾亲自和一个名叫李牧阳的铁匠谈过农具购买问题,李铁匠说他一个月后的产品也都被人定走了,就算浙人和楚人想定他两个月后的东西,也得付欠条做定金,还得付全额的。 “我当时拿出银子给他,”于佑明在刘晋戈面前大叫着:“说请他千万帮忙,每天多干两个时辰帮我们打出些急需的,要多少银子都好商量。” “那李秀才怎么说?”对李牧阳的答案,刘晋戈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大概,因为借贷给这个铁匠铺的事情,熊兰曾经和他商量过。 “他说他什么都不要,就要欠条!还说他现在欠了银行、邻居好几万元的欠条,还是利滚利,要是到时候还不上,他就得抱着金银去跳岷江!”于佑明激动地嚷起来。 “嗯,他说得不错,我知道这个李秀才,他真的欠了好几万元的欠条。为了开这个铺子,他把去年开垦出来的地都卖给别人了,每天他还要用欠条去买铁和炭。”刘晋戈点点头:“要是他还不起,那铺子也保不住。” “对,还有炭!”于佑明顿时又想起来:“就连卖炭的也要收欠条,不要铜钱。这大冷天的,男人也就算了,可还有女人和孩子啊。” “是啊,因为我们收欠条。”刘晋戈满脸的同情,对于佑明说道:“不过你们可以自己去烧炭嘛。” “我们不能什么都自己干啊,自己开矿、自己烧炭、自己打铁,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种地?”于佑明大声抱怨道。 “哦,对,我忘记说了,你们不能随便开矿、打铁、烧炭,成都府这里万物都是专卖,你们要给我欠条换许可证。” “什么!” “不贵,一百元一份。本来提督说商行不能超过十人,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你们不卖给别人,我就不管。”见于佑明快要爆发了,刘晋戈又退了一步:“算了,许可证的欠条你们也可以先欠着,只要你们不私卖,我就装没看见,两个月后不再干就行。” …… 又过了十几天,刘晋戈派人把袁象和熊兰都喊去他的衙门。 袁象不需要返回建昌了,邓名了解了一番四川行都司的情况后,觉得袁象的提刑官衙门形同虚设,在整个建昌都处于军方的军屯控制下时,这个民政部门存在的意义不大。而且建昌军方实力强大,邓名觉得推行成都这一套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干脆撤掉了这个机构,让袁象也留在成都工作。 邓名觉得之前刘晋戈的权利太大,所以就一分为三,发行货币和借贷交给银行,袁象作为提刑官负责审案,知府刘晋戈负责行政。他们三个人互不统属,但却经常凑在一起商议事情,虽然袁象理论上只有审案的权利,可是刘晋戈同样非常重视他的行政建议。 衙门里除了这三个人以外,还有这些天的常客于佑明。熊兰才一踏进衙门的大堂,刘晋戈就马上指着他对于佑明道:“想要欠条么?问他要!” “你就是熊行长?”于佑明跳过去喝问道。 “我就是,你是谁?”熊兰反问道。 “于佑明。” “原来你就是走私的大头目!我还没有来找你,你倒敢来找我了!”熊兰大喝一声,眼睛立刻就红了。 十几天前刘晋戈同意于佑明可以自己烧炭后,浙兵们就马上动手,开始干起这项技术含量最低的工作来。烧的炭足够自己用后,剩下的被他们毫不犹豫地卖给百姓,换欠条用来购买盐和其它的生活物资。 但浙兵才卖了没有两天,就被烧炭的商行告到熊兰那里去了,说这些浙江兵抢了他们的生意。熊兰当然关心这些欠银行贷款的商行,就鼓动他们去袁象那里告状,自己则跑去刘晋戈那里施加压力。 刘晋戈听了之后也感觉很不满,于佑明那一帮人可是不纳税的,抢商行的生意就等于从衙门里抢钱,所以等袁象过来询问时,刘晋戈就表示他也绝不同意这种行为。见刘晋戈和熊兰都一个意思,袁象当即就准了告状的那些秀才的状子,让提刑衙门的兵丁把无许可证卖炭的人都赶出城,他们的货物都没收,赔偿给烧炭的商行——其实还是给了于佑明点面子的,至少没有把他的人抓进大牢。 等于佑明又来闹事时,刘晋戈也态度坚决地给顶了回去。 见刘晋戈不帮忙,于佑明就索性不进城,组织人手到乡间去卖,甚至还有烧盐的意图。得知此事后那些有许可证的人当然生气,再次告状的时候连其它商行也加入了其中,大家都觉得如果不阻止这些浙江人的话,最后大家都要生意受损,谁也没法还银行的债。 袁象见几乎所有的商行都一起来告状,感到事态严重,就不顾浙江人的抗议,再次准了状子,授权知府刘晋戈制止这种肆无忌惮的走私行为。刚刚成立的亭的力量就这样被第一次动用,亭士们也不呆在房子里学习文化知识了,倾巢出动在外面抓走私商贩,向百姓宣传不要买无许可证的货物,否则罚款! 当然走私是禁绝不了的,但给于佑明的人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万一被抓到东西就会被没收,双方还发生了多次冲突,幸好没有造成什么严重伤害。在浙江人的不满越来越盛的时候,熊兰对这些伤害商行利益的走私贩子的愤怒也也在不断积累,所以今天两人一见面就激烈地互相指责起来。 “你们就不能收金银和粮食吗?一定要收欠条?”争吵了一通后,于佑明第一万次地抱怨道。 “这是提督的命令。”刘晋戈依旧重复着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回答。 “提督走了之后,我们又来了两批人,现在已经好几千人了,只买到了一百多件农具,还要两个月后才能交货,这让我们怎么开荒?误了农时,要我们浙江人都喝西北风去吗?”于佑明喊声震天响。 “这一百件都是靠走私偷来的。”熊兰恨恨地说道。 “你们可以先用木头的,我们去年也不是没用过。”刘晋戈答道。 “这不专卖吗?”于佑明用讥讽的口气说道。 “只要你们不卖给别人,我就一眼睁一眼闭了。” “我们愿意卖粮食,”于佑明也知道发火不是办法,就拿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我们留下种子粮和口粮后,还可以卖一万石的粮食,”于佑明冲着熊兰说道:“给我们一百万元的欠条。” “这事你找我干什么?”熊兰马上伸手去指刘晋戈:“你去找他啊,他负责用欠条换粮食。” “他说他也没欠条了,”于佑明冷笑了一声:“刘知府说,需要熊行长这个大财神先给他欠条,他才能买我们的粮食。” “没有。提督不许我多印。”熊兰一通摇头,说完后又质问刘晋戈:“光靠买卖人口,你就收了好几百万元的欠条,你怎么会没有欠条?” “早花没了。”刘晋戈哭起穷来:“现在刘帅、杨帅他们也找我要欠条,说水利不能白白地疏通,甲兵也要发欠条;我们这里,衙门的兵丁要欠条,亭士要欠条,教亭士读书的先生也要欠条,虽说是一个府,可现在养了多少人?”因为邓名要加强政府的控制能力,所以现在成都府的编制规模也变得非常庞大:“袁提刑的那些刑名人员,还有你手下那帮银行的算账先生,不是也要我这里给欠条吗?” “我没有欠条了,”熊兰依旧摇头:“已经发了一千五百多万元的欠条了,太多了,一元也不能再印了。要是粮价涨过一百二十元,提督要唯我是问!” “哪里多了?”刘晋戈指出:“现在外面一石粮,八十多元就能买到了。” “那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在囤积欠条了,不是欠条不够。”熊兰生气地说道,由于欠条价值有上涨趋势,导致百姓开始持币观望:“而且我还没有和你算账呢!” 见到粮价不断下跌,熊兰曾经加印了一百万元欠条给刘晋戈,让他一百元一石地收购粮食,不用多,每天换一百石就可以——熊兰觉得这样就不会有百姓愿意把一石粮卖八十元,而会等着到衙门排队换欠条。但刘晋戈却没按熊兰说的办,而是用八十五元对一石的比价收粮,结果让熊兰将粮价升归一百的计划破产了。 “我这有什么不对?”刘晋戈叫道:“提督说了,政府最重要的工作是挣钱和粮,我多收了粮食,还节省了不少欠条,要不是我这么省吃俭用,从刘帅那里买母马的欠条怎么办?不是还要印么?” “没欠条就不买呗。” “如果我不买,那么马行怎么办?那些马转手卖给马行不是还多赚了三成欠条么?就是买了,也要十四个月后才可能有小马。” “不行,反正是不能多印了。我是多挣了,但好久以后才能把欠条收回来,他们可不是立刻付清的。”熊兰咬紧牙关:“顶多每天印五千元,你必须要用这些欠条按照一石对一百的价格收五十石粮食,而且要从老百姓手里收,不然价格涨不回来。已经撒出去这么多欠条了,现在大家看物价好像在跌,所以都舍不得用,想占便宜,等物价一涨,肯定都拿出来用,刘帅、杨帅他们也是一样。已经一千好几百万的欠条啊,再印几百万?到时候粮价涨过了一百二,提督是要杀我的头的!” …… 在成都争论不休的时候,邓名已经抵达了重庆前线,见到了袁宗第。 ----- ps:iex书友猜对了熊兰的职务,好像是唯一一个啊。 ------------ 第三十八节 隔江 于佑明告诉邓名他离开的时候明军还在南岸,等邓名抵达重庆后,发现明军依旧没能登上北岸。袁宗第带着邓名到江边观看清军阵地,只见北岸清军连营十数座,沿着江岸一字排开,和重庆城连成一体。 “再向西,鞑子就不是联营了,但每隔数里也会有一座营地。”袁宗第向长江上游的方向指去。 “我来的时候看见了。”邓名带着卫士和少量成都的兵马赶来时,距离重庆很远就发现了清军的监视阵地:“每座营地里恐怕也都有数百敌兵。” “正是。”袁宗第点点头,随着明军陆续抵达,现在重庆的南岸已经聚集了两万多明军,其中七千人是袁宗第带来的,剩下的都是浙江兵和湖广壮丁。 “嘉陵江那边呢?”邓名看了一会儿长江边上的敌营,又问袁宗第道。 “我这便带提督去看。” 两人又来到嘉陵江和长江的交口。明军在这里集中了大量的船只,修建了水营,时刻防备着清军水师突然从江里杀出来。 “从这里向北,鞑子也修了一列连营,不给我们登上嘉陵江西岸的机会。”袁宗第说,由于重庆的存在,清军可以把长江里明军船只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若是明军强行逆流而上攻击入嘉陵江,以逸待劳的清军会占有很大的优势;但反过来,明军却对清军水师的动静一无所知,因此明军的水手需要轮番值班,时刻提防着清军偷袭:“这两天水营修起来后,我们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是要保持警惕,但起码比前些天好了很多。” “为什么不派一支兵马去对岸呢?”邓名指着空荡荡的嘉陵江东岸问道:“如果我们在那里扎一个营,我们就可以派探马去观察清军的船只的位置。” “重庆的鞑子恐怕并不比我们少,若是派人渡江就会成为孤军,非常危险。而且鞑子渡过嘉陵江比我们渡过长江容易,要是李国英出动大军突然渡江攻打我们在北岸的营地,我们这里可能没法及时增援。”袁宗第轻轻叹了一口气:“去年要不是谭贼叛变,今天我们也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 “倒是要告诉袁将军一个好消息。”邓名见袁宗第有些意志消沉,就把已经擒获谭诣和高明瞻的事情告诉了他。 “哦,这真是好消息。”袁宗第喜上眉梢,接着又露出深深的恨意:“这贼害死了我上千儿郎,等督师把他千刀万剐的时候,我一定要在边上好好看着。” 受到这个好消息的影响,袁宗第兴致显得好了一些,又恭贺邓名道:“多亏了提督,我才能重振旗鼓,此番带来的兵马比一年前还要雄壮;对了,末将还没有向提督道贺呢,提督在南京杀得鞑子失魂落魄,还带回了这么多的粮草,不然长围重庆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收集军粮。” “袁将军打算长围吗?” “是的。城内有两万多鞑子,沿着两条江岸连营,恐怕无法轻易拿下。就算现在他们缩回城中,让我们用提督的破城之术炸塌城墙,恐怕也难以靠巷战取胜……”说话间,邓名和袁宗第听到对岸传来一阵号角声,袁宗第停下话语,眯着眼睛向重庆城边看去,邓名见状也一起向对岸张望。 有一队远远看上去像是蚂蚁般的骑兵从重庆城中开出,在清军营地驰过。 “这就是李国英那贼的标营,”袁宗第告诉邓名,几乎每天李国英都会亲自带队巡营:“李贼的标营估计至少有八百个重甲骑兵。这支标营跟着李贼很多年了,与蜀王(刘文秀)、贺将军(贺珍)、孙可望他们都交手过,不可小觑啊。” “嗯。”邓名看着那队清军的骑兵,意识到这支敌军的存在让明军的登陆变得更困难,从船上下来的明军恐怕还没有站稳脚跟,这支骑兵就会杀到眼前。 袁宗第也证实了邓名的猜测:“即使我们在远处登上北岸,只要李贼设在那里的营地拖上我们一会儿,他就能带着重庆的骑兵赶到,让我们修建不起营地来。” “所以我们无法在重庆附近登岸,那靖国公打算如何长围重庆呢?” “重庆周围没有什么人烟,这几万鞑子的粮食都要靠嘉陵江运来,我们再耐心等上一个月,等更多的兵马到达后,我们有了鞑子两倍的军力,就可以去嘉陵江东岸安营扎寨了,然后向北进发,看看能不能切断嘉陵江的航运,这样鞑子就等于被围住了。”袁宗第对嘉陵江上游的地理也称不上熟悉,不过依他想来,这么长的一条江,总会有比较狭窄的地方,明军只要占据江岸的一侧就能封锁住航运。 袁宗第的话让邓名沉吟了起来,他也不清楚上游的水文、地理,片刻后又问道:“我估计很难,李国英也会想到并且有所防备,如果真有这样的咽喉要点,他可能已经布防了。” “如果没有合适的地点或是鞑子防守得很严密的话,我军就可以继续向北走,从重庆到保宁这么长的路,他总不能处处守得密不透风吧。” “可是这样做就要将军队一分为二了。”邓名说道:“我军沿着东岸走得太远的话,就会失去和这边的联系,有可能会被重庆和保宁两面夹击。” “所以说我们需要有李贼两倍的兵力才行,如果李贼为了保护粮道而调兵从西岸跟着我们一路向北,我们这里的人马说不定就可以登上北岸了。” “等我们在东岸扎营后,不能直接让水师杀进嘉陵江么?”邓名又提出一个建议:“只要控制了航道,鞑子的粮道不就断了么?我们手下的浙江兵,虽然陆战未必比甘陕绿营强,但是水战应该不差的。” “提督所言极是,可是鞑子有大炮啊。”袁宗第苦笑了一声,若是真有这么简单的好办法,他当然也不会冒着风险进行分兵。 “大炮?我没有看到啊。”邓名从成都一路乘船来重庆,并没有见到清军在江岸上布置炮垒。 “有很多,我刚在北岸扎营的时候,李贼就用大炮轰我们的船,但我让所有的船都贴着南岸行驶,李贼见不容易轰到就不再白费力气了;等见到我军士兵和船只越来越多后,李贼就把所有的大炮都从长江边撤走了,肯定是部署到嘉陵江边去了,防着我们用水师强攻他的粮道。”袁宗第想了一下,又抬起手臂指着对岸的清军营地:“嗯,也不会都调走了,这些营地里应该还藏着一些,要是我们强行登陆就会抬出来轰我们。” 据袁宗第说,李国英至少有四十门火炮,虽然口径可能都不太大,对长江另外一侧的明军没有多少威胁,但嘉陵江可没有长江那么宽,再说江面上还有清军的水师。在长江里,明军可以贴着一侧江边行驶,但若是打起了水战,那显然不可能这么布阵:“提督知道嘉陵江上游的地形么?” 邓名摇摇头:“不知道。” “所以不知道清军会把火炮埋伏在什么地方,就没办法用水师进攻,只能分军沿着江岸向北走,看看能不能掐断李贼的粮道。” “再议吧。”邓名并没有立刻同意袁宗第的战略,虽然邓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是现在还有时间,可以再考虑其它的对策。 回到营帐后,邓名手下的卫士们也热烈地议论起来。作为袁宗第的旧部,周开荒居然认为这个计划行不通:“虽然我们从南京缴获了很多粮食,但是数万大军驻扎在外,消耗实在太快了;就算掐断了李国英的粮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重庆城内储存了够吃多久的粮食。围了三个月,要是清军还没有断粮,我们还围不围?不围那就是前功尽弃,继续围下去的话,要是六个月后清军还没断粮又该怎么办?要是李国英已经准备了一年的粮食呢?” 周开荒说得很有道理,其他人都无从反驳。 “大军驻扎在此,徒耗粮草,不用说对峙一年,就是对峙上三个月,农时也要耽误了。”周开荒认为还是应该设法登陆,然后强攻重庆:“李国英不怕,他的兵不需要种地,自有鞑子给他从其他地方运来粮食,可我们呢?我们这些人都要去成都开荒的。” “可是如此坚城,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任堂虽然无法反驳周开荒的理由,但他却认为强攻重庆会是场异常艰苦的战斗:“靖国公说鞑子有四十门火炮,我们一门都没有。” “把城墙炸塌了,然后冲进去,拼着挨火炮轰几下吧。”周开荒依旧固执己见。 “甘陕绿营可不是好打的,而且他们还有很多骑兵。”就连勇猛的赵天霸也反对强攻,李国英的标营打过很多场硬仗了,吴三桂击败刘文秀的那一场他们也参与其中,赵天霸不会低估对方的实力:“浙兵没有打过硬仗,楚人更都是才参军的新兵,袁将军手下的甲士……”赵天霸扫了周开荒一眼:“至少有一半也都是才披上甲胄的。” “是啊,要是伤亡惨重怎么办?我们还希望这些人能够到成都开荒呢。”虽然战争必然有牺牲,但任堂并不希望看见浙江人在甘陕绿营的大炮和铁骑下伤亡惨重。 “所以要等我们人马到齐,巷战就是拼谁的人多,要是我们有两倍的兵力,应该也能赢,到时候还可以抓一批俘虏……”周开荒又说了几句,终于感到自己这么拼命反对袁宗第的提议不妥:“算了,靖国公的主意应该也是很好的,要是能少死人就迫降重庆,当然是最好不过。”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在嘉陵江东岸扎营呢?等我们人多了就分兵去断李国英的粮道。”吴越望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驻扎在这里?将来分军后还隔着一条长江。” 不等邓名说话,穆潭就抢先说道:“因为我们南边就是贵州,靖国公肯定要防一手。” “哦?”大部分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除了邓名和少数几个卫士,大部分人乍一听还觉得吴越望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虽然娄山关那条路通过不了大军了,吴三桂也未必愿意管李国英的死活。但是一千人,甚至几千人的援兵还是有可能的,他们只要自己带上单程的粮食,快速赶来重庆没问题,反正到了这里就可以吃李国英的粮食。”穆潭马上解释道:“靖国公肯定是怕会有这样一支小部队突然出现,他们一到就先掐断了长江,然后还可以沿着南岸扑向铜锣峡,到时候我们没能切断李国营的粮道,自己的粮道反倒先断了。” “嗯,应该就是这个原因,所以靖国公在南岸扎营,这样我们至少能够把鞑子的水师堵在嘉陵江里,与成都的联系也不会断,”邓名觉得穆潭说的很对:“要是有吴三桂派一小支部队来送死,他们就会被我们挡住,李贼就算想支援他们,中间也还隔着一条长江呢。” 现在浙江兵依旧执行军属分营制度,袁宗第确认邓名打算在战后把这些人统统运去成都后,就建议邓名提前把这些军属都运走,不要让他们在战场附近添乱。虽然闯营对这种分营制度很有经验,但那也是因为没有根据地而不得已的行为,既然现在成都是一个看上去还稳固的基地,那也没有必要再让家属随军了。 这个建议邓名当然很赞同,当下游再有运输家属的船只从奉节开来时,明军就让这些船只不要停留,继续向上游驶去直接去成都。 看到明军的船队一批接着一批从城前驶过,其中好像还有不少妇孺后,重庆城内的李国英也是惊疑不定。现在李国英还不知道高明瞻已经兵败成都,但看到明军这个架势后,李国英也感到敌人似乎对川西的安全非常有信心,不然怎么敢把战斗部队留下和自己对峙,把军属一批批运走呢? “为什么高明瞻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李国英又算了一遍日子,高明瞻什么时候从广元出发他是知道的,李国英认为高明瞻应该在新年前就抵达成都了,如果成都的兵力确实如情报所说那么薄弱的话,高明瞻应该早就平定川西了。 而李国英事先给高明瞻的命令就是:一旦攻克成都,立刻派人快马加鞭来重庆报告,到时候李国英命令士兵们一起向明军喊话,估计就能打消了邓名围攻重庆的念头。 一瞬间,李国英甚至怀疑高明瞻那里出了什么意外,不然也不会晚了快一个月还没有捷报传来,不过很快李国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自言自语道:“贼人最早的一批船队,是二十多天前才过去的,而且也没有几条船,应该运送不了多少部队。” 李国英口中最早的那批船队,就是于佑明的那一批。当时明军才开始在北岸扎营,兵力还比较薄弱,李国英不认为敌将会在那种危险的时候把有战斗力的部队派离。 “或许是高明瞻遇到了那支船队的贼人,所以觉得川西还没有彻底平定?”李国英认为那批明军应该也打不过高明瞻的三千五百骑步混合部队:“真是误事,就算还没有扫荡干净敌人,打下成都后也该派人来让我知道一下进展啊。该不会高明瞻到现在还没打下成都吧?三千五百多披甲兵,对付几万个农民居然也会这么费劲吗?” 因为李国英对高明瞻一路很有信心,所以他在重庆的部署是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就是打算让邓名知难而退。和袁宗第一样,李国英同样不想打一场消耗战,他并不知道邓名把很多甲兵留在湖广了,而料敌从宽,按照邓名带来三万甲兵来制定战略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忠县、铜锣峡等地,李国英都主动放弃,以节省兵力,同时拉长邓名大军的补给线。 “平西王说赵良栋他们都同意支援重庆,怎么也没有下文了呢?” …… 此时在邓名的营中,明军依旧拿不出什么速战速决的好办法。今天袁宗第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让成都出兵,出剑阁偷袭广元,威胁李国英的后方。 但邓名不同意。根据俘虏的描述,保宁和汉中还是有相当实力的留守部队的:“从都府到剑阁一路上没有岗哨,无法补充粮草,我们也不知道保宁的虚实。只要李国英在保宁留了几千兵,都府派兵去就是去送死,一旦败了就和高明瞻的下场一样,根本无路可逃。而且都府没有骑兵,陕西绿营可有,他们从汉中、西安增援广元也会很快。” 当然,这些俘虏出发的时候,李国英还在保宁,或许现在保宁、汉中、西安都很空虚,但实际的情况明军无法查明,也就不敢赌博。 “既然提督肯定不会从剑阁出发去偷袭广元,那么高明瞻兵败的事情也就没有必要保密了。”袁宗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干脆把高明瞻放出去,宣称我们正派遣大军出剑阁,攻打广元,李国英担心后路有失,说不定就会放弃重庆。就算他不放弃,只要派一些援军回去,我们这里的机会也就大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利用高明瞻兵败这件事,”邓名听后显得有些犹豫:“袁将军的办法我也想过,可是担心吓不倒李国英。” “不妨一试。”袁宗第觉得总要试验之后才知道会不会成功:“对我们又不会有害。” ------------ 第三十九节 良机 邓名苦思再三,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于是就同意了袁宗第的方案,第二天天明后就让士兵把高明瞻押到船上,命令数千士兵一起列于船上,向重庆的清军喊话。 “高明瞻、谭诣被俘。” “我大军已经出兵剑阁,直捣三秦。” “尔等已成孤军。” “李国英还不早降?” 昨天明军还准备了无数书信,此时也一起绑上弓箭,让水师向对岸射去。 今天看到明军水师齐出后,岸边清军估计他们要有大动作,都严阵以待。川陕总督闻报后,也匆匆登上城头,观望江面上的明军动静,同时还让隐藏在嘉陵江中的清军水师戒备,随时准备冲出配合陆地做战。 一开始李国英还以为明军打算试探进攻一次,见到明军的水师并不靠近北岸,而是在长江上一字排开后,也有些不解。李国英一边继续观察,一边让水师和标营不得轻动,想看明白明军到底有何打算后再做定夺。 听到明军的喊话后,李国英身边的幕僚、部将无不人人变色,他们此时已经看到明军把一个人绑在当前的大船船头,就是距离太远,也看不清是不是高明瞻本人。 明军喊过几遍后,就向岸边抛过来铺天盖地的羽箭,有一些落到清军的营地前。立刻就有士兵跑过去拾起,带回来交到军官手中,这些军官不敢耽搁,立刻让传令兵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信件送入城中。 很快第一封信件就被呈递到川陕总督手中,李国英神情严肃地打开书信看起来,里面称高明瞻、谭诣在江油被明军击败,进攻川西的清兵全军覆灭,这两人也都已经落到明军手中。接着又有更多的书信被其他的传令兵送来,一部分和第一封信内容一致,李国英匆匆扫了一眼就扔到一边。还有些则送来了明军的嘲笑,称四川提督邓名早已识破李国英奸计,正是邓名亲自带领一旅赶去江油消灭的高明瞻,现在邓名已经分遣一个偏将取广元、汉中、西安等地,本人则赶来重庆与李国英一会。 看过这些信的内容后,李国英身边的众人无不脸色剧变,川陕总督抽调保宁、汉中等地的主力前来重庆,后方已经非常空虚。如果邓名真派遣一支数万的大军出剑阁,广元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就是汉中估计也会被明军一举拿下,甚至西安都会受到严重威胁——现在陕西既无精兵,也无大员坐镇。 即使西安挡住了明军的攻势,这对重庆的危局也没有丝毫益处,一旦明军掐断嘉陵江航运,从保宁到重庆的数万清军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一带以前张献忠和川军就征战多年,最近几年来刘文秀、吴三桂又多次拉锯,早已经没有任何给军队提供粮草的能力,失去了与关中的联系,这支清军就会落得和高明瞻军一个下场。 或早或晚,川陕总督周围的人都想明白了眼下自己的处境,顿时人人脸色发白。位于他们中间的李国英虽然仍强自支撑,但他心中此时也是惊涛骇浪,受到的震动一点不比幕僚和部将少。和手下不同,他们对后方空虚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全面,对各地驻军的具体数字也不是处处清楚,但李国英很明白后方到底空虚到了什么地步。保宁、汉中是洪承畴五千里防线的最北端,有大量的堡垒和工事,但没有充足的守军,再坚固的防线也发挥不出威力。若是几万明军从剑阁杀出,那这条清廷苦心经营多年的防线眼下根本就是纸糊的,一捅就破。 “呵呵。”李国英强自镇定:“此乃贼人虚张声势,定然是他们知道了高巡抚已经攻破了成都,邓贼不得前进,就想乱我军心罢了。” 这时又有城外快报,有一些认识高明瞻的军官靠到岸边去看,觉得被明军绑在船上的人好像确实是高明瞻本人。 刚刚被李国英安抚得稍稳的人心,顿时又都提起来了。 看到周围的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李国英只好派几个手下出城去江边,把明军船上的人看个清楚,然后回来报告。 几个幕僚、部将领命而去后,城头上的人纷纷交头接耳,李国英虽然一言不发,但心里也急切地想知道真假。 “若是高明瞻、谭诣真的战败被俘,那么重庆大军就已经陷入险地,如果立刻弃城撤退,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逃出险地。”李国英在心里琢磨着,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全速赶回保宁坐镇,同时把水师和标营带回去:“贼人在嘉陵江上没有水师,很难让几万大军迅速渡江,辎重运输也不容易。只要我急行返回,维持住军心士气,再加上水师巡江,标营驰援,还是很可能保住广元、保宁一线的。这样大军也可以徐徐退回,不至于全军覆灭。” 不过李国英也知道,现在清军深入四川腹地,已经成为悬军,若是不留下足够分量的大将断后,恐怕自己一走,重庆这里的军队就会崩溃。那样就算李国英能守住广元、保宁,川陕的主力也会覆灭在从重庆撤回保宁的这一路上。 想到这里,李国英看了一眼王明德,在心里想到:“上次高明瞻弃城脱逃,王将军独力守孤城、力抗强敌,没有动摇投降,这份胆色很难得了;这些日子来他指挥军队进退有度,看起来军略也很了得……嗯,若高明瞻兵败一事为真,我就立刻带标营和水师回师,让王将军主持重庆大局,想必他能把这些甘陕绿营妥善地带回去的。” 重庆城头上的人目送着那几个前去分辨真伪的人疾驰出城,向着江边奔去。只见那几个人在江边停留了一会儿,就拨转马头,飞也似地向重庆赶回来。 “见到这几个人来后,贼人又把船只驶近北岸一些,显得有恃无恐,船上的人多半是高明瞻不假。”看到江面上明军的动作后,李国英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等看到探子全速赶回后,他心中已经明了,明军手中的那人定是高明瞻无疑,不然探子的动作也不会这么慌乱。 派去查看的人满头大汗地跑上城头,不等冲到李国英近前,就大声哀嚎道:“总督大人,大事不好啊,高巡抚真的被俘了啊。” “嗯。”李国英虽然仍是一脸沉着,对这个消息也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等他听到坏消息后,胸口仍好像是挨了重重地一锤,板着的脸孔也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高明瞻进入剑阁的时间李国英很清楚,对高明瞻大概什么时候能到江油也心里有数:“高明瞻兵败了这么久,竟然我还没有得到消息,那肯定是被贼人一网打尽,没有一个士兵能够逃脱。天啊,一万多步骑兵,竟然没有一人一马能逃回广元报信……邓名的大军到底是什么时候从重庆过去的?我怎么全然不晓?” 已经有一个经略、两个总督死在邓名的手里,清廷这边私下流传着一个说法,说邓名是高官的克星,对此李国英虽然斥为无稽之谈,但心里也难免有个疙瘩。 “这次邓名是找上我了吗?难道我要步洪经略、胡总督、郎总督的后尘了吗?”李国英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了,李国英目光一闪,就望向王明德,打算把稳固军心,带领重庆大军脱险的重任交给此人。 “啊。”正在川陕总督张口欲望言的时候,被他寄予厚望的王明德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刚才听说广元遇险后,王明德就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绝望感铺天盖地地涌来,差点将王明德当场击倒。贼人撒谎!贼人在撒谎!这是支撑着王明德没有立刻倒下的唯一信念,当这个最后的指望也被无情地击破后,王明德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这次的形势比一年前独守重庆还要险恶,那次王明德还能不停地安慰自己,说川陕总督和平西王随时都能回来增援自己,只要再多坚持几天就能盼来援军了。但这次王明德是与川陕总督一起被套进了罗网,而邓名甲士数万,这样强大的兵力,除非调集周围数省兵力根本无法给重庆解围,但调集几省兵力那要到猴年马月了? “退兵吧。”王明德腿一软,一个踉跄竟然差点跌倒在地。等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扑向李国英:“总督大人,火速退兵!” 在确认高明瞻被俘后,周围的人也都目瞪口呆,一个个如堕梦中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都被王明德的这句话从噩梦中惊醒,一起涌上来劝李国英火速回师。 没有回答周围人的求告,李国英死死地盯着王明德看了一会儿,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是他对此人的殷切期望:“不能把军队交给这厮,否则我一走,军队就会立刻瓦解。” 城头上闹成一团,大家都忘记阻止消息扩散,很快各种谣言就在清军中传播开,迅速演变成广元已经丢失,现在大家都已经陷入死地。这些谣言传出城外,一直蔓延到江岸上的清军中。在明军射来大批羽箭后,个别识字的军官就读了其中的内容,见到城内的乱象后,军中的不安逐渐演变成恐惧。 李国英在长江北岸的营地中也隐藏了大炮和火铳,本来清军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命令,随时准备迎头痛击登陆的明军。但现在无论是这些火器兵,还是弓箭手,都变得惶恐不安,有人甚至离开了自己的岗位。 …… “清军好像有点乱。”邓名和袁宗第一直在岸的另一边观察着清军的动作,他们等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有见到清军采取措施消除明军宣传的影响,而是听凭明军在船上不停地劝降。 “好像江边的清军在乱动。”邓名努力地在马背上站得更高一些,想把对岸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心里突然一动:“这是不是我们突然登陆的机会?” “提督不可莽撞。”袁宗第急忙阻拦:“李国英乃是宿将,虽然事出突然,但他不至于手足无措。” “那怎么清军看起来正骚动不安?”邓名遥指着对岸的敌军:“而且李国英也不说击鼓,就这样由着我们不停地劝降,他是不是吓坏了,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袁宗第眯着眼又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鞑子是有些奇怪。” “袁将军也觉得如此吗?”邓名有些期待地问道:“我们是不是登陆,打一下试试看。” “不可,不可。”袁宗第琢磨了一下,说道:“李国英不至于此,事有反常。嗯,定然有诈。” “有诈?” “是啊。”袁宗第和李国英交手多次,觉得对方是个沉着的统帅,不会因为一个高明瞻被俘就失去自制力:“多半是想诱我们登陆吧。” “是吗?”邓名没有和李国英碰过面,既然袁宗第说李国英不至于此,那他自然没法反对。 但袁宗第并不知道现在汉中、广元到底空虚到什么地步——虽然他和邓名猜想清军后方的留守部队不会很多,但绝对没有想到已经接近一座座空城——所以袁宗第也无法想像他和邓名随口一说,给李国英造成了多大的震动。 “看不清楚。”邓名虽然无法反驳袁宗第的看法,但他还是感觉对面的清军似乎不太正常,也还没有彻底放弃发动一场突然登陆作战,趁着清军混乱予以突袭的念头:“叫一条船来,我到前面去看看。” 邓名打算去江中的战舰上,近距离看看清军营地那边的形势。 但这次卫士们纷纷出言阻止:“我们不知道鞑子把火炮藏在哪里了,提督不可轻身犯险。” “我又不是第一次靠近敌兵了。”邓名有些不以为然:“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船上可和陆战不同。”李星汉叫起来:“陆战我们可以护卫在提督左右,可在江面上就完全不一样了,要是提督的坐船被贼人的火炮击中了该如何是好?” “哪有那么巧?”邓名觉得这种风险明显比持剑冲锋要小得多,再说对面清军火炮既没有这么高的命中率,威力也绝没大到能把船只一炮就轰沉的地步。 “提督,以前都是兵马有限,或是情况危急。”赵天霸也不同意邓名离开安如泰山的陆地,去存在风险的江船上:“现在提督身边有数万大军,怎么还好总是和游侠一样呢?” “赵千户他们这是忠言啊,”袁宗第也在边上劝道:“提督现在身为万众之主,不要再做这种冒险的事了,若是提督的安危有所动摇,大军就危矣。” 总之,没有人去给邓名叫渡船,见大家都这般想,邓名也不好坚持,只能留在岸边继续向模糊不清的对岸张望。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重庆城头突然响起两声炮响,接着就是一阵鼓声大作。 李国英此时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些,看到众将都围在自己身边劝自己退兵而不去操控部队后,梦醒过来的李国英勃然大怒:“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要是贼人突然登陆,岂不是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从城头上望下去,李国英看到营边的秩序也垮了,不少官兵在阵后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议论,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下面是怎么了?贼人杀上岸不就完了吗?” 李国英当即命令开炮、击鼓,把城内外的官兵都唤醒。 “马上炮击敌船!”李国英指着江上的明船喝道:“不许他们再继续蛊惑人心。” 为了尽快恢复秩序,李国英毫不犹豫地把他的标营派了出去。城外的军队回到了岗位上,炮手也纷纷从隐藏的炮位开始向江面上进行射击。这些射击并没有给明军造成任何损失,不过见到清军炮铳大作后,明军也后退到江面的另一侧。 明军退去后,李国英当众宣布他不会从重庆撤退,接着不顾众人的劝告,返回自己的书房,独自坐在桌后思考对策。 “撤兵是一定的,但不能太急了。”王明德的表现让李国英意识到,现在能够坐镇重庆,带着甘陕绿营安全离开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我决不能走,否则官兵就会以为我和高明瞻一样,是抛弃军队独自逃生了。” 除了王明德以外,其他部将的表现也让李国英很不满意:“精兵强将都去贵州了,剩下的都是洪经略挑剩的二流将官,若是赵良栋、张勇、王进宝在,断不至于如此。” 斟酌了一番后,李国英决定再等两天:“邓名能够把高明瞻一鼓聚歼,兵力定然非常雄厚。但高明瞻并不知道我已经把保宁、汉中的兵力都调空了,邓名也不会知道。他的偏将出剑阁后也会小心翼翼地进兵,所以我还有时间。” “两天以后,等重庆这里人心稍定,我就派王明德带领水师和标营返回,所有火炮都用来封锁嘉陵江,我亲自带着军队缓缓后退。”李国英觉得这是挽救重庆清军的最好办法:“而且平西王还说会派援兵来重庆,我再等两天吧,要是这两天他们到了,就带他们一起撤兵,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第四十节 困境 李国英打算再等两天,军心稍微稳定一些再开始有步骤地撤兵,可是邓名和袁宗第并不知道李国英的想法,他们看到的是清军安如磐石,哪怕连一支上千人的军队都不见撤退。 “大概是广元一带还有不少清军的留守部队,”等了两天不见动静后,邓名和袁宗第分析道:“所以李国英并不太担心后路,只要派几个使者回去报警就够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把李国英吓跑。”袁宗第承认这个分析有道理,但袁宗第觉得李国英坚守不退也许还有其它的原因:“或许是李国英根本不信我们的话,认为我们在虚张声势。” “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撤兵,一旦他们识破了我们是在虚张声势,就更会死守重庆。” “末将以为,提督不妨在几天后大张旗鼓地来到军中。”袁宗第提出一个新的建议,邓名虽然带着卫士和俘虏抵达明军营中两天了,但一直没有亮出旗号,这个消息还没有完全公开,袁宗第认为可以继续吓唬李国英:“李贼现在可能心存侥幸,认为我们在欺骗他,或者认为提督打败了高明瞻但也损失不小,一时无力攻打广元。所以提督不妨突然打出旗号来,李贼看见提督果然到来,就会认为提督的大军随时可能抵达,他此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嗯,那就试一试吧。”邓名知道,如果重庆的清军不担心后路的话,是不会被吓跑的,现在只能指望袁宗第的判断正确,李国英只是心存侥幸罢了。不过邓名认为没有必要等到几天以后:“事不宜迟,这就安排一下,我明天就把旗号打出来。” “也好。”袁宗第点点头:“如果鞑子确实是故作镇定的话,趁着他们惊魂未定再吓他们一下,自然是最好不过。”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不能误了农时。”成都平原的无霜期长,庄稼可以一年两熟,而开垦荒地、首次种植需要的时间更长:“已经二月了,我们赶快把李国英吓跑,拿下重庆,然后我还要带人赶回都府去开荒、播种。今年必须抓紧时间种粮食,起码得收获自己的口粮。早一天拿下重庆,就可以早一天开始种地了,要是拖得太久,农活就要耽误了。” 转天,李国英早早登上城头,认真地观察明军阵地,这两天他已经部署好分批撤退的任务,火炮也秘密转移到后方用来封锁嘉陵江,以防水师撤走后明军船只趁虚而入。第一个走的是当然是王明德,得到这个任务后他本人当然非常高兴,而不满的人大有人在,不少人都要求和王明德一起行动,李国英费了好大工夫才说服他们留下。 今天又有一批明军船只从下游开来,又是一万多浙兵和楚兵抵达,现在对岸的明军人数已经超过三万五千,一眼望过去营地连天接地。不得不留下的清军将领望着对岸的明军阵地,一个个都心情沉重,站在李国英身边默然不语。 李国英观察着明军的旗帜,揣摩着袁宗第各种部署背后的用意,他感觉明军似乎没有太好的追击机会,也未必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到清军的撤退行动。当然,李国英也不认为在袁宗第面前可以长期地隐藏自己的调动,不过明军察觉的越晚,他们作出反应的时间就会越长。等王明德走后,李国英就会开始一批批地把清军向上游撤去,彼此交替掩护以防明军追击,他本人当然会在最后一批,李国英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清军拒绝服从轮替坚守的命令、而是争先恐后的逃回保宁。 可是明军那边又有了新的动静,好像有无数人开始高声呐喊,这喊声是如此的响亮,一直从明军最西面的营地飘过长江,直达重庆城头。 “贼人这是怎么了?”李国英有些不解地望向西方,那里的明军好像发生了骚动。 这骚动快速地沿着明军营地向东蔓延过来,江对岸士兵的喊声也越来越响亮,很快李国英就做出了判断:“这是贼人在欢呼,他们正发狂了一般地欢呼,为什么?” 左右没有人能回答李国英的疑问,重庆城头所有的目光都被骚动的源头吸引过去,那是一面高高的将旗,好像有一小队骑兵正擎着这面旗帜检阅明军营地。 旗帜越来越近,不久就有江边的军官派人来报:“总督大人,好象是邓名邓贼到了,江对面的贼人正在狂喊着‘提督’二字。” “嗯。”李国英脸色沉重,轻轻点了点头,很快重庆城头也可以清晰地听到明军热烈的欢呼声。 “果然是邓名到了啊。”李国英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相当忌惮,当初此人领着一群重庆城下的溃兵,击溃了严阵以待的谭弘,还全歼了追击的谭诣,让川陕总督在朝廷面前大大地出丑;幸好后来吴三桂、赵良栋的拙劣表现盖过了李国英,替他消除了笑柄的形象;等到胡全才战败身亡后,就再也没有人认为败在邓名手下还是件可笑的事情;南京的消息传来后,川陕绿营中彻底改变了对谭弘、谭诣的看法,认为他们二人不败才是奇怪的事。 如果邓名只是野战出色的话,或许李国英和部下对他还不会这么畏惧,但邓名摧枯拉朽般地席卷湖北,让众人意识到此人的攻城能力也非常强悍。反正李国英扪心自问,是绝对没有办法用袁宗第、刘体纯等四个人的手下如此轻易地突破湖北防线的。 在尽情享受了士兵的欢呼声后,邓名下令水师再次出动,把他带来的那些从高明瞻手中缴获的旗号都打出来,一些小的仪仗用品、还有川陕绿营的小队绿旗,干脆用船上的劲弩射过江去——虽然清军已经知道高明瞻全军覆灭,不过邓名觉得他们或许还心存幻想,希望是明军夸大其辞,现在把这些证据亮出来后,想必能够打破清军最后的侥幸心理。 这些证据也确实达到了邓名希望的效果,看到高明瞻所部的旗号仪仗后,本来就士气低落的清军变得更加丧气,这两天来满营流传着后路被断,重庆已经成为孤城的谣言。当这些铁一般的证据出现在眼前后,有些绝望的士兵甚至哭了起来,认为一切都已经完了。 看到手下送来的清军旗帜后,李国英脸色变得无比阴沉,一言不发地走下城头,回到重庆城中的衙门中。 王明德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川陕总督开始撤退的命令,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就跑去总督的临时衙门求见。王明德进去的时候,不少清军将领也眼巴巴地等在外面,有些人打算再去向李国英哀求一遍,同意他们与王明德和水师一同行动。 过了一会儿,王明德红着脸从衙门里窜了出来,一见到门外的众人就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总督大人又说不撤了!” “什么?”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总督大人说要死守重庆。”王明德恨恨地叫道:“贼人又来援军了,邓名也来了,总督大人却改变主意了。” 众人愣了一会儿,情绪一起爆发了出来,集体涌到衙门前,冲着卫兵嚷嚷:“我们要见总督大人!” 见到这么多武将气势汹汹地跑来,就是门口的标营卫士也心中畏惧,他硬着头皮拦住众将:“诸位将军稍安毋躁,标下这就去通报总督大人。” “快去,快去!”众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一个标营卫士一溜烟地跑进去,没有让大家等多久,就又从里面飞奔了出来:“总督大人请大家都进去。” 众人等的就是这句话,毫不犹豫地一拥而入,进去后看到李国英端坐在大堂的桌子后面。 看到一脸严肃的川陕总督后,众人心中那股因为焦急而生出的怒火也被压下了几分,纷纷向刘国英行礼:“总督大人。” “你们打算撤兵,对吧?”李国英环顾着涌进来的众将,口气平和地问道。 “是啊,总督大人,邓名已经到了,他的大军肯定会在近日抵达,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国英挥手示意众人上前,大家走上去后,看到李国英在宽大的桌面上铺开了一张地图,旁边还摞着一叠手令,无论是地图还是手令都是墨迹未干,显然是李国英刚刚写完的。李国英没有立刻开始说话,而是让卫兵去把还没来的将领也都召到衙门中,一直等到人来齐后,李国英才开始缓缓发言。 “这是交替撤退的部署和手令,”李国英给大家仔细讲解了一遍他的计划,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进去,众人关心的只是什么时候轮到自己走。 虽然李国英把众人的不耐烦都看在眼里,但他还是耐心地讲下去,他的计划里还包括一些反击手段,以应付明军可能的追击。 全部说完后,李国英把地图和手令统统推到了一边,冷静地说道:“但我不打算让你们执行这些部署。” 刚才大家听李国英陈述的时候,还以为川陕总督同意撤兵了,现在李国英的话无疑于一桶冷水泼下来,把众人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统统浇灭。 “我觉得你们根本不会按计划行事,绝不会有人肯按我的命令留下来坚守,而是能有多快就多快地跑回保宁、汉中。”李国英冷冷地说道:“眼下的形势,让我想起太宗(皇太极)和洪经略的松山大战,当年太宗皇帝能把洪经略十三万大军转眼间就杀得溃不成军,就是因为洪经略同意撤兵了。” 李国英这番话让在场的人都无言以对。 “当年洪经略的大军从松山撤退时,短短几天就被太宗皇帝杀了个干干净净,反倒是没有撤退的人还在松山坚持了半年。”李国英停顿了片刻后,又继续说下去:“除了最先开始逃跑的平西王,几乎没有人能活着回到宁远。从重庆到汉中,我们要走的路比从松山到宁远还要长,路上完全没有居民,你们谁觉得自己有平西王那个运气,能够活着回去?如果你们的部队丢光了,你们以为朝廷不会问罪么?” “可呆在这里也是必死啊。”终于有人忍不住反驳起来。 “但至少可以晚死几天,而且能够杀几个贼人为自己报仇。只要军队不混乱,我们还有机会一起撤退。”李国英摇头道:“刚才营中的情况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若是我现在让你们走,你们敢说士兵还会老老实实地听令,还能控制住你们的手下吗?” “那……那总督大人给我们看这个干什么?”王明德指了一下桌子上的地图,还有那些李国英刚刚写好的手令。 刚才下定决心继续坚守后,李国英就意识到军心已经极度不稳,部将也到了发生哗变的边缘,他并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情况和胡全才曾经遇到的很相近,不过李国英比胡全才强的是,他马上就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我认为此时撤兵和自杀无异,但只要我们坚守重庆,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城内有三个月的存粮,我们控制着很大一片地区,我们可以捕鱼、可以打猎,粮食再节省着吃,坚持半年应该没有问题。这半年里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朝廷也有机会调集援兵来给我们解围。甚至我们还有自救的机会,敌人或许军粮也不够,会放松警惕,给我们突围的机会。”李国英先是给众人一些希望,然后脸色一沉:“我统兵多年,断然不会自寻死路,所以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下令撤兵。”说着李国英就拔出佩剑,重重地搁在桌子上:“如果你们决心要跑,就杀了我吧,然后向朝廷报一个我死于乱军之中。” “总督言重了。”将领们都吓了一跳,纷纷退开两步:“末将们怎么敢有这种歹心?” “如果你们一定要撤,那在杀了我之后就按照我这些部署行动,你们逃出去的机会就会大很多。”李国英像是没有听到众人的话,仍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我觉得你们肯定无法互助,而是各自逃命,最后都像狗一样地被贼人追上砍死在路边。那个时候,我敢断定,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后悔为什么不留在重庆,至少还能杀两个贼人给自己垫背!” 大堂上陷入了沉默,等了一会儿后,李国英沉声喝道:“王明德!” “末将在。”沉思中的王明德打了一个哆嗦,急忙应声道:“总督大人有何吩咐?” “你打算扔下本官还有兄弟们,率先独自逃生吗?” “末将……”王明德感到一股怒气涌上来,压倒了心中的恐惧,猛地一挺胸膛:“末将愿意与总督大人同生共死。” “好。”李国英点点头,转过头点了另外一个陕西武将的姓名,问了他和王明德同样的问题。 “末将是陕西的好男儿,我们西北汉子断不会丢下兄弟逃生!” “好。”就这样,李国英把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问了一遍,所有的人都给了李国英满意的答案。 “本官并没有说一定要死守,只是眼下军心不稳,绝对不能离开重庆。”李国英让众人离去前,再次重申道:“只要你们能收拢军心,让士兵们不再这么惶恐不安,而到时候假如后路还没有断的话,本官依旧会下令撤退。但这个撤兵一定要井然有序,绝对不能重蹈洪经略的覆辙。” …… 又等了几天,见重庆依旧没有动静,邓名和袁宗第沉吟再三,都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李国英为什么会这么稳当?”袁宗第疑惑地说道:“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提督你没有派兵出剑阁啊。” “或许就是我说的,他在广元和保宁还有大军,他根本不怕。”邓名现在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也能解释清军的举动。 “重庆坚城,若是强攻恐怕我们的损失会很大。”袁宗第想了一会儿,只好再次搬出最初的计划:“我们的军队马上就要到齐了,等最后一批兵马赶到后,我们就分头行动吧,提督坐镇此地,末将带兵包抄嘉陵江上游。” “李国英如果在保宁还有大军的话,袁将军可能会被他两面夹击。”现在邓名怀疑李国英后方还有相当的实力,那么分兵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就算有,他也不敢动用吧,李国英总要防备提督的偏师出剑阁的。”袁宗第觉得这个计谋就算不能把李国英吓跑,也不会是完全白费。 “可如果嘉陵江眼看就要被掐断,剑阁那边还没有看到我军出来,李国英难道会为了防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的危险,就置眼前的危机而不顾吗?”邓名摇摇头:“我要是他,肯定会调兵来夹击袁将军,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以后。” “唉。”袁宗第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分兵的打算:“李国英怎么会有这么多兵?” 又过了一会儿,袁宗第突然灵光一闪:“提督,您说会不会是我们压得太紧了?所以李国英不敢走?” “袁将军有何高见?” “末将的意思就是,李国英不是不想走,而是不敢走……”袁宗第急忙分析了一番,然后建议退兵数里,也不要让水师聚集在江口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我们稍稍放松一下压力看看,如何?” ------------ 第四十一节 占卜 “如果我们撤退数里,岂不是会被李国英看出破绽?”现在邓名有种感觉,就是袁宗第似乎对李国英防守的城市有种畏难感。 “末将有一计。我们可以假装营地失火,然后再撤。失火后撤是完全正常的对策,鞑子应该不会起疑,若是李国英心虚,就一定会借此机会撤兵。我们尾随追击,一定要击溃他们,将甘陕绿营的主力消灭,这样以后就没有北顾之忧了。”袁宗第沉思了一下:“若是李国英率前军先退,我们击溃鞑子就会容易很多,不过李国英多半会亲自断后,就是追击的时候我们也要小心。” 邓名对李国英并没有什么了解,对他前世的这段历史更是一无所知。在邓名先前那个世界的历史上,正是李国英最终消灭了夔东明军——在清军组织的四面围剿中,李来亨、刘体纯先后击溃了其它方向的清军主力,只剩下川军一路;李国英亲自带领少量兵马坚守刚刚夺取的巫山县,对抗夔东军主力。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等人率领大军围城,轮番攻打都拿他无可奈何;李国英借此耗尽了夔东军的粮草、休养生息的时间以及大量的兵力;其它方向上的清军也借此机会重振旗鼓,并趁着夔东军主力被李国英吸引再次步步紧逼,导致了夔东明军的彻底失败。 到了重庆城下后,邓名多日来天天观察清军的阵地,但李国英的营地布置得很复杂,充分地利用了地形的掩护,就是暴露在前的营地也使用了很多虚实难辨的旗帜。不用说刚刚赶到的邓名,就是袁宗第来了这么久,也对清军的具体部署没有什么把握,也因此对强攻更加谨慎小心。 虽然感到重庆不好攻打,不过邓名觉得自己的畏难心理似乎还比不上袁宗第,就问道:“袁将军和李国英打过很多次交道了吧,给我讲一讲吧。” 袁宗第最早遇到李国英时,李国英还是左良玉手下的总兵。不过那时左良玉是进攻方,袁宗第并不觉得李国英有何特异之处,野战的水平并不比其他的明军将领强,也没有什么名气。等轮到袁宗第向左良玉发起进攻后,左良玉屡次望风而逃,李国英也跟着一起跑。当时袁宗第对这个手下败将十分蔑视。一片石大战后清军入关,李国英跟着左梦庚投降了满清,调到陕西效力。 李国英到陕西的时候,明清的主要战场已经转移到江南,对北京来说陕西变成了次要战场,李国英一直负责防守,从此李国英就让闯营旧部吃尽了苦头。再后来,西营大军从云贵开出来,向湖广、江西、甘陕发起了全面进攻。李国英的工作就是防御、防御、再防御,不可否认的是,李国英把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李国英不但善守,而且有胆色,几年前蜀王和孙可望屡次调动大军,誓要攻陷汉中,进兵关中。当时虏廷一度认为汉中不一定要坚守,以集中全力保卫西安为要务。保宁作为汉中的前哨,在大家眼里就好像是个烽火台罢了。但李国英一直呆在保宁,在蜀王和孙可望大军的围攻下坚守,等到磨得官兵疲惫了,吴三桂就从汉中杀出来。”袁宗第给邓名很详细地介绍了一番李国英,虽然是敌人,但袁宗第并没有贬低他的意思,反而很认真地对邓名说:“末将来到重庆,看到是李国英在守城后,就想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强攻。” 边上的赵天霸轻轻地哼了一声,低声嘟哝了一句:“那是因为李贼没有遇到过晋王。”不过这句话也就是赵天霸为西营找借口而已,对于李国英展示出来的防守能力,赵天霸同样无法否认。 “甘陕的两个汉军旗鞑将,李国英善守,赵良栋善攻。”因为多年来对闯、西两营的防守功绩,李国英已经被清廷抬旗。袁宗第又对邓名说道:“洪承畴进攻云贵,把善攻的赵良栋等人都调走了,现在甘陕绿营守有余而攻不足。就是进攻都府,李国英能派给高明瞻的也只有谭诣这样的降将,要是赵良栋、张勇等人在,提督就不容易赢得这么轻松了。李国英虽然擅长守城,但是他不善于进攻,不善于打野战,我们只要小心不要在他的坚城前撞个头破血流就好。” …… 当夜川陕总督正在休息的时候,突然有卫士进来报告,说是对岸的明军营地火起。闻言李国英急忙披上袍子,匆匆赶去城头观望。 只见对岸果然是火光熊熊,明亮的火光甚至驱散了一些江面的雾气。在红彤彤的江雾下,似乎有大批的明军士兵正奔波往返于长江和营地之间,忙着提水救火。在这些失火的营地两边,明军阵地上也是灯火通明,无数的士兵并没有去帮助灭火,而是高举着火把列在营地前,显然是防备清军趁乱渡江偷袭。 确定明军营地意外失火后,李国英心中猛地升起一个念头:“天无绝人之路!” 李国英估计,明军一时半刻无法判断清楚他们到底是意外失火,还是有清军细作潜入营中纵火,在两军对垒这种高度紧张的时候,对方肯定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思路,一边全神戒备,一边排查细作。 “机会到了!”李国英立刻意识到这是给了清军一个绝好的撤退良机。在营地被焚后,明军可能会紧张一夜,天明后为了安全,多半还要后退扎营。如果清兵能够把握住机会迅速突围,就可以在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就拉开与明军的距离。 一系列互相呼应的撤退手段从脑海里自动冒了出来,李国英紧接着就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是邓名会怎么做?” 李国英打算预测一下邓名的行动,然后再针对性地开始部署撤退行动。几乎在问自己的问题的同时,李国英就给出了一批答案,除了后退扎营、甄别营兵、检查哨所这些必要的措施外,还需要把始终堵在嘉陵江口的水师调出来,沿着长江巡逻以免清军潜渡——现在明军的当务之急显然不是追击可能撤退的清军,而是防备重庆守军逆袭——如果这场火是清军细作点起来的话。 但这些答案并没有能够长时间地占据李国英的大脑,他也没有拿出任何的针对性策略。 “若我是邓名会怎么做?”李国英喃喃自语,这次他不知不觉地把问题念出了声。 又过了片刻,川陕总督突然大叫一声:“若我是邓名的话,我会怎么做?” 这突然响起来的厉声喝问,把李国英身边的卫士都吓了一跳,一个个都茫然地看着顶头上司。 李国英也并没有询问他人的意思,他不再观察对岸的情况,而是在城头上急速地来回踱步,脑筋转得飞快:“若我是邓名,在消灭高明瞻、让偏师出剑阁后,会偷偷带着大军潜来重庆城下,藏在暗处等待着;等重庆收到保宁遇袭的消息,看到重庆派出一部分援军回防,再让袁宗第把被俘的高明瞻、缴获的旗号突然拿出来;等守军慌忙撤退的时候,邓名再突然现身,发起全力追击。嗯,若我是邓名,大概会这样做吧。” 李国英停下了脚步,又一次向对岸望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贼人风声泄露得有点早,好像是想把我吓跑似的。而且今天这场火,似乎也有点太巧了,在我日夜盼望突围良机的时候,突然敌营就失火了。”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王明德等人闻讯后也纷纷赶来。他们一登上城楼后就看到了早他们抵达的川陕总督,就在大家要上前问计的时候,仍然面冲对岸的李国英头也不回地抬起了一只手,阻止了王明德等人出声:“你们什么都不要说,本官现在心里有点乱,要仔细地想一想。” 第二天中午时分,李国英又一次走出衙门,满腹心事地登上城墙。众人向他问好时,川陕总督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没有丝毫的反应。 走上城头后,李国英看到不少部将脸上都有喜色,因为明军连夜后退数里,本来时刻威胁着嘉陵江的明军水师,此时也散开在整条长江的江面上。 “我之所以让高明瞻挑选这个时候去攻打成都,就是因为冬天大雪封山,成都就算知道剑阁失守,也来不及向建昌求救;就是及时求救,建昌的西贼也来不及派出援兵。另外,在高明瞻出兵前,我让王明德一直保持着对奉节、万县的压力,在我赶到重庆前,绝对没有大批的贼人船队通过。高明瞻不应该遇到了大量贼人,建昌来不及出兵,川东这边我盯得很紧。” 李国英眼睛望着长江,心里仍在琢磨着已经思考了一夜的问题:“如果高明瞻不是被一支大军打败的,那就是消息走漏了,邓名提前知道高明瞻会去攻打成都。他预先坚壁清野,然后设下埋伏,用成都兵打败了心浮气躁的高明瞻、谭诣。由于道路难行,所以高明瞻败了之后很少有将士逃回。这一仗可能根本不是在江油打的,而是就在成都城下打的。虽然我这都是在瞎猜,但比起凭空出现几万大军,我宁可相信是走漏消息了,让邓名有了准备。” 这次李国英登城的时候,手里一直在摆弄着一枚铜钱,无论是他的幕僚还是部将,都不知道川陕总督为什么一直在玩这枚铜钱,也没有人敢问。 看到明军的举动正如自己事先预料的一样,李国英脸上不但没有任何喜色,反倒染上了更重的忧色,心中念道:“如果高明瞻不是被大军打败,而是被坚壁清野打败的话,那邓名可能根本没有派军队出剑阁。他知道若是我在后面留了一点部队,他的偏师就会徒劳无功,遭到了高明瞻一样的命运;而现在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贼人的奸计,他想诈我出城,让我误以为可以趁此时间摆脱追击;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我前脚刚离开重庆,这江面上看上去一盘散沙的敌舰就会突然聚集起来,一起冲进嘉陵江。而躲在数里外的贼人主力,也会以最快的速度杀回来,紧紧咬住我军,不让我们安全脱身。” 李国英想到这里,突然用力地握了一下手中的铜钱。他眼前的江面虽然显得一片平静,但李国英却感觉其中隐藏着无限的杀机:“如果我猜错了,贼人确实是意外失火的话,这就是将士脱身的最后机会;如果因为我胡思乱想而不肯走的话,用不了几天贼人就会重新靠近过来,让我们再也无法轻易离开;而十天之内,甚至可能在五天之内,从上游传来消息,贼人已经从剑阁杀了出来,攻破了保宁和广元,就因为我的多疑,而让数万将士陷入了死地。” 李国英环顾了一遍身边的众将,还有城中的士兵,他知道自己即将作出的决定有千钧之重,若是他判断失误就意味着甘陕绿营的覆灭。 昨天一夜,还有今天整整一个上午,李国英都拿不准这到底是邓名暗藏杀机的陷阱,还是川陕绿营最后的逃生机会。和所有这个时代的将领一样,李国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想到了占卜。 “小人敢请天公垂怜这几万将士。”李国英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走到了墙垛前,把所有的部将都留在了身后,他打算偷偷地投掷一下钱币:“若这场大火真是天公欲拯救我重庆官兵,敢请天公让此枚铜钱正面向上。” 默祷完毕后,李国英把手放在胸前,用身体挡住了所有来自背后的目光,拇指轻轻一弹,那枚铜钱就飞到了半空中,在最高点略一停滞后,急速地向着墙垛上跌落而下,川陕总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道铜钱在空中划出的黄色轨迹。 …… 在距离重庆数里外,邓名又和袁宗第等将领在商议军情。无论是袁宗第的四千战兵,还是邓名麾下的八千甲士,他们一个个都精神饱满,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态。昨天下午明军就已经安排好了这里的营地,等入夜江面上开始起雾后,明军的一万两千战兵、上万辅兵和水手都来这里睡觉休息。在火灾现场演戏的,其实只有几千壮丁而已。 “李国英久经沙场,若是他真想退的话,今天就会露出征兆,最迟明天就会开始行动。”明军的主力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发起追击行动。至于现在正在长江上游弋的水师,军官们也都奉命做好准备,一旦清军撤离重庆,他们就要配合陆军发起进攻,水陆并进追上清军。 “李国英性格坚毅,一定会亲自率领标营断后。”袁宗第再次给敌人送上赞语:“不过从重庆到保宁的路途漫漫,他绝对逃不掉的。” 袁宗第给邓名介绍了一些追击的经验,举的例子大都是当年闯营追击明军的情况——和邓名相处久了,袁宗第的顾忌越来越少,他知道邓名只关心军事情况,从来没有把这些政治问题放在心上,顶多只要注意一下称呼就行。 最后袁宗第还提到了李自成追击孙传庭的经验:“当时孙督师统帅七省联军,兵马二十万,其中一半是甘陕绿营——那时他们还叫秦军。粮道被断后,孙督师就指挥全军西归潼关,闯王紧紧跟在后面。在最开始的时候,孙督师还几次向闯王挑战,闯王都不应战。因为距离潼关还远,孙督师尚有一战之力,如果闯王不幸战败了,那孙督师就能平安返回潼关了。因此闯王每日就是攻击孙督师的后军,若是看到孙督师有意决战,闯王就停下来对峙,孙督师欲战而不可得。闯营受伤的人都能获救,而孙督师就要不停地把伤员抛下。一开始孙督师的后队还能且战且退,随着离潼关越来越近,每日分到的口粮也越来越少,孙督师的军心终于大乱,再也没有人肯留下断后,孙督师自己也弃军逃回潼关去了。” “最后军队控制不住了吗?”邓名问道。 “正是,七省联军二十万人,跟着孙督师跑回潼关的不过三百人罢了。”袁宗第忍不住流露出得意的微笑:“所以,追击的时候切勿急躁。退的一方越走人心越乱,越来越容易收拾,尤其对方主将若是跑了,那更是可以轻易取胜。” “多谢袁将军教诲。”邓名知道袁宗第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贪功冒进反倒被李国英跑了。 “只要鞑子大军出了重庆城,就绝对没法活着进保宁城。”袁宗第笑起来:“李国英守城不错,但撤退并无过人之处。我和刘将军追过他三次,其中两次把他追得全军覆灭、仅以身免。让他跑了的那次就是因为太心急了,追兵被李国英亲率的断后部队击败了。” “嗯,我知道了。”邓名转身看着身边一个中年军官,对他们说道:“你们才来,就要辛苦了。” “能为提督效力,上阵杀敌,正是吾等所愿。”身边这个中年军官慷慨应道。他刚带着兄弟们抵达重庆没有几天,除了带来李来亨的问候,还带来了自己的军旗——绣在军旗上的图案,正是邓名亲手所画的三堵墙。 ------------ 第四十二节 送行 李来亨从湖广打倒南京,又从南京杀回湖广,现在在夔东众将中实力超群,他手下的甲士已经高达一万两千多人,各种军用物资也应有尽有。事先邓名与李来亨互相约定,所有的缴获二人平分,这个条件邓名觉得自己占了很大便宜,因为几乎所有的战兵、辅兵都是李来亨提供的。正因为如此,从南京返回时沿途的缴获都交给了李来亨;在湖北攻城掠地时所得,大部分也没有分给邓名直辖的浙江兵,而是归负责监视的夔东军所有,当时邓名的理由是付学费——因为李来亨派出教官指导、训练浙兵,应该得到补偿。 但李来亨的看法不同,他觉得自己没有付出多大的代价就获得了大量的物资,总觉得对邓名有所亏欠。李来亨听说袁宗第、刘体纯都有子侄在邓名身边效力,李来亨的儿子今年还小,没法往邓名身边送,可是若长期没有音讯往来,李来亨觉得他和邓名的关系也会渐渐疏远。 必须要在邓名身边有自己的人! 出于感激和维持关系这双重目的,李来亨把三堵墙的成员整顿了一下,加上他们的部分子弟以及一些和自己感情深厚的兴山新生代,组成了一支二百人的队伍派到邓名的军中。一年前兴山军战马奇缺,但现在财大气粗的李来亨也能给这二百名骑手配齐马匹,每人还发了一幅崭新的盔甲——本质上这是向长官送礼,李来亨虽然老实,但并不笨,很清楚不能显得太寒酸。 这么一支骑兵投入自己的麾下,邓名自然非常高兴。不过养一支骑兵耗费巨大,二百人的马队,维持费至少相当于一千五百名步兵。而且马匹娇贵,补充又非常难,夔东、川军的战马几乎全靠从清军的手中缴获,明军没有饲养的能力。 虽然邓名不惜代价地支持成都的老百姓成立马行,但几年之内估计见不到什么成效。 不过有了这支马队后,邓名就可以开始培养自己的骑兵部队了,现在浙军中虽然也有一些缴获的军马和骑手,但并没有骑兵军官。 这批刚刚抵达的骑兵,邓名给了他们较高的军衔待遇。 邓名在湖广的时候就尝试推出军衔制度。作为一个美院的学生,他不知道军衔制有什么益处,因此李来亨询问这个制度的作用时,邓名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既然从黑火药战争开始,越来越多的军队使用军衔制度,而且一直到核战争时代都没有取消,那么这种制度肯定经得起战场和时间的考验——邓名认为,自己此生大概不会看到超越核战争水平的战争模式了。 于是邓名把千总定为上尉军衔,其下再设中尉和少尉两级军衔;尉以下有士,授给各小队头目,和尉官一样,根据资格和从军年限,从上士到下士不等;至于兵丁,目前依旧是甲兵和辅兵的区别。被授予军衔的军官和士官还得到了特殊的饰物——金属的肩章。 对于军中这个改革,浙军士兵都感觉很新鲜,而无论是李来亨还是袁宗第,他们觉得这是邓名的个人兴趣——反正看起来也不会有害,那就由邓名去做吧。 这次抵达重庆后,袁宗第也曾问起过军衔制度一事,邓名解释说,有了肩章识别系统后,在战场上士兵就可以知道该服从谁的命令。 对此袁宗第口中称赞不已,心中却是完全不以为然。官兵常年呆在一起,难道还能互相不认识不成?几次简单的讨论后,袁宗第和李来亨得出同样的结论,这个制度完全是邓名心血来潮瞎折腾,反正制作那些肩章看起来也不太麻烦,不会消耗什么军事资源,袁宗第也不打算干涉。 除了这个莫名奇妙的制度外,袁宗第感觉邓名直属部队的其它方面还是不错的,除去已经赶赴成都的几千人以外,现在重庆城外还有邓名的八千甲士、一万六千辅兵。这两万四千人马相互之间还算友爱,没有一般军中战兵欺负辅兵的风气,至少是眼下还没有形成。装备不错,战兵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武器都是新任湖广总督张长庚给打造的。因为买家不好惹,所以张总督和周知府一直很重视武器的质量,把它当作头等重要的大事。 这支军队在湖北进行过一些攻城战,攻陷黄州等府县的经历让这些士兵拥有了基本的战场经历。不过袁宗第认为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成军时间太短,彼此之间还不够默契、熟悉,而且军官的威信也没有建立起来——袁宗第觉得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使得邓名建立了那个没有实际用途的军衔制度。 …… 半空中的铜板急速旋转,向城垛上落下去,就在铜钱即将接触墙面的一瞬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它猛地攥住。 李国英稳稳地把铜钱握在手中,一直望着江对面的双眼中,之前的犹豫之意几乎完全消失,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把铜钱握了足有五秒钟,直到最后一丝犹豫彻底退去,李国英猛然用力一挥手臂,手一松,让铜钱飞向远远的空中:“数万大军的生死,岂能由一个铜钱来决定!” “来人啊。”李国英高声喝道。 马上就有卫士上前领命,李国英在这个标营卫士的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声。听明白命令后,标营卫士的脸上显出惊异之色,川陕总督迟迟等不到他应声,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速去?” “喳。”几个标营卫士反应过来,一起向川陕总督打千行礼,从城头退下。他们到衙门取了总督的令箭,上马离重庆而去。 此时,有一些部将已经走到李国英的身后,向他提出趁此良机从重庆撤退的建议,但李国英一口回绝了他们:“本总督料定这是贼人的诱敌之计。” 李国英一边说着一边伸直手臂,指向南岸的山岭:“本官观此山,背后有杀气蒸腾,直冲霄汉,必是邓贼统帅大军在后面埋伏,只等我军放弃坚城。” 见到众将脸上纷纷露出疑色,李国英板起脸孔问道:“本总督戎马数十年,怎么,你们信不过本总督的望气之术么?” 看到部下们面有不甘地退下,李国英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我可以凭借权威压他们一时,不过这终非长久之策。” 让将领们都返回各自的岗位统领军队后,李国英仍久久地站在城头凝视着对岸。 “邓名,我赌你根本没有派偏师出剑阁,现在没有,以后也不敢,因为你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在后方留下兵马;你确实猜到了我的后方空虚,可你也不敢赌,不敢用上万士兵的死活赌你猜得对,因为你根本没有这个本钱。我也有自信,我在重庆这里的部署没有失误,你带着几十、几百个人去成都我可能不知道,但绝不可能去了几万人我却毫无察觉。 “所以你想诈我出城。可我和你不一样,我背后是朝廷,朝廷富有天下,甲兵百万,你根本摸不清我的虚实,只要我在这里不露出破绽,你就无法知道陕西还能给保宁、广元派去多少兵马。就算你偷袭广元之心不死,但只要我表现得安如泰山,你就生不出这份试探的胆子来。” 李国英在心里默默想着,感觉他和邓名的对峙有点像《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用空城计对付司马懿的时候。不过在他心里,当然他李国英毫无疑问是诸葛亮:“我表现得越镇定,邓名就越不敢冒险。我越是坚守重庆,就越能保护空虚的后路。” 现在李国英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振作重庆守军的军心士气,让部将们死心塌地和他一起坚守重庆。目送着自己的标营卫士策马出城,直奔上游而去后,李国英又转过头,望向南方:“平西王的援兵,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 李国英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援兵,此时才刚刚准备离开贵阳。 在吴三桂不断地挤兑下,赵良栋终于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和张勇、王进宝一起向吴三桂保证离开后,平西王顿时又对赵良栋他们亲热起来,不但重新提供质量上乘的口粮,还满口答应给他们提供足够的军粮,保证他们可以平安抵达重庆。 不过吴三桂并不打算提供太多辅兵。从娄山关、遵义去重庆的这条路,不到一年前吴三桂刚带着十八万大军走过一遍,久经战阵的平西王很清楚,赵良栋他们几乎不可能从半路上筹集到粮草。当粮草紧缺时,将领将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辅兵来保证对披甲兵的供应,最后战兵倒是平安到达了,但几万辅兵得有一大半横尸路边。所以吴三桂对赵良栋表示,他们可以从其它外省的将领手下借一些辅兵,但吴三桂不能提供太多贵州壮丁,那些平西王嫡系部队拥有的辅兵也不能借给他们。 赵良栋的亲兵营有一千人,张勇有八百人,王进宝也有五百人,再加上另外几个也被平西王排挤得呆不下去的陕西籍将领,此番离开贵州的共有甘陕绿营的三千八百多甲兵,以及他们生拉硬拽、从吴三桂那里软磨硬泡得来的六千辅兵。 平西王在粮草方面倒不是太抠门,提供给这一万名士兵相当多的口粮,足够他们吃到重庆还有富裕。而且吴三桂还给了赵良栋一份手令,让沿途的府县尽力配合,补充他们的粮秣物资,若是有辅兵潜逃,也不得包庇,一律要送还给赵良栋等人处置。 今天赵良栋等人率军开拔,吴三桂本想送出贵阳,但被几名将领好说歹说给劝住了。双方挥泪惜别后,吴三桂心情愉快地返回了他的临时王府,而张勇、王进宝二人也立刻换了一幅面孔,骂道:“断子绝孙的吴贼!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不过张勇和王进宝虽然骂得凶,但也就是口头上过把瘾而已,对方是权势滔天的平西王,手握重兵和一省藩地,朝廷的宠信更是无与伦比。 比如满汉不通婚这条戒律吧,哪怕连抬旗的赵良栋都无法逾越,但吴三桂并不是旗人,他的儿子却能够娶一个满洲姑娘为妻,而且还是姓爱新觉罗的,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孙女,当今皇帝的堂妹。想找吴三桂报仇难如登天,想让他断子绝孙更是天方夜谭——他的孙子可是努尔哈赤的孙女生的,就是在邓名的前世,此时也没有人能想到将来吴世藩和玄烨这对表兄弟会争天下。 众将狠狠地喷了一通口水后,才止住骂声,打算继续行军。其他送行的人大都是平西王府的人,刚才都跟着平西王一起回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送行的将领还在。 这个将领名叫孙思克,和赵良栋一样是汉八旗的旗人,因为这层关系,两人平日的交往不错。不过孙思克的旗人身份和赵良栋不一样,赵良栋是凭着军功自己挣来的,而孙思克的父亲乃是当年的广宁游击孙得功。孙得功向努尔哈赤出卖了王化贞和陈渠的十三万大军,帮助努尔哈赤在沙岭把这十几万同袍杀得干干净净;在邓名的前世,直到沙岭大战过去一百二十年后,朝鲜使者途径战场时,仍能见到漫山遍野的骷髅白骨——遗尸此处的都是大明的忠勇将士、保家卫国的辽东好男儿,他们曾是孙得功的战友,为其所害,以致尸骨百年后仍不得入土。 沙岭战后,孙得功又控制了广宁城,把城中的百姓尽数献给努尔哈赤为奴。 靠着这份功绩,孙得功成为了旗人,孙思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个身份。他妹夫的身份更是不得了,乃是爱新觉罗家的包衣,妹妹常常入宫伺候皇后,很得皇后的欢心,让她当皇三子(玄烨)的奶妈。 因为父亲立下的大功,孙思克的地位显赫,年纪轻轻就是甲喇额真,曾在陕西等地监视汉人作战,这也是他和赵良栋私人交情的开始。洪承畴虽然丢过十三万大军,但也没有干出过出卖十三万战友的事,知道清廷对孙思克的信任恐怕是自己一辈子也追不上的,所以进攻云贵的时候,洪承畴就请孙思克随军,监督如平西王这样的汉人将领的行动。对于孙思克这样的汉军旗人,吴三桂同样不敢得罪,一直好吃好喝地养在贵阳,等着朝廷哪天招他回去,就礼送出境。 “若是前路艰难,或许弟等还要折返贵州。”手中的辅兵不足,军粮也称不上多么富裕,若是路上耽搁很可能会遇到断粮的危险,赵良栋不能不预先为自己安排一条退路:“如果平西王不喜,还请老哥哥帮助在平西王面前美言几句。” 但孙思克没有答应赵良栋的要求,而是说道:“听闻朝廷有招我回京,然后再次派去西安的意思,赵兄弟若是中途折返,我说不定已经不在贵州了。再说贵州这里有什么好的?赵兄弟英雄盖世,为何要留在这里看平西王的脸色?还是回陕西去吧。”说着孙思克又冲着张勇等人抱拳道:“等我到了西安,再与诸位将军把酒言欢。” “可是,这……”赵良栋听说孙思克随时都可能返北京,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失去这个连吴三桂也不愿意惹的旗人哥们儿后,可想而知将来在贵州的生活会变得更艰难。能回陕西自然最好,但若是中途粮草不济,不回贵州难道就眼睁睁地饿死吗? “赵兄弟真是当局者迷。”看到赵良栋脸上的彷徨,孙思克微微一笑:“既然是名正言顺地出兵增援重庆,那么几位将军在离开贵州前,当然要好好地补充粮秣,招募好汉从军喽。” 孙思克的话让张勇他们的眼睛一下子都睁大了,明白对方暗示他们可以纵兵掠夺地方,然后强征贵州的老百姓充当辅兵。至于牲口、车辆那更是有多少拿多少,完全不必给吴三桂留面子。 “可……”赵良栋刚刚吐出一个字就陷入了沉思。他并非听不懂孙思克的言下之意,但如果真的这么干,那么就算与吴三桂彻底撕破脸了,将来无论形势如何也再无法返回贵州了。这次吴三桂虽然要赶他们走,但粮草还是给足了的,也和沿途的州县打了招呼,赵良栋感觉退路还没有完全被封死。 赵良栋又说出另外一个顾虑:“若是深入敌境,收集粮秣自然无人能说我做得不对,但若在贵州境内行事,这些可都是皇上的子民啊;而且若是地方官阻止,又该如何是好,难道对朝廷命官动粗吗?” “哈哈哈哈!”孙思克仰天大笑,好像听到了什么最可笑不过的笑话一般。 “赵兄弟啊,赵兄弟。”笑了半天后,孙思克恨铁不成钢地对赵良栋道:“贵州是平西王的藩地,怎么能说是皇上的子民?就算是,也隔着一层了。难道说皇上打算食言,把藩国收回么?再说,这里的官吏都是平西王的属官,和朝廷何关?” 看着孙思克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赵良栋感到有冷汗正从背上渗出来:“末将明白,末将带领的是朝廷的兵马,只知道为朝廷杀敌,不知其它。” “就是。再说,平西王公忠体国,朝廷大军出发讨贼,就是让平西王的属民受了点委屈,难道平西王就会不体谅你们的难处吗?要真是有不识大体的人弹劾诸位将军,我自然会在朝廷面前为诸位将军分辨。”孙思克依旧是满面笑容,向众将举手告别:“祝诸位将军旗开得胜,为朝廷再立新功。” ------------ 第四十三节 征兵 非正版读者若是有能力的话,希望你们尽量订阅支持笔者,谢谢。 ----------------------------- 谭小庄蹲在自己的柴禾捆旁边,眼前人流过往,但很少有人会停下来问谭小庄想用柴禾换些什么东西。 数年前,谭小庄是大明秦王孙可望军屯中的一个辅兵,他背上的鞭痕大多是那时留下的——时至今日,夜深人静的时候谭小庄还经常从噩梦里惊醒,那准是他又梦到了军屯生活——刚被带进军屯的第一天,谭小庄就看到了一排排血淋淋的人皮,那是军屯的长官展示给新来的辅兵看的。长官说,凡是生产进度严重滞后的辅兵将被判处死刑,人皮就是从他们的身上剥下来的。 秦王殿下不理会你是不是意外生病,是不是在劳动中受伤,因为秦王看不穿人的心思,也没有时间注意每一个小兵的心思,无法判断进度滞后是不是偷懒耍滑。既然如此,那么生产进度就是决定生死的唯一标准。当然,秦王殿下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如果生产进度只是稍稍差一点,那么他可以仁慈地赦免你这一回,只是给你几鞭作为教训,只要你能在时限内赶上进度就可以。 那时谭小庄刚刚十六岁,每天拼命地干活以求生存,尽管如此,军官们的呵斥声总是回荡在他的耳边:“这是为了圣上的中兴大业!” “我们要和鞑子决一死战!” “前线将士都拿命去拼,你们不用上阵,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很多次谭小庄都以为自己要累死了,直到他学会了一些偷懒的方法,直到他和负责检查的军官熟络起来,懂得送去孝敬,抓住一切机会奉承拍马,谭小庄总算感到日子好了一点,能够勉强活下去了。当有熟悉的同伴生病时,谭小庄会分担他的工作,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今天帮了别人,明天或许朋友能救你一命。 本来在谭小庄的印象里,秦王就象是刘备,而晋王、蜀王就是关二爷、张三爷,是秦王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兄弟。平时军屯的军官们也是这样讲的,说三位王爷义结金兰,要齐心协力光复大汉河山。就这样生活了两年,风云突变,“刘皇叔”和“二爷”、“三爷”打起来了。 “誓死拥戴王上!” “我们要和李定国、刘文秀二贼决一死战!” “出力干活!不要让前线将士忍饥受冻。” 秦王和皇上还有他的两个义弟打起来了,没过多久,秦王就逃离了贵州,军官们带着谭小庄和辅兵们向晋王投降。投降时谭小庄并没有丝毫的屈辱感,反正是秦王兄弟之间的战争,胜负和小兵无关,日子该怎么过还要怎么过。 一切都没有变化,原来的军官依旧是军官,原来的辅兵依旧是辅兵,既然军屯一直产出大量的物资,无论是皇上、朝廷还是晋王都无意改变,生产口号也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生活好像也恢复了平静。 很快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湖广战线土崩瓦解,鞑子大军直逼贵州而来。 “誓死保卫贵阳!” “让吴贼有来无回。” 虽然口号喊得很响,但谭小庄并不打算为朝廷流血作战——既然秦王的胜负与自己无关,那么朝廷的命运也一样无关。看到平西王大军从娄山关杀出来以后,谭小庄就和同伴们一起跪地乞活。 平西王并没有为难这些辅兵,谭小庄他们也驯服地开始充任清军的辎重兵,为围攻贵阳的清军搬运粮草。 贵阳陷落后,奉命支援贵阳的五万滇军逃走了一小半,三万名云南辅兵向清军投降。当时已经是清军辅兵的谭小庄看着这些向他们乞活的明军——他们脸上也和自己当初一样,只有因为生死未卜而产生的恐惧,没有屈辱,没有不甘心,这场战争的胜负与他们同样没有关系。 没过几天,贵州的清军又紧张起来。 “誓死保卫贵阳。” “让李贼有来无回!” 据说晋王又率领大军从云南杀奔贵阳而来,平西王正紧张地调兵遣将,准备挡住李定国的攻势。 “如果晋王杀回来就投降。”谭小庄当时已经打定了主意。吴三桂没有解散军屯,攻陷贵阳后就让这些辅兵回去从事生产,而负责的军官们虽然换了一套军服,但没有一个人是谭小庄不认识的。就连动员口号都是喊过无数遍的,只是把原本的“吴”字改为“李”字罢了。 不过晋王没能杀回来,明军的攻势被清军击退,吴三桂更乘胜追击,一直杀入了云南。 当永历天子逃亡国外、吴三桂攻陷昆明后,军屯里放了三天假以示庆祝,也发下赏赐,并给了酒。当天不少屯兵们都喝得醉醺醺的,一个老屯兵甚至热泪盈眶,大醉之余说道,:“十几年的仗,总算打完了,我竟然活下来了。”十几年前他听说鞑子入关,勒令汉人必须剃发留辫子,当时他只恨自己武艺不够出众,不能冲锋陷阵去把鞑子赶出关外。但当了这么多年的军屯辅兵后,现在他已经不再关心北京那把龙椅上坐的是什么人,只盼望战争早日结束,军屯里严酷的律令能够放松一些。 再后来就是昆明大火。战争并没有结束,平西王从云南退回贵州后,第一件事就是重申了孙可望的军屯制度,要辅兵们加班加点地生产,早日扫平云南的西贼。 不过几天后,形势又是突然一变,贵州成了平西王的藩地,很快平西王府就解散了所有的军屯,谭小庄也分到了一小块地。虽然要上缴五成的收获给平西王府,但谭小庄再也不用担心鞭打、剥皮甚至凌迟了。 虽然生活依旧很艰辛,谭小庄也只能盼望着战争尽快结束了,他在心里幻想着或许等到不打仗以后,平西王府能够把税率调低一些。 眼下谭小庄农闲的时候,就砍柴、打猎,然后来到镇上换一些东西。就在谭小庄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来赶集的夫妇,他们身后还跟着个半大的小姑娘,刚才也在帮父母卸车。摊子摆好了,女人不断揉×搓自己冻僵的手,往手上呵气。丈夫看到后,就把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衣领里,谭小庄听到男人柔声对妻子说道:“给你暖暖。” “爹,我也要暖!”女孩尖叫起来。 那个男子一边笑着点头,一边蹲下来,让女儿的手也伸进他的衣领内。谭小庄看到那个男子缩紧了脖子,还不时地打着冷战,在他冷得呲牙咧嘴的时候,一双眼睛却笑得都眯起来了。 “等战争结束了,我也要讨个婆娘。”旁边男人脸上的笑容让谭小庄看得心中发暖:“努力地干活,日子一点点总能好起来的。” 谭小庄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没注意到镇子里响起的惊叫声,当他被喧哗声惊醒时,几个绿营官兵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一边前进一边四下扫视着周围的百姓,看到身强力壮的百姓就用马鞭一指。 那个军官经过时,同样用马鞭向着谭小庄点了一下,马上就有两个士兵气势汹汹地向着谭小庄扑过来。 “军爷。”谭小庄把腰深深地弯下,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您是要柴火吗?您要就都拿走吧,小人愿意报效官兵。” 这两个士兵是张勇的手下,报出顶头上司的名号后,士兵就告诉谭小庄,他被征兵入伍了。 噗通,谭小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以前,无论是向胜利者投降,还是因为苦苦哀求长官少抽几鞭子时,谭小庄都会做出这个动作。熟练地跪倒在地后,谭小庄就开始乞求,乞求这两个士兵放过他。 而士兵也并没有和谭小庄多费口舌,其中一个举起棍子就是狠狠一下,打在谭小庄的耳朵上。捂着耳朵,谭小庄咬着牙从地上一跃而起。这种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知道若是继续反抗,那肯定要吃更大的苦。 见谭小庄不再抗拒,士兵也就不再动武,而是从背后摸出绳索。谭小庄顺服地伸出双臂,摆出一副束手就缚的模样。 这个动作倒是让绿营士兵一愣,片刻后浮起一个笑容:“当过兵?” 谭小庄报出了自己之前的经历。 “哈哈,果然不错,跟着我们好好干吧。”那个绿营士兵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就不用捆你了。兄弟,老实点,给我也挣点脸。” 此时谭小庄身边传来女人撕扯心肺的哭喊声,她的男人同样被军官的马鞭点到,被冲上来的士兵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已经被捆住强行拽走。而他的妻子此时只能死死地抱着女儿,躲在边上无助地哭泣着。 几乎转眼之间,强壮的男人就被清军一扫而空。谭小庄和其他一些幸运的人没有被捆起来,而是在清军的监督下把各个摊子上的粮食和布匹装车。 “会驾车吗?”看到谭小庄点了点头后,绿营士兵指一指旁边那家的驴车:“你来驾这辆车。” “军爷!军爷,不行啊。”看到谭小庄默不作声去牵自家的驴车后,那个女人松开孩子,扑到了士兵的脚前,抱着靴子哭道:“军爷,求您行行好。” 谭小庄看到士兵脸上满是怒容,举起棍子就要抽打,却没有抽下去,片刻后士兵摸了摸女人的头颈,笑嘻嘻地问道:“你想让我把车给你留下?” “是!”那个女人没有任何抗拒的动作,毅然绝然地说道。失去丈夫后,这辆驴车也许能让她和孩子有机会活下去:“只求军爷开恩,把车给民妇留下。” 还不等这两个士兵回答,突然又走过来一队清兵,看到眼前的场面后,一个人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婆娘想留下这辆车。”张勇的士兵认出刚刚走过来的几个清兵是赵良栋的手下,就哈哈笑着告诉他们,又把妇女的脸托起来给赵良栋的兵看:“喏,还不错吧?” “是不错。”赵良栋的兵看了两眼:“可是一车的粮食谁来搬?” 那几个赵良栋的手下走上前去,把女人从地上拉起来,从上倒下打量了一番:“天足,腰腿都还结实,能当半个男人用。” 说完后,这几个士兵就掏出绳子,把这个妇女也捆了起来。这时谭小庄看到后面的清兵拖着绳子,拉过来一队哭声震天的女人,士兵把刚刚捆起来的这个女人也拴到了队伍中。 “你还发什么楞?”一个士兵冲着谭小庄喝道。 被吼声一惊,谭小庄急忙和其他壮丁一起,把市集上老百姓的粮食统统往牲口车上装。 旁边那个摆摊的女人被捆走时,她的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大哭着要跟着母亲一起走,但被赵良栋的士兵无情地推开:“太小了,没用,白费粮食。” 一次又一次,那个小姑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哭泣着想挤到被带走的队伍中,每次随便抓住队伍中一个不认识的百姓的衣角就死死攥着,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但她的手一次次被士兵掰开,狠狠地踢到路边上去。最后一次,谭小庄看到不耐烦的士兵又一次把她踢得飞起来,小姑娘的脑袋好像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她的哭声嘎然而止,小小的躯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 连续扫荡了沿途遇到的市集、村落后,赵良栋、张勇等人征募到了数万名辅兵,还有不计其数的牲口大车,上面满载着粮食和蔬菜。 “给男人吃个半饱,女人就不用给多少吃的了,就是给她们吃饭她们也坚持不了太久。”赵良栋吩咐道。无论是牲口还是壮丁,清军都无意妥善照顾,反正都是消耗品。严格说起来,人还不如牲口,牲口累死了还可以吃肉,人累死了只能扔到路边。 再往前就快到娄山关了,赵良栋回头望了一眼。现在贵阳大概已经得知了他这一路的掳掠,不过吴三桂就算气急败坏,也不可能派军队来追击他们。至于北京的朝廷,比起朝廷的军队和几个忠诚的武将,十几万贵州百姓家破人亡又算得了什么? 亲兵营的一千士兵们已经聚集完毕,都仰起脸,望着他们站在高处的统帅——赵良栋。 “远途无轻载!”赵良栋早就知道,在洗劫城镇的时候,士兵们不但夺取粮食、布匹,也把大量的金银收入自己的囊中。当时赵良栋并不加以干涉,金银说不定还有用处,但是现在则不同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娄山关了,沿途再也没有人烟,除了粮食、布匹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听令!把金银财宝统统抛下。” “遵命!” 随着赵良栋一声令下,一千名亲兵毫不犹豫地伸手入怀,把沉重的金银和铜钱掏出来掷于地下,然后又仰起头等着赵良栋的后续命令,没有一个人低头去看一眼脚下的财物。 “路途遥远,节省马力,有马者一律牵马而行,非疾病、伤员不得乘马,本将亦无例外!”赵良栋大声发布了第二个命令。 “遵命!” 亲兵营中所有的骑兵都跳下马来,一手握住缰绳,站在马前等着赵良栋的将令。 但赵良栋没有更多的要求了,他牵着马走到队伍的最前面,高高举起一臂,大喝道:“行!” “行!” “行!” “行!” …… 这道命令被亲兵营的军官们一个接着一个用力地喊出,一直传递到队伍的最后。喊完之后,这些军官就带着部下迈开大步,跟着赵良栋的将旗向北方走去。士兵们沉重的脚步踏在路面上的金银财宝上,却没有丝毫的停留,好像与粪土无异。 赵良栋的军队作为先锋首先开出,张勇、王进宝和其他几个陕西将领都站在边上看着,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在邓名的前世,当听说吴三桂造反后,张勇、王进宝、孙思克等人一窝蜂地上书玄烨,称非赵良栋不能平叛。 “好家伙。”赵良栋的部队整齐地开走后,王进宝吐了一下舌头,急令自己的部队跟上。 路过赵良栋刚才的阵地时,看到满地的财宝后,王进宝的士兵纷纷想低头去拾,在军官厉声呵斥之下,这些士兵虽然能服从命令继续前进,但总有人趁着军官不备,飞快地俯身,抢一块最显眼的银子入怀。 走在王进宝之后的几个陕西将领表现得更加不堪,等断后的张勇部通过时,路面上已经连一个铜板都看不到了。 …… “止!”抵达预定的扎营地点后,赵良栋再次抬起右臂,短促有力地喝道。 “止!”军官们又一次按顺序把赵良栋的军令传达下去。 全军停步后,赵良栋回头望了一会儿,看到一千名亲兵鸦雀无声地站立于原地,静静地等待他的命令后,满意地微笑了一下——虽然好久没有出征了,但日常的训练赵良栋从来不曾疏忽,现在军队的状态也保持得相当好:“宿营。” 清军安营扎寨完毕,张勇、赵良栋等人聚集在一起研究四川的军情。 “川陕总督几次来人催促援军,邓名已经到了重庆城下。”离开贵阳后,他们遇到了几批李国英派来的使者,都是偷偷越过长江,赶来贵州求援的。提到邓名这个名字后,众将的目光都移到了赵良栋的脸上,张勇代表大家问道:“赵将军,邓名此人到底如何?” 昆明那天的晚宴,城外众将中吴三桂只邀请了赵良栋,因此他也是在座的人中唯一见过邓名的人。 “邓名比普通人高不少,看上去颇有些勇武之气。”赵良栋答道:“我也和他说过话,听过他的军略见解。” “如何?”众人都紧张地问道,在他们看来,邓名能够闯下这么大的名声,军略想必是很出色的。 不料赵良栋却摇了摇头:“虽然不错,但也称不上什么奇才,至少那时还不算,对排兵布阵更是知之甚少。若我与他正面交锋,凭我这一千亲兵,击败他五千甲兵不是什么难事。” ------------ 第四十四节 退意 在重庆城下一直等了三天,也没见到李国英有丝毫撤退的征兆,这期间袁宗第经历了从满怀希望到彻底失望的整个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参与军事会议的众军官也对袁宗第的判断产生了越来越大的怀疑,甚至就连袁宗第自己的信心也动摇了。 浙江兵和原川军出身的卫士们对袁宗第缺乏足够的敬意,有人开始质疑袁宗第的战略,公开提出从上游清军顾及不到的地方渡江,然后进攻浮屠关,从陆路逼近重庆。 “此计不可。”袁宗第一听到这个提议就马上表示反对:“我军被长江截为两段,增援不易,而且一旦与清兵对峙,我们的水师就要从江口撤回来掩护陆师。” 袁宗第指出清军背后乃是坚城和联营,即使稍微受挫也不怕,但明军若是败阵就很危险,所以势必要让水师驻在陆军边上,这样万一被击败,有部队被清军包围的话,也可以通过水运脱险;而且军队分散在长江两岸,也需要通过船只进行联络和增援:“但如此一来,我们就封锁不住嘉陵江了,李国英在重庆城头能把我们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水师分散兵力就会给鞑子乱中取胜的机会。” “我们全军渡过长江如何?”李星汉说道:“若是我军尽数渡江,那也就没有必要堵着嘉陵江的江口了,我们陆师和水师都集中在一起,也不会给鞑子偷袭的机会。” 但袁宗第仍是摇头:“上次我和涪侯可以攻打重庆西墙,那是因为鞑子兵力薄弱,完全没有逆袭的机会,但现在李国英手下两、三万兵马,浮屠关根本展不开兵力。” 从浮屠关到重庆西面的城墙,这一段的地形类似一个狭长的半岛,被长江和嘉陵江两面夹住,如果单纯从这面进攻,就会变成一场消耗战。 “李国英善守,这种单面进攻更是不利,消耗起来我们损失肯定会比鞑子大得多。而且李国英还有火炮,嘉陵江在他手中,他随时可以派人趁夜在我们背后登陆袭营,防不胜防。”袁宗第觉得在这样狭窄的正面强攻背靠坚城的李国英,很难取得良好的战绩:“再说鞑子骑兵也很多,正像我刚才说的,要是他们受挫,可以退到下一个营里或是重庆城中。我们就没有办法,要是我们万一失利,就会被鞑子乘胜追击。” 除了难以进攻外,袁宗第认为,全师渡过长江还有其它的隐患:“鞑子不一定会从保宁再发援军,但我们不能不防。除了要防备李国英派人潜渡外,我们还要留很大一支部队防备从嘉陵江上游突然赶来一支敌兵,免得他们突然出现在我军背后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此外还有贵州方面的威胁,遵义这条路没法通过大军了,但吴三桂派几千援军过来还是可能的。这支敌兵出娄山关顺着綦江可以直达江津。所以不但要放一支部队防着北方保宁来的敌兵,南面江津还要放一支部队防备贵州来人包抄到我军后方。这一来二去,我们还能拿出多少兵马攻打浮屠关、重庆西墙?” 现在除了邓名和袁宗第所有的一万两千战兵,还有奉节派来的两千多甲士,重庆李国英手下的披甲估计在八千左右,看上去明军有接近二比一的优势,但刨去后方的掩护部队,明军的优势其实很有限。 没人能拿出办法来解决袁宗第提出的难题,既然如此,军事会议也就得不出任何结果。 “顿兵坚城之下,实在不是好兆头啊。”邓名又一次和袁宗第来到江边,望着对面仍纹丝不动的重庆清军,邓名萌生出退意来:“归根到底,我们还是实力不足,只要李国英下定决心死守,我们就拿他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和他打一场消耗战。” “提督是打算退兵吗?”袁宗第听出了邓名的弦外之音,脸上也都是无奈之色:“可重庆在李国英手中,长江水路就不通。这才一年而已,李国英就已经能够在重庆放上两万大军了,要是再过几年那还了得?” 重庆清军把川鄂明军分割成两个集团,而且重庆的清军实力越强,奉节受到的压力就越大,不但夔东军无法在成都需要时及时增援,川西也无法在物资上支援夔东。袁宗第一筹莫展地看着重庆城上的绿旗:“我们若是不拿下重庆,李国英就会以它为据点,将势力发展到江南,把川西和川东彻底切断,甚至能和贵州取得联系。” 当初刘体纯和邓名第一次讨论四川战略问题时,也反复提到重庆,说这是一定要拿下的据点。只要重庆在手,不可能得到接应的吴三桂大军就无法从南面威胁四川,明军也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邓名虽然也很迫切地想完整地取得长江上游的控制权,但没有从李国英手中夺取重庆的实力,那着急也没有用:“袁将军可还有良策?” “没有。”袁宗第很老实地回答道。 “那我们就在这里不战不走吗?” “我们再等几天吧。”袁宗第说道:“反正提督从江南缴获了大量的粮草,足够大军所需。” 现在邓名的军中还有上百万石的军粮,几万大军暴露在外虽然消耗惊人,但坚持一年都不是问题,只不过邓名看不到坚持的意义:“我们等什么呢?” “或许会有什么转机。”其实袁宗第也知道等下去未必有什么意义,只是重庆的地理位置太重要,说它是扎进明军要害的毒刺也不为过:“末将再好好想想,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破敌良策来。” 失火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明军再躲在山后也没有意义,在邓名和袁宗第挖空心思地研究对策时,明军部队也开始向江岸边返回。 “还是需要大炮啊,要是我们有上百门火炮,这仗就好打得多啊。”现在袁宗第也意识到,爆破战术不是万能的,但制造大炮的工匠夔东军根本没有:“提督应该向延平郡王要一些就好了。” “就算要了,现在也造不出几门来,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又过了两天,见依旧拿不出任何好办法后,邓名已经决定认输:“撼大树不动者当退,不管以后重庆是不是更难打,反正现在我们拿李国英无可奈何,这样耗下去对我们没有丝毫益处,还是撤兵吧。” 如果拿下重庆、歼灭了清军守军,那明军当然可以无所顾忌地行动,但现在清军仍在,撤退就需要谨慎地筹划。邓名建议袁宗第先退,夔东军和奉节的军队加起来大概有六千战兵,装备也不如邓名麾下的浙兵:“李国英的兵力和我差不多,他总不能空城而出追击我吧?就算他真敢这么干,我的兵力也不是劣势,根本不怕他。” 邓名估计李国英肯定会担心袁宗第又在使诈,想杀个回马枪,所以即使追击,也会在城里留下三千披甲兵——本来李国英的兵力就不占优势,再留下小一半的兵马防守重庆,他还追击个什么? “等袁将军平安返回万县后,我再率兵去都府。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先把辎重运去都府。”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邓名虽然认为李国英追击自己的可能性很小,不过眼下明军营地里有大量的物资,差不多能够把明军所有的船只都装满,无法再装下很多人员了;而且这样大量的辎重会严重拖累行军的速度,关键时刻还需要分兵保护:“袁将军先帮我继续堵住嘉陵江江口,等我的船只把东西运去都府,空船返回后再走,没有了多余的辎重拖累,就是遇上什么情况我也能从容应付。” 袁宗第心里明白,既然邓名开始转移多余的辎重,那这次对重庆的进攻也就即将结束了。对此袁宗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顿兵重庆城下这么久,没有向城中发一箭、打一场就退兵,真是太气人了。” “反正都是拿不下,不打更好,起码我们没有白死人。”邓名倒是看得开。现在最早一批去成都的船只已经空船返回,运输两万妇女的船只算日子也应该到成都了,估计陆续也会返回这里:“大概一个月后,搬运辎重的船只就都会空船返回,那么袁将军可以在二十天后动身,等袁将军回到万县差不多也就一个月了,那时我就走。虽然耽误了些时日,但是回到成都后马上开荒,今年大概还能收获一次。” 袁宗第觉得这个撤退方案不稳妥,拿出了另外一套:“李国英虽然兵力不足,但谁敢说保宁的援兵不会凑巧在末将退兵后到达?不如这样,末将先退到忠县,然后扎营,等提督退到江津后派人来通知末将一声。得知提督大军平安无事后,末将再继续撤向万县。若是李国英狗胆包天居然敢追击提督,末将就杀回来与提督夹击他。” 由于李国英坚决不退,现在邓名和袁宗第都怀疑保宁等地确实还有清军一支实力不俗的预备队,不然很难理解川陕总督为何如此镇定。 “这样也好。”邓名略一沉思,觉得袁宗第的办法确实更安全。 …… 准备把辎重装船的时候,明军又沿江扎营,给重庆以一定的威慑。 而对岸的清军也一如既往,在江对岸的营地中一动不动,默默地与明军隔江相望。邓名也不肯闲着,每日都在营后清军看不到的地方轮番训练部队,现在明军的食物充足,锻炼强度虽然不小,但能够确保士兵们迅速恢复体力。 今天,邓名又在后方训练部队时,突然前营来报,说清军营地出现异常举动。 这次轮到清军营地发出阵阵欢呼声,赶回江边后,邓名看到今天巡营的不是李国英的标营,而是一群新的骑兵,他们还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 “满洲八旗。”很快水师送来了详细的观察报告,在重庆周围突然出现了一支人数在百人左右的满洲骑兵,让本来略显沉闷的清军士兵一下子都发了狂。 “从保宁来的吧?”袁宗第脸色阴沉,而他身旁的军官都露出了紧张之色,尤其是那些年轻一代的夔东兵,邓名看到他们脸上都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畏惧。 “不就是一百个满洲兵吗?”发现夔东军出现士气动摇后,邓名感到异常惊讶。 部下的表现让袁宗第感到有些羞愧,他私下向邓名解释道:“官兵都说,这些满洲真鞑子体格与我们汉人不同,他们吃生肉,甚至能徒手撕裂虎豹。满族的女鞑子,也能将水牛扳倒在地。” “袁将军你也信这个?”邓名大吃一惊。在邓名的前世,他从小学就有满族的同学、朋友,大学还有关系不错的满族女同学:“袁将军你不是和满洲兵打过仗么?” “我当然不信!”袁宗第争辩道:“不过很多士兵相信。” 从袁宗第的口气中,邓名觉得对方也不是全然不信,或许只是程度差异而已:“我听虎帅说过,怀庆之战时,三堵墙就冲垮过满洲八旗。” 袁宗第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末将军中的官兵可不都是三堵墙那样的壮士,而且三堵墙的损失也很大。” “晋王打垮过几千满洲八旗,还有这次在镇江,延平郡王一天就杀了四千满洲八旗。”邓名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这次袁宗第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再开口时声音也变得更低了:“可是晋王不在这里,延平郡王更不在。” 很快邓名就发现,满洲八旗的出现对奉节兵的影响更大,确认重庆刚出现的这支军队是满洲兵后,大批奉节士兵都露出明显的惊慌之色,军官们一个个也都忐忑不安,即使在邓名面前也无法掩饰。 幸好浙江兵的表现要比夔东军和奉节兵强很多,他们都是镇江之战的目击者,亲眼见到郑成功把几千满洲八旗士兵的首级砍下来,然后统统挑上竹竿夸耀武功。 “不就是一百满洲八旗兵么?”浙江兵看到奉节兵和夔东兵的不安后,纷纷冷笑道:“什么撕裂虎豹?全是吹的。” 浙江兵对镇江之战的叙述虽然对士气有一定的益处,但效果也有限,毕竟川鄂明军并没有亲眼目睹,而浙江兵也只是那一仗的旁观者而不是胜利者。 对此邓名也无可奈何,或许现在夔东军中对满洲兵畏惧程度最低的就是李来亨的部队,邓名在偷袭郎廷佐的那一仗中,也抓住了少量满洲八旗兵。邓名记得当李来亨抵达南京后,关押这些俘虏的营外整天围着好奇的李部官兵,他们脸上的好奇表情就像是初到动物园里的游客。 “或许本来他们也和袁将军这些手下一样,不过士兵们不会畏惧己方的俘虏,看上几天就感觉也没什么稀奇的了。”邓名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他们那时发现满族人也吃熟食、也要喝水,也没本事扯断镣铐,就消除恐惧了呢?早知道有这种谣言,我就该带几个满洲俘虏回四川。” …… “满洲大兵!” “满洲大兵!” 此时,在长江的另一岸,李国英满意地听着城内外的欢呼声。这一百个满洲八旗是从北京派来四川的。之前川陕总督从来不打算让这些满洲太君上战场,但这次实在是形势紧急,他就让亲卫去把这一百个满洲八旗兵从保宁招来。 而这个行动也确实达到了李国英的预期效果,见到满洲太君后,普通绿营士兵顿时欢声雷动;重庆众将也深受鼓舞——他们虽然不像普通士兵那么迷信满洲八旗的武勇,但若不是川陕总督有十全把握,若重庆不是死地的话,他又怎么会把太君们叫来呢?借着这个机会,李国英宣称剑阁万无一失,邓名绝对没有派兵攻打清军后路的可能。清军上下一致接受了李国英的说法,一个个信心百倍,摩拳擦掌地决心在太君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现在,邓名你还有胆子攻打我的后路吗?”李国英得意地笑起来,遥望着对岸:“就算你有这个力量,但看见我如此镇定,你还敢猜我后路不稳吗?” …… 当天夜里,邓名注意到夔东军和奉节军都加派了双岗,哨兵们一个个也都如临大敌。 “只是一百个满洲兵。”邓名心里暗叹。 “提督恕罪。”袁宗第也郑重地向邓名请罪:“末将对保宁的胡乱猜测真是大错特错!” “袁将军何出此言?” “若不是李贼有完全准备,他怎么会把镇守后方的真鞑子都调来重庆了?”部下的紧张情绪似乎影响到了袁宗第,他摇头叹息道:“这些日子来,末将完全是自寻烦恼,恐怕还连累提督了,李国英他一直在城头看我们的笑话?” “我的看法刚好相反。”邓名微笑道:“直到这支满洲兵来重庆前,我还不敢说李国英是不是后路空虚,现在倒是确定了。” 见到袁宗第脸上略有不解之色,邓名就解释道:“今天清军那边的欢呼声,想必袁将军都听到了吧?” “末将听到了。” “很明显,李国英是用这一百个满洲八旗兵来鼓舞士气的。为什么要鼓舞士气?肯定是原来的士气有很大的问题。为什么原来的士气不振?必然是因为袁将军的计策奏效了,清军官兵人人担心后路被切断,所以才军心涣散。” “哎呀。”袁宗第愣了片刻后,突然大叫起来:“提督说得不错,我们岂不是错失良机了?我见鞑子不动如山,还以为他们士气饱满,无隙可趁。早知如此,我们真应该攻打一下的。” “也不能说是错失良机。我们如果不能打跑他们,就会白白地牺牲将士的生命。让我遗憾的是,现在我明知李国英后路空虚,但就是没有一支部队能用来抄他的后路。”邓名觉得归根到底还是实力不足,成都现在没有力量支撑一支大军北伐,而且谁也不清楚清廷什么时候派来援军:“不管之前有没有机会,现在是肯定是没有了,我们还是要撤军。不过袁将军这次可以放心大胆地走了,短期里保宁是无法派来更多的援军了,这一百个满洲兵就是李国英最后的本钱了。” ------------ 第四十五节 移民 成都,知府衙门。 最近熊兰行长和刘晋戈知府屡次爆发激烈争吵,衙门的官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今天的猛烈程度远超以往。 欠条升值现象仍在恶化,现在粮价一直徘徊在八十一元一石上下,距离八十元兑一石粮的“粮官生死线”只有一线之差。人口仍在继续涌入成都附近,除了更多的浙江人、湖广人和他们的家属外,今日抵达的还有嘉定州的居民——狄三喜带领军队返回建昌时,在嘉定州停留时间较长,成都这里的情况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嘉定州。 本来成都设在嘉定州的官府基本只有一个驿站功能,很多年都没有从附近收税了,但短短一个月内,它的功能就变成了流民问讯处,由于没有地方官府,嘉定州附近的百姓就都跑到驿站,向驿卒打听成都的政策。 本来很多嘉定州的百姓就是为了躲避川西战乱而逃难去乐山、峨嵋山一带的,得知成都有大量粮食,并在积极恢复生产后,不少人都生出了返回川西的念头。目前很多人还在观望,毕竟明廷的形势危如累卵,除了清军入侵成都的危险外,大家谁也不敢说邓名就一定不会食言,又把百姓都编入军屯。 现在返回成都的都是生活最困苦、胆子最大的一些百姓,促使他们最后下定决心的还是从重庆开来的粮船。看到大批浙江人带着一船船的粮食驶向成都后,嘉定州的百姓终于有人忍不住赌上一把,搭上这些过路船跟着一起来到成都。 越来越多的人员流入,让欠条变得更加紧俏,既然一切都需要欠条,新移不但民努力收集欠条以购买第一批家用外,也都想尽可能地储蓄一些;至于本地居民,除了每个人必定要留下的二百元外(用来预备二十亩土地的赋税),他们也和新移民一样需要储蓄,以备将来购买工具所需。 “三万个同秀才,几乎人人都认为自己能开垦二十亩以上,这样他们就要存下六百万元的欠条。新来的人,他们大都认为自己今年鼓捣出十亩土地没问题。不算还没到的人,仅仅现在到的一万五千多人,他们也要存一百五十万元。这些加起来就是七百五十万,是他们藏在床底下、死活不会拿出来的欠条。”虽然才当上行长一个月,熊兰现在计算已经非常熟练,口算、心算的能力每天都有新的提高:“农具、生铁、食盐的价格无不大跌、特跌!眼看东西越来越卖不出价,从商行到农民,人人惊恐,商行拼命地存欠条,以备将来还款和交纳店铺租金,舍不得用来购买原料——他们觉得或许以后能买到更便宜的,不愿意多雇人手——担心物价继续下跌,认为雇工钱也会继续降……” 粮价既是熊行长最关注的,也是知府衙门唯一出力控制的,所以价格波动还不算太离谱,而铁矿、食盐都已经跌到一个月前的半价左右,农具暂时因为极度紧缺还没有价格严重下滑,但购买的人也明显减少——现在很多人宁可用木制的农具凑合一下,也不想把宝贵的欠条脱手。 价格的下跌同样严重打击了商行的士气,不少人暗自一算账,囤积欠条的收益并不比从事工业制造的收益低。而且每天都有新的移民抵达成都,欠条升值的趋势看不到尽头,一方面大量的新移民迫切地想打工获得欠条,另一方面各个商行却死死捂着银行给的贷款,不愿意拿出来雇工扩大生产。 砰! 熊兰越嚷嗓门越大,他愤怒地一拍刘晋戈的办公桌:“不少地方又开始以物易物了,这种交易我们衙门是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收益的。看到税款流失,刘知府不心疼么?提督让你负责官府,放着这么多钱没挣到,刘知府你不觉得有愧吗?” 砰! 现在两个人每次吵架时都会如斗鸡一般地面对而立,刘晋戈也是一巴掌拍在桌上上:“那熊行长你倒是印欠条啊,你只发了一千五百万的欠条,其中被攥起来不用的就有小一千万,那当然不够了!” 砰! “别人也就是攥着几百元而已,刘知府你一攥就是几百万啊,百姓手里现在存着大概八、九万元的样子不敢花,就是因为刘知府你手里攥着几百万欠条要发国难财!” 熊兰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头几次刘晋戈哭穷的时候他被糊弄过去了,后来熊兰越算账越感觉不对,就派人去刘曜等处询问,问刘晋戈到底给了他们多少欠条;还到每个亭去问,问知府衙门给了他们多少工钱和经费。收集好资料后,熊兰就让银行的手下帮知府衙门算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熊兰发现刘晋戈手里至少有三百万以上的欠条,显然知府衙门是憋着要在这次价格风波中大捞一票,而刘知府就是成都最大的欠条囤积犯,刘晋戈领导的知府衙门就是最大的投机倒把集团! 砰! “什么叫国难财?提督说了,政府最大的工作就是挣钱、收粮。”半个月前被熊兰戳穿后,刘晋戈倒也不再抵赖,而是承认下来:“既然有八十元一石的粮食可收,我为什么要用一百元去收?” “好了,好了。”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袁象又和往常一样出来打圆场。现在三方会议时,每次刘知府和熊行长都会吵得脸红脖子粗,袁象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角色——和事佬。 刚才两人争吵的时候,袁象一直谨慎地把自己的茶杯(准确地说是个木碗)端在手里,现在除了他手里的茶杯外,原先在桌上的东西已经都被两人拍到地上去了——摔了两回陶瓷笔架、茶杯后,刘晋戈下令把知府衙门里桌面上的摆设统统换成廉价的木制品。 “这个桌面已经出缝了,”袁象爱惜地摸摸书桌上的漆皮,心疼地说道:“你们再吵几次,这个桌子就该换了,刘知府,你先换个铁桌子再和熊行长讨论政务吧。” 砰! 熊兰对袁象的话充耳不闻。 “根本不用印更多的欠条。现在才二月,无论原先的百姓还是新来的人,为什么都要准备秋收后的欠条呢?就是他们担心那个时候一石粮食已经跌到五十元,甚至更低了,所以他们才会死攥着手里的欠条不撒手。只要刘知府你不想靠着欠条发财,老老实实地用一百元换一石粮,很快百姓就会放下顾虑,把欠条拿出来用了。” 现在粮价距离八十元只有一线之隔,熊兰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梦见邓名变身曹操,把自己拖出去祭了旗;不过现在粮贱终究还是有解决的办法,只要开足马力印欠条,肯定能够扭转;但将来粮价涨到一百一十九的时候又该怎么办?熊兰觉得以刘体纯的秉性,让他把存到库里的粮食吐出去那更是难上加难,何况粮食毕竟还是会消耗的。再说,邓名给刘晋戈的命令是挣钱,而不是控制物价,到时候要杀的也不是刘晋戈的头。 砰! 刘晋戈辩不过熊兰,气急败坏之余大喝了一声:“单挑!” 上次熊兰算清账后,就把刘晋戈手里还有几百万元这件事告诉给浙军小将于佑明,听明白后于佑明大怒,当即就和熊兰一起去找刘知府理论。但刘晋戈铁嘴钢牙,说欠条是有,但想换就得按照八十五元一石来换,这还是刘知府给浙兵的特别优惠。 遭到于佑明的痛斥后,刘晋戈就把官服一脱,当着袁象、熊兰向于佑明挑战:“单挑!” 于佑明咽不下这口气,就和刘晋戈打了一场,结果于将门被刘知府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刘知府的八十五元兑一石的比例,含恨用五千石的粮食换了一批欠条走。后来熊兰又去找过于佑明,但后者闭门谢客。听浙江人说,于佑明养好伤后,每天足不出户,一天举三遍石锁,其余的时间不是锻炼拳脚,就是习学棍棒。 对方的气势对熊兰形成了一定的震慑效果,他继续抗辩的时候没有再拍桌子:“这粮价……” 砰! 刘晋戈更用力气地砸了一下桌面:“单挑!” “这物价……”熊兰还企图说话。 砰、砰、砰!成都知府连砸桌面三下,打断了银行行长今天最后一次与他讲理的努力,刘知府用尽全身的气力,扯着喉咙向熊行长喊道:“单挑!” 刘知府身体前倾,脸几乎凑到了熊行长的脸上,熊兰手臂上抬,用袖子轻轻擦着自己被喷满了口水的脸。 擦完之后,熊兰退后一步,一言不发地开始脱去官服,露出满是刺青的赤裸上身。 见状刘晋戈也脱袍子,挽裤腿。 袁象已经把两人中间的桌子拖到一边,同时还不忘了嘱咐道:“不许打裆部,不许插眼睛、锁喉咙,别忘了你们可是朝廷命官!”刘晋戈不用说,熊兰从军多年,手里也是有好几条人命的,袁象不阻拦他们斗殴,但提醒二人要注意分寸。 “打死你个贼儿子!” “打死你个小婢养的!” 袁象话音才落,成都知府和银行行长就怒吼着厮打在一起,拳脚横飞…… 半个时辰后,两眼乌青的熊兰带着手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知府衙门,对刘晋戈那是恨得咬牙切齿:“刘贼也太能打了!” 此时,刘知府半边脸肿得老高,正捂着腮帮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休息,想起刚才那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是心有余悸:“熊行长真猛啊,以前是小觑他了。” “他也当了二十多年兵啊,一直在军伍中。”袁象说道:“熊行长也不容易,要是粮价低于八十,先生是要和他算账的。” “我知道啊,没看粮价一直稳稳地停在八十一么?将来要是粮价涨上去,我也会帮他停在一百二以下的。现在是他信不过我。我知道粮价对他很重要,但我也得挣钱、收粮啊。”刘晋戈发牢骚道。如果银行敞开印刷欠条,他当然不会囤积这种纸条,但现在既然熊兰不肯滥发,刘晋戈也只好用这种办法给政府创收。 …… 在离开成都时,邓名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只是简单给熊兰概述了一下他心目的银行结构,并给银行职员起了一些名字,比如“经理”、“帐房”、“收银”、“保安”之类,剩下的事情都全权交给了熊兰。 在邓名的印象中,银行职员一个个应该文质彬彬,带着眼睛、声音温和。而电影和电视剧更给邓名留下另外一个印象,那就是银行职员是一个高度危险的工作。在电影、电视中,银行画面过后不久,就会出现一个灰暗的房间,里面坐着一群满脸凶光、全身刺青的彪形大汉,手中还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武器,而他们足智多谋的头目正在筹划洗劫银行的具体细节。 而在现在的成都,大概不会有人认为银行是容易被抢的危险职业,恰恰相反,抢银行才是危险职业。 在春熙路的另一端,就是熊兰的衙门所在,书写着“银行”二字的匾额高悬檐下,门口时刻站着几个挎着大刀的魁梧壮汉。他们几个人都是银行的保安,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行人,他们的目光让每一个被关注的同秀才都有寒毛倒竖之感,如果不是一定要进银行办事,周围的人都绕着大圈远远地避开银行的大门。 当看到熊行长在一队全副武装的“收银员”的簇拥下衣甲铿锵地返回衙门时,周围的无关人士更是与他们保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大院里遍地都是大小不一的石锁,大批的收银员和帐房闲来无事就会用它们锻炼肌肉。虽然是寒冷的早春,这些龙精虎猛的大汉一个个也就穿着条短裤,露出一身的肌肉,随着四肢不断地运动,刺青图案上面的各种动物仿佛都有了生命。 今天也是一样,熊兰进院前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许多银行职员正在汗流浃背地进行着日常训练,还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墙边、院角,认真地擦拭着他们手中的大刀长矛。 熊兰并没有在前院停留很久,而是一直走到后面,秦修采正在那里培训业务员们的算学——秦修采这些日子来一直在自学算数,然后再交给熊兰其他的手下。 “东家,这是怎么啦?”看到熊兰一脸伤痕地进来后,秦修采惊讶地问道。 “刘知府!”熊兰没好气地说道:“他就想着用欠条多收粮,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唉。”秦修采停止了讲课,其他的学员也纷纷凑上来在熊兰身边嘘寒问暖,其中还有人莽撞地叫道:“行长!我们去砸了知府衙门。” “胡说!”熊兰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要是能砸,我不是早去了吗?刘知府有三百多个衙门兵丁,我们不占优势,而且他还有数百亭士可以动用,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当务之急,我们还要是招募更多的收银员和保安,”根据熊兰的理解,收银员和保安就类似家丁和士兵,至于经理当然就是把总了。 “师爷,你去重庆一趟。”熊兰让秦修采带上几个得力的收银员,去重庆找邓名告状。 “好的,东家,今天有几条船卸完货了,我明天一早就走。”秦修采立刻答应下来。 “见到了提督,除了把我交代的事说一遍,还要向提督要人。”熊兰说道。 “要谁?” “当然是朴烦他们,”熊兰摸摸了后脑壳,毅然决然地说道:“万县的基业我不要了,要提督把朴烦他们都调来成都。” 除了向邓名要求许可外,熊兰还让别的心腹跑一趟万县,让朴烦挑选一批得力的手下带来:“告诉朴烦,我要一百五十个保安。不会种地没关系,到了成都我们就不需要自己搞军屯了;五十个收银员,都要上过阵的。等朴烦到了成都,我就向提督保举他做成都银行的总经理。此外,这二百人大概还要三个经理来带。银行经理的位置非同小可,一定要杀过人、见过血的才行。” …… 自从离开娄山关后,大批拉车的牲口就开始死亡,军队没有时间停下脚步收集足够的草料,就算有,也要优先供应战马。 经过十天的艰苦行军后,从贵州带出来的壮妇几乎都不存在了,最近两天壮丁也开始大批死亡。在失去牲口后,清军就把辅兵套上车辆,然后用皮鞭赶着他们前进。谭小庄不止一次地看到,拉车的辅兵走着走着,突然就头一歪,脑袋栽倒在地面上,任凭清兵如何用力地抽打,再也没有丝毫的反应。确认这个辅兵死亡后,清兵就会解开捆在他身上的绳索,把尸体扔到路边,然后换一个人到死者的位置上继续前进, 向北的一路上,辅兵的数目减少的速度越来越快,路边横七竖八的尸体也变得越来越密集。谭小庄今天认出了其中的一张脸,就是在市集上离他不远摆摊的那个男人。 那汉子一动不动地趴在路边,衣服已经被鞭子抽得稀烂,褴褛的衣服和血肉混杂凝结在一起;双目圆睁,嘴却紧闭着。 直到现在,谭小庄还没有被派上拉车的差事,让他负责的是收集柴火等较轻的工作,但他也很清楚,拉车只是迟早的事情。谭小庄在这个汉子身边站了片刻,环顾四下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赶紧蹲下身体把汉子怒睁的双目合上,然后就飞快地逃开几步。 如果谭小庄的行动被战兵发现的话,说不定就会认为他同情亡者,对官长心存不满。就算不被治罪,也可能会立刻套上大车。尽管如此,谭小庄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合上了双眼。一直远离了这块地点后,谭小庄还感到心里怦怦直跳。 谭小庄好像又听到了那个小姑娘的欢笑声,还有那句“爹,我也要暖。”的叫声,虽然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语,却曾给他的胸中注入过多少的暖意啊?谭小庄感到眼角有些发酸,但极力抑制着不让感情流露出来:“队伍中已经没有女人了,你合上眼就能一家团聚了。可我呢?当我倒在路边后,我该去找谁呢?也会有人为我合上眼么?” ------------ 第四十六节 接触 秦修采并不是第一个跑来重庆向邓名诉苦的,不久前于佑明联合其他浙江将领已经派人跟着空船返回,狠狠告了刘晋戈一状,同时也说了不少熊兰的坏话。当时邓名正在忙于寻找战机,准备追击撤退的李国英,因此没有时间安抚浙江派,还问他们为何不向提刑衙门申诉。 这个答案当然不能让浙江派满意,使者们委屈地指出,袁象和刘晋戈是刎颈之交——听说当初刘晋戈在东川府负伤,正是袁象照顾了他一路,称得上是前者的救命恩人。 “这就是我让刘晋戈办事,而让袁象负责提刑的原因!如果反过来的话,无论袁象干得是不是天怒人怨,刘晋戈都会装看不见。”邓名在心里说道,不过这句话万万不能从自己嘴中吐露出来,只能好言安慰这些使者一番,称袁象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品德高尚、主持正义,让他们先设法去与提刑衙门沟通,如果等邓名回到成都时还没有解决问题,他当然会亲自过问。 等见到秦修采后,邓名才感觉到成都的问题比他想象得严重。成都百废待兴,对各种工具、器械的需求旺盛,只是因为百姓极端贫困所以工商业才持续萎靡。邓名设计出欠条来替代货币,也有刺激工商业发展的意图。据邓名的理解,信用货币和银行都是在用明天的繁荣为保证,以渡过今天的难关——创造出明天的繁荣景象。 得知刘晋戈多收了很多粮食,邓名在最初生气过后,很快就发现刘晋戈反倒是创造了一个良机,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推广纸币——如果没有刘晋戈的擅自征税,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说服百姓用粮食交换欠条——从这点上来说,刘晋戈倒是纸币改革的大功臣。 离开成都前,成都的工商业已经因为货币的刺激而出现发展的苗头,邓名当然不愿意这个情况被逆转。信用货币是用未来的繁荣为抵押的,这笔欠账不但要还,更要付利息,如果未来没有繁荣,这么一大笔债是没法还上的,工商业也会被打回原形。 因此邓名不想草草应付,而是把军务抛下,认真斟酌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把秦修采再次找来:“你立刻返回都府,告诉熊行长,不能允许物价这样跌下去。” 刚听说成都的物价下跌,邓名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本来他想当然地认为,随着大量人口涌入,成都的物价应该节节攀高才对。但通过一晚的思考,邓名发现了自己的思路误区所在,那就是新来的人口是没有货币的,所以在人口涌入造成的物价上涨中,上涨最快的是货币这种最重要的商品。 因为新的移民没有货币才导致物价下跌,想通了这一点,邓名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所有的新移民发补贴。若是所有的人口袋里都有钱了,那么物价当然会上涨,从而刺激工商界雇佣更多的短工、购买更多的原料和工具并且扩大生产规模。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滥发补贴似乎会导致其它问题,所以邓名决定把补贴发给一批急需购买生活、生产用品的人群。 邓名对秦修采说:“我已经写好给刘知府的信了,让他立刻拿出一百二十万元的欠条发给今年刚从军中退役的同举人,制止物价下跌。如果不够的话,我会让他拿出更多的欠条。” 看到秦修采流露出不明白的样子,邓名就拿出写给刘晋戈的信,让秦修采看了一下。在信中邓名先是对刘晋戈的政绩大为称赞,说自己通过各种渠道得知,知府衙门在积攒了大量的粮食的同时,还拥有了至少三百万元以上的欠条储备。 “……不过政府除了挣钱以外,如何花钱也是很有讲究的。对政府来说,钱不能用来驱逐外敌,所以需要设法用钱取得人心、交换到装备。如何做到这些呢?我们一步步来,这次我给你的任务不算太难,先帮我收买一下人心、军心……” 邓名给刘晋戈的信很长,口气也很亲切。秦修采在心里揣摩着邓名给自己看这封信的用意,觉得自己已经深谙提督的意思,除了熊兰以外,绝对不可以把看过这封信的事情泄露给其他的人知道。 收买军心的具体措施就是给退役的士兵发钱。不是每个退伍军人都享受三年有效的二百元补贴么?邓名让刘晋戈马上给这六千名退伍军人每人发二百元,而且要告诉他们这是额外增加发放的,并不影响他们未来三年内的补贴领取。 邓名要刘晋戈自己去斟酌该如何宣传政府这次发放的意义,能够让成都周围的百姓觉得从军服役会有现实的好处,就达到目的了。在信的末尾,邓名还给予刘晋戈更大的权力:“若是刘兄弟觉得一个人二百元太少,效果不好,可以加发更多,只要总花费控制在二百万以内就可以。我期待着刘兄弟的好消息。” 秦修采看完信后,双手捧着还给了邓名。后者把它收到信封中,封上口,按上自己的印章,交给士兵送走。 这些同举人什么都要买,手里有了欠条,很快就会使用出去。除了这六千人以外,新移民的购买需求也要考虑。邓名深信只要帮他们渡过眼下的难关,他们明天会创造出很多财富来回报社会。 “回去告诉熊行长,他的放贷范围不要仅限于退伍军人了,这些新来的老百姓也可以放贷。不过要收利息,不能白给,毕竟他们和同举人、同秀才不同,还没有为朝廷贡献过力量。”邓名想了想,又道:“应该对那些勤奋做事的人有更多的鼓励,比如那些愿意在闲暇时间去商行做工的人,可以得到数额较大或是利钱较低的贷款。至于一般人嘛,我觉得把贷款额度设为一千元就可以,年利息收百分之五好了。” 很多刚刚抵达成都的移民身无余物,但即使他们只是种地而且只开垦了十亩,到年底也能够向朝廷缴纳一百元。而这不过是他创造的社会财富的十几分之一,因此邓名认为向这些移民提供贷款是很有赚头的一件买卖,更不用说还能因此刺激工业发展。 对此秦修采固然不反对,但他仍然担心粮价。他向邓名指出,仓库里的粮食就算保存得再好,也会逐渐地吃光,要是欠条大量流通,粮价上涨是必然的趋势。而到了那个时候,若是刘知府不肯用粮食回收欠条,粮价飞涨就无法控制。 “对,你说得对。万一将来粮价控制不住,我不会责怪熊行长的,让他放心大胆地做事。现在恢复生产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当初不让他发太多欠条就是怕物价飞涨,影响了生产。”邓名宽慰秦修采道:“我从江南带回了大量粮食,今年就是没有产出,也足够大家吃了。” 但秦修采的疑虑依旧没有完全打消。熊兰和他仔细讨论过这个问题,曹操认为军心比粮官的性命更重要,为了维持军心而不惜杀掉一个粮官;现在邓名嘴上说没关系,也可能是真心实意,但若是需要在平息民愤和保住熊兰之间选择的话,熊兰对自己胜出并没有太多的信心。 “你还有什么事吗?”见秦修采几次欲言又止,邓名主动问道。 “熊行长打算建立一个义仓,用来存米。”秦修采小心翼翼地说道。熊兰知道此举侵入了知府衙门的权力范围,不但会遭到刘晋戈竭力反对,也可能会让邓名不满:“这个义仓只做两件生意,用八十元购入一石大米,或是以一百二十元的价格出售一石大米。绝不改变售出或购入的价格,也不能拒绝交易。” 秦修采的建议让邓名顿时愣住了。当初他曾经设想让都府在任何情况下都以一百元购入一石粮食,但考虑到粮价不可避免的价格波动,以及储存成本、质量好坏等因素,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邓名只是对刘晋戈提出一百元一石的参考价格,具体的采购价格和采购数量让他自行斟酌。 而秦修采的这个设想看上去似乎具有操作性,只要存在这么一个机构,那么成都的百姓就会对粮价有基本的信心。 “很多百姓不愿意把欠条拿出来用,就是他们怕到了收获的时候,粮价跌到每石五十元、四十元,甚至十元、五元的地步。”秦修采以为邓名听不懂,就给他解释起来。这种粮价暴跌现象其实是常见现象,谷贵伤农、谷贱亦伤农。每当收获以后农民就要缴纳赋税,在这个时候,粮商和官府往往就会合伙极力压低粮价,农民不得不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出售大量的粮食来换取足够的白银。有时因为官府的逼迫,农民不得不把口粮和种子粮都贱卖出去;等到缴纳赋税之后,粮价就会直线上升,为了活命农民又要去借高利贷,用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把贱卖出去的粮食再购买回来。 现在成都府还没有粮商,刘晋戈做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这种官府的敛财手段。不过并不是每个百姓都对这种手法一无所知,在看到欠条的价格不断上涨后,就有人感觉听到警钟敲响了。 “如果收实物作为赋税,政府就要逼着百姓多缴耗损,有时甚至会高出正税的数倍;改为白银缴纳后,除了损耗还要加上高买贱卖,老百姓真是没有活路啊。”邓名听得连连摇头。 秦修采告诉他,在大明和满清的治下,当官府和粮商熟练地勾结在一起后,粮价的波动高达十数倍是正常现象。只有超过百倍,导致百姓卖儿鬻女也活不下去时,官府才会出面平抑物价,让各个利益集团适可而止。 如果熊兰建议的这个义仓建立起来的话,成都粮价涨跌的最大幅度就会被限制在三分之一左右。若是这个制度能够维持百年的话,那在任何朝代,都将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标榜青史的德政了。 “现在都府连一家粮商都没有,若是提督现在下达这个命令,不会有任何人反对。”秦修采察言观色,觉得邓名似乎已经动心要同意了:“而且以八十元买进,以一百二十元卖出,盈利虽然有限,但也能维持仓库、人手所用,不但不用向知府衙门讨要薪俸,甚至还能反哺藩库。再者,也能为官府储备一批粮食,无论是遇上荒年还是征战,都会有大用的。” “说得不错,建个义仓势在必行。”邓名听得连连点头。 正如秦修采所说,要是在四川以外的地区推行这个义仓制度,那恐怕会激起本地粮商、缙绅、官吏的激烈反对;或者说,在其它地区,秦修采和熊兰根本不会生出建立这个制度的念头。没有粮食就没有一切,什么工商、军备都无从谈起。秦修采的建议让邓名很高兴,只是他不打算让银行和政府的职权重叠。 邓名说道:“不过交给银行办不合适,我会另外派人负责做这件事,告诉熊行长让他放心,我会用这个办法控制粮价的。” 没有粮商不是好事,公家的东西容易被偷,莫名其妙地的损耗。不过若是秦修采不和邓名说,将来粮商肯定会勾结官府、欺压百姓……这个义仓可以由政府采购,当粮价低于一个标准时,就必须持续地购入;当粮价高于警戒线时,就要无条件地抛售库存。将来实行起来,多半还会有各种离奇的事发生,不过总的思路应该没错。 邓名在心里琢磨着:“刘晋戈现在干的事情明显属于投机倒把,现在都府没有粮商多半也是因为没人能比政府更能投机倒把……看来应该禁止政府直接购粮,以后只能进行平抑物价的购买或出售,这样民间的粮商也才会出现。” 秦修采虽然没有能够替东家要到这个义仓的经营权,但只要说服邓名采用就是一个很大的成功。熊兰和秦修采私下商议时也拿不准邓名的意图,不知道他是不是存心要用这个手法来变相提税。 “熊行长还想扩招一批收银员和保安……”秦修采提起了最后一件事。 “要多少人?” “三个经理,五十个收银员和一百五十个保安。”秦修采老实答道。 “这么多保安吗?”邓名奇怪地问道,随后又释然了,他记得熊兰的保安好像要兼干杂活,也许确实需要不少人。 “是啊。”在秦修采的印象里,士兵当然要比家丁多,任何军队都一样,他回答道:“整修衙门,搬运机器,制造雕版都要用到保安啊。” “刚才你说要五十个收银员?” “对。”秦修采重重地点头。多招一百五十个保安,要是连五十个收银员也养不起,那岂不是生产效率太低了?虽然一百五十个士兵未必能养得起五十个有战斗力的家丁,但比例不高一些怎么显得出熊兰的治军水平呢? “熊行长干得很好啊。”邓名又惊又喜地感叹道。银行交给熊兰还没多久,听秦修采的报告,现在银行已经有了几十个收银员——银行需要这么多业务员,那每日一定工作繁忙,客户很不少啊!没想到熊兰居然还要继续扩编,这充分说明了熊兰的工作热情,同时也说明熊兰对成都的金融前景非常乐观。 “谢提督夸奖。”秦修采连忙替东家谦逊一番。他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在心里琢磨着:“果然,一听需要这么多收银员,提督也觉得东家治军得力啊。” “好,我同意。”虽然多招人就意味更大的政府支出,不过与储备金融人才相比,欠条算得了什么?邓名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熊兰的扩编计划。等到秦修采报出薪酬待遇后,邓名心里更轻松了,暗自想道:“还真便宜,养一个收银员并不比养一个甲兵贵多少!” “还需要一个银行总经理,三个银行部门经理,”秦修采说完后,又郑重地向邓名报告道:“关于他们的选拔标准,熊行长是这样定的……” “嗯。”邓名聚精会神地听着,打算与秦修采好好就这个标准探讨一番,并趁机了解一下熊兰等人对金融问题的认识。至于秦修采嘛,他对即将拿出手的这份人事选拔条例是很有自信的,无论是经理还是收银员,他们的身高、体重、战场经验,事无巨细都有相应的规定。 但这时李星汉走进来:“提督,綦江上游发现有鞑子大军来袭。” “从贵州来的吗?”邓名转头看着李星汉,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是的。”李星汉严肃地点点头,附身在邓名耳边说了两句。 “原来是这样。”邓名不再与秦修采讨论,而是让他立刻返回成都,一切都按照熊行长的规矩办。说完之后邓名还在心里自嘲了一句:“虽然我对银行有超前的认识,但也很浅薄,还是应该相信这个时代的人,他们会自己摸索出一条适合成都的金融之路的;再说这又不是选拔甲士,我一直在军中,要是选拔士兵或许我还可以给熊兰提点建议。” “遵命,提督。”秦修采感激涕零地领命退出。虽然只有二百人而已,但是在成都这样重要的心脏位置,邓名对熊兰招募兵勇的行为不但完全同意,还授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利,这是什么?这是态度啊,这是邓名向熊兰表明他的充分信任。 “赵良栋的旗号,确定没有看错吗?”秦修采走后,邓名问李星汉道。 ------------ 第四十七节 约战 “绝对没有错。”发现綦江上游出现清军后,明军立刻派出探马反复侦察,李星汉更亲自到第一线去检查清军的旗号。 “来得真不是时候。”邓名轻轻叹了一口气。 无论赵良栋早出现十天或是晚出现十天,邓名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 在大批空船从成都返回来以后,袁宗第就按原计划向万县撤退,等大昌和奉节的士兵离开数日后,邓名的部队逐步向綦江与长江的交汇口江津撤退。当明军的先头部队在江津设立大营后,就按照约定向袁宗第派去使者,告诉对方李国英依旧老老实实地呆在重庆城中,没有表现出任何追击明军的意图,让袁宗第安心返回万县。 “袁将军接到我的信后立刻就会拔营动身,现在就算派人去追也来不及了,而且清军的水师也被我们从嘉陵江放出来了。”昨天去袁宗第那里的使者返回军中后,邓名就让封锁嘉陵江入口的舟师烧毁水营,和留守部队一起来江津与主力会师,准备一起返回成都。如果赵良栋早到十天,袁宗第就不会离开;如果赵良栋早到五天,邓名就会派人去招回袁宗第和奉节的兵马;如果赵良栋早到两天,邓名也不会让嘉陵江口的军队焚烧营地赶来江津。 “不知道赵良栋来了多少人马。”邓名命令加派哨探,对从綦江上游赶来的清军进行全程监视。根据李星汉的前期侦察,这支清军的骑兵实力似乎不强,无法阻止明军的侦察。 “遵命。”几个卫士领命而去, “赵良栋的军容,你们还记得吧?”邓名盯着地图看了片刻,缓缓地问身边的几个人。 “记得。”李星汉和周开荒答道,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凝重之色。而没有去过昆明的赵天霸、任堂、穆潭则面露不解之色。 “昆明周围有那么多清军的军营,赵良栋的部队称得上是鹤立鸡群,与其他人完全不同。我们放火的那天晚上,赵良栋人在城中,而其它各营的长官都在营中亲自带队,但是……不可小看此人啊。”邓名的印象很深,火烧昆明那夜,唯一放弃假传命令的一营清军就是赵良栋的军营。又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邓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清军来了多少人?” “应该不会很多,遵义、娄山关都没有人烟了,也没有仓库、兵站。”周开荒给邓名打气道:“赵良栋的亲兵好像有一千多吧?为了给这么一营兵从贵州辗转运送粮草,也得出动两、三万辅兵了,要是人再多,吴贼能供得起吗?” “嗯。”邓名赞同地轻轻点头,他和周开荒的想法相同,吴三桂不可能把这么一支精兵轻掷,不会让他们带着单程的粮食上路,所以这支清兵的背后肯定跟着川流不息的运输部队:“吴三桂确实供不起,所以才派出了一支精兵前来。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吴三桂敢派这么一点人来,必然有什么凭借,我们可不能大意。” …… 发现明军侦探在身边徘徊后,张勇顿时有些担心,认为现在己方的骑兵应该以全力拦截明军的探马为第一要务。但赵良栋却不以为然,认为己方骑兵不应该在拦截对方哨探上过多浪费精力,而应该把侦察明军放在首位。 通过对明军骑兵动向的观察,赵良栋发现明军统帅和自己的思路相似,都是侦察为主,拦截为辅,见状赵良栋开心地大笑起来:“贼首无知!本来贼人在暗处、我军在明处,就算贼人对我军的侦察少一些,对形势的掌握也远在我们之上。如果贼首以阻挡我军侦察为首要的话,或许会搞不清楚我军到底是一万二千还是一万三千,但我们却连到底有几千还是几万贼人都不知道;或许贼人不知道我军中每一位将校的旗号、不知道我军绵延綦江的队列有多长,但我们却连贼首是何人、重庆是否还在官兵手中都不知道……哈哈。” 在明军全力打探清军虚实的时候,赵良栋也接到源源不断的情报,很快清军就判明对面的明军是由邓名亲自率领,已经在江津扎下营地,粗略估计兵力超过一万五千人。 “如果其中的三停是甲兵,那就是四千五百名披甲兵,剩下的都是无甲兵。既然在江津扎营,那就说明重庆还在官兵的手中,不然邓名为何要呆在此地?”拿到粗略的情报后,赵良栋立刻着手分析起来:“我有一种感觉,邓名似乎是想退兵。若是他想进攻重庆,就没有必要坐镇江津,还在这里修建坚固的营地。好像我们正好赶在邓名将撤未撤之时赶到,不过似乎也太巧了,我还不敢确定。” “既然邓名敢在距离重庆如此之近的地方扎营,那么他必定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在手。”王进宝补充道:“我们手中都是小船、木排、竹筏,无法在长江上与邓名的水师争锋。” 没有强大的水师是难以攻取重庆的,这是清军众将的共识。赵良栋在綦江上游打造了大批的木筏、竹排,然后沿着綦江顺流而下——之前他们就讨论过,若是明军正在围攻重庆,那么明军的水师肯定会集中在嘉陵江口附近,而江津不太可能有明军的重兵驻守,更不会有值得一提的明军水师。如果清军行动迅速的话,很可能在明军反应过来之前就冲出綦江,强渡长江。 “就算是他打算撤退,也会分批行动,这一万五千人不会是他全部的兵力。”张勇说道:“直冲江津未必是上策,冲出綦江我们也没法渡长江。不如我们弃舟登陆,在南岸寻一处地方扎营,设法与重庆取得联系再说。” 赵良栋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然,邓名既然敢来重庆,他的水师就不会弱于川陕总督。我们还是要直冲江津,迫使邓名把水陆两师都调来抵挡我们,这样李总督才有机会冲出嘉陵江,与我们取得联系。” 回忆了以前和李国英共事时的经历,赵良栋做出了判断:“换作他人,比如前湖广总督胡大人,我不敢如此冒险,但李总督应该不会坐失良机的。” …… “来的是六员清将,还有他们六个人的亲兵,一共是三千到四千,后面还跟着一万二到一万三的辅兵,大约是我们军力的一半。”此时邓名也拿到了关于清军的情报。六员清将都是甘陕绿营,除了赵良栋以外,张勇和王进宝都很有名,一直是受到夔东军重视的清军将领。 清军的实力大大出乎明军的意料,他们的机动方式更让明军感到震惊,根据探马的报告,这支清军的后方并没有预计中那么多的补给人员。 “这么多的兵马,决不能让他们与李国英会合,不然鞑子的军力就会超过我们。”周开荒显得迷惑不解:“鞑子就这么有信心么?深信李国英一定能守住重庆,而这支援军也一定能杀进重庆?” “或者说他们太看轻我们了,六员将领带着三、五千亲兵,就以为我们怎么也挡不住。”受到敌人这样的轻视,赵天霸心中升起一阵怒火,冷笑着说:“这些鞑子远途而来,我们当迎头痛击,我们的甲兵是他们的两倍,把他们一鼓聚歼便是了。” “嗯。”邓名也感到这个提议很有诱惑力,这一万五千清军没有后援、没有水师,一旦击败敌人就可以将其全歼。不过让邓名担忧的是己方的战斗力,浙兵的装备或许不差,但战斗经验恐怕远远无法与赵良栋的部下相比。 “报告。”传令兵拿着最新的敌情赶到中军帐。 情报上说,从南面来的清军没有止步或是防守的意思,势头不减,继续向江津开来。 “赵良栋这两天也广派探马,昨天在我们的大营外都抓到了一个。”邓名把军情展示给众人看:“他不会不知道我们的兵力比他多吧,怎么就这样鲁莽地一头撞上来了?” “就是他冲过了江津,我们的陆师没能拦住他,难道他能靠着那些破木排强渡长江么?”任堂惊讶地说道。他最关心的就是清军的水军状况,现在赵良栋的军中并无战舰,那些临时打造的木排、竹筏行军时或许有用,但根本无法用来水战。若是清军想靠这些破烂渡江,明军的船只不用打,撞几下就能把清军尽数消灭在江面上。 大家虽然不解,但赵良栋的意图很明显,明军自然也要应对,邓名下令全军向江津集中,同时水师全力封锁江津附近的江面,绝不允许赵良栋横渡长江。 当夜,清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距离江津的明军大营不远,邓名的部队也基本集结到位。入夜后,明军的南方突然冒起红光,熊熊的火焰直冲天空。 “清军的营地失火了?”明军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过他们并没有冒然出击,而是加倍警惕地严守营地,打算等到天亮后收集到更多的情报再作出决定。 天明后,清军那边的烟火还没有停熄,明军的探马报告,昨夜是赵良栋的前军在焚烧不需要的粮食和木排,随着一支支清军赶到前军的大营,他们烧毁了水面交通工具和多余的辎重。 “赵良栋这是要拼命啊。”邓名立刻意识到赵良栋在效破釜沉舟之计,要激励全军与明军决战:“嗯,带着一万五千人马和单程的粮食,从贵阳一路赶来,本来也没有退路了,这不过是让手下死心塌地罢了。这个赵良栋,还真是有霸王之勇啊。” 得知清军的举动后,就连原先最气愤的赵天霸都变得冷静下来,有的浙江军官甚至建议坚守营寨——反正赵良栋现在没法渡江了,连粮食都没有留下多少,只要坚守营寨两天,等其不战自乱就好了。 “他本来就没法渡江,烧不烧木排都一样,除了为鼓励本军士气外,也是为了震慑我军。我军的兵力是他们的两倍,如果不敢在营前列阵的话,他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攻打我们分散、各图自保的营地;或者从我们的营地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在长江边选择一个地方扎营——他的粮食是不多,不过怎么也还够吃几天的吧?这晚上的火柱、白天的烟尘,都冲天而起,李国英肯定也看见了,他已经能从嘉陵江里出来了,肯定会来打探消息。” 邓名下令各营做好出营作战的准备:“要是让赵良栋和李国英合营,他们的兵力会超过我们;现在赵良栋的人少,如果我们不敢一战,三军为之气夺,那等我们撤军的时候清军追来又该怎么办,还不得全军溃散了?” 虽然下令迎战赵良栋,不过邓名也很小心,打算把部队横列在营前,充分发挥防御的优势,先挡住破釜沉舟的清军的猛攻,等敌人的头三板斧过后再设法反攻。 正在邓名和部下商议排兵布阵的方案时,营门报告清军派来了使者。来人趾高气扬地走入中军帐,递上了赵良栋的约战书。邓名不动声色,提起笔签上“明日决战”四个字,还给清军使者让他带回去:“明日一早,本提督就会出营,望赵将军千万不要失约。” 清军使者给邓名打了个千:“邓帅放心,我家家主早就要与邓帅战场一晤。明日之约,风雨无阻。” 送走了清军使者后,邓名再次强调明日决战一定要先求稳、后求胜,尤其是赵天霸,一定要压制自己的鲁莽出击欲望:“我军是清军的两倍,只要稳住,不发生速败,就一定能赢。” 众人都点头称是。 “此外,清军的那些辅兵也不可小觑,虽然他们没有盔甲,但能够跟着赵良栋这样一路行来,显然都很有斗志,破釜沉舟后更是人人知道身在死地,他们明日多半也会与我们拼命。”本来邓名觉得自己的辅兵比较有优势,因为不是强征来的,而是来自山东、江苏、浙江的沿海义勇军,不过眼下看起来清军的辅兵也不差。 “明日我亲自指挥。”邓名打算再次亲临一线。明日赵良栋的决死冲锋想必会无比凶猛,邓名在一线不但有助于鼓舞士气,若是必要的话邓名也不畏惧和赵良栋的亲兵一战。 …… “邓名竖子,还算有点胆色。”看到邓名的回书后,张勇有点遗憾地评价道:“他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我军破釜沉舟,贼人还敢一战,看起来贼人的士气不差,明日必是苦战。”邓名的答复让王进宝也感到有些意外,送信前王进宝还认为邓名会选择坚守营中——如果明军不愿意冒险出战的话,清军就可以比较安全地从江津明军的大军前通过——王进宝认为如果自己处于邓名的位置,很可能满足于消灭一部分清军的后队,而这同样是清军可以接受的结果,他们后队的辅兵全都是贵州人。 既然明军不肯乖乖地放行,清军就开始进行总动员,谭小庄这些辅兵也都被发了一把刀或是一根长长的木矛。 “前面就是长江!到了长江边上就会有大批朝廷的船只来接我们,过了江就是重庆,到了重庆就有粮食了,你们也会被造册登记为正式的兵丁,从此每月都有军饷和禄米。”赵良栋的亲兵们一个个声嘶力竭地向贵州辅兵们宣传着:“一路从贵阳走到这里,你们只要再多走一步就能活下去了,你们一路辛苦到这里不是为了让贼人杀头的吧?” 包括吴三桂赠送的那几千名辅兵,从贵州随军出发的辅兵此时已经五*不存一。谭小庄默默地握着发给他的长矛,和同伴们一起听着亲兵们的宣传。发现明军后,赵良栋就让辅兵们顿顿饭敞开了吃。吃了两天的饱饭后,赵良栋的亲兵就跑来对大家说,只要到了重庆,就给他们正式的官兵身份,列入战兵编制,从此永远过上好日子。 多余的粮食已经被军官烧了,谭小庄他们都知道,如果不打败明军,几天之内大家都会死掉,甚至没有机会入土,没法转世投胎,只能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做个孤魂野鬼。 “只要你们每人砍死一个贼人,我军就肯定赢了,”亲兵进行着最后的鼓动,向辅兵们大声疾呼:“你们每人都要全力砍死一个贼人!砍死一个就够了,你们就能活下去,以后天天都能吃饱饭。” …… “明日决战,邓名肯定会全力死守,想耗尽我们的力气,然后再反扑;我敢说邓名一定在想:他手下人数众多,又是防守,力气先耗光的肯定是我军,只要我们不能迅速击败他,他就赢了!”赵良栋拿出全套的作战计划,与同僚们商议:“那帮贵州佬已经鼓动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让他们去冲邓名的阵地。这些日子他们吃了苦,一肚子怨毒,为了活下去都会拼个头破血流,哈哈,邓贼有苦头吃了。” 其他将领脸上都露出会心的笑容。侥幸活下来的那帮贵州炮灰一路上受尽虐待,已经逼得快发狂了,明天必定会与明军拼得你死我活。让赵良栋感到遗憾的是,他没机会亲眼看到这幅场景了。 “邓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正面战场,不要命的贵州佬们冲上去后,他就更无暇它顾,这时我们就猛打他的侧翼!”赵良栋决定用清军全部的精锐——他本人、张勇和王进宝的亲兵一起发起侧袭:“邓名乳臭未干,我不信他能反应得过来。” 赵良栋介绍完作战计划后,王进宝思考了片刻,提出一个疑问:“赵将军的计划若要成功,就需要邓贼对正面非常重视,最好本人都在正面第一线,这样成功的把握才大。假若他……” “没有什么假若,”赵良栋不耐烦地打断了王进宝的话:“他必定全力关注正面。” “为什么?”另外一个甘陕将领问道。 “第一,因为我是赵良栋!第二,因为邓名见过我的兵。第三,邓名不是完全不知兵。”赵良栋全身上下充满了自信:“邓名见过我本人,而且他也算见过点世面,所以,一定会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正面,防备我赵良栋的正面进攻!” ------------ 第四十八节 潜逃 次日一早,邓名就带着军队离开营地,为了防备赵良栋学习韩信偷营,他还在营地里留了二百战兵和四千辅兵防守。 一开始邓名曾打算在距离营地不远的地方布阵,但这个念头也就存在了很短的一瞬,明军的营地位于綦江和长江的夹角处,明军无法充分展开兵力。因此邓名就主动向清军营地前进,一直开到望见清军阵线的时候才停下脚步。 邓名远远望见了清军的旗帜后,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先谨慎地把阵形展开。两万大军拉开军阵后简直就是无边无际,江津附近的地势也有丘陵起伏,邓名让赵天霸、周开荒、李星汉和穆谭四人各负责一路人马。四个人先后找到山包竖起了旗帜,各自负责控制附近的军队,好让邓名从中军发来的命令能够顺利传达给全军。 除了这四个人以外,邓名感觉任堂好像也比较有指挥方面的才能,军事会议上总能有自己的看法。现在任堂和其他卫士一起呆在邓名的身边,这支军队以浙兵为主,任堂与他们相处的时间远比邓名长,对官兵的脾气、秉性也要熟悉一些。 “清军为何一动不动?”受到邓名的影响,现在军官们也不是无一例外以“鞑子”来称呼敌军了,有时也会夹夹杂上几声“清军”,任堂看着对面一动不动的敌兵,有些奇怪地说道:“鞑子完全没有试图干扰我军布阵。” “大概是因为我们距离掌握得好,赵良栋无机可趁。”军事会议上,大家都指出要防备清军突然袭击,因为邓名对赵良栋非常重视,所以早早就展开阵势,以免因为受到敌人的干扰而陷入乱战。 中军的旗手连续地发出信号,催动全军缓慢地前进,邓名小心地控制着速度,以保证全军都能跟上,不让明军的战线被崎岖的地形分割开。 看到明军缓缓地走过来,清军仍是纹丝不动。明军一直前进到弓箭的最远射程处,才停下脚步,邓名再次开始观察敌方的军容。 “他们竟然把骑兵分散部署?”邓名有些惊讶地说道。清军看上去人数超过一万,但他们的阵型不如明军这么厚实,而且战线中也有一些细小的空隙,因此也拉出了一条很长的战线,只比明军的长度略短。在清军战线的前端,每隔一段距离就停立着一个全身披挂的清军甲骑。 “难道要这一百多骑兵引领他们的步兵冲锋?”任堂同样有些疑惑,这么少的骑兵分散在步兵战线中并没有什么作用,而且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将领的家丁一类:“他们为什么不集中在将领身边等待战机?” 又看了两眼,任堂再次发出惊诧之声:“赵良栋是打算让辅兵打头阵么?” 跟在那些骑兵后面的清军,看上去装备十分低劣,旗帜也参差不齐。而明军这面,则是标准的甲兵在前的阵容,一万两千无甲的辅兵都躲在甲兵身后,只有在胜利在望的时候,邓名才会让他们参与追击。 邓名同样十分不解,若是辅兵打头阵的话,他们会受到明军的远程武器的严重伤害,而且他们手中的武器也对明军的甲兵产生不了太大的效果。只有在追击和混战的时候,辅兵才能对甲士造成较大的威胁,一开始就让辅兵冲在前头,会遭到很大的伤亡却无法取得什么战果,是对军事资源的一种严重浪费。 “或许赵良栋把他的精兵藏在前排的辅兵身后了?”邓名指着对面的军阵说道,他猜想赵良栋或许是在故布疑阵,他的精兵可能躲在战线的后方:“是不是他想麻痹我们,然后突然让前面的辅兵退下,让战兵冲出来?” “我们怎么可能会中这种诡计?”任堂摇摇头,问邓名建议道:“提督,开始进攻吧。” “好。”邓名下令鼓手用舒缓的节奏开始擂鼓,同时晃动旗帜,让弓箭手前出。 本来被保护在甲兵背后的弓箭手,从同伴让出来的道路里走向军前,不急不忙地在阵地前开始整队。 带领弓箭手的军官们,警惕地观察着对面敌兵的动静,时刻提防着敌兵冲上来或是突然窜出成排的骑兵。但他们担心的事情却一概没有发生,清军并没有任何举动,也没有派出弓箭手对射的意图。看到明军的弓箭手出列后,那些在阵前的清军骑兵纷纷拨转马头,通过战线上的通道藏到了辅兵的阵后去。 此时弓箭手们已经布置停当,军官们纷纷发出号令,所有的弓箭手都弯弓搭箭,然后呈四十五度角指向天空。 “放!” 此起彼伏的号令声响起,一片羽箭被弓手们抛向了天空。射出这一箭后,弓手们都没有把第二支搭上弦,而是垂下手臂,望向对方的阵地。而他们的主帅,此时也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次试探攻击的效果。 大批的羽箭落向敌军的阵中,邓名看到这次在极限距离上射出的箭,只有一部分掉到清军头上——这完全在明军的预料中,但明军没有预料到的是,清军士兵并没有下蹲、举起盾牌防御,而只是在战线上互相推搡躲闪。 这次试探攻击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邓名看到有一些清军被射中,不过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就算受伤也多半不会很重,不过对方的行为足以让邓名得出结论:“确实不是战兵。” 试探攻击过后,明军弓箭手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迈步向前,走了一大段后,他们才再次停下脚步,跟着军官的口令把第二支箭取出,搭上了弓弦。 “放!” 这次落入清军阵地的羽箭数量大大超过了上次,邓名看到清军的阵容出现了一阵混乱,有人本能地蹲下躲避,有人则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阵后也没有藏着甲兵。”第二次弓箭过后,邓名确认敌阵最前方的都是没有盔甲的辅兵:“赵良栋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弓箭手呢?骑兵呢?就这样看着我们一轮轮地射吗?” “那我们就射下去,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任堂也是连连摇头,表示他同样看不懂:“再射一箭,然后走进了射,看看赵良栋的辅兵到底能吃得住几轮。” 明军的弓箭手又一次取出弓箭搭上弦的时候,对面的清军突然发出一声大喊,向明军的弓箭手这里冲了过来。 “这还像点样子。”任堂满意地点了下头,局面总算开始向他熟悉的方向发展了。 见清军冲上来后,明军的弓箭手把本来斜指向天的弓纷纷放平,闭上一只眼向自己正前方的敌人瞄准。 “放!” 整排的弓箭水平地射了出去,在从敌阵那边传来撕扯心肺的痛呼声时,明军的弓箭手已经退回阵后,他们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在甲兵的身后,根据军官的命令向前方进行跨越性射击。等弓箭手通过后,明军的甲兵合拢上战线,在那些通道统统消失不见后,明军的鼓声也变得急骤了一些,长枪兵放下长枪,把锋利的枪尖朝向前方,他们身侧的刀盾兵微微弯下腰,做好迎战的准备。 …… “后退者斩!” 骑兵的喊声从身后传来,谭小庄握着长矛,和同伴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战前部署时,谭小庄位于第四排,他听说过对面的统帅——邓名的名声在贵州也广为流传,但与邓名相比,本军的将领们更让谭小庄畏惧。 在这一路上,谭小庄已经见过太多的辅兵同伴死去,他很清楚统军的几位将军可以毫无理由地杀人,所以谭小庄对监军骑兵的威胁也没有丝毫的怀疑。在场的一万二千辅兵,都全身心地相信,只要脚下稍有犹豫,就会被后面的监军毫不迟疑地杀死。今天排兵布阵的时候,那些被安置到第一排的辅兵都没有丝毫的怨言,所有人都知道,若是有一丝的抱怨出口,那就立刻会死;那些士兵甚至没有胆量在心里抱怨,而是一个劲地祈求菩萨保佑。 现在谭小庄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们打赢这一仗,保佑赵将军把贼人都杀光吧。” 以前谭小庄会在遇到敌人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投降,因为他觉得胜负与他无关,但这次不同,谭小庄觉得只有击败明军才可能活下去,现在他别说投降,就连回头看看监军距离自己有多远都不敢,因为战前监军已经交代过,回头亦斩。 “菩萨保佑我从贵州到了这里,那么多人都死了,可我还活着……”谭小庄一边向前跑,一边在心里默念着:“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我会活下去,去重庆,以后会拿到军饷,会吃皇粮,会娶一个好婆娘,生一大堆孩子……” 头上又落下一波飞箭,身边又响起无数惨叫声,谭小庄左侧的一个同伴没有被射中,但是被伤员绊倒了。那个人大声嚎叫着,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唯恐被监军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不敢回头再次向前冲上去。 谭小庄并不知道身后的情况,他仍全速向前跟上,周围的惨叫声让他一阵阵庆幸:“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身前的同伴已经停下了脚步,前面不停地传来厮杀声,还有人垂死的痛苦呼声。 身前的人大叫一声,倒了下去,谭小庄眼前豁然一亮,看到对面的敌人,他被身后的人推着,就像他刚才推着身前的人一样,迅速地拉近着和敌人的距离。 “菩萨救我,菩萨救我。”谭小庄盯着对面那个满脸是血的敌人,对方也正恶狠狠地看着他,谭小庄心里还在念叨着:“杀了这个家伙,每人都杀一个,我们就赢了,赵将军就是这么说的。” 几根长矛从谭小庄的身侧刺过去,把他身侧的几个同伴钉在地上,身后飞过来一把刀,掷中了谭小庄面前的那个敌人。 “杀了他了么?”正要刺出长矛的谭小庄一愣,但他看到那把刀被对方身上的甲胄弹开了。 几乎同时侧面也是一道寒光划下,斜对面的一个明军刀盾兵一刀斩下,切开了紧挨着谭小庄的那个清兵胸腹间的布衣军服,顿时鲜血四溅,长长的刀口两侧皮肉豁开,露出下面的白骨和内脏。 但谭小庄并没有时间注意身边的动静,他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大喝,奋力把手中的长矛向对方身上扎去。 对面的敌人用长枪拨了一下,但没有能够完全挡住谭小庄这灌注了全部气力的一击,被拨偏的长矛还是撞上了对方的胸口。 “杀了他了!”谭小庄看着自己的木矛刺中了敌人,心中喜悦地叫起来:“我活了。” 但从矛杆上传来一股大力,谭小庄的矛尖在对方的甲胄上撞得粉碎,他用尽气力扎下去,却只是把对方推得后退了两步。对面的敌人脸上满是怒容,枪杆回转,猛地抽在了谭小庄的耳边。 “啊!”谭小庄的帽子被打飞了出去,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侧面跌去。 在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前,谭小庄已经昏死了过去,失去意识的时候,谭小庄心里只剩下悲哀:“从贵州到这里,吃了这么多苦,终于还是没能活下去……” …… “这是什么?”邓名看着战场上的屠杀,发疯一样冲上来的清军,被明军的甲兵无情地砍倒,对方完全攻不入明军的战线,邓名这边还能游刃有余地调整着位置,让前排的甲兵在疲劳后退到同伴身后。 “难道赵良栋是要侧击我吗?”正面的清军虽然勇猛,但显然没有任何战兵在其中,邓名猛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他心中一紧,飞快地向两侧各张望了一眼。 虽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邓名还是急忙下令两翼进行旋转,由于清军的战线短于明军的,所以明军最外侧的两端已经开始向中央包夹。 “立刻止步,让两端后退,然后旋转向外侧。”邓名意识到了危机,在旋转部队的同时,还向两侧派出了大量的探马:“火速查明,赵良栋的精兵到底都在哪里?” 不过邓名的军事调整并不成功,负责左翼远端的是李星汉,他已经向前包抄清军战线,见到中军的旗号后,李星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身后有敌人正在接近,他急忙下令整个左翼脱离战斗,然后全体旋转准备迎战后面来的敌人;右翼的赵天霸没想通邓名的命令意义何在,他执行的时候就让比清军战线长出来的那一段明军进行旋转。 无论是李星汉还是赵天霸,他们突然下达的命令都导致了明军战线的断裂,而且还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混乱。两翼的战兵、辅兵互相推搡,乱成了一团,很多正在前进的士兵对突然后退感到莫名其妙,还有些人以为前面战败了,造成了不少的惊慌情绪。 遥远的距离加上起伏的地形,邓名看得干着急却没有什么好办法,仓促中他和任堂还下过几个新命令试图进一步调正两翼的位置,但这几个命令却让明军变得更乱,李星汉和赵天霸也变得更加不知所措。幸好邓名和任堂很快就发现他们是越管越乱,明智地停止了遥控。两端都混乱了半天,才重新得到控制,不过邓名要求的旋转则过了很久才得到执行。 在这个时候,正面的清军终于发生了崩溃,看到那些刚刚还在勇猛突击的清军,突然山崩地裂般地垮了下去,上万敌兵不是坐地投降,就是自相践踏向后退,邓名和任堂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两翼都没有发现赵良栋的踪迹,他去哪里了?”接到探马的报告时,明军已经对败退的清军展开了追击,那些一开始出现在阵前的清军骑兵一个不落地抢先逃走了。邓名的哨探不但没有发现赵良栋的影子,其他几个清军将领的队伍也同样不知去向,刚才邓名看到的所有旗号原来都是虚设。 “赵良栋竟然弃军潜逃了!” 在闹了半天后,邓名终于接受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他竟然扔下了一万两千部下,弃军潜逃了!” “反正都是辅兵,他这一手叫金蝉脱壳。”赵天霸恨恨地说道。战前他们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赵良栋居然会丢下大部分士兵不战而逃。 经过对俘虏的审问,邓名得知今天不但赵良栋不在,其他的将领也都不在,只有一批军官和上百骑兵督阵,给这一万两千清军安排好阵型,为了激励士气,还欺骗他们说赵良栋会从侧面发起攻击。 “大都是被抓来的贵州百姓,还有一些竟然曾是我们西营的人!”赵天霸叫了一声,接着又评价道:“不过都是孙可望的秦兵,晋王早就说过,他们老秦兵都不可靠,竟然这么甘心替赵良栋当替死鬼。” “他们不是对赵良栋忠心耿耿。”邓名询问过更多的情况后,叹了口气:“他们这一路上九死一生,他们只是怕得太厉害了。” “不过赵良栋为什么不侧击我们?”想起刚才两翼一度的混乱局面,邓名还有点后怕:“如果赵良栋让几个人带着……嗯,不用多,带着一千战兵打正面好了,有一千战兵,我们就会看不出破绽,这些被吓坏了的贵州百姓也能坚持得更久。赵良栋趁机从侧面攻击,虽然不敢说一定能赢我们,但还是有机会的。”刚才的混乱局面让邓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前世的军训那么强调旋转训练。他暗暗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把这个训练项目在全军进行推广:“我不认为赵良栋是个懦夫,他很有本事,比如他竟然能够让这些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贵州百姓来和我们拼命打一场!为什么他竟然甘心弃军逃走呢?” “他显然是为了尽快和李国英会合,加上重庆的鞑子,清军已经有一万以上的披甲了,我们得赶快撤退。”周开荒脸色有些沉重,现在明军已经得知赵良栋等人从贵州带来了三千五百多披甲兵。出于对赵良栋的重视,明军把周围的部队都集中在江津的大营里,而且对方营地里一直有上万士兵,所以完全没有察觉到敌人的行动。 袁宗第走后,明军的水师优势也被削弱,还有不少船只运送物资回成都,剩下的根本不足以让明军都乘船离开——本来邓名认为李国英需要留下部分兵力防备袁宗第,没有追击自己的能力,所以大军徒步返回也无所谓,但赵良栋不迟不早的突然出现,让局面出现了很大的变数。 …… 此时在江津和重庆之间的巴县附近,赵良栋已经扎好了营寨,现在这个营寨里只剩下他们的披甲兵。直到现在,赵良栋对大家拒绝与邓名交战还是有些意见的,觉得自己不战而逃会给邓名更大的信心,对己方的军心也不可避免地造成影响。 昨天大家虽然觉得赵良栋的计划有道理,但谁也不愿意留在中军担任诱敌任务——留下的人担心同僚会撇下他们独自离开,就算一开始没这个打算,也可能会在战事不利的时候独自逃生。 既然所有的人都要求参与侧击行动,那这个行动也就没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了。不在正面留下足够的战兵的话,光靠无甲兵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就算能够及时侧击明军,邓名在迅速打垮了正前方的清军后,还是能够从容掉头迎战。 但也怪不得其他人,就是赵良栋自己也不肯留下担任正面诱敌的工作,他同样担心同僚会逃跑,也不信任他们的突破能力。而与李国英的探子取得了联系,则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国英早就观察到邓名把大批辎重运走了,因此在袁宗第撤退,邓名烧毁水营后,李国英马上派出了探马乘船渡江,在南岸展开扇面搜索,以确定明军是真的离开了。 明军因为发现赵良栋行踪而出现的异动,也被李国英看在眼里,他立刻增派了探马,扩大了搜索范围,昨天李国英的探马遇到了赵良栋的人。 得知明军已经解除了对嘉陵江的封锁,清军水师重返长江后,赵良栋的同僚们就说什么也不同意打这一仗了。赵良栋毕竟不是统帅,更不是川陕总督,既然大家都要放弃辅兵撤退,他也无法阻止,于是昨夜他们就由李国英的探马带路,战兵背着自己的装备向东逃走,只留下一些骑马的家丁心腹,督促辅兵去吸引明军的注意力。 “此事若是流传出去,我岂不是要成为笑柄了?我乃沙场宿将,却在下了战书后弃军逃走,虽说都是拉来的壮丁,但算起来也是我的兵啊。外人听说了,不知道局面的险恶,不知道张勇、王进宝他们的懦弱,只会说我赵良栋畏敌如虎。”赵良栋闷闷不乐地坐在营中,眼下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再次挑战邓名。不过这件事赵良栋自己做不到,扔下了全部辅兵后,这支清军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机动能力,而且看张勇和王进宝他们脱险后那副弹冠相庆的模样,肯定是不会跟着自己再去与邓名交战的,除非能够得到李国英的支持。 “川陕总督到!”帐外的卫兵高声唱到。 听到这声音后,大吃一惊的赵良栋急忙跳起来,就要出门迎接。 但赵良栋才离开椅子,川陕总督就撩开帐门,昂首阔步地走进来。 刚才进了大营后,他没有慢吞吞地等着卫兵去通报主帅出来迎接,而是一直骑马跟进来,直到赵良栋的中军帐外才下马,几乎和通报的卫兵同时抵达。 “总督大人,末将怎么敢劳烦总督大人到此远迎?”赵良栋根本想不到李国英居然会离开重庆,一直跑到巴县来见他。 “自然是有要事。”李国英朗声笑道,大步走到营内的主位上,从容地坐下来。 “末将这就派人去几位将军的营中,让他们来拜见总督大人。”说着赵良栋就要打发卫兵出去。 “慢,此事不急。”李国英喝住了赵良栋的卫兵,示意赵良栋坐下说话。等后者坐定后,李国英急不可耐地问起贵州援军的状况。 赵良栋的兵马状态保持得最好,张勇和王进宝的情况也还可以,但是其余那三个甘陕将领统领的一千亲兵就不太好了,昨夜背着装备逃走后,这些士兵的状况就变得更差。 “嗯,这么说,有两千五百披甲兵可以立刻作战。”李国英一直担心贵州的援军长途跋涉到重庆,已经失去了战斗力,但听说他们这一路有辅兵服侍,体力保存得很好后,顿时露出了喜色:“剩下的那一千人,虽然不能再赶路了,但守城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守重庆当然没问题。”赵良栋琢磨着李国英的话,试探着问道:“总督大人是不是想让他们守城,好把重庆官兵调出来,带着末将去追击邓名?” “若非如此,本官又为何要赶来南岸?”李国英笑道,昨天探子报告已经与贵州兵取得接触后,他立刻出城赶来南岸。一千总督标营的重甲骑兵也跟着他一起渡过了长江,现在后续部队正陆续从重庆出发:“若非如此,本官为何要急着与将军见面。” 赵良栋惊喜交加:“末将愿为前锋。” “好!”李国英抚掌笑道:“有将军这句话,本官就放心了,将军派人去把另外几位将军都叫来吧。” ------------------ 笔者按:看到那么多猜测今日大战过程的读者,今天写这段的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若是邓名只需要与赵良栋一人交战,压力实在是不够大啊。今天还没有到决战,担心读者会有些失望,多更两千字做补偿。。 ------------ 第四十九节 训练 笔者按:看到篱笆在书评区发起号召,要求明日加更,那明日我若是双更,每更三千字,怎么样? ------------------------- “召集所有的战兵军官来议事。”现在邓名能够召集的军官是三级尉官,很快,除去值班的军官以外,一百多名尉官就集合起来参与军事会议。 战兵人数高达八千的军队,军衔最高的只是上尉,全部尉级军官加起来不到二百人,这就是目前部队的现状。这些军官原来都是沿海义勇兵中威望比较高的人,几乎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从排兵布阵到辨识旗号,都是在从南京到奉节的一路上学到的。 在湖北作战的时候,无论是黄州府还是其它名气较小的县城,每次攻破城池后邓名都会召开总结会议;更早在南京的时候,甚至会为了扎营、行军这样的事召开全体军官总结会。因此所有的军官对会议的形式和流程都很熟悉,知道中军帐没有那么大的地盘,也没有足够多的椅子,所以每个人都带了一个小马扎来;走进用帆布圈起来的会议场所后,他们就按照军衔的高低而不是亲疏关系自动排好座位,坐在自己的马扎上等着开会。 当邓名出现后,会场里的军官整齐地起立,向年轻的统帅问好,当邓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后,这些军官也纷纷坐下。这种反应让邓名很满意,本来是义勇军性质的浙军不但彼此友爱,而且也远不像其他明军那样等级森严,军官们可以坦然地坐在长官的身边。 这种战后总结会议,也是邓名军事训练的一部分,如果是不进行训练的话,实战经验对士兵的益处就会非常有限。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刘体纯、贺珍等人曾经迷信的阳门阵、阴*门阵,这个时代的军队由于缺乏训练,官兵们在自行展开的经验总结中,常常把胜利归功给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比如黄道吉日,与自己的生肖、太岁相符,或是系了一条恰到好处的红布条之类。 自发进行经验总结是一种常见现象,广泛存在于所有的军队中,军队的主管对此采用放任自流的态度。首先,军官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坏事,若是士兵的迷信思想浓厚,更有助于军官进行控制;其次,军官同样受到这种气氛的影响,各种流言、偏方、秘笈听得次数多了,也就信以为真了。 但邓名对此决不姑息,严厉禁止此类谬论在军队中传播,如果发现有人宣扬类似刀枪不入之类的诀窍(绝大多数人还是出于善意,想和同伴分享经验),那么无论官兵,一律调到辅兵队伍去,没有丝毫的通融余地。 除了迷信以外,还有其它误入歧途的思想,比如在南京城下,那批浙江兵以为野战就是等敌人吃饭、睡觉的时候去打他们,或是化妆成敌军替他们扎营,然后火烧联营。这个思想一旦形成就会非常顽固,邓名和李来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扭转——让邓名庆幸的是,相信这个理论的几千浙江兵都被张煌言带走了,现在该张尚书去头疼怎么改变士兵的观念了。 战前传授经验、战后总结教训,让官兵知道为何胜利、为何失败,通过实战来强化他们的认识,这就是邓名的计划。实战尤其是胜利会让官兵更加坚信他们学习到的理论,就好像南京城下的三次大胜,让当时的那一批浙江兵对他们自行总结出来的野战理论深信不疑一样——这种第一印象一旦形成并和初次胜利牢牢结合在一起,几乎是无法动摇的。 对于在军中进行的军事普及教育,最支持的人是任堂,因为舟山的义勇兵原本就缺乏军事常识,张煌言的军事经验也没有李定国、郑成功丰富,所以在浙江明军中存在着大量被邓名痛斥为迷信的观念。 熟知闯营和西营内幕的周开荒和赵天霸,代表明军传统的李星汉,以及当过海盗的穆谭,都觉得邓名的这种训练是前所未有的。 李星汉表示他听说过戚继光戚少保曾经写过一些文章,有一本有训练内容的军事书籍,不过明军的军官阶层中大多数的人都是文盲,那本书大部分将领都没有看过;而闯营、西营和郑成功的军队都没有任何训练手册,也没有帮助军官成长的方法,大家都是通过战场经验自行领悟,然后再去战场检验。一个人悟出来的正确成分越多,就越有机会活下来,然后把这些含有正确成分同时又含有迷信色彩的军事思想传授给其他人——就是李定国和郑成功自我总结出来的经验,也同样含有大量的错误理论,不过错误的比例比较低罢了。 这种军事理论是将领的私人财物,被他们爱惜地珍藏起来,轻易不示于人。邓名在军官群体中进行大规模的总结和沟通,可以说是前所未有,天下独一份。比如深得袁宗第信任的周开荒吧,袁宗第教给他所有的知识,都是为了让周开荒能够妥善完成靖国公交代的任务罢了,至于把总以下的军官更没有必要知道该如何去取胜,只要懂得服从命令就可以了。 而邓名不仅在尉级军官中进行军事普及教育,还让这些尉官把学到的知识、训练方法以及为何要进行各种训练的原因转告给下面的军士,并鼓励军士进一步把这些知识传授给士兵。 今天参与军事会议的军官们情绪都很好,上午的战斗完全是一边倒,明军不费吹灰之力杀伤了一千多清兵,剩下的一万多人都被明军俘虏了。 几个上尉先后发言,认为明军取胜的关键就是精良的装备,还有刻苦的训练,没有人提到天命所归,或是朝廷洪福齐天之类的原因——攻破黄州府的时候,曾经有个上尉在总结会议上称“仰仗提督洪福”是取胜的首要原因。或许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只是习惯性地把这句话放在了发言的最前面,当场就被邓名以“传播毫无根据、无法验证的迷信言论”为由调到辅兵军中任职。 如果这只是偶然现象也就算了,因为在此之前类似的言论屡禁不止,眼看好好的浙江军官们把此类套话说得越来越流利,人数也占有越来越大的比例,邓名终于忍无可忍,下了决心予以严惩,而且无论谁说情,都绝不同意再把那个军官调回战斗部队。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从此以后军事会议上就出现了实事求是的朴素作风,大家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那个倒霉的家伙恢复原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再也不讲奉承话了。 在今天上午的战场上,两翼出现了混乱,军官们都认为是因为没有相关的训练,从上到下都缺乏在激战中调整阵型的经验。几个最先控制住部队的少尉,也当众介绍了自己的心得体会。 现在大家都知道,在军事会议上,你可以说“我的军队没有发生混乱是因为我没有服从提督的愚蠢命令”,但不可以说“这是因为我昨天给菩萨烧香了”。虽然邓名不反对有人给菩萨烧香——谁也不能反对得了——但如果谁敢以此作为经验总结,那就得拿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说明为啥其他人烧香不管用。曾经有几个被质问的军官向邓名反复地讲“心诚则灵”的道理,可是拿不出具体的证据,结果下场也只有一条路,就是调去辅兵军中任职。 队列变换的训练手段是现成的,邓名没有让大家讨论,而是直接拿出了自己前世的军训方法,不过现在能够把这个做好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对此邓名也不着急,左右旋转正和骑车一样,一开始都是大脑指挥身体,难免动作僵硬而且反应速度慢,不过等多次练习后就会转入由小脑控制,那个时候就是下意识的反应了。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邓名做了几遍示范的动作,告诉大家他会把这套训练办法首先教给自己的卫队,然后一级级地传下去。 “左右旋转,向左看齐、向右看齐,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军训课上要学这个了。不过“一、二”报数是干什么用的?邓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把报数这种训练方法教给部下,这当然不是核战争时期的特殊训练,不过现在还不明白它有什么用,讲给军官们听,他们更不知道有什么用了,还是留着以后再说吧。 除了阵型训练外,还有人提出需要进行更多的沟通训练。现在邓名的军队已经拥有了这个时代军队的正常沟通能力,但如果想进行复杂的通讯就很困难。比如今天的两翼调整就因此出现混乱。这个时代的军队在复杂的地形上,中军无法迅速向两翼发出内容复杂的命令,只能通过统帅和将领之间的长期合作来改善。比如郑成功的左膀右臂甘辉、余新二人,他们都在郑成功的手下效力十多年,跟随着延平郡王打过几十场仗,彼此间已经相当默契熟悉,因此郑成功不需要太复杂的旗号,就能指挥他们进行复杂的军事行动。 在这个问题上,邓名拿不出任何训练手段来强化,只能让大家讨论,但也没有讨论出好办法。在会议的最后,邓名提出要善待俘虏,争取把他们都转化为川西的居民和劳动力。另一个内容,就是向全军通报撤退意图。 虽然下令全军撤退,但邓名却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敌人不会轻易地放明军撤走。 …… 在明军召开全体尉官军事会议的同时,李国英在巴县召集了大批将领,研究清军的下一步军事行动。 除了标营的甲骑外,重庆城中还有一百名满州八旗兵和近八千名甲兵。当初发现邓名将辎重装船撤离时,李国英就考虑过追击明军的问题。川陕总督追击的第一个目标是袁宗第,因为虁东军人数较少,据李国英观察,装备似乎也不如邓名的直属部队。最关键的是袁宗第是李国英比较熟悉的老对手,而不是邓名这样骤然出现完全摸不清路数的敌人——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李国英宁可与熟悉的强敌作战,也不愿意在摸清对手套路前贸然交战。 不过李国英没有想到邓名居然和自己的想法一样,身为一军之主却留下来为部将断后。等邓名露出撤退迹象时,袁宗第已经远离重庆,再要追也赶不及了。 这次重庆之战暴露出李国英的很多弱点,最可怕的就是从广元到重庆的慢长补给线。之前清廷的全国战略重心一直在云贵,这次南京战后,大概清廷仍然会提高对东南的重视。甘陕一带的战局之前就常常被清廷忽视,而李国英估计,以后甘陕地区在朝廷的心中会变得更加无足轻重,不可能有资源改善的措施,也不会强化这条补给线上的众多据点。 重庆的清军实力增长很快,让邓名和袁宗第忧心忡忡,明军中的不少人都担心清军的实力会继续高速增长,时间拖得越久,明军越无法威胁重庆;但李国英则有完全相反的担忧,他生怕清廷会因为东南和云贵的战事紧张而进一步削减对甘陕战区的支持。现在甘陕地区的战争潜力几乎已经被李国英榨干了,如果清廷不肯增大投入的话,那么现在重庆的兵力就是李国英能够维持的极限。 返回川西的明军一旦开始军屯,他们的实力就会继续增强,李国英觉得邓名迟早能把对保宁的口头威胁变成现实,到那时重庆就真的无法再坚守下去。 只有一个机会能让李国英扭转危局,那就是对撤退的明军发起追击,如果能消灭邓名的主力,李国英就能乘势夺取成都,一劳永逸地稳固四川;如果做不到的话,也要重创邓名的军队,让他需要花很多的时间恢复元气,让明军的反攻来得越迟越好,或许到那个时候朝廷已经解决了东南和云贵的问题,能够给李国英送来更多的资源。 虽然李国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在得到赵良栋的消息以前,川陕总督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把梦想变成现实的能力。为了防备袁宗第的回马枪,他至少要在重庆留下一、两千的预警部队,那样能够用来追击邓名的披甲兵就只有七、八千之数,而这个数字并不比邓名更多。 得到赵良栋率军抵达的消息后,李国英顿时感觉这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四川也不会得而复失。赶到南岸与赵良栋会面后,李国英计算了一下清军的力量,如果留下一千名新到的兵力守卫重庆,那么除了李国英精锐的一千名标营骑兵,他还拥有一万名甘陕绿营的披甲兵,而邓名的披甲兵估计在七、八千人左右。 “贼人的兵大都是浙江兵,还有一些湖广的新兵,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而且成军不过几个月,能有多少斤两?”赵良栋说道。 赵良栋对邓名实力的估算比李国英还要低,他指出在正常情况下,刚建军几个月的新兵根本形不成战斗力,即使有盔甲也没用。而且,对于邓名能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给部下凑出几千副盔甲,赵良栋也表示了怀疑——无论李国英还是赵良栋,都不清楚湖广和南京清军的损失到底有多么惨重。他们觉得张长庚的报告看上去并不是非常可怕,邓名所得有限,而且从胡全才那里得到的战利品还要与许多虁东将领分享。 至于南京一仗,李国英和赵良栋都认为邓名的缴获应该是以军粮为主,所以在管效忠已经发动内乱拿下城门的情况下,都无法与叛军取得联系夺取南京(蒋国柱写报告妙笔生花,把南京的平叛过程讲得惊险无比,但又因为各种原因不敢说邓名太多坏话,所以邓名显得无所作为);后来邓名又在湖北遇到一个周举人的骚扰,邓名也无可奈何(张长庚写奏章的本事并不在蒋国柱之下,因为同样的顾虑不敢自称击败了邓名,只好拼命地描述周培公的兵力是如何的弱小,这样即使战平也比大捷毫不逊色)。 不管蒋国柱和张长庚如何吹嘘邓名的强大和他们平局的得之不易,落在其他人的眼中,那就是邓名无法彻底击败弱小的敌军,这只能说明邓名的实力十分有限。 “现在总督大人新胜,我军士气高涨,兵合一处,直捣邓名大营,正是把贼人尽数歼灭的好时机。”赵良栋急不可待地要发动进攻,尽快洗刷自己弃军潜逃的名声。 由于李国英遇敌不慌,料敌如神,现在重庆的清军军心大振,王明德等人羞愧之余,一个个都对李国英崇拜得五体投地。因此,这次重庆系的将领没有一个反对追击邓名,反倒人人摩拳擦掌,喊道:“末将敢请总督大人命令满洲大兵出阵。皇上定鼎以来,只要满洲大兵出阵,贼人无不肝胆俱裂,而我军则人人奋勇。” “我军的步兵大约有敌兵的两倍,骑兵超过贼人数倍,更有满洲大兵在后面督阵,定能一举打垮贼人,肃清整个四川。若是邓贼不敢一战,只是缩在营中,总督大人就亲率大军绕道其前,末将等统领本部兵马袭击各个营寨。前面有总督大人挡住去路,后面有末将日夜袭扰,不数日其军心必定大乱,一战可定矣。” 和两天前一样,赵良栋又一次信心十足地拿出了自己的进攻计划,然后满怀希望地看着李国英、王明德,以及张勇、王进宝等诸将。 ------------ 第五十节 追击(上) 但是李国英对赵良栋的计划并不是很赞同,尤其是后一种情况的应对。赵良栋说若是邓名坚壁不出、交替后退的话,李国英就应该带领主力绕到明军前头堵住明军的去路,这样清军就会一分为二,若是赵良栋统帅的后军战败,那么前面的清军也会陷入险境。 李国英沉吟不语的时候,王明德已经抢先反对,他的担忧和川陕总督一样:“我军兵力占上风,为何要分兵冒险?” “兵凶战危,若想全歼贼人,岂能一点风险不冒?”赵良栋不屑一顾地说道。 “可是邓贼有大量的船只,他可以沿江逃窜。”另外一个李国英的部将说道。 “能带多少?若是他的船只都用来装士兵,还如何与我军的船只水战?”清军的水师虽然相比明军逊色,但若是明军不打算交战,只打算运兵逃走的话,清军就可以衔尾追击,和第一次重庆攻防战的情况类似。赵良栋认为在水面上逃跑会让明军元气大伤,不得不抛下很多辅兵:“就算邓贼出此下策,我们也可以先消灭他扔下的部队,然后让俘虏拉纤,继续追击他。” 虽然有人已经在心里暗暗同意赵良栋的计划,但部将看到李国英的脸色,知道川陕总督不会同意。现在和邓名前世的三藩之乱时不同,赵良栋还没有足够的威望和地位,没有人会在川陕总督不支持这个计划的情况下帮赵良栋说话。 就是和赵良栋一起从贵州赶来的张勇和王进宝也表示反对,张勇认为根本不需要让川陕总督冒险也可以击败邓名:“我们不如安排陆师紧紧跟着邓名,水师若即若离,邓名需要让他的水师保持戒备,还要防备紧跟在他后面的大军,根本无法迅速逃走。只有到了叙州邓名才可能得到增援,这一路上他只能挨打不能还手,只要他一疏忽我们就咬他一块肉下来,一口、一口地咬,不必冒任何风险就可以获得胜利。” 听到张勇的计划,李国英顿时眉头舒展,颌首道:“张将军这是万全之道。” 仗着自己和李国英一样都是旗人,赵良栋继续争辩道:“我军披甲兵估计能有邓贼的两倍,沙场经验更不是他手下那群几个月的新兵能比的,何必浪费这个时间?而且我军直接上门挑战,若是邓名不敢应战,那他气势就会被我们压倒,邓贼手下的党羽也会知道大势不好。” “若是邓名应战呢?”王进宝问道。 “那更是求之不得。”赵良栋大笑道:“邓名小儿,统兵时间满打满算也没有超过一年,我们兵多将广,正面交锋,难道还会怕了他不成?” “可是如此就会给邓贼狗急跳墙的机会,若是用张将军之策,缓缓近逼,邓名即使交替撤退,也势必要不停地把后卫丢给我们。他手下的党羽看到受伤就会落入我们手中,士气也会不断消磨。”李国英终于张口说出他的想法,而他说的都是以前被袁宗第和刘体纯追击时的惨痛教训:“很快邓贼就会连一战之力也没有,我军追击切勿心急啊。” “只有畏敌如虎的懦夫才会这么说,我们胜券在握,没必要这么谨小慎微。”赵良栋不走脑子地脱口而出,完全没有意识到川陕总督是在讲述他自己的经历,接着又发出一声冷笑:“而且这是给邓名逃跑的机会,他退了几天后,完全可能丢下自己的大部队,带着亲兵逃走。” 李国英微微色变,冷冷地说道:“赵将军是在以己之心度人么?” 这时赵良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几句话对川陕总督十分不敬,连忙行礼道歉:“末将失言了。” 这时李国英手下的将领护主心切,也纷纷出言讽刺:“赵将军久经沙场,金蝉脱壳之计用的当然是炉火纯青,那邓贼满打满算也没有带过一年兵,怎么能用得好此计?” 赵良栋心中大怒,但刚刚得罪了李国英,他没有办法继续与众人争辩。倒是张勇和王进宝觉得自己连累了赵良栋,替他分辨了两句。 “好了,不要争吵这个了。”李国英挥手打断了部下们的争吵。本来在重庆最危急的时候,李国英就想进行交替撤退,但是觉得这种撤退冒的风险很大,操作起来困难重重;反过来,追击者相当轻松,只要跟在后面,等着对方犯错就可以了:“本官心意已定,就用张将军之策,水陆并进,衔尾追击邓贼。就算这次不能擒杀此獠,也要让他数年内不敢正视重庆。” …… 邓名刚刚撤离江津,后卫部队就报告清军跟上来了,留在后面的水师看到不计其数的清军在重庆水师的协助下渡过綦江。现在明军水师逆流行军,速度并不快,若是风力不够时还需要纤夫拖拽,因此也不敢落后陆师太多,没有在綦江附近监视太久而是返回陆师附近。 “李国英和赵良栋还真追来了。”在江津整顿俘虏花费了一些时间,当时邓名最担心的是清军不顾疲劳赶来挑战,若真是那样也只能应战,希望一举击败体力不足的清军主力,以保证大军安全撤退。结果清军并没有出现,这让邓名安心不少。现在得知清军追击而来后,邓名并没有感到像一天前那么紧张:“清军这是胆怯了啊。” “鞑子多半是想慢慢跟在我们身后,等待我们露出破绽。”卫士们都没有邓名那么乐观,尤其他们听袁宗第讲过当年如何追击李国英。 “是的,但终归还是胆怯。袁将军追击的办法虽好,但终究是取巧,没有信心制服孤注一掷的敌人。我知道现在形势很险恶,但这样总比李国英带着全部人马,气势汹汹地开到我们营地前扎下阵脚好。”邓名扪心自问,若是自己有绝对信心去击败敌人,那肯定不会尾随,而是一战定乾坤,让敌人一个都跑不掉。 接下来的几天,邓名行军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拥有骑兵优势的清军在明军身后如影随形,若是明军行动速度稍快,他们就冲上来尝试攻击明军的后队。而若是明军转身试图交战,清军骑兵就迅速脱离,不给明军骑兵粘上他们的机会。 “照这个速度走下去,我们一个月都未必能到叙州。”邓名承认清军的战术非常讨厌,而且造成明军的高度紧张,每次明军回身都要防备清军的主力上来交战,需要全军协调一致,而掌握了交战主动权的清军则不需要如此:“李国英躲在后面,让士卒充分休养。但我们却一次都不能大意。如果我们鲁莽地分兵驱赶敌骑,清军的主力就可能一起扑上来,那就不可收拾了。” 又过了两天,清军变得越来越大胆,一些清军步兵也在骑兵的掩护下,在明军附近骚扰。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后,李国英把追击节奏控制得更好,每天都紧贴着明军的后卫扎营,除了骚扰明军采樵外,还组织过几次夜晚劫营。虽然明军的严密防范让清军的劫营没获得成功,但李国英一点儿也不着急,他本来也没指望一上来就能把明军击垮。 李国英看着不远处的明军营地,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种种困窘局面,那时他被闯军日夜袭扰,士兵一天天变得心浮气躁,就算李国英亲自指挥断后部队都没有用。当士兵因为无休止的骚扰而身心俱疲之后,就会失去斗志,甚至会有人自暴自弃地放松警戒。当时李国英绞尽脑汁也拿不出对策,把袁宗第和刘体纯恨到了骨头里。 “当年袁贼、刘贼就是这样折腾我的。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现在李国英心里有一种类似猫捉老鼠的快意,同时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急,慢慢来,邓名会变得越来越急,很快就会赌气停下部队和我对峙,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挑战。可是我不搭理他,继续骚扰,直到他的军心崩溃。” …… “李国英他这是和我们耗上了。”今天明军没能走出几里,因为后卫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所以全军都不得不停下来掩护断后部队能够安全脱离危险。 这两天明清两军的小规模战斗变得频繁起来,导致明军出现了一些伤员。邓名下令把这些伤员装上船,一定要保证他们先走。还好,伤都不算太重,但迟早会出现连坐船都不行的重伤员,如果不抛弃伤员那全军都别想走了。 明军并没有军粮问题。虽然把大批的军粮都运走了,但明军携带的军粮吃一个月也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必要还可以从成都把粮食运回来。 “夜长梦多,不知道剑阁那里会不会有什么变数,会不会有新的清军入川,而且我们还得早日回到都府开荒呢。”邓名在缓慢前进的同时,派出大量士兵在前方侦察地形:“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要和李国英好好打一仗。” “李贼多半不会应战的,”李星汉说道:“他现在一门心思取巧。” “不错,帅胆即军胆,统帅一心取巧,将士自然情怯,现在我们需要用一些手段,让李国英肯和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邓名下令召集所有的尉官。 ----------------------- 笔者按,今天的第一更,下午两点左右争取第二更。 ------------ 第五十节 追击(中) 笔者按:今日第二更。 -------------------------- 这次会议召集的尉官超过二百人,无论是战兵部队还是辅兵部队的军官都接到参加会议的命令。邓名给予辅兵和战兵同样的尊敬,也给辅兵建立编制,安排专门的带队军官,而不是像其它军队那样任由战斗部队的人员驱使。以往邓名从来没有同时召集过两种军官,若是有什么关于辅兵的训练或是工作需要,他会召集负责军官,但那时就没有必要让战兵部队的军官列席了。 “坐。”随着邓名一声令下,二百多个军官一个个纹丝不动地坐在自己的马扎上,挺直腰杆看着前台的统帅。 最近的军事形势在座的军官都有所了解,所以邓名并没有过多强调明军的困难,只简单地说了两句,马上直奔主题:“这几天来,我听到无论是战兵还是辅兵部队,都开始出现一种声音,那就是打算把贵州的一万俘虏扔下,让他们帮助我们拖住清军几天。我认为这种想法要不得,首先,一旦放弃这些贵州百姓,我军的官兵就会认为我们对死缠烂打的清军无计可施,我和在座的诸君也都没有摆脱困境的信心;今天能够放弃贵州百姓,那么明天是不是就能放弃湖广的新兵了呢?后天,是不是就会把更不重要的辅兵放弃了呢?不,我不会开这个头!我们要让将士们相信,我们作为军官是有办法的,是不会抛弃士兵的。” 看到眼前的不少人都微微点头,邓名就继续说道:“除了军事上的问题,这也有关良心,我们就好像是一群被恶狼追赶的旅人,我们手中还有棍棒,还有气力,我们为什么要把走不动的同伴扔下,而不回身去打狼呢?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反正我宁可把狼打死,也不会扔下同伴独自逃生。” 邓名的话激起了不少军官的热情,都大声地说他们之所以参加张煌言的义勇军,就是要和清军血战到底。 “如果让清军这样阴魂不散地缠在身后,我们每次失误都可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是我们不能容忍的;与清军打一仗,把他们打垮、打跑,我认为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而且我们有力量打垮他们。这些天来,我军官兵被清军追赶,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而李国英却没有一战的勇气,他手下的士兵肯定也察觉到了这点,都在想着取巧获胜,已经失去了追击的锐气。” 在座的军官大概没有人反对和清军打一仗,就算知道身后清军实力强大,不少人也觉得与其每日提心吊胆,还不如一战决胜负——正如袁宗第所说,在刚被缠住的时候,被追击者的士气会出现上涨,但如果长期求战不得,则会开始低落。 所以大部分军官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清军肯不肯与明军一战,还有一些头脑灵活的人更感到奇怪——今天的议题听上去是如何与清军作战,这主要是战兵的工作;就算需要辅兵配合,按照邓名以往的习惯,他也会另外召集一个会议,而不是让大批辅兵部队的军官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听一些和他们无关的任务。 “再向前二十里,有几个较大的山谷,丘陵连绵,是用武之地。”邓名命令挂上一副巨大的地图,这都是他让前锋探马仔细打探来的。看到这张地图后,不少军官也都感觉这是个交战的好地点。不过追击的清军十分谨慎,李国英的标营骑兵从来不靠近明军的大队步兵;虽然总督标营的实力超过明军的骑兵很多,但为了避免被粘住,他们一直谨慎地拉开与明军的距离;至于清军的大批步兵,更是在标营后面行军,不给明军形成遭遇战的机会。 这几天明军主力的移动速度非常慢,所以邓名有充足的时间收集地理情报,听着邓名仔细地介绍地形时,不少军官都生出新的疑惑:“难道提督要在这里设伏?可提督让虎帅和袁将军的手下教过我们各种侦察手段,难道敌人不懂侦察么?” 不少军官回忆着自己接受过的侦察训练,感觉埋伏不被识破的可能性非常小。尤其是现在,清军知道明军就在眼前,更不会鲁莽地进军。 “为了引清军入榖,我打算进行一次前无古人的诈败行动,因为没有前例,所以我不仅需要在座诸君的配合,也需要全军将士的努力。” 诈败是一种很常见的战术,比如贺珍对李世勋的手段就是典型的诈败,不过这也需要对方麻痹大意,因为有经验的指挥官有很多种方法来判断敌人是真的溃逃还是佯败。最简单的就是观察旗号,如果旗帜没有被大量丢弃,那就说明对方的各级军官还有可能恢复对军队的控制,这时就要小心;其次就是观察对方是否还存在大规模的成建制部队,若是对方还能控制住很多部队,那就远没有失败。 以李国英的谨慎,这种诈败多半不会成功,而且现在清军不打算与明军交战,就是想诈败都没有机会。不过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提问,显然邓名还没有说完。 “我计划进行一场长距离的溃败,我军要溃败二十里,从这里一直溃败到预定的战场上去。”邓名指了指地图。他刚提出这个计划时,赵天霸等人都认为提督疯了,因为这样的溃败无法伪装,真要是诈败二十里,一定会变成真的全军崩溃。 但台下的军官们似乎比卫士们更有信心,他们没有像卫士们那样一听到邓名的开头就失声惊叫,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下文。 “从来没有人能够进行这样长距离的溃败,因为跑不出十里,建制就会开始混乱,士兵找不到军官,军官也找不到士兵,至于辅兵更会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想避免建制混乱就要有秩序地行军,但那样对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是溃败:“就算在二十里外竖起旗帜收拢散兵,惊慌失措的士兵也不会听从指挥,而且没有一两天根本收拢不了散兵,这之前追兵早就杀到了,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士兵就会四散奔逃。” 若是一支军队溃败了二十里,那就不会有任何指挥官会怀疑这是诈败,就算敌人的统帅一开始存着诈败的心思,此时也会完全失去对军队的控制。 “千百年来的战争中,没有哪支军队能够在敌前溃败二十里来诱敌,因为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做得到。但我们和古往今来的所有的军队不同,我们是可以做到的。第一,我军没有强拉来的壮丁,除了不多的湖广义士,无论战兵、辅兵都是投军舟山的义勇。” 大部分湖广招募的士兵已经去了成都,现在留在军中的极少。 “我们还有军衔制度,无论战兵、辅兵都配属有军官,我们可以不要旗号,由军官带领分散行军,看上去就像是溃败了一样。路上建制混乱不可避免,所以我需要军官带上每一个遇到的失散士兵,不管他是不是你的部下;而士兵如果掉队,就要和遇到的军官共同行动,服从军衔最高的军官的指挥。这是我们能够进行这场诈败的第二个理由,因为我军不是将领、家丁、亲兵、战兵和辅兵等级制的军队。” 当邓名对周开荒、李星汉他们提出这个理由后,他的卫士们认为似乎可以一试。不过尽管如此,就算有军衔制度可以帮助明军降低混乱程度,并缩短收拢部队所需的时间,但这种长距离的诈败仍然凶险无比。 “第三,以往诈败行动一般只有统帅本人、还有不多的一些心腹知道,派去诱敌的饵兵要不人数很少,要不就是被当作弃子抛弃给敌军。但这次不同,我需要在座的诸君人人参与,不仅你们要参与到这个计划中,你们手下的军士也都要参与,要在战前尽可能地熟悉地理。因为保密的关系,我不能太早通知全军,但最后每个战兵和辅兵都要了解我军的计划,明白我军要如何争取胜利。” 以往这种诈败一般都不会通知到每个小兵,但邓名认为如果士兵了解统帅的战略决心,对消除他们的惊慌情绪会很有利,也有助于在诈败过程中保持建制和维持士气。邓名宣布明军会从今天开始停止前进,从明天开始,军官分批化妆成侦察部队,带着军士前去熟悉地形,并进一步制定出更严密的诈败计划。 最后还需要清军的配合。 邓名告诉在座的军官们,接下来的几天为了掩护明军的真实意图,邓名会向清军反复挑战。 “李国英肯定不会应战。等我们做好准备后,就让水师先撤离,同时放出我弃军潜逃的风声。全军由军官带领,以小建制按照预定路线和计划,向二十里外的集结地点分散行军。李国英弃军潜逃过两次,赵良栋几天前刚逃过一次,既然他们都这么干过,那他们就多半会认为在不利的局面下,别人也会做出类似的举动。所以我认为他们会配合我们的,认为这是松山之战的重演,他们将会大军尽出,企图包抄堵截我军。” ------------ 第五十节 追击(下) 松山、朱仙镇、郏县,这些近年来的著名大战都是军事训练课中反复提及的战例,在座的明军军官大都上了半年左右的文化课,对战斗的过程相当熟悉。 “和松山之战一样,我们的水师会在夜间突然撤离,然后各队举火离开营地。事出突然,李国英的胆子还未必有洪太那么大,他多半不敢立刻追击。但他迟早会感觉出不对,等天明后发现船只和我的旗号不见了,就会明白过来。这时他的侦骑也会向他报告,说撤出营地的我军全无旗号引导,建制溃散。” 邓名认为最迟到这时,李国英就会发动全军追击。而如果明军能够在清军抵达前恢复秩序,就赢得了一个局面有利的遭遇战机会。 “现在还不能对士兵们讲,不过迟早他们都会知道我们的军事计划。在撤退中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掉队,每一个士兵都必须明白,我们的胜利、全军的生死存亡都取决于诱敌的成败,他们必须要尽可能久地保密。如果他们在被俘后主动向清军吐露了我们的军事计划,那就等于在谋杀他的同袍。” 向全军通报军事计划会有很大的好处,免得士兵真的以为邓名弃军潜逃了,以致军心溃散不可收拾。但这同样会给明军带来计划泄露的巨大风险。 两害相权取其轻,邓名还是决定在战前向士兵们通报真实意图,现在他说的话也是对在座军官们的警告:“在座的诸君,我知道你们都有朋友,都有绝对信得过的属下,但在我下令通报全军前,任何人都不能泄露计划,任何泄露都会增大我军失败的危险,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就是在谋杀我军的全体将士。” 把全部计划通报完毕,邓名给军官们一些时间思考,然后开始让他们提问题。一个又一个具体的问题被提出来,若是邓名已经考虑过的,就拿出答案与大家分享;若是邓名还没有想好的,就让全体一起讨论。 有人提出一个新的问题:“贵州的俘虏怎么办?” 没有人相信贵州的俘虏能够像舟山的义勇兵一样保守秘密。 “这就是我说暂时不能泄露计划的原因。”邓名答道。 但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部下们满意,迟早俘虏们都会知道。 “是的,当我军开始撤退的时候,这些贵州的百姓肯定会听到一些风声,就算士兵人人守口如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们也能看出一些异常。要是他们向清军报告,必然会引起李国英的警惕。”邓名对这种疑虑并不是没有预料,实际上他的卫士已经提出过这个问题:“俗话说,死人的嘴是最严的,如果我把这些贵州百姓都坑了,就不担心他们泄密了。” 有些浙江军官心里已经在转这个念头,但被邓名点破后,这些人就没有出声接话。 “幸好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就是让水师把这一万贵州百姓都运走,我们的水师虽然运不走全部的军队,但是一万人还是挤得下的。”邓名对在座的军官们说道:“与其说这些贵州人是俘虏,我更愿意把他们视为被清军劫持的百姓,而我们至少现在还是军人,有时候,军人需要为百姓断后,需要留下和同袍同生共死,这样,当他退伍后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俸禄。” “如果这样办的话,”又有一个军官说道:“若是李国英发现贵州百姓居然都没有逃回去向他投降,不会感到奇怪吗?在正常的情况下,我们肯定不会把贵州的百姓用船送走吧。” “如果他能平心静气地想上一天,就像他在重庆时那样时间充裕,他或许会起疑,不过我觉得他这次应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来想;而且就算起疑,难道他会为了根本不重视的贵州百姓,就不追杀我们的溃军吗?他废了这么大气力,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么?” 制定了分批去熟悉道路地形的时间表后,邓名宣布散会。 回到自己的中军帐后,他立刻提笔给李国英写挑战书。袁宗第曾经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李国英和其他人被追赶时的窘况,在袁宗第看来,徒劳无益地尝试向敌军挑战,就是崩溃的先兆。 …… 发现明军停下脚步后,李国英立刻命令清军止步,与明军相隔数里对峙。 “贼人已经开始失控了。”自认为经验丰富的李国英做出了判断:“呵呵,这个邓名还真是年轻啊,我还以为他能多坚持些日子呢,竟然这么早就无法继续行军了。 以前每当李国英感到士兵开始焦躁不安时,就会不情愿地停下脚步,原地扎营以安抚士气。不过这种工作非常辛苦,而且恢复行军后士气仍然会迅速低落 当听说明军那边送来挑战书后,李国英先是一惊,接着就心花怒放,如果不是要在部下面前维持川陕总督的威严,李国英差点就笑出声来。 尽管如此,当明军的使者把挑战书递上来时,李国英的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把战书读了两遍后,李国英春风满面地抬起头,看着下面正等待答复的使者。 “不知李总督如何答复邓提督。”见李国英抬起头,明军使者急不可待地问道。 “唔,本官这两天身体不适,等本官痊愈后,自当统兵出营,与邓提督堂堂一阵。”李国英拉着长调说完后,就命令左右把明军的使者送出去。 第二天邓名又派使者送来战书,李国英听说后微微一惊:“他这么心急吗?” 李国英重复了一遍昨天的借口,又把使者和战书一起送出营外。结果邓名显得更沉不住气了,下午就派了一队人马来营外骂阵。 开始明军骂得还比较含蓄,暗示李国英不敢应战,然后就明确指出李国英是个胆小鬼,最后就污言秽语一起上了。听到明军越骂越难听,李国英就下令敲锣打鼓,把明军的声音盖过去,同时让侦骑兵加紧监视明军的动静。 明军在营门外辱骂总督大人,但被辱骂的人和他的两万五千多手下却非常高兴。虽然不知道明军营中的具体情况,但明军表现得越心急,就说明了他们的情况越糟糕,经过军官、士兵的口口相传,很快全体清军都明白了这个道理。 于是清军纷纷竖起耳朵,竭力从锣鼓声中寻找着敌人的谩骂声。 “听,他们还在骂总督大人。”一个士兵满脸喜色地说道:“他们已经骂了整整一天了。” “是啊,哈哈,他们骂得真是难听啊。”另外几个清军士兵也拍着大腿笑道。营外明军对川陕总督骂得越是不堪入耳,川陕总督的手下越是爱听,一个个都发自内心地欢喜:“看来我们很快就能领赏,然后回重庆去喽。” 士气高涨让李国英也很兴奋,在他看来邓名简直就是在帮他。等到下一天明军又派使者来送战书时,李国英童心忽起,下令不放使者进营,同时让各营都打造一丈高的木牌,上面大书“免战”二字,每个营地门口都摆上一个。 看到评书里的东西都出现在军中,清军士兵更是人人大笑不已,他们嘻嘻哈哈地把免战牌挂上营门。被激怒的明军于是又出动大批士兵来清军营地前谩骂,守卫在营墙上的清军士兵都用嘲讽的目光看着这些骂阵的明军。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是头脑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邓名战败在即,清军只要坚壁不战,就可以坐看明军自败。 再过一日,邓名派来的人除了战书,又送来一份礼物,见清军不放他们进营,就把东西放在营门前自行离去。 守卫营门的士兵把礼物送来中军帐中,李国英和众将开封检视,发现其中竟然是一套女人的衣裙。 “哈哈,哈哈。”虽然是在众人之前,但李国英再也忍耐不住,仰天大笑不已:“邓名小儿,当真无用,竟然这么几天就军心丧尽了。” 李国英当初在重庆扮演空城计时的诸葛亮,现在又扮演五丈原的司马懿,邓名这么凑趣,世上还有比这更体贴的对手、更愉快的享受么?李国英看了箱中的衣裙两眼,风趣地对众人说道:“可惜老夫乃是朝廷命官,一举一动关乎朝廷体统,不然老夫真想笑纳了邓名的礼物,让三军将士看看老夫的心胸气量。” 周围谀声如涌,李国英下令把这套衣服挑上旗杆,传示各营。 这几天来,探子报告明军军营有进有出,但没有大队人马离开过。李国英知道明军主力还没有彻底崩溃,不过看到邓名送来的裙子后,他更加深信这一天近在眼前。 “启禀大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熟睡中的川陕总督突然被卫兵叫醒:“贼人大营出现乱像。” “什么乱像?”李国英闻言一跃而起,转眼间就睡意全无。 还没走到营墙上,李国英就听到一阵阵杂乱的喧哗。登上了望台后,看到营墙上的卫兵正冲着明军营地的防线指指点点,举目所及,到处是火把发出的点点亮光。 这些亮光数也数不清,好像有一两万之多。从军多年的李国英一瞥之下,就看出其中全无章法,成千上万的敌人零零散散,多则十余人、少则数人,争先恐后地向西方离去。 ------------ 第五十一节 诈败 眼前明军溃散的情况让李国英有些出乎意料。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明军没有排开掩护部队,也不是有秩序地梯次行军,而是一群一伙地向西方的山区涌去。 “邓名这是要干什么?眼看就要天亮了,他就算想行军难道不能再等一个时辰么?”李国英想到,就是举着火把行军,部队也很容易发生混乱,如果没有绝对的必要,自己是不会选择夜间行军的。 川陕总督正在大惑不解的时候,突然营门的士兵报告有一个外面的哨探要求回营。这些探子都是李国英部署在明军营地附近的,以防明军大举出动来劫营,在正常情况下他们会一直等到天明后才返回营地,这也是为了安全——以免明军冒充混入。尤其对手是邓名这种敌人时,李国英更是丝毫不敢大意,洪承畴、胡全才、郎廷佐,已经有太多血淋淋的前例了。 李国英环顾了一下营内,清军官兵大都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明军不可能发起偷袭,就下令道:“放他们进来。” 营门的士兵弯弓搭箭,指着营门外的黑暗地区,营门后的士兵也刀剑出鞘,在打开营门的时候全神戒备。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来人身后没有跟着明军的敢死队。在放进己方的夜探后,士兵马上把沉重的营门再次关上,当结实的门闩落下后,墙上和门后的清军士兵才解除战斗戒备。 探子迅速被带到李国英面前,不等探子行礼完毕,川陕总督就急匆匆地挥手让来人站起:“贼人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一个潜伏在明军营地附近的探子,大约在半个时辰前他听到从一座敌营中传出阵阵呼喊声,都在说邓名弃军了。很快这喊声就传遍了所有明军的营地,接着就有大批的明军士兵举火离开。 “邓贼弃军了?”李国英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臂也忍不住微微发抖。 “正是,标下还听到有贼人头目在传令。”这个探子告诉李国英,他听到还有人在喊,说邓名传令全军去东面集中,准备全速离开。 “哦?“李国英立刻问道:“出营的贼人可否携带旗帜,是否有掌旗引领?” “没有,标下没有见到任何旗帜。”探子毫不犹豫地答道。 “嗯。”李国英立刻断定这绝不可能是邓名有意下达的命令,绝对没有这种集结部队的办法,这多半是有些将领在为自己带着亲卫弃营而去找借口。 “难道真是邓名弃军了?”李国英又看了明军营地那边一眼,大批的火把正在远去,依旧是一副杂乱无章的模样。 这时又有几个探子在营门前要求入内,李国英虽然急于询问更多的情况,但依旧丝毫不敢大意,守卫营门的清军士兵也和第一次放人入营一样,全神贯注地加以提防。 这几个人果然如李国英希望的那样带回了更多的消息,一个靠近江边潜伏的探子报告,昨天落日后,就不断有人偷偷登船,而且还不举火,整整折腾了一夜。这个探子无法潜入明军严密戒备的停泊地,但他确信有不计其数的人从水路离开了明军的营地。 因为这些船只没有开向下游清军营地的方向,所以探子也没有发出战斗警报,而是继续潜伏观察。直到明军营中大乱,这个探子知道出现大变故,所以才偷偷返回。另外一个靠近长江的探子也证实了第一个人的说法,他同样听到江面上有大量船只驶过的声音。 还有人说他听到有明军在辟谣,说邓名还在,不过这声音被更多的呼喊声所压倒。总之明军营地里喊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援军到了西边三十里外,要大家赶去会合。 “这都是无稽之谈。”李国英越听越是明白,看来邓名确实是逃走了,所以明军才会出现这种大乱:“邓名啊邓名,本官真是太高看你了,你居然才坚持了这么几天就逃走了。” 与李国英同营驻扎的几个清军将领此时已经忍耐不住,纷纷向李国英请战。但川陕总督稍微思索了一下,依旧摇头:“天黑追击,我们的军队很容易就跑散了。” 抬头看了一眼将要泛白的天边,李国英下令生火做饭:“先让士兵们吃一顿饱饭,等天亮后再追不迟。” 在李国英下令做饭的时候,其它几个营地的将领纷纷向李国英的大营派来使者。使者也不要求进营,只是一个劲地向营墙上叫喊,原来那些将领们也从哨探口中得知明军炸营的消息,就派人来向李国英报告,同时要求川陕总督下令全军出动,追击逃敌。 李国英让这些使者回去告诉各营将佐,让他们稍安毋躁,等到天明后再出发:“反正从这里到叙州的一路上都没有贼人的据点,这些贼人根本无路可逃。” 虽然李国英说得不错,但追击这种溃兵实在是白来的功劳,见天已经蒙蒙亮,张勇等人就把军队拉出营外,只等李国英一声令下就要出发。其它营地的将领见状也纷纷仿效,就是李国英身边的将领也按奈不住,纷纷要求出营列队,天一亮就立刻出发。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李国英发现江边确实空荡荡的,昨夜还在那里的明军船只已经尽数消失不见,邓名果然逃了。李国英估计邓名把最精锐的部队先带走了,剩下的明军战斗力不足为惧。 之前明军还抓走了一万多贵州辅兵,既然邓名逃走了,那么这些贵州兵应该大都趁机逃脱了,李国英一直想找几个人来问问,了解一下邓名的虚实。但等了这么久,一个逃归清军营地的贵州兵也没有,这不禁让李国英有些奇怪,难道明军把他们都坑了? 除了坑掉的可能以外,还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都被关在明军原先的中军营内。李国英已经发现还有一股明军没有离开营地,他派去侦察的探子回来报告说,原先明军中军营上空的邓名将旗已经消失不见,现在打着的是一个写着“任”字的大旗。据探子报告,营墙上的明军甲士看上去还有上千,正严阵以待,等着清军不可避免的攻击。 “定是任堂无疑。听说他是浙江人,张煌言的幕僚,后来跟着邓名来的四川。”马上就有幕僚向李国英报告他们所知的情报:“不过听说他已经是邓名的心腹啊,怎么没有跟着一起走?” “多半是不愿意舍弃这些浙江的同乡吧。”李国英闻言不禁起了惜才之心:“不管是邓名不带他走,还是他不愿意跟着一起走,他对邓名都不会再有任何效忠的念头了。派人去劝降他,告诉这个任堂,只要他向本总督投降,我保他和他的手下富贵平安。” 但任堂拒绝了李国英的劝降,站在营墙上对着使者大喊,说他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 “真是不识时务。”没想到自己的善意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李国英心中大怒,就想下令兵马攻打任堂的据守营地。但这个命令还没说出口,李国英心念一转:“没有必要为了这点穷寇折损兵马,先去追击那些逃走的。至于这个任堂,围他两天说不定就肯投降了。” 周围将领和李国英想的差不多,任堂和他的手下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要予以监视就可以了。到处都是随手就能抓到的俘虏,谁也不想在同僚轻松取得功劳的时候去啃明军大营这块硬骨头。 天亮后,李国英向探子又进行了一次确认,得知向西逃去的明军确实没有打着任何旗号,就下令全军开始追击。这种几乎白捡一般的功劳,李国英当然也不会忘了自己的标营,让他们一起出动,嘱咐务必要把逃敌尽数消灭。 在标营和大部分将领都争先恐后地向西追去后,只有赵良栋一直按兵不动。得知邓名弃军逃走后,赵良栋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和难过:“看来邓名明显地实力不济,而且也控制不住这些新招的手下,可是那天张勇、王进宝他们就是不肯和我一起进攻他,被他的名气吓住了。后来李总督也是一样。要是早听我的,又怎么会被他这么轻易逃走?” 对赵良栋不参与追击,他的部下都有些不解。 赵良栋冷笑了一声:“邓名把精兵强将都带走了,这名为追击,实为抢功,我没兴趣参加。”顿了一顿后,赵良栋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满山遍野地抓俘虏,追一天下来他们也会累得够呛,等抓得差不多了,总督势必会让水师去追击邓名。邓名船重速度必然慢,会有一批船只被我军追上,船上的贼人只能逃到岸上。到时候其他人早已累得半死,只有我们一营可以动用,那么扫荡上岸贼人的事情只能交给我们来干吧?你们说,我们从这么多人手里能分到多少功劳?到底是追歼辅兵的功劳大,还是捕获邓名直属战将、精兵的功劳大?说不定我们还能抓到邓名的一两个心腹党羽呢。” …… 邓名带着卫士策马立于山谷的入口处,让每一个走过谷口的士兵都能看到自己。 士兵们从邓名面前通过时,纷纷举起武器向他致意。从这些士兵脸上的喜色中可以看出,他们对邓名虽然非常信任,但对他是否真的会在这里等待大军还是存在一丝疑虑的。在最后这丝疑虑被打消后,士兵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就好像不是大战在即,而是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 那些背着盔甲的辅兵,不少人赶到时已经气喘吁吁,他们在看到邓名后纷纷快步跑起来,从邓名马前跑过,急匆匆地把装备送到山谷中。已经等待在那里的辅兵军官会从他们背上解下装备,交给早就急不可耐的战兵。 根据邓名的计划,任堂带领两千甲兵和没有搬运任务的辅兵继续坚守营寨,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粘住离开营地的清军,迫使他们不得不与明军交战;剩下的六千甲兵分成四队交给赵天霸、周开荒、李星汉和穆谭统帅,邓名带着剩下的十五名卫士和三堵墙的二百名骑兵。 明军会呈扇面狀向西面、西南和南面后退。把军队分散开,除去为了迷惑清军外,也是为了能够充分利用道路,迅速后退重整。最后明军会在几个丘陵围绕的谷地中完成集结,通过山谷掩盖军容,然后向追兵发起攻击。击败敌军后反卷追杀二十里,任堂伺机截住清军的主力。战斗结束后,大军正好回营地休息吃饭。 熟悉了这么多天地理,每个尉官和他手下的军士都在这条路上走过三遍以上,邓名本认为全军能用一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完成行军,重整后还能休息上一个时辰,然后与匆匆追来的清军交战。不过从离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了,仍然有大批士兵没有抵达,迷路的人、与长官失散的人,数目之多远远超乎想象,更有大量的道路拥堵现象。 “幸好清军没有马上追击,否则我们就只能匆匆应战了。”战前邓名也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军队还没有走远,后队就被清军追上无法脱离,如果那样的话,邓名就会下令明军反身应战,彻底打一场混战。本来邓名认为清军只要不能迅速做出反应,自己的后退决战方案就能成功,但现在看起来需要的时间远比预先估计的要长。 “比我想象得要慢得多。”邓名轻声对身边的卫士说道。 “这几天要不是我们用骂阵来骄敌,说不定李国英还能晚追出来会儿。”邓名猜测着清军那边的行动。本来邓名唯恐李国英不追或是全力围攻任堂,这样就算明军回师,也未必能迫使清军用主力会战。但现在看到部队迟迟不能完成集结,又开始担忧后面官兵的安危。 听到邓名的话,不少卫士都脸上浮起微笑。周开荒问道:“提督,除了演义故事,大概没有人能够骂战成功的吧?” 在这种紧张的时候,邓名和卫士一般都会聊天来减轻压力,士兵们看到统帅谈笑风生,也会获得更多的信心。 “就我所知,只有一次。汉高祖高皇帝的成皋之战,项羽命令大司马曹咎统帅楚军镇守,三令五申不许出战。汉高祖派人在城下骂阵十天,曹咎沉不住气了,空城而出追击高祖。在楚军徒步渡汜水的时候,刚渡过一半,突然遭到汉高祖的攻击,结果全歼楚军。” 不光是邓名的卫士,三堵墙的军官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大敌当前的紧张情绪都散去不少。当即就有不少人或是连声替项羽哀叹,或是讥笑曹咎的愚蠢。 负责统领一军的穆谭此时也在邓名身边,他笑了几声后,突然脸上露出些迷惑之色:“嗯,曹咎因为被人骂了,就空城而出,还让楚军徒步渡汜水?” 听穆谭这么一说,其他几个脑筋较快的卫士和三堵墙的军官也感觉好像有些不对。 “是啊,我小时候看书的时候,也觉得曹咎实在是太蠢了,不过后来再想想,就感觉有些不对。”邓名点点头,拉长音调说:“楚军人人奋勇,徒步越过汜水追击汉军,难道汉军骂的不止是曹咎一个人,而是把每个楚军官兵都骂急眼了?这听上去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楚军自认为胜券在握,在追击逃窜的溃敌。”穆谭立刻大声说出了后半句。 “是,我也有这种感觉。如果曹咎只是因为被骂,为了杀几个骂阵的汉军士兵,就下令全军一个不留地出城追杀,而且渡河时气得顾不得寻找船只了,那曹咎就是千年以来最大的蠢货,项王丝毫没有察觉,还把他提拔为大司马,把半数楚国兵马交在此人手中。”邓名环顾了周围的军官们一眼,看到他们脸上都露出思索的神情。 “或者是另外一种情况,”片刻后穆谭认为已经整理好了思路:“这千古仅有的一例骂阵成功,其实也不是靠骂阵赢得的。汉太祖的骂阵和我们一样都是惑敌耳目,让曹咎深信汉军有他可以抓住的弱点;正因为对取胜没有丝毫怀疑,曹咎才会放弃坚城雄关,全军出动攻击汉军。曹咎眼前看到的正如他所料,汉军好像是被楚军击败了,溃不成军地逃过汜水。曹咎这时断定汉军已经溃散,急于取得战果,而且也许能抓住汉高祖本人,所以他才会不假思索地下令徒步涉汜水。” “不仅曹咎一个人,整个楚军都深信必胜,不然就是下令徒涉也未必会执行。”边上有军官补充道。 “正是。”穆谭点点头,说道:“楚军争先恐后地过河追击汉军,可能他们的建制因为追击而完全混乱,官兵分离;但在他们渡过汜水时,对面本来明明是待宰鸡鸭一般的汉军,突然就聚集起来了,迎头痛击一团散沙的楚军。就在片刻前,楚军从统帅到小兵,还以为必胜无疑,形势突然一转,将领、军官、士兵,每个人都会突然明白过来,十万大军同时在心中大叫一声‘中计’!虽然是追随项王东征西讨的精兵,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军心瓦解,再也不堪一击。” “是的,我对成皋之战的推测也和你类似,只可惜史家对战阵的记载从来都是惜墨如金,所以我们不知道汉高祖具体是怎么赢的。”邓名点点头。 “不过……”吴越望一边思索,一边摇头:“汉高祖要指挥大军从成皋关前假装溃退到河边,然后再仓皇渡河,过河后还要把握好尺度,既不能让曹咎看出破绽,还要让楚军不甘心就此退兵。反击楚军的时候也要恰到好处,既要放楚军过河,还不能等他们稳住阵脚。这一切还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楚国大司马的眼前去做,这个难度实在太大了,比我们今天的诈败还要难上十倍啊,可我们……”吴越望看看身后的山谷,密密麻麻的士兵还在乱哄哄地整队,时间比预计的已经多了一个时辰,可恢复建制的工作大概只完成了三分之二。虽然吴越望没接着说下去,但他的言外之意大家都能听得出来。 “汉高祖能率领十万兵,如臂使指,比我这个后生小辈强得何止十倍?我可是连两万人都指挥不过来。”邓名笑道:“我们也可以相信原来那种说法,那就是曹咎对军事一窍不通,偏偏还胆大包天,项王更不长眼地把此人提拔到仅次于自己的统帅高位。这样就简单了,我们也不用头疼了。” “简单倒是简单了,但更不可信。”卫士和三堵墙的官兵们一起摇头,不少人皱眉苦思,显然正在心中推测成皋之战的细节。 “也就是说,提督的这次诈败并不是史无前例的?”穆谭突然又想起一事。 “不对,只要我赢了,就是史无前例的。”邓名断然驳斥道:“太史公说,成皋之战汉高祖只是交了好运而已,曹咎是自己笨死的,所以我当然是第一人。” 穆谭感觉邓名这明摆着是歪理,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愣了片刻后,穆谭突然又叫起来:“史家惜墨如金,说不定青史之上,对我们今日大捷的记录就是:提督使人骂阵五日,国英不胜其怒,空营出战,提督尽歼其军。”制造完伪史后,穆谭哈哈笑道:“这样也好,千秋之后,曹大司马总算也有个伴了。” “哈哈,哈哈。”邓名仰天笑道:“但愿我们别遭到这样的厄运。” 众人无不欢笑,个个踌躇满志,内心已经把胜利视为当然之物。 “报!”一个探马疾驰而来,在邓名前面勒定战马。 通向这个山谷的路有很多条,这个探马报告李国英的标营已经杀近,从左侧的一条道路追来,不但击溃了那条路上走得最慢的明军,更包抄到另外一路明军的前方,阻断了他们赶来与邓名会合的途径。 “来得好快。”吴越望轻声说道。 而武保平则在边上纠正道:“是我们走得太慢了。” 负责两翼两军的是赵天霸和李星汉,他们的聚集地点并不是在这个山谷。直到现在为止,邓名还没有见到他们的使者,说明他们的集结工作也没有完成。集结点在这个山谷里的是穆谭和周开荒,根据计划应该拥有三千甲士,现在大概已经有两千多人披上盔甲了。 邓名当机立断,命令周开荒先把一部分手下划拨给穆谭统领,由后者带着一千五百甲兵跟着自己迎击追兵。而周开荒加紧收拢部队,整理后续的部队,尽快来增援自己。 同时邓名又派人去给赵天霸和李星汉传令,让他们根据情况便宜行事——他们分别负责收拢向西和向南后退的明军,他们两个人的身后肯定也跟着清军追兵。现在明军和清军都分散开,邓名无法指挥全军,也无意指挥全军。 在邓名刚刚发布完命令后,又一个探马赶到,称李国英的标营骑兵已经开始向被他们截住的那条道上的明军发起进攻,见无法摆脱追兵后,那些明军也停下脚步开始抵抗。 “李国英已经被我们骂出来了,现在是我们尽歼其军的时候了。”邓名笑着拔出马剑,把它笔直向上举起:“诸君,随我杀贼!” “杀贼!” “杀贼!” 十五名卫士和三堵墙的骑兵也都一起高举起武器,齐声大喝发出响应声。 “出发!”邓名一马当先,向山谷外冲去。在他的身后,一个明军骑兵把刚刚绑上旗杆的三堵墙军旗高高举起,今天这就将是邓名的将旗。 这队骑兵冲出山谷的时候,山谷里密密麻麻的明军步兵也正行动起来。穆谭从周开荒的手中接过部分部队的指挥权,随着穆谭的旗帜被高高举起后,一千五百名明军战兵迈开脚步,跟着这面旗帜向来路开回去。 “给鞑子点颜色看看!”不少明军的辅兵坐在地上,看到战兵同袍穿着他们辛苦背来的盔甲,意气昂扬地向山谷外走去时,都不顾身上的疲惫,纷纷向穆谭的军队挥舞拳头:“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 率先冲出山谷的邓名行不多远,就听到前方传来喊杀声,他猜测这就是探马刚才报告的情况,李国英的标营和被截住的明军士兵正在交战。 “卑职去探察一下虚实……”身侧一个三堵墙的军官向邓名抱拳请示道。 “不必探察了。”邓名口中轻声说道:“斯巴达人只问敌人在哪里,不问敌人有多少。” 邓名用力一夹马腹,让坐骑疾驰而去。无论是邓名的卫士,还是附近三堵墙的骑兵官兵,都没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人,不过邓名的意思他们无不明了,众人呐喊着紧随其后。 越过丘陵的最高点,整个战场顿时呈现在眼前。邓名的坐骑毫不停留,向着鏖战处奔去。 ------------ 第五十二节 反击 作为总督标营的军官,孙把总对于抓几个明军的小兵没有太大的兴趣。平时总督的标营不需要考虑辅兵的问题,总督的大营中随时都有充足的人手,在任何情况下标营的粮草都有保证,马匹也能得到最好的照料——除非与太君同行。比如从保宁抽调那一百个满洲大兵到重庆后,李国英就把标营中的好马调拨给满洲八旗兵使用。 在山区马匹死得多,如果满洲大兵跟着一起追击明军的话,那么孙把总或许还需要担心总督会把标营的马匹拿去供应那些八旗兵。但川陕总督不让满洲大兵参与冒险行动,所以那一百个八旗兵现在尽数留在重庆城里。 一路上孙把总带领的标营骑兵已经杀死了十几个明军,还有一些明军逃上道路左右的丘陵,孙把总并没有浪费马力去追击那些四散逃走的敌军,因为他认为沿着道路前进,自然会遇到更多的功劳。 “这些贼人逃得好快!”天明后,孙把总是第一批出发追击的标营军官,出营后就跑在头一个,标营的大多数同伴都被他远远抛在后面。但明军撤退的速度远超孙把总的想象。根据孙把总以往的经验,溃逃的敌军固然有很多逃得飞快的,但大多数人却会行动迟缓被追兵迅速追上,因为败兵不认识路,因为他们心中彷徨不知道到底该往何方去,而且他们失去指挥,无法有秩序地利用道路。 如果一万个敌人败逃,那么最前面的几百人可能飞也似地逃走,再也追赶不及。还有两、三千人逃得速度也不太慢,需要花点气力去追杀;但超过半数的人会在后面拥挤成一团,被停下来观望、休息、甚至走回头路的同伴堵住。尤其是夜晚炸营,就算早逃几个小时,其实也走不了多远,很多人都是在原地打转。 但今天的明军和孙把总以往遇到的完全不同,从李国英的大营追出后,一路上空荡荡地看不到任何人影。孙把总疑惑道:“不是说这帮人都是浙江人吗?以前我和那些在本乡本土的贼人作战,也没见过他们逃得这么干净啊!”孙把总追出了十五里地,才总算看到了明军的影子。 放弃了那些逃上山的零星功劳后,孙把总继续穷追不舍。这个时候他有一个感觉,如果这帮浙江人能保持这种逃窜速度的话,那么后面的披甲步兵到底能不能追上他们真是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总算望到了一队看上去有一二百人的明军。若是放在以前,孙把总或许不会管他们,只要把他们驱散,迫使他们逃亡到道边就可以了。清军控制了道路,这些逃到道边的敌兵就再也无法远远脱离战场,肯定会被跟上来的清军步兵消灭。 不过今天到目前为止的功绩实在是太可怜,孙把总和手下的五十名骑兵一共才取得了四颗首级,他们可是川陕总督的标营,回营的时候每个人马鞍下不挂上一颗人头,那让李总督的脸往哪里搁? 虽然估计更多的逃敌就在前方不远处,但孙把总还是决定停下来,先歼灭这支遇到的明军再说。跟在孙把总身后还有几个标营的把总,见到这队明军后他们也纷纷围拢上来,大概他们和孙把总想得差不多。一路上标营始终撵不上明军的大批溃兵,让这些出来进行追猎游戏的标营卫士都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好不容易见到猎物,虽然显得不起眼但总比没有强——至少回营的时候,每个军官得有个人头的战功吧? “贼人还敢反抗!”被截住的明军虽然显得十分惊慌,但孙把总吃惊地发现他们竟然没有跪地求饶。今天见到的逃敌是非常特殊的品种,他以前从没有见过:“你们都是胆小得弃营而去的逃兵啊,怎么还敢顽抗?”。 更让标营卫士惊讶的是,这些逃敌不但能鼓起勇气抵抗,而且还能自发地恢复士气结成圆阵。敌阵有几个人开始发号施令,而其他逃兵都心甘情愿地听从,接着还有人从背上解下背着的盔甲,从圆阵的后排递到前排。 “居然,居然还有背着盔甲逃跑的贼人!”根据以往对付逃兵的经验,孙把总并没有立刻对敌人发动进攻,而是带着属下在敌阵外边厉声威吓,等对方失去斗志跪地求饶后再把他们杀光。因此当看到有几个敌兵迅速穿上了盔甲后,孙把总的惊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这些盔甲明显是阵中的人携带着的,在这个关头他们没有自己往身上套,却是交给了阵前的人——穿着盔甲逃跑虽然少见但也可以理解,有些身强力壮的敌兵觉得穿着盔甲万一被敌人追上还有一搏之力,但辅兵背着给别人用的装备溃逃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呢?孙把总完全想不明白。 见到明军不肯投降,标营的骑兵就开始进攻。数百个骑兵攻打不到二百个明军步兵,他们并不认为这会是一件难事。确实也不是,这些明军大多没有盔甲,前排不多的战兵虽然奋力抵抗,但对清兵的骑兵无法构成什么威胁,不停地有人负伤倒下。但每次有人倒下时,阵中就会迅速伸出手把伤员拖进去,也会走出新的明军补上战线。 “这真是溃兵吗?”孙把总看着眼前的战局,心中生出更大的疑惑。不多的明军甲兵正在迅速被消耗,现在没有盔甲的敌兵也从地上拾起武器走到前排抵抗,但他们会被更快地杀伤。几个标营卫士见状随即从马上跳下,稳稳地站在地上,准备用弓箭攻击明军阵线上的无甲士兵。 正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马蹄奔腾和喊杀声。 “又是哪个家伙赶到了?”孙把总漫不经心地琢磨着。 他看到几个下马的标营卫士已经找好了攻击位置,很快就会开始用弓箭攻击扔在抵抗的敌人。觉得战局不会有什么悬念了,孙把总这才不慌不忙地回头向后看去,想看看是哪个标营军官带队赶到了,同时还想喊一句:“你们来晚了,这些功劳是我们几个的。” 但孙把总回过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数以百计披着红斗篷的骑兵正从背后丘陵的高处冲下,为首的敌骑兵高举着长长的马剑,已经距离他不到一箭之地。队伍中好像还打着一面罕见的旗子,上面的图案也是奇形怪状。 “麻将牌?”看到敌人的旗帜时,孙把总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但随即就更不明白了:“是贼人的骑兵吗?他们不是溃逃了么,怎么会有骑兵,为什么会回头增援?” …… 邓名向着敌军冲去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个清军军官模样的骑兵驻马停在战线的后排,背冲着自己悠闲地观察着战局,连配剑也插在剑鞘中。邓名紧盯着这个目标,全速向他冲过去。 目标越来越近,那个敌人军官也开始缓缓地转身回头,就在这时,邓名突然瞥到对方马鞍上的一物,那是一颗扔在滴血的人头。 看到这颗人头时,邓名心中猛地一痛,虽然他早就知道会有部下战死,也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但当真的看到牺牲时,还是感到一种剧烈的窒息感:“因为我的策略,这些勇士可能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白白地被杀死了。” 敌人已经转过身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仍在急速缩短,这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三角眼中满是凶光。 邓名轻轻调解着腰臂,估算着距离,准备挥出手中的马剑。此时对方本来全是凶狠之色的双目中出现了一些茫然,没错,是疑惑不解之色。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只有几个马身而已,邓名看到一股光芒从对方的眼中绽开。 “啊——”那个敌人大叫着,同时猛地伸手去腰间拔剑。 “斩!”邓名大喝一声,把早就蓄势待发的马剑用力地向对方头上挥去,雪白的刀光在空中刷出一个扇面。 对方本能地缩身闪避,刚刚触及剑柄的右臂也全力上抬,徒劳地想挡住呼啸而来的剑光,同时又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声:“啊——” 胯下的坐骑四足腾空,从这个敌将的马边一跃而过,剑光撞上那个敌人的手臂,把他手腕一削两断,接着又击在对方的脸颊上。邓名感到剑柄上猛地传来巨大的阻力时,熟练地一带,借着马力一拖。敌人的半张脸就飞上了半空,临终的绝望嚎叫声也嘎然而止。 “对不起。”两马交错时,邓名最后盯着那个被悬在马鞍上的人头看了一眼,默念了一声。 削飞了敌人的首级后,马剑因为双臂的持续用力,又一次笔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前方是一群群敌军的骑兵,邓名全神贯注地盯着正前方的那个人,对方也死死地盯着邓名的双眼。一呼吸间,邓名就到了这个敌兵眼前,近得已经能够看清对方脸颊上的痦子。 对方把手中的马刀向急速奔来的邓名头上斩下,邓名头一低,避过了这一刀,双臂牢牢握着剑柄,轻轻地一扭腰,剑刃上撩,从对方的腋下带过。随着手上一紧一松,敌兵紧握着武器的手臂就和身体分开。 再向前冲,第三个遇到的敌兵正在给坐骑提速,将将避开了邓名斩向他腹部的一剑,但还是被马剑砍中了大腿。两马交错而过时的巨大力量从剑身上传过来,顿时膝盖以上筋断骨折,这个清兵大叫一声,一个侧翻从马背上摔下去,一只脚还套在马镫里,受惊的坐骑拖着他划过地面,往战场远处跑去。 再遇到的敌兵已经完成了加速,邓名没能掌握好距离,让对方利用马速避过了自己的攻击。 前面虽然没有更多的敌人,但邓名还是继续向前冲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回头确认没有敌人围追后才勒定战马。 三堵墙的旗手紧紧跟在邓名背后,见到邓名勒定战马后他也一个急转身,稳稳地停在邓名背后。冲过来的明军骑兵一个接着一个,飞快地在邓名背后重新排成队列。 估算了一下和敌人的距离后,邓名就要再次跃马扬刀,加速向敌军冲去。 目前的骑兵对战战术还是经典的游骑互冲,敌我骑兵队形之间都有很大的空隙,这时战马的马速是非常关键的,常常能决定骑士的生死。对于高速冲来的敌骑,如果停在原地静止不动那就是最好的靶子,既没有闪避能力还高人一头,比站在地面上的步兵还容易被击中;如果速度不够快,那也很容易被击中,在马匹高速移动的情况下,轻轻的一带就能让人身首分离。而速度越高,不但在击中目标时能给对方造成更大的伤害,也能最大程度地降低被敌人击中的概率。 在明军的对面,标营卫士扔下了明军的步兵,以最快的速度集中起来准备迎战。 指挥这批标营卫士的一个千总此时心中的震惊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今天追击的这些溃敌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不但掉队的步兵会自发结成圆阵顽强抵抗,还会有成建制的骑兵掉头来增援被围攻的步兵——更让千总惊骇的是,刚才这二百多个明军的一个冲锋,就把包围圈西面的上百个标营卫士尽数斩落马下——这么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邓名弃军潜逃的时候怎么会不带走这样的精锐部队?他们又为何不赶紧逃走而要返回? 无数个问题纷至沓来,千总把剩下的二百七、八十个标营卫士集中在一起,这时他看到对面的明军已经列好队形,眼看就要发起冲锋。 千总把指挥剑高举过顶,就要用力挥下,带领全军加速——在遭遇前把马速提升到最高,就能取得最好的战果,这都是骑兵军官所熟知的。 “提督!” “是提督来救我们了!” 在标营骑兵撤开包围圈之后,那二百多名明军步兵立刻发现了邓名的旗号,纷纷兴奋地大喊起来。 喊声让标营的千总更是惊疑,他很清楚现在整个四川能够被明军称呼为“提督”的只有一个人而已,其实不仅四川,就是湖北、福建、浙江的明军,也只会用这个称呼来指邓名。 不过标营的军官们没有时间多想,对面的明军已经发起冲锋,千总的宝剑一挥,清军的骑兵也提速冲出,一时间,杀喊声响彻原野。 这次冲锋邓名并没有取得刚才那样惊人的战果,本来击中高速移动的敌人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双方都在高速移动,都以躲避对方的攻击为第一,为了躲避敌人的攻击势必进行闪转腾挪,这时想命中敌人更是难上加难。这种骑兵较量相当依赖个人的骑术,即使在三堵墙的全盛时期或是大明的西北边兵,在这种骑兵对冲的较量中,相比满洲八旗和蒙古八旗也是有所不如的。 一连对冲了几次,明清两军的损失都相当有限,不过明军士兵的欢呼声已经让越来越多的标营官兵心中骇然。 “中计了,中计了。” 第三次骑兵对冲时,标营的千总已经无法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杀敌上。既然邓名没有弃军而去,那么明军伏击清军的意图就再明显不过了。不止这一个千总,其他的标营官兵也是越战越心虚,他们位于追击的最前方,距离大营最远。 “要赶快把此事报告游击,还有总督大人。”千总心中已经全是退意。正在这时,不远处观战的明军步兵突然又一次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又怎么了?”标营千总急忙回头,向明军欢呼的方向望去。只见刚才邓名出现的那个丘陵后,又冒出无数明军的甲兵,他们举着密密麻麻的长枪,迅速地向战场开过来。 “糟了,糟了,果然是埋伏。”标营卫士人人脸上都是恐惧,他们并没有看清开过来的明军步兵到底有多少人,但每个人都已经清楚明军设下了陷阱,而他们已经踏上了陷阱的机关。 看了一眼对面的明军骑兵,标营千总飞快地下令:“冲过去!不可恋战,全速撤兵。” “遵命。”没有人会反对这样明智的命令。 “敌人大概是要跑了。”重新摆开阵势后,邓名并没有立刻发起新的冲锋,他感到三堵墙对李国英的标营并没有明显的优势,毕竟队中的老兵只有不到一百个,不少都是新的骑手。而且在高速移动中一边躲避敌人的攻击,一边反击敌人,只要对方的骑兵不是菜鸟新手,就不是容易达成的目标。 “是我出兵早了吗?”邓名忍不住这么想到。如果等步兵迂回到位以后才发起攻击,或许歼灭这支标营的可能性更大。邓名又向远处那群正给自己加油的步兵望了一眼:“但他们可能就都战死了,而且我晚出来一些也不一定就准能成功。” 必须把这些标营骑兵尽可能地多留下来一些。邓名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虽然这些标营兵可能会不顾一切地逃走,但他们也可能为其他的清军奋勇断后,给明军扩大战果制造麻烦。邓名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地消灭这些骑兵。 只是,该如何做到呢? …… “你们快走,别管我了。”武辰明气喘吁吁地对身边的伙伴们说道。 他本是带队的少尉,应该带着自己的一队人向南走,到李星汉的旗下报道。但天黑出营后,他发现眼前的道路十分拥挤,就凭印象带着手下走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武辰明并不太熟,但他在熟悉地理时好像走过一次,印象里可以通向南方的正确道路。 可惜武辰明记错了,那条路越走越不对,于是武辰明只好带着部下调头往回赶,一直到天亮后才走上正确的路。走了一多半路的时候,发现背后有许多清军士兵撵了上来。为了保护背着盔甲的辅兵,武辰明就亲自带着几个人在后面断后。为了保证军情不泄露,也是为了能够及时脱逃,武辰明等人没有穿盔甲。 虽然靠虚张声势把追兵吓得速度慢了一些,但武辰明的腿上也中了一箭,被部下扶着跑出一里多地,听到后面追兵的喊声传来。 “不要管我了。”见部下对自己的命令置若罔闻,武辰明用力一推,从两侧的部下手臂中挣扎出来,一下子坐倒在地。 “武大哥。”几个部下都不肯独自逃生,一起伸手去扶他。 “快走,我们从浙江跟着提督一起来四川,是为了驱逐鞑虏,不是为了一起死在这个鬼地方的!”武辰明摸出随身的匕首,横在自己喉咙上,威胁他们道:“快走!” 看着部下一步步退开,武辰明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快走,我不会说出去,不会告诉鞑子我们的计划。” 武辰明指着一个老乡,也是跟着他一起熟悉地理的上士:“你认得路,快带路!” “武大哥你要坚持住,我们一会儿就跟着李卫士杀回来。”听着越来越近的追兵声音,几个部下终于头也不回地奔向南方。 “哼,哼。”武辰明一直看着部下们消失在视野里,才又轻声自言自语了一遍:“我不会说的。” 听着追兵已经到了背后不远处,武辰明就用力把匕首向自己的喉头上割去。 但在刀刃刚刚触及到咽喉的时候,武辰明的手臂突然被人紧紧捉住,刀子再也按不下去一分一毫——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清兵已经偷偷摸到了武辰明的背后。 这两个人把拼命挣扎的武辰明死死按在地上,最后从他手中夺走了匕首。他们一边抓着武辰明,一边向着后面跟上来的人叫道:“快去报告大人,我们抓住了一个当官的。” …… “不等了。”虽然一千五百名甲兵还没有到齐,但李星汉抬头看了看天色,知道已经比预定计划晚了一个多时辰了。而且李星汉怀疑有一些官兵已经被清兵俘虏,清军对明军的计划已经有所了解,再等下去就可能错失良机。 “全军起立!”李星汉喝到。 随着旗帜挥舞,已经集结在山谷里的一千二百多甲兵纷纷站起来。 “全军出发,”李星汉喝道。 在大军出发的同时,他让一个骑兵去向邓名报告:“告诉提督,我已经开始反击。” ============ 笔者按,昨日有一个错误,在邓名身边提问的人应该是周开荒而不是李星汉,已经修改。 ------------ 第五十三节 冲锋 丘陵间的通道虽然不算很宽,但两方的骑兵都是松散的冲击队形,当双方全速对冲时,马匹本能地自己寻找空隙通过。骑手在马背上起伏颠簸,与迎面而来的敌人错身而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有时做到兵刃相交,也有时武器只是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因此有时对冲数十阵依然不分胜负。 这种马战对骑手马术的要求是全方位的,不但要求能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躲开敌人、击中对手,也要求骑手能够娴熟地操纵马速,在相遇之前能把速度迅速提到最高,并在其后马上降低下来,以节省马力——若是浪费马力,等坐骑疲惫、无力跑动后,自然是死路一条。 目前邓名在高速移动时砍那些原地不动或是来不及启动的敌人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个技术难度也不大,在云南之行后就已经基本锻炼出来了。今天第一次冲锋的时候,邓名连续击中三个措手不及的敌人。但在其后的对冲中,虽然每次都会有十几个敌人从攻击范围内经过,但邓名却一个战果也没有拿到。因为邓名并不能准确地预测坐骑下一秒的行动,而且四面八方都是舞动的武器,这让邓名大多时候都在躲避,武器的使用也单纯地依靠本能和条件反射。有一次他几乎与一个敌人背靠背地错过,但当时两人都在注意另外一边,竟然谁都没有攻击近在咫尺的敌人。 不过对面的清军骑兵也不是从小生长在草原上的游牧骑兵,参军的时间固然超过邓名,但不像邓名一年来几乎没有离开马背,并且历经大小几十战;三堵墙战士的水平也差不多,即使是当初的老三堵墙官兵,他们的骑术也比不上满、蒙八旗的骑兵,现在岁数大了身手也有些退步;而新加入的骑手,经历的战阵还不如邓名多。如果不是明军士气高涨,加上清军标营卫士三心二意无法全神贯注地应战,明军在对冲中肯定会处于下风。 “我军才刚刚开始发动反击,清军越晚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军就能取得越大的战果,牺牲的官兵也会更少。”邓名心里急速思考着。川陕总督标营甲骑的战斗力远远超过在湖广、江西遇到的清军地方骑兵,若是这样继续缠斗下去,胜负难以预料。自从明军步兵出现在战场的另一侧后,邓名看到标营甲骑不再聚精会神地注视自己这边的明军骑兵,很多甲骑都四下张望,连领头的军官们也纷纷望向那些正在开过来的明军步兵。 “清兵士气已堕,恐怕这次对冲后他们就不再停下,而是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把清军驱逐出战场就是明军骑兵的胜利,从马背上落地的清兵伤员和无人控制的战马都将是明军的战利品。明军骑兵还可以追击,撵上一些马力不足的标营卫士。不过这样的胜利远远不够,看到对面的清军骑兵又开始整队后,邓名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用力地挥舞了一下马剑,回头对身后的骑士们大喊道:“你们知道连环马吗?” “知道!” 不少人喊道,就算没有出声的人也纷纷点头。 “好!”邓名飞快地用剑向自己的两翼指了一下:“都站到我的身侧来,想象着有一条铁链把我们的坐骑连接在一起。” 卫士们和三堵墙的老兵们都毫不犹豫地纵马上前。他们本来就一直是前排,现在不少人都与邓名并肩而立。 “太松了!”看到卫士们一如既往地留出了腾挪的空隙,邓名再次回头,对留在后面的骑兵叫道:“补上空位,不要留下空隙。” 不少骑兵都对视一眼,有些人已经猜到了邓名的用意,对此邓名继续解释道:“我们的阵型要密到马镫相碰。” 邓名心算了一下人数,追加命令道:“全体排成双列,卫士和老三堵墙跟我排在第一列,其余的人排在第二列。”邓名斗志昂扬地叫道:“他们一个也别想过去!” “一个也别想过去!”受到邓名情绪的感染,一个三堵墙的老兵也大吼一声,不再迟疑而是一夹马腹,填补到邓名和他右手卫士的空隙间。等到了邓名身边后,这个老兵犹豫了一下,低声向邓名建议道:“提督是不是到后列总控全局?” “你这么看不起本提督吗?”邓名微笑着低声反问道:“我听说当年闯王总是身先士卒的。” “哪有此事?”这个三堵墙老兵马上说道:“几万大军对垒,闯王还是要在阵后指挥的。” “哦,”邓名听完后立刻摇头:“我不是闯王,我就在第一列。” 越来越多的闯营老兵从后排补上,最后形成了紧密的一排,每个人加入到前排时,都会发出一声高呼:“让他们一个也过不去!” 骑术是一件不易掌握的技巧,但随着骑手不断地锻炼,在战场上生存下来的几率就会变得越来越高,若是能有一匹自己熟悉的坐骑更是如虎添翼。一个征战多年的骑手完全可能在对冲战中,斩杀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没有经验的新手而自己毫发无伤。而连环马的缺点在于被铁链锁在一起的骑兵根本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只能直挺挺地冲向胜利或者毁灭,决定骑手生死的不再是马术、战技而是天意。 现在明军骑兵排出的队形并没有铁链锁着众人,但效果也差不多,队列紧密得骑手们膝盖相抵,如果对面有一支马槊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扎进自己的胸膛,无法闪躲。紧密的马阵从山谷间的通道一直蔓延到两侧丘陵的山脚,看到明军稀奇古怪的马阵后,对面的标营卫士也愣住了。 “齐头并进,谁都不要超过我,也不要落在我的后面。”邓名用最大的力气把这个命令反复喊了几遍,然后轻轻策动战马缓步前进:“让他们一个也别想过去!” 卫士和三堵墙的老兵都看着邓名指向前方的长剑,以相同的速度缓缓前进。作为三堵墙的老兵,张易乾并不喜欢这样的战斗模式。排成这样紧密的队形,那么胜负、生死就完全听天由命,即使对面是一个初次上阵的新骑手,只要正好挡在张易乾的眼前,两人杀死对方的机会就基本是一样大的。 因为心里的这种抵触情绪,张易乾并没有加入前排,而是犹豫了相当长的时间,希望邓名能够意识到他的战术是对三堵墙老兵的极大浪费,发挥不出精锐骑手的最大优势。 但看到一个又一个老伙计都到了前排,张易乾无法继续在后面呆下去,他排列到阵中的时候,还小声地抱怨了一句,两旁的老同伴都对张易乾的不满表示赞同。不过两个同伴指出,邓名就位于密集阵的中央,同样被两边的卫士紧紧卡住。 “齐头并进!”马蹄声并不能完全把邓名的声音压下去,张易乾侧头看了一眼,邓名并没有突前或是落后,若是有一支钉枪竖在邓名眼前的话,他同样无处可避,由于是并肩前进,身边的卫士就是想以身相代也做不到。 “齐头并进。”马速又提高了一些,这次有不少骑兵自发地和邓名一起喊了出来。 马速仍在提高,张易乾感到两耳生风,他不再向中央看去,他知道提督依然和前列的将士们肩并着肩。 “听天由命吧。”张易乾心里想着,他也开口和同伴们一起喊起来:“齐头并进。” …… 看到对面的明军骑兵以密集的队形缓缓地加速开过来时,标营的官兵全都愣住了。 “这是把骑兵当步兵用吗?”标营千总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方的指挥官根本不知兵,更不懂得骑兵的宝贵价值。 一个骑兵练习马术,经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看着一个个同伴战死沙场,才能逐渐变得成熟。对冲战是一个骑手能够遇到的最激烈、最残酷的战斗,骑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凭着技术和运气躲开变幻莫测的武器,在一呼吸间准确地挥出致命的一击。在对冲战中击倒对手、幸存下来之后,是一个骑兵最得意的时候,每次这个时候标营千总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自豪。 对面的明军提速并不快,他们已经跑过两军之间超过四分之一的距离了,但还仅仅是慢跑而已,而在正常情况下,这时已经快要进入冲刺阶段,以便在两军的中线位置达到最高马速。不过清军这边已经完全看呆了,没有顾得上加速。 标营千总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对方以如此密集的队形冲过来,自己一方不可能有人能从这样的队形中穿过去,不管能不能杀死对面的敌人,自己已经是死定了。如果把马速提高到最快去对冲的话,更是不可避免与敌人的骑兵对撞,无论敌我双方都无法闪避。 “我们是骑兵,不是步兵,不能以密集阵型对垒,这是自杀。”在这一瞬间,标营卫士们几乎想朝着明军的骑兵指挥官高声叫喊,不管清军这边如何反应,不管他们是否和明军一样摆出密集阵型,只要对冲就是猛烈相撞。 “齐头并进!”邓名又用力地喊了一声,随着马速越来越快,他唯恐战线会出现破裂,让清军能够从缺口冲过去脱离战场。 几乎整个第一排的明军骑兵同时发出相同的怒吼声,他们努力控制着坐骑,用余光扫视着左右的同伴,保证自己不超出太多或是落后半个马位以上。 眼看敌兵越来越近,好像完全没有避让的姿态,张易乾已经完全顾不上再看周围的情况,他一边大吼着,一边把长枪全力向马前伸出——左右都是自己的同伴,除了正前方,武器再也不需要指向其它任何地方了——所有的明军骑兵都是一个姿势,一个个从马背上弓身而起,努力伸长着手臂,把刀枪剑戟向前探去。 远处的清军越来越近,依旧没有避让的姿态,张易乾估算着方向,觉得前面这个敌人大概会撞上自己,对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钉枪。只要敌人原地不动地把长枪伸出来,张易乾就会一头撞上去,撞死在那只锋利的枪尖上。 “我不是孬种。”两侧的同伴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张易乾心里这样想着,他一边发出更大的吼声,一边不停地踢击马腹,让自己不落于人后。 “到时候我把眼一闭。”已经打定主意闷头撞上去的张易乾,瞬间冒出一连串的念头:“不管我怎么样,这个狗鞑子是死定了……说不定我还能捡一条命呢。”明军已经跑过了中线,但速度只提高到正常最高速度的三分之二左右:“不!我要睁着眼,我要亲眼看着鞑子的枪是怎么扎中我的。” “齐头并进!”张易乾又跟着同伴发出一声喊叫,双目紧盯正对面的那个敌兵。对方在原地平端着长枪,张易乾最后估算了一下对方武器的长度,觉得和自己的枪差不多,很难说谁先刺中谁。不过这也不会有啥大的分别,在根本无法避让的情况下,拿着长枪的骑兵无法阻止拿匕首的敌兵用最后的一口气与自己同归于尽。 “呀呀呀呀!” 张易乾发出最后的怒吼声。 几乎所有的明军骑兵都怒吼着继续提高速度,邓提督都跟着一起冲了,同伴们没有一个减速的,这个时候要是自己率先减速,以后还能做人么? 整排的明军像一堵墙迎面压过来,所有的武器都从马前伸出,就像是一排锋利的狼牙,只要被撞上就必死无疑。几个前排的标营卫士铁青着脸,拨转马头向后避让。 “疯了,疯了。”更多的标营卫士口中喃喃说道,现在所有的标营甲骑都很清楚,对方的指挥官确实对骑兵战术一窍不通。 “杀啊!”张易乾眼睛已经红了,紧盯着那势必要取自己性命的敌兵,还有他手中的长杆钉枪,此时在他眼里已经没有其它任何东西。 “我要睁着眼!”张易乾打定了主意,圆睁着双目,马速已经提到最高,但他还在不停地踢打坐骑。 就在这时,张易乾突然看到对面平端着的钉枪向地下一斜,不再正正地冲着自己。 “怎么……”不等张易乾明白过来,正对着他的那个标营骑兵已经扔下钉枪,双手持缰,以飞快的速度拨转马头,全力提高马速,想从这面撞过来的墙壁前逃开。 …… 正前方的敌兵转身逃开,让邓名已经绷紧到极点的神经突然为之一松。在冲刺的最后时刻,他大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再没有任何战术和技巧可言。虽然邓名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片刻前也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向所有的神佛祈祷,同时机械一般地继续催促坐骑冲上前去。 本来持着利刃相对而立的敌人突然拨转马头露出后背,邓名已经僵住的目光终于可以移动一下,重新观察到前方的敌情。 几乎所有的标营卫士都调转马头,逃向明军步兵的方向。当急速压过来的墙壁撞击的最后一刻,明军排山倒海的气势把最后几个避让不及的标营骑兵从梦中惊醒,他们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灌注气力于手中的武器,与明军以命换命,而是发出垂死的绝望喊叫。 这些清军的坐骑比他们的主人反应更为迅速,在骑手因为惊骇而失去控制的时候,眼看就要被撞上的马匹纷纷自发转身躲避,或是向两侧的陡坡峭壁跳跃,以躲开全速冲过来的上百奔马。 标营卫士争先恐后地奔逃躲避,几百骑兵拉出了上百米的队伍,滚滚向西而去。在这条长长的骑兵纵队之后,两排气势如虹的追兵紧追不舍。 又是一个右拐道,张易乾自觉地稍稍减慢了一点速度,右面的同伴减速减得比他还要多,而左面的同伴则纷纷加速。队列扫过一个不大的扇面,然后再次恢复了统一的速度,继续向前追赶。 不时有清军的骑兵被明军的横列追上,转眼之间这个敌人就会被四、五件武器同时刺中,掉下马去被无数马蹄踏过。而失去主人的那些敌军马匹则继续向前跑,被明军的阵列驱赶着向前,有几个标营卫士正是因为被这些后来居上的空鞍惊马冲撞、阻挡,才被明军追上刺落。 张易乾看到前面的一个标营骑兵已经跑得连头盔都掉了。对方体魄强壮,四肢粗壮有力,再加上逃亡中表现出来的精湛马术,张易乾估计他一定是个对冲战中的有力敌手。但现在这个敌人只能亡命奔逃,不时扭头望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惶急和恐惧。这个标营甲骑每次回头一瞥,都能看到整排的明军紧紧跟在身后,无数把锋利的武器在他们手中晃动,这绝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能够抗衡的,回头应战定然是死路无疑。 而追在背后的张易乾,看这个逃亡的标营甲骑的目光也与看死人无异,无论他如何闪转腾挪,他背后始终晃动着众多的兵器。张易乾下了判断,这个标营卫士终究难逃一死,或许他能从某个明军的枪下闪过,但不可能逃过一百名明军骑兵的刀枪。 与左右的同伴齐头并进,张易乾突然生出一种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感觉。 以前对冲战时,虽然大家一起冲杀,但在战场上骑兵永远是孤独的,每个同伴都正在鬼门关前挣扎,不会有人有工夫看你一眼。张易乾也是一样,每一次错阵而过时,他都没有心思去观察其他的同伴,伴随着他的只有自己的马术和战技,对冲一次接着一次,直到有一方不支败北。如果张易乾不幸被击落下马,可能一直到这场战役结束,都不会有同伴发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拿张易乾自己来说,他有好几个好友,就是这样突然战死沙场,激战中张易乾虽然知道身边的伙伴在减少,但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谁消失了,直到战斗结束打算欢庆胜利时,才发现朋友已经躺在沙场上了。 但现在,大家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口中喊着同样的口号,用同样的姿态举着武器,当有敌兵靠近时,大家一起用枪去扎。这感觉和以往的孤独感完全不同,张易乾感到自己好像处于一个集体中,和整个队列溶成一体。 “这就是步兵的感觉吗?”张易乾心里突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但随即又否定了它:“不,这应该就是连环马的感觉。” 看到清军的骑兵突然向自己的部队跑过来,穆谭又惊又喜,立刻下令全军应战。 在山谷间大路上行进的明军停下脚步,举着拒马枪的士兵走到了最前排——在湖广,邓名和李来亨平分了一千五百根拒马枪,此战前又平均分给包括任堂在内的五队明军。 一百五十根六米长的拒马枪一端被放在地上,士兵用脚顶住,另外一端倾斜向上,瞬间大道上就好像长出一片带着金属枝叶的树木。 “弓箭手,放!” 在标营骑兵逃向道路尽头的拒马枪阵地时,明军弓箭手已经占据两侧的丘陵,向道路间的敌骑洒下箭雨。 惊慌失措的标营甲骑冲到穆谭的据马阵地前,他们在寒光四射的枪尖前匆匆勒定了战马,惊惶地打量着四周的山头,除了难以逾越的陡坡外,到处都露出了明军步兵的身影。 更多的甲骑逃了过来,接着还有空鞍的坐骑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把不大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 就是这一点生存空间,也还在被迅速地压缩着,追赶标营甲骑的明军骑兵也已经赶到,他们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不过仍维持着刚才那密不透风的阵型。 “投降!” “投降!” 看到紧逼上来的明军步兵,无路可逃的标营甲骑纷纷抛下武器。 …… “俘虏说,李国英的标营分兵两路,一路沿江跑去,应该向着赵千户那里去了。走中间的这批人已经被我们全歼了。”穆谭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明军骑兵把中路的标营甲骑打得士气全无,作为川陕总督的精锐,他们甚至不等明军开始劝降就开始缴械,不少军官还把李国英的军事部署招了出来。 邓名得知,正像明军所希望的那样,发现到明军呈扇形撤退后,清军也分散开全面追击。除了标营甲骑以外,张勇和王进宝也带着亲兵走沿江的那一条路。 “就是说,赵千户那里压力很大。”邓名马上打定了主意:“我先和三堵墙去增援赵千户,正好可以打在北路清军的后背上。你带兵沿着来路打回去。等我和赵千户打垮了张勇他们,就再回中路增援你。” “遵命,提督。”穆谭大声应是。至于周开荒的行动,邓名让穆谭和周开荒自行判断,若是中路有压力就并肩反击,若是异常轻松也可以视情况增援两翼。 向南追击的是王明德等人,和中路的敌人一样,都是李国英从甘陕等地调来重庆的部队。邓名知道,他们虽然人数不少,但他们的野战能力肯定不能与王进宝和张勇这二人相比。王进宝、张勇和赵良栋一样,都是洪承畴指明要参与西南之战的进攻型将领,任何能够得到洪承畴重视的将领,当然也会得到邓名更多的重视。 除了战斗力这个原因以外,邓名决定先攻击北路敌人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张勇和王进宝是沿着长江进攻。目前明军的水师已经撤出战场,可能很久之后才能放下贵州百姓返回。这些清军部队若是交战不利,有可能在清军水师的协助下撤回大营;而向南进攻的清军则不同,就算给他们更多的反应时间,他们也没有机会结营固守,然后通过长江上的船只逃走。 既然如此,邓名当然优先攻击更有机会逃脱的北路清军,下完命令后,邓名就带着骑兵北上。 “等见到了李国英的标营卫士,我们就再来一次连环马。”邓名对周围的骑兵们说道。 “好!”大家都齐声响应。 此时邓名还不知道,他刚刚急中生智想出来的权宜之计,正是他的前世近代骑兵所采用的墙式冲锋。而把近代骑兵栓在一起的,不是统帅的个人魅力或是铁链,而是比连环马的铁链更坚不可摧的军纪。任何不如近代军队勇敢的骑兵在墙式冲锋前都不堪一击,而遇到更勇敢的敌人时,近代军队也可以与敌骑同归于尽。 正如拿破仑所说,一个马穆鲁克可以击败三个法国骑兵,但一百个法国骑兵可以击败一千个马穆鲁克。近代骑兵出现后,虽然游牧骑兵依旧在个人马术上远远胜出,却再也无法击败农耕民族的骑兵部队,甚至没有与之一战的勇气。而能挡住视死如归的近代骑兵墙式冲锋的,也只有同样拥有钢铁意志的近代步兵了。 ------------ 第五十四节 迂回 在邓名赶到北线前,赵天霸已经和张勇、王进宝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早先集结了一千多名甲兵后,赵天霸就开始考虑反击,不过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就得知有一支属于他指挥的明军在距离集结地不远的地方被清军追上。赵天霸立刻带领数百甲兵赶去增援。当时他想的是接应这支部队,然后就撤出战斗,所以没有派使者去报告邓名。 粘住明军的是李国英标营的骑兵,人数倒是不多,只有一百左右的骑兵,见到数百明军甲兵突然出现,这队骑兵大惊之下立刻就撤开包围退走了。虽然成功地接应了这队兵马,但赵天霸从他们口中得知前面还有一些明军被敌人缠住,赵天霸就继续带兵前进,尝试给更多的明军解围。 连续逐退了两拨标营甲骑后,赵天霸忽然发现前方开过来数百个清军步兵,这是王进宝的亲兵部队。王进宝得知有数百明军士兵反击后,也感到出乎意外,今天让他感到迷惑的事情已经很多了,比如溃兵逃亡的速度之快就是前所未见的,俘虏和斩获都少得可怜。明军是因为统帅弃军而发生彻底溃败的,而且最有战斗力和勇气的士兵肯定已经被邓名带走,但是溃兵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组织自发反击! 不管心里觉得多么荒唐,王进宝还是带着半数的亲兵追上来,向赵天霸发起了进攻——王进宝既没有听说过赵天霸的名字,也没有从明军阵中看到多少旗帜,于是他就相信了标营甲骑的判断,认为这是一股自发形成的抵抗力量。 虽然这股抵抗力量的出现有些超乎王进宝的想象,但他以为对方只是凭着一腔悍勇而已,所以尽管看到赵天霸占据了一处丘陵,王进宝却没有多想,下令士兵仰攻。王进宝的手下也以为对方不会有很多甲兵,大多数应该是拿着木矛的无甲辅兵。匆匆射了两轮箭后,立功心切的亲兵军官们仗着身披重甲,一个个率先向山上攻去。 看到对方又有步兵又有骑兵,赵天霸不敢撤退,怕一退就把诈败变成真败了,所以一面派士兵立刻回去召集后方的兵马,一面抢占高地结阵固守。发现敌人居然敢用并不多的步兵正面强攻自己的高地,赵天霸又惊又喜:“这厮得蠢到什么地步才会这么用兵啊?” 清军才和明军一交战,王进宝立刻就发觉不对,对方不但士气高昂,而且装备精良,两排弓箭射过去就像是挠痒痒一般。而且明军一个个都变戏法似地抽出了明晃晃的刀剑,转眼间就把冲在最前边的几个重甲军官捅死了。 “这肯定不是辅兵!”王进宝气得目瞪口呆,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出现一支数百人规模的战兵部队,王进宝也说不清。刚才因为大意,王进宝也没有让标营的甲骑配合,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马上下令退兵。 清军突然受挫,统帅又匆匆下令撤退,本是明军追击的好机会,但赵天霸却没能在第一时刻反应过来,因为他几分钟前刚断定对面的敌人是个蠢货,没有想到一个蠢货的反应居然如此迅速,再加上不远处标营甲骑的威胁,赵天霸决定等待后续兵马抵达再说。 不久,赵天霸的后队赶到,同时又吸收了一些散兵游勇归队,赵天霸麾下已经拥有超过一千两百甲兵。他分出三成甲士监视李国英的标营卫士,带领剩下的战兵对王进宝的大旗发起攻击。 看到上千明军战兵突然满山遍野地涌过来时,王进宝真被吓得不轻。到了这个时候,王进宝的部下人人都看明白了,今天的事情完全不对,多半是中了明军的计。 面对超过自己数倍的明军围攻,已经赶了近二十里路的王进宝根本无法抵抗,一炷香的工夫王进宝的三百亲兵就被打散,王进宝本人在心腹军官的簇拥下且战且退得以脱险。逃出两里地后,王进宝一数身边人数,亲兵只剩下一半了——这还是因为赵天霸看到身侧有数百敌人的甲骑,不敢拉长队形穷追败退的王进宝。 标营甲骑看到明军的规模后,同样不敢恋战,牵制了赵天霸片刻后也主动后退。标营游击同时派人回大营向李国英报告这里的战况。 把标营甲骑逐远后,赵天霸恢复了对王进宝的进攻,并再次把清军击退。但在这个时候,标营的骑兵又过来干扰,迫使赵天霸再次放弃追击。等到赵天霸第三次发动进攻时,他面前就不止王进宝一个敌将了,张勇已经闻讯赶到,与王进宝并肩作战,抵抗明军的进攻。 面对明军的步步紧逼,清军越打越是心寒,对方弓箭、投枪一样不缺,甲胄比清军还要精良,更有一种两丈长的拒马长枪,绝对是攻防兼备的利器,不但让标营甲骑十分忌惮,就是拿来招呼清军步兵也是威力无穷。 清军官兵从上倒下都清楚己方是中计了,今日之战绝对无法善了。本来体力就已经疲惫,现在更连士气都失去了,要是换其他的绿营披甲,说不定此时已然崩溃,但张勇和王进宝都是多年征战的宿将,身边亲兵的战斗意志也绝非一般绿营士兵能比,所以仍在努力支撑。 “如果再败一阵,我就不知道部下会怎么样了。” 趁着明军进攻的间隙,王进宝、张勇以及标营的游击聚集在一起商议对策。不等另外两个人张口,王进宝就首先道出难处,称他的部队已经到了极限。王进宝从贵州带来了七百个亲兵,今天除了一百人留守军营外,都带出来参与追击,刚才连败两阵让王进宝损失了二百多名手下。现在除了仍有一队亲兵不见踪影外,剩下的三百多人都聚集在王进宝身边。 张勇知道王进宝说的是实话,跟着王进宝出营追击的六百亲兵,三停里已经去了一停,战殁的还是亲兵中最勇敢的官兵,刚才撤退中还有一些亲兵因为惊慌而丢下了武器和盔甲。虽然将领的亲兵营号称可以为统帅战斗至最后一人,但实际上是做不到的,王进宝的这些亲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旧部,不然早已崩溃。 张勇从贵州带来了八百个亲兵,同样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嫡系。今天张勇在营里留下了二百兵,眼下在他身边集结起来的亲兵也有五百多。目前张勇的亲兵是抵抗赵天霸进攻的主力,王进宝只能起到微弱的辅助作用。 “现在我们没法撤退,从这里返回大营要跑上十几里路,”虽然局面非常险恶,但张勇显得相当沉着:“贼人以逸待劳,显然是早有预备,如果我们撤退,被贼人衔尾追杀,十个人顶多有两、三个人能活着逃回去,盔甲、武器更会丢得干干净净。” 或许标营的甲骑能够比较轻松地撤退,但标营的游击也知道,张勇和王进宝的亲兵虽然人数不多,却是清军的重要武装,战斗力远超其他绿营。为了李国英后续的战斗,标营游击决心尽力帮助这两人带着亲兵脱险。反正标营都是骑兵,而明军骑兵有限,游击觉得即使局面变得更加险恶,标营只要想全身而退还是不难做到。 看到张勇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身上盘旋,游击抱拳道:“张将军有何吩咐,末将绝不推辞。” “好。”张勇闻言大喜。今天因为是出来追击溃兵,无论是李国英还是其他将佐都没有把败退的明军视为威胁,因为李国英没有把标营的指挥权临时移交给其他将领,张勇也没有想过去讨要,所以张勇只能要求标营游击配合,却不能给他下达任何命令,而在张勇设想的反击计划里,标营甲骑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贼人下一步多半会攻打王将军的将旗……”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搁,张勇在地上简略地画了一个图,用长剑点着迅速地说起来。 现在王进宝负责防守的阵地紧紧靠着长江,只有很短的一段。而张勇则承担了大部分防守任务,刚才赵天霸攻击的就是张勇的阵地。但没有多久明军就自动退下去了,显然对方也察觉到比起强弩之末的王进宝,张勇这支新到的生力军抵抗力要强很多。 “我坚持不了多久。”王进宝再次重复道。他的部下追击时跑在最前面,紧紧跟在标营身后,遇到明军时已经很疲惫,连败两阵被明军追杀数里后,官兵都已经精疲力竭。 “当王将军被攻打时,我就率领全军向贼人反击。”张勇用宝剑在地上深深地刻出一道笔直的沟,直指赵天霸阵地的侧面,他无意把王进宝扔下当替死鬼而独自逃走。 “你冲不下来的。”看到张勇不愿意抛弃自己逃走,王进宝心里也十分感动,但他依然实事求是地给对方泼冷水。张勇的部队不少是接到警报后,以强行军的速度赶到战场,而明军在攻打王进宝的疲军时,肯定也会留下足够的兵力防备张勇。王进宝觉得张勇就算再英勇,也无法冲垮明军的阵地,还有可能被明军一个猛烈的反击打垮。 “但我能牵制住贼人所有剩下的军队,这时如果标营游击能够绕到贼人背后与我夹击,我们还是可能把贼人打垮的。”张勇满怀希望地看着李国英的标营游击。打垮赵天霸的追兵,能够大大增加清军安全撤回大营的机会。 “敢不从命。”标营游击点点头,他和张勇商议了一下具体的配合,就要先行离去。 “且慢。”张勇唤住游击,叮嘱道:“一旦击垮贼人,哪怕是把贼人打得后退一段,我们都要立刻离开,千万不要再追击贼人了。” 现在张勇、王进宝还有标营的游击都怀疑邓名根本没有走,就在附近操控全局,而清军已经踏入了这个致命的陷阱。不过对王进宝和张勇来说,幸运的是沿江的这一路明军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明将统帅。邓名本人不在,他麾下那些凶神一样的将领,尤其是周开荒、李星汉二人都不在,说明这一路是明军最为轻视的一路。 不过即使是明军不太重视的一路,他们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也让张勇和王进宝感到骇然。这些明军的装备比他们二人的亲兵营还要好,士兵能够撤退二十里,然后迅速重整反击——后一项张勇和王进宝自问绝对做不到,连想都不敢想。 这一路明军表现出如此的战斗力,那么另外两路明军的攻势可想而知。尤其是邓名,能够指挥全军集体诈败,然后予以重整,现在一想到此人,张勇和王进宝都有寒毛倒竖之感,一心想尽快返回营地闭门死守,再也不动尾随追击的念头了。 在张勇看来,其他两路的绿营,战斗力不如自己和王进宝的亲兵,遇到的明军更强,溃败已成定局。无论明军是尾随追杀到李国英的大营,还是向北旋转包抄,都会堵住北方清军的退路。因此反击就算能够得手,张勇也不打算追击赵天霸,只要对方不干扰他退兵就行。 “张将军放心。”标营游击再三保证绝对不会贪功,急急忙忙地去部队中布置任务去了。走的时候游击还腹诽道:“张勇以为我是不知轻重之人么?都什么时候了,能打退贼人就烧高香了,还敢追击?” 为了迷惑明军,标营骑兵故意从原路退走,然后偷偷绕圈子去赵天霸的侧翼。 “标营走了?”赵天霸看到清军的骑兵离开后,不禁迟疑了一下,在心里盘算着:“刚才一直因为有这支骑兵在,我才无力全力猛攻,对此想必敌将也是心知肚明的,他肯放标营走吗?是不是想包抄我?” 刚才赵天霸已经察觉到新赶到的清军尚有一战之力,而被他连续击退的早先那路清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若是拖上片刻,我就能更好地观察敌情,不过那样就会耽误时间。如果标营是因为提督在中路的进展顺利而不得不回援的话,我就应该尽快地打垮张勇和王进宝二贼,追上去掩护提督的侧翼。” 现在敌兵失去标营骑兵的掩护后,一旦败退就再也没有收拢的可能,赵天霸实在无法拒绝这样大的诱惑,决定不再等待,而是立刻发起进攻。 由于明军一直牢牢掌握着主动权,始终在进攻,而清军只能被动防守,之前赵天霸总有余力让部队轮番休息。下定决心后,赵天霸就命令休息了片刻的四百甲兵打头阵,向江边的王进宝部发动进攻。 明军刚刚出动不久,赵天霸就看到右手方向的张勇旗号一变,战鼓声大作,大批的清军冲出阵地,呐喊着向赵天霸的右翼开来。 “不去增援王进宝,反倒逆冲我阵,果然有诈。”见状赵天霸冷哼一声,但他没有稳固防守,而是命令六百士兵摆开阵势,准备等清军走上半山腰后就居高临下地发动反击。 “既然敢来,那就别想走了。”赵天霸打算硬碰硬地击退张勇的反击,迫使敌人扔下所有的伤员败逃。只要明军赢了这一仗,那敌人左右两翼同时溃败就不远了。 “不过这厮敢杀出来,多半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吧?”赵天霸下令一百五十杆拒马枪兵留在阵后,赵天霸也亲自拾起了一杆枪,牵着坐骑走到了这些长枪兵身边。 “若是我固守阵地,敌骑说不定还会向刚才那样继续牵制我,那我只能尾随掩杀,却无法把二贼全歼在此。看到步兵全面溃败在即,我身边没有太多的兵马,敌骑也只有直冲我将旗一条路罢了。”除了一百五十名拒马长枪兵,赵天霸还有二百多名刀斧手在侧,他知道自己这一手是兵行险招:“痛痛快快地一战定胜负吧。让大家都看看,我赵天霸一人独战张勇、王进宝和李国英的标营,败其马兵,全歼另外两贼。” …… “杀!” 当明军冲上来的时候,王进宝亲自披挂,手持大刀冲到一线。他很清楚,要想带着亲兵安全离开,就一定要在此阵中击退追兵。在张勇和标营游击包抄到位、击溃明军前,王进宝这里无论如何也要撑住,死死拖住这一侧的明军。 见到王进宝身先士卒,他的亲兵无不士气大振,鼓起最后的劲头上前,与明军展开厮杀,那些失去盔甲和武器的亲兵,也纷纷在地上寻找着石头,准备向明军阵中投掷过去。 …… “上!” 看到明军从山坡上向自己走下来时,张勇立刻洞悉了敌将的用心,对方的勇猛和不留余地让张勇暗暗心惊。现在张勇已经骑虎难下,对方不留余地的反击让明清两军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只有一赌生死。 “敌将是不是看破游击的行动了?他这个阵势是要拼命啊,他的兵力不占上风,却宁可冒全军崩溃的风险,也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张勇一边督促士兵上前应战,一边在心里庆幸:“嗯,邓名手下的一个无名之辈都这样凶狠……幸好邓名没走我这一路。” …… “胜负在此一举。”标营骑兵迂回到位后,标营游击以最快的速度排列好进攻的队形。 今天李国英把一千标营中的八百人都派出来追击,以游击想来,中路的那四百标营骑兵现在大概也在节节抵抗,牵制着缺少骑兵的明军,让他们无法快速追击中路的清军。 看到明军兵分三路,在进攻江边王进宝的同时,还让一支部队出阵与张勇展开对攻,标营游击知道眼下的情况不是全胜就是全败,再也没有各让一步的余地。 “全军突击敌将将旗!若遇到贼人的长枪拦住,就下马步战!以最快速度突破敌阵。杀死敌将后,立刻回援张将军,把贼人一个不留地悉数斩杀。”标营游击以最快的速度说完命令,抽剑出鞘,面向着众军官高呼:“冲啊!” 川陕总督的标营卫士此时人人刀剑出鞘,军官们纷纷举起武器,响应着游击的命令:“冲!” 正当万分紧张的时候,清军的侧面传来惊慌的喊叫:“敌袭!敌袭!” 正要开始加速的标营甲骑,闻言都是一愣,左手一翼的骑士纷纷向响起声音的方向看去,顿时更多的惊叫声炸响:“敌袭!” 于此同时,在将旗下严阵以待的赵天霸,也看到一队打着红旗的骑兵突然出现在标营骑兵的侧面。这些明军骑兵刚才就发现了标营的行踪,在四百标营卫士朝着赵天霸的方向排兵布阵时,二百名明军骑兵在他们左侧,利用丘陵的掩护抢先布阵完毕。 现在,明军骑兵排着紧密的队形,分成前后两排,向标营甲骑发起了冲锋。 ------------ 第五十五节 山崩 在赵天霸看到明军的同时,他的部下们也都看见了三堵墙的军旗。 “提督来了!”赵天霸身边的明军士兵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带队的军官们更是兴奋,一边高呼着:“我是上尉”、“我是中尉”、“弟兄们跟我上”,一边率先向标营的方向奔了出去。 “杀鞑子啊!”明军士兵们不假思索地跟着向前冲了出去。 “嘿,我还没下令呢。”赵天霸不满地嚷了起来,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士兵的呼喊声中,朝着部下的背影,赵天霸无可奈何地低声说出命令:“全军突击。” 这时明军的骑兵已经到了标营甲骑的队列跟前,最侧面的清军士兵还没有来得及转身,使一些明军的骑兵被标营的坐骑拦住,但平行的两排横队还是从敌人松散的队形之中掠过,明军马队驰过之处,清军纷纷落马。 趁着这个时间,标营的游击已经完全转向并跃马向前,虽然速度还没有提起来,但他仍不感到绝望,多年的征战让他练就一身的本领。以前标营游击也曾经遇到过十分危险的情况,但总是能靠着精湛的马术和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躲过杀身之祸。游击紧紧盯住一个冲过来的明军的眼睛,他看得出对方已经把他视为目标。 “他要斜砍我的左臂……”几乎是一瞬间,标营游击就通过对方的眼神和手臂的动作下意识地做出了判断。不需要思考,他的手臂已经做出了反应,宝剑一偏就挡在了对方的攻击路线上。 当! 刀剑相交,冲击力震得游击手臂向后微微一顿,但对方的攻击也已经完全落空。 “啊!”口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叫,在听到自己的喊声后,标营游击才感到腹部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力量之大几乎将他撞得倒栽下马。 在游击紧盯着的那个明军向他挥刀的同时,另外一个明军用剑击中了游击的肋下,这两个明军左右擦身而过的时候,游击看到又有一片寒光已经到了眼前。这是第三个明军挥过来的利刃,刚才他被前面的清军阻挡了一下,所以落后了同伴大约两个马身。 “挡住……”游击努力地想举剑自卫,但还有东西从另一侧砸在他头上,这是另外一个稍微落后的明军骑兵从一侧掠过,一刀砍在他的头盔护耳位置。 “太多的人了……”游击被两把武器先后击中耳部和眼部,这是他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长枪真不好用,”张易乾又一次冒出这个念头,刚才他在追击中路的标营骑兵时,就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这点。在明军采用密集队形冲锋的时候,他的长枪只能向着前方,就算侧前方有敌人他也不敢去刺,因为一旦刺中敌人又没有能立刻拔出来的话,横过来的长枪就能把身侧的同伴一口气绊倒好几个。因此张易乾在这次冲锋的时候,已经扔掉了长枪,抽出了备用的马刀:“在这种队形中,还是马刀好用啊。” 一秒钟前,张易乾向一个将领模样的敌人挥刀,但没能击中对方的手臂而是被敌人用剑挡住了,这没有什么关系,张易乾用余光看到平行前进的同伴的长剑带过了那个家伙的腹部。在飞奔而来的马速下挨上一刀,就算对方用铠甲护体,五脏六腑也差不多震散了,不死也得当场吐血。 没有时间思考,张易乾再次向下一个敌人挥刀。这个敌人好像是旗手,他并没有看着张易乾而是望向另一个方向,同时正把已经横过来的旗杆奋力上举,去挡架刚才击中将官腹部的那柄剑——那柄剑正冲着旗手迎头斩下。 “你在看哪里?”张易乾挥出马刀的同时在心中嘲讽地想着,他正砍在这个旗手的嘴巴位置。连续作战让刀刃已经变得非常钝,张易乾的马刀在敌人的颊甲上一击,没有彻底斩进去。此时张易乾的马匹已经从旗手的身边驱过,巨大的冲击力把敌人的脖子打得向后弯曲,让这个敌兵的后脑勺一直贴上了后背。 脖子折断之后,旗手的双臂依旧在继续上举,把标营的军旗抛上半空,军旗升到了最高点,然后旋转着向地面跌落下去,在它落到地面之前,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把旗杆紧紧握住。跟在后排的明军接住了督标的军旗,一个翻转把它举起,让这面旗帜和三堵墙的军旗一起在明军的马队中飘扬。 如墙而进的明军横贯川陕总督的标营纵队,最右翼的清军面对的明军队形虽然已经开始松散,但每个标营骑兵也要同时面对两、三把砍过来的兵器,很多被砍中的清兵发出不能置信般的大叫声,在马背上旋转着身体,一时还没有倒下。更多的明军从他们身边掠过,一刀接着一刀,武器反复落在他们变得迟钝的身体上,把他们打得左摇右晃,直到他们最终跌落马下。 在明军步兵冲过来的时候,他们的统帅也拍马赶到,眼前的场面让赵天霸震惊地勒住了战马。 “仅仅一次冲锋而已。”赵天霸看着已经七零八落的标营骑兵,在两排骑兵之墙横扫整个纵队之前,只有少数的敌人甲骑抢先窜出明军的攻击范围,而留在阵中那三百左右标营甲骑此时都已经人仰马翻,很少的几个幸运儿七零八落地骑在马上,全身上下都是同伴的鲜血。 这些幸运儿目光茫然地拖着手中的武器,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在他们的四周,到处是无主的坐骑。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动不动的同伴,还有些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甲骑,在地上艰难地爬动,喷吐着大口的血。 那些逃出阵外的标营甲骑也不比阵中的幸运儿强多少,他们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杀戮场,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部队在瞬间就宣告覆灭的事实。 最靠近明军步兵的那些川陕总督的标营骑士,一直等到明军步兵杀到跟前仍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这样呆呆地站着,被冲上来的明军士兵扯下马背,摔倒在地面上。而这时阵中的那些幸运儿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手中的武器无力地跌落下地面。 “早降!”明军步兵呐喊着冲了上去。 “投降。”一个口尚能言的标营骑兵喃喃说着,迎着明军步兵举起了双手,其他人也纷纷学起他的样子。 只有最远处的几个甲骑,在明军步兵向他们冲过去以前恢复了自制能力,他们拨转马头,发疯一般地向东方窜出去,一边头也不回地逃走,一边扔下所有的负重,先是刀剑,然后是空剑鞘,接着是头盔和甲胄。 “只是一次冲锋,就歼灭了两倍于己方的骑兵,还是一方总督的标营重甲骑兵。”手下去抓俘虏的时候,赵天霸也刚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高速冲击措手不及的敌人,造成对方的重大伤亡,在以往的战场上并不奇怪。但根据赵天霸的经验,用松散阵型冲锋时,取得战果往往都是前排的少数人,后面的大部分人视野受到遮蔽,并不能第一时刻发现目标并调整好攻击姿态:“少唐王是怎么做到的?” …… 在赵天霸感到惊奇的时候,邓名已经带着骑兵向下一个目标前进。 在发起第一次冲锋之前,邓名本打算反复攻击这支对明军形成巨大威胁的甲骑部队。横扫标营之后,邓名调头准备进行重整,按计划发动第二次冲锋。 可是取得的战果远远超过事先的想像,眼前的场面让每一个明军骑兵都立刻意识到,片刻前还是明军劲敌的这支重装骑兵部队已经完全被打垮了。剩下的敌骑士气完全崩溃,连重整队形的意识都没有了。友军步兵已经向这群吓傻了的敌人扑过去。邓名失去了继续攻击的欲望,就带着三堵墙跑向张勇的侧翼。 “那个麻将牌旗下的敌将是谁?” 站在高处指挥进攻的张勇,清楚地看到了标营毁灭的全过程,他惊骇至极地伸手指着三堵墙的军旗方向,向左右询问敌将的身份。 此时张勇身边的亲卫一个个也都脸色惨白,看到标营四百重骑兵在转眼间就被摧毁后,这些人感到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抽干了。包括张勇的亲兵军官在内,山顶上的清兵一个个都两腿发软,摇摇晃晃随时都能倒在地上。 “提督!” “提督!” 和刚才赵天霸周围的士兵一样,与王进宝和张勇交战的明军在看到三堵墙的军旗后,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回答了张勇的疑问。 “是邓名来了!”正在一线挥剑指挥作战的王进宝首先明白过来。方才他仗着身先士卒、沉着应战,勉强顶住了明军的攻势。在王进宝的前方,明军士兵被后方的异常情况所吸引,稍稍放缓了进攻速度,没有马上再次冲上来,现在有一些士兵正向着骑兵的方向欢呼。 虽然没有看清丘陵的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不过王进宝马上认出了那张擎在明军骑兵手中的标营军旗。 “标营……标营已经被歼灭了吗?”王进宝和邓名在昆明有过一面之缘,大火过后,王进宝曾经无数次在营中诅咒痛骂邓名,发誓要把这个胆敢向他假传命令的骗子千刀万剐。每次痛骂邓名之后,王进宝都会更加鄙视对方的怯懦——如果邓名敢于和他堂堂一战,王进宝觉得自己能够把邓名揍得体无完肤,对此王进宝深信不疑。 不过这个牢不可破的信心渐渐开始动摇了,听到邓名在湖广和南京取得的一个又一个惊人的胜利后,王进宝逐渐开始把邓名归为吕布一般的人物,能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不过王进宝仍然认为自己可以靠统兵的经验击败只有匹夫之勇的邓名。当然,遇上邓名也必须小心,王进宝是绝不会和吕布单挑的,就是带着亲卫群殴也要避免。 “标营的甲骑不是才迂回过去的吗?”王进宝感到身体正不由自主地发抖:“刚才传过来的冲杀声是他在攻击标营吗?他一转眼就打垮了四百甲骑吗?畜生啊,他还真是吕布啊。” 最后一点信心也在土崩瓦解,王进宝看着远处邓名那二百来人的骑兵,知道自己虽然经验丰富,也绝不可能用这么一点骑兵在眨眼间击败四百甲骑,就算兵力再多几倍也远远做不到。 “赵良栋,你还说什么用一千披甲兵就能打垮他五千兵!”王进宝失控地大叫起来:“可这家伙绝对是吕布啊。” …… 看着邓名在远处从容地开始整队,张勇魁梧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他手中的主力已经派出去牵制赵天霸的步兵,现在将旗旁边只有辅兵和一百多个亲兵而已。 “他一次冲锋就全歼了四百甲骑,我这一百个亲兵怎么够他打?”张勇心中满是绝望。背后的辅兵在看到三堵墙的威势后,已经开始喧哗着逃走,没有人去阻止他们。张勇的亲兵有人也偷偷向后挪动脚步,满脑子都是跟着一起逃走的念头。 “大人,大人。”一个心腹军官惶急地拉扯着张勇的甲胄,音调里都是哭腔:“不好了,王将军跑了!” “什么!”张勇大叫一声,转身向王进宝的阵地方向望去,只见原先竖在那里的大旗已经消失不见,山头上的清军斗志全无,正狂呼着向江边和东方跑去。而原先被挡在坡下的明军也已经反应过来,正呐喊着发起追击。 “各自逃生吧!”张勇飞起一脚,踹倒了自己的将旗,悲痛地对亲兵们喊道:“逃命吧,我们回重庆见。” …… 本来还在僵持的战局转眼间就天翻地覆,邓名带队沿着大道追击了一段,把企图夺路而逃的清军都赶到道路的两边,明军步兵很快跟上来占据了道路。 “让辅兵开始搜山。”邓名对赵天霸说道。明军控制了道路后,那些逃上山的清兵根本跑不掉,也不需要派战兵去攻打他们,辅兵就能把他们都搜捕出来:“我先去迂回中路清军的后路,然后再继续向南切断南路清军的退路。你分五百步兵跟上我,你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向大营方向反攻。” “遵命。”赵天霸恭敬地答道。 在邓名带着七百步、骑兵横插中路清军的侧后时,王进宝正在长江中与激流拼搏。 全身的盔甲、衣服都被王进宝扔在岸上了,赤条条的王将军一边奋力地向南岸游去,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就算你是吕布也没用,进了水那就是我的天下了。” 虽然是陕西人,但王进宝自幼就习水,喜爱并且擅长游泳,年轻时,常常以水浒中的浪里白条自诩。成为一员将领后,王进宝也没有丢下这个爱好,率领大军征战途中,看到名江大川也常常会跳进去畅游一番。被洪承畴调到湖广听用时,王进宝曾经在洞庭湖里游过整整三个时辰,把他的心腹亲兵都吓得不轻,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上岸时王进宝面不改色、呼吸不急,若不是感到有些冷,他就是在水里再多呆两个时辰也没什么问题。 横渡长江对王进宝来说不过是等闲事,无惊无险地爬上北岸后,王进宝先是甩掉身上的水,然后迅速地揪下一把树叶擦干了身体。 “刚才我顺流而下数里,再往前走一段就应该能看到我军的水师了。”王进宝一刻也不停留,向前急奔。很快,一艘打着绿旗的船只就出现在王进宝的视野里。 “嘿!嘿!”王进宝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跳着,向那艘船使劲挥舞双臂:“我是王副将!我是王副将啊!” 绿营的船只虽然听不到王进宝的喊声,但注意到了他这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北岸驶去。 王将军即将脱险的时候,张勇仍在逃亡的路上。 一身小兵打扮的张总兵弯着腰,沿着路边谨慎地前进。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声传来,张勇敏捷地扑倒在地,闭上眼睛,呲牙咧嘴做出一副痛苦状,就此一动不动。 当年孙传庭与李自成大战,孙传庭的七省联军二十万人尽墨,张勇就是靠着装死得以从战场上生还——幸好闯军不以首级记功,所以闯军士兵没有砍首级的习惯。 几个明军的辅兵从张勇身边经过时,其中一个人俯下身,把手指放在张勇鼻前探了一会儿,然后站直身子,摇了摇头:“没气了。” 说完,这几个辅兵就从张勇的身边走过。等脚步声远去后,张勇敏捷地一跃而起,无声地继续前行。 李自成的士兵虽然不割首级,但对尸体可不怎么客气,用枪一个个地扎过来,不让装死的官兵漏网。当年闯营士兵一枪扎在张勇的大腿上时,张勇莫说出声,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块肌肉抖动分毫。不过张勇也就此落下了毛病,以后不但行走总是有些不便,就连骑马也常常牵动老伤、疼痛钻心,现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如有可能张勇宁可坐车或是乘轿。 前面又传来了人声,张勇再次倒地不起,如同一块石头般地纹丝不动。张勇坚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初秦军被闯营打得全军覆灭,张勇等甘肃镇的官兵不敢回老家,更不敢去北京勤王,就一路向南逃去淮扬,在史可法的手下领取军饷。 再后来,满清大举南下,张勇等甘肃镇的秦军和江北军同僚一起投降了清兵,打起绿旗雄赳赳地跨过长江,替清廷镇压了东南各地的义军。等回到西北再次遇上闯营的老对手时——现在他们改称明军了,清将张勇也比之前更有底气:“这次我们可不比当年了,现在我们的背后有满洲大兵!” 不管是叫秦军还是叫甘陕绿营,总之还是官兵笑到了最后,张勇深信最终胜利一定是属于他、李国英还有其他各路前明官兵的。无论西贼还是闯贼,流寇迟早会被消灭,崇祯没有本事领导他们取得胜利,没关系,满洲太君有这个本事。 “三太子比李闯还狠,当年的三堵墙可没有这么厉害!”脚步声从身边经过时,张勇还心有余悸地回忆着刚才见到的场面:“不过他再厉害也不是满洲大兵的对手。再说,他这个不孝子居然忘了杀父之仇,重用那帮流寇!连自己的父皇都不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容得下我这种秦军老将。” 就这样一路东躲西藏,张勇总算也逃出了十里地,摸到江边,并成功地引起了一艘巡江的清军船只的注意。 ------------ 第五十六节 推测 李国英的重庆军加上贵州援军,前来追击邓名的清军除了一千标营甲骑,还有一万披甲和一万八千无甲兵。今日赵良栋按兵不动,李国英在大营留下了二百标营卫士和两千披甲,剩下的披甲都出发追杀明军溃兵。 在邓名击溃两路标营甲骑兵的时候,川陕总督正稳居营中,轻松地一边喝茶、一边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听说赵良栋没有出兵后,李国英略一思考就明白了他的用心,对左右微笑道:“赵将军果然心高气傲,既然如此,继续追击的时候就让赵将军为先锋好了。” 清军的水师对上游的水文地理也不是很熟悉,李国英让他们也不要慌张,等天明后江雾彻底散去后再出发跟踪逃走的明军水师。虽然邓名的坐舰不太可能追上,但装载着大量甲兵和武器的明军水师总体上不可能走得很快,轻装前进的清军水师就算晚出发半天,也肯定能够在明军抵达叙州前撵上他们——在李国英看来,叙州是距离最近、有可能让明军稍微喘息一下的据点,如果明军不得不一路逃回嘉定州那当然更好,意味着清军能够取得更大的战果。 忙着逃走的明军肯定没有什么斗志,也不会掉头增援被攻击的同伴,清军水师一路追赶,定能把大量的明军摧毁在江面上。和今天丢在这里的明军不同,乘船逃走的都是邓名的战斗部队,所以李国英还要派出搜索部队,剿杀那些弃船上岸的明军,这个工作他已经打算交给赵良栋了。 不管是水师尾随追击,还是让部队乘船去搜索两岸,若是能更好地了解当地的地理,就能做到事半功倍。李国英手里有一些上游地区的地图,但和这个时代所有的地图一样,细节方面并不非常准确,因此还是需要当地人做向导:“可惜这一带也没有百姓了,要是能抓到一些认路的贼人俘虏就最好不过。” 不过李国英也知道希望渺茫,邓名既然弃军潜逃,肯定会把熟悉地理的人都带走,而不会让这种人才留下来和无用的辅兵一起等死。但川陕总督还是存在万一之想,盼望能再多一点运气,让清军的追击变得更顺利。 “怎么俘虏这么少?”在大营里等待了两个时辰后,李国英一直没见到有大队的明军俘虏被押送回来,还不到他预想里的十分之一:“上万没有武器、盔甲,也不认路的浙江人,满山遍野地瞎跑,追起来还这么麻烦吗?” 听说众将已经追出十几里后,李国英更是疑惑丛生,溃兵中有少量飞毛腿逃得快不奇怪,若是熟悉道路的本地人,比如松山大战中的平西王,那就是全身而退也很正常。但上万明军溃兵,个个都能飞也似地逃走就让李国英感到有些难以理解了。逃得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良好的组织,得到充分信任的向导,若是一支军队在溃败时还能跑得这么快,那它绝对是天下强军,但若真是这样的精锐部队,邓名又怎么舍得扔下他们呢? “这批俘虏一定要好好问问。”本来李国英并不打算过问手下将领如何处置今天的俘虏,他身居总督高位,根本不把这种除了当苦力就没有其他用处的俘虏放在心上,但今日的情况让李国英起了好奇心,打算亲自审问几个俘虏,了解一下他们是怎么做到逃得这么快的。 几个将领都派人向大营报告,说被抓到的俘虏众口一词,称邓名弃军潜逃。 “有些贼人答话时目光闪烁,吞吞吐吐,”王明德的一个传令兵向李国英报告道:“王将军就把他们一通好打,吃痛不过,就有人称,今天是邓名亲自筹划的诈败,打算败退二十里,然后伏击我军的追兵。” 虽然是在川陕总督面前,说到此处时那个传令兵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哈哈哈哈。”李国英大笑起来:“诈败二十里,然后伏击我军?王将军打得太厉害了,哪里能这样问话?” 一般刚通过科举、当上一方父母官的士人,往往都对严刑逼供的效果深信不疑,但李国英见多识广,知道刑法也得适可而止,因为被审问的人吃不住严刑的时候,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真话,也可能是顺着审问的人的意思乱说一起。因此用刑不但要控制火候,还不能问含有倾向性的问题,不能让俘虏揣摩到审问者心中的猜测,否则他们就会为了免去皮肉之苦而确认审问者的怀疑。 “是,总督大人明见万里,王将军已经把那几个问话的人臭骂了一顿。”传令兵笑着答道,王明德听到手下军官的报告后,立刻就把负责审问的人责备了一番。 “二十里,哼哼,怎么不说诈败二百里呢?”李国英连连摇头,这种口供没有任何价值。 “倒是没有,几个改口的俘虏,说法都一样,都是诈败二十里,一里不多,一里不少。”传令兵答道。 “王将军要好好教导他的手下了。”至此李国英已完全明了,肯定是负责审问的那个军官心中有这样的怀疑,而且在俘虏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了,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这么荒唐的口供。口中虽然责备,但李国英脸上却并没有丝毫的怒气,因为他知道审讯技巧也要靠经验得来,这种失误是很平常的事情。 “总督大人责备的是。”传令兵也明白李国英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只是在表达对王明德的关心:“卑职先退下了。” “嗯,去吧。”李国英挥挥手,这几个俘虏的口供反倒说明敌军确实没有特殊安排,因为这些士兵若是知道什么更重要的情报,肯定会吐露出来换取平安,甚至会编造重要情报来度过眼前难关。但他们明显被打得很苦,仍只能顺着审问者的瞎猜而顺嘴乱说、而拿不出一丝一毫的重要情报。 心中的疑惑得不到任何解释,这让李国英的好奇心变得更重了:“没有一个本地人,都是浙江兵,他们到底有什么秘方能够逃得这么快呢?” 清军水师开始向上游进发,李国英就让人去吧赵良栋找来,与他商议后续的追击问题,他们二人都绝对没有想到,此时邓名正在包抄中路,已经与该方向上的清军发生激战。 在两个人交谈的时候,又有几个将领派回使者,和王明德一样,他们都或多或少从几个明军俘虏口中,撬出了邓名诈败二十里,然后掉头反击的方案。 第一次听到这个报告时,赵良栋微笑不语,看着同僚在总督大人面前出丑。一个接着一个,好几个同僚在李国英和赵良栋反复出着同样的丑,赵良栋的笑意终于散去了些许。 “邓名事先花了四、五天时间,派出上千人熟悉周围地理道路,今日在这些向导的带领下全军撤退,在二十里外预先设下集结地点,诱惑我军追击,等我军追到后就伏击官兵;任堂留在贼营中,为的也是在邓名发动伏击后截断我军退路。”又是一个传令兵来到,向李国英和赵良栋大声报告着他长官获得的情报,和其他人不同,这个传令兵的长官胡文科是一个才刚刚被提升为游击的将佐,战场经验并不多,得知此事后胡文科大惊,派回传令兵的同时已经下令部队停止前进。 如果不是已经听到无数相同的报告,李国英说不定会讥讽胡文科几句,但现在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捻须沉思片刻,才问道:“被胡将军捉住的那个贼人,在邓名手下官居何职?” “禀告总督大人,就是一个小兵。”传令兵答道。 “多么小?”李国英追问道,如果胡文科捉到的是一个明军将领,那么此事虽然荒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连千总都不是吗?” “回总督大人,不是,就是一个小卒。” “至少是个把总吧?”李国英仍不甘心。 “连披甲都不是,就是一个背送盔甲的无甲壮丁。”传令兵老老实实地答道。 “胡将军连一个壮丁的话都会信吗?”李国英怒道,他这怒气倒不是因为胡文科相信了俘虏的报告,而是因为川陕总督心中的不解越来越多,他因为想不通而开始烦恼:“难道胡将军想要怎么打仗,会告诉手下一个小兵么?尤其是设伏这种大事,会让一个无甲兵知道吗?” 把胡文科的传令兵轰出中军帐后,李国英余怒未消,再也顾不上和赵良栋说话,而是沉思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俘虏供出一样的情报。但这个问题李国英怎么想也想不通,因而让他感到怒火烧得更旺。李国英曾设想这是邓名逃跑前用来安抚军心的谎话,好让明军帮他拖延更多的时间,但转念一想,这个猜想更是漏洞百出。若是邓名想让被抛弃的部队帮他拖延更多的时间,那就应该竭力隐瞒自己弃军的消息,至少李国英以前每次下定决心弃军潜逃时都是这么做的。抛出这个消息首先扰乱军心,其次这些溃兵逃离大营后会迅速崩溃,很难帮邓名争取时间,李国英不觉得邓名会蠢到这个地步。 抬起头,李国英看到赵良栋也若有所思,就出言询问道:“赵将军怎么看这件事?” “末将倒是有个想法,就是有些荒唐,若是说错了总督莫怪。”赵良栋刚才也苦思良久,才形成了一个猜想。 “快快讲来。”李国英精神一振。 “或许邓名真的是想诈败二十里,也确实是他安排的探察地理,”赵良栋觉得若是俘虏所言为真,那很多事情就能得到解释了:“所以贼人才能跑得这么快,而且被抓到的人才会都用同样的说法。” “这太荒唐了。”李国英不假思索地答道:“兵败如山倒,别说二十里,就是乱跑五里都是大乱难整。”今天早上李国英很仔细地观察过明军的队形,他很确信明军不是有秩序地成建制撤退。 “总督大人所言极是,诈败二十里,军马十停去其九,就是孙吴复生、武侯再世也束手无策。总督大人深通兵法,末将佩服之至。”赵良栋先是一声恭维送上,然后话锋一转:“但邓名乃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冒得大名,他的兵法韬略,怎么能同总督大人相比?” “哦?”李国英先是一愣,片刻之后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其中还搀杂大喜若狂的神情,向赵良栋的方向俯身过去,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赵将军难道是说,邓名真的诈败二十里了?” “末将觉得还真有这个可能。”赵良栋点点头,此时他也是心潮如涌:“若真的如此,我真应该去追加啊。” 李国英腾地站了起来,在营帐里踱起步来,若是邓名真的诈败二十里,那么现在他肯定已经溃不成军了。轻轻松松地打垮邓名,把川西明军主力一网打尽,李国英感到眼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只是,”李国英觉得仍有一个疑惑得不到解答,他一边想一边说道:“伏击务求保密,本官当然不会想出这种自杀的计策,但假若本官处在邓名的位置上,那就要保守秘密,除了心腹将领一概不晓……嗯,不行,需要让众将都知道;告诉众将在何处集合后,先让披甲主力在预先位置埋伏……嗯,不行,人数还不能太多,否则会被发觉……让少量精锐预先埋伏好后,让人在营中造谣,让大军真的以为本总督弃军潜逃了——”说道这里李国英已经完全说不下去了,刚才他就断定此计断不可行,但认真一推敲,李国英才发现邓名这种诈败之计的凶险程度还在他刚才设想的十倍之上,复杂、混乱程度都是完全无法控制的。 “所以说邓名无知小儿,根本不懂指挥大军,也不懂得伏击首重保密。”赵良栋没有让李国英继续推敲下去,而是想当然地说道:“总督大人莫要把邓名当作一个精通军务的对手来看,他根本就控制不住军队,不懂得保密,也根本做不到保密。” “赵将军所言极是。”李国英各种念头纠缠在一起,思路已经变得很不清晰,赵良栋的话给他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若真是如此的话,邓贼多半已经从诈败变成了真败,见到军队混乱不堪后就真的逃走了,总督大人当急击,莫要让他逃到水师中。”赵良栋毛遂自荐道:“敢请总督大人遣末将乘船急速西进,抄到邓名头里登陆将他截住,就算截不住他本人也要拦住他的大部分爪牙。” “赵将军如何判断邓贼已经逃到哪里了呢?” “邓贼肯定会尝试收拢一些部队,见无可挽回后才不得不真的逃走……”赵良栋给李国英分析了一番,又算了算时间,觉得三十里外登陆应该可以咬住邓名的尾巴:“不过如此一来,贼人的水师应该藏在上游,若是中途遇到贼人的水师回援,那末将也只好放弃,不过卸下末将的亲兵营后,水师可以追击一段,这次邓贼是真的要逃走了,而末将也可以阻拦更多的贼人登船逃走。” “好。”李国英立刻掷出令箭,命令留守的快船火速去追已经开拔的水师,让他们马上返回:“兵贵神速,本总督本来还安排了一些船只巡江,现在也调回来,一并用来运输赵将军的亲兵营。” 在李国英下令的同时,逃上巡江船的张勇总算让水手相信了他的身份:“快快载我回去,我要向总督大人报告。” …… 前方赫然出现了一队列阵的清军。 “此军是何人领军?”邓名询问刚抓到的俘虏。 “是胡文科胡游击……”俘虏辨认了一下对面的军旗,向邓名回答道。 “新晋之辈。”邓名左右纷纷说道,俘虏交代得很清楚,对面的敌将刚刚升为游击,这是他第一次独立领军野战,而且胡文科的部下也大都是新兵,远远不能与刚才邓名遇到的那些清将相比,更不用说更早之前遇到的张勇、王进宝相比。 “但在中路清军中,唯一能列阵以待的敌将,不可掉以轻心。”邓名轻声说道,其他清军将领自以为必胜地疯狂追击,士兵体力透支,队形也混乱不堪,遇到明军后一触即溃。 “前进!”邓名说完后,轻轻一挥手中马剑,带着部队向清军逼去。 虽然从赵天霸那里要到了五百步兵,但现在跟在邓名身边的又只剩下二百骑兵,由于明军一直高速推进,步兵和骑兵出现脱节。 现在中路清军几乎被邓名的侧击一分而二,近万清军被夹在邓名与周开荒、穆谭之间,他们建制混乱,战辅混杂,根本无法攻击在他们退路扼险而守的小股明军,被歼灭只是时间问题。 而胡文科据守的山间小道,是中路这些清兵的最后希望,对此邓名志在必得,击溃这个清军游击身边的几百人后,邓名还可以乘势插入南路的王明德身后,把追击李星汉的数千清军也分割包围起来。 …… “邓名,是邓名来了。” 上百溃兵呼喊着向胡文科的旗帜处跑来,听到这些人的喊声后,胡文科和他的手下脸上都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对方都是骑兵,逃跑必死无疑。”胡文科强自镇定,命令步兵结阵准备抵抗:“不许溃兵靠近我阵,否则杀无赦!” 早先下令停止追击,整顿军队后,胡文科还把自己得到的口供给同僚送去,但所有的同僚都比他资历深,胡文科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嘲笑。 同僚们的嘲笑让胡文科也犹豫起来,正在他迟疑的时候,战局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邓名从北方直插而下,沿途没人是他一合之敌,一个参将、三个游击被俘,还有上万的部队拥挤成一团无法动弹。只有胡文科因为预先收拢了一会儿部队,现在身边有三百多士兵,体力也勉强堪战。 “大人,大人。”尽管执行了胡文科的命令,他的亲卫却没有一点信心:“邓名从北方杀过来,张总兵、王副将、还有标营他们应该都完蛋了吧?” 胡文科心里估计也多半如此,对面指挥官的威名带来沉重的压力,让胡游击已经快喘不出气来。但是,胡文科虽然没有野战指挥的经验,却很清楚在骑兵面前逃跑只有死的更快:“我们坚持片刻,片刻就好。”胡文科向西南方向指去:“前面官兵要想逃生,就会从这条道来,等他们一来我们就跑,有他们挡着,我们才有机会逃走啊!” ------------------ 笔者按:昨日那节中,赵天霸应该认为邓名是少唐王,已经修改。 ------------ 第五十七节 疲兵 对面的清军并没有展开队形形成一条较长的战线,而是猬集成一团,形成一个接近圆形的阵势。跟着同伴来到近前后,张易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排清兵眼中的恐惧,他们虽然用武器朝着明军骑兵的方向,但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后挤去,只是因为被身后的同伴挡住才无法继续倒退。 这样的情形张易乾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已经胆战心惊,之所以还没有立刻溃散就是因为明军逼迫得太紧,如果明军后退一段,然后悠闲地下马休息片刻,估计这些清军就会自己逃走。只是张易乾也知道邓提督时间有限,不能耐心地等清军自行撤退。迅速击溃这种濒临瓦解的敌人也不是不能做到,张易乾就知道一个很简单的办法,不过他和其他三堵墙骑士都没有提出来。 “提督。”看到清军的样子后,邓名左右的吴越望和武保平都几乎同时向他建议道:“我们稍微休息一下,让几个骑手围着他们阵转上几圈好了。” 在卫士们看来,这些清军士兵虽然没有逃走而是留下来原地坚守,但他们现在的精神支柱多半不是勇敢而是恐惧。主力先退远一些,再让少量骑兵围着他们绕圈恐吓,多半就能让清军不停地集体旋转。等敌军士兵在这种煎熬中耗尽了最后的斗志后,就会有人开始逃跑,一发而不可收。 但这也不是迅速解决麻烦的办法,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步兵向他们发起进攻,只不过现在邓名身后并没有步兵部队跟上。 “何必多此一举。”穿越以来,邓名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战场,激烈的时候更是无日不战,他很清楚怎样才能快速地解决麻烦。 “前军下马。”邓名毫不犹豫地大声喊出了命令,然后率先从坐骑背上跳下,把缰绳递给了一个靠后位置的三堵墙新兵。 听到邓名的命令后,所有的卫士和三堵墙的老兵都跟着下马,并迅速排成一个长列。 “进攻!”摆好阵势后,邓名就下令发起攻击。 面对这种情况时,骑兵下马步战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与步兵面对面地近身肉搏,毫无疑问会让邓名遇到更大的风险,所以无论是卫士还是三堵墙的老兵都没有提出这个建议。 虽然进攻的明军只有一百人,而对面的清军拥有三百人之多,但横列的明军却对清军的圆阵形成了三面包夹的态势。清兵互相推搡着不但发挥不出人数上的优势,反倒每个前排的士兵都要面对多个明军的攻击,在几个士兵被砍翻后,胡文科的余部就动摇到了无法维持阵型的地步,开始从没有明军的那一面逃走。 十几个清军被砍倒,上百个跪地求饶,剩下的一哄而散,邓名又喊了一声:“上马追击。” 后排的骑兵涌上前来,把他们的牵着的坐骑还给下马步战的同伴,然后率先向前追击而去。 邓名翻身上马后,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用参与到追击中了,清军纷纷逃离道路,向高处和林中拼命逃去。 “这个清将还不错。”邓名喘着粗气说道,在清军全面溃败的情况下,邓名之前遇到的好几个清将身边只剩下少量甚至个位数的亲卫了,而这位胡文科竟然还能收拢大约他麾下几成的兵力尝试抵抗。 “提督没事吧?”吴越望策马来到邓名身边,关切地问道,刚才他看见邓名被敌人的武器击中。 “安然无恙。”邓名微笑着回答,下马发起步战的时候,他就感到双腿有些沉重,一直不间断的作战让他感到相当疲惫。不过邓名还是和其他人一起冲向前去,因为动作有些迟缓,他还被敌兵的长枪两次扫中,幸好通过格挡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再加上身上的甲胄,邓名并没有负伤,不过对方的攻击也让邓名感到被击中的胸腹处隐隐作痛。 “继续前进。”邓名喘息片刻,再次带领部队向南而去。 …… 赵良栋赶到岸边开始整队,不过他没有等到奉命返回的水师主力,却等来了狼狈不堪的张勇。见到赵良栋后,张勇就如同见到了亲人一样的激动,扑上去大喊道:“中计了,中计了!” “张将军这是怎么了?”见到一身小兵装扮的张勇后,赵良栋心里一沉,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还没有等张勇说完他的凄惨经历,一个标营的卫士就骑马冲到了江边,拿着李国英的令箭对赵良栋叫道:“总督大人命令赵将军火速返回大营。” 赵良栋前脚从李国英那里离开,几个从在北线遇到邓名的标营卫士就逃回了大营,这一路上他们走的也很辛苦,到处都是溃散的士兵和人流,甚至还有败兵想抢他们的马。千辛万苦地逃回了大营后,这几个卫士还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让李国英接受事实,等李国英确认战局已经极度恶劣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召回赵良栋。 发现赵良栋已经离开他的军营后,李国英的卫士一路寻找到江边,总算把川陕总督的命令交到了他的手里。赵良栋没有急着带兵返回,而是先认真询问了这个标营卫士一番,又让张勇把北线的具体情况仔细叙述了一遍。 沉吟片刻后,赵良栋让亲兵营暂时原地不动,自己则和张勇一起见李国英。 张勇、赵良栋二人返回李国英营帐后,发现王进宝已经站在川陕总督的身边。张勇和王进宝见面都是一愣,他们二人都以为对方凶多吉少,刚才两人分别告诉赵良栋和李国英另一人十有八九失陷敌阵了。张勇和王进宝二人见面后,并没有互相指责,而是激动地把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如果不是川陕总督在上,这对难兄难弟绝对能相拥而泣。 “这邓名小儿……竟然能在诈败二十里,两个时辰就重整军队……”从王进宝口中得到确认后,赵良栋喃喃自语道,刚才张勇和他第一次说这事时,赵良栋依旧有些将信将疑。此时赵良栋心里的震惊一点不逊于张勇、王进宝二人,他自问若是执行同样的计划,或许手下的亲兵营能做到。但赵良栋的亲兵营都是跟随他多年的旧部,他能叫出其中每一个军官的名字,而邓名的军队跟他相处不过半年,一千人诈败的难度和几万大军更无法相提并论:“这根本不可能啊。” “赵将军不要想那么多了。”李国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速度是众人中最快,见到王进宝后他已经知道不管自己多么不愿意相信,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邓贼已经发动伏击,现在我们要想想怎么收拾危局。” “张将军和王将军已经被击败很久了,但邓名并没有出现,”李国英无法想像四百标营甲骑怎么会被邓名一瞬间就击溃,不过既然王进宝和张勇都这么说,那么他就只能在这个基础上推测邓名的行动:“本官认为邓名必定是向南去了,企图切断官兵返回大营的退路。” “要尽快通知大军退回。”王进宝激动地说道:“邓名勇不可挡,必须让大军尽快返回营地,然后坚守大营。” “不可!”赵良栋还没有失去理智,他急忙阻止道:“必须让大军徐徐退回,若是谣传四起,官兵不战自乱,只会更糟糕。” “赵将军说的不错。”李国英在招赵良栋返回时,已经传令兵四出,让他们向每一个遇到的清军军官传令。但李国英并没有告诉他们真相,而是说任堂情急突围,让各军官火速带兵回营协同围剿。 而李国英眼下考虑的是,除了尽力拯救行将溃败的大军外,下一步又该如何行动。 “坚守大营!”王进宝马上答道:“只要确保大营不失,就可以收拢溃兵。” 张勇虽然觉得危险,但和王进宝一样,也希望能为手下争取逃生时间,因此出言赞同道:“若不坚守大营,则是置尚在营外的大军于死地。” 此时李国英也是迟疑不决,既然这是邓名的计谋,那明军水师返回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李国英还有些奇怪为何迟迟不见明军水师出现在江面上。虽然不知道中路和南路此时打成了什么样子,但是李国英觉得损失惨重是一定的,邓名肯定可以通过此战获得对清军的优势。到时候明军水师和陆军都有优势,清军短期内还不用指望得到援军,就会有全军覆灭的可能。 “或许是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李国英心里反复冒出这个念头,但却迟迟难以下定决心,毕竟这些兵将都是李国英的部下,如果损失惨重那李国英势力也会大减,更难以在四川坚持下去。 “我们应该反击。”赵良栋突然提出另外一个建议。 “反击?”张勇惊诧地说道:“向哪里反击?” “向最先返回这里的贼人反击。”赵良栋答道:“不管邓名是怎么做到诈败二十里的,他的部下今天仍然来回奔波了四十里之遥,而且追击我军的溃兵的时候,就算他之前的建制不乱,现在也该乱了。而且我认为他之前也应该有少许混乱,现在乱得应该更厉害一些……” “你认为?”王进宝激动地说道:“赵将军你还以为邓名做不到诈败,你还说你一千披甲能打他五千!” “我还没说完!”赵良栋提高了音调,压过了王进宝的抗议:“贼人绝对不是铁打的,早上匆匆撤退,然后全速追击我军败兵。他们看似强大,其实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完全可以打败他们,就算不能反败为胜也能战个平手,让我们能够收拢溃兵从容退回重庆。” 无论张勇还是王进宝都不同意,因为这就意味着清军要做最后的孤注一掷,如果再次败阵那连守住大营都会成问题。 “根本不要守,若是不胜就得赶快跑。”赵良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叫道:“若是邓名大军返回而我们不敢出战,那他绕到我们后面扎营堵住退路怎么办?我们还是只能抛下所有的辅兵乘船逃跑,然后被贼人的水师一直追杀到重庆城下。若是不能击败贼人,我们就要毫不犹豫地逃走,别想什么收拢溃兵了。” 张勇、王进宝和赵良栋争吵起来,李国英一直默默在边上旁听,最后咳嗽了一声,让三个将领安静下来。 “正如赵将军所说,留在此地实在太危险了。”李国英当着三个将领给标营卫士下令,让水师清空一切不必要的东西,随时装载部队撤退。 “那还在外面奋战的官兵将士呢?”张勇问道:“说不定他们能杀出一条血路返回。” “所以我们要帮他们一把,让他们快点回来。”李国英下定决心,命令所有的留守战兵披甲,空营而出向明军发起反击。 “那大营怎么办?”听李国英想唱空城计,张勇急忙指出,不远处还有任堂在虎视眈眈。 “只能赌一把,本官赌邓贼给他下的命令是堵截我军退路,而不是攻打我的大营,只要我们能出其不意地击退邓贼的伏兵,哪怕是稍挫贼人,就能让任堂更不敢妄动,要全力以赴保卫邓贼的大营。如果反击不成的话……”李国英苦笑了一声,望向赵良栋:“如果我们连强弩之末的邓贼都无法稍挫,那留在这里不是等死么?赶快乘船走人才是。虽然不知道贼人的水师干什么去了,但本官觉得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 “抓到王明德了!” 明军士兵发出一阵欢呼声,被前后夹击的南路清军也迅速溃败,总兵王明德和其他三名清军将领被俘,剩下的将佐也和溃兵一起逃进荒野,明军已经让辅兵开始搜捕。 “很好。”邓名已经和李星汉汇合,刚才邓名在指挥骑兵与步兵配合夹击王明德的余部时,被负隅顽抗的清兵射中坐骑。但看到邓名落马后,战场上不少明军都发出惊呼声,从地上爬起来后邓名顾不得摔落下马造成的伤痛,急忙换马再次出现在三军之前,看到邓名的身影后明军官兵都放下心来,而本来就接近绝望的清军更是气沮,王明德最后的抵抗也就此告终。 今天这是邓名第三次更换坐骑了,而跟在他身边的骑兵除了那些负伤退下的外,也都换过马匹了,用的都是从标营缴获来的,这些马匹虽然也消耗不小,但还是比他们原先的马匹要强一些。 “提督要不稍微休息一下?”见邓名脸上的疲惫之色已经很明显,李星汉就劝道:“大局已定了。” “基本上是,只差最后一点点了。”邓名摇了摇头,直到现在己方水师仍然没有出现,昨晚出发的时候邓名反复交代要把那一万多贵州人安置在万全的地方再返回,宁可多走一点路也不要让清军发现。结果重载的船就一直向上游行驶出很远才停下,而卸载俘虏的速度也大大慢于明军事先的计划——比如大量贵州人出现晕船现象,不少人头晕呕吐、行动迟缓,这完全出乎浙江水手的预料。 “算算时间,赵千户差不多该打回营地了。”邓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就向李星汉告别:“你尽快带兵进攻,我先赶回去看看战事如何。” “提督何必担忧,赵千户智勇双全。”李星汉还要再劝。 “就差一点了,只要把李国英吓得不敢出营,我们就能在此全歼清军。”邓名已经想好,若是李国英尝试坚守大营,那邓名就会在他营外耀武扬威,趁机让一支军队从清军营盘周围开过,把李国英的残军统统包围起来。 “在这里全歼了李国英,还有赵良栋他们,打下重庆也就不是难事了。”和李星汉分手后,邓名又接到周开荒和穆谭送来的报告,说他们也快要杀回明军大营附近了。此战看起来不但能消灭李国英,还能把赵良栋一起消灭,邓名越想越是兴奋,虽然赵良栋的军容让他暗暗忌惮,但他独木难支大厦,在清军全面溃败的情况下,一千亲兵即使再精锐,也没法抵抗几万新胜的明军。 “抓紧时间,不要被他们逃掉了。”邓名在心里暗暗鼓励自己:“全胜之势已成,不要懈怠了。” …… 赶回大营附近的时候,赵天霸身边只剩下五百多甲兵了,这些明军也感到相当疲劳,但胜利者的兴奋支撑着他们继续追击。赵天霸带出来的一千二百多甲兵分给了邓名五百,后来路上虽然又收拢了一些,但在长途追击中明军官兵也在不停地掉队。派去中路的那些明军虽然周开荒、穆谭他们有心让他们返回赵天霸建制下,但到处都发生混战、敌我混杂,最后也有很多就并入中路建制。 “这是第一支返回的贼人么?” 赵良栋询问着探马,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立刻下令全军戒备:“准备应战!” 现在张勇和王进宝带着余部和部分李国英的披甲一起掩护赵良栋的两翼,而李国英则带着剩下的监视任堂的动静。 “不要追击。”赵良栋再次向部将们强调,两翼的张勇、王进宝部虚弱不堪,掩护背后的李国英手下只有千多披甲,应付任堂也会非常吃力,大营那里不用说,完全是虚设旗号加辅兵在唱空城计了。赵良栋的一千亲兵是清军最后的主力,必须要时刻攥成拳头。追击会分散清军不多的兵力、消耗珍贵的体力,而能不能让更多溃败的清军逃回大营,挫败明军的胜势,就看赵良栋的发挥了:“中路的贼人也追着大批官兵刚回来了,我们先打退这一路贼人,然后调头再打掉下一波贼人的嚣张气焰,让贼人们知道官兵不是好惹的!” “让贼人尝尝我们的厉害!”尽管知道形势险恶,但赵良栋的亲兵营依旧士气高涨,听到命令后军官纷纷高喊着响应统帅的号召。 ------------ 第五十八节 狙击 一直追赶的溃兵突然消失不见,他们的背影向两侧散开之后,成排的清军披甲从中走了出来,咚咚的鼓声响起,清兵听着身后的鼓声,整齐地挺枪向明军开来。 看到对面清军的阵容后,赵天霸不禁有些迟疑,对方的步伐坚定,目光也没有丝毫躲闪犹豫:“看起来是支生力军。”赵天霸心中迅速转着念头,看到清军人数似乎比自己这边多时,赵天霸更不打算硬拼:“不可莽撞从事,现在我军已是全胜之势,牵制他们或许更好。” 大部分将领都是在敌人溃败后穷追不舍,不过赵天霸记得晋王好像对近卫们说过:一百个将领里九十九个在全军战败后都是随波逐流,但也会有极个别的人会在被压迫到极致时,突然进行反击,遇上这种敌将一定要小心。 “难道晋王殿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吗?”赵天霸没有遇到过这种敌将,不过他还记得李定国好像说过,当遇到这种孤注一掷的反击时,最好稳一点,对方利在速战,而己方只要顶住对方的最后三板斧就可以挫败敌人。 李定国教导的话语和情景在赵天霸的脑海中闪过,不过在他尚未回忆完毕的时候,跟着他的浙江兵就已经冲了上去,今天他们追击的时候,沿途也遇到过几次相似但绝不相同的场面。那都是被追的走投无路的清军充满接阵反击,既没有士气也没有信心十足的指挥官,被明军一冲就会继续溃败。 这些浙江兵的战场经验还不如赵天霸,加上又有些疲劳,没有注意到这批清军与之前那些仓促组成战阵的清兵的不同,官兵没有多想就向对手迎了上去。 “嘿,我还没下令呢?”赵天霸看见士兵纷纷从自己马前跑过,顾不得再考虑什么李定国的教导了,急忙拍马追上去。 …… 邓名给任堂留下的命令是堵截清军溃兵,因此看到李国英清军大军从营外开过,向西方而去的时候,任堂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出迎拦截,他觉得这些清兵越是向西越是会深陷到明军的陷阱中,遭到明军的两路夹击。 任堂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等清军被压迫得回返时,再出营阻拦,以便把清军一网打尽。结果李国英走过明军大营后,就把部队拉散,还专门留下了一队转身面对着明军大营列阵,看到这个场面时,任堂就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应对有误。 “不好!”看到赵良栋的军队向着一队刚刚出现的明军杀过去后,在明军大营里的任堂大叫一声,再也顾不得邓名的交代,急令大营内的两千甲兵尽数出动,与接应西面的友军。 此时李国英也注意到赵良栋的行动,知道这是清军最后的机会了,能不能反败为胜就要看赵良栋能不能迅速地把从几路来袭的明军各个击破。但发现任堂急匆匆地出营列阵后,李国英也无暇再观察背后赵良栋的进展,全神贯注于前方,督促士兵全力迎战。 “放箭。” 情况紧急,任堂一边催促步兵尽快就位,一边就让弓箭手到前排去骚扰清军的阵型,对面的清军大概也就是任堂披甲的一半多,任堂打算用弓箭手尽量地打乱对方的阵型,然后全军突击把对方一举冲垮。 “标营出击!”李国英的披甲大概只有对面明军的一半,但见到任堂的步兵还在布阵,知道机不可失,毫不犹豫地命令最后的二百骑兵冲击对面明军的弓箭手。 明军的弓箭手刚排成排,把第一支箭搭上弦,就见到上百清军的甲骑挥舞着雪亮的马刀,呐喊着扑了上来。 本来想抛射的明军弓箭手,惊慌之下纷纷放平手中的弓,顾不得认真瞄准就匆匆把箭向对面的骑兵射过去。 这批弓箭并没有命中多少敌人,就是幸运命中目标的那些也没能刺穿标营卫士身上的甲胄,眼看马刀已经挥到了眼前,明军弓箭手无法维持战线只能调头逃跑。但转眼间就被标营骑兵追上,纷纷被砍倒在地。 “贼人杀上来了。”任堂看到一转眼自己的弓箭手战线就被对方的骑兵冲垮,大惊之下急忙指挥前排步兵挺着拒马枪上前迎战。 “鸣金,鸣金。”李国英的视线虽然受到阻碍,看不清明军阵后的变换,但一看到自己的骑兵已经把对方的弓箭手逐散,马上就大声喝令道。 金声响起的同时,李国英让自己身边的一百名弓箭手跑到阵前:“贼人看到我的骑兵冲过去,必然会用步兵来迎。” 前方的标营卫士听到金声,没有任何迟疑的勒住战马,后排的人已经开始调头向李国英的军旗边返回。 见到清军骑兵竟然不追击近在咫尺的明军弓箭手而是勒马调头后,任堂先是楞了一下,他本以为清军会一口气冲上来,然后和明军展开交战。乍一看到这样的举动,任堂和部下没有继续前冲,而是原地定住了。接着任堂就看到清军骑兵拨转马头,开始撤退。 “想跑么?”任堂哪里肯放这些刚刚杀了自己一些弓箭手的地方骑兵离开?立刻命令发起冲锋。 “两军相距不远,我就这样追着贼人的骑兵冲进他们的阵中好了。”任堂心里升出一个想法。 而这时李国英紧盯着自己骑兵的动作,猜测着对面敌人可能的动作,在心里默数了几秒后,他急促地喝到:“放箭,三轮急射!” 一个清军军官站在蓄势待发的清军百名弓箭手队列前,反身看着李国英的将旗,见到将旗晃动后他也急忙挥舞手中的大旗,清军弓箭手立刻松弦,让羽箭从己方骑兵的头顶上飞过,紧接着又是一轮,再迅速地射出第三轮。 射完后,清军弓箭手毫不犹豫地向阵后退去,这时标营的骑兵也分成两股,返回到原先的两翼位置。 “太可恶了!”任堂愤愤地拨落肩甲上的羽箭,怒不可遏地叫道。突然见到有弓箭越过对方的骑兵头顶,急速地向自己这边落下时,任堂猝不及防,挥剑拨开了正射向他的一支。那些发步急奔的明军长枪兵却没能都反应过来,他们手中的武器、尤其是那些拿着拒马枪的更是无法用笨重的武器轻易击打开扑面而来的弓箭,顿时就有二十多人被射中。那些被击中正面盔甲最厚的地方的士兵还好,羽箭只是让他们停顿了一下,但还有一些人被射中腿部,立刻就扑到在地,还绊倒了跑在他们身后的同伴。 接着又是两轮弓箭飞来,射倒了更多的明军士兵,其中一支还插在了任堂的肩甲上,距离他脖颈只有毫厘之差,让任堂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三拨弓箭过后,明军的冲锋势头一下子就止住,任堂看到面前的清军骑兵散去两翼,露出严阵以待的步兵披甲。 “真可恶。”明军的阵型有些混乱,任堂不得不咽下这口气,命令枪兵们后退几步、扎稳阵脚,同时让刀盾兵上前与枪兵混合在一起,免得前军又被对方弓箭手打击。 …… 在赵天霸的对面。清军并没有全数逼上来,而是率先上来了大约一半,这些清军的队形看着甚至有些松散,大概七八个人一组,一、两个手持弓箭和三眼火铳的亲兵快步超过那些步行前进的同伴,从空隙中跑到战线最前,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两、三人宽的空隙。 见到浙江兵冲上来后,弓箭手和火铳兵就进行射击,打倒了几个跑在最前的明军,这时其他明军已经红着眼冲到这最前排的清军身边。刚刚完成射击的清军不慌不忙地又从空隙里退了下去,他们身后是拿着长杆兵器的披甲兵,每组里有一人拿着耙子式的东西,还有一个人拿着件短戟。他们架住了明军挥刺过来的刀枪,再后面的三、四个刀盾兵组员接着冲出,两人对付一个,攻击那些来不及收回武器的明军。 不管攻击是否得手,清军的刀盾兵都会迅速后退一步,再次藏身于长兵器同伴侧后,这批手持长兵器的清军完全没有攻击的欲望,专心致志地拨挡着明军的武器,同时限制着明军的脚步,不让他们迅速冲入清军阵中。 这些长武器清兵虽然一人要面对几个明军,但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他们也成功地用手中的武器把明军前排变得步伐不齐,每当有明军士兵突前时,他们身侧的刀盾兵就会出来攻击。当弓箭手和火铳手装填好弹药后,他们也会不时从空隙中闪到前排,射击那些没有盾牌护身的明军士兵。 “好熟练的配合。”赵天霸看到对方的战术后,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明军的队形要比清军紧密,但却迟迟不能和清军撞在一起展开混战,就这样被对方用长兵器限制在一个距离上。 交战的时间不长,但倒下的几乎都是明军这边的士兵,渐渐地,明军士兵不再向前逼近,而是止住了脚步,还有部分战线已经被清军打得开始倒退。 但眼前的明军被逼退一段距离后,清兵也不急着追击,而是侧身让开,把后排体力充裕的同伴放上前。抓紧时间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喘两口气。在清军坚定不移的攻势下,赵天霸看到明军开始露出了败像,当五十左右个部下被击倒后,这些明军终于失去了必胜的信心,支撑着他们不顾疲劳追击而来的锐气也不复存在。 赵良栋盯着对面明军的战线,看到已经出现了两处断折,终于有明军士兵承受不住压力,开始把背影留给清兵。 “不要恋战。”赵良栋知道西南方向的明军已经逼近,已经与王进宝所部发生接触。赵良栋的目的只是击溃这支明军,让他们在短期内没有胆子继续攻击清军,然后迅速地去驰援王进宝,再酌情决定增援李国英或是南面的清军。 明军战线退得有快有慢,所以出现了断折,赵良栋飞快地用马鞭向这两处指了一下,让亲兵插进去分割包围那些退得最慢的敌人——这些敌人是对方最有战斗力、最有勇气的一批:“把这些贼人杀光,然后就移去支援王将军。” 左手的士兵最先发生溃败,被中央战线堵在后面的赵天霸见状,急忙拨马去救,他大喝着冲到败退的友军和他们身后的亲兵之间,用力地挥舞着马枪,阻挡着敌人进攻的步伐。跟在赵天霸身边的明军士兵,大部分与他一起奋战,还有几个人抓着机会,把三个受伤的明军士兵从敌兵的刀口下拖了出来,背着他们向西面跑去。 且战且退,好不容易把敌人挡住,赵天霸回头看了一眼,受伤的部下已经跑远了。面前的清兵仍然缓慢地向前逼来,但却没有发起猛烈的冲击,这让赵天霸感到奇怪的同时,也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赵天霸转头一看,却发现明军的战线已经完全破裂了,大批的清军从缺口里涌进来,包抄到了中央战线的侧后。 看到清军出现在侧面时,那些位于中央战线后排的士兵失去了全部的勇气,抛下了前面的同伴,拔腿向着安全的后方跑去。这些士兵一边跑一边回头去望,看到清军并没有追赶而来,而是迅速地收拢缺口,把还没有来得及跑出的同伴堵住。 “救命!”一个明军士兵发出惶急的喊声,跑在最后的士兵看到那个同伴向他们请求援助,但一转眼,清军的包围圈就合拢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对不住了。”心中惭愧的明军士兵感到眼眶发热,回头望着战场盼望着有奇迹发生,同伴能够突围而出,但双腿仍向前跑去。 “你们在干什么!”身前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怒气冲冲地赵天霸横马挡在这些溃兵眼前,刚才他没有下令部下就自己冲了上去,而他去给左路明军断后的这一转眼工夫,中央和另外一侧的明军却已经抛下前面的同伴逃走了。 “赵千户。”看到眼前的统帅后,被拦住的几个士兵终于忍不住眼泪了,被遗留在后面的同伴都是他们的老乡、熟识,这些明军士兵又是伤心又是羞愧地哭道:“贼人势众,我们顶不住了。” “哼。”赵天霸冷冷地看了痛哭的手下们一眼,用力一夹坐骑,单枪匹马地向前方冲去,那里还传出明军士兵的呼救声。 “挡我者死!”赵天霸大喝一声,猛地向包围圈上冲去,清军刚刚把明军围起来,队形也还较混乱,一个清兵猝不及防之下,被赵天霸冲一枪划过咽喉,捂着脖子跪倒在地。赵天霸这枪去势未停,又刺中另外一个清兵,同时连人带马已经冲入包围圈中。 眼前的清兵正背冲着赵天霸攻击包围圈中的明军,赵天霸手中长枪连连吐缩,又把两个清兵放倒在地。 “赵千户救我!”见到来人后,绝处逢生的明军士兵纷纷大叫起来。 “快走!”赵天霸大喝的同时,左冲右突,在马上把长枪抡出一个又一个大圈,竭力撑开一个缺口,让明军士兵从他的马旁跑过。 一些士兵跑出去后,也在赵天霸的鼓舞下再次奋勇迎战,撑住两边的清军进袭,使得更多的同伴能够冲出来。 “嗯,”赵天霸绝不停留在原地,纵马在人群中来回冲突,他看到包抄到西面的清军的攻势被奋勇抵抗的明军暂时顶住:“看来能把大伙儿都救出去。” 这个念头刚起,突然包围圈向中间塌了下来,后排的明军不断从缺口冲出,但前排并却无法迅速从战斗中后退,两侧战线在清军的挤压下终于崩塌。 清军同时从左右杀过来,把包围群又一份为二。 “赵千户!”来不及退出的明军士兵隔着清军的士兵,向不远处马上的赵天霸高喊着。 本来本围住的二百明军大概冲出去了一半,赵天霸看着距离自己不到三米远的那个新的小包围圈,里面大概还有百来个明军。 飞快地环顾了一圈,黑压压的清兵正从两侧压过来,向赵天霸的背后包抄过来,看来很快就会在背后合拢。见状赵天霸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吞咽下一大口唾液。 拨开了两柄刺过来的武器,赵天霸又退开一步,距离包围圈里的明军已经有五米远了。 “赵千户!” 见赵天霸越来越远,包围圈里的明军喊声变得更绝望。 已经下定决心撤退的赵天霸在感到这喊声好像在撕扯着他的心肺一般。 “赵千户!”又是一声喊声传来。 “唔。”作为包围圈外明军中的最后一个,赵天霸不退反进。 “杀!杀!杀!”赵天霸用尽全力发出大吼声,把长枪挥得有如风车一般,无数的武器向他刺去,赵天霸竭力抵抗,终于没能替坐骑挡住一杆长枪,接着又是几支刺中他的马腹。 在坐骑悲鸣的同时,赵天霸从马背上飞身跃起,从空中向包围圈中的明军飞去。 好几只手臂接了下赵天霸,才一落地赵天霸就挺身而起,对身边的明军士兵叫道:“都跟上我!” 说完后赵天霸就反身向西杀去,口中大叫着:“我乃锦衣卫千户赵天霸,挡我者死,让我者生!” …… “好一个猛士。”赵良栋已经注意那个勇猛的明军骑将很久了,这个敌将的反复冲杀给清军制造了不小的麻烦,赵良栋看着迟迟不能结束的战斗,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中路那边已经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明军已经开始攻击王进宝的战线:“耽搁得太久了。” “杀,杀!”赵天霸瞪着双眼奋勇前进,铠甲上都是敌人的鲜血,一片刀光闪过,赵天霸本能地一低头,头盔被打飞了出去,同时赵天霸手中的长枪刺中了目标,枪尖从那个刀盾兵的眼眶扎进去,一直刺出了他的后脑勺。 面前的清军突然向两侧散开,眼前豁然开朗。 “杀出来了。” 赵天霸喜悦得就要仰天长啸,但紧接着,他就看到面前是一列整齐的清兵。 本来赵良栋并不打算动用更多的兵力,他原本估计被围住的明军很快就会缴械投降,把这些降兵都杀了就可以移师去增援王进宝了。但那个明将的奋战让包围圈中明军得到鼓舞,人人死战而无人投降。 在包围圈上的清兵已经苦战良久,赵良栋只好派出更多的部队,替换下前面参战的亲兵,让他们能够利用这么一点战斗间隙休息片刻。 先撤出去的那些明军已经被新开上来的清军赶跑,现在赵天霸面对的就是这些体力饱满的敌人。 五百清兵把赵天霸、还有他身边的八十多个明军围在当中,中间隔着十米的距离,一个赵良栋的骑兵策马驰到圈中,冲着赵天霸叫道:“将军何人?我家赵将军最重英雄好汉,想与将军一叙,只要将军点头,我家赵将军保证将军部下人人平安。” “嘿嘿。”头盔被打飞后,赵天霸已经是披头散发,他没有答话而是把长枪从敌人身上拔出来,然后重重地竖直插在地下,俯下身拾起自己被击飞的头盔。 双手端起头盔,赵天霸把它重新戴在头上。 “我是锦衣卫千户赵天霸!你们刚才没有听到吗?你们以为我赵天霸是赵良栋那种弃军潜逃的懦夫吗?”戴好头盔后,赵天霸又猛地从地上拔出枪,横在手中对着清军骑兵喝道:“让赵良栋放马过来好了。” “放马过来吧!”听到赵天霸的喊声后,他身后的明军士兵也都发出雷鸣般的喊声,一个个都把手中的兵刃握得更紧了。 赵良栋此时就在包围圈外,刚才他确实动了爱才之心,但听到赵天霸的回答后,顿时脸孔又变得狰狞起来:“此子不可留!” …… “跟我来!” 听到东面喊杀声传来,邓名顾不得休息,立刻冲上一线。 “提督!” 看到邓名又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时,周开荒和穆谭的部下兴奋不已,几乎一下子忘记了全身的疲劳。 现在跟在周开荒和穆谭身边的还有两千多战兵,王进宝拼尽全力才勉强挡住他们的头两次冲击。 “吕布来了!”王进宝看到邓名第二次出现在面前,发出歇斯底里般的嚎叫声:“弓箭手,射他!” 本来弓箭手是用来扰乱明军攻势的,但现在一起转向,几乎都瞄向邓名的方向。 无数的羽箭扑面而来,邓名根本无法躲闪,只能矮身躲在马后,同时把剑和手臂挡在头脸前。 一瞬间身上恐怕中了有十几箭,邓名的坐骑也重伤倒地,把他抛落地面。 “提督。”几个卫士滚鞍下马,把摔得头晕眼花的邓名扶起,同时七手八脚地把插在他盔甲上的羽箭都拔了下来,看到箭都没有刺入邓名体内后,这些人才算是松了一大口气。 “我……我没事。”邓名感到自己就好像喝醉了似的,一阵阵地天旋地转:“快给我牵马来。” “提督。”大家都看出邓名的状态已经很糟糕,就想出言劝阻。 “我是万军瞩目,要是将士们只看到我落马,没有看到我上马,他们会怎么想?快,快,我得赶快上马!” 一匹马被牵过来,邓名再次爬上马,看着卫士们担忧的表情,宽慰道:“放心,这次我不冲敌阵了,只是在军前让大家看到我。” 现在就是邓名想冲也冲不了,箭虽然没有扎进盔甲,但冲击力仍在,邓名遍体生疼,刚才那批箭射在身上就好像是挨了一顿拳头。 当邓名再次骑马出现后,明军再次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王进宝再也顶不住了,被明军从他据守的山头上赶了下去。 “那个就是邓名吗?”李国英也已经无法全神贯注于正面的防守指挥,他回过头,看到王进宝指挥的那些人正狂呼着从山坡上跑下来,向距离他们最近的赵良栋部逃去。而侧翼受到威胁的张勇也不敢继续坚守,趁着南路的明军还没有杀到,主动向李国英方向撤回来。 而此时邓名也鼓起余勇,带着骑兵追击王进宝的溃兵,在飘扬的三堵墙军旗后方,冲上山顶的明军毫不停留地跟着冲下山来。 看着为首骑将的身影,李国英也不禁感叹道:“果然是勇悍绝伦。” …… 看着向自己这边冲过来的明军骑兵,赵良栋脸色也变得非常阴沉。 “果然是耽搁得太久了。”赵良栋自言自语着,一脸惨白的王进宝骑着马狂奔到他身边,惊魂未定地把三堵墙的军旗和邓名指给赵良栋看:“那就是邓名,才掉下马,转眼就又上马了,他不知道疼的吗?” “他是为了鼓舞军心,”赵良栋冷冷地说道:“看来不杀此贼,是没法扭转胜败了。” “力士何在?”赵良栋发出一声暴喝。 十个膀大腰圆的亲兵从赵良栋身后越众而出,走到赵良栋马后。 “狙击邓名,”赵良栋已经顾不上去收拾赵天霸了,他举起马鞭指着万军之前的邓名:“用铁箭。” 一个亲兵捧出一壶狼牙箭,这是赵良栋在云贵连破西营立下大功后,吴三桂赠给他的仪仗器物。 一壶十只铁箭,每个力士都分到了一支。 “等等。”赵良栋突然跳下马,从其中一个力士兵手中夺过一张弓。 铁骨箭沉甸甸的,前面的狼牙倒刺上泛着青色的寒光,赵良栋把这支比一般羽箭要沉重上数倍的铁骨箭搭上弓弦,闭上一只眼把它指向邓名的方向。王进宝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了,汗珠顺着两颊一个劲地往下滴,屏住呼吸看着对面的邓名。 邓名已经停下马,站在远处高举着马剑激励身后开进的部队,在这个位置上,普通的羽箭对他不会有威胁。 赵良栋猛地一扭腰腹,把手中的强弓拉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但他意犹未尽,又猛地向后一坐,借着身体下坠的劲头,硬是把看上去都快折断的弓又拉满了几分。 “开!”大吼声中,赵良栋松开弓弦,人向后重重地坐倒在地的同时,狼牙箭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几乎同一时刻,力士们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其他九支狼牙箭也化作寒光离弦而出。 ----------------------- 笔者按:今天这节的内容我原以为五千字能写完,差不多两个小时前意识到不可能,最后一直写了七千五百字才算完成。 ------------ 第五十九节 安抚 一百多名清兵站在赵良栋前方,排成一道整齐的阵列,无论是是赵良栋还是其他九个弓箭手,刚才都躲在这些清兵背后,各自寻找角度从缝隙间瞄准邓名。在这些清兵身前,还有一个军官背冲着明军,始终望着赵良栋本人。 看到他的统帅扭腰开弓后,这个军官迅速地一挥手,而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前排清军立刻熟练地集体下蹲。但他们蹲下后,背后传来了赵良栋那声“开”的大喝声,几乎同一时刻,第一支箭就从他们头顶飞过。 在几十米开外,邓名的卫士一直警惕地望着对面清军的动作,刚才邓名被乱箭射中后,武保平、吴越望等几个卫士都从步兵那里取来步兵用的盾牌。反正邓名已经答应不再冲锋,这些卫士也不在乎这些盾牌是不是笨重,就是会影响他们的马上动作也无所谓了。 对面的清军突然集体下蹲,卫士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就看到后面露出了一小队弓箭手,人人举着弓向这边瞄准。 “担心!” “暗箭!” 最靠近邓名的武保平和吴越望大叫出声的同时,他们二人已经把盾牌举起来,迅速护在邓名身前。 在这两面盾牌飞速地向中央合拢的同时,一排利箭已经呼啸着飞来,两面盾牌猛烈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急促撞击声,飞矢接二连三地撞上盾面。 除了最快的第一支箭外,剩下的飞矢都被奋不顾身的卫士用盾牌挡住了,可是头一道寒光却在盾面合拢前,贴着两边盾牌的边缘直射邓名胸口。 那时邓名也已经听到了卫士的惊呼,他本能地用剑一挡,在手腕剧震的同时,觉得一股大力直冲胸膛。邓名闷哼一声,就向后倒了下去。 “射中了么?”看着盾牌急速地护在邓名身前,王进宝忍不住叫出声来。 “还是不够熟练。”赵良栋也紧盯着那边的动静,心里有些遗憾。这是他从满洲八旗那里学来的狙击招数。十几年前,张献忠与清军交战时,亲临前线指挥作战,被甘陕绿营认出,指示给豪格看。 毫格就亲自部署对张献忠的狙击,由鳌拜负责带领弓箭手。为了防止张献忠的卫士舍身相护,满洲的弓箭手就躲在阵列后,从几个角度偷偷瞄准张献忠。而刚刚入关的满洲八旗配合娴熟无比,鳌拜带领的弓箭手虽然分散但却同时射出冷箭,而前排的满洲八旗更是一直等到弓箭手松开弓弦的那一刹那才俯身下去。 张献忠的卫士们根本没有遇到过这种狙击战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猝不及防之下,有一支箭正中大西王面门,张献忠当场阵亡。张献忠的突然死亡,导致与满清对峙的西营精锐顿时溃不成军,让清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大胜。 这种狙击战术是满清用来对付有严重威胁的大敌的,而且配合如此默契的弓箭手数量也非常稀少,所以并不常见。赵良栋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年轻时从阿济格口中听到过。后来赵良栋独自领军后,也进行过秘密训练,本来是想在关键时刻用来对付李定国的。不想永历弃国,让清军轻易占领了云南,赵良栋也没有施展的机会,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实战中用出这种招数。 “要是再晚一点蹲下就好了。”赵良栋心里暗暗叹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邓名原先的位置。他很清楚这种手段对付一个敌人恐怕也就能用一次,若是邓名逃过此劫,那下次再想这样偷袭他就是难上加难了。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但赵良栋觉得时间长得好像已经过去了百年一般。终于,他见到明军的队列出现了混乱,几个骑在马上的卫士跳下马去,向邓名原先所在的位置跑去。接着,赵良栋又看到举着的盾牌低下去了一些,邓名的坐骑上似乎已经没有人了。 “我的第一箭,应该射中了。”赵良栋心中一阵狂喜,现在他的一半亲兵还在身后围着那些北路残余的明军,有四百人正在向这里跑过来。 “邓名已死!”赵良栋大喝一声,命令士兵齐声高呼这个消息。 “真的吗?”王进宝闻言一愣,在马背上站得更高一些,极力向对面眺望:“我怎么看不清呢?” “这个时候还管真假吗?”赵良栋哼了一声,不管邓名有没有被射死,先把这声喊出来总是没错的。真死了当然最好,若是重伤不起,明军听到清军的呼喊声也会人心大乱,给清军反击克敌的机会。 “邓名已死!” “邓名已死!” 赵良栋的亲兵们鼓足力气,发出齐声的呐喊,王进宝逃过来的手下,很快也加入到他们当中,一起向着明军那边高呼。 几声呼喊过后,清兵这边人人都露出狂喜之色,他们相信了自己的喊声,敌方的统帅更没有现身来反击他们的话。 在清兵们发出呐喊的同时,赵良栋命令后方那些围着赵天霸的亲兵立刻解围来与自己会合。刚才看到赵天霸的英勇表现时,赵良栋曾经生出必杀此人的念头。但眼下赵良栋不得不暂且放过赵天霸一马,他正面的明军人数看上去有两千左右,对清军形成巨大的威胁。正面的敌人导致赵良栋无法继续在赵天霸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了,反正北面的明军已经被击溃,剩下的八十多人对清军主力也已经不构成丝毫威胁。 看起来明军也变得不知所措,虽然赵良栋没有看到盾墙后的情况,但他能够看到本来欢呼着冲下山坡的明军突然纷纷止步不动,前列的明军官兵都望着三堵墙的将旗方向呆立。明军迟钝的反应,让张勇的军队得以顺利从明军侧翼通过,本来张勇的那批人是负责监视南方的,在中路的王进宝被击退后,明军几乎已经切断了他们向江边的退路。 “机不可失。”赵良栋一直没有见到邓名重新出现,而随着清军喊声越来越响,明军那边出现了不小的骚动,赵良栋在心里默念着:“等我兵马集合好后,立刻发动进攻,击溃了这两千贼人后,不利的局面就扭转了大半了。” 在赵良栋的背后,赵天霸和他身边的人也听到了清军的欢呼声,虽然清兵已经解围,但赵天霸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把他钉在原地无法行动。 “提督……少唐王……”赵天霸手中的长枪无力地垂向地面,他左右的明军一个个也都惶急不安,清军的欢呼声一声声传入耳中,让这近百个明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和思考能力。 赵良栋的军队急速地集结起来,张勇退到赵良栋的侧翼后,也不再继续后撤,而是平行列阵。很快,在张勇的军队中,也响起了和赵良栋一样的欢呼声。此时李国英也调整了队形,退后一段与张勇所部取得联系。在李国英的对面,任堂率领的明军并没有立刻追上来,他们同样因为听到清军的欢呼声而变得不知所措,任堂也是心急如焚,顾不得指挥部队而是一个劲地向三堵墙军旗方向眺望。 …… “扶我起来。”躺在地上的邓名,用细微的声音说出了中箭后的一句话,他只感到全身都像是散了架,软绵绵的一丝气力也没有。积攒了半天的气力说出的这声命令,却轻得好像是在对人耳语一般。 “提督。”几个卫士焦急地围在他身边,想把邓名搀到阵后去。 刚才那支箭先擦过邓名的剑身边缘,把剑刃打出一个崩口,然后改变了一些角度和方向,射中了邓名的胸部,穿过了盔甲后,又刺入甲下的战斗服,陷在厚厚的结实军服中。现在这支箭已经被卫士拔了出来,看到并没有大股的鲜血跟着喷出,邓名周围的卫士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扶我上马,”邓名感到恢复了一些气力,他咬着牙,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让全军都看到我。” 卫士们对望一眼,清军那边如潮的欢呼声还在一遍遍传来,他们不再尝试把邓名送到后方,而是齐心协力想帮邓名再次上马。 胸口并没有痛感,准确地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邓名感到从前胸到腹部都是一片麻木,就连左臂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根本抬不起来。 挣扎了几下,邓名仍然无法在卫士的帮助下翻身上马,每次稍微用力后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后倒,身体左侧始终是一片麻木,一点儿也不听使唤。 “让马趴下来。”又一次尝试失败后,邓名觉得如果让三军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卫士按着马头,迫使它跪倒在地,邓名总算勉强坐上了马鞍。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卫士们点点头:“让它起来吧。” 坐骑站起后,卫士们也持着盾牌散开,让邓名的身影重新高高出现在明军眼前。 看到邓名又一次出现后,正跑过来的周开荒和穆谭先是一愣,然后齐声发出兴奋的高呼:“提督平安!” 越来越多的明军看到了这番景象,在明军这边响起欢呼声后,他们对面的清军也渐渐喊不下去了。 “可惜,可惜。”部队已经接近集结完成,赵良栋看着远处的邓名,万分遗憾地连连摇头。 对面明军卫士古怪的队形,让赵良栋深信邓名现在已经身负重伤,很可能是强撑着骑在马上,不过就算他对此心知肚明,也难以迅速击败士气恢复的明军了。 “去告诉总督大人,趁着现在我们要赶快撤离。”赵良栋又盯着邓名看了片刻,对方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既不移动也不做任何手势,怎么看都像是重伤在身,只是很可惜,并没有表现出摇摇欲坠的样子。 在李国英见到赵良栋的使者前,他已经下令军队和张勇所部交替撤退,向江边的赵良栋所部靠拢过来。 和赵良栋一样,李国英的注意力也一直在远处的邓名身上打转,他对大敌的判断也和赵良栋相同,那就是邓名是在强撑而已。李国英一直翘首期盼着,只要邓名稍微晃动一下身体,他就会下令士兵高呼:“邓名已经不行了”,但可惜的是,对方始终一动不动地在马上直立着。 现在明军士兵可能还心存狐疑,他们的指挥官刚才也心境大乱,忘记控制部队,正是清军趁机撤退的良机。李国英知道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等明军士气彻底恢复,他们的指挥官又重新控制住军队后,清军再想撤退就要困难得多,而且南面也已经有逃兵返回报告,说王明德被俘,那路的明军随时也可能抵达。 见到邓名平安无恙后,周开荒、穆谭和任堂猛醒过来,急忙把注意力投注在各自的岗位上,等他们整理好部队再次向清军逼去时,李国英已经和赵良栋汇合并退到江边。 首先登船的是王进宝和张勇所部,还有李国英的标营卫士,川陕总督把两百个标营卫士分散到了各个船上,严禁任何船只率先离开:“擅自拔锚者斩!” 当看到有的标营卫士想把坐骑牵上小船运上江舟时,李国英勃然大怒:“装人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耽误?” 随着李国英一声令下,标营卫士人人拔刀,把他们的坐骑尽数捅死在岸边。 “总督大人快快上船,末将率本部断后。”看到明军缓缓地开了过来,赵良栋焦急地对李国英说道。 “好!”随着越来越多清兵登上水师,清军留在岸上的阵地也越来越小,靠赵良栋的清兵差不多就已经能维持,李国英也不和赵良栋客气,当即转身向江边而去。 赵良栋带着清兵背江列阵的同时,李国英就在江边组织士兵登船,让士兵分散到各个船上,不要把任何一条船挤满。 而在卫士和步兵都登上船后,川陕总督仍然留在岸边,刚才李国英禁止任何一条船起锚,就是怕一旦有船先行,士气濒临崩溃的清军就会有样学样,不等断后部队自行离开。 已经登上船的王进宝看到李国英迟迟没有上船,又从船上下来跑到李国英身边,对他叫道:“总督大人年事以高,先上船吧,末将留在这里指挥官兵登船,末将水性也好得很。” “不必了。”李国英觉得王进宝的威望根本无法与自己相比,留在岸上也未必能够让官兵安心,他严令王进宝立刻再次上船,本人仍留在岸边指挥小船轮番接送人员。 看到须发皆白的川陕总督仍在岸上后,还没有来得及登船的清兵也心安不少,一个个都把争抢小船位置的念头收起,老老实实地服从军官的指挥,排队等候下一次小船从江舟旁返回。 …… 邓名感到知觉不断恢复,麻木的范围渐渐缩小,逐渐向着胸前退去,但是手臂和腹部都传来了锥心刻骨一般的疼痛。部下报告清军正在撤退时,邓名咬牙抵抗着剧痛,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轻轻地点下头。 等传令兵离开后,邓名策马缓缓前进,向江边行去,他要亲眼看看清军的举动。 “今天我有些操之过急了。”邓名在心里想着:“李国英披甲的步骑兵总计一万一千人,我只有八千,想一口吃掉他实在太贪心了。官兵厮杀这么久,确实是强弩之末,而李国英还有数千以逸待劳的后备部队,差点我就因为贪心被他打了个反败为胜。” 现在邓名身边的四千甲兵中,有一半是苦战良久的疲兵,对面正在撤退上船的清兵的披甲数目其实也不比明军少多少。 “我已经歼灭了清兵的大部分,只要稳一些,等全军收拢后就会对李国英有压倒性的优势,他们现在要逃跑也是知道这点。就是因为我贪心,不但让自己受伤,还让大军陷入险境。”邓名正在这样想的时候,赵天霸已经骑马来到他旁边。 北路的明军几乎被击溃,在最后一阵中伤亡数百人,如果不是邓名及时杀到吸引走赵良栋的注意力,赵天霸和他身边的近百明军也势必全军覆灭。见到邓名后,赵天霸惭愧地说道:“提督,卑职无能,损兵折将。” 邓名想告诉赵天霸这都是他本人的错,是他低估了李国英和赵良栋,是他制定了错误的计划而不是部队指挥官的错。 但邓名却无法把这些话说出来,麻木感已经缩小到前胸一小块了,痛感一浪接着一浪袭来,邓名感到自己快要无法维持在马上的姿态了。 “赵兄,扶我一把。”邓名从牙缝里吐出轻轻一句话。 赵天霸看了看邓名的脸色,急忙伸手扶住邓名叉住腰的手臂,邓名吸了两口凉气,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提督,下马休息一会儿吧。”赵天霸关切地说道。 “不行。”邓名感到中那一箭就好像是被一柄铁锤在胸口种种地砸了一下,他保持僵硬的姿势不变,向江边清军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战斗还没结束。” 在战斗没有结束前,邓名不敢冒风险让士兵的士气动摇,别说现在李国英的主力还没有离开,就是看到清军乘船离开,邓名也不敢说对方就不会杀个回马枪——虽然这种可能性极低,但今天邓名亲眼见到了李国英和赵良栋的凶悍,他一定要竭尽全力稳定军心。 …… 除了赵良栋的亲兵外,其他的清军都已经撤退上船,李国英再次命令近卫用旗号向水师重申一遍刚才的命令:先拔锚者斩! 在李国英的严令下,清军的水师都停在近岸的位置上,所有弓箭手都在面向岸边的这一侧,张弓搭箭准备掩护赵部撤退。 不过明军并没有紧紧地逼上来,刚才任堂指挥体力最佳的明军部队试探着攻击了两次,在训练有素的赵部面前丝毫占不到便宜。 邓名看了一会儿,意识到除了士兵战斗技巧这个问题外,自己的指挥水平也差对手太多,就下令明军后退列阵,单纯用弓箭进行一些骚扰。 赵良栋时刻观察着明军的阵型,指挥亲兵分批撤退上船。由于李国英预先的安排,所有的船只都还有空位,而不是需要赵良栋所部尽数挤上几条空船。 看着赵良栋不慌不忙地指挥撤退时,同样是身经数十战的张勇和王进宝也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们的手下也不停地向上游方向张望,唯恐看到明军水师的旗号、风帆。 终于,李国英登上江船,下令船队起锚,清军的船只一条接着一条,开始启航向下游驶去。 赵良栋和最后一批亲兵登上小船,向依旧等在那里的几条船划去,李国英正在其中的一条上向他挥手,那条船上的标营卫士也向他喊道:“赵将军,总督大人在这里。” 登上了李国英的坐船后,赵良栋翻身拜倒:“末将何德何能,竟然总督大人涉险看顾。” 本来赵良栋有些瞧不起李国英,觉得对方不过是左良玉手下的一员不算出色的部将,也就是坚守保宁的本事,每次和西营、闯营野战时都没有表现。无论是洪承畴从陕西抽调赵良栋等人,还是吴三桂南下的时候,李国英都榜上无名,这更让赵良栋觉得川陕总督不过如此,能和他一样抬旗不过是朝廷看在李国英的岁数和资历上照顾他而已。 “呵呵,若无赵将军,今日这三千五百多披甲势必无法逃脱险境。”李国英笑着把赵良栋搀扶起来。他心里早就知道那些被选去西南的将领一个个眼过于顶,无论是赵良栋,还是张勇、王进宝,都多半觉得这个川陕总督的职务能落在他头上只是因为川陕无人罢了:“我们要再与邓贼决一雌雄。” “是,总督大人说得对。”赵良栋连声称是。 李国英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看到好几个军官频频回头,一个劲地向上游看去,摇头道:“若是贼人水师能赶来,你们看也无用,若是贼人无法赶来,你们也不用看。” 几个军官都面红耳赤,纷纷向李国英低头道罪。 而赵良栋则陷入了沉思,良久后抬头对李国英道:“末将在想,邓名到底是如何做到后退二十里,而不全军溃散的呢?” 刚才在战场上,赵良栋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个,现在他总算闲下来了,就开始琢磨起来。 “当真了不起,”李国英颌首道:“仅此一点,邓名真有点武侯风范了。” …… 看到清军退走后,邓名绷紧了的精神也松弛下来,但仍不敢大意:“多派探马,沿江跟踪,不要让清军有回头偷袭我们的机会。” 只要清军真的退走,那他们抛弃在大营的辅兵,还有散布在周围山林间的部队也就是明军的囊中物了。 “再坚持片刻!”邓名在心里鼓励自己道:“清军走了,我不用再留在外面了,只要再保持这个姿势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回营躺下了。” 但尽管拼命给自己鼓劲,邓名还是无法继续坚持下去,清军的退去更让他失去了大部分的心理负担。 在回营的路上,邓名再也抗不住胸腹间的剧痛,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无力地向马背上趴下去。 周围正向邓名欢呼的明军士兵都停住动作,看着显然痛苦不堪的统帅。 邓名竭力想再次挺直腰,免得军心浮动,但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整个人瘫在马背上,只能勉强不掉下马去。 “贼人射中了我的脚趾,”邓名知道自己的痛苦状已经无法继续掩饰,他只能将手垂下去,放在脚面上,对那些关切的面孔说道:“痛极了!” ------------ 第六十节 战俘 李国英弃军逃走,清军大营中的士兵也没有了继续抵抗的斗志,在得到明军不杀俘的保证后就开营投降。 虽然明军是胜利者,但军队同样疲惫不堪,没有了乘船追击李国英的念头。接下来一连三天,明军都在修整部队,搜剿藏在山里的清军散兵游勇,同时甄别抓获的俘虏。此次明军俘获王明德、胡文科等十一名清军将佐,驻地从广元、保宁到汉中都有,甚至还有一个参将原本是西安守将,这些将领和他们手下大部分都是之前半年被李国英从各自的防区抽调到重庆的。 “此次我军战兵阵亡和伤重不治的共计四百七十二人,其中小一半是赵千户所部,被赵良栋所害;辅兵阵亡三百三十人,大都是掉队后被清军杀害的。”邓名现在依旧行动不便,任堂等人统计好数字后,就在他的病床前向邓名报告:“还有五百余人负伤卧床,他们正在恢复中。” 邓名点了点头,能熬过头三天的伤员,挺过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明军中现在施行了不少邓名制定的卫生条例,比如清洗伤口一定要用煮沸过的水,包扎的绷带也同样要在沸水中煮过,而且每日都要更换。有一部分伤员是一度被俘的明军官兵,战后明军从清军手中解救出了数百名战俘,不少人都受到了殴打。 “清军死亡一千八百余人,现在还有一千五百余人负伤,我军遵照提督的命令,也对他们进行救治,同样每天清洗伤口,更换绷带。”从黄州开始,邓名就下令救治清军伤员,他也知道下面的人在执行中肯定会稍微有些走样,肯定不会把他们和自己的伤员一视同仁。不过邓名也不要求他们做得尽善尽美,这只是一个大原则,在邓名看到这些人都是中国人,其中多数还是曾经的穷苦百姓,就是清军的战兵有不少当初也是被强征来的壮丁。 “加上这些负伤不起的清军外,此战我军共计抓住了二万四千名俘虏,其中有一万八千名辅兵,剩下的六千多战兵中,有二百八十名是李国英的标营卫士;六百多名王进宝和张勇的贵州援军,都是他们的亲兵;余下的都是重庆来的。” 任堂做完报告,停下来等在一旁,等候邓名的命令。 邓名想了一会儿,下令道:“王进宝和张勇的亲兵,都押送去建昌交给狄将军处置。其他的甄别一下,看看有多少愿意跟我们去成都。” 后续的甄别工作又进行了几天,战斗结束七天后,邓名已经恢复了不少,能够开始处理比较多的报告。 这期间被俘的清军将佐都和高明瞻关在一起,其中有一个人被发现下令拷打死了一个明军俘虏,邓名称这是不可宽恕的杀俘罪。执行这个命令的亲兵都被挑出来,与贵州的援兵关在一起,将来会被邓名一起送去建昌。被送去建昌的小兵肯定会成为苦役奴隶,至于将领本人,交给被杀的那个俘虏的亲朋,由他们行刑替死难者报仇。 经过甄别后,五千五百多名重庆战兵有一千五百多人是将佐的亲兵,或是有家眷在重庆、保宁等地。 “我打算把这一千多清兵,与那小三百李国英的标营卫士都放回去。”邓名对卫士们说出了他的打算,高明瞻带兵进攻成都的时候,川西只有农兵,所以邓名不敢把被俘的清军披甲留在成都怕出事,但现在邓名手里有几万浙江义勇,留下四千多曾经的清军披甲也不怕了。 只是这最后的一千多人,或是惦记着家人,或是已经被清军将领长期豢养,邓名觉得带回成都也是不安定因素,既然如此还不如放了。卫士们对邓名的脾气已经很熟悉了,知道邓名不打算杀俘,也不打算花粮食养这些随时可能会逃跑的敌人,放了自然是唯一选择——建昌那边刚刚接受了好几千清军,短期内再送去两千恐怕太多了,对冯双礼军的安全也会构成一定威胁,把张勇和王进宝的几百亲兵送去已经很不少了。 “只是李国英的标营卫士,放了恐怕不妥吧?”赵天霸说道:“要不把这三百人卖给川边的藏人?换些牦牛也好啊。” 邓名摇了摇头:“这次抵抗最激烈的就是李国英标营,把他们卖给藏人和杀了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以后更不会投降了。这次放他们回去,正好让他们知道,只要不像张勇、王进宝那些掳掠百姓,不杀害我军的俘虏,我就不会要他们的命。” 当然,邓名也不会白白放他们回去。 战斗结束十天后,邓名再次穿上盔甲,下令把被俘的清军将佐都带来见他。 被带来营中的共有十四人之多,其中十个是王明德、胡文科等这次被俘的清军将佐,还有四个是以高明瞻为首的成都一战俘虏。 “高巡抚、王总兵。”邓名下令给这些俘虏都准备了椅子,等他们战战兢兢地坐好后,邓名才不紧不慢地对他们说道:“经我仔细检查,你们以往都没有什么劣迹,所以我打算放你们回去。” 顿时营帐内就是一通恭维之声,尤其是王明德那批,喊得更是格外响亮。几千年来,被俘后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条,所以王明德等人被俘后就一直在天人交战,自己的性命与清廷手中的家人的安全,他们感到难以取舍。可这批人见到高明瞻后,发现四川巡抚等四个人却显得相当镇静,见面后高明瞻马上就告诉王明德,邓名供给他们所需的饮食但从来不进行劝降,好像也无意把他们杀头。 那个杀俘的同僚被邓名绑走处死后,王明德等人又吓坏了,觉得大限将近。但高明瞻却依旧没当一回事,说那个家伙是咎由自取,就好像谭诣也被邓名以谋杀谭文的罪名移交袁宗第带回奉节了,但对高明瞻等人始终很客气。就好比那次把高明瞻绑在船上展览给重庆看,邓名事先也和高明瞻说过,这是怕他跳江逃跑不得已而为之,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高明瞻在邓名军中从来没有受过虐待。 “除了放你们回去外,我还打算把你们的亲兵、心腹都一起放走,这些人已经被你们养熟了,我留在成都不放心。”邓名接着又告诉了王明德等人另外一个好消息。 “提督仁义无双,罪将铭感五内,”王明德激动站起身来,向邓名大礼拜倒。 王明德身后的胡文科等人,也纷纷跳起来,向邓名趴下磕头:“提督真是罪将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再不敢和提督为敌。” “好了,好了,说这种明知是谎言的东西有意思吗?”邓名挥手打断了王明德他们的陈词,营帐中人人心中有数,这些清军将领回去后肯定还会与邓名继续打仗:“不过我不会白白放人的,我要你们替你们的手下付赎金。” 说完邓名就拿出一张单子,向众人念起来。除了金银以外,邓名还接受布匹、生铁等物资,他倒是不要对方用武器来换,因为他知道李国英肯定不会给:“……除了这些以外,若是农具也可以,我知道川陕总督运了几万把锄头、镰刀、斧头到重庆,还有大批的耕牛和铁犁,本打算用来在重庆、保宁等地开垦军屯的,现在他的两万辅兵都在我手里,这些家伙对川陕总督也没用了。这样吧,给我一头牛、一套犁和挽具再加两把锄头、一把镰刀或一把斧头,我就放还一个人。” 见邓名狮子大开口,王明德等人顿时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高明瞻因为和邓名相处的时间比较长,知道讨价还价不会触怒邓名,就替王明德等人开口道:“提督,一个人值不了这么多啊,下官觉得,一头牛换两个人提督都赚了很多了。” “一个辅兵你们当然不会用一头牛来换,就是一头牛能换十个人我估计你们也不会来找我;不过我说的是你们的亲兵,他们跟随你们多年,对你们忠心耿耿,我要得其实一点儿也不多,难道牛能批坚持锐,帮你们打仗么?”邓名并不担心对方不肯换人,王明德等人一开始或许觉得能活命就再好不过了,但现在他们肯定得陇望川,想把心腹军官和亲兵都救回去,这样他们回去后也不是光杆司令了:“这样吧,如果你们一次送来十头牛、十套挽具和铁犁,我就还你们十个人,剩下的锄头、镰刀我就不要了,算是给你们的折扣。” 说完后邓名也不和王明德他们废话,就把他们送出营外,命令水师把他们载去浮屠关放下。 “提督觉得李国英答应的可能性有多大?”等高明瞻他们被送走后,任堂问道。 “我觉得很大,这些人和赵良栋他们不同,他们才是李国英真正的心腹部下。”经过这几天对俘虏的审问,邓名知道重庆的清军几乎被一扫而空,留守重庆的一千清兵是从贵州来的援兵,逃回去的三千五百清兵中也有一千五百多是张勇、赵良栋他们的人。即使不算战斗力,光从人数上看,重庆城中的客军数目也要高于李国英的嫡系:“就算李国英再善于拉拢人心,这种主弱臣强的形势能放心吗?” 这场大战,邓名以八千战兵对战一万一千清军披甲,消灭了其中的七千五百人,几乎相当于每个明军都消灭了一个敌人;若是从总兵力上看,更是以两万四千明军击败了三万清军,差不多歼灭了敌军的十分之九。 不过现在重庆依然有清军四千五百披甲,邓名并没有什么把握用七千多战兵攻克重庆,通过巷战消灭李国英、赵良栋他们,既然邓名不打算立刻强攻重庆,那么放一千多清军士兵回去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国英把广元、汉中的兵力都抽空了,连西安的驻军都到了重庆。”对俘虏的审问让邓名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清军整条嘉陵江补给线都极度空虚:“我们返回成都消化胜利果实,如果李国英敢继续在重庆留守重兵,我就真的出剑阁攻打广元、汉中;如果他退回保宁,那重庆也就不战而得,当务之急是把他运来的农具要到手,不然他退兵的时候肯定会把东西都烧毁,耕牛也都宰了。” 在邓名看来,王明德等人放回去还有其他的好处,那就是将来他们再遇到危险时,多半不会和明军死战,而且可以通过他们的口宣传明军政策,让清军不敢伤害明军俘虏。 …… “你们几个丧师辱国,居然还有脸回来见本总督!更胆敢充当邓贼的说客,向我讨要军备资敌!”得知高明瞻、王明德等嫡系平安返回后,李国英先是大喜,但等他听完王明德等人的要求,顿时勃然大怒。 王明德也不争辩,只是抱着川陕总督的小腿号啕大哭:“罪人无能,有负总督大人所托,但失陷在贼人营中的好多都是我军的好汉子啊,恳请总督大人千万垂怜。” 王明德等人若是能把心腹军官和亲兵从邓名哪里要回,还能有机会重整旗鼓,尽快训练出新的部队来,李国英也会看在这些利用价值的份上为他们向朝廷求情;但若是李国英不肯答应的话,那他们就会变得毫无用处,朝廷真要治罪川陕总督肯定也会置身度外。 “罪将的兵,其实也是总督大人的兵啊。”胡文科抱着李国英另外一只靴子,也哭得泪流满面:“总督大人还记得罪将的那亲卫千总吗?几年前刘文秀进攻保宁的时候,他就在总督大人军中,为总督大人杀敌了。总督大人曾亲口夸奖过他的,他也时刻记在心上!” 高明瞻没有人需要从邓名那里要,因此没有往李国英的靴子边挤,不过来回来的路上,高明瞻等人已经和王明德他们订下了攻守同盟:高明瞻这伙人帮助王明德他们说服李国英,而王明德将来负责帮高明瞻说好话,也帮另外三个在成都被俘将领重新获得军队编制和军饷、地位。 “邓名小儿贪图小利,竟然同意我们用耕牛去换被俘的将士,这真是朝廷之福,总督之福啊。”高明瞻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道:“总督大人全力营救被俘将士,必能让将士衷心爱戴,誓为总督大人死战啊。” 李国英横了高明瞻一眼,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休要说什么以后了,若是让朝廷知道本官向逆贼妥协,同意了邓名的条件,那这总督一职也就差不多做到头了。” “总督大人此言差矣,怎么是总督大人向邓贼妥协呢?明明是总督大人洞悉邓名乃贪图眼前小利的无谋鄙夫,随用小利诱之。结果那邓名果然入榖,为了几头牛就把将士放回。”高明瞻马上答道,见李国英沉吟不语,高明瞻又趁热打铁道:“总督大人放心,只要我们多送邓名一些镰刀,他肯定同意按照总督大人的说法来办。” 李国英知道此事隐患很多,对军心士气的影响难以预料,不过他确实需要这批士兵。现在重庆都是从贵州返回的武将和部队,张勇、赵良栋他们的势力已经能和李国英分庭抗礼。若是没有能够牵制他们的武将,那朝廷拨下的军饷势必会被他们拿走大部分,将来控制住更多新编练出来的新军,到那个时候,李国英就只能寄希望于对方敬重自己了,不然只能看手下脸色行事。 “虽然赵良栋他们现在表现不错,但谁敢说他们将来不会飞扬跋扈呢?”李国英心里琢磨着,这个隐忧已经困扰了好几天了,他又扫了一眼在脚下痛哭的王明德等人:“邓贼揣摩人心的手段不在他勇武之下,若是我断然拒绝了这些人的求恳,不但自断臂膀,而且还会落下一个坏名声,张勇、赵良栋他们说不定也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再者,若是我今日拒绝,那么王明德他们必定记恨于我,朝廷真要治罪于他们,他们也肯定会想咬我一口。对心腹见死不救,自毁羽翼、落下坏名声、还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这……我这是要给其他人把川陕总督的位置腾出来么?” 至于标营卫士,更是李国英的心头肉,就算不换其他的人手下,李国英也要设法把自己的标营卫士救回来。 “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你高明瞻献的计,是你作保说邓名会守信用。”李国英想清楚后,指着高明瞻说道:“就由你去和邓名谈,由你出面用耕牛、农具换人回来,要是这事办好了,本总督就再替你向朝廷求饶,要是办砸了、被邓名骗了、人没救回来、或是朝廷最终怪罪,你就自己投江吧。” …… 武辰明等被俘明军,在被友军解救出来后一直心情复杂,总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可耻的事。 今天是邓名战后第一次出来视全军,他让几百一度被俘的明军官兵在三军之前列队,武辰明作为被俘明军中军衔最高的人,更是被邓名叫到了台上。 “诈败二十里,重整反击,这不仅需要将士们并肩奋战,也需要保守机密。”邓名大声对台下将士们说道:“此战中我们有几百兄弟掉队,不幸被俘,他们咬紧牙关,不肯轻易吐露我们的军事计划,让敌军始终对我们的计划一无所知,直到为时已晚。不知道诸君如何,反正我扪心自问,未必能甘愿牺牲性命也一个字都不说,严刑拷打也抗不了多久。” 学着前世拳击比赛的裁判,邓名把武辰明的一只手高高举起,向台下的将士们喊道:“这是我们共同的胜利,让我们向这些平安返回的英雄欢呼吧!” 当天,邓名不顾伤病未愈,让武辰明等三百明军齐聚一堂,以茶代酒向他们一一致意。 (本章完) ------------ 第一节 代售 高明瞻再次来到明军营地的时候,邓名已经开始把辅兵x运去成都,贵州和陕西的俘虏总计超过三万人,再加上明军原本的兵马,至少要两个来回才能运输完毕。既然清军愿意交换,那明军运输量就变得更大了,邓名决定把浙江义勇的大部分都留到最后再走,明军主力在此,可以保证清军不至于再生出什么冒险的念头来。 “提督能不能高抬贵手,把张勇张将军和王进宝王将军的亲兵也一起返回呢?”高明瞻可怜巴巴地问道,这种交换俘虏的事肯定瞒不了多久,如果不把张勇和王进宝的亲兵一起赎回,李国英怕他们会有意见。 “不行!”邓名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很坚决:“这些人在贵州掳掠百姓,我如果把他们放回去了,怎么向那些贵州百姓交代?此事不必再提。” 可高明瞻依旧不肯放弃,现在只有把张勇和王进宝一起拉下水,才能保证这种幕后交易不被朝廷知晓。 经不住高明瞻的苦苦哀求,邓名想了想,就下令卫士去再进行一次甄别,或许二人的亲兵中有没有参与掳掠行动的。结果还真有一百多人没有直接参与在贵州境内的拉壮丁活动,邓名就勉为其难地对高明瞻说:“一共一百一十五个人,我就把他们放回去吧,不过这一百人每个人都要两倍的价钱。” 除了交换张勇和王进宝的人外,高明瞻还提到了保密问题,就是需要对外说这次交换是清军的计谋,而不是反过来屈服于明军的压力之下。 “这毫无问题。”邓名非常痛快地表示愿意合作,他甚至还有更好的主意:“不如说我这里负责看管战俘营的将领非常贪财,高巡抚你们都是行贿脱逃的,然后又继续行贿他,把其他的俘虏也救走了。而所谓用牛换人这件事,不过是他在收受了你们的贿赂后,为了给我一个交代而进行的幌子。” “提督此计大妙。”高明瞻闻言大喜,在清廷看来,屈服于邓名的要求是丧权辱国;如果说是清军一方主动提出的交换,虽然好一些但也有资敌的嫌疑;如果按照邓名的最新计划来办,那性质就变得更好了,这是清军一方施展手段,不但挽回了损失还腐蚀了邓名的高级将领。 “这件事,”邓名环顾了一下营内的几个卫士,就想指派一个人负责,但周开荒、任堂和李星汉纷纷向后缩,谁也不肯出头。 而赵天霸更是在邓名看到他的时候明确表示反对,赵千户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扬名立万,让他去充当这个角色?开玩笑,赵天霸美名尚未传遍天下,岂能戴上一个背主做窃的帽子。 “这事就由卑职来吧。”穆谭见其他人都躲开了邓名的目光,就主动应承下来:“卑职愿意负责这个交换工作。” “好。”邓名当即下令通报全军,由穆谭负责管理战俘营工作,这种交换的内幕不需要人人知晓,将来在其他军官面前,穆谭可以装模作样地向邓名报告他想出了一个用牛换人的主意,然后邓名只要表示同意就可以了。 “高巡抚放心了吧?”当着高明瞻布置好一切工作后,邓名问道。 “多谢提督。”既然和邓名串好口供,高明瞻也彻底放心下来,将来如何给朝廷写奏章他也想好了一个大概,那就是极力吹嘘穆谭在邓名身边的地位;然后再向朝廷表一番功,说一下自己是如何看穿穆谭贪财本色的,从而让这个邓名的心腹大将按照自己的指挥棒跳舞;最后当然还要向朝廷强调一点,穆谭今天可以因为受贿就帮助清军俘虏逃脱,明天就可能会为了钱向清廷出卖邓名;出于保护穆谭的目的,朝廷绝不能大肆声张,不要让言官知道这次交换行动,皇上和重臣对此心里有数就好。 这些奏章肯定可以得到李国英的背书,高明瞻越想越觉得成功的机会很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主持这次行贿和救人任务的自己也可以算是将功赎罪了。 …… 一直等到四月初,邓名才得以率领主力部队抵达叙州,原本聚集在叙州附近的百姓也大量地前往成都,让这里彻底变成了一座空城。 “看到我们把大量的耕牛都运回成都后,叙州这里的百姓也不愿意在山里过苦日子了。”早先到达的军官向邓名报告道,不但叙州这里,嘉定州的百姓也大量涌向成都。当初这两地的百姓看到明军粮船一艘艘地通过时就已经心动,最近连续不断运载的耕牛让大部分人都放弃了观望态度——十几年的战乱下来,四川的生产已经被彻底破坏,很多百姓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过铁制的农具,更不用说耕牛了。 “嗯,成都的欠条,恐怕又要加印了。”看到周围的百姓怀着希望和憧憬返回成都,邓名当然非常高兴,不过成都人口激增,也给邓名的经济政策造成巨大的压力。 这次交换来的耕牛,邓名并不打算充入官府,他首先下令发给那些阵亡将士的孤儿寡母一家两头;如果是没有妻子的单身汉,那就查访他有无兄弟,若有的话也发给一头。第二批就是那些因伤致残的伤员,有些是在战场上,有些是因为被俘后遭到的殴打,这些失去劳动能力的人员每人也可以分到两头牛,他们可以靠出租耕牛保证生计。 除此以外,邓名手中还有一千多头牛,刘晋戈在第一批耕牛抵达后,就给邓名来信,建议由官府来饲养这批耕牛,然后出租给同秀才收取租金,平时就可以养在各亭长处。 对此邓名明确地表示反对:“官府出面饲养耕牛的弊端很多:第一,需要雇人照料,这些人不是在照顾自家的牛,肯定不会很用心;第二,官吏为了多收钱,为了向长官表示自己能干,不会爱惜耕牛,会安排它们拼命干活;第三,百姓需要用牛,而牛多在亭里,就可能会有人去行贿亭长……最后,官府为了挣钱,说不定会刁难那些拥有、出租耕牛的百姓。” 出于对官府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邓名立刻回信给成都府,下令所有的耕牛都要公开拍卖。拍卖的规矩也是邓名亲手制定的,每到了一批牛后,它们就会被牵到春熙路上去,在临时拍卖场里展示给围观人看,然后让大家自由竞价,价高者得。 到达叙州后,邓名又接到成都的来信,据刘晋戈说拍卖非常成功,他为了抬高价格,每天只拍卖十头,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不少人都拼命和邻里借欠条买牛。 “这家伙!”邓名看完信后哭笑不得,别看刘晋戈还不到二十,但做了几个月的知府后,哄抬物价的手段是越来越熟练了:“还真有悟性。” 看完信后,邓名让赵天霸等人带着大军继续前进,他本人则和运输农具的船只一起先行返回成都。 四月十日,邓名返回了成都,袁象和熊兰也跑来刘晋戈的衙门拜见。 “我计划进行一次人口普查,看看现在成都到底有多少百姓了。”见到刘晋戈后,邓名立刻说出了他的打算,这次回来时邓名注意到成都已经变得和他离开时大不相同,春熙路上的店铺多了足有一倍:“现在成都大概有多少人,刘兄弟心里有个大概数吗?” 刘晋戈这些日子的最主要工作就是卖牛,不过对成都的人口倒也心里有数。 现在成都最多的当然是川人,成都、剑阁、江油、绵竹的退役辅兵有一万八千多,最近从叙州和嘉定州方向涌入成都的百姓高达五万,其中一半是男丁,算起来川籍的男丁有已经四万三千人了;其次就是云南人,当初建昌的两万辅兵中有一万五都是云南人,加上后来从建昌移居来的,滇籍的男丁也高达两万两千;陕西人并列第二,他们都是被李国英抛弃的前清兵,人数和云南人持平;第四是贵州人,这次的俘虏加上原本的建昌辅兵,人数也有一万六千人之多。 除了这十万多男丁以外,还有三万义勇军和他们的两万眷属,这三万义勇里浙江人有两万出头,剩下的一万来自湖广、安徽、江苏、山东等地。 “大概有十三万男丁,五万妇女和一万多幼儿。”邓名点点头,刘曜和杨有才那边还有一些男丁,不过目前那些人都属于川军军方所有,和邓名无关。 “刘帅也来过信,说同心关以西好像也有难民。”刘晋戈向邓名报告道,同心关在都江堰附近,是明廷传统控制区的最远点。再向西就是川边山区,远不如川西适合耕作,因此富足的川西汉人在太平年代一般不愿意踏出同心关一步,但十几年的战乱,让很多汉人宁可去艰苦的川边地区,也不愿意呆在川西平原里了:“刘帅说百姓稀少,而且看到军队就跑,现在刘帅物资有限,也没有去聚拢难民,不过若是将来我们粮食富裕的话,可以组织人手越过同心关,深入川边山区搜索难民,说服他们回来。” “正应如此。”邓名对刘曜的报告并不感到惊奇,嘉定州的驿站军官也告诉邓名,在峨嵋、乐山都还有难民隐藏,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就可以进山搜索。粮食同样也可以说服这些难民出来,毕竟在山里生活异常艰苦,躲藏在其中的百姓吃饭、穿衣都是问题。这次明军运输的大批粮食,就让躲避在嘉定州和叙州附近山区的百姓禁不住有饭吃的诱惑而返回成都。 简单布置了一下人口普查问题外,邓名告诉刘晋戈他这次还带回了大批的铁制农具,共计有两万多件。 “太好了。”刘晋戈马上说道:“还是用提督的老办法,我们拍卖它们吧。” “不行。”邓名就知道刘晋戈又会动这个念头,所以才亲自押送这些农具返回成都:“这几个月来,那些铁匠铺打造出了多少农具?” 刘晋戈马上让人拿出税收账册交给邓名,邓名翻看了一下,仍然是他走的时候的那三家铁器商行,这几个月他们总共只打造出了一千多件农具而已。 “比我想像的少得太多了,他们都加起来,一年也做不了一万件工具,五千就不错了。”邓名轻轻叹了口气,以成都府现在的冶金能力,别说给军队提供装备,就是成都所需的生产工具都满足不了:“我需要的不是每天能做几把斧头、镰刀的铁匠小铺,而是大型冶铁商行,他们应该能够生产铁锅、铁勺到刀剑、火铳,我需要他们每年都产出几十万件工具、器具,我没有多少时间,他们需要尽快达到这样的规模。” “如果我们拍卖农具,这几家铁匠铺的生意就更难做了,他们就没有人手扩大生产,如果有人破产干不下去了,对我们的损害就会更大。”邓名盯着账册若有所思,现在这三家铁匠铺看来工作积极性还不错,每月的产量都在提高:“必须对铁器商行进行扶持,越大的商行就投入越大的力量去扶持。” 三家铁匠中,有个叫李牧阳的干得最好,雇佣了最多的短工,矿石购买数量也是最大,成都自造的一千多件工具中,差不多一半都是李家铁铺产出的,产量增长比例也是最高。 “两万件农具,我把一万件交给这个李牧阳代售,他这三个月来不是造了七百件么?那其中有七百件算我白送给他的。”现在肯定不是担心垄断问题的时候,邓名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给刘晋戈布置任务:“其他两家也照此办理,送给和他们产量一样的农具作为奖励,按产量比例让他们代售我们的农具;这些代售农具我收一半的售价做税,欠条他们拿一半、官府拿一半;但他们每生产并销出一件,我就退给他们一件的税,退税截至期限为今年年底。” 刘晋戈和熊兰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提督,如果他们在年底前真的造出了两万件,那不就是全部白送给他们了?” “我说的是能够销售出去的好东西,光造出来不行。不过是的,如果他们能造出来,我就白送给他们这两万件,代售能够让他们尽快赚钱,有欠条他们就能购买雇佣更多的人手,购买更多的矿石;而只要他们想白拿我的农具,就得尽快把产量提上去。”看着有些心疼的刘晋戈,邓名笑道:“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了吗?政府不但要会挣钱,也要会花钱,如果能用这些钱买到成都铁器产量翻两番,受益的是我们。别忘了,我们还在打仗,现在别说造武器,连农具都造不出来。” 除了铁器以外,马行也是邓名重点扶持的项目,不过现在成都马行的规模更加可怜,母马都没有多少匹,估计一年后才可能有马驹诞生:“四年之内,我们都不用指望马行能够向我军提供马匹,无论是战马还是挽马,几年之内我们死一匹少一匹,除非去清军那里抢。我们除了要继续供养这些马行外,还要设置奖惩办法,这次缴获的马匹,我打算拨出一百匹……嗯,还是二百匹吧,把二百匹马交给马行代售,分配比例按照他们存马数量算,卖得的欠条暂时都归他们所有,不过都算五年期的贷款。他们可以先拿去改善马厩、购买更多的母马和更好的饲料,五年后我再和他们算账,他们每养大一匹马驹,我就免去他们一匹的欠条,不然就得连本带利地还给我。” “连本带利?”熊兰觉得这个规矩明显比对铁器行苛刻得多:“他们其它的贷款也都是五年后到期,要是他们养大的马驹不够多的话,马行就会倒闭。” “倒闭就倒闭吧,要是这几家马行五年里连二百匹马驹都养不出,他们活该倒闭,我也不会再给这种马行投钱了。”邓名觉得不会所有的马行都是废物,优胜劣汰也是应该的:“和铁器商行不同,到现在为止马行可一点成绩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浪费银行的贷款;当然,这个代售是自愿的,如果马行不愿意要可以不要,我不强迫。” 尽管邓名拿出了奖励措施来刺激成都铁器商行和养马商行,但他知道,在短期内成都依旧没有造血能力,部队的装备只能依靠从清军那里缴获。 “我们现在是锈一把刀就少一把,死一匹马就少一匹,大船更是一艘也造不出,甚至看不到能自造的那一天。所以,诸君,我们不能坐等刀剑生锈、马匹死亡,我们要积极发动进攻,从清军那里缴获更多的武器、马匹、布匹、车辆、船只。总之,没有我们不要的东西;战争还能为我们带来俘虏,可以用来充实成都的人口,或是从他们长官手里交换物资,或是和建昌交换,实在不行还能卖给藏人换牦牛。”邓名对刘晋戈、袁象他们说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战争,暂时我们够不着别人,只能先打李国英。等赵天霸他们回到都府后,我们就要尽快发起新一轮的攻势,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先派人侦察一下剑阁附近的地形吧。” ------------ 第二节 VIP 向剑阁派出侦察兵后,邓名继续检查成都府衙门的工作,发现大部分工作都做得很粗糙。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不是刘晋戈的工作能力欠缺——虽然因为缺乏经验,刘晋戈确实干得相当糟糕,但更重要的是现在成都衙门要管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宋明以来,地方官的权力非常大,是天子的代理人,既是朝廷的耳目,也是朝廷的爪牙。不过地方官实际运用的权利非常有限,对豪强、宗族势力妥协,默许他们控制乡镇里的司法权,承认并帮助他们获得各种特权。因为地方官根本管不过来那么多事,仅仅府县断案和收税这两件事他们就忙不过来,都需要刑名师爷和地方豪强协助。 在邓名有意的引导下,年轻的成都府衙门雄心勃勃地插手社会的各个方面,职权范围大大超过传统意义上的地方官府,这当然导致政府的负担剧增。现在成都已经实行司法、行政分离,稍微减轻了刘晋戈的负担,一般的民间纠纷由亭士负责调停,虽然亭是行政单位,但如果百姓对调停结果不满会向提刑官上诉而不是找刘晋戈告状。袁象仅负责这一项就忙得不可开交,见到邓名后,袁象就表示他需要招募大量的师爷,建立一个幕府来完成工作。邓名告诉他可以扩充编制,提拔更多的正式提刑官来分担工作,具体的培训和资格问题可以进一步讨论。 尽管不用过问司法问题,刘晋戈的工作压力仍然是正常情况下的地方官十数倍,因此他只能有选择地去做一些在他看来最急迫的工作。 年纪轻、身体又好,刘晋戈看上去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负担将来到底会有多重,说道:“提督,卑职的看法是,农收的时候卑职主要就收保护费,农闲的时候卑职主要就盯着春熙路……” 至于现在,刘晋戈的主要精力当然放在拍卖耕牛上。为了掌握第一手情况,刘晋戈几乎每天都要去拍卖现场监督。最近一段日子里,店铺税收、治水工程还有亭建设,刘晋戈根本没有时间过问。 “还有读书认字的问题。”邓名又问起教育一事,这个他走前并没有给刘晋戈明确指示,只是要他先收集资料。 “亭士每日都在学习文字,亭长也都已经选出。”刘晋戈回答的时候显得不是很有自信,因为人的精力有限,他已经好久没有过问亭建设问题了,只能凭印象回答邓名。 “我问的不止是亭士,还有其他人的认字问题。比如袁提刑刚刚说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作为提刑官,除了正义外,肯定要懂得律法吧?总不能靠掷铜钱判断对错。”邓名掰着指头说道:“各个商行都需要帐房先生,需要伙计,百姓需要学习如何更好地种植粮食,这都需要让先生去教。” “这些事也要卑职管?”刘晋戈大吃一惊。 “当然,府学当然是知府在管。”邓名说得固然不错,但以往县学、府学虽然名义上由县令、知府负责,但实际上他们也就是做些拨给禄米的工作,偶尔抽空去视察一次,对具体教什么、如何教,地方官完全不闻不问,准确地说,他们就是想管也没有精力去管。 不过从现代社会来的邓名显然不会对教育不闻不问。他告诉刘晋戈,成都府必须扶助教育产业,针对目前的社会需要,培训合格的帐房先生、工人,推广先进的工、农生产经验,进行普法教育,清扫文盲。 刘晋戈愣了一会儿,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份工作量恐怕一点儿也不比收税少。不过刘晋戈毕竟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很快就抛下畏难心理,向邓名拍胸脯保证道:“提督放心,卑职就是晚上不睡觉,也要把这些事都办妥当。” “好!我就指望刘兄弟了。”邓名勉励了几句,接着又拿出另外一个问题:“将来的亭士选拔和考核,你有什么打算?还有知府衙门里的吏员如何确定编制?如何选拔?如何替补?” “这个……”在刘晋戈的印象里,无论吏员还是亭士都类似传统意义上的小吏,而小吏的选拔、替补方法非常简单,血缘继承加上老吏的举荐:“自然是子承父业,兄终弟及,若是有缺员就由亭长推荐呗。” “不行!”邓名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在他看来这和封建社会的皇权不下乡一样,只是因为地方官管不过来所以才干脆白送给地方豪强。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刘晋戈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就是建立选拔、考核的体系,还有对同秀才的民情调查。 这个时候熊兰和袁象都向刘晋戈投过去同情的目光。本来他们还觉得三个人的工作量差不多,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熊兰和袁象背上虽然都有一座大山,但刘晋戈则要背着三座。 而刘小伙儿少年壮志不言愁,满怀慷慨豪迈之情:“嗯,刚才对提督说我不睡觉也要把府学办好,这个考核选拔嘛,看来只好少去卖两天牛,抽空搞出来。”刘晋戈以为熬上几天不睡觉,把一套规矩建立起来就可以完事大吉,想到这里就再次保证道:“提督放心,卑职会亲自过问所有吏目选拔的事情。” “好。”邓名赞许地点点头,继续往刘晋戈肩头上摆放大山:“关于治水、修路,你都是怎么想的?” “这个……这个也要卑职负责么?”无论刘晋戈的乐观主义情绪多么强烈,额头也开始渗汗了。 “是啊。”邓名指出,修桥铺路一向是地方官的本职工作。虽然常常在上百年的时间里,几十任地方官都不进行任何路桥建设,但至少名义上这还属于他们的工作。 修桥铺路涉及到筹措经费、组织人手、工程规划、征地购材,没有任何一桩工作是简单的。在正常情况下,地方官就算心里有过想法,认真琢磨一下具体的困难也就会放弃,不要说城外的路,即使县城、府城城内的道路,百年、甚至几百年不修整也是常事。所以这虽然是地方官的份内之事,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官员都不会动这个念头,他们更希望有富商、缙绅出头做这件事,由那些有钱、有闲的人来完成这种极费精力的大工程,地方官很愿意用匾额和朝廷的表彰来报答牵头人的任劳任怨。 “就像春熙路一样,合理的修路可以让我们征收到更多的税赋,这是政府在挣钱;此外,大道的建设可以帮助我们更快地调动部队,有利于都府的防守和进攻,这是政府在合适地花钱,刘知府有时间去研究一下吧。”邓名强调了一番这份工作的重要意义,然后就毫不客气地把全部工作扔给了刘晋戈。 除了修路以外,邓名还暗示刘晋戈应该考虑工、商业区的建设规划,好让成都变得更加繁荣,生产效率更高,让政府能够得到更多的好处。 “卑职不知道能不能做得来。”刘晋戈只是简单地想了一会儿,就感到头皮发麻,大量需要考虑的事物混杂在一起,在脑海中缠成了一团。 “刘知府一个人做不来。”听到邓名的设想后,袁象饶有兴致地想了一会儿,发现这些事复杂得远超想像,他马上向邓名求情道:“这么多事情,至少要再分给三个人才有可能办到。” “如果分给几个人办,那就容易出现各行其是。”邓名当然想把职权分开,因为没有人能独自办成这么多事情,而且他也不愿意把这么大的权力统统交在一个人的手中。传统官府的权利相比现代官府是很有限的,但地方官仍然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而不受控制的现代政府官员,想成为亿万富翁似乎不是什么难事,至少邓名有这个印象。 不过凡事都要讲求策略,邓名虽然一点儿也不信任官员的自律,但他绝对不肯表现出对刘晋戈、袁象等人的不信任。邓名忧心忡忡地说道:“如果我把收税、教育、建设规划都分开的话,他们就可能各自搞自己的一套,而你们刚才都听到了,这些事情都是紧密相关的。我的打算就是刘兄弟你把事情负责起来,而袁兄弟负责审核具体办法是不是会对百姓有害。这样,就可以在不害民的前提下,尽可能地让政府挣钱。” “不如这样,”熊兰突然提出了一个建议:“提督可以像成立银行一样,把收税、教学、修桥铺路或是其它的事情各成立一个衙门,但这些衙门和银行一样,都在知府衙门的控制之下;刘知府负责统筹全局,让各个衙门不至于各行其是。由刘知府来判断不同衙门的办法是不是有害于其它的衙门,而袁提刑负责判断他们会不会有害于同秀才们。” 邓名深深地看了熊兰一眼,对方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之色。邓名想到:“熊兰没有任何掩饰、躲避或是默契之意。或许他是因为我对袁象所说的话而举一反三吧,但这种反应速度也太快了,我还以为他们需要更多的思考时间,我也得再暗示几次呢。不知道熊兰认为我是为了分权而分权,还是真的对现代分权管理的益处理解得这么快?” “熊行长说得有理,我考虑一下。”邓名觉得市政府的协调作用应该大于决策作用,除了防止腐败外,也可以避免外行领导内行。邓名打算成立教育局、税务局和规划局,但在最初阶段其中的工作人员肯定都是外行,不知道外行会不会比“被外行领导的外行”好上一些。 邓名觉得,熊兰也许是一个特别善于理解现代社会制度的天才:“我把银行交给他,只是简单地说了说,他就能迅速扩大业务,并且意识到人才培养和人才储备的重要性,主动向我要求招募更多的经理和收银员。嗯,无论哪个时代总会有这种天才的,他应该是在经营银行的过程中,意识到了近代管理方法的优越性。” 熊兰的成绩必须要肯定,而且他帮邓名搭梯子的功劳也需要表彰,邓名就宣布道:“明日我去熊行长的银行看一下。” 熊兰立刻激动起来了。邓名对银行经理、收银员、保安大队的检阅可是殊荣啊,更不用说还是邓名返回成都后检阅的第一支部队。对于银行职员的精神面貌熊兰很有自信心,虽然没有上战场,但熊兰的训练工作始终没有放松,盔甲刀枪都擦得和新的一样,每天收银员举石锁的锻炼时间比在军中时还长。在训炼的闲暇,熊兰还安排收银员学习了一些额外知识,包括算学和文字,这虽然与军队的本职工作关系不大,但也可以称为锦上添花。熊兰深信一定能让邓名赞不绝口,对银行部队十分满意。 看着熊兰激动的面孔和显露出来的信心,邓名断定银行职员一定训练得很好,因此对明日的视察工作也更期待了。 …… 重庆。 川陕总督一直对邓名相当提防,以免被他突然进攻重庆闹个措手不及。不过邓名表现得相当有信用,一千九百多名俘虏都安然无恙地放回来了,明军也没有进行任何不利于李国英的宣传。 为了交换近两千个俘虏,李国英应该交付两千多头牛和同样数目的挽具、铁犁,不过李国英没有那么多的牛。经过心平气和的友好协商,高明瞻最后一共付给邓名一千三百头耕牛、五百条驴,剩下的物资都用农具补齐,锄头、斧头、镰刀、锯条、耙子等,高明瞻发现没有邓名不要的。 除了清军索要的战俘外,高明瞻还带回了一个装满金银的包袱,他低声告诉李国英:“这是邓名让下官转交给总督大人的。” 在明军转交的人员名单末尾,也隐晦地提到了这笔应由高明瞻转交的财宝。 看到这个包袱后,李国英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冷笑几声:“哼,邓名以为靠这么点黄白之物,就能收买本官么?” “不是,”高明瞻老老实实地转告道:“邓名让下官转告总督大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管他和总督大人在战场上如何,既然交易就要付给小帐,这叫‘亲兄弟,明算账’,他绝不会坏了规矩。” “呸!”李国英愕然片刻,最终还是狠狠地骂道:“邓名虽然是贼人,但好歹也是一方巨寇,怎么会学商人那种贱民腔调?这分明是看不起本官。” “谁说不是呢?”高明瞻附和了一声,但口风一转:“那这包袱金子?” “本官当然不要。”李国英不假思索地答道,随口问道:“邓名有没有给你什么小帐?” “没有!”高明瞻义正辞严地答道。 “嗯,你看,他就是想羞辱我。”李国英对此深信不疑。 在他看来,高明瞻曾经被俘,邓名不可能看得起一个俘虏,也不可能给俘虏好处;如果目的不是收买而是羞辱的话,邓名更没有必要给高明瞻好处,还有什么羞辱比被俘更重么? “这些金子大概也有几百两了,你拿去和王明德他们分了吧,算是给你们压惊,再说重建军队也要花钱。”想了想,李国英吩咐高明瞻道:“这次你也是有苦劳的。” “遵命,总督大人公而忘私,小官们一定粉身碎骨以报。”高明瞻感动地答道。 得知明军退走后,李国英放心了不少。在他看来,用一批耕牛和工具换到邓名退兵,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若是重庆这里有大量的军辎,明军势必眼红。当然,李国英若是撤离重庆的话,肯定会把所有的物质一把火烧光,不会给明军留下,但对方可能会存着万一的念想而发起进攻。可是现在的重庆,无论是辅兵还是明军短少的农具都被邓名拿去了,估计暂时明军不会再生出攻打重庆的念头。强盗抢足了,总要回山寨去休息些时日,等到再次无米下锅时才会又生出抢*劫的冲动。 “我们赢得了大概两年的时间,”李国英算算邓名此番打劫江南、湖广的所得,保守估计也有几十万石的粮食和数万男丁,现在再加上耕牛、农具,一两年内邓名不会有太强烈的出击欲望,李国英觉得这就给了他喘息之机:“至少也赢得了一年半以上,我们可以从容地退回保宁,然后和邓名再决雌雄。” …… “总督大人怎么说?”王明德等人见到高明瞻后,急忙问道。 “总督大人不要他那一份,让我们自己分了。”高明瞻把包袱打开,对着周围被俘的众将说道。 “那我们就分了吧。” 大家先把金子一分两半,一半归高明瞻和三个成都被俘的将领,剩下的一半则归王明德、胡文科等人,他们分配的比例就是邓名付给他们的小帐比例。 “邓名这个人真有意思。”瓜分了金银后,大家又一次聊起了敌方的统帅,他们去索要被俘的部下时,邓名居然还按照他们赎回的人数付给回扣。以往打仗都是你死我活,谁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奇怪的事。 因为邓名把大部分金银都花在湖广了,所以他不得不临时印刷了一种特殊的欠条付给清军中的将领,这种欠条被他称为优惠卷。 “总督大人说,邓名一年半到两年之内不会再来打我们,我们应该趁机积聚力量,等两年后再次攻击成都。” “会吗?那他给我们的这种优惠卷怎么是十二个月的有效期呢?”胡文科掏出了一张欠条在人前挥舞。这次胡文科赎回了一百个手下,邓名的金银有限,只能象征性地给了一些回扣,不过很大方地返还给胡文科二十个人的优惠卷,答应胡文科在一年内凭此卷免费要回二十个手下。 “这意思就是他觉得我们会在一年内去打他的成都吧?”王明德赎回了三百多人,从邓名的手里拿到了七十多张返还的优惠卷。 “然后再被他俘虏,再赎回?”另外一个将领问道,接着又打趣道:“王总兵,你要是又被邓名抓去一百来个人,不就能晋升那个什么‘非常重要人士’了么?” 这些优惠卷上还写着一些小字,如果每年赎回的俘虏超过五百人,邓名就会把他升级为“非常重要人士”,在未来一年的俘虏交换中可以享受“最优惠待遇”。如果连续三年赎回五百名俘虏以上,还可以升级为“终身非常重要人士”,以后每年都可以免费索回二十个俘虏,并享受未来不断推陈出新的优惠政策。 现在看起来,似乎只有王明德有机会晋级为“非常重要人士”。 “那就又是一百多头牛啊,”王明德知道同僚是在开玩笑,也没当一回事,他指着优惠卷底部的一排小字说明,同样对众人开玩笑道:“邓名还说了,使用返回优惠卷,不计入晋升‘非常重要人士’的数字。” ------------ 第三节 裁军 赵天霸等人返回成都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一到成都他们就听说邓名再次进行了行政改革,建立了税务、规划和教育局。这些都是刘晋戈的成都知府衙门下属,但各有各的编制,目前最急迫的工作就是建设学校,让大量的同秀才读书认字,以便为各个衙门提供所需的官吏。 让大家感到惊奇的是,刚刚投奔邓名不久的熊兰在这次政府扩编中又进一步地扩大了势力。邓名把银行现有职员分成两部分,其中一批组成了税务局的骨干,熊兰的师爷秦修彩被任命为税务局局长,而他的首席打手朴烦赶到成都没有多久,也被任命为税务副局长。虽然秦修彩和朴烦从此脱离了熊兰的直接领导,而且邓名还把几乎所有的收银员都调去税务局当收税员了,但熊兰还是非常高兴,认为这是对他工作成绩的肯定。现在熊兰逢人就说,邓提督视察银行的时候,见到兵强马壮的收银员后又惊又喜,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没能说出话来。邓名那是什么人?久经战阵、见多识广,大家知道收银员们就是再威武雄壮也不足以让他吃惊,那肯定是因为熊兰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把万县那帮人的精气神提高了这么多,完全出乎邓名的意料。 “农时基本是耽误了,”见到赵天霸他们后,邓名就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道:“新到的这两万多义勇兵,今年不太可能开出自己的田地了,所以我打算让他们住在城市里,平时可以打些零工,补贴一些家用。” 邓名会给这些义勇军发津贴,但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再多一份工作,现在成都人力严重不足,他不想让这些男丁都呆在军营里。 而卫士们则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觉得反正也耽误了农时,那还不如抓紧时间对军队进行操练。 “不行,成都养不起几万军队,如果不出去打仗,养个千把人那是最好了。”邓名表示军队需要暂时解散,他只打算在成都维持一支人数不超过两千人的常备军:“不过我们的这支军队虽然人数很少,但却和军屯完全不同,我们的军官不需要考虑其他的事情,只需要每天研究如何打仗。” 邓名打算解散包括战兵在内的义勇军,只保留所有的军官和士官作为常备军,他计划对这些常备军进行文化普及教育,争取让所有的人都在三个月内认识至少一百个字。这显然需要大量的经费和教育资源,如果常备军数目过大,邓名暂时也无法供养它。 “武器和盔甲,都不收回了,先送给战兵,但他们既然领津贴,那么军队就随时可能征召他们返回,到时候这些领走武器的士兵需要自备武器和盔甲。”邓名觉得武器和盔甲干脆送给私人,对于自己的财产士兵总是会更重视一些,比放在仓库里生锈强。 “解散的义勇军士兵可以去商行做工,或是去农田里帮忙,如果有人拖欠他们的工资,可以向亭长投诉……”邓名下令向全军宣传成都的政策,保证士兵们不会吃亏:“在都府还有一点要特别注意,我们允许同秀才雇短工和长工,但是我们不承认地主——佃农关系。” “提督说慢一些,卑职有些跟不上了。”卫士们和军官们纷纷叫起来,在他们去向军队进行宣传前,首先需要从邓名这里学习政策法规,而邓名一口气拿出了这么多闻所未闻的政策,他们都感到脑袋发涨。 如果是自己耕种的土地,那么就是每亩十元欠条的保护费,暂时成都周围没有拥有大量土地的人,邓名也没有对雇佣短工的数量做出规定;但邓名已经向成都周围的同秀才宣布,成都不允许出租土地、然后按收成比例收租的经营方式。因为邓名之所以定下这么低的农税,就是为了保护自耕农的生产热情,如果又出现那种地主拿一半甚至六、七成地租的模式,那邓名的政策就起不到保护自耕农的作用了。 “我们的政策是,只要你能干,一个人能垦殖一百亩、两百亩都没问题,每亩只收十元;但坐地收租绝对不行,那我们的轻税就不是在帮助农民了,好处全让收租的地主拿走了。”邓名话说得很明白,也得到了刘晋戈等行政官吏的支持,趁着现在成都周围没有地主,赶紧把规矩定下,免得将来出现了利益集团,那时再定规矩阻力就会变得很大。只要不按比例收租子,邓名倒也不反对土地兼并,他知道有的人可能会有经营农业产业的天赋,就像有人的善于经营企业一样,若是有人大量雇佣工人为他开垦大片的土地,邓名也不会反对,但是必须是和商行一样付工资的模式,而且不能限制工人的人身自由,不能阻止工人辞职。 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但是任堂想了一会儿,对邓名说道:“卑职很理解提督的苦衷,知道提督希望成都府周围的人都能努力工作,解散战兵只保留那个‘常备军’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但提督最好不要把这个定为律法,而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为什么?”邓名猜到了任堂反对的理由,不过他故意装糊涂。 “因为收田租是天经地义的,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现在都府周围确实没有地主,他们都才获得土地,要耕种满十年才是他们自己的地。但我们周围的湖广、陕西都完全不同,如果提督把这个设为律法,那么就会引起地主们的不满。”任堂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看法。 “我们现在又没有控制湖广或是陕西,等我们控制了以后再说也不迟。”邓名心中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任堂一点儿没有看出邓名的意思,仍忠心耿耿地说下去:“甚至不用等大明中兴,等提督收复湖广后,这条律法也不能推行,与其到时候取消损害朝廷威信,还不如根本不要把一开始就把它定为律法。” “任兄想的太长远了,我只是把它定为都府的地方律法,什么时候说过要向湖广推行了?”邓名坚决不肯妥协,在成都境内没有实行户籍制度,不限制同秀才的工作范围,就是为了打破人身依附关系,邓名不肯把百姓变成自己的奴隶,又岂能同意其他人变百姓为私人奴隶?只不过现在邓名不敢说他的目的就是在全国范围内取消人身依附关系,只能先糊弄一下任堂。 “地方律法?”任堂彻底糊涂了,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律当然同行全国,没有丝毫不同。 “对,就是只在都府管辖范围内有效。”现在邓名实际控制的也就是成都这一块,比如都江堰的刘曜、袁宗第的大宁,目前都是军屯奴隶制度,再比如李来亨控制的江陵等地是承认地主对佃户所有权的封建制,邓名根本无意立刻去改变。知道任堂拐不过这个弯子来,邓名索性就抬出千年以来封建王朝一贯承认的族权来当挡箭牌:“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理说,死刑必须要县令断案,上报府、省,最后刑部再复核一遍,天子朱批才能杀人,对不对?” “这个当然。”任堂听得连连点头。 “但寡妇偷汉,宗族就把人沉塘,这事每时每刻都发生,可有人上报过刑部?县令可过问过这些杀人案?”在湖广、南京等地,邓名听说过很多这种事,很多都是赤裸裸的谋杀,宗族贪图寡妇家的财产,就给这些无依无靠的女人扣上这种罪名,谋财害命;在湖北的时候,那些向李来亨推销寡妇的媒人,有一些也是这种情况,宗族不顾这些苦命女子的死活,把她们卖给异乡人,保证她们永远无法返回家乡,然后拿走她们丈夫的遗产。后一种同样是冷血和无耻的行为,但相比沉塘至少给寡妇留一条活路。 对这种杀人夺财的行为,明清双方都视为理所当然的族权,从来不进行干涉。在成都范围内,邓名绝不允许任何人可以拥有司法权,不过这倒是一个用来对付任堂的武器,任堂被问得一愣,片刻后茫然地答道:“可这是族规,不是律法。” “既然一个大姓都可以自行制定族规,那都府衙门为什么不能制定只在都府有效的规矩?”邓名得势不饶人:“这是事急从权罢了。” 这话顿时让任堂回忆起一段惨痛经历,邓名就是靠着“事急从权”和“祖宗之法不可变”的车轱辘话强行推行了同秀才政策,虽然已经有了忠言不被采纳的预感,任堂仍进行了最后的努力:“提督明鉴,若是虏廷造谣,说提督修改律法,不但会让皇上、朝廷、晋王迷惑,也会让天下的缙绅担忧,他们可不知道这是都府的地方律法,会误以为提督想夺去他们的佃户。” “谣言止于智者。” 不出任堂所料,邓名顽固地拒绝了他的进谏,说什么也不肯承认地主——佃户关系。 经过明军的再三审核,最后成都只保留了一千三百人的常备军,邓名给了五个最重要的卫士一人一个少校军衔,其余的十五人都是上尉,加上原本的二十多名上尉,组成了成都常备军的最高层。其余的人军衔从下士到中尉不等,邓名在全力供应这支常备军饮食质量的同时,还每天都亲自给他们授课,和卫士们一起教常备军官兵读书认字。 每天上午都是文化课时间,除了认字外就是总结经验教训,与李国英、赵良栋的那一战虽然只有短短一天而已,但需要总结的得失非常多。到了下午,常备军官兵就进行针对性训练,把上午讨论出来的各种思路进行试验。这些实践会被记录下来,第二天就向全军推广,成为第二天上午讨论课中的一部分基础。 在邓名练兵的同时,对剑阁等地的侦察也在继续。 四月下旬,邓名屡次召开上尉会议,所有的常备军上尉都会列席,和邓名一起公开讨论下一步明军战略问题。现在这种讨论会经常进行,这几十名上尉在参加完会议后,就会把会议内容带回各自的单位中,与其他官兵一起讨论,然后再把他们的意见反馈回来。 “我军从剑阁出发攻击保宁、广元的方法有两种,一种就是高明瞻的战略,召集五千人的军队,然后动员两万民夫背粮食。不考虑粮道和补充,全军向广元进攻,夺取城池后靠缴获清军的库存维持军队。”虽然邓名通过审问俘虏知道广元等地非常空虚,不过这个计划还是让他感到不舒服:“好处是,我们需要征召的战兵、辅兵数目有限,对都府的生产影响有限,而且需要的准备时间短,征召令下达的十天内,我们就可以出发;坏处是,我们的攻击不能遇到任何意外,如果清军突然出现援军、或是遇上暴雨、或是守军抵抗异常顽强、或是守军不顾死活地纵火焚烧仓库而且我们没能及时扑灭,那军队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和高明瞻一个下场。” 经过几天的讨论后,常备军各级官兵都觉得这个计划有一些风险。清军在不久前刚经历了一场大败,短期内派不出多少援军,很难充实空虚的广宁、保宁,但谁也不敢说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李国英会不会突然放弃重庆全军退回保宁也未可知。如果可能的话,明军上下都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另外一种办法就是确保粮道畅通,我们需要首先恢复江油的仓库,整理都府和江油之间的道路,向江油运输足够多的粮食;然后修建从江油到剑阁的道路,再把粮食运到剑阁储存起来。”邓名说的第二种办法就是当初吴三桂在东川做的事,除了大型仓库和道路外,还要建立沿途的驿站和烽火台,保证后方的将领能够及时掌握前线的情况:“等我们在剑阁的仓库修好后,我们就可以送去战马,对广元、保宁进行持续的侦察,了解清军的虚实。这样我们在进攻的时候就不是赌博,而是深思熟虑后的行动,就算短时不能攻下,我们也能得到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即使遇到最差的情况,我军也可以在粮草耗尽前退回剑阁,然后有条不紊地返回成都。” 后一种战略的好处很明显,但自行难度明显大得多,这两天明军还进行了简单的搬运和建设模拟,得到了一些粗略的数据:“成都到剑阁之间的道路已经多年失修,无法快速的运粮,我们大概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才剑阁建立起能够支持探马的仓库,同时还要不断地修路,让粮秣运输变得更顺利、损耗更小。清军的力量每天都在恢复,半年后保宁是不是还会如此空虚很难说,如果我们想在半年内攻打保宁的话,那五个月内我们就需要剑阁储存供一万军队食用一个月的物资……”修路、运粮、建立驿站和仓库,邓名对在场的军官们说道:“我们大概需要十万劳力日夜工作才有可能完成,大劳动量需要足够的粮食,加上损耗,这五个月内我们至少要提供一百万石的粮食。” 一百万粮食邓名倒是拿得出来,不过动员这么多劳力就意味着成都目前所有的生产工作都要停下来。 说完后邓名看到有些军官脸上已经露出泄气的表情,但大多数仍没有意识到什么,邓名在心里暗暗记下:“常备军整训已经有了成绩,但还不够,将来必须要让每一个军官都充分意识到后勤的重要性。” 任堂是所有人中第一个泄气的,在最初的几次战略研究会后,任堂就极力主张攻打保宁不可行,坚决反对以巨大的人力、物力为代价,去赌半年后保宁依然适合进攻。在任堂看来,要不就冒险用少量军队突袭保宁,要不就干脆放弃这个计划,渐渐的邓名也开始接受这个意见。 “不过即使半年后保宁不适合进攻,我们修筑道路和这些仓库也不是没用的。”周开荒指出,如果能够在剑阁驻扎一支有战斗的部队,那就解除了清军从北方威胁成都的可能。 “但都府能长期在剑阁养这么一支军队么?剑阁周围没有人烟了,这支军队需要的东西都需要从都府运去,而且还花费这么大。”任堂最近一直主张要先消化胜利果实,可以先花费一两年的时间恢复生产、整顿部队、储备物资,然后再伺机出动。 这个建议得到不少军官的赞同,不过邓名总觉得很难。依靠从江南缴获的粮食,他可以向平民提供大量的口粮;依靠从湖广得到的武器,邓名可以装备和训练部队,暂时没有生产武器的压力;从李国英那里得到的农具,也可以用来扶持成都的铁匠商行……总之,邓名能够顺利地推行新政,让成都以惊人的速度从战争创伤中恢复,靠的就是巨大的战争红利。甚至可以说,现在是集数省物力于一隅之地,帮助成都的农工商复苏。但当战争红利耗尽后,成都的恢复速度势必要大大减缓,那时农工商各界不但得不到政府的全力支持,还要承担压力,帮明军把这场战争打下去。 ------------ 第四节 栋梁 除了周开荒以外,也有一些人认为剑阁对川西的安全非常重要,还有少量军官认为明军作为政府军,有责任收复故土并且坚守。幸好这种人并非很多,邓名很容易就打消了他们这种不切合实际的念头,若是邓名切实掌握上百万人口,他也会尝试占据剑阁,至少在江油建立前哨基地。 “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恢复生产,在保证粮产量的基础上,尽可能地训练士卒。”见一时大家都拿不出什么好的攻击目标,邓名就转入下一个议题:“我计划设立一个学习日,在商行里工作的工人,每五天必须放假一天。而且这天商行的老板还需要付工资给工人。” 建立明朝的朱元璋是个工作狂,也不认为天下人有休息的必要,规定除了他的生日、春节和中秋,其它日子都要工作。虽然这个规矩没有被他的子孙执行下去,但休息日也仅限于官吏,普通工匠依旧要日复一日地工作。而在邓名看来,间隔性的休息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而且对他推行全民军事训练也有很有好处:“在学习日这天上午,同秀才都要在常备军的指导下进行训练,我们不是说过,同秀才不免除兵役么?这每隔五天一次的训练就是兵役的一部分,不但工人要参加,商行老板也得参加,学习日官府的雇员除了值班人员,其余的人也要参加军训。” 清军的绿营也不是每天都进行训练,不同将领的积极程度和粮饷充足程度都不相同,清军平均每隔五天出操一个上午,有的十天出操一个上午。就是赵良栋这样的名将,顶多也就是三天进行一次军事训练,训练强度和范围根本无法和成都的常备军相比。 “五天一次的军训,将以亭为单位,每次一个上午,常备军自行决定训练内容,现在的主要目标就是让同秀才能够听懂军事命令、认识旗鼓、学会队列变换。”绿营官兵延续明军的传统,他们在平时或许吃的不好,但在出操那天肯定能够吃一顿饱饭,粮饷的充足同样是制约清军训练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近期没有什么战争风险的时候,各级将领总是倾向于减少训练以节约开支。邓名既然要进行日常训练,当然也不会不考虑到这点:“学习日我们向参加训练的同秀才提供三餐、每个人定额是四斤粮食,吃不完可以带回去;生病可以不参加,但需要郎中证明或是经过士官的检查,如果无故不参加视为逃避兵役,罚四斤粮食。” 现在成都工商阶层并不多,邓名制定城市人口的训练制度是未雨绸缪,更多的人还从事农业生产:“凡是种田的同秀才,农忙时学习日暂停,但差额要在农闲时补齐。都府治下的每一个同秀才,只要年满十八、不满五十,每年就必须参加七十天的训练,在达到这个数字后,剩下的休息日可以自由支配。” 相比把大量的粮食花费在修筑通向江油、剑阁的道路上,邓名觉得还不如用来进行军训。由于同秀才免除了劳役,所有的修筑工作成都都需要支付报酬,而且这对常备军也是一种锻炼,让士官能够借此锻炼控制部队的能力。 军事会议结束后,知府衙门来人找邓名,说有大批权如同秀才(俘虏)的代表在衙门前求见邓名。 “你们欺负人了?”正打算休息一会儿的邓名立刻冒出了这个念头:“有多少人来告状?” “不是。”刘晋戈的手下连忙辩解道:“他们是来向提督道谢的。” “道什么谢?” “因为提督的仁政啊。”使者恭维道:“提督并没有把他们送去军屯,而是允许他们自行开荒,还给了他们不受肉刑等士人权力。” 权如同秀才都是外地迁移来的百姓,这个身份只是临时性的,等他们第一次向知府衙门纳税后就自动转成同秀才,因此除了一个名字外,和同秀才并无丝毫不同。可这次明军向成都送回大批贵州、陕西人,这些人同样是退役军人,不过他们的身份不是前明军辅兵而是前清军辅兵。一开始邓名的不少手下都想针对他们制定一些歧视性政策,但邓名不同意,以“一起为了发展”为借口,下令对清军退役士兵一视同仁。 “肯定是刘知府搞出来的。”邓名马上断定这是刘晋戈策划的形象工程,他有些生气地说道:“我忙了一天,哪里有时间去应付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还影响种地,本来他们就已经耽误了不少农时了。” 虽然邓名有些不满,但他还没法拒绝这个请求:“如果我不去见他们,这些人多半会心中不安,算了,我还是去一趟吧。”想到这里,邓名就穿戴整齐,带着几个卫兵赶去知府衙门——他原先的卫士都专职去常备军担任军官了,现在卫队都换成了三堵墙的人。 不过这个邓名倒是冤枉刘晋戈了,这次感恩活动确实是贵州和陕西人的自发行动,不过在听说这个消息后刘晋戈倒是非常支持,赏了提议人一些欠条,还派出卫兵维持秩序。 谭小庄就是代表团中的一个,他被送到成都后,本以为会再次进入一个军屯成为辅兵。和其他俘虏一样,谭小庄对未来的命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反正一直都是这种生活,他相信自己能够适应得很好。只是一想起在贵州那短暂的自耕农生活,谭小庄还是有些遗憾,美好的日子短得就好像是一场梦。 所以当成都官府宣布了他们的待遇时,谭小庄其他俘虏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依旧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而且成都的税赋还远远低于贵州。既然不需要承担沉重的亩税,谭小庄也一次性申请了十亩地,并梦想着明年能够把靠近自己土地的荒地再开出十亩来。 看到邻居有能力从都府买到铁制农具的时候,谭小庄还是很羡慕的,他眼下只能用木制的——作为一个不享有补贴和优惠政策的前清军辅兵,谭小庄的口粮都是向邻居借贷的,现在这些私人借贷年利息一般都高达五成,清军俘虏还要付更高的利息,谭小庄借的都是一年翻一番的贷子——不可能有力量去购买铁器。 谭小庄知道今年是肯定还不清欠下的贷子,不过他觉得只要自己努力耕作,收获后就可以在保证口粮、种子粮的基础上稍微还一点,绝对不需要再借更多的贷子;两、三年后肯定能够还清,那时凭借着几十亩属于自己的土地的产出,谭小庄知道自己迟早会拥有铁器工具,假以时日还可能去春熙路买一头牛。 “等我有了牛,就会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了。”在知府衙门外等待邓名驾临的时候,谭小庄还在憧憬数年后的生活:“只要这里不发生战乱,平西王他们不打过来,用不了几年我就能有个家了。” 对于一年翻一番的贷子,谭小庄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贵州的贷子利息也不会比这低,由于高税赋,还清欠债的时间只有更长,就是背一辈子然后交给儿子去还都不稀奇。因此,谭小庄真心实意地感激邓名,希望川西能够太平下去。 “提督到!” 知府衙门的兵丁发出整齐的高呼声,将谭小庄从幻想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提督大人长寿平安!”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上百人组成的感恩代表团一起跪倒在地,向策马而来的邓名磕头问好。前几天谭小庄得知自己被挑中为代表团的一员时,并没有什么畏惧情绪,相反他很高兴能够亲口向邓名道谢,此行谭小庄还代表着几十个从贵州来到四川的难友——这些人答应帮谭小庄料理他的田地,今天晚上他们会在谭小庄的家里聚集,等着听谭小庄的见闻。 “怎么又下跪了?”邓名从马上跳下来,皱眉走到代表团前:“你们不知道都府的规矩吗?还是存心要侮辱朝廷的功名?” “我们都听说过提督的规矩了。”代表团的领头人很会说话,而且也没有使用“小人”作为自称,他跪在地上回答道:“提督仁德,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都是发自内心地感谢提督。” “都起来吧。”邓名大声说道。 “谢提督。”谭小庄按照彩排时定下的礼仪,高喊了一声,然后和众人一起站起身来。 “朝廷暂时赐给你们权如同秀才的功名,等今年收获后,你们就会在缴纳保护费后成为同秀才。”邓名走上知府衙门前的石阶,对众人发表演说,用一个疑问开头:“你们心里是不是有一丝奇怪?奇怪朝廷为何要给你们功名?” 不奇怪是不可能的,谭小庄和同伴们已经多次讨论过此事,都想不通成都这里为何如此优待百姓,把珍贵的秀才功名如同白送一般地给予民众。 “因为朝廷对你们寄予厚望,我中华自古以来天子与士人共治天下,朝廷希望都府这里的百姓不要满足于做一个草民,而是以士人自勉,时刻记得自己有功名在身;能够做到见官不拜,能够在官府前挺直腰板。”不等下面的人交头接耳,邓名就朗声说出了答案:“士人应该能够做到见善若惊、嫉恶如仇,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朝廷的功名。在场的诸君,我希望你们以后时刻以士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仗义执言、锄强扶弱,帮助那些需要你们帮助的人,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士人,成为国家的栋梁、朝廷的支柱。” …… “我有了一个新的决定。”送走了代表团后,邓名没有返回住处,而是把李晋戈、熊兰二人找来。 “不知提督有何打算?”熊兰马上问道,邓名的主意层出不穷,对此他和刘晋戈早已经习惯了,不过既然今天邓名把他叫来,那熊兰怀疑这主意会与他的银行有关。 “知府衙门可以出售银行的许可证,都府应该允许私人银行成立。”跟着邓名从浙江来的义勇兵中,就有一些人曾经在钱庄中工作过,还有几个人曾经当过钱庄的掌柜或是帐房。 在成都见到银行后,这些人就曾托关系辗转送话到邓名眼前,希望能够在成都开钱庄。邓名曾经见过这些人几次,商讨过一些钱庄的事情,在见识过熊兰是如何训练收银员后,邓名觉得开办商业银行变得更加急迫。 不过邓名之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因为他对金融了解有限,在他的印象中银行若是出问题可能会给社会经济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如何挽救金融危机邓名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他虽然动心但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总觉得还是把银行控制在政府手中更安全一点儿。 “刚才我问了一些人,这些新到成都的人几乎人人都借贷,年息都是翻番,而且还是利滚利!”邓名对刘晋戈和熊兰说道:“这么高的利钱!这是要逼出人命吗?” “不高啊。”熊兰对邓名的惊奇感到有些不解,给一无所有的人借贷本来就要收很高的利钱,全国都是如此,不过这话一出口熊兰就有点后悔了,他意识到邓名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宗室,长大后身边也有忠心耿耿的卫士,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自然不明白这种贷子对贫农来说是多么重要,别说一年翻一番,必要时就是翻两番都有人借。 “这是那些贵州人和陕西人借的吧?云南人一般都是找那些赎他们回来的亲友借,川人虽然不一定有亲友,但看在同乡份上,利钱也就五成。”刘晋戈作为行政官,对民情的了解程度远在邓名之上。 “你们都知道?”见刘晋戈和熊兰都一点儿也不吃惊,邓名更加惊奇了:“你们不阻止吗?” “为什么要阻止呢?”刘晋戈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为什么要阻止?自古以来就没有人阻止啊。” “提督,您有命令,说贷款只能给予同举人。”熊兰没有急着说话,而是联系邓名的前言后语思考了一会儿,刚才邓名那句允许民间开银行的话给熊兰一些提示,他急忙辩解道:“银行只向退役军人提供低息贷款,这也是为了感谢他们多年为国效力啊。” “嗯,我明白了。”邓名点点头,他终于看明白在这个时代只有自己会为此感到气愤,刚才那些高利贷的受害者说起此事时,也是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也没有丝毫向自己诉苦的意思,只是很普通的民生问题,他们谈论高利贷的口气和谈论庄稼长势时并无丝毫不同。 “都府会成立一批私人银行,等他们成立后,熊行长你的银行就不再提供贷款业务了,所有的贷款都交给他们去办。你的工作就是向这些私人银行提供贷款,保证它们能够顺利经营下去,你借给这些银行的钱是不收利息的,但他们要接受你的查账,每一笔贷款都需要符合我们定下的规矩。”邓名打算把那些开过钱庄的浙江人,还有熊兰的帐房们都召集来,制定一套审查制度;邓名依旧对私人银行不放心,所以这些商业银行必须向政府公开账目,暂时能进行的也就是存、贷款业务:“一口气多开几家,这样他们互相竞争,就不会放高利贷了……嗯,不对,他们说不好会联手垄断,所以要定下规矩,有担保物的贷款年息不许超过一成;没有担保物的,只要是给农民的、挖矿的就不许超过两成;至于给同举人的,不许收利息,由知府衙门给担保,再代付给他们一成利息。” “就是我们以后不放贷子了?”熊兰听明白邓名的话后,显得有些不甘心:“这可都是能收利钱的啊。” “你以后的工作除了保证物价稳定,就是保证私人银行能够运行下去,能够让他们贷款给需要的人,同时严查他们的账目。至于他们收的利钱,我当然要抽税,而且这可不是产粮或挖矿,我会征很高的税,比开商行还要高。” …… 此时,厦门的延平郡王府来了一位贵客,郑成功亲自站在门口迎接这位客人。 “张尚书来了。”郑成功向张煌言客气地问好。 但张煌言的回礼却显得有些草率,脸色明显有些不善。 “张尚书请。”郑成功在心里叹息一声,不过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客气地请张煌言入内,到他的书房私下商议。 达素已经给杭州解围,张煌言无意和山东、河南绿营硬碰硬,而马逢知则是打不过。由于邓名的帮助,张煌言的力量远比另一个宇宙强大,水师也相当可观,清军把马逢知、张煌言联军逼到了海边后,张煌言就开始组织撤退,把马逢知裹挟来的十几万大军都运到了舟山。 南京城下邓名分给张煌言不少的粮食和银两,马逢知又在杭州周围大肆掠夺了一番,眼下舟山暂时还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无法长久坚持。同样是邓名的原因,这个宇宙的张煌言对郑成功计划远征台湾也不是坚决反对,撤退到舟山后张煌言还给厦门送来一封信,向郑成功询问台湾的具体的地理状况和可能的耕地面积——马逢知希望将来能分一杯羹,在台湾建立一个军屯,解决舟山的军粮和人口问题。 郑成功知道张煌言也有此意,所以很快就回了一封信,告诉舟山方面,台湾欢迎每一个能种地的辅兵,当然移民工作要等他做好对荷兰人的战争准备、在台湾登陆后才能开始。本来福建和浙江明军的关系就不错,在南京城下的时候,邓名更是竭尽全力拉近两路明军领袖的距离,上次郑成功的友善回信让舟山和厦门的关系变得更加融洽。 在这个时候,张煌言突然从舟山匆匆赶来厦门,郑成功知道只有一个原因。 “张尚书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啊。”向书房走去的时候,郑成功在心里默默想着:“少主一片苦心,搞不好要前功尽弃了,可,可这件事我又怎么能后退半步?” ------------ 第五节 隔阂 十五年前清军南下时,明朝的衣冠介胄叛降如云,大片的国土不战而降。 当时年龄未满三十、整日在家中读书的年轻举子张煌言,凭着一腔热血,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不避生死地游说那些已经投降清廷的文武官员反正;两年以后,手握重兵的闽粤文武先后向清廷屈膝,郑成功这个刚过二十的监生带着同学、仆人共九十人举起义旗,给那些和他父亲一起投降的闽粤官吏逐个写信,劝说他们去辫留发。 张煌言起兵之初,除了满腹的圣人学问和一颗报国之心更无别物,对军事更是一窍不通。十余年过去了,昔日的张举人已是能骑善射,熟知水师、陆战的旗号,处理起政事、军屯、帐务也都是游刃有余。 最初人不满百的郑监生,初掌军权时对军事也是相当糊涂,为了鼓励部下士兵敢于和敌人的骑兵对战,郑成功曾经异想天开地宣布“割马耳如首级功”,导致部下遇马便杀。直到数年后一匹战马也没有缴获到,郑成功才恍然大悟。在闽粤经历了连续的血战,奉檄反正既往不咎,顽固不化持剑往讨,郑成功也把军队从最初的九十人发展到十万之众。 在对于满清的策略上,张煌言和郑成功总是协同合作。 几年前东南明军因为财政困难与清廷展开招安谈判时,张煌言和郑成功合伙唱双簧,郑成功充当红脸,向清廷表示他真心愿意投降,只是张煌言还差一点没能说服;而张煌言面对清廷的劝降时,则表示他不投降,也不打算谈判,但不反对郑成功代表他谈。在谈判的同时,郑成功积极派人进入清军领地征粮、征兵,张煌言则努力联络南京周围的缙绅,派遣兵丁在沿海地区侦察虚实。在清廷终于发起招安企图,下令禁止张煌言和郑成功在清军领地里收税后,两个人马上就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这场攻势的高潮就是去年的南京之役。 十年前的张举人和郑监生,如今都已经是明廷的东南柱石,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今天,两人十年来的关系和交情遭遇到了空前的危机。 “监国陛下可安好?”步入郑成功的书房后,张煌言开门见山地问道。因为感觉舟山不安全,张煌言之前把鲁王送来厦门,而郑成功保证会以亲王之礼尊崇鲁王,并且不干涉鲁王的人身自由;作为交换条件,张煌言和浙派明军不再尝试拥立鲁王为监国。 直到不久前,这份协议一直被双方执行得很好。 听到张煌言的话后,郑成功在心里叹了口气:“张尚书这是给我面子啊,他没有在人前提起监国这两个字,只是私下和我一个人说,这是希望我能和他各退一步啊。” 虽然明白张煌言的用意,但郑成功却没有退让的打算,他大声反问道:“不知张尚书所言‘监国陛下’指何人?” 张煌言瞪着郑成功看了一会儿,冷冷地说道:“这是圣上的旨意,圣上诏令煌煌,命鲁王千岁为监国。” 永历从缅甸辗转发给郑成功和张煌言二人圣旨,授予鲁王监国之位。接到这封圣旨后,郑成功二话不说就把鲁王送去澎湖的军屯严加看管起来。他怕鲁王身边的浙兵会帮助鲁王潜逃,在把鲁王送去戒备森严的澎湖的同时,还把张煌言的属下尽数留下,告诉他们可以留在厦门,也可以返回舟山,但就是别想一起去澎湖。 张煌言接到圣旨要晚一些,等他急忙派人来厦门和郑成功洽谈拥立鲁王二次监国的事宜时,却接到了厦门来人的报告,说郑成功违背之前的协议,把鲁王软禁到澎湖的军营里去了。 “我没有违背与延平的协议,这次监国之事也不是我们浙军提出的,乃是当今圣上的圣旨。”张煌言越说口气越是严厉,脸上满是怒意:“现在千岁到底身在何处?延平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千岁一切安好。现在圣上提出让千岁监国一事,分明是在小人撺掇下的乱命。”郑成功当然不会谋害鲁王,但现在想让他放鲁王脱离自己的掌握那是绝不可能,因为他知道,只要鲁王被张煌言带走,肯定就会凭借着这份圣旨开始第二次监国。 “圣上南狩,让亲王监国有什么不对的?”张煌言对郑成功的话不以为然。 “正是因为圣上南狩,所以才更是乱命。圣上都不在国内,圣旨如何能够服人?”郑成功竭力争辩道:“怎么知道这是圣上的本意,而不是宵小杜撰出来的?” “延平又如何知道是不是圣上的意思?”张煌言见郑成功如此强词夺理,更加生气:“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延平说这些歪理有什么意思?难道延平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会不知道么?隆武帝嗣已绝,延平也不要想胡乱拉宗亲来给先帝续嗣,圣上是肯定不会同意的。若是延平自行做出此事,那么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 张煌言感觉这个杀手锏很有力,足以封住郑成功所有徒劳的挣扎。但很快他就发现效果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郑成功只是冷笑了几声,没有露出一丝绝望之色。 “难道他打听到了唐藩后裔的消息了?”看到郑成功脸上的表情后,张煌言忍不住冒出这样的疑惑,不过马上又自我否定:“要是真有消息,他岂能不大肆宣扬?” 郑成功几次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有把底牌翻出来。又冷笑了一声后,郑成功直截了当地说道:“张尚书说得好,这里没有外人,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清楚。这明明白白就是乱命。李定国那个流寇虽然收复了云南,但已经是元气大伤,而且失去贵州后,李定国被堵在云南出不来了;皇上连回云南的胆子都没有,也知道李定国靠不住了,短期内难有作为。看到我们这里势大,知道你我二人携手,快则五年、慢则十年,拿下神京和整个东南是迟早的事,那时不管你我谁占上风,皇上都只得把位置交出来。所以他就想离间你我,要是我们为监国一事打起来了,翻脸成仇,那收复神京和东南的时间必定大大落后。皇上啊,他是想给李定国争取些时间!还想着从那个山窝里杀出来呢。” 见张煌言一时说不出话来,郑成功知道对方并非看不明白厉害:“要是皇上真想退位让贤,那他为什么不禅位,而只是许诺一个监国?张尚书请看,就算今天张尚书凭着这个诏书让鲁王登上监国之位,那将来皇上要收回也是名正言顺。而如果我们根本不管皇上的诏书,等收复神京之后,对缙绅士民宣布‘中国不可一日无主’,就此拥戴鲁王千岁监国,那皇上还能收回么?反正监国与否根本不需要皇上说了算,鲁王千岁又何必承他这个人情?” 虽然知道郑成功说得不错,但张煌言很清楚对方还有一个关键理由始终没说:“收复神京以后,延平就会同意鲁王千岁监国吗?” “这事我们暂且不提,我们眼下还是要同舟共济,先齐心协力收复神京再说,到那时我们再各显神通好了。”郑成功根本没有正面回答的打算。 “我不信。”张煌言本来也存着这个希望,盼望在收复南京后,能够和郑成功共同拥立鲁王二次监国。他把鲁王送来厦门,就是给郑成功一个和鲁王拉近关系的机会。反正在张煌言看来,郑成功已经没有其它选择,在无法给隆武帝续嗣的情况下,拥立鲁王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如果郑成功能和鲁王消除隔阂,张煌言当然再高兴不过。 之前张煌言还幻想着,只要他能立场坚定地阻止郑成功给隆武帝胡乱续嗣的闹剧,那郑成功最后就只能和鲁王妥协,退而求其次成为鲁王的拥立之臣。可这次永历的圣旨彻底打破了张煌言的幻想,很显然,郑成功不惜一切代价要阻止鲁王登上大位。之前郑成功和鲁王的关系就有隔阂,但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这次把鲁王送去澎湖软禁的事情却实在太恶劣了。郑成功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严重后果,他和鲁王的矛盾将再也无法消除。既然做出了这种事,那就再也没有退路,也没有妥协的可能。 “这是皇上想要离间你我。”郑成功有些着急地说道。虽然张煌言的力量相比郑成功要弱小些,但想收复江浙,还是需要借助张煌言的情报网络和当地的向导,否则郑成功空有甲士数万,也使不出力气来。 “我知道。”张煌言点点头。失去浙兵的支持后,闽军对江苏难有作为;而失去闽军后,浙军对清廷来说更是没有威胁。对当今的南明朝廷来说,闽浙分家是再好不过的事,这样就可以分而治之,使得东南明军无法联手推出足以动摇当今天子地位的竞争者,无法抢在朝廷之前(如果朝廷还有这能力的话)收复南京这样的政治中心,给朝廷和滇军争取到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郑成功哈哈笑起来:“既然张尚书知道,那我就放心了……” “但我还是信不过延平,”张煌言打断了郑成功的笑声。永历的圣旨打破了张煌言的幻想,闽浙两军之间不可弥补的鸿沟张煌言本来没看清,或者说不想认真去看清它,但现在张煌言对此已是再清楚不过:“我要把鲁王千岁带回舟山。” 郑成功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可能!”郑成功斩钉截铁地说道,接着他仍试图说服对方:“马吉翔(当今永历朝廷的首辅)是个十足的小人,张尚书难道不知道么?” “我知道,但我只是关心鲁王千岁的平安。现在见到皇上一张没什么用的圣旨,延平就把鲁王千岁送去澎湖了,等到异日光复神京的时候,延平会把鲁王送去南京吗?延平不要把我当成三岁小儿,我只恐那时千岁的性命危矣。”张煌言见郑成功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就保证道:“此番我带鲁王回舟山,保证不接圣旨,不即监国之位。” 房内沉默了一会儿,郑成功缓缓地说道:“既然张尚书信不过我,我怎么能信得过张尚书。” 张煌言盯着郑成功看了一会儿,轻蔑地吐出了两个字:“贼子!” “贼子?”郑成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跳了起来,转眼之间,一直保持平静的延平郡王就激动得满脸通红:“好吧,有些话我不想对外人说,从来也没有提过一个字,但张尚书和我是十年的老交情了,我今天就说个清楚!” “我父亲大逆不道,受国恩深重不说,更受到福建父老数十年的恩惠,但却是个贪图富贵的软骨头,不但出卖了天子,还把百万父老相亲送给鞑子杀戮。”郑成功心情沉重地说道:“当我得知此事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在南京的时候,我看到秦桧的后人作诗说他愧于姓秦,而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的儿孙会说他们痛恨自己姓郑,他们会羞愧得不敢踏入福建一步!” 张煌言望着郑成功,感到非常惊讶,在他印象里延平郡王还没有这样激动过。 “因此,我和父亲、弟弟们分手,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窗、士子一起,带着我们的几十个仆人、马夫,举起义旗与鞑虏作战。当时我想得很简单,若是战死沙场,我就是用我的血为子孙们洗刷了我父亲留给他们的耻辱,他们也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回到家乡,无愧于祖宗传给他们的姓氏;所幸天不绝皇明,将士用命,我十年来大小七十余战,屡挫强虏。我知道,后世史书上会说,郑芝龙出卖了一个天子、出卖了一省父老,但他有一个儿子,为大明天子夺回了两京、夺回了天下,把四海之内的百姓都从鞑虏的铁蹄下拯救出来;我不仅可以为我的子孙洗清我父亲的过错,也可以为我的弟弟,为我的整个家族洗清耻辱。” 听到这里,张煌言也不禁叹息一声:“延平志向高洁。” “张兄便是我同志之人。”郑成功简短地答应了一声,继续说下去:“我朝惯例,若是拥立有错,死得便是苦不堪言,还必定被扣上一个谋逆的帽子;即使是有拯救社稷之功,也要在几十年后才能平反。我郑成功必要中兴大明,誓志不变,但是于少保(于谦)的命运,绝不该落在我的身上,也不该落到我子孙的身上,我要保百姓平安,也要保得我的子孙平安。” 说到这里郑成功停了停,叹了口气,然后再次开口对张煌言说道:“我不是贼子,所以不能让自己被冤枉,不愿意被扣上逆贼的罪名,这不是功臣该有的下场!” “这确实不是功臣该有的下场,”张煌言同情地说道:“可是鲁王仁厚,延平大可放心。” “我信不过!”郑成功坚定地摇了摇头:“难道张尚书信得过皇上么?若是你信得过,那百般拥立鲁王又是为什么呢?” 张煌言无言以对,站起身来,对郑成功说道:“下官但求见千岁一面。” “本藩岂敢阻拦?”郑成功一愣,接着就唤来卫兵,让他们带张煌言去休息,然后安排船只送张煌言去澎湖见鲁王一面。 望着张煌言远去的背影,郑成功在心里说了一声:“对不起了,张兄。” 在邓名的前世,永历下旨让鲁王二次监国一事,导致了同样的内讧效果,并肩作战多年的张举人和郑监生从此分道扬镳;而他们两个人领导的闽浙明军,也从这一天开始,走向了各自的覆灭终点。 …… 澎湖。 张煌言见到了鲁王。 鲁王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虽然被软禁在军营中却依旧一副皇家气度,两人独处的时候,鲁王也没有口出对郑成功的怨恨之辞。 张煌言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就与鲁王相识。那时鲁王还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皇家子弟,和璐王一样留着长指甲,为了保护指甲,十根手指都要套上长长的竹筒,饮水、进食一概要别人服侍。 “看寡人的指甲如何?”鲁王向张煌言炫耀自己手指上新留起来的指甲,在郑成功这里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后,他又把青年时的旧习惯都捡起来了:“就是在澎湖这里,每天也都有戏看。” 张煌言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更是苦楚,知道这是鲁王为了让郑成功安心而故意做出的姿态。 “不要和延平生出隔阂,”刚才郑成功的卫兵在侧的时候,鲁王并没有提起此事,但现在屋内只有他和张煌言两人,鲁王让张煌言明白这是他的心里话:“东南丧失了大片土地,无数在鞑虏铁蹄下挣扎的百姓还等着你们二人齐心合力去收复、拯救。此时万万不可内讧,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你长延平几岁,凡事要让着他一些。” “殿下金玉良言,煌言一定牢记在心。”张煌言口中这么说,心里却越来越难过。他怀疑东南收复之日,也就是郑成功要下手除掉鲁王之时,所以鲁王表现得越是慷慨大度,张煌言就越是有落泪之感。 “张尚书见到寡人很伤心么,为何好像要哭出来一般?”鲁王打趣道,又问:“四川提督邓名,听说张尚书亲眼见过了,其人究竟如何?快为寡人细细道来。” ------------ 第六节 鲁王 “是个很好的少年后生……”一提起邓名,张煌言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对鲁王朱以海说起他与邓名在南京城下相处的那段经历。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时辰,张煌言才突然醒悟过来,对朱以海笑道:“微臣说得有点多了。” “不,很好,寡人喜欢听。”刚才张煌言讲到邓名与郎廷佐等人的交易时,朱以海先是啼笑皆非,后来也开怀大笑:“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后生。啊,还是少年好啊,真是金子一般的年岁。” 见朱以海听得津津有味,张煌言就又讲了一些邓名的趣事,他告诉朱以海这个年轻人落落大方,谈吐风趣,再加上他的勇敢,简直就是个完美的臣子。 “听你叙述这个后生,让寡人想起你年轻时的样子。”朱以海感慨万千。 十几年前鲁王和张煌言转战江浙,战局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危急,明军屡战屡败,部众星散。在这样的局面下,士兵们对前景悲观绝望,开小差或是投降清军的事情层出不穷,就是朱以海都几次想投水自尽,只有张举人始终未曾灰心。形势最险恶的时候,朱以海身边只剩下张煌言一人,张举人就亲自充任船工,驾着一条小船保护朱以海逃亡。两人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才找到机会登陆靠岸,寻找饮水。浙东明军一次次战败,张煌言又一次次把义勇军重新组织起来。 朱以海听到张煌言对邓名乐观精神的描述后,不禁赞叹道:“文安之可谓知人啊。” 听到朱以海的这句评价后,张煌言微微失神,想起郑成功在南京城下的种种怪异之举。郑成功没有必要对文安之的一个部下毕恭毕敬,张煌言由此确信邓名的来头不小,不过怎么也猜不透邓名的真实身份,最后就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郑成功不愿意对宗室失礼。虽然以前张煌言见过郑成功对宗室子弟的态度,绝对称不上有多么敬畏,但那毕竟是多年前的事,张煌言认为也可能是郑成功反思之前的不妥之处,改进自己的言行。 不过就看郑成功这次对鲁王的态度,张煌言还真没法相信郑成功已经转性了。 “延平为什么会对邓名那么恭敬有礼,一口一个末将?还有那张地图,邓名只是随手一画,延平就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一定要邓名‘赐给’他?”确认郑成功依旧是以前那个性子后,张煌言心中又是疑云大起:“延平对鲁亲王都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会对一个远枝宗室客气有礼么?” “听说邓名是宗室,这个名字不过是他给自己起的一个假名?”朱以海没有注意到张煌言正在走神,厦门也有邓名的相关传闻,朱以海身为亲王之尊,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就相信流言,不过他注意到金、厦的官府对这种传言听之任之,甚至有默认的意味。 朱以海不方便向郑成功询问,就向张煌言打听起来:“此事可有根据?” “微臣也听说过这种流言。”张煌言微微点头。 “哦,是哪一支之后?”朱以海兴趣大增。当初在浙东义勇军中时,朱以海很少身先士卒,而是把大权都放心地交给张煌言等文武部下。避难海外后,朱以海曾经几次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和隆武帝那样勇敢,是不是就能鼓舞士气,能够帮助军队反败为胜呢?这个问题当然没有答案,十几年来追随朱以海的旧部已经所剩无几,想起那些举着自己的旗帜奋战,最后为国捐躯的部下,朱以海常常感到惭愧。邓名的出现让他感到兴奋——如果他真是宗室的话;不过朱以海感到更加难过——他怀疑当初若是自己表现得更勇敢一些,就能避免一些败仗。 “这个微臣不知,”张煌言老老实实地答道:“微臣曾猜测,他应该是远支小宗,不然没有必要隐瞒身份。” “原来如此。”朱以海露出些失望之色。若只是远支的一个镇国将军之类,那对天下人的鼓舞效果当然不如亲王近支。 “听说闯贼也去了南京?”过了片刻,朱以海又问道。 “是。”张煌言再次点头:“微臣在南都城下见到了临国公。” “临国公?”朱以海脸上露出些茫然之色,过了片刻仍没有想起:“临国公是谁?” “一只虎的养子——李来亨。” “原来是元凶后裔。”朱以海恍然大悟,双眼都喷出怒火来:“一只虎不就是李闯的侄子李过吗?他一度还改名李锦,想学他叔叔一样自称帝王。” “正是此人。不过李来亨并不是一只虎的亲子,只是在年幼时被一只虎掳去军中……”张煌言向朱以海转述了邓名对他说过的话,称李来亨有的时候也对自己的身世感到伤感。 “认贼作父。”朱以海不以为然,评价道:“就算不知道本身父母,也不能沿用李姓啊。既然李来亨不肯改姓,那么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掩饰之词,他心里还是忘不了一只虎的养育之恩。” “大王高见。”张煌言也觉得朱以海说得有道理。李自成逼死崇祯,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李来亨不与李自成、李过划清界限,而是让李家的香火得以延续下去,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忠孝的臣子。 “文安之的苦衷,寡人深知,但这些流寇终究是人面兽心,就好像孙可望,岂会有什么好心?那个李定国从十岁开始就是反贼,这两年虽然没有显露出什么反迹,但只不过是掩饰得好罢了。寡人敢说,将来害皇上者,必此贼也。” “大王所言极是。” 张煌言对闯营、西营也极不信任。张举人和郑监生都是明朝的士人,在他们看来,若不是李自成、张献忠作乱,天下就不会乱到这个地步。 东林大佬侯洵在河南镇压闯营的时候,曾经愤怒地质问被俘虏的闯营士兵:“你们为何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饿死,而要出来给朝廷捣乱?难道你们以为造反就不会死吗?” 负责镇压张献忠的杨嗣昌说的话也是这个意思,他曾经作诗讥讽西营的官兵,说他们“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首诗在明廷的士人中还颇受好评,觉得说的很对,要是农民在家安静地饿死,士人们还会同情他们,现在他们不肯束手就死,竟然抗粮、抗税,甚至造反给朝廷添乱,实在是死有余辜。 “当初李定国曾经向延平提亲,想要和延平结为儿女亲家。”张煌言说起了几年前的旧事。 当时李定国为了改善西营和闽浙明军的关系,屡次送信到福建,表示想把女儿嫁给郑成功的长子,以消除闽浙明军对西营的敌视。 “此事寡人有所耳闻。一开始李定国是想为他的儿子娶延平的郡主,可笑不自量。”鲁王冷笑了一声:“后来又想把女儿许给延平的世子。这分明就是想动摇延平对朝廷的忠诚,延平虽然有些跋扈,但是臣节一环是守得极准的。” 对李定国的提亲,郑成功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在李定国、刘文秀与清军全线激战的时候,郑成功和张煌言的东南明军按兵不动,拒绝发兵增援。这固然有对永历朝廷的猜疑,也是对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三王的不信任。 “那个李来亨一定是个凶狠无礼的狂徒吧?”朱以海信心十足地问道。 “倒不是,李来亨颇知礼数。”张煌言没有附和鲁王的话,而是实事求是地描述了一番李来亨的表现。说着说着,张煌言心里又升起新的一团疑云:“李来亨对邓名也是极其尊敬的。郑成功对邓名表现得毕恭毕敬的时候,李来亨也丝毫不觉得惊奇,看上去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外表忠厚,内怀鬼诈,和李闯、一只虎一样。”朱以海不耐烦起来,断言道:“邓名年轻,多半不知道这些流寇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寡人担心他会被李来亨害了。” 不知不觉中话题又转回到邓名身上,朱以海和张煌言分享着他听到的小道消息:“虽然你刚才说邓名是远支,但寡人听说邓名可能是福王之后。” “此事绝对不可能。福王向鞑子屈膝投降,带着全家老小去了北京,要是他敢留下一个幼子在南方,虏廷肯定会认为他不是真心投降。当时福王唯恐鞑子不放过他,岂敢留一个孩子在外?”张煌言也曾听说过类似的言论,但他稍一思索就否定了:“再说,福王是带着妃子、宫人一起投降的,就是想私藏也不可能守得住秘密。” “嗯,沧水言之有理,”朱以海立刻被张煌言的分析说服了,但是他马上又拿出一个说法:“好像也有人说邓名是蜀王之后。” “这个倒是有可能,不然为何他会在四川?微臣还看到邓名手下有不少川军将士。不过肯定是远支,因为蜀王的近支都被西贼害了。他要真是蜀王之后,为何文督师迟迟不提?微臣估计一定是身份难以考证,所以文督师感到棘手,需要花费时间寻找证人。” “也可能是身份太过惊人了。”朱以海意味深长地说道:“寡人还听说,邓名有可能是烈皇的遗孤。” “不可能!”张煌言断然反驳道:“这个谣言是虏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传出来的,李国英纯属穿凿附会,瞎猜一通就往邸报上写。” “空穴来风,岂非无因。”朱以海似乎对张煌言如此不假思索地反驳有些不满,在他看来如果邓名真是烈皇遗孤,那对振奋天下人的信心有巨大的好处。 “确实不是,”张煌言苦笑一声:“此事微臣敢用性命担保。” “不要太早下定论。寡人可知道,烈皇的五皇子(俗称三太子)下落不明。”朱以海仍抱着希望:“听说年纪也差不多。” 张煌言愣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请罪道:“大王恕罪,微臣其实知道烈皇五皇子的下落,所以才能断定邓名绝非其人。” “什么?”朱以海又惊又喜,声音都颤抖起来:“你知道五皇子的下落,哈哈,这么大的喜事为何要对寡人隐瞒?现在五皇子人在何处,可是在舟山?为什么不传檄天下,激发忠贞之士的信心?” 张煌言又是一声苦笑。天下士人一提起烈皇殉国,无不扼腕悲叹,就连满清都自称是为崇祯报仇而来。在攻破北京为崇祯发丧后,满清更把自己宣传成中原士人的恩人,为他们报了君父之仇。 当得知朱慈焕的下落后,张煌言时刻想着把三太子护送到明军的控制区。只要朱慈焕平安出现,天下人就会把这看成一个奇迹,是一个征兆,证明上天依旧眷顾大明,天命并没有发生转移。即使是贩夫走卒,也可能会因为朱慈焕的号召而奋起为大明出力。就好比朱以海和张煌言这两个人,尽管他们和朱慈焕的利益并非完全一致,但仍然会为这个消息所激动。 在邓名的前世,虽然朱慈焕只是想用他的身份换取一些生活上的便利,但他所过之处,无数人抛家弃子,甘愿追随他而与庞然大物的清廷做殊死一战。 朱慈焕化名王士元,一直在清军占领区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张煌言始终保守着这个秘密,连他的同盟郑成功和鲁王都没有告知。而在余姚见到王士元后,张煌言的满腔热血都被浇灭了,他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仍在坚持抗清的明军的希望。 听完张煌言的详细叙述后,朱以海气得拍案大骂:“你找错人了!这绝不是烈皇的皇子,烈皇的儿子再不肖也不会如此。烈皇的五皇子一定不在世了,如果五皇子还在的话,他一定是邓名这样的人!没错,五皇子身上流着烈皇的血脉,他一定会是勇敢的宗室。” 朱以海发了一通火后,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他曾经非常希望邓名就是传说中的烈皇遗孤,显赫的身份再加上英勇无畏的名声,不难想象将会给天下的百姓带来怎样的震动。但现在,朱以海决定和张煌言一样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如果让人们知道了三太子的真实性格,对所有心怀大明的志士都会是致命的打击。 张煌言又想到邓名身上的种种谜团:“广州陷落时邵武之子下落不明,这些年郑成功一直在找寻他。那个王子当时岁数多大?是四、五岁,七、八岁,还是十岁多了?郑成功一直绝口不提,我总觉得他是在转着冒名顶替的念头,回头我得想办法查清楚。” “你确定邓名是远支的宗室?”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后,鲁王再次问道。 张煌言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坚持原先的看法:“是的,应该是宗室,不然文督师不会这么放心,把大权交给一个不知来由的年轻人。文督师肯定是心里有数,但苦于难以证明,如果是近支就不难找到证人了。” “嗯,远支难以号召人心。”朱以海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下什么决心,他又问道:“听你说,延平对邓名的印象不错?” 通过观察金、厦官府的态度,朱以海感觉郑成功对邓名很有好感。号称郑成功左膀右臂的甘辉、余新二人都是邓名救回来的,还有几个郑成功的心腹大将也受到了邓名的救命之恩;这些人从来没有掩饰过对邓名的感激,这也表明了郑成功的倾向——如果不是郑成功默许,很难想像他的手下会无所顾忌地表达对邓名的敬意。 刚才张煌言在叙述南京见闻的时候,朱以海感到郑成功对邓名的善意。对延平郡王来说,这种情况可是相当罕见的。在朱以海的印象里,除了对郑监生有赐姓名之恩的唐王(郑成功原名郑森,隆武帝不仅赐给他国姓,还给他起了“成功”这个名字),很少见到郑成功对宗室表现出如此驯服的态度。 “确实不错。”张煌言答道,他在心里说道:“何止不错?不过这个先不用对大王说,等我心里有了数,以后再提也不迟。” “嗯,不知道他的辈份如何,如果恰好比寡人矮一辈的话……”朱以海轻声说道:“寡人无嗣,欲求一个杰出的宗室后辈传承本藩。” 鲁王本有四子,皆在战争中殉难,现在没有任何子嗣。 张煌言闻言大惊:“千岁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看着鲁王的王子一个接一个遇难,张煌言的心中也是非常悲痛。他曾暗暗发誓,一定要辅佐鲁王重新登上监国之位。对于鲁王付出的的牺牲来说,张煌言觉得一个监国之位并不过分。 “寡人的身体如何,寡人心中有数,”鲁王微微一笑:“恐怕是时日无多了。就算再有妃子怀孕,也未必就能养活长大。本藩是太祖的亲藩,时逢国难,寡人的儿子遇难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是大明果然不存,寡人亦不独生。”说到这句话时,鲁王脸上露出坚毅之色。 在邓名的前世,鲁王死后有遗腹子出生,继承了他的藩王之位。 施琅进攻台湾的时候,郑成功的后代——十二岁的郑克塽,因为年幼被权臣挟持投降了满清,其他逃亡台湾的明宗室也都跟着一起投降。末代鲁王却慷慨陈词,绝不国亡独存,自焚而死。除了后来被清廷搜出来的王士元,末代鲁王是最后一个殉国的明宗室——或许说就是最后一个,因为王士元根本不承认自己是明宗室,也不想殉国。但清廷还是以冒充宗室的罪名将王士元处死。 “终归是太祖的亲藩,若有一线希望,寡人就不希望本藩在寡人的手中断绝。”朱以海毅然决然地对张煌言说道:“帮助寡人好好查一下邓名的身世,若他果然是我大明宗室,就让他承续寡人的亲王之位吧。如此对他是大有好处的,他不会不答应。” “只是……”张煌言还要争辩。 “不要多说了,有这么一位神武的亲王是大明和天下之福。国难临头,寡人岂会舍不得本藩的王位?要是因为寡人的贪心给社稷造成危害,寡人就无法去见列祖列宗了。你告诉他,便是将来万一寡人有了亲子,也要认他为长兄,绝不与他争夺本藩王位。若是他与寡人平辈,那寡人便在先王灵位前认他为弟,同时向列祖列宗起誓传位于他。”朱以海郑重地对张煌言说道:“有劳爱卿了。” 自从鲁王放弃监国位置后,他还从未用这两个字称呼过张煌言。后者停止了争辩,起身肃然行礼道:“微臣敢不竭尽心力?” ------------ 第七节 出口 被邓名击败后李国英并没有在重庆呆多久,很快返回保宁坐镇,驻扎在重庆的清军虽然没有跟着他一起返回,但从重庆撤离也是迟早的事情。吴三桂离开陕西南下云贵后,清廷每年给陕西的拨款只有白银三十万两、粮食三十万石,这根本不够清军进攻四川所需,剩下的都要靠陕西的税收和军屯来解决。 李国英召集的辅兵被邓名俘虏数万,披甲也损失万余,几年来积攒起来的辎重损失无数,这不但使得清军失去了进攻能力,而且让川陕总督的军屯收入锐减。李国英认真计算了一番,认为在三年之内清军无法恢复到原先的实力。在李国英的估算里,邓名会在一年半到两年之内发起进攻,处于劣势的四川清军无法同时坚守重庆并保护嘉陵江航运。既然如此,放弃重庆是必然的事情,而且把主力退回汉中、广元一线后,清军的损耗也会减少,有助于陕西绿营更快地恢复实力。 现在一百满洲八旗都跟着李国英返回了保宁,赵良栋、王明德等人在重庆没有动。之所以没有立刻放弃重庆,就是李国英觉得不好向朝廷交代,上次顺治额外拨给了李国英一批军费,要他尽可能地把邓名拖住,结果不但没有攻入成都,反倒损兵折将连重庆都岌岌可危。前不久李国英刚轻描淡写上了一篇奏章,称军中流行疫病,士兵损失很大,而且重庆夏季天气酷热,清军缺粮少饷加上疫病,导致士气不振。川陕总督打算按着这个思路再给朝廷打几次预防针,然后名正言顺地从重庆撤回来,依旧把主力放在汉中,然后亲自坐镇保宁。 今天北京派来了一位传旨的使者,李国英闻讯后心情有些忐忑,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反应,不过李国英估计对他就算有惩罚也不会很重,顶多是口头责备几句。相比云贵、湖广、南京等地清军出的大洋相,川陕绿营的表现就算不错了,没有丢失土地,战败并没有导致文武大员被俘(都瞒着朝廷被放回来了),有吴三桂、胡全才和郎廷佐在前,李国英不会被朝廷特别关注。 传旨的使者走入衙门中后,李国英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上次带着那些邓名作品返回北京的御前侍卫。 圣旨很简单,其中没有一句责怪,只是要李国英坚守重庆不可轻易言弃。这个要求真让李国英听得是满腹牢骚,不过仍无可奈何地领了旨。 “总督大人请。”宣读完圣旨后,使者立刻表示要与李国英私下说话,让无关的人员离开后,御前侍卫马上对李国英说道:“皇上知道总督大人的难处,现在总督大人面对邓贼的主力,朝廷也很担忧四川这里。因此朝廷已有成议,从明年开始每岁给总督大人拨发白银一百万两,粮食一百万石,今年下半年江南收获后,也会酌情给总督大人拨发一批急需的粮饷,数目现在还说不好,但是白银和粮食都不会少于五十万。” “皇上隆恩。”李国英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北京把拨给川陕这里的军费一下子提高到原先的三倍有余,这种重视程度大大出乎李国英的意料。 “朝廷想知道,总督大人还有其他什么需要么?”使者正色问道:“皇上亲自让卑职带话,想知道加发这些粮饷后,总督大人是不是有把握守住重庆。” “微臣有信心。”李国英立刻答道,为了进军四川他已经把陕西的库存基本榨干了,能加派的赋税也基本都加派干净,要是再征粮拉丁,估计四川还没有打,陕西这里就又要出民变了。但若是北京能够实现诺言,那李国英就可以把军队规模扩大至少五万人以上,有了这些军队后,守住重庆就并非什么不可能的目标了。 “好!”使者接着又问道:“皇上还想知道,给总督大人多少粮饷,可以保证总督大人迅速把邓贼剿灭?” “迅速剿灭吗?”李国英闻言又是一愣,他知道尽管邓名在四川、湖广闹腾得欢,但北京的注意力始终还是在云贵一带,其次是江南和福建。正是因为对朝廷的战略重心很清楚,刚才李国英知道北京大幅度提高给陕西的拨款时才会那么吃惊,但听使者这话的口气,似乎只要能迅速消灭邓名,北京就愿意提供更多的物资。 “是的,皇上的意思是两年以内,更快当然更好。”使者毫不迟疑地答道。 “为什么朝廷一下子对四川这么关注了?”李国英心中疑惑丛生,四川人烟稀少,北京方面一向认为就算被明军控制也闹不出什么大事;而湖南盛产稻米,若是被明军占领可是后患无穷,贵州既能掩护湖南,还威胁着只剩一口气的永历朝廷,自然是最重要的战场;福建那里有郑成功,一日不消灭郑家军东南赋税重地就受到威胁,当然也极为重要:“四川?值得朝廷花费这么大的力气么?而且钱粮也都不是白来的,多给四川自然其他地方就要少给了。”作为川陕总督,李国英当然希望朝廷给的东西越多越好,但他心里的疑问却无法解释。 “总督大人。”见李国英半响不说话,使者催促了一声。 “两年剿灭邓名,恐怕很难。”李国英虽然想要更多的物资,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邓贼从南京、湖广掠夺百姓十余万,粮食上百万石,铠甲、军器无数,两年之内他的军用几乎不会发愁。若是想剿灭邓名,需要分兵四路,两主两偏:一路从广元入剑阁从北向南攻打成都;一路走长江,然后沿着岷江从南向北攻打成都。这是两路主路。还有两路偏师,一路在东,走简州,呼应南北两路大军,不让邓名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另外一路向西,截断贼人南逃建昌的退路。两主路都需要三万披甲以上,能够正面击破贼人主力,两辅路也需要一万五千披甲以上,足以自保并拖住贼人。如此四路齐发,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御前侍卫掏出纸笔,把李国英所说的详细记录下来:“就是需要披甲九万,对吧?” “是的。”李国英见到对方居然没有立刻放弃,心中更是奇怪:“四川民生凋敝,所有的军粮都要我们出动民夫从关中转运,四路大军齐出,没有二百万民夫和大量粮船根本做不到。以我之见,还不如先在重庆扩建仓库,储备军粮,且屯且战,逐步收复四川。” “嗯。”听李国英讲述完四川的道路、各地仓储的情况还有人力的紧缺后,御前侍卫终于意识到北京的愿望不可能实现了。 “川西偏僻,终究是小患。”李国英依旧没有想通朝廷为何摆出一副不惜代价也要先灭了邓名的架势,他劝说道:“只要巩固重庆,把邓贼限制在川西,等朝廷剿灭湖广、云南、福建各地的反贼后,消灭邓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每年朝廷拨给川陕一百万两白银和粮食做到这点非常容易,数年后等关中恢复一些、重庆城池已固,可能都不需要这么多。” “总督大人的话卑职会向皇上禀告的,”使者对李国英的建议不置可否,他也没有这个权利对此作出裁决判断,不过既然使者意识到迅速靠武力镇压邓名不太可能实现,那他就告诉李国英另外一件事:“朝廷打算重新颁下对邓名的赏格,大概是白银五万两,旗人十个前程,汉人抬旗;至于邓名身边的贼人,只要能以邓名人头来见,既往不咎、提督四川。” 这个赏格已经与郑成功和李定国头上的持平,而且只是杀而已,李国英试探性地问道:“若是能生擒邓名,难道还要倍之吗?” 一般情况下生擒比击杀的赏格还要高,但使者闻言犹豫了一下,对李国英说道:“此事朝廷不打算公布天下,总督大人心里有数就好,皇上的意思是邓名只要死的,不要活的。若是邓名身边的贼人把他擒拿来见总督大人,总督大人将其就地处决,将尸体解送朝廷。” “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李国英点点头,他猜测北京对邓名的态度与他上交的那些图画有关,不过川陕总督也知道什么事情可以问,什么事情不可以问:“微臣遵旨。” “大概下个月朝廷就会下令,在重庆建立满城。”使者又抛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以前只有一省平定后,才会在省城建立满城,从北京派来驻防八旗。但现在四川远远没有平定,而且重庆也不是四川的省城:“等到收复全川后,再移驻成都。” “知道了,我会立刻开始准备。”李国英不假思索地答应道,既然要建立满城,那保宁的一百旗兵就是现成的驻防八旗,李国英打算明天就派人去重庆,划出一片地,修筑供八旗兵居住的舒适房屋,并用坚固的城堡将其围起来。 既然满洲太君要常驻,而且还会有太君的家眷前来,那肯定要提供更丰富的生活用品。这个虽然不是朝廷要求的,但是李国英和其他总督一样,对满洲太君的生活质量非常重视,不但满州太君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有,就是他们没想到的也要预先替他们想到了。这个比满城还要让李国英感到麻烦:“不过一百驻防八旗倒也不难,专门分出一支船队,用来给重庆运送瓜果、蔬菜、丝绸好了。”李国英在心里想着。 “上次派来的一百满洲八旗暂驻重庆满城,”使者证实了李国英的猜测,可他后面还有下文:“重庆、也就是四川驻防八旗定编一千!差额年内就会从北京派来。” “一千驻防八旗……”李国英虽然意识到北京非常重视四川战场,但绝对没有想到居然重视到这个地步。满清入关之初,各省的驻防八旗数量有限,除了南京驻扎有四千外,其他都是上百而已,杭州如此重要也不过五百驻防八旗。重庆驻扎一千就意味着这将是北京、南京以外驻防八旗最多的军事重镇——可它连四川省城都不是。 …… 六月,成都。 一万两千明军登上船只,准备启程出发。这次出征,邓名动员了八千甲士、两千水手和两千辅兵。征召的八千甲兵在前一段时间得到了集中训练,其中的一千常备军目前都能认得一百左右个常用字。除了这一万两千名士兵外,邓名还带了一百名三堵墙的骑兵,和骑兵一起运上船的还有两百多匹战马,他们将作为邓名的直属卫队。 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邓名也没有大肆宣传这次出征,但来送行的除了成都的文武官员,还有几个商行的老板。 “我走后,都府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邓名简短地对刘晋戈、袁象、赵天霸等人说道,此次出征邓名带走了一千名常备军,五个少校中则带走了周开荒、任堂和穆谭。赵天霸和李星汉留守成都,继续对同秀才进行军训,若有清军来攻,他们就要肩负起指挥军队的责任。 刚穿越来的时候,邓名曾经腹谤明军离开水路就不会打仗,但现在邓名也一点不比袁宗第他们强,对水路运输极为依赖。若是沿着陆地进军,一个战兵就至少需要两、三个辅兵的支援,帮助他搬运装备和军粮,这还是在有牲口和车辆的情况下,要是缺乏运输工具,辅兵的需要量会更大;可如果沿着水路前进,只要有船只,那十几个水手就能搬运上百个战兵的装备和生活物资,还能把这些战兵也一起带走。 沿着水路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不至于严重干扰成都的生产活动。 向送行的文武进行了最后一番交代后,邓名又看向那几个商行的老板,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成都的盐商。 “诸君放心,此次出征,我一定为都府的盐商打开湖广的商路。”邓名再次对他们保证道。 在和平时期,物产丰富的四川向云贵、陕西出口大量的粮食,但湖广则不同,湖南是稻米出口大省,而江汉平原的粮产量也十分可观,因此对四川的粮食并无需求。不过除了粮食以外,四川还向湖广出口大宗的商品,天下闻名的蜀锦和质量优良的石盐都占有很大的份额。即使是在战争时期,湖广仍然需要四川的盐。比如以前驻扎在大宁的袁宗第,向湖广走私的货物几乎都是食盐,用以交换明军急需的粮食和布匹。 但现在袁宗第对食盐的生产不太重视了,因为明军夺取了湖北大量的土地,现在湖广明军最关注的就是如何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包括袁宗第在内,大部分明军都着重于生活用品的自给自足,食盐只要够明军占领区所用就可以了。因此一年来向湖广的食盐走私数量,不但没有增加反倒大大减少了。 只有邓名不同,他根本没有自给自足的想法,既然很多东西难以靠成都自己生产,人力的吃紧更让邓名无法在各行各业都分配人力。外部的物资除了靠掠夺、讹诈,还可以收购,而如果想收购的话,就必须出口商品进行交换。现在邓名没有能力恢复蜀锦等手工业品的生产,所以他就打起了出口食盐的主意。 最近一段时间来,邓名亲自出面干涉,将解散军队后释放出来的大量人力集中于盐业生产上,这一个月来成都生产出来的食盐足够这里的人吃半年了。 大批刚刚产出来的食盐,大部分都被装上了明军的战舰,邓名还特意选择了质量最好的一批。等路过大宁的时候他还打算问问袁宗第,如果袁宗第手里有富裕的食盐,质量也满足要求的话,邓名还打算收购一些。 来送行的盐商都对邓名此行报以厚望,现在成都的盐业产能远远大于本地需求,即使邓名把大量的临时盐工又召集回军队也没用,供应依旧是需求的两倍,如果打不开湖广市场,那盐商的产能就浪费了——现在就已经在浪费。 “旗开得胜!” “直捣武汉!” 来送行的盐行老板穿着粗布衣服,亲自举着横幅,上面都是些歪歪扭扭的大字,这是他们和手下盐工的亲笔字。 湖广有数百万户,而且还与多个省分连接,只要邓名此行获得成功,迫使张长庚再次签下城下之盟,这些才入行一年的盐行老板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就到了。成都现在的食盐产量肯定满足不了湖广的需要,那时大概就有必要离开成都,去叙州开发盐业了——自贡的食盐产业早因为战乱而荒废。 “提督!一定要让湖广百姓能够吃上我们的盐啊。”其中一个盐行的老板激动地对邓名说道。卢欢在邓名的鼓动下全力扩大生产,不但以前欠银行的大笔贷款一个子儿也没还,又欠下了更高额的债务——这一个多月来,大批盐工的工资全都是用贷款付的。卢欢衣服上的补丁是打了又打,身为盐行老板,穷得已经快除了盐什么都吃不起了。 “放心,卢老板,不但要让湖广、江西的百姓都吃上你的盐,等将来还要让他们都吃上你的酱油。”不久前邓名极力说服卢欢扩大生产的时候,就给他描绘过升级产业,不但制盐还要制酱油的美好前景。 “出发!兵发重庆。”登上船后,邓名大声下令道。 ------------ 第八节 信用 从成都出发以后,明军沿江顺流而下,很快就接近江津。渡过綦江之后,就距离重庆不远了,邓名下令派出探马登陆,水师也在江津稍作集结,准备警戒前进。探马派出没有多久,就接到报告说山林间好像有人活动的迹象。 “大概是清军的哨探。”邓名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他本来以为清军就算有侦察部队,也会呆在更安全的北岸,没想到居然清军的势力已经扩展到了南岸,而且还扩展得如此之远。 明军原计划突然出现在重庆附近,观察一下清军的城防情况,如果有机可乘或是清军已经将重庆放弃,就在北岸登陆。重庆清军一定也有哨探,但明军越晚被发现,他们的反应也就会越迟钝。 “水师暂停前进。”邓名闻报后立刻做出了决定,明军拥有的骑兵并不多,但他估计清军的哨探数量也有限,邓名就亲自带着一百名骑兵登陆,由前期派出的探马引路向可疑的地点扑去。 “尽可能消灭清军的探马,至少要把他们轰走,不要让他们看到我们军队的规模。”邓名在路上对卫士们交代道,如果被清军探马逃走的话,那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出现误判,认为这不是明军的大部队的前哨而是一队使者——这种希望并不大。 跟着向导抵达目的地后,邓名看到有烟火从林间升起。 “这不是烽火啊。”跟着邓名的卫士都有些疑惑不解,若对方是哨探,那没有理由在大白天生火暴露自己的位置。 “会不会是陷阱?”不少人都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邓名对此也没有把握,他再次派出一些尖兵,偷偷地潜行过去侦察。 而片刻后,侦察兵的回报让明军感到更惊讶了,他们报告说山谷里的清军好像在吃饭,外围零零星星地布置了一些哨兵,但警戒也称不上多么严密。反复侦察了两次后,邓名下令全军出动。当明军的骑兵突然出现在清军哨兵面前时,这些清兵显然都大吃一惊。不过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明军就已经冲到了他们近前。 …… 王明德等人围拢在篝火周围,正兴高采烈地吃着烤肉,突然听到远处传来警报声时,篝火周围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敌袭?”火堆周围的清军人人错愕,今天一起出来的清军有官兵一百多人,如果有明军使者路过的话,他们肯定也会远远避开,更何况王明德还在周围部署了十几名哨兵。 外围的哨兵显然丝毫没有拖延住进攻者,在王明德等人匆匆站起身,向各自的武器和坐骑扑过去的时候,大队的明军骑兵已经冲了过来,挡住在这些清兵与他们的马匹之间。 看着周围涌过来的大批明军骑兵,王明德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清军聚集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圆阵,抽出贴身的武器、或是从路边拾起棍棒,准备做最后的抵抗。这些清兵对面的敌军,人人都穿戴着盔甲,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剑, “原来是王总兵。” 突然从对面的骑兵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王明德就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盯着这个人看了好半天,王明德才爆发出一声惊讶至极的叫声:“邓提督?” “好久不见了。”骑在马背上的邓名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在这群人身上扫过,很快他又找到两个熟人:“高巡抚,胡游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看着对面大部分赤手空拳的敌人,邓名大声说道:“高巡抚、王总兵,让你们的手下把匕首和棍子都放下吧,不值得为了一头牛去死,对吧?” 清兵并没有立刻响应邓名的号召,虽然身处绝境,但王明德、高明瞻他们还是小声议论了一会儿,最后由高明瞻出面,走出清军的圆阵,向邓名拱手抱拳:“邓提督保证一个人都不杀吗?” “难道赵良栋、张勇或是王进宝在你们其中吗?”邓名问道:“或是李总督也在?如果他们在的话,我就不敢保证了。” “没有,没有。”高明瞻连忙大声说道:“都是普通官兵,官最大的就是下官,然后是王将军和胡将军,这些人也都是我们三个的手下。” “那我杀你们干什么?”邓名哈哈一笑:“快放下武器。” “邓提督一向言而有信,下官佩服之至。”高明瞻说完又退回队伍中,和王明德说了两句话,接着清军就开始抛下武器,然后坐在地面,根据邓名的要求用双手抱着脑袋。 敌军解除武装后,部分明军骑兵下马,命令清军一队队地走出来,用绳索把他们捆起来。在部下工作的时候,邓名也跳下马,走到中间的那堆篝火旁边,招手让王明德、高明瞻还有胡文科三个人过来。 “高巡抚、王总兵和胡游击都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们就不必捆起来了,免得他们在部下前丢了面子。”邓名对身后的几个卫士说道,他们都齐声答应。 高明瞻等三人闻言也连忙道谢,邓名注意到他们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尤其是胡文科,反应更是迟缓,好像在琢磨着什么心事。 “今天高巡抚怎么这么好兴致?出来野餐吗?”邓名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指着他们篝火上的动物问道:“你们怎么不好好提防?就不怕被我军袭击吗?今天若不是遇上我,你们三个恐怕要糟糕了吧?” 王明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倒是高明瞻最为镇定,他陪着笑答道:“不瞒邓提督,我们根本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多贵军。我们也知道,提督手下没有多少骑兵,重庆到成都一路上都是无人区,若不是提督亲自前来,贵军根本不可能有一百多骑兵在这里出现,别说一百,就是十个都不会有,顶多也就是两三个过路的使者。” “是啊,但你们怎么就没想到我回来呢?” 王明德心里这个恨就别提了。李国英给手下人分析过,邓名短期内肯定要在成都屯田,除此以外最可能干的事就是在山区里搜索难民带回成都,尤其现在还是农忙季节,明军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大举出动。李国英的分析深得大家赞同,其实就算没有李国英这番话,王明德也早就有了类似的看法,但现在他最恨的就是李国英,认定如果不是川陕总督忽悠他们,那他今天肯定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实在没想到提督居然又来重庆了,提督不是才走么?我们今天出来打熊。”王明德伤心地说道。 “熊呢?”邓名奇怪地问道,他指了一下清兵的猎物:“这明明是鹿吧?” 其他火堆上的猎物也都是鹿,还有兔子等小动物,但熊一只也没有看见。 “没打到熊,只找到了这些鹿。” “怎么不在北岸打,非要跑到南岸来?” “浮屠关那边连鹿都没有,这边猎物更多,张总兵、赵副将他们前不久也来过,他们打了一只熊。结果提督不早来,他们平安无事地回去了,末将看着眼热也来打猎,结果熊没打到,还撞上提督了。”王明德越说越是伤心。 “这就叫缘分啊。”邓名又哈哈笑了几声,对三个人说道:“诸位请坐,我正好也饿了,就来凑个热闹吧。接下来我们可以谈谈怎么交换俘虏了,来,我们边吃边聊。” “末将有优惠卷!”胡文科突然大叫起来:“提督说过,凭借这个优惠卷可以放我们回去的。” “嗯,没错。”邓名点点头:“优惠卷呢?你拿出来交给我,我就放你和你手下回去。” “我没有带在身上。”胡文科顿时瞠目结舌。 “我也有,我有七十三张,”王明德一听有戏,急忙说道:“提督应该记得很清楚的。” “没错,我是记得你有七十多张,胡游击有二十张,”邓名微笑着说道:“王总兵带在身上了吗?” “我也没有。”王明德焦急地说道:“可既然提督记得,那就应该可以吧。” “当然不可以,我怎么知道你们没有把优惠卷撕了?”邓名摇摇头:“给你们优惠卷的时候我就说过,见卷还人。” “没有撕,真的还在!”王明德和胡文科一起嚷嚷。 “那好,回头劳烦你们派人回重庆取一趟,或者等我攻破了重庆,也可以派人陪你们去取,见到优惠卷我立刻放人,绝无二话。”邓名见三个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就再次说道:“请坐,我确实很饿了,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等三个人坐定后,邓名对身后一个卫士说道:“传令下去,把俘虏分开审问。问一下他们高巡抚、王总兵和胡游击都带来了多少人,职务如何,看看有没有说得不一样的。尤其是那些马,仔细问问骑马来的都是谁的手下,各有多少人。” “遵命。”卫士领命而去。 “提督这是何意啊?”高明瞻马上问道,胡文科的神色变得更紧张了。 “哦,我担心你们有什么事忘记和我讲了。”邓名一边动手切下一块烤鹿肉,一边随随便便地答道:“刚才高巡抚不是说这些人都是你们的手下吗?我也答应你们了,你们的手下我一个都不杀。” 王明德和高明瞻脸色都是大变,而胡文科傻乎乎地说道:“不对,刚才提督说的是一个人都不杀,不是说我们的部下才不杀。” 高明瞻恶狠狠地瞪了胡文科一眼,后者这才察觉到失言,顿时面无人色。 “也就是说,确实有些人不是你们的部下了?”邓名把一块肉放进嘴里,刚烤好的鹿肉,香得很。 “胡游击说的对,我刚才是答应一个人不杀,不过看起来好像高巡抚欺骗我在先啊。”细嚼慢咽地吃完了第一块肉后,邓名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吧,告诉我他是谁?是李总督吗?” “不是!”三个人一起摇头,但没有人回答邓名的问题。 邓名又念了几个人名,但一直没有猜中。 “到底是谁?”邓名有些不耐烦起来:“别再蒙我了,如果是普通小兵你们用的着这么遮掩么?” 这时一个卫士回来报告:“提督,俘虏说的人数对不上。” “嗯,分开军官让他们认人,看看谁会被剩下,或是被几个军官同时认走。”邓名又下了一个命令:“把这人挑出来。” 篝火旁,邓名和几个卫士继续忙着吃饭,高明瞻等三人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 一会儿邓名就听到后面从传来大声的喧哗声,还有挣扎、厮打声,很快就有五个人被拖到了邓名身旁。 “五个人?”这次轮到邓名吃惊了。 “提督,他们是真鞑子!”一个卫士大声地说道。 “啊。”邓名这才明白过来,为何高明瞻他们会如此的支支吾吾。 其中一个还是个满洲八旗的牛录,是邓名见过的那一百八旗兵的指挥官,前不久返回重庆后,这个牛录闲来无事,就在四处打猎。这些八旗兵也和重庆其他人一样,都觉得明军才走没有多久,一年半载都未必回来,方圆数百里内都没有明军,所以就放心大胆地出城过江。 “怪不得要高巡抚、王总兵你们作陪。”邓名点了点头,看着面无人色的高明瞻等人。听郑成功部下的描述,镇江之战的八旗兵抵抗意志极为顽强,即使身处绝境也不会生出投降的念头,因为他们知道投降也是必死,所以那些身负重伤的八旗兵,也会拼尽最后一口气想杀个明军为自己垫背。 在南京的时候,邓名释放满洲八旗的人回去,就是希望能够瓦解满洲八旗的斗志。问明这几个人的身分后,邓名笑道:“多大点事啊?不就是一个牛录和他的四个随从嘛,牛录有多大?撑死一个千总而已,高巡抚为何不早说?我还以为是抓到李总督了呢,让我白高兴了一场。” “把他们带下去和其他人关在一起,”邓名说完就大声宣布命令:“等见到优惠卷后就放人。” 那五个满洲兵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结果,稀里糊涂地又被明军拖下去了。他们被带走后,高明瞻小心地问道:“邓提督的意思是,他们也不会被杀?一张优惠卷就能换回去?” “当然了,他们又不是李总督或是张总兵,我为什么要扣着他们不放?再说满洲人就不是人么?我给你们的优惠卷不是说一张换一个人么?”邓名轻松地说道,好像这完全是件不起眼的小事:“人无信不立,我岂会食言?” “古人云,一诺千金,提督真有古君子之风啊。”高明瞻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地,马上大声奉承起来。 “是啊,是啊,末将走南闯北,从未见过如同提督这样了不起的好汉。”胡文科也急忙跳起来,拼命地恭维起来:“提督英雄盖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明德也在边上一个劲地竖大拇指:“提督英雄了得,英雄了得。” 吃完饭后,邓名又对三个人说道:“既然我信守诺言,那么我也希望三位以诚相待,我有几处不解,还望三位为我解惑。” 三个人都表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多谢了。”邓名告诉他们这次谈话会一个个进行,彼此之间都不知道谁说了什么。 首先把高明瞻单独留下,邓名问了问重庆现在的兵力,高明瞻唯恐惹怒邓名导致他食言——后面还有王明德和胡文科,高明瞻觉得撒谎不被识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老老实实地告诉邓名现在重庆还有五千披甲。 重庆的兵力多得远超邓名的想象,本来他以为李国英会把主力调回保宁,只在重庆留下偏师——若是李国英、赵良栋的精兵强将都不在的话,邓名觉得可以考虑攻击重庆;但现在清军在城内还有五千披甲,以邓名现在的实力,野战胜利都很困难,更不用说攻城巷战了。而且邓名还没有带来多少辅兵,陆战的能力也因此大打折扣。 “看来也只有放弃了,再说我此行的目的是去湖广卖盐,没时间在这里耽搁,等我从武汉回来的时候再联络一下袁将军他们,这次我应该有力量分兵两路,把重庆变成一座孤城了。”邓名琢磨了一会儿,又问高明瞻道:“李总督为何还要坚守重庆,他就不怕我断他的后路么?” “李总督好像从朝廷那里要到了一大笔钱……”高明瞻告诉邓名,李国英为了让重庆的守将们安心,告诉他们重庆的实力不但不会被削弱,反倒能得到不断地加强,援军会陆续从陕西开来:“好像重庆还要建一座满城,李总督让下官预做准备,还交代过要开辟一大块地,要够一千满洲八旗士兵和军属居住。” “一千驻防八旗吗?”这个消息让邓名陷入了沉思,如果有这么一大批驻防八旗在重庆的话,势必会有数万绿营跟着进驻,而且若是明军围攻重庆的话,李国英肯定也会不惜代价地来给解围——因为他绝对不能坐视驻防八旗被歼灭。一旦设立这样大规模的满城,就表示北京方面决心不惜代价守住重庆,也是在明确告诉川陕文武,一旦重庆落入明军手中,北京绝不姑息。 ------------ 第九节 失言 先后询问过王明德和胡文科后,邓名确定现在重庆不是依靠自己手中的实力能够攻打下来的,不过重庆周围的水师也没有力量威胁明军的舰队。既然如此,隐蔽行踪的意义就不是很大,邓名就让高明瞻、王明德二人挑几个心腹回城去取优惠券。 “邓提督,下官想请您行个方便。”高明瞻见邓名如此痛快,连忙又提出新的要求。 “高巡抚但说无妨。” “要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俘,那面子上也太不好看了。”高明瞻对邓名说道:“所以下官希望邓提督不要说抓住我们了,就说是把我们这一百多人包围在一个山谷上,但是您急着赶路,久攻不下之后就自己撤围了。” “这个好办。”邓名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不过这未必能瞒过明眼人吧。” “那就是我们的事了,邓提督尽管放心。”高明瞻对此到不是太担忧,这种事根本就是瞒上不瞒下,重庆距离北京几千里,就是发生些更离谱的事也不要紧,顺治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而且现在和高明瞻一条线上的蚂蚱很多,重庆的大批将官都被俘虏过,就是张勇他们也向邓名要回过一百个亲兵手下,大家齐心合力隐瞒真相。 “等重庆有了驻防八旗后,你们就没法这么放心了吧?”邓名笑着问道。 “邓提督仁义无双,下官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在来向邓名提要求前,高明瞻他们已经做好了那个满洲牛录的工作,后者既想活着回重庆去,又不愿留下被俘的恶名,因此与高明瞻一拍即合。打算就说他们没有被俘,而是遭遇了类似汉高祖的白登之围,最后邓匈奴中了清军的计,主动撤离了。至于收受贿赂为清军说话的人,自然还是穆谭,正好他这次也随军出征了。 “好。”细节商讨清楚后,邓名告诉高明瞻他带领明军继续前进的时候,会把他们留下:“我自然不可能放你们提前回去通报我军的虚实,虽然我觉得高巡抚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邓提督还要去万县吗?”高明瞻问道,他对此也有所预料,邓名肯定不是来重庆周围打猎的,而这么轻易地放他们回去,说明邓名的目的也不是重庆。 “嗯,不错。”邓名点点头。 很快高明瞻的使者跑了一个来回,从重庆带回了优惠券。核对清楚后,邓名就下令放人,把高明瞻等人一个不落留在岸上。 在和邓名分手时,高明瞻、王明德又再次一起来向邓名拜谢,那个满洲牛录也神情复杂地躲在他们背后,一言不发地看着邓名。 “我估摸着有个两天我就能全军通过铜锣峡了,那时你们就可以重庆了。”邓名随口说道:“给你们留下的粮食应该够吃了。” “够吃了。邓提督大恩德,下官(末将)永志不忘。”虽然没太听明白邓名的话,但大概意思高明瞻已经明白,他们本来很担心邓名会逼他们去劝降重庆,或是带人乔装打扮去偷袭清军——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张勇、赵良栋防备得很严密,但那样他们就彻底没有退路了。 “不必放在心上,我一向认为,被俘和投降是两码事,我并无强迫俘虏投降我的意思。”邓名挥挥手,登上船只向下游开去。 “俘虏、投降。”明军的船只浩浩荡荡地向下游开去,被释放的清军官兵还在琢磨着邓名的话。 …… 明军“撤围”后,一直等到舰队全数通过铜锣峡后,重庆的水师才派两条船从嘉陵江里开出来,把被“包围”在另一岸的的高明瞻等人接应回城。 “这个优惠卷真有意思。”重庆两个清军军官私下议论起来,其中一个说道:“邓名确实是光明磊落、言而有信,见到凭证就放人。” “是啊,要是我也有一张就好了,再遇上邓名的时候,把优惠券一掏就能平安回家。这优惠卷就是护身符啊,比从庙里请的菩萨可灵得多啊,万无一失。”另一个军官也啧啧称赞。 “可惜只能用一次,”第一个军官轻叹一声:“再说我们一张也没有。” “能救命的东西,一次也好啊,人不能太贪心,再说这东西,高巡抚将来一定多的是,只要他再和邓名打几仗。”另一个军官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家将军也有几张,我曾经见过一次。” 第二个军官上次也和顶头上司一起被邓名俘虏过,战后被他的长官用一头牛换了回来,也有幸亲眼见过邓名的优惠卷,他仔仔细细地把那东西给同伴描述了一遍。 “还能升级为非常重要人士?”第一个军官是跟着李国英一起逃走的,听得是目瞪口呆。 “是啊,你说为什么邓名一头牛都不要就把高巡抚、王总兵还有其他人、也包括我家大人都放回来呢?”被俘过的军官问道。 另一个清军想了半天,摇了摇头:“不知道。” “就是觉得他们迟早会成为非常重要人士啊,这是对邓名非常重要的人士,可不是对朝廷非常重要的人士。” “为什么对邓名非常重要?”第一个军官脑筋还没有转过来。 “因为俘虏要用牛来换啊,就是优惠卷也是送去的牛够多才能有的。你想,要是高巡抚、王总兵,还有我家大人,每年都有五百军官、亲兵被俘不得不去找邓名要,那就是每年要送邓名五百头牛加挽具,对邓名来说,一个人每年送他这么多牛这还不重要么?” “没错,没错。”第一个军官茅塞顿开,一拍大腿:“总督大人辛苦两年才从陕西运来重庆一千多头牛,要是有人每年都送邓名五百头牛,一连送三年,邓名可真该称他为终身非常重要的人士了。” “就是这个理,所以邓名才会那么痛快地把高巡抚他们放回来,不放他们回来将来谁给邓名送牛呢?要是总督大人、张总兵他们被邓名抓住了,你看邓名会放吗?”那个军官冷笑了一声:“在邓名眼里,我至少还值一头牛,我家大人也和高巡抚一样,什么都不要就白白放回来了。我敢说,邓名还盼着我家大人再跟着高巡抚出击,让我们一次次被他抓走,然后一次次从这里换牛呢。” “唉,看来以后不能跟着高巡抚去和邓名打啊。”第一个军官摇头叹息道:“还是要在张总兵、赵副将他们手下才能放心。” “这就不对了。”另外一人嗤笑了一声:“你看看张总兵、王副将他们手下的下场,就回来了不到五分之一,剩下的人都不知下落,说不定已经被卖给川边的藏蛮子了。他们的手下邓名可不肯用一头牛来换,要想活命还是跟着高巡抚才放心。邓名的底细我已经全摸清了,打不过的时候只要把武器往地上一扔,双手抱着头往地上一蹲、或是一坐就行……” 看到同伴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有经验的这个军官嘿了一声:“你还别不信,邓名就这要求,没啥花样的,不然我怎么敢说他的底细我都摸清了呢?” 在同伴的要求下,第二个清军军官当即抱着头做了个示范动作,另一人认真地看着,默默地记在心中。站起来后,第二个军官继续说道:“以后一定要找我家大人要一张优惠卷,等到危机时刻,我先抱头蹲下,然后把优惠卷一掏,拍拍屁股走人,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要是没有优惠卷,还得提心吊胆地呆在邓名那边,生怕咱们这边牛不够了,那就会被卖给藏蛮子了。” “也是,也是,老兄一定要帮我也要一张啊。”琢磨了一会儿后,第一个清军军官脸上又浮起一丝不解:“听说这次被‘包围’的几个满洲大兵,也都是用一张优惠卷就放回来了。” “是啊,我刚听说也奇怪,细细一想,原来在邓提督心里,这满洲大兵和我们一样啊,也就是一头牛的价。” 在重庆城内,刚刚平安返回的满洲牛录也被手下的军官围拢起来,这些心腹部下都是来嘘寒问暖的。 看到牛录和其他四个满洲人的气色都不错,其他的满洲兵都十分惊奇,他们本来怀疑这五个人最终还是无法活着回来,就是回来也得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多半已经成为了残疾。 但牛录亲口告诉手下,他们这几天没有受到任何虐待,其他的满洲大兵一时觉得难以置信,良久之后才有一个人开口说道:“听说邓名在江宁(南京)也没有为难我们满洲人,当时我还觉得这谣言未免也太荒唐了,现在想一想可能还是真的。” “是啊。” “是啊。” 其他几个满洲兵也有同感,他们来四川服役时也接到北京来的家书,南京驻防八旗从明军营中生还一事屡次被提及,这件破天荒的事在北京的旗人圈内引起热烈议论。有不少人觉得这是邓名有投降朝廷的念头,也有很多人则认为邓名不可能有这么好心,他们的第一念头和重庆这里的八旗差不多,怀疑旗人俘虏已经被邓名搞成残疾,然后假惺惺地放回来。当听说回来的俘虏手足俱全后,大批旗人转而支持前一种猜测,都认为邓名向朝廷投降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一些旗人的亲戚甚至建议派出使者立刻展开招安行动,更认为应该对邓名作出奖励。等邓名用实际行动打破旗人这种普遍的看法后,他们变得更加疑惑不解,就是满洲高层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天来给牛录请安时,不少满洲人还带来了药膏,结果统统用不上了。 “这几天我们一直没有饿着,”满洲牛录沉着脸说道:“那个邓名给我们饭吃,是新鲜的粮食,没有馊,更没有人往我们的饭桶里撒尿。” “啊。”满洲兵中发出了更多的惊呼声,不但给满洲俘虏吃饭,居然还不在饭桶里面大小便,这待遇实在好得无法想象。 “三天前和那个邓名分手时,我曾经听见……听见他说……”下了很大的决心,满洲牛录终于把牙一咬,对周围的人说道:“我听见他说‘我估摸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屋内的人一片寂静,片刻后满场哗然,好几个人都不顾礼仪地跳起来:“大人您一定听错了!” 对邓名来说,“估摸”是一个很普通的口语,但传到这些满洲兵耳中则如天塌地陷一般,此时这还是一个满语词汇,并没有溶入北京话。 “我也说不准。”牛录打起了退堂鼓。 “不,大人您可能没听错。”另外一个被俘满洲大兵突然叫起来,他刚才也惊呆了,但此时跳将起来,用力挥舞着手臂喊叫道,有一次他正在吃饭时,邓名过来视察俘虏待遇,和他对答时说了一句话:“邓名让小人把‘哈喇子’擦干净再回他的话,当时小人也以为听错了。” 众人更是一片哗然,但除了这两例外,并没有更多的发现。 “总的来说,邓名掩藏得很好,看不出什么异常,这两次都是他无心之失。”仔细分析一番后,牛录对众人吩咐道,这两次发现要保守秘密,不能到处乱讲,等驻防八旗的高官抵达后,再偷偷报告,最后牛录还总结了一句:“若不是因为这个发现,我也不会委曲求全,一心要活着回来报告。” …… 抵达万县后,邓名居然遇到了袁宗第。 “袁将军怎么没有回大宁?”邓名有些奇怪地问道。 “大宁那里提督又不是不知道,土地太少了。”袁宗第告诉邓名,他刚刚征求了文安之的许可,把驻地从大宁移来了万县,以后云阳等地也会是他的防区。万县、云阳这里虽然也是山区,但耕地比大宁多了不知道多少倍。湖广一战后,袁宗第的实力也扩充了不少,如果没有这片土地进行军屯建设,他就该为如何养活日益增多的部队而头疼了。 “大宁有盐啊。”邓名有些不解地问道,他第一次路过的大宁的时候,还找袁宗第要了一些盐做盘缠,直到建昌的时候都还没有用完。 “提督放心,我在大宁留下了一些盐工。”袁宗第还以为邓名是担心明军军需,就告诉邓名大宁仍然在产盐,李来亨他们虽然地盘扩大了不少,但是如果省着点用,应该也足够用了。以前袁宗第不得不走私盐是因为他没有其它出产,现在既然从文安之手里要到了这么一大片防区,他就急不可待地把人手都抽调来生产粮食了。 “袁将军真是抱着聚宝盆而不知道利用啊。”邓名听得连连摇头,他告诉袁宗第,此番他就是要去湖广迫使张长庚与自己做食盐买卖的:“三峡在我们手中,湖广就失去了产盐地,只能依靠徽商运来淮盐,不但贵、质量不好,而且数量有限,若我是袁将军,肯定不会放弃产盐的。” 但袁宗第对邓名的计划并不看好,他认为还是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生产粮食上:“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盐产得再多,关键时候不能当饭吃。提督莫怪,以末将所见,把希望寄托在张长庚身上并不妥,他今天能够买我们的盐,明天也能不买。而我们自己种地,粮食从我们的土地上长出来,谁也抢不走。” 开始邓名认为袁宗第这还是老式的思维,就是只有自给自足才能心里踏实,不过邓名转念一想,觉得袁宗第也没大错,邓名也是在保证成都粮产量的基础上,才开始琢磨向湖广出售食盐的主意。 听了邓名的解释后,袁宗第依旧不赞同:“以末将看,粮食总是不嫌多的,既然土地还没有都开垦出来,那与其浪费人手用来制盐,还不如多开垦些土地。要是张长庚不买提督的盐,这些壮丁岂不是白干了?” “张长庚不买我的盐?”邓名闻言哈哈一笑,右手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宝剑:“他敢!” “既然提督有取胜的信心,那为何不攻打武昌,占据湖广呢?”袁宗第感觉邓名的战略和他所知的完全不同,自古以来和敌人就没有什么生意好做,用武力威胁对方同意交易更离奇,既然武力占上风那就应该用来夺取土地。达成平衡后就各自种田,再次出现不平衡后就再次交战,边境也会再次变动。达成平衡——失去平衡——达成平衡,如此不断循环直到天下一统。 “我和袁将军的看法不同,如果夺取了大片的土地,我就需要用兵力去防守,从而失去主动权,就好比武昌,如果夺下不防守没有意义,如果防守我就会失去大量机动兵力,不能继续压迫保宁、重庆的清军,反而给了他们转守为攻的机会。为了保证我手里有一支能够威胁长江流域各处的军队,我宁可暂时放弃一些可能夺取到手的土地。而且从张长庚手中武力夺取武昌的话,我的盐固然能送进武昌,但无法送进湖南,乃至江西、河南、福建了,从现在的情况看,张长庚控制武昌,比我自己控制更有利。既然我有威胁武昌的实力,我就要向张长庚展示力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提督打算先兵后礼吗?”袁宗第若有所悟。 “是的,我曾经和一个人说过,如果我的目的是想开一扇窗户的话,最好的办法不是恳求反对者同意,而是扬言要把屋顶掀了,这样就不用商量了,他们会求着我开窗户,免得我掀屋顶。” “若是这样的话,刘将军一定能帮到提督。”袁宗第告诉邓名,刘体纯吹嘘他在爆破技术上刚刚取得了重大突破。 ------------ 第十节 默契 半年前刘体纯的驻地就从巴东转移去夷陵了,听袁宗第说,刘体纯目前也是在忙着种地,生产粮食。刘体纯和袁宗第都是商洛十八骑的骑士,关系本来就很好。攻打重庆是袁宗第提出来的,因此刘体纯对重庆的战事一直很关注,屡次派人来询问。 而袁宗第返回万县后,也给刘体纯去信,仔细讲述了一番重庆之战的过程。除了对方兵马众多外,袁宗第还告诉刘体纯重庆城难以攻克。和湖广的几座城池不同,重庆是典型的山城,城墙下面是坚固的山体,就算清军人数稀少,明军想进行城墙爆破也会比较困难。再说重庆位于长江和嘉陵江汇合的狭长半岛上,让地道挖掘变得更加困难。 “刘将军前不久回信说,虽然夺取重庆最终还是要靠巷战打败鞑子,但爆破城墙他又有了新的妙计。”袁宗第对邓名说道:“刘将军说他想出了能够迅速突破城墙的办法。” 刘体纯没有说出具体是什么办法,不过邓名去武昌,中途肯定会路过夷陵,到时候一问便知。 相比武汉那边的战事,袁宗第对重庆更为担忧,听邓名转述了从高明瞻等人那里听来的情报后,袁宗第认为事态已经很严重了。 沉吟片刻后,袁宗第说道:“提督可以让小老虎、刘将军他们暂时放弃江陵;郝将军、贺将军也先从江汉平原退出来,集中我军的全部兵力,我们可以在半年内凑出四、五万披甲兵,总计二十万大军,差不多能够把重庆拿下来了。” “为什么要放弃江汉平原和江陵?”这个提议让邓名感到有些吃惊,他反问道:“如果失去了这些领土,我们怎么养活几十万军民?” “等拿下了重庆我们再回师不迟,”袁宗第道:“若是鞑子在重庆又积聚起数万兵马,那么再想拿下来可就困难了。” 袁宗第觉得只要重庆在清军的手中,就会使他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因此上次围攻重庆的时候,袁宗第好几次想强攻一下试试。虽然最后不得已退兵,但大败李国英的追兵后,四川境内清军和明军的实力对比已经改变了,拿下重庆不再是一件太难的事。没想到,清廷居然不惜代价地增援四川。 “不错,但请问袁将军,在重庆养活数万兵马的粮草,是重庆清军能够自己解决的吗?”邓名倒是比袁宗第轻松不少。现在的陕西早就不是秦汉时期的关中了,陕西的物力甚至无法养活甘陕的全部驻军,而需要外界的帮助。在四川没有因为战乱残破前,四川可以承担一部分甘陕所需,但现在西安只能依靠北京运输来的物资。 邓名对袁宗第指出,重庆几乎没有自己生产物资的能力,一切都要从西安运来;而西安的物资则来自北京;至于北京的物资则要从江南、甚至是湖广征集。 “很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北京从武昌要了一万石粮食,运回了北京五千石,然后转运西安,给李国英运去了两千石,然后李国英再一路送去重庆,等到了王明德手里时,只剩下一千石了。” 以前吴三桂南征的时候,清廷曾经不顾一切地强行突破三峡,通过长江从江陵向重庆运输物资,其间虽然损失惨重,但清廷依旧能够咬牙坚持下去。但现在洞庭湖、江西、南京的清军水师已经覆灭,而明军的长江水师实力则增强了十倍,更把夷陵、江陵都纳入了控制中,清廷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利用长江航运支援西部作战的可能。就是说,为了在重庆养活一万个士兵,湖广这里就要少养活十万兵力;清廷每在西边增加一万兵力,东边就要减少十万人。如此有什么不好?满清正在挥霍他们的财力和人力,重庆的压力越大,云贵、闽浙和江陵、襄阳明军的压力就会越小。 袁宗第觉得未必损耗会达到十分之九,不过他也承认邓名说得没错,清廷在重庆维持一支大军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在江陵对面维持同样规模军队的所需:“只是,重庆、保宁周围并非不能开垦军屯,一旦鞑子的军屯开发完成,就会对都府形成巨大的威胁。” “哈哈,要是清廷打算建立一条保宁到重庆的防线,那我们真是求之不得。不过关宁防线殷鉴不远,我怕清廷不会真的这么蠢。” 如果成都的明军完全不加以干涉的话,眼睁睁看着李国英把嘉陵江两岸的土地都开发出来,那么四川的清军确实可以摆脱对江南物资的完全依赖,但邓名显然不会对此作壁上观。 邓名说道:“想要开发保宁、重庆周围的土地,李国英至少需要运来几十万民夫才成。还需要数以千计的耕牛,无数的口粮。若是他真的这么干,那么用来养兵的物资自然就少得很。我会在每年收获的时候去攻打他,替李国英收获他的粮食。如果李国英又想搞军屯,又不肯让我替他收获粮食的话,那他要防守的地方就太多了。现在他要守住的只是重庆、保宁、广元等几个据点而已,而那个时候他要守住几十、上百万亩的田地,需要的军队至少是现在的几倍规模吧?为了预警和保护屯丁,他要修多少碉堡、驿站、烽火台?需要的人力从哪里来?消耗的粮食呢?就是他能把军屯建立起来,能种得出这么多东西么?” 现在清廷要养活的不过是几万守军而已,单纯建立一些军屯也不需要太多的物资——当然,那样军屯到底是给谁种就不好说了——但如果想把整个军屯区守得密不透风,李国英需要十几万披甲、几十万屯丁,还有无数的筑城建堡修路的劳力,保宁、重庆一带就得养上几十万、甚至近百万军队。 “军屯没有几年见不到效果,在都府的骚扰下,就是十几年都未必能出效果,这期间都要靠北京调拨物资来养活。如果在这里养上几十万军队,那么贵州肯定要放弃了,两广恐怕也空虚得像不设防一样了。”邓名笑道,他估计清廷很快就会意识到决策失误,邓名甚至有点奇怪清廷为何会突然这么重视西南:“如果清廷想修一条保宁——重庆防线,建立一支保宁——重庆劲旅,我是很欢迎的,但恐怕清廷里面也有明白人,顶多一两年就会回过味来。等清廷自己放弃重庆之后,我们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 至于重庆眼下的威胁,邓名认为也在可容忍的范围内。重庆虽然重要,但重庆最大的作用是能够给清廷的水师提供一个驻扎地。能不能控制长江,归根结底不是重庆,而是水师。如果清廷的荆州、吴越水师逆流而上,开到重庆驻扎,那么明军在成都和万县之间的交通肯定会被切断。可是现在江陵、夷陵都在明军的手中,一条清军的船也别想从下游驶入夔门,更别说重庆了。北人善马、南人善舟,甘陕绿营造一些粮船运输辎重,或是借助地势阻止明军打进嘉陵江都没有问题。但让他们建立起一支强大的水师,把明军的长江水师打垮,他们还远没有这个本事。几年后,等明军侦察清楚嘉陵江的水文地理,说不定清军嘉陵江水师想借助地势阻挡明军都办不到了。 袁宗第不得不承认,如果从全国一盘棋的角度看,清军增兵重庆很难说清利弊,对四川明军的压力虽然大增,但对其他地方的明军则是利好消息。袁宗第又看了邓名一眼,知道这个年轻人对肩负更大的压力从来都没有过怨言:“或许几年之后,李国英从中尝到甜头后,就舍不得放弃重庆了。” “是,我也这么想过。”如果清廷倾力修筑保宁——重庆防线,打造保宁——重庆劲旅的话,收益最大的当然是李国英这些地方的清军文武官员。邓名道:“不过袁将军应该对李国英也有所了解,虽然他肯定有私心,但并不是个被私心压倒,完全不顾大局的人,不然也不会把王明德等人的俘虏都用牛换回去了;我和李国英、赵良栋交战时,如果他们不是在危急关头互相信任、齐心协力,清军绝对没法那么容易脱身的。” 袁宗第也和李国英交手过多次,知道李国英的为人,虽然最后关头会逃走,但在彻底绝望前,李国英还是会全力以赴地坚持下去。袁宗第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赞同道:“他确实不是袁崇焕。” “所以李国英恐怕不会拼命向北京讨要物资。如果他发现重庆有如鸡肋,军屯也难以建立起来后,他就会放弃重庆。” “那李国英只有寄希望于北京了。”袁宗第说道。 “恐怕也指望不上。”邓名遗憾地摇摇头。顺治虽然口称崇祯为大哥,但顺治的性格和崇祯不同,要狡猾得多:“远的不说,就说北京对吴三桂、洪承畴的处置,就能看出北京并非不通权变。我不知道北京为什么突然对重庆有了兴趣,莫名其妙地投入很大的财力,等到北京意识到单单靠重庆无法困死我们,起码是得不偿失后,北京也会停止这种无益之举。” 说到这里,邓名突然感到思维有点模糊,好像自己的分析有什么漏洞似的,他又仔细地回顾了一遍。没错,顺治的性格、手腕很难让人相信他会一条路走到黑,而重庆的作用到底有多大,估计有一、两年北京就能看得很清楚了。若是明军在江南、湖广闹出更大的动静的话,顺治或许就会更早反应过来,停止向重庆这个次要战场投入巨额的经费。 “我的分析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啊,顶多一两年,顺治就会意识到错误,然后纠正错误。”邓名在心中把思路整理了一遍,模模糊糊地感觉好像其中有个巨大的漏洞,可以导致他的整个推论都不成立,但却抓不住这个隐隐约约不肯露出真面目的理由。 袁宗第也赞同邓名的分析,在他看来,顺治就是被邓名一通乱拳打得有点蒙,又气又恼,所以想一下子把邓名碾死。但等清廷从气急败坏中恢复过来后,肯定会恢复洪承畴过去的老政策,重新建立稳固的江防防线,切断明军进入、威胁江西、江南的通道。接下来就会重新走入比赛种田——积聚实力——夺取土地——继续种田的旧式争霸套路了。 袁宗第道:“照这么说,鞑子给提督留的时间不多啊,赶快多卖一些盐吧。” 邓名比袁宗第乐观得多,不过他也承认眼下是打开湖广市场的良机,于是不再多耽搁时间,船队继续向着下游开去。 船到了奉节的时候,邓名带着一队卫士一起登岸去拜见文安之。 邓名在成都做的事情越多,对来奉节拜见文安之就感到越畏惧。不过这次从奉节的门口经过,实在找不到借口不去登门求见。 “我在都府做的种种事情,估计文督师已经知道了,他多半憋了一肚子气,打算痛骂我一顿。”邓名一路上心中暗想:“文督师一向很注意帮我留面子,这次我带了这么多卫士来,他老人家肯定不好发作大骂我一顿。若是他要私下交谈,我就把这些卫士放在门外。一会儿通报的时候,我就说军务繁忙马上要走,文督师也就无法骂太久,让我的卫士在门外久等。我到时候给他个耳朵听着就是了。嗯,我嘴上连连称是,但就是不改,文督师又能拿我怎么办?反正他从来都不去都府。” 奉节的督师衙门里很快就走出来一个文安之的标营卫兵,让邓名带着他的卫士们一起进去。 忐忑不安地走进衙门后,邓名看到那个督师标营的卫士并没有把他往文安之的书房里带,而是领着他们往衙门的大堂去。见状邓名更是放心:“督师既然要在大堂见我,那当然就是勉励几句罢了,比我想像得还要好。” 进入大堂之后,邓名见到文安之高坐在正中,周围还有不少督师的幕僚,两侧也站着不少督师的标营卫兵,于是邓名心中更是泰然,知道在大庭广众之前,文安之无论如何也不会说重话的。 先是上前唱了个肥诺,然后邓名就把这顿时间的征战经过简要地报告了一遍。至于成都的改制,同秀才、如同秀才、权如同秀才等当然是只字不提,假装没有发生——邓名感觉越来越能揣摩到文安之的想法了。 在邓名汇报的时候,文安之认真地听着,但是始终没有插话,也没有让邓名坐下。听邓名说完后,文安之捻须思索了数秒,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听说,邓名你在成都卖*官鬻爵,滥发功名,这件事怎么没听你提起?” “这……”邓名不知该如何作答。 “功名乃是朝廷名*器!多少士人寒窗苦读,历经艰辛也拿不到一个,你居然为了一石、两石粮食就卖了!”文安之拍案大怒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你是存心侮辱朝廷的功名吗?” “督师息怒。”文安之突发雷霆之怒,不但邓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文安之的幕僚也人人错愕,已经有人出头想替邓名求情。 “休要多言!”文安之的手一摆,阻止了那个想要开口的幕僚,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拿着拐杖健步如飞地走到邓名面前,痛心疾首地又把邓名喝斥了一顿。一边说,一边还不停地用拐杖敲着地面,把地上的青砖敲得砰砰响。 邓名背后有几个卫士是初次见到文安之,看着文安之一下一下用拐杖敲着地面,好像要把砖面都击碎时,这几个卫士在心里嘀咕着:“这位老督师手上的气力好大,腿脚也利索得很,他真的需要用这根拐杖吗?” 文安之生气地走到邓名背后,观察了一下他的盔甲,高举起拐杖,在最厚的位置上敲了一下:“你好自为之吧!” 邓名没有解释,低着头垂头丧气地告辞。文安之虎着脸微微点头,心里却一阵冷笑:“这个小子!刚才说什么军务繁忙,见一面就要走,明明就是想敷衍我。他带了这么多人进城,就是琢磨着我不会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哼,乳臭未干,还想在我的眼前玩这套,太嫩了!” “这小子打败了李国英之后,在众人面前学汉高祖的举动,他以为我不知道么?”当初邓名的报捷使者赶来奉节时,文安之详细地向使者询问了一番,听说邓名在战场上当着将士的面前谎称脚受了伤,立刻就知道是从谁那里学来的:“要是这小子将来得偿所愿的话,青史之上,就会浓墨重彩地把今日之事记上一笔,说老夫痛斥潜龙,铁骨铮铮,忠言掷地有声。”文安之不禁又捻了一下胡须:“他多半就是想给我一个耳朵吧?他主意大着呢,口头上答应得挺好,心里知道我奈何不了他。” “且慢!”见邓名就要迈出门槛,文安之突然又喝住他:“老夫下半年或者明年初,可能要移镇成都。” 邓名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上面再没有一丝血色。 “你军务繁忙,先去吧,等你回来,本官再与你交待此事。”文安之没有露出得意之色,只是气愤愤地一甩袖子,抢在邓名回答之前离开大堂,走回自己的书房。 “将来青史之上到底会怎么写呢?帝少年英雄,天下无敢仰视者,可是在夔州,被老夫杖责之,面无人色,抱头鼠窜。”文安之津津有味地琢磨着,走进书房时不禁长叹一声,为自己年纪大了,无法亲眼见到那一天而遗憾。 ------------ 第十一节 优待 船开到夷陵就算出了三峡,一年多前邓名在巴东和刘体纯首次相遇时,后者手边有甲士两千;去年在湖广大丰收后,刘体纯已经拥有七千战兵,盔甲也焕然一新。不过此时邓名在夷陵见到刘体纯时,却得知夷陵只有一千出头战兵。而且和在巴东时不同,那时刘体纯几乎随时可以倾巢出动,但现在夷陵的明军却不可轻动,必须呆在夷陵坚守。 听邓名问起周围形势,刘体纯更是难掩忧色,现在荆州府称不上安全。荆州府西部因为与施州卫接壤还好一些——现在施州卫控制在明将王光兴手中,刘体纯与王光兴战线相接,清军难以窥视;但东部形式要紧张得多,进入岳州府的湖南清军越来越多,与明军形成对峙。 就是所谓形势较好的西部防线,其实也有很大的隐患,因为李来亨、刘体纯与王光兴的关系并不好。王光兴本是楚军将领,驻守郧阳和闯营多次交战,清兵南下后王光兴的朋友们纷纷向满清投降,他坚持不降,战败后撤退到施州卫继续抵抗。川陕总督李国英因为与王光兴有一份香火情,所以一直希望能够劝降他,但无论昔日的楚军故友如何劝说,王光兴始终不为所动。文安之节制川鄂军务后,王光兴也积极响应,服从文安之的部署、调遣,也能勉强在文安之的旗号下与闯营众将一起行军。 在邓名的前世,王光兴对明朝的忠诚也几乎维持到了这个朝代的最后时刻,在那个宇宙里,文安之因为二谭叛变、永历弃国、云贵沦陷、南京兵败等一连串打击忧愤辞世;王光兴在文安之去世后又坚持抵抗两年,当袁宗第被李国英击败,大宁、大昌先后失守后,陷入重围的王光兴终于彻底绝望,停止抵抗认输投降。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王光兴和闯营诸将也就是表面上的盟友,如果清军真的猛攻荆州府西部,刘体纯对王光兴到底能多快赶来,能出动多少部队来支援自己并无把握。因此虽然身边就是盟友,但刘体纯的军事部署却完全是按照自己孤立无援这个前提来设计的。 “王将军有两万兵马,”邓名问清了刘体纯的部署后,对他的计划有些不满:“这么一大批友军就在不远处,刘将军却不想着加以利用,这实在太浪费了。” “是号称两万兵马,”刘体纯急忙纠正道,王光兴经营施州卫多年,实力还是有一些的,不过刘体纯认为万万不可高估,王光兴手下的两万兵马他认为大部分都是屯丁,真正能上战场的也就是三、四千之数,比刘体纯之前在巴东的实力略强:“战兵能有两千就不错了,王将军手里的盔甲也没有很多。” 从湖广缴获了大批装备后,刘体纯等四人都在积极训练新兵,帮助袁宗第恢复元气就是他们那次出兵的目的之一,但刘体纯可以帮助袁宗第,却绝不会把自己的东西拿去和王光兴分享。而在湖广闹得最热闹的时候,王光兴也没有来凑热闹的意思,同样是因为他看到围在邓名身边的都是闯营众将,他不想来讨个没趣。 “总比没有强,如果刘将军肯把缴获分给王将军一些,我想王将军一定会很高兴分担荆州府压力的。”邓名在心里暗骂自己糊涂,他来回奔波,所以一直无暇去交通不便的恩施一趟,也没有给王光兴拨去一批战利品,说不定会让王光兴有什么想法了。 “提督又不是不知道,我也不富裕啊。”刘体纯一通摇头,若是援助的目标是袁宗第、郝摇旗,他会是个很慷慨的人,但既然对象是楚军旧将王光兴,那刘体纯肯定一毛不拔。 “好吧。”邓名见刘体纯如此坚决,也不好勉强,就在心里琢磨着写一封信回奉节,让文安之拨给王光兴一些军饷。之前南明朝廷不给钱粮,所以文安之也没有东西给虁东众将,不但给不了,还要他们帮助出钱养奉节的守兵,打仗时还要求他们服从命令,这虽然是没有办法,但总不太好;上次邓名从湖广给文安之运去了一大笔缴获,现在奉节督师的标营规模扩大了数倍,邓名估计文安之手里还有一些存货,就打算让奉节先出面安抚一下,不需要很多,再说自己也可以还给奉节。 见邓名不继续这个话题,刘体纯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马上把话题岔到别处,再也不提王光兴的事情。 对刘体纯来说,王光兴更像敌人而不是盟友,和三谭一样,闯营众将从未把明军旧将当自己人看。而在两谭叛变后,刘体纯对王光兴这种明朝嫡系官兵就更不信任了,觉得就是文安之的威望都无法保证他们不在背后捅刀子。 刚才刘体纯对邓名的解释是,他不清楚王光兴能不能及时来增援,所以一切部署都要按照最坏的打算来。其实王光兴若是不来增援,那倒不是刘体纯心目最坏的情况了,要是王光兴真及时带领大军来援,刘体纯反倒会更苦恼。 “要是王光兴带着几千兵马赶到,我是放他入境还是不放?不放吧,督师和提督那里说不过去,会觉得我好像是个气量狭小的人,但如果放王光兴来,谁敢说他心里有什么打算?我听说李国英给王光兴写过很多封信了,虽说王光兴把这些信都交给文督师了,但我可不是文督师,我不知道王光兴有没有心动。”刘体纯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只是没有和邓名明说罢了:“不来最好,来了我还要派一支军队防备他。提督虽然是宗室,但有句话说的没错,二十年前是闯、西和明军打,现在还是一样,只不过改了个名字罢了,我们变明军了、他们变清军了。” 刘体纯觉得侧翼的王光兴行动难以预测,清军方面和他的看法也差不多,不清楚如果和刘体纯交战的话,王光兴到底会有什么样的行动。这种不确定性对刘体纯也有益处,使得清军不愿意在这一带冒险。 夷陵、枝江、江陵,这一连串沿着长江的据点都牢牢握在明军手中,因为湖广清军的水师在钟祥一战中损失很大。而等邓名走后,张长庚主要精力也放在稳固武昌、汉阳城防上,此外就是编练新兵以恢复再三受到歼灭性打击的湖北野战部队,所以对水师的投入微乎其微。 “张长庚竟然没有全力恢复水师,这样也好,省得我头疼如何歼灭湖广清军水师了。”听说武汉方面的主要注意力搁在陆军上后,邓名知道多半张长庚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去而复返,他问刘体纯道:“我打算再次直捣武汉,刘将军有意同行吗?” 通过黄州等地的战争,张长庚成功地清除掉了前任的大部分影响,在要害位置上都部署了自己的心腹,这其中邓名出力最大:大批被清洗的官员用的都是失陷土地的罪名,这是邓名和张长庚的协议;收买人心的经费也是邓名给的回扣;而制造出来的紧张气氛还导致清廷不断下放更多的权利给张长庚,只要他能稳定湖北的局势,就对他的各种人事任命一概许可。 虽然没有藩王的名头,不过这半年来张长庚差不多已经有藩王之实,而且还是平西王那种军政一把抓的封藩,而不是尚可喜、耿继茂那种只有军权没有治权的藩王能比的。虽然是短短半年,但张长庚已经获得了不小的满足,只是他也清楚,这种情况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过去半年朝廷始终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所以对湖广控制得比较松。 等到江南恢复平静,张长庚知道朝廷就会重新关注湖广这里,总要给朝廷一些政绩才能保证这个总督宝座安如磐石。而张长庚思来想去,这个政绩只能从李来亨身上出。虽然靠邓名提供了经费,张总督把湖广官场经营得不错,在北京也交到了一批手眼通天的朋友,但等他打算重建部队时,空空如也的仓库就成了大问题。 现在北京对武昌的要求并不高,就是在确保武昌的基础上,逐步收回湖北失地,同时设法支援贵州一些粮草。张长庚也不想和平西王把关系搞得太僵,就答应吴三桂等今年收获后拨去一些协饷。预支了部分收入后,张长庚能够用来重建军队的经费就更加紧张,所以他只好放弃了耗时长、见效慢的水师,打算先把湖北清军数量恢复到钟祥之战前再说。 最近张长庚更是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此事,他已经听说马逢知和张煌言都逃亡出海,达素也开始带着山东、河南的绿营向福建进发。这让张长庚意识到江南安定在即,朝廷的关注重心随时可能西移武汉,而那个时候若是表现得太无能就可能导致朝廷遣师入楚——比如把达素的援军派来收复湖北失地,这对张长庚的地位、收入、人脉、威信都会造成不小的影响。 李来亨和刘体纯当然察觉到了清军实力的恢复,李来亨现在全神贯注于荆州府东部,西部全部交给刘体纯出力。 听到邓名的问题后,刘体纯摇了摇头,刚才他已经向邓名介绍过,现在夷陵只剩下一千多战兵,而且还无法动用。在岳州府和刘体纯对峙的清军部队虽然不断增多,但对方很多都是新兵,刘体纯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内部的不稳。 “地方上很多缙绅都在暗中串联,要向鞑子出卖x官兵。”刘体纯告诉邓名,士人对明军有很强的抗拒情绪,到处都是类似的密谋,刘体纯之所以把大批部队派出去,就是为了防备地方士绅和清军勾结,而留在夷陵城中的明军,也时刻要做好出发镇压叛乱的准备。 “怎么会这样?”邓名闻言不禁有些吃惊,在江南的时候,士绅虽然畏惧满清的报复,但在感情上对明军并不反感,而在湖广这里缙绅给邓名的影响也是两头摇摆,对满清肯定没有死心塌地。湖广绿营的战斗力低下,和这种怀念明朝的思潮有很大的关系,所以邓名见刘体纯神色严肃地讲起叛乱密谋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缙绅抗粮。”刘体纯一语道破天机,现在明军和地方缙绅对立最严重的地区就是郝摇旗、贺珍的占领区。这两个人在江汉平原上大量没收土地开辟军屯,那里的缙绅、地主已经不是密谋,而是有很多已经在带着佃户、长工武装反抗——在选择做佃户还是做贺珍他们的辅兵这点上,农民坚决地站在地主一边。 “贺珍盘剥最过。”即使是说同盟军,刘体纯也用了“盘剥”这两个字,贺珍想在郧阳、谷城一代实行全面的军屯制度,把他曾经在汉中、大宁等地用过的办法在湖北再施行一遍,但湖北地主却不肯买账,因此当初持中立态度的郧阳人开始抵抗。据刘体纯说,虽然贺珍依靠军队能够把大部分叛乱镇压下去,但这牵制住了贺珍大部分精力,让他根本无法支援襄阳的郝摇旗。 而贺珍的军屯建设恐怕也不顺利,现在和他在汉中作威作福时不同,湖北明军控制范围不大,而且是新占领区,百姓可以很容易地逃亡,很多人宁可背井离乡也不愿意被编入军屯——虽然给地主做佃户也未必能吃饱,但至少不会整日在皮鞭下劳作,或是担心性命不保。 郝摇旗的政策比贺珍温和一些,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大搞军屯,而是因为他承担了来自武昌的主要压力,如果像贺珍那样不顾一切的话,那他就没法保持对清军的战线了。 “当初提督告诉郝将军、贺将军,若是河南绿营增援,那就可以放弃钟祥,逐步退往襄阳。现在河南绿营并没有来,但钟祥以东已经全部放弃了,我估计等收获后,郝将军就会主动放弃钟祥,退向襄阳了。”刘体纯并没有亲眼看到汉水流域的形势,不过他觉得并不乐观。层出不穷的叛乱和向清军通风报信,让郝摇旗不敢把大军散布在广阔的领土上,钟祥以东的土地都是郝摇旗主动放弃的,退到钟祥后,郝摇旗就向李来亨求助——因为贺珍正在忙着应付自己着火的后院,无力派出增援——幸好坐镇江陵的李来亨实力强大,给钟祥侧翼派去援军,加上清军实力不济,两军就在钟祥附近形成对峙局面。 “你们也要全境搞军屯吗?”邓名听后大吃一惊,他知道闯营缺乏行政人才和经验,袁象、刘晋戈的表现就不止一次让邓名感到头疼,但没有想到他们的父辈也丝毫不比他们强,除了军屯就没有第二套招数。 “我们当然不会全搞成军屯,我们只是没收一些给鞑子死心塌地卖命的狗官的土地。”刘体纯还自豪地告诉邓名,他与农民做买卖时不但是公平买卖,而且还体贴地多付一些银子。 “你怎么知道谁是死心塌地、谁不是?难道你会一个个问过来么?你还不是要依靠原来的胥吏?别说你不依靠这些人,你总不能占卜断定谁是心存大明、谁是甘为异族走狗吧?我担心这会给一些奸猾胥吏上下其手的机会。”虽然刘体纯比邓名年长很多,还是一个起义者,但他对官吏的认识实际是非常有限的,邓名可是从媒体上见惯了官吏的嘴脸:“至于多给农民银子,那就不是公平买卖了,我觉得这也未必好,如此小恩小惠未必能有太大的效果。现在我们有钱所以可以这么做,将来没钱了怎么办?发现我们突然不犯傻后,那些满怀希望而来的农民说不定会生气,或是觉得我们看不起他,还是公平买卖为好,能做到公平买卖就不错了。” 毕竟刘体纯的岁数要大得多,邓名点到为止,马上又把话题拽回来:“既然你们不大办军屯,怎么还有人去清军那边通风报信?” “总有些人数典忘祖。”刘体纯说道,顿了一顿又道:“有好多有功名的士人要求免税,说鞑子都不收他们的税,我们当然也不能收。小老虎和我都不同意,就吵起来了。” “嗯,我明白了。”虽然刘体纯没提,不过他和李来亨的脾气邓名也有所了解,有人为此挨了板子,甚至被抄没家产都不稀奇,这样的举动在邓名看来未必是大错,但在缙绅眼里无疑就是流寇作风——就好比王夫之的好友蒙正发吧,这个被王夫之称为南明敢战第一人的蒙先生是有功名的士人,从江南跑到湖广参加义军,后见明军屡败,蒙正发就离开军队去找清军将领,称自己尚未有后,感觉很不孝所以不想打了。 普通明军官兵投降是不是能保住性命是不好说的,但蒙正发作为有功名的士子,只要投降,一切好说。清军请蒙正发吃了一顿好饭,还送他还乡的盘缠。回到江南后,蒙正发也确实娶了十几房妻妾,全了孝道;被他痛骂为坏天下事的闯营将士战死疆场,而他老先生却能安享天年,死后还能被朋友们美誉为南明敢战第一人——优待士人是明清双方都遵守的游戏规则。 “夷陵这里收士人多少税?”邓名问道。 “夷陵这里,有功名的免税。”刘体纯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刘将军不是刚说你们不同意给缙绅免税么?”邓名感觉这是太明显的自相矛盾了。 “可这里是夷陵啊,是督师的老家,我怎么会不同意给这里的士人免税?”刘体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还很奇怪邓名为何会有此一问:“总是要让督师的乡亲沾光的,再说也不差夷陵这么点钱,夷陵以外一律不免。” --------------------- 看到有那么多给笔者投月票的读者,笔者非常感谢,尤其是tv系列,令笔者印象深刻,非常感谢。 ------------ 第十二节 征税 以前邓名和闯营众将交谈的时候,就感到他们对明廷的治理方法有很强的抵触心理,对此邓名非常能够理解。闯营的人都是被明政府逼得活不下去才起来造反的,他们触目所及,都是民不聊生的景象,既然如此,他们自然会认为明廷的统治办法有极大的问题——也确实如此。 不过闯营自己的治理手段也是乏善可陈,李自成举事以后,一直到进入北京之前,都没有文人投靠他。仅有的一个牛金星还是因为和人打官司被下狱,适逢李自成攻破城池才投了闯军,在加入闯营之前,牛金星同样没有过任何参与行政工作的经历。 在穿越之前,邓名对这个时代的知识传播速度并无了解,等他亲身和这个时代的人交流过以后,才发现在这个没有媒体、报纸,没有大量便宜书籍的时代,普通人对管理、行政近乎于一无所知。刘体纯等人知道官吏的名称,但对政府有何职能,该如何去实现职能都完全不清楚。 李自成攻破北京后,拿出的办法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地全国性的三年免征,政府必须的维持经费通过拷掠明朝高官来获得。先不谈这个方案的弊病,就是执行效果邓名也不看好——他听文安之说过,李自成几乎全盘继承了明朝的官吏体系,这个免征政策到底会在基层执行成什么样子,最终受益的人都是什么人?邓名对此非常怀疑。 虽然执行效果肯定会打折扣,而且文安之还痛恨李自成至极,不过在给邓名私下授课时,文督师还是公正地评价道:听说大顺广泛推行免税制度后,黄河流域的饥民、流民还是大量返回故土,社会生产开始迅速恢复。可除了拷掠,李自成、牛金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维持他们的政府,虽然有大批农民从大顺的政策中受益,但李自成却完全无力动员这些受益者来保卫他的政权。结果迅速被满清和利益受到触犯的北方缙绅阶层联合起来赶走,甚至没机会从追赃助饷这个行动中总结行政的经验教训。 再往后,闯营继续颠簸流离,从来没有从事过任何行政工作。被改编为明军后,南明政府更不可能把地方政权交到他们手中。西营有建设、巩固根据地的经验,而闯营始终没有锻炼的机会。 在成都的时候,邓名就屡次因为袁象、刘晋戈、熊兰没有任何行政常识(现代人的常识)而头疼不已。对此邓名只能自我安慰:正因为这些人对政权框架一点基本概念都没有,邓名才能施加最大的影响。比如刘晋戈对政府的工作、目的认识完全是一片空白,所以邓名说什么他深信不疑,并奉为金科玉律。 刘体纯虽然比他儿子见多识广,不过行政经验基本也为零,以前在巴东根据地就是单纯的军屯,一切都是军事管理。这次移驻夷陵后,一下子要面对复杂的社会成分,身边也没有南明或是西营的行政官吏,简直称得上是手足无措。 “至少要两、三年的时间,通过一次次税收、纠纷,刘体纯才能不断总结教训,对各种会出现的行政问题有所了解,他的幕僚也会逐渐成长起来。”邓名在心里想道,对于明廷的传统管理模式,邓名既看不上也没有太多的了解,在这方面帮不上刘体纯什么忙:“李来亨、郝摇旗他们估计也差不多,现在完全就是在闷头瞎搞。如果我指手划脚,他们多半也未必会听,我只有设法帮他们拖两年,不要让他们迅速垮掉;也不能让他们把湖北闹得一塌糊涂,让缙绅和百姓都开始怀念起满清来。等到两、三年后,他们有了些认识,成都那边我的人才也培养出来一些,到时候让刘晋戈来和刘体纯说,肯定要比我强得多。” 一开始邓名还想在刘体纯身上施加一些影响,就像对刘晋戈做的一样,但等他听到刘体纯对夷陵读书人的处理方法后,这个念头也被邓名打消了,在他看来,刘体纯根本是凭心情处理政务。 在成都的时候,邓名反复和袁象交代,法不外人情,执行法律必须要有弹性。邓名用的例子就是他刚刚颁布的通行法规:在成都城内和郊区,车辆都要靠右行驶,亭士看到逆行的人要予以阻止,并监督违规者高声朗诵“靠右行驶”一百遍整。但是邓名又向袁象指出,若是犯规者是因为紧急情况,比如儿子生病、急于去找郎中看病的话,亭士有权根据情况先予放行,然后在他办完事后,盯着他朗诵一百遍法规。这就是所谓的执法弹性,也是邓名讲的“法不外人情。” 但人情不是心情。给袁象讲述执法精神时,邓名就指出,明朝以前执法时,地方官的心情影响很大,就是俗话所说的官断十条路:看到有人急着给儿子看病而违法时,若是心情好就可以帮他抢道,若是心情不好就把他站笼站死。 刘体纯明显还处于这种按心情处理政务阶段,看你顺眼就免税,看你不顺眼就罚个倾家荡产。在这个时代,这样使用权力是非常普遍的,可能也就是邓名和他影响下的成都会觉得这是滥用权力。 意识到彼此间有巨大的观念差异后,邓名就和以往一样主动放弃,他不再尝试干涉刘体纯的行政,只是简单说了几句爱民的光鲜话。 既然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邓名很快就把话题转到爆破技术上来,问刘体纯可否愿意与他分享新的战术技巧。刚才讨论民政的时候,刘体纯一直眉头紧锁,可一说到爆破,他顿时眼睛放光、双眉舒展。刘体纯马上兴致勃勃地带着邓名去看他的爆破小组,并向邓名展示了他的新式装备。 一开始邓名有些惊讶,对刘体纯那粗制滥造的装备也不太看好,但刘体纯拍着胸脯保证它的效果,他不但有大量的试验数据,还愿意当场给邓名演示。试验报告表明,这确实是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而随后的演示也果然没有让邓名失望。 现在爆破小队已经是刘体纯的心头肉,不过邓名还是从刘体纯手中要走了几个成员,并拿走了刘体纯的几件装备和一些火药——有了这些东西后,邓名就更有把握让张长庚相信自己有掀掉他屋顶的能力了。 离开夷陵后,没有多久邓名就抵达江陵,见到了眼下湖广的明军统帅李来亨。 和刘体纯一样,李来亨同样表示他没有多余的兵力供邓名差遣,他的部队现在需要监视态度暧昧的缙绅,还有一大部分兵力应郝摇旗的要求开赴钟祥。(笔者按,昨天有个读者指出,以前邓名的安排是贺珍负责襄阳,写昨天那节的时候笔者记错了,后面是专门的修补工作)。本来襄阳防区邓名划给了贺珍,但后来郝摇旗和他交换了防区,现在郝摇旗基本把大本营搬到了襄阳,原来的根据地房、竹一带他已经看不上了,只留了很少的留守人员。 李来亨虽然拿不出多少机动兵力给邓名,不过他愿意向邓名提供一些向导、火药和辅兵支援。对于邓名威胁武汉的计划,李来亨也很赞同,认为这至少可以给张长庚施加压力,迫使钟祥一带的清军返回武汉。 “归根到底,张长庚还是投鞑子的贼,”之前的交易让李来亨对张长庚的印象一度变得不错,但随着两军之间的气氛日渐紧张,李来亨对张长庚的敌意又重新浓重起来:“还有那个周培公,也是鞑子的走狗。” “哦?”邓名见李来亨满脸的气愤,对他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快有些不解。上次周培公来谈判时,邓名记得他还送过李来亨一些私人礼品。 “周培公这贼最近深得张长庚的信任,他主持了对汉阳城的加固工作,虽然具体手段我没有完全打探清楚,但有不少都是针对我军爆破手段的。”李来亨并不知道邓名和周培公的那番交谈,在他看来,周培公一定是利用谈判窥探到了明军的攻城手段:“昨天我刚刚收到报告,张长庚最近又组织了几场劝捐诗会,周培公在其中上窜下跳的,拼命劝说武昌周围的缙绅出钱、出粮,好让清军能聚集更强大的兵力来打我们!” “周培公?”邓名听得有些迷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周培公好像还有不少地皮在虎帅手里呢,他就不怕我们抄没他的家产么?依我看,周培公大概也是应付差事,毕竟他是武昌知府,在武昌募捐他肯定要出面。” “提督有所不知,这厮绝对是真心实意、出了死力的。”李来亨气恨恨地说道:“我已经下令,把周培公这疯狗的土地都抄没入官,统统改建成我军的军屯。”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已经执行了吗?”邓名不知道这不是李来亨刚下的命令,按说昨天接到消息,不至于不加核实就下命令。如果李来亨是最近期间才匆匆下的决定,那么还来得及补救。 “大概一个月以前。”可惜李来亨让邓名失望了,一个月前李来亨就已经把周培公安排在荆门的管家都踢回武昌去了,让他们转告周培公,土地和上面的庄稼都归明军所有了。 “至少二十万两的土地吧,怪不得周培公变成疯狗了,换我也要和虎帅拼命了。”邓名一脸的无奈,他不明白李来亨怎么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周培公是武昌知府,如果他态度暧昧,明显对明军会很有利的:“虎帅有没有听说过,绑匪都是好吃好喝地招待肉票,要是肉票死了,也就别想拿到一个子儿了。周培公在荆门的地就好比我们手里的肉票,要是我们想一抄了之,那我们当初何必辛辛苦苦地替他买地呢?” “提督说的是,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李来亨脸上的惭愧之色一闪而逝,又被深深的恨意代替了:“周培公有多少斤两我也心中有数,他要是敢来找我的麻烦,我就剥了他的皮!” “到底怎么回事?”邓名感觉李来亨和周培公的矛盾好像不止这一桩事。 “还不是为了免税!大年初一的时候,周培公在荆门的管家带着一堆东西来给我拜年,说了许多好听的话,让我在他们周家的税上照顾照顾。那个奸猾的管家说话从来只说一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让我照顾多少,那时和周培公的关系又不错,我就答应了。”在邓名的要求下,李来亨把他和周培公的矛盾从头说起:“过了两个月,刘将军那边开始张榜,告诉缙绅们现在国难当头,税不能免了;我早就和刘将军说好了一同行动,也就张榜通报,所有的大地主都专门送去一份文告,周家是荆门的大地主,当然也有他家的一份。” “你把正月答应的事忘了?”邓名叹了口气。 “怎么会?”李来亨越说越生气:“我当然没忘,就告诉周家他们的税我少收三成,荆门附近的好地差不多都是他周家的了,免三成就很多了。但是周家的管家给脸不要脸,又上门来闹,说我言而无信。我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他新年送礼时的意思是要全免,后来他又说至少免七成,我不同意。那个家伙还不肯走,死乞白赖一定要我免一半。我懒得和他罗嗦,就把他轰走了。” “后来呢?” “后来有功名的人到处找门路,给我的手下塞礼,让他们来和我说,说什么国难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官府收过他们的税,就连鞑子那边都不找他们要钱,我们是大明朝廷,更不能要。周培公的管家上窜下跳的,又搞串联,又拼命给我的人塞包,吵得我的头都大了。哼,当年为什么民不聊生,就是因为不收他们这些有钱、有粮的人的税,再说他周培公是拿的鞑子的功名,又不是大明的,就是免谁家的税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当时好多缙绅都嚷嚷最多收一半,李来亨本来就对这些士人有意见,现在看他们胆敢闹事,为了点钱财居然连自己的兵马都不怕了,哪里还咽得下那口气?周家的管家自以为家主和明军这边有交情,而且也确实路子比较熟,串联、行贿等小动作做得最多,李来亨在气头上就拿周家开刀,一个子儿也不许免。 再往后,邓名也能猜出个大概,周培公心中不满,对重建清军变得特别上心,还在士人圈子里宣传闯营的暴虐,鼓吹只有清军收复失地才能还缙绅们一个公正。听到这些消息后,李来亨就报复性地没收了周家的土地。当初周家的土地都是通过李来亨购买的,底细知道得清清楚楚,结果抄得叫一个彻底,连一亩地也没给周培公剩下。 “好,本来周培公还只是心痛收入减少,现在算是和我们不共戴天了。嗯,周培公手里有地契、有交易书,只要把荆门打回来,他还是能夺回土地的。”邓名沉思了一会儿,对李来亨说道:“虎帅消消气,我替周培公求个情,把他的土地还给他罢。” “对这种疯狗,给他人情也是白给。”李来亨虽然也知道这是树敌,不过他并不是很怕周培公,更不愿意示弱丢面子:“如果还给周培公土地,他会认为我们怕了他,肯定会得寸进尺,又要求减免税赋了。” “那么这样吧,我去说服周培公同意你收全额的税。如果他同意了,虎帅就给我一个面子,别没收他的土地了。”邓名知道闯营的人缺少政治家,即使象李来亨这样的大将,也把面子看得比实际利益还重要。 李来亨想了想,如果周培公答应纳税,也可以认为他是服软求饶了,邓名的面子也不好不给,就勉强同意了:“若是这疯狗真的如此识趣,那我看在提督的面子上,这次就不和他计较了,不过他的税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一分不少!”邓名保证道。 与李来亨达成共识后,邓名向李来亨借了一些辅兵,然后继续沿江而下,通过岳州等地。 听说邓名长驱直入,无视清军前哨据点直逼汉阳后,张长庚大吃一惊,连忙把心腹们找来商议。周培公作为“邓名问题专家”和武昌知府,当然也列席其中。 “邓名才走了大半年,怎么就又来我们武昌了?”张长庚和他的心腹们都没有想到邓名居然这么快就又来打劫。邓名的长江水师以江浙兵为基干,拥有大量从苏松、江西水师那里缴获来的大型战舰。湖广的水师相当虚弱,或许能勉强对付李来亨的威胁,但肯定不是长江水师的对手。 “邓名好像有直取汉阳、然后强攻武昌的意思。”邓名顺流而下,对汉阳西面的清军前哨据点视而不见。兵法曰:弃小不取,必有大图。明军来势汹汹,统帅又威名赫赫,张长庚的不少幕僚都露出畏惧之色,就是张长庚本人也暗暗紧张。 在这个关键时候,武昌知府周培公挺身而出。自从家产被没收后,周知府就一心扑在了军队建设上,咬牙切齿地想打回老家去。周培公一脸沉着,信心十足地向张长庚保证道:“总督大人放心,汉阳城防是下官亲手布置的,邓名不来则已,来了一定让他讨不了好去。” ------------ 第十三节 攻守 张长庚的心腹们都对邓名极为畏惧,去年湖广绿营与邓名交战是战无不败,这让他们对清军没有一点信心,即使是守城也没用,襄阳、钟祥还有后来的黄州明军都是一鼓而下。而驻守汉阳的那些清军恐怕还要糟糕,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和周培公一起在钟祥被俘,曾经在周培公身后排队等着引见给邓名看。若是与其他明军将领交战,这些将领尚可一用,但与邓名交战,张长庚认为这些人患有严重的“战场恐邓症”,却丝毫不恐惧战败投降,这样的部下完全无法指望。 本来“恐邓症”最严重的是周培公,在散布“邓名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这种投降失败主义的言论上,全湖广就数周培公最积极,连张长庚都没法和他相比。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是最近一个月以来,周培公简直换了个人,从湖广最大的主和派摇身一变成了最坚定的主战派。其转变之彻底迅速,让两派都感到极为惊奇和不适应,都过去一个月了,不少湖广的士人依旧糊里糊涂,还没想通为何原先的鸽派领袖一夜之间就变成鹰派旗帜了。 不过张长庚作为湖广总督,当然洞悉其中的缘由。他听说周培公用邓名给的回扣在家乡添置了一些产业,结果明军过河拆桥,等拿到全部武器后,就把周培公的土地没收了。听说此事后张长庚也挺同情周培公的,他不禁想起当初周培公带回第一包袱金子时,坚决不收自己给的小帐,这更让张长庚感到周培公是个忠诚可靠的部下,有爱财之心,但并不过份贪心;既不迂腐,又有底线,世上还有更能让人放心的部下么?张长庚因此对周培公更加倚重了——他并不知道周培公到底拿了多少钱,邓名的商业保密意识很强。 同情之余,张长庚打算自掏腰包补偿周培公一些。一个月前,他把周培公叫去私下谈话,既然邓名出尔反尔赖了他的回扣,那张总督就再给他一份好了。张长庚给周培公准备的酬劳是两千两白银,当初张长庚当巡抚时一年差不多能捞这么多钱,现在一次就给周培公一个新任知府这么一大笔钱,应该说很够意思了。 不过出乎张长庚意料的是,周培公婉言谢绝了他的红包,表示他身为下属,不好为过去的毫末小事拿上司这么一大笔钱。湖广总督不妨先存起来,等将来他帮总督收复湖北失地后再谈此事——市值超过三十万两银子的土地、房屋、鱼塘被李来亨统统拿走,当初购置这些家产时的花费还不止此数,周培公算是把李来亨恨到骨头里去了。他猜测邓名早就有过河拆桥的心思,想到当初自己添置田土时那近乎天真的喜悦之情,认定自己受到愚弄的周培公对邓名也是满腹怨毒。 见周培公主动请缨,张长庚心中大喜,反正他是不愿意去前线与邓名对垒的。周培公确实是最佳的汉阳统帅人选,张长庚不但不用担心他弃城而逃,反倒可以期望周培公因为仇恨而发挥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战斗力。 勉励了周培公几句后,张长庚把标营游击派去给周知府做副手。这个标营游击就是之前胡全才的亲兵营指挥。“邓名刺杀胡全才”事件后,张长庚把原来湖广总督的标营照单全收,现在标营游击已经对张长庚死心塌地、忠贞不二。 周培公表示,他需要提拔一些士人充实他的幕僚团队。他提出的人全是武汉这里的鹰派,张长庚对这些人的名字也都早有耳闻,无一例外全都是家产在明军控制区的湖北籍士人。他们的土地就算没有被明军没收,也被课以高税,这些士人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忘不了琢磨如何打回老家去。 平日里,这些鹰派就四处游说亲友,要他们踊跃向总督府捐资助饷,给张长庚重振军备帮了很大的忙。而且在这些鹰派的影响下,湖广缙绅对明军的观感也变得越来越差,非常害怕明军会继续前进占领他们的家乡。 周培公的这些要求,张长庚很痛快地悉数答应,又从府库里拨给他一些粮饷。在下令幕僚尽快把各种军备运输到汉阳后,张长庚宣布散会,把周培公单独留下。 “周老弟啊,邓名那里真的不能谈一谈么?”众人都离开后,同样患有严重“恐邓症”的张长庚不再掩饰,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人明鉴,邓名反复无常,下官以为与他谈判无异于与虎谋皮。”周培公义正辞严地说道。 见周培公态度坚定,张长庚心里轻轻叹息,不过他也不强求,只是叮嘱道:“若是汉阳安如泰山自然最好,但若是汉阳有不保之虞,周老弟可别做什么宁为玉碎之事。确保汉阳安全是最为首要的事情。” 武昌这里的守将也有不少被邓名俘虏过,那次钟祥之战跟着张长庚逃走的是少数,被俘的是主流。至于普通士兵,被俘两次不算多,有些已经拿过邓名三次遣散费了。得知邓名来犯后,张长庚已经派使者星夜去钟祥抽调北方部队回援武昌。不过若是汉阳轻易失守,张长庚担心会发生连锁反应,让本来就不可靠的军队彻底丧胆。 第二天周培公就带着大批幕僚,押送着军辎进入汉阳。相比武昌城,汉阳这里的守备状况要差不少,城墙的厚度、壕沟的深度都大有不如。不过周培公觉得只要不被迅速突破城墙,那也足以坚守下去。 “邓名直扑汉阳而来,虽然气势汹汹但其实后劲不足。”周培公给幕僚和守将们分析道:“没有肃清四周的据点,他的兵力就无法尽数展开,而且随时有被我军骚扰粮道、信使的危险。我猜他的如意算盘就是一鼓拿下汉阳,恐吓我军,让西面堡垒的守军自行撤退。现在邓名利在速战,我军利在坚守,只要坚持几天,汉水上游的援军就会陆续返回增援我们,到时候邓名顿兵坚城之下,后路未靖,也就只有退兵一途了。” 分析完毕后,周培公就开始分派任务。现在汉阳城内集中了几乎所有湖广的鹰派文武,破家夺财之恨完全压倒了他们对邓名的畏惧。周培公和其他鹰派人士一样,知道要想夺还家产,就一定要先打破邓名的神话,不然湖广绿营一见邓名的大旗就打哆嗦,那还如何反攻明军、收复失地呢? 对于城门周围的梅花桩和壕沟,周培公没有花费太多精力进行布置,只是进行了一番简单处理。根据与邓名交战的一贯经验,对方的攻击重点从来不在城门上,周培公更关注城墙的安全。不过沿着整条城墙进行加固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周培公事先进行过一些工作也来不及。 因此周培公的主要反制手段都放在城内。他沿着整条城墙挖坑,每隔一段就埋下一口大瓮,安排一个耳朵特别灵敏的盲人,若是发现了明军有挖地道的迹象,清军就会对地下进行监听。之前周培公主持加固汉阳城防时,他就在城内修筑了一些浅渠,现在随着周培公一声令下,这些渠道也都被蓄起水来。如此少量的水显然不足以应付传统的穴攻,但周培公和其他清军将领在黄州等地进行过一番研究,他们发现对付明军现在的穴攻战术,只要很少的水就可以进行破坏。如果明军回归传统方法,那清军也有足够的时间挖池塘。 先派盲人进行监听,然后用少量的水迅速进行阻拦,这就是周培公的战术设想。明军新战术的巨大威胁主要来自这种战术的施展速度,一般来说,只要一天,明军就可以完成破坏城墙的准备工作。而清军需要在这段时间内在城墙内侧挖好沟渠,设置好用来监听的大瓮,工作量同样很大,时间非常紧张。 “如果不是事先进行了一些准备,那么就必须派兵马出城扎营,阻止敌人靠近城墙,直到城内做好准备。”遥望着明军的舰队,周培公在心里琢磨着自己这套战术的各种问题:“不过这次汉阳已经做好了准备,不需要拼命把敌军挡在安全距离之外了。” 虽然不打算与明军野战,周培公还是在每座城门外扎了一个营寨,部署了少量的士兵。明军挖地道最少也要一天,这些营寨可以有效地威胁正在进行土木作业的明军士兵,迫使明军出动更多的军队保护地道。这样清军就可以通过观察明军的部署,判明他们的主攻和佯攻。 除了沟渠和大瓮,周培公还请来了一批和尚助阵,其中不少都是白须飘飘的得道之人。若是邓名的爆破只是一个幌子,本质还是邪术的话,这些和尚能够有效地进行克制。除此之外,周培公还考虑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邓名用的不是邪术而是五雷正*法——这不是和尚能克制的,必须要有另外的应对。 明军登陆后没有马上对汉阳发起攻击,而是先扎营休息了一天,然后就大举出动,分成好几队全力填平壕沟。见到明军的举动后,周培公不敢掉以轻心,急忙集结和尚和盲人,在各段明军尝试填平的壕沟后各就各位。 明军一直在闷头填壕沟,始终没有露出任何挖地道的迹象,一上午的功夫就有好几处壕沟被明军铺出通道来。 “奇怪。”周培公发觉明军的行动和当初在钟祥所见的完全不同。当时明军是先挖地道然后才开始填壕沟,事后周培公潜心思索,想通了其中的道理:明军需要先判断地道是否能够顺利挖到城墙根下,如果遇上大石或是地下水的话,明军就会另外选择路线。而先填壕沟很可能会变成无用功——只要不靠近城门位置,单纯填壕沟的话,清军很难对其进行干扰,但毕竟也是工作量很大的力气活。 但这次明军似乎完全没有挖地道的意图,虽然在城墙上看不到任何异常,周培公仍命令盲人一遍遍趴在那些埋入地下的大瓮上去听,但所有的报告也都是一切正常。 到处都是正常的报告,反倒让周培公更加不安:“难道真是妖术?” 眼看明军已经把壕沟填得差不多了,周培公不敢怠慢,连忙命令和尚开始念经,顿时汉阳城墙背后响起一片梵音。慈眉善目的大师们端坐在蒲团之上,一边有节奏地敲着木鱼,一边大声吟唱着,吐出一段又一段法力无边的经文。 城西的明军填平了一大段壕沟后,有大批甲士开始在壕沟后列阵。 “不好!”周培公见明军已经摆出攻城的架势,急忙亲自赶到这里。盲人们不断地报告没有异常,大师们洪亮的诵经声直冲霄汉,城墙上的清军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明军的阵地,盼着突然有个披头散发的妖人从阵后冲出,冲着汉阳城墙大喝一声:“何人破我法术?”然后吐血而亡,但他们也一直未能如愿。 “难道真是五雷正*法?难道苍天果然不佑朝廷吗?”周培公心里嘀咕着,他怀疑自己最担忧的事情会发生。经过周培公的潜心研究,发现五雷正*法并不是施法人本人的神力,而是要请动天庭的力士打下雷霆。如果邓名使用的真是这样光明正大的法术,那就证明天庭依旧在眷顾南明,可以肯定天命没有发生任何转移:“若是如此,我又该何去何从?” 虽然心中迷茫,眼前的难关还是要过。周培公下令使出杀手锏,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清军就在这段城墙上的地面上贴满了写着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尊号的黄纸条,还摆了不少他们的牌位。 既然五雷正*法要通过天兵天将发动,那他们总不能朝着玉皇大帝和泰上老君的牌位上砸吧? 尽管如此,周培公还是远远避开了那段城墙,毕竟不知道神仙们到底都是怎么想的,此外若是遇上个眼神不好或者性子鲁莽的神仙岂不糟糕? 对面的明军已经排列完毕,周培公一会儿仰头望天,一会儿低头观敌,他既没有发现天上风云变化,也没有看到有妖人出来吐血,盲人们依旧声称地下无异常的响动。终于,周培公发现明军的队列向两侧分开,不过中间出来的不是披头散发的妖人,而是几辆类似冲车的东西。 “这是什么,大钟吗?”看到奇形怪状的车辆后,周培公心里升起一个疑问。 在邓名第一眼见到刘体纯的新式设备时,也把它们看成大钟,除了材料全是铁的,这种爆破装备和寺庙里的大钟形状非常接近。现在这几口铁钟厚实的内壁中盛满了火药,装在新设计的攻城车上,被明军士兵向汉阳的城墙推去。 刘体纯前几次使用地道爆破时,虽然穴攻的速度、效果都提高了很多,但依旧要耗费一天一夜的时间挖地道。而且穴攻受到很多限制,比如重庆城就不适合地道爆破,城墙位于岩石山上,可供明军挖掘爆破的位置不多。 为了进一步缩短准备时间,并尽可能地排除地下水、岩层的干扰,刘体纯设计了新型的爆破车。最前方的铁钟是主要的爆破装置,下面是一辆坚固的木制运输车。在推进的过程中,铁钟的正面会加上一块防火板;抵近城墙后去除防火板,把钟口直接顶在城墙上;卸除下面车轮后,沉重的爆破车就坐在地上,把铁钟紧紧固定在城墙上。 这种车辆的重心远较云梯车低矮,总重量也要轻得多,因此推进速度比云梯车要快好几倍。一旦通过壕沟让铁钟顶在城墙上后,扳动撬杆就可以让轮子脱落,使得车辆失去移动能力,用不了几秒就算布置完毕了,再将导火索点燃就可以撤退了。 这种外侧爆破对付南京那种超级城墙未必有效,但是对一般的城墙却有很大破坏力。据刘体纯的研究,就算铁钟被炸裂,也会给城墙结构造成严重的破坏,高耸的城墙很可能会发生坍塌。 在邓名的理解里,这其中的道理大概类似后世里匪徒炸银行的金库,只是黑火药燃速太低无法在开放空间形成爆炸,但在铁钟抗不住压力而碎裂的那一刻,爆炸已经出现,冲击波对城墙的结构造成了破坏。 根据邓名的侦察,武昌、汉阳大概有两万多清军,估计披甲超过了六千,即使不考虑周围的援军,城内还有大量的市民和态度暧昧的缙绅。如果想采用巷战拿下武汉未必做不到,但明军的伤亡不会很小,还会耗尽明军的机动兵力,变成驻守部队。再说占领武汉无法实现利益最大化,如果张长庚识趣的话,武汉在他手中比在邓名手中更有价值。 昨天发现汉阳升起了周培公的旗号后,明军并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盼着对方的使者,但苦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有人来,邓名这才意识到武昌的形势发生了变化。今天明军一口气推了四辆爆破车上去,既然张长庚和周培公生出较量一番的念头,那邓名就决心在这汉阳城下,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将其粉碎。 ------------ 第十四节 肉票 明军把几辆爆破车先后推到汉阳城墙前,让钟口基本靠在墙壁上后,就开始进行固定工作,先把轮子落下,然后把尾部夯入地下。固定完毕后,把铁钟的口顶上墙体,最后完成钟和车体的固定。这些士兵都经过刘体纯爆破小队的训练,由于没有清军的干扰,他们的工作进展非常顺利,很快第一队就完成了全部的工作,这队中负责指导的那个爆破小队队员还悠闲地进行了一遍检查。 明军进行准备工作时,邓名一直在远处观望。才几分钟的时候,就有一队发出布置完毕的信号:“比我想像的还要容易得多,简直比在夷陵的演习还要轻松。” 刘体纯给邓名进行演示的时候,派出一部分士兵在预定爆破的墙壁上扮演清军,用冷水模拟沸油、用布包模拟大石,对爆破队进行干扰。今天邓名同样给爆破车配属了大批掩护人员,他们举着特制的大盾,保护着车辆和那些负责固定的人员。 很快四台爆破车就都安放完毕,明军士兵先后点燃了导火索后,一起快速向明军阵地这边跑来。 “看来以后使用爆破车的时候,还是要一台、一台地上,不要一口气放置好几辆。”邓名自言自语道,他一口气派出四辆爆破车是为了提升效果,但第一台安放完毕后,由于其他的车辆还在进行固定工作,所以无法立刻点燃导火索。为了等最后一辆安放好,其他三台的人员都无法从危险区域撤退。幸好清军反应迟钝,一直没有过来骚扰城下的明军,这才让明军无惊无险地从城前安全退开。 一直到明军退走后,这段城墙上依旧没有一个清兵,周培公事先已经告诉手下明军有快速突破城墙的手段,而到底用什么手段却没有定论。一些清兵在钟祥见识过明军的手段,知道那些站在被摧毁的城墙上的士兵就算保住性命,也得缺胳膊少腿,早就躲得远远的。其他的清兵即使没有亲眼见过城墙坍塌时的威势,也从同伴口中听到过一些描述。今天周培公的防卫部署更是把大家都吓坏了,看到城墙后一排排念经的和尚,还有贴了一地的黄纸符,再胆大的士兵也都惊慌失措,那些胆小的更是两腿发软,都在那里跟着大师们一起高诵佛号。 尤其是看到周培公和标营游击全都躲得远远的,士兵觉得连有官职的大人们都怕对方的妖术,哪里还肯过去送死?就这样,明军安放爆破车的时候,以周培公为首的汉阳守军就躲在两旁瞪眼看着。 即使邓名尽可能地把导火索留得一样长,但四台铁钟依旧不是同时爆炸,随着几声巨响,汉阳城那边腾起大团的烟尘,阻断了明军的视野。 根据之前爆破夺城的经验,这个时候就应该让步兵发起冲锋了,但今天邓名却按兵不动,带着卫士和军官们耐心地等待尘埃落定。事先得到通知的明军也依旧排着整齐的攻击队形,心平气和地等着统帅的命令。 在汉阳城内,周培公感到脚下的城墙连续晃了几晃,他的视线同样被冲天而起的烟雾挡住了,完全看不到城墙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还是火药!”闻到刺鼻的硝烟味道后,周培公恍然大悟。 片刻后,大批的和尚们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从烟雾里跑了出来,木鱼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他们的衣服和胡须上都沾满了尘土。 “去看看城墙怎么样了?”周培公焦急地命令道。他身边的标营游击从未见识过这种场面,正看着那团烟雾发愣,被周培公的喊声惊醒后,急忙向城墙后传令,让手下冲进烟雾去查看城防。 和李国英的标营一样,湖广总督的标营也是甲装骑兵,奉命跟周培公一起来汉阳的有四百多骑兵,其中一半被游击部署在城门外的营地里,打算在明军挖地道的时候伺机偷袭。剩下的都留在身边当作预备队,可以在必要时发起反冲锋或是掩护游击突围——视情况而定。 虽然听到了游击明确的命令,但标营的骑兵却畏缩不前,他们和顶头上司一样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景象。早先周培公的装神弄鬼给这些标营骑士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这些一直呆在城内的骑兵根本不知道明军到底都在城外干了些什么,见到烟雾腾空而起,大师们纷纷落荒而逃后,已经有不少清军骑兵惊呼:“敌人的妖法厉害,连梵音都镇压不住!” 在标营游击催促手下上前时,周培公也命令身边的士兵沿着城墙上前探察,但城墙上的这些清军士兵比城内的骑兵更糟,比较聪明的一些士兵看到周培公准备的那些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牌位后,悟出邓名使用的原来是五雷正x法。这些聪明的士兵立刻与其他同伴分享了自己的发现,等到烟雾腾起后,清军士兵都确信天庭里的力士明显是发了疯,他们连玉皇大帝的尊位都敢用雷劈,又怎么会在乎凡人的死活?要是他们再来一记怎么办?所以任凭周培公威逼利诱,清军士兵死活都不肯上前去顶雷。 眼前的烟尘渐渐散去,任堂看到大段的砖墙已经无影无踪,碎砖和墙壁内的夯土铺满了爆破x处周围,失去了砖墙后,被震松的夯土层也垮了下来,原先的汉阳城墙已经变成了一个斜土坡。 “这么大的一个豁口,应该能够让周培公意识到汉阳x根本无法坚守了。”任堂转头对邓名说道。明军上下无意通过肉搏巷战夺取汉阳,这样一场夺城战可能会导致数百明军阵亡,上千人负伤,对成都明军来说,这么大的损失如果能避免还是最好避免。 “不错,”邓名点点头。那天他和李来亨讨论周培公的问题时,他向对方指出,只有活着的肉票才有价值,而现在对邓名来说,汉阳就是他手中的肉票:“下令吧。” “遵命。”任堂大声应道,转身向身后的旗手传达了邓名的命令,接着他回头对邓名笑道:“恭喜提督肉票到手。” 那天邓名和李来亨讨论时,任堂也在边上,随着相处日久,他对邓名的思路也变得越来越熟悉。在商议对汉阳的作战计划时,任堂就引用了邓名的肉票理论,称要想从张长庚手里要赎金,那就需要两个要素,第一当然是肉票的存活,第二就是要让对方意识到明军有撕票的能力。 差不多在邓名看到豁口的同时,周培公和标营游击也看到了现场的状况,看到那可怕的大缺口后,周培公感到胸口好像被一把铁锤狠狠地撞了一下。那并不十分陡峭的斜土坡根本无法阻止大批军队通过,而如此长的缺口更是难以修补。 “敌军还没有冲进来吗?”过了片刻,周培公才意识到这点,他猛然发现周围的清军官兵都在望着那个缺口发愣。要是刚才明军发起冲锋,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冲进城内,与清军展开巷战了。 城外的明军突然响起了阵阵的齐声欢呼,听上去就好像是已经取得完全的胜利,在这片欢呼声过后,明军转身整齐地离去,向他们的营地返回。 “邓名退兵了?”看到这奇异的景象后,标营游击的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那么大。城外的明军渐行渐远,看到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标营游击无力地靠在墙垛上,被死里逃生的喜悦和无法理解的疑惑两面夹击,脑子里乱成一团。 在明军大部队后退的同时,几个明军骑兵纵马驱驰到汉阳城前,大声地向城楼上喊话,声称他们有战书要交给周知府。 城楼上的守军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们不敢怠慢,一边搭起弓箭严阵以待,一边急速派人来周培公这里通报。 “战书?城墙都垮了,他们还下什么战书?还要约我们出去野战吗?”标营游击听到这个消息后,感到自己的思维更加混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城墙豁口,突然一个机灵,回头焦急地喊道:“不许放箭!” 虽然不知道明军到底在想什么,但眼下这种情况显然是能拖一刻是一刻,标营游击生怕城楼上的军官鲁莽从事,把明军的使者射死了,导致邓名大怒回师。虽然明军已经走远,但他们走回来之前,清军肯定是无法把城墙修起来的,就是他们回营睡一觉再来,清军都未必能把缺口堵上。 “大人放心,”传令兵急忙答道,城楼的守将也已经看到城墙这边的情况,知道若是明军冲进城就是一锅端,哪里还敢挑起事端:“我们只是搭箭戒备,绝不会放箭。” “搭什么箭?”游击闻言大怒,他手臂向身后一指,指向城墙豁口方向:“这么大的一个口子,邓名还会去冲城门吗?快回去,把弓收起来,万一手滑把箭射出去怎么办?” “本官这就过去。”周培公脸色阴沉地说道,听到传令兵送来的口信后,他倒没有像标营游击那么激动,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现在他已经大概猜到了邓名会送来什么样的战书。 走到城楼上,周培公下令射手们都把弓箭放下,他从城垛上探出身去,冲城前那几个明军骑士喊道:“我就是周培公,你们是有战书要给我吗?” 确认对方就是周培公后,一个骑士弯弓搭箭,把一封书信射上城头,同时大叫一声:“邓提督不愿伤害汉阳百姓,邀周知府出城决一雌雄。” 完成任务后,这几个明军骑兵就拨转马头,疾驰追赶大部队而去。 “什么?邀我们出城决战?”跟在周培公身旁的标营游击听到后,大叫道:“邓名手下足有七、八千披甲,汉阳城内只有不到三千,我们怎么会出去送死?巷战还能多抵抗一会儿。” “恐怕也多抵抗不了多久吧。”周培公冷冷地说道。此时已经有士兵把战书拾起,双手捧着呈给周知府。伸手将书信取过,周培公扫了面色惨白的标营游击,凑在他耳边小声安慰了一句:“放心,本官敢拿性命担保,这书信里肯定不是约我们出去决战。” “多半又是要赎城费。”周培公一边拆信,一边小声嘀咕了一声。 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其他士兵都没有听见,但紧挨着周培公的标营游击确实听了个分明,他脸颊的肌肉一抖,飞快地环顾周围一圈,看到清军士兵都离得比较远,马上向周培公身边凑近了一步,低声说道:“知府大人,若是如此,最好还是答应。” 周培公闻言苦笑了一声,没有应声,只是继续拆信。 “我有的选吗?”周培公心中反问了一句。作为武昌府的知府兼汉阳的守臣,若是汉阳失守,被朝廷知晓,那他丢的可不只是官职,连性命也保不住:“不过邓名实在欺人太甚,他言而无信,上次骗我说给我回扣,一旦事成,就让李来亨抄了我的家。” 想到这里,周培公已经是怒不可遏:“这次又要逼着我赎城?是不是又想说给我什么回扣?邓名一再戏耍,真是奇耻大辱。哼,士可杀不可辱,我大不了就死在汉阳,又有什么了不起?对,我就是死也不再受辱!” 周培公猛地把书信展开,用力之大差点就把它撕成两半,见状标营游击也是一惊,生怕周培公倔脾气上来,要全军与汉阳共存亡——才半天城墙就垮了那么大一段,明军要是决心进攻,这绝对是有死无生,就算拼死补上城墙也没用,明军大不了花上半天工夫再拆一段城墙。 “若是知府大人宁为玉碎的话,”标营游击心思转得飞快,在来之前张长庚已经交代过,无论如何汉阳都不能有失,若是发觉明军有意图并有能力攻破武昌的话,那就是城下之盟也要先答应了再说——湖广总督若是把驻地丢了,朝廷绝不会饶他一命:“总督大人可是说过,汉阳如果有失,倒霉的不止知府大人一个,就是总督大人也无法向朝廷交代。现在武昌也就几千披甲,邓名拆城墙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武昌也危险了。要是武昌丢了,总督大人就性命难保了。嗯,若是知府大人发怒,我无路如何都要拖住他,然后派人急忙报告总督大人。” 游击打定了主意,偷眼去看周培公的表情,发现后者满脸的怒容已经散去了大半,正在把那份战书看第二遍。 仔仔细细地又把战书看了一遍后,周培公把书信轻轻地卷起来,然后把标营游击拉到了一边,小声和他商议起来:“邓名果然是来要赎城费,还指名道姓要本官出城与他谈判。” “这……”作为张长庚的亲兵统领和谋杀胡全才的同谋,标营游击当然知道周培公多次与邓名私下谈判。但那时周培公只是张长庚的一个幕僚,一个年轻举子罢了,但现在周培公已经是堂堂的武昌知府、朝廷命官,如果邓名翻脸把他扣下怎么办? “你看这城墙,一炷香都不到就垮了,本官看汉阳是没法坚守了。若是汉阳不保,邓名挟大胜之威,再攻武昌的话,恐怕武昌也要遇险。”周培公长叹一声,脸上一片凄然,刚才的怒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周培公脸色又是一变,显出一副决绝之色,慨然对游击说道:“总督大人待我不薄,值此危急之时,我不挺身而出为总督大人分忧,更有何人呢?” 不等受感动的标营游击插话,周培公就把手一挥,毅然说道:“本官今夜就乔装潜出城,与邓名商谈停战罢兵之事。你可速速报与总督大人,要他另派干吏前来,若是本官遇到什么不测,也有人可以接替本官的职责。” 和游击商议完毕,周培公又提笔写了一封信给张长庚,详细叙述了当前的危机局面,明确告诉湖广总督已经无法靠军事手段保住汉阳了。同时周培公也向张长庚保证,他一定会在邓名面前据理力争,尽可能为湖广总督争取利益,并全力缩小朝廷将受到的损失。 和标营游击分手后,周培公回到衙门,坐定后把藏在袖子里的战书又掏了出来,轻轻展开第三次看起来。 在这封信里,邓名开门见山地向周培公表示了歉意,称他对李来亨的胡作非为事先毫不知情;道歉过后,邓名说他已经要求李来亨把周家的家产统统交还;至于李来亨的附带要求,也就是要求周培公全额纳税一事,邓名也直言不讳;不过紧随其后,邓名又称他已经想了一个补偿方案,以弥补李来亨这个不合理要求带给周培公的损失。具体内容这封信写不下,邓名约周培公面谈,并表示若是周培公知道有其他湖广缙绅和他情况相同,邓名愿意一视同仁给予补偿。 “邓提督啊邓提督,这李来亨到底是不是你的部下啊?”周培公看完信后,把它放到火上点燃,亲眼看着信被烧成灰烬:“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补偿?我当然知道很多人都被你的这些‘部下抄家、征税了,若是你能补偿的话,这对我来说可是一大堆人情啊。” ------------ 第十五节 双赢 自从回到衙门开始,周培公就一直在思索对邓名谈判的策略,由于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妥协,周培公的心情非常紧张,其间一次次涌起的怀疑情绪更屡次打断了周知府的思路。之前与邓名的几次谈判交锋,周培公无一例外地遭到惨败,虽然他可以自我安慰并没有被对方占走太大的便宜,但周培公心里也很清楚,那完全是邓名手下留情,出于一些他还不清楚的理由故意留一些好处给自己。 经过一下午的紧张思考,周培公发现这次谈判自己的形势空前不利,汉阳已经近乎不设防,明军表现出空前强大的攻城能力。而汉阳和武昌已经直接关系到周培公和他的恩主张长庚的身家性命,把清军将领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要是对方用力再推一把也就罢了,那时也只有鱼死网破地拼命,但邓名摆出一副要推不推的架势,反倒让人更加难受。 在天黑前,武昌的使者飞马赶到,给周培公送来了湖广总督的急令。之前张长庚虽然非常担忧,但也盼望着周培公能创造奇迹,在汉阳城下挡住不可一世的邓名,至少也要为武昌争取一些时间。等钟祥等地的清军返回后,张长庚才有希望在武昌力挽狂澜。但事情比张长庚预料得还要糟糕,被寄予厚望的汉阳城和周培公集团,竟然连半天都坚持不住。 接到标营游击和周培公先后送来的急报后,张长庚差点当场昏过去,他知道要是邓名一天就打下了汉阳,那武昌的军心很可能就要土崩瓦解了。虽说清军可以退到湖南、鄂东节节抵抗,邓名也可能会停下脚步来消化胜利果实,但那一切都与张长庚无关,就算有功劳也是下一任湖广总督的了。 看过周培公的报告后,张长庚长出一口大气,就在刚刚那一刻,张长庚已经有了亲自上阵与明军厮杀的念头。如果明军真的杀进武昌,没有任何退路的张长庚也就只剩下一条路,送家人出城逃走,然后披甲出战,最后战死在湖广总督衙门前的台阶上——他也会这么做的,为了家人能够活下去。 对战局彻底绝望的张长庚立刻给周培公写了回信,严令他全盘接受邓名的任何条件:只要邓名不占领武昌和汉阳两城,那明军的所有要求都可以同意。当然,张长庚指示周培公要先虚张声势一番,尽可能地遏制邓名的野心,但清军的底线就是保住武昌、汉阳两城。 为了保证鹰派周培公不至于坏了大事,张长庚还派了两个家人来做副使,这两个人都是上次陪同周培公出使过邓名大营的,张长庚觉得他们也有不错的谈判技巧,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如果不是担心周培公搅局,张长庚一瞬间甚至动过调回这个鹰派旗帜另派谈判秘使的念头,思来想去,张长庚还是没有在这个关键时刻过于刺激周培公。湖广总督的两个家人来到汉阳后,还给周培公送上张总督刚烘好的大饼:“总督大人说了,若是这次能够迫使邓名退兵,那将来奏章上就写虁东贼已经杀进了城,多亏知府大人身先士卒才挡住了虁东贼,军民就在仗剑应战的知府大人身后把城墙豁口又砌了起来。有了这番功绩,知府大人荣升湖北布政使也就差不多了,离湖北巡抚也不远了,现在这俩位置可都空着哪。” “不到三十的湖北巡抚?”周培公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心里很清楚这是张长庚用来安抚自己的说辞。周培公知道年纪太轻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致命的问题是根基太浅,仅靠张长庚宠信,一个武昌知府就到头了。若是周培公想成为一省布政使甚至巡抚这样的高官,他需要有大批的盟友,不仅仅是官场上,地方缙绅的支持也必不可少。而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举子,周培公显然不可能有这么多有力的同盟,张长庚也不会硬把他抬到他根本无法胜任的地位上去:“总督大人这是怕我捣乱啊,这倒是总督大人过虑了,就算邓名不归还我家产,单单总督大人的知遇之恩,我拼命也不会连累了他。” 眼看出发时间将至,周培公简要向两个助手介绍了一下他的谈判思路:“邓名已经打破汉阳城墙,再谈任何军事上的问题都会让我们更被动,所以一个字也不要提,更不要说什么武昌几万将士枕戈待旦,这没有底气的吹牛不会给我们的谈判带来任何好处。当今之计,只有一口咬定邓名悔约,就说我们一直严格履行之前和邓名的协议,但邓名却纵容部下掠夺湖北缙绅,而且又来攻打武昌——我们武昌就是再有钱也禁不住邓名这么一遍遍来抢。而且我们要表示对邓名的不信任,这次我们可以给钱,但他需要给出一个能让我们安心的保证,短期内他不会再来用武昌威胁总督大人。” 张长庚的两个家仆都听得糊里糊涂的。他们本来就是想咋呼一番,告诉邓名武昌还有不可轻辱的大军,而且更有十万大军正在赶来,可周培公一张口就把这个想法给否决了。此外,这两个人还觉得,邓名根本无法给出周培公希望的保证,眼下火烧眉毛了,不得不答应明军的一切要求,只要过了眼下这关,张长庚就打算把钟祥一带的清军都调回来死守大武昌。 “首先,邓名根本不会信武昌还有数万可战之兵,若是你们不来或许我还能说两句,但你们都来了——要是武昌还有一战之力,总督大人又怎么会派你们来?”周培公微微摇头,在与邓名谈判时,张长庚和周培公虽然分歧不大,但这一点分歧却总是会让清军这边处于更不利的地位:“至于这种保证,本官也知道邓名给不了,但本官的意图是利用这点讨价还价,让邓名少放我们点血。” 计议已定,周培公就带着两个张长庚的家人,还有标营游击的几个心腹卫士乔装出城,很快就来到了明军大营前。 守卫营门的士兵一边让人进去通报,一边就请周培公进营,这个军官客气地说道:“提督早就有了交代,只要周知府一到就立刻带进营,不要让周知府久候。” 身后的两个张家的人点头哈腰地道谢,周培公却沉着脸,昂首而入,脸上还有一丝含而不露的怒色——这当然都是做给明军看的。现在周培公最恨的却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副使,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邓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关于队友的话。 事先邓名已经准备好谈判用的营帐,周培公被引进帐篷后,他看到帐中有一张细长的桌子,其长宽比例之大远超周培公之前所见。在这张长桌的两侧,摆着两列椅子,老对手邓名就坐在左侧那列正中的椅子上,身边还坐着几个明军军官。其中一个周培公也见过,是个浙江秀才,周培公还和他攀过交情。 “周知府请坐。”邓名和他的部下们一起站起身来欢迎。 周培公走到邓名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拉开椅子就堂堂正正地坐下,跟他同来的两个张家家仆在经过搜身后,也被放进了这张谈判帐篷,他们两个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周培公身后两侧。 “这是本官的两位副使。”周培公大声说道。 “知道,我和这两位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邓名显然没有忘记周培公的这两个队友,他微笑着说道:“两位副使请坐。” “提督让你们坐,你们就坐。”周培公听见身后两人还在谦虚,不耐烦地叫起来。 等两个副使小心翼翼地坐下后,周培公先发制人,开口责备道:“李虎帅、刘皖帅抄掠江陵缙绅,这也就罢了;江汉的郝、贺二人更是强抢民田,如此行径,与土匪何异?湖广有识之士闻知,无不切齿痛恨,捐资助饷,请总督大人即刻发兵,擒拿郝、贺二贼!提督岂不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虽然下官与提督是敌非友,但提督如此纵容手下,也知道提督离败亡不远了。” “周知府说得对。”周培公本以为邓名会辩解几句,至少拿出国难当头当借口,却没想到邓名满口赞同:“收税还可再议,但郝、贺两位将军做的确实太过分了。” 周培公冷笑一声:“提督这真是欺人之谈,天下谁人不知他们都是提督座下大将,提督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么?” 有那么一瞬间,周培公感觉谈判又开始进入了他预定的节奏。邓名作为诸路明军的领袖,手下的错误就是他的错误,周培公没有想到邓名这么容易就承认己方有错,这对周培公下一步谈判很有利,可以抓住邓名这个理亏做些文章,无论是要补偿还是减少赎城费用都会有益,可谓公私两不误。 “他们哪里是我座下大将?”在下一个瞬间,邓名摇头道:“他们和我根本没有统属关系,他们叫我一声提督是给我面子罢了,我根本无法下命令给他们,他们决定任何政策更不需要得到我的事先许可。周知府这真是太高抬我了。” 邓名的这番话让周培公失神了半天。虽然对方的话乍一听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但本质上是绝对说不通的。因为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他们打着明廷的旗号,所以永历就是君父,他们就是臣子,这就是君臣大义。文安之是永历派来的监军大臣,邓名又是宗室又是文安之任命的川鄂统帅,只要李来亨一天不打起叛旗,或是永历一天不宣布李来亨为叛贼,那文安之和邓名就是李来亨他们的上司。 此时邓名仍在继续说下去:“我从没给虎帅他们发过军饷,他们的控制区里也没有文督师任命的官吏,他们的军队也不会听从我的命令,所以他们无论做了什么,都和我全不相干。” “太无耻了。”周培公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他承认邓名这招釜底抽薪非常凶狠,一下子就封住了自己所有的指责。但周培公感到难以置信的是,邓名居然会为了抵挡几句害处不大的指责就用出这样的招数。无论事实如何,没有一个君王会承认他指挥不动手下的军阀,因为这是一种耻辱。比如汉献帝,他不会公开承认曹操有自由行动的权利,这除了是奇耻大辱外,还会导致君臣大义的丧失——曹操自行其事只说明他是奸贼,汉献帝丧失了指挥臣子这个权利的使用能力,但没有丧失对这个权利的所有权。 历朝历代都一样,皇帝对军阀无可奈何,但尽管如此,军阀也是皇帝的臣子,皇帝绝不会把他们放在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从任何角度来看,君臣大义的丧失都比实际权利的丧失更可怕。 但邓名显然不这么看,周培公吃惊地看着邓名身边的陪同,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可以接受邓名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大义——尽管这只是一场秘密会谈。 “提督说得不错。”任堂看到周培公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身上,急忙表示了对邓名的赞同:“包括李虎帅在内,提督无权过问他们的官吏安排、税收支出、军事安排,如果提督想从李虎帅那里拿到东西,就必须拿出东西交换,如果和李虎帅联手作战,就要按照出力大小分配战利品。与其说李虎帅他们是提督的下属,还不如说是提督的盟友。既然是盟友关系,那显然提督不能为同盟的所作所为承担骂名。” 本来任堂也觉得邓名的所作所为太过荒唐,只是近朱者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接受能力又特别强,现在已经被邓名的逻辑深深影响了。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在湖广,从君臣大义的角度看,郎廷佐、张长庚都是不共戴天的叛贼,可邓名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与他们做生意。既然邓名都能给叛贼一张平起平坐的椅子,那把李来亨等人视为盟友也就没什么难以理解的了,至少任堂觉得克服后一种心理障碍的难度远远小于前者。 “虽然我不能为盟友的行为负责,但因为我满怀对湖广缙绅的善意,所以我主动与虎帅他们商议,希望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把没收的土地退还;虽然他们征收的税我一个子也拿不到,但同样是出于对湖广缙绅的善意,我愿意给予士人一部分补偿。”邓名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周培公说道:“可惜由于距离遥远,武昌对我好像有一些误解,所以我此番提兵前来,就是为了让湖广总督和武昌了解到我的善意。” 虽然是在奏章里颠倒黑白的能手,但周培公听到这里时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提督攻打汉阳,炸塌了大段的城墙,难道也是善意不成?” “当然!”邓名惊讶地说道:“这当然是善意了。” 见周培公脸上全是不能置信的神情,邓名微微一笑,道:“周知府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身怀利刃,杀心自起’?我有轻易攻破武昌、汉阳的能力,就好像有利刃在怀,那我为什么不用这把利刃去捅张总督呢?这当然是因为我满怀对张总督的善意喽。如果我不来炸汉阳的城墙的话,张总督就不会知道我利刃在手,说不定就会误解我对他有恶意但是没有施展的能力。因此我一定要把汉阳的城墙炸了,这样张总督、周知府才不会发生误解,才会意识到我的善意。” “强盗!”邓名说完之后,周培公和任堂的目光在空中相交了一下,惊讶地发现他们心中居然对邓名达成了默契的共识。 至此周培公彻底哑口无言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邓名。 在气势上完全压倒对手后,邓名终于可以把他的解决方案抛出来:“对于那些有土地在虎帅他们控制下的武昌缙绅,我愿意出于善意帮他们承担一半的税赋。” “如何承担?”周培公顿时又来了精神:“提督还给我们么?” “我没有那么多粮食还给你们,”邓名摇摇头:“所以我必须先欠着,我打算给你们欠条。你们每向虎帅他们纳了两石稻米,我就给你们一百元,一百元就表示欠你们一石稻米。如果是其它的粮食,需要根据市价换算……” 在解释了欠条和粮食的换算后,邓名又告诉周培公:“除了我暂时没有这么多粮食还给你们外,运输粮食耗损极大,又十分沉重,要占用大量船只,所以我打算用盐赎回这些欠条。” “盐?”周培公闻言眼睛一亮。他沉思片刻,想起明朝曾经施行过的一种政策,那就是用盐引鼓励商人给边军运输粮食,以此来解决边军的军粮问题。现在周培公看来,邓名似乎也是想用这种办法解决湖广明军的军粮问题:“这种欠条,就相当于盐引吗?” “不是,直接用欠条交换盐,不需要另外付金银。”邓名摇头道。大部分拥有土地的缙绅还在故乡,逃到武昌的毕竟是少数人——那些仍留在家乡的缙绅,邓名是不会给予任何补偿的,和以往一样,他就算有不同意见也不会直接插手盟友的内政。 邓名已经仔细计算过,需要付给缙绅的欠条数量有限,远远不足以消化川盐,这只是一个引子,用来打开湖广的贸易壁垒,并改善明军在湖广缙绅中的形象:“我会建立一个盐库,确保所有的欠条都能兑现成川盐。若是欠条都兑现完毕而盐还有剩余的话,我也会允许你们用金银兑换剩下的盐,算是我对你们纳税的额外补偿。” “那提督打算以什么价格兑换盐呢?”周培公刚刚张口,就摇头道:“提督,这事我没法立刻答允您,牵连实在太广了,我必须要先回城,能不能改日再谈。” 除了湖广总督外,周培公知道还有许多人必须要去拜访,要询问他们的意见。 “好,不过此前,我需要你们撤退上游据点的守军,停止钟祥部队的调动,对此我会用按兵不动作为回报。”邓名说道。 “这个没问题。”周培公一口答应下来。他知道邓名为人谨慎,对邓名这个要求他早有预料,也知道对方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退缩。第一次与邓名打交道的时候,周培公就发现邓名很重视安全问题,后来还有南京郑成功的前车之鉴,邓名更不会给清军利用谈判威胁他的机会。 现在汉阳朝不保夕,邓名要求清军从上游据点撤退对周培公其实没有一点害处,若是汉阳失守,这些据点毫无意义,现在倒是可以稍微增强一些防守能力;而停止调动钟祥的守军,在这种明军随时能夺取汉阳的军事形势下,也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还有赎城费问题,提督能否给个大概数字,下官也好回去和总督大人先商议一下?”周培公正打算告辞,却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赎城费?”邓名哈哈大笑起来,摆了摆手:“周知府误会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满怀对湖广总督和缙绅的善意,这次纯属是为了补偿你们而来,根本没有赎城费一说。” 又惊又喜的周培公在离去前,忍不住又问了一声:“提督此次兴师动众而来,真的没有其他要求了吗?” 周培公扪心自问,若是他与邓名易地而处,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狠狠地敲一通竹杠。上次邓名给张长庚的使者优惠条件或许还可以用离间周培公与张长庚来解释,那这次邓名如此克制又是为了哪般呢? “我的理念和常人不同,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好不算好,大家都好才是真好。”邓名双手握拳,说话的同时挥舞着双拳以加强语气:“我更反对赢家通吃,输家损失的模式。双赢!我相信双赢才是人心所向,是未来一千年的合作模式。” ------------ 第十六节 盐业 周培公走后,邓名对身侧的一个人客气地说道:“没事了,叶老板先回去休息吧。” 被邓名叫到的人名叫叶天明,并非明军的军官,他一年前是刘曜的辅兵,退役后成为四川的盐商。现在成都有五个盐行,其中一个就是属于叶天明的。他受同行所托,跟着邓名一起出川。一路上,邓名不但教他认了几十个字,还向他传授了一些简单的数学。幸好叶老板不需要自己核算成本,不但邓名义务帮忙,他还有一个帐房先生。事实上叶老板已经破产,当然没有独立雇佣帐房先生的能力,这些钱是成都的五大盐行凑出来的。 作为四川的盐业代表,今天叶天明被邓名邀请来旁听他与周培公的谈判,等下次教叶天明学习四则运算的时候,邓名还会顺便给他讲解一些谈判的技巧。 等到叶天明从帐中离开后,穆谭忍不住问道:“提督为什么不给周培公发盐引,而是给他们欠条,这样岂不是等于白送他们一批盐吗?” “就算白送一些也无所谓,卖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任堂替邓名回答道:“现在盐业完全控制在徽商的手中,大盐商都对北京虏廷死心塌地,其中哪怕有一个忠义之士能帮助舟山做一点盐业,就足能养活几千人了。” 穆谭是福建人,或许看不上走私食盐的买卖,而且福建也没有需要私盐的地方,但舟山张煌言的部下对食盐走私一直很上心,在底层盐商那里也有一些门路。虽然张煌言能够接触到的盐商地位比较低,能够帮他们携带的私盐数量也非常有限,但仅是这么一点盐就能让浙军换回养活上百人的口粮。 周开荒闻言连连点头。以前袁宗第在大宁的时候依赖食盐走私,差不多有一千大宁兵的口粮是靠食盐换回来的。周开荒赞同任堂所说的盐业暴利,可是他也和穆谭一样,对于白送给周培公一些欠条感到心疼。邓名听到最后也糊涂了,不知道周开荒到底是支持那一派的观点。 “这是提督为了争取人心。”任堂大声说道:“若没有缙绅的支持,乡村如何能得知提督的仁德?若是缙绅存心与我军为敌,那么村民、村妇听到的就会是我军的种种坏话,与吃人的恶鬼无异。” 和周开荒不同,任堂对缙绅的利益非常重视,这也是浙东军一贯的方针,在优待缙绅方面,张煌言比郑成功还要用心。对于闯营在湖北的种种政策,任堂是相当不满的,所以邓名提出补偿武昌士人这个想法后,任堂是坚决的拥护者,甚至建议邓名对那些留在家乡的缙绅一并给予补偿。 任堂的话说到邓名心坎里去了。虽然才到这个世界不到两年,但他对这个时代缙绅阶层的实力可是深有感触,他们掌握着全部的舆论工具,拥有大量的知识分子,还是这个时代消息最灵通的人群,是大多数社会资源的拥有者。上次胡全才还没从武昌出兵,邓名就从缙绅那里掌握了对方先锋的姓名、兵力、路线、每日的扎营地,在邓名培养出自己的知识分子和建立起新的舆论工具前,他可不想去触怒缙绅阶层。 不过前些天任堂提出给明军治下的缙绅补偿时,邓名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他来说那是同盟军的内政,在同盟军对治下的缙绅表现出敌意的时候,邓名不可能站在同盟的对立面去表达善意。保持对外的一致、至少是表面上的一致,在邓名看来是维持同盟稳固的要点。 这也是邓名拒绝任堂提议时给出的理由,不过除此之外,邓名还有更多的原因。首先就是支出问题,绝大部分乡绅地主缺乏门路,无法逃到武昌或是没有在省城读书的儿子,如果邓名要把他们一半的税收也承担起来的话,那他的食盐买卖利润就会大打折扣;其次,这些人留在明军的治下,就算有怨言,也难以对清廷控制区形成影响。在邓名看来,最关键的还是武昌这些湖北的顶层缙绅,只要做好了他们的工作,那么李来亨、贺珍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大,至少不会影响到邓名的名声。 “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听到任堂的发言后,邓名马上赞同道:“我给周培公他们的是欠条,而不是粮食、食盐,要是他们想拿到真金白银,就要让湖广的官营渠道向我们开放。拿这么一点钱收买武昌、汉阳的士大夫,其实还是值得的。” 在食盐销售中,四川方面肯定要让利,因为眼下四川方面要比湖广方面更迫切需要食盐买卖,而且四川方面不可能拿到满清的盐引,所以销售完全要指望张长庚的湖广官僚系统。 “每年运到湖广的官盐是有限额的,到底差额有多大不好说,但是肯定不够百姓都吃上盐,有大批的人因此生病甚至死亡,所以大家才会用高价去购买*官盐。”邓名继续说道。 目前清廷采用的盐政制度和明廷没有大的区别,不但购买食盐需要盐引,而且购买的盐应该销往何处也有明确的规定。从秦朝开始,盐就是官府用来盘剥百姓的重要工具。食盐是生活必须品,不吃会有性命之忧,但是官府对提高食盐的产量兴趣并不大,相反,只有食盐供应不足,官府才能把价格提高几十倍、甚至百倍之上。而规定盐引的销售地进一步加强了官府对食盐的垄断程度,把食盐生意的利润提高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 “我们没有盐引,不可能在湖广出售川盐,也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出售川盐。袁将军、张尚书以前那种让地方小盐商在官盐中夹带的办法,既不稳定,也不能大量销售。但张长庚不同,他虽然不可能给我们盐引,但所有官府都可以销售他们‘查抄’到的私盐,这个是没有数量限制的。” 因为盐业的利润高于未来的毒品,所以自古以来私盐走私就屡禁不止,私盐贩子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与缉私的官兵一旦相遇就拼命厮杀。为了鼓励地方官府、官兵勇于稽查私盐,查抄到的私盐一般都会赏赐给地方,这些私盐官府也不一定要出售给拥有盐引的商人,而是可以顺手卖给本地的商人。现在邓名就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只要运入武昌的川盐被打上官府的印记,成为“被缉得的私盐”,就可以顺利地发向湖广全境,甚至流出湖广进入河南、江西等地。 层层的官府、地头蛇,邓名不可能靠明军的力量逐个去收买,所以必须要保住张长庚领导的湖广总督衙门,只有张长庚才有能力帮助明军打通一路上的关节。 对于邓名的安排,周开荒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但眼看汉阳唾手可得,却无法拿下,终究还是让人有些难过。听邓名解释了张长庚湖广政府对四川的重要意义后,周开荒只是轻叹了一声:“看来要等我们有能力一口气拿下整个湖广后,才能来取武昌了。” 邓名基本也是这么想的。他给四川明军制定的战略就是远交近攻,区别对待川陕绿营、湖广绿营和两江绿营。对较远的湖广张长庚,暂时就是拉拢为主,为此不惜让利。但李国英就在成都的眼皮底下,所以一定要坚决打击。 不过任堂还有另外的看法,听到周开荒的话后,任堂马上说道:“以我之见,必须要等湖广政令统一后,才能考虑拿下武昌。” 周开荒一听这话顿时脖子就涨红了,他感到这话是对闯营的攻击。 “没错,我说的就是你们闯营。”任堂注意到了周开荒的脸色变化,但仍毫不客气地说道。 在他看来,掠夺士绅的虁东军是个麻烦,若是李来亨、刘体纯他们的身分不从盟友转变为属下的话,就算夺取了武昌并且守住,那也不过是一块远离四川根据地的飞地。也就是和周开荒相处的时间长了,任堂与他也有了交情,所以才没有明目张胆地用“闯贼”这两个字。 “我们闯营怎么了?”周开荒愤怒地大叫起来。 “好了,好了。”邓名见两个人眼看要争吵起来,急忙出面化解,让任堂和周开荒冷静一些。邓名斟酌了一下,对周开荒和任堂说道:“我向武昌的缙绅表示我们愿意承担他们一半的税收,也是为了以后更好地说服虁东诸公采用和我们相同的政策。” 周开荒闻言就瞪大了眼睛,而任堂则露出微笑。 “如果我直接给虁东诸公粮食、军资的话,不明白说明我想干什么,恐怕诸公也不会放心大胆地拿走吧?”邓名坦率地说道。 尽管都在明廷的旗号下作战,但虁东同盟对朝廷依旧有戒心,即使是并肩作战过的邓名,如果他想用一些粮食换取虁东众将手中的部分统治权或军权,也一定会被对方不客气地拒绝,周开荒知道即使是袁宗第也不会例外。 “如果我直接给江汉的缙绅补偿,或是帮他们争取免税的话,虁东诸公多半会很不满,还会琢磨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收买他们治下的民心?”邓名把“民心”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周开荒闻言就要抗议,但邓名摆了摆手,没有让周开荒把辩解的话说出口:“但我给武昌这些缙绅一些好处与他们无关,他们也不会因此与我生出什么隔阂。只要这食盐的生意顺利,我们的欠条就会被武昌这里接受。由于欠条有优先购买权,他们甚至可能需要更多的欠条,到时候虁东众将也会觉得欠条有价值,可能会向我们要一些。到了那时,我再要虁东众将和我们采用统一步调,也就不容易招惹他们的反感和疑虑了。周兄弟放心,不是我提防他们,是我怕他们对我有误会。” 见邓名如此开诚布公,也确实没有对虁东军的恶意,周开荒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可任堂仍得理不饶人:“虁东军中没有什么士人,所以才如此麻烦,真是辛苦提督一片苦心了。” 在这个问题上,穆谭和任堂的看法差不多,郑成功和张煌言一起在讨清檄文中用“李贼倡乱”做开头,他们的部下在这个问题上当然是同一立场,穆谭就和任堂一唱一和:“士人才是国家的栋梁啊。” 周开荒的眉毛竖了起来,就要反唇相讥,不过在他想好怎么说之前,邓名已经替他开口了:“任兄弟,你替我修书一封,建议张尚书把军权、治权统统交还朝廷吧,请皇上派人去舟山治军、理政,如何?” 任堂大怒:“张尚书兢兢业业十余年,才有了这么一点基业,岂能让远在缅甸的朝廷派人来胡闹?” “靖国公也辛辛苦苦十余年,才在虁东打开了一点局面,你不愿意朝廷去舟山瞎闹,我们就该放外人进虁东胡闹不成?”周开荒憋了半天也没想出如何反驳,现在总算找到了突破口。 “我也是这个意思,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如今虏廷势大,我们同舟共济还不知道能不能渡过难关,怎么能不体谅同盟的难处呢?”邓名及时插话进来,又看了穆谭一眼,发现他识趣地闭口不言了,也省得邓名把延平郡王拿出来说一番了:“我们安心地等待武昌的消息吧,只要这件事顺利,川盐为我们养活一万人的军队都没问题。” …… 周培公星夜返回武昌,和张长庚一直商议到深夜。 “邓名劳师动众而来,就是为了卖给我们盐吗?”对此张长庚还是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是邓名郑重其事提出的要求,那不答应显然不太可能。 “是,大概是邓名想用川盐换一些粮食和布匹。而所谓的田税补偿,就是他用来买缙绅保密的费用。”周培公现在有些体会到邓名所说的双赢的含义了,在回武昌的路上,周培公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说服张长庚点头。虽然名义上的田赋补贴只有一半,但只要邓名的要价不太离谱的话,那周培公很容易靠食盐把全部交给李来亨的税都拿回来。而以周培公对邓名的了解,既然对方有收买武昌缙绅的意图,那欠条和食盐的兑换价就不会太离谱。 “到底邓名想要卖多少盐,卖多少钱?”张长庚担心邓名是强买强卖,用卖盐做借口从武昌藩库里抢钱:“若是数目太大,这账目可没法做。” “下官以为,可以由民间出面接下邓名的这些盐。”周培公察觉到张长庚的顾虑后,立刻抛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不是邓名要给欠条么?那好,就由一个商行出面,用粮食从被征税的士人手中换走这些欠条,然后由这个商行去换邓名手里的盐,藩库不为此出一文钱。” 今天回汉阳后,周培公首先向武汉的鹰派集团简要叙述了明军的条件,几乎所有的人都坚决支持继续与邓名谈判。不过大家觉得单独出面去和明军换盐太危险,万一将来走漏消息大家都可能有麻烦。所以鹰派集团商议出这个办法,由一家商行出面去和明军接触,鹰派成员们只要躲在后面拿利润就好了。至于邓名要交换多少,要价多少,都让他去与这个商行谈,换回来的盐也由这个商行去销售。 周培公可不认为卖盐会赔:“若是买卖赔了,是这个商行自己的事;若是赚了,藩库还可以抽税。只要总督大人给这些盐安上一个名目就行了。” 张长庚点点头:“姑且一试,先看看邓名到底想干什么。” “遵命。”周培公心中长出一口气。如果张长庚不同意,那邓名给多少欠条都是废纸,现在周培公的损失总算是能拿回来了。不过光想着拿回损失还不行,必须要让邓名也能得利,不然他多半又要反悔。 “双赢,果然不错,要不然这个生意就没法长期干下去了。”周培公在心里琢磨着。 这时又有一个人被张长庚叫来,正是武昌的马军提督,缉查私盐的事情一向是由他总负责。 简要介绍了两句情况后,张长庚就抽身事外,让周培公去安排。 虽然周培公没有说得很明白,但马军提督立刻就明白这些盐到底来自何处,他拍着胸脯说道:“知府大人的意思卑职听明白了,就是有一大股盗贼,从下个月开始会疯狂地从鄂西贩运私盐来武昌,以后每年都会被官兵查获几万斤的样子。知府大人放心,全都能轻松卖掉,绝对不用知府大人操心。卑职这就替手下的儿郎们谢过知府大人了,谢知府大人赏杯酒喝。” “可能更多,”周培公轻声说道:“而且这个事要尽可能地保密。” “更多吗?”马军提督愣了一下,再次保证道:“至于保密,知府大人尽可放心。以前武昌每次查获到私盐的时候,一贯是卑职的老泰山为国分忧的,卑职这就回去与他说。” “总督衙门这里——”周培公连忙提醒了一声。 “知府大人放心,卑职还会这么不晓事么?” 晚上回到家中,周培公把今日战局的凶险,以及随后的谈判细节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 “邓提督真是深不可测啊。”说完之后周培公长叹一声。 “老爷何出此言?” “嘿嘿,还不全是因为这个食盐?若不是邓提督提出这个要求的话,我根本不会多看盐业一眼,只知道这东西很赚钱罢了。可我深知邓提督高瞻远瞩,是不世出的豪杰,他既然别的不卖却专门盯上了盐,岂能没有深意?” 在妻子面前,周培公放下所有的伪装,提起邓名时脸上满是崇敬和畏惧之色:“我细细一想,每年朝廷靠着卖盐引,能有一、二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地方官府手里还有一些盐引,可以用来应急,这个虽然不计入岁入,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上百万两银子是跑不掉的。这些都加起来,就已经抵得一两个富庶大省的赋税了。” 说到此处,周培公停顿了一会儿,发了片刻的呆。 “老爷在想什么?”等待了片刻,周夫人见丈夫迟迟没有下文,就轻声问道。 “唉,我在想,天下处处烽火,朝廷处处要用钱,若是骤然失去这么一大笔钱,不知道朝廷该怎么开源节流啊。”说完周培公使劲地摇了摇头,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些话他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只能在妻子面前说个痛快:“我朝入关以来,盐引差不多只发给徽商,虽然刚刚十多年,但盐商人人皆成巨富,每年捐输也以百万计,亦有一省赋税之数。徽商对朝廷一直是竭诚拥戴,上次海逆侵犯江宁,江南士人群起拥戴,出城数十里迎接郑大木、张沧水。但徽商却相反,不等朝廷号召就竞相捐资,我曾听说有一个商人一次就捐了五十万两白银到漕运衙门。他们都很清楚,若是明军重返长江,肯定不会让他们独占盐业之利。” 周夫人已经开始听明白丈夫话中的意思,邓名的恶意也隐隐显露出来,周夫人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了:“老爷的意思是——邓名醉翁之意不在酒!” “开始我也不明白,邓提督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岂会简简单单只为了卖一点盐到武昌来?”周培公长吁短叹了几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湖广连接九省,乃是天下的中枢,有湖广总督衙门的合作,我猜邓名每年往武昌卖盐的数量绝不会少,怕不得有数百万斤?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向总督大人表示善意了,区区一个武昌,如何能比得了徽商盐业对朝廷的重要性?” “这些话老爷不打算对总督大人说吗?”周夫人悄悄地问道。 “说了又能如何?劝总督大人自裁以报效朝廷吗?再说我的一切都是总督大人给的,和徽商没有一点关系。”周培公说到这里再次停住,愣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以前我说邓提督是妇人之仁,其实完全不对。他过武昌而不入,善待湖广缙绅,还搞什么双赢,所谓仁者无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刚才总督大人看似无意地问了我一声,问邓名可曾婚配,有没有得宠的侍妾?”片刻后,周培公又对妻子吐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老爷怎么回答总督大人的?” 周培公没有回答妻子,而是反问道:“你那个嫡亲的小妹,今年十四岁了吧?我记得她还没有许配人家。” “没有。” “是否裹脚?” 周夫人失笑道:“岂有不裹之理?” “可惜了,”周培公叹了口气:“提督他们家的规矩啊!” ------------ 第十七节 调查 第二天,武昌马军提督的岳父家就派了几个心腹到汉阳,为首的是一个帐房先生,也是跟着缙绅多年的得力之人。到达明军军营后,他们本以为会与邓名帐下的辎重军官初步进行讨论,没想到对他们的接待规格居然和对周培公完全一样,邓名出席会议,随军的三个少校和四川盐业代表叶天明坐在两旁。 由于完全没有料到会与邓名对面而坐,帐房先生和几个随行的人都骇得说不出话。见到谈判使者不断地点头称是,没有胆量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后,邓名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谈判根本没有意义。于是双方的第二轮谈判就到此为止,邓名示意他们可以返回了,要对方派更有权威的人来。 “这几个人都是没有决定权的小角色,”对方的使者走后,邓名不厌其烦地给叶天明讲解自己的决策理由,现在成都百废待兴,许多事情邓名都要亲历亲为,希望能够早日摆脱被动的局面:“此外,若是事发,他们的后台老板也很容易推个一干二净。” “不好之处就是耽误时间啊!”经过邓名一路上的不断训炼,叶天明也开始有些心得。 “是的,往复来回传话,没有十几、二十轮谈判根本拿不出一个章程。拖延得久了,开头说好的事情说不定又会变卦。我们打汉阳只用了一天,可不希望为这个谈判拖上一、两个月。”邓名摇头叹息道。 现在的形势是敌强我弱,明军需要争分夺秒地增强实力。一时间邓名真想再炫耀一下武力,催促武昌方面抓紧时间,但又怕适得其反。 直到武昌方面第三次来人的时候,邓名仍没想好进一步敲打武昌的好办法。 “老夫陆尘音。”为首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一进帐篷就向邓名行礼。听对方并没有使用太谦卑的自称,也没有向上次的使者那样忙不迭地大礼参拜,邓名估计对方多半是有功名在身。 邓名并没有立刻询问,而是示意对方坐下。这次武昌的使者比较令人满意,坐下后神态自若,没有手足失措或是冷汗直流。 陆尘音果然是个举人,而且还是明朝时考取的功名,自称是武昌马军提督的老丈人。听了心腹们的报告,得知邓名亲自出席谈判后,陆尘音思想斗争了一番,终于把牙一咬,壮着胆子亲自赶赴明军营地。今天他带来的人除了他名下商行的首席大掌柜外,还有几个也想参与此事的缙绅的得力掌柜。 在陆尘音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邓名却一直在留意他背后站着的一个小厮。此人看上去好像有点面熟——美术生对见过的人总有特别的记忆能力。回忆了几秒后,邓名恍然大悟,想起来这个家伙曾经到钟祥给自己送过信,把李世勋的兵力和行动路线尽数相告。 “这样的壮士,怎么好当个仆役?”认出这个人后,邓名笑着对陆尘音说道。 “提督责备的是。”本来陆尘音今天带这个人来就是想拉交情,若是对方认不出的话,那只能说明上次陆尘音提供的情报并没有大作用,那他就不会硬要攀附。现在邓名居然一眼就认出这个人,陆尘音觉得这说明上次自己的功劳很大,他满脸堆笑地说道:“明日老夫就让他出外做个管事的。” 邓名点点头,至此双方已经心照不宣。 谈判即将开始,陆尘音让无关的闲杂人等都出去,只剩下他和带来的几个掌柜。上次明军索要赎城费时,陆尘音就趁机利用人脉作了些金银买卖,挣了几万两银子到手。这次明军兵临城下,买卖食盐的事务又落到了陆缙绅手里,他盼望着能够再赚一笔。 不过陆尘音对食盐买卖的细节并不清楚,他今天来只是拉交情、镇场子,具体内容都交给掌柜们去敲定。 “提督大人有多少盐?” “品质如何?” “能不能让小人看看样品?” “提督大人售价几何?” 邓名应付着掌柜们的询问,目光扫到气定神闲坐在对面的陆尘音时,他心里羡慕不已。身旁就是川盐五大商行的联合代表,但一点儿忙都帮不上,连盐价这种细节都要邓名这个军事统帅出面。 此次明军带了三百万斤食盐,装了二十多条船,这都是明军出兵前,五大盐行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出于扶持工商的目的,邓名宣布这次就不找他们要船只运输费和搬运费了,以后再说。因此对盐商们来说,这批食盐的武昌到岸价、都府离岸价和成本价并无区别。如果不算五大盐行之前订购的大量生产工具的话,食盐的成本大概是每十斤一元左右,三百万斤食盐的成本总计三十万元上下——等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后,这个成本还会继续下降。 “每斤两元,”邓名报的价是他事先与叶天明商议过的,已经考虑过湖广食盐与粮食、银子的兑换价格:“三百万斤盐折合六百万元的欠条。” 由于欠条补偿协议刚刚达成,所以周培公和湖广鹰派集团手里一张也没有,邓名同意三分之一的食盐先不要钱,当作储备以供将来有欠条的人来兑换,剩下的二百万斤食盐需要武昌方面用银子付账。 陆尘音带来的掌柜虽然不清楚欠条补偿制度的细节,但知道会有一条提供这种欠条的渠道,用来抵付部分盐款。因为不知道欠条是什么东西,所以掌柜们对欠条和盐价的兑换比一点儿也不关心,再说这部分交换和商行无关,他们关心的就是盐对银的兑换价。 “一斤盐提督要多少银子?”陆尘音的掌柜问道。在检查过这批川盐的质量后,他心中给出的收购价是两分银,也就是每百斤二两银子。 听到这个问题后,邓名随口就想回答两分银。淮盐运抵武昌时,也基本是这个价格,邓名手中的川盐虽然在质量上要好于淮盐,但毕竟来路不正,对方肯定要考虑风险,邓名觉得价格和淮盐持平应该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一斤两分银的食盐在进入零售市场后,价格会进一步攀高,在交通方便的城市大约会达到一钱左右。不过这些利润邓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部分是属于湖广官吏、缙绅、商行、恶霸等地头蛇的。作为食盐的生产者,四川盐行大概可以拿到整块蛋糕的五分之一,对他们而言也是十倍以上的利润,足以满意了。 不过邓名并没有立刻作答,在整场谈判中叶天明一句话都没说过,想到这里邓名就转身指着叶天明说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到底定价多少要听这位叶老板的。” 说话的同时邓名还抬起一只脚,若是叶天明过于谦虚,他就要狠狠地踹过去提醒他一下。不过叶天明的表现比邓名想象的要好不少,他虽然闪过一丝紧张和惊讶之色,但并没有急急忙忙地说什么“全凭提督做主”之类的话。 所有掌柜的视线都集中到叶天明身上后,邓名就简要介绍了一下叶天明的身分。听说他是川盐盐商的总代表后,那些掌柜望着叶天明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羡慕。就是陆尘音都忍不住多看了叶天明两眼。虽然有功名在身,但陆尘音也知道盐商的豪富程度是他难以企及的。 “要不是邓提督说,我怎么也看不出他居然是个盐商。”陆尘音在心里琢磨着:“刚才我还以为他是个穷当兵的呢。” 接下来叶天明的表现更让邓名欣喜,他居然对掌柜们说他需要思考一下,因为他初来乍到对武昌这里的盐业还不太了解。 “虽然还略显稚嫩,不过有点讨价还价的意思了,”邓名在边上看着叶天明,很高兴自己之前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我果然不应该事事插手,早该给他自己去发挥的机会。” 既然盐价无法立刻定下来,那么这次的谈判也就告一段落。邓名对于今天的进度很满意,大的框架基本都已经定下来了,只剩下敲定最终价格一项了。至于这个最终价格,他和叶天明也早已商议妥当。 “不知叶老板有没有空?”在谈判结束后,陆尘音的掌柜突然向叶天明提出邀请:“若是叶老板想了解武昌、汉阳的盐价,鄙人可以陪叶老板在城里转转。” 这份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叶天明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邓名。 刚才武昌的掌柜们就认为叶天明是邓名的传声筒,同时也是一个缓冲。由邓名自己提出一个价格是不合适的,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要是这个价格不合理,武昌这边就难以拒绝;若是真的拒绝了,邓名就变得难以下台,谈判很容易陷入僵局。看到叶天明的反应后,武昌众人更确信自己的判断,认为这些盐大部分还是邓名的,叶天明多半只是一个傀儡。 谈判的时候就需要叶天明这种身分的人,邓名撇清与这个人的关系也是为了让武昌方面能够放心大胆地讨价还价。既然对方是一个商人,那邀请对方进城商谈也就没有什么不妥了。叶天明连邓名的军官都不是,只不过是地位卑贱的商人罢了,武昌就算把此人抓起来也没有丝毫功劳。 “叶老板自己拿主意吧。”邓名想了想,觉得武昌方面不敢在这个时候诱捕自己的人,做出激怒明军的事情。 紧张地思考了一会儿,叶天明毅然做出了决定,他没有再征求邓名的意见,而是转身望着那个提出邀请的掌柜,点点头应承了下来:“在下也有此意。” 叶天明知道邓名对武昌的市场很关心,此时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在武昌、汉阳两城看看,多带回一些有用的商业情报。 就这样,叶天明跟着陆尘音一行返回了武昌。 …… 陆尘音作为有功名的缙绅,当然不会屈尊去陪同一个商人,这份工作理所当然地落在那几个掌柜的身上。叶天明在他们的陪同下逛了一下午的武昌,他询问了不少货物的价格,又让同伴帮他记在纸上,很快叶天明怀里就揣满了各种资料。 至于武昌这里的盐价,比邓名和叶天明预计的要高。淮盐的成本和川盐差不多,现在都是灶户(用火煮盐)为主,一百斤盐的成本大约是一钱银。而盐商向清廷购买时,要为一百斤盐付一两银子到一两二钱。如果盐商在地方上有自己的销售渠道,赚的钱就比较多,各大盐商也都积极在建立这种属于他们自己的销售网络,湖广这里也是一样。现在大盐商在湖广的销售渠道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他们把卖不掉的食盐卖给湖广的地头蛇。那些没有自己销售渠道的盐商也是一样,他们给武昌地头蛇的价格早先是一斤盐两分银左右,但由于去年长江上的战事,现在已经涨到四分银了。 眼看天色渐晚,陆尘音的掌柜就提议去酒楼吃顿便饭,然后去听段曲子,明日一早再起来考察市场——通过对叶天明的观察,这些人都认为邓名的兴趣并不仅限于食盐。既然叶天明对武昌市场有这么大的兴趣,那他看够之前显然不会说出食盐的批发价。 “我们随便吃点粗茶淡饭吧,怠慢叶老板了。”在武昌最好的酒楼定下包厢后,大掌柜对叶天明笑道。 说完后大掌柜又转身看着伙计:“可有花雕?” “有,有。”伙计忙不迭地答道,同时还不忘炫耀道:“去年海逆进犯长江,邓逆隔绝交通……” 去年的战事让长江上的交通断绝长达几个月之久,无论是民用还是军用的船只,都被邓名和张煌言一扫而空。代理两江总督的蒋国柱为了今年的漕运,又进行了一通大肆搜刮,造成长江下游货运的严重萎缩。在运粮的运力都严重不足时,黄酒这种奢侈品自然变得极为稀少,不过大掌柜来的这个酒楼还是有足够的存货的。 伙计的炫耀被大掌柜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瞟着叶天明的表情,责备伙计道:“我们是来饮酒听曲的,是来听你说什么打仗的事的吗?” “小人知错了。”伙计连忙欠身道歉。 “今天都有什么好菜?” 听到这声问话后,伙计像是顺口溜一样地报出一串菜名。叶天明稀里糊涂地什么也没听懂,偏偏大掌柜还客气地询问叶天明觉得哪道菜不错。 “大掌柜说了算。”叶天明不好意思说他什么也没听懂,就客气道。 “那怎么行?本来就是粗茶淡饭了,当然得由叶老板来点了。”大掌柜却不容叶天明推辞。 对这个酒楼来说,几个商行的掌柜都是常客,所以他们才一走到门前,伙计就殷勤地把他们引进门,不用吩咐就带他们到二楼雅座。 “李老板带来的那个外地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生呢?”走进厨房后,一个伙计忍不住对同伴小声嘀咕道。 “活似个军汉!”另一个伙计也深有同感。叶天明给他的印象是五大三粗、土头土脑:“可看李老板、王老板他们的样子,对他可是客气得不得了,想必是有大来头的。” 一坛花雕被伙计小心翼翼地从酒窖中抬了出来,轻轻拭去了红漆封上的灰尘,取出配套的暖酒小炉、精瓷小杯、话梅等物,伙计们把这些东西一起给雅座送去。 “活鱼呢?” 虽然菜单还没有报来,但大掌柜他们进门以后,厨房里就忙了起来,几条才打上来的鲜活江鱼已经装在篓子里送到案板边,大厨用挑剔的目光检查着它们:“李老板就好吃个鲜,要是差了一点,少不了一通责备。” “既然是王老板的贵客,肯定会推荐咱们的香酥鸭的。”检查完活鱼后,大厨又冲另外一个伙计喝道:“还不去寻只好鸭子来?” 报菜单的小二迟迟没有回来,而服侍茶水的伙计偷偷来报告,说包括李老板在内,那些老板们没一个肯点菜,全都要让那个军汉也似的家伙决定今晚的菜品。 听说此事后,一贯沉稳的大厨也有点紧张,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那把心爱的菜刀柄,喃喃自语道:“今天不拿出看家本领是不行了啊。” 不知道等了多久,报菜的小二终于回来,早就蓄势待发的大厨一跃而起,急匆匆地问道:“那位外地的贵客点了什么?” 小二脸上的神情变换良久,踌躇着说道:“贵客点了一只鸡……” “香酥鸡?纸包鸡?炸鸡?白切鸡?”大厨急不可待地连声问道。 “不是,贵客说要只水煮鸡,一整只。”伙计低声答道,扭捏得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几个帮厨都愣住了,但大厨能坐在武昌首屈一指的酒楼的这个位置上,又岂是善与之辈?他略一沉思,呵呵笑道:“贵客这是考咱哪。” “白水煮鸡,就是乡下的村妇都会,最是普通不过,必是李老板他们说了我的不少好话,贵客就下个难题考一下,看看这道菜我们能做出什么花样来。要是做得不好,贵客势必拂袖而去,李老板他们也丢了面子。若是不错,贵客才会继续点后面的菜。”见大家的脸上还有不解之色,大厨就把叶天明的深意点破。虽然知道对方是故意刁难,但有道是艺高人胆大,刚才不知道题目时大厨还有些不安,现在题目既然出了,反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了。 火候恰到好处,刀工尽善尽美,调料更是多一分太重、减一丝太薄,好不容易完成这道白水煮鸡后,大厨已经是额头见汗,刚才给炉子添薪的时候他都亲自监督,以确保这鸡肉是血色才退、肉质滑软。 正如大厨所料,这道堪称艺术品的菜品送上去没有多久,后续的交代就传来了。 “贵客说这鸡做得不错,再来一只。” “呵呵,果然不错吧。”大厨朗声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愣:“为什么还要一只?” 在大厨想来,贵客对那道白水煮鸡大概是浅尝辄止,他还有一道道拿手好菜等着贵客品尝呢。 不管心里有多少不解,贵客的愿望是一定要满足的,大厨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仔细地煮了一只鸡。 “贵客说了,再来一只!” 第二只鸡送过去没多久,新的命令就又来了。 当第三只鸡送上去后,大厨忍不住跑去雅间那里看个究竟。伙计把房门拉开时,他从门缝间恰好把叶天明看个满眼。后者正双手抱着花雕酒坛,仰头把酒往喉咙里倒。从浙江运来的黄酒就如同路边的劣酒一样,顺着贵客的衣服洒落满地——刚才叶天明吃得太急了,噎住了。 叶天明手边的桌面上汁水淋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鸡骨头,几个掌柜都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如牛痛饮的贵客。 “随便吃肉啊,做盐商真好。”疏通了喉咙后,叶天明又抓起还没啃干净的骨头,扫了一眼刚刚端上来的第三只鸡,在心里对自己说:“还可以再要。” …… “老爷,出事啦。” 已经上床安歇的陆尘音被仆人叫醒,等他披好衣服走到书房时,大掌柜正一脸惶急地等在那里,见到陆尘音后大掌柜忙不迭地叫道:“叶老板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陆尘音不慌不忙地问道,在他看来最大的事也就是被衙门抓到:“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陆尘音对掌柜办事不够谨慎有些生气,不过顶多也就是一场麻烦罢了,给武昌知府周培公送去一个口信就能解决了。 “叶老板要不行了。”大掌柜急得眼泪好像都要掉出来了。 “不行了?”陆尘音大吃一惊,要是叶天明在武昌城内出事了,那他跟邓名可就解释不清了:“叶老板怎么了?” “叶老板撑着了。”大掌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一口气吃了好几只鸡,已经抬去看郎中了,郎中说形势危急,生死未卜。” ------------ 第十八节 对手 听完大掌柜的叙述后,陆尘音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叶老板乃是提督手下的盐商,岂会如此不堪?见了白水煮鸡都能不要命地上?” 但话刚出口,陆尘音就想起自己也曾误以为叶天明是个军汉,越是回忆叶天明的举止,陆尘音就越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把握。 跟着大掌柜一起来陆府的还有其他几个缙绅手下的掌柜,他们也证明大掌柜所言非虚,这样陆尘音的心中忍不住嘀咕起来:“难道真就能这么不堪吗?” 但不管陆尘音信不信,也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只要叶天明丧命武昌城中,陆缙绅知道自己这趟差事就算是办砸了。无奈之下,老缙绅只好打发管家去跟着掌柜们看望叶天明,提心吊胆的陆缙绅睡意全无,坐在家中眼巴巴地等着消息。 “撑死的?”陆缙绅不得不预备最坏的情况发生,他苦思着该如何向邓名解释:“不要说邓提督不会信,就是总督大人和知府大人也不会信吧?恐怕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我绑了送给邓名赔罪吧?虽然最终不会如此,不过肯定会要我把管家、掌柜什么的交几个出去。” 一个时辰后,管家带着大掌柜回来,报告老缙绅叶天明暂时还没驾鹤西去,重赏之下不仅有勇夫,同样也有勇郎中。刚才郎中们为了赢得掌柜们许下的大笔诊金,采取了一些凶险的手段,总算让叶天明把肚子里的鸡肉吐出来了一些。 “几个会诊的郎中说,以往逢年过节的时候,总会有乞丐出现这种事,多亏几位掌柜反应及时,要是拖上一、两个时辰那就神仙难救了。”陆府管家一五一十地报告道:“也多亏了叶老板身强力壮,郎中们都称赞叶老板是条铁打的汉子,刚才那通整治,搁一般人也挨不住,要真是乞丐遇上这种事,一样没得救。” “叶老板性命无碍了吗?”听到这里,陆缙绅始终高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还不好说,毕竟是伤了脾胃,郎中们都说这两天若是能挺过去就没事了,不过这两天最好要吃得清淡些。” “嗯,这个不消郎中们说,这两天叶老板除了白水什么也别想看见。”陆缙绅立刻说道,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显然不是单纯因为医嘱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挥手让管家退下后,陆缙绅又将大掌柜一通斥骂:“不知道虁东兵都很穷么?一年也未必能吃上两回肉,竟然还敢让他看见鸡!” 随后两天陆缙绅派人精心照料叶天明,仗着年轻、身体好,叶天明总算是拣回了一条命。 在武昌城外的邓名很晚才知道叶天明遇到的危险。两天后邓名因为叶天明迟迟不归,派人去询问,这时叶天明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清方使者才吞吞吐吐地把前两天发生的事转告了邓名。 邓名的反应远比清军预想的要平静得多,一开始虽然有些激动,但得知叶天明已经挺过来后,他就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没事就好,那就让叶老板在武昌多休养几天吧。” 虽然食盐交易还没有正式开始,但周培公和邓名已经展开了正式谈判。 “我方保证不进攻武昌、汉阳的贵军地面据点,不偷袭、骚扰湖南,如果虎帅或是贺将军采取上述行动时,我方也将保持中立。”邓名正式向周培公确认履行以上条款:“但我军保持对贵军水师、造船厂、水师训练营的行动自由。如果贵军向虎帅等虁东军发起进攻的话,只要不超过夷陵、钟祥这条线,我军就依旧保持中立;如果贵军超过这条警戒线、而且我方决定打破中立介入冲突的话,会在正式参战前通知武昌,保证不突然袭击。” “我方保证不扩编水师,不兴建沿江炮台,如有类似举动,听任提督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周培公叙述的条款已经得到了张长庚的首肯,短期内张长庚不可能训练出一支足以对抗明军长江水师的湖广水师,所以他干脆就认输放弃,以换取邓名不继续动武的保证——现在武昌已经没有鹰派了,大家众口一词,都说邓名仁义无双、一诺千金:“只要提督不上岸深入扎营,那我方不干扰提督通过武昌附近水面或是其它我方控制的长江水域。为了满足粮食和菜蔬的需要,提督可以派遣不超过一百人的小队远离江岸进行采购。 除了军事上的谅解外,还有湖广前鹰派集团最关心的税收补偿。上次邓名在张长庚的仆人面前很小心,避免提起周培公的身家财产数量。周培公承认他因此欠邓名一份人情,也从中感到邓名对自己的那份善意。 今天在处理完张长庚最关心的军事谅解原则后,周培公和邓名也就补偿问题达成了一致,在运到湖广的货物中——目前只有盐,以后若有其它货物也或包括其中——欠条有最高的购买优先级,只要有人手中有欠条而邓名手中有货,那邓名就不能拒绝欠条而坚持收取金银或是其它种类的抵偿。 这个补偿原则是周培公和湖广鹰派集团事先想达成的最高目标,包括他们的领袖周知府在内,鹰派集团认为邓名不太可能接受这个条件。不过周培公也不指望能够达成最高目标,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他可以接受欠条和金银混杂使用,而底线则是拥有欠条本身不具有交换价值,但拥有人拥有和欠条数量等额的购买优先权。 不过预料中的艰苦讨价还价在拉锯战并没有出现,周培公刚拿出这个条件,邓名就痛快地答应下来了,还称他其实也有此意。 “其中必定有诈!”邓名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后,周培公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感,反倒有一种如堕冰窖的感觉。 在周培公苦苦寻找己方战略上的漏洞时,邓名反倒显得喜悦,高兴地说道:“看来我以后要多往武昌运一些货物来了,要是连你们的欠条都兑换不完的话,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周培公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里的深意:“原来邓提督确实打算兑现全部的补偿诺言,而他这句话则在暗示我,这是给武昌缙绅的好处。要想让他肯把补偿永远兑现下去,那就得让他拿到好处。” 想通了这点后,周培公心里一松,不再继续疑神疑鬼。 “提督这个办法就是模仿以前的成法吧?”大事已经谈妥,周培公轻松地向后一靠,舒服地倚在椅子背上和邓名闲聊起来。 明朝初年,边军所需的粮食全靠军屯,但是短短几十年后,边疆的军屯就开始荒废,随后大明的边防军普遍出现了严重的粮食不足问题。对此大明朝廷也束手无策,因为依靠中央政府向边疆输送军粮成本极高,途中的损耗更是无可容忍,根据明内阁的估计,就是把当时全国的税收都算上,也未必能填上中途损耗这个无底洞。 幸好世上不仅有官办一条路,虽然由官府负责运输难以控制损耗,但商人可以,他们可以用官府难以企及的高效率向边疆运输粮食。而官府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些盐引,只要商人运输一份粮食到边疆,就可以靠边军收粮的凭据去换一份盐引——反正不管谁拿着盐引来买盐,官府的盐价都是一样,盐税没有减少,而边军则获得了足够的粮食。 “提督可知这是为何?”周培公一开始并不熟悉军队,在钟祥一战中也闹出了不少笑话,但当他意识到以后肯定会长期参与军务后,就开始大量阅读有关的资料和书籍。 “官官相护,若是官府运粮,各个衙门雁过拔毛,官员不会和自己的腰包和同僚过不去,这耗损要是能降下来才是怪事;而商人逐利,他们自己贪污自己的粮食有什么意义?而且商人会精心选择路线,改善运输工具以降低损耗。”邓名不假思索地答道。 “提督所言极是。”周培公哈哈笑道。他看书看到这里时,潜心思索良久,得出的结论和邓名完全相同:“提督可知道商人后来是如何把耗损降低到最低的么?” “用更多的车,制造大船?”邓名猜了几种,但周培公始终微笑摇头。 “周知府不要卖关子了。”邓名始终找不到正确答案,就干脆认输。 “商人在边关附近种田,雇人种植这些土地,产出粮食后就交给军队,换取盐引。”周培公见邓名居然不知,微微有些惊讶:“如此就不用从内地千里运粮,商人的损耗自然也降到了最低。” 邓名抚掌笑道:“果然是极好的办法。” “提督果然不知,我还以为提督是想效仿这个办法呢。”周培公笑道。他以为邓名就是想让这些武昌缙绅如同当年边关的商屯一样为湖广的明军提供军粮,然后邓名再用盐补偿他们。 “我可想不出这么好的办法来。”邓名连连摇头,略一沉吟后,邓名又问道:“这些商屯从何而来?如果有这些田土,军粮不足的边军为什么不组织军屯?” 周培公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彩:“提督不妨再猜一猜。” “唔,”邓名凝神想了想,问道:“边关的良田本来都属于军屯,日后虽然荒芜,但土地依旧在,莫非这些土地就是原来的军屯,商人从边军手中租来耕种,不但没有和军屯那样蚀本,反倒在缴纳租子后仍能够提供大量军粮用来交换盐引?” “提督神算!”周培公发出又一声赞叹,这次他的赞叹之意可比上一次要浓得多,他虽然让邓名去猜,但绝没有想到邓名居然一猜就中。 “周知府谬赞。”邓名谦虚一声,心中却是苦笑。 从远古时代开始,无论东西中外,都有大批的人认为军屯这种生产模式具有最高的效率,而且认为别人做不成是别人太笨,若是换了英明神武的我来主持自然大不相同。但对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来说,有‘自然灾害’之痛,加上‘改开’的反例,这里面的道理还用去猜吗? “商屯延续数十年,边关仓禀充足,兵强马壮。至隆庆朝,明内阁已经不记得当年边关无粮之痛,觉得既然商屯足以自给,那又何必白费盐引呢?遂改成法,从此盐引不再用军粮来换,而是向明廷缴纳白银来换取。”在和邓名说话时,周培公言语很克制,没有明确称呼明朝为前朝,但始终以清臣自居,他发现邓名对此没有丝毫的不快——真君子自有雅量——周培公对邓名的评价又多了一项。 “商屯必定荒废了。”邓名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军粮换不到盐引了,那商人肯定不会再呆在边关义务劳动,经营那些土地了。 “正是。数年之内,商人就都搬迁回内地,而还给边军的这些土地,不到十年就再次入不敷出,再次被边军纷纷荒废或是租、售给别人。万历初年,九边仓储的军粮就纷纷告罄,万历君臣竭力供给,可惜陆输有耗损、海运有漂没;万历中叶,边军为生计所迫,沿街乞讨者有之,售妻卖女者有之;至崇祯朝,九边灾害连绵,军屯所获更是稀薄,崇祯君臣每岁征两千万以输边关,仍不敷所用。” 邓名听出周培公的话中有劝说之意。湖广明军若不广泛征地开辟军屯,武昌的缙绅当然能收益,保住产业不失。不过周培公用来劝说的说辞并非他杜撰,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也不怕邓名去查是否确有其事。 “军屯与国无益、与民有害,只是对军官有好处罢了,这并不符合我双赢的思想。”邓名对周培公说道:“虽然很多地方我确实是鞭长莫及,不过我会尽力劝说虁东众将放弃这个念头的。” 周培公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由衷地感慨起来:“武人必须要受到节制。若是这场战争的双方都是由提督和我这样的人来控制的话,无论最终胜负如何,破坏都会小很多,对百姓的祸害也会轻很多。” 邓名也称赞了周培公一句:“周知府才学过人,见微知著,前程不可限量。” “呵呵,提督讽刺我了,若是在别人面前这句称赞我或许还敢受一下,但在提督面前哪里还敢猖狂?至于现在这个知府,那也是皇上的恩典……”虽然在场的除了周培公自己只有邓名一人而已,周培公在说话的时候仍向北面拱了拱手,只是态度比较随便;接着周培公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向东面武昌方向拜了两拜:“总督大人的栽培……”最后周培公又郑重地向邓名躬身一礼,规格只比给张长庚的稍逊一级而已:“还有提督的看顾。” 这些周培公心中甚明,他觉得即使与邓名是敌非友,那也是要恩怨分明的。 …… 又过了几天,叶天明养好身体后返回邓名营中,见到他后邓名并没有什么责备的话。 满脸惭愧的叶天明觉得他给邓名丢脸了,给他急诊的那几个郎中治疗时还把叶天明倒挂起来,拿竹签刺激喉咙以强制呕吐……种种手段施展出来,算是让那些旁观的掌柜们开了一次眼。 但邓名并不这么看,他认为就算丢脸那也是叶天明自己的脸面,可叶天明不久前还是个吃苦受累的辅兵,这又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呢? “鸡是人家的,肚子是自己的。”邓名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么一句,从此再不提此事:“最后盐价定了多少?” “一斤两分银。”叶天明从鬼门关转回来后,就拖着病体与武昌的那些掌柜商谈买卖,最后还是按照邓名的建议定下了盐价。 “这是你们的事,反正都府的盐行是你们的产业不是我的。三百万斤盐中的二百万斤能够拿来换银子,一斤两分银就是四万两银子,你们可以把银子卖给我,或是用来在武昌购买东西,这都随你们盐行心愿。不过我们有言在先,等到了年底,盐行这种暴利行业我是要抽一半的税的。”这次盐行的发展战略、销路、运输、定价,邓名统统管了,他不打算再为叶天明的下一步行动操心了,他觉得自己不能一直扶着这些商行,适当时也要让他们尝试自己去走路。 “武昌这里不想只做一次买卖,他们希望能长期购买我们的川盐。”不用邓名发问,叶天明就主动汇报了武昌的盐价,告诉邓名现在淮盐的质量虽然不如川盐,但批发给地头蛇的价格依旧高出川盐一倍。 “那你为什么不提价?”邓名好奇地问道。 “我是想提价,但才一露口风,武昌的几位老板就面露难色。他们买卖淮盐虽然挣得少,但是放心,和我们买卖除了给提督面子,也是觉得利很大。若是川盐和淮盐一样的价,他们宁可去挣淮盐的安心钱。” “分析得很好。”邓名点点头:“你定价两分,所以还有后面的生意。” “以前河运畅通的时候,每日运到武昌的淮盐大约有五万斤之数。现在数量大减,所以价格上涨。但等到南京那边的新船造出来,淮盐供应就会恢复,到时候若是我们还卖两分银,武昌的掌柜未必愿意,若是减价盐行挣得就会少很多……” 叶天明语速并不快,但中途没有任何停顿和停歇,邓名感觉他应该是想了这些事很久。 “而且淮盐每天能卖出去五万斤,每天五万斤啊!”说到这个数字后,叶天明的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等淮盐回来了,我们川盐还能从中分到多少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邓名静静地看着叶天明。 就在几天前,这个家伙还能吃鸡撑个半死,过去二十年中见到的所有银子加起来恐怕也没有十两。但他说起五万斤食盐这个数字的时候,双眼中却明显地露出怒火和对竞争对手的恨意,好像一日不驱逐对手、不独占这每日至少一千两的生意,他晚上就再也没法睡踏实一般。 ――――――――――――― 笔者按,最近一段始终比较忙,更新时间也不太稳定,明天更是全天有事,可能会出现本书开书来的第一次断更。笔者保证尽力争取明日更新,不过若是有意外,还望读者理解。 ------------ 第十九节 帝国 “肯定得多雇人,而且要把卤具、灶具都换成铁的。”在叶天明看来,第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扩大生产,现在成都只有十余万人,每年需要的食盐数量只有百万斤的规模,就是出口一些给建昌,所需的产能也非常有限。但如果想满足武昌这里对食盐的需要,无疑需要雇佣大量的工人,需要更多、更好用的工具。 这次明军带来的三百万斤盐,都是都府利用解散的军队的人力加班加点生产出来的,邓名再次召集军队时,把很多临时的盐工都征召入军队。即使都府的盐商想扩大生产,一时间也未必能有这么多的人力可雇佣,想提高产量势必要改善各种工具。 “我打算从武昌这里买一些铁器。”叶天明随口说道。 “可以,但是若是从武昌这里买铁器,我要从中抽税,至少一半,如果数量大还要提高抽税比例。如果你们只是买生铁,送回去委托都府的冶铁商行帮你们制造,我抽税比例不会超过百分之十……嗯,这次我不抽税都可以,还可以给你们免费运输。”邓名马上答道,并进一步解释道:“这是为了保护都府的铁器商行,不然你们都从武昌买,他们怎么办?” “可是,”叶天明据理力争:“都府的冶铁商行同样缺乏人手,而且他们很难一下子造出这么大批的铁器。” “所以我只抽一半的税,这笔钱会用来扶持都府的铁行,若是你们一点买卖都不留给都府的铁行,我就要抽更高的税,以保证都府的铁行不会倒闭。”邓名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铁行和你们盐行一样,都是退役军人开办的,雇佣的伙计也有很多都是同举人,我当然不会厚此薄彼。不过我不会干涉你们从武昌购买工具,我乐于见到你们赚钱,你们自己权衡,或者缴税帮助都府的铁行,或者把活交给他们办,两者都可以。” 叶天明琢磨了一会儿,没有立刻下决定,而是说道:“提督,这件事我需要计算一下,也需要和都府的同行知会一声。” “没问题,如果你有信想送回都府,我会为你安排快船和使者。”邓名本来也没有立刻逼盐商做出决定的意思:“还有什么要求吗?” 邓名的问题让叶天明沉默了一会儿,虽然他在返回军营前屡次下定决心,但当他真要把这个要求吐出口时,还是感到很为难,因为叶天明也知道这个要求很过份。 “提督能不能……能不能……”不过叶天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张开口,大着胆子说道:“能不能带着船队在江西转上一圈。” 邓名脸上并没有显出惊奇的表情,而是平静地问道:“为什么你希望我去下游转一圈?” “因为……”叶天明把牙一咬:“淮盐销来武昌,借重的就是长江航运,只要航运断绝,别说一天五万斤,就是五斤也别想运到这里。” “只要淮盐运不来,武昌这里的人就不会想着压低川盐的价格,若是长期不能运来足够的盐,他们就会越来越依赖川盐,叶老板打得好算盘啊。”邓名轻叹了一声,叶天明的要求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刚才看到叶天明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时,邓名就隐约猜到对方希望影响他的军事战略。 随着把要求说出口,叶天明所有辛苦聚集起来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只剩下羞愧,为自己轻佻、狂妄的要求而感到悔恨。 “我们这次的军事计划就是到武昌为止,只要能迫使武昌收下我们带来的盐,并不完全禁止我们的川盐进入武昌,我们就满足了,出兵前我也是这么和全军宣布的。”邓名又像是和叶天明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邓名对商人的支持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习惯,他也知道总有一天商人集团会试图影响他的政治、军事决策,但邓名绝没有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的这么快。稚嫩的成都盐商集团现在就是才出娘胎的婴儿,居然连眼还没有睁开,就有向封建制度下的同行露出牙齿的意图了:“如果我下令向江西进军,那就会让战事扩大,兵凶战危,将士们可能会遇到危险,也可能会遭到损失,而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攻城略地,为了帮助同盟,而是单纯为了都府盐行能够谋取更多的利润。” “小人知错了。”听到这里,叶天明已经惭愧得汗流浃背,他甚至忘记了维持朝廷功名的尊严,连自称都换成了原先的那种。 邓名又看了叶天明两眼,他有一种感觉,这似乎是帝王专制向帝国x主义国家转变的第一步。在封建帝王国家里,最重要的是一姓一户的利益,就好比他前世的鸦片战争,只要对外妥协能保住爱新觉罗家族的利益,那牺牲国内的利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是天经地义的。而帝国x主义则更倾向于按照国内的利益来决定取舍,只要对国内有利,那么外国人为此要付出多大的牺牲都无所谓。 叶天明的要求无疑在侵犯邓名的封建权利,他提出的要求虽小,但本质上却是在要求属于邓名的私人军队为他的利益而服务。 “如果军队按照他的要求而行动,那就更像是帝国军队而不是天兵了吧。”叶天明并不知道邓名现在正浮想联翩:“帝国x主义臭名昭著,在我前世如过街老鼠一般,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大英帝国了,为了英国人的口袋里能多一块钱,英帝国x主义是不在乎世界人民会蒙受多少苦难的。” 除了人人唾弃的帝国x主义外,还有一种备受全世界人民推崇的国际主义,那就是帮理不帮亲的国际主义,这种把阶级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上的主义比帝国x主义要先进的多。按照国际主义的标准,邓名应该痛斥叶天明这种不念淮盐工人疾苦的狭隘思想,并毫不迟疑地拒绝其用军队为本集团谋利的要求。 “领先时代一步是天才,领先两步是疯子。”邓名在心里默默想着,他并不相信这句话,不过偶尔也会用来当作说服自己的理由:“国际主义超越这个时代太多了,还是先凑合着用帝国x主义吧。” 对于邓名来说,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教育机会,他感觉或许能借这个机会培养军队对国家的认同感,让他们体会军队和国家的利益关联——让官兵们意识到,除了传统的封建制度效忠链外,还有其他的忠于国家的模式。 “召集全部军官开会。”邓名叫来一个卫兵,对他下达了命令,然后转身对叶天明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必须与全部的军官商议此事。” 叶天明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他并不知道为什么邓名不能一言而决。在当前的情绪下,叶天明并没有仔细思考的能力。 “如果由我做出这个决定的话,那军队依然是我私人的兵,是军阀的军队,如果有一天我被黄袍加身,他们就会从军阀的军队变成天子之兵、皇帝之兵,而不是帝国的军队。”在等待军官集合的空闲里,邓名仍在思考着这个严肃的哲学问题。他身边并没有其他的穿越者可以共同探讨,所有的定义都是他自己的理解:“就是不知道这些军官有没有帝国军官的觉悟呢?我猜多半没有,他们多半还是把自己看成军阀的下属。” 很快,所有少尉以上的明军军官就聚集在邓名的讲台前,邓名朗声开始发言:“诸君想必都知道,我们这次来武昌是为了售出我们手中的三百万斤食盐,这些食盐都是我们在这两个月在都府造出来的。跟着我们来武昌的士兵中,十个人里有七、八个曾经烧过盐,他们还等着这些盐卖出以后好拿到分红。” 接着邓名就大声宣布,这次销售食盐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顿时台下响起一片欢呼声。 “现在有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我们是按照原计划返回都府,然后展开对重庆的围攻呢,还是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邓名仔细地向军官们叙述了叶天明探听来的食盐行情,在场的军官都和叶天明差不多,一辈子也没见过十两银子,也想像不出五十两的元宝会是多么大的一块,所以听到武昌的盐业能够给四川盐业带来每日一千两银子的进账时,不少军官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不少军官的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但想要让盐行拿到这每天一千两的银子,就需要军队继续切断长江下游的航运。请诸君注意这点,是都府的盐行而不是我们军队拿到这么一大笔银子。不过若是盐行确实能拿到这笔银子的话,他们就会有能力在都府雇佣数千个短工,让这些工人和他们的家庭过上更好的日子,这些工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你们的亲属朋友。而盐行的发展会让他们购买更多的工具,就会让都府的铁行、矿行雇佣更多的人手,提高工钱。” 邓名尽力地说明了一番前景,最后问道:“但这需要军队冒生命的危险,如果我们按计划回师,这次的战争就结束了;如果我们向江西进军,就会爆发新的战斗。”邓名环顾着在场的军官们,问道:“你们认为我军应该如何行动,是就此班师,还是发动新的攻势?” 底下的军官对邓名的问题都感到很惊讶,一时间根本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过了很久周开荒才带着迷惑之色举起手。 “周少校请说。”邓名立刻指了一下举手的心腹。 “提督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好了。”周开荒站起来后大声说道:“我是个粗人,只知道唯提督之命是从。” 周开荒的话道出了很多人的心声,顿时大批的人都纷纷响应,表示坚决服从邓名的决定。很显然,他们和叶天明一样,认为这支军队是邓名的私人工具,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服从而已。 “果然还是皇帝的军官而非帝国的军官啊。”邓名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并不打算在军队实行表决制度,也认为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他只是希望军官们能够对战争有自己的看法罢了。 “我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因为权衡不好利弊,而且我在出兵前已经和将士们说好卖出盐就班师。正因为我迟疑不决,所以我才把诸君请来,希望你们各抒己见。”邓名知道观念不可能一下子扭转,但可以加以诱导,同时他也很想知道这些军官会如何取舍。 邓名宣布自由讨论后,台下的年轻军官们立刻大声交流起来。不久之前他们还都是浙江的义勇军,有一些人也知道商业的利润。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次出兵的目的让他们感到有些不解和迷茫。以前在张煌言手下时,无论军队多么缺乏训练和组织,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驱逐鞑虏,夺还汉家江山。而他们浙军的每一次行动都紧密围绕这个目的,是为了从清军手中把土地和政权夺回来。 到了成都之后,邓名给明军更好的训练,更精良的装备,但是邓名的军事目的则远比张煌言要复杂得多,这让很多军官都感到非常的迷惑。就好像这次明军出兵武昌,就并不是以夺取土地或是歼灭清军军队为目的,而是为了销售四川的食盐。 如果仅仅如此,这些军官还能勉强理解为:这是为了改善官兵和成都百姓的生活,为了获得珍贵的物资来进一步提高明军的力量,最终还是为了邓名的大业。但如果仅仅为了满足叶天明垄断盐业贸易而出兵下游的话,那这场战斗对邓名来说到底意义何在呢?无论邓名如何解释,军官们都感到邓名能够从中获得的好处实在拐了太多道弯了,而且军队看起来似乎是在为商人的利益而服务,其次还有百姓的利益。相比之下,邓名的利益就显得太少了——这就是封建军队向帝国军队转型时,必然要出现的思想混乱吧。 “这应该也是一种启蒙吧,真正的帝国军队应该为帝国利益而不是皇帝的利益而行动,”看着台下人热烈讨论的时候,邓名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决定的利弊:“帝国军队无疑比天子之兵更有战斗力,更有为国家而战的欲望。但对皇帝、军阀来说,这很能是一条通向断头台、绞刑架的道路。因为,不会有一个封建专制的皇帝会因为犯下叛国罪而被判决死刑,但帝国x主义国家就完全不同了,军队真正效忠的是帝国的利益而不是一家一姓。不过我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现在我也就是一个军阀而已,满清十分天下有其九。再说,就算我最后击败了满清,要皇帝担忧犯下叛国罪,也要很多代人以后了吧?” …… 叶天明并非军官,无权参加明军的军官会议,所以只能在营帐外等待消息。 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邓名才缓缓走出营帐,见状叶天明立刻迎接了上去,满怀着期待问道:“提督,将士们都怎么说?” 邓名手中拿着一份信,他把这封信向叶天明挥舞了一下,然后交给身后一个打扮得十分利落的卫兵,对后者吩咐道:“立刻出发吧。” “遵命,提督。”那个卫兵向邓名行了一个军礼,大步走开。 “这是我派去舟山岛的使者,他会和另外两个人带着我刚才给他的那封信去见张尚书。”现在邓名已经从湖广这里得知,达素在把张煌言和马逢知赶出大陆后,已经带着主力前去了福建,汇合耿继茂的福建水师窥视厦门。所以眼下江南又变得空虚,只有蒋国柱、梁化凤他们刚重建的绿营。被两江总督衙门依为长城的江西、苏松水师,之前也因为邓名和李来亨的偷袭而全军覆灭,虽然蒋国柱努力重建,但时间只有短短六个月,实力可想而知远不如前。 “他们去舟山岛?”叶天明轻轻重复了一遍,极力忍耐着心中的激动,等着邓名的下文。 “在信中,我问张尚书有没有兴趣和我列舟长江之上,向南京的虏丑展示我军的兵威。”邓名微微一笑,今天在场的明军军官绝大多数都支持继续进军。不过仅靠邓名手边的这点人马,他觉得威慑效果恐怕有限,而且风险也有些过大:“不过若是见到张尚书,我们可不能说我们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切断长江航运。要是张尚书发现我们的真实目的,那他恐怕会大为光火。” “提督的意思就是说,您同意为了都府的盐行而发动一场攻势了?”虽然事实摆在眼前,但叶天明还是感到如在梦中一般。 “国民的意愿,就是帝国军队的使命。”邓名微笑着说道。看到面前这个商人脸上的疑惑的表情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错,我的意思就是,我们将向江西进军,向南京进军,向扬州进军!” ------------ 第二十节 合伙 继续向下游的进攻需要一些准备工作,邓名不可能立刻出发,因此他建议叶天明先一步返回成都:“食盐已经都说好卖给武昌了,叶老板跟着我们去下游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不如就此返回吧,都府那边还需要叶老板去督促一下,想满足武昌这里每天五万斤的要求可不容易。” “提督说的是,我这就返回都府。至于那些银子,我想我可以代表都府五大盐行做主,都卖给提督好了。”经过一番仔细计算,叶天明觉得还是从成都购买工具更合算,这些金银对邓名来说非常有用,但在金银不能流通的成都作用就要小很多了。 “价格怎么算?” “一两银子一百元,怎么样?”叶天明并不打算和邓名讨价还价,如果邓名想继续压低价格,叶天明也不会拒绝。 “好。”邓名高兴地答应了。他写了一个纸条给叶天明,告诉刘晋戈去筹措四百万元支付给叶天明和其他几个盐行。拿走了盐商们的四万两白银后,邓名仍不忘提醒叶天明:“这些钱可还没有扣税哪,等年底的时候,都府的税官会收缴二百万的税,你们可千万要记得。” 和叶天明一起返回的还会有一些明军士兵,他们会把那些已经卸空食盐的货船带回成都,与他们一起返回的还会有两千水兵,以保证重庆的水师不会头脑发涨出来找麻烦。 “我支持盐行、愿意为你们的利益去封锁下游,并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在给叶天明送行时,邓名郑重地说道,他希望趁着叶天明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哲学观、世界观之前,尽可能地施加一些影响:“你对我说过,你们赚钱就能让更多的都府百姓多挣钱,你们会提高工资。我相信你说的话,等我返回都府后,我也要亲眼看看你们的账本。我希望叶老板能信守诺言,分出一部分利润给其他的都府百姓。” “提督放心,我几个月前还是一个辅兵,都府有好几千我苦哈哈的老弟兄,我一定不会吃独食的。”叶天明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些日子里,邓名一直给他灌输双赢和回报社会的思想。 叶天明和部分明军启程返航后,邓名仍在思考该如何建设他的根据地。从小到大,邓名只学习过一种哲学体系,与这种哲学不同的思想他只能通过网络了解到一鳞半爪。如果邓名相信那种他比较完整学习过的哲学体系的话,他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彷徨。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似乎是这个哲学体系的理论基石吧。”即使是邓名学过的那套哲学,他也不敢说理解得都对,只能独自琢磨。 邓名一直认为事实胜于雄辩,他曾经亲眼见过信奉这套哲学的国家拒不遵守这套哲学断言的社会规律:其中的两个大国,一个曾是世界第二工业强国,另一个是世界第一钢铁生产大国,但其他国家在航海时代能够实行的上层建筑,两大强国在卫星上天的太空时代也因为国情问题实现不了——事实证明,“国情决定上层建筑”,“国情决定生产关系”都要比哲学创始人的那套理论靠谱得多。 邓名记得有句话很好地形容了胜利的不容置疑性:“我们的最终胜利,就连敌人也毫不怀疑”,搁在这套哲学理论上,那就是“这套哲学理论的论断,就连它的虔信者也没当真”。若是创始人泉下有知,那真是情何以堪啊。既然虔信者都能大拆、特拆创始人的台,那邓名只能认为实际操作中有无法逾越的难关,因此他实在不敢用这套哲学做指导理论。 不过十几年教育的威力非同小可,邓名目送叶天明离开后曾一度忐忑不安,担心自己会害了成都的百姓:“我应该是把资本主义放出来了吧?据说它一诞生,每个毛孔就都充满了鲜血和其他的脏东西,撕下了封建制度下人与人温情脉脉的面纱。” “无论是孙可望的军屯、还是满洲的八旗包衣,产出的粮食都是用辅兵或汉人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我就是把资本主义这个野兽放出来,都府的百姓还能比这过得更惨么?”可邓名仔细一琢磨,认为在中国应该不必担心这个,看过辅兵和百姓受尽欺压,毫无尊严和生命保障的生活后,邓名觉得很难想象有比现在更糟糕、更血淋淋的日子了;估计在欧洲的封建制度下,西方底层的百姓会有着比较幸福美好的人生,所以才让创始人痛心疾首地说出那番话来:“这大概是国情不同。我没有去过欧洲,不知道现在欧洲的贵族是不是爱民如子,不知道西方的佃户是不是能有鱼有肉吃着,不用担心被侮辱、欺压,但起码过得会比中国百姓好不少。马老先生受到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衷心爱戴、人格伟大,总不会是个信口开河的大忽悠吧?” 尽管邓名想像不出比封建社会更糟糕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不过他还是打算尽量避免这种风险。在叶天明走后,邓名又几次召集军官会议。在几次会议上邓名都提出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如何保证都府能够从盐行的盈利中受益:“要求盐行把全部的利润都交出来并不合理,他们承担风险,负责管理,实施食盐生产;不过显然他们从都府政权的支持中受益匪浅,官兵为他们的货物提供保护,帮助他们打击竞争对手,而官兵是由都府百姓组成的,所以如果盐行独吞全部利润显然不合理。” 正如邓名之前见到的那样,整体上来说川军依旧是一支封建军队,上次敢于集体参与对战略的讨论也是因为邓名的授权。当邓名刚刚提出这种全社会共享利益的理论时,很多军官都感到有些不适应,不过他们也说不出哪里感到别扭。 不过并不是每个军官都对哲学理论一无所知,任堂很快就找到邓名发言中的漏洞,总结了一套说辞来反驳邓名。大意仍是军队属于邓名所有,而那些盐行也是一样,邓名会因为盐行的贡献而给予赏赐——这就是他们所获得的利润;而军队从邓名手中领取军饷和功勋,和盐行的生意并不直接发生关联;至于都府的百姓,邓名愿意给予赏赐那是邓名仁德,如果邓名不给也没有说不过去之处。 任堂的观点和理论完全符合封建社会的道德,邓名本来是非常难以反驳的,幸运的是邓名不是当今的天子,而只是文安之任命的四川提督——如果邓名拥有皇帝或监国的身份,所有的军官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任堂那一套——但眼下的情况导致明军有一些思想混乱,给了邓名进行渗透的机会。 邓名坚称成都政权、四川明军、盐商、百姓都是永历皇帝所有,既然任堂无法反驳这一论点,那么邓名自然就没有居中赏罚予夺的合法性。邓名不拥有这个权利,四川明军出于感情问题又不愿意把这个权利交给永历皇帝,有人就开始接受邓名提出的那个模糊的成都(国家)概念。 就这样,利用天子弃国、威信大减这个机会,还有事实上的军阀自立这个事实,邓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在军队原本坚固无比的思想堡垒上,撬出了一道细细的缝隙,渗透了一些否认“朕即国家”的思想进去。 在晃动了一下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后,邓名总算在全军掀起了几次如何合理分配战争红利的大讨论,官兵也没有再众口一词地表示“听提督安排”,而是开始尝试思考这个问题,与同伴分享自己的想法。 反馈上来的分配方案千奇百怪,之前军人完全不需要去思考利益分配这个问题,他们在初次接触到这个问题时自然显得十分幼稚,各种异想天开的方案纷纷出笼。不过邓名本来也不指望他们能拿出什么高明的解决方案,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就算不明所以,至少也会听说过所得税、累进税制、社会保险这些名词。 邓名要的就是这些军人开始思考社会财富分配,只要他们不再把君王拥有一切、分配一切视为理所应当就好,这样的军人就会距离标准的天子之兵越来越远,距离帝国军人越来越近。 在明军进行着继续前进的准备时,邓名再次约见了周培公。后者现在已经是武昌众多利益集团的代表。当从邓名口中得知明军准备越过武昌,向江西方向前进后,周培公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吃惊,而是默默地沉思起来。 “提督是不是为了切断长江航运,阻止淮盐进入武昌呢?”思考了一会儿后,周培公直截了当地问道。 “正是。”见周培公判断得如此迅速、准确,邓名反倒是非常惊讶。 早在邓名决定向下游进军前,周培公就猜测邓名的最终目的是淮盐。那时叶天明甚至还没有进入武昌城。既然周培公早就有了这样的猜测,那他自然想到邓名会切断长江航运,所以对邓名的通报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 “如果提督只是想单纯阻挡淮盐进入武昌的话,我觉得提督最好设卡检查,不要殃及池鱼。”现在某种程度上,周培公和邓名有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此周培公早就替邓名考虑过最佳对策:“除了盐以外,武昌还要从下游购入大量的货物,比如江西的瓷器就是大宗的买卖,还有江南的棉花和丝绸,都关系到武昌很多商家、店铺的生计。提督行军虽然秋毫不犯,但每次隔绝长江的时候,都会让这些商家、店铺叫苦不迭,而他们背后往往也都有缙绅背景的。” 邓名认真地听着,不说一句话,以免打断了周培公的思路。 “我猜提督目前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卖盐,不想多树敌人。现在总督大人身边几乎没有人主张和提督对抗,这就是因为提督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的利益。既然没人觉得能击败提督获得战功,又没有受损,自然不会主张对提督不利。但如果长江航运断绝,江西的瓷器、江南的丝绸价格节节攀高,大批商店关门,就会有很多缙绅对提督不满,他们就会给总督大人新的压力,要他重建水师保证长江航运。如果总督大人无法满足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去向朝廷提出要求,那样不但对总督是麻烦,对提督、对下官、对武昌这里购买提督食盐的人,都会是麻烦。麻烦太多了,也就没有人愿意和提督打交道了。”若是闹得太凶,那周培公宁可放弃邓名的补偿,也不愿意冒险继续与他交易,为川盐保驾护航。 “周知府金玉良言,我岂敢不听?”邓名想了一会儿,提出一个建议:“得知我东进后,武昌这里的瓷器、丝绸什么的势必价格上涨,周知府可以通知一些朋友让他们事先收购一些,等我越过武昌后出售;但我到达下游后,绝不会阻拦食盐以外的货船,不会让周知府的朋友们吃亏,不会断了他们的买卖。” “如此多谢提督了。”周培公琢磨了一下,觉得邓名如此行事的话,那他隔断航运对这里的大商家来说不但不是坏事,反倒可以利用内幕消息投机倒把。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在邓名的行动中受益,那就算有少量人受害也不怕,至于那些没有背景的小商行更不必担心。 想到这里,周培公又看了邓名一眼,心里想到:“或许将来还可以和邓提督达成协议,阻挡其他的船只行驶,只放我们指定的货船到武昌。” …… 结束了与邓名的谈判后,周培公返回武昌城,把今天的谈判内容向张长庚进行了汇报。湖广总督并没有考虑阻止邓名行动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根本无力阻止。深思熟虑后,张长庚指示周培公道:“务必要求邓名对此严守秘密,不走漏任何风声,然后突然越过武昌,出现在下游江面上。” “下官明白。”周培公知道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市面上的货物价格就会上涨,给武昌大缙绅们囤积居奇制造麻烦;而若是邓名将这个秘密一直保持到出兵前,那事先知情的缙绅就可以不动声色地吃进大宗货物。当武昌城毫无心理准备地得知邓名再次切断了长江航运后,可想而知,所有货物的价格都会翻着番地往上涨——没有背景的小商人们可不会知道邓名私下保证不阻拦货船,他们会以为这又是一场长达数月的航运断绝,会恐慌性地大量进货。 张长庚想了想,又给了周培公一个名单,表示只有其上的几个人才可以知晓邓名准确的进兵时间,其他的大缙绅顶多稍微透露一点儿口风给他们。 周培公接过人员名单,能够名列其上的都是湖广的缙绅领袖。仔细看了一遍后,周培公对这份名单并没有丝毫异议,他把名单收入袖中,向张长庚行礼告退。 当晚陆尘音就到周府做客,听了武昌知府的叙述后,陆尘音连忙行礼道谢,他手下的掌柜会很好地利用这个内幕消息为他大赚一笔的。 “老宗师客气了。”周培公客客气气地起身还了半礼。虽然现在他是官员,但当年他游学武昌时曾经在陆府打过秋风,受到过老缙绅的款待。就算陆尘音不是缙绅领袖,周培公也绝对不会对他无礼,免得落下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不过阻断盐船一事,知府大人还需要再去与邓提督说一说。邓提督可以没收淮盐,然后偷偷卖给我们。”说完后陆尘音眼珠一转,眉头皱了起来:“这次邓提督给我们留下了三百万斤盐,航运断绝两个月倒是不怕,但若是时间更长,我们也就挣不到钱了。” 虽然盐运断绝能够帮助武昌盐商提价,但若是一断半年,陆尘音觉得也未必就好:“如果提督能够每天运来五万斤川盐,他想切断航运多久就断多久,老夫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提督不能保证川盐源源不绝,那最好还是适可而止。” “老宗师的意思我会转告邓提督的,邓提督一向与人为善,我想他不会不通人情的。”周培公点点头,不过他可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担保,毕竟他怀疑邓名的真正目的不是挣钱,而是阻止清廷通过徽商聚财。 陆尘音不晓得这个关节,对周培公的说法倒是很赞同:“知府大人说得不错,邓提督最能体会我们的难处了,将来等邓提督班师回川的时候,老夫想送邓提督一份礼物,感谢他沿途秋毫无犯,就是不知道送什么好呢?” “生铁就不错,邓提督肯定不会不收的。”周培公答道,略一沉思又道:“若是能替提督买些工匠,无论是造船的还是冶金的,邓提督肯定会大喜过望。” “多谢知府大人赐教。” “老宗师太客气了。” 陆尘音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对周培公低声说道:“知府大人年轻有为,廉洁奉公,湖广士林无不崇敬。现在湖北巡抚空缺,以老夫之见,非知府大人莫属啊。” 张长庚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把所有具体的事情都交给周培公去出面处理,这实际上就给了周培公更大的权力,让后者的人脉得以飞速地发展。而且这些参与其中的缙绅也都很清楚,张长庚有机会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与总督大人相比,周知府才是真正能与大家共进退的人——想不同生共死都做不到。 周培公知道陆尘音这话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而是代表很多湖广缙绅说的,不过仍微笑着连连摇头:“不敢想,不敢想。” 宾主相视一笑。陆尘音离去时,周培公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前。 …… 不到一个月后,北京。 “张朝太没用了!”顺治看完江西的哀求一般的告急奏章后,拍案叫道。 本来清廷上下都断定邓名会在四川生聚教训,至少也要在成都呆上一、两年之久,但没有想到他在重庆一战刚过去两个月后就再次出夔门,再次逼近武昌。邓名此举说明他对安心发展没有什么兴趣,不少清廷高官都感到有一股流寇味道扑面而来。 在接到张长庚的急报后,顺治一边严令湖广务必坚守武、汉,一边命令临近数省严加戒备,以防邓名带着大批闯贼窜入中原,开始新一轮的全国流窜。得知汉阳陷入苦战后,北京就开始忐忑不安,唯恐武、汉易手,邓名裹挟满城壮丁沿江而下,以致事态糜烂。 幸好周培公不负厚望,带领全城军民拼死抵抗,邓名几次挖塌汉阳城墙,都被周培公重新堵住。有一次明军已经冲进了汉阳,又被身先士卒的周培公带着家丁赶了出去,硬是把缺口夺回再次封上。汉阳保卫战结束后,张长庚一连上了两道奏章为周培公请功,顺治周围的臣僚也纷纷称贺,盛赞皇上之前慧眼识珠,准许了张长庚的保举,破格提拔周培公为武昌知府一事。 邓名虽然在汉阳城下受挫,但却不甘心失败,通过武昌继续东进。不过当时顺治认为这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明军损兵折将、士气已堕,他判断邓名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四川舔伤口。但江西巡抚张朝和布政使董卫国的无能实在出乎顺治的想像,由董卫国亲自把守的九江竟然只守了一天就被邓名攻破,九江数千清军全军覆灭,董卫国也生死不知。 九江还是重建的江西水师的驻地,上次邓名过九江而不攻,让江西绿营认为明军根本没有攻下九江的能力,所以邓名围城后,江西水师也老老实实地呆在水城里没有尝试突围,破城后被明军一网打尽。 张朝的奏章里称,江西水师一百多条船、两千多水手尽数落入邓名之手,同时被明军缴获的民船估计也要超过四百艘。现在江西别说水师,连运输船都不剩几条,张朝哀求北京急速抽调湖广精兵驰援,更指名道姓地要湖广总督把名臣周培公借给他。 本来在顺治的心目中,张朝还是两江总督的候选人之一,虽然蒋国柱目前代理两江总督事务,但最终选择何人顺治仍没有拿定主意。生死不知的董卫国也曾给顺治留下不错的印象,若是顺治决定提拔张朝的话,那董卫国肯定会接任江西巡抚一职。 “派人去问问张长庚吧,若是有余力就去帮帮张朝。唉,居然被新败的邓名打得如此狼狈。”顺治轻轻揉着鼻梁,无可奈何地说道。张朝在他心里的印象算是一落千丈,再也不是两江总督的有力竞争者了:“让江宁小心提防,问问他们的水师重建得如何了。” ------------ 第二十一节 闯关 御前会议结束后,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殿外,鳌拜乘人不备,一个箭步窜到索尼身旁,小声问道:“最近有一些关于四川邓名的谣言流传,想必你都听说了吧?” “没听说过。”索尼毫不迟疑地答道,一通猛烈地摇头。 鳌拜不满地盯着索尼,对方如此没有担当让他很不满。 “既然知道是谣言,”索尼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应太过迅速了,遇到这种问题应该先反问一句:“什么谣言?”,然后再否认不迟。但是索尼年岁大了,而且今天御前会议又开了太久,这导致他疲惫不堪,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和反应:“那还管它做什么呢?” “岂能不管?”鳌拜焦急地说道,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一些,但随即又急忙压低下来:“邓名很可能是崇祯的儿子!” “谁说不是呢?”索尼连连点头,上次顺治就偷偷告诉过他和鳌拜这个消息,随后就下令要全力剿灭邓名,并传令给李国英要死的不要活的。顺治的理由很充分,清军入关打着为崇祯报仇的旗号,那些投降清廷的文人也纷纷用清军替他们报了“君父之仇”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若邓名真的是崇祯的后人,那他的号召力就比明朝亲王还要高很多,能够振奋很多已经对明朝死心的人——虽然现在不知道邓名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但清廷也绝不能替他张扬,而是要尽快消灭这个大患。 “所以皇上要尽快剿灭此人,同时严禁消息外传……”鳌拜说的就是上次顺治拿出来的那些理由,可现在有一些荒诞的流言在京城中流传,那就是邓名其实是个旗人,而且来头不小,与当今天子不是有夺妻之恨就是有杀父之仇,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流言变得越来越有鼻子有眼。 “两白旗里有不少人都信了,”鳌拜眼中全是充满恨意的凶光,但其中隐隐也有一丝畏惧之色:“此等谣言当速平。” “如何平?”索尼见鳌拜有询问自己办法的意思,连忙摆手道:“难道让皇上下诏说邓名其实是崇祯皇子,这岂不是为此贼张目?” 鳌拜也知道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要是他有什么好办法的话,刚才御前会议上就主动提出了,正是因为束手无策才来和索尼商议。 但索尼却丝毫没有商议此事的念头,以最快速度把鳌拜的种种说辞都堵住:“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信谣、更不讨论谣言,要是专门去平息,反倒是给谣言煽风点火了。” 索尼背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这是索尼的三儿子索额图。顺治赐给他一个御前侍卫统领的身份,索尼今天带着他来谢恩,御前会议结束后就带着儿子一起回家。 鳌拜失望地离去后,索额图目光一闪,对父亲说道:“阿玛,儿子有个好办法,能够为皇上分忧。” “你没有办法。”索尼摇摇头,显然根本不想听索额图说他的办法。 “儿子真有!”索额图焦急地说道。之前听到这个谣言时他也感到很惊讶,渐渐心里就有了模糊的念头,刚才鳌拜提起此事时,索额图就想把他琢磨出来的良策说出来。索尼和鳌拜都是顺治亲信的正黄旗大臣,若论资格索尼还要老一些,但最近两年鳌拜仗着年轻,风头已经开始追上索尼。索额图希望他父亲能够独占功劳,所以一直强忍到鳌拜离去,才张口说出来。见父亲不信,索额图面显焦急之色:“儿子的办法就是……” 索尼站住脚,回过头冷冷地看了索额图一眼,刹那之间,这个好像已经老朽的正黄旗大臣身上突然又腾起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生生地把索额图嘴边的话又堵了回去。 “你就这么有把握这是谣言么?”阻止了儿子的话语后,索尼又转向前方,蹒跚着向宫门走去,挺直的腰杆又弯曲下来,刚刚透出的气势已经消失不见,索尼再次变成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难道不是谣言么?”索额图瞪大了眼睛问道。 “呵呵,”索尼慢吞吞地走着,轻笑了几声:“邓名画了不少宫禁之物,对大内的布置比我还要熟悉,更不把天安门称为承天门,这会是十七年前就逃出北京的崇祯之子?” “这不都是谣传么?”索额图惊讶地问道,作为一个正黄旗的贵族子弟,他虽然也听过这番话,但是根本不屑一顾。 闻言索尼发出一声冷笑。 “原来,都是真的。”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后,索额图恍然大悟。 “我可没说过。”索尼仍是一副没有担待的模样,紧接着又缓缓评价道:“洪承畴、吴三桂,对我朝可以称得上是死心塌地,但他们剃头的时候也都挣扎一番。洪承畴一代人杰,剃头时我就在太宗身边,那时看他的模样,我还以为他是要反悔不降了;吴三桂也是枭雄,从不曾把廉耻当作一回儿事,但当年被李闯逼得那么急,居然还在剃头问题上讨价还价了几句;再有江南的钱谦益那帮人,虽然都是软骨头,但剃头时也要大哭一场。哼,哼,还有郑成功,一度把朝廷哄得团团转,差点就相信他是真心要投降,把东南防备他的部队调走了,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剃头,被我们看破了虚实。而这个邓名,呵呵……” 对邓名提高重视以后,清廷尽力收集有关他的一切资料,从建昌逃回的清军士兵报告说,邓名为了偷袭派去建昌的小部队、东川府的驿站,就能带着部下一起剃发化装成清军;至于其后在昆明纵火,在湖广征战,显然邓名对剃发就没有丝毫的心理障碍。 “如果邓名是个粗鄙无文的农夫,能这样倒也不奇怪,但他可是个宗室啊,是崇祯的儿子。”索尼又发出一声冷笑,却没有继续评价下去。 “那他到底是谁?”索额图紧张地问道,他还想到有关邓名的另外一些传闻,比如他善待满洲大兵等。 “他是四川的盗贼,私下里我们知道他可能是崇祯的儿子。”索尼不急不缓地说道。 “可父亲刚才明明说过……”索额图忍不住建议道:“父亲要不去私下问问皇上?” “我不去,皇上说邓名是谁,他就是谁,既然皇上告诉我他可能是崇祯的儿子,那他就一定是崇祯的儿子,除非有一天皇上把我叫去,告诉我他不是。”索尼一字一顿地对身后的儿子说道:“鳌拜一定去问过了,但我绝对不会去。因为我知道鳌拜总有一天不得好死,但我一定能平安地老死在床上。” “啊。”索额图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声。 “鳌拜自认为他比我对皇上更加忠心耿耿,不对,其实我比他更忠,因为皇上要我忠到什么地步,我就忠到什么地步,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索尼又一次停下脚步,回头严肃地看着他的儿子:“不要自以为是,不要比皇上需要的忠诚更多,那样皇上不会喜欢的,会给你自己和全族惹来大祸!” 索额图楞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垂首道:“阿玛说的是,儿子牢记在心。” “唉。”从索额图刚才那片刻的惊讶中,索尼看得出三儿子是口服心不服,为了加深印象,索尼又拿出几年前的一件事来举例。 顺治亲政后,索尼在肃清多尔衮余党中出了大力,为了酬劳这一功绩,顺治就示意索尼挑一两个漂亮的侄女送进宫来。索尼闻讯极力推辞,说什么也不答应,等顺治把此事忘在脑后,索尼还想方设法让家里的女孩子选秀不成。 对此索额图当然有些不解,他觉得若是妹妹、堂妹能够进宫,皇上看在索尼的功劳份上势必宠爱,就算抢不到皇后之位也能落个贵妃,将来若是有皇子出生,索尼再设法帮他登上储君之位,那么家族的富贵平安岂不是得到了最好的保证? “无论皇上如何宠信,我们都要时刻记得,我们是皇上的奴才,主子对我们说话我们就听着,主子不说我们也不去问,更不要想着和主子攀亲戚。这才是奴才的本份,只有做个本份的好奴才,我们才能家族平安。”为了加重印象,同一个否定词索尼一口气对儿子说了四遍:“千万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忘记我们就是奴才,除了份内之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父亲说得是。”索额图恭恭敬敬地答道,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暗自想道:“父亲就是做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所以现在连鳌拜都快爬到我们头上来了。” 索尼看出儿子依旧没有完全心服,有那么一瞬间,索尼开始后悔让他出任御前侍卫了:“老三从来不让人省心,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给他找个驻防八旗的位置,把他远远地打发到远处去?” 不过就算是索尼,也没法轻而易举地把御前侍卫变成驻防八旗,他转念一想,觉得儿子还年轻,再过十年应该就好起来了,索尼冷冷地说了最后一句:“鳌拜不得好死的,这话我放在这了,你好好看着,不想活了就去学他吧。” …… 江西布政使董卫国一脸紧张,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探马的报告。 十几天前,邓名带兵攻打九江,此战明军阵亡、重伤六十余人,两百余人轻伤。守城的有一千清军披甲、两千无甲兵和两千水手,其中二百人战死,剩下的包括布政使董卫国都成了明军的阶下囚。那些激烈抵抗给明军造成阵亡的清军士兵,往往当场就被愤怒的明军杀死,就算投降也得不到赦免;九江城抵抗最激烈的地段是西城楼,导致明军十余人战死,数十人负伤,明军因此拒绝接受这个城楼上的披甲兵投降,一百多名清军披甲没留下一个俘虏。 但对于其他俘虏,明军并没有太过为难,包括董卫国在内,明军不但没有杀害他,甚至还足吃足喝地招待着。一开始董卫国还以为邓名是想劝降,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所有被俘的清军都得到了足够的饮食,明军虽然在努力地劝说俘虏投降,但却没有丝毫处死顽固分子的打算。 控制湖口后,明军的甄别工作也基本完成,邓名随即下令把那些有家属在清军控制区的人、不愿意加入明军的单身汉、还有董卫国这种清廷的文武官吏一并释放,还每人发一两银子的遣散费。 邓名对川陕绿营的处理方法,与湖广、江西绿营有很大的不同,这在明军内部并不是秘密。邓名还专门组织过军官会议进行讨论,务必要全体官兵都能理解为何会有这种差异。现在明军全都明白,这是邓提督的远交近攻之计,对于威胁较大而且靠近成都的川陕绿营,一定要尽力消灭,不但不能白白释放还要收赎金,以削弱清军的实力,减少成都受到的威胁;但湖广、江西暂时都属于邓名鞭长莫及的区域,对于这里的清军,邓名就以削弱他们的战斗意志为第一目的。 这种讨论有助于官兵理解统帅的策略,就是消息走漏邓名也不怕,因为湖广、江西清军对邓名的策略越是了解,就越不容易产生负隅顽抗的念头。 虽然被明军释放,但董卫国走出战俘营时还是觉得前途黯淡:他把江西水师连船只带水手都丢光了,九江也入邓名之手,江西的漕运路线已经被切断了。战败被俘,丢官的结果多半是跑不掉了,再加上无法完成今年的漕运任务,董卫国觉得自己怕是时日无多了,朝廷一怒之下说不定就会要他的命。 在忧愁地离开九江时,愁眉苦脸的董卫国看到有一队打着绿旗的舰队顺流而下,向九江大摇大摆地开过来。 “这是?”当董卫国确定这是湖广的漕运粮船后,他一个劲地揉眼,真不能相信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白痴,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明军水师云集的九江,在那一瞬间,董卫国甚至怀疑带队的湖广军官是个分不清红旗绿帜的色盲。 不过看到湖广的粮船开来时,董卫国突然发现他的情况也许不算那么糟,若是湖广的漕运也切断的话,清廷或许就不会单单冲着江西大发脾气了。再说江西的兵马在之前被不断地抽调,现在已经是南方最空虚的一个省了,水师更是深受打击——既然拥有强大水师和名将周培公的湖广都无法完成漕运,那弱小的江西……董卫国盯着那些驶过来的湖广漕船时,已经想好了一些给自己辩护的理由。 不出董卫国所料,转眼间江面、江岸上就是喊杀声大作,就在董卫国的眼前,一个明军大将冲到九江码头旁亲自指挥作战。那个明将把手中宝剑在空中抡出一个又一个大圈,指着江面上的清军漕船,对身后的士兵们嘶声大喊:“放箭!放箭!” 不过明军显然是猝不及防,很多弓箭手光带着一张弓,却忘记背上箭壶,在那个明军将领的催促下,他们只能从地上捡起一些枯树枝或是竹签朝着长江上胡乱射去。 “这能射到人么?”董卫国虽然不精通军务,当他很怀疑枯树枝的威力,就是精良的羽箭,也很难对江心上的船只构成大的威胁。 正如董卫国担心的那样,明军的“武器”没有对湖广漕船构成丝毫的威胁,领队的漕运军官固然是一个大白痴,但他幸运地遇到了比他还要白痴百倍以上的对手——董卫国发现那个明将除了声嘶力竭地叫嚷着“放箭”外,就没有任何其他行动了;而这个明将不但没有智力,更没有什么威信,董卫国亲眼看见很多明军弓箭手连树枝和竹签都懒得找,就站在岸边放空弦。 “归根到底这又不是兵船,你射什么箭啊?它们都是笨重的漕船,里面满载着粮食根本开不快,你派出一队快船过去,不就都拿下了吗?”看到湖广的漕运船队慢悠悠地从眼前逐一通过,心急如焚的董卫国恨不得扑上前去,揪着那个白痴明将的衣领子教他如何切断清廷的漕运。 可那个明军将领却迟迟没有发出这个正确的命令,清军的漕船大模大样地从遮江蔽日的明军面前驶过去,船上面还始终响着激昂的战鼓声。 战鼓声渐渐远去,董卫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瘫坐在地面上。眼前的明军士兵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忙着各自的事情。又观察了半天,董卫国终于不甘心地确认,没有一条明军战船离开码头去追击慢悠悠的湖广漕船。 “下游的湖广都能完成漕运,哪怕是一部分,但江西却一条漕船都到不了扬州。”董卫国眺望着那越行越远的绿旗,感到自己嫉妒得都要发狂了:“我怎么就没遇到这样的白痴呢?巡抚大人为了推卸责任,肯定也会说是因为我把所有的船都丢在九江了,到时候朝廷一琢磨,还是会认为我是罪魁祸首,会把我抄家问斩的啊。” 若是董卫国知道此时湖广漕船上发生的事,恐怕他更会把肺气炸了。负责押运这队漕船的清军将领是张长庚的一个心腹,根据湖广总督在奏章上的描述,他去年跟着周培公收复过黄州府,不久前还跟着周培公一起奋战在汉阳城墙前,身受数创、死战不退。 “……贼矢如雨落,船上几无藏身之地,期间贼人跳帮者不绝,前后厮杀声不绝与耳,职部浴血厮杀,擂鼓不停,终于杀出重围,贼人为之气夺,未敢追击。”口述完惊险的闯关经过后,清军将领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又对师爷补充道:“对了,一定要重重地说几句江西绿营的失职,他们丢了九江也没有通知我们一声,才导致漕船陷入险境。” “穆!”湖广的漕船已经快看不见了,董卫国恶狠狠地看着那个明军将领的将旗,轻轻读出上面的大字。接着曹卫国就看到那个年纪轻轻的明军将领在卫士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从码头离开,向着自己的营帐方向去了。 “你笑个屁啊?你居然还好意思笑!”见到明军将领的模样,董卫国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真恨不得一把把穆谭从马上拖下来,左右开弓替邓名抽他几个大耳刮子:“你坐拥大兵,邓名把他的水师交在你的手里,你居然眼睁睁地看着湖广的漕船从你眼皮底下跑了,你还好意思笑!” 那天董卫国就这样在九江码头旁一直站到太阳落山,但怒气散去后,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 而今天,江西布政使董卫国就是来把这个疯狂的计划付诸实现的,现在他正带着部下藏在鄱阳湖中。 “大人,”传令兵兴冲冲地返回大营,向董卫国报告道:“驻扎在码头旁边的贼将,还是那个姓穆的。” “好!”董卫国轻轻一拍大腿,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返回南昌后,董卫国就向江西巡抚张朝报告了他的所见所闻,明军切断漕运一事让张巡抚也忧心忡忡、夜不成眠。 攻破九江的明军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江西巡抚衙门听说,邓名有一个名叫任堂的手下是江西人,在九江悬榜募兵,一口气就招募了上万名青壮,现在邓名肯定正忙着训练这批新兵。除此以外,江西巡抚衙门还听说,明军把九江附近的媒婆都召去了,不知道正计划着什么阴谋诡计。 明军迟迟不走,漕运就一直无法开始,自从九江失陷后,湖广和江苏的官场就开始弹劾张朝。张长庚主要还是预防性的,目的是提前给他的漕运滞后、漂没增多找借口;而蒋国柱明显是进攻性的,对张朝这个两江总督的竞争对手采取各种手段落井下石。 “要是漕运一直送不到南京,还不知道蒋奸贼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董卫国恨恨地在心里咒骂了一声,他的军事冒险是无计可施的江西巡抚最后的希望了。 张朝搜刮尽了鄱阳湖里的船只,装上了粮食交到董卫国手里,临行前江西巡抚动情地对副手说道:“若是有个万一,那咱江西就真是一条船都没有了啊。” 当时董卫国赌咒发誓,一定不会让巡抚大人失望。如果是其他人指挥邓名的长江水师,董卫国就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动一动强闯九江的念头。此番前来的路上,董卫国更是打定了主意,若是邓名的水师统领换人,那他宁可回去束手待毙,也不会冒险闯关,把江西最后的漕船和几十万石漕粮丢在这里。 但现在董卫国总算是放下心来,他已经打听清楚,这个名叫穆谭的家伙是有名的贪财无能之辈,传闻他在四川就大肆收受过李国英的贿赂——这么远都能有流言传过来,可见这个家伙的贪婪程度。据说穆谭的妹妹长得美艳无比,是邓名最得宠的侍妾,因此邓名对穆谭也是百般纵容,贪墨受贿的事都是一笑了之,依旧让他统领水师。 “终究还是年轻啊,不懂得年少戒色。”董卫国仍不放心,又派出两批探子,再三去确认敌人的旗号。 “我们连夜偷渡,不可击鼓,不可出声。”探子出发后,董卫国再次叮嘱部下道。十几天前,他亲眼看见湖广漕船敲锣打鼓地从明军船队前过去了,他今天的准备可比湖广水师要妥当得多,不但趁夜偷渡,而且还尽可能减小动静。 松脂等燃烧材料董卫国早都已经准备好了,等从明军的阵前冲进长江后,清军就会点起火直奔下游而去——白天明军都不会追赶湖广的漕船,董卫国觉得他们更不会夜晚出营追自己,所以只要从明军水营驶过就应该是安全了。 至于不能举火的这段路,董卫国也都做好了准备,他给每条船上都安排了熟悉水文的向导,鄱阳湖进入长江的通道也不算很窄,只要小心一些应该不会有大碍。 至于押送军队的装备,董卫国认为并不重要,若是邓名改命其他人负责水师,那董卫国根本没有丝毫可能冲出去,装备再精良也没有用;至于穆谭这个草包,董卫国估计他根本不做侦察的——如果稍微有点侦察意识,也不至于让湖广漕船到了眼前还不知道——既然明军不能拦阻大模大样而来的湖广漕船,那更不可能注意到江西漕船已经偷偷摸到了近前。这个时候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就好,就算武装到牙齿又有什么用?难道还真想和明军打一仗不成? 两批探子先后返回,九江码头确定是穆谭负责无疑,其中一批探子甚至打探了邓名其他两个部下的位置:“周开荒现在城东练兵,任堂在城南募兵处甄别新兵,邓名本人在城中衙门里。” “天助我也。”董卫国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欢快无比——家破人亡的灰暗前途,总算是要将其逆转了。笑过之后,董布政使再无丝毫迟疑,当即传令全军扎营休息,准备按照原计划在日落后拔营出发,子夜时分抵达九江,然后从明军船队前冲过去。 “这份奏章可要好好写一写。”下完命令,董卫国不禁琢磨起报捷的奏章来,这不但关乎江西巡抚的前途,更关系到朝廷对他的观感。 ------------ 第二十二节 尖兵 把全套方案最后确认一遍后,董卫国就让部下们分头去调度部队,让水手、丁壮吃顿饱饭。至于董布政使本人,也要趁着这个机会吃点东西,来九江的一路上,董卫国患得患失,没有什么胃口,此外一直忙着赶路也没有什么休息时间。 “过了今晚就好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长江水师的统领仍是穆谭这件喜讯也让董卫国心情放松,不至于食不下咽了。 很快亲卫就烧好一锅米,将其端进董卫国的大营,配菜就是一些腌菜。假若放在从前,这种饭食董布政使肯定是吃不下的,就算没有时间从周围的府县讨要鲜肉、菜蔬,鱼总是要打上一尾的吧?可这次出兵以来,董卫国把所有的官架子都放下了,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全副心思都放在这场军事冒险上,没分出一丝精力去讲究饮食或是起居条件。 只是因为今天喜讯不断,董布政使才恢复了部分嗅觉,传入鼻孔的大米香气让他胃口大开。一边用筷子把米饭和腌菜送入口中,董卫国一边细细观看着湖口的水文地图——这张摆在桌面上的地图董卫国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这条路他也曾走过许多次,但每再看一遍时,总能给董卫国更大的希望,也能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平静、放松一点儿。 凄厉的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董卫国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将视线从桌面的地图上转移到营门前的卫兵身上,他嘴里塞满了还没有咀嚼完的米粒,筷子上还夹着一根腌菜条。 董卫国营帐前的卫兵们纷纷抬头看天,一支接着一支,响箭从营地周围的几个方向上腾上半空。营中大部分清军刚刚烧好晚饭,正围坐在篝火旁开始吃饭,听到这个动静后,不少士兵都也都疑惑地抬起头,望着半空。 在大部分清军士兵去吃饭的时候,营地周围还部署着少量哨兵,他们刚才一直沿着营地边缘缓缓巡逻,扫视着四周的动静。 乍一听到这些响箭发出的声音时,这些哨兵也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条件反射地抬头去看那些射向空中的轨迹,只有一、两个反应特别迅速的军官没有在这些响箭上浪费时间,而是全身一震,急匆匆地向响箭被射出的地点望去。 一个反应最快的清军军官,在听到一声响声后的第一时刻就把目光投向了树林边的一个可疑地点,那道天空中的轨迹让他感到响箭的主人就藏身其间。 嗖! 身侧传来尖锐的破空之声,这个军官下意识地侧身一让,接着就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在他肩膀靠近脖颈的位置上。 嗖!嗖! 又是两声几乎同时而至,一声大喊脱口而出,军官听到自己的声音中包含着痛苦,同时已经身不由己地向地面上摔落。 在向地面上扑倒的时候,军官才看到有几个披着树皮、头带草圈的人从不远处冒出来,他们半跪在地上,腰以下依旧藏在长长的草中,手中都拿着弩机或是铁弓,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在向他瞄准。 “贼人已经摸到这么近了吗?”清军军官捂着插在肩胛、脖颈附近的伤口,无力地摔倒在地上,心里升起这样的惊叹:“他们什么时候爬过来的?” 郑尧君身披一件用荒草和藤蔓编织成的蓑衣,头上顶着的斗笠上也插满了茅草和野花,中午他们就已经抵达到清军营地附近等待命令,花了近一个时辰从树林边缘缓缓爬到清军岗哨巡逻线附近。 从成都出发的明军步兵由一千名常备军和七千名征召兵组成,在一般情况下一个常备军士兵会作为班长,带着七、八个征召兵行动,但今天向清军巡逻线摸过来的明军射手则是清一色的都府常备军。现在差不多一半的常备军官兵都掌握在穆谭手中——昨天听他报告有不明数量的清军潜伏在附近窥探九江明军后,邓名就从周开荒和任堂手下抽调了大批常备军补充给穆谭,还把五十名三堵墙骑士的指挥权临时交到他手中。 战前最后一次班组会议上,少尉向郑尧君他们介绍过穆谭的最终计划——此时明军已经发现清军实力不强,并非穆谭最开始猜测的南昌精锐,因此他打算将其一网打尽,而不是杀伤或骚扰——明军会在清军开饭的时候开始进攻,以连续的响箭为号,这既是发起攻击的信号,也能短暂地吸引清军哨兵的注意力,给射手创造突袭的机会。 由于对统帅的决心非常了解,当郑尧君看到清军营地升起炊烟时,他就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当响箭响起时,他立刻从藏身的草丛间跪起,掏出怀中的弩机向距离最近、明显是个头目模样的敌军瞄准,在把弩机末端顶在肩膀上的同时,郑尧君已经闭上一只眼完成了瞄准工作。 而这个清军头目反应也非常迅速,他几乎没有花时间去仰天张望那些响箭,而是迅速地低头寻找射出响箭的明军信号兵。尽管敌人反应敏捷,但他侧面的明军射手依旧得到很好的机会,当郑尧君瞄准好的时候,那个目标已经被先后三支箭近距离射中,惨叫着摔在地上打滚。 郑尧君上身保持原状,平端着上好弦的弩机,身体稍稍旋转了一个小角度,把武器指向了稍远距离上、一个还在仰望苍穹的敌兵,重重地扣下了扳机。 顾不得查看战果,郑尧君把弩机垂下支在地上,伸手从背后摸出一根弩箭,将它搭上机括,扭腰用劲把机弦再次绷紧。又一次把弩机端平放在眼前,郑尧君这才有时间搜索着下一个目标,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闭上一只眼、瞄准目标、按下扳机。 完成第二次射击后,郑尧君马上又开始给弩机紧张地上弦,然后再次重复搜索敌人、攻击目标的战术动作。 在清军的整条巡逻线上,松弦声此起彼伏,一道道寒光接二连三地划破半空,向那些清军哨兵飞去。那些能够站立着的绿营士兵数目急速地减少着,在短短十几个呼吸间,外围的绿营士兵就尽数倒地不起,当郑尧君第五次举起弩机瞄准时,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新的目标,这是一个急速远去的背影,郑尧君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朝着这个敌人射出弩箭。 这时背后已经传来隆隆的鼓声,还有数百人踩踏大地的震动,郑尧君再次上好弩箭后,没有继续迫不及待地把它射出去,而是原地喘了几口气,一直等到大批的披甲步兵从自己身旁跑过后,才挺身而起,抱着弩机跟在步兵的后面,弯着腰和友军一起向清军的营地方向逼近。 望楼上的清军士兵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一边发出大声的惊呼报警声,一边惊恐地看着黑压压快速接近的明军。冲在前面的明军都穿着闪亮的盔甲,为首的那些军官还都披着猩红的斗篷,更是惹人注目。 塔楼上的清军自然而然地弯弓搭箭,向着这些衣甲鲜明的敌人瞄准,但立刻就有弩箭呼啸着向这些持有弓箭的清军射手袭来,他们还来不及松弦,就可能已经被击中,大叫着从高塔上跌落。 郑尧君此时也已经小心翼翼地靠近到一个清军塔楼附近,他看到这塔上面的三个清兵中,至少有两个人拿着弓箭。 一个顶盔贯甲的明军军官就在郑尧君不远处,一边发出猛烈的呐喊,一边指挥部下用大木头撞栅栏墙,这个军官的大嗓门为他吸引来不少火力,郑尧君看到他的肩甲和胸甲上各插着一根羽箭,脚边的地上还竖着更多。 “要是我挨上一箭,那就糟了。”郑尧君盯着塔上的清军,一边寻找着合适的攻击位置和时机,一边在心里想到。那个一身鲜亮装束的明军军官虽然是个很明显的目标,但他有甲胄护身,从他的大嗓门和有力的动作中可以看出,那插在他盔甲上的两根羽箭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伤害;但郑尧君不同,他身上灰黄色的草编蓑衣虽然很不引人注意,但也没有什么防御力。 没有一个清军射手关注自己,塔上另外一个拿着长枪的清兵的目光也定在那个明军军官身上离不开。郑尧君举起弩,指向目标。 “射哪一个呢?”塔上的两个持弓清军一前一后,郑尧君把冰冷的弩箭箭头锁在了后一个清军的身影上:“先射这个!前面那个不会注意到后面的同伴中箭,就不会注意到我。” 就在扣扳机前的一刹那,郑尧君看到后一个持弓清兵已经松弦胡乱射出了一箭,这个清兵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好像也不太会瞄准。而前一个清军刚刚把弓拉成满月,这个敌人和身后的那个敌兵不同,他没有急于射出弓上的箭,而是把身体从塔台上探出,仔细地进行着瞄准工作。 郑尧君注意到前面的这个清军射手拉弦的手臂绷得笔直,姿势完美无缺,而且即使在弓弦已经完全绷紧的时候,他的手臂仍然一抖不抖。没有更多的思考,郑尧君迅速把箭头指向挪到了前面这个清军身上,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若是让清兵射出这支箭,那他就会失去一个战友兄弟。 正是这种感觉,让郑尧君扣下扳机后没有立刻给弩机上弦,而是保持射击的姿势,全神贯注地望着目标。那个清兵弓手在松弦前的一刹那,被侧面疾射而来弩箭击中颌部,锋利的弩箭贯脑而入,从脸颊另一侧透出。 看到清军从高塔上栽下,弓上的箭也飞得无影无踪后,郑尧君总算是放下心来。另一个清军弓箭手被鲜血溅了满头满脸,他惊得一个哆嗦,目光一扫就找到了郑尧君,两人的视线对在了一起。 紧接着郑尧君就垂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开始不声不响地给弩机上弦。 从张长庚手中得到了这批单人弩后,邓名立刻将其装备部队,不过在弩手装备上,成都明军内部发生过不少争论。任堂认为浙军传统射手装备就是火铳和一把防身用的长匕首,现在既然没有火铳,那就用单人弩机代替火铳好了。 而穆谭是铁甲的坚决拥护者,闽军最重盔甲,除了铁人军以外,剩下的明军士兵也装备铁兜和铁裙,其中包括弓箭手。但任堂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太重的盔甲会严重影响射手装填和瞄准,使用火铳都不能考虑批重甲,更不用说弩手。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周开荒和赵天霸也都站在穆谭一边,他们认为弓箭手可以不批甲或者着轻甲,但弩手不行——弩手射速慢,要对付的多半也是弓箭难以对付的披甲目标,因此弩手应该批重甲,哪怕为此牺牲装填速度和瞄准效率也没办法。至于任堂主张的长匕首,周开荒更是认为全无必要,因为若是被敌军重装步骑近身,弩手别说拿着长匕首,就是拿着短剑也是死路一条。 虽然在高级军官上任堂处于绝对劣势,但是浙江兵却众口一词坚决支持他的设想,至少对郑尧君来说,长匕首和不批重甲都代表着浙军的骄傲——从戚继光开始,他们一直是最好的射手,不披重甲意味着不惜代价地发起抢攻,不关注自身安危而关注杀敌;而长匕首同样是浙兵传统的武器,至于浙兵的勇气更无须质疑,当年在辽沈战场上,浙江兵即使面对满洲八旗,也没有选择和关宁军那般逃走,而是用长匕首和铁骑搏斗。 以前在舟山,张尚书别说火铳、弩机,就连长匕首都无法充分供应,现在既然条件改善了,那郑尧君他们还是渴望恢复以前的光荣传统。 在郑尧君低头给弩机上弦的时候,塔上的清军已经重重射来一箭,插在郑尧君的腿边,他对此视若无睹,上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或是匆忙变形。 在郑尧君完成装填前,清军弓手已经把第二支箭搭上了弦,不过在他拉弦时因为焦急手一滑,羽箭斜着窜出,落到无人的地方上去了。这个清军射手虽然从军有一段时间了,但成为战兵还是最近两年的事,十日一次的操练中也不是以射击为主,今天之所以让他拿起弓箭只是因为他比另外一个拿枪的同伴要略强。 当清兵第三次弯弓瞄准郑尧君时,这个浙江人也举起弩机,与敌人相对而视。 “弩机射一次的工夫,弓手能射三箭,若是遇上弓箭娴熟的真鞑子,你们一箭射空,就给他们连射三箭的机会,你们不批重甲绝对不会有射第二箭的机会。”当初见浙江射手坚决不肯披甲,生怕影响射击精度时,周开荒无奈地说道。 对面的清兵已经把弓拉得满满的,郑尧君并没有看那朝着自己的箭头,而是认真地瞄准对方,他知道对方若是一个善射的满洲大兵,自己恐怕早就被射死了。不过尽管对方不是个好射手,两箭都没有射中自己,但若是再给对方射第三箭的机会,郑尧君多半还是要被放倒在地。 “如果这是一个真鞑子,我也没亏本,我已经射死一个了。”在瞄准的最后关头,郑尧君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中!”那个清兵看到郑尧君的动作后,用力大叫一声,抢在明军射手之前射出了一箭。 弓箭破空而来,当利箭从脸颊边掠过时,郑尧君有一种被金属擦拭的感觉,在这一刻他也扣下了扳机。 无论是贴面而过的弓箭,还是扣动扳机的动作,都不能让郑尧君手中的弩机有一丝一毫的颤动,他看着自己的铁箭怒射而出,刺在敌人的头盔下的眼眶上——清兵射手一个倒栽葱向后倒去。 “只要我百发百中,遇上真鞑子也不会亏本,遇上这些绿营更是不在话下。”目击敌人倒下后,松了一口气的郑尧君才感到额头和背上有冷汗开始透出,不过他心里满是胜利的骄傲:“我们浙兵是天下最好的射手,无论用火铳还是用弩机。” …… 董卫国扔下吃了一半的饭碗,从营帐中冲出来的时候,明军已经发起了对营墙的进攻,而且很快就在多处取得突破。清军营中一片大乱,当反应迅速的勇敢军官胡乱聚集几个手下,并带着他们开始向营墙进发去增援防守者时,他们看到明军已经在栅栏上撞出了两个大口子,还有两处明军也已经翻过了栅栏,正在尝试夺取营门。 营中的清军本来就是以无甲兵为主,一心想着神不知、鬼不觉闯关的董卫国并没有在装备上太用心。看到明军攻势如此猛烈,一转眼就突入营中,董布政使张大了嘴巴,半响说不出话更发不出命令来。 腾空而起的响箭接着冲天而起的杀声,同样惊动了船只上的清军士兵和水手,他们中的大部分也都去岸上吃饭了,留守的哨兵见到片刻间营内就升起烟火,传来呐喊厮杀声,一个个惊得不知所措。 ------------ 第二十三节 瓷器 翻过栅栏的明军迅速地聚集到营门周围,还有一些矫健的明军射手爬上了两侧的塔楼,掩护步兵的攻击行动。看见营门被明军打开后,营内的清军已经失去了斗志,董卫国带来的南昌披甲没有多少,大部分都是水手和民夫,他们此时只想着如何逃命。 “早降!” “早降!” “坐者免死!” 冲进营地的明军一边继续进攻,一面齐声大喊起来。 清军的披甲兵中,还有一些曾在九江被俘过,被释放后又跟着董卫国来从事这场军事冒险,这些人非常有经验。他们知道如果激烈抵抗给明军造成伤亡的话,那多半不会得到宽恕,但如果老老实实投降,那多半没有性命之忧。 “投降!” “投降!” 见大势已去,这些有经验的老兵立刻扔下手中的武器、饭碗和面饼,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这是向邓名所部投降的标准姿势,邓名的部下现在也发现这种姿势能够保证对方无法暴起伤人,也无法隐藏武器,因此要求投降者全部采用这种动作。上次在九江投降时,明军还纠正过俘虏的动作,反应慢的还挨过棍子。 除了这些聪明的,还有一些有过被俘经历的绿营士兵惊慌之下忘记了这个标准动作,他们先是像以往那样趴倒在地,见到那些记性好的同伴的动作后,又连忙蹲起来双手抱头,向明军证明他们没有在身体下藏着刀剑。不少民夫和水手见无路可逃,也纷纷效仿这些经验丰富的战友,向明军投降求饶。 中军的董卫国则在卫士的簇拥下,急匆匆地向湖边赶去,他的身边都是乱哄哄的人群,这些还没有被明军追上的清军争先恐后地向船队的位置挤去。 而这时在湖面上,船只上的清军突然听到背后响起鼓声,他们转过头,惊愕地看到一片打着红旗的快船正向清军冲过来。这些明军的战船在把步兵x运输过来后,就藏在距离此地不远的湖湾后面,通过响箭把进攻的信号传过去后,明军就急忙出发,他们赶到时明军步兵已经顺利打开了营门。 一些船上的清军望了望一片大乱的营地,又看看正在急速驶来的明军战船,终于有人顾不得等同伴了,甚至连布政使的死活也不管了,催促着水手赶快松开缆绳,升起风帆逃走。 尽管这些清军船只想逃,但船上的大部分人手也都已经上岸,等水手手忙脚乱地解开缆绳后,明军战船又逼近了不少。而升帆需要的人手同样缺乏,更不用说急需的桨手,情急之下不少哨兵都去操桨,想快一点让船只能够动起来。 其实就是有足够的桨手和操帆手,这些清军的船只也无法和明军的快船相比。江西的水师已经覆灭在九江,轻便一些的漕船也都损失得一干二净,董卫国带来的这些都是笨重不便的大船,这些船只也就能在鄱阳湖和长江里行驶,运河估计都进不去——董卫国本想把漕粮送到南京或是扬州,就算完成任务了,或是换船继续运输去北京。 这些装满粮食的大船吃水很沉,任凭心慌意乱的清军用船桨在水里一通乱搅,它们却如同迟缓的蜗牛一般,迟迟无法离开锚地。 “怎么又不动了?”一个急于离开的清军军官望着越来越近的明军战船,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刚才他差不多是第一个叫嚷起来,要水手们抛下陆地上的同伴率先逃走的,但折腾了半天这只船却始终没有驶出锚地。 “锚又挂住了!”拼命划了半天桨,船却一动不动,终于有人发觉不对,一个水手跑到船帮旁边瞧了一眼,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 刚才匆匆收起锚后,这船上的几个水手就忙着去挂帆,让哨兵帮忙卷好,很快这些士兵和水手又被喊去划桨,结果没有收好的锚又落入水中,把船重新拴住。 几个桨手闻声跑过来,大家一起用力地拉锚索,但船刚才行驶了一小段,落在湖底的锚可能拖住了太多的水草和岩石,四、五个人一起用力竟然还是拔不起来。 “要把船倒一段再拉。”有经验的水手说道。 “胡说!”军官红着眼跳过来,抽出佩刀就向锚索上斩去。 这条船忙着砍锚索的时候,另外一条船从它的侧面驶过,成为了第一条离开锚地的幸运儿。不过尽管顺利驶离浅水区,这条船的速度依然慢得不像话,上面的清军士兵都发了疯一般地划桨,但船依旧不慌不忙地缓缓前行。由于划桨的士兵不全是水手,所以他们的动作并不一致,也不太会听着号子统一划桨,再加上人手不够,尽管一个个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气,这船依旧是快不起来。 “帆已经都升起来了,没法再快了。”一个水手满脸惶急的说道,向这条船上的军官报告道:“货太多了,要扔!” 远处的明军船只疾驰而来,两者之间的距离仍在继续地拉近,船虽然开起来了,但和刚才原地不动时相比,这距离拉近的速度似乎依旧,至少军官的肉眼看不出其中的分别。 “扔!”军官当机立断,这些粮食虽然重要,但命都要没有了,粮食还有什么用。 一个人下到舱中没有多久,就又探出头来诉苦:“总爷,大包的粮食捆得很紧。” “割!”军官更无二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打着红旗的敌舰,纵身跳下船舱。面前就是小山一般的粮包,军官和部下一起的动手,连砍带锯,把捆着几大包大米的绳索切断。 “太沉了!” 两个人拼命地想把米包拖上甲板,但才把口袋从粮堆里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当初把这些粮食装船时可是用了很多民夫,更不是一时片刻完成的。 又唤来了几个桨手,大家齐心合力,总算把一包米抬上了甲板,正要把这包米往水里推时,一艘明军船只已经驶近,已经能够看到敌船甲板上站着的人影。 “完了。”军官终于绝望了,明军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自己,而船舱里的米还多得是,说什么也来不及都推进湖里去了。 回头看了看这一船的粮食,军官终于做出了决定:“降帆,我们投降!” 要是把粮食推进了湖里结果还没能逃掉,愤怒的明军会怎么处置自己就不好说了。军官下令把刚刚拖上来的米包再塞回舱里去,对周围的士兵悲哀地叫道:“这么一大船粮食,应该能给我们换回一条活路吧?” “对,对,总爷说得好,我们应该算反正的!”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后,部下们纷纷附和,七手八脚又把粮食推了回去,把船帆都降下来的时候,清军士兵顺便把绿旗也降了下来,还有个水手掏出块红布,将它升到了桅杆的最高处,以示这条船倒戈的决心。 董卫国带着卫兵冲到湖边时,只有一半的船只还留在锚地,大批的清军士兵纷纷脱去衣服,向水中跃去,想游上船只逃生。有些士兵跳入水中后,就开始挣扎呼救,他们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 背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很快董卫国就听到四周都传来此起彼伏的的劝降声,不死心的董布政使领着卫兵在乱兵里左冲右突,抢上了一个土丘。 向大营的方向望去,董卫国看到那里已经升起了红旗,大批的明军正从四面八方追赶而来,冲在最前的还有一队骑兵,所到之处清军纷纷伏倒,若是还有人继续逃跑或是仍直立不降,就会被他们无情地砍翻。 再看湖面上,董卫国的心彻底变得冰凉,大批明军快船已经开到了水寨附近,最前面的距离这里只有半里之遥,一艘艘都快逾奔马,显然是由训练有素的水手在驾驶。 而那些从锚地逃出去的清军大船,最远的也就是上百米远,最前面的几条船已经降下了船帆,升起了红旗。董卫国看到其后的清军船只也学着领头人的模样,纷纷开始降下船帆,他知道船上的清军士兵都已经明了,他们根本无法逃脱明军的追击,只能希望用船上的粮食换取明军的宽大了。 拥挤在水寨锚地周围的上千清军先后看到了这番景象,那些逃上船的清军士兵在看到明军船只逼近的速度后,也无意催促水手开船了。 “早降!” 明军的呼喊声变得清晰又响亮,董卫国环顾四周,留在岸上的这些清军已经无人还有抵抗的欲望,他们纷纷按照明军的要求,抱头下蹲。虽然此时明军还没有抵达董卫国的土丘,但周围的清军士兵已经有人未雨绸缪,抢先一步蹲在地上了。 “穆……”董卫国看清了敌将的旗号,他身体一晃,右手一松,佩剑就无力地掉落在地面上。 “怎么一遇上我,他就记得侦察了呢?怎么一遇上我,他本事就都来了呢?”董卫国气愤得大叫起来,仰头质问苍天:“他怎么就会欺负我呢?” 此战明军伤亡不到二十人,击毙二百多清兵,俘虏了三千多敌兵。战后郑尧君并没有立刻去营地里和同伴欢庆,而是和其他弩手一起在战场上寻找被他们射死的敌兵。每找到一个被自己杀死的敌人后,郑尧君就会掏出匕首,把弩箭从尸体上挖出来。 这些纯铁的弩箭也都是张长庚给的赎城费的一部分,都府目前根本无法提供同样质量的兵器,所以邓名鼓励弩兵自行回收弩箭。 “这一仗有什么可总结的呢?”郑尧君一边寻找着,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现在明军战后肯定会有总结会,作为一个常备军中士,郑尧君暂时还没资格参加军官会议,不过还是要在班组讨论会上发言。 去年跟着张煌言前去南京的时候,郑尧君带上了妻子、妹妹,所以他没有选择冒险返回舟山,而是加入了邓名的军队。那时郑尧君虽然是个射手,但不识字,对旗鼓也缺乏了解。可他显然有打仗的天赋,在湖广的几次战斗中脱颖而出,战技也通过军事训练迅速提高,黄州之战后就分到了一把精致的弩机。等到了成都后,也没有丝毫意外地被留在常备军中。 现在郑尧君已经认识近一百个字了,还给自己起了这个正在用的名字。他的识字数已经达到了邓名定下的军官资格标准,如果将来军队扩编,从军士中提拔更多的军官的话,郑尧君有很大的机会。 晚上的班组讨论会上,郑尧君主要就潜伏接近和班组配合进行了发言。后者是郑尧君发言的重点内容。他觉得明军目前还存在不少问题,清扫战场时在好几个敌兵身上发现了几处致命伤,也曾亲眼看到一个重伤的敌兵,只是因为迟迟不肯倒下,就继续受到弩箭的打击——明明这个敌兵已经失去战斗力了,但是明军射手却因为情绪紧张,下意识地不停攻击,直到他彻底倒地为止。 郑尧君觉得这可能是因为明军彼此间的配合还有问题,而且在紧张的战场上也不是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能准确判断目标的威胁程度——浪费火力无可避免,但如果浪费太严重就不好了。至于怎么改进训练方法,郑尧君暂时没有想法,没有提出任何建议。除了郑尧君以外,还有几个明军射手也提出了类似的报告。 …… 穆谭第二天返回九江后就去向邓名报告战果。 “又是董卫国?”邓名吃了一惊:“他不是才走么?” “没错,又给我们送船送粮食来了。船不好,只适合在鄱阳湖里用,但不适合长江,若是提督想进入运河,这些船可真够呛。”穆谭已经检查过所有的船只,他向邓名报告道:“不过粮食不少,足有三十万石呐。” 除了董卫国以外,还有好几百在九江被俘过的清军士兵,当时经过甄别拿了一两银子走人,现在再次落入明军手中。这批有经验的老兵损失并不大,几乎都没伤到一根毫毛。被明军击毙的多是从南昌派来的绿营,这些人没有和明军交战的经历,抵抗最激烈,伤亡极其惨重。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的银子太好拿了?”邓名眉头皱了起来,这批九江绿营十天前才拿了遣散费,这么快就又来拿第二份。 穆谭观察着邓名的表情,试探着问道:“是不是不给他们遣散费了?” “唔,我想想。”邓名琢磨了片刻,问道:“他们都有盔甲吗?” “有些人有,不过大部分没有。”穆谭答道。这些人刚刚被释放,江西巡抚张朝没有立刻补齐他们的装备,只有董卫国的亲信卫队又一次向穆谭交出全套装备。 “连盔甲都没有,太亏了。”邓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还是发遣散费吧,我们连辅兵都给,不给他们也不合适,不过我以后得想个法子,不能老这样。” “遵命。” “那个董卫国还是给一两银子放了吧,才过去十几天就又来给我送粮食,真是辛苦他了。”想到三十万石粮食,邓名觉得多发五百两银子也不算什么了:“我本来觉得江西、湖广我们不会老来,没必要建立非常重要人士制度,不过说不定有必要为董布政使特设一个了。” “董布政使不肯走,”穆谭笑起来:“他想见提督。” “他见我想干什么?” “他想贿赂我。”穆谭告诉邓名。昨天捉到董卫国后,对方曾提出给穆谭一笔钱,让他高抬贵手,放过这些船只和粮食。 “三十万石的粮食,他说放就放吗?他是三岁小儿吗?”邓名嗤笑了一声。 “哭得和三岁小儿也差不多了。”穆谭告诉邓名,昨天董卫国苦苦哀求放他一马,说若是丢了这些粮食他只有全家上吊了,还向穆谭保证,说他愿意把全部的家产都送给穆谭。 “他的家产值三十万石粮食?”邓名有些惊讶地问道,想行贿明军肯定要用浮财而不是地产,很难想象董卫国一个布政使仓促间能凑出三十万两左右的银子来,估计三万都悬。 “当然不够,董布政使拍着胸脯说有两万银子,也不知道真有假有。他说了一堆结草衔环的誓言,还愿意把他两个没出嫁的女儿送给我。”穆谭笑嘻嘻地说道:“董卫国说,要是不把粮食还他,他这两个女儿也得送宁古塔。” “哦,那不就是说不值钱嘛,真不会做生意,居然上来就露底牌。”邓名不屑地评价了一句:“比周培公可是差得远了。” 接着邓名就陷入了沉思,穆谭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主帅正在消化刚才他报告的那些内容。 “后来董卫国怎么想起要见我了呢?”过了一会儿,邓名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卑职告诉他,我确实受贿,但受贿的前提是不能连累到我自己,所以如果他把两万银子和两个女儿都给我,我就帮他在提督面前说话。”穆谭告诉邓名,这个董卫国好像听说过高明瞻行贿一事,而穆谭给他的解释是,他收了高明瞻的贿赂,然后帮高明瞻想出一个能让邓名同意的交换方案来。 “原来如此。”邓名哈哈一笑:“你的方案是什么?” “是瓷器,江西的瓷器非常不错,延平郡王在内地有商行专门收瓷器。但江西的瓷器很难收到,太远了。提督就算不运出海,在这里收一些,运到湖广也能卖个好价钱。” “嗯,确实不错,现在长江航运在我们手里,瓷器运回湖广也可以优先卖给有欠条的人,”邓名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那我就见董卫国一面吧,不过人家的两个闺女……” “卑职明白。”穆谭放声大笑:“提督放心,卑职还没有不知轻重到那个地步。” 说完这件事后,邓名又问起这次的战后总结。 “常备军比那些征召来的士兵强得太多了。”在九江的时候,明军军官就有这种感觉,此战更是加深了穆谭的这个印响。 “当然了,一日一操,当然会强得多。” “卑职认为我们需要更多的常备兵,或是添加更多的军训日。” “军训一天要付出四斤粮食,不能从事生产,还要让他们适当休息,不然转天也没法工作了。等都府有了百万人口再说这事吧。”邓名摇了摇头:“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穆谭报告完毕后,邓名心念一动,对部下说道:“或许我应该成立一支特别的部队,就叫‘特别装备与特殊训练部队’。不过这事倒不用着急,等我们返回都府再详细筹划不迟,先把董布政使请来吧。” ------------ 第二十四节 掠夺 董卫国被明军卫兵领进一个大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跪倒在地,冲着正前方大喊道:“罪人董卫国,拜见提督大人。” “董布政使不必客气,”从董卫国侧面传过来一个声音,邓名把他用来谈判的那张长桌子搬了出来,摆在这张帐篷的正中央,董卫国一进门就冲着桌子行大礼,邓名没来得及阻止他:“董布政使请坐。” 董卫国不但不去就座,还在那里不停地谦虚,见对方不吃敬酒,邓名冲着门口的卫兵使了个颜色,两个明军士兵同时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把腰刀抽了一些出来。见状董卫国马上停止了客套,飞快地窜到邓名手指的地方,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椅子上。 “听说董布政使愿意用瓷器交换粮船和粮食?”等董卫国坐定后,邓名问道。 “不错!”不等邓名多说,董卫国就口若悬河地讲起来。先是吹嘘了一番江西瓷器的质量,然后就开始炫耀产量,更拍着胸脯保证无论邓名要多少他都可以双手奉上,只要邓名把粮船还给他就行。 期间邓名侧头去瞧穆谭,后者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表示他绝对没有特意吓唬这位江西布政使。 “这样不行。”等董卫国发言完毕后,邓名摇摇头。这位仁兄显然是狗急跳墙,打算不管明军提什么要求都一口答应下来,他的表现和鸦片战争中的那帮家伙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但邓名手中可没有强大的英法陆军、皇家海军,因此他不能同意与董卫国签订太不公平的条约:“打仗是打仗,生意是生意;打仗讲的是兵不厌诈,而生意必须是童叟无欺。这批粮食是我军打仗缴获来的,船只也是,自然不会白白还给董布政使。可交换的时候,若是董布政使想把粮食要回去,我只要市价三十万两白银的瓷器,船只另算,如果董布政使的瓷器多的话,多出来的那部分我会花钱买的。” 在这个没有高速公路和铁路的时代,江西瓷器在本地的价值只有武昌、南京的几分之一,邓名指的市价当然是江西的市场。现在长江航道在邓名的控制中,之前他本以为没有机会染指陶瓷交易,所以根据武昌方面的要求,对运输陶瓷等江西土产的上行货船不闻不问。如果今天顺利与董卫国达成交易的话,邓名就要换一张面孔对陶瓷商人说话了。 “怎么敢要提督出钱?”董卫国以为邓名不相信他的诚意,急忙赌咒发誓:“下官一定竭尽所能,把每一个瓷盘子都给提督找来。” “不行!”在这个问题上邓名非常坚决,没有丝毫的讨价还价余地:“董布政使送来的瓷器、或是其他江西土产,都必须按照南昌的市价计算,折算成白银后,按照一石粮一两银子的价格交易。如果董布政使一定要白送给我,那这笔生意不做也罢。” 邓名的口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回旋余地,董卫国听得愣住了,良久后脸上渐渐浮现出因为完全不能理解而产生的惶恐之色。 “董布政使的心中或许疑惑,为什么我不要白来的东西?”遇到周培公那种精打细算、说起话来九假一真的家伙,邓名要据理力争与他争夺利益,但碰上董卫国这种不知道讨价还价,为了度过眼前难关完全不考虑以后的人,邓名就不得不反过来替他考虑。 董卫国迅速地点点头,显然他根本想不通邓名为何要手下留情。 “实话实说,我根本没有夺取江西的力量,就连派兵常驻九江这件事,对我来说都是一桩沉重的负担,需要耗费我大量的粮草和军饷。”本来邓名对攻打九江没有太大的兴趣,除去粮饷外,战略上也不允许他分兵驻防距离基地遥远的江西九江。而且邓名还担心攻破城市会给城内的百姓带来灾祸——无法驻守,就意味着最终还是要放弃,而清兵收复失地时对屠城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但邓名发现九江有重建的江西水师,而水师对明军是具有很大威胁的,既然如此,邓名也管不了什么九江百姓了,先把九江打下来,将江西水师再一次摧毁再说。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瓷器生意有很大的赚头,我希望将这个买卖长期进行下去。而要想把这个生意长期做下去,就不能光我占便宜、让董布政使吃亏,这样肯定是没法长久的……”邓名明明白白地告诉董卫国,只要对方愿意做他的生意伙伴,那么邓名就会竭尽所能地保证董卫国能从合作中受益,邓名又把他的双赢理论向董卫国推销了一遍。 双赢模式给董卫国的震动比对周培公还要大。周培公不但反应快、脑筋活,而且对邓名也有一定的了解。但董卫国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他人进行过地位平等的交易了。对于上官,董卫国就是阿谀奉承加忍气吞声,对于下属就是仗势欺人,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处事态度就是董卫国生活的全部。每次与人见面前,董卫国会先衡量双方的势力强弱、地位高下,然后从中选择一种态度。 “打仗是你死我活,没有什么情面可讲。”邓名见董卫国脸上表情变换,知道他一时绕不过来这个圈子,就进一步说明道:“但做生意就完全不同了。董布政使不要认为是我在施舍东西给你,我无论给董布政使什么好处,都是为了自己方便——就好比保住董布政使的身家性命吧,这对我也是很重要的,因为若是换了其他的一个人来当这个江西布政使,就未必肯卖瓷器给我了——既然董布政使肯卖瓷器给我,那我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要全力保住董布政使的权位。” 邓名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董卫国哪里还能不明白。对方已经表明态度,只要董卫国一天还在给邓名走私瓷器,那邓名就会一天给他方便。但如果董卫国将来反悔,他与邓名之间就会再一次恢复到你死我活的关系上来。 “提督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所以董布政使尽管安心讨价还价。我想董布政使要用到钱的地方应该很多吧,要是董布政使想从这生意里赚一些钱,我认为是完全应该的。”邓名又问道:“就是不知道董布政使说话算不算数呢?江西张巡抚对此是个什么态度?” “巡抚大人还不知道,不过他应该会赞同下官的意思。”董卫国急忙答道。他记得张朝说过,这次水师要是出了什么麻烦,那江西就一条船也没有了——就是把董卫国宰了,张朝也没法挽回局面,将来蒋国柱和张长庚无论遇到什么麻烦,张朝都会是替罪羊。 “那好,就请董布政使回南昌与张巡抚商量一声,只要按南昌的市价卖给我瓷器,什么粮食、船只都好办,我在九江还有些漕船,也可以便宜卖给张巡抚和董布政使。”邓名口中的漕船都是他上次从董卫国手里抢来的:“贵朝廷得惩罚太严厉了,我认为实在有些过于严苛了。” 吸取明朝的教训,清廷对文官采用更严厉的问责制,只要丢失了驻地就是死路一条。这当然大大刺激了地方官员的抵抗欲望,反正弃城逃跑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拼死抵抗到最后,至少能给家人争取个宽大处理;另一方面,官员为了逃避责任甘愿行贿,当初李定国咄咄逼人的时候,大批清廷候选官员倾尽家产向吏部行贿,以免去广西、湖南上任,这种情况一直到洪承畴上任后才有所改观。 “九江并非董布政使的信地,”邓名缓缓说道,理论上董卫国的办公地点也在南昌,不过最近几年江西布政使为了监督漕运常呆在九江,几乎把这里当作了驻地,这也是为什么董卫国丢失九江后感到首级有可能不保。如果朝廷较真就是死路一条,如果朝廷看他顺眼,想放董卫国一马也不是没有正当理由——这也是董卫国一心要从事这场军事冒险的原因,他想讨北京欢心:“不过丢了九江还有些不好看,以前董布政使和我没有生意往来,轮不到关心董布政使的死活,但现在既然董布政使是我的生意伙伴了,我看九江还是还给您好了。” 虽然邓名没有挑明,但董卫国很清楚对方的意思,他再次大声保证道:“提督放心,下官回南昌后一定能说服巡抚大人,不然就不活着回来见提督。”如果说服不了张朝,也确实不用活了。 “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邓名下令送给董卫国一条快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九江也可以安全地还给江西绿营,不必担心这里的百姓遭到屠城的厄运。 …… 穆谭很完美地歼灭了清军,在董卫国返回南昌前,江西巡抚张朝甚至没有得到战败的消息。 听董卫国汇报完后,张朝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才恢复了问话能力:“邓名这个人如何?” “龙凤之表,心怀有天下之志。”董卫国毫不犹豫地答道,他告诉张朝邓名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有英雄气概。 “天下之志?”张朝怀疑地问道:“听说他对那些流寇很看重啊。” “这不过是人尽其用罢了。大人您想想,如果他是一般的流寇,肯定会拼命地敲诈勒索,绝对不会主动说什么折算银两,平卖平买,为什么?因为流寇今日不知明日事,若是这次不要,那他们可能就永远拿不到了;而邓名不做这种鼠目寸光的事,就是因为他志向远大,而且对自己有信心,不怕我们反悔。”董卫国给顶头上司分析起来,对邓名的气量推崇备至:“听说成都民不到十万,兵马不过万余,邓名称得上是势力孤单,但他就敢顺流而下到江西来,不纵兵掠夺,不裹挟民众,不贪图眼前小利,这是英雄气象啊。” “嗯,可你也说道他势力孤单,他自己都承认无法在九江久留,或许我们不需要和他交易,就能夺回九江了。”张朝犹豫着说道,接着他说出了他真正担心的地方:“邓名要是言而无信那又该怎么办哪?” “是,但邓名敢自曝其短,就说明他不怕;再说九江能不能及时夺回,能不能顺利夺回,依旧是未知之数。只要和邓名达成交易,我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回九江,完成今年的漕运。”董卫国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张朝,拼命地为邓名说好话:“以小官之见,我们可以一批批地送瓷器去,送到一批,邓名就要发几条漕船去扬州;我们的水手登上船,开进长江后,再发第二批瓷器给他。” “此计倒是可行。”张朝想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对用武力收复九江他也没有丝毫信心,但若是被朝廷知道江西绿营一再大败,那他这个江西巡抚也差不多做到头了:“就是不知道邓名肯不肯如约把九江还给我们啊,这毕竟是个要地。” “这事下官觉得也可以谈。”董卫国一路上反复思索邓名的双赢理论,发觉这对弱小的明军来说,似乎是最优的策略——反正无论换哪个官员上任,江西都不可能改换门庭,脱离清廷投靠遥远的南明;不用说江西,湖广作为四川的邻居,都不会自取灭亡地倒戈。既然如此,若是地方官肯与明军交易、走私,秘密达成停火协议,那确实是明军获得的最好待遇。想通这点后,董卫国把自己放在邓名的位置上考虑了一下,发现只要自己肯和邓名交易,那对方确实需要全力保住自己:“邓名连武昌都打不下来,重庆都还在李总督的手里,他哪里有余力在九江这里闲逛?反正也是要放弃的,只要我们条件合适,他没有道理不还给我们啊。” …… 很快邓名就听说南昌出事了,江西巡抚破获一桩私通明军的重大案件,好几个陶瓷商行被指认是邓名的暗线,为明军打探江西的情报,同时还帮邓名收货贩卖。对巡抚衙门查抄了这几个瓷器商人家产一事,江西的官场和缙绅都没有太大的惊奇:这几个商人可能真的私通明军了,也可能就是江西巡抚单纯为了凑军费,商贾这种肥猪养着不就是为了救急用的么? 但董卫国押送着第一批瓷器抵达后,邓名痛快地把几条漕船和头一批粮食换给了他。见到邓名重诺守信,董卫国的脸上有喜有忧。 见状邓名就好心地问他有什么心事,董卫国经不住邓名再三询问,就告诉他瓷器数量有限,未必能满足邓名所需。 为了满足邓名的需要,张朝打算给陶瓷商人都扣上一个“私通明军”的罪名,把他们都抄家,把他们家产、儿女都卖光后,换来的金银也可以用来购买土产提供给邓名。这种事情放在民间是谋财害命,但官府做起来那叫手腕高明,朝廷根本不会为商人的死活皱一皱眉头。 不过急切之间未必能抄出来这么多东西,而且听说南昌一再查抄瓷行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江西巡抚是在聚敛,商人只会远远地逃离南昌。陶瓷和盐不一样,不是完全的官营专卖,这虽然导致瓷商普遍缺乏背景,方便江西巡抚衙门屠灭,但也导致财产分散,让张朝聚敛起来有些费事。 邓名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而且他立刻也有了一个能与江西巡抚衙门双赢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会让江西的商人、制陶老板和瓷工大输特输……如同之前在九江一样,虽然邓名担心百姓的安危,但如果明军因此受到威胁,他的取舍还是很明确的。 “依我看,江西的问题就是没有实行瓷器的统购统销,只要宣布江西陶瓷暂时实行专卖,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呗。”邓名终于还是把他的办法拿出来了。 “什么叫统购统销?” “就是所有瓷器都由官府统一购买,然后统一销售……”邓名伸手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销售给我。” “这……”董卫国楞了一下。 “商贾不事生产,不能为这世间添一针一线、一砖一瓦。”邓名知道自古以来,无数中国人深信商业是不能创造社会财富的:“巡抚和布政使就是实行统购统销,对百姓也没有丝毫损害,只是把商人巧取豪夺的民脂民膏拿回来罢了。” 邓名以为董卫国是担心此举害民,但他完全是高看了对方,董卫国一听就意识到其中会有大利,只是他需要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首先就是一个名目。 “这还不容易?”邓名为董卫国排忧解难道:“就说长江上的江匪猖獗,为了剿灭江匪,确保江西一境平安,必须要把江西的瓷器暂时收归官营。” “江匪?”董卫国难以置信地问道。 “对,江匪。”邓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头,面上毫无愧色:“于民无害,镇压奸商,还不耽误朝廷的漕运,难道有人会反对吗?” “嗯,提督说得没错。”董卫国觉得此事完全可行,唯一的问题是他和江西巡抚张朝都没有经营过陶瓷生意,而经营一门生意显然比抢x劫商人的家产要麻烦多了。 “这更容易了,巡抚和布政使可以把官营的专卖权交给南昌的知名缙绅,他们有人脉,肯定能把瓷器采购上来。只要没有其他的商人哄抬价格,瓷器的收价应该能低廉不少,而我这里保证不降低收购价;如果张巡抚能够保证没有其他人从事陶瓷生意的话,我还可以给涨一些价钱。缙绅肯定会挣一些,但读书人就是有钱也会拿去让子弟读书、考科举,这是为国培养栋梁人才啊。”邓名虽然学着这个时代人的论调,把商业活动形容得一文不值,没有任何积极意义,但他知道一旦实行专卖,对江西陶瓷的制造和行销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恶劣后果。只是现在对邓名来说,江西实在是太远了,而且在可见的一段时间里,江西仍将是南明的敌人,江西的商业越发达,就会向清廷提供越多的财富。而通过对江西陶瓷业的掠夺,成都和南昌官场都可以收获巨大利益——因此这协议一定会达成。 “提督说得太好了!”董卫国激动地表示赞同。现在他觉得此事不但可行,而且会对他和张朝都大有好处,专卖的利润不但大,而且还可以用来收买一批缙绅同盟军:“提督的双赢之理,今日下官终于是彻底明白了。” ------------ 第二十五节 捷报 这次董卫国从南昌出发时,敲锣打鼓闹得震天响,省城尽人皆知布政使大人为国无暇谋身,亲自押送今岁的漕粮前去扬州。江西巡抚张朝更是亲自送到码头上,还给临行的董卫国敬了三杯酒,祝他旗开得胜,击溃盘踞在九江一带的水匪,把朝廷急需的宝贵粮食成功护送入长江。 “这是什么酒?是壮行酒,还是打算一去不返了?” 码头上张朝和董卫国慷慨豪迈,好一副肝胆相照的感人场面,但下面旁观的缙绅和百姓都不看好董卫国此行,还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说着风凉话。本来鄱阳湖水师就是长江清军水师中最弱的一支,根本无法和武昌、南京的船队相比,在过去的八个月里还被邓名歼灭过两次。听说董布政使是孤身一人从九江逃回的,伤还没养好就带着一批新招募的水手驾驶着民船(南昌人不知道这些船都是董布政使刚要回来的)去和邓名交战,怎么看都是去自寻死路的。 董卫国的船队中装着最后一批给邓名的货物,各种瓷器都被装在稻草包中,化妆成大包的粮食安静地躺在船舱中。 这些船只的赎金也不少,邓名又不愿意接受金银,只要各种可以在外地售高价的江西土产,仓促间南昌很难凑齐这么多东西,因此除了货物外,南昌还用一些技术人员冲抵货物。就比如那些被抄家的瓷器商人吧,他们家中都有不少的掌柜、帐房、学徒伙计,这些人不少都认字,就算是才入行没有多久的学徒至少也会打算盘。 其中的掌柜、帐房,还有那些替老板走南闯北运销货物的管事,都被官府列为知情不报的同谋,他们的东家因为私通虁东贼被斩立决,这些商行的核心分子也在大牢里等着秋后处斩。邓名向董卫国询问此案的善后问题时,得知抄没的几家商行中,这种技术人员有不少,顿时就起了要人的心思。对于江西官府来说,认识几个字不算什么,这些人都不通晓经书,至于打算盘那种贱业更不必提。但在邓名眼里这些人可是宝,于是就表示他想接受这批死缓犯,并愿意花钱买这些人的命。 这些人对董卫国来说真是如同蝼蚁一般,既然邓名愿意买,他也没有不卖的理由。邓名开价五十两一条命,这本是为了和董卫国讨价还价而故意压低的,但没想到董卫国根本没还价的意思,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现在江西布政使还没有和邓名讲价钱的觉悟。 回到南昌后,董卫国向张朝报告此事后,两人转眼就达成了一致:邓名不是肯花五十两买命么?标准就是要懂算学,若是能认识几个字、看得了账本那当然更好。 这个太好办了!张朝当即授意刑名师爷,把抓来的哪怕学徒工也统统定成斩监候——本来这帮小工也就是打一顿,顺眼的轰出去、不顺眼的被发配充军,但现在既然一个人能卖五十两银子,那就都别走了。 在张朝制造通敌口供的同时,董卫国也没有闲着,他唤来手下官吏,询问了一下南昌城中各个商行的规模,根据他们掌柜、帐房、学徒的数量,迅速地列出一份新的“私通虁东贼”的名单,然后速发官兵,把这些商人统统抓起来杀头,手下的人尽数判为死缓,然后和抄来的东西一起卖给邓名。 虽然张朝和董卫国没有和邓名讨价还价的胆量,但作为江西的第一、第二把手,十几家商人的生死,几百个掌柜、帐房还有学徒的命运,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一口气给邓名送去了数百算学人才时,董卫国还担心对方不肯认账,交代押送的军官说,若是邓名觉得学徒没什么用,那也不要争论,免得惹邓名不快,乖乖地领回来然后往鄱阳湖里一沉就好了。这些人南昌这里都会给安上病死狱中或是越狱被杀的名目,从户籍上一笔注销,将来若是有几个人从邓名手里逃脱也不怕,地方官府肯定会以冒名顶替的罪名把他们弄死,或是给他们定一个诈死潜逃的罪名,发还原籍处理。无论如何,江西官府不会为了几个贱民去得罪江西巡抚的,就是正和张朝争斗不休的蒋国柱遇到这种事都不会例外,因为官场的争斗是有底线的,无论官员之间斗得怎么凶,大家都默认的规矩不会有人胆敢去破坏。 不过邓名很好说话,见到有这么多懂得算学、会读会写的人显得很高兴,那些董卫国担心的学徒也没有引起对方的丝毫不满,愿意为每个人付五十两银子。 前期的几批船只已经离开九江,随着与邓名不断顺利地做交易,董卫国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最近两批货物运到后,南昌并没有要求明军立刻交换粮船,而是暂时替他们保管,等董布政使带着最后的赎金抵达后一起交付。 这一路董卫国走得好不张扬,每到一处必定索要鲜肉、茶叶,连例行的见面礼也没有忘记,不通内情的地方缙绅在惊讶之余,对董布政使也不由得佩服起来:“古之名将,泰山崩于眼前而面色不变。布政使大人帅孤军往讨强贼巨寇,但该收的礼一文都不少,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名将风范了吧?” 大摇大摆地开进九江后,董卫国派出心腹与穆谭取得联系,开始进行校验、交易。拿回粮食和漕船后,董卫国亲率水师向九江杀去,在看到鄱阳湖口那密密麻麻的明军船只时,饶是胆大的董卫国都不禁有些紧张起来,突然间非常担心明军会失言、毁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清军船队缓缓地驶近明军水营,无论是九江还是湖口方向,没有一条明军船只出来迎击,全都不声不响地呆在水营中,默默地注视着董卫国通过。 “我真是多虑了。”见到明军这番反应后,董卫国心中大石落地,伸手轻轻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忍不住在心里笑话自己起来:“若是邓提督有失言之意,那他何必先把粮食还给我呢?” 进入长江的时候,董卫国的船队距离湖口明军水师的距离不算太远,他依稀看到好像有些百姓在岸边向江面上看来,可能是盼望着看一场热闹吧。 “这些刁民。”董卫国看到江岸上的百姓越聚越多,气愤之余无可奈何地下令道:“擂鼓!” 随着董卫国一声令下,清军舰队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咚咚的战鼓声从每一条船上响起,全身披挂的清军军官也纷纷跑到船头,抽出宝剑在空中全力抡出一个个大光圈,冲着岸边吹胡子瞪眼,他们手下的士兵也擎着武器,让江边的百姓看到他们正声嘶力竭地冲湖口明军水营嚷嚷。 震天响的战鼓声触动了董卫国心中的一根弦,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场面好像很熟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清军擂动战鼓后不久,湖口明军水营那里也有反应,只见红色的旌旗飘动,黑压压的明军士兵涌上岸边的码头。董卫国看到站在最前的是一个穿着雪亮盔甲的明军将领,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长剑,虽然隔着半个江面,董卫国仍然能够看到其上明晃晃的寒光。 那个明军将领高举起他的宝剑,然后用力向着董卫国这边奋力劈下,随着这个动作,不少箭矢腾空而起。 “这是什么破箭?”站在董卫国身后的是一个张朝的标营军官,这个抚标军官没有参加过之前的两次战斗,最近才被张朝派来董卫国左右。刚看到无数羽箭冲天而起时,抚标军官心里还有些不安,但那批弓箭的质量奇差无比,抚标军官目瞪口呆地看到那些箭甚至没有几根能射到两军之间。大部分都迅速地掉到江里面去了,还有一些质量特别差的,刚刚升空就被江风吹回去了,像风筝一般在空中乱摆一通——不光是重心有问题,连重量都不满足最基本的要求。 “大概是些树枝……”董卫国喃喃地说道,眼前的场面实在是太熟悉,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董卫国突然恶狠狠地说道:“湖广的兔崽子们,你们坑得本官好苦啊!” 骂完这句后,董卫国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走入船舱。 “唔,那个周培公好像就是因为屡次收复城池而立下的大功,那时湖广的捷报不停地送来,把邓名说得相当不堪,过了没多久,川陕总督就被邓名打得惨败,当时巡抚大人和我还讥笑了李总督几句,说他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知府。这个收复城池……仔细一琢磨,实在太可疑了啊,我不是也很快就能收复九江了么?”董卫国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奏章的封口,他思考得越深入,就感到眼前变得越明亮:“邓名再次进犯武昌、汉阳,湖广说什么邓名仅仅一天就炸开了汉阳的城墙,但周培公顶住了对方的进攻,还连夜把墙砌好了。嗯,结果在九江的时候我也觉得邓提督没什么战斗力,还准备了不少民夫,把部队派上城墙准备堵口,结果一下子都被炸懵了,虁东兵呼啦啦地都冲进来了……” 想到这里董卫国心中的愤怒再也难以遏制,手掌重重地拍落桌面:“张总督太不仗义了!他这肯定是假捷报啊,什么顶住了邓名——准是交足了银子,邓名把城还给他了吧?或者也是什么双赢,湖广的稻米统购统销?” 在董卫国看来,湖广的假捷报至少有两个作用,第一当然是哄骗朝廷、夸耀功绩;其二就是误导邻省,把张朝、董卫国蒙在鼓里。 “上次张总督就把李总督给坑了,这次又坑了我!在九江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些捷报,我才一直以为邓名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有带精锐军队来。我稀里糊涂去与邓名打仗,结果被邓名打个落花流水,就替张总督把朝廷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不但让朝廷注意不到他的小动作和无能,还会让朝廷觉得他才是国家栋梁……张总督真是太毒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董卫国气不打一处来,牙齿也咬得咯吱作响,他更不犹豫,铺开一张上好的白纸,提起笔饱蘸浓墨,开始写起给朝廷的奏章来。 写奏章的时候,董卫国仍一次次回想起湖广漕船闯关成功时的场景,每次想起自己上的这个恶当时,董卫国就恨得双眼冒火,这篇奏章差不多就是在对张长庚、周培公和湖广文武的诅咒痛骂中完成的。 在董卫国的这篇奏章中,他首先极力渲染了自己大无畏的勇气,并向朝廷保证他一旦确认漕船船队脱险,就会带领水师杀返九江与邓名再次决一雌雄;当然,董卫国也没有忘记提到江西巡抚张朝,指出自己的菲薄功绩都是与巡抚大人的关心支持分不开的,临行前张巡抚对绿营官兵的亲切慰问更让官兵深受激励、士气如虹! 其后董卫国笔锋一转,向朝廷报称:虁东贼邓名在攻陷九江后大肆掠夺,他估计现在虁东群贼已经士气低落,只想着满载着他们洗劫来的财物返回老巢。而邓名手下大将穆谭的表现很好地支持了董卫国的这个论点,这次江西漕船在通过九江、湖口时,明军并没有派出多少船只来追击清军,这说明地方将领斗志已怠;而来追击漕船船队的那些明军,在几次跳帮失败后也就放弃努力,丢下他们落水的同伙儿全速退回岸边去了,可见虁东贼的小兵也没有什么士气了。 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虁东军将惰兵骄的场面后,董卫国再次乐观地向北京报告说,他对夺回九江充满信心,请朝廷静候佳音,写完奏章后,董卫国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然后耐心地等墨迹晾干,才仔细地收入信函中封起来。 与奏章一同发出的,还有给安徽、江苏的报捷,内容和董卫国的奏章并无大的区别。这场大捷是董卫国花钱买回来的,他宣传得理直气壮。无论是奏章还是捷报,董卫国都暗示邓名所部的战斗力大减,尤其以穆谭所部最为无能,差不多是人见人欺的鱼腩部队。不过董卫国在此处玩弄了一下手腕,他不是简单地进行这种表述,而是在这种表述后附上了他夺还失地的决心,所以朝廷完全可以把这番表述理解为董卫国的乐观——换言之,如果南京、安庆、扬州等地的某个笨蛋,因为看到董卫国的奏章而去挑战穆谭,结果遭到一顿好打的话,那无论如何都不能赖董卫国误导了——本来也不能,不过董卫国既然可以把事情办得更妥当一些,那他也不会懒得加上这么两句话。 “不知道张总督花了多少银子才买来的这个教训,反正我是花了五十万两银子(粮食加船只),而要想‘收复’九江还要再花一笔银子,幸好有统购统销这个好办法,不然还真有点麻烦。”写完奏章和捷报后,董卫国又琢磨起来,既然他是花银子买来的教训,那他肯定不能白送给其他人。 “九江失守后,江西这里就成了风口浪尖,朝廷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这里,让巡抚大人如坐针毡,我当然更是首当其冲,再没有人去多看湖广一眼,张总督果然做的一手好文章啊。现在我也需要一个更大的笨蛋,把朝廷的注意力赶快都吸引过去,省得他们老盯着江西不放。”和当年狄三喜被邓名敲掉四颗牙后的思路一样,现在的董卫国也迫切地需要更著名的参赛选手出场,做出更抢眼的举动,以代替他在“争夺天下第一笨蛋”这场锦标赛中领跑。 至于拆穿张长庚收复黄州、湖广漕船闯关成功的真相,董卫国根本没有动一动这样的念头,第一笔墨官司未必能打赢,其次如果让朝廷起了疑心,那董卫国就得先想法解释他闯关的合理性与夺还九江的可行性了。 唤来抚标的那个军官,董卫国命令他立刻找人把自己刚写好的奏章急速发给北京。 “还有这几份捷报,马上送向江宁、苏州、安庆、徽州、扬州、杭州,嗯,山东那边也送一份吧。”董卫国感觉邓名并不满足已经取得的战果,而如果邓名继续进攻的话,现在安徽、江苏会首当其冲,而浙江和山东虽然比较远,但董卫国也本着广撒网、多捕鱼的心理决定送一份捷报去,所谓有备无患,谁敢说邓名一定不会去浙江、山东转转呢?若是地方绿营不够麻痹大意,那就未必会吃很大的亏。 “捷报送江宁一份就够了吧?”抚标军官并不清楚董卫国的打算,觉得同样一份捷报,没有必要送给蒋国柱五份。 “不,江宁、苏州、安庆、徽州,扬州,一城一份,一个也不能少。”董卫国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已经想好了,等收复九江后,一定要再好好写一份捷报,告诉天下人邓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当然给蒋国柱的捷报还是要一式五份,保证蒋巡抚治下的文武都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它。 “遵命。”抚标军官恭敬地答道,他最后核对了一遍报捷文书,发现了董布政使的一个漏洞:“大人忘记给湖广总督衙门发去一份捷报了。” “湖广那里就不用发了。”董卫国没有多做解释,挥手让抚标军官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张总督不会信的。” ------------ 第二十六节 观感 董卫国率领江西漕船向下游驶去的时候,邓名依旧停在九江不动。 从明末开始,地方官就喜欢搞祸水东引这一套,总希望把流寇赶到邻省去。而只要一离开自己的辖区,地方长官也就不闻不问了。因为无论流寇在邻居家里闹得多凶也与他无关,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严守边境,以防流寇回窜——要是为了增援邻居以致境内空虚,造成流寇返回岂不是自讨苦吃? 即使崇祯授予多人“督师”职务,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好转。比如张献忠大闹湖广的时候,江西对督师的征粮、征兵命令就阳奉阴违,而河南不希望陕西客军过境;等张献忠进入四川后,就轮到湖广文武对追击失去兴趣,宝贵的人力、财力与其用来帮助四川解决麻烦还不如加强本省的自保能力。 所以虽然崇祯的督师名义上可以节制数省的兵马钱粮,但麾下派系众多,文武各有自己的算盘,还是只有本省的力量最可靠。督师这个职务只是一个短期的派遣,只是朝廷根据需要临时授予的官职,所有地方官都知道,随着局面好转,这个职务肯定会被朝廷取消,既然如此,那为了服从督师的命令而得罪巡抚就非常不合算——即使督师名义上比巡抚大,但督师可没法保你一世平安。因此,各省的下级官吏在外省的利益和本省上司的命令前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督师可以下命令给一省巡抚,但如果巡抚阳奉阴违,督师其实是毫无办法的。 满清入关后,对地方官员采用了更严厉的问责制度,这无疑会大大地加强官员自保的心理。为了抵消这种害处,经过研究崇祯的得失后,满清加强了总督的权利。两江总督、浙闽总督、湖广总督、两广总督、川陕总督……满清治下,这些总督握有两省的军政大权,权利不在明末的督师之下。而且和明末的督师不同,这不再是一个临时的派遣,而是一个常设的职务——川陕总督这个职务后来被废,因为满清朝廷琢磨了一下,觉得同时拥有四川、陕西、甘肃、宁夏的总督的权利大得吓死人,就把四川分出来专设四川总督。 这样,若是一省受到攻击,它至少可以指望另外一个邻居省份的全力支援。两省的力量非常可观,现在邓名就是倾力出动,也未必能够夺取整个湖广,所以只能满足于威胁武昌、利用张长庚的私心占一些便宜而已。 在更大的范围上,不同总督之间依旧存在明末那种不同省之间的矛盾。敌人实力弱小还好,为了争夺功劳,两位总督可能竞相出兵攻打。但当敌人实力强大的时候,比如现在的邓名集团,两江总督和湖广总督就做不到精诚合作,而是希望邓名呆在邻居家里,而不要来自己这里惹事。 不过,一个敌人让两位总督感到忌惮的可能性要比让两个巡抚感到可畏小很多,毕竟每个总督手里的力量,都差不多是全国六、七分之一的实力。但要是一个敌人的实力能够让两位总督感到不安,那他的力量怎么也要达到满清国力的四分之一吧,肯定是满清朝廷的头号大敌,对手肯定也不会是地方总督了。 到目前为止,迫使满清派出更高级别官员应对的,只有几年前的南明秦王孙可望、晋王李定国,为了抵抗他们的进攻,清廷启用洪承畴为经略,不仅把五省军政大权授予他一人,还让他统筹其他战区的清军。这个位置当然不可能是常设职务,实际上清廷的总督权力已经是空前之大,虽然湖广总督、两江总督没有藩王之名,但他们的实际权利已经超过了耿继茂、尚可喜这些只有军权没有治权的藩王,吴三桂虽然拥有名副其实的藩国,但云贵的富庶程度显然不能和两江、湖广相比。 明末的时候,两省的交界处对农民军来说并非是最安全的地方,而是相当的危险。因为两省都会拼尽全力想把流寇赶进对方的领土,而且两省此时都会拿出好吃好喝来款待前来支援的边军。而只要进入一省腹地,另外一省就会长出一口气,流寇的压力也顿时减少一半。 现在也是一样,两位总督的辖区交界处,会是比明末还要危险的地方,因为此时要面对的不是两省而是四省的压力——要是真有单挑四省的实力,也没必要到处流窜了。 尽管和张长庚有默契,但如果老在湖广境内晃悠,湖广总督一样会非常不满,邓名匆匆离开湖北也属于向武昌表示善意的一种方式。离开湖广后,邓名马上就深入江西境内,根本不在湖北、江西的边境地区停留。邓名并向武昌方面保证,将来返回时不但会提前通知,更会全速过境,不做非必要的停留。 庄严的承诺加上友善的行动,武昌方面对邓名的担忧又减轻了不少,在邓名离境后,湖广总督迅速把鄂东的部队都调去鄂西了。之前邓名已经和张长庚达成协议,默认钟祥、岳州以东属于武昌势力范围,张长庚急欲收复这些失土,为武昌建立一些缓冲区,以防李来亨、贺珍他们骚扰武昌——现在张长庚和周培公都认为李来亨他们是比邓名更危险的敌人,因为虁东众将不懂得双赢,一心想要吞下整个湖北——好吧,张长庚知道邓名最终也会尝试吞并湖广,但只要那时湖广不是张长庚的势力范围,那他也无所谓。 进入江西境内后,邓名的敌人就剩下两江总督一人了,理论上为了摆脱朝廷的责问,两江总督应该调集安徽、江苏兵力进入江西作战,把邓名就地歼灭或是赶回湖广总督的地盘上去,同时还会动员安徽、江苏的财力全力支持这场战争。可是……等等,现在的两江总督是谁? 现在没有两江总督,只有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的蒋国柱蒋巡抚,而与他竞争两江总督一职务的最大敌手,正是现任江西巡抚张朝。 因此邓名在九江呆得非常自在,根本没有感到丝毫的压力,肯定见不到安徽、江苏的一兵一船。实际上这两省有没有兵舰也很可疑。以前郎廷佐在位时,南昌对南京是亦步亦趋,可以缩减自己的军费提供给南京——毕竟安徽、江苏都面临张煌言的军事压力,而江西一直很太平。那时每岁南昌提供给苏松水师的经费比拨给江西水师的银子还多得多,江西本省的水师规模很小,和安庆、苏州的水师一样,都是地方府一级的水师。 但上次郑成功和邓名联手大闹南京后,南昌方面也有了自己的打算,受到严重兵祸的安徽、江苏两省损失远比江西惨重,之后还需要负担达素的后勤。蒋国柱曾希望张朝一如既往地削减江西军费支出来补贴南京的财政,但这次张朝却搬出了一大堆理由,拒绝再把本省军费交给南京统一支配。南昌方面先是借口邓名在归途上和江西兵交过战,所以无法帮助蒋国柱承担达素的军费;后又不惜投入重金想把江西水师建设成一支省级舰队,却不肯拿出一两银子帮蒋国柱去重建苏松水师。江西水师的将佐也摩拳擦掌,满心盼望张朝能够入主江宁,那时他们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两江总督的直属部队,这倒也方便,只要把苏松水师的旗号一打就成了。 在等待张煌言回信的同时,邓名全力进行着新兵训练,攻破九江后明军缴获了大批的船只,现有的水手已经难以操纵,除了尽力招降被俘的江西水兵外,邓名还不得不招募江西人参军。长江从江西境内通过,又有鄱阳湖这样一个大湖,江西并不缺乏水手,但这些人并不是合格的士兵,训练了半个月后,这些新兵仍然无法胜任水兵一职。 这当然也是因为邓名对士兵的要求远远高于江西绿营,就是那些被俘的江西水师水兵,能够达到任堂和穆谭标准的也十中无一。除了水兵以外,明军还需要补充一些辅兵,来报名参军的丁壮中,有一些人单纯抱着骗吃骗喝的念头,这些人被甄别出来后迅速地轰走了。 除了这种人以外,还有一种也是明军不需要的,那就是故土难离的人,如果明军长期占领九江,甚至向南昌发起进攻,这种士兵就会愿意留在明军中,但若是邓名离开江西时他们也肯定会大批逃亡。 “他们的文化课学习得如何了?”邓名听完任堂的募兵报告后,就问起这些明军不打算立刻吸收的丁壮。对于那些来骗吃骗喝的人,邓名招待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才客气地请他们离开,这些愿意当兵,但不愿意背井离乡的人更多,邓名并没有简单地驱逐了事,而是下令给这些士兵上文化课。 “十以内的数字至少都认识了一半了吧。”任堂答道,这些投军的丁壮当然没有进行军事训练,人数又数以千计,邓名没有那么多资源去教授他们文化知识,所以他们识字的进度很慢。 “嗯,等他们认识所有的数字以后,再教他们认识石、斤、两、钱、分,然后就可以让他们走了。” “遵命。”任堂对这个命令很满意,作为一个江西人,他很高兴邓名能够善待江西百姓——任堂这个士人同样没有把不从事生产的商人放在心上,而邓名也很小心地把统购统销这件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把这些人留在军营中,供给他们饮食当然也是一笔支出,不过邓名暂时还承担得起这笔负担,目前所有支出都是出自九江的库房。以往起义军喜欢开仓放粮,用来收揽民心,向百姓说明义军是平民的朋友而非敌人,而且这也是招揽丁壮的有效手段,很多穷人就是因为能在军中吃饱饭这个希望而投军的。 根据袁宗第、刘体纯等人的描述,这是一种代价高昂的收买人心的方法,以李自成在洛阳开仓放粮为例。听说此事后,洛阳周围府县的百姓扶老携幼而来,见到仓库里小山一般的粮食后,这些远途而来的百姓拼命地往口袋里装,直到他们再也无法背动为止。离开仓库没有多久,百姓就会发现他们根本无法把这么多粮食运出城,于是就开始抛弃其中的一部分粮食,勉强把剩下的背出洛阳——又走不动了,只好再忍痛扔下一些,挣扎着又走出数里——再次停下抛弃部分粮食……为了返回家乡,来取粮的百姓抛弃的粮食高达他们从洛阳仓库中取走的七成,当时洛阳周围道路两边,地面上都是白花花的粮食,这都是袁宗第和刘体纯亲眼所见,在河南因为灾害和官府的横征暴敛而陷入全省饥荒的崇祯年间,这实在是令人心痛至极的巨大浪费。 这次在九江邓名就改变了一些方法,他知道很多来投军的人就是为了吃饭,这些人邓名愿意为他们提供足以糊口的每日口粮,交换条件就是在明军这里学会简单的数字和计量单位。 如果允许百姓自己从仓库里背粮食走,不但会被周围缙绅视为流寇作风,就是对百姓的宣传效果也很值得怀疑;而邓名提供给一个丁壮十几天的口粮,并不会比一个丁壮使出吃奶的气力从仓库中能拿走的粮食更多,也不用担心被浪费抛弃。这些人在明军军营中要呆上十几天,对明军的好感肯定也会比简单地进仓库搬一趟粮食强,这些简单的数字和度量单位以后会被他们经常用到,而每当他们用这些技能时,就会记起这是明军给他们益处。 任堂的主要工作是募兵、甄别和进行宣传,那些被认为可靠的丁壮就会交给周开荒进行训练,从攻克九江到现在,连同吸收的俘虏,明军获得了六千新兵,其中两千是水手。 “完全没有战斗力,远远不能与我们的常备军相比,即使再训练一个月也达不到提督的要求,在返回都府前,他们只能被当作辅兵使用。”和邓名从张煌言那里得到的义勇军不同,这些江西兵战斗意志、士气都要差得多,更是毫无战斗经验,在周开荒看来,甚至还不如成都那些参加过军训的同秀才。 如果把这些人编入战斗部队,肯定会拖累现有的明军部队,可如果编入辅兵部队邓名又有点不愿意,因为他已经开始在成都实行优待退伍军人的政策,以后还会推行更多的新政策。要是这些新兵没有为军队贡献什么力量就享受这些政策的益处,老兵们可能会心生不满,就是邓名本人也觉得这恐怕不公平。 “既然如此,那先不要把他们编入军队,不称他们为士兵,也不要授予他们军衔。”邓名想了一会儿,对周开荒说道:“就明白地告诉他们,他们还达不到我军对士兵的要求,我军不愿意让他们上战场送死。问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先作为民夫为我军效力。除了军人的身分,其他的待遇都不会差,会有口粮,会对他们继续进行训练,等他们满足我军对士兵的要求就可以成为正式的军人。” 周开荒和任堂都认为这不会是什么大问题,这些丁壮对名义看得不重,其中有一些是想靠从军搏个富贵出身,只要继续提供训练和加入战斗部队的机会,他们也不会失望不满。 “给这些民夫的任务就是把我们多出来的船只都驾驶运回四川,”既然这些人暂时派不上大用场,邓名就打算把其中的大部分送回四川,四川有逐渐规范的军训制度,比在这里进行训练成本低,也更安全,还可以在闲暇时从事生产:“途径湖广的时候,把瓷器卖掉一些,换成银子带回九江来。” 湖广、江西粮食产量都很大,邓名根本不需要担忧军粮问题,由于邓名长期以来一直坚持用银子购买粮食,一些地方上的小缙绅、地主很早就派人送信给邓名,希望能够承担明军一部分的粮草供应,价格不会超过市价。如果邓名需要的量大、银子的成色好,他们还可以给邓名一些折扣。 虽然邓名为了垄断江西土产贸易,已经开始严格检查过往船只,阻止江西本地航运,但临近的缙绅都不觉这有什么。士人自古以来就不承认流通对生产有刺激作用,认为流通是不重要甚至是无价值的,生产才是一切。九江这里的缙绅同样鄙视不事生产的商人,过往于此的商人和本地人也没有太多的关系,更不会大量购买他们的粮食,远远无法同邓名的采购量相比,所以他们并没有感到利益受到了触犯。更不用说邓名也没有强抢商人的财货,只是以防备奸细为借口禁止通行——这在缙绅们看来不但理所应当而且相当仁慈。 这些地方上的小缙绅就算出售粮食,也仍然是在用土地进行生产,没有人意识到商业与农业不同,流通是其创造财富的唯一手段,阻止流通就是彻底扼杀了商业。相反,由于邓名没有裹挟民众、没有开仓放粮,用真金白银平价购买粮食,现在九江一带的缙绅对邓名的感觉相当之好,教丁壮读书认字一事也被缙绅解读为邓名在力所能及地宣扬教化。 没有报纸、几乎没有人口流动也没有中小学校,这个时代民众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几乎全都从缙绅那里而来,由于缙绅对邓名印象不错,九江一带的百姓对明军也没有畏惧感,知道他不是“杀人放火、奸x淫掳掠”的闯、西之流。现在打着红旗的军舰停在江边时,很快就会有大量的百姓划着盛满江鱼、蔬菜、柴禾的小船到明军船边兜售——虽然是在敌境内行军,但却如同在友好的领土上一样,只要有银子完全不必担心后勤。 ------------ 第二十七节 憧憬 成都。 卢欢是五大盐商之一,他裸着脊梁,正埋头在田间劳作,他的盐行早已发不出工资了,不久前卢欢辞退了所有不需要的工人,只留下几个人看守属于他的工具和作坊。至于那些属于卢欢商行的卤水井,他甚至没有派人去看守,因为现在成都无疑处于极度的食盐过剩,绝对不会有人窃取他的井盐。 情况之所以变得如此恶劣,和都府银行改革有很大的关系,以前卢欢靠着熊兰的救济还能勉强维持,但现在熊兰负责的银行已经不再从事对私人的贷款业务,刚刚成立的数家私人银行接替了这个工作——经营人员多少都接触过钱庄,他们很快就发现成都的五大盐行都处于严重的资不抵债状态,比如卢欢欠下的债务就超过他商行现有价值的两倍以上。 私人银行当然不愿意借钱给这样的商行,再说卢欢他们也没有任何抵押物了,所有的财产早都已经抵押给了熊兰。失去贷款后,五大盐行都再也支撑不住,先后停止了生产,不过他们库存的食盐足够成都这里吃一、两年了,短期内根本没有任何生产的必要。卢欢找到以前的辅兵同伴,在他们的田里打一些短工,挣一些饭钱糊口。卢欢以前在军中从未参与过农业生产,因此现在是从头学起,他这几个朋友也没有为此嫌弃他,而是手把手的教他如何耕作。 “我明年还是去开垦块土地把,和你一样。”坐在田埂间休息时,卢欢对雇佣他的老朋友说道:“我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 “也好,到时候你要是短少了什么,就找我来要好了。”以前的辅兵同伴说道,今年退伍后他开垦了十五亩荒地,第一季的收获还可以,第二季想必会更可观,就算明年想开垦更多的土地,凑一些出来帮助卢欢还是没问题的,毕竟大家是一起吃过苦的同袍。 “我先谢了。”卢欢感激地说道,这个时候他可不会为了面子而强撑,他非常需要朋友的帮助,等到了那个时候卢欢也不会只向一个人借钱,而是会向很多人求助。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突然远处传来高呼,一声声地叫着卢欢的名字。 很快就有个人沿着田埂向他们跑来,卢欢认出这是一个私人银行的经理(他们都知道这就是以前的掌柜的意思),不久前卢欢借钱时在所有的私人银行都碰壁,这家自然也不例外。 “卢老板,恭喜,恭喜。”经理跑到以后,冲着卢欢拱手笑道:“今天早上武昌那边回来人了……” “什么?”卢欢腾的一下子站起,激动得语不成声。对成都的盐商来说,打开湖广市场是他们最后的指望,而且对时间也有很强的要求,如果邓名行动不够迅速的话,同样会给他们带来毁灭性的影响。 虽然还不知道邓名是否已经把货物卖了出去,但卢欢看到这个银行经理脸上的笑容,顿时猜到传回的消息一定是非常理想的。 “提督旗开得胜。”这个银行经理证实了卢欢的猜测,还告诉他道:“刘知府召集诸位老板去议事,明天还要设宴招待五家盐行的人。” “太好了。”卢欢的那个朋友听到此处,高兴地叫起来,他知道盐行是卢欢的心血,在其中投入的汗水丝毫不少于一般的农民,甚至还要更多一些。 “嗯,多谢。”卢欢向银行经理抱拳致意。 “卢老板客气了,我东家听说这个喜讯后,就让我来给卢老板报讯,卢老板若是无事,我就陪卢老板一起回城吧。”现在成都私人银行的地位也很尴尬,城内的工商业大都欠了成都政府巨额的债务,借贷给他们具有极高的风险。私人银行目前最喜欢的客户还是那些开垦土地的农户,借贷给他们的风险最小,收入最有保证。农民需要的贷款数额虽然较少,但现在成都私人银行的实力也很弱小,他们绝大部分的资金也是从都府银行那里借来的,加上需要贷款的人数目不少,也能满足私人银行一部分的需求。 根据以前在钱庄时的经验,农民借贷就是为了口粮和种子粮,青黄不接时往往会欠下巨额债务,数目之大足以让他们还上快一年。还有些农民不够勤俭,一年辛苦所获,全部用来偿还利息还稍有不足,第二年为了获得食盐、种子粮和青黄不接时的口粮,新借的款子比上一年还要大,到年底要还的利钱超过上一年,如此恶性循环,债务一年比一年更多。有个钱庄的掌柜曾经在缙绅家里做过帐房学徒,据他所知,这种债台高筑的农民比勤俭的农民更受地主喜爱。因为只要不遇到灾年,普通的农民迟早会还清债务,能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收益就只有地租而已,如果是自耕农更无法再从他们身上获益;而后一种农民则近乎农奴,除了维持自身的生存外,会贡献出全部的产出,对于这样的农人,缙绅、地主也不会把他们逼上绝路,若是他生活太艰苦还会适当免去一些债务,以保证他能身体健康地从事劳作。 若是都府这里收取沉重的赋税,私人银行也可以考虑培养一些这样的客户,只要一个勤劳但是大手大脚的农人陷入这样的债务陷阱,那不管他是自耕农还是佃户,都会是债主的一口金矿。可成都赋税很轻,官府还前所未有地介入到借贷关系中,规定了今后成都辖区内利息的上限,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本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精神对此不闻不问。这样农人就不太可能会被沉重的利息压弯了腰,即使一个刚到并且不享受任何优惠政策的贵州籍俘虏,他们也可以盼望靠着一年的收获就清偿全部的债务——自从都府规定了私人银行的利息上限后,大批贵州人都向私人银行提出贷款要求,用这些从银行借来的钱,去偿清之前借的高息贷子。 几家私人银行根据过往的经验,觉得农民在没有生存压力后是不会再借一个子的钱的。他们中也有人当过农人,知道农人正常情况下的梦想就是勤俭持家,给儿子留下尽可能少的债务,若是能够清偿全部的债务那就是最美好的生活,缴纳皇粮后就可以享受剩余的全部产出——这种情况下农民不会有任何借款的要求。 因此银行都认为都府这里的农人在一、两年之后就不会再是银行的客户了,就算还有农民向银行借钱,也只能是刚抵达这里的无地新人,这些人同样不会是长期的客户。成都这里的钱庄要想生存下去,就需要找到合适的长期客户。 邓名之前虽然嘱咐过刘晋戈和熊兰要扶持一下城内的工商业,但他们二人也没能商议出一个妥帖的扶持章程来——政府不能对每一个行业都像马行那样地全力出资支持,也没有直接出面给其他行业担保。政府不给这些行业作保,又不承认过高的利息,私人银行就只能很小心地借贷给诸如铁器行这种稍微好一些的行业。 比如今天这个派伙计来找卢欢的银行老板,他主要的客户人群也是农人和情况稍好的那些行业,由于好几家银行竞争,他的银行能够获取的利润非常菲薄。经过计算后,到年底盈利大概只能稍多于支出。银行老板在生意清淡的时候,就在春熙路上的一家铁匠铺里干份烧火的零工——刨去伙计的工钱、成都的税收、店铺的租金,给铁匠烧炉的这份兼职的收入和作为银行老板的那份收入在同一个数量级上。 今天听到衙门那里传来的消息后,这位银行老板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都府对利息的限制主要是针对个人借贷,目的是为了保护农民的腰不被压弯。邓名前世听说过“风险投资”这个词汇,他不知道具体的规则,就出于他的理解,允许银行与那些急需贷款的商行自行商定贷款利率,成都官府对此不作太多干涉。 以前盐行老板们不是没有考虑过借高利贷,但无论是他们还是银行老板都不敢说邓名一定能够快速打开市场,对双方来说这都具有极高的风险,所以他们在利钱问题上始终无法谈拢。双方都本钱很少谁也不敢豪赌一场,于是就此作罢。 现在盐业出现了巨大利好消息,这位银行老板觉得可以降低利息放贷,想必盐行诸位老板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会敢于借钱了。想到这里,银行老板就急忙向打工的铁匠铺请了一个时辰的假,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银行,让里面的经理、伙计们火速出动,去寻找并向五大盐行老板报喜,并在他们返回都府的路上推销自己的银行业务。 “快去都府吧,”卢欢的朋友对他叫道:“若是真的,你要请客了。” “那怎么使得?”卢欢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说好了今天我要做一天工的,昨天你都把今天的工钱给我了。” 接着卢欢就向银行经理告罪,后者摆手道:“无妨,无妨,那我就在这里等卢老板好了。” 于是卢欢和他的朋友起身开始劳作,银行经理在边上冷眼旁观了片刻,突然张口问道:“要是打半天短工,工钱怎么算?” “晚饭管饱,再给你两元,怎么样?”卢欢的朋友问道。 “好咧。”银行经理当即挽起袖子和裤腿,拾起扁担去挑水,他的任务就是陪卢欢回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做点短工挣几块钱。 三个人在田间忙碌了一会儿,又有人喊着卢欢的名字到来,这是另外一家银行的人,也是闻讯赶来给卢欢报喜的。 “你来晚了。”先到的那个银行经理提着水桶在陇间来回奔跑,冲着新来者高喊着:“我先来了。” 见迟来一步,第二个人也只能自认运气不好,再次给卢欢贺喜后掉头而去。 不久后又来了第三家的伙计,这次是卢欢作答,他指着一旁忙得满头大汗的银行经理,告诉来人他已经得到喜讯了。 当天晚上盐行老板和银行经理就住在东家屋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二人就起身给东家砍柴火,而卢欢的朋友则做了两碗面汤给他们,除了精致的早饭外,朋友还替卢欢给了银行经理一元报喜钱,后者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两人返回成都的一路上,卢欢和银行经理就讨论了不少借贷的利息问题。 在刘晋戈的衙门里,卢欢见到了陪同邓名出征的叶天明,其他三个留守成都的盐行老板也到了两个。刘晋戈告诉在场的四位老板,他们最后的那位同行还在放牛,他说已经预支了东家好几天的工钱,不好在这个忙碌的时候请假。 刘晋戈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其他四人也都表示理解——既然拿了工钱,又答应了东家,那当然要勤快做事不能偷懒——在卢欢他们看来,这是无须证明的公理。 武昌一战的经过,邓名已经在书信里告诉了刘晋戈,现在就由叶天明来向其他三人叙述此战的后果。 “五万斤盐?一天!” 听到叶天明说出的这个数字后,卢欢他们都吃惊得大张开嘴巴,怎么也合不拢了。 “是的,提督也和我说过这个数字,叶老板没有搞错。”坐在桌子正中的刘晋戈证实了叶天明的叙述:“分给五位老板,就是你们每人、每天要产一万斤的食盐,大概多久能达到这个数字?” 在邓名出兵前两个月,他曾组织过盐业突击生产,那时成都的食盐产量差不多达到了这个日产量,但当时有数万刚解散的士兵奉命参与其中,邓名的个人威信也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五位盐行老板凭借自己的气力,别说一天一万斤盐,就是一千斤都产不出。 “当时提督还在叙州制了一些盐,虽然那些盐也按照我们在都府这里的产量分给了我们,但实际上根本与我们无关。”卢欢老老实实地说道:“若是没有叙州的卤水井,光凭都府这里的,就是有足够的人手、工具和柴火,也未必能制出这么多的盐来。” “如果你们认为有必要去叙州制盐,都府不会阻拦。”刘晋戈慢悠悠地说道:“你们都是同秀才,有功名在身,都府不会限制你们的出入。你们雇佣人手去叙州的话,工人只要有同秀才的身分,都府也不会干涉。不过要花多少工钱,这个都府就管不了了,想必会比都府这里开销大不少吧?” 现在叙州只有少量的驿站人员,那里的百姓部分已经来到了成都,部分还躲在周围观望时局,要是盐行想去叙州制盐,不但需要带人手去,还需要向叙州运输粮食。这个刘晋戈可不打算管,邓名也说过,不能让成都的商行凡事都依靠政府,也要让他们尽早自己走路,只有在他们确实无法解决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会导致一个行业崩溃的情况下,成都政府才应该介入。之前盐行停业的时候刘晋戈曾经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介入;但现在刘晋戈认为叙州的问题并不属于盐行的生死问题,他此时已经想好,若是盐行真的去叙州制盐,他就让朴烦派几个税警跟去,以获得他们产量的第一手资料。 “就是能日常一万斤,武昌那里就能卖得出去吗?张长庚不会反悔吧?”另外一个盐行老板有些疑虑地问道。 “不会,他不敢,提督的宝剑可不是吃素的。”叶天明雄赳赳地说道,更告诉几位同行,邓名已经在他的要求下,向长江下游进军,以打击川盐的竞争对手。 从知府衙门离开后,三个盐商簇拥着叶天明来到春熙路上最好的一家饭馆,要他给大家好好讲讲邓名如何为了盐商的利益而出动大军的。 三个盐商本打算自己吃粗粮饼,凑钱请归来的叶天明吃碗白面条。 但叶天明一口拒绝了,他一下子从怀里掏出一叠欠条,这都是刚才从刘晋戈那里要来的:“看见没有,这是一千元!我们的三百万斤食盐,总价六百万元,提督已经写信给刘知府了,让他给我们钱。” 刚才见到刘晋戈的时候,他告诉叶天明这么一大笔需要时间准备,知道没有欠条在成都寸步难行,刘晋戈就先给了他一千。 “一人二百。”叶天明数出六百欠条分给了卢欢他们三个人:“等以后,我们每天一万斤盐,就是日入两万啊,纳税后也有一万。” 三个人摸了摸手中的欠条,回味了一会儿叶天明的话,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卢欢突然转身对着小二大叫起来:“小二,大米饭!” “我也是大米饭,”另外一个盐商也喊起来,满脸都是幸福之色:“多放些茱萸。” “好咧!” 小二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卢欢他们走过来。成都这里日子越来越好,有时人们愿意花钱在饭馆里吃一顿。上好的大米饭,多多地撒上茱萸和盐,能把人吃得满头大汗。 “我要一碟咸鱼丝。”第三个盐商经过深思熟虑,说出了他的要求。茱萸现在还属于经济作物,价格偏贵,但更好的食物肯定是咸鱼,大米饭里要是除了茱萸还有咸鱼丝,那真是太香了。 “我也要!”第二个说话的盐商如梦初醒,也跟着喊起来。 卢欢犹豫了一下,他轻轻捏了捏藏在怀里的欠条,最后也用一种豁出去的气概叫起来:“也给我来几根吧。” 一下子来了三个豪客,饭店的伙计都有些不适应了,他一边答应着,一边望着始终没有说话的叶天明。 “要什么咸鱼条啊?”叶天明呵呵笑起来:“来一整条咸鱼,我请客!” …… 新鲜的野菜、辛辣的茱萸、随便吃的咸鱼,卢欢他们抱着饭碗闷头扒饭,最后一个个抱着胀满的肚子,满足地依靠在椅子背上叹息。 “做盐商真是好啊!”一个人发出的感慨声引起了一片共鸣。 “做盐商当然好,”今天叶天明的风度保持得很好,没有和其他三人那样,见了咸鱼就红了眼了:“不过好日子还在后面哪。” “还能多好?”卢欢有些疑惑地问道:“只吃咸鱼不吃饭吗?” “哼,那算什么?”见多识广的叶天明嗤笑了一声:“当然是鸡随便吃喽。” ------------ 第二十八节 战报 被派回武昌的分舰队并没有让邓名在九江等太久,进入湖广境内前明军就已经向张长庚打过了招呼,告知对方自己的目的与意图。主要由新兵组成的部队带着暂时用不到的船只通过武昌前往江陵,而剩下的明军则与武昌方面取得联系,将带去的货物出售给了陆尘音介绍的商家,然后携带着武昌方面支付的白银返回九江。 这次明军依旧留下三分之一的货物,指定只能由拥有的欠条的人收购,这是邓名第二次提出这种要求,引起了一些当地掌柜的好奇心,开始四下打听到底什么是欠条,该如何获得?不过属于机密,大部分明军也不会知道邓名和周培公的协议,而清军那边知道内情的人更是不会说出来。 前去武昌的明军带去的货物在江西的市价是十五万两白银,三分之二用来交换白银,结果为邓名换回了三十万两银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明军第二次出现在长江的江面上,这让很多湖广商家都对未来长江的航运能力感到悲观。江西土产的价格居高不下,这次明军虽然是用批发价将带去的货物出售,但价格却与郑成功进攻南京前的零售价相当。 这笔银子大大充实了邓名的口袋,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无需担心军费问题。向武昌售出这批货物后,邓名手中还有在江西价值三十多万的货物——物以稀为贵,若是一次向武昌输出太多货物,就可能让对方抓住划价的机会,而且这样动静也可以小一些;等过上几个月,武昌消化了这批货物后,邓名可以再向他们提供一批。 “不知道张尚书有没有收到我的消息。”邓名还要考虑如何补偿张煌言出兵的军费,而他的计划就是把一部分从江西收来的货物交给张煌言。穆谭不是说郑成功很难收到大宗的江西货物么?邓名就计划由张煌言来中转一批江西货物,若是能分享海贸的利润,张煌言就可以获得一些利益。上次南京城下的会议上,邓名就极力建议张煌言要积极参加海贸,并成功地引起他的兴趣。 这些收益可以进一步加强舟山明军的力量。邓名估计,随着马逢知帅军出海,张煌言的物资消耗速度会非常惊人、急需补充,这样就算张煌言发现邓名的计划不是收复土地而是骚扰漕运(邓名觉得这个理由比为川盐商人开道要容易被人理解一些),也不会产生太大的不满。 而且若是舟山成为海贸中的一环,张煌言和郑成功也就会拥有更多的共同利益,邓名很乐意帮他们加上这样一条新的纽带,以保证浙军和闽军能够充分合作下去,给满清在东南造成更大的压力。满清这条战线上的压力越大,对四川和云南的威胁就越小。 邓名还没有离开武昌的时候,就已经向舟山派出了秘使,算算时间,舟山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不过邓名也知道,张煌言仓促之间未必能组织起军队,刚刚率部离开大陆的马逢知也会需要一些时间安抚军心,整顿部队。因此邓名打算多等几天,以提高行动的成功率。 在邓名等到张煌言的消息前,董卫国就已经带着一批绿营士兵和水手再次路过九江。在清军顺利通过后,董卫国安排好部队的扎营问题,就再次领着几个心腹,趁夜潜来与邓名会面。 这已经是邓名第三次见到江西布政使了,在邓名所有的合作伙伴中,董卫国的态度绝对是名列前茅。其中一部分原因和周培公相同,后者在两次被俘后也放心大胆地来与邓名会谈,董卫国因为前两次的经历而渐渐地失去对进入邓名营地的畏惧感, 这次董卫国见到邓名时,没有向上次那样那纳头就拜,也不等明军卫士抽刀威胁就主动地坐在了长桌子的另一侧、邓名对面的位置上。邓名首先向江西布政使表达了他的谢意,之前董卫国送来的货物质量很不错,让邓名感到很满意,曾经让清军使者带回他的表扬。今天邓名又亲口对董卫国称赞了一番。 “正如提督所言,兵不厌诈、在商言商,”董卫国大方地答道:“既然是言商,那当然要讲究诚实了嘛。” “董布政使说得好。”对方进入角色之快让邓名也有些惊讶,双方打交道的时间并不长,他没有想到董卫国这么快就能把官员和生意伙伴的不同身份区别开:“董布政使的胆量也是非比常人,对我的信任更是让我非常感动。换了我,可是绝对不敢孤身进入董布政使的大营的。” “提督谬赞了。”董卫国心里苦笑了一声,他和周培公不同,和邓名这样面对面的会谈让他很不习惯,只是现在董卫国的前途、命运都岌岌可危,虽然完成了部分漕运工作,但清廷到底会如何处置他还是未知数。因此董卫国必须亲身前来,争取说服邓名,以免江西的明军发动进一步的进攻。 很快两人就聊起了江南的情况。一开始邓名还遮遮掩掩地没有明确提出问题,但董卫国一听明白邓名的意思后,就一股脑地把他在南直隶的所见所闻告诉了邓名。董卫国不但告诉了邓名各地守将的兵力数字,还把能够回忆起来的每一个将领向邓名做了简要的说明——虽然董卫国和邓名一直用闲谈的形式,口气好像也是在说着有趣的旅途见闻,但很显然董卫国暗示江南可攻,甚至可以袭而有之。 董卫国首先从南京兵力空虚谈起。经过南京一战,南京的上下游都被明军占领,这几个月来,清军虽然努力但也无法把兵力恢复到战败前的规模,至于质量更是远远无法同一年前的两江官兵相比。于是在董卫国的描述里,南京周围到处都可以被轻易地攻破,只要邓名肯去江南一趟,他就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不过邓名对攻城略地的兴趣并不是很大,临时招募来的兵力基本都已经返回四川,虽然军队稍微扩大了一些规模,但现在部队中绝大部分人都是跟着邓名从四川出来的,这种兵力若是握紧成拳,足以让张长庚、张朝这两人提心吊胆,不敢出来挑战明军;但这一万多人若是分散驻守,那清军多半不会再害怕明军,而是会尝试进攻明军领地,夺回失去的土地向顺治报功。 邓名心里对董卫国的建议不感兴趣,言语里也就显得不太积极,很快董卫国就察觉到了邓名的心思。虽然心里有些失望,不过董卫国并没有气馁,很快又说起一些见闻,还有街头巷尾的留言,中心内容就是南京城内的蒋国柱和梁化凤有些不和——这些耳闻邓名也曾从其他渠道听说过。 对于那场南京内讧的结局,邓名同样有些惊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蒋国柱会和梁化凤联手,一举除掉他们各自原先的盟友。不过若是这两人不和,邓名倒是不会感到奇怪,就在撤兵并且释放郎廷佐的一天前,蒋国柱和梁化凤还是你死我活的仇敌关系。更不用说蒋国柱还曾策划过借刀杀人的阴谋,想让明军伏击回师援助南京的梁部,把梁化凤置于死地——邓名相信这点郎廷佐一定通知过梁化凤了。这两个人现在虽然因为互相掩护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不得不结成同盟,不过邓名觉得他们私下里互相防备也不无可能。 尽管邓名倾向于相信董卫国带来的这份情报,但他对董卫国新的暗示也心知肚明,那就是董卫国试图告诉自己,再次耀武扬威于南京城前是可能的,如果机缘巧合,夺取南京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相比攻占一些南京周围的城市,邓名对夺取南京这件事更没有丝毫的兴趣。在经过仔细观察后,邓名觉得刘体纯的新装备对南京城不够形成威胁,要想攻下南京还是需要采用地道爆破,或是拥有一些超级攻城大炮。 “看起来董卫国就是想让我给南京那里制造一些麻烦,嗯,如果时隔不到一年,南京就再次被明军攻到城下,清廷肯定会大受震动吧?那时也不会有人记得董卫国丢失过九江并且被俘过了。”对于南昌和南京之间的矛盾,邓名也能猜到一些。 此时董卫国变得更加失望了,他看得出邓名不但对南京周围的城镇没有太大兴趣,对去南京再扬名一次也没有什么劲头。 “邓名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一点儿都不好名呢?”话题被邓名岔开后,董卫国嘴上应付着,同时脑筋飞速地转动,片刻后他又说道:“下官听说,去年提督返回四川后,江宁那边可是忙得很……” 据董卫国所说,邓名和郑成功离开后,蒋国柱立刻把很多两江的造船老工召去总督衙门,向他们询问快速制造船只所需要的物资。 “哦?”听到这条情报后,邓名的眼睛亮了起来。因为军队规模问题,他暂时不会去攻打那些无法长期保持的城市,但长江上的清军水师则是另外一回事。四川没有造船业,虁东、鄂西本来也没有;李来亨夺取江陵、夷陵后可能获得了一些造船能力,但也远远无法和长江下游相比。 邓名不知道到底多久满清能组建出一支威胁明军长江水师的舰队,但如果北京有这个意思,而且蒋国柱全力以赴的话,邓名估计需要的时间不会太长。 若是被满清夺回岳州以东的长江航行权,那邓名就会失去和海外闽、浙两军的联系,也无法继续依靠军事力量来迫使清朝的地方官妥协。邓名可以忍受其他重重不利,但决不能容忍清军水师在长江横行,这次攻打九江最主要的目的也是为了消灭驻扎在这里的清军江西水营。 董卫国立刻察觉到了邓名的神情变化,这一下子给他带来了希望,再次开口时声音也更加洪亮了。董卫国对邓名讲,他并不知道蒋国柱打算在多长的时间里重建苏松水师,不过蒋国柱确实以此为借口向江西要过钱,而且几个月前还召集了众多船工,绝非董卫国瞎说。 “嗯。”邓名又点了点头,示意卫士们都从帐内出去——邓名常常给高级军官们讲述自己的谈判经历,与这些军官分享经验,今天的谈判若是有趣,邓名一样会拿来当成军官们的教材,不过现在有必要让董卫国觉得他是安全的。 “董布政使为何希望我攻打南京?”邓名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里的疑问:“若是董布政使希望我为此出力,就需要让我先明白董布政使能够得到什么益处?” 迟疑了一下,董卫国还是把自己的算盘说了出来,他告诉邓名,江西巡抚也是总督职务的有力竞争者,但这个希望随着邓名在江西攻城掠地而变得日益渺茫,除非邓名能够给蒋国柱更大的难堪:“对提督而言,去江宁一趟不过是举手之劳,异日若是张巡抚出任两江总督,提督不就可以在两江实现双赢了吗?提督难道不愿意在江宁坐着您的朋友吗?” “布政使说得不错。”邓名点了点头,如果南京和南昌是竞争关系,对邓名来说最有利,就像去年南京城中的两派一样,相比蒋国柱或是张朝的一家独大,邓名倒宁可满清两江总督这个职务永远空缺。 不过邓名还是向董卫国表示,他愿意继续向下游进军。 “多谢提督高义。”董卫国闻言大喜。与邓名交易以来,对方一直诚实可信,他向邓名保证这份友情江西巡抚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 邓名答应出兵倒不是相信张朝会感恩,而是觉得有必要对恢复中的苏松水师发动一场预防性打击,对蒋国柱手中的造船厂进行一些破坏。此外邓名也想尝试维持两江官场的平衡。邓名在心里琢磨着:“对我来说,任何一家独大都不如两家对着干有利,无论蒋国柱还是张朝成为新任总督,都比不上这个职务空缺为好。我攻破九江在江西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是该给蒋国柱添一些堵。我距离江南实在太远,若是蒋国柱将两江大权握在手中,他肯定不会太怕我,态度可能会比张长庚坚定的多。当然,若是张朝上台,多半也不会和蒋国柱有什么不同。这些事即使张尚书不来,我也得尽力而为。再说在马逢知反正后,南京清军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东面,我从西面而来,说不定可以收到避实击虚之效。” 拿定主意后,邓名就和董卫国讨论起九江的赎城费用。 …… 江南提督梁化凤并不常驻南京,自从郑成功、邓名退兵后,他呆在苏州的日子远较呆在南京的日子多,还常常到淞江府去检阅部队。 马逢知围攻杭州不果,精锐损失很大,虽然裹挟百姓数万,但战斗力远远不如当初的老班底;张煌言的部队虽然水平提高了很多,可无论训练还是武器装备,仍然和绿营中的精锐部队有不小的差距。这二人退到舟山后,达素就判断他们暂时没有重返大陆的能力,于是移师福建。 但梁化凤可不敢掉以轻心,对他而言,呆在苏州就能更早地得到沿海地区的报告,若是有什么紧急事件,梁化凤能比呆在江宁更快地作出反应。 刚得知邓名南下湖广、兵锋直逼武昌后,梁化凤并不是很担心,依旧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东面。上次胡全才可以被认为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且兵力薄弱的湖广绿营兵力分散,才给了邓名可乘之机;其后李来亨冒名顶替逼近南京这件事,梁化凤觉得这也是因为湖广总督突然遇刺,武昌一片混乱才出现了这么一个大漏洞。 而且梁化凤认为明军若是没能拿下武昌,就肯定无法侵入江西,那安庆当然就更不会有危险了。 结果梁化凤吃惊地发现,这一年来素有沉着、善战之名的张长庚,表现得比胡全才还要糟糕——这是对梁化凤而言,对两江地区以外的官吏来说,张长庚明显比胡全才强得太多了,没有打过败仗,也没有丢失城池。 本来梁化凤以为武昌能够击退明军,至少也能坚守一段日子,他也可以通过分析武昌的战局形势,从而得到预警时间。不料张长庚虽然一城未失,但明军视湖广水师如无物,见占不到便宜就顺流而下,以出人意料的高速杀入了江西。 就在梁化凤刚刚收到邓名出现在江西的消息后,九江陷落的消息就传到了苏州,明军的行军速度让梁化凤吃惊不已。蒋国柱也唯恐邓名攻向安庆,若是这个南京的前哨再次失守,那恐怕就会再发生一次东南剧震。蒋巡抚急忙写信给苏州的梁化凤,与他商议把清军主力西移到安庆,阻止邓名再次进犯江宁。。 在梁化凤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时,传来的消息倒是越来越令人放心,邓名在九江停下脚步,后来还开始招募士兵。 虽然扩军意味着邓名可能想进一步进攻,但梁化凤知道这些新兵都是急行军时的累赘,邓名带着这些刚招募来的男丁,恐怕是没法再施展神速的突击了。心中大定的梁化凤不再催促部队,而是先带着少量卫士赶回南京和蒋国柱商讨。 在抵达南京前,梁化凤遇到蒋国柱的一个使者,没有任何口信只是简单地带来了两份战报。 梁化凤撕开了战报的信封,两份都是船队强闯九江的捷报,一份是湖广的,一份是江西的,两支船队都是装载着沉重的粮草,他们的指挥官不约而同地大肆吹嘘了一番自己的英勇,闯关的过程更是惊险无比。 “这怎么可能?”看到战报后,原先的苏松水师指挥官梁化凤不可思议地大叫出声。 ------------ 第二十九节 道破 能力是天赋、学习、实践的总和。比如邓名和周培公,若论智力水平周培公应不在邓名之下,但由于一个在信息爆炸时代生活过,而另一个则出生于知识传播缓慢的十七世纪,因此全靠自学成才的后者,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与邓名交锋。现在邓名给周培公一种“生而知之”的感觉,招数信手拈来、层出不穷,看看对方的年纪,周培公当然不会认为对方的本事是来自于知识的积累——经历、书籍和师长的教导都绝对无法提供这样大量的信息,所以只能用天授来解释。 在每个王朝的承平时期,地方官员很少见过战争,因此即使升到一方封疆大吏的位置上,也未必懂什么军事。就像明朝天启年间的辽东督师孙承宗,书念得那么好,智力肯定极好,人品、操守也是出众,但军事实非其所长。而现在清朝的地方官,就算没有经历过战争,起码也听说过不少军事行动,因此平均水平远在二十年前的同行们之上。 之前那些涉及到陆战的报告,有张长庚把关,湖广的行文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漏洞,没有出现过明显的破绽。这次漕船在九江闯关的捷报同样是由张长庚的幕府负责最终把关的,在出兵之前,武昌幕府就已经知道必定能闯关成功,所以事先写好报捷文书的草稿,让带领漕运船队的绿营将领以这个稿子为蓝本,再根据具体情况做一些调整。不过问题在于,十几年来明军从来没有能力切断武昌通向下游的航道,也从来没有出动水师和清军在湖北、江西境内作战。现在需要武昌幕府编水战的故事了,但他们却极度缺乏相关的素材。 江西方面的情况还不如武昌幕府,南昌边上可没有一个激战多年的虁东军集团,处于五千里防线深远后方的江西文武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战争了。至于水战方面,甚至连郝摇旗那种使用独木舟和竹排级别的敌人都没有,董卫国在描述如何闯关成功的捷报上,对交战经过一笔带过,具体细节绝口不提,通篇都是皇上洪福、巡抚教诲、将士用命。 “水战可不是靠勇气就能打赢的。”江西这份捷报把梁化凤看得直摇头,不到一年前他还是苏松水师提督,驻地崇明也是海上的一座岛屿,每日都与水手、船只作伴。在崇明岛的时候,梁化凤所有的日常训练都是关于水战的,对各种船只的战斗能力、水战的各种注意事项都有相当的了解;而且梁化凤还有实战经验,多年来张煌言一直在骚扰东南,并向清军占领区展开积极的走私活动。 在梁化凤眼里,江西的捷报根本没有实际意义,而对战斗细节的一笔带过更显得可疑而且心虚。 “陆战的时候,少数士兵奋勇或许真的能扭转战局,一旦形成雪崩之势,人数再多也没有用;可水战完全不同,船若不如人,那再奋勇也打不赢;而船又多又强,那很差的水兵也能轻易击败视死如归的敌人。”接着往下看,仍然都是“洪福”、“斗志”、“拼死”、“奋勇”这些词语,梁化凤彻底失去了对江西捷报的兴趣,把它放到了一旁,抽出湖广那封看了起来。 湖广的捷报上,战斗内容要比江西的那封写得详细得多,若是放在一般人眼里,可能也没有什么大的破绽,就是送到北京也绝对不会有人说得出什么毛病。可苏松水师是满清最强大的水师,梁化凤作为苏松水师的最高指挥官,这份捷报才看了几眼就感觉不对,再接着看了几句后,梁化凤心中那种荒谬感变得越来越浓。把捷报通篇看过一遍,梁化凤抬起头,仰天喃喃自语几句,脸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马上去见巡抚大人。”梁化凤把两封捷报都收了起来,匆匆对周围的卫兵下令道。 一行人进入南京后就直奔两江总督衙门而去,代理两江总督工作的蒋国柱早等在衙门里,两人见面后随便寒暄几句,就让外人离开,讨论起这两份捷报的问题来。 “这两份捷报都有问题吧?”蒋国柱冷笑着问道,就是因为他觉得其中有诈,所以才会一听说梁化凤赶回南京,就急忙派使者把捷报送去给苏松水师前任提督过目。 “巡抚大人明见万里,这两份捷报都大大不妥。”既然蒋国柱把捷报专门给自己送来,梁化凤当然意识到对方怀疑其真实性,蒋国柱提前给他就是为了他能在路上琢磨一番,不过这明显是低估梁化凤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 “江西这份完全是董卫国信口胡柴!水战最重装备,精兵强将的作用虽然很大,但远不如陆战中那样大。只有船只大小差不多,数量基本相当,才需要考虑士气。在水上作战,十几个百战老兵的用处可能还不如一门大炮,再精锐的水手操作的破船,被巨舰一撞也要倾覆,其中的人纵使士气如虹,也尽成鱼鳖之食。江西布政使这份捷报,不提船只、兵力,显然根本不知道水战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打得赢邓名的长江水师?而且……”梁化凤首先戳破了董卫国的那道奏章,邓名的长江水师的官兵主要来自舟山,梁化凤和他们有过多年交战的经历:“浙兵极其顽强,末将与其多年交战,死战不退者比比皆是。虽然末将多年来胜多败少,主要还是占了船舟的便宜。若是两军的装备完全相同,真要拼比斗志、勇气的话,末将恐怕我军还要落在下风。” “果然!”蒋国柱大喝一声,恨恨地骂道:“我一看董卫国对如何打赢的细节支支吾吾的,就感觉不对,要是水战拼命就有用,那还花费巨资制造大船何用?” 把董卫国那份捷报扔到一边,蒋国柱又指着湖广那份叫道:“这封真假如何?” 在董卫国的捷报送来前,蒋国柱对湖广漕船闯关一事没有太大的怀疑,他看过捷报后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见明军水师居然无力截断漕运,蒋国柱还很高兴,觉得邓名果然是强弩之末,认为这次南京应该不会遇险了,一度蒋国柱还在琢磨有没有必要继续从东方调动部队回援安庆。 但还没等蒋国柱高兴太久,就得知江西的船队居然也在九江闯关成功了,这三十万石的漕粮途径南京时,蒋国柱还亲自去码头上看了看江西的舰队,越看越是疑云重重。回来之后蒋国柱就又把湖广的报告翻出来,董卫国的成功让蒋国柱对湖广水师的闯关真相也发生了怀疑,不过他研究了这份捷报很久,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 “既然蒋巡抚看不出问题,那他怎么知道其中有诈的?”听到蒋国柱的话后,梁化凤心中马上生出这个疑问,不过他并没有将其问出来,而是认真地解释起来:“这篇捷报乍一看确实没有大问题,末将一开始虽然感到有不妥之处,但也模模糊糊的,仔细看过一遍后,觉得说不出的别扭。仔细一想终于明白过来了,这仗根本不是在长江上打的,也不是邓名和楚军打的。” “那是谁和楚军打的?”蒋国柱依旧没听懂,急忙追问道。 “末将也不知道这仗是谁和楚军打的。”梁化凤摇摇头,继续解释道:“邓名手中有不少大船,都是他之前从安庆和南京缴获的,有几条还曾是末将苏松水师的战船。如果楚军真和邓名在九江打起来了,对付这些漕船,邓名肯定会出动大船逼近,胁迫漕船投降、停航,如果漕船不听,大船就居高临下放箭把水手、舵手射死,或是破坏船帆——里面都是粮食,我想邓名是舍不得把漕船撞沉的。而如果楚军想保护漕船,就不能让邓名的大船靠近这些珍贵的粮船,要勇敢地迎上去,去纵火、去跳帮夺船,牺牲一些护送的船只和水兵也要保护漕船逃生。而这捷报上的战斗完全是反过来了,是明军来冲击,来跳帮夺船……” 梁化凤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这份捷报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嗯,我眼前看到的贼人不是乘着大舰来攻打缓慢、毫无自卫之力的粮船,而是驾着一堆独木舟、木排而来,面对我军宏伟的战舰,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想纵火、想跳帮夺取我们的战舰。” “长江江面宽阔,不能拿独木舟这么硬上。”指了一下那份湖广的捷报,梁化凤最后总结道:“依末将之见,这上面的战斗多半发生在湖北的什么小水洼里,鬼才知道是和什么小水匪打的,湖广总督涂涂改改就把它说成是九江闯关的经过。” 梁化凤猜测得没错,武昌幕府为了准备这份报告,找来几个曾和郝摇旗在汉水上游多次交战过的水师将领,让他们设计了大概框架,又经过一番加工后,变成了这份捷报上的战斗。 “原来如此,真是可恶。”蒋国柱气极反笑:“我一直以为张长庚是有真本事,想不到啊想不到,他居然也私通贼人了!” “巡抚大人说得不错。”既然捷报是假的,那九江闯关显然就是楚军和明军在演双簧,不过梁化凤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始终没有得到解释:“但在末将到来之前,巡抚大人是如何看破这些的呢?” “呵呵,这太容易了。”蒋国柱捻着胡须大笑起来,轻蔑地朝着江西那份捷报努了一下嘴:“这份捷报一口气送给了我们这里五份,言外之意就是贼人无能、不堪一击,告诉江南的官吏要是见到邓名不必客气,赶快扑上去给他一通好打,功劳轻轻松松地就能到手了。哼!这姓董的会有这么好心?我不用看,闻都能闻出这里面有阴谋诡计。” “哦。”梁化凤微微点头,刚才他评价湖广那份捷报时,一开始时并没有说得非常明显,只是点破“这仗根本不是在长江上打的,也不是邓名和楚军打的”,结果就是蒋国柱根本听不懂。这次蒋国柱犯了了梁化凤刚才一样的错误,他以为说得很明白了,但梁化凤依旧不明所以。 蒋国柱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同盟依旧稀里糊涂,就进一步阐述道:“邓名会这么好打么?第一,要是真好打的话,董卫国就不会把九江丢了。第二,就算邓名和郑成功一样,因为某种失误导致军无斗志,并且被董卫国看破虚实的话——梁提督请想一想,若是邓名突然变得好打起来,张朝和董卫国会告诉我们么?当然不会!若是告诉了我们,我就可能以代理两江总督这个名义,派遣军队入江西参战,分去他们的功劳。所以他们一定会说邓名凶悍无比,把我们吓得胆战心惊,免得去和他们抢功。还有,就算不怕我们去抢功,他们也绝对不会把邓名说得没有战斗力。要是邓名部下真的归心似箭、将领贪财受贿,那他们打败邓名又有什么功劳?” “巡抚大人鞭辟入里,真是令末将茅塞顿开啊。”梁化凤心悦诚服地大声赞叹起来。仔细想想,若是被敌人击败,那一定不可以讲敌人强大,因为那叫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丢朝廷的脸,而且还会让北京认为你已经丧胆,没有利用价值了;而若是击败了敌军,那一定要拼命地称赞敌人的强大,敌人越是不可一世那自己的功劳就越大。梁化凤以前也这么做过,上次他和管效忠在南京城下击败了郑成功后,都不约而同地大唱郑成功的赞歌:管效忠说关内、关外大小十七战,从未见过郑军这样强悍的明军——关宁军、西军与郑军一比只能算土匪黑社会;而梁化凤也说郑军秩序井然,进退有序,即使兵败时也旗鼓不乱,逃跑时士兵都是踩着鼓点走的——这样震铄古今的强军居然被他梁化凤的三千水手击败了,那梁化凤本人的勇武可想而知了。 当然信不信也是要分人的,顺治天子看了梁化凤的奏章后很高兴,当即就决定把他提拔为江南提督,还让给梁化凤画像呈送北京御览;而达素在抵达南京,亲眼看过梁化凤的水手骑兵后,就铁了心地要去福建剿灭郑成功——虽然蒋国柱和梁化凤为了让达素别呆在江南,一直在极力奉承他,日夜劝他早些誓师出发,离开南京去打张煌言和郑成功。不过达素对此同样有强烈的愿望,估算了一下松江水师和自己部队的战斗力差距,哪怕是需要横渡大海,达素也无所畏惧,一定要替朝廷分忧、去厦门剿灭郑成功。 “本官由此而知,董卫国定是没安好心,他盼着本官信了他的弥天大谎,抱着痛打邓名一顿的念头去找邓名的不痛快,结果反倒被邓名一顿好打,给自己找一肚子的不痛快。哼哼,要真是这样,那就如了董卫国的意了。”与邓名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打交道时,蒋国柱常常感到束手缚脚、谋划成空,可当敌手是师承同门的董卫国时,蒋国柱称得上是料事如神,把对方心里的打算一一道出,就如同精通读心术一般。 “若是江西也就罢了,可湖广这里……”梁化凤感到心一下子揪起来了,紧张地说道:“连张总督都和邓名串通了,那邓名一定实力强大。” “是非常强大,所以事事都要顺着邓名的意思来。”蒋国柱又是一声冷笑,他仔细看过了湖广和江西的捷报,其中都拼命替邓名没能取胜找客观理由:“你好好看看他们的文章,从来不敢说把邓名打得有多么惨,汉阳是邓名强攻没得手,楚军和赣军闯关也只是打退了明军的追击,全是防御成功,没有一桩是主动出击。明显是怕吹嘘太过,让邓名看得心理不痛快去打他们,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南京是怎么说的么?” 梁化凤当然记得,当初邓名从南京城下退兵的时候,他们二人在奏章里描述胜利的时候也非常克制,只是重点指出明军退兵这个事实,但斩首、缴获什么的一概没有。就是因为他们心里有鬼,既然邓名在之前的谈判中有过暗示、表示不希望他的名声受到太大损害,那心虚的蒋国柱和梁化凤也就不得不照办。 梁化凤把两份捷报拾起来又细看了一遍,发现正如蒋国柱所言:湖广和江西的这两份和他们当初的那份捷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对战果能避就避,对敌人也不敢大肆讥讽、挖苦一番。 “张总督那边也就罢了,不过是自保而已,和我们那次一样,我们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但董卫国这厮!”蒋国柱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眼中凶光毕露:“他是要坑我们啊,这孙子他是想坑他爷爷啊。” ============= 笔者按:我从来没有爆发能力,拼字大赛我顶多是把明天晚上的更新挪到十二点前。明天早上看看,若是必败无疑我就不挪了,要是挪个五千字能赢,我就上午写,中午更。 ------------ 第三十节 赛跑 听了蒋国柱的分析,梁化凤脸上的忧色更重,但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就算张总督和董卫国对邓名军心、士气的报告不实,不过对于人数总做不了太多假吧?几份邸报上都说邓名这次自带了两万多兵马逼近武昌,久攻武昌不克之后,还有一半的兵马折返江陵了,到江西的只有一万余人。” “一万人又怎么样?”蒋国柱瞪了梁化凤一眼,关于邓名军队规模的情报有很多来源,不像“九江闯关”那样容易伪造,就算湖广总督已经与邓名有私下交易,那也多半不会在这种很容易被戳穿的情报上作假。而且武昌、汉阳归根到底还是在张长庚手中,不管他是靠实力守住的,还是乖乖交银子赎买的,他都只有夸大邓名实力的理由,而没有替邓名瞒报兵马的动机,除非他打算倒戈了,而蒋国柱看不出张长庚采取这样不智行为的迹象。 因此蒋国柱估计邓名也就带了一万多本部人马来,而在武昌折返回去的兵马,多半正如张长庚在奏章里所说的那样,是打着李来亨旗号的虁东兵。当然,蒋国柱认为这一万人绝不是张长庚声称的虁东精锐,而是李来亨借给邓名的辅兵。正因为可有可无,所以邓名在放弃了攻打武昌、汉阳的念头后就打发他们回去了,省得继续留在他营中吃粮,张长庚之所以在奏章里那样说,完全是为了给他自己脸上贴金,这也进一步说明武昌方面很在意北京的印象,张长庚绝对没有反正的心思——不得不说,当分析的对象是官场上的同行时,蒋国柱的头脑就好像是台电子计算机一般,运算迅速而且准确无比,可以称得上是算无遗策了。 “就算一万人,难道梁提督还要去打他不成?”蒋国柱冷冷地问道,问题的关键根本不是敌人只有一万战兵,而是这支军队的统帅是邓名。 若是其他将领带着一万余人的兵马,梁化凤和蒋国柱都会奇怪为何这么少的一点兵马能把江西布政使打得丢盔卸甲,不过既然是邓名亲自统帅,他们倒是没有这个疑问了。十八骑火烧昆明,半个月连下湖北半壁,进入两江境内后,邓名带着几千兵一日两战,两江总督郎廷佐被俘,部署在大胜关和南京城外的近四万清廷江南大军几乎被全歼。这军队若是邓名的精锐也倒罢了,偏偏还是一群浙江的乌合之众,不久前还新逢大败,池州等地的地方部队都能赶得他们到处乱窜,结果遇上邓名没有几天,就神勇无敌。后来又是这帮连邓名部下都算不上的义勇军,和李来亨的虁东兵联手,一场夜战下来,包括苏松水师在内的两江清廷舟师全军覆灭,一船一人都没能逃出。 不管邓名是不是使用了计策,反正在他面前没人能讨得了好去,后来川陕总督李国英向朝廷报告时虽然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但明眼人一样能看出他定是吃了大亏,连邓名诈败二十里这种混话都蹦出来了——虽然蒋国柱无法通过简单几份邸报了解川陕总督到底损失了多少部队,但他觉得如果不是川陕绿营被邓名打得差不多全灭的话,李国英没有撒这种大谎的必要。万一李国英不是撒谎的话,那邓名更是厉害得吓死人。 “末将当然不打算和邓名决战,邓名远来,利在速战;而我军根基稳固,利于持久。”梁化凤同样不想和邓名堂堂正正地交锋,但他觉得邓名兵力不足是个关键:“前不久邓名在江西招兵买马,当时末将就觉得奇怪,这种仓促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有什么用?只会拖累邓名的精锐。现在看起来,他手中披甲兵或许不缺,但无甲兵却相当有限,所以需要裹挟江西青壮入伍。” “那又怎么样?” “这说明邓名或许没有占据州县的能力,他麾下不过一万精锐而已,怎么能分开控制大片领土?”梁化凤马上向蒋国柱献上他的计策:“我们或许可以坚壁清野。” “原来梁提督是觉得邓名不会攻占府城、州城啊,这点提督与本官真是不谋而合。”听到这个建议后,蒋国柱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奇之色,甚至没有花一秒钟去权衡里面的利弊就赞同道:“我们当然要坚守江宁和几座府城,不过清野嘛,那就没有必要了。” 之所以没有花时间去思考梁化凤的提议,就是因为蒋国柱在对两份捷报起了疑心后,就一直在潜心思索: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张长庚和董卫国都因为各自的算盘而与邓名勾结的话,那他又该如何自处。经过再三思考后,蒋国柱认为最佳策略就是“坚壁而不清野”之策。 “坚壁而不清野?”乍一听到蒋国柱的策略后,梁化凤大吃一惊:“若不清野,放任邓名四下抄掠,那他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岂是退敌之良策?” “梁提督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想得浅了,浅了!”蒋国柱笑吟吟地反问道:“以梁提督之见,董卫国那厮会和邓名说我们什么?” 梁化凤思考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董布政使为了解脱自己的灾祸,想必会尽力说服邓名来攻打我们吧?” “不错,”蒋国柱笑着点点头:“这个毫无疑问,那他会怎么说呢?” 江宁巡抚的问题让梁化凤歪着头又琢磨了半天,但最终他还是没能理出清晰的头绪来:“末将不知,还请巡抚大人明示。” “刚才梁提督说得不错,董卫国肯定想教唆邓名来打我们,他的理由有二!”蒋国柱左手举起,向梁化凤笔直地同时竖起了中指和食指,他用另一支手点着左边的食指说道:“第一,就是嫁祸江东之计。董卫国为了灭九江的火,就想让邓名来江宁放火,但他又怕邓名点不着这把火,所以他要报捷给江宁、安庆、扬州、徽州和苏州。邓名是这孙子的亲爹吗?他为什么要这么下力呢?” 把一根指头掰下来,蒋国柱又指着另外一根说道:“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他董卫国把九江丢了,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大笨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朝廷也看得很明白。所以这孙子就想拖别人下水,希望别人也倒霉,最好比他还倒霉,让朝廷和天下一看:好么,原来蒋国柱比董卫国还笨,蒋国柱的手下也都是笨蛋。董卫国不但不是笨蛋,和江南的官员一比,他还算精明能干的了。这厮——用心何其毒也!” 既然知道了董卫国的用意,那蒋国柱也就能把他用来说服邓名的理由猜个八九不离十:“方法无外两种,一种就是引起邓名的贪欲,告诉他江南这里某处有一大笔横财,我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这个好办,观看邓名的行动就有可能猜出来,就算猜不出也可以打发秘使去问。另外一种就是让邓名感到受威胁了,而什么能让邓名担忧呢?我猜只可能是水师。邓名不是流寇,长江航运是他的命x根子,若我是董卫国,我就会说江宁正在重建苏松水师,夸大一番水师的规模,同时说船还没有造好,让邓名觉得不打不行,又会认为现在来打不会费太大的气力。” “可是,可是我们根本没有水师啊。”梁化凤叫了起来。作为前任的苏松水师提督,在南京之战后他就一直想重建水师,但南京根本没有这个力量。 代理两江总督衙门后,对蒋国柱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挽救清廷在江南濒临崩溃的统治,这无疑需要优先重建陆军;随后又要承担达素大军的后勤,依旧没有可以用来重建水师的资源;再往后,虽然达素离开了江苏,但今年的漕运又即将开始,协助漕运总督疏通运河,打造船只保证运输……这些事情耗尽了蒋国柱全部的力量,如果为了重建水师而导致漕运出了什么纰漏,蒋国柱知道北京是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们当然没有水师,去年邓名走后我倒是动过这个念头,但马上就放弃了。”蒋国柱曾经召集了安徽、江苏大批造船老手到南京,要他们群策群力想出一个最便宜的重建苏松水师的办法来,这种又要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的办法实际上不存在,诸葛亮会开了很久,一个可行办法也拿不出来,最后不了了之:“如果张朝按老规矩把江西的税银交上来,说不定我还有办法可想,但他最后也没交不是吗?可董卫国不会这样老实,他会向邓名添油加醋地说一番,说不定还会把我去年召集船工的那件事拿出来说,让邓名以为我们正在重建一支强大的水师,反正邓名到江南闹腾一通正合他意。” 梁化凤叹了口气,这其中的曲折心酸他当然最清楚不过,无论他如何热切地盼望重建苏松水师,但蒋国柱确实无力负担这件浩大的工程。后来蒋国柱还提醒梁化凤,他现在是江南提督而不是苏松水师提督了,凡事必须要站在全江南绿营的高度去看,而不能抱着原来那个小小的苏松水师提督的事情不放。 在蒋国柱的教诲下,梁化凤最终放弃了优先恢复水师的念头。他的手下或先或后,也都和梁化凤一样不再急于重建苏松水师——他们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各地的总兵、副将,想要建立势力、重建军队都需要钱,他们不可能因为对水师的旧情而把拨款拱手让人。 把董卫国肚子里的蛔虫一条条都数出来后,蒋国柱又引用了邓名通过使者讲给他听的一个故事:“有两个人进树林打猎,遇到了一支猛虎,其中一个立刻放下弓箭,以最快的速度系紧鞋子,另一个人大惑不解,问他:‘你绑脚有什么用?你又不可能跑得过老虎。’,另一个答道……” “不需要跑得过老虎,只要跑得过你就行了。”梁化凤喃喃地接话道,同时脸上显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来。 “你怎么知道?”蒋国柱惊讶之余,问题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就恍然大悟:“原来邓名也把这个故事讲给你的使者听过。” 梁化凤一声不吭,显然是默认了。 “邓名这个故事讲得很好。当时他就是那只老虎,让我们四个人分成两组赛跑,最后郎总督和管提督不幸掉队了,被老虎吃了。”说起被他们亲手杀死的郎廷佐、管效忠两人时,蒋国柱的语气中并没有显出对敌人的痛恨之情,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胜利者的自得之意。 和蒋国柱一样,梁化凤早就没有任何针对管效忠或是郎廷佐的恨意了,私下里他常常回想起邓名讲过的这个故事,感觉比喻得真是再准确不过,当时的形势、还有自己的心情都和那个系鞋带的猎人没有丝毫不同。冷不丁地听到蒋国柱讲出这个故事时,梁化凤也是感慨万千,脸上显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悲戚之色来。 为了加强说服力,蒋国柱还举了一个眼前的例子:“平西王就是这个故事最好的证明,平西王每次都是跑得最快,所以其他人都被老虎吃了,他却封王了。” 李国英就曾用吴三桂和洪承畴来举例说明,今天蒋国柱算是和川陕总督不谋而合:“再比如昆明大火吧,面对邓老虎的时候,平西王难道上前打虎了吗?不,和在锦州时一样,平西王再次跑了,而且又一次跑得比洪经略快,邓老虎没能烧死平西王但是烧死了洪经略,平西王依旧赢了,藩国还是到手了;而跑不过平西王的洪经略,只好又一次舍身饲虎了,落一个全族覆灭的下场。” 梁化凤听得连连点头,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服。平西王精彩的人生经历充分说明,要想功成名就,不一定非要去打老虎,只要跑得比同伴快一样可以成为人生赢家。 “如今邓名还是那只老虎,张总督、张朝、董卫国还有我们在赛跑,张总督跑得最快,已经基本没事了;董卫国落在最后,就想拖别人的后腿。确实如邓名所说,我们不需要跑得比老虎快,只要不是最慢的那个人就行了。正如梁提督你说的那样,邓名兵力不足,根本无法占领城池,所以他没拿下武昌、汉阳,也不会赖在九江不走。我敢说用不了多久,张朝就能把九江收复了,多半还是董卫国亲自带兵收复的。邓名连武昌、汉阳都不要,又怎么会要九江?更不会要安庆、扬州这些地方。现在我们虽然不知道邓名到底会来什么地方,但我们可以肯定他不会有长期占据某地的打算。如果邓名攻打某地,就比如打安庆吧,那肯定是他感到受到威胁,或是想预留退路,或是粮草不足想洗劫我们的仓库。”蒋国柱分析了一通,然后提出针对性的对策:“所以我们坚壁但是不清野。如果邓名不攻打城市就让他收集物资去,邓名一天不走我们就一天不出城,见后路无忧、粮草不愁,他还费力攻打我们的城市干什么?我们不是同老虎赛跑,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张朝、董卫国,一定不要被他们扯了后腿。董卫国丧师辱国、兵败被俘,张朝所用非人,就算他们收复九江也不能改变这一切;而我们只要不让城池沦陷,不被邓名生擒活捉,那就跑得和湖广总督一样快了,落在最后的还是张朝、董卫国,老虎最后逮住的还是他们。” 听到这里,梁化凤也不能不为蒋国柱的奇思妙想而拍案叫绝,但他不知道更精彩的内容其实还在后面。 “本来我完全能让董卫国自食其果,那就是我立刻打起援助江西的旗号,以代理两江总督的名义,命令一支军队走陆路奔赴南昌。这支军队不用多么精锐,人数多一些就行。在朝廷看来我是个有担当的官员,最差也就是说我急于抢功。至于只派陆师入赣一事我也可以解释得很好,就说张朝去年说什么也不把税银上缴,我为了保证运河畅通,只好先放弃苏松水师。现在看到董卫国连战连捷,邓名对运输漕粮的船只都无可奈何,当然更以为长江无忧;而邓名没有大批无甲的壮丁,想来江宁这里只能走水路,到时候我不得不放弃一些村镇,全力坚守各大城池。就是因为董卫国说什么邓名的水师不行,还说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我才抽调大批陆师入赣。到时候无论邓名把这里搅和成什么样,哪怕是他把漕运总督都宰了,那也是张朝、董卫国的错,谁让他们不但不上缴税银,不但堵截不利还谎报军情?哪怕张朝明知我派去的都是壮丁,上报给朝廷朝廷也不会信——我是派军抢功去的,难道还会有人派乌合之众去争功么?朝廷只会认定他是想推卸责任,不但蒙蔽我在先,还陷害我在后。”说起这个天衣无缝的对策时,蒋国柱脸上又是激动又是遗憾。激动是因为蒋国柱实在太喜欢这个计划了,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它付诸实现的那一天。要是他亲自带领这批乌合之众入赣那才是致命的一击,不但能完美地推卸一切责任,还能以目击者的身份向朝廷愤怒地检举江西的真实情况。 蒋国柱从来没有想过要立刻揭发检举张朝与邓名勾结一事,这种事不但难以说清,而且还会引起朝廷不好的联想,毕竟蒋国柱和梁化凤也有不干净的往事。而且这件事还会牵扯到湖广总督张长庚,江西巡抚已经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对手了,湖广总督更是一个太过强大的敌人,现在蒋国柱还只是代理两江总督,招惹不起这么厉害的人物。 而且蒋国柱还盼望着有一天能成为正式的两江总督,那时更需要和张长庚保持良好的关系。湖广总督这样有利的同盟不但对他的仕途大有益处,同时也能帮他抵挡来自虁东的狂风暴雨——只要一天武昌还在张长庚手中,他就不需要面对邓名的全部压力。 除非面对邓名这支老虎,否则两江总督和湖广总督不存在竞争关系,和张长庚争斗没有任何益处——就是扳倒了张长庚,朝廷也不会让蒋国柱兼任湖广总督;而为了更好的躲避老虎,蒋国柱也需要张长庚这个同伴,必要时还得拉他一把,不然若是同伴都被老虎吃光了,那下次就得自己和老虎赛跑了。之前蒋国柱已经要求梁化凤站在江南提督的高度看问题,他本人当然也要站在两江总督的高度纵览全局,蒋国柱的政敌只是两江境内的竞争者。 “那时张朝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而我能亲眼目睹,而那个满肚子坏水的董卫国也会痛悔不及。他也不想想,他凭什么和我耍心眼?要是玩不过他,怎么会我是代理两江总督,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布政使呢?”蒋国柱在心中无情地嘲笑着董卫国,觉得对方简直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而遗憾的则是因为他无法真的实现这个计划,因为这里还有一个讨厌的障碍。 这个障碍就是右布政使朱国治。此人本是明朝的一个贡生,清军南下后投靠满清,在协助清军镇压汉人反抗上不遗余力,因此一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郎廷佐出任江西巡抚时,朱国治就是他的心腹官员之一,并因为厉行保甲、搜捕抗清志士、残酷剥削百姓为满清聚敛军费等功绩抬旗入籍,成为八旗一员,是满清统治者眼中的准自己人。 在邓名原先的世界里,郑成功取得的镇江大捷导致蒋国柱在其退兵后被清廷抄家免职,接任江宁巡抚一职的就是朱国治。在得到这个重要职务后,朱国治立刻开始在江南推行全新的政策,严厉镇压对清廷的不满言论,即使是对贪污官员的控诉,也会被朱国治视为危险的苗头,上升到企图背叛朝廷的高度。顺治十八年的哭庙案中,朱国治包庇贪污的县令,对举报者进行无情地屠杀,那个过程基本就是后来更大规模文字狱的预演和彩排。 在江苏、在浙江、在云南,朱国治死心塌地为清廷从事聚敛,对疑似反清的言论和思想则毫不犹豫地残酷镇压,明目张胆地收受贿赂,肆无忌惮地克扣军饷,在民间获得了“朱白地”的称号。就是朱国治在官场中的同僚,也在背后用这个雅号来称呼他。但朱国治得到了满清统治者的青睐,对他血腥镇压汉人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赞赏,无论是索尼、鳌拜这样的摄政大臣,还是亲政后的玄烨,对朱国治都是恩宠有加。吴三桂起兵后将朱国治处死,痛恨他入骨的周军士兵将其尸体分而食之,尸骨无存。 朱国治这种与汉人反抗者不共戴天的行为深深感动了玄烨,为了表彰他对清廷死而后已的忠诚,清廷为其著书立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全天下宣传他的事迹,上升到了忠良楷模的高度。清朝灭亡后,对朱国治伟大情操的颂扬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延续,由一些汉人编写的《清史稿》中,朱国治也是以圣贤面貌出现的;在电视剧《康熙大帝》中,朱国治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吴三桂起兵时,用很长一段的朱国治与妻子对答的剧情,来昭显他为国无暇谋身的高尚情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朱国治义正辞严地拒绝吴三桂的劝降,痛斥其分裂祖国的反动行为,向周军官兵高呼满汉平等口号,慷慨就义、含笑而逝。 在这个世界,郎廷佐在收到朝廷下达的追究镇江战败之责、将蒋国柱革职抄家、管效忠发配为奴的秘旨后,同样立刻将朱国治从江西调来,准备向朝廷保举他为江宁巡抚。可这个世界的发展轨迹有所不同,朱国治还没有赶到南京,战局就又一次发生大变,邓名生擒郎廷佐,全歼南京城下的清军水陆两军,而朱国治也因为交通隔绝而不得不在池州府境内停留。 等邓名撤兵,朱国治能够重新上路时,南京已是翻天覆地。郎廷佐叛国被杀,力挽狂澜的蒋国柱以江宁巡抚的身份代理总督衙门,并且与新任江南提督梁化凤结成了同盟——远在江西的董卫国认定两人间必有间隙,一开始朱国治也曾这样想,认为蒋国柱和梁化凤以前的矛盾无法缓和、化解,但几次试探后他却惊讶地发现,因为某些不为人所知的原因,梁化凤与蒋国柱的同盟关系异常稳固,可以用牢不可破来形容。 对于这个来取代自己职务的郎廷佐的心腹,蒋国柱当然不会有任何好感,而且他知道朱国治同样是自己的竞争者,虽然没有张朝的威胁那么大,但同样在朝廷的两江总督候选人名单上;而朱国治不但对两江总督这个位置有所觊觎,还深知若是蒋国柱得意,那自己的仕途就会变得一片灰暗。如果自己无法登上总督宝座,那朱国治宁可帮助张朝获胜也不愿意看到蒋国柱在两江呼风唤雨。 尽管蒋国柱把朱国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因为他知道朝廷的平衡之术。朱国治就是朝廷用来督促他努力为北京效劳、同时也是监视他的工具。因为深知朱国治不会在总督之争中站在自己一边,蒋国柱也不会向他透露任何秘密,尤其是与张朝勾心斗角的内容,若是告诉了朱国治那就与告诉张朝无异。 蒋国柱不愿意让朱国治呆在江宁这个要害之地,正好安庆知府把城池丢失过,还曾被邓名俘虏,蒋国柱就让朱国治去安庆以布政使身份视知府事。漕运开始后,蒋国柱一度想调朱国治去协助漕运总督——这个协助工作从来都是吃力不讨好,有了成绩是漕运总督的,若是出了纰漏,则会成为漕运总督衙门的替罪羊。 可再三考虑后,蒋国柱却是不敢。万一朱国治做出了成绩怎么办?或是朱国治用贪污来的钱财行贿漕运总督,攀上了关系,这岂不是给朱国治增加竞争两江总督一职的筹码吗?再说,就算朱国治没有办法给自己创造机会,他破罐子破摔地搞破坏,变相替张朝出力又该如何是好?蒋国柱不敢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反倒觉得可能性很大——若是朱国治成功地用漕运把蒋国柱拖下马,张朝得志后一定会愿意报答他的 最后蒋国柱不得不派了自己的一个心腹去协助漕运总督,千叮咛、万嘱咐,让这个心腹一定把事情办好,不要给蒋国柱的政敌任何机会。没关系,反正等成为两江总督后,收拾朱国治的机会多得很,不必急于眼前一时。 邓名侵入江西后,江苏、安徽的力量纷纷向安庆集结,朱国治手中的权利突然急剧膨胀。不过蒋国柱以前并不曾放在心上。先期派去安庆的都是郎廷佐的残存势力,若是邓名大军突然抵达,正好用做消耗明军锐气的炮灰。 后来陆续抵达的部队就不是朱国治能够控制的兵马了,这些绿营虽然称不上蒋国柱的嫡系,但只会听从两江总督的命令。按照蒋国柱原先的时间表,接下来派去安庆的就会是由可靠同盟梁化凤统帅的两江绿营精锐。等梁化凤抵达安庆后,压制朱国治不在话下,一点儿功劳也不会分给他。 只是现在计划有变。邓名的实力强大,在完全没有水师的情况下,把明军堵截在两江境外根本不可能,囤集重兵于安庆无异于放弃内地。在没有长江控制权的情况下想确保各个重要城市,势必要分散精锐于各个要害城市,梁化凤也不能赶赴安庆。 “这次若是没有朱国治在,我大可施展我的计划,把张朝逼入绝境。”蒋国柱苦苦寻找着最佳对策,感到事情变得有点麻烦。有朱国治这个定时炸弹在,蒋国柱当然不敢离开江宁去江西。而如果把朱国治放在外面,他就可能看出破绽,然后不顾一切地向朝廷举报——如果蒋国柱取胜,朱国治的前途就会变得很糟,现在朱国治已经接近一无所有了,蒋国柱必须要防备他狗急跳墙:“算了,现在宁可把他放在江宁城里,也不要让他在外面给我添乱。” 如果把朱国治调回江宁,虽然会在蒋国柱试图与邓名取得默契时造成一些麻烦,但是他觉得只要小心一些可以弥补,而且还可以由领兵在外的盟友梁化凤代劳。 很快蒋国柱就拿定主意,他依旧坐镇南京,让梁化凤前往扬州保护漕运不受骚扰,同时分派一些兵马协助地方部队确保安庆、苏州等府城。若是邓名在长江上来回游荡那也只好由他,只要保住这些关键城市,不发生大败,漕运不被切断,那蒋国柱就稳稳地跑在张朝前头,和张长庚不分伯仲。 …… 在拿到董卫国送来的头一半赎城费后,邓名立刻把九江还给他。这批又是在江西市价高达三十万两白银的货物,剩下三十万邓名表示可以等他返回路过九江时再给。而董卫国更代表张朝暗示,如果邓名取得大胜,江西还可以提供一批额外的货物。 “怎么感觉我们像是他们的打手一般?”在前往安庆的中途,任堂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嗯,官兵战死疆场,收益的不光是我们的国家,也有国家的敌人,这种感觉确实很不好。”邓名轻叹一声:“或许我们只能自我安慰,就当敌人愿意替我们阵亡的将士承担一部分抚恤吧。” “这次提督不打算发布檄文吗?”任堂又好奇地问道。 “发布什么檄文?”邓名一贯不喜欢发布檄文,首要原因就是他的文言文写作能力很差,身边也没有几个擅长此道的幕僚。其次邓名还觉得这种檄文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一般百姓看不懂;经过这些年的摧残,缙绅对满清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如果明军不展示出足以驱逐清军的实力,缙绅根本不敢投效过来:“再说发檄文后,若是真有士人率领族人来投军又该怎么办?你也知道我们根本不会在江南久呆的。” “可发布檄文不仅仅是一种 ------------ 第三十一节 胥吏 收到朱国治抗命的消息时,蒋国柱惊得跳起来,匆匆看过那封安庆将领联名签署的“请战书”后,蒋国柱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朱国治碎尸万段。 “一直是你在给我添堵吧?我没有害过你吧?你为什么要把我往死里逼呢?”幸好蒋国柱还残存着一丝理智,没有当场把那封战书撕成碎片。犹豫了一下,蒋国柱把这封战书小心地收了起来,立刻起草奏章弹劾朱国治,向朝廷抱怨朱布政使的跋扈无状。 这封奏章里蒋国柱的语气十分激烈,读上去给人一种与朱国治不共戴天的感觉,似乎若是朝廷不撤朱国治的职务,他就要告老还乡。 “大人,是不是稍微再等一下。”幕僚看到这封奏章的内容时,都感到语气实在有些太过了,完全不符合官场的中庸之道。按说现在蒋国柱不需要说太多,只要把朱国治斩使抗命的事情往上面一送就行了。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刺头官员的,即使蒋国柱和朱国治有竞争关系,朝廷乐于看到他们为了一个职务竞相向朝廷献媚邀宠,但太激烈的手段仍然不可取。 因此朱国治的手段十分凶险,只要不能取得大的战果就是必败的局面,在这个时候,幕僚们都觉得蒋国柱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一旦朱国治拿不出成绩,几句冷言冷语就能收拾了他;而且毕竟还存在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朱国治真地把邓名击败了,毕竟情报上一直说邓名并不强大,蒋国柱的判断只是一种猜测。就算朱国治真地取胜了,那蒋国柱也未必不能从他的手中分一份功劳,只要想办法拉拢一些参战的将领,提一提之前清军向安庆集中正是蒋国柱的英明决定……方法有很多,完全有机会把朱国治形容成一个强抢上司功绩,把蒋国柱的功劳据为己有的小人。 抢夺手下的功劳已经很不好听了,大部分情况下大家还是做交易,抢夺上司的功劳那就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幕僚们觉得朱国治的招数虽然凶狠,可这种路数还是太偏激了,蒋国柱有很多种应对办法,最好不要热血上涌,和朱国治斗狠。 “你们是不是觉得朱国治还能打赢?”虽然幕僚没有明说,但蒋国柱立刻就听懂了他们的言外之意,他唉声叹气地说道:“朱国治这是自寻死路啊,算是掉进董卫国的坑里了。而且他还拖着我,我要是不写这封奏章,就被一起拖进坑里去了。” 虽然朱国治的抗命行为和送回来的这封战书很重要,能够帮蒋国柱向朝廷证明自己不是主要责任人,完全是朱国治这个家伙在自行其事;可无论如何,蒋国柱都是朱国治的上司,朱国治的大败就是他的失败,蒋国柱的辩解之词会被朝廷和其他省份的官员看成他在为自己开脱——这种事情所有的官员都干过,下属遭到失败后,每一个上司都会千方百计地替自己辩解,极力把自己的责任撇清。 但蒋国柱这次实在是太无辜了,他确实是没有任何责任的,绝对没有暗示朱国治应该主动出击,或是在战守问题上态度暧昧。 “朱国治已经是背水一战,他肯定会出去和邓名拼命,结局就是一败涂地。我要是不赶在大败消息传来之前上这封奏章,之后什么辩解都会无力得多。”蒋国柱不禁想到,如果不是北京有意安排朱国治和自己竞争,那现在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蒋国柱当然不能向北京抱怨朝廷派人来牵制他,更不能通过向天下官员暗示这一点来撇清责任,因此他肯定要为朝廷背这个黑锅。 写完给朝廷的弹劾奏章后,蒋国柱又派人立刻火速赶回安庆,在给朱国治的回信中,蒋国柱依旧是口气亲切,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把那个被杀的标营军官放在心上,反倒怒斥那个人办事不理智,导致巡抚和布政使二人出现了误会。 在这封信里蒋国柱恳求朱国治千万不要出去和邓名打仗,只要不打这一仗那万事好商量;蒋国柱还赌咒发誓不会把朱国治抗命的行为泄露出去,至于那封请战书,只要朱国治答应回撤,蒋国柱立刻就将其烧成灰……这封信里蒋国柱说得是信誓旦旦,但他估计朱国治也不会信,江宁巡抚和其他官员一样,都没有什么守信的好名声。古人有言:兵不厌诈,官场上的争斗只有比战场上更卑鄙无耻,换作蒋国柱处在朱国治的位置上,也绝对不会相信江宁巡抚会放过对竞争者落井下石的机会。 “聊胜于无吧,”蒋国柱把这封通篇大谎话的信送出去后,坐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换我也不会信的,除非是邓名写的,他别说倒是个守信的君子。” …… 全歼了朱国治的大军后,邓名就向安庆进发,府城安庆现在只剩下百余个老弱病残,知府知道完全无法抵抗,就打算上吊自杀——前任知府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先是战败被俘,然后伺机越狱,并组织衙役从明军的手中夺回了安庆——尽管前任知府的经历如此传奇,最后还是被罢官了;现任知府自问没有越狱、释放衙役然后重新夺回城市的本事,所以肯定无法脱罪,只可能是死路一条,连上任知府获得的那种宽大处理都做不到。 得知知府正在准备后事,衙门的几个小吏头目急忙来见他,都想将这个临危救主的大功抢到手中。 “知府大人何必出此下策?”冲进知府衙门的后堂后,见知府大人正哭哭啼啼地和小妾在绑白布套索,就一起扑上前去,抱住了知府大人。 “蝼蚁尚且贪生啊,老爷。”见来了援军,那小妾将编了一半的套索掷于地下,放声痛哭起来。她年纪尚轻,几个月前才被新任安庆知府买入家中,夫人远在家乡,丈夫宠爱有加。下半辈子荣华有了保证,要是再生个一儿半女那就更完美不过。正在得意的时候,怎么就突然要陪丈夫殉城了呢? 平素知府待这些本地的吏目也称不上有多么好,在知府大人想来,这些平时几乎没有得过他什么特别好处的本地人,肯定都脚底抹油逃回家中去了,或是将衙门洗扫一番等着明军抵达。知府万万没有想到,安庆这里的吏目如此朴实,在危机关头不但没有将他绑了献给明军,居然还来劝他振作。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知府垂泪道,其中一部分是为自己难过,另外一部分也是因为受了感动。在他的印象里,这些奸猾胥吏没有几个好东西,都是趋炎附势之徒。知府身居高位,根本不担心衙门的胥吏不拼命逢迎,所以也从未想起给他们些额外的好处。患难见真情,安庆这里的胥吏显然与众不同。但知府现在也没有什么可给他们了,他指着自己屋内的几个箱子,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地对这些赶来救他的胥吏说道:“你们把本官遗体收入棺中后,将这几个箱子拿去吧,里面的东西都给你们了。” “大人不必如此。”几个安庆的胥吏连忙跪下。有过上次安庆失守的经验后,这些地头蛇算是看明白了,邓名根本不打算在这里常驻,既然如此,那清廷的知府肯定仍是第一需要巴结的对象。就算眼前这位,如果不能保住官职,只要他像上任那样推荐自己留任,或是在临行前提拔一下也是好的啊。 这几个胥吏中的一个,就是帮助前任知府越狱,并在夺回城市中立下大功之人,他立刻将上次脱险的真相和盘托出,那就是明军中有很多贪财的官吏,邓名本人对安庆也兴趣不大:“……前任知府行贿了一个名叫于佑明的家伙,他是邓名的部下,奉命把守安庆城。邓名退兵时他急着离去,上任知府花了一点银子,就成功的越狱了,光复了安庆,免去了死罪。” “老爷,老爷。”听这个胥吏叙述完经过后,现任知府的小妾用力地摇晃着丈夫的手臂,眼中满是期待之色。 “唉。”事到如今,刚才聚集起来的那点死志也被丢得差不多了。清廷入关以来问责极为严厉,丢失府城对安庆知府来说肯定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才决心自杀,现在既然还有一线生机,安庆知府就决心搏一把。 “你可还有那个于佑明的消息?”安庆知府询问道:“你可还有办法见到于将军?” “小人再也没有听过于将军的消息,”这个胥吏一句话就又把安庆知府的心情打回谷底,但他紧接着慷慨陈词:“小人愿意冒死去明军军中打探。” “小人们也愿去。”屋内其他几个胥吏一看这个家伙企图大包大揽所有的功劳和好处,哪里肯同意,连忙都一同跪倒在地:“邓名不会和小人们这些蝼蚁也似的人为难的,小人们这就出发,为知府大人去打探一下。” 军队为了避免攻城的辛苦,以及为了迅速获得对城市的控制,一般都会对本地的缙绅和胥吏好言相待。知府大人见手下如此仗义,更加感动了,向他们叮嘱了一番:“本官是绝对不降的,但是可以进大牢呆着,只要退兵时让本官亲手光复安庆就可以了。” “大人放心,小的们明白了。”胥吏们齐声答应,留下一两个同伴监视知府,免得他又想不开自杀了,导致大家无法从清廷这边继续获得好处。 几个去明军营地的胥吏出城后就直奔邓名的大营而去。和一般的请降使者不同,这几个安庆衙役心情非常轻松,一路上还哼着小曲。 上次明军与其说是与前任安庆知府交易,还不如说是与安庆的本地缙绅和胥吏交易。知府这种文官都是流官,几年一换,虽然职位高,但明军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无法预料会有什么变故。但胥吏不同,他们都是做一辈子,子继父业、兄终弟及。 因此有资格和明军交易的人,绝不是已经下狱了的前任安庆知府,而是这些从明朝开始世世代代在安庆衙门中任职的胥吏集团。甚至连明军释放知府这件事,最开始也是由胥吏集团提出来的——因为他们希望能够得到知府的感激,能够确保知府在离职前为他们向清廷请功。 虽然上次的全部交易名义上都是于佑明在负责的,但这些胥吏也不是傻子,他们很清楚这肯定是来自明军高层的授意和命令,因此在得知朱国治战败后,他们不但没有丝毫的害怕,反倒还很高兴——若是明军打不下安庆,他们不就没有为新知府立功的机会了嘛。 正如这些安庆胥吏预料的那样,明军果然对他们相当客气,很快就有一个明军军官出面招待他们。这个军官自称穆谭,可以代表邓名答应所有的合理要求。一上来穆谭就向安庆胥吏代表提出建议,如果对方没有反对意见的话,那仍按照上次安庆的解决模式行事好了。 “穆将军,让我们自己收复安庆虽然好,但毕竟在北京那边看来,还是失守了;知府肯定要去职了,新来的人我们又得重新巴结。” “那你们想怎么办?”穆谭问道,见几个胥吏代表脸上都有迟疑之色,就鼓励他们大胆地说出来:“不要害怕,有什么话还不好说么?难道你们还信不过我们提督吗?” 胥吏们希望明军不要拿下安庆,只要安庆不失守,那知府显然是有功无罪,也会更加感谢这些帮他渡过难关的胥吏。 穆谭思考了一会儿,提出了几点要求:首先,明军应该获得安庆库房中的储备;其次,安庆方面不能做出针对明军的敌意行为;最后,为了保证这两点实施,明军要派出一些人进城监视,还要派一些士兵化妆成清军控制一座城门。 穆谭的要求得到了胥吏集团的同意,有这些地头蛇配合,明军别说控制一座城门,就是控制安庆的知府衙门,外人都看不出来。为了让明军更加放心,安庆的缙绅和胥吏集团还会派出人质到明军军中。 双方达成基本协议后,穆谭又提出一个商业邀请,那些人质来明军营内也没有必要天天闲呆在军营中:“我们此次带来了一些江西的土产,不知道安庆这里有没有人想买?” “什么土产,有瓷器吗?”听到这话后,几个有商业头脑的胥吏已经眼睛发亮。这大半年来发达的长江航运贸易不停地萎缩,就算有商船经过,也多半会把货物送往物价上涨更快的南京,或是商贾云集的扬州,而很少在安庆这里卸下大量的货物。 “既然是江西土产,怎么可能没有瓷器。”穆谭大笑起来。 …… 得知朱国治全军覆灭后,蒋国柱沉默了很久,然后就在书房里长吁短叹,三餐都没有胃口吃。 “朱国治你这是诚心的吧?是诚心的吧?”蒋国柱权衡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发现自己基本已经被张朝追上了。安庆一仗,清军败得比九江还要惨,而且安庆的地位远比九江重要,现在肯定天下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南京这里,等着看会不会又是一场事关东南得失的大战。再也不会有人关注江西,北京也不会再往九江多看一眼了。 得知安庆的一万清军披甲覆灭后,南京的两江总督衙门陷入了一片惊恐之中,蒋国柱的幕府人人有大难临头的感觉。在没有苏松水师的情况下,江南的清军只能把兵力全面摊开,摆出一副被动挨打的模样——这和上次郑成功围攻南京时的情况有点像。那时在郑军强大水师的威胁下,苏松水师也完全不敢动弹。不同的是那次郑成功和张煌言有大兵近二十万,因此郎廷佐选择放弃所有其它府县,集中兵力坚守南京。现在蒋国柱总不能为了一万多明军就放弃大批的府县。 不过蒋国柱心里知道他的情况并不比郎廷佐好多少。那时江南的绿营还比较有战斗力,几万披甲中不乏有战斗经验的官兵。但和郑成功苦战数场损失了大批直属精兵后,郎廷佐抽调所有府县精锐奔赴南京;接着又被邓名痛打,连府县里较有战斗力的披甲也都被歼灭了;最后还有一场马逢知反正,把南京这里的实力彻底耗尽。现在的江南绿营和郑成功攻入长江时相比,人数或许没差太多,但经验差得实在是太多了,装备也远远没有补齐,按照十日一操计算,今年入伍的好多披甲也就参加过十几次训练——操练也需要花费,蒋国柱之前为了供应达素的大军、协助漕运,对江南绿营的军费总是能省就省,所以他知道,就是这点理论上的操练次数也绝不可能达到,装备也够呛。若是一些披甲兵空有这个名义,实际上没有装备,也一次操练都没参加过的话,蒋国柱也不会感到丝毫地奇怪。 一万集结在安庆的披甲兵已经是清廷江南野战部队中较有战斗力的一批人了,他们被明军歼灭后,江南绿营已经完全失去了救援和野战的能力,接下来,无论邓名要打哪座城市,都只需要面对那座城市自己的力量。 “如果安庆、池州、太平一座座地失守,我就被张朝超过去了。”蒋国柱惊恐地发现,他马上要成为赛跑中落在最后的那个人了:“至少董卫国还‘收复’了九江,朱国治能收复安庆吗?就算能,我能让他去收复吗?好歹董卫国和张朝还是一条心啊。” 经过一番苦苦思索之后,蒋国柱无可奈何地给池州等地的知府衙门送去秘密口信,要他们尽一切努力保住城池,只要能确保城池不失守,无论用上什么办法都可以。 “至于安庆那里……”蒋国柱觉得多半已经来不及了,但他最后决定也送去一个同样的口信:“尽人事、听天命吧。” ------------ 第三十二节 吐哺 安庆一战中有两万多清军被俘,邓名并没有立刻释放这批俘虏,而是把他们当作辅兵来使用。不过邓名已经告诉这些俘虏,他们不必担心自身的性命,等明军不需要他们效劳时自然会把他们统统释放,而且他们在明军中服役时,还有每月一两银子的军饷,离开时还有额外的一两遣散费。 “我们还要在江南征战一段时期,需要辅兵,用这些人就省得我们自己去招募了;而且,”对部下解释自己的意图时,邓名中途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道:“这是好几万人呐,说不定我们放了他们后,他们就会去池州等我们,到时候投降又要一两银子的遣散费;然后再去太平等我们,后面还有江宁、扬州、苏州……若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那这一路下来,任凭我们有金山、银山也要被他们吃穷了,无论如何也遣散不起啊。” 在安庆卖掉了一些江西货物后,邓名购入了一些粮食,然后继续顺流而下,不一日就逼近下一座重镇池州。 在池州城外扎营后不久,穆谭就跑来报告有使者前来求见邓名。 “不是一切都交给你了吗?”穆谭赶来的时候,邓名刚刚开始吃饭。他忙碌了一天,扎营后,先巡逻了全营才回到自己的帐篷准备吃饭,早就是饥肠辘辘。印象里穆谭刚才已经吃过饭了,邓名心里抱怨着穆谭饱汉不知饿汉饥,一边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可以全权处理啊。” “不是池州来人,是桐城来的人,而且进营后自称是桐城知县。”桐城也属于安庆府管辖,邓名全歼朱国治三万大军的消息传到桐城后,地方官知道安庆周围再也没有抵抗明军的能力,哪怕明军派一支偏师向桐城进发,他也肯定无法坚守,只能在自杀和被北京问罪处死间选择一个。 从那一天开始,桐城知县就完全失去操纵自己命运的能力,只能无助地呆在衙门里等待。这实在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但得知邓名没有攻下安庆就向下游进发后,桐城知县依旧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邓名的大军距离桐城并不远,基本属于朝发夕至的距离。 更糟糕的是,知县听说附近有人正在图谋作乱——这是八个月内明军第二次深入江南腹地,见邓名大军如入无人之境,清军好像完全没抵抗的能力,有一些江南士人的心思也开始活络了,比如桐城周围的这些士人就打算举兵攻打县城,迎接明军光复江南。 只不过这些士人空有一腔热情,却没有什么密谋的水平,他们收买的军官都很不可靠,已经有人去向县令告密;而他们收集粮草、招募百姓准备作乱一事也早已泄露,早在他们尝试收买军官前,县令对他们的意图就有所察觉。 如果是平时,桐城县令早就下令镇压,不过现在邓名大军在侧,知县可不敢大肆镇压拥明士人,生怕把邓名的注意力引到桐城;同样是由于邓名的军事压力,让桐城的官兵、缙绅、胥吏都首鼠两端起来——或许邓名不会长期呆在江南,但相比远在天边的北京的满洲大兵,邓名的一万精兵可是近在眼前,支持县令镇压拥明势力或许能得到北京的嘉奖,但是变成追授的可能性极大。为了不让自己享受到北京给的哀荣,桐城的拥清派也普遍反对武力解决意图起事的拥明派。 本着以和为贵的思路,知县就把桐城意图闹事的拥明派领袖用刀枪请到了他的衙门里。这个士人本以为必死无疑,但见面后却发现知县态度和蔼、言语客气,自称对大明念念不忘,在大清当官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大家都是读书人——读书人何苦要为难读书人呐?总而言之,桐城知县盼望这些士人不要闹事,至少不要在他任内闹。 没想到县令的这个态度让拥明派领袖产生了误解,以为知县也有反正之心,就开始劝说他加入密谋集团,还表示愿意把集团的第一把交椅拱手相让,大家一起把桐城献给邓名当作见面礼。遭到知县的断然拒绝后,拥明派领袖气哼哼地走了,临走前说再给知县三天考虑时间,若是到时候他还不肯当拥明派领袖的话,他们就要自己起事了。 拥明派领袖离开后,知县感到自己的麻烦更大了,由于态度软弱导致对方出现了误解,对起事也有了更大的信心,桐城发生战争看起来已经不可避免。最后有一个幕僚灵机一动,指出邓名才是这些麻烦的根源,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就建议东家与邓名取得谅解。 形势紧急,桐城知县等不得使者往返传递信息,就亲自赶来邓名营中,表示愿意将桐城的仓库尽数送给邓名,只求他不派兵支援桐城的拥明派。 “既然是一方知县,那我确实得亲自见一下。”邓名无奈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跟着穆谭走出营外,肚子咕咕叫着表示着强烈的抗议——刚才吃进第一口饭后,那种饥饿感更是难以遏制。 听明白了桐城知县的来意后,邓名也认为那些士人举事过早,在明军还无力控制江南的时候,这些士人起事属于没有必要的牺牲。于是邓名马上换来任堂,让他带领一千精兵去桐城走一趟,慰问那些准备起事的拥明派士人,并向他们说明,明军暂时还无力控制江南,要他们继续积蓄力量,耐心潜伏于清廷境内。 “我可以不进兵桐城,保证你不会落一个失土的罪名,但我的条件就是桐城不能流血——流拥护北京的人的血无所谓,但这些心念大明的士人,必须毫发无伤,否则我绝不坐视。”邓名对知县说道:“既然我不能保证不干涉桐城,那么仓库里的东西我就不白要了,你认识不认识做桐城茶油、蜜枣生意的人?我打算买一些。此外我还有一些江西土产,你们若是想要也可以卖给你们一些,价格公平,绝不强求。” 为了保证知县不会秋后算账,同时也是为了保证桐城的拥明派不至于做出过激举动,邓名让桐城知县写了一封对邓名的效忠书,任堂会把这份效忠书展示给桐城的拥明派看,然后再带回邓名这里做保证。至于邓名给桐城拥明派的指示,任堂也会带到,那就是:长期潜伏、积蓄力量、等待命令。 忙碌完这一切后,已经又过去大半个时辰,邓名见天色已晚,就招呼桐城知县在明军营中住一夜,明日和任堂的一千精兵一起出发返回桐城。 回到自己的营帐中,邓名坐回饭桌前,扒了一大口饭,急不可待地将其咽下去,正要扒第二口时,阴魂不散的穆谭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提督,铜陵县令求见。” “铜陵?我连池州都还没到,他来干什么?”邓名又惊又怒,但不管他如何不满,还是不得不放下饭碗,再次起身跟着穆谭走了。 铜陵属于池州府管辖,现在邓名距离府城不远,铜陵也在长江边上,位于池州的下游位置。江南不仅是满清的赋税重地、漕粮供应地,安庆、铜陵等地还有大量的黄铜产出,为北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铸币材料。最近几个月漕运为主,所以安庆、池州、铜陵一带产出的黄铜就不再北运而是储藏在下游的铜陵,准备等漕运结束后再送往北京。 朱国治在安庆大败后,池州为了加强府城的防守,连铜陵的那一、二百新招募来的绿营兵丁也不放过,统统调去了府城,现在铜陵除了胥吏一无所有,城中却还存着上百万斤黄铜。若是没有这些黄铜,铜陵知县觉得邓名还有可能过门而不入,所以他极力想把这批黄铜运去池州。 可惜池州坚决不收,府城的沈知府只要兵、不要铜——朱国治把江苏西部的机动兵力丢了个一干二净,池州就算刮地三尺也凑不出两千绿营,这个时候若是运进上百万斤的黄铜,那岂不是寿星上吊嫌命长?不但池州不要,下游的太平府也一口回绝了铜陵把黄铜运去他们那里的请求,现在这批黄铜就是烫手的山芋,谁敢收谁就等着邓名攻城,然后落一个失土的罪名吧。 求告无门,铜陵县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拍案板,冲着面如土色的幕客们吼叫道:“都不要是吧?那好,我也不要,那我就给邓提督,一百多万斤的上好铜料,我不信邓提督也不要!” 铜陵知县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不要攻打他这座除了衙役什么也没有的县城,他愿意把铜料和库存都交给邓名,并尽量满足邓名的要求。邓名慷慨的满足了他的要求,最后两人商议妥当,铜陵方面会事先把铜料和库房里的粮食装上船,等邓名的军队靠近后,铜陵知县因为确信县城无法坚守,所以就命令部下携带这些物资向下游太平府方向“突围”,结果不幸突围失败,物资都被明军缴获。 这种交易对邓名来说也没有任何坏处,给这些地方官留一条生路,不但可以建立起交情和友谊,也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在绝望中焚烧仓库、船只沉江,破坏珍贵的物资。 达成了协议后,邓名唤来卫兵,让他们带铜陵知县去休息,琢磨了一下后,邓名下令把铜陵知县带去桐城知县的隔壁,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这也是一种互相制约,若是他们将来想反悔,也得掂量掂量后果,不要以为清廷这边没有证明人、知情人。 第二次回到营帐中的饭桌前,邓名坐定后喝了一碗水,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长叹,就要把桌面上的食物统统消灭。 “提督——” 刚刚低下头、端起饭碗后,邓名耳边又传来穆谭的声音,这让他的身体登时如同石化一般地定住了,现在这声音绝对是邓名最不想听到的。 “池州知府求见。” “我的天啊,他们这是要饿死我啊,难道他们就不会商量好了一起来吗?”邓名重重地搁下了饭碗,怒气冲冲地站起来,第三次跟着穆谭去见访客。 “沈知府来了。” 见到来人后,邓名才张口寒暄了一句,对面的池州知府就拜倒在地,呜咽着说道:“下官拜见提督,下官心在曹营心在汉……” 实在没心情再看这帮官员表演了,急着回去吃饭的邓名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沈知府不必说了,你的苦衷我都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我不打你的池州府,你就愿意给我一些好处?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赶快把你愿意给我的好处说出来,我今天实在很忙。” “正是如此。”邓名如此直率,让池州知府也有那么一点点不适应,不过他还是迅速地跟上了邓名的节奏,开始把他的条件一一道出。 池州知府虽然尽力搜刮治下的兵力,但最后也只凑出一千多披甲,知府亲自阅兵一番,发现这一千多绿营披甲真有盔甲的人不到三分之二,就算有盔甲也未必参加过几次操练。至于士气更是一塌糊涂,大批从府县调来的士兵已经公然讨论什么把盔甲向明军一交,然后领一两银子回家,他们甚至不避讳府城的军官! 就在前天,池州知府没有带卫队,只带着几个幕僚突击检查城南的军营,进入军营时就听到里面的士兵喊着号子,接着知府就看到大批士兵密密麻麻地站在营中,正在汗流浃背地操练着。 见状知府大人十分感动,他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才被操练的官兵们发现,在为首的军官惶恐地上来请罪时,心情舒畅的池州知府不但好言鼓励一番,还赏给了他们这营士兵一些银子。接受赏赐的时候,下面的官兵都脸色十分古怪,好像夹杂着惭愧、恐慌和想笑却不敢笑的样子。 回到衙门后,知府还向没有跟着一起的卫队军官们表扬城南营地的绿营官兵,说他因此重新生出一些坚守池州的信心。周围的卫队的军官虽然感到不能置信,但既然是知府大人亲眼所见哪还能有假?顿时也是一通阿谀奉承送上。 得意地享受了一番恭维后,池州的沈知府顺便请这些卫队军官为他解惑:“今天本官看到的操练和往日完全不同,本官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这到底在战场上有什么用?”说着池州知府就给这些心腹军官描述了一下他见到的景象:“一声令下,士兵们就把手中的刀枪往地上一插,然后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接着他们又会站起来,拿起刀枪摆出厮杀的模样,等都摆好后又是一声号子,他们就会再次把刀枪插入地下,抱着脑袋飞也似地蹲下。本官觉得他们兵练得极好,动作娴熟至极,整齐得就好像一个人一样,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啊,就是到底这在战场上有什么用呢?” 池州知府兴高采烈地叙述见闻的时候,周围的卫队军官脸色变得越来越白,他们可都听说过邓名在南京等地征战时的习惯。知府话音落定后,这些卫队军官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之间有一个人跳起向知府扑去,顿时所有的人都像是被蜜蜂扎了一般地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抱住沈知府的大腿,一个个哭得泣不成声:“知府大人啊,这池州没法守啦,还是赶快想办法吧!” 在邓名和池州知府忙着达成共识的时候,周开荒和任堂溜达到他的营帐里,前者是来汇报最近识字进度的,后者则是刚挑好了一千士兵和可以充任辅兵的两千俘虏兵,来找邓名要离营批准。 “怎么提督剩了这么多饭菜?”任堂看着桌子上的食物,有些奇怪地说道:“提督一般不剩饭啊。” “谁告诉你的?提督剩饭是正常,现在不剩饭只是因为在军中罢了,你知道提督一开始怎么被靖国公看出蹊跷的么?”周开荒得意洋洋地给任堂讲起了初遇邓名时的场面,对于邓名没吃干净这件事,也是好一番添油加醋。 说着说着,周开荒就拿起碗吃起来,任堂见状楞了一下:“你没吃过晚饭么?” “吃过了,但是又有点饿了。”周开荒嘴里塞满了食物,含含糊糊地答道:“反正提督也不吃了。” “嗯,”任堂看着周开荒大吃大喝了一会儿,也动手去拿盛饭的木桶:“我好像也有点饿了。” …… “你们这两个厮!”邓名回到营帐后,看到的是干干净净的木桶,坐在桌边正用木枝悠闲剔牙、闲聊的周开荒和任堂。 邓名大发雷霆了一通,这两个家伙才知道长官还饿着肚子呢,周开荒急忙跑出去叫卫兵再给做,任堂则在边上好言宽慰,搞清为何今天这么晚邓名还没有吃饭后,任堂马上笑嘻嘻地说道:“恭喜提督,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一边等饭熟,邓名一边饿着肚子和周开荒、任堂讨论他们的工作,看到这两个家伙在报告的时候,还不时地打上一、两个饱嗝,邓名恨得暗暗磨牙。 或许是看出了邓名的恨意,任堂又给周开荒解释了一遍周公吐哺的典故,说这是吉兆,最后还赞道:“以卑职之见,提督之贤,恐还在周公之上啊!” “周公是一饭三吐哺,比周公还贤就是吐四次?”周开荒在边上说道:“四次也好,正好让沈知府他们凑一桌麻将。” “谢你们吉言,但还是不必了。”邓名连忙摆手,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周公贤明,也不想追求这种境界,说话间邓名总算等来了新做好的晚饭。 “也好,至少这是热的。”邓名一贯凡事都往好处看,闻到饭菜的香气时,他顿时感觉胃口好像饿得要开始发疼了,必须要马上把食物倒下去。 “提督——” 穆谭出现在营帐门口,当他张嘴说话时,任堂和周开荒都看到背冲着帐门坐着的邓名全身猛地一颤抖,好像受到了最剧烈的惊吓一般。 “太平府知府,带着他属下全部知县前来,求见提督。” 啪! 邓名把筷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拍,怒道:“他们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两江总督衙门吗?都来凑热闹。我这里是明军军营,我是大明的四川提督,不是他们的两江总督!轰走!统统给我轰出去!” 最终邓名还是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临行前他冲着任堂和周开荒说道:“谢谢,谢谢你们两只乌鸦嘴!真心实意的。” ------------ 第三十三节 通牒 蒋国柱那个让地方官自己想办法确保城池的命令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接到这个命令后,各府县就知道江宁已经无力支援他们。上次郑成功攻入长江的时候,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时郎廷佐不但无法支援周围的府县,反倒把他们所有的兵力都抽调去江宁,结果就是四府、十数个州县向张煌言投降,根本没有进行丝毫的抵抗。 这次蒋国柱不希望重演大半年前的那一幕,所以尝试分散兵力驻守各个府城,赌邓名不愿意分散兵力。可惜朱国治的自行其事导致江南绿营的机动兵力损失大半,形势和郑成功、张煌言那次并无大的不同。 只是上次的府县虽然在郑成功退兵后又集体反正回清廷一边,地方上的一把手还是尽数遭到了革职,现在清廷对这种墙头草也不放心。现在邓名遇到的都是刚刚上任的知府、知县,他们知道如果旗帜鲜明地投降,那么在明军走后也会惨遭罢官——不少知县寒窗十年,好不容易才考上进士、同进士,在故乡父老的羡慕目光中才走马上任不到一年,怎么肯甘心就此被革职还乡呢? 当然,若是邓名一定要逼他们投降,有一些知县可能还是会和前任一样反正,毕竟革职总比掉脑袋强。不过幸好邓名并无这种打算,他同样不想重蹈张煌言的覆辙。 “清廷的政策其实颇有荒谬之处,他们为了堵住官员临阵脱逃的这条路,规定丢城就是死罪,但是投降再反正回去却只是革职,因为他们不愿意那些投降我们的官员横下一条心顽抗到底。也就是说,清廷的思路就是尽最大努力保住土地,并赦免那些不抵抗清廷进攻的地方官。”邓名对手下谈起北京的实用主义政策时,也是感慨良多:“当面对无法抵抗的强大敌人时,清廷的地方官一般只有两条路,或是拼命抵抗、最后自杀,为子孙谋个萌官;或是干脆投降,然后见风使舵,保住一条命。针对清廷这种僵硬的政策,我觉得我军目前的政策是最有效的,和我军达成交易的地方官,最差的结果就是和那些投降再反正的官员一样,受到一个革职处分;而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甚至可以保住官职。” 任堂上次跟随张煌言进入池州、安庆等地时,也曾为地方官望风而降感到高兴,当时觉得形势一片大好,中兴大业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可经历了上次的大起大落后,现在任堂变得成熟许多,不再追求地方官易帜,反而坚决支持邓名的策略——这当然也是因为受到了邓名的影响:“正如提督所言,这些人能够轻易地投降我们,也就能轻易地反正回去,要是接受了他们的投降,我们还需要安抚地方,需要在地方上派遣官员、驻扎军队以保证我们的法令能够推行,保证朝廷的声誉不受到影响。万一事情有变,这些分散开的官兵就会受到墙头草们的进攻。现在我军始终集结在一起,就没有这个顾虑了,而且也没有任何一座城池敢招惹我们。” 明军沿着长江继续前进,沿途的粮草都是清廷的府县提供。大军所到之处,地方的商贾就夹道欢迎,和明军进行交易,买走他们带来的土特产,同时向明军出售本地的货物。自从出现在长江上以后,明军就垄断了这条黄金水道的贸易,而且这大半年来航运萎缩,两岸的府县都深受其苦,不但很难见到外地的货物,手中的大批土产也无人收购——对这些地方上的缙绅、豪强来说,明军的舰队就是一支规模空前的商队。 更为可喜的是,明军的卖出价相当低廉,甚至比和平时期的商人还要低上那么一点,收购价格也相当之高。不少人都认为邓名这是出于收买人心的目的,故意让利给地方百姓,但他们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往过往的商人之所以要极力压低收购价,提高卖出价,乃是因为他们沿途要缴纳高昂的税赋,还要忍受衙役、绿营巡江官兵的敲诈勒索——这甚至是官府正税的好几倍之多,因此如果不极力高抛低进,商人根本没有利益可言。而邓名的这支“商队”拥有战舰上百,近万甲士,不但拒不缴纳两江总督衙门的各项税收,也没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敲诈勒索到“邓氏商队”的头上。 即便算上供养士兵的消耗,邓名的货物运输成本依然只有正经商人的几分之一而已,所以他即便给予沿途百姓优惠价,利润也远高于合法商团,更不用说现在就连养军的成本都是清廷地方官府承担的。 邓名的舰队抵达太平府时,岸上早已经是密密麻麻的百姓,这些望眼欲穿的人看到大明长江舰队的先头船只后,纷纷发出了大声的欢呼。邓名在上游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了大江两岸,太平府周围的百姓几天前就开始向岸边聚集,带来了大批自产的棉布、蚕丝,很快明军的后续货船也跟着抵达,下船后明军就在岸边搭建起一些棚子,收购百姓货物的同时,出售从上游带来的蜜枣、瓷器、茶油。 除了赶集的小地主和百姓外,还有一些人是地方上的缙绅、豪强,这些做大宗买卖的人会被明军请到后面,奉上茶水,然后开始针锋相对的讨价还价。 明军在太平府停留了三天后,赶集的人络绎不绝,最后两岸都是人山人海,太平府的知府衙门看得眼热,就派出一些衙役在官道上设卡,征收过往的百姓厘金。太平府的征税行为立刻就反应到价格上,不过明军才对此有所察觉,穆谭就报告有一批缙绅求见。 拜见了大明四川提督后,这些缙绅就向邓名诉苦,说他们运货来岸边辛苦不易,却被贪婪的清军敲诈勒索,以致血本无归;更为可怕的是,据这些缙绅所说,设卡的清军还仔细盘问过往的人,打探岸边明军的军力部署,显然是居心叵测。甚至有人声称,那些关卡的清军还试图强迫他们在货物里夹带火油,或是往出售给明军的货物里掺杂毒药……总而言之,这些缙绅盼望邓名铁拳出击,消灭沿途这些清军。 虽然沿途设卡对太平府的胥吏阶层或许有益,但这个势力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最有实力的一些拥有和明军做生意的资本,对于这种设卡行为也是深恶痛绝。仔细权衡了双方的势力对比后,邓名发现支持自由贸易的一派优势明显,当机立断派周开荒带领两千士兵去太平府威胁知府。 由于邓名守信的好名声,加上头两天的相安无事,太平府已经放松了对明军的戒心,从昨天开始还开了两座城门,方便城内的缙绅出来与明军交易。看到两千多明军全副武装地开到城下后,太平府知府衙门大惊失色,误以为邓名打算食言毁约,知府急忙下令关闭城门,亲自带着卫队走上城楼,准备视情况进行抵抗或是投降。 不过明军开到距离府城两里之外就停下了,接着周开荒就派来了一队使者,向太平府送上了明军的最后通牒。邓名要求太平府在四个时辰内撤回所有的收税关卡,解除所有官道上的限制,否则邓名就会认为太平府清军图谋不轨,而与太平府处于交战状态。 潜心思索了一番后,太平府知府恍然大悟,咬着后槽牙骂道:“这些刁民,他们是挟贼自重啊!” 不管心里有多恨,知府还是一股脑地接受了最后通牒上的全部条件,以惊人的高效率撤回了全部的税收关卡。 得知己方的要求得到不折不扣的满足后,邓名立刻命令士兵向赶集的太平府百姓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一时间群情激动,不知道谁先振臂一呼:“万岁!” 顿时岸边上就有无数人响应,大批的百姓都激动地高呼:“大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邓名微笑着听了一会儿这如雷鸣般的欢呼声,然后转头对身旁的卫士说道:“无论如何,不纳税是不对的,我们还是要考虑太平府衙门的感受。” 在下令周开荒撤回营地的同时,邓名又派了一个使者赶去太平府,向太平府知府提出一个缴税建议:那就是由太平府衙门派出一批胥吏,到明军这里核查明军的交易账册,明军会根据交易量向太平府知府衙门缴纳一定比例的税金:“我知道这个很难入账,所以不妨告诉太平府,这笔钱可以私下给他们,一部分是给知府本人的,一部分是补偿衙门的吏员,具体如何分配我们就不管了。” 在太平府停留的时候,邓名仍在等着舟山方面的消息,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是威胁漕运,同时打击徽州的商团。现在蒋国柱集中力量于南京、扬州一线,邓名并不清楚对方的水师实力,他觉得以自己手中现有的力量,想威胁扬州依旧有些不足。 “不知道张尚书到哪里了?”邓名和任堂、穆谭、周开荒等人反复讨论,觉得如果没有舟山的配合,仅凭自己的力量想深入运河两岸,风险还是有些过大。 …… 崇明岛。 李天元和同伴们静悄悄地行走在岸边上,昨天夜里,他们一行一百多人就偷偷乘着快船潜行到岛边。几个尖兵游泳近岸打探敌情,结果发现他们很幸运,上岸地点的周围就没有任何清军的岗哨。等这几个尖兵发出猫头鹰的叫声后,李天元他们就无声地划着桨,小心翼翼地靠前完成了登陆。 张煌言给这些明军的命令很明确,摸黑上岸后寻找苏松水师的扎营地点,然后设法制造混乱,最好能够点火烧了苏松水师的战舰,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候舟山的兵船大队抵达。这无疑是很危险的工作,这一百多人的小股部队偷袭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即使成功很可能也坚持不到主力抵达,不过他们若是成功的话,明军主力就可以减少很多损失;如果他们完全失败了,那舟山军就不得不光明正大地与苏松水师交战——这肯定会导致巨大的损失和伤亡。 虽然很幸运地一下子就找到了无人地点完成登陆,但李天元感到他们的好运气好像也用尽了,他们直扑上次来崇明时苏松水师的驻扎地点,但却扑了个空——那里虽然有座水营,但却没有一条战舰,只有少量的渡船,驻防的清军士兵好像也没有几个,李天元没有惊扰他们而是悄悄退去。接着李天元他们就开始围着岛岸转圈,但一直从深夜找到即将天明,他们还是连一条船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糟糕,糟糕。”李天元心里不断地叫着晦气,作为生擒两江总督的大英雄,他被指派为本次突袭行动的负责人,李天元出发前就深知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行动,即使成功偷袭了苏松水师的营地,他也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但李天元并没有为自己想过太多,他在意的就是如何在牺牲前多烧毁一条敌舰,好让主力部队中的兄弟伤亡更小——对于偷袭水营,李天元自问还是有经验的,他曾经在南京城下跟着邓名偷袭过苏松水师一次了。 而李天元自认为也学到了邓名邓提督的战术精髓,那就是趁着敌人睡觉或是吃饭的时候发起进攻,可现在眼看夜晚就要过去了,敌人就要睡醒了,李天元还是没能寻找到苏松水师的水营所在。 “还有什么地方适合水师停泊?”又一次扑空后,李天元站在空荡荡的海湾旁发呆,同伴们也都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李天元努力地回忆着张煌言给他讲解过的崇明岛地图:“应该没有什么合适的地点了吧?其他的地方都是悬崖峭壁了,这里其实也不避风,要不是别处没有我也不会来这里看一眼的。” 既然无法趁着敌人睡觉的时候发起进攻,李天元就只好修改计划,打算在他们吃早饭的时候展开奇袭。不过问题依旧存在,那就是敌人的水师到底在哪里? 强大的苏松水师,一直是舟山军最可怕的敌人,多年来有无数兄弟都死在和苏松水师的战斗中。即使南京城下痛歼过其一次,它给李天元这些舟山军带来的压力仍挥之不去。咬了咬牙,李天元和同伴们不顾整夜奔波的疲惫,又一次快速行动起来,继续努力寻找着清廷长江舰队的踪影。 一直找到天色放亮,明军还是没有发现目标,已经没有能够隐蔽行迹的夜色了,李天元面色凝重,意识到本次行动已经宣告失败,一旦被清军发觉,登陆的这一百多明军尖兵就会被消灭,死得毫无意义。 “我们只有拼死一战了。”李天元拿出了最后一个方案,那就是奇袭苏松水师的旧营地,根据之前的侦察,那里只有不多的渡船,清军显然也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守兵并不多:“我们趁着他们吃饭的时候发起进攻。夺取营地后,我就在其中坚守,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李天元打算从俘虏口中拷问出清廷长江水师的驻地,在自己吸引住清军注意力的时候,分出一半的人手去袭击港口:“这时鞑子肯定会有防备,不可能烧毁他们的战舰,但是我们可以打乱他们的部署,让他们不能及时做好准备,不能有充足的时间开出海、列好阵型迎击张尚书、马提督的主力。” 每个人都清楚,这种行动与自杀无异,但每一个舟山兵都郑重地点点头,义无反顾地赞成李天元的计划。 带着部下摸到那“废弃”了的苏松水师营地外,李天元悄无声息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刀,最后向着东面望去,他知道海平面后隐藏着几万舟山兄弟,张尚书正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信号。 “张尚书,一定要驱逐鞑虏,光复神州啊。”李天元在心中默祷完毕,再无丝毫的犹豫,大喝一声:“杀!”接着就飞身而起,一马当先地向崇明岛水营冲去。 “杀啊!”上百个明军士兵紧随其后,跟在李天元背后奋勇向前冲去。 水营的戒备比李天元估计的还要差,明军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就翻过营墙,冲入好像空无一人的营地中。李天元一直闯入中军营,才看到几个口中塞满食物的绿营兵丁。 见到大群手持明晃晃的钢刀,还打着红旗的敌人杀过来后,这些正在吃饭的绿营士兵没有丝毫的犹豫,把手中的马勺、饭桶扔掉,抱着脑袋就蹲在了地上。 问过了俘虏之后,李天元才知道崇明岛上根本没有几个人了,不仅水营这里只有十几个绿营士兵,就是岛中的堡垒里也不过百来人而已。 梁化凤的手下都已经高升,赶赴各地上任时,每个离任的苏松水师军官都把自己的旧部一并带走。没有苏松水师、没有官兵家眷,崇明岛哪里还需要重兵把守?邓名沿着长江东进后,捉襟见肘的南京更把崇明岛最后的上百披甲也都调离,现在守着水营和堡垒的只是些新招募来的辅兵,好多人才到崇明岛个把月。 问明详情后,李天元长出一口大气,和同伴们点起了火堆。 一道狼烟直冲天际,岛上的明军并肩向着东面,向那海天相接的地方翘首眺望。 很快,海天一线处就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一支支桅杆升上海面,上面挂满了红旗,船帆吃饱了海风,带着船只向着崇明岛疾驰而来。 ------------ 第三十四节 诈降 南京,两江总督衙门。 几天前接到上游府县的报告后,蒋国柱也是有喜有忧。喜的是,邓名依旧像去年那样贪恋财物,下游府县没有丢失城池,就算是花钱消灾吧;忧的是,上游府县对邓名完全起不到牵制作用,明军可以畅通无阻地兵临南京城下。 “当前最紧要之事,就是确保江宁安全。”梁化凤却比蒋国柱要悲观得多,他力主仿效去年郎廷佐的对策,干脆放弃无法固守的西部地区,抽调一切兵力支援南京:“去年郑成功、张煌言共计夺取了五府之地,他们不得不分兵把守;张煌言不用说,几万兵力全部用来控制上游的四府之地;郑成功也是一样,仅镇江一城就留守四千披甲,其次瓜州也有两千披甲……而邓名与他们不同,全师而来。末将怀疑,他认为只要拿下南京,这些府县就算现在不招降,到时候也是传檄而定,所以他根本不愿意多派一兵一卒。既然邓名不要这些府县,那我们也不要,让各府城的绿营绕道赶回南京。” 梁化凤作为武官不必为失土负责,只要打胜仗就可以,但蒋国柱却有不同的考虑。去年郑成功、张煌言合计大军二十万,郎廷佐撤去全江南的府县防御力量尚有道理;现在为了邓名两、三万军队的威胁就放弃这么大片的领土,蒋国柱感到很难向朝廷交代,而且邓名一大半部下还是绿营俘虏,从江西带过来的本部只有一万多人,这就更说不过去了。 “提督过虑了。”听到梁化凤的建议后,蒋国柱当时就把之前说过的那番道理又拿了出来,宽慰梁化凤道:“邓名连武昌、汉阳都不取,又怎么会在距离四川千里之外的江南常驻?再说现在江宁城中也有数万兵丁,邓名凭借一万党羽怎么敢强攻江宁?” 两天前,从东线传来新的急报,称张煌言、马逢知率领大批舰队侵入长江口,现在正逆流而上,松江府、苏州府震惊不已,一起向江宁告急,要蒋国柱火速派遣大军增援。 得知又有几万明军赶到后,蒋国柱一阵头晕目眩。之前邓名或许没有镇守南京的实力,但现在兵力应该是足够了。而且在蒋国柱看来,张煌言几乎同时发起进攻肯定不是巧合,应该是呼应邓名而来。 “难道他真要打江宁吗?”意识到问题严重的蒋国柱再不敢掉以轻心,马上同意了梁化凤的建议,不但没有给面对明军兵锋的苏州府和松江府派去一个援兵,还要他们火速抽调精兵增援南京。至于镇江府更是全数抽空——上次郑成功的攻势让瓜州、镇江等地的城防遭到严重破坏,两江总督衙门经费不足,只能断断续续地进行修复工作,现在还远没有完工。既然防御力不足,蒋国柱和梁化凤也就不打算把兵马丢在那里送死了,全数撤回江宁,任由张煌言去占领,说不定还能利用它们牵制住张煌言的一些兵力。 因为忙着处理这些工作,蒋国柱也没有细看其间上游府县送来的报告,等他匆匆给各个知府衙门发出集中兵力于江宁的命令后,才有空闲认真读一遍这些报告。看安庆府的那几份时,蒋国柱还没有感到什么不妥;接下来是池州府的,作为邓名离开安庆后最先抵达的府城,池州知府在与邓名私下达成协议后,也开始专心致志地写报告,这些报告统统一式两份发给两江总督衙门和漕运衙门。 打开池州府的这封报告才看了两眼,蒋国柱的冷汗就下来了。 “糊涂!”蒋国柱拍案大叫一声,急忙唤来幕僚询问,得知手中的这批报告不是唯一的一份,另外一份已经按照正常渠道送去日夜询问此事的漕运总督衙门后,蒋国柱额头上的汗珠更多了。 “都怪我最近实在太忙了。”蒋国柱喃喃地说道,对上游府县到底是如何“守住”城池的,蒋国柱当然心里有数,虽然他默认此事,但并不是他一手主持的,下面各府的知府基本是单独行动。再加上张煌言添乱,让蒋国柱没有及时给这些报告把关。 后面还有太平府的报告,虽然邓名还在境内停留,但知府已经迫不及待地报告他的府城万无一失,此事蒋国柱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心理,但打开报告看了几眼后,蒋巡抚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声:“从朱国治,到这些知府、县令,我的手下都是猪吗?你们知道做贼,就不知道串下口供吗?难道什么事都要我来收拾吗?”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位于太平府江对面的合州,同样得意洋洋地宣布保住了城池。哪怕是邓名没有威胁到的庐州府(府城合肥),居然也来凑这个热闹,意识到安庆府和池州府这两个邻居都和邓名达成协议后,庐州府知府唯恐邓名攻入巢湖,或是攻打位于长江边上的无为州等地,给他的政绩抹黑,也派人去与邓名拉关系。和其他府县一样,既然这功劳是花钱买来的,庐州府知府也忙着要向朝廷吹嘘一下他的智谋。 “完了。”蒋国柱看完这厚厚一叠的报告后,开始考虑起弃官潜逃、隐姓埋名的可行性来。 …… 张煌言率领水师通过松江府,进入苏州府境内,岸边根本看不到清军的部队。在得到南京的命令后,苏州、常州的官员都知道这又是一轮弃车保帅,江宁能不能保住也未可知。 苏州、常州等地的官员不得不服从命令派遣一些部队赶去南京,而剩下的都被知府们牢牢地握在手中,聚集在府城中坚守。上次西部府县发生的事情给这些东部官员上了很好的一课,那就是不主动投降,也不拼死抵抗,若是明军强大得无法抵抗就投降,若是江宁最后保住再反正回我大清保住性命;若是江宁都失守了,那就更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上次固然是被蒋国柱混过去了,可那是因为达素率领河南、山东、山西等地的绿营南下增援,前锋抵达扬州邓名才撤兵的,可现在达素被朝廷封为征南大将军,已经兵发福建去了,北方的绿营精锐也都跟着一起去了。无论是达素回师,还是朝廷从直隶、辽东、蒙古派来更多的援兵,都属于远水解不了近渴,南京在短期内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抵抗邓名的进攻——这个天降神人一般的明将、神秘的明宗室可以在一年内击败所有遇到的清军。现在保持观望主要还不是因为蒋国柱,而是因为南京的城墙。如果不是因为对南京城的坚固有近乎迷信的信任,这些地方官是绝对不会押宝在蒋国柱身上的。 府城固然还有一定的自保能力,但周围的县城就显得太可怜了,在明军面前摇摇欲坠。不过张煌言并没有攻打他们的意思,而是继续带领全军向南京进发。 “上次抵达镇江时,瓜州已经拿下、长江航路已经打开,延平郡王觉得城小无用、攻之无益,本想绕过镇江直接进攻南京,而我觉得后路还有一支鞑子总是不踏实,就说服了延平郡王进攻。”张煌言回想着上次进攻南京的经过,对马逢知叹道:“延平郡王当时也是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大概心里也有和我一样的顾虑吧,被我一劝就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原先的设想,提兵攻打镇江。虽有镇江大捷,但在镇江耽误了十五天之久,让数万虏丑援兵赶到南京,而且还不得不留下大量部队监视投降的部队。事后我观延平郡王之意,似乎颇有悔意。” 想起自己随后在上游府县的分兵行为,张煌言又是一声轻叹。在南京战役进行到紧要关头的时候,郑成功约五分之一的甲士留在镇江府,而张煌言的几万浙兵则分散在上游四府境内,完全没有在决定胜负的一仗中起到作用。 “这次我不会犯同样的错了。”张煌言说道,现在他想的就是尽早和邓名兵合一处,如果又有一场决战爆发的话,明军可以投入全部的力量——这样就算是战败了,也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 北京。 继江西之后,江南的告急信又如雪片一般飞入紫禁城,让坐在龙椅上的顺治寝食难安。 一开始还有一些官员用“孤军深入,势难持久”来形容邓名,但现在这么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邓名肆无忌惮地越过武汉,进入江西,然后又放弃九江,再次直捣南京,他这一支孤军虽然不断深入清军腹地,但却看不出有什么颓势。九江刚被董卫国收复时,还有部分官员欢呼,认为这是邓名撤兵的前兆,等他们得知邓名还在东进后就都把嘴闭上了——无论董卫国如何自吹自擂,大家都很清楚邓名依旧士气高涨,不然他也不会继续长驱直入。 而朱国治惨败的消息打破了北京最后的一丝幻想。相比支支吾吾的两江总督衙门,漕运总督衙门要激动得多,向北京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声,称自从朱国治战败后,两江总督就再没有向扬州派来过一兵一卒,原定赶赴扬州坐镇的江南提督梁化凤,也呆在南京一动不动了。 不过今天,顺治倒是收到一个好消息,漕运总督衙门向他报告,安庆保住了。 前天,同样是来自漕运总督衙门的消息,顺治得知安庆知府面对强敌临危不惧,决定效法郎廷佐和管效忠的故技,向邓名诈降以拖延时间,争取坚守待援的时间。同时转送朝廷的,还有安庆的知府送去扬州的报告,报告里面详细地描述了安庆城的现状——空城一座,知府指出诈降是唯一能解除燃眉之急的对策。 顺治对此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看到漕运总督的报告后,他就已经把朱国治狠狠地痛骂了个把时辰,仍感到不解气:邓名远道而来,利在速战,这要蠢成什么样才能想出空城而出,去与邓名决战的主意来啊?更导致顺治把朱国治恨之入骨的是,这厮居然还是靠煽动哗变来完成他决战构想的——蒋国柱在战败消息传来以前,就把朱国治的请战书送到了北京。 当时顺治看到朱国治一副猴急的抢功嘴脸,如此轻视邓名这样的强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结果还真应验了。看到漕运总督的报告后,顺治怒极,把朱国治那封请战书又拿出来看了一遍,盯着信末那排名第一的签名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若是邓名一刀宰了你,就算你这狗奴才走运了,朕还真盼着他把你放回来。” 顺治担心的是安庆知府的计谋不会成功。就在八个月前,郎廷佐和管效忠就用过这招,听说邓名在南京城下和郑成功会过面,顺治觉得邓名不可能不对此事印象深刻。安庆知府好像有些低估邓名的智力。而且就算成功,对安庆也没有什么好处,安庆又不是南京,即使能够争取到一些时间,也是为其他城池争取的——不过顺治对此倒是无所谓,他只是简单地认为安庆失守已是定局。 想起郎廷佐和管效忠,顺治就感到又是一肚子的火,两个人都是旗人,居然会背叛朝廷!这件事曾引起北京震动,人们一直感到难以置信、议论不休,但几个月前突然平息了很多,人们很少再提起此事,偶然说到时很多人不但不表现出丝毫诧异,反倒会交换着一种“你知我知”的默契眼神。 今天看到安庆知府计谋成功,邓名居然相信他后,顺治又是意外又是高兴,报告上说只用了很少的钱粮就诱骗邓名相信了安庆的投降诚意,写这封报告时,邓名已经远离安庆而去,知府表示他会抓紧时间整顿城防。 “真想不到啊。”顺治开心地笑道,这么明显的拖延时间战术居然也能奏效,看来再厉害的敌人也不能像自己这样时刻明察秋毫啊。总算是赶上一次邓老虎打盹的时候了,也让顺治清楚地意识到,邓名比起他来还是差得太多了,顺治觉得自己就算是喝醉了的时候也不会中这种计。 虽然安庆知府没有详细描述,但顺治相信他实施计谋的过程一定很不简单。皇帝拿出一个名册,饱蘸浓墨把安庆知府的名讳认真地记下——这个本子里记着的都是那些小官的人名,还会有一两句简短的评价——顺治手下的官员实在太多,如果不把这些特别出色的低级官员的性命记录在本子上,他很快就会忘记了。 刚刚写好对安庆知府的注释,就又有一份报告送到,得知又是江南来的后,顺治当即拆开认真阅读起来。 这份报告同样是漕运总督转发的,作者是池州的知府,也正是顺治最关注的地方。 “嗯,安庆虽然为他拖延了几天,但时间还是有些仓促,不知道池州的防御布置得如何了。”顺治带着这样的疑虑,细细读着池州知府给漕运总督衙门的报告:“哦,他打算用计……原来是想拖延一段时间……具体方法是诈降……学习的榜样是郎廷佐和管效忠……” “唉。”顺治失望地扔下了这份报告,摇头叹息道:“蒋国柱手下的人不行啊,没有急智,紧急时候只知道学眼前的例子,没有新的办法啊。” 顺治知道池州知府的计谋注定要失败。邓名或许一时疏忽,没有想起八个月前郑成功的教训,但就在几天前安庆知府刚刚对他施展过同样的计谋,这可是新鲜的记忆,而且还不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而是切身体会。 就此,顺治对池州不再保任何指望,他估计这还会连累到安庆,邓名在发觉中计后,马上会意识到安庆知府也是在骗他。 “池州完了,安庆也完了。不过也好,安庆还是拖延了邓名几天,如果不是池州知府刚好用了同样的办法,说不定还能拖得久些。” 下一份急报送入后,顺治惊讶地发现邓名居然又中计了。池州知府声称皇上洪福齐天,邓贼已经被骗过,正向下游驶去,池州知府也已经发出了警报。 “呵呵,你轻信人言,骄而无备,不过如此罢了。”顺治看着报告上邓名的名字,露出了微笑,在他看来邓名终究是差自己太多了,骄傲轻敌、麻痹大意:“就凭你这心性智谋,居然还想和朕争天下?真是可笑不自量!” 虽然池州知府报告上面是轻描淡写,但顺治知道其中必定有一番惊心动魄的争斗,也不知道池州知府到底是如何释去邓名的疑虑的,但池州知府无疑颇有机变之术。 发现自己在智力上的优势是如此之大后,顺治心情非常不错,又一次打开他的名册,把池州知府也添加了进去。心情大好的皇帝在写完了给池州知府的评语后,又拿起同时送来的另外一份报告翻看起来——这是合州的报告。 “邓名兵临城下……城池未固,兵马未集……计无所出,苦思再三,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郎廷佐和管效忠对付郑成功的办法……这两个逆贼虽然不足道,但策略不妨效法一番……”顺治看完了合州官员的心路历程后,若有所思地把报告放下了:“邓名到底得蠢成什么样,才能再相信你们?”顺治心里突然又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邓名这次该不会又中计了吧?” ------------ 第三十五节 捆绑 深夜,天使赶到鳌拜家里,告诉他皇上急召他进宫问对。 “多半是邓名又中计了吧?”鳌拜揉着睡眼,嘴里小声嘀咕着,匆忙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地跟着天使走了。 到了紫禁城前,鳌拜正好了也是从被睡梦中喊醒的索尼,鳌拜抢上一步,向老前辈行礼请安,两人并肩入宫的时候,他问了一声:“皇上唤我们前来,不知为了何事?” “还能有何事?”索尼没好气地说道,昨天顺治给他们展示了漕运总督衙门呈送的合州的报告书,见到邓名接二连三地中计后,索尼和鳌拜也都呆住了。见两个心腹这般表现,本来就疑神疑鬼的顺治更是不安,当即传令下去,若是再有江南的军情,不必计较时辰,立刻送到御前:“定是邓名又中计了!” “奴才恭请圣安。”两人步入殿中,同时跪下给皇上请安。上百根巨烛把整个殿内照得通明,众多太监和御前侍卫立于两边,所有人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起来吧。”顺治不耐烦地说道,刚才他也失去了一些惯常的沉稳,在索尼和鳌拜抵达前,他甚至一度坐不住龙椅,当着众多的卫士的面,在殿内来回踱步。 两个心腹奴才起身后,顺治把御案上的一封报告扔给二人,索尼接住一看,果然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呈文。 “不出朕所料,那邓名果然又中计了。”顺治喝道:“江南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顺治又把他的精英花名册拿出来,不过不是把合州官员的人名往上添,而是狠狠两笔把排在最后面的两位给划了下去。 索尼思索了一番,斟酌着字眼说道“弃小不取,必有大图。以奴才之见,邓贼多半是对江宁,或是扬州贼心不死。” 鳌拜琢磨了一会儿,也点头附和,他曾经有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但并没有说出来。 “哼,是吗?”顺治对索尼的答案似乎不是很满意,他停顿了两秒,突然厉声喝道:“朕却是有些疑心,他们是不是和邓名私通款曲,达成什么协议了?所以邓名才不打他们的城?” “定非如此!”顺治的话正是鳌拜曾经猜测过的,但他思前想后,认为这种事情可能性并非很大:“若真是如此,那此事蒋国柱必定会有所耳闻,并奏报朝廷知晓,他们都在蒋国柱的眼皮底下,还能瞒得过去吗?” “若是蒋国柱也打算欺君呢?”顺治追问道。 “此事更加不可能,若是此事是蒋国柱主持,他会让手下送上这些荒唐的奏章吗?”鳌拜说着一指索尼手中那份报告:“此事蒋国柱定然不知情,不然他也办的太蠢些了。” 顺治皱眉品味了一番,眉头渐渐松开了一些,表情也好了不少,向鳌拜点头微笑道:“爱卿所言有理。” 既然确定了府县被邓名欺骗,那邓名背后的目的就值得担心了,顺治顺着鳌拜的思路想下去,发现江宁和扬州确实有危险,当即就下旨给江宁,要蒋国柱全力确保江宁和扬州。 “这些府县欲抗无兵,所以就想骗邓名,而邓贼本来说图的也不是这些府县,而是觊觎江宁、扬州这些要害之地,就将计就计骗了他们。以朕想来,说不定邓名还会有意暗示他们,说些‘你们不是想学郎廷佐、管效忠吧?’,或是诸如此类的话,引诱他们往这上面想。”顺治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邓名这么说显然有借刀杀人的意图:“说不定邓名就是想让朕发现这些蠢货到底有多少蠢,一怒之下把他们都收拾了,让江南变得更乱。哼,朕是知道这些都是蠢货了,但朕不是!朕就是要收拾他们也不会赶这个时候。” 别说这些官员只是无能,就是他们真的私通邓名,顺治也不打算在邓名留在江南的时候清算他们,肯定要先等邓名离开再说。而且在顺治早已思考过,这些人既然没有旗帜鲜明倒向邓名,那他们大概就只是简单地贪生怕死而已,可能是向邓名行贿了——邓名手下的那个穆谭,不就是个著名的大贪污犯吗? “重用这样的臭名昭著的家伙,可见你也不过如此,居然还敢和朕争天下,当真可笑。”顺治心里忍不住又嘲讽了邓名一句,虽然事实证明他在智力上没能远远超过邓名,但通过穆谭这件简单的事,顺治就能发现邓名在用人水准上与自己的巨大差距。 若是这些官员真是通过向邓名行贿保住城池的话,顺治觉得他们也不算太坏,就是欺君不可容忍,将来一定要把他们都罢官免职——现在看起来他们只是太愚蠢,没骗成邓名反倒被对方骗了,这倒关系不大,人笨没关系,忠心最重要,就继续用他们在江南作官吧;再说,汉人若是太聪明、太能打也不好,比如那个周培公吧,年纪轻轻就威震湖广,实在太危险了,现在湖广离不开他,只好先容忍他,甚至还要继续给他升官,但等平定了邓名后,这样的人一定要召入京师,或许,派他去满洲任职也是个不坏的主意。 圣旨发出后,索尼、鳌拜就向顺治告退,皇帝也没有多做挽留,方他们二人去了。 “皇上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出门之后,索尼主动对鳌拜说道:“江南这事处处透着蹊跷。” 鳌拜不以为然,理由他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事如果蒋国柱参与了,就不会办得这么糟;若是蒋国柱没有参与,那他就会有报告送来,难道谈谈两江总督代理巡抚,还会赌上自己的前程,为一些自行其事的部下遮掩吗?这些部下既然自行其事,就足以说他们不是蒋国柱的心腹。 “嗯。”索尼轻轻点头,没有再说更多。 很快两人就出宫,分手告辞各自回家。 到家后,那个不省心的老三就在门前等待着父亲。 尽管这个儿子毛躁、自以为是,但却是索尼几个儿子中最聪明的一个,若是教导有方可以延续家族的富贵;反之,就可能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因此索尼还是把索额图叫到了书房,详细地把今天的奏对过程将给了儿子听,然后问他的意见。 “儿子以为鳌拜大人说的很有道理。”不出索尼所料,索额图在认真思考后,果然对鳌拜大表赞同。 “哼,他是大错特错,先不说他自以为比皇上聪明,当众反驳皇上这件事,就是他猜的,也很可能不对。”索尼冷笑一声,他今天反正打下伏笔了,若是最终证明顺治的直觉正确,他就可以轻描淡写地在御前会议上加一句,说他当时就觉得皇上圣明,出宫的时候还为此忧心忡忡过,曾经提醒鳌拜注意。 “儿子不明白。”索额图瞪大了眼睛。 “若是正牌的两江总督,已经升无可升,确实不可能冒着大风险帮手下遮掩,但蒋国柱是代理总督衙门,不是正牌的两江总督,他还想往上爬呢,就是手下捅了大篓子,他第一个念头也是掩盖,而不是报告朝廷,不然给皇上留下一个坏印象,他还怎么当上总督呢?再说,这事蒋国柱也未必事先不知情,他很可能模糊地给下面的府县下了一个暗示,比如什么江宁无法增援,要他们自行守土之类的命令,但又不想背责任,所以没有具体主持;可那些府县本来就已经胆寒,有了蒋国柱的命令更是以为有了将来用来推卸罪责的理由,就不顾一切地去私通邓名了,因为没人主持所以变成了这个混乱的场面。”鳌拜想到的,索尼早就想到了,当时他就是不在皇上面前提,因为他知道顺治肯定会秋后算账,到时候就是江南大片乌纱落地,其中有不少人和北京的八旗权贵还有关系,送来过大笔丰厚的礼物。在这样的的官场动荡中,索尼不想当那个倡议者,他牢记自己奴才的本份,不想出风头,只想当一个低调的执行者。 “那阿玛怎么不提醒皇上?”索额图显然没有他老子的深谋远虑,着急地叫道。 “因为我猜的也不一定对,皇上圣明,此事日久自明。要是江南那帮官员确实没有过错,只是因为我瞎猜,而让皇上生出了他们的间隙怎么办?”索尼没好气地说道,显然是对索额图的政治悟性感到头疼。 “再说这事说不定等不到日后了,再有几封报捷的文书上来,皇上怎么也看出其中有问题了,巧合那有那么多的?”索尼在心里琢磨着,打发走儿子后,他又唤来心腹家奴管家,对他交代道:“最近若是再有蒋国柱的下人来拜访,替我拒了他们,凡事两江官员送来的礼,也一概不要收。” …… 南京,两江总督衙门。 扬州漕运总督衙门派来一位使者,蒋国柱正在和梁化凤议事,西部一连七、八套中计的鬼话奏章递上去,他们都觉得东窗事发是板上钉钉的事,商议了半天依旧一筹莫展。最怕的就是拔起萝卜带起泥,朝廷震怒之下彻查江南,把郎廷佐那桩旧案也兜了出来,那样两人除了投邓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 听说漕运总督衙门又派来使者后,蒋国柱和梁化凤对视苦笑,知道对方这又是来江宁讨要援兵了,不过现在他们二人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那还有心思管漕运总督的死活?不过对方好歹也是一方总督,官衔还在蒋巡抚之上,他也只好让卫兵把使者请进来——无论如何,场面话还是要说几句的。 进门之后,这位使者是漕运总督的标营军官,他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千,然后对蒋国柱说道:“漕运总督大人最近写了一封奏章,打算详细地向皇上、朝廷报告一下时下的危局,但生怕管中窥豹,写的有偏差,所以就让标下送来给巡抚大人先看一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补充的。” 说是一份奏章,但送上来的却是厚厚一大叠文书,蒋国柱心中奇怪,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封,赫然就是太平府吹嘘施展诈降计的那片报告,后面的一大堆也都是类似的蠢货报告。这些报告蒋国柱早已经见过,内容和送来江宁的那批一般无二,就是少了最早的安庆府、池州府、合州这三份。 蒋国柱将众多的报告书乱翻,苦苦寻找失踪的那三份,而一旁的梁化凤此时也坐不住了,上来帮蒋国柱寻找。使者一直在下面察言观色,见状连忙替漕运总督道歉,说之前一时心急,把最先到的三份送去北京了,没有来得及和两江总督衙门这里商量。 最底下的一张则是漕运总督要送去北京的奏章,蒋国柱看到这奏章基本是白纸一张,除了抬头的恭请圣安和末尾的署名外,内容是一无所有。 “总督大人说了,这份奏章是一定要和巡抚大人联署的。”使者满面笑容地说道。 “多谢,多谢。”蒋国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问使者道:“你此番前来,是不是还要问江宁这里要援兵?” “啊。”听蒋国柱这么一问,使者仿佛才想起来有这么一桩事:“总督大人只是要标下来送信,但临行时总督大人说,要是巡抚大人有空,就让标下随便问一声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本官早就点起兵马,今日就要出发赶赴扬州。”蒋国柱伸手一指身边的梁化凤:“梁提督可以作证。” “正是,”梁化凤极为识趣,立刻一通点头:“你进来前,巡抚大人和本将正在道别,本将这就回家准备一下,今天天黑前就走。” 漕运总督坐上这个位置也不过大半年而已,上任漕运总督在得知郑成功攻入长江后就投水自杀,留下遗言:不死于贼、也死于法。 现任漕运总督接任后,得知此事也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不想他这个位置还没有坐热,就遇到了和前任一样的情况:如果漕运断绝,他固守扬州都未必能脱罪,他的职责就是要与邓名血战,保证漕运畅通。但仅凭手下的标营,别说保护漕运,就是坚守扬州都够呛,如果不想家人被牵连,学习前任自杀是一个有效的办法,起码家人还可以得到抚恤。 一开始看到安庆的捷报时,漕运总督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喜不自胜地把报告内容转述给了北京;等池州和合州的报告先后到达后,漕运总督虽然心惊胆战,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通知了北京。 可等到更多的捷报接踵而至后,漕运总督就不再胆战心惊,而是破口大骂了,他用脚后跟也能猜出这些地方官和邓名私通了。既然邓名不受阻碍地继续东进,现在江宁又拒不派来援军,漕运总督大骂之余也只好开始写遗书。 遗书写好后,漕运总督又咬牙切齿地开始写弹劾蒋国柱的奏章,可是写好后他却没有发出去。这封奏章虽然几乎肯定能搞死蒋国柱,但漕运总督肯定是看不到这一天了,他很清楚朝廷在邓名未退之前肯定不会罢免蒋国柱,而对方知道自己的奏章后,不但不会给扬州解围,反倒有可能把扬州周围的兵马强行调走。早在蒋国柱伏法前,漕运总督就得含恨上吊,而谁敢说最后蒋国柱一定不能脱罪呢? 于是漕运总督没有急于发出弹劾奏章,而是先派了这个标营卫士来南京,给蒋国柱送来一份大礼。 收下了漕运总督的“大礼”后,蒋国柱和梁化凤上窜下跳,以惊人的效率,在短短几个时辰就拼凑出了一支援兵开赴扬州。 蒋国柱一直把统帅援军的梁化凤送出南京城外,分手前,蒋国柱私下对梁化凤低声说道:“到了扬州,要让总督明白,能救扬州的不是我,也不是梁提督你,而是——” 现在蒋国柱的心态极其类似后世的传销人员,发展下线是他生命唯一有意义的事。 “你们想把老子扔下喂老虎吗?好!”受漕运总督的启发,蒋国柱灵机一动想出了捆绑战略,他心中恨恨地想着:“我就和你们死死绑在一起,你们不拖着老子跑,那大家都别想跑,一起留下喂邓老虎!” 蒋国柱没有明言谁才是扬州的救星,只是抿着嘴,把手指朝着西边长江上游方向指了一下。 梁化凤心领神会:“巡抚大人放心,末将一定办得妥帖。” 虽然蒋国柱没有用语言说出来,但通过手这么一指的一个简单动作,就让梁化凤完全领悟了他的捆绑战略——不是说我们通邓么?好,要通大家一起通,谁也别想不湿了手,到时候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儿活。 目送着梁化凤远去,蒋国柱心中仍是忧虑得很:“一个总督,一个巡抚,这分量还不太够啊。嗯,还有江西,张朝和董卫国肯定也通邓了,那就是一个总督,两个巡抚,一个布政使,十几个知府。” 蒋国柱眉头紧锁,朝着西方极目远眺,突然,又有一个灵感猛地生出来,在那一刹那,蒋国柱感到自己深邃的目光好像刺破了千山万水,一直射到了武昌:“不对!胡总督被邓名刺杀一事,也未必是真的,就好像郎总督也不是真的叛变了,这事得查!”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蒋国柱被自己迸发出来的灵感刺激得全身发抖:“等我当上了总督,那就是三个总督,一群巡抚,不计其数的知府、知县。还有重庆那边也难保没有什么花头,也得派得力人去转转……这就是四个总督了。来吧,不就是通邓嘛,这还算事吗?这不叫事啊……可惜闽浙总督不靠着长江,邓名没有海船去不了,得想想办法,让他也通一把邓。” ------------ 第三十六节 施琅 北京。 漕运总督和江宁巡抚联名上书,称池州等地的官员中了邓名的计,现在川贼已经直逼江宁、扬州,舟山寇也绕过苏州直扑镇江——这是南京周围的清廷官员首次称邓名所部为川贼而不是虁东贼,他们已经开始将两者分开视之。 对顺治来说,事情恢复了正常,江南官员虽然反应有些迟钝,但最终还是识破了邓名的计谋。发现这个事实后顺治有些苦恼,这证明他在智谋水平上并不比邓名强——如果不是更差的话,一开始顺治和那些江南官员一样没能识破邓名的计谋。 “都是这些无能的蠢货,牵连朝廷。”作为皇帝,顺治每天都享受着臣子们的奉承,所谓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皇上(主子)圣明这种话听得多了,当事人也就信以为真了,视之为放之于全宇宙而皆准的真理。因此顺治才有“智谋不及邓名”这种念头冒出,就迅速地被自己否认了,因为这和他心目中的宇宙真理是相违背的, 既然深信自己乃是圣贤,那顺治现在就只能从江南官员身上找原因,如果没有他们的误导,那即使隔着千里之遥,顺治也绝不会在智力交锋上落在下风。找到了罪魁祸首后,顺治就琢磨着将来等邓名走了,就把着帮连累皇帝丢脸的官员们都办了——虽然不久前顺治还没有惩治他们的心思,但人心是会变化的,这些小官不值得顺治去认真权衡利弊——他们让皇帝不痛快了,不办他们怎么能出得了这一口恶气? 接着顺治又感慨起邓名的好运气来,他身为一国之君,一举一动关乎天下,不能轻易离开紫禁城以免天下亿万官员、百姓惶恐不安,所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邓名去欺负他手下这群不长进的笨蛋奴才——要不是重任在肩,顺治早想亲自前去江南,把邓名这个狡诈的家伙生擒活捉了。 对于自己的军略,顺治比智计还要有自信,据臣子们说,比起他去世的祖父努尔哈赤、父亲皇太极,顺治或许要差上那么一点点,但差距也小到了可以认为不存在的地步。至于那个狼心狗肺的多尔衮,要是真刀实枪的干,顺治绝对能一个打他十个。一开始顺治还有些不信,因为在他亲政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但后来不由得他不信,因为不但索尼、鳌拜都这么说,连那些两白旗的家伙们也都持有相同的看法。直到多尔衮去世、顺治亲政后,两白旗的大臣们才经常来拜见皇帝,等他们对顺治的了解多起来之后,都崇拜他崇拜得不行,说本来在他们眼里多尔衮跟神差不多,等见了顺治后才明白泰山和土丘的差距,和皇上一比那多尔衮和废物也差不多了。 不仅八旗的人这么说,汉人也都都有同感,就比如那个不得好死的洪承畴吧,顺治亲政后常常来拜见皇帝,每次顺治一谈起军事方略和设想,洪承畴就会立刻震撼莫名,崇拜地望着皇帝,眼睛里都快蹦出星星来了。 不光满汉大臣有这种共识,连桀骜不逊的流寇也无法否认顺治是个千古罕见的军事奇才,就比如那个南朝投降过来的孙可望吧,张献忠的义子,赫赫有名的西贼四大头目之一。以前索尼、鳌拜、洪承畴谈起此人时,都是一副神色郑重、如临大敌的模样,闹得顺治也曾因为他是个英雄人物。 可一见面后顺治才知道对方和自己的差距到底有大,那场奏对上顺治听孙可望诉说他与李定国、刘文秀对垒交战时,随口说了一、两句自己对战斗的看法。那孙可望当场就愣住了,然后突然扑倒在地,抱头痛哭起来,说什么若是找想到这个办法,那分分秒秒就能把李定国和刘文秀宰了。 旁听的还有索尼、鳌拜以及大批满汉大将,孙可望情难自禁地哭出声时,这些人也在片刻的错愕后,纷纷赞叹起皇帝的奇思妙想来。这种场面顺治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以前他在军事上的随便一个闪念,就能让洪承畴、吴三桂他们惊得目瞪口呆,连呼皇上圣明——最开始顺治还奇怪为何这么简单的点子手下人都会想不出来,一些事后顺治自己都觉得有漏洞的办法会被这些名臣大将视为天衣无缝的战略。但最后顺治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天子和凡人的差距,就是所谓的天壤之别、高处不胜寒。 更难得的是,顺治的军事才能完全是出于天授,这点甚至连他的祖父、父亲都比不上他,幼年登基以来,顺治从来没有指挥过一场战斗,甚至没有目睹、旁观过一次战斗,但他的方略就能让纵横沙场几十年的老将自叹不如。 “要不是因为朕身负天下之重,朕就去江南会会你了,也不用尽看这些无能之辈给朕气受。”顺治有些无可奈何地合上漕运总督和江宁巡抚送来的奏章,默默地幻想了一会儿自己下江南,痛打邓名一顿的场面,也让那些无用的官员好好看看,皇帝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就把这个猖狂的家伙打得屁滚尿流的。 只可惜顺治没有分身之术,无法不履行他镇守京师的重任,所以还是只能看着邓名肆意欺负那些凡人官员。 “不知道邓名到底会落脚何处。”顺治沉吟着,一时难以决断,他刚刚下令拨出一大笔钱粮送去西安,准备交给李国英用来招募士兵。但不想邓名居然不老老实实呆在成都,等着王师准备充足后前去剿灭,反倒要跳出来到江南捣乱。 如果邓名的目的是江宁的话,那顺治就没有必继续给四川拨款了,而应该用在江南,若是凡人蒋国柱辜负了天子的厚望的话,那就该用这笔钱扩充山东、河南绿营的实力,然后夺回江宁。 即使是天子,一时也有些迟疑不定,经过长期的思考后,顺治决定继续向川陕拨款,虽然数目要少一些但川陕绿营必须要尽快重建:“邓名应该拿不下江宁,蒋国柱手中还有不少兵马,江宁又那么坚固。而且达素很快就能剿灭厦门郑逆,到时候大军回师,舟山贼轻松就能剿灭,江南的危局也就解决了。” 既然江南的问题肯定可以解决,那邓名势必还要逃窜回四川去,要想一劳永逸地消灭这个祸患,还是需要强大的川陕绿营。顺治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望着地图上福建的位置,口中喃喃自语:“达素,不要让朕失望啊。” 在顺治看来,得到北京全力支持的达素,应该很快就能剿灭郑成功了——之前郑成功能闹的那么凶,只是因为顺治没有花心思在他身上。一两月内,达素就应该可以调头向东,把实力比郑成功要弱小很多的舟山抹平。然后达素沿着长江向西,最终与李国英在重庆回师,把邓名困死在越来越小的牢笼里——如果达素两个月后还没有把郑成功、张煌言统统消灭,那顺治对他就太失望了。 …… 泉州是征南大将军达素的驻地,今年来长江以南的物资源源不断地汇聚到这里,同时各路绿营精锐也源源不断地抵达。 如今福建已经有陆军二十万,其中披甲超过六万,战斗力最强的是达素带来的禁卫八旗一部、河南、山东绿营精锐,以及从福建耿继茂、广东尚可喜那里征召来的几千藩王卫兵——这些都加起来,大约有骑兵披甲一万二千,步兵披甲两万八千,这些都集中在达素身边,是他打算用来实施厦门登陆作战的部队。 剩下的两万披甲,将负责防守福建漫长的海岸,以防郑成功效法流寇,抛弃厦门又开始在沿海地区流窜。 为了把这从全国抽调来的四万精锐步骑送过厦门海峡,顺治同样还为达素征召了全天下最有战斗力的水师,现在停靠在泉州外的清廷水师甚至还有山东登州的战舰;无论是来自两广、还是浙江、山东,被抽调来泉州的都是海船大舰,由最有名的水师军官指挥。现在泉州港集中的清军大舰就有一千多艘,水兵一万余人,规模还在蒙古灭宋的崖山一战之上。 和崖山一战相同,满清也启用汉人作为水师统帅,这次跟随达素前来福建的有黄梧、施琅二人。 黄梧本是郑成功海澄守将,曾和另一人因为怯战被郑功成问罪,根据郑成功的规矩,会给部下一次机会,所以另一将被处死,而黄梧被勒令戴罪立功。郑成功大将余新就曾遇到和黄梧一样的情况,从此每战都拼死向前,积功成为郑成功前锋大将,和甘辉并称延平郡王左膀右臂。而黄梧则不同,他没有和清军死战不退的决心,便献城给清廷——海澄是郑成功经营多年的坚固据点,黄梧的背叛给郑成功带来惨重损失。 施琅少年时因为族叔施福的关系投入郑芝龙军中,清军南下后他们叔侄二人是坚定的主降派,为此曾和还是监生的郑成功发生过激烈争吵,最后郑芝龙不顾郑成功劝说,带着施琅等人向满清投降。投降后,施琅使出吃奶的力气帮助清军攻打南明,参与了对张家玉、陈子壮的剿杀,并在其中多立战功,在普遍避战的闽军中,施琅卖力的表现可谓独树一帜。后来随着郑成功的不断劝说,大批原闽军纷纷反正,重新投入明军旗下,但施琅依旧坚定不移地站在清军一边积极向永历朝廷发起进攻。 李成栋反正后,两广的清军纷纷响应,重新加入明军序列,只有施琅仍心如铁石,虽然已经成为孤军仍一心效忠满清,带着万余军马奋力突围。在李成栋的围追堵截下,施琅的部下不断减少,最后只剩数百人时,施琅仍拒绝投降明军,突破闽军层层拦截到潮州意图夺船返回清军控制区,结果被郑成功堵住。 走投无路的施琅投降郑成功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劝说郑成功与其他派系的闽军内讧,从郑联到郝尚久,郑成功所有与南明不同派系的军队的冲突中,无一例外都有施琅的谋划、教唆和参与。而在郑成功与清军交战时,施琅则绝不同行,不但用托梦来劝阻郑成功,跟在三军中散播凶兆言论,最终被忍无可忍的郑成功免去部分职务。 矛盾最终爆发是因为郑军大将曾德的举报,当时郑成功出外与清军作战,施琅帐下的将领曾德是坚定的主战派,也是郑成功派在施琅军中的心腹,他突然自施琅军营中逃归郑府,称亲清派施琅图谋不轨。得知此事后,施琅出动军队强攻郑成功的府地,击败郑成功留在家的卫队,冲入郑府将曾德抓住杀害。急忙返回的郑成功收押了施琅的父、兄,勒令施琅投降,施琅闻讯潜逃去满清统治区,郑成功将其族人处死。 施琅手下大将刘国轩在施琅潜逃后,向郑成功赌咒发誓说他不知此事,得到了郑成功的宽恕,但从此不再给他军权。在邓名的前世,刘国轩后取得了郑经的信任,此人在三藩之乱的表现和施琅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味劝说郑经与耿精忠、尚之信内讧,而且作战极为英勇,但与清兵交战时就能临阵脱逃。郑经死后,刘国轩支持冯锡范火并大公子,从而得到了冯锡范的信任,掌握了澎湖的兵权。施琅闻讯当即前来攻打,澎湖经过郑成功、郑经父子的经营,有坚固的水营和大量的火炮,当施琅前军抵达时,刘国轩不顾全军将领的要求,拒绝出去攻打兵力薄弱的清军前锋,理由是有这样坚固的炮台和水营,没有必要和施琅打海战;等施琅全军抵达,兵力超过明军后,刘国轩强令明郑水师放弃坚固的炮台出海去强攻严阵以待的施琅部,见水师战败、数万将士牺牲后刘国轩立刻带着留守部队把澎湖炮台和营地献给施琅投降,这直接导致了明郑的覆灭——刘国轩在战后被清廷授予实缺总兵。 这次由达素负责的对郑成功剿杀战中,黄梧和施琅各有工作范围,前者负责领着亲兵清剿郑成功在福建的密探——之前黄梧是海澄守将,郑成功部署在大陆上的情报系统他都有所了解;而施琅则负责指挥水师作战,他以前曾是厦门水师的指挥官,对郑成功的水营布置了如指掌,至于厦门的潮汐时间、各处的浅滩、暗流施琅也有胸有成竹。 在这次对郑成功的围剿上,黄梧和施琅倒是有不同的意见,黄梧偏向于缓攻,认为只要把大军驻扎在厦门对岸,就能威慑郑成功让他不敢带着主力远离根本——在黄梧看来,郑成功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威胁整个东南沿海,只要不然郑成功发挥出这个长处,那么郑成功就得呆在厦门这个弹丸之地和满清拼消耗——这胜负显然一目了然。 但黄梧的消耗战思路并不符合达素和施琅的愿望,达素麾下是禁旅八旗、绿营精锐和五省水师,这么豪华的阵容和强大的兵力,让达素充满了必胜的信心,若是采用黄梧的消耗政策还不知道要和郑成功耗到什么时候去。施琅同样不同意这个意见,因为正是因为施琅支持主动进攻,才有机会执掌五省水师,若是黄梧的缓攻战略成立,那清廷就没有必要立刻授予施琅这样的大权了。 而且从兵力对比上看,郑成功的战船大约有五百五百艘,清军的水师拥有二比一的优势,而且清军的战舰都是从全国抽调来的大船,而郑成功大小都有,细算起来,清军的水师力量是郑成功的三倍以上——无论郑成功如何善于经营海贸,他一人之力还是难以与全国的造船能力相比。 从战术上看,郑成功不但需要与清军主力交战,还需要防备清军的四万披甲登陆,而反观清军一方,只要能让大批陆军完成登陆、或是水战击败郑军主力都可以宣告胜利——就算阻止了满清主力立刻登陆,只要让清军取得了厦门附近的完全制海权,郑成功也只有灭亡一途了。 因此施琅坚决主张立刻决战,立刻解决郑成功问题,施琅充满信心地对清廷和达素保证,凭借这样巨大的水师优势、再针对郑成功首尾难顾的弱点出击,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就能取得全胜。然后五省水师东返,抹平舟山明军反抗势力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在达素的支持下,顺治朝廷否决了黄梧的缓攻战略,采用了施琅的急攻之策。 在邓名的前世,施琅一样是以三、四倍的水师力量发起了对郑成功的战略决战,同时进行登陆和海战,意图毕其功于一役,结果一战就败光了从山东到广东的全部清廷水师,使得满清数千里海岸线上都是有海无防。这也导致清廷对施琅彻底丧失了信心,此后再也不肯交给他任何兵权,直到得知施琅一手提拔的刘国轩得到郑明重用,执掌澎湖军务后,施琅才得脱离闲职,得到再次统领水师的机会。 ------------ 第三十七节 立碑 泉州,征南大将军的行营内战将云集,达素本人高踞中央的首座,他的面前挂着一张巨大的厦门地图。站在这张地图盘的正是施琅,正代表主帅向在场的清军众将讲解本次进攻的具体的部署。 “海寇不服王化,袭扰东南,理应讨伐,上解圣天子之忧,下安沿海黎庶之苦。”施琅铿锵有力地开始了他的发言,首先是形势介绍:“郑逆去年窥视江宁,被梁提督打得溃不成军,手下悍将也有不少被活捉,后来虽然被郎贼放走了几个,但他的披甲损失过万。郑逆敢战的披甲党羽本来也就只有三万左右,江宁一战就去了他四成到一半,而且还是最凶悍的那一部分,就算这大半年来他训练新兵,战力也远不能同之前相比。而我军会聚南北精锐,更有禁旅八旗,还在梁提督去年手下的实力十倍之上。” 说实话,施琅也不明白郑成功的战斗力为何下降得这么快,和他以前在厦门时的印象完全不同,对此他和黄梧商议了几次,最后认为只能是郑成功刚愎自用、胡作非为,导致军队战斗力一落千丈。 “只要我军踏上厦门,郑逆便注定覆灭,这点想必郑逆也是心知肚明。郑逆凶顽,势必要孤注一掷,和王师在决战,因此大帅决定分兵三路,让郑逆首尾不能相顾。”施琅指点着地图,开始讲述各路清军的行动路线和目标,这套计划完全是出自他的设想,并得到了达素的首肯。 地图上的厦门岛,看上去有点像是个大头在上的鸭蛋,被大陆三面环绕,位于厦门东南方向的是小金门岛。达素的主力从泉州出发,通过小金门与北面大陆之间的海域进攻厦门东岸;两广水师和耿藩的部队会出现在小金门岛同西面大陆之间的海域上,攻击厦门岛南岸。这两路是此次清军攻击厦门的主力部队,而施琅设想的海战决战地点就在金门附近。 “郑逆很清楚无论大帅从泉州而来,一定会通过金门北部海域,既然登上厦门东岸他就会受到灭顶之灾,那么郑逆肯定会倾其所有前来堵截。当他与我军在金门北面对峙时,两广水师就会把耿藩的部队送上南岸,然后从背后攻打郑逆,两军前后夹击把郑逆全歼于此。”清军的水师拥有绝对优势,即使只计算船只数量也是郑成功的两倍以上,如果从船只战斗力来算,以两广水师为主的南路清军水师实力大约与明军水师实力相当,而达素这一路大约是郑成功的两倍左右。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郑逆心存侥幸,打算先击退两广水师,然后再与我军交战。”在施琅看来,若他处于郑成功的位置,可能会想先击破较为弱小的南路清军水师,然后再与北面的清军水师主力拼死一搏,虽然船只实力不差,但水手的素质、海战的默契程度毫无疑问是郑军远占上风,因此施琅对此也有防备:“两广水师不会与我们主力同时出发,而是在南方待机,不给郑逆各个击破的机会。等大帅带着主力逼近厦门东岸时,他也只有回师与我们交战一途,若是他敢不回师的话,我们就先把部队放下,然后南进与两广水师夹击他。” 施琅认为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郑成功无论如何腾挪都会陷入清军水师的两面夹击中,而且也无法阻止清军登陆。 “还有第三路,从高崎登陆。”施琅指着地图上厦门岛的北部,这里距离大陆最近,清军的集结地点就是邓名前世的集美中学和华侨大学地区。这一路清军并没有安排水师,只有一些渡船,它们将会把五千清军披甲快速送上厦门岛。 不少清军将领都对此有疑问,没有战舰配合就可能被郑军拦截于海上。 “因为我们没有在高崎对面部署战舰,所以郑逆一定会麻痹大意,完全想不到我们居然会强渡高崎。”施琅微微一笑,这是他计划中的一支奇兵,就算东、南两路进展不像计划中那样一帆风顺,从高崎登陆的清军也会给郑成功以致命一击:“当郑逆的水师和大批党羽在东南顽抗王师的时候。我军的奇兵会出现他们背后,与东南登陆的部队夹击郑逆在陆地上的防线,轻易就能击溃他们。看到陆上全军崩溃后,海上的郑逆也无法顽抗下去了。” “可是……”虽然大家都承认这个计划看上去不错,郑成功见到北面没有清军水师也确实可能掉以轻心,但只要在高崎留下少量的战舰和不多的守卫部队,就能阻止完全没有战舰保护的清军登陆。 “不错,郑逆肯定也会这么想。”施琅哈哈笑道,正如这些清军将领所说,郑成功即使东南同时面对巨大压力,也不会在高崎这个距离大陆最近的地方一条船不留,也可能会放几百、甚至上千的兵力:“郑逆确实有在高崎布置兵力的打算,他布置的兵力是十条战舰,一千披甲。” 听到施琅如此准确地说出明军的兵力数字后,大营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脑筋比较快的那些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负责防守高崎的是陈鹏,他已经向大帅输诚。”施琅笑着对众人说道:“当王师逼近厦门东岸、南岸时,陈鹏就会把十条战舰全部开到同安交给我们。只有拿到了高崎的这十条战舰,用它们侦察清楚附近海域后,确定没有其他郑逆战舰隐藏后,我们才会开始强渡海峡。” 没有了战舰,就算陈鹏想反悔也没有办法阻拦清军,此举能够保证他是真心实意的投降,这样清军就能通过高崎快速进入厦门岛腹地,狠狠地打击在明军东南两条陆地防线的脊背上。 至此清军将领们都没有了任何疑问,就是黄梧都对这个计划心悦诚服,他自问也无法提出比施琅更完美的战术计划,此时在清军将领们眼中,郑成功已经与死人无异。 众将纷纷向达素道贺,而施琅退后一步,面带微笑地默立。此时施琅心中的感情十分复杂,虽然满面笑容,但他却十分嫉妒位于正中的达素,因为这一切本都是他的计划,这是堪比蒙元灭宋的一役,而施琅自信这会比崖山一战赢得更轻松、更辉煌,但剿灭郑成功的荣誉却毫无疑问地会落在达素身上。 “若是郑成功听我的话……”嫉妒之余,施琅不禁又感到十分遗憾,他对郑成功非常痛恨,但这并不是因为郑成功杀了他的父亲和哥哥——那有不是他老婆、儿子,不错,郑成功连他老婆、儿子也杀了,但老婆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要是施琅在乎他们就不会背叛郑成功投奔清廷了。 施琅最痛恨郑成功的是因为他不肯听自己的良言相劝,领着闽军向清廷投降。遇到郑成功之后,施琅就察觉到对方与永历的隔阂,对南明朝廷心怀忧虑。 在施琅的劝说下,郑成功火并郑联,虽然郑成功因此确立了在福建明军中无可争议的地位,但对清廷来说也是非常好的消息——这导致福建明军实力大减、人心惶惶,甚至还有不少郑联的部下投奔清廷。至少在郑成功完成内部整合前,清廷不必担忧来自福建的袭击,可以集中一切力量于江西战场。 但清廷挫败了李成栋的反攻,并再次攻击广东时,施琅又一次劝说郑成功发起对永历部队的内讧行动,这次的对象是郝尚久。李成栋反正后,命令郝尚久奉命镇压广东境内仍效忠满清的敌人,施琅当然是最明显的部队,上万部队被郝尚久攻灭,最后只剩下几百人,若不是遇到郑成功。坚决不肯追随李成栋反正、对清廷赤胆忠心的施琅说不定就横死路边了。清军重新向广东发起进攻时,郝尚久依旧打着永历旗帜,并没有因为李成栋败亡而停止抵抗。郑成功采用了施琅的计策,偷袭了正在前线抵抗的郝尚久的大本营潮州,走投无路的郝尚久只好再次向清军投降。 依靠着诸如此类的功绩,施琅在郑成功集团中的地位节节上升,爬到了郑成功副手的位置上。施琅本人也为此而得意,他很清楚这些不仅有功于郑成功,更有功于清廷。若是郑成功早早投降清廷,那施琅作为郑成功集团的第二号人物,在清军中的地位无疑会比现在高得多,而且还多半可以作为主帅去剿灭舟山的张煌言,这岂不是要比做达素的参谋好得太多了? 施琅能够成功,靠得并不仅是他的口舌之利,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郑成功心中的不安,和对永历天子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如果郑成功自身没有问题,那施琅也不可能连连得手,就好像即使有一个人口才十倍胜于施琅,也不可能说服岳飞不去打金兀术而去火并韩世忠。 “不听我金玉良言,郑成功你是害人害己啊。”心中的恨意铺天盖地、绵绵不绝,施琅脸上虽然微笑不变,但却不由地偷偷攥紧了拳头,郑成功虽然并非岳王,但也不是张弘范,这导致施琅美梦成空:“你想给明朝殉葬吗?那我就亲手成全了你!” …… “这是什么?”邓名突然率兵抵达南京城下,蒋国柱当机立断闭门不出,把周边的地区统统放弃给了明军,在城前明军发现了一处大工程。 “禀告提督,这是蒋国柱在给梁化凤立功德碑。”明军俘虏了一批工匠,据他们供称,蒋国柱打算在此勒石立碑,纪念去年梁化凤率三千水手大破郑成功十万兵的丰功伟绩。 这个工程已经基本告成,周围的雕栏亭榭早已经完工,连用来立碑的上好石材也都已经雕琢好,就等着往上面刻歌功颂德的文章了。这篇文章实际也已经写好,是蒋国柱和梁化凤重金请问文人写的,题目就叫《壮猷记》。 “当真有趣,这碑我帮他刻了吧。”见蒋国柱万事俱备,就差最后一个石碑了,邓名就决定帮他一个忙。 仓促之间邓名也找不到才子文人帮忙写文章,他本人文才有限更是写不出来,略一沉思,邓名就把内容口述给几个碑匠:“汉将军名偕四千壮士,擒贼酋郎廷佐及其三万党羽于此。” 把这块碑竖在蒋国柱的纪念园里后,邓名见石碑还有富裕,意犹未尽就下令就再雕刻一块立在江边,上书“临国公灭满清苏松、江西水师于此。” 全歼清军水师那一仗也有邓名的参与,具体计谋也是他出的,不过邓名觉得已经有一块石碑上有自己的名字了,就没有把自己的功绩往第二块上写。再说邓名也知道清廷断然不会放着这两块石碑不管,他也就是恶心一下蒋国柱而已。除了这两块石碑外,邓名下令把其他的碑材都丢进江里,如果蒋国柱还想找同样的好材料,那他就要再辛苦一番了。 做完了这些事后,邓名也不再南京多做停留,而是带着兵马继续东进,直奔镇江府而去。前不久邓名已经得到消息,张煌言、马逢知带着兵马通过苏州府,已经快到镇江了。 同时邓名还得知,蒋国柱把镇江的兵马都调回南京,现在镇江已经是一座空城,既然邓名并没有攻打南京的计划,那他就选择镇江作为与张煌言回师的地点——周围没有清军,明军可以比较从容地安营扎寨,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蒋国柱不得不给扬州派去五千披甲后,南京城的兵力就变得更薄弱了,邓名抵达时城中只有两万清军披甲,全部都是刚招募的新兵,其中还有不少是府县招募的。蒋国柱对他们的战斗力和装备都没有丝毫的信心,发现邓名抵达后二话不说就开始堵城门,累死累活地忙了一天后,总算是把十三座城门都堵了个水泄不通,这时邓名也刻好了碑,带着军队向下游而去。 挑选了五十个“死士”,把他们从城楼上吊下去侦察了一番,蒋国柱在确认邓名离开后,又开始指挥士兵把塞在城门洞里的砖土刨出来。折腾了大半天后,算是把两座城门又掏开了。 很快派出城的探马就报告邓名临走前在城外竖起了两块高大的石碑,闻讯蒋国柱带着卫队亲自出城探察,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巨大石碑果然被刻上了字,用来嘲笑自己,而几块小石碑也无影无踪,据工匠说它们好像都被邓名推到江里去了。 蒋国柱盯着那块巨大的石碑看了一会儿,冷哼了一声,把手一挥:“去看看江边那一面。” “遵命。”标营卫士答道,接着又主动询问道:“巡抚大人,卑职是不是让人立刻把这块碑砸了?” “等本官回来再说,”蒋国柱摇了摇头,还追加了一句:“不许擅自动手。” 到了江边后,蒋国柱围着那块碑转了两圈,发现上面确实只有李来亨而没有邓名,就指着那石碑骂道:“什么临国公,明明就是兴山贼寇!当真恬不知耻,快给本官砸了!” 随着蒋国柱一声令下,士兵们就一拥而上,抡起铁锤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块邓名给李来亨立的碑敲成了碎块,然后把这些碎石一股脑地投入了长江。 “巡抚大人,那邓名的碑?”砸了李来亨的功德碑后,标营卫士再次问起前事。 “先留着。”蒋国柱一挥袖子,匆匆返回了南京,立刻把此事写成奏章,上报给北京,称南京官吏缙绅见到此碑后,无不切齿痛恨,士兵更有流涕者。蒋国柱称邓名弄巧成拙,立碑不但没有丝毫损害江宁官兵士气,反倒激起了士民将士的同仇敌忾。因此蒋国柱建议先将这块石碑予以保留,等邓名伏诛后再处置不迟。同时蒋国柱还告诉朝廷,他打算传檄两江,若是有人能擒杀邓名,那就奖给他与这块石碑同重的白银,为他立同样一块巨大的石碑。重赏加扬名天下,蒋国柱断定这定能激发壮士杀贼报国之情。 “若是朝廷不同意,那就不是我砸的了,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蒋国柱写好奏章送出去后,又派了一些人去保护那石碑,不许闲杂人等去破坏——这人手都是现成的,本来是他打算用来保护原先想立的那块功德碑的。 第二天蒋国柱又去石碑旁转悠了一圈,邓名因为认为这块碑不会长寿所以也没有费力气往碑亭里摆,而是大模大样地竖在郎廷佐摆流水席的原址。 “风吹日晒,说不定会有所损毁,要是被邓名误会,以为是我蓄意破坏就不好了。”蒋国柱观察了一番,觉得依旧有隐患,就下令召集工匠给这个石碑盖一个遮风挡雨的碑亭。 不过蒋国柱当然不能让人发现他的真实目的是保护石碑,所以他还为这个碑亭亲手书写匾额: 知耻近乎勇! ------ 笔者按:儿童节来临,所以十九节有小改动。 ------------ 第三十八节 迎敌 鼓浪屿,日光岩。 鼓浪屿位于厦门岛西南位置,距离厦门岛只有千米之遥,正对着古浪鼓的就是厦门港,也是郑军水师的停泊地——这里是一处深水良港,沉重的海船停泊于此也不担心因为潮汐起落而搁浅。 郑成功的延平郡王府在厦门岛上,他平时都在其中处理公务,但操练水师时总会来到鼓浪屿,登上日光岩的演练台。日光岩是鼓浪屿这个小岛上的一座山峰,山体几乎就是一块巨岩,没有什么树木,日光从苍穹上洒下,将整个山体照射得闪闪发亮。位于日光岩的顶峰,可以将包括厦门港在内的鼓浪屿周围海域一览无遗。平时郑成功就会在日光岩上的水师操台训练部队,战前这也会是他的指挥部。 相比邓名的前世,这次陪伴在郑成功身旁的,还有甘辉、余新等人。 “虏丑大举驶出泉州港,正向金门驶来,看起来明天一早就会向我发起进攻,”郑成功的表情看上去仿佛完全不似大战在即,显得十分轻松,对左右说道:“两广水师和耿贼的兵马也已经到了,统帅是吴六奇。” 吴六奇曾受永历委任,执掌广东水师,清兵进攻广东时吴六奇帅兵倒戈,受到清廷嘉奖,以后一贯以镇压两广义师为己任,官运亨通,现在已经是提督两广水师的总兵。郑成功攻打南京时,吴六奇趁机指挥兵马攻击南澳一代的明军,这次又响应达素、施琅的号召,统帅两广水师赶赴厦门参战。 “吴贼不堪一击,”甘辉跃跃欲试,向郑成功请战道:“末将愿帅战舰二十艘,为大王逐退此贼。” “不可,吴贼不是你的对手,但十分狡猾,他遇挫后必定退兵,多半不会和你死战到底。”郑成功摇摇头,否决了甘辉的请战,他遥指着东面金门方向的海域:“除了两广虏丑,还有达素统帅的水师,虽然他们海战不是我们的对手,但人多势众,若是把他们打痛了,让他们缩回泉州坚守不出,终究还是件麻烦事。” 此番清廷集合五省水师于福建,声势之大令郑成功也有些忌惮,远不像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镇静。 “若是上千艘敌舰都藏在泉州不出来,我们也就什么都干不了了,莫要忘了,邓提督不但让我们骚扰东南,还要本藩收复台湾。”郑成功现在越来越感到他需要台湾这个安全的后方基地,他本来选择厦门为基地,放弃福建沿海地区,就是为了能够集中兵力打击在清军海防的薄弱环节上,而不需要为了防守大片陆上领土而分散兵力。但之前清军就曾利用郑成功水师外出偷袭过一次厦门,给郑成功造成了严重的损失;这次清军在福建集中兵力后,郑军立刻又被牢牢地钉在了厦门岛上,不但水师主力完全不敢外出,连厦门岛内正常的屯垦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等我们拿下了台湾,就不会想现在这样束手缚脚了。”郑成功轻声说道,厦门终究还是距离大陆太近,清军朝发夕至,郑成功全部的家底和郑军的家属都在其上,一旦受到威胁郑军就会被牢牢牵制住。若是把家属和百姓都转移去台湾,那么厦门就从后勤基地变成一个前哨据点,清军即使再在泉州大规模集结,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形成攻郑成功之必救的局面;而且留守郑军只要坚守堡垒等待支援就可以了,不必在岛上处处设防,防守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但现在的问题是,只要清军主力还呆在泉州,郑成功就无法开始对台湾的进攻,只能被动地与清军展开对峙——或是主动出击泉州,与在炮台和水营保护下的清军水师交战,设法将其歼灭在泉州。 “我军以一岛敌天下,小胜即是大败,若是只能打退虏丑,击沉他们十几、二十条船,消灭几百、上千个鞑子,那中兴大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成?”郑成功问周围的将领们道,他的问题让所有的部下都无言以对。 因此郑成功不能满足于小胜利,他定下的目标就是在厦门这里消灭清廷的五省水师,重创达素带来的南北绿营精锐。 “本藩心意已决,这次要放鞑虏上岸。”南京一仗战败后,郑成功的精兵从三万多减少到不足两万,这点清廷肯定也很清楚:“鞑子此番带来的甲兵超过四万,肯定会认为只要能登陆就能获胜,也肯定会因此而断定本藩会全力阻击于他们于海上。” 郑成功下令甘辉、余新各自带兵负责把守厦门东岸和南岸,他剩下的一万多陆战精兵多半都部署在这两个方向上:“你二人扼守险要,不让登陆的鞑子能够顺利进攻,本藩亲自统帅水师,等消灭了虏丑的水师后,这些登陆的鞑子不足为虑。” 放清军上岸的目的有二,首先就是为了拖住清军的水师,郑成功担心若是对方见海战不利,就会主动撤退,那样就有回到原先的局面上——大批的清军呆在泉州,导致郑成功不得不坐镇厦门与其对峙。而如果清军已经大批登陆,达素就很难在形势不利的时候当机立断下令撤军,而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和郑成功战斗到底,同时这也是为了让清军心存侥幸,认为他们只要能在海上多拖一会儿,已经登陆的清军就能把厦门拿下。 甘辉、余新二人大声领命。 接着郑成功又向郑泰下令:“你带本部兵马,前去金门驻守。” “遵命。”郑泰大声答道。 “若是见到达素大军从北面通过,切勿上前邀击。”郑成功叮嘱道,他告诉郑泰,金门一代明军的任务就是监视而已:“同样,吴六奇若是统帅两广水师从金门西面过来,你也不要去干扰他。在金门耐心等待,等见到我的信号后再冲出来,与我前后夹击虏丑的水师。” 郑泰接令,带着本部兵马离开鼓浪屿,向金门开去。 目送郑泰所部离开后,郑成功把剩下的部将都叫道身边,这些将领将与郑成功一起,在厦门的明军水师主力中作战。 “施琅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也绝对不是什么自大之人,本藩的厉害他更不是不晓得,要是他肯和本藩堂堂一战,那才是怪事。不过就像本藩刚才说的,施琅多半也会认为一旦让虏丑登陆就大势已定,他一定会认为本藩会全军出动,拦截他于金门海域。若是本藩所料不差的话,施琅多半会用想利用本藩急于拦截他,仗着兵多船多摆出分头登陆的架势,想迫使本藩分兵拦截——哼哼,等本藩水师分散后,他就会用鞑虏的泉州水师和两广水师夹击本藩。”郑成功分析了一番敌人可能的策略,众将听完后都是脸色凝重,觉得若是施琅真用这样的策略,那确实相当不好对付。 “所以本藩才会决心放鞑虏登陆。”这就是郑成功战略的第二个目的,虽然清军中有施琅、黄梧这样的降将,但总体说来清军水师对厦门周围的水文地理并不是太熟悉,一旦进行登陆就必然会发生一些混乱,有一些船只也可能因为潮汐、水流的问题而偏移、搁浅:“我军的水师主力就呆在厦门港这里不动,鞑虏四面登陆时,为了保护兵丁不遭到我们的突袭就会分散他们的战舰。而迟迟看不到我军的主力,鞑虏也会心中不安,继续向港口这里开过来,想探察我们的虚实。” 位于厦门岛西南的厦门港隐蔽在鼓浪屿和本岛之间,清军需要绕过厦门岛南岸才能逼近港口,清军在运动的时候,郑成功可以在日光岩上把对方的阵型、部署看个清清楚楚,而清军对明军的阵型则会是一无所知。 “刨去运输部队,掩护船只的那些,向这里——”郑成功指了指脚下,继续对众将说道:“攻过来的鞑子已经被削弱了不少,而且绕过来的时候他们会是一条长蛇阵,被我们迎头痛击的时候,施琅的旗舰视线还会受到厦门岛的阻碍,看不清前面的战况。” 郑成功的战略就是将计就计,他断定施琅会想以登陆为威胁,迫使明军处处分兵拦截,然后通过两面夹击来打垮郑成功亲自统帅的水师主力;而郑成功的应对之策就是不理会施琅的威胁,让他的登陆行为不但无法分散明军水师的兵力,反倒导致清军水师力量的分散,而且也不给对方夹击自己的机会。 “等虏丑绕过厦门南岸,被我们迎头痛击的时候,我就会发信号给金门,这时郑泰从虏丑的背后冲出来,定要让虏丑无路可逃!” 说完了全部的战略计划后,郑成功略一停顿,又望向周瑞、陈尧策这两人,二将是郑成功的水师部将,作战勇敢,郑成功常常会把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们。 见延平郡王看过来,二人都一挺胸膛,等着郑成功下令。但这次郑成功却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若是能够在退潮时分发起攻击,对我军当然是最有利不过……” 退潮的时候,大量的海水从厦门海周围涌向深海方向,鼓浪屿于厦门之间的海峡洋流会变得很急。在郑成功预案里,明军会呆在厦门港附近,等清军绕过厦门南岸,向北攻击港口和明军水师时才发起反击,这时若是有自北向南的急速洋流,当然对明军会非常有利,而且根据郑成功的经验,一般那个时候还会有比较强的北风,这对明军水师来说更是如虎添翼。 “不过施琅对厦门周围的水文很熟悉,他一定不会等到落潮时分才来攻打厦门港。”明军的有利就是清军的不幸,若是清军在绕过厦门南岸时,突然遭到顺风顺水的明军突袭,而本方还要在洋流里挣扎着调整队形,局面肯定会变得非常糟糕。若没有施琅在达素边上,郑成功还能盼望清军自动犯下这种失误,但现在显然不可能,施琅一定会竭力避免。 “施琅一定会在涨潮时发起对厦门港的进攻,这时海水是由南向北流的,鼓浪屿这里的水速比其他地方还要快得多,逆流不利于我军布阵,更不利于我军追击。”农历初一的子、午时是厦门的落潮开始,卯时和酉时是涨潮的开始,以后每天顺延半个多时辰,今天是八月九日,变成卯时开始涨潮,鼓浪屿、厦门港的洋流从南向北越来越急,到午时停止,随着落潮又变成从北向南,明天这个起落时间还会再向后推迟半个时辰。 郑成功估计施琅会在黎明时分发起攻击,那时太阳在东面,若是明军迎击清军的话,太阳在清军背后,明军的前方,对明军显然会比较不利。 既然郑成功决定不前去拦截清军水师,那施琅显然可以长驱直入,早早就越过厦门岛南岸向鼓浪屿逼近,不幸的是,从辰时到未时,鼓浪屿周围的洋流都是对明军不利而对清军有利的从南向北。 “我军的攻击将在未时后发起,此时太阳也已经转到了西方,在我军的背后,从未时一直到落日,都会是我军杀贼的好时机。”郑成功平静地叙述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虽然延平郡王没有说,但所有的人都很明白,在未时之前,无论水文还是日光,都会对施琅有利。 “大王放心,末将一定奋勇杀贼,绝不让施贼靠近鼓浪屿。”周瑞挺直胸膛,慷慨激昂地对郑成功保证道。 陈尧策虽然没有说话,但也抿着嘴,重重地向郑成功点了点头。 “在未时之前,本藩不会给你们二人派出任何援兵。”郑成功轻叹了一声,为了争取胜利,有时他不得不付出一些牺牲,这次周瑞和陈尧策就是他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大王放心。”周瑞再次拍着胸脯,掷地有声地保证道:“施贼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在末将前冲过。” “本藩……”郑成功琢磨了一下,给二人下了最后的判决书:“只能给你们二十条战舰。” “十条便足矣,”周瑞放声笑道:“大王未免也太看清末将了吧?” “还是二十条吧。”一直不出声的陈尧策突然说了一句,他和周瑞一样,已经有了为全军牺牲的觉悟,从辰时到末时,整整三个时辰,他们要独自对抗泉州水师。不但众寡悬殊,而且日光对周瑞和陈尧策也非常不利,但他们却一定要坚持六个小时,才能保证明军主力不至于在时机还没成熟的时候仓促出战。陈尧策知道自己坚持得越久,就越能够给明军争取到大获全胜的机会,让明军的胜利变得更加轻松,伤亡也更小——只要牺牲不是没有代价的,陈尧策就愿意去付出,他还知道周瑞是想让兄弟们损失得少一些,但如果没能成功拖延住清军,那牺牲得再少也是毫无意义的。 周瑞闻言楞了一会儿,终于也点点头,对郑成功说道:“还是二十条吧。” “好,你们挑选一些船只吧,然后报给本藩知晓。”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周瑞和陈尧策就赶来向郑成功报告,他们已经挑选了本部的精兵强将,组成了明日的阻击部队。 “把将士们都带来见本藩。” 四百名水手,还有精挑细选出来的一千船员辅兵,列阵于日光岩前,跟着他们的将领一起向郑成功致敬。 郑成功看到周瑞和陈尧策的亲族、家人也站在他们的身边——郑军中一向是父子、兄弟同船作战。 “把你们的小儿子都留下。”郑成功毫不犹豫地下令道。 “多谢大王。”周瑞把儿子都呆在身边最显眼处,就是有这个目的。 “还有你们也是一样。”郑成功对一千多明军士兵喝道:“父留子不留,兄留弟不留。” 把最小的儿子都从队伍中挑出来后,郑成功下令给剩下的官兵送上美酒和肉食,阻击部队的将士们也不客气,纷纷敞开胸怀,和同袍们痛饮起来。一向严厉的周瑞、陈尧策二将,此时也抛去一切军官威严,和手下的将士们坐在一起吃喝,兴致上来后还吆五喝六地猜拳行令。其他部队的一些将领也走上前去,给周瑞和陈尧策敬酒,他们二人来者不拒,一概统统消灭。 子时,厦门海又一次开始落潮,吃饱喝足的周瑞和陈尧策带着二十条船拔锚起航,前往厦门岛南岸驻守。郑成功一直送二人到码头旁,依旧有些醉醺醺的周瑞向延平郡王拜别:“大王不必再送了,等着末将的好消息吧,定把施贼杀得片甲不留!” 今晚陈尧策依旧和往日一样,没有太多的话,只是闷头地吃肉,把同僚递过来的酒一杯杯喝干。周瑞上船后,陈尧策面对着郑成功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话憋在喉咙里。 在部下们都上船后,陈尧策最后一次向郑成功行礼后,终于忍不住将其吐出了口:“大王,等您中兴大明、驱逐鞑虏后,别忘了末将啊。” ---------------------- 笔者按:又看到有福建读者对笔者身份有疑问,嗯,本人毫无疑问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不过父亲、祖父、曾祖乃至之前数代都是如假包换的福建人,昨天那节提到集美中学也是因为家严曾在集美中学上学,祖母的许家、曾祖母的邓家,也都是金门人士。所以笔者对金、厦还是有一点了解的,当然凭记忆书写,不敢保证准确,若是有错还望包涵。笔者还是三尺孩童时,曾站在日光岩前,听祖父讲述国姓爷的事迹,那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 ------------ 第三十九节 哨探 八月十日的凌晨,郑成功最后检查了一遍部署,诸位将领都按照他的计划抵达各自岗位,甘辉、余新部署好防线后,派人赶回鼓浪屿,将具体安排报告给郑成功知晓。延平郡王对照着地图,和甘辉的使者问答了很久,直到对每一处细节都了然于胸。 “很好。”郑成功微微点头。 甘辉的使者行礼退出大营,卫兵又把余新的来使带入,又是一场问答开始。 其它的事情都结束后,郑成功最后问起了高崎方向的情况,明军已经侦察到清军在高崎对面部署了一批甲兵,不过却始终没有找到清军的战舰。郑成功对此感到有些疑惑,因为若无战舰掩护,这几千清军根本不足以对高崎构成威胁,他们根本无力登陆。 “或许达素是想转弯向北,在高崎登陆?”郑成功忍不住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清军会以高崎为主攻方向,带着全部的水师尝试从厦门北部登陆。这个想法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和之前一样也被郑成功迅速地否定了。厦门北部并不适合大量舰队展开,而且清军若仅从高崎这里登陆,早在清军主力完成登陆前,明军就可以增援过来,把进犯的清军堵截在狭窄的登陆区内,然后明军水师两面夹击,配合地面的炮火可以把清军轻而易举地包围歼灭在那块狭小的海区内:“若是没有施琅、黄梧二贼,没准鞑子还真可能这么干,但他们对厦门地理很了解,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郑成功还有另外一个怀疑,那就是部署在高崎对岸的清军只是一支疑兵,是用没有什么战斗力的辅兵化妆成战斗部队来吸引明军的注意。随着迟迟不能发现“隐藏”着的清军战舰,郑成功也越来越倾向于这个看法,毕竟他对自己的水师侦察能力很有信心,清军绝对无法在他的眼皮底下长期隐藏一队战舰,而厦门海周围也一直处于明军的控制之下,郑成功同样不信清军的战舰能够避开自己的耳目,偷偷潜入同安——高崎地区。 “如果鞑子是打着这个主意的话,那他们已经牵制了我一千甲兵和十条战舰。”郑成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拥有战略进攻权的一方,不用太担忧自身的弱点,但防守方则不同,需要处处设防,即使郑成功很怀疑高崎方向是敌人的疑兵,但他还是不能不派兵把守。郑成功手下披甲兵不少,总共有三万多人,和南京一战时的人数相当,但其中只有一万七千老兵,剩下的都是从南京撤回后新编入战斗部队的。这一万七千老兵中的两千被郑泰带去金门,五千被留在鼓浪屿的舰队上作战,剩下的一万还要分散在南、北、东三条防线上,郑成功只能希望陪伴在老兵身边的新兵,能够通过战斗快速地成长起来。 处理完全部的军务后,郑成功决定休息一会儿,他需要为明日下午的大决战蓄养好精力和体力。延平郡王走入旗舰的船舱,命令卫士把所有的窗户都用不透光的厚布挡上:“午时之前,如果各条战线都没有被突破,鞑子没有逼近鼓浪屿,不必叫醒我。” …… 在郑成功沉沉睡去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了灰色,太阳即将从海平面下升起。在金门北方角屿上,晁樾正大睁着双眼,极力向着东方眺望。晁樾是郑泰手下的一员千总,现在他的兄弟们在南山扎营,舰队隐藏在被南山保护的港湾后,而他奉命带着一条快船在角屿设立岗哨,为大军提供预警。 壮年的晁樾四肢粗壮有力,整个人都因为常年出海而被晒得黑黝黝的,双手更因为经常操帆而磨出了锉子一般的老茧,脸颊和赤裸的胸膛上都有刀剑留下的疤痕。任谁也看不出来、想象不到,晁樾曾经是个童生——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年轻的广东书生,那时晁樾一心想着熟读圣贤之书,去考个秀才,然后再一步步赢取更多的功名,光宗耀祖。 然后发生了战争,满清铁蹄南下,晁樾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仍凭着一腔热血参加了张家玉的义军。后来,张家玉被李成栋和施琅所击败,带着败兵返回根据地,李成栋、施琅追击而至。张家玉出城野战逆袭、失利;坚守城池,失利;亲持武器于城内巷战,失利,殉国。九死一生的晁樾逃脱后曾想投奔陈子壮的义军,但未至就听说陈子壮亦被李成栋和施琅所击败,殉国。 和同伴们东躲西藏了一年,晁樾突然得知李成栋反正了,广东一夜之间又成了大明的天下。永历五年,尚可喜领兵再次进犯广东,被朝廷委以重任的总兵吴六奇突然倒戈,配合尚可喜攻击明军,导致广东局面瞬间糜烂,尚可喜、吴六奇率领清军长驱直入直扑广州城下,猛攻广州月余,破城后进行了长达二十天的屠杀,死难者超过七十万人。尚可喜只留下了一百多名少女,作为献给顺治、多尔衮等满清权贵的礼物。 城破之日,广州的水师突围出海,晁樾也抱着一块木板浮海,当他爬上一艘挤满人的明军船只时,回望广州城已经是浓烟滚滚。 局势一天比一天更糟,晁樾的同伴越来越少,大都心灰意冷地离开,剩下的人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去,没有人会出言责备他们……更多的人剃去了自己的头发,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只有极少数的人和晁樾一样告别故土,飘扬出海投奔仍高举赤帜的延平郡王。在这里,晁樾又一次见到了施琅,他和李成栋一样反正了,成为了郑成功的副手……很快,晁樾又一次看到施琅再次投清去了。 加入闽军这么多年,晁樾身上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读书人模样,他多次上阵杀敌,上次在镇江之战的时候还砍死过一个满洲八旗的骑兵。 在灰蒙蒙的夜色中,晁樾好像看到海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盯着那些可疑的黑影。 第一道金光刺透了苍穹上的黑云,红彤彤的旭日从海平面上一跳跳地升了上来,晁樾和他的同伴们也看清了海面上的形势。 密密麻麻的海船铺满了整个海面,无声无息地向着角屿驶来,在那些巍峨的巨舰周围,还有不计其数的快船护卫,清军的先锋舰只已经距离晁樾他们不远了。 眼前的情景让晁樾楞住了,清军来的比统帅郑泰预计的还要早,郑泰本以为清军要等到黎明后才能抵达角屿海域,而给晁樾他们的任务也是:见到清军舰队后就发出信号,然后坐船快速离开,返回南山与大部队汇合。 “一五、一十……”晁樾迅速从震惊中苏醒过来,他紧张地数起泉州水师的规模来,同时让手下火速去准备柴火。 连续数了两遍,晁樾把敌人船只数目牢记在心,就命令点燃烽火,然后全体登船撤退。 “千总,这柴火点不着啊。”一个手下惶急地叫起来,原来整理好的柴火被晨雾打湿,需要时间烘干才能充分燃烧。 而敌人已经近在眼前,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了。 “你们先走。”晁樾当机立断地喝道,必须要把敌舰的数目送回南山。 角屿的这小队明军只有一条快船,大部分手下都奉命跳上了船,驾驶着它全速离开,只留下了晁樾和另外五个死心塌地的同伴。 当清军前锋的巡逻舰靠近角屿的时候,晁樾和他的部下也做好了点燃烽火的准备——相比离去的快船,烽火能够立刻让南山后的明军警惕,开始进行战备——清军比预想的到的还要早,郑泰需要马上让全军从休息状态转入临战状态,若是清军不管他们继续向厦门开去,那明军就可以原地不动;而如果清军有全力攻打金门的意图,明军就需要及时撤退向外海,牵着清军的鼻子把他们引向南方。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晁樾举着火把,环顾着周围的同伴问道。 “点火吧,千总!”五个留下帮忙的士兵异口同声地问道,他们手中还拿着毯子,以便控制烟雾向南山那边发出更详细的汇报。 “好兄弟!”晁樾更不犹豫,把火把扔进了篝火里。 …… “贼人的探子距离我们这么近吗?” 清军的前锋已经越过了角屿,就是达素的旗舰距离那烽火升起的地方也不算远,看到这突然从身侧冲天而起的烽火后,施琅漫不经心地下达了命令:“派两艘船过去,把岛上的贼人都抓来,记住,要抓活的!” 清军的舰队继续向前行驶,暂时无事可做的施琅、黄梧二人就依在船舷边,看着角屿那边的动静,很快就有两艘清军船只停靠在了角屿旁边,放下了大批的小船,二人可以看到大批绿营士兵乘着小船抵达岸边,然后跳上岸,朝着烽火所在的地方奔去。 在清军士兵跑上岛屿的时候,上面的烽火还在断断续续地升起,显然明军哨探还在努力地汇报着敌情。 “手脚真够慢的。”施琅和黄梧都对郑成功的烽火旗号非常熟悉,角屿上明军的信号对他们来说毫无秘密可言,他们二人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通过烽火把泉州舰队的航速、阵型都一一汇报给了后方。 旗舰越过角屿后不久,一条清军的快船从侧后赶来,在达素的旗舰旁停靠稳定后,清军从上面押过来四个五花大绑的明军士兵。一身血污的晁樾也在其中,他刚才奋力地保护着那堆篝火,尽可能地延长它向后方发出信号的时间。 听说抓到了几个明军的探子,达素走上甲板,坐在正中亲自审问,施琅和黄梧站在征南大将军的两侧。 “你……本将好像认识你。”施琅指了一下为首的晁樾,因为闽军中的读书人不多,所以施琅对此人有点印象,但却不是很清晰,连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施贼!”晁樾大骂了一声,愤怒的吼声和口中的血沫一起喷了出来。 “施狗贼!”其他三个被俘的明军,也使出全身的力气,和晁樾一起痛骂了起来。 无论清军询问他们什么,这四个人都不做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痛骂施琅和黄梧。 黄梧被骂得恼羞成怒,一挥手就要卫兵把这四个明军俘虏拖下去处死,但施琅却阻止了他的动作。 “留着有什么用,他们什么也不肯说!”黄梧生气的说道。 “本将记得你好像是个读书人把?”施琅对晁樾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是读书人?他会是读书人吗?”黄梧惊讶地问道,指着魁梧有力、满脸杀气的晁樾发出了一声吃惊的叫声。 “没错,他是读书人,我想起来了。”施琅又问晁樾道:“你叫什么?” 见晁樾不回答,施琅进一步劝说道:“当今圣天子在位,求贤若渴,郑逆有眼无珠,让你一个读书人上阵拼杀,你又何苦为他卖命。天子治理天下,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读书人辅佐啊。” “我只是一个童生,连秀才都没有考上。”沉默了片刻后,晁樾终于承认了自己曾经有过的身份。 “那也是读书人啊。”施琅一看劝降有戏,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又一次问道:“先生姓甚名谁?为何不投效朝廷?” 见晁樾又一次陷入沉默,黄梧也在边上帮腔:“先生为何连名字都不肯吐露,可不要痴迷不悟,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啊。先生要是读书人,将来前程远大,说不定还能辅佐圣君,在青史上留下美名啊。” “我顶天立地,怎么叫死的不明不白。”晁樾刚才没有说话,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在琢磨如何发出最后的吼声,黄梧的话让他一下子理清了思路:“我追随延平郡王,保护天子,讨伐虏丑,乃堂堂大丈夫所为,怎么不明不白了?怎么可能会不明不白?即使名字不为人所知,日后青史之上,讲到延平郡王、张尚书率领将士中兴大明、驱逐鞑虏,我岂不在那‘将士’二字之中?便是名士大臣,也会对我等心存敬仰,便是三岁孩童,也会以我等为榜样。如此死又何惧?” “哈哈,美名,我早已经有了。”晁樾说得兴起,哈哈大笑数声:“你们二贼也不会死的不明不白,施琅、黄梧,你们认贼作父、帅兽食人。将来书上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名字,不过和我不同,你们注定要留一个千载骂名,将来人们提起施琅、黄梧这两个名字时,只怕人人都要吐上一口唾沫,骂一声男盗女娼!” 施琅脸上色变,喝令把晁樾他们拖下去,凌迟处死。 “慢!”一直没有出声的达素,突然发话了:“给这位不吐露姓名的壮士一杯酒,嗯,还有那三位壮士,也都是一样。” “大帅!”施琅以为达素要放过这四个明军,着急地叫起来。 “本将奉旨讨贼,不降即诛!”达素冷冷地说道:“不过我们满洲人最重勇士,这样的好汉,给一个痛快吧,临行前这杯酒也是我敬给他们的。” “大帅果然英雄豪迈。”听达素这么说,施琅和黄梧宽心下来,又一起奉承道:“这几个贼人能够遇到大帅,也是他们的幸运了。” “不错,那郑成功果然不会用人,这样的壮士用作哨探,驱役如奴仆。”达素呵呵笑着,对施琅和黄梧评价道:“你们二人他倒是一个委托为副将,一个任命为海澄镇守。就凭他这眼光,如何能与官兵争锋?” 见黄梧脸色有点难看,达素装出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哎呀,本将说得好像有点不中听啊,莫怪、莫怪,我们满洲人说话就是直,不懂你们汉人那种弯弯绕的东西。” “大帅说的没错,郑逆就是不懂得尊重英雄豪杰。跳梁小丑,何足道哉?”施琅连忙回答道:“大帅坦率豪迈,对末将们推心置腹,末将们感动不已,哪里会觉得不中听呢?” 黄梧也挤出笑容,连连点头:“大帅高瞻远瞩,与郑逆一比高下立见,更是真知灼见,一语中的,末将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啊。” 奉承的时候,几个清兵取来酒杯,端到晁樾他们的嘴边,晁樾也不推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步走向船舷边,头也不回地喝道:“施贼、黄贼,你们这给鞑子当狗的滋味,还真是不错啊。” 两人去船边监刑的时候,达素望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对身边的满洲卫士说道:“也幸好这种狗够多,不然这万里江山,还真是不容易打下啊。不过我是看够了这两个家伙了,郑成功旦夕覆灭,下面我也该回江南了,换几条狗打交道了。” “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下辈子老子还是要跟着大王,杀鞑子!” 前面三个同伴先后喊出最后一句话后,依次被砍下脑袋,尸体跌入海中。 轮到晁樾站在船边了,背后的刽子手已经蓄势待发。 太阳已经升上半空,向着金门岛洒下万道金光。 晁樾望着眼前的壮丽河山,在颈后风声响起时,为自己选择了一句符合读书人身份的遗言: “但愿朝阳常照我土!” ------------ 第四十节 登陆 南山位于金门岛的最西北角,得到前哨的警报后,驻扎在这里的郑泰部就进入了警戒状态,除了少量留守水营的士兵外,其余的将士都登上战舰,做好了战斗准备。可见到清军的舰队后,郑泰并没有向他们的先锋发起攻击,而是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见到侧翼的这支明军舰队后,清军先锋也有些迟疑,接到报告后黄梧不再停留在达素的旗舰上出谋划策,而是乘快船赶往自己的坐舰准备指挥作战。既然明军没有对清军施加任何干扰,很快清军就探明南山附近的明军舰队共计有一百余条战舰,这么一大支舰船位于清军的侧面,当然给施琅和黄梧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清军舰队不再继续西行,而是随着旗号开始缓缓转向,向南山方向压了过来,郑泰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想留在福建水营坚守的模样,立刻带着全部舰队向南撤离,始终与清军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 追赶着明军向南一段距离后,施琅便向达素提议停止追击:“贼人显然是想诱引我们驶向深海,大帅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 达素微微点头,战前施琅和黄梧已经给他讲解过厦门的水文,知道若是在午时之前与郑成功交战会让清军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而郑泰的做派明显是拖延时间。达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南山,向施琅询问道:“用不用派几条船攻击这座贼人的营垒?” “末将以为无此必要,南山上有几门大炮,要想避开这几门大炮登陆的话,需要绕一些路,而且若是见形势不妙,南山上的这些贼人肯定会逃回金门县城,我们拿下南山也是无用。”最关键的问题正如施琅所说,拿下南山没有什么大用处,如果不派出大量兵力就无法攻击金门县城,而如果派出大量兵力不但会浪费很多时间,而且势必要让舰队在此停留,分散兵力而且耽误时间:“郑逆也不会在金门留下太多兵力,兴师动众毫无必要。” 琢磨了一下施琅的话,达素同意了他的判断,郑成功的主力肯定集结在厦门岛上,只要攻占厦门,周围岛屿上的明军肯定会失去抵抗的斗志,金门完全可以不战而下;至于郑泰的舰队也是一样,根本没有必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只要全力攻击厦门,郑泰自然会回师增援,因为郑成功的主力若是战败,郑泰除了投降看上去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想通了金门和郑泰的舰队都是在拖延时间后,达素更不犹豫,传令舰队重新向西,无视金门岛和这支明军的分舰队——幸好清军出发得很早,被他们耽误的时间并不多。 清军停止追击,重新向厦门驶去后,郑泰也没有跟上,而是继续率领水师返回金门岛。事先郑成功已经交代过,郑泰若是能够牵着泉州水师去外海自然最好;若是达素没有中计,那郑泰就继续养精蓄锐,等待午后的决战。 返回南山水营后,郑泰见清军水师头也不回地远去,就下令半数士兵登岸休息——尽管郑军水兵就是在船上呆很久也不会疲劳,但这是对体力没有必要的浪费,距离郑成功预订的决战时间还有三个时辰左右,郑泰让士兵们安心休息,继续为大战积攒体力。 清军的舰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靠近了厦门东岸,见到大海上空荡荡的,没有一条郑军的战舰,中军的施琅和前军的黄梧都有些惊疑不定。 “怪了,郑逆的水师哪里去了?”施琅忍不住又回头望向金门,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自言自语道:“难道郑逆把水师藏在金门了吗?” 如果郑成功的水师从金门杀出来,那么就会出现在泉州水师的背后,从清军手中夺走水文的优势。施琅不能不对此进行防备,在他的建议下,达素命令泉州舰队一分为二,一部分停留在厦门东岸,一部分由黄梧带领着南下,形成犄角之势,这样若是郑成功突然向泉州水师背后扑过来的话,清军仍可以两面夹击他。 不过调整好阵型后,清军仍没有见到任何明军水师的影子,这让施琅心中的疑惑变得更重,甚至生出一个极端古怪的念头来:“难道郑成功是要放弃厦门逃走么?那他会去哪里?” 虽然心中十分疑惑,但清军也不能无所事事,随着达素一声令下,北方的清军就开始向厦门东岸发起登陆。登陆时清军十分谨慎,只是试探性地派出了一些小船,而主要的精力仍用来警戒,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明军水师。 进行试探登陆的的清军小船一直靠上岸边都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当第一批清军士兵跳下小船,踏上厦门的土地时,施琅仍在旗舰上左顾右盼。东面的金门海域一直没有明军的踪影,北面也没有什么异常,施琅对着高崎那边望了又望,总怀疑下一刻就会有大股的明军突然出现——如果郑成功的主力从这里绕过来,那高崎方向的奇袭就不可能成功了,不过只要判明了郑成功水师主力所在,施琅也就能彻底放下心来,这意味着其它方向就安全了,而且从西北方向攻来的郑成功逆流不说,还面向太阳,地理上的优势依旧在清军这一边。 可是明军水师依旧没有出现,施琅又在旗舰的甲板上穿梭了几个来回,他看到清军步兵已经开始向陆地深处走去,但那该死的明军舰队还是不肯出现。 …… 一早东岸的明军就望见了蔽海而来的清军舰队,当清军士兵开始登陆的时候,明军依旧隐藏在防线上不动,看着全身披挂的清军士兵拿着武器,从小船上走下来后,明军也没有对滩涂上的敌兵发起逆袭。这些清兵穿着沉重的盔甲,一步步从海岸边走向厦门腹地,但他们离开海岸里许后,一道栅栏组成的简易防御工事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冲着这些防御工事吆喝了几声后,领队的清军军官一声大吼,带头快步向栅栏冲了过去。一直等这些清军冲到距离栅栏二十步的时候,始终伏在背后的明军才站起身来,第一批出现在防御工事后的是手持弓箭的明军,还有少量的火铳兵,他们仔细地瞄准着扑来的敌兵,向他们射出了一排火力。 郑军装备的火铳并不算很多,他们主要的远程武器依旧是弓箭,单论火器比例,甚至可能比弘光时期的江北军还要低。不过郑军的火器中并没有三眼、快枪等装备,全部都是鸟铳或是从日本购买的日式铁炮。这些火器的射速远远低于三眼快枪,装填也要麻烦的多,不过更受重视破甲效果的郑成功的青睐。但由于训练麻烦,产量很低,所以郑军火器兵的比例也较低,哪怕是郑成功最倚重的铁人军,装备的也都是弓箭而不是火铳。 这次由于是乘船前来,所以清军都是披甲兵,弓箭只是干扰了一下清军的队形,而火铳则杀伤了一些冲在最前面的敌兵。 射击完毕之后,火铳兵就退后装填,转由长枪兵上前。清军在这一轮中受到的损失也并不大,抱着对明军的轻视,他们毫不迟疑地冲到栅栏前,就开始尝试翻越栅栏,而明军长枪兵躲在后面,毫不犹豫地用枪去捅对面的敌人。带队的明军老兵并没有试图隔着栅栏就把敌人捅死,而是向攀爬的敌人腿部扎下,多半还以他们的小腿为目标,因为这里的防御更薄弱。 在老兵的身边还有一些郑军新的披甲兵,初次上阵的士兵有些紧张,虽然战前就有过交代,但他们见到敌人时还是本能地去捅对方的胸腹部,但老兵一边带头扎敌人的小腿,一边大声吆喝着,要新兵学着他们的样子去攻击敌兵无甲的部位。脑筋比较灵活的新兵很快就学着老兵的榜样,认真地瞄准敌兵的腿脚部刺击,而有些新兵因为紧张而没有听清命令、忘记事先的嘱咐,还是把头几枪浪费在了对方有甲胄的部位——基本都是徒劳无功,最好也就是把敌人从栅栏上推离,而没有能够杀伤几个敌人。 在明军士兵不停地攻击下,清军始终也不能突破木墙,他们人数并不占优势,也没有地利,很多人以为明军陆战不堪一击所以才奋勇向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清兵受伤退后,而明军的新兵也越来越放松,他们逐渐意识到以刀盾兵为主的清军无法对自己构成很大的威胁,可以从容不迫地进行瞄准、攻击工作。 最初的锐气渐渐散去后,清军不再鲁莽地尝试翻越栅栏,而是让己方的长枪兵上前,隔着栅栏与明军对刺,掩护同伴对木栅栏进行破坏工作。这时明军的火铳兵和弓箭手就再次上前,在差不多只有一根长枪的近距离上,射击栅栏对面的敌人。 …… 位于船上的达素和施琅,对岸上发生的战斗没有直观的认识,只知道第一批登陆的数百清军遭到了明军的阻击,又焦急地等了片刻后,攻入内陆的清军又退回了岸边。败退回来的清军向旗舰报告,他们遇到了一条木栅栏组成的防线,数十名清军被明军利用这道掩体杀伤,带队的清军军官非死即伤。 “一条木栅栏吗?”达素感到有些头疼,这么简陋的工事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阻止清军的进攻,但今天并不是正常的陆战,而是登陆作战。清军没有大炮、冲车、盾车的掩护,海岸边光秃秃的,就是清军想砍伐树木,制造原始的冲撞器械都没有材料。 除了利用器械外,采用集团冲锋也是突破这种简陋防线的办法,木栅栏组成的防线既无法提供太强的掩护效果,也禁不起破坏,只要明军兵力不足,那清军就能很快地在防线上捅出几个突破口。不过依旧是因为登陆作战,清军想要在这里派出几千士兵就需要用小船把他们一趟趟地运上去,这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在这期间,明军可以从防线的其它位置抽调部队过来,在栅栏后面严阵以待——固然这会削弱其它地方的防御,若是常规的陆战,清军可以趁机向明军兵力被调离的地段发起突击,形成突破。但眼下清军却侦察不到到底明军哪里才是薄弱环节,就算想发起试探进攻也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把士兵先送上岸。最关键的是,就算在某处侥幸取得了突破口,想把重兵转移到突破口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各个适合登陆的地点之间被峭壁和险滩隔绝开,部队从一个登陆点赶去另外一处需要先上船,然后再下船。达素的清军并不是二战的美军,他们没有登陆艇,从事这种机动的难度极大,远不可能同依托内陆进行机动的明军相比。 施琅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在他本来的构想中,郑成功的水师会出来同清军的五省水师交战,一旦判明郑成功的水师主力的位置并将其拖住,那么清军就可以沿着海岸线广泛登陆,利用兵力优势全面攻打明军的防线,总有一些地方能够取得突破。 但现在郑成功的水师仍隐藏在暗处,清军如果广泛登陆就会把水师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摊薄,到时候郑成功集中水师发起突袭,清军就会变得非常被动。 苦思再三,施琅还是不敢冒险行事,而是建议达素增派部队,再次尝试强攻。 更多的清军登上小船,向海岸边驶去,还有一些巨木和车辆也被吊下海船,一起运到岸边,登陆的清军士兵喊着号子,齐心合力把这些沉重的装备卸下小船,从滩涂上拖上岸。组装成简易的冲车后,大批的清军甲兵举着一人高的盾牌,吃力地把它推过乱石滩,再次向明军的防线攻去。 轰,轰! 清军的几辆冲车才靠近木栅栏,施琅就听到岛内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刚才发现清军开始增派援军后,明军就开始向这条防线集结,在清军吊车下船的时候,明军也拖过来了两门炮。早在清军装配好冲车之前,明军就已经把这两门火炮妥善安置在了附近的高坡上,缓缓推过来的冲车正是最好的靶子,它们向着木栅栏靠近的这一路上,明军就用炮弹不停地招呼着它们,没有一辆车能够靠近明军的防线,很快簇拥在冲车边的清兵大盾兵就被炮弹砸倒了一地。 见到木栅栏后的明军密密麻麻,比刚才多出了数倍后,失去冲车的清军也没有冒着炮火强行发起进攻的信心。军官带着士兵退回海滩后,再次向达素的旗舰发出求援的要求,要求把军舰上的火炮卸下几门,送到岸上轰击明军的栅栏。 不过装卸火炮的难度比装卸冲车还要大,毕竟冲车不怕水,而火炮则不同,一旦在海水中浸泡过,那就什么用都没有了。清军没有登陆艇只有小船,更没有能够抬着沉重火炮从水面上走过去的超人,施琅想也不想地拒绝了登陆部队的要求。 明军依旧躲在岸深处的防线后,没有任何出击的意图,看着海滩上进退维谷的登陆部队,施琅也是一阵阵犯难。若是明军出击,清军水师的火炮就能发挥作用,但像现在这样,清军空有强大的水师却发挥不出作用来。 “郑逆大约只有不到两万老兵了,他难道沿着海岸部署了一万多吗?难道他完全不想和我们打海战吗?”施琅感到有些摸不透郑成功的思路,时间却是一分一秒地流逝。 “大帅,先把部队撤下来,然后我们直接进攻厦门港吧。”迟迟不出现的郑成功水师导致施琅束手缚脚,本来他认为自己的计划没有什么问题,现在才发现还是有很大的漏洞的。 对厦门港发起直接攻击看起来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了,如果郑成功真的分散了他的全部兵力到整条海岸线上,那清军就可以击败明军水师,夺取厦门港。拿下这个港口后,清军的海船就可以直接靠上岸,快速地把部队、马匹和火炮等装备送上岸。不过施琅并不认为郑成功真会把厦门港和胜利拱手相让,那他就需要出动水师和清军交战。 “只要能够让郑成功把水师派出来交战,我就可以分散兵力全面登陆了。”施琅心里琢磨了一番,觉得这确实可以完美解决目前的困境,不,是麻烦——施琅想不出郑成功除了出动水师主力以外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而只要明军水师出现,那战争就仍进行在施琅预定的轨道上,明军的一切抵抗,不过是清军在取胜前遇到的一些麻烦而已。 “而且现在进攻厦门港,洋流也很有利,说不定能一举击败他的水师。”施琅想着想着,再次充满了胜利的信心。在清军登陆部队开始撤回海上时,施琅又望了北方一眼:“等郑成功为了保卫厦门港无暇分身时,奇袭高崎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 第四十一节 阻击 笔者按:以前考虑不周,文章里的时间感觉太紧了,修改了下,本书厦门之战的时间改为八月十日。 …… 明军与清军在厦门展开决战的时候,邓名在镇江见到了张煌言和马逢知,听到他们已经控制崇明岛的好消息。 马逢知是第一次见到邓名,举止显得有些局促,而张煌言显然兴致很好,说起收复崇明岛一事时更是兴致勃勃:“上次延平郡王就想拿下此岛,苦战多日仍未能取胜,想不到这次居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上次张煌言和郑成功并肩离开南京时,郑成功就说起过建立长江水师的念头,如果能够夺取崇明岛,就可以此为基地,不断骚扰清军的漕运。张煌言还不知道邓名此次前来的起因是想垄断食盐生意,打击四川盐商的竞争对手,而是以为邓名和郑成功想到一块去了:“说起来,提督与延平郡王在这点上,倒是不谋而合啊。” “是,漕运乃是虏廷的命脉,延平郡王的眼光当真了得。”邓名也不好意思一上来就告诉对方,自己来江南只是因为应了一个吃鸡差点撑死的家伙的要求。在邓名看来,漕运无疑非常重要,但是他同样担心对漕运的攻击会遭到清廷的猛烈反击,而现在明军是否能够在江南展开一场围绕漕运的消耗战是个疑问:“若是虏廷发现漕运遇到危险,他们势必会集中力量南下,就是吴三桂等西南三藩恐怕也都会调回来,我军能够在江南这里击败鞑虏的主力吗?” 张煌言要比邓名乐观得多:“鞑虏需要江南每年一千多万两的银子、还有数百万石的粮食,才能驱使北方的绿营,收买那些背弃祖宗的人为他们效力。若是鞑子没有了漕运,他们就没几天蹦头了。” 不过邓名却没有张煌言这么乐观,因为他记得太平天国也曾卡断了漕运,但满清还是挺过去了。他怀疑没有了漕运或许会让清廷变得困难许多,但如果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导致明军实力严重消耗,那邓名就必须要进行权衡了,毕竟现在明军的力量更宝贵,比清廷更难以获得补充。 如果漕运受到长期断绝的严重威胁,邓名相信清军就会向江南派来更多的军队,导致他无法像现在这样利用手中少量的兵力进行敲诈勒索。这当然会极大地影响邓名在四川的重建工作,他的欠条是以明天的繁荣为担保,提供资金来渡过今天的难关,如果明天没有出现繁荣景象,那经济会变得多么恶劣实难预料。 “如果是虏廷调三藩回救江南,晋王就可以出贵州了。”张煌言随口说道。受到邓名的影响,闽浙明军对闯、西两军的看法也变得越来越好,至少现在再出兵,张煌言和郑成功是绝对不会把“李贼倡乱”这种东西拿出来当檄文的开头了。 听到这话后,邓名楞住了,他之前一直在琢磨此事对四川的好处,在好不容易和江南官员建立了一些默契后,邓名就开始倾向于保守,潜意识里希望维持现状,让他能够长期地从长江流域吸取力量,增强四川的实力。 因此张煌言这句无心之语,在邓名听来却像是对他的一种责备,对于云南方向,邓名的态度就是不主动进行接触。 一开始邓名是觉得麻烦,因为他本人的身世实在是一个大问题,而假黄钺的晋王若是认真问起,邓名还没有什么理由不做任何回答。据邓名所知,之前一直是文安之在帮他分担这个压力,对李定国的多次询问含糊其辞。虽然邓名心中感激,但他肯定不会在文安之面前提这件事,因为他既不愿意撒谎,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解释——既然如此,干脆让文督师继续误会下去好了——在几次尝试解释都宣告失败后,在身世问题上邓名一直是这种鸵鸟心理,装着看不见这个悬而未决的难题。 随着邓名在成都的权势日重,他对云南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微妙起来,对于建昌和昆明之间的敌意,邓名也不是一无所知。上次狄三喜驰援成都的时候,还向邓名夸了一番功,表示建昌坚决服从邓名的领导——这话当然有水分,建昌和成都的关系目前也是盟友关系,甚至还不如邓名与李来亨的同盟关系更牢固。但至少冯双礼一派是邓名的盟友,若是永历追究邓名的冒称宗室的罪名,邓名知道冯双礼多半也会和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贺珍他们一样站在自己的这边,而李定国则不同。 因此邓名自然对昆明有疏远感,身份问题更导致他心虚,心虚带来畏惧,而这种畏惧甚至在邓名心中造成了一些若有若无地对昆明的敌意。 邓名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对大英雄李定国有敌意,可现在他认真反思了一会儿,忍不住在心中叹道:“其实我对晋王是充满戒心的,和对延平郡王不同,因为我听穆谭说过,他误以为我是少唐王,所以我就很自然地对延平郡王推心置腹,会主动地想如何与延平郡王配合,如何互助、互利。但我从来没有设身处地的替晋王想过什么事,晋王以一个残破的云南,对抗吴三桂的压力,还要忍受与建昌之间的矛盾摩擦……唉,我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该如何为云南的将士们出一份力啊。” “张尚书说得很对。”自责过后,邓名就认真地与张煌言讨论起彻底截断漕运的可行性来,若是清廷不得不从西南调回吴三桂等三藩的兵力,虽然邓名可能会因此承担更多的压力,但是李定国无疑可以松一口气,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机会。用不了几年,李定国就可以再次威胁两广,分摊邓名和郑成功的压力:“如果我们坚守崇明岛,清廷势必集中周围四、五省的兵马来攻,尚书觉得胜算如何?” “提督高看虏廷了,延平能够为我们分散鞑子不少兵力。”张煌言认为机会不小,上次邓名建议骚扰漕运他不反对,乃是因为明军在长江这里没有一个稳固的根据地,现在有了崇明岛自然要更进一步:“延平威胁着虏廷万里海防,浙江、山东不但无法支援两江,还需要虏廷派兵协助防守呢。” 说着张煌言又告诉邓名,满清已经集中五省水师去攻打厦门了,听说要与郑成功进行决战:“等延平把虏廷水师一扫而空,他们还如何能够攻打崇明?” 邓名并不记得历史上的厦门之战的胜负,虽然他认为郑成功多半不会在收复台湾之前失败,但又担心这是因为自己到来而导致的意外变故:“虏廷集中五省水师进攻厦门,延平郡王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提督如此信不过延平吗?”虽然和郑成功之间有些不快,但张煌言对闽军还是充满信心的:“虏师不去则已,去则必败无疑。” 邓名仍有些不放心:“听说达素带去了很多南北绿营精兵。” “便是登陆也不怕,上次南京之战,延平实在是失常了。”张煌言知道邓名为何担忧,因为邓名并不了解郑成功的真正实力,他用当年郑成功与金砺交战于海澄举例。那时郑监生已经起兵两年,开始懂得如何打仗和练兵——虽然依旧在执行马耳等同于首级功这条规矩。但是金砺也是带着几省联军而来,一开始郑成功因为年轻加上连胜几场有些骄傲轻敌,就主动出击与金砺的十倍兵力交战,一万明军虽然把十万清军包围住了,还是因为兵力不足而无法歼灭,被金砺溃围而出,明军反倒大败。不得不退守海澄后,郑成功咬紧牙关坚守城池以消磨清军的锐气,等粮草全部耗尽后,郑成功以此鼓舞军队奋勇出城反击,一举打垮了金砺的十万绿营,金砺因此被免职:“因为南京失利,或许达素以为陆战非延平所长,以前败给延平的鞑子都是因为无能,所以竟然想渡海去攻打延平!达素不过是自蹈死路罢了。” 在邓名的前世,张举人对郑监生也一直抱有很大的期望,两人因为鲁王的问题分道扬镳后,张举人虽然抨击了郑监生一通,但依旧希望有一天能冰释前嫌。直到得知郑监生在台湾去世,张举人感觉独木难支,对局面彻底绝望,解散了舟山义军,让他们设法活下去,自己则慷慨就义。 张煌言的信心也感染到了邓名:“若是延平能重创虏廷的五省水师,那确实对我们这里大有帮助。” …… 黄梧统帅着水师主力绕过南岸,向鼓浪屿方向进发,遇到了严阵以待的周瑞、陈尧策二人。 “鞑子来了!”见到清军的舰船陆续出现在面前后,周瑞让自己指挥的十条战舰列成整齐的一排,然后大声下令道:“下锚!落帆!” 周瑞的坐舰率先完成了这个动作,和他列成一排的另外九艘明军战舰也一起做出了这个动作。风帆是海船的弱点之一,不但失火会导致战舰失去动力,更会让火势蔓延到战舰上,周瑞没有进行任何机动的打算,因此他不需要风帆了,当然没有必要还摆着这个靶子。 清军的船只越逼越近,开始向明军开炮。而明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停在海上,忍受着清军的炮击。 “这是等死吗?”看到对面明军的动作,指挥作战的黄梧也有些迷惑,明军落帆下锚,那就是海面上的固定靶子,只能忍受清军炮火的蹂躏。虽然没有风帆,想让明军舰船升起熊熊大火不那么容易,但这样挨打只能拖延沉没的时间,覆灭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炮弹从四面八方向这十条明军战舰射来,甲板上木屑横飞,虽然周瑞和士兵都躲避在掩体后,但仍不时有人被击中。 “掏水,掏水!”在船舱里,一个明军军官用尽全力大声吆喝着,连续不断的炮击终于让船体出现了裂痕,海水从其中涌入,明军的水手一面竭力用木料把水线下的缺口堵住,一面组成队列,把舱底的水舀起来,送上甲板倒掉。木制的海船,可以靠着这种修补和舀水的手段长期地坚持下去,只要船体不起火,想靠火炮将一条海船击沉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不停地有士兵被飞溅的木屑击中,周瑞仍坚守在甲板的观察岗位上,他伏下身,瞪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清军舰队,等待着还击的机会。 面前的十条明军船只被清军的火炮打得桅杆纷纷断折,看着那一支支的桅杆跌落入海,黄梧仍没有发现对方有任何还击的迹象,下面的桨区也没有船桨探出——对方距离海岸并不远,船体已然重创,失去了主要的机动能力,却依旧没有脱离战场的意思。 正常情况下,这种桅杆都被摧毁的敌船不会再是第一攻击目标,海战优先攻击那些完好的敌舰,这种失去机动能力的敌船没有威胁,也可能等到战后去迫降。可今天不同,这十艘明军战舰挡在清军前去厦门港的路上,而且由于早早降下风帆还一直没有起火。 “这要打到什么时候?”黄梧没有耐心继续耗下去,就下令快船出击,攻击这十条明军战舰。 见到清军船只靠近后,周瑞的舰队终于开始发炮还击,不过由于无法调整船位,清军的快船很快就绕过他们的炮火密集区,靠近了周瑞的坐舰。 “杀!”见到无数铁索从对面的船上抛过来后,周瑞大喝一声,抽出腰刀跳上甲板,他身后的明军士兵也学着他的样子,呼喊着冲到了船舷边,与跳帮过来的清军厮杀在了一起。 围攻这十条明军战舰的同时,清军也一直警惕地看着位于周瑞舰队背后的另外十条明军战舰,他们距离战区并不远,清军需要提防他们冲上来施展撞击,或是增援苦战中的周瑞部。 可后面的明军船只仿佛没有见到眼前的激战,他们就呆在远处,纹丝不动地旁观着战局,小半个时辰之后,先后有两条明军船只上的厮杀声止歇了,绿色的旗帜被升到残缺不全的桅杆尽头。围拢在这两条明军战舰旁的清军船只调头,向仍在战斗的明军战舰旁驶去。 “杀,杀!”周瑞一边大吼着,一边加倍用力地挥动着手中的大刀,他左手上的四根手指已经失去了,刚才他用手挡住一柄来不及躲开的匕首,在失去左手半只手掌的同时,他把刀子捅进了敌人的肚子。 没有时间去包扎一下伤口,更多的敌人跳帮而来,而周瑞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不知不觉,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而敌人也在他四周围成了一圈…… 周瑞怒睁着双眼,无力地摔倒在鲜血横流的甲板上时,最后几个明军士兵也被逼到了船尾部。又有一个明军士兵受到了致命伤,他坐倒在地,背靠着船舷,绝望地向身后海面上望了一眼——陈尧策的舰队就在不远处,看上去好像也就是两、三箭的距离,这个垂死的士兵忍不住嘟囔道:“你们就不能来帮帮我们吗?” 失陷的友军战舰两侧探出了船桨,陈尧策知道敌人想用缴获到的船桨把船只驶离航道,为后面的清军舰队腾出进攻通道。 “好样的!”陈尧策望着那曾经是周瑞的坐舰,轻声地说了一声。他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的位置。坐舰下面的洋流虽然还是自南向北,但速度已经变得比较缓慢,陈尧策又喃喃自语了一声:“还有一个时辰,就该退潮了。” 带领舰队稍微退开了一小段距离,调整好船只彼此间的距离后,陈尧策下达了和周瑞刚才一样的命令,不过他又追加了两条:“把所有的船桨都抛进海里,破坏船舵。”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眼前那十条堵路的船只都被清军驶离,向着东面冲向海滩,陈尧策知道敌人对自己的攻击已经是迫在眉睫。他回头望了一眼背后,那是陈辉的舰队,奉命呆在陈尧策的背后预备:“你没机会上了,留着力气给我们报仇吧。” …… 高崎。 听到南边的炮声后,施琅断定黄梧已经与郑成功的水师主力发生激战,短期内郑成功肯定无暇它顾,就发出信号,要北面的清军发动奇袭。 部署在这里的十条郑军战舰上都部署了陈鹏的心腹,见到信号后,他们就暴起发难,挟持战舰向对岸的清军投降。尽管事出突然,仍有两条明军战舰拒绝投降,船上的水兵击败了陈鹏的心腹,匆匆向厦门港方向驶去。 不过陈鹏对此并不担心,因为对岸的清军转眼就能渡过海峡,郑成功来不及做出反应。 等待在岸边的清军见到升起绿旗的八条战舰后,都发出了欢呼声,等清军登上战舰,从投降的陈鹏部下手中取得战舰的控制权后。五千清军就纷纷登上岸边的渡船,叫嚷着向高崎海岸驶来。 高崎这边的清军发起强渡的时候,施琅也开始在漫长的海岸线上发起大规模登陆,这次不但有绿营,还有劲旅八旗的人马。 “东西两边都在战斗,官兵正在努力登陆。”陈鹏望着那片开过来的清军船只,在心里琢磨着:“等官兵上岸,我是带他们直扑厦门港呢,还是领着他们先去夹击甘辉或者余新?” ------------ 第四十二节 反击 很快就有三千清军披甲在高崎完成登陆,本应防守整条防线的明军仍呆在营中没有出来摆开战斗队形。得到明军的战舰后,清军对陈鹏的投降诚意更无怀疑,登陆完成后更是彻底放心下来,等见到一直没有动静的明军营地上连红旗都降了下去后,登陆的清军急忙点燃烽火,向海上的友军报告奇袭成功的好消息。 在高崎的明军营地中,一千多明军披甲和两千辅兵默默看着那逐渐升上旗杆的绿旗,被郑成功授予北线攻守全权的指挥官陈鹏站在将台上,身后站满了心腹亲兵。 “天下已定,伪明大势已去,此番朝廷派了五省水师,二十万大军。胜负一目了然,就算跟着郑家顽抗到底,最终还不是死路一条?”陈鹏得意洋洋地环顾着周围的部下,拍着胸脯说道:“兄弟们跟着本将这么多年,本将早就为大家把前途安排好了,征南大将军、施将军都已经向本将保证,今天反正后,官兵人人晋升一级。” “好啊!” “好啊!” 陈鹏背后的亲兵纷纷挥舞着刀枪,按照事先嘱咐的那样,发出欢呼声。 等到亲兵的欢呼声停歇后,陈鹏再次对着全体官兵们大叫道:“兄弟们,跟本将去取厦门港,共富贵吧!” 背后的亲兵中,又是一片欢呼声响起:“共富贵,共富贵,共富贵……” 不过台下的士兵中却没有几个人附和,大部分都保持沉默,有几个人凑热闹地喊了两嗓子后,见周围的同伴都不出声,也讪讪地停了下来。 “这个富贵,卑职是没法和将军一起共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突然前排有一个孤单的声音响起。 发出这个声音的是陈鹏的一个部下,名叫陈蟒。听到这个反对声后,陈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陈蟒!”陈鹏身旁的一个亲兵指着他叫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没有将军会有你今天吗?你不记得是谁把你从小兵提拔上来的吗?” 陈蟒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质问,陈鹏是他的恩主和上司,在场的众人无人不知他能有今天的官职,全凭陈鹏在郑成功那里保举他,以往的功劳陈鹏也一次没有落下过他,次次都会为陈蟒向延平郡王请功。 无言以对的陈蟒默默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见到他这个举动后,陈鹏周围的亲兵又惊又怒,纷纷拔出武器准备保护将军,同时,有不少亲兵都指着陈蟒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要恩将仇报吗?” “卑职不是金、厦人,背井离乡,偷越了大半个福建来投奔郡王——自从离家那一天起,就再没把生死放在心上,为的就是驱逐鞑虏。”陈蟒垂下头,抚摸着手中的大刀,但声音确仍然洪亮有力:“虽然卑职日日夜夜都想有一天能返回家乡,但卑职宁可做一个异乡之鬼,也绝不会剃了头发,变成一个鞑子兵回乡。” 说到这里,陈蟒抬起了头,无所畏惧地与陈鹏对视:“恩将仇报的事,卑职是断然做不出的,卑职只是不能与将军共这场富贵罢了,卑职誓与鞑子血战到底。”说完陈蟒刀身下垂,冲着台上的陈鹏一拱手:“卑职告退。” 行礼完毕后,陈蟒就转过身,分开众人向营门口走去。 几个与陈蟒关系不错的人,也随着抽出武器,向他们的将军草草行礼:“卑职告辞,卑职也无法与将军共富贵了。” 大批的明军士兵跟着一起转身,义无反顾地跟着陈蟒的背影而去,他们中不少人也有着和陈蟒一样的经历,有些人的家乡更远在广西、湖南。这些士兵千里迢迢地投奔闽军,绝不是为了倒戈一击,把郑成功出卖给清军的。现在已经是永历十五年,闽军的士兵和浙军一样,留下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坚定不移的抵抗者——有了陈蟒这个榜样,他们都很清楚自己该跟着谁走。 越来越多的明军转身离开,本来还密密麻麻的军营里,转眼间就变得空空荡荡的,陈鹏竭力向着部下的背影呼喊着,但却徒劳无功,离去的人没有再回头望他一眼。 看着空无一人的台前,陈鹏失魂落魄,说不出话来,这一千多本部战兵就是他的资本,是他向达素邀功请赏的功绩。 “大人。” 呆若木鸡的陈鹏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亲兵的声音,这个亲兵和陈蟒一样,都受过陈鹏的恩惠,他的效忠链是牢牢拴在陈鹏身上的,陈鹏既然说投降清军,这个亲兵当然不会反对,而是不假思索地执行命令。刚才见到陈蟒居然对恩人拔刀后,这个亲兵立刻义愤填膺地上前指责,当时认为陈蟒要对恩人上司行凶,他的愤怒也是发自内心的——如果陈蟒胆敢向着陈鹏再前进一步,这个亲兵就会第一个扑过去,把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当场斩杀。 “大人,小人对不起您。”这个亲兵本是龙岩人,和陈蟒一样千辛万苦地赶来厦门投军,然后被分配到陈鹏营中,这时他说道:“小人改主意了,小人不能与大人共富贵了。” 满脸羞愧地快速说完这几句话后,这名亲兵快步跑下将台,拔足急奔追赶大部分士兵而去。听到陈鹏呼唤自己的名字时,这个背叛恩主的亲兵惭愧得无地自容,只有加倍地用力奔跑,以便尽快逃离军营。 陈鹏右手的另外两个亲兵对视一眼,突然同时跪下,对着恩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无声地站起身,一前一后飞身而下,落地后就向营门方向跑去…… 陈蟒一马当先,握着大刀来到了海边,他看到第二批清军已经来到了岸边,还有一些战马正在被牵下船只。陈蟒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背后都是跟着一起来的明军同袍,战兵、辅兵都有,但就是没有带来旗帜和金鼓。陈蟒把手中的大刀用力一挥,就带头向岸边飞快地奔去,其后的明军也默默地跟上——没有鼓声,也没有杀喊声。 陈蟒他们跑过来的时候,三百劲旅八旗刚带着马匹和绿营一起登岸,看到大批明军跑过来的时候,清军的将领显得十分迷惑,不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 肯定不会是向清军发起进攻,这一点清军将领觉得很有把握。之前陈鹏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而且这批明军没有打着红旗,没有擂动战鼓,更没有任何阵型,就这样一窝蜂地向岸边跑来。 “大概是来给我们带路的吧,”清军从上到下冒出了这个念头。在他们看来,这大概是新投诚的明军忙着立功的表现,其中很多明军明显是无甲的辅兵,也和战兵掺杂在一起向岸边跑来。清军这边都是披甲兵,看到有很多没有盔甲的明军士兵时还有种喜悦感:“这些人是来帮我们背盔甲的吧?” “杀!”一直跑到了近前,陈蟒等人才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 “这帮散兵游勇是要进攻我们吗?”直到明军冲过来的时候,清军的军官们仍是不敢置信,对面的明军看上去人不少,但披甲看上去也就是几百人的样子,而登陆的清军有五千,其中五百骑兵;明军没有一条可以依托的防线,没有严整的队形和统一的指挥,可他们就这样莽撞地向清军发起了进攻。 …… “降帆,下锚。”看到陈尧策的十条战舰全部覆灭后,位于其后的陈彩不动声色地下令道。刚才陈尧策遭到攻击的时候,陈彩也没有派出任何增援。陈彩亲自带领十条船组成了防线,在下令防线上的战舰落锚后,陈彩还命令紧随其后的战舰也落锚——紧随其后的那些战舰上大多也都是陈彩的部下,陈彩怕他们沉不住气上来增援自己。 不过陈彩并没有下达抛弃船桨这样的命令,因为陈尧策一直抵抗到了高潮时刻,洋流已经趋向平静,接下来就要开始退潮了,郑成功的反击随时可能发生。陈彩估计他需要抵挡的时间不会很久,等洋流开始加快后,明军的主力就会开始反击。陈彩估计留给敌人的攻击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坚持这么一段时间看上去并不是很难。 而实际上比陈彩想象的还要简单,从昨天晚上开始,清军就陆续从泉州启程,今天天明后清军水师一直在从事各种战斗任务,对清军水兵来说,这种紧张状态已经保持了至少六个小时。因此在击败陈尧策后,清军迟迟没有发起对陈彩防线的攻击。见到对方动作迟缓,而且也意识到本方反击在即,陈彩就命令向清军的船只全力开炮。明军进行猛烈炮击后,清军的疲态变得更加明显,那些前排试探陈彩防线的清军战舰纷纷后退避让,从炮手到水手都显得力气不济。 此时坐镇厦门港的郑成功下令全军登船,他已经听到了陈彩舰队那边传来的炮声,这已经距离厦门港很近了。 “这里不留守军了吗?”尽管得到了郑成功明确的命令,但身边的军官还是忍不住想再确认一下。 高崎方向的烽火厦门港这里也有所注意,并导致很多人心中不安,当即就有不少军官建议尽快派人察清高崎方向的动静,同时立刻派出一支预防性的援兵。但郑成功拒绝了这个提议,而是下令厦门港周围的全部军队都登上战舰,准备参与海战。 “是的。”郑成功微微点头,他知道不少部下都对北方忧心忡忡,因为认为清军没有强渡的能力,所以高崎那边的兵马也没放太多,只有陈鹏的一千人,如果清军真的以数千甚至上万军队强渡高崎,那他们很可能击败陈鹏,然后进入厦门岛的腹地,甚至威胁到厦门港。郑成功下令全军出击之后,就对部下解释了一句:“若是此处有失,我们消灭了虏丑的水师再回来便是。” 差不多在得知陈尧策阵亡的时候,明军开始进行最后的决战准备。而在陈彩那边响起猛烈的炮声的时候,明军已经是万事俱备,只等郑成功一声令下。 “鞑子已经到了门口,”郑成功大声问周围的军官们:“是不是已经开始退潮了?” “正是!”周围的军官们齐声答道。 “鞑子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口?” “不错!”大家再次大声应是。 郑成功点点头,他先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声:“我不会忘记你们的。”然后用周围翘首以盼的官兵都能听到的声音喝道:“出击,我们去把鞑子都杀光。” “遵命!” 明军舰队尽数从厦门港中杀出,见到郑成功带着主力来援后,陈彩下令所有的战舰升帆,配合主力一起冲向清军舰队。趁着北风和退潮,郑军的战舰速度飞快,转眼间就与迎面驶来的清军舰队碰到了一起。 双方还在远距离上的时候就在用火炮互射,大批的弓箭手聚集在甲板上,敌对的战舰交错而过的时候,弓箭手就一拥而上,把火箭向敌人的船只上洒过去。 …… 此时施琅仍和达素在一起,指挥清军的登陆行动。刚才清军一直能听到从西面传来的炮声,这让施琅心里相当安稳,知道黄梧一直在与郑军水师交战;看到高崎方向升起烽火时,施琅更是认为胜利在望。同时,全线登陆似乎也把陆地上明军兵力不足的弱点暴露出来,一些地区好像已经被明军放弃。 在步兵占据了一些明军主动弃守的战线的同时,清军的骑兵部队也大举登上厦门,现在清军正忙着把战马都送上岸,这虽然需要一些时间,但是达素和施琅都深信,当大批的骑兵出现在郑军面前时,一定能够给他们以极大的震慑。 就在这时,西面的炮声好像突然密集了很多——刚才施琅一直认为这是因为距离遥远,所以只有极少几声炮响能够传到这边——确实,由于距离问题,大部分炮声都未必听得到,但明显火炮的密集程度突然多了很多倍。 “哎哟。”施琅先是一愣,然后大叫了一声,他猛然注意到,现在已经开始退潮了,洋流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从北流向南方。而这个时候西面的战事突然变得剧烈起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吉兆。 …… 正当郑成功带领的明军水师撞上黄梧的大批战舰的时候,高崎这边的战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陈蟒离开军营,冲向清军阵地时,怀着的是奋战到底、宁死不降的决心,因此在发起冲锋前,也没有仔细考虑过统一指挥和阵型的问题。跟着陈蟒一起冲过去的,无论是战兵还是辅兵,大都和他有着相近的念头,都没有过多地考虑自身的安危——在陈鹏宣布投降后,大部分明军士兵确实认为已经输定了,现在他们只想着要尽快找到一个清兵敌手,为自己拉一个垫背的。 明军的阵型也确实是太松散了,完全没有形成战斗队形,在陈蟒等人把大刀向清军头上砍去时,有一些明军才刚刚离开军营,向海滩方向跑去。 但清军同样没有做好应战准备,不少清军一直等到明军冲到身边时,还认为这些乱哄哄的明军是来接应他们的。在遭到陈蟒等人的攻击后,清军将领终于断定这是明军发起的反击,就试图指挥清军与其厮杀,可清军在海岸边的行动迟缓,和明军一样迟迟无法结成阵型。至于那数百名骑兵,更是发挥不出丝毫的作用,遭到明军攻击的时候,大部分骑兵还在忙于让坐骑跳入海水中登陆;那些已经完成登陆的马匹,也正行走在海水中,或是松软的海滩上。 在明军的猛烈攻击下,登陆的清军节节败退,后退的清军挡住了身后同伴走出海滩的道路,然后又继续后退,随着战线不断地向海岸线推移,数千清军的滩头阵地就变得越来越拥挤,可供腾挪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这批在高崎登陆的清军,大部分人之前都没有与郑军交战的经验,从未见过能够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和清军打成平手的明军,更不用说敢于和超过他们数倍的清军对攻,并且能够占据上风的对手。 仅仅登陆了一刻钟而已,高崎的清军只是稍微窥视了内陆一眼,就被赶回了他们下船的地方,后面的清军站在没过膝盖的海水中,感到裤子和靴子都被海水灌得越来越沉,而前面的同伴还在继续向后挤来,要把他们推到更深的海水区里去。 在清军的对面,明军仍在进攻,他们把清军赶下海滩,然后又从敌人手中夺取了大部分的海滩。现在最前面的陈蟒等人也快要踏入水中——这一路上,每一个试图站稳脚跟抵抗的清兵都被明军砍倒在地,现在对面的敌人已经快要失去抵抗的勇气,他们一边招架着明军的刀刃,一面步步后退,用尽力气想挤到身后的其他清兵的空隙里去。 在高崎的明军军营中,陈鹏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战场,兵力雄厚的敌人,被甲兵只有他们五分之一的明军压缩成了一团,已经是败像毕露,最远处的一些清军士兵,竟然已经开始登上小船,似乎是想逃离这个战场了。 ------------ 第四十三节 轻取 西面厦门港附近的海战,东面和东南的登陆、反登陆作战,再加上高崎附近,明军在四条战线上都爆发了激战。高崎方面是其中规模最小、爆发最晚、清军优势也最大的一处,可这里也是最快结束的一场战斗。 仅仅半个时辰,登陆清军就被彻底击溃,当陈蟒和同伴们冲到海边,看着丢盔弃甲、挣扎着向海里游去的敌人时,都对如此轻易地取得胜利感到难以置信。 在明军发起反击,把清军打得节节败退时,清军就命令刚落入手中的八条战舰参与作战,炮击在海岸上作战的明军。没有战舰掩护,陈蟒等人冲上毫无掩护的近海岸无疑是非常鲁莽的举动,不过他们当时也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单纯地想找一个清军厮杀。 看到披甲数量只有对方五分之一的明军勇敢地发起反击后,八条投降战舰中有五条迟疑着不肯向明军开火。当另外三条战舰在督战清军的催促下驶近海岸时,五条战舰中又有两条战舰上的水手发动了起义,夺回了战舰的控制权,与那三条靠近海岸的船只打了起来,很快清军就败局已定。三条旁观、迟疑的战舰也加入到明军一方作战,而清军依旧控制的三条战船也退出战斗,只顾掩护败军从高崎撤离,其中还有一条不顾一切地从战场上逃离。 在明军的追赶下,超过三千名清军士兵跳入海中,水性好的清兵爬上了船只,水性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人就在海中浮沉。而水性最差的当属三百禁旅八旗,作为最后一批登陆的督战队,只有极少量带着马匹通过海滩,禁旅八旗大都还没有机会骑上马就被明军砍死在海水中,更不要说组成战斗阵型或是发挥督战作用。 一开始抱着拼死一战念头而来的明军没有想到最终能取胜,也根本没有考虑过接受投降的问题,普通清军官兵即使求饶也会被无情地杀死,绿营士兵和禁旅八旗一样无法逃脱性命。等陈蟒他们意识到胜利后,只有几十个运气非常好的绿营士兵得以幸存,而禁旅八旗仍没得到宽恕,只有统帅禁旅八旗的指挥官兼这路清军的统帅吕哈喇,没有在投降后被明军立刻处死,而是捆起来准备献俘给延平郡王。 在五条重新回到明军序列中的战舰的打击下,另外两艘清军战舰也先后负伤,这两条船虽然已经难以回头,但船上的士兵却也没有掩护清军士兵撤退或是奋战到底的意愿。为了避免被重创而无法撤离,两条清军战舰也先后脱离了战场,向同安方向撤去。 而明军的船只就开始掉头攻击撤退中的清军渡船,不时有清军的渡船被撞翻,或是风帆在明军的攻击下起火。陈蟒看着不时有清军士兵从失去机动力的船只上再次跃入海中,竭力向北方游去,他们或许能逃脱,或许会被退潮的海水卷入深海。若不是明军的战舰只剩下一半,而且还拖延了很长的时间,这些撤退的清军虽然逃脱了陈蟒他们手中的大刀,但却难以从追杀的明军水师手下逃生。 逃走的三千多清军有一半被杀死在海上,这时陈蟒他们也清点出一千六百具敌人的首级,其中包括三百名禁旅八旗的人头。参战的近一千明军甲兵几乎人人都有斩获,而辅兵也取得了大量的战果,有几个位置靠前的明军辅兵甚至还拿到了两具以上的斩首功——就是对甲兵来说,这也是足以夸耀的战绩。与清军的统帅被生擒,一千七百人被击毙、俘虏,超过一千五百人在撤退途中淹死相比,明军的损失只有五十余人而已。 战斗结束后不久,前来询问战况的使者就抵达了现场,郑成功派他们来侦察高崎为何突然升起烽火,见到的却是堆积如山的敌兵首级和满山遍野的缴获装备。 “陈鹏打算叛变投降鞑子吗?”这个消息得到大批士兵的确认后,郑成功的使者脸色阴沉下来,对陈鹏再没有一句敬称,使者中为首的军官来到陈蟒的面前——他已经从众多士兵口中得知,陈蟒就是高崎一战形势逆转的关键:“麻烦陈千总先把逆贼陈鹏看起来,我们这就回去禀告大王。” 听到这个要求后,陈蟒连连摇头,胜利让他和其他同伴的心中都是一阵阵难过和不解:“对这样不堪一击的敌人,为何将军竟然想投敌呢?” 陈蟒身边站着一个陈鹏的亲兵,早先他服从陈鹏的命令,协助号召全军叛变,但刚才他和陈蟒并肩作战,亲手杀死了三个敌兵。 “陈将军只是一时糊涂,他并没有造成什么恶果,敢请把这点报告大王,看在陈将军往日的功绩上从轻发落。”这个亲兵说着就向使者跪倒,无论如何,陈鹏始终是他的恩主。 “卑职也请大王从轻发落陈将军。”和身旁的亲兵一样,陈蟒从小就被教育要知恩图报,而他本人也深信这是不容违反的为人底线。 不少明军也都发出了同样的要求,他们都是陈鹏手下的军官和老兵,也是高崎一战的主力和功臣,这些明军士兵愿意用刚才的军功为陈鹏争取一个宽大处理的机会——叛国投敌不可能逃脱一死,但千刀万剐、乱箭射死还是斩首问绞,毕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而且陈鹏还有亲族和妻子。 “诸君的意思,在下一定如实禀告大王。”使者也知道这支军队是陈鹏一手带出来的,而效忠长官同样是郑军所鼓励的美德,见到陈鹏的部下如此不忘本,使者心里也一阵阵感动,向陈蟒等人抱拳道:“诸君斩首一千六百多级,缴获四、五千领铠甲,这么大的战功,为陈鹏求一个恩典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尽管放心吧。” …… 高崎方向上的战斗结束的同时,黄梧的主力舰队也开始陷入混乱,郑成功亲帅舰队展开突袭。对于清军的大批巨舰,郑成功并不急于跳帮进行夺取,而是用火箭和炮弹攻击他们的船帆——不管是否得手,明军都会从这些清军战舰边高速通过,继续攻击后面的清军战船,依然以船帆为主要攻击目标。 明、清双方都拥有数百条战船,如果以摧毁对方战舰为目的的话,那这场战斗就会拖得非常长——想让数百条战船失去战斗力是很费力的一件事,即使郑军战意昂然、清军相对疲敝,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做到的。 郑成功认为若是采用常规的战斗,虽然可能取得不错的交换比,但最可能的结果就是清军在损失一部分舰队后,主力得以保存,脱离战斗返回泉州。战前郑成功制定的目标就是全歼清军水师,所以当然不肯接受这样的战果。因此郑成功再次采用新奇的战术,没有如传统那样正面对阵,而是采用类似骑兵对冲一样的战术,发起了一场海面上的混战。 “先是落锚、下帆,然后又冲进来乱战。”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熟悉的郑成功的旗号,黄梧肯定会认为他的对手是个对海战毫无了解的新手、菜鸟。因为对方前后两套战术都违反了海战的基本原则——海战比陆战更讲求“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在陆战中,受伤的士兵不可能在短暂的休息后就恢复战斗力,重伤和战死同样会失去全部的战斗力,三个士兵轻伤导致的战斗力下降,和一个士兵阵亡也相去不远,因此没有必要片面地追求杀死敌人,有时击伤比杀死有更好的效果——比如赵天霸在钟祥防守城墙时的策略。 但在海战中,尤其是风帆战舰时代,海船很难被击沉。而只要不被俘虏,一条船在退出战斗以后可以很快修理战船重新恢复战斗力。船帆、甲板如果只是轻度损伤,那用不了半个时辰,船只就可以恢复全部战斗力;即便是桅杆受到轻伤也可以在战场外进行快速维修,用不了太久这条战舰就可以恢复大部分的战斗力;如果是桅杆、船舵受到重创,只要能在友舰的掩护下脱离战场,船舰上面的水手就可以得到保存——这些士兵可以转移到其它船只上继续作战,而受到重创的战舰也可以在港口得到修理,无论如何,修理总比重新造舰要快得多。 所以,海战最重要就是俘虏敌舰,俘虏一艘舰船,对敌人的打击要比给十几、二十条敌舰造成各种轻重伤沉重得多。比如刚才郑军的原地坚守,造成二十条战舰被清军俘获,损失了上面全部的官兵,而清军的损失不过是一些船只轻伤、士卒疲惫而已。刚才见到郑军的战术时,黄梧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愚蠢的战术竟然会是郑成功的手下施展出来的。 而现在郑成功的战术依旧让黄梧惊愕不已,海战推崇阵战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注重击毁远远超过击伤。通过阵战来集中火力,彻底消灭那些被重创的敌舰,或是互相掩护,让己方受伤的船只能够有机会退到阵后进行修复。 现在明军舰队像是冲锋的马队,从清军舰队周围或是空隙间高速通过,绝不肯为了提高命中率而减低航速。 “这不过是送死罢了。”没用多长时间,黄梧就对郑成功的新战术做出了判断。 和高速移动的明军水师不同,清军舰队的阵容比较稳定,彼此间的配合更加紧密,这种配合甚至能在相当程度上抵消郑军体力和战技上的优势——尽管明军锐气正盛,又兼有洋流的优势,但他们给清军造成的伤害并不比清军回敬他们的更大。而那些受伤的清军船只都在舰队的保护中,明军高速从它们身边通过,并没有停下来继续打击。既然如此,那船只受到的伤害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明军舰队再次返回时,它们都会得到一定的修复;而明军受伤的船只则不同,同样是风帆受损,这立刻就会反应到船只的航速和控制上,导致它们无法跟上舰队,接下来会受到清军船只更大的打击,若是风帆被重创导致明军船只停止的话,那它就会陷入清军阵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击…… 因此黄梧第一个看法就是郑成功疯了,采用了一种故意送死的战术,比刚才的战术失误还要大得多。 但片刻后,黄梧就发现事情好像不这么简单。清军舰队由来自天南海北的几省水师组成,除了少量福建水师外,其他人都对厦门岛附近的洋流、风向缺乏了解。就是福建的水师,对厦门周围水文的了解程度也是不足的,毕竟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机会在厦门附近出没,清军中可能也就黄梧和施琅对厦门还算熟悉,其他的军官一个也不合格。 受伤的明军船只可以脱离战斗和大部队,寻找合适的地点进行修整,而清军则完全做不到,各条船的指挥官根本不知道哪里会有暗流或是礁石,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停泊的岛屿,或是岛屿是否有适合停泊的避风处。在厦门附近,清军舰船不具有独自逃生的能力,只有呆在舰队中才能生存下去。 如果只是如此,那还不是不可以避免,黄梧只要保持严整队形便是了,这与海战的基本原则也是吻合的。 但麻烦的是,仓促集中起来的清军水师彼此间还缺乏信任。在黄梧思考的时候,有几条明军战舰向他的旗舰附近冲过来,明军应该没有什么机会靠到近前攻击黄梧那艘被严密保护起来的旗舰,不过这还是让黄梧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知道自己的旗舰肯定是郑成功重点攻击的目标,而万一旗舰受损,黄梧可不敢担保周围的战船都肯留下来保护自己——黄梧在清军水师中可没有什么威信,能够指挥众人只是因为达素的授权,在顺利的时候大家还能听从黄梧的指挥,但若是战局陷入不利,黄梧敢肯定其他人肯定会毫无心理负担地扔下自己逃走。 而且郑成功还可能会突然停止这种高速冲击的战术,放缓航速集中攻击黄梧的旗舰,这也没有什么,在正常情况下想击破舰队的旗舰以及它的护卫舰并非易事,有这时间周围的友军舰队早就扑上来了,完全可以让郑成功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黄梧不敢赌周围的护卫舰会拼死护卫自己,也不敢把宝压在几省清军水师会齐心协力给旗舰解围这件事上。 既然如此,黄梧就不敢冒险承受郑成功可能进行的集中打击:“升满帆。”黄梧指着前方逼近的明军舰队,下令旗舰后退,与明军保持安全距离。 黄梧的旗舰后退造成了连锁反应,虽然他命令继续保持阵型,但各省清军战舰都有自行其是的战舰出现,胆小的跟着黄梧的旗舰一起后退,而胆大的则开始躲避明军的冲击舰队——这些清军水师的指挥官和黄梧一样清楚,受伤落单的清军战舰不太可能在这个陌生海域里存活,是不是落单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还要取决于周围的同伴怎么想——既然旗舰能一边命令前队保持原状,一边带着护卫躲避敌人的锋芒,那指望旗舰和同伴不抛弃自己就有奢望之嫌;而是不是受伤比较容易把握,只要躲开明军的战舰就可以了。 随着大批清军舰队开始避让,郑成功专门为黄梧、施琅订做的战术,这看上去似乎是送死一样的战术,仅一次冲击就让清军水师全军动摇。 看到后面同伴的动作后,前排的清军也不肯留下送死,他们不再试图攻击那些落入清军阵中的明军舰队,而是扯起风帆,想抢在同伴前脱离战场。 明军趁着洋流有利,从厦门港冲出来的半个时辰后,黄梧指挥的泉州水师主力就陷入了全面的混乱,退后到安全距离上后,黄梧停船下令全军停止后退恢复阵型。但当看到郑成功追击而来时,再没有一条船肯留下抵抗明军的锋芒,刚才前队的那些受损清军船只此时都深陷重围,没有人肯步他们的后尘。 从四散躲避到各自逃生,强大的泉州水师在明军的突击中土崩瓦解,出现了海战中极为罕见的、类似陆战中的溃败和追杀。 不时有清军水师被追上,只要它们的风帆一受损就会陷入重围,没有任何友舰会回头尝试掩护他们,所有的清军战舰都挂满了帆,一心想跑过两侧的同伴,而一马当先的,正是黄梧的旗舰。 但黄梧逃到厦门东南时,追击的明军水师和逃亡的清军水师已经混杂在了一起,黄梧指挥的四百条战舰中的三百多条都被明军的先锋超过,这些失去队形的清军战舰实际已经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需要靠自己的力量设法返回泉州了。 …… 一个时辰后,位于厦门东南,由达素指挥的登陆舰队也被黄梧的败军波及,发生了溃败。而负责运输部队的渡船在惊恐之下,顾不得接应已经登陆的一万五千步骑登船,就和达素一起开始向西撤退。 从厦门一直到金、厦海峡,几十里长的距离上到处都是炮声,明清两军八百多艘战舰混杂着,一起向西行驶,在全线乱战成一团。 此时郑成功的旗舰也已经越过厦门东岸的海岸线,他的旗舰发出信号,那些在追击中风帆受损的明军战舰纷纷转向,转为阻止后面的清军战舰撤退。还有部分向岸边靠近——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清军登陆部队,他们刚登陆没有多久水师就发生溃败,既没有突破明军防线也没能撤退上船,现在正在海滩上拥挤成一团,明军水师会一边在岸边进行简单修复,一边炮击这些岸边的敌军。 “发信号。”郑成功带着最快的那些船继续追击,他认为东岸的施琅这个时候应该明白过来,估计也要扔下在东岸登陆的一万多清军向西逃窜了,而这时就该是金门郑泰出击的时机了。随着这声令下,几道烟花冲天而上。片刻后,金门的方向上,也有几道烟花腾空而起——这是郑泰发出的响应。 ------------ 第四十四节 先行 接到郑成功的命令后,郑泰立刻就带着金门水师出击。 当郑泰的部队出现在金门、厦门之间的海域上时,大批向东奔逃而来的清军舰船出现在他的眼前。尽管郑泰拥有一百艘战舰,但也不可能彻底地截断如此宽阔的海峡。 对面的清军舰队没有任何阵型,也没有露出与明军交战的意思,一艘艘都扯满了帆,争相恐后地向郑泰军冲过来。显然敌人会试图从明军舰船的空隙间穿过去,用最快的速度逃回泉州港。 “败家子啊。”看清了清军的动向后,郑泰忍不住摇头轻叹。 在陆战中,失败的一方扔下辅兵跑了也就跑了,当然相比盔甲和武器,经验丰富的老兵更加珍贵。陆军如果失陷大量的老兵,损失虽大,仍然可以指望在一年后得到弥补,只要能提供足够的军饷和充足的训练经费,农夫也可以成为甲兵。如果投入足够大,训练强度足够高,可能几个月就能得到能够上战场的新兵。 但海军却完全不同,用来制造船只的材料是阴干的木头,仅这种阴干的过程就长达三年——正常情况下船家都不会储备太多的材料,只会根据正常的销路和自家的制造能力来储备船材。除了这些私人所有的造船材料外,官府也会每年选购一些好木材,阴干储备起来。但同样数量有限,而且很多材料是为了用来制造漕船、渔船而预备的,并不适合用来制造战舰。若是官府强行用这些材料来生产战舰,除了质量堪忧,还会导致各种依赖船舶制造的行业退化。 除了材料,更重要的是造船的工匠,能设计、制造渔船和漕船的工匠或许不少,但其中能够胜任战舰制造工作的却是少而又少。一艘战舰从预备材料开始,到建造完成,下水试航,最后形成战斗力,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清军损失惨重,今后想重整水师的话,就算立刻下达命令,立刻拨款购置木材,也要等到好几年后才能得到一批船。 郑泰一辈子都在海上与敌人作战,其中既有海盗也有红毛,但他之前从未见过如此浪费船只的对手。即使是闽粤海域上的海盗,也会奋力保护他们的同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抛下船只,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船只珍贵而且难以获得。 海战和陆战不同,占据上风并不是很难,但想歼灭、击沉、俘获处于下风的敌舰却困难得多。海战的特殊性质导致处于劣势的一方往往选择抱成一团、顽抗到底,然后趁夜遁逃;而优势的一方也不会企图全歼对手,而是满足俘获一部分敌舰。因为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水手也不能绝对准确地预测洋流和海风,夜间航行时对水文暗礁的一个错误判断,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都能让胜利者在转眼之间变成失败的一方。 郑泰望着对面的清军舰队,他自问若自己是对方的指挥官,一定会把舰队抱成一团进行抵抗。虽然明军拥有很多出色的水手,但聚集到泉州这里的乃是清廷控制下最好的船只,由各省的最优秀的水手驾驶,水平与明军相比也差不了太多。 “即使是现在,即使只剩下这一百条船了,也该抱团死守啊。”郑泰看着散布在清军旗舰周围的那些敌船,就算只剩下这些船只,也可以结阵抵抗,天黑前明军几乎不可能啃下互相支援的一百多条战舰,能俘获其中的一半就很不错了,而那时突围显然比现在乱跑要强得多:“只有围在一起,才能让更多的船只得到逃脱的机会,这么简单的水战道理,达素不懂也就算了,难道施琅、黄梧也不懂吗?难道五省的精锐水兵,就没有一个懂水战的人吗?” 但看起来真是没有人懂,清军争先恐后地逃窜,明军在背后紧追不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清军有几艘船只的船帆遭到较严重的破坏。若是明军遇到这样的伤害,就会退出追击序列,参与到剿杀后面的清军船只的战斗中去,而若是清军船只遭到这样的不幸,就会被同伴无情抛弃,追击而来的明军船只要在它身边经过时一通乱打,就能让它所有脱逃的机会彻底化为泡影。 “打这几条船,生擒达素、黄梧!”既然不可能统统拦住,郑泰就指着看上去可能是清军旗舰的几条船下达了命令——海战即使战败,也没有必要扯去旗舰上的将旗,因为追击的敌人不太可能跑得比旗舰更快,旗舰完全可以一边跑,一边继续指挥作战。但今天达素、黄梧他们做得很干脆,连将旗都看不到了,郑泰只能选择那些看上去比较可疑的船只为目标。 …… 在郑泰的对面,黄梧亲自操着船帆,最大程度地利用着海面上的风力,同时还能冷静地观察着前方的明军拦截舰队,寻找最安全的突破口。虽然指挥水战黄梧承认不是郑成功的对手,但若论操帆掌舵,黄梧这个老水手还是有绝对的信心胜过半路出家的郑监生。毕竟黄梧曾经靠这个混饭吃,而郑监生从国子监肄业、投身军伍后,一直是坐在船上而没有去掌过舵。 以前黄梧当过海盗,也作为官兵去剿灭过海盗,他不止一次地见到海盗为了保卫自己的船只而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就算跳海逃生能逃得一条生路,但如果把船丢了,那还怎么做海盗呢?因此很多海盗在明知不敌的时候,也会抱着与船共存亡的念头与官兵血战到底。 水师中的情况要好一些,因为有机会从上司手中得到船只补充,所以将领们对船只的珍惜程度或许比不上海盗。即便如此,船只仍是将领最重要的装备。就好比黄梧在郑成功手下的时候吧,士兵损失后有几个月就能再训练一批出来;铠甲、武器损失了,郑成功用不了多久也会再次拨给;但船只实在是太稀少了,郑成功每年也增加不了多少战舰,缴获的战舰大部分都归夺取它的将领所有,只有很少一部分上缴给延平郡王。而分配的时候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将领们夸耀功绩、争吵不休,为一条战舰而在延平郡王眼前大打出手都不是稀奇事。水师将领对这些装备很爱惜,船只就是安身立命的基础、建功立业的资本。 不过今天对于黄梧来说,交给他指挥的四百条战舰没有一条和他有密切的关系,没有一条船是他的下属、财产。大部分船上的军官黄梧都不认识,谈不上交情、感情,从见面到现在也不到两个月。对那些军官也是同样,他们都很清楚,若是清军得胜的话,不是由黄梧来分配功劳,而是达素,黄梧只能起一些建议的作用,因此在黄梧面前表现得勇猛无敌固然有用,但效果要打个折扣;而如果不是特别卖命的话,黄梧也没有惩罚的权利,顶多只能建议达素给予惩罚。若是清军的形势不利,这些将领也不用指望和他们毫无感情的黄梧会拼死拯救他们——这点他们也都没看错。 既然领军的统帅和下面的将领都对此心知肚明,那败像毕露的时候大伙儿就跑起来看吧。邓名给蒋国柱、梁化凤讲过的那个故事对黄梧这一群人也同样适用,现在跑得过、跑不过郑军不是关键,跑赢同伴才是关键——落在后面的同伴自然会帮你挡炮弹,并拖延郑军的追击速度。 对黄梧来说,只有一个人才是关键,那就是达素,如果达素被郑成功捉去了,那朝廷说不定就会迁怒于他,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达素。黄梧还知道,达素是皇帝的亲信,鳌拜的好友,后台非常硬,只要达素肯点头,黄梧的性命自然也是无忧——对达素来说,黄梧也不会没用,因为黄梧可以用海战专家的身份向朝廷证明,这次战败完全是因为五省水师战斗力差郑成功太多,和达素鲁莽出战没有任何关系。达素固然是无视水师仓促集合,还互不熟悉就硬要出战,很多将领黄梧连名字都还叫不出来,却要指挥着他们同郑成功决战——但只要黄梧不说,朝廷又怎么会知道? 至于拼命劝达素出战的也不是黄梧,而是施琅,因此就算达素推卸责任,施琅也要承担大部分的罪责。当然,黄梧估计达素也不会把施琅往死路上推,因为施琅同样是海战专家,可以与黄梧一起向朝廷证明:不是达素无能,实在是水师官兵的战斗力太糟糕了,怕是各省的水师都把军费吃了空饷了吧。 因此赶到厦门东南与达素汇合后,黄梧就与达素同乘一船,并亲自给这条船操帆。数百条战舰、上万水手和几万甲兵都是皇上的船、皇上的兵,丢了就丢了吧,但达素大将军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至于今天黄梧的指挥,当然也有值得商榷之处,如果黄梧不是掉头逃跑而是沉着应战的话,清军的水师或许不会这么快就陷于混乱——这点只要是个有经验的水手就知道,但朝廷肯定不会知道,因为朝廷只能知道达素告诉他们的——战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各省的水师训练得实在太糟糕了。 在达素坐舰的风帆前,黄梧二话不说就把将旗抛进了海里。看到大家都摆出了一副比赛逃跑的架势,眼前就是把旗杆摇断了也没法命令周围的战舰来保护自己,既然如此,将旗除了吸引明军的仇恨还有什么用? 与拦截的明军舰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黄梧的表情却显得越来越轻松,他已经计划好了全套的突围路线。凭借对自己过人技术的自信,黄梧知道一定能保着达素逃出生天。他在心里琢磨着,施琅不知道能不能逃出来,应该问题不大吧,若是他没逃出来,向朝廷汇报的时候就少了个证人,而且说不定就要黄梧来承担责任了。黄梧认为施琅最后大概会受到闲置之类的处置,毕竟是他力主速战的。如果施琅没跑掉,最后让朝廷把黄梧闲置了,那真是太不公平了。 …… 达素的舰队发生溃败时,施琅正指挥手下的舰队掩护清军在厦门东边登陆。 施琅的全线试探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些明军的薄弱环节。一万多绿营步兵登陆后,一千多禁旅八旗和三千绿营骑兵也被施琅送上海岸,这些骑兵很快就能完成集结,然后设法突入厦门腹地。 在这个时候,施琅看到了南方友军舰队的大溃败。 “马上撤退。”自己一方的水师实力并不弱于对手,但却四散逃生,连旗舰都看不到了,施琅虽然没见过这种场面,不过不需要多想就能猜到清军水师的下场。 “别管马了……”施琅发出撤退令后,就见到禁旅八旗牵着他们的战马向登陆地点返回,他着急地说道:“把马都留在岸上,快把人都撤回来。” 可施琅的要求遭到了禁旅八旗的抵*制,很快就从接送人员的小船船队那里传回消息,禁旅八旗的官兵明确表示他们不会抛弃战马,因为有坐骑他们就省得走路了。还有一些人的坐骑是从北京小心翼翼运来的,和主人有着深厚的感情。 “原来如此,爱马之情真是令人感动啊。”施琅顿时变了一副表情,迅速地取消了原来的命令,改为交替掩护,以防明军杀出来,一定要把满洲大兵的每一匹马都运上船。 正如施琅担心的那样,明军在发现海面上的战局逆转后,立刻就发动了反击,试图拖住更多的清军,不让他们有机会安全离开。 根据施琅的估计,明军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歼灭达素留在南岸的部队,然后郑成功的主力才能调到自己的这个战场。对施琅所部而言,目前威胁最大的还是明军的水师,若是不及时撤退就可能被明军水师歼灭在海里。 施琅查看战场,认为他还有一些时间,能够把一万士兵撤退上船,至少也能撤出来八千人……或是全部的满洲太君以及他们的战马。 “任何人胆敢擅离职守,杀无赦!”施琅杀气腾腾地下达了命令,绿营必须以最大的努力维持战线,保证禁旅八旗能够从容登船;任何绿营士兵如果游泳逃亡,清军水师就要把这些逃兵射死在水里,绝对不能姑息这种逃跑的行为;为了进一步说服绿营士兵全力抵抗,施琅还命令战舰冒着搁浅的危险抵近海岸,向岸上的绿营士兵呼喊,告诉他们如果敢于后退就会遭到炮击。 “满洲大兵都上船了么?”明军战舰正从南边杀过来,施琅焦急地问道,得到手下肯定的答复后,施琅仍不放心:“再点一遍名字,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这都是皇上的奴才啊,我们绝不能落下一个在岸上。” 目光向岸上扫去,施琅指着一些战马问道:“那些都确定不是满洲大兵的马吗?” “不是,”手下利索地答道:“满洲大兵的马都运上船了,这些可能都是绿营的马吧。” “什么叫应该,什么叫可能?”施琅不满地说道:“事关重大,怎么能含糊其辞?再检查一遍,满洲大兵的马,一匹也不能留给贼人。” “遵命。” 明军的水师越来越近,施琅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等着最后一次复查的消息。 岸边的小船发来消息,确定没有太君或是他们的战马被遗忘在陆地上了。 “起锚,出发。”施琅毫不犹疑地说道。 “可是……”一个亲兵指着那些还在岸边的小船,其中还有施琅刚才派去复查的使者。 “可是什么?岂能置满洲大兵于险境?”在施琅的督促下,他周围的一百多条战舰迅速地开始驶离厦门。 “一直向北!”施琅接着下了第二个命令。又一次,他的亲兵没有立刻去传令,而是露出疑惑的目光,想再一次确认。 现在明军还没有追上施琅,郑泰正在拦截黄梧,黄梧的船队在危险之中,可能会付出相当的损失,但施琅这一百条船中的大部分仍然能够安全逃回泉州。 “向北!没听见吗?”施琅见亲兵仍在迟疑,不由得怒喝一声。刚才为了尽快装船,几乎所有的战舰都接受了禁旅八旗和他们的战马,所以任何一条船被截住都会导致禁旅八旗的兵员损失。 在目前的局势下,只有向北才可以避开明军的主力,在后边的郑家水师赶到前,把禁旅八旗平安送上大陆。 大陆越来越近,而西南方向的明军在背后穷追不舍。 “不要去同安了,”施琅指着一处海岸喝道:“在那里靠岸,水面下是沙滩,没有暗礁,可以冲滩搁浅。” 虽然逃去同安可能让更多的船只暂时逃生——只是暂时而已,能不能成功地偷越郑军的封锁线逃回泉州还是难说,但毕竟不是立刻被歼灭——但施琅担心在这段时间里会有船只被明军追上,船上面的太君说不定就得为大清捐躯了,所以施琅当机立断,选择放弃船只。 若是换了其他人,未必能够找到合适的地点进行冲滩,幸好施琅对厦门周围的水域非常熟悉,找到一处没有暗礁的地方主动搁浅易如反掌。 在施琅的指挥下,清军战舰一条接着一条,冲上了海岸。 尾追而来的明军不敢靠近可能导致搁浅的近岸,就在远处游弋,向清军这边开炮射箭。 当第一条船只冲岸后,施琅就急忙跑下去维持秩序。面对隆隆的炮声,施琅临危不乱,一直坚守在第一线,命令所有的绿营士兵继续呆在搁浅的战舰中,给太君和他们的坐骑让开通道:“弟兄们不要慌,不要下船,让满洲大兵先走!” ------------ 第四十五节 处置 清军的水师完全溃散后,郑成功见大局已定,便让部将分头堵截企图逃跑的清军舰船,他本人则返回厦门港。刚才见到高崎方向出现烽火,郑成功心中有些不安,就急着想去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以防万一,还派了一队船去高崎附近的海面巡逻。 等郑成功返回厦门港的时候,前去高崎的使者已经返回,立刻就向延平郡王报告了所见所闻。得知陈蟒已经获胜后,郑成功非常高兴,刚才他还有些担心已经登陆的清军可以向北方突围,然后通过北面的海峡逃回去一些,现在这最后一扇门也已经堵死了。 陈鹏投敌叛变,根据郑成功的规矩,应该是全族诛灭,本人乱箭射死。可使者告诉延平郡王,陈鹏手下的军队集体替他求情,希望延平郡王能够法外施恩。 “既然如此,那就从轻发落吧,不能寒了忠义之士的心。”郑成功很痛快地答道,这些部队没有跟着将领一起叛变让他心情大好:“陈鹏斩首,但不用悬挂营门了。”悬挂叛徒的首级是为了震慑潜在的叛徒,但陈鹏的手下显然都是可靠的志士:“处斩后,首级交给陈蟒,让他给收殓下葬吧,这样他和陈鹏也算是全始全终了。” 略一思索后,郑成功下令由陈蟒代替陈鹏的职务,统帅这支军队。 “陈鹏的妻子、兄弟皆不问,亲兵不管一开始是否附逆,一概赦免了。” 郑成功飞快的发布完命令,传令兵大声应是,带着延平郡王的决定再次赶往高崎。 “陈鹏真是跳梁小丑,”使者走后,郑成功身边的长子——郑经轻蔑地评价道:“竟然敢小看父王在军中的威信,真是自取灭亡!这都是父王的兵马,他一个人也休想拉走。” 听到延平世子的话语后,不少部将也纷纷表示赞同,郑成功微笑着接受了他们的祝贺,然后继续调兵遣将,争取尽快歼灭那些来不及撤退的登陆敌军。 等众将都领命而去后,郑成功的营帐内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郑成功这才纠正道:“你说的不对,陈蟒他们不从贼,固然有我的威信在内,但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是大明的赤子忠臣;不要说陈鹏,就是我想投降,他们都不会听从,而是会自行散去。” “父王说的是,孩儿失言了。”郑经急忙点头称是。 “你是世子,在人前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不要让人有所误解。”郑成功感觉郑经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对军心也有一些误解,这让他有点担心。 …… 东岸的清军部队在看到施琅逃走后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大批地向明军投降,闽军水师抵达时,已经没有几个清军还在顽抗;东南的登陆场刚才是达素亲自在指挥,郑成功水师逼近时,达素已经没有让禁旅八旗全部登船的时间。在达素和黄梧撤退后,岸上还有近千禁旅八旗,他们成为了清军抵抗的中坚。 在这些禁旅八旗的督促下,这里的清军不肯轻易投降,而是在岸边据守、困兽犹斗。 面对清军的密集防守阵容,对面的明军也没有急于发动攻势,而是继续防守。随着周围海域上的清军舰船不断被继消灭,这些清军终于失去了所有获得解救的希望,在海上清军船只不断消失的同时,越来越多的明军水师开到清军背后,向海岸上摩肩接踵的清军阵型展开炮击。 前面被明军挡住,身后就是汪洋大海,清军完全没有躲避火炮的机会,只能呆在没有遮掩的海滩上,被明军的炮火狂轰滥炸。炮弹不停地撞进人群,每次都会响起连续的骨折声,这种白挨打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有大批清军士兵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折磨,开始向明军的防线跑过去投降。 在天黑前,连禁旅八旗也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勇气,他们中同样有上百人在明军的炮击中伤亡。见战局已经毫无希望,不可一世的禁旅八旗也派出使者,向明军请求投降,满洲八旗提出的要求就是免死——他们也知道郑成功未必会守信,但绝望的人总想抓住一根稻草。 刚刚又从厦门港赶到前线的郑成功同意了对方的要求,表示只要满洲八旗放下武器,他就会饶了这些人的性命。 “父王真要放过他们吗?”等使者走后,郑经好奇地问道。 刚才郑泰送来了一份报告,他没能抓着黄梧或是达素,但截住了大批清军的船只。一批清军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弃船逃上了金门岛,郑泰的部队随后赶到,把这些清军包围起来。为了尽可能地减少明军的损失,郑泰以不杀俘为条件,派使者去劝降。结果一部分清军选择了相信郑泰,放下武器向明军投降,这些俘虏不到一千人,其中二百是跟着达素一起来的禁旅八旗。等这些清兵放下武器后,郑泰就把他们都捆起来,然后统统扔进了海里。 “我当然会言而有信。”郑成功并不认为郑泰做的有什么不妥,在明清两军的观念里,处死俘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都在这么干;至于毁诺一事,从上倒下都都认为是平常事,郑泰劝降成功帮助明军避免了伤亡,士兵们不但没有反感,反倒都认为郑泰手腕不错, 郑成功觉得自己身为郡王,在说话算数这个问题上应该比郑泰强一些才对:“等真鞑子投降后,就把他们双手斩断,耳朵切掉,然后送回泉州。” 虽然这些人都成了完全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残疾,但谁也不能说郑成功没有遵守诺言,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前去受降的明军军官返回报告,说剩下的清军全部交出了武器。至此,达素在厦门东南方向上登陆的一万多清军也全都成了明军的俘虏,其中还有二百多名满洲大兵。 郑成功正要下令行动,把投降的满洲兵都砍去双手,但他心里突然记起一事,导致已经到了郑成功嘴边的命令又被他咽了下去:“先都关起来吧,认真一点儿,不要把真鞑子都饿死了。” 把这二百多禁旅八旗都关押起来后,郑成功又下令准备一支舰队,把这些满洲八旗兵都送去舟山:“听说邓提督又一次攻打南京去了,这些真鞑子就让张尚书转交给邓提督吧。” 不久前郑成功通过清军控制区内的消息得知,邓名离开武昌后继续南下,已经攻破九江,控制了这个向长江下游进军的关键地区。看起来邓名的攻势不太可能到此为止,郑成功估计邓名可能是担心自己和张煌言忙于攻打台湾,没有对骚扰东南沿海太用心,因此又一次自亲征江南。 刚才郑成功突然想起邓名在南京城下的处理办法,那就是把满洲兵卖给南京的地方官,郑成功觉得此举中收钱是幌子,释放满洲八旗影响他们的斗志才是邓名的主要目的。既然如此,郑成功就打算把这批俘虏也交给邓名去处置,这种类是献俘的工作即可以表示自己的敬意,也可以让邓名去决定取舍——郑成功并不打算重蹈覆辙。 “这不是有点太麻烦了吗?”郑经对邓名的身份也很清楚,不过他总觉得没有必要对邓名那么客气:“若是邓提督已经回去了,那俘虏又该怎麽办呢?” “若是邓提督已经离去了,那就归张尚书全权处置了。”郑成功已经想好,若是邓名的计划真是借此瓦解对方军心士气的话,那自己可以和邓名统一行动——再说此战消灭的满洲八旗也不少了,释放二百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恶劣影响。 对于郑成功对邓名的态度,郑经实际也是有些意见的,觉得郑成功对一个实力远不如自己的宗室,没有必要啊这么客气。 “刚才我说的话,你还是没有听进去啊。”郑成功注意到儿子的不以为然,又叹了口气,幸好闽军还是由郑成功说了算,虽然郑经对大明的态度有些微妙,但郑成功还不至于让这种思维影响到自己的决策和心态。 这批清军尽数投降后,厦门战役至此就告一段落,郑成功一战共缴获了八千多匹战马,终于可以开始组建自己的骑兵队伍了:“本来我想攻打台湾的话,物资还是有些不足的。” 从南京返回后,郑成功对台湾就是念念不忘,可是他的兵力不太宽裕,担心自己若是率主力出发,厦门就会变得太过虚弱,给清廷乘虚偷袭的机会。如果在攻打台湾的过程中,传来厦门失守,家属和仓库全部被清军取得的消息的话,郑成功担心攻台的大军就会动摇。 但现在看起来郑成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了,靠着新缴获的装备,郑成功就能够在进攻台湾的时候不至于把厦门的兵力削弱得太厉害,而且经过这场大败后,清军短期内也绝对无法凑齐再次进攻厦门的兵力,这让郑成功获得了一段安全、可以进行自由活动的时间。而只要攻占台湾,郑成功就要把所有家属和壮丁都挪到台湾去,这样郑成功也就不用为了根据地的安危而不敢出兵东南了。 不久后又是一个新的好消息传来,施琅为了安排满洲大兵跑掉,宁可牺牲自己的战舰,现在清军主力已经失去了,进入了防御阶段。郑成功知道这次清廷损失的船都是全国的水师主力,这让北京在几年之内都无法再聚集起一支规模相当的舰队入侵厦门。 明军正在清点战利品的时候,吴六奇却领着援兵在远离厦门的一处海湾内避风,之前吴六奇接到了总坛的檄文,也遵照达素的命令带着两广水师来厦门助战。但一直到围绕厦门的一系列水战、陆战都结束后,吴六奇的主力舰队仍然还没有抵达厦门海区域。 之前吴六奇已经把一些杂牌部队派去泉州了,让他们服从施琅的指挥,跟着一起出发,也答应了达素的号召。可吴六奇的心腹部队,却完全没有派去参加今天的战斗。对吴六奇来说,若是清廷一方能够取胜,那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出力——他派出了一部分粤兵。 “施琅和黄梧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敢去正面与郑成功交战,他们两个人都做了郑成功那么久的部下,难道就不懂得害怕吗?”施琅和黄梧的勇气让吴六奇感到相当惊讶,他和郑成功也打过不少次交道,发现自己海战完全不是延平郡王的对手,陆战也不行。 “郑逆去年在江宁大败,听说被梁化凤的几千水手就打垮了。”吴六奇身边的一个幕僚说道,他和吴六奇不同,认为还是有机会攻占厦门的。 “我敢肯定,击败郑逆的肯定不是梁化凤的几千水手,就是几万也未必够用,一定是朝廷集中了山东、河南等地的兵马,一起增援江宁,最后对上郑逆时能有好几倍的优势,郑逆一看,江宁是肯定打不下来了,所以还是退兵吧。”和施琅与黄梧不同,吴六奇对南京之战有自己的看法,施琅和黄梧都亲口询问过南京一战的亲历者,所以在他们看来,郑成功的军队的战斗力发生了严重下滑;而吴六奇没有见到梁化凤的部队,认为郑成功的战斗力依旧和以前相差不多:“可这两个人把郑成功的撤退看成虚弱,竟然会想主动进攻厦门。” 把一部分杂牌部队派去泉州后,吴六奇就带着舰队缓缓向厦门前进,他并不打算参与到这场进攻中去:“黄梧和施琅加在一起也打不过郑成功,别说他们两个,就是再加上一个我也不行,这仗是先到先败、后到后败、不到不败。”吴六奇对心腹们分析道,他不是刚刚投降清廷的,而且已经为清廷立下过很大的功劳,所以不用急着去立功。 慢吞吞地走了一天,吴六奇也没有前进多久,天色刚开始变暗就下令宿营。 结果第二天一早,吴六奇就接到消息,知道清军无论是海战还是陆战,都被郑成功所击败,已经退回泉州去了。 “我早就知道。”吴六奇炫耀了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就地向朝廷递上奏章,称自己独木难支,为了两广的安全考虑,必须立刻返回广州了。写好奏章之后,吴六奇立刻带着舰队踏上了回乡路,毫不犹豫地远离厦门而去。 …… 厦门战役彻底告终时,邓名从卫士口中得知,漕运总督的秘使已经赶来镇江,现在正在营地外等候他的接见。 --------------- 笔者按,今天家里来了一些亲戚客人,字数少一些,明日补上。 ------------ 第四十六节 合营 在邓名见过的各路军马中,郑成功率领的闽军是装备最好的,三万战斗士兵都拥有良好的战甲。铁人军自不必说,就是其余的士兵也能配备半身鳞甲和铁裙,拥有大量的弓箭和火铳,还拥有大量的火炮。 和郑成功相比,虁东军大都和叫花子差不多,靠着和张长庚交易,现在虁东李来亨所部改善很大,精锐部队装备了不少盔甲、金属武器和保暖的衣服。不过盔甲、武器的质量依旧不能和闽军相比,火炮更是稀少。 上次见到张煌言的浙军后,邓名就觉得舟山军和虁东军差不多穷苦,更糟糕的是极度缺乏合格的军人——不仅仅是军官。因此在分手的时候,邓名以浙军参与了南京城下所有的战役为理由,把大部分缴获分给了张煌言。这次在镇江再次见面后,邓名发现张煌言的部队依旧很穷,上次和邓名分手后,靠着邓名传授的爆破技术和装备,张煌言在宁波周围打破了几个府城、县城,获得了一些缴获,但这些物质很快就因为大量人口涌入舟山而迅速消耗掉。 马逢知的精锐在攻打杭州时损失过半,后来被达素追击又丢了不少,逃到舟山时已经是实力大损。除了马逢知带来的人外,还有大量的义勇军抵达舟山——南京一战也给了周围几省心怀大明的人不少鼓励,不少本来已经灰心失望的人又燃起希望,趁着江南水师覆灭、山东水师南调的机会投奔舟山。 这些义勇军没有任何武器装备,没有经过训练,但却要吃饭,张煌言最近几个月和前几年的主要工作没有任何不同,都是解决舟山军吃饭问题。 昨天讨论完延平郡王的厦门局势后,邓名就问起舟山的近况,张煌言明确告诉邓名,他希望邓名能够给他提供部分军粮。这次如果不是邓名号召,张煌言也不会出动军队再次进入长江,毕竟这种军事行动会消耗大量粮草。虽然上次南京会议上,邓名要求张煌言不时骚扰东南,后者也答应了,但舟山军事实上难以完成这个任务,张煌言的双肩快被沉重的后勤负担压垮了。 “张尚书需要多少粮食?”邓名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张煌言的舟山军又快回到老路上去了,他的四川只愁人少,但张煌言却是养不活几万张嘴。唯一能让邓名感到安慰的是,舟山军有了五千既有装备也有战斗经验的部队,还经过李来亨的短期训练,加上马逢知的旧部后,也算是有了一定独自攻城略地的能力。 “我们带来了三万人,邓提督给我们三万石粮食吧,我们省省能吃两个月了,军队出征,总不能让将士们忍饥挨饿啊。” “三万?”张煌言的要求让邓名吃了一惊,如果在江南一带向缙绅直接采购的话,三万石大米和白面大概需要两万五千银子左右。 “嗯,我也知道邓提督粮食也有限,不过我军确实困难。”张煌言此次出征自己带了两万石军粮,如果邓名再给他三万石粮,那么哪怕战事长达两个月,他也可以让士兵们基本吃饱饭。 “我可以立刻给张尚书和马提督五万石大米和白面,半个月后再给你们同样多的粮食。”邓名沿途行商,已经挣了上百万两的银子,现在船上装的细粮就远远不止五万石。这还是因为在江南做粮食没有什么赚头,所以邓名没有大量收购,要腾出船舱装那些可以赚取较大利润的土产而已:“一会儿尚书就可以派人去我的船那边搬走。” 邓名的豪爽让张煌言和马逢知都愣了一会儿。 张煌言忍不住问道:“邓提督是从四川带来的粮食吗?你们够吃吗?” “当然不是,都是在江南这里的粮食。”邓名见张煌言脸色微变,急忙解释道:“张尚书放心,这些粮食都是我花银子买来的。” “我好像就没见过邓提督缺钱过。”张煌言刚才确实有些担心,因为他已经听邓名说过,这一路上没有打破几座城池,好像也就是在江西下了九江一城,而一座九江的府库肯定也不够上万川军吃这么久:“邓提督这些钱是……难道又是把什么城卖给哪个鞑子的官了吗?” “张尚书料事如神。”邓名抚掌大笑,他对张煌言没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江西九江的事情告诉了对方:“……在江西市价五十万的瓷器,我们在南京和武昌只卖掉了一部分,就得到了五十万两……” 还有沿途其他的土特产,加上各地清廷官吏的贡献,邓名的钱包鼓得很。 张煌言关怀百姓,严禁将士掠夺;而马逢知从来没有自负盈亏过,在清廷那边的时候一直吃军饷,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经营领地的本事还不如张煌言。舟山军有这么两个领导,自然穷困潦倒。 “我们舟山有什么可以卖?”马逢知听得神往,立刻就动起了舟山土产的主意:“咸鱼?还有墨鱼,墨鱼子,腌了也可以卖。” “我已经在卖了,”张煌言瞪了马逢知一眼,舟山能够走私给大陆的东西,除了咸鱼、墨鱼外,也没有什么了:“这东西能值几个钱?粗粮都换不回多少。” “唉。”马逢知长叹一声,又变得意志消沉,他是一个武夫,对做生意完全不在行。 “咸鱼确实不值钱,盐放少了还会臭,而盐,舟山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制盐吧?”邓名记得张煌言说过,舟山只有煮盐,产量很小基本只够自己用:“我早已经想好了,从江西要来的瓷器分给你们一半吧。” 听说邓名要分给自己一半的瓷器,张煌言和马逢知都吓了一跳,邓名笑着给他们普及一点生意经:“你们不要在这里卖,不然我们一下子卖这么多出去,价格就下来了。这一半瓷器在江西只值二十五万两,但在江南慢慢卖,至少值五、六十万。知道卖给谁最好么?” “谁?”邓名才卖关子,马逢知就立刻追问道。 “延平郡王。”邓名指了指西南方向:“卖延平郡王八十万两,说不定他都肯的,他倒手卖给日本和西洋人,赚头可能比我们还大。” “是吗?”马逢知眼睛发光:“那我们为何不直接卖给倭子和红毛?” “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卖给谁,马提督认识收购瓷器的日本和西洋商人吗?” 马逢知垂首不语。 “怎么好拿邓提督这么多东西?”张煌言有些不好意思。 “同舟共济,张尚书不必客气。”邓名告诉张煌言不必客气,舟山军若是强大,对上游的川军、虁东军也能起到很好的呼应作用。 “如此多谢邓提督了。”张煌言没有一再推辞,舟山军急需一大笔钱来解燃眉之急,因为物资紧缺,张煌言把全舟山的人都发动去从事生产了,南京之战后张煌言还曾想推广李来亨传授的军事技巧。但所有的训练计划都因为需要消耗粮食而无法展开,以前舟山就没有办法训练义勇军,现在还是不行。 “这并不是一锤子买卖,我已经和江西人说好了,将来……”邓名本来想说以后把江西一半统购统销来的瓷器都交给舟山军,但话到嘴边邓名突然想起,他刚刚和张煌言达成一致,要全力切断漕运。 张煌言见邓名欲言又止,等了几秒见对方还是没有继续,就主动问道:“邓提督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我本不想和漕运总督和江宁巡抚撕破脸的,本打算仿效江西的办法,在我们无法控制江南的时候,从他们那里敲一些银子出来补贴军用,不过现在这个计划恐怕行不通了……”不知不觉邓名就把自己原本的计划讲了出来,本来他还打算对张煌言隐瞒,以防对方生气的。说了一会儿后,邓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把那套有违汉贼不两立的算盘都吐露了出来:“不过等我们攻击漕运,那就算是踩了漕运总督和江宁巡抚的尾巴了,他们非要跳起来不可。” “我觉得邓提督原来的打算很好啊,”张煌言好像完全不介意邓名当初是打着截断漕运的名义约他出兵的,反倒极力为邓名原先的计划说话:“江西的瓷器,一半运到武昌和南京去卖,剩下一半卖给延平郡王,如果真能如此,那漕运我们也可以暂时不切断。” “张尚书这样认为吗?”邓名有些惊讶地问道:“可是我想,如果我们攻击漕运,那虏廷势必从西南抽调兵马回救,这对晋王会有帮助。虏廷若是把吴三桂调回江南那是最好不过,就算不调吴三桂,也会进一步减少给他的粮饷,对晋王会是个很大的帮助。” “哦,邓提督这么一说……”张煌言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不如这样,卖给延平的一半货物算是我代晋王出售的,得到的银子送回上游,可以在湖广购买粮食、生铁,然后由邓提督运去给晋王,这应该也对晋王有很大帮助吧?” “唔……”本来邓名的态度就不是很坚决,内心里他对不能继续经营这条黄金水道上的贸易也感到很遗憾,张煌言的劝说让邓名又迟疑起来,开始斟酌到底是为李定国吸引清廷的注意力好,还是送给他一些物资更好——而邓名的感情让他倾向于后者更有利。 “不认识!” 邓名不置可否的时候,马逢知突然大叫了一声。 “嗯?不认识什么?”张煌言和邓名都被马逢知惊了一下,他们齐声问道。 “不认识倭子或是红毛商人。”马逢知遗憾地答道,刚才邓名和张煌言交谈时,马逢知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遍自己的朋友、部下、熟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遗憾地发现无论如何也没法和日本或西洋人扯上关系。 …… 转天,邓名得知漕运总督的使者抵达后,就让卫兵把来人带了进来。 “卑职奉林总督之命,拜见提督。”使者见到邓名之后,就规规矩矩地行礼,如同是在拜见一位清廷高官。 现任漕运总督林起龙是明朝的举人、清朝的举人。上任漕运总督亢得时,在郑成功的镇江大捷后投水自杀,本来清廷曾想再次启用亢得时的前任蔡士英为漕运总督,在得知郑成功兵败南京之后,蔡士英一度也有走马上任的意思。但没过几天邓名就在南京击败了郎廷佐,眼看南京又要不保,蔡士英担心上任就是殉职,以年高体弱,不能胜任繁重军务为理由推辞掉了任命。 这个漕运总督的位置就一直空闲到邓名退兵,江南恢复平静,林起龙高高兴兴地前来上任,谁想到眼看又有殉职危险。 梁化凤带领援军赶到扬州后,极力向林起龙渲染邓名的强大和不可战胜,一心要完成蒋国柱交代的任务,想把林起龙也拖下水,省得将来被漕运总督告发他们通邓。而林起龙也很愿意被他拉下水,之前太平府那帮地方官已经给林起龙竖立起了很好的榜样——和邓名交战的朱国治全军覆灭,现在还生死不知,而那些通邓的官员一个个都活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太蠢,林起龙也不会知道他们办的混帐事。而且林起龙现在也算是上了一半的贼船了,他扣下了部分官员的报告,这个要是被蒋国柱捅上去,虽然未必有通邓那么严重,但一个对皇上不够忠诚还是跑不掉的。 本来就犹豫动摇的林起龙,又被梁化凤吓唬了好几天,等觉得火候差不多的梁化凤开始暗示可以与邓名交易后,林起龙没有犹豫太久就同意了。今天漕运总督派来的人是他最信任的一个标营卫士,上次就是他前去南京执行对蒋国柱的谈判工作,这次林起龙又把他派来镇江。 从扬州到镇江倒也方便,渡过长江就到了,信息交流的渠道非常通畅,邓名觉得有这种便利的条件,双方应该可以很快达成共识。 邓名也知道今天林起龙的使者只是来投石问路,他没有权利同意任何条件,因此邓名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把自己的条款列出。 “在林总督负责漕运期间,我可以不主动攻击漕运,只要林总督为漕船支付过路费——很便宜,每一百石粮食我收一两银子的税,很便宜吧?我就不攻击、不拦截漕船。”湖广、江西漕船已经为安全通行向邓名支付过报酬了,虽然邓名很想利用林起龙不知情再收他一笔钱,但仔细斟酌了一下,邓名觉得人无信不立,若是被发现会有损自己的声誉:“湖广、江西的漕船暂时不需要缴纳过路费,若是将来需要收费了,我会提前通知林总督的。” 邓名并不解释为何这两省的漕船会如此受优待,让林起龙自己去琢磨好了。 “在我保持克制,不攻击漕运的同时,林总督不得向北京提议重建苏松、江西水师;若是有其他人有类似建议,林总督应该找理由表示反对。”邓名并没有提及长江明军通行权问题,这个将来再说,省得被对方看出自己对此有迫切要求:“漕运总督为了表明诚意,向我证明这番会谈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我认为林总督应该向我军做出表示。中秋快到了,给我们运十万石粮食过来吧,大米和白面一样一半,这点粮食对于林总督来说不是难事吧?” 自从武昌叶天明事件后,邓名就一直注意提高军队的饮食质量,进入江西后,邓名拨给军队的伙食费节节提高,眼看中秋在即,邓名计划给将士们提供高质量的节日大餐。 …… 郑尧君和几个同袍拿着饭碗,等着去领今天的饭食,刚才他张望了一下,知道今天又提供卤和面条。 离开武昌后,军中的伙食就越来越好,到九江后明军第一次提供白面做的面条给部队。以前只有喜事或是佳节的时候,才有纯白面的面条吃。听说居然白面管够吃时,郑尧君记得自己和同袍们都发出了幸福和不敢置信的惊叫声,然后找出最大的家伙来排队——虽然高层说白面够多,但是大家还是担心,生怕被别人领光了。 尤其是看到所有的人都带着大家伙去,明军士兵更是觉得自己拿碗去盛太亏了,那次郑尧君是扛着洗脸盆去排队的,周围的同袍一个个也都带着木盆、木桶,每人至少都打了两斤白面走。 郑尧君要的可能还多一些,当天夜里他睡不着觉,就拿了苕把在营前做卫生——不止他一个,好多明军同袍都自发地进行劳动,实在是撑得睡不着了——有一个常备军的兄弟,吃了一脸盆后还又去排队领了一遍,那个家伙一宿没睡,在营门扫了整夜的地。 有过几次经验后,郑尧君再不会这么没出息了,现在川军都知道,无论你打一脸盆还是一水桶面条,都给舀一勺卤。卤里有鸡蛋花,有肉末,还有蔬菜和酱油。郑尧君拿着手里的饭碗,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一会儿要让盛面的师傅给打半碗面条,然后让打卤的师傅给舀上满满一勺卤,吃完了这碗后再去排队——虽然要多排几次队,但能吃到好几碗卤,这可比扛着脸盆吃合算多了。 “中秋快到了,”中秋是仅次于春节的重要日子,从来都是要好好犒劳一下将士的,以前在舟山张尚书手下时,不管平时过得如何艰苦,中秋张尚书也要做点好吃的东西,让士兵们开心一下。郑尧君琢磨着,邓名也不会违反这个惯例,肯定会在中秋拿出比平时好得多的食物给士兵们享用:“今天已经十二了,我可千万不要吃坏了肚子,中秋肯定会有鱼有肉的吧?我可要攒着点劲。” “哎,呀、呀、呀,是白面面条啊。” 深谋远虑的郑尧君正在思考中秋大计时,他身后突然传来惊喜交加的叫声,这个声音他感觉有些耳熟,他回过头去,看到几个舟山兵满脸喜色,朝着负责盛饭的那些师傅们叫嚷着。 昨天张煌言和马逢知通知舟山全军,他们要与川军全面合营,以后伙食就由邓名全权负责了。而川军的吃饭方式同传统不同,不是一伙伙的士兵围着篝火各吃各的,而是有专门的伙夫队负责全军的饮食,每天三次向全军提供食物,到时候会摆开许多排桌子,让士兵们排队领取。听说以后每天都能有三顿饭吃后,舟山军士气高涨,齐呼万岁。 今天中午完成合营后,晚饭是他们在川军营中吃到的第一顿饭。 其中一个郑尧君也认识,名叫李天元,以前在舟山军中时曾经说过几次话。上次南京受挫后,郑尧君带着家人从湖州去了安庆,然后奔赴四川;而李天元则是属于跟着任堂尝试返回舟山的那四千人中的一员。郑尧君本来不觉得李天元有什么特别,但后来听说李天元在南京城下立下大功,单枪匹马生擒了企图逃走的郎廷佐。 郑尧君正想招呼一声,但几个来打探川军饮食水平的舟山军突然一起转身,甩开大步向他们的营房窜去。 先后又有几波打探虚实的舟山兵抵达,他们和李天元那些人的反应差不多,先是发出惊喜交加的欢呼声,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的营帐去。 盛了半碗面条,舀了一勺卤,郑尧君走到一边,飞快地把食物吃光,然后又排到了队伍中去。 “下一碗就可以细嚼慢咽了。”郑尧君心里如是想着。 这时背后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还有兴奋的议论声,郑尧君好像听到了李天元的大嗓门。郑尧君回过头,果然看到了正大步走来的李天元,腋下挟着一个硕大的木盆。在李天元的周围,其他舟山兵也都抱着各自的木盆,郑尧君还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舟山兵,双肩上各有一个水桶,双臂上举,一手扶着一个,这个士兵步伐坚定地走来时,目不转睛地望向那负责分发面条的伙夫。 ------------ 第四十七节 奖励 舟山军吃饱了饭之后,邓名就让他们进行训练。 一个体力劳动者每日消耗的热量大约是三千大卡左右,这大约是两斤米能够提供的能量,如果要进行高强度的训练,就需要让士兵吃饱饭。以前张煌言和马逢知无法让士兵敞开肚子管够吃,所以也无法理直气壮的要求士兵操练,再说那样也不是训练部队而是谋杀士兵。 邓名带来的一千常备军都学习过如何训练新兵,这些常备军也以以前的浙军为主,用他们来训练舟山兵正是再恰当不过。明军进行操练的时候,张煌言和马逢知二人也在邓名边上陪同,因为邓名声名在外,所以马逢知也想趁机偷学一些练兵的技巧——他并不知道邓名是在穿越来以后才接触到的军队。 相比未来的热兵器军队,现在的军队对队形的要求更高,而川军中早已经普及了左右旋转训练,第一天的操练内容就从这个开始。 以前在四川训练部队的时候,邓名就发现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左右不分,至少无法对命令做出迅速的反应。一开始邓名煞费苦心地首先帮助士兵辨识左右,可进度很慢,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常备军的士兵都能熟练掌握这一口令。 等常备军在训练日深入各亭,对成都府的同秀才进行军训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在实践中,川军逐渐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这种方法见效很快,不需要在进行队形训练前花费大量的时间先帮受训的士兵辨识左右。 “向左——光脚——转。” “向右——穿鞋——转。” 川军派出的教官大声喊着口令,指挥着他们负责的舟山兵变换着队形,这些受训的士兵都只在右脚上穿了一只鞋,另外一只脚则是光着的。这就是四川常备军使用的方法,明显士兵很容易感觉到自己那一只脚上穿着鞋,也就不必费脑筋去琢磨到底哪一边是左、哪一边是右。 “邓提督的办法果然很好。”看到这种新颖的练兵方式后,马逢知脸上不禁露出敬佩之色,作为一个老军务,他当然明白迅速完成队形变换在战场上的作用。其实马逢知对此的认识之深还在邓名之上,不过他当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误以为这是邓名的奇思妙想。 “这是改进版的,将来‘光脚’和‘穿鞋’这两个字要去掉,单纯用左右来给将士们下令。”邓名不打算对张煌言和马逢知藏私,在清强明弱的大势之下,邓名不但要设法和清廷官员达成协议,也要尽全力加强同盟,若是群雄覆灭,那四川也无法独存。这次邓名训练舟山军使用的方法,都是最先进的版本:“一开始我们没有在‘光脚’和‘穿鞋’前面加上左右二字,结果训练完毕后,士兵虽然转向非常熟练了,但依旧无法辨识左右。” 以前的训练版本给邓名留下了不少痛苦的回忆,最早训练出来的一批同秀才能对“光脚”和“穿鞋”做出反应——即使他们双脚都穿着鞋,也能迅速执行命令——因此甚至引起一些呼声,打算把这两个词变成川军特有的军事用语。但不同的教官有不同的习惯,有人让受训的士兵左脚穿鞋、而有些人则相反,结果就是同样的命令造成不同的条件反射。赵天霸指出,若是在战场上发生这种误会那会造成可怕的后果,而且糟糕的是,这还加重了军官的负担,因为军官除了观察敌军、确定队形变换的方向,还需要在心里把左右翻译成“川军特有的军事用语”,如果情急之下翻译错了,那就是可怕的玩笑了。 而现在这种训练方法,最终可以淘汰中间的那种“过渡性军事用语”,达成了邓名的训练目的。 常备军基本都有在舟山当兵的经历,而带出来的征召兵也有相当数量是原先的浙军,因此张煌言所到之处,都能享有士兵们的注目礼,而军官也争先恐后地上来向兵部尚书问好。除了以前的感情外,还有重逢的喜悦。当初这些浙军在跟随邓名入川之前,张煌言就曾亲自做过他们的工作,但是不少人都以为这就是和张尚书分手了。在这个时代,四川和浙江的距离差不多也就意味着永别,当时无论是张煌言还是这些浙江战士都没有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可以在此见面,常备军的军官们一个个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张煌言自然也很感慨,训练的间隙他对邓名说道:“来投奔舟山的都是忠勇之士,让他们跟着邓提督入川真是太对了。张某无能,不能为他们提供足够的饮食、武器,白白浪费了这些义士的报国之志,到了邓提督身边,这么快就成为强军了。” 闻言邓名自然也要谦虚一番,同时还安慰张煌言道:“等长江航道畅通无阻后,张尚书也就不缺粮饷和武器了,到时候舟山军也会成为天下强军的。” 张煌言微微点头,不过他心中还有一些疑问:“邓提督对虏廷任命的这些伪官妥协确实是不得已,不过这终究是权宜之计,不知道邓提督打算什么时候结束与他们的协议,光复东南呢?” “我的想法是,我们首先要有沿着整条长江恢复领土的能力,能够攻下并控制武昌、南昌、南京一线的兵力,然后再考虑以雷霆万钧之力拿下整条长江,将虏廷南北隔绝。在此之前,我们就需要集中兵力,攻击那些顽固不肯与我们达成协议的伪官,让从武昌到南京的地方官同我们签下一个个城下之盟。”邓名的实力虽然不足以控制一省,但足以震慑张长庚、蒋国柱,能让他们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我们用这条长江的资源蓄养我们的军力,直到我们能将它完全接管为止。在此期间,我觉得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清军的水师上,决不能让他们建立起一支能够威胁我们的长江水师来。” 邓名和张煌言说话的时候,马逢知始终一言不发,刚才他冷眼旁观,张煌言在邓名军中的威信让马逢知感到非常震惊。 “张尚书这才叫深谋远虑,好像除了邓提督的那队骑兵卫队是虁东军出身外,他手下的军官统统都是张尚书的旧部。”马逢知曾经听张煌言说过,在安庆把两万舟山部下交给了邓名,有些人舍不得离开张煌言还需要一一说服,当时马逢知表面上不说,心里确实大大地不以为然,觉得张煌言未免也太没远见了,居然把死心塌地的部下拱手送人。可现在马逢知心里全是对张煌言的敬畏之情,早把最初那点轻视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张尚书定是知道自己养不起这么一大批兵,所以才把心腹交给邓提督,让邓提督帮他锻炼出一支部队来。” 马逢知也听说过邓名身世的各种传言,相比弃国不归的永历天子,明显这是个有力的皇位竞争者。马逢知并不怎么看重大义,作为一个乱世武将,他觉得有兵就是一切。现在邓名手握近万甲兵,纵横长江,四川估计还有一批嫡系,而虁东好像也竭诚拥戴,就是和张煌言相处的这些日子里,马逢知也感觉兵部尚书对邓名的敬意比对大明天子还要大。尤其是张煌言从厦门回来后,马逢知觉得他对邓名好像更用心了,这次一见到邓名的书信立刻不假思索地出兵相助,所以马逢知觉得若是大明中兴,登上帝位的肯定是面前这位神秘的年轻宗室:“将来邓提督周围都是张尚书的旧部、心腹,他这个兵部尚书的位置不说,就是阁老也是手到擒来啊。什么说服部下去四川是为了他们有更好的前途,多半是张尚书早想好了吧?亏我当初还真信了,真是蠢啊。我得好好拍张尚书的马屁,将来张尚书在朝中肯定是灼手可热,权势熏天!” “马提督。” “邓提督请讲。”见邓名叫到自己,马逢知连忙抖擞精神,全神贯注地听着。 “崇明的位置非常重要,我们需要固守这里作为下游的据点。”既然已经和张煌言达成一致,打算将长江这条黄金水道控制在手,邓名就不能不重视崇明岛,清廷为了江南的安全,也肯定会试图夺回,对蒋国柱来说,崇明岛在明军手中也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无论和明军之间有什么协议,若是有机会拿回,邓名觉得蒋国柱多半也不会犹豫。 “邓提督说的不错。”马逢知深知崇明的重要性,若是明军能够在崇明站稳脚跟,那随时可以威胁漕运和沿江的大片领土,是指着满清心脏的一把利剑。 “延平郡王的水师虽然强大,但他手中都是海船,在长江中就显得笨重了。”上次南京之战也暴露出闽军的很多不足,郑成功的海船进入长江后,吃水很深,行动迟缓,虽然足以吓得苏松水师不敢出战,但是明军也别想在长江里追上清军的战船。若是风向不利,或是风力不足,郑军的海船也无法靠船桨获得足够的动力,需要靠纤夫牵引才能逆流而上:“舟山的船只虽然小巧轻便一些,但在海中航行就不太好了。” 上次南京之战中,张煌言的水师就比郑成功的要灵活敏捷的多,不需要纤夫就能快速逆流而上,但这些船承受海中风浪的能力较差,需要选择风平浪静的天气出航,无法承担大规模骚扰江苏、山东等沿海地区的任务。 “我的设想是,在崇明建立一个大的水师基地,同时驻扎有海船和江船,比如我的军队从四川乘船沿江而下,到了崇明就可以改乘海船,攻击山东沿海的薄弱环节。而延平郡王若是再次攻入长江,他的军队到了崇明后,可以把海船安全地放在那里,改乘江舟攻入长江。”邓名知道无论是建立水营、还是大造舟师都需要大量的金钱,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巩固崇明的防御:“不知道马提督愿意不愿意驻防崇明?” 马逢知本来就是满清的江南提督,对崇明很熟悉,而且在江南清军中还有一些人脉,确实是防守崇明的最好人选。除了军事上的问题外,邓名还有政治上的考虑,马逢知是反正过来的前清廷高级武官,如果邓名和张煌言对他表现出足够的信任,那对满清武官也能起到一种榜样作用。 张煌言对邓名的提议并无异议,马逢知大闹江南后基本也没有投降回清廷的可能了,不然把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方交给他还真有点不放心。 在听到邓名的提议后,马逢知也是心中一喜,驻守崇明当然比呆在舟山危险得多,后者基本只要面对浙江的军事压力,而且有郑成功在侧,浙江官府用来关注舟山的精力也有限,但崇明肯定要独自承担两江总督的压力,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省的助力。不过驻守崇明就意味着独当一面,不是在舟山当张煌言跟班能比的。如果邓名真像刚才说的那样打算重点发展崇明的话,马逢知知道自己的地位会变得更加重要。 经过慎重考虑后,马逢知表示他誓死为邓名守住崇明,不过他还是对经费问题有些担忧。上次郑成功进攻时,马逢知曾觉得他也有机会成为一方诸侯,但折腾了大半年后,马逢知意识到自己不是那块料。被达素打得一败涂地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马逢知发现自己没有什么经营领地的能力,在舟山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悲叹什么物资都不够。 “马提督不必担忧。”听马逢知说明忧虑后,邓名一笑:“只要两江总督无法重建水师,我们就可以在长江上经营生意,将来各地的土产都会运到崇明,然后转运舟山。除了我们的军队外,还会有很多客商,马提督只要收过境费就可以了。” 听邓名讲了一个大概后,马逢知放心了不少:“不就是数钱吗,这个我没问题。” …… 下午邓名没有继续视察训练工作,这几天周边的客商不停地来拜见邓名,他收购了一些镇江本地的硝肉、鸡蛋,这都是为即将到来的中秋做准备。听说漕运总督即将把邓名要求的粮食运来后,邓名又在镇江府内招募糕点师傅,他已经定了一些黑豆,需要大量的人手来制造月饼。 现在镇江府基本是空城一座,蒋国柱已经把守兵统统调走了,但邓名却绝不踏入镇江城一步,还专门张榜向民众宣布了这个决定。上次明军走后,管效忠和蒋国柱纵兵在镇江大掠,那些被掳的妇女的凄惨下场邓名依旧历历在目,现在镇江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生气,他希望不给清军再次大掠城市的借口。 张煌言来到邓名营帐中时,见到邓名正在亲自接见几个南京和苏州的商人。 “我需要糯米,必须在明日运到镇江……” 几个商人走后,邓名对张煌言解释道:“张尚书也知道我军中有很多江浙人,他们念念不忘肉粽,在四川的时候就总说嘉兴的肉粽甲天下(穆谭多次表示不同意)。这次我们来不及去嘉兴了,五万只粽子也不可能运来,只能在军营里做,我已经买了生猪、栗子等物,就是糯米还差一些。” “邓提督花了多少银子?”舟山一直很穷,张煌言忍不住有些心痛。 “银子总可以再挣,但中秋不让士兵好好过怎么行?”邓名确实花了不少钱,但他认为这是应该的:“将士们在沙场拼杀,出征在外,有时有个头疼脑热就没了,这些壮士不知道哪天就为国捐躯了,我能做的只有让他们吃的好一些,这也是我仅能做到的了。” 感叹之后,邓名问道:“张尚书来找我何事?” “刚才我听说,邓提督立下规矩,在军中效力满三年,或是立下足够的功劳后,就要离开军队?”张煌言乍一听说邓名的这个规矩后,感到十分不解,不过看邓名各种训练方法都十分新颖,他猜邓名或许有什么深意,就前来询问。 “如果在这期间能够升为军官,那服役的期限就会延长。”根据邓名的规定,若是升为尉官,那在正规军中的服役期限就要延长到十年,若是升到校官就要延长到二十年,不过普通士兵只有三年。若是遇到清军大举进攻成都,这些人在危机时也会入伍效力,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那他们就不会再被征召入正规军。邓名向张煌言简单解释了一番,点点头:“是的,普通士兵服役三年,或是立下一次一等功,或是两次二等功后,就会离开军队。” 张煌言大惑不解,在他看来这些老兵是珍贵的兵力,尤其是那些立下军功的士兵,更是难得的精锐,怎么可以把他们赶出军队呢? “这不是赶他们走,而是奖励,”邓名又是一声轻叹:“正如张尚书所言,这些投军的都是忠义之士,那些奋勇杀敌,功勋卓著的兵士更是了不起的英雄。我只是想让这些勇士能活下去。我觉得,我们应该定下一个规矩,让那些最勇敢的人能有一个活着离开军队的机会,不然他们迟早都要死在战场上;而且我还以为,应该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勇敢不等于必死无疑,不等于没有机会离开军队去和亲人共享天伦之乐,不然迟早每一个士兵都会变得油滑,勇士都死光了,我们的军中剩下的都是善于保命的。” ------------ 第四十八节 贺礼 这个时代没有更多的娱乐,在各种重要节日,邓名能够向士兵提供的就是饮食,允许他们进行一些赌博游戏。中秋这天明军营地变成了一座大厨房,早起就开始蒸馒头。军营周围也已经搭起了一些戏台。经过认真的侦察,明军确定周围没有清军行动迹象,所以除了值班的岗哨、卫兵外,士兵可以轮流出去看戏。在看戏的时候,还提供肉馒头这种零食。 因为出兵在外,所以明军不许大量饮酒,邓名本人和川军高级军官更是不能饮酒。邓名本来就对酒没有什么兴趣,而且他对传统的雄黄酒还抱有很大的敌意,觉得把这种矿物质往肚子里倒不是什么好主意。 中午前,负责接待工作的军官就报告江宁使者到。 这个使者是江宁巡抚蒋国柱派来的贺使,赶在中秋佳节前来镇江给邓名庆贺节日,进门见到邓名后,他说着各种吉利话,同时掏出一张礼单,双手奉上。 礼物有玉器、金珠,基本以财物为主,但列在最前的却是鸡鸭一双。蒋国柱也知道送盐水鸭给邓名对方也未必吃,以防他下毒害人——蒋国柱当然不会认为能就这样把邓名毒死,所以也不会考虑下毒,而且吃不吃在邓名,送不送则在蒋国柱,他是不会在礼数上有亏欠的。 邓名扫了一眼礼单,知道上面的东西价格不菲,就谢过使者把单子收了起来。邓名从来没有想到江宁巡抚居然会派人给他来贺中秋,所以也没有考虑回礼一事,不过邓名也知道对方大概也没指望过自己回礼。 “不知提督还打算在江南盘桓多久?”客套了几句话后,使者替蒋国柱问道:“若是提督需要盘缠,蒋巡抚很愿意略尽绵薄之力。” 邓名笑着摇摇头:“实话实说,我对蒋巡抚的信用有些怀疑,上次离开江宁的时候,蒋巡抚欠我五十万两银子,到现在还没有还呐。” 使者似乎也知道此事,听到邓名的话后不慌不忙地答道:“这个事提督实在是冤枉江宁巡抚了,上次巡抚大人东挪西凑,已经准备好了五十万两白银,但提督有要事急匆匆地走了,巡抚大人没机会送去提督军中,所以暂时先帮提督保存起来。” “那我这次来,蒋巡抚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呢?”邓名追问道,上次他并不打算在南京周围久留,因为达素已经抵达扬州,而邓名手中的部队只有李来亨的三千战兵比较有战斗力,浙军当时还缺乏装备和训练,南京清军消除内部矛盾后对明军还是有一定威胁的。可现在不同了,邓名的八千甲兵足以打消蒋国柱心中任何不明智的念头。 “巡抚大人希望能在提督离开江南时送上,不知提督意下如何?”使者说完后又补充道:“这只是巡抚大人欠提督的,至于这次的盘缠自然另算。” “蒋巡抚有心了。”邓名点点头,向使者开了一些条件,退兵条件又多又苛刻,是邓名用来讨价还价的初始要价。 听到邓名的开价后,使者脸色就有些发白,知道这些要求是蒋国柱无法满足的,不过邓名抢在使者张口哀求前,就对他说道:“这事你做不了主,把我的话带回去给蒋巡抚就好了。” 除了讨价还价以外,邓名还有拖延时间的目的,要是自己拿出一个合理的条款来,万一蒋国柱一口答应了怎么办?既然邓名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走,那么就先靠谈判拖一拖好了,反正邓名不会在谈判期间停战以显示诚意。 上次蒋国柱和邓名在南京城外谈判时,一开始用管效忠的部下,后来管效忠自暴自弃后才换上他的心腹,这次派来的使者邓名也见过。不过邓名并不知道这个使者是否对梁化凤那方面的情况都了解,所以就没有对他明言,而是同样让他把话带回去给蒋国柱就可以:“除了蒋巡抚外,南京还有人欠了我一点钱,不知道蒋巡抚会不会帮我要回来?” 使者闻言楞了两秒,试探着问道:“提督说的是梁将军么?” 既然使者知晓此事,邓名也就不用含含糊糊了,他笑道:“不错,梁将军也欠我一些钱。” 蒋国柱当然知道此事,他和梁化凤宰了郎廷佐和管效忠后,一对口供就发现邓名吃了上家吃下家。身为敌对阵营,还能两面下注到这个地步,蒋国柱和梁化凤都气得破口大骂,这个使者作为蒋国柱的心腹自然也知道一二。 见使者脸上有迟疑之色,邓名提醒道:“蒋巡抚和梁提督都答应过我,是一人一份没错的,蒋巡抚若是不信,亲口问一下梁提督就知道了。” “卑职知道了,一定把话带给巡抚大人。”使者醒悟过来,这件事本来也不是他能答应的,这次蒋国柱派他来就是试探一番,看看邓名是不是有意谈判。 没有其他的事情后,邓名就让卫士把使者带下去好生招待,一顿好饭不说,酒也可以随便喝。 蒋国柱的使者离开营帐后不久,卫士就又来报告:漕运总督林起龙和江南提督梁化凤派来给邓名贺中秋的使者抵达了。 虽然都在扬州,但却是两位送礼的使者,礼单也完全不同。林起龙的礼物和蒋国柱差不多,一些金玉玩物和器皿,开头的是刀鱼、鲥鱼、河豚、鲈鱼各一条——这四条鱼居然还都是活的。而梁化凤的中秋贺礼则全是金条,开头的礼物是美貌侍女一双。 邓名思索了一下,两人都在扬州,使者也是一起来,不太可能没有事先通过气,但这礼物却是迥异。 “大概是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吧?所以就两面下注,一文一武送的东西完全不同,总有一份能让我感到很满意?”对于自己的推测,邓名也不是很有把握,不过他也没有为了猜测扬州的想法而花太多的心思,很快就让梁化凤的使者先下去喝茶,先与林起龙的使者交谈一番。 “林总督又有什么事吗?”最近林起龙的使者往镇江这里跑得很勤,幸好扬州距离镇江不远,使者朝发夕至。 相对两江总督,漕运总督的油水有限。林起龙倒是能在运河上行一些方便,但邓名也不打算派船只进入运河,所以林起龙的权力对邓名来说用处不大。不过今天林起龙的使者还真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任务,他告诉邓名自己只是单纯来给邓名贺中秋而已,公事可以等到过节以后再说。 邓名就礼貌性地询问了一些林起龙的近况,然后让这个使者下去,把梁化凤的使者请来。 和林起龙的使者差不多,梁化凤也没有什么公事要立刻与邓名商议妥当,相对蒋国柱和林起龙,梁化凤称得上是清闲得很。作为一个武官,梁化凤只要服从命令,训练部队进行攻防作战就可以了,谈判、权衡得失都和梁化凤基本无关。 邓名就随口向梁化凤的使者问起扬州的近况,这个使者告诉邓名,现在扬州内外戒严,称得上是固若金汤,闲杂人士根本无法出入。 除了这种自吹自擂外,梁化凤的使者还告诉邓名一件趣事,那就是徽州的商人曾经找到梁化凤,希望他能派兵保护盐船通过运河。 邓名对清军的兵船表现得也相当克制,只要不是大股的兵力运输,明军对打着绿旗的清军兵船都退避三舍,这主要是为了遮人耳目,让百姓看到湖广、江西的漕运船队安全通过时不感到太奇怪。 除了漕船,湖广和江西还有一些官船,对于这些有协议的敌人的船只,明军当然也不会进行拦截,而清军方面也很有默契地不排出大队兵船挑战明军的容忍程度。因此在长江、运河上,常常能够见到清军、明军各走一边,泾渭分明的景象。 这种景象让民间有一些误判,认为明军对清军水师还是忌惮的,因此盐商就希望清军能够出动兵马保护他们的盐船,协助盐商的运输船突破明军的封锁和检查。 这个话题让邓名很感兴趣,就和梁化凤的使者聊了起来。不想从这个使者口中得到了很多盐商的情报——这个使者知道的不少,但却没有特别认真,他甚至笑着告诉邓名:“提督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在这些商人在扬州叫嚷,说提督此番出兵是专门来打他们的,哈哈,哈哈,可笑不?” 自从邓名从武昌顺流而下以来,对于淮盐的盐船一向是拦截、没收,绝无通融余地。而邓名军中的军官已经讨论过盐业问题,每个军官都知道这关系成都的民生,与他们的家人、亲朋都有关联,而且还是邓名此番出兵的主要目的。因此明军上下不但不会误会邓名的决心,甚至还有和邓名完全一致的愿望,对淮盐的盘查非常严厉。 等明军抵达镇江后,运河和长江的交通更是完全掌握在明军手中。邓名并没有彻底切断运河交通,就像他之前也没有彻底切断长江航运一样,这是邓名用来威胁蒋国柱和林起龙的王牌——后两者都不知道长江、运河的航运再次彻底断绝后会有什么的后果,这种未知加重了他们的恐惧。要是邓名上来就切断航运,那后果难就难以预料了,可能效果很好,蒋国柱和林起龙选择屈膝,但也可能导致他们破罐破摔和邓名对抗到底,而且这种事势必得罪很多势力,始终抱着又打又拉这个念头的邓名不愿意把事情做绝。 但淮盐不同,明军毫不留情地予以禁绝。对于这样明显的歧视政策,淮商当然感到很惊讶,不过由于淮商从满清那里得到了不少特权,他们并不愿意明目张胆地向邓名行贿——他们也不愿意,淮商的利益和满清中央政府捆绑得很紧。 当然,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淮商并不是作为一个整体集团行动的,他们只是本能地对邓名感到反感。明军干扰了淮盐赖以销往江南、湖广的长江的航运,威胁到给予盐商极大特权的满清政府,这当然都引起了盐商的敌意,每次盐商讨论起长江上的战火时,都迫切希望两江总督、湖广总督能够早日肃清流寇邓名,恢复长江航运的正常秩序。 而明军随后的行动更引起盐商的仇视,邓名愿意花费时间、精力,把地方政府和中央的利益区分对待,但他对淮商却采用简单粗暴的禁绝态度。一些专门从事湖广生意的盐商,在生意变得艰难后曾经试图向邓名的手下行贿,这些私人行为也都遭到了拒绝;然后就是江西地区的盐业受到沉重打击,明军不但不允许淮盐上行去武昌,甚至还把住九江不许淮盐进入鄱阳湖。至此,那些向江西销售食盐的盐商也加入了诅咒邓名的队伍;再往后就是江苏西部;而现在则是一锅端,明军把住了运河出口,一条盐船也出不去,只能想方设法伪装成其他种类的货船进行夹带。 由于明军人手不足,而且邓名也想向周围的缙绅表现自己的善意,所以明军远远做不到对每一条货船都进行审查,盐商只要化整为零,还是可以把盐送入长江。就算偶尔有人在明军的抽查中被发现,数量也非常有限,负责运盐的船老大还可以装可怜,声称是个人行为,再痛哭流涕一番说老小等米下锅,明军负责检查的士兵往往也会心软,不会穷追不舍而是让他们带着货物回返。 虽然明军的检查制度有很多漏洞,比满清的专业稽私队还远远不如,但只要邓名的禁令在,盐商就无法组织船队运输,偷运数量有限而且还大大提高了成本。到了这个时候,扬州的徽商终于确认,明军对盐商的敌意原来是发自高层,而且普及到全军。 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都指出明军对盐商采取不妥协的态度,从上倒下都坚决不肯收取贿赂,就是邓名的全体会也有一些风声流出,传入扬州盐商的耳朵中——他们知道的甚至比张煌言还要早。 一开始大部分盐商都觉得此事难以置信,明军大举出动不是为了攻城略地,而是为了保护明军领地上的商业。但随着明军一丝不苟地执行封锁,越来越多的盐商开始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过直到今天,盐商以外的人依旧不信邓名出兵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四川的盐商,不但满清官场不信,地方上的缙绅不信,就是邓名的同盟也嗤之以鼻。张煌言与邓名相处过,进行过多次推心置腹的商谈,但听到这个风声后,张煌言只是冷笑了一声,根本不想再去听第二遍——现在在张煌言看来,邓名出兵的目的就是为了敲诈江南的满清官员。 虽然明清官场、地方缙绅,甚至从事其他行业的商人都觉得这个说法荒唐无比,但盐商自己却不能掉以轻心。明军抵达镇江的当天就开始执行严厉的封锁政策,而向浙江销售食盐的徽商立刻就做出了反应。伪装进行夹带是早就想好的对策,当明军还在安庆外围打转时,盐商就已经开始考虑若是运河断绝他们该如何生存下去。 在进行夹带运输的同时,扬州盐商举行了一次大规模会议,讨论的内容就是如何应对明军的威胁。如果明军只是短期停留,那对盐商的损害并不是不可挽回,有些大盐商就是修养上几个月也不至于无法恢复。但对很多小盐商来说,若是一个季度到半年里航运断绝,那他们受到的损害就会达到致命的地步。 上次郑成功攻击长江的时候,盐商集团就向满清大量的捐款,本想在击退郑成功后弥补损失,但却遇到邓名搅局,导致航运断绝的时间延长。今年生意还没有完全恢复,明军就再次大举入侵江南,而针对盐商的封锁比上次郑成功入侵时还要严厉得多——毕竟那次郑成功是以清军为目标,只是运输不便而已;而现在则遇上了以盐商为目标的川军。 向浙江偷运食盐的商人在大会上发言,称这种走私会继续抬高官盐的价格,让私盐变得更加猖獗,官盐变得更没有竞争力。以前满清的检私是针对那些没有盐引的走私犯的,而现在明军则是对盐商,就算明军的检查制度再有缺陷,这也消去了盐商的最大优势,把他们和走私贩拉到了同一水平线上。 而且盐商之前还一直努力在各地建立自己的营销渠道,以图全取食盐销售的利润,这除了需要大量的资金外,还需要源源不断的货源供应。明军的封锁会切断盐商的主要收入,让他们在各地建立的销售店铺每日赔钱,即使是生存无忧的大盐商,邓名的封锁也会让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让他们的势力迅速倒退会十年前。 向浙江销售食盐的商人都感到了生存危机,那些拿着湖广、江西盐引的商人当然更痛苦,他们在会议上主张再次向清廷进行捐输,协助清廷击退明军,同时要让清廷意识到,他们正是这次明军进攻的目标。 ------------ 第四十九节 坦承 虽然盐商既有危机意识又有计划,但实行起来却有很大的难度,在向江南贩卖食盐的商人拿出提议后,那些握着北方各省盐引的商人就明确表示反对。去年的捐献已经让北方的盐商损失不小,而且郑成功的进攻和他们并没有直接关系,上次肯出钱已经是同行之间的守望相助了,这次他们再也不愿意为了与自己无关的战争而捐献巨款。 其实上次郑成功兵败后,北方盐商已经有了一些怨言,危机过后不少人开始怀疑捐款的作用,人觉得就是少给一些清军也能取胜,更极端的认为就是不捐输江宁也能击败闽军,所以他们掏出的巨款完全可以省下。 “这些奸商。”对盐商的类似言论,漕运总督衙门有所耳闻,梁化凤的使者说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禁露出了鄙夷之色,前任漕运总督在战争中丧生,而盐商集团中居然还有人心痛钱财,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全副身家都是朝廷赐与的吗? 使者的回答让邓名心里微微一宽,刚才使者提起盐商集团的会议时,邓名也有点紧张,担心清廷会进行反击,保护他们的商团,或是照猫画虎地反击邓名的商团。比起财大气粗的徽商,四川盐商显然更经不起打击,而张长庚那边也很不可靠,如果来自清廷的压力很大,让他感到自己会受到牵连的话,那邓名估计郑张长庚多半会悔约退缩。 邓名对这个话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使者继续讨论下去,而后者也很大方地与邓名分享了他从漕运总督衙门那里得知的全部消息。如果邓名对扬州城防、周围清军兵力部署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兴趣,使者就会立刻警惕起来,但现在他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为邓名问的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利用一些商人的趣闻来拉近与邓名的关系是很值得的,使者觉得这样可更好地完成江南提督交给他的任务,而且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也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据使者说,徽州盐商中那些拿南方盐引的商人也不完全同意这提议。 即使邓名下达了明确无误的禁令,川军上下对徽州盐商表现得极为强硬——这种态度极为罕见,川军对其他行业相当友善、温和——但部分徽商仍认为称“邓名出兵江南的理由是为了打击淮盐”是极为可笑的。所有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是明廷与清廷在争夺天下,而对身世神秘的邓名来说,若是明廷取胜他很可能是最大的受益人。坐在紫禁城中的那位龙椅主人才是邓名的对手,就算明军势弱,那至少也得是督抚的高官才有资格成为邓名打击的目标。而商人是四名之末,王公大臣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更不用说人主级别的人物。如果淮商四处宣扬邓名把他们视为对手,那肯定会被有见识的人看成无耻之徒——见过自抬身价的,但从没有见过这种抬法。 除了淮商的不自信外,还有恐惧心理。盐商可能是这个时代、全中国最有钱的一批人,甚至皇室都难以与其相比。在邓名的前世,乾隆下江南的时候曾受到徽州盐商的热情欢迎,而盐商表现出来的财力让乾隆都感到难以想像、震惊不已。不过再有钱的商人,依旧是毫无政治地位的商人,他们捐献给清廷的钱,只是单纯地想换取官府的一个微笑,若是有一天万一遇到什么事,淮商希望官府能念在他的这一片孝心上而给予特殊对待,他们无权过问钱被官府拿去做什么了,更不说影响官府政策,本质上这和狗在主人脚下呜咽、翻滚没有区别,不含有交易的成份而是单纯献媚逢迎。有一些商人就担心这种献媚太多了也未必好,捐输毕竟是一种露财,而在这个时代的政治体制下,拥有巨大权力的官员见到没有政治地位的徽商如此有钱后,很容易生出杀人夺财的念头。 这种猜测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传统上讲究财不外露,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人们无力保护自己的财产。在邓名前世,乾隆发出盐商“财力伟哉”的感叹后,返回北京就罗织罪名,将大批招待过他的盐商下狱、抄家。 没有得到足够的响应,提议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还有几个人仍然不肯死心,去带着银子去求见漕运总督林起龙,收银子的时候林起龙笑眯眯的,还夸奖这几个人忠君爱国,一定要上奏朝廷为他们要个匾额。可其中有个不识趣的盐商,冒昧地问漕运总督有何计划,是否能在短期内就把邓名赶回上游。 本来还是笑容满脸的林起龙一听这个问题顿时是面如寒霜,甚至连喝斥都没有就拂袖而去,另外几个盐商急忙起身告罪,但也没能让林起龙回心转意,而是一起被轰出了衙门。在林起龙看来,这些盐商严格说起来都是朝廷养的猪,盐引相当于给猪吃的饲料,养得越肥越好;若是猪很识趣,知道在主人饿的时候割下一块肉来孝敬,那主人也会很高兴的;但这个盐商的问题却像是一头圈里的猪,在指责主人给的饲料不好吃,并对主人的饲养方法指手画脚。 林起龙的愤怒,就类似于被猪教训的主人,什么时候国家大事轮到商人插嘴了?即使是成功的商人,也只能是皇帝、官员、缙绅的附属物。 还有一点,若是敌人是郑成功,以拿下南京、光复东南为唯一目的,那林起龙或许会对能够提供军费的商人稍微好一些,以鼓励他们出更多的钱来协助林起龙保卫漕运。但现在对面的敌人是邓名,做事一贯留有余地,而这些商人却企图影响林起龙的决策,让他冒着激怒邓名、失去一切的危险去保卫盐商的钱财,这实在是太狂妄了! 既然林起龙是这样的逻辑,那他自然也不会相信什么“邓名出兵是为了替川盐争取利益”之类的胡言乱语。 漕运总督并不知道盐商的全部想法,而使者转述给邓名听的更是残缺不全,不过即便这样邓名也听明白了大概。邓名身边的同伴其实也有类似的想法,只是他们大部分都属于“比较没有见识”的那一批人,一年前还都是文盲,邓名说什么他们信什么,对商人的歧视并不算太强烈。 经过一番斟酌后,邓名把林起龙的使者也再次召来,又向他询问了一番淮盐商人的反应,这个漕运总督衙门的内部人员知道得果然比梁化凤的人要清楚的多。大概情况并无差异,但林起龙的使者又补充了一些细节。 盐商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至此已经讨论了大半个时辰,邓名询问之详细、表情之认真,显然不是闲谈应有的态度。讲到后面的时候,林起龙的使者面露异色,梁化凤的使者也若有所思,他们显然都对邓名的目的起疑了,只是还猜不透邓名的真正用意。 经过一番斟酌后,邓名正色对梁化凤的使者说道:“我此次前来江南,确实是为了打击淮盐,以保护川盐走私。” 因为涉及到张长庚,所以川盐走私是明军高层对外的统一口径,包括邓名举行的那场军官全体会,给军官们的理由也是阻断淮盐运输有助于提高私盐价格,邓名告诉两位使者:“徽州盐商说的不错,我这次兵发江南,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淮盐。” 闻言,林起龙和梁化凤的使者都呵呵笑起来,笑声爽朗、表情自然,以前他们的长官挖苦讽刺敌人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好笑,他们都会发出由衷的笑声。因此听到邓名的话语后,二人都熟练至极地开始捧场。 为了向两人表明自己不是开玩笑,邓名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换回的是两人会心的笑容……一连说了几遍后,梁化凤的部下才有点反应过来,把笑容收了起来,带着古怪的表情问道:“提督此言当真?” “当然。”邓名已经有些生气了,他愤愤地告诉两位使者:“把我的话带回去告诉林总督和梁提督。” 梁化凤的使者站起身,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当地位高的人一本正经地说明显荒谬不经的话语时,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笑得前仰后合,以表示对方的话确实很妙、一针见血,但今天脸皮都笑疼了,邓提督仍然一再重复——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和来镇江的同伴对视了一下,两位使者终于不再发笑,而是郑重地答道:“小人遵命。” “很好。”邓名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休息了,明军会为他们准备茶水,晚上也会为他们准备节日大餐。 本来邓名还犹豫是不是该暗示他们蒋国柱的使者也来了,想不到林起龙的使者居然主动问起,说若是蒋国柱也派来祝贺中秋的使者,他们希望见一下。显然,邓名低估了官官相护的程度,无论是哪个向邓名这里派来使者的官员,他们都不怕和他们有着同样行为的同僚,相反,他们还可以借此形成同盟关系、获得安全感。 派卫士去询问了一下,见蒋国柱的使者也不反对,邓名就让卫兵安排他们呆在一起,晚饭也不妨让他们在一起吃。 送走了扬州来人后,劳累了一天的邓名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这时穆谭闪入中军帐,报告道:“就在提督见扬州使者时,太平府、池州府和苏州府的贺中秋使者到了,提督打算先见哪一位?” 邓名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只是提起了一只手轻轻揉鼻梁。 “最新军情!”在邓名不置可否的时候,中军帐外又赶来一人,见到邓名的样子后没敢大声讲话,而是对着穆谭轻声说了几句话,穆谭听完后就再次转头看着邓名,大声汇报道。 “我听见了。”闭着眼的邓名张口说道,截断了才说了四个字的穆谭,那个士兵虽然没有大声叫喊,但中军帐又没有多大,那个士兵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邓名的耳中:“安庆府和常州府的也到了,对吧?” “苏州、常州,我不是还没去过吗?他们怎么也来凑热闹了?”邓名揉着鼻梁,脸上都是疲态,这两天他又要行军、又要和张煌言、马逢知会面,还要训练部队、购买物资,现在居然接见清廷的地方官使者:“庐州府、松江府……我估计他们也快到了,是不是又把我这里当作两江总督衙门了?我敢说他们的贺礼绝对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去江宁,一份给我这里送来了。” 说到这里,邓名突然止住了,片刻后闭着眼摇摇头,否定了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不对!我这里不是两江总督衙门,蒋国柱岂会给自己送礼?再说还有漕运总督的贺使,我这里明明是军机处嘛。” 说完之后邓名放下了手,睁开了眼睛:“军机处哪是想见就见的?让他们先都去休息,少安毋躁,等人都到齐了,我人一起见,礼一起收,现在我要先去吃饭,然后睡一小会儿。” 这些清廷官员的使者被安置到了一起,两大总督和众多知府的心腹们之前多已经见过面,熟悉的就互相聊起了家常,不熟的赶快托熟人攀交情。 光靠语言攀来的交情终归还是不可靠,很快就有人提出倡议,向营外的明军士兵提出请求。明军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穆谭早就交代过要尽量满足这些使者的要求。 很快明军士兵就搬来了几张桌子,清军使者、副使们就围在桌边,一边搓麻一边商谈对付邓名的良策。蒋国柱和林起龙的使者在牌桌上坐对门,也是这场诸葛亮会中的主要发言人;梁化凤的使者坐在两人之间,不时也发表一番见解;另外牌桌上的人,以及轮空的几个不时也插上一两句嘴。 牌打了两圈后,又有人从合肥、合州赶来,马上就有人向帐外的明军喊道:“添一桌麻将!” ……再添一桌……又添了一桌…… 洗牌的时候,梁化凤的使者抬头扫视了一圈帐内,密密麻麻的都是清廷官员的顶戴,他低头去砌牌的时候,突然低声说道:“做反贼做到邓提督这个份上,到底应该说这反贼做得太成功,还是太失败呢?” …… 吃完饭后,邓名还是没时间去睡午觉,而是把周开荒、穆谭和任堂这三个心腹大将找来,和他们商议对外的口径问题。邓名打算对两江官场如实宣布自己此行的目的,表明自己就是要给四川盐商撑腰。 对此穆谭有些不解:“若是让虏廷知道了我们的真正用意,是不是会给我们造成一些麻烦?” “你是怕虏廷为徽商撑腰么?”邓名反问了一句,他怀疑清廷就是知道自己的目的是攻击两淮盐商,也未必会因此而做出什么反应,刚才和扬州使者的交谈中,邓名感到在对方眼里盐商不值一提,两位总督更不可能为了他们去拼自己的前程:“而且在虏廷眼中,商人不事生产,只是聚敛民间的财富而已,就算被我暂时切断,这财富也没短少,依旧在两江的土地上,只要我没有夺取土地,这财富就依然在他们手里而没有流失,只是聚敛起来麻烦一点罢了。”邓名信心十足地下了判断。 “虏廷的这个看法,难道有问题吗?”任堂有些迷惑的问道,他觉得这个说法很对,商人确实不出产粮食或是产品,既然只是把东西搬来运去,那当然财富没有任何短少。不过清廷不清楚的是,四川的盐商会乘虚大举进军湖广,帮助邓名把民脂民膏聚敛到明军手中。 “当然不对,农夫、工人和商人,都在创造财富。”邓名说道。(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任堂摇了摇头,委婉地表示他不理解邓名的话,也绝不赞同。在任堂看来,商人或许不能说不劳而获,但毫无疑问是在剥削那些劳动者,他们没有生产出任何东西,却能够挣出身家,显然是在巧取豪夺。 “偏题了。”邓名抑制住和任堂争论一番的冲动,及时把话题拉回轨道:“而且我出兵前那次军官全体会的内容已经传到扬州、淮安去了,我再隐藏也没啥意义,还不如明说。省得张尚书自己发现后,会认为我在瞒着他。” 军官全体会的内容通过军官传递到士兵,然后又从甲兵口中传递给辅兵,然后是前来与明军交易的百姓,邓名觉得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那还不如直接承认,争取张煌言他们的理解,没必要费力气去隐瞒一个注定被知晓的信息。 “而且也可以让蒋国柱、林起龙他们不再疑神疑鬼,我看他们的使者,还是暗暗担忧,怕我去偷袭他们的驻地。等蒋国柱、林起龙对我的目的有了认识后,也就能放心大胆地谈判了。” 穆谭和周开荒都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尤其是周开荒,在这个时代绝对属于“没有见识的人”这个集合。军官会议后,周开荒就全心全意地相信邓名出兵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攻打两淮盐商,扶持四川盐业。穆谭或许没有周开荒那么深信不疑,但也差不太多。 见这两个人都赞同邓名的意见,任堂也不再反对,不过他没有和另外两个人一起离去,而是单独留下,认真地问邓名道:“提督在武昌决定出兵的时候,真的完全是为了叶老板他们么?而不是为了到江南来袭扰一番,当时没有想到江西的瓷器吗?” 任堂知道邓名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不过他心里的这一点疑惑,却是怎么也消除不掉——每次想起邓名居然是为了一群商人而出兵时,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荒谬感。 “穿越者是孤独的。”邓名心中暗叹一声,他并不知道周培公曾经对妻子分析过他的行动目的,否则一定会引为知己。 ------------ 第五十节 金砖 距离镇江最近的扬州最先见到返回的贺中秋使者。 “东西都收下了?” 林起龙的问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梁化凤就在漕运总督身旁,他的黄金和侍女也没有被邓名退回来。 “黄金也要,女人也要,邓名还真是来者不拒啊。”梁化凤本以为邓名至少会把侍女退回来,所以也没有花费心思挑选可靠的人,现在他后悔得一拍大腿:“早该想到的,邓名血气方刚,正是抗拒不了女色的时候,真应该派几个死心塌地的人过去啊。” 就算不能刺探情报,至少也能吹吹枕边风,影响邓名的判断,梁化凤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是我以己之心度人了,以为他肯定不敢留,一定会退回来,唉呀,现在再送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现在再送就露了行迹了,”听梁化凤一说,林起龙也觉得邓名太大意了,不过由于梁化凤的失误,这个机会没有抓住:“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过犹不及。” 接着林起龙又问那两个使者:“邓名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此次来江南,不是为了土地,就是为了保护四川盐商的利益……”使者一五一十地把邓名的话报告给了林起龙,这番话邓名不止对他们说过,对其他的使者也提到了。 “这是什么话?”林起龙听得目瞪口呆,转头去看梁化凤:“这都是什么胡言乱语?” “唔,以末将之见,”梁化凤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说出了深思熟虑的结论:“邓名此来就是想趁着江南空虚,敲诈我们一笔银子,此事定而无疑!贼人势大,我们江南的精锐和辎重都供应征南大将军扫荡闽贼去了,因此我们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又见邓名目光短浅、贪图眼前小利,所以就将计就计,送贼人一点银子,争取时间以加固城防……” “这都是废话,”林起龙听梁化凤把他们商量好的、万一朝廷对这里事情有所耳闻时的辩解之辞又拿出来说了一遍,不耐烦的催促道:“邓名就是来敲诈勒索的没错,但他说这话是为了什么呢?” “邓名见我们给他贺中秋,又送去了重礼,知道银子多半能够到手,所以也想帮我们找个台阶下,就说他这次是来武装走私的,这样他不攻城略地也就是顺理成章了嘛。”梁化凤一直觉得邓名很上道,在南京的时候虽然两面下注,但确实遵守诺言,信用很好。 “哦。”林起龙细细品味,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点点头道:“久闻邓提督一诺千金,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不过这个理由找得太牵强了,这说出去没人信啊。嗯,不过也就是一个理由而已,我们只要都装作信了也就是了。到时候他退兵也只能证明他就是个蠢货,一点走私的蝇头小利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林起龙也明白,将来邓名是不是肯退兵,依旧取决于他肯不肯答应邓名的要求,现在既然邓名开始释放出了善意,那他就得开始认真对待邓名的提议。 不久以后,南京的蒋国柱听使者汇报完邓名的说法,脸色却是十分阴沉:“这种说法连三岁小儿都骗不了,他是在蒙鬼呢?” 和林起龙、梁化凤不同,蒋国柱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对幕僚们叹道:“邓名他想干什么?” 如果邓名除了上次的那笔钱,还向蒋国柱讨要一笔可观的赎城费,那蒋国柱或许就会放心。但现在江宁巡抚对邓名的真实目的一无所知,就感到非常紧张,又对周围的幕僚说道:“上次邓名是要我们放心,要银子,固然条件十分苛刻,但本官也好见招拆招。这次邓名却遮掩着不肯说出他的真实用心,难道他真的想打江宁吗?” 没有幕僚能够回答蒋国柱的问题,听江宁巡抚这么一分析,两江总督衙门的幕僚们也发觉事态严重,只要能守住城市,私下里的交易怎么都好办——能掩盖就掩盖,掩盖不住还可以强辩是欺敌之计,反正城市没丢,怎么都是大功一件。 可邓名越是不肯说出来意,那就说明他所图越大,这就不能不让两江总督衙门感到紧张了。 “我手下缺人才啊。”见幕僚们都束手无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蒋国柱不禁有些羡慕起张长庚来,明明湖广紧贴着虁东,以前的家底也都被上任总督胡全才败光了,但张长庚就能把武昌守得固若金汤,不管背后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起码表面上看全无破绽。不像江南这里已经一塌糊涂,通邓通得各个府县官员人人心里有数。 “周培公。”蒋国柱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一年前这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举子,但现在已经名字上达天听,官升的得和做火箭一般地快。在湖广方面的宣传中,这当然是因为周培公智勇兼备,能和邓名周旋而不落下风,蒋国柱现在对此非常怀疑,并猜测张长庚是用通邓的手段保得武昌平安的。不过不管张长庚到底用的是什么办法,蒋国柱断定周培公都在其中起到了重大作用,飞黄腾达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他特别善战,那就一定是因为他特别善于通邓。 形势非常险恶,明军五万大军就在镇江府,两江府县一盘散沙,而蒋国柱却连邓名的真实目的都猜不透。火烧眉毛的关头,蒋国柱也不在乎是不是会欠张长庚人情了,当机立断给朝廷写奏章,在奏章中蒋国柱称江南屡遭兵祸,不久前还竭力供应达素的大军,现在防御空虚无比,机动兵力被朱国治败光后已经完全没有野战能力。为了不让邓名在江南耀武扬威,蒋国柱要求立刻把达素的精兵强将从福建调回来——这个蒋国柱知道朝廷不可能答应,优先消灭郑成功,彻底消除东南沿海的隐患是朝廷一早就定下的战略。 关键在于第二条,蒋国柱称若是达素一时无暇抽身,那他强烈要求湖广派出军队进入两江地盘协剿,而他作为代理两江总督的巡抚,胸中完全没有门户之见,并不强求湖广援军听从两江总督衙门的调遣,而愿意反过来全力配合客军。而湖广援军的统帅,蒋国柱更是声称非闻名遐迩的现任武昌知府周培公莫属。 写好了给朝廷的奏章后,蒋国柱又马上开始写给湖广总督的公函,请求他派周培公率领援兵到江南来剿灭邓名。写好了公函后,蒋国柱又写了一封私信,信里蒋国柱暗示他已经无计可施了,不得不设法虚与委蛇,但却没有得力的人手去施展神鬼奇谋,说服邓名退兵。 蒋国柱在私信里恳求张长庚无论如何也要拉他一把,并拍胸脯许诺,若是能度过眼前难关,将来当上两江总督后一定百倍偿还,以后无论张长庚遇到什么难题,只要蒋国柱还坐镇南京,那整个两江就都会是湖广总督的坚强后盾。 写好了私信后,蒋国柱派心腹火速和公函一起送去武昌,同时还封了两份厚礼一同带去:一份是给张长庚的,一份是给武昌知府的。 …… 在蒋国柱给张长庚写信的时候,邓名这里的军营里也闹了起来,张煌言本来对邓名如何对外宣传并不打算干涉,但当他问起邓名的真实目的时,仍得到了和给清军一样的答案。这就让张煌言气不打一处来,觉得邓名骗骗清军也就罢了,居然连自己都要隐瞒,真是太不信任自己了。 让张煌言生气的还不止这一件事,之前他曾私下里找过邓名,说起鲁王打算收养他为嗣子一事,并问邓名对此有何打算。结果邓名死命推辞,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开玩笑,邓名很清楚一旦同意,势必要报出传承、族谱,这个邓名无论如何也编不圆,只能一口咬定自己绝不是宗室。 可张煌言哪里肯信,联想起文安之、郑成功的态度,张煌言就把心中的不安吐了出来,追问邓名和唐王到底有何关系。邓名依旧是推得干干净净,坚称自己和唐王府毫无瓜葛。若是邓名真和唐王没有关系当然最好,对鲁王来说,邓名是一个远房分支自然是最好不过,张煌言选择了相信,但让他生气的是,邓名还是不肯承认他是宗室。 若是邓名是某个宗室的单传,就算不是什么显赫宗室之后,张煌言也不好强逼邓名同意他的本家绝祀。如果这样的话,张煌言倒也能理解,但可恶的就是邓名说话不尽不实,死活不肯光明正大地说明他为什么拒绝鲁王的好意——若是一个无关轻重的远支、没有继承问题需要考虑的镇国将军之流的话,这当然是对鲁王的侮辱。 张煌言有心痛斥其非,但邓名死活不说身世,那张煌言想责备都无从谈起,他发现邓名这招确实很损,若是对方根本不是宗室,那继承鲁藩一事当然无从谈起。可看看文安之的信任,还有郑成功的不正常,邓名自称不是宗室就行了吗?他以为张煌言是傻子,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在继承鲁藩问题上张煌言憋了一肚子气,现在见邓名又公然撒谎,盛怒之下顾不得团结,当着马逢知的面大声斥责起来。张煌言责备邓名心胸狭隘,全然不信任其他的忠臣义士,更断言邓名若是不痛改前非,势必会断送中兴大业。 马逢知在边上又惊又佩,在心里忍不住再次感慨起来,张尚书早早设局在邓名身边部署了大量心腹,现在说话就是有底气啊。当然,马逢知是绝对不会搅进这番混水里面去的,他虽然决心抱定张煌言的大腿不动摇,但邓名更加不能得罪,因此马逢知在两人说话时始终一言不发,如同一个犯错的小学生般,向后躲开两步,低头看着地面。 邓名解释了一番,但他越说张煌言越是生气,见对方根本听不进自己的话,邓名犹豫了一番,只好拱手道歉:“张尚书莫怪,其实我最初来南京,主要目的就是敲诈南直隶这里的官员一些银子。只是这个理由说出来太不好听,所以才想否认,张尚书恕罪,恕罪。” “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呢?邓提督觉得这个理由不好听,可那个为了商人来南直隶的说辞,岂不是更加难听?”张煌言见邓名诚恳地道歉了,气一下子也就消了,毕竟邓名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不但提供了大批的粮饷,还把从朱国治、董卫国那里缴获来的盔甲武器都交给了舟山军,这一万多套装备和军粮、瓷器一样,对张煌言来说都无异于雪中送炭。 邓名又连连道歉,两人间的气氛就此缓和下来,见邓名和张煌言都心平气和了,马逢知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先是大大称赞了一番邓名的神机妙算,然后又恭维张煌言道:“张尚书也是天下奇才、见微知著,一开始就把邓提督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啊,有道是风云际会、龙虎聚首……” 狠狠地奉承了一通两人后,马逢知先行告退,向邓名和张煌言点头哈腰道:“末将先去视察部队了。” 两人都让马逢知自便,等马逢知出帐后,邓名奇怪地问张煌言道:“马提督说话总是这样颠三倒四的吗?” “不是啊,这大半年来,一直挺正常的。”这几天张煌言也感到有些不妥,马逢知好像和在舟山时变了个人。 “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总是神不守舍的样子,古怪得很。”邓名记得一开始见马逢知时,对方好像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啊,”望着马逢知离去的背影,张煌言向邓名表示他也有同感:“就是从合营后开始的,刚到镇江的时候还不这样,嗯,就是从合营后第二天开始的,说话就开始云山雾罩的,总让人听不懂。” “合营后吗?”邓名想了想,迟疑着问道:“莫不是马提督在我营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张煌言摇头道。 又过了一天,邓名跑到张煌言营帐中找他:“张尚书,我每月至少都会和将校们聊一个晚上,给他们讲学,今天下午就会有一场,张尚书有兴趣来看看吗?” “岂能不去?”张煌言一听就来了精神,他知道邓名时常会给手下军官讲课,这也是邓名训练军队的手段之一,既然如此那他想看一看。 除了执勤的那些人以外,邓名手下有三十几个上尉到场,不轮执的任堂和周开荒也和军官们一起坐在邓名的对面。侧面还有一把太师椅,是给参观的张煌言预备的。 “想必大家都记得离开武昌前,我们讨论过为何要出兵江南;到了江南后,我们也讨论过为何要控制航道上的贸易——为了打击清廷的商业,发展我们的商业。今天,我就来给诸君讲一讲,为何我如此看重商业。”邓名顿了一顿,让军官们有时间先猜测一下他的答案,然后才继续说道:“我们都知道,军队依靠国家的财富,国家财富越多,军队就越强大,而我以为,农夫、工匠和商人,在为国家创造财富。” 张煌言脸上微微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不过他礼貌地保持沉默。 “如果没有农业,我们就都饿死了,什么也别想制造,因此可以说所有的社会财富都有农业的参与。”邓名在黑板上画了一条线,指着它说道:“这就是农业,是财富的开始。” “而如果没有工业呢,我们就只能采集野果,无法大量开垦荒地,没有船只和渔网,没有衣服,冬天不能在下雪的地方居住、耕作。因此我觉得可以说,除了采野果、光着脚下河捕鱼以外,剩下的财富都是农业和工业一起创造出来的。”说完邓名在一条线上又画了另外一条直线,然后在两根直线对面做出了平行线,画了一个矩形出来:“有了工业后,国家的财富就不只是一根金线,我们得到了一张金箔。” “如果没有商业,那会发生什么事呢?”邓名又停顿了一会儿,再次给军官们思考答案的时间,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需要自己去挖矿、去冶铁、去打造农具,去种植棉花、去制造针线,然后给自己做衣服……以我们的都府为例,如果我们没有商人,那么都府的十几万人需要每个人都有一套挖矿的工具、每个人都有一个铁匠铺,每个人都必须会养牛、都必须会制造并且有时间制造农具……不然都府的百姓就只能穿着树皮、拿着木棍去种地。” 邓名又画出了第三条线:“这是商人从事的商业。”他画出了一个立方体:“我们得到了一块金砖,这就是国家的财富、军队的根本。” “刚才我说的是商业极端差的情况,如果商业极端好会是什么样的呢?”邓名问了第三个问题,并马上给出了答案:“擅长种田的一对夫妇不需要自己去制造农具,甚至也不需要自己去维修农具,他需要鞋子,不需要让妻子去纳,只要努力种田就可以了;他需要衣服,不需要妻子去纺织,只要继续种田就可以了。而擅长制衣的人也是一样,他不用自己去种田、去捕鱼,甚至也不需要自己去纺纱、织布、做扣子,只要做他最擅长的那份制衣工作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邓名说的已经涉及到了社会分工的概念,在他的前世,依靠发达的商业,人们就可以专注于最熟练的本职工作来满足一切生活需要。 给军官们一些消化时间后,邓名拿出了下一个问题:“为何鞑子需要用鞭子逼着包衣种地?” “因为鞑子生性凶残。”马上就有人给出了答案。 “那为什么我们的军屯也需要制定大量的惩罚规则?”邓名追问道。 “因为总是有懒骨头。”大部分人都不说话,只有周开荒吞吞吐吐地答道,他对袁宗第的军屯也有所了解。 “我们生产是因为我们需要,我们饿了所以要种地,冷了所以要纺织,可是包衣、哈食的吃穿都被鞑子包了,他们没有需要,所以他们不需要生产。” “对,提督说过,他们是按需分配。”周开荒记性很好。 “是吗?”邓名哈哈笑了起来,其他人都有些惊愕,不知道为何邓名会觉得这个词如此可笑。 笑过之后,邓名点点头:“对,所以需要鞭子和酷刑,如果鞑子的包衣和我们的屯兵需要不挨打、不受苦的话,他们就需要工作,这也是一种商业。” “有需要才会生产,通过商业我们可以向百姓提供更多的东西,如果他们需要肉类、水果、酒类、更保暖的衣服,就需要更努力的工作。我们还可以让百姓知道,他们可以给孩子更好的玩具,可以拥有自己的马匹和车辆,如果他们需要这些东西的话,他们就得去更努力的耕作和挖矿。”邓名回头又开始画那三条线:“但商业这条线变长时,其他两条线也会跟着变长,这样,我们就得到了更大的一块金砖,能够帮助我们供养更强大、装备更精良的军队。” 在邓名的前世,欧洲不断发展的商业刺激着人们去改良工具、发明创造,对技术的极度饥渴,导致无数人夜以继日的从事研究,梦想着能发现一个让他们发财致富的技术专利。某个哲学家也承认,这一百年创造出来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出来的还要多、还要大,而他给出的发展生产力的终极方案是:摧毁商业、消除需求——在邓名的黑板上,这就是擦去金砖的第三根支柱。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夺取湖广、江南的大片土地和城市的话,那我们就夺去了清廷的农业和工业。”邓名伸手指着立方体的两条底边说道:“这是彻底的毁灭,也是自古以来的争夺天下的方法,可惜我们力有未逮,无法采用这种堂堂正正的办法。” 接着邓名把手指移动到了立方体的竖边上,对军官们说道:“商业是清廷拥有的这块金砖中最薄弱、也是他们最不重视的一条。但现在这根支柱还是清廷自己的,我们从打击淮盐盐商开始,把这条支柱变成我们所有。从盐商开始、然后是其他各行各业,湖广、江南内地的货运、店铺,当我们的商行取而代之后,他们就会变成南方不可缺少的一环。如果我们的商行比清廷的商人更善于经营的话,江南的缙绅、百姓甚至会比以前生活还要好,工、农这两条线甚至可能会延长。但是!” 邓名加重语气说道:“但是这条支柱是依存我们的军队而存在的,是属于我们所有的,我们能够分享到这块金砖增大中最大的好处;而万一、万一我军被击退,这条线就会萎缩,甚至不复存在。”邓名动手把第三根支柱擦去,把立方体变成了一个平面,他又在边上画了一个小的立方体:“这是我们的都府,我们虽然农业、工业都不如清廷,但我们是一块金砖,而他们是一层金箔,差距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悬殊。” 和军官们讨论了很久以后,邓名宣布解散会议,上尉们会把邓名的思想和意图传播到全军,让川军上下对他们统帅的战略考虑更加明确。 “张尚书,”邓名对张煌言说道:“或许您现在能相信了,我此次来江南的最初目的,并不单单为了敲诈勒索,而确实是为了发展四川的盐业。” ------------ 第五十一节 紧俏 又过了三天,邓名依旧没有从漕运总督那里得到准信。林起龙觉得邓名的条件很苛刻,但他又不敢表示反对,所以就忍不住开始拖延时间。见林起龙居然连反建议都没有,邓名就知道这事不会一帆风顺——对方根本不懂得如何讨价还价。 而且越琢磨这事,林起龙的心思就越多,刚开始漕运总督面对明军的武力威胁时,觉得必然无法幸免,所以又是送礼又是展开谈判。可惜邓名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还因为顾忌在江南民众中的影响,所以没有完全切断运河交通,阻止包括民船在内的所有航运。 当林起龙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就又开始狐疑起来,觉得或许邓名的武力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强大,所以才没有武力夺取扬州。因此林起龙决定做两手准备,一方面继续与邓名谈判,一方面则准备武力保卫运河,驱逐明军。 漕运总督的命令把梁化凤吓坏了,他从南京带来的披甲只有三千,很多都是周围府县的地方兵丁,比上次南京之战时的手下还要差很多。而梁化凤知道邓名从四川带来了八千甲兵,他估计朱国治给邓名提供的装备也足够把张煌言与马逢知的联合部队武装起来了。梁化凤即使加上扬州的部队,出城与邓名硬拼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现在守卫城池都很勉强,更不用说保卫运河畅通。 但不管梁化凤如何地反对,林起龙却越想越是觉得自己有道理,认定邓名有虚张声势的嫌疑,或许过不了几天就会暴露出来,然后不得不立刻退兵。所以他打算继续采用拖延政策,等邓名的弱点暴露出来再说。 “看来扬州那边确实是需要敲打一下了。”十九日这天,邓名召集军官,让他们督促全军做好深入运河的准备。 上尉们纷纷去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任堂向邓名提问道:“此次进攻,我军的目的是什么,应该不会是拿下扬州吧?” 邓名摇摇头,现在江南还是清军统治区,扬州对川军来说没有任何军事价值,邓名连镇江都不打算坚守,更不会考虑在扬州这个地方留下四、五千兵力。邓名不可能在扬州留下半数的机动兵力是因为扬州对他来说没有丝毫价值,但对清廷来说则完全不同,对漕运总督来说更是不容有失,否则他就是能从明军手下逃走奔回淮安府,也难逃清廷的那一刀。 “这是江南提督——清廷的江南提督梁化凤的来信。”邓名对任堂、穆谭和周开荒这三人挥舞着一份书信:“梁化凤称,他只会带领本部兵马坚守扬州,城外的两江部队他也会尽可能地收入城中,漕运总督的标营和河道兵马虽然他管不到,但实力非常有限,梁化凤表示他深信我们能将其一鼓聚歼。” 梁化凤不希望邓名在扬州府横行,因为这里毕竟是两江总督衙门的辖地,如果邓名严重破坏了运河交通,那朝廷在严惩林起龙的同时,说不定也会迁怒于蒋国柱、梁化凤。要是蒋国柱失去了问鼎两江总督宝座的机会,那与他一荣俱荣的梁化凤也会遭殃,他深知江西巡抚手下有一批武将惦记着自己的位置,整天想着取他而代之。虽然扬州不像江宁那么重要,但若是能与邓名达成妥协,梁化凤绝不愿意失去扬州。 更进一步,梁化凤也不愿意邓名阻断运河,因为漕运断绝同样会导致朝廷震怒,除了一定会倒霉的林起龙外,蒋国柱也有陪绑的可能性。若是听任林起龙胡闹下去,邓名在被戏耍后很可能大怒报复——梁化凤越琢磨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邓名绝不可能容忍他的威慑力受损。 梁化凤既然无法靠自己的本事说服林起龙不要调皮,也就只好借助外力了,昨天深夜梁化凤写好了这封信,今天早上就送到了邓名手中。 “梁化凤说,林起龙心存侥幸,若是我们不展示武力的话,他多半不会乖乖听话,所以需要我军去扬州走一趟,说服漕运总督回到双赢的道路上来……”邓名用自己的话简要介绍了一下梁化凤的信件内容,不过即便如此,梁化凤仍然希望邓名不要在运河上大肆破坏,不要让林起龙没有退路、破罐子破摔。 “如果我们不破坏运河的话,如何迫使林起龙屈膝呢?”穆谭质疑道,对于梁化凤这个南京之战的清军大功臣,穆谭的敌意一直很重而且不加掩饰,听到梁化凤的要求后他立刻表示反对:“记得提督说过,威慑有三要素:我们有行动的力量;我们有使用力量的决心;我们能让敌人知道我们的力量和决心。如果我们沿途秋毫无犯,林起龙就会怀疑我们是否有进行破坏的决心。” “不错,但林起龙不敢赌的。”邓名告诉大家,梁化凤还帮明军挑选了一个目标:“就是扬州附近的漕运码头,如果失去了这些码头,那明年的漕运就会有大麻烦。而这些码头都是多年建设起来的,漕运总督的河道官兵每个月都要检查翻修,一旦被摧毁绝不会短期内能复原。梁提督建议我保护扬州,击败漕运总督留在城外的河道部队,占领这些看上去不起眼但其实非常重要的码头,还有沿途的修理漕船的工房,并威胁将它们都付之一炬。梁提督断言,林起龙一定会在这种威胁下低头。” 没有人能够提出反对意见,因为大家对漕运的熟悉程度,显然不能同江南提督梁化凤这样的专家相比,只有穆谭还有疑惑:“如果梁化凤判断错了怎么办?如果林起龙依然不肯低头呢?万一梁化凤骗我们怎么办?他说这个重要,也许其实却是无关紧要。” “我们可以把码头都烧了呗,然后继续向北,尽可能破坏从扬州到淮安的码头;我们还可以在运河里沉船,再把河堤挖开,把水坝爆破了。不管重要还是不重要的,什么也别想留下。”周开荒想也不想地说道,作为一个西北人,他对东南这边缺乏感情:“运河若是完了,不但鞑子没法运粮了,就连淮盐也完了。” 梁化凤猜得没错,得知林起龙有变卦的主意后,邓名立刻就生出了杀鸡给猴看的念头。越是实力弱小的时候,有债必偿的名声就越重要;如果不严厉地惩罚林起龙,那其他清廷官员对邓名的畏惧心理就会大大缓解。但对运河的彻底破坏,很可能给扬州和淮安一带的百姓带来严重的损失,对他们的损害可能比给清廷的损害还要大。再说想彻底破坏大运河的航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清廷对淮扬地区的百姓更没有什么感情,可以不惜代价地动员起一大批人来从事疏通工作。所以邓名没有赞同周开荒的话,而是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只要拿下扬州就行。” 拿下扬州可能会导致蒋国柱和梁化凤有麻烦,不过他们或许能撑过去不被追究。就算被追究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把林起龙这个典型教训一下,不愁其他的新任江南官吏不服软。 梁化凤的书信除了给邓名一份外,还送了一个副本回南京,在邓名开始渡江攻入扬州府境内时,蒋国柱也拿到了那封信的副本。 “梁将军做的很好。”蒋国柱看完信后,就赏给了使者一大块银子。林起龙的心思蒋国柱清楚得很,就是迟迟下不了通邓的最后决心,总想着能够毫发无损地脱身。 不过林起龙的行动不但不符合邓名的利益,也不符合两江总督衙门的利益,虽然蒋国柱在府县通邓问题上是能瞒就瞒,但他还是希望有许多官员都通邓,这样就算被朝廷发觉,蒋国柱也不是鹤立鸡群、替大家顶雷的那个出头鸟。 蒋国柱对漕运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梁化凤的献计让他很满意:“漕运码头都被毁了,那明年漕运肯定要出大问题,林起龙是肯定会妥协的;不过若是他真的发疯,邓名肯定会把码头都烧了,甚至在运河里沉船,那将来配合漕运总督衙门修复码头、疏通运河的时候,我那一份功劳总是跑不掉的嘛。” 蒋国柱赏赐了信使之后,就交代幕僚加倍用心地监督各个码头,绝不许一艘官府的船只打着绿旗在南京——镇江这段长江水域上行驶。虽然蒋国柱没有战舰,只有一些小船,但他觉得邓名肯定会有所防范,担心南京这边还有隐藏着的水上力量。现在蒋国柱下达的禁航令就是为了进一步消除邓名的担忧,以保证邓名能够拿出全部的力量去痛打漕运总督的河道官兵。 林起龙的鲁莽行为对蒋国柱来说还有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帮他吸引走了邓名的注意力。蒋国柱一直担心邓名进攻南京之心不死,而他手中无兵、幕府中无才,急需湖广总督仗义援手。现在林起龙自己跳了出来,估计他坚持不了多久——蒋国柱觉得这是肯定的,扬州城周围的两江部队由梁化凤指挥,扬州知府也是蒋国柱的手下,他们肯定不会给林起龙帮忙;同时蒋国柱还给扬州其他府县送去了密令,让他们保存实力,在明军与河道官兵的冲突中严守中立——为蒋国柱至少争取几天等待援兵的机会,他估计张长庚现在可能已经拿到他的书信了。 ……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 “大人唤下官前来,敢问有何吩咐?” 最近周培公很忙,武昌鹰派集团,也就是川盐商行的股东们,这几天来一直在讨论盐行的章程。本来收购川盐对鹰派集团来说,就是拿一些补偿,以减少被李来亨蛮横征税的损失。 但渐渐的,事情发生了变化。从六月底到现在,长江航运就一直在明军手中,以前大量的盐船每天都会从下游驶抵武昌,卸下几万斤、十几万斤的淮盐。这种繁忙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一开始还有少量的盐船偶尔抵达,它们都像私盐船一样鬼鬼祟祟的,把食盐藏在船舱的最下层,上面铺着各种掩人耳目的东西。要不是打扮得和乞丐差不多的船老板,能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藏在咸鱼袋子里的湖广盐引,兵丁肯定无法把这些官盐伙计与私盐贩子区分开。 武昌每日获得的淮盐数量,从十几万斤萎缩到不到一万斤,在邓名离开九江向下游进军时,淮盐几乎绝迹了。现在江西的食盐输入量同样大减,运去南昌的官盐都需要千方百计地走私,更不用说给武昌运盐了。 以往运到武昌的食盐不但供湖广使用,还会输送一批去贵州以及河南部分地区,现在通向这些地区的食盐运输已经终止。河南还稍微好办一些,还可以想点陆运的办法,不过远比走长江水道的成本高,难度大,盐价上涨不可避免;但贵州就比较麻烦了,前不久吴三桂首次来信提到食盐问题,称贵州盐价开始上涨,导致人心不稳。 湖广这里的盐价同样在节节上涨,因此当这个月初,叶天明的“川盐走私船队”首次抵达武昌时,确实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虽然川盐的供应量这个月只有可怜的每日平均五千斤,不过数量一直在稳步上涨,有希望在盐储备耗尽前提高到日供应三万斤以上(除了邓名一开始留下的那批川盐外,后来明军又运来了几百万斤的查封淮盐。),这是武昌方面估计的最低需求。 因此售盐变成一件非常有利可图的事情,不少前鹰派集团成员都认为,如果邓名继续在长江下游逗留,他们分到的那份盐不但足够抵偿他们缴纳的全部税收,而且有余(理论上邓名只是赔偿一半),甚至还能赚一点。 周培公的计算结果也是一样,所以大约在邓名离开九江的前后,曾经的武昌鹰派集团,态度已经从原先的主张对虁东采用强硬姿态,转变成了支持对蒋国柱采用强硬姿态,支持的目标也和之前不同,之前的宾语是清军,现在则是四川提督邓名。当然,这个支持态度那时还是私下的,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的。 随着江西瓷器大量涌入武昌,武昌鹰派集团不但支持邓名对蒋国柱采用强硬态度,同时也支持邓名对张朝采用强硬态度。因为这些瓷器同样要拿出三分之一来保证补偿那些手持欠条的缙绅。所有运到武昌的货物,必须扣下三分之一作为储备,以保证欠条的可兑换性。这并不是邓名和周培公商定的条款之一,周培公要求的只是欠条具有最高优先级,但邓名留下的负责人表示,这个政策正是邓名为了表示诚意而制定的,以确保武昌这里的负责人不会对有欠条的人声称没货,同时却用存货去换取真金白银——鹰派集团曾非常担忧邓名用这个办法来拖欠他们的补偿。 见这个规矩得到了严格地执行,支持邓名的声音又响亮了一些,当然依旧只能是私下流传。而周培公也为此得到了很多人的称赞和感激,对他的高瞻远瞩,众人也都是无比钦佩——见这个政策深得人心后,周培公毫不客气地把功劳据为己有,对外声称是他想出并促成了三分之一存货的保留制,以保证鹰派集团的利益,对此邓名的负责人也都采取默认态度,没有反驳。 渐渐的,鹰派集团开始感到这个条款的不方便了,因为随着大量江南土特产的持续运到,这些人手中的欠条——准确的说是纳税证明开始耗尽了,而运到的货物依旧被邓名留下的负责人一丝不苟地划出三分之一,储备起来只可以用欠条领取。 卖光了用欠条换来的货物后,鹰派集团就试图说服邓名留下的负责人把那些剩下的存货也批发给他们。但负责人不同意,表示这是邓提督反复交代,一定要严格执行的规矩,并劝那些人和其他竞争者一样,用银子去收购另外三分之二可动用的货物。 这个回答当然不能让鹰派集团满意。 当初邓名定下的银子和欠条的比例是一百元对一两,一开始鹰派们对这个兑换价格都没什么信心,觉得欠条是废纸一张,无法和真金白银相比。不过反正邓名也不强迫他们购买欠条,而是当作补偿凭证提供给他们,他们也没有想得太多。很快欠条的价格就开始溢出,因为那三分之一用欠条换取的货物没有多少竞争者,而三分之二不需要欠条的货物则会遇到竞价问题。反正定价一百元的货物,一两银子是肯定拿不到的,至少也要一两二,紧俏的甚至要二两。 那些没有欠条的人也同样不满,在他们看来,价格上涨就和这个规矩有关,而且大批可以立刻挣钱的货物,就那样锁在库房里发霉,这明显是一种浪费。 于是当初称赞周培公高瞻远瞩的人,口风一转,开始抱怨他是这个僵硬政策的始作俑者,要求周培公拿出鹰派领袖的责任来,去把这个政策取消掉。 可这不但是冤枉了周培公,也超出了他的能力。当初周培公并没有参与这个政策的制定,完全是邓名独自想出来的主意,只是事后周培公觉得反响不错,才随手划拉了些功劳到自己身上,现在他当然取消不了。 任凭周培公好说歹说,邓名留下的负责人就是不肯松口,要想拿这些储备货物就必须带欠条来,很快周培公发现自己还成了负责人的挡箭牌,一口一个:“这是你们周知府同意的”,“这是你们周知府向提督首先提出来的。” 负责人那边减轻的压力,增大了十倍压到了周培公身上。 “我被坑了!”周培公私下里又对妻子抱怨过:“我太大意了,居然以为能白占邓提督的便宜,真是自找倒霉!” 既然银子这条路走不通,大家也只好想办法曲线救国,于是就有人想从成都负责人手里换一些欠条走。不需要按照一比一百的银元比,就是一比九十甚至一比八十,这些人也都表示能够接受。 但负责人再次打碎了他们的美梦,告诉他们邓名宣布的一百元相当一两银子,只是为了帮助鹰派了解他们的欠条的价值,归根到底还是从一石大米一百元演变来的,如果他想换欠条,就需要向成都知府刘晋戈纳税。也就是说,运一石粮食到成都交给刘知府,就能拿到一百元的欠条——其实也未必能,这只是邓名负责人的说法。 成都实在太远,运粮过去还需要组织船队,武昌就有人提出预支明年的欠条,不幸被负责人否决了,他称明年的税还没缴纳,欠条根本不存在;既然如此,就有人表示要去给李来亨、郝摇旗、贺珍他们预先纳税,想必他们肯定愿意收,但负责人依然不同意,表示邓名说过是补偿每年的正税,他们就算现在预先缴纳了,也要明年才能给欠条;鹰派集团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纷纷表示他们感觉李来亨税收少了,他们愿意向虁东军交更多的税,但这点依旧不能得到负责人的认可,称邓名只补偿税收不补偿捐输,这明显是自愿、自发的助饷行为不能发给欠条。 在把最多的抱怨砸到周培公头上的同时,武昌鹰派集团中已经有人开始认真考虑运粮去成都的问题了。负责人提醒他们,他们是不是有在成都纳税的资格值得怀疑,也就是说刘晋戈有可能不接受武昌人向成都知府衙门缴纳的赋税。但负责人并没有把话说死,所以有几个人已经准备了粮船,打算去成都投石问路,看看能不能换回欠条。 但私下里在武昌收购邓名走私来的货物是一回事,组织粮船跨过虁东、鄂西明军占领区,运输粮食到成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一帮人还叫嚷着要周培公承担起鹰派领袖的责任来,给他们的粮船保驾护航,这就更让周知府焦头烂额了。 这两天周培公一直在操劳此事,直到被湖广总督的使者唤来总督衙门。 ------------ 第五十二节 私心 对面的周培公一脸憔悴,张长庚当然知道这个得力的手下到底为何如此,对于想运粮去成都的闹剧,湖广总督也有所耳闻。在谈正事以前,张长庚觉得有必要先谈谈这件事,虽然总督衙门对武昌商行收购走私货物谋财的事情不闻不问,并从中收取好处,但这并不表示当遇到可能威胁总督利益的时候张长庚会不闻不问。 “运粮去成都断不可行。”张长庚严令周培公必须挺住,绝不许在鹰派的压力下屈服:“至于那些走私货物,难道就没有什么其它办法可想么?” 所有的货物交易总督衙门都能收一份黑钱,所以让大量的货物积累在仓库而不交易也不是张长庚愿意看到的。 “这事确实不容易,邓提督这个人很有棋品,只要在和他商量好的规矩里办事,哪怕把他赚了他也不会生气,反倒会称赞我们手腕高明;但如果我们先出千,邓提督搞不好就要掀棋盘了。”周培公摇摇头,眼下这套补偿方案运行得很好,虽然有些不足,但确实能够让鹰派集团、周培公本人和湖广总督都受益,如果坏了规矩引起邓名的报复,那说不定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我们有太多的把柄在邓提督手里了,他又这么厉害。”周培公连声叹息,流露出了对邓名明显的畏惧。 “狐假虎威啊,这条计谋邓名竟然运用得如此纯熟。”张长庚察言观色,知道周培公对邓名畏惧甚深,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狐假虎威?”周培公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啊,邓名说破了天也不过只有一府之地,本官乃是堂堂的湖广总督,南昌的张巡抚、江宁的蒋巡抚,还有漕运总督,哪个不是封疆大吏。如果不是邓名借了朝廷的虎威,谁会怕他?”张长庚自问,若不是怕武昌丢失导致自己家破人亡,凭借湖广的力量绝对可以与邓名周旋,就是靠着湖广大片土地和众多城池,拖也能把根基浅薄的邓名拖得动弹不得,而下游的两江更远远不是邓名能够依靠手中那么点兵力征服的。真正可怕的是北京,正是因为对清廷的恐怖,才让这些满清地方官生不出和邓名死拼的念头。 周培公体会了一番张长庚的话后,也深为赞同地点头称是:“总督大人高见,这正是狐假虎威之计。” “反正运粮去成都绝对不可行。”张长庚再次强调。 “明白,下官绝对不会如此糊涂。”周培公应承道:“邓名虽然诡计多端,但他手下却没有像样的,他总不能总在武昌这里盯着,下官认真应对,总会有破绽露出来,到时候只要我们没有坏了他的规矩,邓名也就无话可说。” “嗯。”张长庚不再在此事上多做讨论,而是把蒋国柱的书信取出,交给周培公:“这是江宁巡抚的来信,他想从我这里把你借去一用。” 周培公急忙接过张长庚递过来的书信,认真地看了一遍,有些吃惊地叫起来:“他怎么知道湖广这里的事的?难道是邓名告诉了?” “他不知道,蒋巡抚完全是在瞎猜,想诈一下本官。”张长庚冷笑了一声。刚接到蒋国柱的信后,湖广总督也有些吃惊,第一个念头也是以为邓名泄露了口风,但又仔细地读了一遍蒋国柱的私信后,张长庚发现对方含糊其辞,从头到尾都没有明确指出湖广这边在通邓。如果张长庚不是自己心里有鬼,那完全可以把蒋国柱的信理解成在和他探讨虚与委蛇的可行性,求借周培公也可以被认为是武力、计谋两手准备。 听张长庚仔细阐述了一遍他的分析后,周培公长出一口大气:“总督大人说得不错,江宁巡抚只是在疑心,但却没有真凭实据,我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不,我们要答应他的要求。”张长庚摇摇头:“邓名狐假虎威,借用朝廷的力量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他虽然还没有提出什么我们无法满足的要求,但你敢说等我们越陷越深后他不会如此吗?到时候我们不答应他,朝廷要杀我们的头;答应他,败露了,朝廷还是要杀我们的头。” “原来总督大人的意思是,”周培公恍然大悟:“我们拉蒋巡抚一把,让他做些比我们还过分的事,这样将来朝廷要追究也是先追究两江。” “本官说过这句话吗?”张长庚阴森森地一笑。周培公的想法本质上还是猎人和老虎赛跑,而在张长庚看来,除了赛跑以外,这还会是一种捆绑。通邓一事当然还是要尽可能地隐瞒,若是两江参与进来,那他们也得帮湖广这里隐瞒,从此湖广总督就不是孤军奋战。而且若是长江流域的地方官都采用这种策略的话,朝廷不但不会大范围给予最严厉的处置,还可能进行反思:“打个比方,本官听说有一个县官为了保住自己的城池去行贿虁东贼,那本官肯定会严惩不贷。如果有一个府这么做,那本官多半还会问罪,但也会斟酌一下,想想到底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敌人势力强大。知府虽然行贿了,但并不打算投贼,而且保住了城池,这里面的功过利弊到底该如何权衡;要是好几个府都这么做,那本官绝不会急着追究,而是要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以致这么多府县都被迫服软。” 若是江南大面积通邓一事最后没能瞒住,爆发出来以后,张长庚相信清廷在震惊之余,也会意识到邓名实际是在利用北京的力量威胁南方的地方官:“等朝廷明白过来以后,不但可能大事化小,说不定还会修改失土即死罪的律法。制定这个律法的本意是为了对付永历的,他们专注于夺取土地,朝廷也必须针锋相对;而邓名和永历完全不同,善于取巧,那办法自然也就需要变一变了。” 如果北京的政策变得灵活,张长庚觉得自己的手脚也就不再被绑得严严实实了,如果武昌不再是张长庚的死穴,那他认为自己对邓名也就有了更多的底气,可以换一副腔调说话了。 “下官明白了。”周培公一点就透:“那下官这就去做准备,去江宁帮助将巡抚。” “好,不过这事终归还要朝廷点头,等朝廷下令让湖广派出援兵协剿,你就该动身出发了。” “遵命。” 周培公恭敬地告辞退下,湖广总督却没有立刻离开座椅,而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自从出仕清朝以来,张长庚从来都本分地替朝廷效力,老老实实地给皇帝打工,除了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例钱外,从来没有更多的非份之想。直到部下谋杀胡全才的那一天之前,张长庚从来没有动过从朝廷手中抢夺权利的念头,那天他本来也是打算继续服从胡全才的命令,听天由命的。 可在那天之后,张长庚的仕途就变得与之前完全不同了。清廷长时间的无暇西顾,这一年来湖广总督衙门可谓一手遮天,张长庚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插亲信、培植党羽,虽然常常处于邓名的军事压力下,当他却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权利。 而邓名的行动同样让张长庚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即使是狡诈勇猛如邓名,也需要客客气气地和自己讨价还价。邓名越是有节制地使用武力和威胁,张长庚就越能感到对方对自己掌握的权利的需要和依赖,这种感觉与日俱增,但在蒋国柱送来书信前却没有觉醒。 当看到蒋国柱的书信后,张长庚才猛醒过来。湖广总督衙门的权利已经不完全属于清廷所有,而正在变成他的私有财产,不但邓名依赖他,代理两江总督的蒋国柱同样有求于这股权利。甚至北京的清廷,也会需要张长庚的权利——他不再是单纯的清廷在湖广皇权的代理人。 “天下久分必合、久合必分,我熟读史书,按理说皇明统治海宇三百年,后面该有个多则二百年、少则百年的诸侯割据才对啊,大清这么快就一统海内了,这明明不合道理嘛。”张长庚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可以看到衙门前肃立的士兵。在胡全才时代,若是巡按求见,总督也无法拒不相见;不用说巡抚这样的高官,就是知府的任免也不是胡全才说了算,而是朝廷的授意。但最近这半年来,巡按再也没有在张长庚面前说三道四的资格,湖广总督的任命朝廷一概背书。周培公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武昌知府的任命,朝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现在就是张长庚想保举周培公当湖北巡抚,想必朝廷也不会反对。 不过六个月独断专行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张长庚被自己刚刚生出的念头吓醒了:“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朝廷管不过来是因为郑成功大闹江宁。现在达素已经带着重兵去剿灭闽贼了,大将军手下可是有好几万绿营精锐的,还有禁旅八旗,我要是不安分,他从福建回来,一下子就能把我给平了。” 恋恋不舍地收起刚才的幻想,张长庚又开始斟酌应付朝廷的对策。整个战略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联合两江总督衙门和漕运总督衙门,能瞒就瞒,瞒不住就搞法不责众,反正自己没有向明军倒戈,大节是没有亏的,委曲求全都是不得已。 …… 才回到知府衙门,卫兵就报告有一位四川来人求见。 “于佑明,成都工业银行行长。”周培公念了一遍名片,他听说这个人手中有邓名留在武昌的负责人的荐书,就让卫兵把来人带到花厅用茶。整理了一下官服后,周培公就来到花厅会客。 “于行长。”周培公言语非常客气,他根本不知道银行是什么意思,也不懂得行长是什么官衔。 “见过周知府。”于佑明也一丝不苟地行礼。 上次邓名组建常备军的时候,于佑明没能入选。对于这些不符合常备军要求的浙军军头,邓名都给了退伍将官的待遇,也就是同举人的津贴,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预备役军官的身分,据邓名说以后会有大用。 但这次征召部队出征江南时,于佑明这些预备役军官并不在征召之列,带走的都是常备军的军官。于佑明等人依旧没有任何具体工作,他拿着津贴无所事事,除了锻炼身体就是在熊兰下班后找他聊天——之前和刘晋戈的冲突倒是让于佑明和熊兰结下了一些战斗友谊。 川盐生意对成都的经济无异于一针兴奋剂,带动了工具制造业和银行业的发展。于佑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本来就闲得无聊,见银行业红火,就和其他一些同样清闲的人合伙办了个银行。 “我是在安庆时追随提督的,蒙提督不弃,受命执掌一军,到了成都后卸下军职,然后就当上了这个行长。”于佑明简单地对周培公叙述了一番自己的经历。 “唔。”周培公心中对来人的身分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邓名的心腹将领,卸下军职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此次来武昌多半也是有邓名的授意。 “我可得认真应对,不要再被邓提督给坑了。”周培公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聚精会神地等着于佑明的下文。 “听说武昌这里的商行需要欠条,我此次正是为此事而来。”于佑明虽然买了一个银行经营许可证,但在成都却没有能开展什么业务。 不过在和熊兰、秦修彩的闲聊中,于佑明探听到了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邓名有意卡住武昌的脖子,划拨出一批只允许用欠条购买的食盐,用这批货物吊起武昌的胃口后,再购买一些成都需要的物资。 前不久这个消息又有了升级版本,熊兰和刘晋戈都收到邓名派回的使者的通知,称武昌除了食盐外,还有一批其它的货物,也都是需要用欠条购买的。邓名的计划是,让武昌用船只、生铁交易欠条,然后再用欠条交换这些他故意囤积的货物。邓名此举除了帮助成都获得需要的物资外,也想趁机扶持成都的水运贸易商行,货物定价中就有给商行预留的高额利润。 具体操作问题邓名并没有详细交代,让成都见机行事。他的预想就是组建一些商行,让他们从事这种贸易。但邓名的计划到了成都后,立刻就被他留下的官员按照各自的设想修改了。 刘晋戈时刻牢记着邓名让他发展成都工业的指示,所以定下调子,凡是成都能够自己生产的都不能进口,以免破坏成都商行的生产积极性。根据这个指导思想,刘晋戈认为农具、粮食都不在收购之列,甚至就连进口耕牛、马匹也需要详细的论证,以免冲击成都马行的养殖热情。为了保护本土产业,刘晋戈还发下禁令,不允许进口货物在市场上出售。 而熊兰不愿意发行更多的欠条,虽然邓名说过放宽限制,但他牢记那句“曹操的粮官”的威胁。在熊兰看来,现在武昌执行的记账式交易很好,不打算给武昌运去真的欠条,最好连一元也不要放出都府,免得他难以掌握。在熊兰的设想里,最好就是从武昌运一批货回来,在成都销售后,所得的欠条缴入官府,然后发给一个凭证,再送回武昌凭此取货。 至于秦修彩,他最关注的是税务局能够抽到多少税,力主由税务局垄断这笔进口贸易。秦修彩全力支持熊兰的计划,声称他的税务局可以负责出具熊兰口中的那个凭证。 不过秦修彩的计划并不完全符合熊兰的利益,他希望私人银行能够从中牟利,来提升自己的政绩。同样,这个计划也不符合刘晋戈的设想,他担心银行为了牟利会侵害他扶持工业的大计,从而让邓名对他的工作不满。 由于三方扯皮,武昌的货物越堆越多,但成都方面却没有商行有兴趣、有能力展开进口贸易。 利用和熊兰、秦修彩的私人关系,于佑明极力说服了他们,背着刘晋戈让成都工业银行从事这个买卖。整套流程就是于佑明在武昌购买货物,但是不支付欠条,而是由随行的税务局副局长朴烦出具凭证给武昌的货物总管入账。等这些货物销售换得欠条后,一部分纳税给税务局,另一部分成为工业银行的利润——邓名在定价中给私人商行预留的利润是很明显的,成都央行和税务局都迫切想从中分一杯羹。 在得到不进口农具、牲口的保证后,刘晋戈也同意了于佑明的计划。他也想修复同浙江人的关系,他还建议于佑明优先购入生铁和草料,以帮助都府本地的制造业和养殖业。 “不知道于行长想要什么货物。”听于佑明介绍过欠条凭证的方案后,周培公已经完全清楚了对方的身分:这肯定是邓名的亲信,奉命来从事走私活动,为成都购入急需的物资的。 “农具,耕牛。”于佑明想也不想地答道。成都目前最紧缺的就是工业品和牲口,利润会非常大。要是购入生铁和草料,限于成都目前有限的生产能力,于佑明觉得多半卖不出去。至于刘晋戈的要求,哼,于佑明始终没有忘记被他痛打过一顿。 熊兰和秦修彩也赞同于佑明的设想,他们俩人都更关注利润的问题。至于刘晋戈的禁令,那自然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在熊兰的指使下,成都工业银行还购买了一张铁匠铺和一张牛马行专卖许可,到时候进口货物摇身一变就成了本土商行的产品。 ------------ 第五十三节 兑换 以前运到武昌这里的货物都是邓名负责定价,这个价格定得并不一定准确,有的偏高、有的过低,不过驻武昌的人员没有修改定价的权利。这个权利邓名并无意永远扣在手中,而是允许成都方面修改。不过邓名并没有指明谁有修改这个价格的权利,因为他本人也没特别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随手交给了刘晋戈,也没有说他不可以把这个权利转交给别人。 这次朴烦在出发前就从成都知府的手中要到了全权处理货物价格的权利,他跟着于佑明一起抵达武昌后,把刘晋戈的手令出示给武昌驻守人员过目,这些明军立刻表示听从朴烦副局长的命令。 得知朴烦可以修改货物价格后,周培公更深信对方乃是邓名特意指派来处理这批货物的人员。对于这些只接受欠条的货物,周培公也觉得原先的定价很繁琐,因此拿出一个建议,那就是直接把一百元欠条视为一定数量的银子,而不再继续使用邓名那种稀奇古怪的折算方式,简而言之就是把欠条视为一种银票。 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周培公已经做好了付出一些代价作为交换条件的准备,虽然不完全清楚邓名为什么要蓄意把欠条和银子拉开距离,但周培公已经察觉到这个政策对邓名的一些有益效果。不锁定欠条和银子的兑换比例,导致了一些交易上的困难和劣势,再加上未知的危险——周培公不敢说邓名一定有后续招数,不过现在他对邓名一向是料敌从宽,所以他愿意付出一些补偿来说服对方把欠条和白银挂钩。 “好。”朴烦一口答应下来,昨天他和武昌驻守人员交谈后,感觉在武昌这里依旧使用成都的粮价来计算欠条确实很繁琐,要是改成与白银的固定汇率毫无疑问会方便许多。 “朴局长爽快。”周培公微微一笑。 周培公和朴烦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朴烦首先忍不住:“周知府还有什么建议吗?” 朴烦的问题让周培公一愕,楞了两秒才反问道:“白银和欠条定死兑换一事,就这么结了吗?” “我不是已经答应好了吗?”朴烦疑惑地问道。 “是啊,刚才朴局长已经同意了。”陪同的于佑明也接茬道,他也有些迷惑:“周知府不是也称赞朴局长爽快么?怎么还想着这件事?” “哦。”周培公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没有要任何附加条件就同意了自己的提议,而刚才周培公称赞朴烦爽快,只是以为双方只是达成了大的共识,而讨价还价才刚刚开始而已。 “难道他没看出不定死价格对邓提督的好处吗?”周培公心中不禁有些狐疑:“难道邓提督只是无心插柳吗?”不过周培公并不太相信自己的推测,因为邓名刻意保持欠条对白银的对立性实在过于明显,周培公怎么看也不像是误打误撞:“可这两个家伙似乎认为我的提议很公平,不需要向他们提供任何补偿。” “哦,对了,不知道周知府打算怎么计算欠条和白银之间的兑换?”于佑明突然又想起一事。 “这个重要吗?”周培公正在疑神疑鬼,不假思索地脱口反问道。 “怎么不重要?”于佑明叫道:“周知府莫要欺我们不知道,现在一百欠条能值得一两二分、甚至一两三分银了。” 周培公又一次愣住了,在他看来,若是欠条和白银锁定兑换比例,那么欠条根本就是一种银票而已,说是以欠条为中介做交易,其实完全是等同于以白银为中介进行交易——达到锁定汇率后这个目的,就可以完全消除邓名拥有欠条发行权和商品定价权能带来的巨大好处。 既然是欠条与白银银票等价,那规定一百元等于一两白银还是等于二两似乎没有什么差别……等等!周培公突然又想起一事:“他们好像根本没提接下来如何支付补偿欠条一事,而我一直以为锁死兑换的第一条就是改变补偿方式——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会立刻同意的,但他们却连这个都没有提。” “二位是邓提督派来的,对吧?”周培公再次确认一下对方的身份,他确认得很认真:“你们有权确定欠条和白银如何兑换,也有权给货物定价,对吧?” “当然了。”朴烦和于佑明异口同声地答道,他们要是没有这个权利,那坐在这里谈什么呢? “能否把信物给我看一看?”如果是地方官当然会有任命书,如果是天使也会携带圣旨,周培公之前想看邓名给他们的信物,只要对方能够让邓名在武昌仓库的留守人员放货就行,但现在他突然感觉有必要进一步确认对方的身分了。 和于佑明商议了两句后,朴烦把邓名给刘晋戈的手令、以及刘晋戈给武昌这边明军的手令都取了出来,尽管周培公的话让他感到受到了怀疑和被冒犯感,但还是出示了这些证明文书。 周培公微笑着双手接过朴烦的文件,然后立刻低头仔细看起来。邓名的手令并不长,但却明确地提到把交易和定价权交给刘晋戈,周培公还注意到邓名在手令上提了一句,称这批货必须坚持用欠条交易。 “邓提督果然是早有预谋,早就处心积虑要骗我咬钩,还说什么这是为了表示他的诚意,和邓提督打交道时,那是一个不小心就要着道啊。”看到这里周培公心中暗恨,不过脸上仍保持着笑容不变,接着腹中又是一声冷笑:“可你的手下居然同意欠条和白银定额兑换,这就算还用欠条交易,又与白银何异?” 接着是刘晋戈的手令,这里面就简单多了,要武昌这边的明军一切听从朴烦吩咐,他就是刘晋戈的全权代表。 确认朴烦的权利无误后,周培公让幕僚立刻把这两道手令抄写在上好的绸子上,接着就拿来印泥请朴烦盖手印:“非是下官小心,实在是之前从没有见过朴局长,敢劳朴局长按个手印,证明这两封书信的内容与您带来的无误。” “这是为何?”朴烦有些惊讶地问道,他觉得对方确认自己的身分就够了,不明白对方为何要留档。 “这里都是邓提督的货物,要是将来有个不清不楚我全身有嘴都说不清,”周培公可怜巴巴地说道:“而且邓提督原来说这些货物都要用田土补偿的欠条交易,现在我们用白银交换,万一将来有个差错,我可以证明这不是我有意欺哄邓提督。” 见清廷官员如此畏惧邓名,朴烦和于佑明都觉得脸上有光,当即朴烦不再多想,就在两份抄写卷上按下手印,证实其中的内容准确无误。 把备份手令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后,周培公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双手捧着两份手令的原件交还给朴烦:“用白银定价一事,事关重大,我也不太清楚现在外面的市价到底是一两二分、还是三分,得回去问问。既不要让你们吃亏了,我们也不能太吃亏啊。” “周知府说的有理。”朴烦和于佑明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送走两人后,周培公把武昌马军提督以及他的岳父陆尘音都找来,把今天的事情一说,陆尘音就跳将起来:“这两个人定是骗子!” “他们还真不是。”周培公把抄来的两份手令给陆尘音看,并告诉他道:“刚才本官暂停的谈判的理由陆翁肯定猜不到,是说拿不准主意把一百元定为一两二银还是一两三银。” “嘿嘿,”陆尘音轻手轻脚展开两份手令,一边看一边笑:“邓提督派了两个草包来啊。” 当陆尘音看到邓名那句货物必须用欠条交易后,略一沉吟就指着说道:“知府大人可曾看到这一条?” “看到了,”周培公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是邓提督的诡计,我被他坑了。要不是这份手令,还真没法说清楚,你们一直认为是我把事情搞砸的。” “这事不重要么?”马军提督在边上琢磨了半天,脸上仍都是迷惑,终于忍不住问道:“一分银子也是钱啊,而且……” “你也是草包。”陆尘音打断了他女婿的话,把手令还给周培公的同时骂道:“这是一百元,不是一百两银子,定多少都一样,你回家再去想好了。” “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周培公笑道:“邓提督补偿给我们的欠条,可还是缴纳一石大米一百元。” “怎么,他们没提这个就同意了?”陆尘音从周培公那里得到肯定答复后,又一次伸出手:“敢请知府大人把那两张手令再给老朽看一遍。” …… 北京。 周培公接待朴烦、于佑明的同一天,蒋国柱恳求湖广出兵助剿的奏章也被顺治拿出来和臣子们讨论。 邓名和张煌言呆在镇江不走,这对清廷的漕运已经不仅仅是威胁了,实际上已经断绝了,要是明军在运河大肆破坏并且一直拖到明年年初才走,那下次的漕运就不用指望了。江宁巡抚蒋国柱已经坦承依靠两江的力量完全无力驱逐邓名,急需达素或者湖广的援兵,而达素显然是不可能给他援兵的。 “周培公还真是个人才。”见蒋国柱指名道姓地要借此人,顺治对这个年轻的汉臣也更看重了:“将来总要找个时间,让他进京一趟。”说完顺治扫了鳌拜一眼。 “奴才明白。”鳌拜明白顺治是要自己去试试这个周培公到底有多少斤两,如果真是个年轻的军事俊才,那在努力拉拢的同时,也要准备好将来天下大定后打发他去镇守的偏远位置。 “就是不知道张长庚肯不肯借给他。”索尼说道,现在湖广依旧受到虁东的威胁,在整军备战的同时不但要支持吴三桂,还要承担漕运任务,压力一点儿也不比两江轻松,而周培公显然是张长庚手中的一张王牌。 顺治考虑的不仅是湖广的需要,就是湖广愿意借,是不是让湖广部队进入两江腹地也是需要斟酌的。 去年两江大批府县遭遇兵灾,导致朝廷下令免税;今年浙江不少府县又因为马逢知作乱而不得不免税。好不容易轰走了马逢知,这个邓名又来了,搞不好明年两江的税赋又要减免一大批了。这湖广的援兵若是进入两江,所过之处恐怕又是哀鸿遍野——顺治很清楚,过贼兵的府县有可能需要免税,但过官兵的府县是肯定需要免税,尤其是外省协剿的官兵,过境后免一年赋税都未必够。击退明军固然重要,但顺治也要考虑成本问题,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依靠本省力量击退——连同在两江总督衙门治下的江西兵都不太可靠。 这点不但顺治清楚,蒋国柱肯定也明白,无论是湖广的援兵还是河南、山东的援兵,这些协剿的官兵走的时候一定会带走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两江妇女,拿走他们见到的每一枚两江钱币。如果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蒋国柱不会提这种建议,顺治也绝对不会同意。 反正还有时间,顺治很想把这事先拖一拖,等到达素歼灭了郑成功后,集结在福建的清军就可开始向舟山进发,这很可能迫使张煌言回师救援,到时候两江总督衙门或许就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驱逐邓名了。 君臣迟疑不决的时候,又有一份来自福建的奏报送到。 顺治展开达素的奏章看起来,良久后一声叹息,把奏章扔给索尼的同时说道:“下旨给武昌,让他即刻给江南派出援兵。今年湖广剩下的赋税,还有明年的赋税,都不用递解入京,以供楚师所用。”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考虑两江赋税的时候了,就是鄂、湘援军把两江掠成白地,也比这些地方的人力和财力为明军所用强。 …… 转天,周培公和于佑明展开第二轮谈判,在开始前他先介绍了一下身边的陆尘音——是与四川明军走私的商行的大股东,得到股东们的一致授权来讨论交易问题。 “正如两位所言,一百元的欠条现在已经值一两三钱银子,而且还有继续上涨的势头,”陆尘音狡猾地试探道:“那我们就把它定死为一两四钱,如何?” 朴烦一听就要答应,昨天他和于佑明商量,觉得一两二钱就可以接受了,但于佑明这个浙江人显然比老实的朴烦反应快,他抢在朴烦同意前说道:“不行,这还说不定会继续上涨的。” 其实一两四钱就不少了,于佑明和朴烦一样有些喜出望外。 “确实,”陆尘音点点头,一次试探就让他摸清了对方的底细:“既然如此,那就定为一百元兑换二两好了。” 于佑明和朴烦都吃惊的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慷慨。昨天于佑明就和朴烦计算过,在这里用一百元购买的货物,回到成都大概能卖二百元以上,若是对方这么定兑换比例的话,那他们岂不是用一百元购买的货物就能卖四百元以上了? 这么大的利润让于佑明欣喜不已。 “你们还是觉得少吗?”对方满脸喜色但没有立刻答应,陆尘音满面愁容地说道:“那一百元兑换二两五钱如何?” 几个呼吸之间,利润就又疯狂上涨了二成,于佑明和朴烦感到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还是不行吗?”陆尘音声音都开始哆嗦了,咬了咬牙:“那一百元兑换三两如何?” 于佑明和朴烦彻底惊呆了,见状陆尘音狠狠一拍大腿,就要拿出新的跳楼价。挡在陆尘音开口前,被周培公重重地一声咳嗽打断了,陆尘音转过头,看到周培公皱着眉冲自己微微摇头,暗示他适可而止。 “就一百元三两吧,再多老朽就要家破人亡了。” 陆尘音坚持不再涨价,朴烦和于佑明无力地争辩了一两句后,同意了对方的报价。 在签好契约之前,周培公和陆尘音一直紧张地等待着,等着对方提出要修改补偿欠条的拨给数量,但他们一直没有听到这个问题。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后,陆尘音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还有一事,你们付给我们的都是凭据,而不是真金白银,如果你们不能提供给我们货物,那这些凭条和废纸没有区别。” “我们会有源源不断的货物运来的。”于佑明说道。 “但你们怎么保证发给我们的凭条会少于你们的货物呢?毕竟你们从我们手中拿走的是真东西,而我们只能等着从你们的仓库中提货。”陆尘音质疑道:“如果你们滥发凭据,比如你们只有一百万两的货物,却发给我们三百万两的凭据,那这两个月商行就只能苦等货来,而本来这期间是能用银子来做些别的生意的,这对我们的商行不太公平吧?” 这种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因为陆尘音对邓名到底运来多少货心里有数得很,要是明军仓库里没有货物,或是超额发放远远大于他们送货能力的凭据,陆尘音的商行根本不会接受。 但这个问题确实把于佑明问住了,他和朴烦小声商议了一会儿,也拿不出任何解决办法来。 “要不这样吧,我们可以先接受欠条凭证,就算一时没货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给你们十天时间去备货,这十天的损失就算我们的了。”陆尘音宽宏大量的说道:“但若是十天后你们还没有货,那我们要求一些赔偿,就每十天给我们五成的利息吧。” 周培公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陆尘音面不改色地修改了一下条款:“考虑到长江上的风雨,要不多给你们五天备货时间好了,改成半个月一结,每次三成利钱。” 桌下的腿上被重重地踢了一下,见周培公如此激烈的反对,陆老缙绅只好再次改口:“这样吧,我想你们一定不会故意欺骗我们的货物,所以若是开给我们的凭据一个月还不能兑换成货物的话,那我们就要求一些补偿,每月一成的利息,也就是每一百元欠条凭据要补偿给我们十元,一月一结。若是在一个月内货物就到了,那就不用补偿了,这中间的损失都算是我们商行进的地主之谊了。” 于佑明和朴烦都同意了,对面慈眉善目的陆尘音他们是越看越顺眼,他们当然不会故意欺骗武昌的货物,而长江运输也难免没有个耽搁,只要他们一个月内把货物填上,对方就愿意承担中间所有的损失。而如果实在填补不上,对方要求的赔偿也很少、只有一成而已,于佑明和朴烦都觉得自己不会大量赊账购货,这点利息基本不值得一提。 这个协议签署完毕后,慈祥的陆缙绅指出,他们作为先付货的一方,顾虑依旧不能完全打消,因为四川方面完全可能赊账购买大宗货物,然后果断跑路,这样无论利钱多高也无法挽回武昌这边的损失。 于佑明和朴烦表示他们都不是这种人,陆缙绅表示他相信他们不是,所以打算象征性地收一点抵押,比如四川在武昌商行这边存十万两银子(可以用那些非欠条购买的货物的货款支付),然后每月就可以发行十五万两的欠条凭证,这多出来的五万完全是陆缙绅处于信任和好意而额外提供给他们的。 在朴烦同意前,周培公把话题岔开了。陆尘音随即修改了条件,改为存十万就能发行二十万两的凭条,整整一倍的信用额度啊。但话题又一次被周培公岔开。 陆尘音第三次想于佑明和朴烦表示,他要一点保证银子完全是象征意义上的,所以他将拿出跳楼价,那就是四川人在他的钱庄李每存一万两银子,就能开具十万两用来购买陆尘音商行货物的、以邓名那些货物为抵押的欠条凭据。 这个条件让于佑明和朴烦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时周培公突然站了起来,对两人说道:“两位贵客先回去休息吧,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送走了四川的谈判代表后,周培公恶狠狠地看着陆尘音:“陆老先生,您到底想干什么?” “知府大人您也看到了,这是他们同意的,我没有强迫,他们还很高兴、很满意呐。”陆尘音一脸无辜地说道。 “这不是没有后台的雏儿,他们是邓提督的人!”周培公叫道:“不错,邓提督棋品很好,但棋品再好的人,有时也会掀棋盘的!适可而止吧,我们没有更多条件了!” 说完之后,周培公又是一阵摇头,不能置信地说道:“邓提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会想起派这么两个酒囊饭袋来武昌的? ------------ 第五十四节 官衔 达素的奏章抵达北京的第二天,顺治再次召开御前会议讨论南方的战局。在给顺治的奏章中,达素称水师损失不小,但披甲兵都加在一起也不过损失了万余。从达素的这份报告看,福建清军不过是受到小挫,顶多是伤筋动骨但绝对称不上元气大伤。战前集中在福建的二十余万清军,拥有披甲六万,还有近万水手也能在关键时刻当作披甲使用,一万的损失对士气或许影响较大,但并非不能恢复。 问题就是顺治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份奏章上的内容,根据他的经验,汉人官员很喜欢夸大战果、缩小损失,顺治从小就听到很多臣子用讥讽的口吻谈起明朝文武的这种习惯,他也总是听得哈哈大笑。 不过顺治一直把这当成汉人独有的坏习惯,彪悍的满洲兵将不会欺君媚上,不过这次顺治越看达素的奏章,心里就越是不安。派去福建的禁旅八旗损失极为惨重。满洲部队损失如此惨重,失陷在厦门的接近两千人,但北方绿营却都好好的,连同水兵才不过损失了一万人不到?顺治感到有些迷惑。 “什么损失了一万披甲,至少也得有三万,只不过禁旅八旗没法隐瞒,绿营的损失能少说就少说了。”索尼心中如此这般地猜测着,不过所有南征的八旗军官都一口咬定厦门一仗损失不过万,索尼不会跳出来揭破这么多满洲军官的谎言,反正不管绿营是死了七、八千,还是死了三、四万,那都是汉人,索尼没有替他们讨要抚恤的必要。 但皇帝询问的目光扫到自己脸上时,索尼就表示他认同达素等南征部队的报告,泉州的水师顶多是奏章上形容的那般小挫,而绿营的损失更容易解释,那就是满洲大兵过于勇猛,导致他们承担了郑成功的主要打击力,也因此付出巨大的伤亡。 在达素南下之前,顺治曾经明令不许让满洲八旗打头阵,只许当作督战队使用,索尼指出达素最大的罪过就是没有服从顺治的命令。不过索尼认为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满洲勇士人人满怀战斗的热情,南下以来一直没有打过硬仗,偶尔抑制不住建功立业的热情也不稀奇。 鳌拜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知道索尼这是在给自己一个人情。 如果是其他的人,说不定鳌拜就会出于对主子的忠诚而跳出来责备索尼撒谎了,但今天的情况不同,达素和鳌拜曾经一起在皇太极的帐篷站岗,从年轻时期起就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后来的感情也一直很好。 因此鳌拜也只能附和索尼的看法,坚称这次虽然失利,但清军主力仍在,但达素确实严重违反了顺治事先的命令。如果达素能够压制住满洲八旗的出战热情,那就不会导致督战能力下降,而满洲八旗的失利更导致大批绿营士兵心惊胆战、落荒而逃,这就是进攻厦门失利的全过程。登陆的数万清军大部分都得以撤退回出发阵地,这足以证明达素所言非虚,清军水师确实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仍能控制厦门海域一部分的制海权。 既然索尼和鳌拜看法一致,顺治也就打消了心中刚刚升出的那一点疑虑,和臣子们认真讨论起下一步的行动。 本来顺治还指望达素能够在剿灭郑成功后回师舟山,帮助蒋国柱清除袭扰两江的邓名、张煌言部,现在看起来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至少在短期内福建兵马无法回师两江。幸好顺治也有弥补的办法,他昨天已经下旨武昌,让张长庚火速出动楚兵进入两江协剿。直到现在为止,镇江据称一直还在知府的控制下,而蒋国柱早就报告过镇江府极度空虚,连这么一个两江总督衙门近乎弃守的府城都拿不下,可见邓名实力也是有限,顺治觉得集中两江、两湖的兵力,赶走他应该不是大问题。 既然达素的损失不是很大,那顺治还是希望他能再次发起进攻,将郑成功一举消灭。只要消灭了郑成功,满清东南沿海的大批海防军费就能节省下来了,不需要每年花费几百万两银子去修缮炮塔、船舟、训练水兵。消灭郑成功就意味着一年能省几百万两银子,而且这次为了在福建集中二十万大军,顺治已经扔进去很多钱了,如果达素回师那就是前功尽弃。 和索尼、鳌拜认真商议了一番,满洲八旗的损失当然不能不闻不问,顺治下令将随行的镶白旗固山额真索洪解职问罪——有旗主级别的人物顶罪,也算是能交代得过去了,再说这是镶白旗的人,顺治收拾起来没什么心理负担。至于镶黄旗的达素,则戴罪立功,安南大将军一职交给贝子洛讬负责,顺治希望他们二人再接再厉,把郑成功一举拿下。 大的战略商议妥当后,顺治就退朝回后宫休息,索尼、鳌拜二人并肩离开皇宫。走到门外后鳌拜急忙上前称谢道:“刚才多谢大人仗义相助。” “此乃小事。”索尼摆摆手,示意鳌拜不必把刚才他替达素说话一事放在心上。笑话,洛讬、达素都有众多亲友,别说他们二人打了一个大败仗,就是再打几个败仗,索尼也不会落井下石。 “不过福建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给我讲个清楚,不然也没法替皇上分忧。”索尼知道达素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向鳌拜报告军情,说不定达素的使者还是先给鳌拜家送的信,然后才去交奏章。索尼估计眼下整个北京城中,鳌拜是对福建的情况了解得最清楚的一个。 “遵命。”鳌拜恭恭敬敬地答道,他的轿子跟着索尼一起回到后者的的府邸,然后跟着索尼走到他的书房中。 南京一战,江宁驻防八旗损失惨重,这次厦门之战清廷高度重视,意欲一雪前耻,达素、索洪带去的满洲部队合计近万,对于人丁只有五万多的顺治朝来说,这当然是豪华阵容。正因为阵容强大,清廷也就更加输不起,因为若是八旗一再受挫,那就会动摇满洲大兵天下无敌的名声。 等待鳌拜开口的时候,索尼心里也非常紧张,生怕对方一张口就吐出个半数覆灭的结果来。 “损失就是那近两千子弟,”鳌拜脸色沉痛的说道:“达素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个事情上蒙蔽皇上。” 索尼轻轻出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达素隐瞒满洲八旗的损失,要是真捅了这样的篓子,那就算是索尼、鳌拜以及其他的心腹大臣联手,也无法瞒住顺治。 “绿营损失超过三万,达素确实是按照皇上的嘱托办的,没有让我们的人率先出海,带出来的四千人也都是准备在阵后督战的。等三万多绿营都登陆后,达素才让我们的人上去,却没有想到汉人的水师转眼就被打垮,损失的两千人都是因为来不及撤退才失陷的。”鳌拜把达素的报告详细地转述给索尼听,对绿营的水师也是大骂不止:“不过多亏了同安施琅,这个人统军有方,很是干练。在发现水师抵挡不住的时候,当机立断组织撤退,北路登上厦门的两千子弟没有落下一人一马,尽数被施琅带了回来。回程时郑逆的船只就追在身后,形势万分危急,但施琅指挥得力,让所有的海船都及时冲滩,他还亲自断后,直到最后一个子弟脱险后才离船,达素对他也是赞不绝口。” “哼,总算是将功补过,我记得就是他力主强攻的吧?”索尼冷冷地说道,又问道:“水师损失如何?” “吴六奇根本没来,达素说早就发了檄文给他,但是本人迟迟不至,所以本部毫毛都没有伤了一根。至于被吴六奇打发来的那些两广兵船,也都被郑逆消灭了,现在山东、两江、浙江和厦门的水师都没了。” “都没有了?”索尼有些不敢置信地追问道。 “肯定没有了,大人想必不知道那个黄梧提出了什么建议。”不等索尼询问,鳌拜就立刻告诉对方:“他向达素建议,第一,从山东到两广,撤离所有靠海十五里内的活人,烧毁所有的房屋;第二,包括吴六奇剩下的水师在内,烧毁所有的战船,弃船上岸;第三,抄没所有从事海贸的商家,一个不留!” “哦。”听到这样的建议后,索尼心中也是极为震动,明初朱元璋为了对付方国珍的余党,也进行过类似的禁海举动,不过主要是在浙江周围,对象也是海外难以控制的小岛——也就是说,朱元璋认为这些海外小岛难以控制在手,所以与其花费精力去争夺、保卫,还不如撤回上面的所有居民。但黄梧提出的建议却是从山东到广东,不但海外岛屿要放弃,连海岸线也要放弃,这无疑说明在黄梧心中,现在清廷已经无力保卫所有沿海地区;而烧毁残余水师上岸这一建议,更说明黄梧判断清军根本无力短期内重建水师与郑成功抗衡,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统统自己毁掉,免得浪费军费、或是被郑军缴获。 最后一条更加关键,清廷已经入关十几年了,索尼对海贸的利润也有所了解,更知道从山东到广东,有无数商人靠从事海贸谋生,清廷也从他们的商行中抽取税金。而黄梧的建议的潜台词就是:这万里海域已经注定被郑成功所控制,任何海贸都不再安全,而是会成为郑成功的助力。 “达素同意这个建议吗?”索尼问道。 鳌拜点点头:“达素希望朝廷召黄梧进京,由他详细讲解禁海政策。” “看来五省水师已经不复存在了,”索尼长叹一声,如果达素、黄梧他们还对剿灭郑成功抱有丝毫希望的话,绝不会提出这样大规模的禁绝建议。如果水师确实已经完全覆灭,那索尼估计自己也会赞成禁海令,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确认五省水师是不是完全被损害,还有没有希望在短期内重建,是不是完全不具有保卫海防的能力:“那么就让黄梧来吧。” 自行毁灭水师,撤退沿海居民,虽然会给清廷造成不小的经济损失,不过至少能够节省几百万海防军费——如果水师完全不存在,万里海防全都要靠修筑堡垒、驻军防守的话,恐怕几百万两军费都不够——而且这个方案虽然对清廷有害,对郑成功也同样致命,没有海贸对清廷来说只是少了一笔税源,但对郑成功来说却是生机断绝。 “断绝海贸、重金诱降。”索尼略一沉吟,就补充了一条:“我们彻底禁绝海贸,郑逆坐吃山空,十几万党羽孤悬海外能够撑得了几天?等他的手下都吃不上饭了,再看到我们悬赏招安,迟早会投降的。 不过即使水师的状况不象索尼现在想象的这么惨,一、两年内也不用指望达素再去强攻厦门了,鳌拜又焦急地说起顺治的命令:“那皇上下令再征厦门一事,又该如何是好?” “让洛讬和达素先在福建呆个一年半载吧,等皇上的气头过去了,就上奏说打了场大捷。”索尼很快就拿出了对策:“就说大败郑成功,然后再班师好了。” “要是皇上一高兴让他们乘胜进攻厦门又该怎么办?”鳌拜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个无妨,到时候就报告皇上听说把郑逆打死了。”索尼胸有成竹:“既然郑逆可能死了,那剩下的事情福建绿营也就能办妥了,我们的子弟们也就没有必要留在炎热的福建了;就算过些日子发现郑成功没死,那也是他诈死逃回的厦门,那时我们的子弟也早返回京师了。” 如果这样,接下来,厦门能不能打下来就和满洲八旗无关了,也不会有损满洲八旗天下无敌的名声,毕竟他们是在大捷后才班师回朝的。这样皇上的面子保住了,满洲八旗也能欢天喜地的离开前线,洛讬、达素等大批军官还会有赏赐,不会有人和这个方案过不去的。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就此定下了大体的计划方案。 在邓名的前世,洛讬执掌安南大将军印后,就和达素一直呆在泉州,直到厦门之战的风头过去,然后宣布清军大捷、寻闻郑成功已死,从福建凯旋班师。在邓名前世的《清史稿》中,仍称洛讬大败郑成功,从征的满洲八旗军官人人有功、受赏,在取得了这些没有时间、地点的功勋后,福建清军乘胜班师,那时郑成功正在出征台湾。 …… 瓜州,两万明军已经完成了渡江,邓名的本部已经做好了向扬州进攻的准备。至于张煌言和马逢知的部队,除了少量留守外,也会陆续前来江北,跟在邓名大军后边沿着运河北上。 “此番我军出战,目的就是消灭漕运总督的河道部队,占领运河两岸的码头、船厂,并直达扬州城下,隔绝扬州内外的交通,迫使满清的漕运总督答应我方的要求。”邓名向军官们进行最后的战前动员:“对于缴获的漕船、占领的码头、船厂,我军都要尽力保持其完好,妥善地保存这些东西可以向满清的漕运总督施加更大的压力,迫使他更早地低头。如无绝对必要,我们不会攻打扬州,但如果我方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军队也要做好攻城的准备。” 在这场动员会上,邓名还向他的上尉军官们宣布道:“我方的要求除了之前的那些条以外,还要添加上至少一百万两白银的军费赔偿。如果不是林起龙顽固地坚持对抗我军的立场,这场军事行动是完全可以避免。为了这次进攻,我军动用了全部力量,张尚书和马提督的友军也被迫参加了行动,因此林起龙当然要承担我军的所有军事花费,这是完全合理的要求——这一百万军费赔偿中,刨去我们出征的粮草消耗、医药花费外,多余的是惩罚性赔偿。如果不是林起龙蓄意挑起事端,我军本来可以学习、训练,或者用来休息,现在不得不把宝贵的时间用来进军扬州,因此惩罚性赔偿也是合乎情理的正当要求。” 邓名手下的军官大多是在川军中学会识字的,之前除了忠君爱国外并没有接触过什么其他的价值观。在一张白纸上作画总是比较容易的,听到邓名的演说后,台下的军官们纷纷点头,一个个都严肃地表示赞同。 “务必把以上内容通报全军,让我军全体官兵充分了解我军要求的合理性和正义性。”邓名大声说道,亲手培养一批帝国军官和一支帝国军队的感觉实在很不错。 “强盗!”任堂一脸肃穆地站在邓名背后,无声地暗自评价了一句。 “接下来是我军的檄文。”在檄文问题上,邓名曾经和任堂有过一番争论,如同那场关于“事急从权”和“祖宗之法不可变”的交锋一样,任堂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任堂希望用朝廷大义、驱逐鞑虏来做这次进攻扬州的檄文主题,而邓名认为人无信不立,既然明军有很大的可能不强攻扬州,也不太可能在扬州附近长期驻守,那就不要对缙绅们宣扬什么光复失地,免得让那些心存明廷的士人无意义地暴露,也免得将来真要光复江南时不能取信于人。 因此邓名把檄文的调子定在“吊民伐罪”上,漕运总督的河道官兵对附近的百姓并不友好,每次漕运都会强征运河附近的百姓拉纤,不给报酬不说,也不允许他们回家。每天夜里都会有大量的纤夫逃亡,然后河道官兵就会突袭周围的村庄,捕捉百姓填充空缺。 “……本提督闻之,切齿痛恨,遂大兴义兵,亲赴扬州为民伸冤,誓为父老讨还工钱,为死难者求得抚恤……”邓名大声朗诵着手中的檄文,在他的计划中,这次漕运总督衙门和扬州知府还得掏出一笔银子用来补偿那些被强征的民夫,具体分配邓名不会插手,他会把这笔银子分给扬州本地的乡镇士绅、长老,由他们负责去寻找苦主:“……林起龙一日不退赔工银、抚恤,一日不具结承诺绝无再犯,本提督一日誓不回师!” 任堂曾经激烈地反对过这篇檄文,认为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宣称自己是来敲诈勒索的土匪,把这种檄文拿出来还好意思称自己是大明的官兵吗?而邓名反问:“我们这次去扬州干什么?难道不是去要银子的吗?出来混江湖,就要说话算数,说光复府县就要光复府县,说要银子就要把银子拿到手,这样天下的父老才知道我们言而有信。” “……还有徽商宵小,依仗权势,欺压扬州父老……”邓名一直坚定地执行打击淮盐的政策,所以这次他在檄文中也把盐商给捎带上了,称他们狗仗人势,和河道官兵勾结,同样强迫百姓给他们的盐船拉纤——其实邓名也没有冤枉他们,仗着同清廷的关系,徽商在运河两旁也干过不少拉壮丁的事情。盐商和漕运总督衙门、盐商同漕工的工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多漕工都是被征来的苦力,平时被欺凌压迫,甚至横死运河两旁也无人过问。 “……贩良民为奴,视人命如草芥,是可忍、孰不可忍?”邓名在檄文中宣布,他认为盐商除了需要和漕运总督衙门一样赔偿运河两边的百姓外,还需要付给运河沿途几十万漕工每人一百两银子的安家费,只要还有一个漕运工人没有拿到应得的赔偿,那徽州盐商的盐船就一条也别想通过运河。 邓名希望通过这个檄文来表明自己只是针对盐商,而不是针对富商,好让其他营运商人安心,不至于统统投奔到自己的对立面——清廷那边。 “……布告江淮,咸使闻之。”至于檄文的落款,也费了邓名一番斟酌,之前他的头衔是四川提督,虽然两江的缙绅不少都清楚邓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恐怕一些地方上的长老会感到奇怪,不明白四川提督怎么会跑到扬州来。为了有更好的宣传效果,邓名毫不犹豫地修改了自己的头衔,在派人通报还在南岸的张煌言、马逢知的同时,也派人去通知了虁东、奉节。 “长江提督邓!”邓名铿锵有力地结束了自己的朗诵。之前有人反对过这个头衔,说听着象是一个水师将领,不过邓名还是觉得这个头衔不错,对自己的形容也很贴切。 ------------ 第五十五节 敌意 明军开始渡江的时候,扬州城内就已经乱作一团,漕运总督直辖的河道官兵多年来欺负百姓和漕工在行,但与敌军对阵实非所长。上次郑成功发起镇江、瓜州之战时,前任漕运总督把那些较有战斗力的部队派去助战,结果却被明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漕运总督既然指望不上河道官兵,就只好寄希望于梁化凤的两江部队,可是梁化凤身为堂堂大帅,连画像都送去过北京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鸽派,和扬州知府一起苦苦劝说林起龙不要武力抵抗,还是赶紧和邓名谈判为好。 但梁化凤的劝说起到了反作用,之前林起龙不顾梁化凤的反对,坚持武力抵抗,现在要是不打上一仗就妥协觉得自己太下不来台。而且梁化凤和扬州知府的一些说辞也刺激到了林起龙,他们连“识时务者为俊杰”都用上了,漕运总督闻言大怒,怒斥他们:“你们干脆劝我投降好了,何必劝我谈判?” 河道官兵没有战斗力,两江部队指望不上,林起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幸好扬州城内除了梁化凤一伙儿外,还有不少对清廷满怀忠义之士,比如扬州的盐商就积极支持林起龙武力对抗明军。林起龙的面孔和上次大不相同,他紧急召见了扬州城内的盐商,满脸笑容地称赞了他们的忠君爱国的热情,要求他们不要在这个危机时刻逃离扬州。 本来有些盐商在听到明军渡江的风声后动了逃去淮安的念头,但现在漕运总督发话,扬州城内的这些盐商除了少量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外,都不敢立刻走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拿的都是江南的盐引,只能在江南销售货物,对运河的依赖相当重,若是触怒了漕运总督,那以后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切身利益相关,再加上漕运总督温暖人心的话语,不少盐商再次拿出钱财报效朝廷,在短短的两天里,林起龙就收到了三百万两银子的报效——对不少盐商来说,这差不多是他们口袋中所有的富裕资金,只剩下用来购买食盐的必要储蓄了——如果不能击败邓名,让运河、乃至长江恢复畅通,就是有盐也无法销出去。 除了银子外,盐商还向漕运总督推荐了一些好汉,董笑野就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个。 大运河需要大量的漕工,元明以来一直有几十万人之多,相比元末明初漕运的长时间断绝,南明时期漕运的动荡期相当短,漕工体系并没有收到严重的破坏。相比农民,漕工处于社会的更底层,没有田产,没有机会受教育,亲族中没有出现缙绅的可能,也没有任何有社会地位的族长。因为没有亲族缙绅,漕工完全没有可能抵御来自官府和豪强的压迫,如果有机会漕工就会逃离运河,设法成为一个官府统治下的农民,那样他的生死就不完全操纵在黑社会手中,后代也有了成为缙绅的可能。 对于完全没有自卫能力的漕工,官府对他们不闻不问,把相关的司法权下放给运河周围的豪强,也就是漕头手中,只要漕头能够保证漕运畅通,官府对他们如何对待漕工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漕头各有领地,垄断各自势力范围内的经营,从过往客商手中收取工钱,然后再分配给漕工。为了保卫和争夺领地,为了镇压漕工的不满和反抗,为了抓捕逃跑的漕工或是绑架新丁填补空缺,漕头手中一般也都有一支武力。 董笑野十几年前也是一个漕工,清军南下后,利用运河动荡,他和一群兄弟和其他的竞争者厮杀,打下了大片的领地,现在在高邮湖盘有他大片的地盘。这些领地让董笑野很快就变成了富翁,在他的原计划里,他会干一辈子漕头,积攒钱财然后在远离运河的地方购置田地,把子孙培养成读书人,只要后代出一两个举人,他的家族就有了缙绅的庇护。 江南的持续动荡,对董笑野的生意来说也是很大的打击,运河交通断绝让他的生意一落千丈,长江贸易萎缩对董笑野来说有很大的影响,过路的客商稀少不说,盐商出手也不像以往那样大方,而是在费用上斤斤计较。无论是这些盐商,还是过往的有漕运总督背景的客商,都是董笑野招惹不起的,近一年来生意萧条,但是手下的上万漕工还是要养活,董笑野有坐吃山空之感。 或许长江沿岸的缙绅对邓名非常欢迎,甚至还感谢明军限制了清廷的关卡,降低了税赋提高了他们的利润,但董笑野这些漕头都把邓名恨之入骨,整天盼望他赶快被清廷消灭。如果明军隔绝南北的话,对董笑野这种漕头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因为对立的南北朝会导致运河航运停止,董笑野玩命半辈子打下的地盘,转眼间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虽然痛恨明军,但董笑野原本还是不会生出和明军对抗的念头,前几天听说明军开始渡江后,董笑野所做的也只有抱头痛哭,觉得明军隔绝南北的噩梦正在变成现实。 就在这时,盐商把董笑野引见给漕运总督衙门的属官,和董笑野一起的,还有其他一些漕头,和董笑野一样,这些漕头每个人都有几十个得力手下。 漕运总督的属官告诉这些漕头,如果他们组建义勇,配合官兵与明军作战,那胜利后就会得到奖赏,漕运总督衙门会继续允许他们保有现在的地盘,如果他们不肯出力,那么就别想继续在运河上称王称霸了。 刚听到这话的时候,大部分漕头还是唯唯诺诺,不敢应承。见他们这副样子,那个官员冷笑一声,对董笑野他们说道:“你们莫想首鼠两端,邓贼已经在他的檄文里说了,等他控制了运河,就要遣散漕工,还要没收你们的家产,补偿给每个漕工一百两银子。” 听官员解释了一遍邓名的檄文后,董笑野的心变得越来越凉,对方居然把漕工的待遇当成此次出兵的理由之一,还明言要截断运河航运——在官员和盐商的解释下,邓名的檄文就是要切断运河、解散漕工,彻底砸了漕头们的饭碗。 “和邓贼拼了!”董笑野忍不住大喝一声,他的领地是他提着脑袋拼命,从其他豪强手中夺下来的,谁也别想一句话就从他手里抢走。 其他的漕头也都有同感,听到董笑野这声大叫后,也纷纷出言附和。 “好,壮士!”官员称赞了一声,挥手让兵丁们搬出来一些箱子打开,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锭:“这是五十万两银子,先给你们拿去用,等打退了邓贼,总督大人还重重有赏。” 把给他的四万两银子搬回到家中后,董笑野立刻让兄弟们去搜罗身强力壮的漕工,最后找到五百来人。董笑野又倾其所有,自己掏出了一万两银子,凑成五万两,把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往大钱都没有见过几个的漕工面前一摊,董笑野大喝道:“谁跟着老子去杀贼,这一百两银子就是给谁的,等杀退了贼人后,你们就拿着这银子去买两亩地,过好日子去吧。到时候老子摆酒给弟兄们送行,绝不留难!至于去别处的路引,总督大人也答应了,一定给弟兄们准备妥当。” …… 作为曾经和邓名大闹昆明的十七骑之一,姜楠的资历在明军中算是相当的老,理所当然地拥有常备军上尉军衔。渡江之后,邓名带着主力从南方逼近扬州,而姜楠部属于右翼的偏师,会在主力威胁扬州的时候沿运河北上,向高邮湖方向前进,确保主力的侧翼安全。与姜楠距离不远的背后,还有武保平的兵马,后者比姜楠的资历还要老一些,是万县之战邓名身边的卫士之一。 沿着运河前进的时候,姜楠就想找一些漕工来给明军拉纤,以节省明军的体力,邓名还拨给他一些银子,以便用来支付报酬。但漕工都逃得无影无踪,让姜楠找不到大量可以利用的人力。 清廷的河道官兵一触即溃,见到明军后不是逃走就是抱头投降,渡江以来遇到的最猛烈的抵抗居然是一些漕工造成的。对此姜楠十分不解,战前会议上有熟悉江北的浙江军官做过讲解,说这些漕工一向是墙头草,自古以来就是为统治运河的强权服务,而不会介入到争霸战争中去——就类似曲阜的衍圣公、圣裔孔府,明朝时对崇祯忠心耿耿,李自成进京立刻上劝进表,满清入关后马上剃头。 击溃了两批漕工的抵抗后,姜楠抓到了一批俘虏,面对这些明显是老百姓的战俘,姜楠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按照邓名哪一条战俘政策对待他们。最后姜楠就下令把这些俘虏组织起来,给明军的船只拉纤。 “上尉,前方有敌兵挡住去路。” 一个眼尖的卫兵指着前方,大声对姜楠报告道。 “唔。”姜楠看着那些前方黑压压的人头,陷入了沉思。 前方的运河上拦着一些木排、竹筏,它们被人用铁链拴起来,想阻止明军继续在运河上行驶,障碍物的两旁还有一些人拿着棍棒守卫着铁链的固定点。 “又是漕工吗?清兵给了他们什么好处,会让他们这样拼命?”姜楠观察了一下那些敌军的军容,看上去两岸各有百来个漕工在守卫防线,他们没有盔甲,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精良武器。 姜楠这支分队有五百人,其中二百人拥有盔甲,其他人也有钢刀,甚至还有弓箭。没有必要为这些敌人耽误太多的时间,姜楠命令船只继续前进,驶进拦河工事,然后把大批的甲兵放上西岸,去驱逐那些岸边的敌人。 但明军士兵靠近自己后,守卫的漕工突然一声大喊,纷纷逃离岗位,向不远处的一片民居逃去。 “不用追击。”姜楠对攻击这些漕工毫无兴趣,传令士兵解开铁链便是,然后去驱逐另外一边的敌人。 正在明军解铁链的时候,突然西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梆子响,接着姜楠就看到大批的漕工从不远处的民房后冲出,呐喊着向岸边的明军冲过来。 这批漕工有上千人之多,指挥他们的漕头爬上屋人顶,观察着战局。两边的运河民居为漕工提供了很好的隐蔽,集结在这里的战斗漕工超过两千,分别属于五个漕头,平均部署在两岸。 上千人从房屋后涌出,呐喊着冲向岸边的气势非常惊人,根据漕头们的经验,这种突然袭击能够沉重地打击敌人的士气,很多时候即便本方人少,依靠着突如其来的冲锋就能吓得敌人落荒而逃,从而一举奠定胜局。 “原来还有埋伏,刚才他们是想把我们引到房屋后面去伏击吗?”大批敌人突然冲出来的气势也吓了姜楠一跳,他看着源源不断从房屋后杀出来的漕工,也不知道敌军到底有多少人,立刻命令船上的弓箭手向右侧集结,准备掩护地面上的士兵和纤夫们。 一部分漕工拿着扁担,还有一部分拿着木制的长矛,吼叫着向岸边的明军发起猛冲,一百多名明军甲兵并没有落荒而逃,或是像漕头们想像的那样跳入水中游向自己的船只,而是在军官的指挥下,肩并肩结成紧密的战斗队形,做好了迎接冲锋的准备。 在西岸的梆子响起没有多久后,东岸的民房后也响起了急促如雨的梆子声,大批的漕工也争先恐后地从房子后杀出来,向运河这边狂奔而来。 “原来这边也有。”姜楠又吃了一惊,他立刻转身看向另外一侧,观察敌人的数目和阵型:“为什么他们不把全部的人都集中在一边,而要分在两岸?” 西岸发起冲锋的漕工一个个都感到热血沸腾,这种大规模群殴有不少人也曾见识过,冲在前头的还有不少都是漕头的打手,更是江湖经验丰富。身边每一个同伴都在大声呐喊,都在奋力向前冲去,身处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和周围的同伴溶成了一个整体,上千人化作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好像可以一直冲到天边。 可冲了一会儿后,队伍却停止了下来,被挤在后面的漕工一腔热情无处发泄,只能推搡着前面的同伴,发出更大的喊杀声。人挤着人,前后左右都满满的动弹不得,被困在人群中的漕工只能继续大声喊杀,或是用力把手中的石头向天空上投出去,越过同伴的头顶,指望着砸到河边的敌人。 无论如何用力的推搡,队伍始终无法再前进一步,队伍后排的漕工虽然没有参加战斗,但用力的推挤中,也耗费了不少的气力。他们的喊声渐渐的低沉了下来,脸上也开始露出了疲态。这时,后排的漕工感到手臂上传来前方的巨大推力,整个队伍似乎正开始倒退,前面的人正在倒退回来。 大批的漕工拥挤成团,互相咒骂着推挤,前方的想倒退,后面的想前进…… 郑尧君是姜楠坐船上的一个射手,他一开始奉命向西岸的敌军射击,岸上的明军甲兵聚成了一个圆圈,保持只有三、四十人对敌的长度——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俘虏来的纤夫,明军的圆阵还可以更小一些,在双层的明军防线后面是抱着头蹲在地上的纤夫。 敌军在岸边形成一个弧阵,郑尧君可以看到一群漕工直接冲到岸边,攻打明军圆阵的最边缘。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强壮漕工被先后刺倒在地,抱着扁担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跟在他们背后的敌人见状停下了脚步,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向明军的甲兵发出大声的吆喝。 前排的明军和后排交换了位置,当退下来的明军士兵得到喘一口气的休息时间时,换到前面的明军听着背后开始敲响的鼓声,缓缓地挺起长枪向前踏上两步。 停在安全距离向明军吆喝的漕工见状立刻尝试后退,和背后的同伴推搡着叫嚷起来。 明军又缓缓走上前两步,郑尧君看到不少漕工用力地把手中的扁担和棍子向明军掷过来,碰到明军的铁甲上发出叮咚之声,然后就掉头挤到同伴群中。 这时郑尧君接到命令,从船的左侧转到右侧,在岸的这一边,大批漕工毫无阻碍地冲到岸边,向河面上的明军投掷石块。 虽然没有看到弓箭,船边的明军仍竖起盾牌,一丝不苟地保护着船只。 石头如冰雹一般地飞过来,举盾的明军藏在掩护后,把手中的盾牌竖得笔直。 郑尧君走到一个盾牌手背后,从空隙间瞄准了岸上的一个大汉……射击,然后退后给弓弦上弦,再次走到盾牌后。 看到一个人正在点燃手中的火把,即使是这种简陋的火攻装备,在漕工中也是非常罕见的,因此这个敌人也很显眼。郑尧君马上瞄准了这个敌人,不过在他射击前,另外一支明军的羽箭已经击中了他——若是对方是正规军,那这个敌人不会受到多大关注,因为普通的火把威胁很低,就算能命中船只也未必能引火,就算能引火也会被一脚踩灭,在正常情况下,明军射手肯定会优先攻击对方的军官、火铳兵、弓箭手、投油手、甚至是投枪兵,但在今天的交战中,这个漕工才挤到岸边就被好几个明军射手盯上了。 西岸的明军已经向前挺进了十几步,进攻者扔下了遍地的扁担和棍棒,四散逃回他们进攻前的出发地。 而东岸的漕工也开始逃跑,运河岸边横七竖八倒着几十具尸体。发现敌军开始撤退后,姜楠立刻下令停止射击:“弓箭是很贵的。” 解除了障碍物后,明军的船只继续前进。前方的惨败让后面的漕头惊恐不已,明军没有遇到继续从隐蔽处冲出来决战的敌人,但偶尔会有石头从不远的民房后飞出。 有些纤夫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这些石块对顶盔贯甲的明军倒是没有什么威胁,不过有一个明军被狠狠地掷中头盔,砸得头破血流。 受伤的明军马上抽出武器,和两个同伴向那间茅屋冲过去,但披甲的明军士兵冲到时,他们只看到一个人影飞也似地从屋后逃走了。 当明军士兵踢开房门冲进屋后,只看到跪在地上的漕工一家,这个漕工把老婆、孩子掩护在背后,跪在地上朝明军痛哭流涕。他只是一个贫苦的漕工,好几代都在运河旁被漕头压榨。所有的财产就是这一件祖传的茅棚,因为靠运河近,平时还能向过往的客商做点小买卖,得以讨老婆、安顿家人。 据这个漕工声称,刚才向明军投掷石头的是附近一个漕头的打手,他根本不敢拒绝那个凶恶的家伙的要求。 鲜血从额头上的伤口淌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怒不可遏的明军士兵一脚踹倒了漕工,因为无处发泄,他临走前砸了茅棚里的两个瓦罐。 又前进了里许,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那些纤夫俘虏也就罢了,看到几个手下被砸得鼻青脸肿,姜楠也感到怒火中烧。 “这些漕工当真不识好歹,竟然对抗官兵。”如果姜楠手中有大量的士兵,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但他手中只有五百士兵,而且还奉命向北扫荡清廷的河道官兵,显然无法报复这些讨厌的漕头。 运河两岸有不少这种靠近河面的房屋,兵力有限的姜楠肯定无法一一控制,而且他也不愿意让手下逐个检查这些房屋,万一对方又在某个地区埋伏了大批打手的话,那就会给搜索小分队造成严重威胁。 运河两岸上是给明军拉纤的俘虏,为了防备他们逃跑或是被突然冲出来的敌军驱散,更外侧也一定要部署少量的甲兵掩护,因此明军好像必须要忍受这种骚扰。 “现在只是石块而已,要是有清军的河道兵,在这些房屋里藏了火铳和羽箭,那又该如何是好?”事先邓名交代过,一定不要骚扰运河两岸的百姓,不过现在这些漕工的行为和邓名猜测的不同,表现出了对明军的敌意,姜楠认为似乎不应该继续把他们看成无害的百姓了。 看到前方又有一片距离运河河面不远的民居,姜楠望了望那些在岸上的掩护部队,觉得自己的首要义务是保证同袍的安全。 “点火,”姜楠决心已定,给出了新的命令:“把所有距离运河不足五十步的房子都烧掉。” ------------ 第五十六节 蛊惑 虽然和邓名事先的交代有出入,但姜楠认为自己的命令并没有违反统帅的一贯做法,他被文安之从奉节军中挑出来跟随邓名后,就发现长官虽然不无缘无故地扰民,但若是关系军队安危的话,也不会手软。比如邓名一贯不攻打无法固守的城市,以免给清军报复的借口,但在九江听说有江西水师驻守时,就毫不犹豫地进行打击。 “无论是漕工还是漕头,他们的家人都不能受到伤害,抢x劫和杀人都要抵罪。”姜楠只是想保证明军安全,担心会导致士兵失控,所以特别嘱咐道:“若敢伤及人命,莫怪军法无情。” 在命令手下清除那些敌人可能予以利用的隐蔽场所时,姜楠也将自己的命令和考虑向全体士兵传达。紧随在姜楠后面的是武保平的部队,见到前面突然火起时武保平大吃一惊,以为前方发生激烈战斗,催促船只加快速度追上前军,但很快就有前方的使者赶到,向武保平汇报了姜楠的行动。 “原来如此。”听说不是遭遇敌军有生力量后,武保平提起来的一颗心也放下了,和姜楠一样,武保平也受到了一些骚扰,损失和前军差不多,大概有十个左右甲兵被砸起了包。武保平身边有几个常备军的军官,他们大多是张煌言的浙军出身,若是放在从前,姜楠的命令或许会让他们非常不满,因为和张煌言的教诲有很大的不同。 不过这一年来他们跟着邓名南征北战,经历过的战争比以前在舟山的几年军旅生活加起来还要多,这些军官就算没杀过人,也见过战场的残酷。 “上尉,我们也应该采用同样的对策。”武辰明对他的本家长官建议道。在别的军队中,被俘是一件很耻辱的事,但在邓名军中却完全不同,与李国英的那一战后,武辰明因为他在被俘前后的英勇表现得到邓名的亲口嘉奖,在裁军时也被挽留在常备军中。上次的死里逃生让武辰明认为战争就是你死我活,仁慈只能是对自己人讲,就像邓名对待他一样。上次为了全军的安全,武辰明连自己的性命都打算牺牲,现在他觉得为了部队的安全,摧毁这些可能被清军利用的民居是一件很合理的事,尤其是其中的住户还表现出了对明军的敌意:“如果鞑子在这些房屋里藏一门大炮,就可能杀害我军众多官兵,就是现在没有,未必以后不会拖来一门,而且后军看到我们顺利通过,也会放松警惕。” “嗯。”武保平思索了一番,见周围的几个浙江军官也没有反对意见,就下令采用和前军相同的策略:“传令下去,给居民一点时间让他们带走最值钱的物什。” “绝对不许伤害人命!”在传令兵离去前,武保平再次强调道。 下达完命令后,武保平命令使者继续向后赶,把这些情况向中军报告。 …… 邓名得到报告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此时他正指挥着主力从南面逼近扬州。 在挺进的时候,邓名率领的主力同样遭到了一些漕工的抵抗,面对人数众多,还拥有骑兵部队的邓名直属,这些漕工的抵抗显得更加不堪一击。 并不是每个漕头都像董笑野那样倾其所有组织抵抗,再说上万两银子也不是每个漕头都拿的出来的,有些漕头甚至克扣了一部分总督衙门给的军费,带着更多的乌合之众来与明军对垒。 数千漕工组成的部队虽然看着不少,但战斗力与河道官兵也差不多,明军小部队的一次冲锋就能把他们打散,在向扬州前进的路上,除了一大批漕工外,邓名还俘虏了三个漕头。 邓名下令把这些俘虏就地遣散,不给他们任何遣散费:“他们没有穿清军的号衣,不能算俘虏,我不能给遣散费。” 若是战斗力相同,当然是不穿军服的敌人比穿军服的敌人更危险,穿己方军服的敌人比不穿军服的敌人更危险。这个道理浅显易懂,而且有邓名火烧昆明这个现成的例子,他的部下理解起来都没有丝毫困难。 邓名曾经给军官们下过很明确的命令,若是敌人被俘时穿着清廷的号衣,那就给予人道主义对待;而如果对方不穿军服,那显然是存着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的心思,明军也不必对这些敌人客气;若是发现穿着明军军服的敌人,就一定要处死。 当时任堂还笑称,善于乔装打扮的邓名定下这种政策,简直就是在责备自己以往的行为,而邓名答道:“若是我在昆明被识破,你以为吴三桂会放我一条活路吗?” 这次与明军对垒的漕工武装,正是邓名口中更危险的敌人,不过他并没有严厉处置这些俘虏的打算,因为对方对明军没有形成什么威胁;而且通过对漕头的审问,邓名觉得他们被清廷利用的成分居大,所以就宽大为怀,一概释放了。 听到武保平、姜楠等人的报告后,邓名只是摇头:“漕工持械对抗我军,自然是敌军无疑,但运河两侧的百姓并不一定都是敌人,因为十几个士兵被石头丢中,就放火烧了上千民居,似乎有些反应过度了。” “可是,”派来的使者替几位上尉争辩道:“提督明鉴,说不定这是清军的试探,若是我们掉以轻心,他们说不定就会把战兵、弓箭手、甚至大炮安排到这些民房中,对我军发动袭击。” 邓名也知道右翼的部队兵力稀少,若是侧翼和后路上有成片阻挡他们视野、可供大量清军隐蔽的民居的话,明军会心中不安。若是明军兵力充足,可以派出足够的哨探组成警戒线,或许姜楠他们还不会如此行事,但现在他们兵力不足,所以只有把房子一烧了之才能安心。 “我没有说他们做的不对,不过他们或许能有更好的办法。” 在这个时代,大概只有张煌言的军队称得上是仁义之师,在军队和百姓的利益冲突中,张煌言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百姓一边,而不是他的军队一边。以前邓名听说过的,因为抢走老百姓几分银子就杀军士一事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即使舟山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张煌言也从来不允许手下掠夺沿海百姓,不允许强买强卖——即使是军纪较好的虁东军,拉丁征粮也是难以避免的。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张煌言的实力一直相当有限,追随张煌言的也大都是真正的志士。不过就算是志士,也希望获得更好一些的对待,邓名在池州赦免那个士兵一事就让浙兵很满意;尽管邓名军中大半是以前的浙兵,但对他优先保护军队利益一事也毫无抵触情绪——就连任堂,在军队中呆久了之后,也变得和在舟山时完全不同,自然而然地开始从军人的角度去看问题。 郑成功和张煌言有很大的不同,在上次的南京之战中,郑成功的闽军就有大量的掳掠行为,比虁东军的军纪还要差。部下掠夺民财的行为,郑成功从来没有给予过严厉的处分,在他看来,这些士兵都是提着脑袋来帮他实现中兴大明的事业的好汉,和他们相比,这些满清统治区的百姓对郑成功的价值要小很多。邓名甚至听说过郑军有谋财害命的行为,张煌言也曾当着邓名的面指责过郑成功,称丧失民心是导致南京战败的原因之一。但郑成功矢口否认,说闽军杀的人都是同情清廷的富户和缙绅,绝非是因为他们的家产。对于张煌言的指责,郑成功也愤怒地反驳说,军心涣散才是南京失利的唯一原因,民心当年不能阻挡满清南下,现在也不会导致闽军失利。 邓名自问学不来张煌言的本事,不过也不打算像郑成功那样地偏袒军队。 “我们这次不打算光复江北,但以后肯定要收复这里,漕工现在暂时是清廷的属民,但迟早会是我们的一家人。虽然说为了军队的安全有必要使用武力,但应注意尺度,姜上尉做得很好,知道不滥烧,只是清除距离河面五十步以内的、可供敌人隐蔽的工事。”邓名首先给姜楠的行为定下基调,然后进一步说道:“不过我以为,姜上尉可以做的更好一些,要知道现在漕工完全没有斗志,一触即溃,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和我军拼死作战的念头。虽然清军企图用银子收买漕工对抗我军,但漕工也不是傻子,知道命丢了有银子也没地方花了,我们最好不要激起他们对我军的仇视。回去对姜上尉他们说,要向沿河的百姓宣传,所有他们被烧毁的房子我——长江提督邓名都会赔偿,一间茅屋值不了几两银子吧?就算十两好了,我加倍赔偿他们,每个房子被烧的人我都给他们二十两银子的安家费,再加五两银子的食物补贴。” “遵命!”使者大声应是,向邓名敬了一个礼,转身快速离去了。 “每户二十五两银子?”等使者走后,穆谭忍不住叫起来:“一千户就是二万五千两银子!这一路烧下去,怕不是要赔个十万两银子?” “恐怕不止,虽然给了他们补贴,不过恐怕还要开粥厂,放火搞不好还会死人,我们也得给抚恤,最后二、三十万两银子恐怕跑不了。不过这笔银子又不是我们出,罪魁祸首是漕运总督、扬州知府和盐商们,他们看起来很有钱啊,能一口气拿出五十万两银子收买漕工,想必他们多交五十万两军费赔偿也是交得出来的。”邓名冷冷地说道:“没有惩罚性的赔偿,他们就不会知道,用这种办法对抗我军是必需付出沉重的代价的。” 在姜楠的使者来之前,林起龙曾经派过来一个求和的使者,当时邓名提出军费赔偿要求只是一百万两银子,现在看起来还需要追加。 …… 董笑野的五百人被官府认为比较有战斗力,和另外两个漕头的漕工一起被布置在扬州附近,协助官兵防守。听说前方的阻击部队纷纷被明军击溃后,扬州城下的漕工们士气一落千丈。董笑野一眼没看见,就有几十个漕工开小差逃走了,他们已经不想要董笑野的一百两银子了,虽然将来可能会被清算,但多活一天是一天,而且董笑野也未必能活着逃回去。 见到河岸那边冲天而起的火光后,漕工们更是惊疑不定,包括董笑野在内,都忍不住想丢下扬州回家去看看。 没过多久,漕运总督衙门就又把董笑野等几个漕头叫去,见到他们后,官员一脸悲戚地告诉他们,沿着运河北进的明军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妇孺也全都不能幸免:“从瓜州到高邮湖,这一路上的几万漕工和他们的家人都被邓贼杀光了,现在运河里满满的都是尸体,邓贼把还活着的人抓起来,逼着他们打捞尸体,好让船只能够前行。” 官员还告诉这几个漕头,他们的家更是被明军洗劫一空,妻妾都被明军抢走,孩子也被剁碎了扔进河里:“此事千真万确,都是河道官兵亲眼所见,几位为国破家,总督大人也是感佩不已,一定会为你们向朝廷……” 后面官员说的什么,董笑野已经听不见了。他从一个最底层的漕工一步步爬上漕头的位置,几个孩子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希望。大儿子虽然才八岁,但董笑野已经为他请了私塾先生,每次看到儿子跟先生识字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前半辈子拼命没白费,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物有所值。 浑浑噩噩地回到营地后,董笑野看到一个开小差的手下又跑了回来,正惊恐地告诉同伴,他远远地就看见明军举着火把在点房子。 围着这个家伙的人都忧心忡忡,议论着家人的安危,不过跑回来的这个家伙也不知道详情,因为他根本没敢靠近居民区。 “都死了!”董笑野悲愤地大喝一声,把刚才在总督衙门那里听到的事情告诉给了手下们:“邓贼把人都杀光了,现在运河里尸体多得船都走不了了。” …… 当明军终于抵达扬州城下时,梁化凤已经把两江部队尽数动员起来,和河道官兵一起上城头防守,扬州城内的壮丁也都被组织起来协防。而漕工则被部署在南城门城外,负责掩护城门的安全。 “总督大人,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还是可以和邓名谈判的。”梁化凤对登城观敌的林起龙说道:“只要答应邓名的条件,他还是肯退兵的。” “唔。”事到如今,林起龙心里也十分后悔,不过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在河道官兵和漕工部队溃败后,他曾经派出使者去邓名营中求和,但邓名的条件比渡江前又提高了,不但要求林起龙答应之前的全部条件,还提出了一百万两银子的军费赔偿、惩办扬州主战派等新的要求。 虽然最大的主战派林起龙并不在邓名的惩办名单上,但这个要求还是给漕运总督深深的羞辱感。 “我们有这笔银子啊。”扬州知府不失时机地劝说道:“盐商不是报效了三百万两吗?刨去给那些漕头的还有二百五十万两。我们把城里的盐商都交给邓提督,就说是这些小人蛊惑总督大人。” “这怎么可以?”林起龙斥责道:“他们肯定会说本官的坏话。” “邓提督肯定不会理他们的,”扬州知府着急地说道,难道邓名会不知道漕运总督是最大的主战派么?但邓名肯定不会要求惩办林起龙的,不然还怎么谈判下去:“若是总督大人不放心,我们把人头交给邓提督便是了。” “当然,要交只能交人头。”林起龙哼了一声,要是让邓名知道他从盐商那里刮了三百万两,说不定对方就要涨价了:“不过还是要先打一下再说。”他指着城下那些漕工说道:“我们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吗?” “这些漕工……”梁化凤看着那些以扁担为主要武器的漕工,哭笑不得地说道:“他们根本不堪一击。” “至少能消耗邓名的弓箭和体力,哪怕能打死一个敌兵也是好的,若是能抵挡邓名一阵,我们就好谈了,反正也不是我们的官兵。”林起龙不以为然地说道:“能战方能和,要让邓名知道,我们扬州有的是人,而且众志成城,誓死效忠朝廷,他杀不过来的,就算想取胜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还是降低条件为好。” 见到敌军的这种部署后,邓名知道敌人的抵抗意志还没有被最后摧毁,就下令列阵备战。 “又是漕工,驱赶这些百姓上阵与我们拼杀,林起龙不觉得阴德有亏吗?”在邓名的原先设想里,这次进兵扬州会是一场近似武装大游行的行动。把清军逼进城中,然后爆破城墙,估计就可以摧毁林起龙的抵抗意志,邓名并没有想到会杀伤数以百计的漕工,烧毁上千户的民居。如果对手是拿着清廷军饷的河道官兵,邓名也不会有什么心里负担,不过他通过审讯俘虏得知,这些被明军杀死的,大都是贫苦的最底层百姓。 不过邓名不能因为漕工的抵抗就停止军事行动,那样就会丧失明军的威慑力,他下令弓箭手前进:“放一通箭,把他们驱散,等城外没有敌军了,我们就爆破城墙。” ------------ 第五十七节 强弱 扬州的城墙上有大量清军,除了插满旌旗外,林起龙还从民间征集了大量的瓦罐,清军把这些瓦罐放在墙垛之间,将黑洞洞的罐口朝着城外。现在明军与扬州城之间还隔着数千漕工,邓名也没有望远镜,确实被这些化妆成大炮的瓦罐吓住了。 虽然不知道那些部署在城墙上的“火炮”质量如何,但邓名觉得扬州的大炮数量实在多得有些离谱,很可能会有巨炮的存在。因此明军的队伍与扬州城墙保持着数里的距离——即使扬州拥有巨炮,这也是安全的距离了。邓名打算在驱散漕工后派侦察兵摸过去侦察对方的详细情况,并采取远距离穴攻的模式来准备对城墙的爆破。被派去攻击城门前漕工的弓箭手,也奉命在极限距离上进行抛射。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向目标射击,弓箭的威力已经变得很差,虽然对面的敌兵都身穿布衣,但羽箭只要不命中要害部位也不会造成人重伤或死亡。 邓名觉得这样是两全其美,若是扬州城上突然猛烈开火,明军损失不会很大;而且这些漕工已经表现出既没有士气对明军也没有太大的威胁,邓名没有大量杀伤他们的想法。明军的阵营距离漕工们的距离比上前攻击的弓箭手更远,也没有包抄漕工们的两翼,根据之前的经验,估计有十几个、几十个漕工被杀伤后,他们就会向四外溃散,死亡人数能够控制在很低的水平上。邓名甚至乐观地估计,城外的驱逐战可能只会造成个位数的死亡,在不危害明军战略的前提上,邓名希望在运河两旁制造的孤儿寡母越少越好。 明军的弓箭飞上半空时,董笑野等人都仰天看着它们,漕运总督衙门的交代很清楚,他们需要坚定地守卫南面的城门;事先官员还警告过他们,明军会用弓箭对漕工们进行攻击,不过官员还告诉他们,明军的弓箭数量有限,很快就会耗尽。 等明军冲上来的时候,就是报仇雪恨的时候,董笑野用力地握着手中的铁棍,等着向明军讨还血债的时刻。扬州方面把战略讲得很清楚,在漕工们与明军厮杀、吸引住邓名的注意力时,官兵就会从东西两面杀出,三面夹击把明军一举打垮。 弓箭落入漕工的阵地中,一轮接着一轮,三轮过后,已经有几十个人负伤倒底。看到这些同伴痛得大喊大叫时,有些漕工脸上露出畏惧之色。不过各个漕头和他们的打手用更大的呼喊声鼓舞着手下的士气:“跑能跑到哪里去?家被烧了,家里人都死了,留下来杀贼报仇啊!” 在漕头们的鼓励下,这些望见运河方向火光、也听说过运河周边惨状的漕工鼓起勇气,没有人向着明军故意留出的缺口奔去,而是继续站在扬州城门前。 …… “这是怎么了?”几轮射击后,见漕工们居然还没有发生溃散,明军军官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顽强。 “增派一百弓箭手上去。”本来漫不经心的邓名,在短暂的错愕后,下令给前线增兵,同时心中冒出一个疑惑:“难道这些不是漕工,而是伪装成漕工的绿营?” 在第一次和赵良栋交锋时,邓名就有过类似的疑惑,不过最后证明那些不过是一些过于害怕的贵州辅兵罢了。 “难道又是重演那一幕吗?不过这些漕工为何会吓成这样?”邓名心里疑云越来越重,认真地对战场做进一步的观察。 明军并没有像官员断言的那样冲上来,反倒洒过来越来越猛烈的箭雨,更多的漕工被射中,不过他们依旧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溃散,巨大的恐惧没能把他们驱散,而是让他们越来越紧密地挤在一起,想从紧紧靠着的同伴身上获得一丝安全感。 又是几轮箭雨过后,董笑野终于等到了对方停止攻击的那一刻,一个跟着他多年的打手中箭了,正捂着伤口小声呻吟,还努力地挤出笑脸,对老大和弟兄们充着好汉,声称只是一点小伤而已,不算什么。 “贼人就要冲上来了。”董笑野把手中的铁棍握得更紧了,终于快能摆脱这种打不还手的局面了,他红着眼睛盯着对面的明军——这些贼毁了他的一切,生意、财产、家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全部的希望都已经化为乌有,董笑野发誓要砸烂他遇到的每一个贼人的脑袋,直到最后一个。 在董笑野的注视中,明军大步向前走上一段,但他们并没有抽出兵刃扑上来,而是再次排成排,一起弯弓搭箭,又一次将羽箭指向漕工的方向。 “不好!”董笑野脑海里才冒过这个念头,大片的羽箭就被明军射上天空,这次射击的时候明军的角度明显压低了很多,迎面而来的道道寒光的轨迹又低又急;飞蝗未至,摄人心魄的凄厉破空声已经入耳。 这次羽箭射入漕工人群时,受伤的人数远超之前数倍,而且羽箭的伤害也要大很多。刚才,董笑野手下负伤的人身上,箭头只入肉些许,很容易地就被别人帮着拔了出来。但是这次有一个手下中箭,箭头好像钉在了他的骨头上,别人虽然想帮他取出,但一连两下都没能拔动,而且晃动箭杆时,那个壮汉更是疼得嘶声大喊。几个人把这个人按在地上,董笑野猛地把箭拔了出来,而那个伤员两眼一翻,疼得昏死了过去。 “又来了!”一个手下惊叫道。 不等董笑野回头,他就听到背后再次传来那种令人生畏的羽箭呼啸声…… “上次是赵良栋,这次是林起龙,都是这一手啊。”邓名已经确定对面都是身无片甲的漕工,明军一轮轮地射击,而对面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渐渐连绵成片。 “停一下,给他们时间跑。”邓名对身边一个传令兵说道,他估计对面的漕工和赵良栋手下的贵州辅兵一样,支撑他们与明军作战的是恐惧而不是士气,现在邓名觉得也给对方造成了巨大的恐惧感,差不多抵消了清军能够施加在漕工身上的影响:“不许攻击逃走的漕工。” 明军停止攻击的时候,董笑野和几个手下蹲在地上,把已经被射死的同伴顶在身前,苦苦地等待着明军攻击停止的时候。 这次明军结束攻击后半天,大批的漕工才从同伴的尸体后探出头来,确认对方的攻击确实告一段落。 有几个漕工在楞了一会儿神后,突然从茫然中清醒过来,最后环顾了一下身旁死伤惨重的同伴,发出绝望的大喊声,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向空旷的缺口跑去。 看到这几个人的动作后,不少人也开始效仿,董笑野注意到身边也有人抬腿准备逃跑。 “杀贼!”董笑野没有逃走,却发出一声悲愤的喊叫,听上去就像是受伤的野兽垂死时发出的咆哮声:“为亲人报仇!” 有一些人充耳不闻地离开了,但很多的漕工在迟疑了片刻后,没有选择逃走而是跟着一起喊起来:“杀贼!”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一起喊起来,也感染到了更多的漕工,甚至有几个站起来准备逃走的漕工,也重新蹲下来,和身边的同伴一起奋力高呼:“杀贼!” “去向总督大人要些武器。”趁着这个间隙,董笑野对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叫道:“去要点盾牌和钢刀。” 董笑野不甘心被活活射死在这里,只要能拿到钢刀,他就要冲上去把那些明军的弓箭手统统剁成肉酱,即便是漕运总督大人要他们继续坚守,要一些防护用具也是必须的,董笑野不指望官府向他们提供盔甲,不过盾牌总可以吧,就是木制的大板盾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此时扬州城头上的林起龙、梁化凤和扬州知府三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虽然他们早知道邓名的军队厉害,但对程度并没有了解。 刚才邓名下令弓箭手在极限距离上向漕工射击的行为,在梁化凤眼中就是一种炫耀。充足的饮食供应和大量的训练时间,让邓名的弓箭手射击距离相当的远,他派上去攻击清军的弓箭手都被梁化凤划入了力士范畴。看到邓名手下的力士如此众多,梁化凤的脸色当然非常糟糕,林起龙和扬州知府也见识过绿营军队的水平,邓名的军队才一出手,他们就知道明军的战斗力绝非河道官兵和扬州府的守军能比。 紧接着邓名又派出更多的弓手,显然对方手里这种精兵数量众多,原来林起龙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梁化凤手下那些两江总督衙门的直属官兵能够与邓名抗衡,毕竟那些绿营士兵差不多能保证十日一操。不过看到梁化凤脸上那副阴沉的脸色时,林起龙知道自己也不用指望了。后来明军前进、列队、快速连续射击,在梁化凤看来都是邓名在示威。 这时在城下,一个全身浴血的漕工跌跌撞撞地跑到城楼前,向着城墙上大喊:“总督大人,给小人们一些盾牌,刀枪吧。” 刚才明军停止射击时,梁化凤本以为部署在城门前的漕工会落荒而逃,但想不到居然有人带头高呼杀贼,结果互相感染,不但没有一哄而散反倒变得斗争昂扬。 “总督大人,”梁化凤首次觉得城下的漕工具有了利用价值:“是不是抛一些刀枪下去,看看他们能不能杀几个贼人?” “不行,你觉得他们能打赢么?赢不了吧?给他们岂不是就等于给邓名了。”林起龙把头一通猛摇:“这是资敌啊。” “那扔一些盾牌给他们?”梁化凤觉得邓名未必稀罕一些破刀枪,对面的明军衣甲鲜明,军阵中射出来的大片刀刃和甲胄的寒光,让不少扬州绿营士兵看着都腿肚子发软。不过刀枪不给就不给吧,既然漕运总督担心攻击武器会落入明军手中,那梁化凤也就不坚持:“或是扔给他们些门板?” “不可,万一邓名打算攻城,那这些盾牌和门板岂不是帮他的忙了?”林起龙不假思索地再次拒绝。事前他就已经和梁化凤商议妥当,布置这些漕工就是为了耽误邓名的时间,消耗明军的弓箭和体力,林起龙觉得没有必要临阵修改定好的战略:“这些漕工打得不错,就这样打下去好了。” 董笑野的那个手下在城下一遍遍的喊着,想讨要一些装备,城头上的清军连连喝斥,但那个人却不肯离去,把头在地上磕得鲜血长流,哭喊着漕运总督的官衔。 终于有一个军官听得不耐烦起来,从一个士兵手中夺过弓箭,拉开弦认真地瞄准着城下的乞讨者,然后猛地一松弦。 羽箭射在磕头不已的人的脑袋前不远,把他的喊声和动作同时打断,但惊恐的目光投上城头时,那个军官已经再次拉开弓弦,用一支新的箭威胁着那个漕头的打手:“总督大人已经说了不许!你这厮还不快滚?” …… “全体听令——齐步——”看到邓名的旗号后,明军各级军官、士官,纷纷向自己管辖的部队下达命令。 上身依旧保持挺直,头盔下的双眼也都直视前方,可明军士兵的身体在听到命令后已经开始向前倾斜。 “走!” 随着军官的命令,所有的明军士兵都整齐地迈出左脚,用统一的动作向前走去。因为邓名打算进一步让弓箭手上前,所以就让全军适当前进,以保持军队不脱节。 在成都五日一操的时候,同秀才们首先学习的就是各种队列命令,因为时间有限,有些人或许没有接受太多的武器训练,而队列变换训练则无人落下。即使是征召兵,他们对执行这种命令也极为熟练,目前明军征召兵的战斗技巧可以说远在他们的队列技巧之下。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停下脚步后,各个行列的军官熟练地把所有的命令下达完毕,然后和士兵们一起重新面向扬州。 在邓名前世生活的那个时代,军训更大的意义是提高士兵的纪律性,对步兵阵型的要求倒没有太高的要求。 但在这个时代,则完全不同,刚才看到明军整齐地迈步向前时,梁化凤身边好几个心腹军官嘴巴大张,吃惊得开合不上了。 在这个时代作战,步兵战线发生断裂就意味着距离失败不远了,在行进中维持战线完整是难度极高的战术动作,即使是把速度降到很低也很困难。 但对面的明军轻轻松松地完成了,数以千计的甲兵以相当高的速度开始机动,然后迅速地停止,快则几秒,慢则十几秒内就完成了队列衔接。梁化凤身边的将领不是完全没有见识,明军步兵动作之迅速使得他们完全不会有被骑兵突袭的破绽。 “太快了。”一个将领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敌方将领可能根本来不及下定突袭的位置,就算来得及下定进攻决心,骑兵也绝对来不及收到命令并向队形有缺陷的位置扑过去。而且,明军所谓的战线断裂也只是相对他们静止不动时那完美无缺的队列而言,若是按照一般的标准,他们在高速行进时根本就没发生过战线断裂。 和身后的手下一样,此时梁化凤胸中也是一阵阵的惊涛骇浪,与明军刚刚表现出来的军事素质相比,刚才那些射手的示威简直就是儿戏。最开始看到明军那刀削豆腐一般整齐的战线时,梁化凤心中已经在暗暗赞叹邓名练兵有方;接着见到明军用完全相同的动作开始前进时,梁化凤差点以为自己的眼花了;现在,明军又一次静止下来,在一眨眼的工夫内又把战线恢复成最开始那种笔直的战线。 “这是怎么练出来的强兵啊?”梁化凤并不知道军用口令,但他知道就是自己的家丁队也无法做到这般如臂使指,而邓名指挥的并不是几十、上百的亲丁队,而是近万甲兵,这已经远远超出梁化凤的军事认知了。 梁化凤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一支军队可以在战斗技巧还非常欠缺时,就拥有极为高超的变换队形的能力。在梁化凤看来,这些技战本领应该都在相近的水平上。能够熟练地变换队形,保持齐头并进,就意味着拥有大量的实战经验、与身边同伴的高度默契、对军官的无限信任。既然如此,那这些明军士兵的战斗技巧也肯定是梁化凤难以想象的强大。 “听说邓提督能诈败二十里,然后重整全军,反击川陕总督……我一直认为这是川陕总督为了推卸责任而胡扯的,难道这竟然可能是真的吗?”梁化凤双手扶着墙垛,不由自主地凑前一些,想把对面的明军看得更清楚一些。 …… “弓箭手,全力攻击。”队伍停止后,邓名马上严肃地下令道,刚才对面敌军中响起的呐喊声让他立刻意识到,支持对方的不是对清军的恐惧,而是对明军的敌意,是真正的斗志和士气。 一支拥有高昂士气和旺盛斗志的漕工部队,而且还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装备,邓名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不过既然对方的斗志可观,那不管是否有优良的装备,明军都要认真对待。既然现在对方装备简陋得可笑,那就应该马上发起进攻,免得清军有机会弥补这个失误——如果对面的军队装备精良而且斗志高昂,那邓名无疑要付出大得多的代价。 即使为此要冒一些被巨炮轰击的风险也没有办法了,如果这些漕工表现出更高昂的斗志的话,邓名甚至会让步兵发起进攻,直接把他们消灭在扬州的城墙前。 董笑野对面的明军弓箭手已经靠得相当地近,他们已经把手中的弓放平,开始向漕工这边进行瞄准射击。 一支又一支的利箭飞来,好几个被击中的漕工都一声不吭地倒地毙命,明军一边前进一边射击,漕工的伤亡急剧地增加。很快就有超过二百人被杀死,又有人开始忍无可忍地逃走……明军越逼越近,董笑野身边连续倒下了两个人。 “杀贼啊!”董笑野也忍耐到了极限,他一把推开身前用作掩体的那具尸体,一跃而起,挥舞着铁棒向明军弓箭手扑了过去。 不少被逼到绝境的漕工也被激发出了勇气,不再低头徒劳地躲避那必然到来的死亡,而是大喊着举着扁担一起冲出。 明军的弓箭手似乎早有准备,进行了最后一次射击后就迅速后退,奔向身后的步兵队列寻求掩护。看到刚才还在肆无忌惮地进行杀戮的明军射手逃走后,漕工们突然士气大振,双眼赤红,大呼着追击而去。 刚追出了没几步,侧面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凶恶的呼喝声。 “完全没有章法。”观战的邓名轻声评价了一声。对面的漕工已经开始崩溃,但依旧有数百人不退反进,想反击明军的弓手。这些漕工冲出来后,明军弓手稍微后退就把他们的队形彻底拉散开,早就在侧面的准备的三堵墙骑兵发起了冲锋。 看着那些挥舞着扁担,向上万明军甲士发起冲锋的三、四百漕工,邓名又轻声感慨道:“真是可叹、可敬。” 见到突然从侧面杀过来的骑兵后,漕工最后的勇气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扔下手中的家伙,调头向后跑去。 张易乾和其他二十九名同伴一起发起冲锋,在成都的几个月,三堵墙进一步强化了他们的战术,无论是这些老一辈的骑手,还是年轻的新人,都把队列训练放在首要,不再像以前那样个人骑术就是一切。 三十名骑兵排成一排,齐头并进地发起冲锋,紧紧靠着气势就催垮了最后那几百还没瓦解的敌兵。 在冲锋前,张易乾就观察了对面的敌兵很久,他看到敌兵都穿着破旧的布衣,拿着棍棒和扁担;而己方这边甲胄煌煌,披甲战兵、弓手、弩手还有骑兵,称得上是一样不缺。 这种场面让张易乾有一种似曾相识感,不,根本不是似曾相识,而是非常熟悉,这不就是他年轻时一次又一次在闯营中面对的场面吗? 向第一个敌人冲去时,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张易乾还是看到了那个敌人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补丁,快磨烂的裤子,还有那露着脚趾、脚面的草鞋;在把马刀高举过头顶时,张易乾还看到对方额头深深的皱纹,如同枯树皮一般的皮肤。 “杀!”大喝着挥下钢刀的时候,张易乾下意识地一转手腕,同时减轻了手臂上的力量,用刀背而不是刀刃敲击在了那个人的后背上。 敌人已经开始溃逃,张易乾却没有追击的欲望,他望着那些衣衫褴褛,跌跌撞撞逃离自己而去的漕工,仿佛就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和张易乾一起出击的同伴也都是闯营的老人,在瓦解了敌人最后的斗志后,这三十名骑兵默契地一起拉住战马,没有一个人发起追击。他们静静地排成一排,每个人都把嘴紧紧抿住,目送着那些漕工逃离战场而去。 张易乾和他身边的同伴们,也都曾像这些人一样,亡命地奔逃,想从顶盔贯甲的铁骑兵周围逃开,不过当时追击他们的可没有拉住缰绳。现在的川陕绿营、当年的秦军骑兵,把数万扶老携幼逃荒的流民一一砍倒,几乎让尸体铺遍了陕西、河南的大地——并不是只有吃大户、抢夺粮店才是死罪;灾年不纳粮同样是死罪;带着父母、妻子逃荒也是死罪;跟着爹娘离开家乡的幼儿也犯了死罪,遇上孙传庭的骑兵那些男女老幼一个也别想活。张易乾和他的同伴们都认为,他们能活下来只是死的人太多了,老天爷不忍心赶尽杀绝,所以没把他们的命都收去。 张易乾从逃走的漕工身上收回目光,望向他们这对骑兵的来路。张易乾找到了他砍倒的那个敌兵,那个人的身体在地上弓成一团,正侧躺在地面上,发出剧烈的痛苦咳嗽声,看来虽然受到重击,但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活下去。 这一路上还有几十个倒在地上的漕工,他们都是被三堵墙打倒的,不少人都呻吟着,在地上扭动挣扎着,还有人尝试着想爬起来。看起来这些敌人十有八九能活下去——这次三堵墙的杀敌效率是前所未有的低,上次和李国英甘陕绿营交战时,三堵墙所过之处,一百个被击倒的敌兵中九十九个都是当场毙命。 “你们为何要为鞑子效力?”张易乾盯着那些地上的漕工,在心中不解地默默问了一句。 开始有明军步兵走上来,把地上的俘虏扶起来,带去后方审讯。 在远处,董笑野倒在一个兄弟的手臂中,刚才他第一个冲出去,在明军弓箭手最后一轮的射击中,身中三箭,如果不是身体强壮早已毙命。 “我不行了,老五你快跑。”董笑野有七个结义兄弟,五个都死在争夺地盘的战斗中,最后两个义弟一个刚才被明军射死了,他挣扎对最后一个兄弟说道:“快跑,莫忘了替我们报仇。” 说完董笑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哥放心,兄弟们的仇,你全家的仇,我一定为你讨还。”说话的人哭着合上了董笑野的眼睑,回头望了一眼逼近的明军,跳起来拔足向扬州城墙急奔而去,一边跑向城门,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投军,要跟着总督大人拼命,为大哥和兄弟们报仇!” …… “有人冲击城门。”一个军官走过来向林起龙和梁化凤报告,大批漕工逃到城门前,嚷嚷着要守军救他们入城。 邓名的军容让林起龙骇然不已,在城头上呆立着,直到被这个军官的报告惊醒。 “尽数射杀。”林起龙一摆官袖,毫不犹豫地下令道。 “遵命。”军官对这个命令已有预料,弓箭手早就严阵以待,就等总督大人或是提督大人一声令下了。 军官走到城垛边一挥手,无数羽箭洒下,逃到城边的漕工一个个全身中箭,纷纷跌入壕沟中。 “派人出城,和邓提督谈判。”林起龙召来一个心腹家仆,命令他把自己珍藏的一张颜真卿的书法真迹一起带出城去,作为给邓名的见面礼,同时带去的还有林起龙的一番说辞:“城外这些小贼不识提督虎威,受到盐商宵小的蛊惑,非要与提督作对。下官毕竟是北面的官,不方便阻止,故放他们出城、观其自败。提督大展神威,贼子自取灭亡,下官不胜敬佩仰慕之至。” ------------ 第五十八节 遗孤 战斗的时间并不长,但有四百多漕工付出了生命。 见到扬州派来了使者,邓名就没有让士兵继续去冒险爆破城墙,而是带着使者返回军营。不过回到军营后,邓名并没有立刻与使者谈判,现在他还有一个很大的疑惑需要搞清,那就是为什么漕工会如此拼命。邓名担心扬州附近的百姓对明军有强烈的敌意,这将会给明军的后续行动造成威胁。 一开始俘虏们的口供乱七八糟的,邓名也听不很明白,只知道他们看见运河方向有火光,就认为明军把运河附近的漕工家属都杀光了,而且见了漕工就杀,根本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后来明军从俘虏中找到一个负伤的漕头,有了这个人,很快就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得知是漕运总督衙门一直在造谣生事,起的作用极为恶劣。 “林起龙这狗贼。”有几个闯营出身的卫士听得怒发冲冠,在他们看来这些漕工之所以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就是因为林起龙的蛊惑。 问清事情的经过后,扬州派来的使者也已经在军营外等了很久了,邓名就让卫兵把他带进来。穆谭、任堂和周开荒都陪在邓名左右,其中以周开荒看向扬州使者的眼光最为不善,任堂的神态也不太友好,但穆谭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 一见到邓名,扬州的使者就立刻把林起龙的说辞倒出来,将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 “竟敢当面撒谎!”周开荒闻言大怒,不等使者说完就跳将起来,指着使者的鼻子骂道。 但邓名拦住了周开荒,让使者不必惊慌:“刚才有几个俘虏讲的和贵使说的情况不太一样。” 先把那些俘虏的口供仔细说给扬州的使者听,然后邓名一摊手:“既然贵使说是盐商蛊惑的,那就是吧。这些俘虏还提到了几个总督大人的属官,看起来他们拿了盐商的贿赂,扯虎皮做大旗,煽动漕工攻击我军。” “提督大人放心,卑职回去禀告漕运总督大人,保证这些鼠辈一个也跑不了。”使者马上拍着胸脯保证道,然后又在脸上堆出笑容:“漕运总督愿意查抄盐商的家,向提督提供一百两银子的补偿。” “现在一百万两银子可不够了,我要二百万两。”邓名摇摇头,掰着手指给对方数起来:“在运河上,我军不得不烧毁大批的房屋,所以要补偿失去房屋的漕工;在扬州城前,我军使用了大量的弓箭攻击漕工,这些也都要花钱的……”给使者仔细算了一遍后,邓名告诉对方:“军费和给漕工的补偿银一共是八十万两,还有一百二十万两的惩罚性赔偿,共计二百万两。” “这……”使者见邓名狮子大开口,一下子把补偿银提高了一倍,脸上不由得露出些苦色:“些许弓箭用不了一万两银子吧,就是加上沿途所有的费用,也远远到不了八十万两银子啊。” “好吧,可能确实用不了,看在贵使的面子上,我减去一半,军费赔偿就算四十万两银子好了。”邓名慷慨地说道:“再加上一百六十万两银子的惩罚性赔偿,共计二百万两,贵使者还有什么问题?” 使者无话可说,只有在惩罚性赔偿上做文章:“漕工所做的事并不是总督大人的意思,完全是盐商和一些宵小所为,而且提督想补偿漕工的住房,这个总督大人可以代劳,就不必提督花费了。” “煽动漕工的盐商和那几个总督衙门的属官,我希望总督大人能够给予严惩。他们能够闹出这么大的事,当然是林总督御下不严,既然如此,林总督当然要负责赔偿;而漕工的房子是我们烧的,当然也由我们来赔喽,如果林总督看好了手下的人,我就不会发动进攻也不会受到漕工的抵抗,所以我赔偿漕工,林总督又赔偿我,这是非常合理的。有了这笔惩罚性赔偿,以后林总督就忘不了做事以前先掂量一下,到底是花点小钱,消除那些敌视我军的宵小为好,还是等我打上门来合适?”邓名不依不饶地说道。见使者放弃了在赔偿问题上继续争论,邓名又提到以前说过的条件:“林总督还需要给我写一份誓书,发誓不支持重建两江水师,不花钱购买战舰,不兴建船厂,如果有人提出类似建议需要通知我,并竭力反对。这封誓书要有林总督的画押,还要盖上漕运总督的大印,如果林总督出尔反尔,那就是有意挑起事端。” “是,总督大人会给提督一份誓书的。”使者应承了下来。林起龙派他出来时已经说过,可以满足邓名的这个要求。漕头供出了煽动他的总督衙门的属官姓名,扬州使者把这个官员的名字记下,然后告辞离去。 送走了扬州的使者,邓名叹了一口气,等着周开荒发问。 但周开荒跳出来质疑时,回答的却不是邓名而是穆谭,在穆谭看来邓名的反应非常合理:“若是一定要林起龙承担责任,那他还怎么肯和我们谈判?又不是他亲口煽动漕工,既然他说是那些属官自行其事,那就让他替我们问罪吧。” “应该让林起龙把那些盐商和属官交给我们,我就不信了,这件事会不是他指示的。”周开荒冷笑道。 “林起龙怎么可能会把人活着交给我们?再说谁不知道这事的幕后指使是林起龙?要是不给他一条活路,他不就要和我军死拼到底了吗?”穆谭再次答道:“刚才提督提醒了一下,就是要让林起龙知道提督给他一个人情,这事就装糊涂装过去了,让他老老实实地交银子免灾。” 周开荒当然也明白邓名的用意,只是看到那么多漕工不明不白地死了,总有一种替他们追究罪魁祸首的冲动。听了穆谭的话后,周开荒强辩道:“今天林起龙能煽动漕工,明天就能煽动其他人对抗我军。” “只要林起龙给我们造成损害,我们就要找他要赔偿,”这次出兵明军损失微乎其微,如果林起龙老老实实地把银子交出来,那明军显然是大赚一笔,所以穆谭甚至有些感激林起龙,觉得若不是他出来找不自在,明军还没有借口向他要这么一大笔银子:“那些漕工被林起龙煽动闹事,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漕工不向我们纳税,又不为我们当兵打仗,我们管得着他们的死活么?” “毕竟都是大明的子民。”任堂听得别扭,忍不住帮腔道:“周兄弟说的也有道理,他们归根结底还是大明的人。” “攻击官兵的大明子民?”穆谭冷笑一声:“都向官兵动家伙了,那就是反贼,不是什么子民了,杀之有功无罪!我们不杀这帮反贼也就罢了,还要替这帮乱党打抱不平吗?” 任堂不得不承认穆谭说的非常有道理,他立刻就被说服了,并认为自己确实管得太宽了。一群听从伪官号令与官兵对垒的乱贼,被扬州的伪官出卖、杀害也是他们自找的,明显是狗咬狗,任堂作为大明官兵确实没有必要过多地同情这些乱贼。 但周开荒却不干了,他觉得穆谭这话有指桑骂槐的味道:“漕工们也有苦衷。” “什么苦衷?反贼就是反贼。”穆谭得理不饶人:“有什么苦衷也该死!有些人意气用事,见了反贼就像见了亲戚,莫名其妙地非要把大笔的银子往外推。” “胡扯!”周开荒确认对方不是在指桑骂槐,而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上门来了,提高了嗓门就要反击。 “好了,好了。”邓名急忙出来圆场,让周开荒和穆谭停止争斗。 周开荒立刻就住嘴了,而穆谭仍在嘀咕:“提督有命,卑职自然领命,大军孤悬在外,到处都要用钱,都府那边也是恨不得一文钱当做两文花……” “好了!”邓名再次出声制止了穆谭,对扬州的政策也就此定了下来。 没过多久,扬州的使者就又赶来邓名的营中,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河道官兵。他们带着一堆竹篓,里面放着一颗颗死不瞑目的首级。 听了使者的报告后,林起龙快刀斩乱麻,那几个被他派去煽动漕工的衙门属官都被立刻拿下,二话不说就割了他们的脑袋,装在竹篓里给邓名送来;和这几个衙门的官员一起被杀的,还有那些动员漕工的扬州盐商,他们即是知情人也是财主,林起龙右手杀人,左手就派兵把他们的家都抄了。 邓名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首级,又威胁了使者一句:“这件事我不信和林总督有关,但若是将来让我知道这里面冒名顶替的……” “提督就唯我们是问。”使者急忙答道。林起龙下手很迅速,不但那个漕头供出来的官员被他立刻拿下,就是那几个去煽动董笑野的官员也都被他宰了,林起龙要保证不让邓名挑出任何毛病来。 这些人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可以让衙门里的官员们看清楚,帮漕运总督出谋划策对抗明军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以后若有人再要劝说漕运总督和邓名作对,势必要想一想明军兴师动众来问罪后的下场,就算漕运总督再想给邓名下绊子,他手下的官员也要考虑是不是应该出力帮他达成目标。 除了邓名要求惩处的罪犯以外,扬州使者还保证漕运总督会在两天内向邓名转交二百万两银子,希望邓名能够暂停对扬州的进攻,并且在拿到全部的银子和林起龙的誓书后,退回江南去。 邓名表示他不能立刻退兵。或许林起龙认为邓名说补偿运河两岸的居民是一句场面话,但邓名却要一丝不苟地实践自己的诺言。邓名告诉扬州使者,他即使呆在江北,也绝不会继续破坏漕运,那些被明军占领的漕运码头也都会得到保护,完好无损地移交给林起龙的河道官兵。 “张尚书还没有过江吧?”处理完扬州这边的事情后,邓名见清军已经妥协,就让人去打探张煌言目前的位置。 现在马逢知已经渡河了,正在岸边收拢部队,而张煌言仍然留在对岸的镇江府。 “既然张尚书还没有渡江,那就让他不要麻烦了,这里已经不需要更多的兵力了,我很快也会回到南岸去。”邓名派使者去张煌言那边报捷,同时让张煌言留在南岸保卫大营,要是张煌言也跟着过江,看到邓名一把火烧了这么多民居,不知又得如何痛心疾首。 …… 随后的两天,邓名亲自在运河边指挥救济和赔偿工作。 “那些漕工的孤儿,你们打算如何处理?”有一些被明军杀死的漕工留下了遗属,邓名询问了一下,得知寡妇改嫁在运河两岸是非常正常的现象,原因很简单,漕工都没有土地,也几乎没有私有财产,缺乏谋生能力的寡妇不改嫁就和等死差不多。 而孤儿几乎肯定会被抛弃,运河两岸大部分都是赤贫人群,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不活的人,是不会收养其他人的孤儿的。若是大一点儿的女孩,大概还可以嫁人或是被卖掉,生存的机会稍大一些,八岁以下的女孩,以及十五岁以下的男孩,几乎都不可能生存下去。 “他们若是来粥厂,也会发给他们一份粥。”姜楠报告道。 “等我们走了以后呢?这些孤儿谁管?”虽然只有短短两天,但已经有人盯上了那些遗属,邓名听说行动迅速的人已经在劝寡妇和孤女嫁给他们,甚至可以照顾他们的孩子和兄弟。不过这话也就说说而已,赤贫的漕工用不了多久就会抛弃这些他们根本承受不起的负担,到时候他们的妻子也会因为生活所迫而难以坚持下去。 “去找一找,把所有的孤儿都带上。”一场军事行动造成了几千名漕工丧生,他们留下的遗孤数量比邓名想象得要多,未成年的男、女孩加起来有三千多人。 听说明军愿意收养,寡妇们含泪把孩子交了出来。尤其是十岁以下的男孩,运河两岸不会有人愿意抚养他们直到成年。虽然交给明军也是希望渺茫,但只要不亲眼看见孩子死掉,母亲们也只好自己骗自己。 “对了,我听说死去的几个漕头,也都有一些家小,据说有个叫董笑野的,他好像就有两男三女,都找来了吗?” 邓名的问题让姜楠楞了一下,过了片刻才问道:“提督,这些漕头的孩子,我们也要救吗?” 死去的漕头和漕工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孩子一样生存几率极低。董笑野等人死后不久,他们的家产就被人瓜分一空,妻妾也都改嫁。或许有几个手下能看在漕头以前的恩情上收养他们的儿女,但漕头的仇人也非常多,孤儿正是报复的对象。 就算没有人报仇,而且有人愿意收养,董笑野的儿子面前也只有两条路,或者是和其他的普通漕工一样,忍气吞声干苦力;或者是和他父亲一样,拿着家伙去和其他帮派争夺地盘,最后多半也是横死在运河旁。 “都一起带走吧。”邓名点点头,表示手下没有听错命令。 “这些都是提督的仇人啊。”姜楠有些不解地问道。普通漕工也就算了,与明军之间的仇怨还好化解一些,他们的孤儿本来也没有什么前途,跟着明军走也不比之前更差;但这些漕头都是清廷的走狗,而他们的孤儿处境一落千丈,很可能会对明军怀恨在心。依着姜楠的看法,邓名甚至可以考虑斩草除根,以免万一有人长大成人,会想找邓名报复。 “这和你下令烧掉河两岸五十步以内的房屋一样,有时候,为了保证军队的安全,我们必须攻击那些看起来无害、其实也可能是无辜的人。这种行动是无法避免的,但却是不对的,所以我们才会给漕工们发放银子作为赔偿。”听明白姜楠的暗示,邓名就解释道:“如果因为怕孩子们长大报复,就把孩子们斩草除根,这种预防就太过分了。就类似你为了防止有人袭击我军,结果见人就杀一样,属于超过必要尺度的反应。” “可,可是……”武保平和姜楠还是觉得危险。 邓名扫了他们一眼:“鞑子有时就会无节制地为了预防而杀人,而且还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不需要赔偿的,你们觉得应该向鞑子学习吗?” “当然不是。”武保平和姜楠一起摇头。 “提督打算让这些孩子干什么?”武保平多问了一句:“有的孩子才几岁,十年之内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可以先读书。我打算成立一个孤儿院,让他们念书,将来他们会成为商人、水手或者是工匠,也许是合格的账房先生或者养殖能手。”邓名琢磨了一下,决定给手下打一点预防针:“女孩子也得去念书,她们将来可以当老师,帮都府教育幼童。在我们的旗下,想要白吃饭不做事是不行的,女孩子们不替我们教两年书还账,就别想出去嫁人。” “确实,”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姜楠露出了赞同之色:“把一个丫头养大也得费不少粮食,我们也得想办法收回些本钱来。” …… 五十年以后,回顾成都孤儿院的第一批成员时,人们发现这批漕工的后代中,涌现出许多迫切需要的人才。漕工的女儿们也在各个方面都做出杰出的贡献,使得看不起女孩的传统看法迅速地改变。研究者发现,漕头的遗孤们,对政治的关注程度超出了平均水平。比如一个董姓漕头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成为一个报纸的记者,以揭露黑社会和官府勾结的黑幕为己任,他的侦查报道导致很多贪官污吏和黑道人物落入法网。最后,他在一次乔装调查行动中失踪,从此再没有人见过这位勇敢的记者;而董记者的弟弟,则表现出了对法律的热情,当上了提刑官,详细分析过几百件官府对平民权利的侵害案例,并写下了大量的相关司法x论述,被认为是这方面的法律权威。 …… 在和邓名达成协议后,林起龙一边忙着履行条款,一边向师爷口述奏章,让师爷们帮助拟稿,准备上报给朝廷。 林起龙报告,邓名此番围攻扬州时,裹挟漕工以及两江百姓数十万,而导致邓名进犯扬州的原因,却是因为盐商之前的通敌——经林起龙查明,扬州很多盐商向邓名麾下的大将穆谭行贿,以求安全通过长江,但事后却反悔,赖掉了答应送给穆谭的大量贿赂,导致穆谭怀恨在心,一心劝说邓名来犯扬州。 除了穆谭以外,还有很多被邓名裹挟来的江南百姓也和盐商有仇,正是因为盐商在长江两岸仗势欺人,骗人钱财,所以才引起大批百姓仇视,邓名利用这种不满情绪煽动他们一起进攻扬州,堵截运河。 而漕工参与围攻扬州,林起龙声称还是因为盐商——他们在运河上屡屡克扣拉纤的工钱,还勾结一些漕头残酷压迫漕工。这些漕工不懂得太多君臣大义,听邓名一喊去扬州讨要工钱,就都跟着来了。 为什么这些百姓没有走正规途径呢?那自然是漕运总督衙门里有一些害群之马,他们勾结盐商,对被害人置之不理,蒙蔽了漕运总督——林起龙也向朝廷承认了自己工作失误,虽然他才上任不久,但没有发现就是没有发现,他向北京表示工作时间短不是理由。 总的说来,林起龙认为漕工和江南百信都是来要账、讨薪的,不过他们在正规途径走不通后,竟然不肯继续当良民,而是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还为邓名摇旗呐喊,当然属于恶意要账、恶意讨薪。 对于这种把个人利益置于朝廷利益之上的反贼,林起龙认为镇压是完全合理的,当一部分人在城外向城头上的梁化凤喊冤时,后者也表现出了足够的觉悟,义正辞严地斥责那些乱党:“大将军奉旨讨贼,唯知有战!” “……数万乱贼跪地不语,一手指天,一手指心……”在叙述过梁化凤的豪迈言语后,林起龙又继续描述恶意要账、讨薪的百姓的可怜之处:“皆称奸商恶吏勾结,运河两侧暗无天日……” 林起龙称,他觉得这些百姓还是应该与邓名的死党区别开来,因此仔细对照查验过他们带来的成千上万份文书后,林起龙拿出府库中的全部积蓄,又向扬州的缙绅募捐,筹得白银三百万两,支付给了这些百姓。还把那些贪渎的官吏、以及为非作歹的盐商都尽速斩首,以平息民怨。 处理的后果就是扬州城外欢声雷动,百万民众、漕工齐声颂扬朝廷英明,然后一夜之间就尽速散去。据林起龙说,现在邓名已经计穷,身边只剩下党羽万余人,估计扬州之围很快就可以解除。林起龙还报告朝廷,他现在已经把扬州城内的那些盐商的家产都抄没入官,恢复府库积蓄后,剩下的会用来还给那些掏钱帮助官府度过难关的缙绅。 ------------ 第五十九节 助剿 北京,收到林起龙的奏章时,顺治刚刚从索尼和鳌拜口中听到黄梧的建议,相比崇祯的那帮阁老,被顺治倚为左右手的索尼、鳌拜等人还是要诚实得多的。尽管索尼和鳌拜用词谨慎,但顺治还是立刻明白福建的战事比他想像的恐怕还要糟,如果水师不是被重创到完全没有进攻能力的话,黄梧肯定不会拿出这种先自损一千,以求杀敌八百的招数。 “速传黄梧进京,朕要他面奏。”顺治立刻下令道,这个战略会给清廷的税收带来重大损失,迁海移民的花费也肯定不小。不过确实如索尼刚才所说,能节省每年数百万两的海防投入,而且若是完全断绝海贸的话,还能让郑成功蒙受损失,以满清占据的地盘之广阔,若是和郑成功拼消耗那断无不赢之理。 不过在下这个决心之前,顺治要先亲自问过黄梧,以便彻底搞清五省水师的现况。若是让黄梧上奏章,第一,他有可能会照顾朝廷和地方大员的脸面而不尽不实,这当然对顺治做出正确判断不利;第二,他有可能会实话实说,在奏章上把五省水师的惨状如实道来,消息传播开来,对朝廷的威信、地方大员的脸面都会造成很大损害,顺治虽然需要想做出正确判断,但并不想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皇帝时间有限,大部分事务只能从奏章上听取汇报,不过禁海迁民这样的大事,顺治还是舍得抽出时间与黄梧见上一面的。 不过禁海不禁海说到底也不会动摇国本,对清廷来说海贸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渔业和造船业相比农业来说也不值得一提。眼下更让顺治忧虑的还是沿着长江流窜的邓名,下令湖广派出协剿部队的圣旨才走了没有几天,这支明军就开始围攻扬州了。漕运和海贸不同,乃是清廷的命x根子,清廷给八旗发粮饷、供养北方、西北的战斗部队、安抚依附的蒙古王公,都需要南方钱粮,漕运是绝对容不得有闪失的。 “虽然湖广未能将邓名拦截,但他本来只有几千党羽,后来在江西裹挟了几千,朱国治那个白痴又送给他万余,加起来也就是二、三万。”顺治看到林起龙的奏章后,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回可好,扬州那帮贪官盘剥百姓,一下子让邓名裹挟了几十、上百万人!” 几十万、上百万由漕工和贫民组成的大军,顺治并不看好他们的战斗力,在武装到牙齿面前的政府军前,这些流民部队根本就是任人宰割——现在八旗和绿营的战斗力还没有堕落到太平天国时期,比崇祯时期的大明官兵战斗力也还要高一些,尤其是为明清倚重的陕西边军,杀手无寸铁的流民来绝对毫无压力。 顺治担心的是他们的破坏力,有邓名的嫡系武力作为核心,江南的地方部队就无法把他们迅速驱散,几十万流民拥有把运河两岸的仓库、码头等设施破坏一空的能力。就算从抽调甘陕绿营来江南镇压,那也需要花费钱粮,而且若是把几十万漕工都杀光了,明年的漕船谁来拉纤呢?顺治觉得他从崇祯身上得到的重要教训之一,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外省军队入内地,现在他已经同意楚军进入两江协剿,再把秦军放进去……只有在确定江淮地区会为邓名源源不断供血的情况下,顺治才会本着“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的精神一拍两散。 “这三百万两银子花得值得!”顺治看到林起龙的处理办法后,忍不住击节赞叹道:“关键时刻,还是林起龙这样的稳健老臣靠得住啊,梁化凤就是一个匹夫,就知道杀、杀、杀!那句‘奉旨讨贼,唯知有战!’,说得是痛快,但把人都杀光了,明年他给漕船拉纤么?这个人勇则勇矣,但不可委以大任。” 虽然把梁化凤鄙夷了一通,但顺治心中责怪的意思其实也不重,军队还是放在这种匹夫手里才放心啊;尤其还是汉人的军队,更不需要一个文武兼备的统帅,再说不是还有林起龙这样老臣谋国的人节制嘛。反倒是湖广那个周培公,让顺治感到越来越不放心,不但有军事才能,听说还不屠城,在湖广士人中的口碑很好,现在居然两江方面也指明要他去协助对付邓名,如果周培公这次去两江时还能控制住楚军,不烧杀抢掠,把两江变成一片白地的话,顺治就要更加担心了——顺治也知道这很矛盾,他既盼着楚军击退邓名、还能祸害得轻一些,让他能够少免几年税;但也盼着周培公残暴无能,即使不是真的不懂得拉拢人心,只是靠屠城自污也好啊。 对林起龙的灵活手腕,索尼和鳌拜也只有称赞,官吏盘剥百姓不新鲜,放在平时也不算事。不过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还盘剥就是蠢货了,就是死有余辜!崇祯才上吊十几年,这帮官吏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至于林起龙说盐商在运河上干的那些破事,顺治、索尼君臣都深信他们完全干的出来,绝非林起龙污蔑。这同样是一个时机问题,如果邓名没有打到江南,相比给朝廷提供大量收入的盐商,漕工显然无足重轻,那时顺治根本不会关心这种小矛盾,就算听说了也会一笑置之,顶多轻飘飘地说一声“无奸不商”,若是激起民变的话,漕运总督的河道官兵自然会进行镇压;可在邓名威胁漕运的时候,这种问题就要另当别论。 林起龙在危机关头迅速做出了正确选择,用漕运官吏和盐商的脑袋收买人心,应对得当。失去了这几十万百姓后,邓名就又只剩下那一、两万党羽,最多在加上马逢知和张煌言这两个盟友,清廷对付起来也就会轻松得多了。 清廷毫不犹豫地给林起龙的处置背书,除此以外,林起龙如何弥补府库的亏空也是顺治关心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挪用漕运物资的话,扬州府肯定拿不出多少白银,林起龙掏出来安抚百姓的白银肯定主要是地方缙绅提供的。 虽然林起龙已经说明他会在填充府库后再偿还借款,但顺治怕他有所顾忌或是拉不下脸面,就急忙给林起龙去旨,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漕运和府库绝对不能吃亏。若是还不上缙绅的借款也没有关系,朝廷可以根据林起龙的名单给这些缙绅牌匾,如果有人想要功名的话,顺治也可以赠与。 这次靠着林起龙的正确应对,江淮有惊无险的渡过了一场大劫,但只要邓名一天还盘踞在瓜州、镇江,清廷的漕运就危如累卵。 “不知道漕运到底安危如何,林起龙有多大的把握。”如果漕运崩溃在即,邓名已经拥有了随时切断大运河的能力的话,顺治觉得最正确的战略就是收缩兵力:北面减少给甘陕的军费,让李国英退回保宁;南面要把吴三桂从贵州调回来,把孙延龄从广西拉出来,尚可喜的广东也可以放弃半壁、退保广州,其中最难办的是吴三桂,不过就算用湖南交换也要把西南大军调回来,以确保长江、运河的安全。 若是把放弃贵州、广西和部分广东,把西南大军抽回,长江流域和大运河就会迅速转危为安,不过这种战略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上次依靠南明三王内讧才把永历、李定国逼入绝境,虽然云南得而复失,但李定国领土损失超过七成,基本是等死状态,只要清廷缓过一口气就能把他也赶去缅甸。但吴三桂大兵一撤,那李定国就会恢复西营原先的领地,下次可未必还会有三王内讧这样的好机会,再想击败李定国这样的名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多半还要用湖南来交换吴三桂放弃他的藩国,尚可喜没有藩国但同样需要补偿军费,孙延龄那边也不能一点儿不给。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要承担永历卷土重来的风险,不到万不得已顺治也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暂时看应该还没问题,”索尼谨慎地评论道,全面从西南撤兵代价太大,任凭谁看到永历只剩一口气时都舍不得前功尽弃,而且这次撤兵可能会让天下人认为清廷已经承认失败,或是让他们认为满清对永历无可奈何,后果难以预料:“湖广、江西的漕船虽然有损失,但大都成功抵达扬州,应缴的钱粮并没有短少,这说明邓名水师十分薄弱,无法切断长江、运河运输。这次扬州遇险也是被他抓到江民、漕工闹事的机会,现在依然都被林起龙劝走,邓名就会被打回原形,无法继续威胁漕运了。” “说得很好。”顺治一琢磨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转头吩咐侍前侍卫道:“这几天若是扬州有军情送到,不管早晚立刻呈送御前。” “喳!” “之前湖广、江西的漕运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从这点上看邓名确实没有威胁漕运的能力,就是不知道他从朱国治身上捞到了多少好处,还有这次围攻扬州后他的兵力有没有什么变化。如果邓名实力没有增强多少,而且百姓也确实如林起龙所说纷纷散去的话,那几天后邓名就会执行撤退或是被扬州击退。”顺治在心里仔细地理了一遍思路,力求让其完美无缺、无懈可击:“若是十天内扬州来报告,邓名已经退兵了,那问题就不大,可以从长计议,不需要莽撞行事。” “传旨……”顺治觉得有必要亲自见林起龙一面,既然他都肯为禁海的事情见黄梧一面,那漕运当然更要亲自问过才放心。如果邓名如他所料退兵、扬州不再需要漕运总督坐镇的话,顺治就要林起龙亲自押送漕运进京。与林起龙、黄梧进行面谈,顺治很有把握可以不受下面人的蒙蔽,切实掌握前线的实情。 “关键就是看邓名是不是会退兵了。”退朝后,顺治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如果邓名始终不能被击退,那江淮方面的事态就很严重,需要他认真考虑暂时放弃西南确保江南的战略了。 …… 在顺治结束御前会议的时候,林起龙高兴地得知邓名已经开始履行协议,带着明军和那些漕工的孤儿退向长江。 “只要邓提督不一定要拿下扬州,我和他就没什么不能谈的,”林起龙发现相比蛮不讲理的清廷,他更容易与邓名达成共识:“只要扬州不丢,我总能和朝廷解释。” 在明军撤退回镇江的时候,满清官场中刮起一股谣言,那就是达素大败,郑成功在厦门击溃了五省水师。不过大部分官员对此也是存疑,毕竟他们还不知道黄梧的建议,所以不敢说五省水师的损失到底有多大。 但是不管五省水师是不是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蒋国柱都明白两江暂时别想得到有力的增援,达素肯定要无限期地呆在厦门,张煌言的舟山根据地不会受到威胁,更没有办法让邓名感到压力。因此邓名刚一返回南岸就遇到了江宁派来的使者,蒋国柱痛快无比地把一百万两银子还给了邓名——他和梁化凤各五十万两。 对于邓名依旧只要一百万两,蒋国柱有些不解,根据他对邓名的理解,应该是要他们一人一百万两才对。但邓名对蒋国柱的使者解释说,这个问题可以从两方面来看,第一种角度,邓名说过他会来向胜利者要一百万两银子,蒋国柱和梁化凤虽然改变了组合,但胜利者只有一方,所以邓名向他们要一百万两;第二种角度,梁化凤和郎廷佐组合是一百万,也就是说每人欠他五十万,蒋国柱和管效忠组合也是一样,这样加起来还是一百万两。 “协议就是协议,虽然是口头协议也要遵守,达成协议前我会尽力争取更好的条件,但不会事后毁约。” 使者把邓名的话带回江宁转述给蒋国柱听后,江宁巡抚感觉自己好像都有点感动了,不管邓名在谈判时多么奸诈,这种信守诺言的作风还是给了蒋国柱很大的好感。再想想其他的交易,邓名同样是一丝不苟地对待协议,蒋国柱突然生出了一种安全感——和邓名打交道时,只要遵守定好的规矩,那就是绝对安全的。 除此以外,湖广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湖广总督称湖北兵马因为要提防李来亨、贺珍等人所以不能轻易调离,所以他会拍湘军进入两江助战,还称三万湘军枕戈待旦,运输的船只也准备停当,一旦朝廷有明确的旨意到达立刻就会由名将周培公带领,星夜向江宁进发。 三万湘军这个数量蒋国柱一听就知道不对,他既不信张长庚手中有这么多湖南兵马可以调动,也不信湖广有如此可观的经济实力让这么庞大的军队在短短几天内集结到武昌,此外三万军马所需的船只更不是小数目。 因此蒋国柱很清楚这是张长庚想敲竹杠,武昌方面为三万协剿军马开出的账单是三十万两银子的人员开拔银、三千铁骑的十万草料银,此外以后每月还要付双饷、双粮,也差不多是每月十万的开支。但蒋国柱大大低估了张长庚的无耻程度,他本以为湖广大概会派几千湘军来装样子,可据他的使者密报,周培公可能会只带着几十个随从来江宁——怪不得随时可以出发。 “太不要脸了!”蒋国柱恨恨地骂道:“借一个周培公用,你就敢要四十万两银子的租金!” 虽然蒋国柱有求与人,但这种**略的敲诈他一开始还是不打算忍受,就打算回复说两江无力承担三万湘军的后勤,张长庚派一万兵来就够。但江西方面的反应打消了蒋国柱的这个念头,一开始蒋国柱提出要湖广助剿的要求后,南昌就大声赞同——本来蒋国柱还盼望张朝反对,让他有机会搬出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的架子强令南昌服从,好让张长庚明白他才是湖广总督在两江真正的朋友;而湖广通报抵达南昌后,张朝也立刻表示同意,还表示南昌愿意分担一半。 “张朝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之前蒋国柱部署在南昌的眼线告诉他,张朝和董卫国最近搞了一些新经济政策,据说发了笔小财,不过现在看起来明显不是小财而是一笔横财,蒋国柱发现自己有些轻视南昌了:“那个统购统销到底是什么玩意,要赶快查清楚。” “张长庚这王八蛋,他也是想引入竞争机制啊。还有张朝这混蛋,为了和我作对,居然不反对湘军进入两江,难道他就不为两江的百姓想想吗?现在又把大笔的银子往武昌送,他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啊。”既然有竞争对手,蒋国柱也只好同意了张长庚的条件,这笔钱江宁和南昌会各支付一半,毕竟和湖广总督拉关系花点银子不算什么,反正这银子可以向北京报销,要是两江总督的位置丢了,蒋国柱就算给两江藩库省钱那又是图的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让张朝手头宽裕么? 在蒋国柱焦急地等待援军的时候,邓名已经回到了镇江,在拿到林起龙的赔偿后,一艘银船就已经发去了九江,现在第二艘也奉命出发。在江西的人员已经用光了邓名留下的银子,再不给银子就需要赊帐从董卫国手里拿货了,那样就需要付给董卫国利息,而且现在邓名的信用也没有建立起来,长期赊账恐怕也会让南昌心中不安。 虽然是战争状态,但明军的商船在长江上畅通无阻,除了邓名的武力威慑外,明军依法纳税的好习惯也有很大的帮助。拿到明军的税银后,沿途府县的官员和胥吏都对邓名的信用很满意,他们的亲朋也会带着丝绸等土产到江边出售,或是收购从上游返回的明军带来的湖广特产。和税银一样,明军童叟无欺,购物用银子都是成色很好库平银,湖广的特产价格也合理公道,讲究两厢情愿。 “我们的船只众多,而且本钱雄厚,一般的小商人根本无法同我军相比,再说他们要缴的过境税是我们的数倍,还要忍受胥吏的盘剥,更加无法在价格上同我军竞争。”邓名很得意对张煌言说道:“由于我军大大减少了长江航道上苛捐杂税,湖广和两江的交易量比我们隔断长江航运前还高,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如果给我们几个月切断航运的时间,可能会比我们来之前的交易量还要大上数倍。虽然税率降低了,但交易量增大了,最后一些对我们不满的胥吏也停止抱怨。” 邓名很仔细地把他的生意经对张煌言和马逢知说了一遍:“将来还是要建立一些民间商行,他们的效率会比军队运货高,而且也不太显眼,这些清廷官员能更好地隐瞒下去。不过他们都是我们的人,只有拥有我方背影的商人才能享受到低税率和少关卡的好处,这些人和我军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眼下这个好形势能维持几年的话,最后长江上就会商业繁荣,大批的工匠和商行依靠航运而生,一旦我们的势力被排除出长江,税率恢复到从前,就会出现物价暴涨,大批商行破产、工匠失业的情况,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同盟啊,会帮助我们刺探清军的情报,甚至为我们提供军费。” 邓名也知道他说的是理想状态,很大程度上还是白日梦,眼下最重要的是还是尽早把武昌的更多势力绑上明军的战车。 “这就是欠条的作用。”见张煌言对自己在武昌的经济政策还有些不解,邓名就向他揭开了谜底:“周培公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讲盐商在边关开垦商屯的,当夜我琢磨了一下,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邓名指出,他的欠条根本不和白银挂钩,所以武昌想拿货就需要想法设法去搞到欠条:“他们给成都运粮也没用,就是他们能瞒过清廷,我也不会允许他们在成都出售货物,他们要想得到欠条就得在成都种地、冶铁、制匠,帮我运输人口。” “这个办法确实很有意思。”张煌言听邓名反复解说了好几遍,才完全明白过来。 “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好处,不过暂时还用不到,等这里的事全部了解,我就回武昌去看看,周培公这个人很狡猾,但应该不会有大事,我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他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此时邓名觉得这个时间不会太长,等他帮助马逢知稳固了崇明根据地后就可以考虑回师了。 “还有一事,”张煌言收起赞许的微笑,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听说邓提督在运河旁,烧了不少民居。”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邓名心中一声长叹。 无弹窗 ------------ 第六十节 管辖 尽管张煌言没有过江,但他还是得知了一些事情经过,对于打击那些持械抵抗明军的漕工他并没有任何异议,但是明军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沿河五十步以内的房子都烧了让他有些担心。// 最快更新78// “张尚书说的对,我是烧了一些民房,但这是为了保证我军安全。”邓名耐心地解释起来。 但张煌言的担忧并非想邓名所想的那么简单,他是怕明军开了这个头,以后就收不住手了:“若是今天烧百姓的房子不算错,那下次杀比较可疑的百姓也可以了,再往后杀一些看上去有点可疑的百姓或许也可以被原谅了,最后一定会发展为了军队安全可以把那些不是百分之百可靠的百姓都杀光。”张煌言总结明末军队军纪败坏的经验教训,得出的结论就是要从最开头就堵住,根本不开这个头自然没有后续发展:“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提督不可不防啊。” 张煌言的所想之远超出了邓名的想像,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张尚书说的没错,但我是一军统帅,我会很自然地把军队利益摆在首位。”说到这里邓名还举了另外两个例子:“蒋国柱和管效忠劫掠镇江,将城中的良家妇女都抢走卖去南京、苏州等地,我也曾遇到过被劫持的不幸女子,可我现在不能替她们主张正义,而是要和蒋国柱做交易;梁化凤杀害众多闽军将士,那个闽军出身的穆谭曾立誓要为他的同袍报仇,但现在他也绝口不提此事,而是认真地与梁化凤派来的使者谈判。” “这些都是不对的,但却是难以避免的,”邓名又对张煌言重复了一遍他对手下曾经说过的话,但是把前后顺序交换了一下位置:“如果军队覆灭了,我和穆谭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这点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所以行事时必然会把军队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耐心地听邓名说完后,张煌言露出失望之sè:“若是不定下规律,将来如何能保证他们不肆意欺压百姓?” “没有任何保障,”邓名摇头道,明军到底如何对待百姓,只是受到邓名的道德水平约束,如果邓名不在的话,就是根据其他明军军官的道德水平来行事:“扪心自问,就是这次补偿漕工,也是因为花费不大,我收益远远大于支出,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如果我和虁东军早先一样穷的话,多半我也不会给漕工补偿银。” 这次手下说他们只是烧房子,但邓名怀疑是不是所有的百姓都会老老实实离开,也不知道明军的放火过程中有没有造chéngrén员伤亡,可邓名根本不会去仔细清查。这同样是因为他是明军的统帅,他不可能鸡蛋里挑骨头地和这些跟着他打仗的士兵过不去。 张煌言对百姓的重视,对一个军事统帅来说恐怕不是优点,邓名觉得这样必然会束缚住张煌言自己的手脚;不过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原则,对正义的尊敬在很多时候都不会给人带来好处,邓名认为这是对的。 “不知道张尚书愿意不愿意……算了。”邓名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问题脱口而出,但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鲁莽。 “邓提督到底有何建议?”张煌言追问道。 “刚才想得有些差了,一个挺荒谬的主意。”邓名自嘲地笑了一下。 “愿意不愿意、荒谬不荒谬,总要问过我才知道。”张煌言不依不饶地连声追问。 禁不住张煌言再三询问,邓名就他的设想大致说了出来:“我不认为要求军队的将领自律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刚才动了一个念头……” 目前邓名虽然在成都搭了一个司法duli的台子,但他并不认为袁象真的从都府官僚系统中duli出来了,处理官司的时候无法避免地依旧倾向官府立场。而在邓名刚才的设想里,张煌言似乎是一个很好的人选,若是由张煌言主持成都的司法系统,那多半百姓不会求告无门。 而军队同样会受到这个司法系统的监督,刚才邓名只是一个闪念,但在与张煌言的一文一答中,他的思路也逐渐理顺了:“……刚才张尚书不是问我如何才是头么?现在对待百姓是否过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次我说烧房子不算过份,那就不是;下次若是我说杀人不算过份,那杀人也就什么了;这次我说需要赔偿,所以漕工能拿到补偿银;下次若是我说房子白烧,那军队也就不会赔偿。所以到底军队做的是不是过份,到底该不该给赔偿,不应该由我和其他将领说了算,也应该由提刑官说了算。” 因为有几百年的经验,邓名也不需要走弯路去摸索,直接照搬他穿越前的控辩体系就是,控辩体系是进化程度最高、邓名所知的公平和合理程度最高的司法体系。在张煌言一个又一个问题的刺激下,邓名还努力回忆了一些律师问题。 用张煌言能够理解的话来说,这就是讼师,讼师兴起于明中下叶,因为大部分百姓都没有机会去仔细阅读大明的律法,所以到了大堂上就只能对官老爷唯唯诺诺,无论从官员口中吐出什么奇谈怪论,百姓都只能信以为真。 而明代的讼师就是专门从事司法服务的,他们jing通大明律发条文,除了可以代百姓写状子外,在明末更发展到了到大堂上替雇佣他们的人发言的地步。有时双方都雇佣了讼师,坐在大堂上的官员就得听双方请来的讼师唇枪舌剑,各自从大明律中引经据典,声称自己才是有理的一方。 有了这些专业人士的协助,官员忽悠堂上百姓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明末官员的书信中有大量关于讼师的描述,有些新上任的官员在信中称双方讼师的争吵让他脑袋都大了,因为他听哪方都觉得有理——这些讼师的司法知识远远超过科举出身的官员之上,最后简直就不知道该如何断案了;还有大批的官员在信中称这些讼师甚为可恶,因为以前只要吓唬来告状的百姓几声就可以把他们的胆子吓破,断案后也不担心名声受损——因为其他的百姓大都也是法盲,既然官员说他断案是由根据的,那百姓也会相信——讼师的出现让官员胡乱断案的成本大大提高。 满清入关之后,对讼师采用严厉镇压措施,禁止任何人向百姓提供司法服务,若是发现有人代写状子或是提供过堂建议的话,这个讼师就会收到流放的惩罚,后来更进一步提高到死刑;而为了彻底断绝需要,清廷还规定,所有人打官司时都必须自己书写状子,如果不识字的话可以口述让别人笔录,但其中不能有任何修改——为了方便官员识别,清廷还定下规矩,告状的人必须当堂背诵他的状纸,若是有“一字之差”,就会被视为找人代写,官府不但不会受理他的案子,还会将他乱棍打出。 简而言之,就是说即使是满清自己编写的大清律,官府也不希望百姓懂,更仇视那些向百姓普及法律知识的人。 “现在成都没有讼师,不过以后肯定要有,如果有人无力雇佣讼师,我觉得官府应该出钱为他雇佣一个,因为如果没有讼师帮他解惑,那提刑官想怎么哄骗百姓都很容易。”邓名的看法比张煌言还要激进,后者是江浙人,很多这里的人都在大明治下从事讼师行业。 邓名兴致勃勃地说道,等将来控辩体系完善后,军队的百姓的纠纷也通过这个机构来仲裁。邓名认为其实军队自己心里也清楚哪种行为是说的过去的,哪种是说不过去的,若有一个提刑衙门把审判权从军中中拿走的话,军人的在前线犯下伤天害理的几率就有可能降低:“我军中有一半的士兵都是张尚书的旧部,军官更是七成都是从舟山来,若是他们知道有一天还会落在张尚书手中,那他们肯定不会有胆子在前方做什么太过份的举动。” 听到邓名这句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话后,张煌言也笑了几声,他对邓名这种闻所未闻的司法体系产生了不少兴趣。邓名不可能为详细列举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刚才他提出军队对具体问题和形势的处理是合理,基本是由提刑官来判断的。 又想起了陪审制度搬出来,邓名也随口提起,将来可以挑选一批个与案件无关的平民组成陪审团,由双方讼师设法去说服他们,而提刑官期间起得的作用就是不让任何一方公然撒谎,最后由这个陪审团给出一个初步建议。 “让一群不懂律法的人断案吗?”听到此处,张煌言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这些人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犯妇俊俏,就要放走谋杀亲夫的毒妇怎么办?” “最后的决定权当然在提刑官手里,无论陪审的人提出什么建议,提刑官都可以推翻,可以无视陪审的建议自行确定有罪还是无罪,并确定刑罚。”邓名答道,即使是在他前世的陪审制体系中,法官也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只是法官不轻易动用他们的权利而已:“但如果推翻建议,就需要详细写明理由,而且这个理由必须拿出来见人,在周围张榜示众。” 在追求公平、正义的问题上,张煌言似乎有过人的天赋,邓名拿出了众多他闻所未闻的设想,但每次张煌言只要略一思索就能体会到邓名背后的深意,也能看出邓名对这套体系极为用心,潜心思索数年之久——如果不是邓名这么年轻,张煌言就会认为这套体系邓名依旧琢磨了几十年了,这实在是他高抬邓名了,后者只是照搬经过几百年锤炼的产物。 “嗯,这和讼师的用处是一样的,没有讼师参与那官员怎么说都没人知道对错,所以他想怎么断就怎么断,所以邓提督甚至打算指派讼师,必须要有讼师参与断案中,这样官员徇私舞弊就不会无人知晓;不过这样还是不够,邓提督要设计了这个陪审人员。法不外人情,这十几个百姓如果大部分判人犯无罪,那周围的百姓中大部分人应该也有类似的想法。官员如果想让大家同意他的判罚,就需要拿出很有力的理由,否则很容易被大家看作徇私舞弊。”张煌言琢磨了一番,觉得对想枉法或是胡乱断案的官员来说,邓名的这套办法比之前的讼师还要讨厌。 “就是这样恐怕要多花不少银子。”张煌言指出了这一点,那就是以前断案的成本比较低,若是使用了邓名的方案,那花费肯定会大大上升。 “只是大案而已,小案应该没人愿意如此劳师动众。”邓名表示他设想里的法院不是志愿者,而要向来打官司的人收费,由输的一边支付:“理亏的人,估计就接受亭士的仲裁了,不至于闹到大堂上去。” “而且,公正是很值钱的,如果花银子就能换来一些,那我认为这银子花的并不冤枉。”邓名冲张煌言微微一笑:“张尚书明鉴,我并非时时刻刻都用一军统帅的眼睛来看这大千世界。” “邓提督说的不错啊。”张煌言露出些神往之sè:“若非短期我实在抽不开身,还真想立刻去成都一趟,试试看提督的办法是否可行,想起来不错,但做起来往往会有新的麻烦出来。等等吧,如果将来舟山找到可以托付的人,我就去成都给邓提督当这个提刑官。” “张尚书真有离开舟山的念头?”见张煌言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邓名有些惊讶地问道,若是张煌言执掌司法当然最让人放心,不过就意味着他离开军队,刚才邓名虽然说的高兴,但却没有想到张煌言真的动心了。 “邓提督想这个很不容易吧?这里面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啊。”张煌言点点头,这么一个巨大的律发改革构想确实让张煌言有些心动,不过他也不能不想到,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对祖制的最大颠覆,以前虽然不少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了,但邓名却是明目张胆地推翻重来。除此以外,张煌言对邓名是否真的会让军队也置于提刑官管辖下也有些怀疑。 “圣上南狩未归,我们这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等圣上回鸾、两京光复,这些权宜之计是不是要保留就要看圣上的心意了。”邓名口气轻松,还开了一个玩笑:“至于军队那边就更不用担心了,提刑官乃是朝廷命官,替圣上牧守,莫说是末将的兵将,就是满天神佛也要在提刑官之下,要归提刑官管辖。” 张煌言哈哈笑了两声,然后猛然发现似乎对菩萨有些不敬,就急忙守住笑声,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上去了。在和邓名讨论航运问题时,张煌言又开始为邓名隐瞒身世而耿耿于怀,在心中反复念叨着:“你这架势都摆出来,居然还敢说自己不是宗室?但到底是哪家的呢?邓提督若是个旁支,那继承鲁藩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不答应?” 在邓名和张煌言兴致勃勃地讨论司法问题时,边上的马逢知感到极其无聊,那两人讨论的东西从题目到内容马提督都没有丝毫的兴趣,也根本听不懂,如果不是邓名和张煌言身份尊贵,马逢知几乎就要当场打起瞌睡来。 但最后这几句马逢知都听见了,一下子就把两人刚才的对话统统读懂了,他把大意总结出来并牢牢记在心里:“原来邓提督这是杯酒释兵权啊,刚才一直在说军队,还有什么一半的士兵、七成的军官,这是邓提督暗示张尚书他的人太多了。而张尚书也很识趣,表示愿意考虑离开舟山,去成都邓提督麾下当一个不掌军的文官。而邓提督很开心地报答张尚书:说除了圣上——也就是将来他本人外,其他人都归张尚书官,这明明是许诺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啊。我真是太蠢了,居然听了那么半天都一点儿也没反应过来,唉,我还以为我在官场上历练这么多年,还算可以了,看起来还是差得远啊。” ……今天邓名和张煌言谈起他那朦胧的宪政理想时,最后一句话是彻头彻尾的戏言,可一百年后尝试进入中国的传教人士并不做如是想。 尽管已经听到了jing告,但总有一些人希望把他们信仰的宗教传播得更广一些。在邓名这个宇宙里,基督教就遭到了极大的麻烦,因为传入后不久,就有人想提刑官起诉天主虐待他们亡故的亲人,把他们投入火海——起诉者坚称他们是虔诚的信徒,对地狱的存在深信不疑,要求自称天主代理人的教会对他们进行赔偿。一开始教会对这样的诉告感到非常惊讶,后来才得知中国的本土宗教在短短的一百年宪政时间里,教义就进化到只扬善、不惩恶的高度了。 千百年以来,寺庙上常常摆着对联吓唬香客,说今世歪嘴、斜眼的人是因为前世辱骂诵经人而遭到的报应。结果遭到了大批的诉告,一部分是残疾人的污蔑起诉,要求寺庙拿出证据证明他们上辈子做过错事;一部分是伤人控诉,这部分表示他们承认上辈子对佛祖有语言上的不敬,但佛祖的报复显然过重,因此要求赔偿。 除此以外,还有商业欺诈诉告,有些香客拿出历次进香捐献的记录和证明,指控菩萨拿钱不干活,要求提刑官支持赔偿;但寺庙找了几个人证证明确实灵验过后,又有大批的商业歧视诉告冒出来,指控佛祖的货物质量不一致。 宗教人士竭力用“心诚则灵”这个武器抵御攻击,但原告方的讼师提醒提刑官注意,寺庙并没有提供详细的手册,定义什么才是心诚、以及如何达到心诚的境地,所以还是商业欺诈。曾经有被逼急了的寺庙真想印刷这种手册,但被他们自己请来的讼师所阻止,他们指出印刷这种手册容易,但必须要保证按照这种手册cāo作的香客都能实现愿望,否则还是逃不掉一个商业欺诈。 大批寺庙在无休止的官司的关门,那些打赢官司的寺庙也元气大伤,现在不但再没有了任何恐吓xing宣传,而且香客一进山门,立刻就能在最显眼的地方见到各个寺庙的免责声明: “烧香就是买彩票,不一定能中!” “心诚也未必灵!不保证百分之百达成愿望。” 这种免责声明当然会严重有损形象,但既然回报率确实不是百分之百,那主动声明就是唯一免责的办法。 道观中也有类似的免责声明,同时他们还在极力撇清道教同财神、雷神的关系,以免惹上商业欺诈或是蓄意伤害的官司。现在人们可以在家里自己拜财神,但如果有寺庙打着财神的招牌收香火钱,那他们马上就能见到穷神翩翩而来。 还有其他许多和灾害有关的神仙,也都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弃儿,所有有产业的宗教团体都急不可待地和这些神仙划清界限,以免惹祸上身。 风水行业也遭到池鱼之殃,风水先生行会应运而生,花巨资雇佣讼师制定行业标准合同并不断推陈出新。合同中称看风水非常不可靠,风水先生不保证带来好远的真实xing、有效xing和成功率,顾客已经对此非常了解并愿意承担以后的一起风险——只有但顾客在这份合同上签字后,风水先生才会开始他们不保证真实有效xing和成功率的工作。 因此新登陆的所有宗教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面临同样的问题,每一个被他们咨询的讼师都建议他们修改教义,并张贴醒目的免责声明。如果不能进行这些工作,那他们注定会折戟沉沙。 神佛亦在法律之下,并接受提刑官管辖。 ------------ 第一节 转运 周培公离开武昌时带着几十个幕僚与卫兵,再加上水手、仆役,共计百余人,一行人顺风顺水,很快就达到江西重镇九江。在这里周培公得到了江西布政使董卫国的高调欢迎,宾主尽欢之余,董卫国还盛情邀请周培公可以去南昌与张朝会晤。不过周培公却不敢耽搁太多的工夫,他这次前来两江的名义还是征讨南京附近的邓名部,若是不立刻前往南京而是转向南昌的话,恐怕不好向朝廷、武昌和南京交代。 “巡抚大人久闻周老弟少年俊秀,若是见不到老弟肯定会遗憾不已,既然周老弟不肯去南昌,那愚兄也只好给南昌去信说明,估计巡抚大人会来九江一趟,就是不知道周老弟肯不肯在九江多停留几天。”虽然是初次见面,而且董卫国的资格要比周培公高很多,但现在江西布政使和周培公说话时已经是称兄道弟了。 “怎敢,怎敢?”周培公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新任的武昌知府,因为军情紧急所以抽不出时间去南昌拜见江西巡抚尚可说得过去,要是托大呆在九江等江西巡抚这种封疆大吏来拜见那就太疯狂了。这种事周培公根本想都不敢想,而且若是他发疯做出这种事来,那他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就连恩主张长庚都会看不过去。 “既然巡抚大人吩咐,下官这便动身去南昌。”周培公离开我武昌前,张长庚嘱咐他一定要南昌、南京都搞好关系,也不要在两者中有所偏袒,除非周培公想和张朝撕破脸,否则他绝对不敢再次拒绝,不顾董卫国的邀请而自行离去。只是这样怎么也要耽误几天,周培公有些担忧如何向朝廷解释,而且他还担心这样节外生枝会给南京留下武昌支持南昌的印象。 “虽说兵贵神速,但三万大军怎么也要休息几天嘛。”董卫国猜到了周培公的一些担忧,笑着安慰道:“大军在九江停留三、四天不不会说不过去吧?从九江到南昌有水路,来回很方便的。” 这次南昌还为了援兵一事向武昌支付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军饷,周培公听对方提起大军,知道此事再不容推辞。第二天,董卫国就和周培公一起出发返回南昌。在南昌的欢迎宴会上,除了张朝外,南昌的文武也尽数出来迎接,称赞周培公公忠体国、唯贼是讨,迟早会成为大清的柱石。 在张朝、董卫国开始通邓后,南昌很快就因为怀疑张长庚而偷偷向武昌派去了大批人手,寻找各种通邓的蛛丝马迹。据探子称,邓名从江西低价购入的货物大都卖给了武昌,大批明军商船把旗子一换,就大模大样地在武昌周围的码头开始卸货,络绎不绝的搬运工身边不远就是全副武装的楚军绿营,负责的武将乃是武昌的马、步两位提督。 虽然没有真凭实据,负责货物的也不是湖广总督的标营,但武昌马军、步军提督同样是显职,张长庚绝不可能坐视他们二人私下通邓,否则很可能明军进了武昌城他还一无所知地睡大觉呢。邓名切断航运后,江西的盐价也开始节节上升,现在反倒需要向武昌的商人购买一些盐,虽然武昌方面声称这都是他的存货,但南昌怀疑这都是邓名缴获的淮盐。为了证实这中怀疑,南昌也指示探子进行侦察,证实明军在武昌卸下的货物中确实有不少盐。邓名缴获的淮盐确实要先运回武昌——这是因为邓名要在武昌记账,然后让成都的五大盐商按比例代售,以扶持四川盐商——但南昌当然不清楚这点,在他们看来这更是邓名和张长庚关系过硬的证据。 下面的官员或许还不清楚,但张朝和董卫国二人心里可明白得很,武昌绝对是现在通邓的冠军。本该首当其冲,承担邓名主要压力的武昌,现在不但什么事没有,把祸水东引到两江,并从邓名的掠夺中获得大量的好处,这种损人利己、合纵连横的手腕让南昌又是恨又是嫉妒。和蒋国柱一样,张朝和董卫国在私下一通分析后,同样把目光投在了青云直上的周培公身上,得出的结论也和蒋国柱差不多,那就是周培公并非特别善战,而是特别善于通邓。百度搜索:89阅读网,看最快更新. 南昌也不想邓名在自己的地盘上闹事,也想获得给邓名销赃的巨大收益,因此张朝和董卫国定下了拉拢周培公的策略。不过这理由不能明说,对外当然还是要宣传周培公的赫赫武功,周培公来南昌的时候,董卫国就写了一篇奏章去北京,大大地吹嘘了一番湘军的军容,把“三万湖南大军”形容得和天兵天将差不多;就是对江西内部,除了少量心腹外,张朝也依旧把周培公形容成公正不阿、和邓名势不两立的忠臣良将——反正这些人也不清楚到底武昌是怎么回事。 晚宴过后,张朝请周培公喝茶,董卫国作陪。名义上当然是探讨讨邓的良策,但实际上谈得都是从武昌进口食盐这类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周培公大包大揽,从数量到定价都能拍胸脯、拿主意,这个更让张朝和董卫国确认了之前的判断——那就是邓名和武昌的关系确实不一般,他们甚至有点怀疑,觉得邓名莫不是张长庚的打手?至少武昌也是准同盟关系,而不是南昌这样被迫通邓。 “周老弟在江西讨贼,若没有江西的官身,恐怕有些麻烦啊。”董卫国低头沉思片刻,装出一副灵机一动的模样,把早就和张朝商量的方案拿出来,装模作样地向江西巡抚建议道:“以下官之见,可以授予周知府一个江西布政使衔,这样下面的府县绝对不敢怠慢周知府交代的事情了。” “唔。”张朝假惺惺地捻须长考,片刻后竟然点头称是:“董布政所言极是,若是周知府在江西巡抚衙门这里没有个一官半职,确实非常不方便。” “此事万万不可!”刚才周培公被董卫国的提议吓呆了,现在听张朝竟然有答应之意,惊得大叫起来:“此举不合朝廷法度,下官也不敢如此狂妄。” “难道通邓就合朝廷法度了吗?难道引贼东犯江西就合朝廷法度了吗?年纪轻轻的却忒无耻!”张朝心中大骂,满面春风地说道:“这事自然会报请朝廷许可,本官去替周知府请一个江西布政使的衔,若是朝廷同意了那就是朝廷的恩典,怎么会是周知府狂妄呢?就是人言可畏,但周知府公忠体国,难道会为虚名就拒绝朝廷恩典吗?” “这个……终归还是不妥啊。”周培公不敢肆意反驳一省的巡抚,就求助地望向董卫国。 但这个提议是董卫国率先说出来的,他又怎么会帮周培公呢? “周老弟不必担心,就算朝廷给了衔,本官当然还是愚兄的嘛,难道周老弟会想抢愚兄的本职不成?”董卫国打了个哈哈:“这也是为了周老弟在江西更好地给皇上当差嘛。” “下官当然不敢有此狼子野心,”周培公苦笑着说道:“可就算下官在江西当差,有布政使大人看护,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话不当。”董卫国摇摇头,又继续说道:“有了这个官衔确实会方便很多,以后周老弟在江西行走时,愚兄总不能时刻陪在周老弟身边,军情千钧一发,若是地方官不能全力配合说不定就误了大事,周老弟如果有一个官衔,就不必先通知愚兄,然后再由愚兄下令给府县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周老弟不必多说。” 见事情无法推辞,周培公也认了下来,虽然还没有给朝廷上奏章,但他还是起身重新用下官拜见直属上司的礼节再次向张朝行礼。 “哈哈。”等周培公再次坐下后,董卫国又打趣道:“巡抚大人德高望重,现在两江总督位置空悬,所以愚兄对巡抚大人现在的这个位置也是垂涎三尺啊,到时候周老弟也就不是一个衔了,到时候可要好好帮愚兄啊。” “不敢想……”周培公快被接二连三从天下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又要开始逊谢。网 “董布政此言不当。”果然,董卫国的话让张朝也听不下去了。 周培公用带着感激的目光看着江西巡抚,却听到张朝说道:“这里也没有外人,本官志在两江总督,也不用和你们隐瞒,但到那时,江宁巡抚非董布政莫属,你又怎么能赖在江西不走?周知府少年俊秀,文武双全,本官觉得完全可以在江西独当一面!” 周培公晕乎乎地从江西巡抚衙门告辞离开,董卫国又问起他起居可有人照料,得知周培公只在老家有一个妻子,并无妾侍所以也没有带人出来后,董卫国轻叹一声:“周老弟果然清贫,不过若是没有人伺候,有个头疼脑热,岂不是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说着董卫国就要做个月老,帮周培公挑个不错的江西缙绅家的女儿。 “拙荆贤惠,膝下有子,此次奉命领军出征,寸功未立就纳妾实在说不过去,布政使大人恕罪。”但这次周培公确实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父母早亡,读书时一直是妻子持家、照顾丈夫和幼子。所以周培公很感激妻子,后来虽然当上了武昌知府,还从邓名手里拿回扣买了荆州半城的地,但却始终没有纳妾。 “清贫、太清贫了。”董卫国赞不绝口:“周老弟果然是安贫乐道。” 既然周培公坚持那董卫国也不勉强,送周培公去客邸后,董卫国就吩咐左右去挑两个能歌善舞的艺女,为了万无一失,董卫国还让手下再找两个眉清目秀的书童一同给周培公送去。 转天周培公就告辞返回九江,到了九江之后也没有多耽搁,匆匆上路继续赶往南京。 张长庚给周培公的指示是尽力协助蒋国柱解决麻烦,以便在两江留下善缘,对张朝也要小心讨好,在这场两江总督的竞争中做到不偏不倚,这样将来无论谁得胜都是湖广的朋友而不是敌人。而周培公也确实没有想太多,打算在蒋国柱和张朝之间保持中立,但去过南昌后他的这个决心有所动摇,虽然张朝只是给他一张画饼,但江西巡抚的诱惑力实在不小,周培公也无法完全不动心。 在周培公怀着复杂的心情乘船东进时,南昌给周培公讨请布政使衔的加急奏章也向北京发出,这封奏章当然途径南京。 “太无耻了!张朝、董卫国,我太低估你们寡廉鲜耻的程度了!”这封奏章让江宁巡抚出离愤怒了,如果蒋国柱有办法扣留这封奏章不让它送到北京的话,那他说不定还不会这么生气,偏偏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若是动小动作阻挠的话,那他和周培公也就结仇了。 “张朝、董卫国!你们还有没有国家法度?难道国家的官职名x器就是你们用来谋取私利的工具不成?周培公明明是个通邓的贼子,你们居然替他求官,真是罪该万死啊。”蒋国柱怒不可遏,因为根据他的官场经验,这个奏章还有很高的成功率,在江南糜烂、漕运受到威胁,而达素又无法回援的情况下,北京多半不会在乎一个虚衔。张朝更把湘军吹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北京看到周培公手握这么一支强军,同时被湖广总督和江西巡抚倚重,更不会吝惜赏赐——特殊的形势下当然要用破格的恩宠。 但周培公抵达南京时,发现总督衙门中门大开,江宁巡抚笑吟吟地亲自站在大门前迎接他,南京的文武百官侧立于两旁,这迎接规格就是南昌也远不能相比。 见到这番阵势,换个胆小一点儿的人,说不定当场就吓得小便失禁了;这一年来周培公与邓名斗志斗勇,抄家灭族的事情做了没有上百件也有几十桩,胆色早已非一般人能比,但也不禁胆战心惊,远远地躲开那道中门。江宁巡抚走下来迎接时,周培公先是跪地行礼,然后连连谢罪:“朝廷大x法,中门只为钦差大臣、传旨天使、上任总督而开,下官不敢僭越。” “周老弟奉旨来援两江,虽然没有一个钦差的名分,但和钦差又有何分别?”虽然还没有喝过酒、吃过饭,但蒋国柱自来熟的本事显然比董卫国还要胜一筹,已经对周培公用上了和江西布政使一样的称呼。 蒋国柱亲切地把周培公扶起来,当着周围南京文武的面高声笑道:“现在邓逆流窜江南,生灵涂炭,父老盼望王师如久旱之盼甘霖、幼子之望慈母,周老弟帅三万湘军健儿星夜赶来,在江南父老心中,可比再世父母,本官也是铭感五内,为周老弟开一次中门又有什么不可呢?” 蒋国柱问话一出,跟在他身后的江宁官员马上就凑趣似地大喊起来: “太合适不过了。” “周大人不必过谦。” “全望周大人讨平邓逆,还江南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呵呵,公道自在人心啊。”蒋国柱笑容满面,不顾周培公的抗议,扯着他的手带他从中门走进两江总督衙门,还不忘对面露苦笑的周培公开玩笑道:“若是周老弟不能讨平邓逆,让江南父老失望了,那下次来就没有中门大开的待遇了啊。” 僭越的罪名虽然不小,但比起周培公身上数不胜数的抄家灭族大罪,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因此过了一会儿他就放平心思,不再局促不安。 “就是,通邓都做过了,还怕走中门么?”见状蒋国柱暗暗点头,内心里对周培公的评价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邓贼盘踞镇江不去,不知道周老弟有何良策教我?”分宾主坐定后,蒋国柱身边只剩下两个心腹,示意周培公但说无妨,不过在周培公回答前,江宁巡抚又一拍脑门抢先说道:“啊,本官差点忘记了。” 说完蒋国柱就站起身,双手从桌面上捧起一个红绸包,缓缓走下位置,郑重其事地递到周培公面前:“这是江南布政使大印,周老弟不妨先收下。” “这……这……”周培公口干舌燥,手足无措地看着那方大印,位高权重的江宁巡抚就这样站在身前,双手捧着布政使的大印,让周培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朱国治辜负圣恩,已经下狱戴罪。” 本来邓名俘虏了朱国治后,还曾考虑过利用他去与蒋国柱竞争,但朱国治却是满清铁杆,而且江南地方官吏对他把江南机动兵力丧尽一事也是口诛笔伐,显然朱国治既然回到南京也难逃一死,这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除此以外,朱国治在浙江任上也对抗清志士极为残忍,即使是缙绅阶层他也本着有杀错、无放过的精神严厉排查,任堂和其他舟山军对朱国治都极为痛恨,根本不愿意看到邓名与他合作。最后一点,朱国治还贪婪无比,极尽搜刮民脂民膏之能事,虽然清廷因为他的忠诚而不闻不问,但这也让他彻底失去了名声,邓名很快就发现与他合作有害无益。 因此在拿到蒋国柱偿付的一百万两银子后,邓名很快就和江宁巡抚达成协议,写了一封劝降信塞在朱国治怀里,然后把他送到蒋国柱的制定地点。明军在清军营地前不远给朱国治松绑,在他掏出怀中的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之前,如狼似虎的两江总督标营官兵就扑上来将朱国治捉住,现在他除了丧师以外,还多了一条替邓名当说客的罪名。本来蒋国柱还表示愿意为邓名这封信付几万两银子,但邓名慷慨的表示,看在两次合作愉快的情面上,这次就是给江宁巡抚的免费效劳了,还对蒋国柱称这是举手之劳、让他不必客气——事实上也是,提笔写一封劝降信确实是举手之劳。 蒋国柱又对周培公说了一番和董卫国相同的说辞,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是张朝写在奏章里的,蒋国柱不客气地抄袭过来,接着又对周培公说道:“江南布政使位置空悬,本官已经为周老弟向朝廷请旨,在剿邓期间就由周老弟代为掌管此印,若是朝廷不许可,周老弟到时候再还给本官好了。” 见周培公还有些迟疑,蒋国柱就诚恳地进一步劝说道:“能者多劳,当仁不让,此乃正理,周老弟若是一日不接此印,本官就一日不返身落座。” “巡抚大人抬爱,下官愧领了。”周培公终于伸手将江南布政使的大印接下。 “等朝廷明旨下达,周老弟就是江南代布政使,以后除了愚兄之外,这总督衙门的文武就都是周老弟的下属了,”周培公接了印之后,蒋国柱的口气更加亲热:“愚兄素知周老弟仁厚,但事关朝廷体统,周老弟不可失却了上官的威仪。” 先是大开中门迎接,然后就成为了这江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饶是周培公才思敏捷,也有些不知该回答是好了。 “愚兄现在是代理两江总督,如果不是邓……嗯,邓名来镇江。”既然周围只有周培公和两个心腹,蒋国柱对邓名的称呼也稍稍改了一些,对周培公也变得更加亲热:“愚兄这个代字多半早已经去掉了,若是邓名迟迟不肯离开镇江,愚兄莫说荣升总督,恐怕连这个巡抚的位置也保不住。唉,愚兄的身家性命、前程富贵,就都要依仗贤弟了。” “巡抚大人言重了,下官敢不尽心尽力?”周培公笼统地答了一声,觉得蒋国柱似乎话里有话。 果然。 “那就全靠贤弟了,若是愚兄一朝得意,绝对不会忘记贤弟的功劳,那时江宁巡抚一职自然是贤弟囊中物。”蒋国柱说完又轻叹一声:“贤弟如此年轻,等愚兄告老还乡后,这两江总督一职,难道还能逃出贤弟的手掌心么?” 蒋国柱生怕周培公会为南昌的事而与自己有隔阂,还大度地表示自己根本不在乎,反正张朝给的只是一个衔,而不是蒋国柱这样的实缺,蒋国柱根本不怕竞争,胜券在握让他心情大好,还风趣地说了个玩笑:“古有苏秦佩戴六国相印,今有贤弟身兼两省布政,这也是一段佳话嘛,说不定将来贤弟兼的布政使还不至两省呢,反正愚兄是很盼着看到贤弟功勋不让古人的。” 返回给自己安排的住宅后,周培公抚摸着刚刚到手的布政使大印,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我家有些积蓄,可以供我读书,考上秀才后有了一份禀粮,后来又考上了举人,在湖广总督衙门有了一个幕客的差事,拿到了一份例银。到那时一起都没有什么稀奇,可这一年来我好像每天都在做梦,一口气买下了家乡万顷良田,成为湖广总督的心腹,出任武昌知府,这次又一下子身兼两省布政……所有的改变都是从通邓开始的,自从我被邓提督俘虏了两次,搭上了关系后,我一下子就转运了啊。” ----------------------------------------- 笔者按:应编辑要求,以后可能会改为每节三千,每日两更。 又按:天津《今晚报》本周六有一个天津作者的活动,好像有提问、签名活动,明天笔者去仔细问下地址然后发出来,热切盼望天津的读者来给笔者捧场。 精彩【网】记住我们的网址: ------------ 第二节 抵x制 周培公抵达南京后,打着湖广绿营旗号的清军就络绎不绝地开到南京,然后再浩浩荡荡地分批赶往镇江。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就是周培公带来的三万援军,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士兵经过南京,显然是人多势众、实力雄厚;百姓中一些比较有见识,觉得这兵力好像有点不太对,并没有官府宣传的那么多,每天路过的大概也就是一、两千到两、三千士兵,虽然连着通过了四天,但这都加起来也还不够三万之数,不过他们也不会愚蠢到去和官府打听到底有多少人,万一被官府当作细作抓起来岂不是糟糕。 胥吏比百姓更清楚官员的品xìng,他们也觉得人数不太对,不过官员必定会在数字上作假,所以即使湘军没有三万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大部分底层的两江官员,看法和胥吏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两江总督衙门里的一些幕僚和负责的官员,心里就很清楚这从南京城外路过的清军,有很多都是两江的部队。蒋国柱效法当年董卓进京时的手段,把标营分成几波,每一支标营都带着一批辅兵,化妆成湖广绿营大摇大摆地从南京成千通过,乘船东进一段,然后再趁夜sè再溜回上游来,然后再次走一遍过场。 不过他们被告知这不过是在帮湘军制造声势罢了,好让正路过南京的湘军看上去数目更大罢了,那些参与行动的军队,对到底他们占多大比例都心里没数。只有蒋国柱身边的几个人,才可能知道外面的湖广兵尽数是两江部队装扮的。 这些装扮成湖广兵的两江部队中的一部分,会跟着周培公一直前进到镇江附近,虽然兵都是蒋国柱出的,但他严令标营军官不要参与分功。有的心腹对此还有点不解,因为若是周培公成功说服邓名退兵,那两江总督衙门完全可以把战斗经过吹得天花乱坠,这种白来的功劳不要难道不可惜吗? 但蒋国柱心中却另有打算,他现在因为兵力空虚、无计可施所以只好利用周培公去与邓名会谈,但将来这件事到底会不会突然东窗事发实在不好说,如果蒋国柱也让标营去分一份功劳,那将来撇清自己的难度也会随之提高;如果这些仗都是周培公打的,那蒋国柱或许还可以声称自己被蒙蔽了——是周培公见无法取胜,就私下与邓名交易,说服他退兵的——这个理由其实也很难成立,但蒋国柱现在还比较心虚,遇到这种问题中总是本能地想向后缩、捞救命稻草。 在向朝廷形容湘军的军容时,蒋国柱还绘声绘sè地讲了一个故事,称周培公带着部分援军抵达是,因为码头拥挤所以靠不了岸,用来运输人员的小船也都人满为患。周培公等得不耐烦,就带队跳下及腰身的江水中,然后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涉水上岸。 据蒋国柱称,周培公和他的亲兵们从江里走上来的时候,依旧阵容不乱,还能迅速的回复秩序,让江边旁观的百姓欢声雷动,都认为周培公所部气势逼人、勇猛无敌。 …… “怎么什么地方都能见到周培公?”身处镇江附近军营中的邓名,刚一开始听说周培公居然追到这里来后,首先怀疑,确认了消息后剩下的就只有惊讶了。听说打着周培公和湖广绿营旗号的清军开近镇江后,邓名就事先预备好谈判用的桌子,等待着周举人的大驾光临。 周培公也没有让邓名久等,当天夜里他就乔装打扮带着几个随从赶到明军营地中。 “恭喜周布政使了。”邓名已经知道了周培公高升的消息,所以一见面就高声道贺。 “全是托邓提督的福气,不值一提啊。”对方的祝贺让周培公也不禁微笑起来,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笑容,正sè对邓名说道:“邓提督和我就不要耽误时间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得知周培公拥有很大的谈判决定权后,邓名也是送了一口气,因为两江总督衙门和他依旧缺乏信任,无论邓名提什么条件对方都怀疑其中有诈,而和防御相对要差得多的扬州相比,邓没有太多的把握爆破掉南京的城墙,诉诸武力只能是最后的手段,而且若是行动失败恐怕会让自己处于更不利的谈判位置。既然武力威胁是下策以如何与蒋国柱达成信任,能够让对方相信自己会守信用就成了邓名最头疼的事。 而周培公的到来无疑很好地解决了双方的沟通问题,两个人彼此都很熟悉,谈判起来轻车熟路,很快就达成了不少一致意见。在双方都感到受威胁的地方,彼此也都懂得并且肯信任地互相推一步,很快就把和谈的大体框架搭建完成了。 对邓名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可以从蒋国柱哪里得到明年全年不攻击明军商船的保证;而明军也会向南京保证,明年不他们会趁着漕运开始之机,再次堵在瓜州、镇江之间,切断清军的漕运。此外邓名还需要退出镇江,并保证一年内不再主动攻击蒋国柱的府县;而蒋国柱用来交换的则是不充实战船的生产。 两个人很快就谈妥了江南的妥协方案中的大部分条款,除了崇明岛的归宿问题,这是双方的争论焦点所在,周培公表示不能允许明军在长江口如此近的地方上建立营地。但邓名也是毫不退让,坚称明军必须留在崇明岛保持对漕运的威慑力,这样才能确保南京方面安履行条约。 与江南的条约因为崇明问题而暂时搁浅,周培公就拿出另外一个议案,这是关于江西方面的,张朝和董卫国都不希望邓名在回程时又拿下九江做临时落脚点;既然现在江西已经没有水师了,那邓名对九江也不再非常看重,很快就同意了江西放米安用过路盘缠换他不攻城掠地。 至于邓名本以为两江会提出的货物定价问题,张朝和蒋国柱居然都没有这意识,按说周培公不应该不清楚这件事的重要xìng,当他同样没有提。 两份协议框架拟好后,接下来就是汇报和等候批准的阶段了。 得知周培公居然是作为一军统帅前来,而且还没有任何一个有份量的两江官员陪同时,邓名又吃了一惊,根据他的经验,官员见到这种不需要冒生命危险就可以立军功的机会时,就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地蜂拥而至。既然蒋国柱肯邀请周培公到南京,那就是说明他对周培公很有信心,那明显能立功的机会不安排几个心腹跟着沾光就有点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邓名并没有一直疑惑不解,很快他就猜测可能是蒋国柱打算撇清自己和此事的关系,比如将来所一切都是周培公背着他干的。 “周布政使可要小心了,”邓名觉得自己猜得大概不会错,他也没有必要提蒋国柱遮掩,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事多反常则近妖,周布政使可别落一个鸟尽弓藏。” “邓提督过谦了,邓提督可不是我对付得了的,所以我从来没有担心过被弓藏。”周培公哈哈一笑,告诉邓名自己虽然年轻但并不傻,也注意到了蒋国柱的举动有些异常。 紧接着周培公就对邓名解释道,当初他在张长庚手下效力时也有过类似的担忧,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顾虑也就渐渐烟消云散了,而张长庚的心态看起来也在发生着变化。以前张长庚和江宁这边一样,所有和邓名有关的事情都交给手下去处理,他本人要么就不闻不问,要不就躲在幕后不露头。 随着武昌和邓名的交易越来越多,交易量越来越大后,而且张长庚还从中大量获益后,他就开始意识到他把自己摘轻的可能xìng也变得越来越小,既然不太可能在东窗事发后脱罪,张长庚就起了别的心思,这次湖广总督积极响应蒋国柱的号召,把周培公给两江派过来,其用心和思路和蒋国柱的捆绑战术差不多,就是早在未来在造成法不责众的效果——这些周培公当然不会讲给邓名听。 “原来周布政使早有预备,那我是杞人忧天了。”邓名对这个话题也不是有很大的兴趣,若是说的太多,恐怕对方会认为自己是在施展离间计。 第一天会面的时候,周培公并没有提起武昌的欠条兑换协议,他知道这个恐怕会引起邓名的激烈反应。假如邓名不肯为手下的话负责的话,那这份协议显然不会得到遵守,周培公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武昌能多赚一天是一天,最好邓名的手下也一直瞒着他才好,今天当然不会主动和他说;另外一种情况就是邓名愿意为手下的话负责的话,周培公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提起此事也没有什么好处,说不定邓名会牺牲一些在江南的利益来挽回武昌的协议,那样就等于是用武昌受损来让南京、南昌收益,虽然周培公拥有两省的布政使衔,但他暂时还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在返回营地的路上,周培公也在琢磨自己未来的对策,今天谈判的时候他很认真,打算在替蒋国柱要回镇江和替张朝确保九江平安的时候,还尽力让他们少付出一些代价。这不但可以给两位巡抚一个惊喜,而且也是周培公理解的本职工作。 刚才邓名提起蒋国柱的异常反应时,周培公立刻就表示自己注意到了,而且早因为武昌的经验而不害怕了,但其实周培公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深思熟虑过,反倒是被南京的胡萝卜砸得有点晕乎乎的。之所以在第一时间就称自己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也是在于邓名多次谈判中养成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周培公生怕在对方面前露出破绽,所以什么都是先堵上再说。 “湖广总督虽然像我说的一样,对与邓提督的交易管得越来越多,但冲锋在前的依旧是我,到时候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肯定跑不掉。江宁巡抚这里,将来如果有事,肯定也会尝试着先把责任推给我。如果众多督抚都参与此事,就算暴露了朝廷或许也会有所顾忌而不会痛下杀手,但总要杀鸡给猴看吧?搞不好我就是那个被杀的。”周培公几天来的好心情渐渐散去了,不过他意识到,当时他对邓名说的另外一句话也没错:“只要邓名依旧纵横长江,那督抚们就还用的着我,无论是湖广总督还是江宁、江西巡抚,他们的其他手下一见邓名就腿肚子发软,恨不得立刻答应对方所有的条件。我比他们都强——只有邓名依旧能够威胁督抚们,督抚们才会倚重我……嗯,我似乎没有必要和邓名斤斤计较。” 算来算去,周培公发现给督抚们争取的最好条款并不是自己的最佳策略,他只需要表现得比其他那些不懂的谈判的人强就够,在证明自己的用处的同时,应该让邓名拿到更多的好处,这样明军就会变得更强,对督抚的威胁也更大,这样周培公的地位也就能得到rì益巩固和提高。 “如果邓提督对běijīng都形成巨大威胁了,那就是朝廷知道了此事,说不定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而是同样要依仗我的才能。”周培公开始意识到,他的最佳对策就是“挟邓自重”,这样他才是最安全的:“不过湖广总督大人对我情深意重,我不好这么做啊;蒋巡抚虽然对我有些提防,但也给了我布政使大印,我要是出卖他也不妥啊。” 回到军营中后,周培公依旧在天人交战,一边是自己的利益,一边是恩主的利益,他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把握尺度。不过最后周培公还是决定适当地维护自己的利益,让他下定决心的正是这些总督、巡抚们的榜样效果。既然这些封疆大吏为了自己的安全都能去通邓,那周培公觉得自己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也应该可以对邓名适当防水,只要保证督抚们不比自己出面前更吃亏就算是没有白拿他们给的好处和栽培的恩情了。 “福建的事情多半邓提督已经听说了,但他知道的肯定不如我详细。”得知达素受挫后,湖广总督对此非常关心,因为这直接会影响到他对邓名的战略,虽然清廷对损失情况严格保密,不过官场上能够看到的线索还是比流入民间的要多得多,尤其是总督衙门这种高级机构,对事态的严重程度还有有一点点了解的。 周培公打算在左右无人时,不经意、不小心地向邓名透露一些福建的真实情况,这样邓名就会拥有更好的谈判地位,如果邓名利用这点来谋取更多的好处的话,那就不是周培公谈判不利了。不过武昌的新协议,周培公依旧不会告诉邓名,因为那个协议对长官们的影响不大,反倒与武昌鹰派集团的利益息息相关。 与朴烦、于佑明他们签署玩协议后,周培公很快就立刻了武昌,当他离开时协议还没有开始执行,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个协议刚刚开始执行就遭遇到了一些麻烦。 拿到第一批试验xìng的凭证后,武昌的鹰派就去交换明军的货物,其他土产都是由邓名留下的人在负责,属于官吏编制。对这些官吏来说,邓名的命令是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既然朴烦拥有定价权,那货物卖多少欠条和他们无关,拿凭证来就可以支取货物,他们已经没有责任问题了。 其他的货物都没有问题,但盐却无法用于佑明给的那种欠条凭证交易到,因为朴烦虽然有大部分货物的定价权,但是盐价他是管不到的,盐价是由盐商来定的。 在盐行的人眼里,这就是一下子让他们的售价变成原来的三分之一左右,这是他们绝对不能同意的,因此任凭朴烦好说歹说,这些盐商的手下就是不同意降价出售食盐。 正好卢欢押送着新一批川盐抵达武汉,现在成都的五大盐行对外已经形成攻守同盟,采用统一的价格和政策,然后平分利润。听说卢欢抵达后,朴烦和于佑明就赶紧跑去找他,希望他能出面修改对武昌的食盐价格,好让成都工业银行的凭据能够拥有更好的信用。 “我们当然不能降价。”得知对方的要求后,卢欢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肯定不同意,就算我同意,其他四家也不会同意;不错,我有权修改程都府盐商联合会在武昌的政策,但肯定不能不经过他人同意就做出这么大的修改。” 于佑明指出,虽然售价下降了三分之一,但欠条的购买力也提高了,所以并没有亏。 但卢欢依旧不为所动:“欠条是不是能够兑换更多的银子和我们没有关系,因为对我们来说银子没有用,这里每卖一百斤盐,我们就需要向刘知府缴纳一百元的赋税;每代售一百斤的淮盐,除了缴纳一百元元的税赋,还要再交给刘知府五十元的分成。我怎么可能降低售价到一百斤盐六十六元呢?那样每卖一百斤盐我们就要赔八十多!” 至于那部分可以不收欠条而是用银子来交换的盐,卢欢指出他也并没有从这个协议中得到任何好处:“与其辛苦地收你发的欠条凭据,我宁可直接收银子,提督和刘知府一样给我们盐商购买铁矿、船只的许可了,不行,你们工业银行的欠条凭据我们不能接受。” 精彩尽在【着笔中文网】记住我们的网址:. 浏览阅读地址: ------------ 第三节 上风 现在成都的权利分配依旧很混乱,邓名没有在成都进行长期停留的时间,每次都是搭建一个框架就急急忙忙出征,而且总是一去就数个月不归,这导致成都各派都有争夺权力的空间和机会。 对邓名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川军不进攻就是等死,每次暂停进攻都是往毁灭的悬崖边迈了一大步。因此邓名不可能考虑留下监督、指导成都的发展,再说对外掠夺对发展成都也有极大的益处,迄今为止邓名从李国英手中捞到的东西最少,但就是那几百、上千头牛,四川自己就是闷头鼓捣几年也别想鼓捣出来。 虽然上次离开成都前邓名组建了税务局,并把税收工作从知府衙门转移到了税务衙门,但在邓名离开时还没有尽数完成。等邓名越过武昌向下游进发后,刘晋戈也就停止向税务局移交权利,即使在邓名的框架上后者都是知府衙门的下属机构,对此自然也是无可奈何。 邓名对川盐很重视,因此刘晋戈对此也很重视,他因为精力问题不能插手各个行业,之前把管不过来的行业大都移交给了秦修彩,但盐业利润又高,又是邓名的重点扶持项目,刘知府当然牢牢握在手中不肯松手,盐税问题刘晋戈一向是亲自过问的,就连税款都是直接上缴给知府衙门而不是通过税务局。 成都的大部分人对此也视为理所当然,其中包括税务局长秦修彩在内。 税款直接上缴给知府衙门才是传统,而税务局这个中间结构反倒是新兴事物,当初邓名建立这个机构的理由也是为了帮助刘晋戈分忧——成都官员也都接受了这个说法。既然是帮忙的,那换言之就是帮刘晋戈处理他不想受的累,而刘知府很愿意亲历亲为的事情税务局自然管不着。 有知府衙门撑腰,卢欢对朴烦这个税务局副局长没有一点儿畏惧心理,还不依不饶地对税务副局长说道:“若是税务局能退还我们的税,让川盐的盈利维持在每百斤百元,代售的淮盐每百斤五十元的话,我们可以考虑接受朴局长的定价。” 朴烦当然做不到,盐税是邓名定下的,就连刘晋戈都未必能修改,再说税也不是税务局收的,他去哪里给盐商退税? 见朴烦不说话后,卢欢又冲着于佑明说道:“如果我们在武昌每收一元工业银行的凭据,工业银行都按照三倍的价格在成都补偿我们的话,我们也可以考虑接受。” 于佑明当然也答应不了,其实就算于佑明答应,卢欢的考虑结果多半还是不接受,因为就算成都工业银行给三倍兑换率,对盐商来说不过是没有吃亏而已。但现在武昌欠条紧缺,这三分之一需要欠条的盐可以溢价卖出。现在盐商的惯常做法是,按照成都知府衙门的意思,让武昌用知府衙门指定的物资来交换,其中甚至还包括人口——虽然邓名走之前曾指示刘晋戈要找机会获得工匠,将来有可能的话要设法输入火药和青铜,但鉴于成都男多女少的严峻形势,刘晋戈已经把邓名的政策修改为输入未婚女子为优先。 除了背靠知府衙门这靠山外,卢欢还隐隐觉得自己是比于佑明和朴烦更高等的国民,他和其他盐商都是刘曜的辅兵,不管他们辅兵在军中的地位多么低微,卢欢他们依旧是川军本土派,是成都最早的势力。盐商雇佣的人手中,也是以本土派为主,尤其是曾经在刘曜、杨有才手下服过役的人,更是深得卢欢等人的青睐,从绵竹、江油、剑阁等地驻军中退役的人,虽然距离稍远但也属于卢欢划分中的最高等人。邓名手下的五大将中,卢欢他们最喜欢的是李星汉,认为他是本土派的人;虽然刘曜、杨有才以及他们的心腹神神秘秘地不肯透露清楚,但卢欢他们都听说过不少关于拥立的传言,那就是刘曜、杨有才、李星汉这些本土派曾经抱团拥立过少蜀王邓提督。 其次就是虁东军,虽然这帮贼名还没有洗清,但他们也算是四川人,因此在卢欢这批人眼中,周开荒是邓名五大将第二顺眼的。现任成都知府刘晋戈出身和周开荒差不多,而且这位刘知府听说也曾跟着邓提督在东川府征战,还为保护邓提督受过伤,因此卢欢对他也是很尊敬的。 再次就是建昌那批人,西贼是川军的敌人,现在虽然迷途知返向少蜀王输诚,但显然不能和嫡系川军相比,而且卢欢他们认为这些西营的忠诚依旧可疑,这从西营出身的五虎之一赵天霸身上也可以找到迹象,比如他就不肯追随邓提督东川和昆明——卢欢他们既分不清建昌西军和赵天霸的关系,也不知道赵天霸去不了东川府的真正理由。 而于佑明这种明显是从外地逃难进川的蛮子,虽然是明军嫡系而不是什么贼,但在卢欢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和西营基本持平。按说朴烦也是四川人,应该能被划分进本土明军嫡系,可不幸的是他的熊兰的手下,熊兰反复叛变的事情在成都已经传开了,因此在本土派眼中,熊兰一伙儿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和西贼看齐去了。 本土嫡系的出身,还得到邓名的大力扶持,这次明军甚至会为川盐盐商的利益而改变战略,这让卢欢、叶天明他们高人一等的心理变得越来越强烈。正是因为心态的改变,本来他们这些辅兵一说起曾经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战兵就咬牙切齿,但现在他们反倒在退役后开始生出同袍的感情来。上个月挣了一些钱后,卢欢、叶天明等几个盐商还专门去了一趟都江堰,请当年把他们绑架进军队的几个战兵介绍人吃饭,这几个盐商摆了一桌子好菜,认为若不是当年被他们带进军队,也不有他们几个的今天——人不能忘本。那几个战兵都吃的眉开眼笑,有一个一边吃还一边不好意思地嚷嚷:“我吃得太多啊,我吃得太多啊。” 尽管在盐商这里碰了一鼻子的灰,但工业银行的欠条凭据还是获得了基本的信用,因为除了食盐以外,其他的货物都不是私人所有而是公家的东西。有朴烦背书免责,留守人员没有必要和武昌方面的好处过不去,再说他们本来也没有定价的职权,对他们来说这些公家的东西到底怎么处理都与他们无关,去干涉定价的事情完全是多管闲事。虽然换不到盐让陆尘音感到有些遗憾,不过这也就是美中不足罢了,其他货物的利润也很大,完全可以满足。 …… 在又一次和邓名会面时,周培公随口提起了福建的战事。 “周布政使有什么内部消息么?”邓名漫不经心地问道,在他看来根本不可能从周培公口中听到实话,因为任何郑成功胜利的消息都是对邓名的利好消息,闽军的胜利越是辉煌,邓名在谈判中的地位就会越有利,现在周培公作为他的谈判对手,正确的策略就是否认一切有利于闽军的传闻,将其统统斥为宣传和谣言。这道理很浅显,邓名知道周培公一定很清楚,所以对冲他口中听到明军的好消息不抱任何希望,而如果周培公说了明军的坏话,那邓名首先也会怀疑这是对方企图增加自己的谈判筹码而不是当真——既然不可能听到好话,也不能相信对方的坏话,那和周培公讨论福建的形势完全是浪费时间,这也是邓名漫不经心的原因。 “朝廷以贝子洛托取代达素为安南大将军一事,想必邓提督已经知晓了吧?” “知道了。”邓名轻轻点头,他对自己前世这一段历史并不是很清楚,因此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邓名的第一印象就是郑成功取得的胜利很有限。虽然对清朝历史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禁海令这个名词邓名还是有印象的,在穿越到这个时代后,邓名发现满清还没有开始禁海,随着他对军队、经济有所了解后,他开始意识到这命令后面的意义,明白只有在郑军拥有很大优势时才会迫使清廷使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政策。 刚听说达素去攻打厦门时,邓名曾经暗自猜测这会不会是禁海令的开始,为了避免被被人看成神棍,邓名只能把这个猜测藏在肚子里。不过在得知达素仅仅只得到一个降职的处分后,邓名感到自己的希望破灭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到来让郑成功的胜利缩水了。 听到周培公这句话时,邓名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对方想贬低厦门战役的意义,从而夺取更多的谈判主动权。 “那不知道邓提督有没有听说过,朝廷正在考虑禁海。” 周培公的这一句话对邓名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惊愕之余都忘记了回答。 “看来邓提督是不知道啊。”周培公对邓名的反应感到很满意,对方惊诧不能言的表情更让周培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至少在以前的谈判中他还没有达成过这个效果。 “这是周布政使从张总督还是从蒋巡抚那里听到的消息?”惊讶过后,邓名马上追问道,达素受到处分并不是什么新闻,但清廷考虑禁海肯定是督抚级别的高官才有机会与闻的。 “很高,很高。”周培公神秘地答道,清廷已经开始考虑黄梧的对策,并偷偷询问几位总督对此的意见,想知道他们的看法,毕竟这会是全国性的政策,清廷想知道各大总督对此的看法,以及他们是否认为这会给清廷的统治造成什么麻烦,或是有什么需要事先防范的问题。目前这个消息只流传在各个总督身边很小的几个心腹幕僚圈子里。 “具体能说说吗?”邓名不由自主地问道。 “邓提督有问,下官当然是知无不言。”周培公今天表现得非常老实,没有交换条件,没有卖关子,而是立刻回答道:“这个建议听说是叛将黄梧提出的,大概几天前,黄梧还途径江宁,然后沿着运河去北面了,据说这次他匆匆赶去京师还是皇上的旨意,要让他御前对奏。” “禁海一事肯定是在武昌听说的,但几天前黄梧路过这事多半是刚刚去查的,”邓名听完后喃喃说道:“周布政使有心了。” 作为谈判的另一方,周培公放出这种消息就好像把武器倒过来交在邓名手里,让邓名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他开火。想到这里,邓名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声:“多谢。” “邓提督客气。”周培公微微一笑,但却没有承认或否认邓名关于他情报来源的猜测。 “嗯。”邓名沉思起来,如果是其他人,或许会对周培公的话将信将疑,但邓名对禁海这两个字很熟悉,一听到周培公提起就知道此事肯定是真的。只不过如何利用这个武器,邓名还没有马上想好。 “邓提督是不是认为,这个禁海是指福建沿海?”周培公不给邓名思考的时间,出声打断了对方的思路。 “难道不是吗?”邓名脱口问道,但他马上想起自己历史上好像说过这次禁海的范围很大。 “难道是长江以南都要禁海?”邓名迅速修正了自己的问题,但周培公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这让邓名感到心揪得更紧了,再次出声的时候,语气里也流露除了不常见的紧张:“难道!难道竟然是全面禁海?” “不错,”周培公轻轻点头:“从山东到广东,片板不许下海;沿海十五里内不许居住、也不许踏入,违者视为叛逆,立斩不赦;所有现有船只都要自行烧毁,其中包括五省水师的战船;五省海贸全面禁绝,之前从事海贸的人一概以通敌论处,家产抄没入官。” “天啊。”尽管有前世隐约的记忆,邓名仍是震惊不已,刚才周培公已经说过这个建议的提出人是黄梧,是此次厦门之战的亲历者和实际指挥官之一,而这个建议背后的潜台词就是清廷已经丧失了从山东到广东的制海权,而且还无法在短期内恢复;至于所有海贸商人都以通敌论处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这根本不是一种威胁,不是说你以后还敢从事海贸就治罪,而是凡是有海贸经验的商人都要消灭,这里面的潜台词有两个,一个就是黄梧认为清廷水师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威慑海商不倒向郑家或是保护他们不向郑家纳税了;第二个就是黄梧的禁海建议显然不是一个短期政策,而将是一场长期的国策,在看的见的时间里有海贸经验的商人对清廷毫无益处,完全可以干脆利落地消灭,不但可以增加收入还可以避免他们心怀不满地从事走私活动。 “黄梧的建议本身就说明五省水师几乎不存在了,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内重建,而如果清廷采用了黄梧的建议,那就说明他们认可了黄梧的判断。”邓名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分析着眼下形势对自己的影响:“福建等地暂时我管不到,但山东,浙江还有南京这里的沿海居民、渔民、海船船工肯定要生计无着,或许很多人会忍耐,会听从清廷的命令进入内地,但还是会有相当一部分反抗,短期内舟山不但不会受到威胁,反倒会大大增强。为了镇压反抗,保证禁海令得到实施,山东、浙江都需要向海边增派兵力,他们根本不会有力量增援南京,至少在一、两年里,蒋国柱不但不能指望得到邻省的大量支援,还要面对后顾无忧而且更大强大的舟山。” “之前我军曾提出要求在崇明驻军,由蒋巡抚去向清廷解释为何无法收复崇明一事,这个要求我军坚持到底,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也不会对此进行讨价还价。”在一番思考之后,邓名缓缓开口对周培公说道:“为了保证崇明不受到威胁,我军要求崇明岛两岸同样实行禁海令,不过不是对百姓而是对清军,沿海十五里内不得有清军驻扎。” 说到这里邓名突然一愣,发现自己不应该知道禁海令,若是使用这个名词可能会对周培公有影响:“错了,禁海这条我军暂时没有要求,以后再说,周布政使不必考虑或是转告南京。” “好。”周培公里脸上的微笑不变,反问道:“为何我军要答应贵方这样无理的条件呢?” “因为我今天刚刚接到延平郡王的来信,他称在之前的海战中消灭了五省水师,随时可以北攻山东,或是再次进入长江与我回师,延平郡王来信中还称,因为他现在没有了后顾之忧,所以这次进入长江的兵力将比一年前更强大。因为我建议蒋巡抚慎重考虑我的要求,除了崇明岛交给我方外,我还要求建立一个商行,负责帮我方收购物资,并销售货物,这个商行的利润我军愿意与蒋巡抚平分。” “如果我方不接受邓提督的条件呢?”周培公又平静地问道。 “那我就将攻击苏州和松江,以迎接延平郡王的大军,因为我对延平郡王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若是蒋巡抚认为延平郡王歼灭五省水师一语是夸大其辞的话,大可对我方的要求置之不理。” “明白了,下官一定把提督的要求和理由带给江宁巡抚大人。”周培公点点头,表示他全都记下来了。 在两人分手前,邓名再次认真地说道:“谢谢。” “邓提督实在太客气了,下官告辞。”周培公昂首挺胸地走出明军营帐,这是他第一次稳稳地占了邓名的上风。 -------- 笔者按,作品相关里对明天的活动有说明。 精彩尽在【着笔中文网】记住我们的网址:. 浏览阅读地址: ------------ 第四节 国民(上) 镇江和南京之间一直保持联系,正常情况下周培公只要通过使者与南京联系就可以了,但是这次周培公却带着邓名的战争威胁和最后通牒亲自返回南京,与蒋国柱面谈此事。听说邓名的新条件后,江宁巡抚也有些吃惊,不明白对方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强硬,好像一夜之间就要重新进入战争状态。 到目前为止周培公表现得相当出色,以前蒋国柱派去的秘使根本做不到据理力争,基本就是在形势恶劣的时候把邓名开出的条件全盘接受下来,而周培公不但能不断地提出反建议来迫使邓名重新考虑条件,而且还能为南京方面争取到一些有利的条款。 “为何邓名会突然要开打了?”蒋国柱第一时刻想到的就是询问对邓名问题专家周培公。 “因为郑成功从福建给他来信了。”周培公把邓名的话添油加醋地转述给了蒋国柱听,指出郑成功在福建的胜利让邓名底气更足:“不过下官认为,邓名现在并不是很有把握,虽然他嘴上说的凶,但是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认定郑成功告诉他的都是真话。” “哦。”蒋国柱犹豫着,反问道:“何以见得?” “如果邓名对郑成功的胜利深信不疑,他就不会只要一个崇明岛了,反正我们暂时没有援军,张煌言也无后顾之忧,我们不要说夺不回崇明岛,甚至很难迫使他放弃镇江;若是邓名确信郑成功没有夸大其辞的话,不但会要崇明岛,还会找我们要一笔镇江的赎城费。” “说的不错,”蒋国柱点点头,周培公对邓名的形容很符合他对后者的印象,听说不久前邓名在扬州还狠狠地敲了林起龙一笔竹杠:“那他现在提出这个意见还是想试探我们吗?” “是的,邓名现在觉得郑成功有可能是真的取胜了,战果却也存在夸大的嫌疑;他现在是在诈唬我们,希望我们也认为郑成功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在惊恐之下一口答应他的要求。当他不敢提赎城费等要求,就是担心如果条件太过分,而郑成功其实并没有大获全胜的话,我们就会一怒反悔;现在邓名很注意把握尺度:即使我们现在只是因为相信郑成功在福建取胜,所以才答应了他的条件,但由于这个条件并非太过分,将来我们也可能会吃亏不大而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停止与他纠缠。” 关键在于,蒋国柱和周培公知道郑成功的胜利恐怕不是谣言,朝廷向督抚暗示的禁海政策等于向他们承认了五省水师的覆灭。 “所以下官认为我们应该答应邓名的条款,如果邓名确认郑成功所言非虚,那他提出的条件估计就要苛刻得多了。”在周培公看来,邓名的要求非常有节制,远比周培公预料的要少很多,因此周培公怀疑邓名和郑成功有隔阂,或是邓名知道郑成功有什么难处,所以即使郑成功在福建大胜,邓名也不认为可以等待郑成功再次进入长江然后签订一个城下之盟。 “嗯。”蒋国柱听的不住发出赞同声,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谈判桌上的勾心斗角实在不是他所长,传统的规矩一向是胜者全拿:“那邓名在确认消息后不会反悔吗?” “邓名是个有信用的人。”周培公意味深长地说道。 对此蒋国柱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既然邓名毁约的可能性很小,那周培公的提议就很有诱惑力,趁着邓名还不太清楚福建的真实情况时定下一个不太吃亏的协议,以避免在更不利的局面中遭到更大的损失。 “如果邓名要把郑成功引进崇明,需要提前一年通知我们,巡抚大人觉得这个提议如何?”周培公察言观色,觉得蒋国柱基本已经同意了,就又拿出了一个解决潜在威胁的办法来。 “一年?邓名绝不可能同意啊。”蒋国柱诧异地叫道:“提这个有什么用?” “是,他是可能不同意,但这样他就要拿出反建议,就算拿不到一年,半年、三个月,不也好吗?”周培公感到很辛苦,因此所有的谈判技巧都要他手把手地交给江南这边,蒋国柱和以前的张长庚一样,优势的时候不会遵守任何协议,所以劣势的时候不相信对方会遵守任何协议,现在虽然遇到了邓名这个讲信用的罕见人物,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和思维模式导致蒋国柱不懂得去向敌人使用哪怕最简单的交易策略。 “哦,对对,本官又忘记了,邓名是会遵守协议的。”蒋国柱轻轻一拍额头,示意周培公可以继续说下去。 “邓名对商贸很重视,我们可以允许他的的船队继续在长江上航行,但我们不能白白掩护他们,应该定下税赋,以后他通过境内的时候需要向我方纳税。”周培公这次提出的建议并不完全是为了蒋国柱着想,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安全。这件事迟早会牵连到越来越多的人,如果武昌的通邓完全要靠张长庚自掏腰包来维持的话,那估计也早就维持不下去了,张长庚不但不会愿意保持现状,而是会每天都处心积虑地撕毁条约:“这些税赋可以用来收买知情人,不让有对巡抚大人不利的传言流出去,若是朝廷听到什么风声派人来探查,我们也可以有一笔经费来应付。” 这两年武昌总结出来了不少经验教训,周培公作为对邓名问题专家,既是决策人又能接触到全部的报告,谈起各种注意事项来绝对是头头是道。蒋国柱没有什么可插嘴的余地,最后表示一起都交给周培公全权处置了。 周培公离开后,蒋国柱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价一下周培公此人: “借他来的时候,虽然我已经猜到他会有点小聪明,但更看重的还是他背后的湖广总督,当时我还觉得,虽然我和邓名谈的不太顺利,不过我手下幕僚中人才济济,总会有几个得力之人。”刚才听周培公介绍武昌的经验时,蒋国柱渐渐改变了一开始对谈判技巧的轻视,发现这其实也是一门学问,而不是他早先误会的那种单纯的讹诈和耍无赖:“我朝和明朝争夺多年,无论胜负最后都谈不拢,甚至根本没法谈起来,因为明朝不信我朝会遵守协议,反正谈不谈都还是要养兵,那还不如不谈,也省得军心倦怠;而我朝同样不相信明朝会守信用,偶尔放出谈判的呼声,也就是想麻痹一下明朝,因为知道对方多半也不会有什么诚意,所以这种收效不大的麻痹手段也懒的多用。可这个邓名不同,他无论实力弱小还是强大,只要有机会就要进行谈判,正如他所说的,他追求双方都受益,只要能够给他好处,邓名愿意帮助我们向北京隐瞒实情,为了能够继续交易下去,他也信守诺言。” 因为无论说什么敌人都不会信,只会怀着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用意,所以兵法上的奇谋的效果越来越低了,现在当敌人表现出诚实商人的一面时,这种谋略的作用不但没有升高反倒更加地微乎其微,因为不遵守条约会受到猛烈的报复,与其事后反悔还不如一开始就谈出一份互利协议来。 这样周培公的意义就变得极其重要,蒋国柱认认真真地把两江总督衙门内外想了一遍,没有找到一个能力与周培公相当的人,至少现在还没有。 “周培公刚到江宁时,我给他布政使大印主要还是为了他背后的张长庚,而且我要同张朝较量,我不能让张朝把湖广变成他的同盟。不过现在看起来,周培公本人也值得拉拢……”周培公刚才不但表现出强大的揣摩人心的能力,同时还向蒋国柱展示了他的经济头脑、政治嗅觉,不但能够和邓名达成协议,而且还能事先构思善后手段,不至于等到出现了问题后才急急忙忙地去遮掩。 “再观察他一些时日吧。”蒋国柱动了爱才之心,如果周培公未来的表现一如既往地出色的话,江宁巡抚打算把周培公龙落到自己的旗下,现在两江的政治、军事形势错综复杂,蒋国柱在其上行走真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他确实需要一些得力助手来帮他渡过难关。 …… 镇江,等待周培公反悔再次开始谈判的时候,邓名已经开始尝试扶持江南的亲明商团,满清对海贸商人的镇压一旦开始,就会有大量商行倒闭破产,会有大量的帐房、伙计失业——这些人平静的生活一朝失去,肯定会对北京朝廷有怨言,若是没有人招揽也就罢了,但现在邓名不但会吸收这些失业者,还要引导他们去与北京对着干。 掌柜、帐房和伙计,除了他们的工作专长外,还掌握着大量的生产资源——邓名从来不信什么“天下的物产是一定”这种说法,商业受损必定会导致工、农业的倒退。停止海贸后,依赖出口的工匠会失业、他们若是找不到田地就得去卖身为奴或是要饭;大批种桑棉的农民也会严重受损,很多人可能世代都种植经济作物,已经不知道如何生产粮食了。 这些人,将会成为邓名计划中的商品提供者。 “提督。”邓名和部下商议这些事情的时候,有卫兵来报:“又有士人求见,他们拿着钱谦益和黄宗羲的荐书。” 无弹窗 ------------ 第四节 国民(下) “几个人?” “两个。” “他们来找我干什么?”邓名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是要做生意吗?是要买我们的货还是卖东西给我们?如果是这种事的话,穆少校自己决定就好了。” 穆谭对邓名一直让他从事经商、受贿此类工作有些不满,他屡次声称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武将,真正适合他的工作应该是练兵,巡查营地这些。但现在邓名的军队既然兼职经商,那就必须要有负责人,邓名不肯自己大包大揽把这些工作都管下来,那么也只好找人代劳,所以不管穆谭是否心甘情愿,他都得去做。 “不是。”穆谭的传令兵摇摇头,最近开始有江南年轻士人想投靠邓名,成为他的幕僚,为他赞画军务,今天来的这两个士人也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一开始邓名还见过几个,但对方的经历、见识都达不到邓名的要求,而且他对这些士人也心存警惕,认为他们多半类似蒙正发那种玩票性质,见邓名风头正盛就来投机,过过指点江山的瘾;万一明军不利,或是军旅生活不符合他们的想像,就会找类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由跑回老家去了。 这些年轻士人对邓名的帮助不大,而且万一他们开小差,那么邓名的军事机密就有泄露的可能,要是普通士兵敢开小差,邓名可以对他们进行处罚,最高刑罚甚至可以考虑死刑;但这些士人不同,邓名如果敢伤他们的性命,那么势必会引起缙绅的不满。 现在邓名已经通过商业往来和一些江南缙绅攀上了交情,这都会是明军将来收集情报的渠道,因此就是收下这些士人对邓名来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如果闹出什么纠纷反倒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穆少校觉得这两个人见识如何?”邓名一肚子的不满,再次问传令兵道。 “穆少校觉得他们和头几次来的人差不多……” “不见!”传令兵话音未落,邓名就断然说道:“我现在很忙,军营里这么多事都要我过问,哪里有功夫陪他们两个喝上个把时辰的茶?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君臣大义?按照正常的规矩,和其他投军的好汉一样,请他们吃饱饭,然后客客气气地送走。” 传令兵走了,邓名继续和任堂、周开荒讨论新兵的训练进度,接着三个人就走出帐篷,邓名要到校场上去和几个负责训练的军官谈话。 “提督可让我好找。”正在邓名忙着的时候,穆谭亲自跑来了,刚才他去了邓名的大营,结果扑了一个空,然后一直追到了校场这边来:“那两位先生气坏了。” “嗯。”这反应在邓名的意料之中,不过他不认为这会给他带来什么特别大的麻烦,大不了就是得一个目中无人的评价,而且以邓名现在的名声,多半缙绅们还会替他说话,认为是这两个年轻人水平不行,入不了邓名的法眼;但如果带上这些随时可能开溜的士人,那才是要命的事,到时候软也不行,硬还会极大地损害自己在缙绅中的形象。 “他们嚷嚷着不肯走,一定要和提督当面说个明白。” “来投军的都是壮士,”邓名不为所动:“如果他们不肯走,就安排他们住下、让他们吃饱,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参加新兵甄别,不过我怀疑他们不愿意。” “提督。”任堂终于忍不住出声了,虽然他也承认之前几个来投军的士人没啥用途,而且还目高于顶,认为他们是明军急需的人才,但看到邓名如此怠慢士人,还是有些不满。 “一会儿再说。”邓名制止了任堂的牢骚,继续日常的军务。 一直忙碌到太阳下山,军营开饭后,邓名就把三个心腹少校都叫到他的营帐中,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邓名继续刚才任堂想展开的话题:“这些士人和任兄完全不同,他们没有参加过军队,没有上过或是见识过战场,不懂得旗鼓,不知道如何计算辎重的消耗。我把重任委托给任兄,是看在任兄曾经手刃过敌兵,曾经带队转战千里,而不是因为任兄是个读书人。” “对,如果不是任兄这样的,一般的秀才根本没用。”周开荒立刻出声表示赞同,在袁宗第军中时,周开荒对读书人也非常崇拜,闯营对士人同样相当尊敬,如果有秀才投奔袁宗第等人,他们也会高兴地招待。这种对士人的尊敬,源自于对知识的尊敬,也是文明的表现,在中国的历史上只有极少数的野蛮统治者蔑视知识,以折磨迫害知识份子为乐的更是凤毛麟角。 邓名同样很尊敬知识,不过他并不认为识字就是万能的,而是认为专业需要细分,适合这些士人工作有很多种,如果没有军事知识那军队中就没有适合他们的职位。周开荒受到邓名这种思维模式的长期熏陶,对招揽士人出任明军的军职也没有了什么热情。 “那也不能把他们视为一般投军的军汉啊。”任堂并非不清楚邓名的态度,但还是颇替那两个来投军的士人不平,更不用说他们二人还有名士的荐书。 “实际上,我认为我朝的缙绅还不如一般的百姓。”邓名轻笑了一声,说了句令三个伙伴都震惊不已的评语。 任堂立刻就不干了,非要邓名说个明白。 “哪天穆兄和周兄曾经争吵过,争论漕工是不是大明子民,”邓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起了往事:“该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朝廷的子民,一个人是不是为国效力了呢?” 不等三个人各抒己见,邓名就给出了他的答案:“参军流血,或是纳税,我认为这就是为国效力。” 在邓名的印象里,可能也就是外国人才没有向政府纳税的义务:“我不喜欢子民这个词,相对来说,我跟喜欢国民这个词,凡事服兵役、向官府纳税的都是平等的国民,就像都府的同秀才,虽然我和他们的位置不同,但这是因为机遇和能力问题,他们都和我一样竭力支撑着朝廷和国家;而我朝的这些士人,他们到底为国家付出过什么呢?” “他们出仕辅佐天子。”任堂争辩道。 “我并不认为当官是一种对国家的奉献,何况他们好像还拿俸禄了。”邓名又是一笑:“你们知道的,我高薪聘请读书人去都府但老师,给孩子们同秀才上课,教他们读书识字;我定下了很高的工钱,比你们的军官的报酬还要高,但去的人并不多啊,好像只有一些童生应召了,主动来投我军的士人中,愿意教书的一个没有,人人都想做官。” 去当一个私塾老师——在很多人的理解里,邓名招募的那个教师就相当于私塾老师——显然不是通侯之路。 “这些教师有很高的报酬,不过他们也要缴纳一部分税金给都府,这就是他们对国家的奉献;那些退役的士兵,我给他们同举人的待遇,但不是简单地免除他们的保护费,而是先付给他们津贴,然后再按照他们土地的多少收税,他们也和同秀才一样为国效力。将来,我们都府的官员都会从这些为国效力的国民中产生,而不是把官职授给那些连纳税给国家都不愿意的人。” “这是朝廷给读书人的优待。” “读书人当然应该受到优待,应该受到尊敬,不过我总觉得不该用免去他们对国家的责任来优待他们,这是磨砺士风的好办法吗?我对此很怀疑。”邓名摇摇头:“有很多种治理国家的办法,一种就是比出身,只要有个好爹,就会有良好的前程,犯法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年轻时就可以去管理一县,几年后管理一府,然后是一个省,直到入阁……” “嗯,提督说的这是虏丑的八旗制度。”周开荒大声说道:“不过虏丑也会办科举,诱惑天下的士人去争抢抬旗的资格。” “还有一种是彻底的科举,从上倒下是君父、臣子和百姓,这个你们也知道了,就是我朝的制度。”邓名对周开荒的评价不置可否,而是继续说下去,在邓名看来,八旗制度和精英**优劣相差不大,至少上升期的八旗制度还是能够击败腐朽的精英**的。 “还有一种,就是我所设想的,想尝试一下看看的。无论是否有显赫的父亲,还是满腹经纶,国家都会要求履行职责。在我设想的规矩下,一个人可以因为知识渊博而受到更多的尊敬,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能够获得更多的财富,生活得比一般人更好;但国家也会要求他和普通人一样缴纳赋税,甚至还要多一些,因为他拥有更强的能力,理应为国家做出更多的奉献,在必要的时候,国家也会需要这个读书人的保卫。所有的人都是为国提供赋税和鲜血的国民,这就是我设想的帝国制度。”邓名不知道在自己的前世,帝国的明确定义应该是什么,但现在他面前是一张白纸,可以由着他任意涂抹:“除了圣上,每一个帝国的国民,都应该是平等的,我也包括在内,凡是对我有效的法律,对每一个人都有效;对其他人来说是罪行的行为,我若做了也是犯罪,也要受到完全相同的处罚。” “至少在都府,应该是这样;至少,我们可以尝试一下。”邓名看着三个发呆的同伴,最后补充了一句。 ============ 笔者按:明后天要去广州办点事,这两天能否更新不敢说,起码明天会很紧张,早上七点就要去坐大巴,中午飞机,下午到,好像没有什么时间能够用来写;后天也是一天的事,如果后天一切顺利的话,大后天或许就比较宽裕。 如果明天无法更新的话,我就欠读者们五千字;如果后天也不行的话,就是一万,我会陆续补上——我不能保证在几天之内偿还清楚,但会牢记在心。 无弹窗 ------------ 第五节 协作(上) 虽然周培公还没有回来,但是邓名估计明军肯定可以获得崇明岛作为基地。对于邓名放弃镇江等沿江领地,撤退回崇明岛坚守的决定,张煌言显得有点遗憾。 可上次南京会议的时候已经确定了郑成功的下一步战略,闽军将保护台湾侨民,挑战荷兰对东亚贸易线的控制权,一旦郑成功取得胜利,那么邓名、张煌言、郑成功这个同盟就能从海上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当然,郑成功只是打开了局面的一端,如果邓名和张煌言不能保证东南同盟从内地获得货物的渠道,让满清禁海令发挥了效果,那郑成功拿下台湾的意义就会变得非常有限,很可能只是相当于为闽军得到了一块开垦种植的土地而已。 “延平和尚书并为东南支柱,虽然舟山和厦门间隔遥远,和成都更是远隔千山万水,可我以为我们还是要尽力协作,把我们的力量合起来向一处使。”看出张煌言的遗憾后,邓名便努力劝说道:“弘光以来,我朝屡屡受挫,恐怕就是因为将帅各自为政,而被清廷利用;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这次张尚书帮延平突破封锁,让延平收复台湾后能够得到最大的战果,而延平实力强劲后,自然会对我们的中兴大业有更好的支持。” “如果延平能够顺利收复台湾的话。”张煌言轻叹一声,他明白没有郑成功的支援,仅靠舟山军肯定无法长期占据松江、苏州、镇江等地,就算有邓名的支援,也很难顶住清廷的全力反扑。 “我对延平非常有信心,而且苏州等地如果在清廷手中,只要海贸不断,对我们依旧是有很大帮助的,延平那边不用说,就是舟山和崇明也能从走私中收益,充实军力;而如果我们拿下,与清廷重兵对峙,不过是多了一两处可以屯田的府县而已,而且清廷势必会全力回夺,战火不断,我们收入恐怕会很有限。”在邓名看来,郑成功去年的大攻势如果胜利的话,还是有很大的机会的,那样明军就能全取江南,截断漕运。但即使有郑成功和张煌言二十万大军驻扎,也肯定要和清廷倾国来袭的主力苦战,到底能不能在江南长期下去直到清廷放弃也未可知;而现在闽军受损,单靠浙军短期占领一两个朝不保夕的府县意义实在太小:“分则力弱,合则力强。等延平恢复元气后,我们下次再攻南京的时候也不会只想着拿下一、两个府了。” 把明军集中到崇明后,明军控制区要小得多,它和舟山、厦门一样有水域环绕保护,而且只是一个相对偏远的县而已,清廷对明军控制崇明的反应大概会远远小于看到明军重返大陆,北京多半会责成两江总督衙门负责对崇明县的攻守,这样明军保住这个前进基地的把握也就能变得更大。 张煌言认可了邓名的计划,十几年来艰苦卓绝的战斗让舟山军成为了一支非常务实的军队,虽然放弃土地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舟山军不久前还难以养活旗下官兵,不会盲目的坚持反攻。 “听说邓提督把一些来投军的士子送走了?”战略确定下来以后,张煌言又问起了他刚听说的一些琐事。 “不错,我军并不打算在江南长驻,没有必要暴露这些士子,这也是我一贯的政策。”第二次进入江南以来,邓名一直安抚地方缙绅,不让他们出来和清廷的地方官争斗:“最近来的这批,虽然不是想举兵助我,但我觉得暂时军中没有适合他们的位置,他们还是潜伏在敌营中更好一些。” 张煌言面露微笑,邓名的解释让他听得微微摇头。 “哈哈,这只是一方面,此外我也不是很信任他们,最近的这些人,如果单纯想投军,何不投奔张尚书的舟山?他们一窝蜂地来找我,我以小人之心度之,觉得他们只是觉得我军最近声势颇壮,好似有席卷江南的意思,若是见到我军退兵说不定又会气馁,既然如此我就先婉拒了。若是他们报国之心不灭的话,等我走后还可以去投崇明嘛。”邓名说着也笑起来。 “邓提督有些刻薄了。”张煌言又轻轻摇头,不过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 “不是我刻薄,而是确实如此,我听说张尚书上次越过南京,向上游府县挺进时,时人皆以为江南光复在即,不但诸府诸县纷纷反正,士人也如潮水一般涌出来迎接,但他们并没有带着他们的家仆来投军,也没有拿出家中的粮食和银子来补充军需,只是跑到张尚书营地里,讨论该如何来治理地方;简单地说,就是该由谁来取代那些刚刚反正的官员,来执掌地方的权柄。当时延平军力颇强,那些反正的地方官敢怒不敢言,但是心里又怎么会没有担忧?又怎么会尽心尽力和张尚书合作?” “那些都是些首鼠两端之徒,”张煌言忍不住为江南士人的表现辩解两句:“他们确实不可靠。而且我军目的是光复江南,不是压榨士人缙绅,怎么好逼他们出银出粮?” “没错,因为延平郡王失利了,所以那些地方官迅速地投降回去了,不过那些官员固然不可靠,难道那些投奔张尚书的士人就不首鼠两端吗?他们难道不是飞也似地逃回家中去了吗?他们不出钱粮,不号召民众,不带着家仆投军,那就对我军毫无帮助。这是延平输了,所以他们的恶果没有现出来,要是延平在南京胜了,他们就会继续和原来的地方官吏争权夺利,那些地方官手中可是真掌握着兵马钱粮的。士人这种投效我军的方法,非但不会增强我军力量,反倒会把实力派推向虏丑一边,延平在南京失利让隐患没有爆发,但并不是不存在。”邓名觉得这些士人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和明军做生意为好,这样对明军的帮助反倒更大:“下次我们再进军江南的时候,我看干脆就用反正的官员,清廷给他们多少权我们就给多少。” “这不好。”张煌言立刻表示反对。 “既然张尚书觉得不好,那就事先选好人选,事先把府县的官员人名单都定下来。”邓名猜到张煌言也不会同意他的第一个建议,就以退为进地说道:“捐躯报国的义士很不好找,官还愁没有人愿意当么?若是张尚书觉得人不够,我可以帮忙,我这里有的是想当官的人,两倍的人选也找得出来。” “唉,邓提督啊,江南的士人也有苦衷。”张煌言似乎还想替江南士人说话:“钢刀加颈,书生不得不低头啊。” “张尚书,我并非不尊敬士人,不说您,就是您派来帮我的任兄,我也是非常尊敬的,国朝养士三百年,不但可以不纳税,不服徭役,甚至还默许他们接受投充——国际宁可税源受损,宁可徭役缺乏也要让他们生活的好一些,他们没有低头的理由——或者说,如果他们想如同百姓一样低头也可以,不可强求士人各个都是张尚书、延平郡王,但那他们就和百姓一样纳税好了,服徭役好了。如果他们都纳税服役,国家仍然保护不了他们,那他们低头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在邓名和张煌言讨论的时候,马逢知依旧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倒是任堂忍不住出声支持邓名,去年在池州的时候,地方官听说郑成功战败就倒戈,而前一天还指点江山的池州士人也马上改换门庭,和地方官相安无事,甚至不通报任堂一声,导致池州浙军根本不知道变故已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要不是邓名他们赶到,任堂等池州浙军谁也别想活命:“邓提督说的不错,不纳税、不出兵、这对我军确实毫无助益。” 结束了和张煌言、马逢知的通气会后,邓名继续忙他手里的那一摊事。 “张尚书实在是个谦谦君子,”刚才张煌言在的时候,任堂还要顾及一些他的感受,现在更是无所顾忌,对两位江南名士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敬意,而是直呼其名:“钱谦益、黄宗羲的门生、子弟,一点儿也不可靠。” “哦?”周开荒瞅了任堂一眼,他记得当时邓名不见两位士人的时候,任堂还反对过。 “钱谦益不必提,如果他不是老宗师,还是延平的师尊,估计一句国贼是跑不掉的,“任堂哼了一声:“黄宗羲么,当初张尚书在浙东拥戴鲁王,起义兵抵抗虏丑,他和张岱也跑来当官,官兵屡战不利,张尚书苦苦支撑,誓与虏丑周旋到底,而黄宗羲和张岱见势不妙,立刻就跑回江南,心安理得地剃发了,称国朝亡了,他俩是‘大明遗民’,当时虽然张尚书势单力孤,但国朝还有云贵、两广、福建、湖广、四川的大片国土,怎么就亡了呢?只要忠义之士仍在喋血苦战,国朝就没有亡,可迄今为止黄宗羲和张岱却已经做了十年的‘遗民‘了,等大明中兴后,我倒要看看这两位遗民有什么脸来见张尚书,可否还记得当初他们初到浙江时对张尚书说过的豪言壮语。” “那你怎么会反对提督把人轰走?”周开荒听任堂说完后,大惑不解地问道:“如果老师都是这样的,那他们的弟子岂不是有样学样?“ “这是因为……”任堂扫了邓名一眼:“说不定他们不肖其师,至少以后提督再扯什么‘祖宗之法不可变’和‘事急从权’的时候,会有人帮我说两句话。” =============== 笔者按,今天抽时间写了这些,晚上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完成本节的下部。努力,努力,但不敢保证。 无弹窗 ------------ 第五节 协作(下) 任堂的话让邓名感到有些惊讶,他对明末人物并没有什么研究,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书本和网络,在他的记忆力,似乎前世给黄宗羲的评价很高,是反封建反**的思想家,虽然这看起来这和黄宗羲称颂满清帝王为圣人有些矛盾,不过邓名并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现在邓名不愿意接纳黄宗羲的弟子进入他的军队,只是出于不愿意在军队草创的时候出现思想混乱——就像任堂刚才说的一样,要是邓名再用“祖宗之法不可变”和“事急从权”做挡箭牌的时候,要是跳出来几个士人给任堂帮腔就讨厌了——对此邓名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即使是前世的宪政国家,军队也依旧是**堡垒;此外,邓名还有一些实用上的考虑,暂时这些江南士人无法给明军提供什么实质上的帮助,邓名当然更愿意把利益给他的同志、或是用来和地方实力派交易,而不是白送给士人。 不过看起来任堂对江南士人的怨恨不仅限于此,邓名觉得有必要更深入地了解一下这员大将的理由,就试探着问起他为何对黄宗羲等江南士人如此反感。 “我们有今日之祸,全是江南士人造成的。”任堂对江南士人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面有属于同一阶级的亲近感,一方面又有坚持抵抗者对失败主义者的蔑视:“当年就为了一个拥立的问题,江南士林和弘光天子闹得势不两立,虏丑南侵之前,江南士林拼命诋毁先帝,唯恐将士、官民不对先帝灰心失望,马首辅保护天子,他们对马首辅也恨之入骨,竭尽造谣诋毁之能事,大敌当前,江南士林却竭尽全力地让天下百姓都深信朝廷君昏臣奸、亡无日矣,这到底是在帮谁的忙呢?其中黄宗羲起的作用更是无与伦比……” 说到这里任堂突然收住了口,因为他想起马士英在鲁王系这边也不受待见,再多说就会连张煌言一派也都牵扯进去了。 “马首辅。”邓名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任堂说的是马士英,而且用得时敬称:“马首辅不是奸臣吗?” “马首辅!”听出邓名语气中的疑惑时,任堂顿时又激动起来了,以前他也曾认为马士英够呛,不过任堂既然有以死报国的志气,那么无论是马士英、还是张家玉这样士人就都是他的榜样:“南京城破时,礼部主事黄公不降,多铎就用江南士林的说法劝降他,称先帝昏聩为何他要尽忠,黄公口称‘天子圣明’,多铎又问马首辅如何,黄公称‘忠臣’,多铎反问士人皆称马首辅为奸臣,为何黄公独树一帜?黄公答曰,马首辅保护天子,死战不降,忠臣何疑?而那些口称马首辅为奸臣的,反倒统统投降虏丑了,不是奸臣又是什么?” 说到这里任堂有些疑惑,他听说邓名是福王遗孤,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质疑马士英? “说的不错。”邓名点点头。 讲述到这里时,任堂再一次停下,因为再往后又会涉及到鲁王系、唐王系对马士英这个福王支持者的迫害,仔细计较起来,郑成功和张煌言脸上都会有些难看。 东林复社对马士英最为痛恨,因为他们最担忧的就是福王坐稳帝位,和他们计较当年诽谤、侮辱郑贵妃一事。相比东林造谣谋叛,勾引左良玉配合清军进攻南京,马士英反倒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表现的极为克制,三次制止了弘光对东林的挑衅做出反击,力主要和衷共济,不过他最后得到的报答是大规模的武力叛乱。马士英被清军俘虏后大骂不降,被处以剥皮充草的酷刑,而东林得知后人人拍手称快,灭绝人性地笑称马士英这般下场和他“瑶草“这个号正相配。而且有一点任堂并没有对邓名说,当年复社领袖张溥死后,人走茶凉,复社的好友、门生都忙着争夺他留下的政治遗产,正是这个被东林鄙夷的马士英,因为一些浅薄的交情和士人的感情,独自为张溥的后事奔走了一个月,让这位东林领袖能够尸骨还乡、入土为安。 如果邓名想大用江南士人,任堂多半会把这些黑材料拿出来,让长江提督有所了解,不要完全信任他们,但现在邓名已经表现出了对士林明显的轻视,那任堂也就不雪上加雪,免得导致邓名更不把士人放在眼里,让他再也没法获得同盟军。而东林在邓名前世的后续行动,任堂当然不得而知,黄宗羲的弟子万斯同主编明史的时候,仍常常写信给黄宗羲讨论内容,直到那时他们师徒仍唯恐马士英能获得忠义之名,《明史》羞羞答答地提了一笔马士英殉国的事后,马上又长篇大论地称,有野史称马士英是投降满清了的,只是事后又私通隆武才被清廷处死。在正史里大谈野史如何如何,这也算是独一份了,而且这段野史的描述比对马士英死亡的正式记录还详细,还要绘声绘色。 党争这种问题邓名同样是无可奈何,而且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东林一家的毛病,西营要不是因为同样的问题也不会被清廷打得一败涂地。这次邓名劝说张煌言优先考虑帮助郑成功,就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把不同派系的明军再次团结起来。 “听说鲁王去了澎湖,张尚书对此颇有些担忧,我们回四川前,我回修书一封给延平,请他把鲁王送还舟山。”邓名觉得即使是为了共同的事业,让张煌言单方面付出也是不太合适的,所以就想设法让郑成功退一步,帮张煌言去掉一个心结。不过直到此刻,邓名对黄宗羲仍抱有一些指望,毕竟前世那个反封建反**的大思想家这个名头还是很响亮的,现在邓名正处心积虑地想建立国民社会,要是有个理论大师帮忙,那这宣传工作就不用他亲历亲为了:“可惜这次来的只是一个黄先生的弟子,要是黄先生亲身体前来,我倒是很想恭请他去四川开书院。” 四川的书院虽然和传统的大不相同,会是一所大学而不是为官府生产后背官员的培训所,但邓名估计黄宗羲肯定搞不懂里面的文章,说不定会欣然上任,等到了四川那反悔也未必来得及了。 但黄宗羲不知道,任堂同样不知道,现在这个书院的模式仅存于邓名的脑子里,他见邓名居然想让黄宗羲帮他培养后备官员,顿时又是大急:“提督为何对黄宗羲念念不忘?让他留在江南和提督做做生意不好吗?书院祭酒一职,就是交给钱谦益都比给黄宗羲强啊。” 见任堂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邓名大奇道:“为何不妥?” “提督想让他教学生什么?教私通鞑虏么?”任堂为了打消邓名的这个念头,也顾不得士林形象:“黄宗羲最近五、六年一直在江南讲学,提督知道他都在讲什么么?直到为何清廷置之不理么?他当初可是参加过义军,被清廷通缉过的啊。” “黄先生都讲了什么?”邓名确实一无所知。 “他讲大明天子乃是天下之大害!”任堂义愤填膺地说道。 在邓名的前世,黄宗羲的讲学颇受推崇,他从顺治十年左右开始努力讲学,称君为天下的大害,怒斥大明皇帝聚敛无数,搜刮民脂民膏;还讥笑大明天子从洪武开始,就想把国家当做私人财产,锁进箱子里,永世占为己有。 “当年黄宗羲大骂先帝好色无度,抓蛤蟆炼春药,到底对谁有利?现在黄宗羲大骂国朝天子,岂不是为虏丑张目?”任堂质问道:“提督请他做监生贡院的祭酒,到底想让他教什么?” “他说的其实没错。”邓名听任堂叙述过前因后果,知道正是这些言论给黄宗羲带来了反封建反**大思想家的头衔,至少邓名觉得黄宗羲对明朝历任天子的指责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剃了头呆在清廷治下这么说未免有踢死狗的嫌疑。见任堂鼓起嘴还要争论,邓名抢先补充了一句:“只是不合时宜。” “只是不合时宜吗?”任堂厉声问道,虽然邓名是它的长官,但任堂已经忍不住要力斥其非了。 “就是不合时宜。”邓名再次重申道,黄宗羲的行为就好比在抗日战争期间,呆在日占区历数国民党的**罪恶,号召学生们看清中华民国的反动本质——**在解放战争期间同样责备过国民党顽固坚持独裁、**、**这些罪行,并号召全国人民起来推翻国民党**统治,但**肯定不会在抗日战争的关键时刻去日占区发出类似号召,因为这些指责虽然没错,但肯定是不合时宜的。 至此邓名已经打消了请黄宗羲去负责四川书院的念头,黄宗羲若是在四川继续这种宣传,那对清廷的帮助说不定比对推广宪政思想还大。 “还是等我光复了中国大半领土之后,再请黄宗羲来讲学吧。”邓名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那个时候再让黄宗羲痛骂封建**应该就没有大坏处了,现在显然还是太早;而且黄大思想家一边反大明封建的同时,还歌颂清帝是圣人,如果黄大思想家不是出于阿谀逢迎而是真心这样认为的话,邓名知道后果会更不堪设想,那就好比在抗战期间,有知名学者在后方大肆鼓吹日本天皇和大x东亚共荣圈一样。 “我这就写给延平郡王的信,等周陪公回来,帮张尚书在崇明站稳脚跟后,我们就回四川。”邓名岔开话题,不再与任堂争论大明天子是不是圣明的问题,帮助闽浙明军同心协力后,邓名知道西南还有一大堆麻烦要处理:“等返回四川后,我要再去一趟昆明。” “提督要亲自去昆明吗?”听到邓名的这个打算后,周开荒立刻就叫起来。 “提督不会亲自去得,肯定是派一个使者。”任堂不满地瞪了周开荒一眼,事关邓名的安全,他马上也忘记了刚才的争执。 “不,我就是要亲自去一趟昆明,到时候你们接着练兵,不要松懈了,让赵千户陪我走一趟。” -------------------- 笔者按,今天努力完成了,但是最近几天写作时间很不稳定,笔者努力抓时间,但是万一有哪天跟不上少更、断更了,还望读者们谅解。 另,还欠你们三千字,今天更了大概有七千吧,昨天的五千还了两千,诸位读者对这个计算没有异议吧? 精彩尽在【着笔中文网】记住我们的网址:. 浏览阅读地址: ------------ 第六节 亲征(上) 周沛公只用了三天就从南京返回,大部分合约条款两人都早已达成共识,最主要的军事方面:在对合约绝对保密的前提下,明军在十天内放弃镇江,舟山军撤退回崇明,不得无故登岸;而川军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湖广,不得在江南境内托词逗留。对应的,南京方面负责向北京保证可以独自面对崇明,并不尝试重建水师或是做出其他威胁崇明的举动。 不过在军事合约之外,还有商贸问题,周培公要求仿效武昌的例子,由南京方面负责组建销赃商行,而不能由着舟山军明目张胆地进入江南领地四下贸易。就连出货周培公也要求由这个商团负责,而周培公拿出来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那就是安全和保密需要。 对于货物价格邓名并不担心,最大的利润是由运输带来的,只要明军负责大部分的运输,那定价就不可能由南京说了算。尤其是利润最可观的海贸方面,更是南京无法插手的,或许南京知道海贸的利润很高,但到底舟山军和延平的交易价格仍是南京方面无法知晓的,除非明军这边主动透露。 “这些交易一律用银子核算。”周培公见邓名沉吟不语,又补充了一条他认为很重要的条款。 “看来周培公是发现武昌那边的货吃亏了。”邓名本来也无意在南京这边使用欠条政策,至少现在时机未到,他刚才没有立刻答应主要还是担心南京会突然切断货源,官员的信用一向不好,所以邓名同样想插手其中,设法扶持、培养一个财富和明军息息相关的利益集团。 “好吧,用银子核算。”邓名痛快地答应了周培公的要求,不过他马上拿出一个交换条件:“既然江宁巡抚不打算重建水师,那就把造船匠给我吧,反正马上就要禁海了,造一些漕船总要不了现在这么多造船匠吧。” “邓提督打算把他们要走然后造战舰打我们么?”周培公冷笑一声:“巡抚大人怎么可能会同意?” “我是打算在四川造一些船,如果没有足够的船,货物就无法运输,此外想运货去海外也需要大量的船只。”邓名耐心地给周培公解释起来:“海贸一本万利,江南丝绸卖给武昌售价顶多涨个三、四成,而卖给延平郡王至少能翻一、两番,瓷器可能还要高。” “一两番吗?”周培公有些奇怪邓名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个价格,不过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声:“确实是大利啊,延平那里肯定还要赚一些吧。” “延平能赚多少我就不知道了,但如果没有这些船,紧靠四川的十万百姓,我是养活不了多少军队的。”上次周培公走后,邓名花了足有一晚上来揣摩周培公的心理,认为自己把握到了一些对方的脉搏:“要是我军队多一些,周布政使的位置也越发地稳了吧?” “我是朝廷忠臣,邓提督休要小看人。”周培公冷冷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但我若是帮提督多造商船的话,提督打算怎么回报我?官职不能算,那是朝廷给的恩典。” “我们联合成立一个商行如何?不,应该叫商团为好。”邓名拿出了他的方案,这是一个有别于武昌模式的方案,这个商团从清廷控制区收购货物,由两江总督衙门负责掩护,运到崇明岛后出售给郑成功,中间的差价都是商团的利润:“赚的钱三、七开,你三我七,怎么样?” 周培公哈哈大笑了两声:“提督是想讨价还价到四、六吗?先开个三七等我开口说五五时好还价。” “周布政使知我肺腑啊。”邓名也是一笑:“那就五五吧,这事定下来了吗?” “可我怎么知道提督到底挣了多少钱?”周培公反问道。 “这个容易,周布政使可以派几个账房来嘛,合伙做生意,还能不让查账不成?”邓名慷慨地说道。 “好吧,就这样定了。”周培公对这个协议很满意,谁都知道海贸利润巨大,但没有渠道也只能干瞪眼,这样直接从明军的利润里分走一半,不但比他原先的计划收益高,而且也不怕邓名再给自己下类似欠条换货的套。有了这么一大笔银子的收入,不但有了收买知情人所需要的经费,还可以让两江总督衙门上下都分到些油水。 明军放弃了一部分利益,不过既然崇明允许两江总督的账房一起管账,那他们进货的账本明军也理所当然地可以过目,这样崇明对货源和出货商也不会两眼一抹黑,要是两江总督衙门变卦,那明军展开走 私也要方便许多。 “那造船工匠一事。” “全包在我身上。”周培公已经想好了和蒋国柱的说辞,朝廷禁海在即,船厂解散,除了留下一些漕船所需的造船匠外,剩下的显然都要遣散去种地,给了邓名也没有什么损失;对于蒋国柱可能的不安,周培公打算从两个方面说明,一方面是战术性的:邓名无法侵占江南是因为他兵力不足,而不是因为船少,而且船多先倒霉的也是李国英;另一方面是战略性的:周培公打算向蒋国柱指出,邓名和郑成功不同,下江南是图财不是想扩大地盘,邓名船多挣钱就多,老虎吃饱了就不伤人了——以邓名的好财表现来看,如果真达成了协议,邓名不好好合作挣钱反倒和两江厮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许再过个十年,如果邓名那时不但没有被朝廷剿灭反倒打跑了李国英,想出川扩大地盘了,那首当其冲的也是湖广,再说那时蒋国柱说不定早就离开南京了。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把邓老虎喂饱,让他不要赖在江南不走,而且南京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银子。 和周培公达成协议后,邓名觉得不需要再长期留在江南了:“黄梧的禁海令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展开,只要在这期间完善崇明通道,清廷毁灭了沿海海商也不会对闽军构成致命打击,郑成功可以持续对沿海形成压力,舟山也不会因为物资匮乏而崩溃。东南的局面依然可以稳定而不会急剧恶化。嗯,只要能帮助李定国收复贵州、广西领土,局面就能恢复到三王内讧前的局面,也就摆脱了旦夕覆灭的危机。不过吴三桂实在是块硬骨头,四川也还有李国英,我该如何是好呢?” …… 北京,接到了张朝的奏章后,顺治的心情就非常不好,一个年轻的汉人官员异军突起,不但掌握了一支看上去颇有战斗力的军队,还得到地方官民的赞赏,这不能不令朝廷感到威胁。等蒋国柱的奏章也送到后,顺治的心情就变得更差了,周培公的人望比他想象的还要高,而且军队也强得有些吓人了。 大臣都建议顺治同意蒋国柱和张朝的请求,给周培公以殊荣,顺治心里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如果答应了两江大臣的请求,那周培公的名声无疑会更加高涨,代理江南布政使、挂着一个江西布政使的衔,还有一个武昌知府的本官,这简直就是擎天一柱了嘛,要是周培公又把邓名击败了,朝廷又该如何赏赐? 正是因为这个顾虑,顺治迟迟没有对两江的奏章做出批复。这段时间他的宠妾董鄂妃还病重,让顺治更是感到祸不单行。 今天朝臣们上朝的时候就感到宫殿内气氛不对,担任御前侍卫的索额图昨天值班,他找到机会偷偷报告他老子,昨天晚上董鄂妃那个小主子过去了,皇上大怒之下打死了几个给服侍她得宫女和太监。 “什么?那皇上今天还上朝?”索尼大吃一惊:“皇上为何不停朝呢?” “皇上圣明,怎么会为了……” “胡扯!”索尼低声骂了儿子一声,疾走了两步,与其他大臣一起走进大殿,他察言观色,发现鳌拜等其他大臣也都和自己一样,神情严肃、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显然都从各自熟悉的内侍那里得到了消息。 在大臣们的山呼万岁声中,顺治走上大殿,坐在了他的宝座上,皇帝的姿态看上去和往日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邓逆扰乱江南,威胁漕运,地方督抚剿匪不力,观望养贼,以致东南不安,生灵涂炭。”顺治坐定后就大声地说起来:“朕意已决,亲征江南。” 山东、河南绿营精锐和部分禁旅八旗已经随着达素南下,江南、湖广的连番战火让清廷今年的财政也有些吃紧,仓促之间难以动员规模庞大的军队跟着顺治亲征。 按理说,大臣们现在应该一拥而上,务必要说服顺治收回成命。但大殿上的众臣,人人都知道现在顺治虽然看上去平静,但其实是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 “奴才遵旨。”索尼率先叩拜下去,他琢磨着亲征非同小可,还是有时间拖延,等顺治心情好一些后才说服他收回成命的。 “奴才遵旨。”其他满洲大臣也都跟着应道,即使是勇猛如鳌拜,看到顺治那满是杀气和红丝的眼睛后,也心惊胆战不敢在这个时候触犯龙颜。 “臣遵旨。”汉族大臣们也一起唱到,同时深深地跪倒在地,向宝座上的皇帝叩首。 ------------ 第六节 亲征(下) 皇帝亲征需要很多准备工作,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筹备粮草,点选jīng兵强将随行,可在随后的讨论中,顺治却下令一切从简,只要从满、蒙、汉八旗中凑齐总共两万兵马随行就可以。至于已经被严重削弱的山东和河南绿营,顺治表示这次不需要等他们了,只要八旗兵马集结完成就立刻出发,如果这两处的绿营中尚有可用兵马的话,完全可以随后追上。 “朕亲征的旨意今rì就要发布江南。”顺治的口气坚定的不容质疑,看上去如果八旗兵马集结速度过慢的话,顺治都会让他们随后启程去追赶自己的车驾:“两个月之内,朕就要在江宁庆功。” 终于有人斗胆上前劝说皇帝稳妥行事,但马上就被大发雷霆的顺治喷了个满脸花:“江南有十数万官兵,朕还有上万禁旅随行,你这个狗奴才认为朕会打不过邓贼吗?” 上去劝谏的人被皇帝喝令侍卫打了个生死未卜,其他想出头的人都缩了回去,今天的朝会几乎就是顺治的一言堂,调兵遣将的圣旨如同流水一般地批发出去。 好不容易等到大朝结束,索尼和鳌拜对视一眼,这两个皇帝最贴心的奴才没有回家,而是并肩跪在上书房外。 顺治没有让他们多等,两人膝盖还没有跪酸就被侍卫带进了书房。 “皇上节哀。”索尼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以为董鄂妃死了,朕得了失心疯了吧?” “奴才不敢!”索尼吓得又噗通跪倒在地,鳌拜虽然还没来得及说话,也连忙跟着一起趴在地上。 “朕量你也不敢!”顺治摆摆手,让两个奴才起来。 等二人起来后,顺治整理了一下心情,耐着xìng子对二人解释道:“朕想过了,邓名终究是心腹大患,不得不急除,李国英老朽了,说什么平定四川要好几年,朕不能等那么久,不能让邓名成了气候。不过邓名若真是躲在四川不出来,朕一时确实也懒得去抓他,可他猖狂已极,竟然敢流窜到江南,朕统帅禁旅沿运河而下,沿途人口稠密、府县均有库藏,辎重无忧也不必从京师转运,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就到。朕亲征督战,两江、湖广官兵不敢倦怠畏战,一定会奋勇拦截,朕倒要看看邓贼往哪里跑!” 鳌拜倒是认为李国英的对策很有道理,而且就是亲征也未必能抓住邓名,他试探着劝解道:“邓名跳梁小丑,林起龙都能将其击退,何须皇上亲征?” “呵呵,你们认为邓名现在实力如何?”鳌拜的一句问话让顺治开怀大笑起来。 “甲兵不满万,即使与舟山寇合流,依旧拿扬州、江宁都无可奈何,”索尼觉得有戏,也连忙一起劝解起来:“皇上亲征未免也太抬举他了。” “正是如此!”顺治笑的更加欢畅,重重地一点头:“邓名本来就羽翼未丰,这次又狂妄自大,孤军到江南逞凶,先是攻武昌不克,然后占了九江几天又被官兵赶走,到了江宁后就开始想取巧行诈,但尽管如此还是在扬州被林起龙击退,顿兵镇江城下,朕断定他已经是强弩之末,现在只想着如何逃回四川去。” 听到这里索尼和鳌拜才有些明白过来,原来顺治认为邓名已经接近穷途末路了。 “还有周培公,若是朕答应了两江的要求,让他兼任两省布政,那他肯定可以轻易赶走邓名。到时候朝廷肯定还要重重地酬功,虽然朕很清楚他不过是打了一条落水狗,但天下的官吏不知道啊,他们只会看到是周培公把邓名从东南腹地赶跑的,朝廷若不重赏岂不是叫人寒心,要是重赏了的话,这笔赏赐可真冤枉啊。”顺治觉得与其把这简简单单的功劳送给声名鹊起的周培公,还不如干脆抓到手里:“不是说邓名水师占优么?湖南兵本来就是客军,战舰又少,多半不肯拼死拦截逃窜的邓贼,所以朕估计周培公解镇江之围没问题,截杀一些掉队的贼人问题也不大,但是邓贼多半还是能全身而退,吃了这次亏后,下次他就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千里流窜了,再要抓他就难了。” 昨夜董鄂妃死后,顺治一宿没睡,当被这个念头占据了脑海后,顺治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办法好,一箭双雕,不,是一箭数雕:“今天不是下旨亲征了么?明天或者后天再发一道圣旨,同意两江所请,让周培公代理江南布政使,兼江西布政使的衔,全权负责拦截邓名的事务,不许他一人一船逃回四川。” 若是没有亲征的名义,那周培公两省布政的任命事后也不容易撤销。但现在不同了,朝廷完全可以把这个任命解释为亲征行动的一部分,如果周培公辜负圣恩,让邓名跑了,导致皇帝亲征却没有抓到贼,那当然是罪孽深重,不要说赏赐,就是让他继续保留武昌知府都是皇上开恩了;而如果周培公拦住了邓名,顺治在结束亲征后也完全可以顺手把周培公的任命解除——这个任命本来就是亲征的预备工作,现在亲征顺利完成当然要解除。 “若是周培公拼死拦住了邓名,那等亲征结束后朕就给他抬旗,然后带回京师大用。”顺治认为自己的策略万无一失,如果不亲征的话,那么这种行为就属于比较明显的兔死狗烹了,而且邓名这条兔子多半还逮不到;可亲征的话,功劳自然都是皇上的——火烧昆明、连续擒杀经略、总督的巨寇邓名,让南方督抚一筹莫展,可顺治出马就手到擒来——有这样的武功为背景,顺治因为欣赏周培公的拦截之功而破格提拔他为中枢大臣,这明显是恩宠而不是猜忌。 至于江南奏章上提到的那些彪悍的湘军,顺治也可以借着这次亲征而进行安抚,无论如何现在周培公都才出头不久,在麾下的武将心目或许有威望,但肯定还不巩固。对这些湖南绿营来说,在周培公旗下作战说到底还是在臣子手下立功,而顺治亲征大旗一打出来,这些武将再有战功就是在皇帝面前露脸了,将来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也不需要再通过周培公或是两江总督衙门了,而是由皇上圣断。顺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这三万绿营的军心争取过来,让他们不但愿意效死苦战,还能对自己感恩戴德。 虽然出兵有些急,虽然河南、山东的绿营jīng锐都去了福建,虽然禁旅八旗也被削弱了不少,但是能够击退邓名的扬州军、能够和邓名对峙的江宁军,再加上周培公的几万湘军,顺治把他们统和起来,还愁不能让邓名插翅难逃么? 即使是索尼和鳌拜,至此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阻止顺治火速南下,亲征邓名了。 “此事务必保密,要是有只言片语泄露,朕唯你二人是问!”虽然知道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断然没有胆子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去,但顺治还是叮嘱了一句,他需要一个英明神武的形象,绝不像被臣民看成刻薄寡恩,尤其是对汉臣这种防微杜渐的心思,更是只能做、不能说。 皇帝要亲征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běi jīng,满城八旗当然不知道顺治对鳌拜和索尼的那番话,因此大家都只能各自猜测。 “你听说皇上要亲征了吗?” “你当我是聋子吗?这么大的事谁还不知道啊?” 两个交好的正黄旗的旗兵躲在屋子里,小声地议论着。 “听说邓名攻击扬州,然后被击退了,虽然围困了镇江,但也拿不下,这声势根本没法和去年海寇进入长江时相比,怎么皇上就要亲征了呢?”其中一个旗兵脸上满是不解之情:“而且皇上还这么着急,说是几天之内就要出征。” “因为这是邓名啊。”另外一个旗兵意味深长地说道。 “什么意思?”另外一个满头雾水,完全没有听明白。 虽然明知屋内没有人,但旗兵还是环顾了一圈,又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个缝,往院子里张望了一番,才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回来神秘地说道:“老哥哥,这话我可只和你一个人说啊。” “说吧,说吧。”另一人急不可待地问道。 “我只是随便一说,当不得真的。”前一个旗兵依旧在卖关子。 “不当真,不当真。”问话的那个旗兵已经是急的抓耳挠腮。 “以前不是有留言,说那个邓名其实是,其实是和皇上有杀父夺妻之仇的人么?”说话的旗兵脸上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宫里的那位小主子突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听说还有几个心腹宫女和太监被一起杀了。然后皇上就突然要亲征,这,嘿嘿,里面的水很深啊。” “啊!”后一个旗兵嘴巴大张着合拢不上,他也记得董鄂妃曾经许配过另外一个人,半响后才喃喃地说道:“难道不是杀父之仇,而是夺妻之恨?小主子不是病死的,而是皇上问出了实情,然后一怒就……” “我随便一说,早说了不当真的。”前一旗兵莫测高深地笑着。 朋友走了很久后,主人依旧被刚听到的消息震撼得说不出话,正在他浮想联翩时,门外又传来一声大喝,来人是主人另外一个较好的同旗兄弟。 这个人进屋后,就大声抱怨道:“老哥哥,你说皇上怎么就突然要亲征了呢。” “因为这是邓名啊。”主人轻声答道。 “什么?” 主人迟疑了一下,吩咐道:“你去把门关上。” 等第二个客人依言做好后,主人招手把他唤到身前,压低嗓门问道:“你以前也听说过那些传言吧?那个邓名和皇上有夺妻之恨……” ------------ 第七节 变脸(上) 南京两江总督衙门,周培公又一次从镇江返回,带回了和邓名的最终协议条款,蒋国柱过之后感到满意,镇江之围解了,就意味着明军这次声势浩大的入侵连一座府城都没有打下来,对朝廷也有交代了。至于崇明岛,不过是一个县城而已,江南在内部空虚、朱国治误国、苏松水师不复存在的情况下,让明军无功而返,只占领了一个江南陆师鞭长莫及的海岛,这足以说服蒋国柱的能力了。 “差事办得很妥当,本官这就上书朝廷给周老弟请功。”对于周培公这个大功臣,蒋国柱也不吝赞美之词,如果没有这位周布政使,蒋国柱觉得自己大概谈不出这么好的条件来,不但没有军费赔款反倒还有一半的海贸收益,这大大超出了蒋国柱的预计,也让他觉得给张长庚的租金确实是物超所值。 船工一事经过周培公的劝说,蒋国柱原则上也表示同意,他认为正如前者所说,邓名贪财的程度已经快称得上是前无古人了,为了银子连收复的土地都可以放弃,拿下崇明起来也更像是为了确保一个进出口的货物基地。 “来邓名重用穆谭不是没有原因的啊,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不对,应该是臭味相投。”既然邓名贪财那就好办了,蒋国柱觉得抓住了邓名的弱点,给他船工就给他吧,只要邓名能挣钱那就暂时不会再来打两江的主意,要烦恼也是李国英先烦恼。想到这里的时候蒋国柱又了周培公一眼,觉得这家伙的老上司张长庚态势比自己不利的多,只要保持同样的通邓水平,邓老虎饿了要吃人也是先吃湖广那一帮。 接着蒋国柱和周培公就开始讨论从邓名那里拿到的一半海贸利润该如何分配,现在蒋国柱对利润到底有多大还没有概念,他从来没有经商过,只是估计应该不少,一年十几万的利润应该可以指望,分一半也有七、八万。让官员大发横财的火耗归公制度现在还没有开始,江宁巡抚一年能够从属下知府手中拿到的例钱也就是几万两而已,刨除幕府师爷们的开支、手下的赏赐和给朝中大佬进贡的,蒋国柱一年大概能攒下一、两万银子,如果突然有这么一笔银子的收入,蒋国柱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给北京高官的礼物也能翻番,这对他竞争两江总督一职也会很有好处。 “一年大概能有个十万吧,总督衙门拿个三成好了,每年给两江总督衙门三万两,剩下的就由周老弟说了算吧。”蒋国柱故意高估了一些收入,这么一笔横财蒋国柱打算自己就干掉个四成,剩下给周培公和其他参与其中的手下,基于一年七、八万两银子收入的预期,蒋国柱提出的方案是他旱涝保收拿三万,剩下的周培公负责分配。 周培公不同意这个分配方案,并不是认为蒋国柱拿的多了,而是觉得太少。武昌的销赃集团估计一年能盈利上百万两,湖广总督衙门什么都不做就拿走五分之一。周培公同样对海贸的利润没有概念,也知道现在武昌获利颇丰是靠邓名在下游敲诈勒索,认为以后如果正经做买卖的话,周培公觉得大概不会有这么多,但他估计年收入大概能有三十万左右,分一半就是十五万左右。 既然蒋国柱已经表明他的心里价位是三成,周培公怕到时候蒋国柱发现少了会有怨恨,这笔钱谁少拿都行,就是万万不能让蒋国柱少拿了:“就按三成算吧,如果达不到十五万两,总督衙门也要包拿五万两。” “周培公认为这钱能超过十五万吗?那四成应该是六万才对,我说少了吗?”蒋国柱心里咯噔一声,不过话既然已经出口,他也不好立刻收回,就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在心里琢磨着:“周培公或许太乐观了吧,卖点货物能拿这么多银子吗?这可是几十万亩地的赋税啊,不过不管他,先做一年,要是果真能有十五万,我再多要不迟。” 接着又是关于余下部分分配的一些讨论,虽然蒋国柱说了由周培公说了算,但周培公断然不敢把这话当真,他老老实实地拿出构想来请江宁巡抚过目,这一路上的府县、官兵,人人都要有份。除了官面上的人,还有收购、销售货物的缙绅也要得到甜头。免得有人眼红别人发财,损人不利己地去打探内幕消息,然后把真相大白天下。由于有武昌的经验,周培公的方案制定的井井有条,各个环节上需要的花费都心里有数,既不漏过那些必要开支,也不会浪费。 蒋国柱虽然知道很多地方需要打点,但具体如何操作是两眼一抹黑,周培公发言的时候他只能不停地点头,越是听周培公讲解,蒋国柱心中对他的敬意就越多:“怪不得张长庚对他如此重,借用就要四十万两银子,这通邓都通出门道来了,通的是滴水不漏啊,要是科举策论的题目是如何通邓,这头名非周培公莫属啊。” 正在两人商议的时候,一个满头大汗的标营亲兵急匆匆地赶紧来,捧着一份文书:“巡抚大人,京师八百里加急。” 蒋国柱悠闲地从标营亲兵手中去过文书,一边撕开信函封口的时候还一边和周培公笑语,不过等他拿起信函起来后,面色却一下子就变了。 “不好!”一贯沉稳的江宁巡抚失态地叫起来,又把书信抛给愕然的周布政使。 “若是皇上亲征,一旦到了江宁,这些事情还如何隐瞒得住?”蒋国柱飞速地思考着对策,现在他在江南位高权重,就算标营和幕僚里有知情人,也断然不会背叛自己向北京告密,就算想告密也未必有合适的渠道。至于林起龙、张朝他们也都一样,大伙儿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而且他们也没有真凭实据。 就算真有丧心病狂要背叛恩主的家伙,而且找到通讯渠道把部分情况送到京师,甚至有机会送到朝中大员面前,甚至让索尼他们相信了,这些大员也未必会向皇上报告。为了来源不明的一面之词而在江南兴起针对督抚级别的大狱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朝中重臣不会如此鲁莽,而是会首先进行核实,蒋国柱在京师贿赂的那些人就会示警,让他有所准备,能够进行掩盖。北京、南京有千里之遥,不会有幕僚或是小军官认为能靠自己的力量扳倒总督、巡抚,何况就算出卖恩主,这些前心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可一旦顺治亲征,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难保没有那个标营军官或是幕僚头脑发热,想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直接去向皇帝告密。人证就在眼前,只要言辞再危言耸听一些,比如蒋国柱谋反在即之类的,侍卫大臣说不定直接就把告密者带到顺治眼前了,到时候皇帝震怒要立刻彻查,蒋国柱也会因为事发突然完全来不及反应。 想着、想着,蒋国柱已经是冷汗布满了额头,他意识到不仅自己的幕僚和心腹可能会出问题,林起龙、梁化凤他们的也都一样,一旦顺治到了扬州、南京,那他们就是危机四伏,简直是防不胜防。 此时周培公也已经完书信,面色惨白,双臂不停地发抖,他同样想到了这些危机,而且万一顺治抵达南京后要见他统帅的湘军怎么办?周培公去哪里凑三万精锐出来,他就是三千兵都没有,要是用别人化装,到时候有人在皇帝阅兵时乱喊乱叫又该如何收场? “这协议是不能做了,”蒋国柱当机立断,对周培公说道:“先骗邓名撤兵去崇明,然后马上停止所有和邓名的来往。” 周培公走后,蒋国柱又一次开始思考之前就已经琢磨过得弃官潜逃问题。 想了一会儿后,蒋国柱咬了咬牙,把两江总督标营指挥唤来,一见到军官蒋国柱就问道:“如果本官想突袭镇江明军,立刻能够凑出多少兵马来,标营现在战力如何?” 两江总督的标营在上一次的南京之战中也受到了不小的损失,蒋国柱借口郎廷佐叛变进行了大清洗,重新安置了不少江宁巡抚抚标的军官,绝对是蒋国柱手中最可靠的武力。这一年来蒋国柱不顾江南财力匮乏,竭力保证标营的钱粮,现在拥有八百名装备精良的骑兵,较总督标营一千甲骑的标准来说缺额并不大。 但标营指挥的回答让蒋国柱很失望,虽然标营的盔甲和武器都跟上了,提供的钱粮也保证了标营能够维持十日一操的标准训练强度,但绝大多数骑兵都参军不满一年,现在也就是称得上都会骑马,没有上过战场厮杀过、骑术也不过关的骑兵部队,用来阅兵问题不大,真用来打仗作用很有限。 其实这个现况蒋国柱也不是没有了解,要是标营和江南绿营真有战斗力,他也不会对邓名如此畏惧,只是刚才还心存侥幸罢了。 “巡抚大人为何要突袭镇江?”事关身家性命,标营军官不敢莽撞地发出什么豪言壮语,而是很认真地对蒋国柱说道:“邓名麾下甲兵虽然也就只有一万左右,但一年来东征西讨,去年在江西、湖广连破府县十余,足称精兵;后来与川陕总督大战重庆,今年又战九江、安庆,这大小数十战下来,又是兵利甲坚……末将觉得非满洲大兵不能克之,以江南绿营的现状,就是十万之众也绝非其野战之敌,更不用说我们还根本没有这么多兵。” ------------ 第七节 变脸(下) “这还不是让朝廷逼的啊。”蒋国柱一声长叹,他知道顺治亲征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就把实情告诉了自己的标营指挥。 听说皇帝即将前来南京,标营指挥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作为蒋国柱的心腹,他对蒋国柱通邓一事当然也有所知晓,很明白这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要是皇帝抵达南京,定会让实情败露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蒋国柱又把几个心腹幕僚召来,一起商量此事,得知顺治在两个月内就要驾临南京后,几个幕僚也都产生了和蒋国柱一样的念头,就是立刻武力解决邓名,只要能够消灭邓名,那什么流言都不怕了,万一还有人想闹事,江宁巡抚也完全可以把这些行动解释为麻痹敌人的手段。 个别激动的幕僚要求蒋国柱马上向邓名下战书,立刻开战。但标营指挥反复声称武力解决邓名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旦和邓名撕破脸,出城野战只可能比邓名迅速解决;现在江南绿营依托城防可以保卫南京,但其他府城都很可能不保,唯一能够阻止邓名进攻的,大概只是因为邓名舍不得牺牲他麾下的精锐甲兵。 “下战书后,我们立刻就要把所有的漕船都躲进水城,让所有府县关闭城门,放弃所有城外的土地坚守城池,停止在长江上的通航以防止我们的船只被邓名夺走。”尽管面对了来自幕僚集团的极大压力,但标营指挥宁可被他们骂成懦夫也不肯赞同开战:“只有我们能够立刻发起进攻,开战才有好处,现在开战就要在放弃长江,然后在放弃大片土地全力防守,这开战是图什么呢?” 虽然蒋国柱不知道“战术为战略服务”这句论断,但他现在已经陷入了这个两难局面中,战略上要求他立刻与邓名断交开战,但战术上他却没有任何开战的理由。 “或许皇帝会收回成命。”标营指挥的坚持让幕僚们也渐渐失去了开战的决心,终于有一个幕僚把他的侥幸心理讲了出来:“或许皇上不会真的亲征。” 这句话让蒋国柱立刻开战的决心变得更加动摇,是啊,要是皇帝最终也没有亲征,那撕毁协议开战又有何益?被邓名一通好打,说不定还要接受更屈辱的城下之盟;万一皇上本来改主意不打算亲征了,见江南连番惨败、府县接二连三地丢失,结果坚持要发动亲征,那蒋国柱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招惹祸患? 最后蒋国柱决定暂观其变,在减少与邓名接触的同时,储蓄钱粮、积聚部队,如果皇帝不亲征就算了,如果皇帝亲征那被迫与邓名开战时也底气足一些。 “既然要与邓名作战,那江宁绿营的训练是不是需要加强?”标营指挥在散会前又提出一个问题:“是不是暂时改为五日一操?或者三日一操?” 蒋国柱面有难色,而一个不管钱粮的幕僚则生气地说道:“这个时候还偷什么懒,应该日夜不休地操练啊。” “日夜操练不敢想,不过若是巡抚大人同意,能每日操练当然最好。”标营指挥高兴地答道。 但不等蒋国柱说话,其他的幕僚已经呵斥刚才那个发话的人,责备他不管钱粮就不要出来瞎嚷嚷。 每次出营操练都要给士兵发至少双份的口粮,如果士兵没有吃饱,军官可是不敢让他们上操场的,绝对能背后中箭。而且操练还需要打赏,不仅要给士兵,还要给各级军官,如果表现优异没有得到赏赐,下次操练的意外事故就会显著增多,就是表现一般也要适当给一些,不然意外还是会增多。最后一点,操练必然还会导致物资消耗,弓箭不必说,肯定还会报损盔甲、武器,都需要拨款修理,哪怕是当靶子的稻草人也要银子。 只要上面肯拨款,士兵能吃饱饭,下级军官能得到赏钱,高级军官和仓库管理都有外快,这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所以刚才标营指挥根本不敢奢望日夜操练,只要能每日一操x他就喜出望外了。不过要是不给钱就让军队增加操练数目,那就等着哗变吧,而江宁库存早就因为多灾多难而空空如也,现在蒋国柱又要集结部队、储蓄粮草备战,不停操就不错了,还加什么操? 蒋国柱权衡了一番,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标营指挥加操的要求,没能替自己和同行挣到外快的标营指挥讪讪而去,对那几个幕僚心生怨恨的同时,还产生了报复心理:“这关头还不愿意多给银子,好吧,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倒霉,这个月就实操两次,还有一次走个过场就算完。” 其实江宁巡抚并非不了解手下军官的愿望,但他实在也是有难处,这些军官不当家不知道财米贵,上次增援扬州几千绿营,梁化凤就要走了上万两的开拔费,事后还报了个五百战死、一万支箭的耗损、和几十个立功军官的赏赐——因为是林起龙挑起事端,所以梁化凤宣称抚恤、补充、赏赐只找蒋国柱要一半,又讨走了不少银子——虽然蒋国柱觉得其中必定有诈,但不敢在这时候拂逆大将的意思,还是批给了梁化凤。 为了借周培公,蒋国柱还掏了一大笔银子,现在江宁藩库虽然还不到跑老鼠的地步,也也不远了。向江宁聚集部队还要开拔银,抵达后各路军马还要赏银,客军还要双饷,战时每天要给吃两顿干饭……若是再加操,蒋国柱知道藩库下个月就能见底。到时候兵倒是练好了,可事先发不出开拔银,事后拿不出抚恤和赏银,兵就是练得再好还是没法驱使他们去和邓名打,这练兵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蒋国柱头疼欲裂的时候,扬州官场也是大乱,林起龙得知皇帝要亲征后,第一个念头就是逃回驻地淮安去,再不呆在扬州这个地方,可林起龙转念一想,万一皇帝发现真相,自己如果不在身边就没有机会为自己巧言辩解,那后果可能会更糟。 而且林起龙也和蒋国柱想到一块去了,那就是抢在顺治亲征前和邓名开战,如果侥天之幸能够击败邓名,那以前有什么过错也都能遮掩过去了。不过在询问过自己的标营指挥以及统领河道官兵的将领,林起龙也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因为所有的人都指出这是自杀——没有水师的情况下,带着一群就会欺负漕工的河道兵去打拥有制江权的邓名,估计还没有过江一半的士兵就能开小差。 而且林起龙的标营也远没有蒋国柱的那么强大,虽然其他总督标营的定制是一千甲骑,但漕运总督很少会遇到需要他出战的时候,所以朝廷从来不打算花这份冤枉钱,林起龙的标营只是一个百人规模的卫队而已。 在河道兵靠不住的情况下,林起龙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梁化凤身上,虽然对方是两江的将领,但林起龙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他现在远比蒋国柱有钱。从盐商手中拿到的投献再加上炒家所得,林起龙狠狠地发了一笔财,财大气粗的漕运总督上下疯狂一通打点后,现在捏着上百万两的银子。 林起龙给梁化凤开出的条件是,他负责给梁化凤出加操银子,如果想扩充兵力,林起龙也可以赞助一部分,作为交换,梁化凤要保证有漕运总督的一份功劳,也就是说,无论是奏章上还是面对皇帝的垂询时,梁化凤都要把河道官兵列入对邓名作战的序列。 梁化凤对此没有异议,当即就同意了林起龙的要求,表示他会把军队立刻扩充为五千甲兵,一万辅兵,超出兵额的部分暂时就用义勇的名字。军队所需的军饷不用说,就是这些甲兵需要的装备,也要由漕运总督立刻重金打造出来;而从即日开始,梁化凤也会督促军队日夜操练,以求尽快变成一支不可轻辱的强军。、 “每天一万两银子。”梁化凤开出了价码,除了装备的花费、还有招募丁勇的安家费外,梁化凤还要林起龙先付一个月的操练费用:“三十万两,劳烦总督大人给末将个批条,从库里拿走银子后,末将明日就开始练兵。” “每天一万两……”林起龙对梁化凤敲竹杠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惊呆了,虽然漕运总督是个肥缺,但林起龙一年能净落的银子也就是五万两银子左右,上次和邓名达成协议时他还沾沾自喜,认为相当于做了二十年的漕运总督,而梁化凤光训练费就要拿走六年的,这还只是一个月而已:“你这厮怎么不去抢呢?” “总督大人言重了,末将只知实心做事,不知有他。”虽然气急败坏的林起龙已经开始骂街了,但梁化凤却严守礼仪,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为了尽快练出一支强兵来,总督大人刚才责成末将日夜操练,这一天总要给士兵们吃四顿饭吧,操练这么紧,每天肯定要有一些酒肉的了……为了速成赏罚必重,所以不光要赏赐,还要很多伤药……每天练兵八个时辰,弓手射一百支箭不算多吧……就是砍草人,每天八个时辰,刀也会钝啊……还有夜晚操练,这火把、松脂也都是银子啊,积少成多……” 最后林起龙打消了日夜操练的念头,改为一日一操,尽管如此,梁化凤还是为第一个月的操练要到了十二万两银子的经费。 从库房里搬走了银子后,梁化凤密令一个心腹立刻带着十万两上京,给朝中的高官们送去。 “蒋巡抚这次是要倒霉了,林总督也够呛。”梁化凤在心里琢磨着:“等皇上一到扬州,我就去告密,我只是一个武夫,什么都不懂,这通邓全都是他们搞出来的,我只是听命行事。”梁化凤知道东窗事发后多半自己也会有过错,如果不是觉得怎么也遮掩不过去了,梁化凤也不愿意去当这个小人,现在他还需要考虑如何弥补皇帝对自己的印象:“好好地练兵,然后在皇上面前打头阵,以求得皇上宽恕。” 精彩【网】记住我们的网址: ------------ 第八节 震怒(上)  () 因为去年曾经准备亲征过一次,仪仗、车驾都是现成的,相关的安排也都详细讨论过,所以顺治亲征的准备工作进度非常快,在皇帝的严令下几天工夫就已经初见模样。索尼见势不妙,虽然还没有想出什么劝解的好办法,但还是想再去拖延点时间,不过还没等他想出拖延的对策,顺治就又一次把他唤进了宫中。被一起喊去的还有鳌拜、苏克哈萨、遏必隆这三个。 四大奴才进宫的时候就听说顺治又一次大发雷霆,今天杖死了一大群太监、宫女,甚至还有几个侍卫。 本来顺治在睡足了两天觉后,也开始考虑亲征的可行xìng和意义,万一皇帝亲征但是邓名已经跑了,那这一番折腾就有些得不偿失了,如果抓不住邓名,单单为了一个周沛公还没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但顺治话已出口,再说他还盼着江南地方大小官员为了在自己面前表现一番而拼死拦截邓名,如果地方官真拖延住了邓名的脚步,而由于顺治出尔反尔没有亲征督战导致邓名逃脱的话,那既可惜又可能会打击官员的报国的士气。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让顺治没有改变原定计划,仍继续督促亲征的准备工作,既然可能要离开běi jīng一段时间,皇帝就想先把宠妾董鄂妃的谥号定下来;要是最后还是发动亲征的话,这事办妥了顺治也就不用惦念着这桩心事了,要是改变主意不亲征的话,这事还是要做,晚做不如早做。 结果有个不长眼睛的侍卫在得知此事后,私下和人说什么“小主子还会给谥号么?是要给个恶谥么?”这话又被一个和他有仇的人密告给了皇帝,顺治勃然大怒,把那个侍卫抓来审问。开始那个倒霉的家伙还不肯招供,后来吃不住酷刑把最近běi jīng流传的谣言统统吐露了出来:说什么邓名其实就是博尔果,是皇上的弟弟,福晋(董鄂妃)被皇帝宠幸后诈死逃离běi jīng,含恨看着妻子被皇兄收入宫中册封为贵妃;博尔果以亲王之尊投贼后,受到闯、西的群起拥戴,连败朝廷大军,甚至连残明都对他的武勇心服口服,太宗之后果然名不虚传,足以令敌寇屈膝……最近化名邓名的博尔果又威胁漕运,誓要夺还妻室,皇上盛怒之下打死了董鄂妃和她的几个宫女、太监,更要亲征江南,让这个诈死的弟弟变成真死——流言现在已经是眉目俱全、颇具人形,让不少人都将信将疑。 顺治听得怒发冲冠,当场就把那个侍卫打杀,倒霉的家伙临死前还攀扯了一些人,这些人也无一幸免,株连攀扯之下,一rì之内宫内竟有百余人遭难。 见到索尼一伙儿的时候,顺治额头上仍是青筋毕露,眼中红丝密布,杀气腾腾地下令道:“传旨,京师中再有人敢妄议贵妃,无论贵贱一律处死!” 下完这道命令后,顺治再次重申之前的决定:“朕决意南征,仪仗、车驾妥当后立刻出京!”现在顺治只感到满腹的怨恨无处发泄,要是再憋在紫禁城里不出去走走的话,他都感到自己要爆炸了。只想着尽快出门的皇帝更追加命令,不必等八旗尽数准备完毕,他打算带着迄今为止动作最迅速的两千满八旗和三千蒙八旗先行出发,其余大军可以随后赶上。 虽然顺治已经是愤怒yù狂,不过他也知道京师还是需要人坐镇,思来想去,他决定让索尼、鳌拜留守,替他处理rì常政务,然后交给皇太后批准;苏克萨哈和遏必隆继续整顿兵马,带着后续的一万五千满、蒙、汉八旗全速追上,顺治严令他们必须在御营抵达扬州前与自己会师,然后一起渡江前往南京。 董鄂妃这件事从来就是顺治的逆鳞,当年他垂涎美貌的弟媳,让博尔果死得不明不白,亲王死后十天就把弟媳纳入宫中,迅速地封了贤妃,过不了多久就升贵妃。册封弟媳的时候,顺治还以册封皇后的规格下诏书,以皇帝登基的规格大赦天下,弟媳为他产子后,顺治更公开指称弟媳生得这个皇四子是他的“第一子”。 虽然皇帝明面上已经摆明不要脸了,但索尼等人都很清楚,这种害弟夺妻的事总归还是奇耻大辱,提出来就等于抽皇帝的耳光,现在顺治深爱的弟媳和他的“第一子”刚死,就传出这种流言,无疑于在顺治心口上狠狠地扎了一刀。 “再传旨两江、湖广,朕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拦截住邓贼,办事不力以同贼论处!”顺治大吼道:“畏缩不战者以同贼论处!” “邓名死定了。”索尼等人心里都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顺治让人拟的圣旨里口气极为严厉、杀机毕露,虽然这是给两江、湖广官员的圣旨,但索尼他们读了之后感到脊梁上有冷汗流出来:“皇上这是把邓名恨之入骨了啊,宁可两江、湖广元气大伤,也一定要先杀了邓名再说。”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顺治的霉头,清廷的大臣归根到底是奴才,要是把皇帝惹急了死路一条,别想能和崇祯的大臣那样告老还乡。于是没有人再劝顺治不要亲征,反倒一个个积极地出谋划策,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指称顺治的禁口令和急吼吼的出兵计划只会给流言的传播推波助澜。实际上就连苏克哈萨心里都有点动摇了,作为两白旗的大臣,他的地位本来就很尴尬,知道皇上对自己客气只是笼络两白旗的一种手段。苏克哈萨知道旗里以前就有流言传播,很多对皇上不满的人因为怀念多尔衮时代的地位,而嘀咕什么邓名和睿亲王有扯不清的关系,但苏克哈萨却对此不屑一顾,一丁点也不相信,可今天见到近乎失态的皇帝后,苏克哈萨都忍不住在心里瞎琢磨:“这邓名到底是谁啊?怎么皇上会恨他到这种地步?难道真和老王爷有什么干系不成?” ……江南,见到顺治第二封圣旨,也就是那封认可两江推荐,授予周培公两省布政使、并让他全权负责拦截邓名的公文后,蒋国柱一下子醒过味来,顿时又把弃官潜逃的念头抛在脑后——这几天越是仔细检查军备和库存,江宁巡抚就发现火并邓名的想法不现实,因此弃官潜逃这个念头也就愈发强烈起来,最近两天几乎占据了江宁巡抚的整个大脑,昨天他没睡觉把潜逃的地点、化名和下半辈子的安排琢磨了整整一夜——今天看到第二份圣旨后,蒋国柱喜出望外,仰天狂笑:“原来皇上不是要一路追击邓名去四川啊,我说也是,这么点事值得么?只是为了确保江南安全,这就好办了,立刻送邓提督走不就得了。” 本来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周培公看到这份圣旨后,也是眉开眼笑,虽然皇上的圣旨里暗示若是周培公辜负了朝廷的期望,那这两个布政使也就别想保住了,但这两个布政使本来就来的容易,丢了就丢了。周培公现在才三十,一个知府就够耀眼的了,他自认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再说丢了布政使的位置和抄家灭族孰轻孰重,周举人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下官这就去见邓提督,一定劝他马上走。”周培公看完圣旨,立刻对蒋国柱请命道。 “好,速速前去。”蒋国柱告诉周培公,不要担心条件的问题,只要邓名肯赶紧走人万事好商量,为了表示诚意,蒋国柱火速下令把江南的船厂都没收充公,理由就是要打造水师拦截邓贼,然后把造船匠都绑了给邓名送去。这事蒋国柱会当做头等大事来抓,耽误不了几天,估计周培公前脚进了邓名的军营,后脚蒋国柱就会把江宁的造船老师傅都给镇江那边送去,早一天移交了工匠,邓名也能早走一天不是? 除了工匠以外,蒋国柱还表示如果贪财成xìng的邓名要钱,周培公也可以满足他,军队要开拔费这个规矩堂堂江宁巡抚岂能不懂?蒋国柱已经打定主意,立刻停止集结部队,然后把全江南绿营的cāo都停了,装备也不用准备了,把银子节省下来送瘟神。 “本官还会修书一封去扬州,漕运总督应该捞了不少钱,皇上亲征他第一个倒霉,这送神的事他也得出一份力,还有南昌,张朝也别想跑,本官也要去一封信。不过嘛,本官能管到也就是两江了。”蒋国柱说到这里停顿住了,盯着周培公看——这通邓还是湖广总督起得头,大家都出力了难道张长庚还想置身度外吗? “下官明白。”周培公也是个妙人,一点就透:“下官这就写信去武昌,让湖广总督大人预备粮秣,以便邓提督全速回师,绝不会为了粮草的事在路上耽搁,进入湖广后,也绝不会让邓提督因为开拔银子和地方起了不快。” ------------ 第八节 震怒(下) 皇帝亲征这么大的事当然瞒不住,几天前镇江城外的邓名就得到了消息,在确认了消息的可靠性后,邓名认为巩固崇明岛的防御变得更加急迫。 和两江的官员一样,明军同样摸不清顺治亲征的态度,这次明军的威胁远不如上次,连镇江这近乎空城的府城都围而不攻,准确地说事连围都没有围,按说远远不会刺激顺治亲征。因此明军都认为顺治亲征的目的不是为了保证江南的安全——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危险,那亲征的目的就只能是为了消灭南方的明军。 “如果我现在退兵,那么舟山就会陷入危机。”想想也知道,如果顺治真的出征了,那就是为了面子也要打上一两仗才能返回北京,首当其中的必然是崇明和舟山。因此邓名放弃了立刻撤兵的打算,他和周培公的协议是尽快撤兵,并不在两江境内借故停留,但这个尽快是多久还没有明确规定下来。 张煌言和马逢知的部队虽然人数不少,但若论战斗力肯定无法和邓名的直属部队相比,此外邓名还拥有大量的船只,加上舟山军所有,对江南的清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因此邓名的计划就是集中明军坚守崇明岛,五万明军在这个岛上固守,还有战舰对漕船的优势,邓名觉得即使是顺治亲征也拿自己无可奈何。只要在崇明与亲征的顺治对峙下去,邓名相信先撑不住的还是对方,皇帝作为一国之主,不可能经年累月地离开权力中枢,呆在长江口和敌人相持。根据传统的政治理念,这样的行为会导致大权旁落,邓名相信顺治也不会放心让皇太后或是大臣长期把持他的皇权。 在崇明抵挡住顺治不仅会有军事上的好处,减轻舟山的压力,而是还会有重大的政治意义,若是让天下看到即使是皇帝带着满蒙八旗亲征都拿邓名无可奈何的话,会对清廷的权威造成重大打击,而满清用以维持统治的正是这种军事上的威权;邓名认为顺治的军事才能恐怕无法与达素这些宿将相比,更不能和吴三桂、李国英相比,但挫败皇帝的进攻企图对那些心怀明朝的人将是更大的鼓励,简而言之,这会是一场风险和压力更小,但政治收益更大的作战。 确定了对峙的战略后,明军就开始积极收集粮草,运往崇明储备起来,同时开始在崇明构筑工事。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邓名同样感到了江南官吏的态度变化,当得知顺治有亲征打算后,和明军交易的地方官员一下子就都消失不见了,这更坚定了邓名与顺治针锋相对的决心——如果不战而退的话,江南官员很可能认为邓名为顺治的威势所迫,心虚逃窜。 这种军事上得威慑是此消彼长的关系,顺治人还没有出京,邓名就抛下自己的盟友落荒而逃,那种印象足以动摇盟友对自己的信心,也会大大助长清廷的气焰。 “若是清帝挟数万八旗兵而来,要与我在平原上一战的话,我还真说不定要考虑退兵,但现在有崇明在手,又怎么可能会被他吓跑?” 正在邓名紧锣密鼓地进行战备的时候,消失多日不见得周培公突然又冒了出来,一见到邓名就要求他立刻撤兵,周培公同时还带来了顺治的二封圣旨——无论如何邓名获得消息的速度还是比不上满清高层,现在他所知的也就是第一道圣旨的主题:顺治打算亲征。但圣旨的具体内容邓名并不清楚,只能猜测北京的意图。 一见到邓名,周培公就苦苦哀求邓名火速撤兵,并仔细给邓名分析圣旨上的措辞和含义,指出顺治这趟很大程度是因为看邓名不顺眼才出来的。 “你得意思是,你的皇帝是在北京闷得慌,或者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才来江南溜一趟吗?”虽然承认周培公分析的有道理,自己也看过了顺治两道圣旨的副本,但邓名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啊,”周培公同样对顺治的心血来潮很是不解,不过皇帝是不受任何规矩约束的,既然顺治要胡闹,那做臣子的也只得奉陪,想到这里周培公就把心里的一个疑惑提了出来:“是不是邓提督和皇上有什么私人恩怨?” 对此邓名断然否认,他一个穿越者,理论上都不是这个宇宙的人,从物理学的角度讲,至少在刚穿越的时候他和顺治的关系比外星人(如果有的话)和顺治的关系还远,哪来的私人恩怨?或许从新陈代谢的角度考虑,近两年的时间让邓名体内的另一个宇宙的物质已经完全被这个地球的元素所替代,所以他可以认为是这个宇宙的明朝地球人了,不过不管如何,还是没有任何恩怨:“我和你皇上素不相识,哪里来的私人恩怨。” “邓提督说得是,我也就是奇怪罢了。”周培公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相当的荒谬,只是顺治的圣旨怎么看好像都有一种个人意气在里面,这才让他忍不住生出这种奇怪的感觉来:“皇上的心思没法猜啊,自幼长于深宫、妇人环绕,从大门到二门都要做轿子的,从来就没有听过一句拂逆的话,和咱们这种通情达理的人大不相同。邓提督不要和我们皇上一般见识,赶紧回四川去吧,让我们皇上这一次,我们这些皇上的臣子会非常感激你的。” 对于这些江南官吏的死活,邓名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顺治亲征后把他们都收拾了也和邓名无关,反正只要明军的实力在,清廷那种失土即处死的法律不变,不通邓就是速死,通邓还能晚死几天,只要皇帝不在眼前暴露的机会还很小,换一批官员上来照样有的是机会;再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若是顺治下狠手的话,很难说张长庚、张朝、蒋国柱他们会有什么动作;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束手待毙,不做任何反抗地被清廷抄家灭族了,这同样会使震撼天下,严重削弱清廷威信的大案。 不过既然顺治可能不会亲征,那么邓名就还是要考虑他们的意愿,毕竟这些地方实力派能够给他巨大的利益。 很快江宁巡抚和漕运总督就用事实表明了他们的感激之意。 周培公赶来后的第二天,一大批造船匠就被扭送到了明军这边,送人来的江宁巡抚的使者还一个劲地给邓名赔罪,说事出突然,所以只抓来了江宁附近的船厂的人,使者请长江提督稍安勿躁,蒋巡抚正在把江南的造船老师傅都抓起来,保证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林起龙的使者也随后赶到,带来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劳军费,虽然这又相当于四年的漕运总督白干了,可邓名只要肯点头撤军那就是釜底抽薪,彻底断绝了一切隐患。而且林起龙现在痛感还不如给邓名银子,江南提督梁化凤算是黑了心了,要的一点也不比邓名少,而且还要冒打败仗的风险,那里有直接把瘟神送走干净?邓名走了,也就不用担心事情败露了,岂不自在快活? 在蒋国柱和林起龙大包小包往明军军营里运东西的时候,梁化凤已经派人去追去北京的送礼使者。见到第二封圣旨后,梁化凤心里这个气啊,他原先认定顺治因为对江南、福建、湖广官兵屡挫而生出极大的不满,所以要亲自督师东南,不打平了舟山、厦门多半不会回京,甚至可能会坐镇湖广一段时间,见到四川邓名、云南李定国束手,朝廷混一海宇才回班师——这战果也才对得起天子亲征嘛。就算顺治不能如愿,在东南呆上这么长时间,通邓的事情几乎肯定会暴露,所以梁化凤才打算告密自保。 “没想到啊,没想到。”梁化凤在自己的营帐里喃喃自语,他万万没有料到皇帝下次决心居然有很大程度是针对邓名这个人的,早知可以如此轻松地打消皇帝亲征的念头,那他还花费十万两银子行贿朝中大佬干什么?这些银子用来买些地,添几房美妾不好么? “这毛孩子。”左右无人,想到自己差一点就把大笔的银子糊里糊涂地送出去,梁化凤张口骂道,完全失去了对皇帝应有的敬意:“这是明清争天下,又不是你和邓名的私人恩怨,真是颠三倒四!” 让梁化凤有些奇怪的是,就算皇帝年轻不懂事,把朝代更替的事当做了私仇,怎么朝中那么多高官也不懂得出来劝解一番呢:“难道皇上真和邓提督有啥个人恩怨吗?朝中的重臣也都心里有数,所以才不敢劝或是劝不动?” 不过梁化凤转眼就把这个念头也抛开了,顺治幼年登基,一辈子都在宫里:“皇上又不是路边的野孩子,邓名就是想抢他手中的鸡腿也没机会啊。” 这些天梁化凤一心想立功自赎,银子也如流水般的花出去,不计成本地招募了一批丁勇,好酒好肉地伺候着,让他们天天操练准备去和明军拼命。为了尽快武装这些新兵,梁化凤还垫钱买了一些生铁、桦木、牛皮、生胶,本来还可以指望向漕运总督报销,现在看来也是泡汤了。 “赶快停操!”梁化凤越琢磨越觉得银子花得冤枉,急忙传令把操都停下,招募来的丁勇都解散:“这个月不用出操了,下个月的操也不用出了。” 刚吃了两天饱饭的好汉们有的还不肯走,嚷嚷着要为国出力。听说营中喧哗后,梁化凤更是大发雷霆之怒:“这是军营,不是养闲汉的粥厂,谁不肯走就给老子乱棍打出去!” 又过了两天,梁化凤总算得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家丁回来报信,说追上了前期派出的银船,已经让他们掉头返回扬州了。 ------------ 第九节 送神(上)  () 清方的要求很明确,那就是邓名必须立刻走人,张煌言和马逢知也不能在镇江城外多呆,最好明军今天就走,邓名带着川军回四川,张煌言和马逢知带着舟山军去崇明,沿途需要的粮秣两江的两位巡抚和漕运总督全包了。 对此邓名还有些疑虑,有些担心周培公给他看的两封圣旨副本的真实xìng,担心顺治不会轻易放弃亲征的打算。可漕运总督和蒋国柱的使者,还有周培公一起向他赌咒发誓,保证圣旨副本与原件是一字不差,只要邓名肯走那他们一定能把顺治拦住。 现在与蒋国柱谈妥的海贸协议还没有开始,张朝再江西搞得瓷器统购统销政策也才起步,邓名知道只要假以时rì,就能让明军实力得到进一步增强,而且还能打破清廷针对闽军的禁海令,让黄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此如果不涉及盟友的安危,邓名也不愿意和这些地方督抚把关系搞僵。之前邓名不肯走的另外一个理由还是担心威信受损,但现在不是他主动要走,而是清廷地方官强烈要求他离开,这方面也就不必担心了。 清廷的漕运总督林起龙还给明军发了大笔的开拔银子,邓名禁不住他们的催促,最终答应尽快离开。再次确认对方会全力阻止顺治亲征、威胁舟山后,邓名就整理军队,启程返回四川。 本次明军开出夔门时,邓名带了一万多兵马、水手,而从镇江返回时,船只数量增加了五成,还多了两万江西、江南志愿从军的壮丁,这还不算邓名之前已经运回四川的那些船只和人员。从湖光到江南,邓名招募了上百愿意到四川教学的穷秀才,其中一部分已经被他送走,剩下五十人也没有让他们闲着,已经开始帮助邓名对壮丁进行识字教育。 最麻烦的是那些蒋国柱绑来的船匠,这种行为当然是绑票,而且邓名还是教唆和同谋,目前他只能做的就是好言安抚。和那些张朝绑给他的账房、学徒一样,邓名向这些人保证他们会在四川得到很好的待遇,不会被当做军户奴隶看待,会拥有自己的私人财产,可以购买土地,其中出sè者还可以指望拥有自己的船厂,而不是在监视下位明军造船。 就在邓名临走前,舟山又开来一支船队,这是郑成功的报捷使者,本来只打算送到舟山,听说张煌言进入长江和邓名会师后,他们就把被俘的二百多八旗俘虏一直送进长江来。 邓名并不想在这些俘虏身上耽搁太多的时间,只是简单地问道:“他们中有参与江南屠杀的吗?比如当年进攻扬州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在场?” “邓提督放心,延平郡王已经认真甄别过了,这些俘虏都是顺治十年以后成丁的,最小的是去年才成丁的。”这些八旗兵都被涂了一身炭黑,郑成功的意思是如果能设法偷运就偷运,万一有人盘查就弄死,说成是买来的奴隶。 “既然如此,那就卖掉吧。”邓名本来想卖给蒋国柱,可转念一想,现在的江宁巡抚多半已经是囊中羞涩,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穆谭:“你立刻带着他们去扬州,卖给林起龙。” “遵命。”穆谭领命而去,离开时在心里哀叹着,感觉自己大概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形象了:“我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才,不是贪鄙的武夫啊。” 郑成功的使者同时还带来了不少辣椒,用大包装着,本来也是想让张煌言设法转交的,当年再南京城下时邓名提起过此物,既然是少主的喜好,郑成功也就上心地种植了一大片。郑成功出于好奇还尝了尝,得出了“无法下咽”的结论,其他闽军的看法和延平郡王并无不同。 见到整船的辣椒后,邓名倒是欣喜非常,明显比听到献俘时更高兴,立刻下令打开一个包袱。盯着那红彤彤的辣椒看了半天,邓名才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在他的前世,无论是湘菜、川菜,还是火锅、烤鱼,哪里能少得了辣椒啊。 当即邓名就下令宰羊,涮一锅肉片来解解馋,穿越到四川两年,想不到第一顿简易的四川火锅竟然是在江苏吃到的。这种好东西鞥名不愿意独享,还下令分给川军,全军杀猪宰羊,让大家共同鉴证辣椒成为正式调味品的时刻。 见邓名一副垂涎三尺的摸样,张煌言和马逢知也都起了疑心,想一起尝尝鲜,邓名又不是小气的人,很愿意和大家分享美食。同时邓名还叫了卫士们一起品尝,一张桌子坐不下,就分成了几锅,虽然邓名表示无所谓,但是周开荒他们觉得再张煌言面前还是不好同邓名挤一桌,就和任堂他们还有几个卫士在一起。 红灿灿、热腾腾的沸水里,还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花椒,张煌言嗅了一下弥漫在空气中的鲜美羊肉味道,忍不住赞道:“虽然还没有入口,但这sè香味,其中两项都已经是上佳了,真令我食指大动啊。” “是啊,光看着sè彩,就知道肉味定是甘美无比。”马逢知也急忙夸赞道,他觉得这汤水看上去就像是西瓜汁一般,红得可爱。 “邓提督请。” “张尚书请,马提督请。” “大家一起,一起。” 和邓名客气、谦让了一番,张煌言这个老浙江捞起了一大团肉,囫囵送进了嘴里。紧接着张尚书就条件反shèxìng地捂嘴,免得当场喷了一桌,把肉偷偷吐出来后,张煌言仍觉得脸颊抽搐,嘴唇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而他旁边的马逢知这个江苏佬,仍紧闭着嘴,竭力压制剧烈的咳嗽冲动,眼泪都憋得溅出来了,这东西虽然看着像西瓜汁,但味道却一点儿也不同。 隔壁桌上的情况要稍好,在川军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任堂有些适应了川、鄂喜辛辣的饮食习惯,也尝过茱萸,见这东西熬出来的汤比茱萸还红,任堂心里存了小心,没有一口吞下去一大块。 尽管如此,任堂还是半晌无语。 “这是吃火啊。”任堂出门打了桶凉水来,结果先被张煌言和马逢知讨去了不少,尤其是马逢知,硬是灌下去了半桶水。舀了一瓢水饮下后,任堂评价道:“这东西,比茱萸可辣多了。” “邓提督就是有眼光啊。”四川火锅号称三流火锅:流口水、流眼泪、流鼻涕,现在周开荒就是这种情况,邓名这个当然非常不正宗,但即便如此也让周开荒异常满意,在任堂缓缓饮水的时候,周开荒吃得是大汗淋漓,还一个劲地替李星汉惋惜:“要是李兄在这里,不知道得多高兴。” 川军中的反应也差不多,去年入川的那批浙江兵能吃,但是吃得并不多,但川军出身的士兵都极为喜爱,在分发辣椒的时候这些士兵都听说了这东西是如何得来的,好多人在大呼过瘾的时候还得意地向同伴说道:“早说过提督是蜀王吧,不是我们四川的,能特意从海外寻找来这样的好辣味吗?” ……得知川军上路返回后,江宁巡抚心情愉快,饭吃得香,觉也睡得踏实了。 今天得知明军将要路过南京附近的水域时,蒋国柱还特意在场外放牧了一批猪羊,还派人去江里捕鱼,这些东西不出所料尽数被明军“抢走”,听到报告后蒋国柱满意地长叹一声:“提心吊胆了几个月,总算是雨过天晴了啊。” 扬州梁化凤的心情也不错,他得知他的银船平安返回,邓名和张煌言也分别从镇江离开,相比破釜沉舟地去告密,然后拼上老命去戴罪立功,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解决办法。据梁化凤所知,确认邓名走后漕运总督那边也是弹冠相庆,昨天晚上还请戏班子连轴唱了一夜,大肆庆祝官兵击退邓名的赫赫武功;包括知府在内的全扬州的文官都被林起龙请去同乐——林起龙刚刚又行贿穆谭救回了一批满洲太君,更添新功,现在的心情好得几乎可以飞——据说这庆祝还要持续个三天三夜,至于报捷的奏章,更是昨天一早就报上去了。 正在梁化凤惬意地在后院品茶的时候,漕运总督衙门的一个标营卫士突然紧急求见,一脸严肃地让江南提督立刻前去与漕运总督一晤。 “又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林大人想把银子要回去?”梁化凤满腹狐疑地跟着使者向林起龙的官邸赶去,因为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紧急的事所以梁化凤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这不可能啊,林大人又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总督大人。”见到林起龙后,梁化凤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他注意到戏班子已经被林起龙轰走了,不过戏台子还没有拆显然是走的仓促,扬州知府垂头丧气地站在林起龙身边,笼着双手的两条长袖垂向地面,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看来果然是出事了。”梁化凤心里生出些不详的预感。 “梁将军,你的兵练得怎么样了?”林起龙竟然没有进行任何客套,直截了当地问到。 “难道林大人真动了把银子要回去的念头?”梁化凤惊愕不已,都忘记了回答问题。 “梁将军看看这个。”林起龙面sèyīn冷,从桌面上拾起一张黄绫向梁化凤抛了过来,尽管漕运总督极力控制,但梁化凤还能察觉到对方严肃的表情掩饰下的狂怒。 “这是圣旨吗?应该不是吧,林大人怎么敢这么对待圣旨?”梁化凤心中满是疑惑,从地上捡起林起龙怒抛过来的那片黄绫,打开才看了两眼,就感到一股怒火从丹田处猛地腾起,直冲胸腹,几乎要从喉咙间撞出来。 “这是私人恩怨吧?这是私人恩怨吧!”梁化凤在心中无声地大吼着。 ------------ 第九节 送神(下) 圣旨到南京还要许多天,这期间邓名的大军正在行进。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蒋国柱把自己的军队尽数收入了城中,一直等到川军后卫通过后,圣旨才得以渡江。 摆了香案,迎了圣旨后,蒋国柱顿感迎头一桶冰雪泼下来,把他浇了个透心凉,心里暗说“皇上说堵不住邓名就要罢官查办,谁放走了邓名,谁就得顶邓名的罪,这是从何说起啊?” 见到周培公的时候,蒋国柱的反应和林起龙差不多,恶狠狠地把圣旨掷了过去,没有当场把这东西撕个粉碎就说明蒋国柱很有涵养了:“给南昌、武昌也送去了急报,估计说的也是这个事。皇上说他五天之内就会出发,算算日子,现在说不定已经出京了!邓提督走了,皇上还要来,这是不给我们留活路啊。邓名往来的这条路上,这么多的官吏,难道皇上都要罢免,都要与邓名同罪不成?” 周培公愁眉苦脸地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大叫起来:“哎呀,总督大人啊,皇上看的都是捷报,他看到的是邓提督攻武昌不克,九江旋得旋失,来到江南屡战屡败,渡江打扬州徒劳无功,然后顿兵镇江城下,还被总督大人的两江官兵和下官的湘军前后堵截。所以皇上认为邓名已经是穷途末路,只要官兵奋不顾身,就算灭不了他,也肯定能堵住他,堵不住他就只能是官兵贪生怕死。” “你说得不错。”蒋国柱发现自己确实失误。在顺治的眼里,只要官兵肯拼命就一定能拦住邓名,顺治以为这道圣旨一下,两江和湖广的督抚肯定会拼命出力。就算有的官员畏敌那也是个别的人,所以惩罚和打击面不会很大。顺治哪想得到,两江和湖广不是不想拦,是当真拦不住,要是不收回成命的话,说不定得把这几省的官员都一撸到底。 沉思片刻后,蒋国柱又生出一个疑惑,自言自语道:“如果皇上真是这么想的,那他就该认为邓名并非大患啊,可以指望两江和湖广将他驱逐,为何还要亲征呢?” 不过这个疑惑也就是存在了一瞬间而已,蒋国柱咬牙切齿地回答自己:“皇上觉得这是一个消灭邓名的好机会,就逼着我们去拼命,皇上还想来江南散散心,顺便炫耀一下武功。” 周培公在边上默默地点头,对蒋国柱的判断深为赞同。 “可这个邓名我们根本拦不住啊,皇上到时候一看我们居然放这样的弱敌跑了,必然认为我们办差不利。而且皇上连下三道圣旨……”说到这里蒋国柱又是一愣,喃喃说道:“邓名虽然猖狂,可和郑成功、李定国还是没法比的吧,皇上为了他,短短十天就连下三道圣旨,口气还如此严厉,莫不是皇上和邓名有什么过节?” “邓提督说没有,”周培公在边上搭腔道:“下官问过了。” “如果是别人说的,本官还未必信,不过邓提督就另当别论了。”邓名的信用一向很好,蒋国柱觉得邓名也没有蒙蔽自己、害己方误判的必要:“皇帝又是圣旨连催,又是亲征江南,这么大的动静,要是结果连邓名一根寒毛都没有伤到,这让皇上如何下得了台?” 纵放穷寇,加上让皇上在天下人面前丢脸,蒋国柱知道自己别说两江总督,这个巡抚差不多也算是当到头了。更不用说还有暴露通邓的后患——顺治万一震怒拿下了蒋国柱的顶戴,失去了官位的庇护,蒋国柱通邓这件事暴露的机会也会大增。 左思右想,竟然没有可以应对的良策,蒋国柱苦涩地对周培公说道:“周老弟,没想到居然是我们报功太过,才把皇上亲征的心思给勾出来,这真是天亡你我啊。” “巡抚大人不必沮丧,所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我们就再报个大功好了。”周培公现在也没有了退路,万一东窗事发,他肯定是各位督抚的替罪羊,皇上就算只杀一个人也要杀他,轮谁活命也轮不到周培公:“这事要是真捅破了,武昌、南昌还有扬州,谁都落不下好,还有安庆、池州、镇江、苏州、松江、扬州这么多知府,他们谁能跑得掉?我们就报大捷,几万、十几万地往死里报,保住皇上的面子;皇上的脸面只要保住了,再说邓名确实逃回四川去了,牵连的官员又多,也就打消了亲征的念头,未必会算我们的账。” 蒋国柱想了想,眼下也确实只有这个办法了,幸好现在整个东南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从府县到漕运总督衙门,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就算是撒下弥天大谎,也不用担心有人去揭破。 “我这就渡江去扬州,和林大人面谈。”蒋国柱说干就干,马上命令备下快船,亲自去和漕运总督商议如何统一口径。他同时修书南昌、武昌,要大家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如今,蒋国柱和张朝的私人恩怨也要先放一边了。 “邓提督那边,不要去告诉他,”对于邓名,蒋国柱还是本着能瞒就瞒的原则。要是对方知道了新的圣旨,说不定会因为担忧舟山的安危而回师,那皇帝多半非要下江南不可了:“邓提督必须得走,不这样没法打消皇上亲征的心思。至于保住皇上的脸面,劝皇上呆在京师……唉,尽人事,听天命吧。” …… 到了扬州城后,蒋国柱、林起龙和梁化凤愁眉不展地坐在一起商议对策。林起龙、梁化凤也都同意蒋国柱的分析,确认这次顺治亲征都是自己招惹来的。 本来梁化凤还惦念着倒戈一击,向皇上告密来为自己开脱,但现在这条路多半也走不通了。之前邓名在镇江,梁化凤还能指望靠拼命作战求得皇帝的宽恕,可现在邓名已经走了,皇上发现自己被欺骗后,梁化凤作为江南的最高军事长官,多半也要倒霉。 不过即使邓名还在,梁化凤之前的路也未必走得通,首先,顺治的动作比梁化凤想象的要快,往京师送银子的船只来回一折腾,再想去北京也来不及了;而且梁化凤出尔反尔,在附近的好汉心目中失去了信用,他刚把召集来的亡命徒用大棍子从军营里赶出去,现在再要他们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不少人挨了棍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养伤呢,找回来也没法立刻训练成军。就算邓名没有走,梁化凤也拿不出赌本去找明军拼命。 “这绝对是有私人恩怨。”梁化凤一想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无论是对付郑成功、李定国或是其他的什么人,顺治的应对都遵循着争霸天下的传统规则,所以他的行为很好预测。而这次顺治的行为明显有很强的个人情感在里面。 “朝令夕改,反复无常。”梁化凤悲愤地仰天长叹:“皇上视国家大事如儿戏,如此我大清危矣,社稷江山危矣!” “邓提督说没有私人的恩怨。”蒋国柱并没有斥责梁化凤,相反,他对梁化凤的话深有同感:“天子居中不可轻动,轻离京师则海内不安,人心惶惶。可叹朝中诸公尸位素餐,只知道一味曲意逢迎皇上,不懂得忠臣应当直言进谏。当此板荡之时,我等当犯颜直谏,叩请皇上收回成命。” “蒋巡抚说得好,这个奏章本官愿意联署。”林起龙举双手赞同蒋国柱的建议,在报捷的同时还要上血书,让皇帝留在京师镇压四方,不要学明武宗出来胡闹:“只是光我们这点分量恐怕不太够啊。” “我已经修书给武昌张长庚、南昌张朝、董卫国,他们都是朝廷的心腹、国家的栋梁,忠义可嘉,必定会附和我们的主张。” …… 没有满清督抚的通报,邓名确实无法在第一时间了解到最机密的情报,被蒙在鼓里继续返回四川。 此时顺治已经带着五千满蒙八旗离开了京师,沿着运河向南方进发。 离开了紫禁城这个大宅子后,顺治感到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每天乘船观看着两岸的景色风物,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好像把顺治心中那股因为宠妃去世带来的阴郁驱散了不少。尤其是想到自己正是这片天地的主人,更是让顺治心中升起一股自豪和得意,这种感觉和站在紫禁城中抚摸地图可是大不相同。 顺治的好心情很快被江南送来的捷报打破了。首先送到御前的是林起龙和蒋国柱在得知邓名退兵时洋洋得意地写下的那几封奏章,随后又是一大堆报告,邓名又是被火攻又是被劫营,被清军打了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但是顺治从中看出一点,那就是他们让邓名跑了。 “真是视朕的圣旨如废纸啊!”顺治盛怒之下,把这些捷报和苦劝他以社稷为重的谏言统统扯成了碎片:“邓名羞辱宗庙、朕躬,让爱妃名声受损,岂能容他?” 更让顺治恼火的是,武昌和南昌也来凑热闹,异口同声地要皇帝以社稷为重。 “邓名凶顽,岂能姑息?还有舟山那个张煌言,现在居然赖在崇明不走了!福建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朕也要亲眼去看一看。”二百个在福建被俘的满洲八旗,居然被送到扬州释放,更让顺治感觉对方是有意扇自己的耳光。他再次传旨,宣称此次要先取崇明、舟山,再穷追邓名直入西川,李定国那边说不定也要顺势剿灭。顺治在圣旨中宣布,不讨灭各地乱党绝不空回,要前线各省做好接驾的准备。 ------------ 第十节 锁喉(上)  () 川军在安庆又一次停下了脚步,虽然消息不畅,不过邓名还是听说了关于第三封圣旨的一些传言。停止前进后,邓名又一次召集了三个少校和全部上尉的军官全体会,讨论应该如何应对。 因为没有拿到圣旨的副本,所以邓名的手下对传言也持将信将疑的态度,不久前周培公一伙儿还拿着第二封圣旨的副本,向明军信誓旦旦地保证顺治不会坚持亲征,居然才过了没多久,江南官场就开始流传顺治亲征已基本成定局的说法。 “我军已经同漕运总督、江宁巡抚达成协议,会尽快离开两江,沿途不做停留地返回夔东。”以前穆谭也是一个兵不厌诈的信奉者,但跟随邓名不断亲身感受到遵守诺言的好处后,穆谭也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看重名誉:“如果我们逗留不前,恐怕会对提督的名声有害。” “或许周培公给我们带来的副本是假的,”任堂很关心舟山军的安危,立刻怀疑到了周培公的身上,认为可能是他想调虎离山,然后集中兵力打击张煌言、马逢知:“周培公和蒋国柱他们合伙骗了我们。” “不会吧,这么做对他们害大于利啊,他们不可能希望鞑子皇帝到南边来的。”穆谭觉得这个看法有些难以置信,即使没有川军的协助,舟山军也是有战舰的,不是蒋国柱能够轻易撼动的,若是出于协助顺治亲征的目的,那两江官员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缺乏第一手资料让邓名也感到棘手,从他的角度看,林起龙、蒋国柱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在阻止顺治亲征这个问题上明军和东南清军意见一致,都不希望皇帝前来导致局面失控。不过若是消息为真的话,邓名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肯定要和张煌言并肩作战。 “先在安庆停一段时间吧,确认消息,如果清帝没有来,我们就继续走,如果他果然来南边了,我们就折返崇明。”邓名下达了命令,如果顺治不放弃亲征,那战略就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上,挫败顺治会有巨大的政治意义这个大家都明白,此外邓名还有一个理由:“除了振奋天下的人心外,我们也不能忘记舟山是我军的盟友,张尚书、马提督是我们的同志。所谓盟友,就是在遇到敌人攻击时,可以指望从盟友那里得到支援和帮助,所以我们若是在四川也就算了,既然近在眼前,支援崇明就是我们不容推卸的责任。诸位,这道理和我们需要保护成都向我们纳税、服役的同秀才是完全相同的,如果军队不愿意尽保护国民、支援盟友的义务,我们就不会有国民和盟友。” 在安庆停留了几天后,邓名就得知又有江宁使者来求见,这几天流言变得越来越逼真,已经让邓名对东南官场很恼火,得知使者抵达后马上就唤入帐篷中。 来人一见到邓名就要求排除外人,只能留下绝对可靠的心腹,比如穆谭穆少校这种的。来人岁数不小,好像是个书生幕僚之流,看上去不是什么勇悍之徒,邓名满足了对方的要求,让大部分卫士都退下。 “拜见邓提督,”旁人都离开后,使者立刻吐露了身份:“下官蒋国柱参见。” “蒋巡抚?”确认了对方身份后,邓名也不禁大为惊讶,对方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是一方封疆,按理说不会冒险亲自来见自己,而且还是专程从南京赶来安庆。 来人确实是蒋国柱本人,从扬州返回后得知邓名呆在安庆又不走了,这他感到天都要塌了。蒋国柱已经和林起龙他们商量好要合伙劝说顺治打消亲征的念头,但前提肯定是邓名要首先离开,现在邓名不走那他们又该如何向朝廷保证江南平安呢? 虽然有一肚子的不满,但既然江宁巡抚都来拜访自己,邓名也客气地请对方坐下、用茶,然后问起了他最关心的顺治动态问题:“你们的皇帝到底还要不要亲征?” “唉,下官的这个皇上啊,”蒋国柱苦笑着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子不大灵光的,可我们做臣子的,不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是说皇帝还是要亲征吗?” “他是想,但一定亲征不了,这点下官可以拍着胸脯向邓提督保证。”蒋国柱亲自来安庆,孤身进入明军军营见邓名,就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先把邓老虎劝走,然后再继续去泉福老虎回京师老实呆着。 蒋国柱这次带来了第三封圣旨的副本,除了给他的那一份外还有给林起龙的,以向邓名显示他们胸襟坦荡,对邓名也是知无不言。就在今天下午,看到蒋国柱他们的报捷文书后,顺治刚刚在盛怒之下发出了邓名逃到哪里,他就追击到哪里的宣言,不过此时蒋国柱依旧不知道。 看过顺治的圣旨后,邓名更加不放心了:“看这意思,皇帝好像和我有什么私仇似的,多半还是会追吧,而且这种圣旨都下了,他如何能一声不吭地回běi jīng去?他难道不要颜面了吗?” “下官的皇上本来就不要脸,他连弟媳都能纳了充贵妃,还能把这种不要脸的事专门下诏全天下宣扬,他还会有什么害怕的吗?”只要能把邓老虎送走,蒋国柱已经是口不择言了:“下官的皇上和邓提督不同,皇上他说话和放屁一样,自己都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只要邓梯度回夔东,皇上肯定不会下江南的,下官敢用xìng命担保!” 当然,蒋国柱也知道空口白牙说服不了邓名,他今天还带来了张长庚、张朝他们的书信以及他们奏章的副本:“邓提督请看,江西巡抚的奏章早就送过去了,湖广总督的奏章四天前也到了江北,现在估计也送到皇上手边了,他们都是不赞同皇上亲征的,我们这么多督抚一起反对,皇上又怎么会一意孤行呐。再说湖广总督是邓提督的老朋友了吧?邓梯度信不过下官,还信不过张总督嘛。再说还有江西的张大人、董大人,下官听说他们搞了什么统购统销,和邓提督一向也是合作愉快,这事他们也义不容辞啊。提督尽管一万个放心,只要您回夔东去,这拦住皇上的事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蒋国柱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邓名又劝说上了路,不过邓名有话在先,若是蒋国柱他们拦不住顺治,那莫怪他还要返回江南。 “我的天啊。”看着川军再次杨帆启程,蒋国柱用力地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皇上说邓提督在,他就要亲征江南,让我们拦住邓提督;邓提督说我们拦不住皇上,他就要亲征江南。这俩,都是爷!” 离开安庆,进入江西省境内,董卫国派来的心腹也热情地给明军带路,把预先准备好的大米、谷物大包小包地往明军船上搬,唯恐邓名不肯快走;现在江西和江南一个思路,就是盼着邓名的离去让顺治失去亲征的理由,然后大伙儿一拥而上,哭着喊着把顺治的大腿抱住,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到南方来,董卫国现在最恨的就是东风太小,恨不得鼓起腮帮子去给明军的船帆吹口气,好让邓名的船能再走的快点。 明天就要离开九江,进入湖北境内了,就在邓名离开江西的前夜,又有卫兵报告九江来了使者,来使者不稀奇,稀奇的是使者还拖家带口。邓名的卫士认得使团中的一个人,那就是曾经被俘的江西布政使董卫国,让卫士们感到更稀奇的是,有一个与董卫国通行的清军使者,看上去似乎地位很高,连董布政使对他都显得十分恭敬。 九江来的那个神秘使者用黑布蒙着脸,左手拽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右手还拖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妇人,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儿。董卫国跌跌撞撞地跟在这个蒙面人后面,手里也揪着一个妇人,这个妇人怀里同样抱着幼儿,和前面那个一样泪水横流。 “下官张朝,叩见提督大人。”使者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黑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提督大人看在南昌一贯恭顺的份上,答应了下官吧。” “原来是张巡抚。”有蒋国柱在前,邓名对张朝来见自己表现得也没有那么惊讶了,他连忙上前将江西巡抚搀起来,接着又把闷头跪在张朝背后的董卫国也扶起来,眼前的场面让邓名感到有些茫然,脱口问道:“张巡抚,董布政使,你们这是干什么?是要托孤吗?” 邓名随口一猜还真没猜错,张朝就是来托孤的,顺治的追击宣言到了南昌后,张朝二话不说,带上这个贴身伺候他的小妾就直奔九江。董卫国和张朝一样,家人都留在老家,随行的也是小妾,听张朝说完最新的圣旨后,董卫国也把小妾和幼子都扯来了明军水师里。 赎买九江、瓷器统购统销、和蒋国柱合谋欺骗皇上,先是报捷然后一起竭力劝阻皇上亲征,放跑邓名不说还给他提供粮秣,张朝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活路了。江西巡抚先指了那个男孩片刻,然后又指了指带来的妇人和她怀中的幼女,才一张嘴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下官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了,求提督把她们母子三人带去西南,不求他们还记得祖宗,只要能隐姓埋名活下去就好,就好啊。” ------------ 第十节 锁喉(下) 清顺治十七年、明永历十四年十二月初一,高邮湖附近。 离开京师已经两个多月了,一开始顺治走得很急,但渐渐的也就不那么匆忙了,寒冬让御营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但好在皇帝并没有为此而发火。离开紫禁城越久,顺治的心情就变得越来越好,这一场旅行甚至帮他消去了大半因为董鄂妃逝世而带来的忧伤。 出了旅行以外,江南的战局也不断向着有利于清军的方向发展,这让顺治更是满意。向下游逃窜的邓名在九江遭到张朝、董卫国的全力阻击,随后周沛公也从北岸赶到,在赣军和湘军的夹击之下,邓名再次遭到惨败,不得不放弃了从九江逃入湖北的打算,掉头再次流窜入江南境内。而在皇帝的严令下,两江官吏和湘军也不敢怠慢,紧紧尾随追击邓名的川贼,让他始终找不到摆脱的机会。 一个月以来,这些有关邓名的战报不停地送到御前,顺治白天南进的同时,晚上就会亲自对着地图对照送来战报,并及时作出批复,指示前线将领该如何进行尾追堵截。一开始御营的随行军官还躲躲闪闪地建议皇帝不要过多干涉一线军官的临敌处置,以免捆住了他们的手脚导致围堵不利,但事实胜于雄辩,顺治的所有指示都被证明是恰到好处,几乎每一次都能准确地料中邓名的下一步计划,让官兵能够及时地赶在他的前途截住去路。 一次又一次的先见之明,让那些对皇帝圣明的御前军官都彻底闭嘴了,实际上他们对此也感到异常惊讶和不可思议,有的时候顺治的判断还算中规中矩,但有的时候明显不符合军事常识(当然他们不敢当面指出,每逢这个时候就会叨叨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但每一次皇帝灵光一闪的判断是正确的。顺治中规中矩地做出判断时,邓名也会中规中矩地行动,而顺治突发奇想的时候,邓名也会剑走偏锋,企图险中求胜。 “这要是场赌局,我绝对会说这是有人在出千。”御前八旗军官私下议论此事时,也掩饰不住对皇帝的钦佩,压几点就开几点,这战术水平恐怕就是他们的太祖、太宗皇帝都望尘莫及,不过这些御前军官很清楚皇帝并没有额外的情报来源,确实是仅靠直觉就取得了这样了不起的成就,恐怕唯一的解释就是天命所归了。 至于顺治本人那当然是更得意了,一开始他遥控前线部队的时候还只是因为忍不住,但现在已经是一种充满乐趣的工作了。“难怪洪承畴、吴三桂他们都会把朕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每次做出预测后,顺治就急切地等待着前线将领的报告,每次看到自己又一次挫败了邓名的图谋时,顺治都感到遍体舒坦。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来,随着距离前线越来越近,将领们惊叹皇上又一次大展神威的奏章也以更频繁地送到御前,这对顺治来说无疑是莫大的享受。 自己的手下执行命令不稀奇,但敌人也会跟着自己的指挥棒跳舞,那就只有用天才来解释了,顺治想起自己看过的史书,上面把宋朝皇帝遥控前线军队骂得狗血喷头:“可见朕才是真正的天子,真正的天命所归。”正是因为看过这样的评价,所以一开始遥控军队的时候顺治还有些不安,但现在他早就把所有的不安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邓名在太平府虚晃一枪,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了,已经两天不见踪影了。”周培公在最新的奏报上,诚惶诚恐地向皇帝谢罪,说他又一次面临把邓名跟丢了的危险,乞求最圣明的天子立刻给予战术指导。 如果是在亲征初期,这样无能的表现会让顺治大为光火,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把周培公的失职放在心上,事实证明周培公还是太嫩,军事才能完全无法与顺治相比。仔细地把周培公的请罪奏章读了一遍,顺治抚摸着大幅的地图,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期间,御前卫士进来轻手轻脚地换了几次灯油和蜡烛,然后悄悄地离开,一开始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企图给皇帝当老师,但见到皇帝创造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后,现在已经再不会有人来打扰冥想中的皇帝。 “安庆——”皇帝抚摸着地图,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一个大胆的念头正开始成型,其不可思议的程度及时是皇帝都感到疯狂:“难道邓贼是想弃舟逃走,最终目的地是福建,要穿过闽北的崇山峻岭,然后窜入闽南去厦门吗?” 一时间,皇帝也被这个疯狂至极的念头惊呆了,但很快他就平复情绪,开始为这个主意寻找理由:“不错,邓贼在江西、江南两省交界闪转腾挪一个多月了,始终无法逃脱官兵堵截,被困在越来越小的牢笼里。现在他可能知道朕已经快到扬州了,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所以要孤注一掷了。” “不要怀疑。”顺治对自己说道,无论自己的想法看上去多么的匪夷所思,但既然这个念头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那它就一定会和之前的那些一样变成现实:“因为这是天命,是苍天让朕有这个念头的,邓贼想干什么苍天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苍天就会让朕预见到。” 顺治急忙把苍天的启示写进给周培公、梁化凤和其他前线将领的指示中,认真地封号漆封,让御前侍卫交给等待在御营中的使者,然他火速带回前线下达给前线将领们。 完成了这个工作后,顺治就下令传膳,自从顺治大发雷霆后,邓名被堵住,江南的官员也不再反对他亲征了。顺治离开山东后,一度反对顺治亲征的林起龙殷勤备至,每天都要派人来皇帝的起止,御前每天抵达就会有扎好的营寨等待,食物也都准备妥当,数量更是精确到了一人一马,不但人,就连马的草料都是已经分好,按照事先问去的马匹数量送来的 “这些奴才,就是要打,不然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林起龙这种挖空心思逢迎的态度让顺治极为满意,而且林起龙的恭敬也确实大大减轻了御营的负担,不但不用自己扎帐篷,分食物,甚至连整理马料的工夫都省了。 环绕着营地,禁军部署好内外多层的警戒圈,满八旗在内、蒙八旗在外,五千兵马把皇帝紧紧地保护在中央,连河道官兵和两江部队都不许靠近——这似乎没有军事上的必要,但皇帝的威严需要。 顺治在臣属的土地上扎营,周围方圆百里都是河道官兵和两江部队的眼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御前;苏克萨哈和遏必隆的一万五千兵马也在日夜兼程地赶来,看起来三天之内、甚至不用等到扬州就可以与御营回合——漕运总督不厌其烦地一再询问过他们的人数、军马数量以及行程,以便准备更多的食物和草料。 “朕渡过长江后,挥挥手就能灭了邓贼,然后就再江宁过个年吧。”顺治想到这个新年会和以往大不相同,再不是京师那种年复一年的古板模样,心中也充满了期待:“皇太后不许人送汉女入宫,呵呵,朕这次可以尽情地看看江南美女了。” …… 拿着顺治下达的指示,梁化凤的心腹使者沿着运河一路向南,很快就来到一座庞大的军营前,营门前竖着一面写着“周”字的大旗。 使者跟着卫兵走入营中,满营都是穿着湖广绿营军服的清军士兵,帐篷中得士兵前额都油光发亮,头发全都剃得干干净净,好像每天都要整理,完全不像一般的绿营那样邋遢。 走进中军帐,使者把皇帝的指示取出来,毕恭毕敬地交给一个居中的年轻人,青年将领把信函撕开,认真地看起里面的指示来,良久后又把它塞回了信封中,还给了梁化凤的心腹。和以往不同的是,年轻将领并没有草拟一个给皇帝的回复,让使者一起给他的主人带回去,而是告诉对方:“回去告诉梁提督和周布政使,这次不需要回文了。” “卑职明白,卑职告退。”使者弓着身,缓缓从营帐里退了出去。 营外一批人赶来了大批的牛羊,为首的军官持有盖着两江总督大印的文书,青年将领给他写回执的时候还赞了一声:“今天的牲畜真不少。” “巡抚大人交代过,今天无论如何要让将士们吃肉吃饱了。” “回去替我多谢巡抚大人。”青年将领笑着把回执递给了押送军官。 营地里的厨子们,用辣椒烹饪着晚餐。 等官兵们饱餐之后,青年将领披挂齐整,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向营门,路上他还对身边的一位军官说道:“明天,就是遇到周兄整整两年了。” “提督好记性。”那个军官答道,再过几天,就是两年前谭诣叛变,重庆之战转胜为败的日子了,没到那天,幸运者都会给掩护他们突围的水营千总以及他的兄弟们上一炷香。 寒风中,青年将领默默地翻身上马,周围成千上万的士兵举着火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统帅,每一个士兵身上都穿着暖和的棉衣,不少人还带着刚发下来没有多久的、从湖广运来的帽子和手套。 青年将领无声地挥了一下手,给出了出发的命令,但却没有一个军官或是士兵做出响应,他们依旧静静地望着统帅,好像仍在期待着什么。 周围的将士们虽然有些紧张,但在每一个心中,兴奋之情都远远大于紧张之情,很多人甚至有一种感觉,认为今夜就会是漫长战争的终结,最终的胜利将随着明天的朝阳一同升起。但青年将领知道,对于一个带甲百万,臣民亿万的国家来说,不存在封喉一剑,即使对方只是一个封建国家,也不会因为一场失利而倒地不起。 不过,青年将领感觉自己确实应该说点什么,他知道周围的将士们也都等待着他说点什么,在这个又特殊意义的夜晚。 拼命想回顾一些从影视中见过的豪言壮语,但青年将领此时也是心情激动,竟然怎么都想不到合适的。 突然,青年将领有一种似曾相识感,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场日本电视剧,其中的一员战将也是在夜色中,领着一群顶盔带甲的将士,奔向福祸难测的未来,去向强敌刺出封喉一剑。 “出发。”青年将领拔出长马剑,把它笔直地指向前方:“敌在高邮湖!” 千万名士兵,随着“向左转”、“向右转”的命令而面向北方,迈开脚步踏上征途。 “没有‘嘿——嘿——吼’的配音,气氛还是不完全一样。”青年将领感到这次角色扮演稍微有一点欠缺。(未完待续) ------------ 第十一节 劫营(上) 多隆阿已经五十多岁了,从努尔哈赤开始到顺治历经三主,从觉化到扬州一直活跃在军中,这次又因为丰富的经验而被选出来跟随皇帝南征。//. 百度搜索:番茄// “在往前就是扬州了。”多隆阿对高邮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听了一些汉人的历史后,他也知道高邮在元末战争中的意义,张士诚正在以万余孤军在此力抗元朝的百万大军,最后力挫之,从而打破了蒙古铁骑天下无敌的神话,极大地鼓舞了汉人的斗志——元朝的统治依赖于这个神话,就像满清的统治依赖于八旗大兵的威势一样。高邮之战后元朝的统治还维持了一些年,但蒙古人那曾让汉人感到窒息的威压感自高邮一战后当然无存,这个依靠恐怖统治的朝代的灭亡也就无可避免了——即使这一场胜利是明太祖的敌人取得的,汉人一提起那辉煌的胜利仍眉飞色舞。 相比高邮,多隆阿对扬州的印象非常好,南明兵部尚书、阁老亲自把守的扬州,闪电般地被清军攻克,胜利之后清军进行了残酷的屠城,以便向天下展示抵抗、哪怕是轻微的抵抗会导致的后果。城内血流成河,多铎趾高气昂地站在城头上,指着脚下的尸山血海道:“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 当时多隆阿就站在多铎的不远处,以后清廷也持之以恒地继续执行这条政策,当听说吴三桂在贵州不对抵抗的城池进行屠杀时,顺治还下诏指斥平西王不屠杀汉人百姓的决定极不合理,无法体现朝廷的威严。 “朝廷的威严,将让汉人永远匍匐在皇上的脚前。”多隆阿好多年没有来过江南了,他打定主意等到了扬州后,一定要去故地重游一番。 御营行走在朝廷的领土上,周围有江南、江北十数万绿营披甲,敌人的动向总会及时地呈送御前,这让很多御营军官都放松了警惕,多隆阿也不例外。但多隆阿和其他人不同,即使是这样安全的行军,他仍坚持让手下派出哨探,对御营周围进行侦察和戒备,这倒不是多隆阿认为敌人背生双翅,能够突然出现在御营附近,而是为了对八旗子弟兵进行训练。 入关以来,满洲八旗参与战斗的频率不断下降,最近几年来更是罕有八旗上阵的战例,大批入旗的新丁虽然装备精良,是老一辈在关外苦战时远不能相比的,但他们的战斗力却大大下降了。就比如御营里面的两千满洲八旗兵,凡是顺治十年后成丁的都没有参加过实战。甚至不认为自己还会有机会上战场,这还导致八旗兵在日常训练中的懈怠,不但普通士兵没有刻苦操练的动力,就连军官也往往因为心疼子弟而得过且过。 去年江宁驻防八旗损失惨重,最近厦门一战又有不少八旗大兵折戟沉沙,多隆阿不禁想到,若是八旗能够保持在关外时的训练强度,即使新兵数量不变也不会被郑军打得这样惨。 尽管多隆阿有这样的认识看,但在京师时他仍然难以顶住重重压力提高对手下的训练强度,以前在关外的时候,后金因为巨大的生存压力,很少有人敢在操练时偷懒,若是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就是被军官当场打死了也没有人会说声不是。但现在旗人的生活状况完全不同了,他们不靠弓马娴熟去抢财物,铁杆庄稼自己就会送上门来,而且现在别说把偷懒的旗丁活活打死,就是刑罚过重都会有不少人来说情,觉得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好不容易从龙入关过上了好日子,为了一点小事就把孩子往死里打至于么?若是真落下个残疾,会让他们那些维皇上立下汗马功劳的父祖在九泉之下没法安宁啊。 因此这次护卫皇上出行,对多隆来说倒是个调教手下好儿郎的机会,用皇上安危这顶大帽子一压,谁也没有不出去值班站岗的理由了。之前直隶、山东地方官对御营的照顾还让多隆阿暗地里有些不满,让他没有机会教手下该如何正确地设置营帐、如何快速的挖掘壕沟,而到了江南这里后,林起龙更是对御营无微不至,不但营地安置得更加妥当,连马料都分好份,按正确的食料比例送来,让御营的官兵连自己的马屁都不用花心思去照顾,这当然更助长了八旗兵的惰性。 对于让他们能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林起龙,御营现在时好评如潮,八旗兵每天行军后可以倒头就睡,多隆阿虽然有些不满,觉得这导致他更加无法磨练手下,不过他也无法和舆论主流相抗衡。 今天晚上多隆阿带着一部分轮值的手下出来时,注意到他们显得更加没精打采,这么寒冷的天大部分御营官兵都不愿意晚上出来,尤其是看到其他同袍过的都很舒服后,他们更为自己摊上了多隆阿这么一个顶头上司感到倒霉。 正在多隆 阿给这几十个部下部署任务,同时进行野营各种注意事项的讲解时,突然看到远处有一条火龙向自己这个方向蜿蜒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多隆阿眯着眼睛观察着那开过来的队伍,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做出了判断,这是一支军队,而且人数很多、成千上万。 “他们要干什么,要去哪里?”多隆阿心中生处疑惑,如果是二十年前,他就会大叫一声“敌袭”,立刻命令手下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报信,并带领剩下的人开始骚扰袭击。 在多隆阿漫长的军旅生活中,发生过多次把友军误会成敌军的事情,他遇到过的假警报比真警报还要多的多,不过即使如此,二十年的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发出这声警报,因为误会总比被偷袭强;脱下盔甲再去睡觉,总比被敌人杀一个措手不及要好的多;发生误会的时候,多隆阿从来不会有任何抱怨,如果不久后再遇到警报,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披上盔甲,冲出军营找到自己的长官和部下。 不过现在不是二十年前了,这里已经是大清的国土而不是大明的领地,能够行走在上面的大军只可能是朝廷的部队。 “是不是给我们送粮草来的?”一个多隆阿的手下问道。 “今天的粮草不是已经送来过了么?”另外一个旗兵答道。 “或许是加送的木炭和粮食,或许还有酒?”在山东和直隶的时候,地方官就给御营送来过酒水,军官们也都不介意喝一点,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会导致自己跟不上队伍就可以,林起龙送来的更多,士兵们也能分享到一些,对此军官也没有大肆干涉,冬天暖一暖身体也是应该的,反正邓名还远在太平、池州一带。 “过去问一下。”多隆阿带着部下向来人快速地奔过去,皇上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就寝了,多隆阿可不想有太多人靠近御营,打扰了皇上的睡眠。 这一队清军骑兵高举着火把疾驰而来,行来的纵队也早早就看到了他们,当多隆阿一马当先赶过来的时候,对面已经有人迎上来。 “我们是周布政使的部下。”为首的军官自我介绍道:“卑职奉命押送一些俘虏献给皇上,路上还接到了林总督的命令,他担心御营柴火不够,就让我们顺路送一些木炭和粮草来。” 说着那个军官指着一下身后,纵队中有不少大车,上面都装着小山一般的稻草,接着军官又向远处一指:“俘虏在后面。” “御营周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多隆阿厉声喝道,他只凑近扫了一眼,就感到这支队伍好像有什么不妥,疑云乍起的同时,他得命令已经脱口而出:“大晚上送什么俘虏和粮草,速速退回!” “不行吗?”对面的军官淡淡地说了一声。 仅仅过了一瞬,多隆阿心中的疑云就变得更浓,对面的士兵实在太多了,而且身姿一个个似乎也太矫健了些,马前的这个绿影军官的态度和口气似乎也太不卑不亢了…… 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动作,在转头去确认之前,一股因为多年征战而养成的、如同野兽一般的直觉让多隆阿条件反射地发出一声大吼,在他的神智意识到危险之前,他已经探手下腰,握住了刀柄。 腰刀被猛地抽出来,刚好架住了一杆刺过来的长枪,路上纵队中的敌兵,在那个军官话音才落的同时,就一起抽出兵器,潮水一般地向这对御营冲了过来,同时还有好多羽箭从黑暗中射出。 多隆阿的手下没有一个反应能同他们的长官相提并论,最靠近大路的旗兵眨眼间就都被刺落下马,后排的骑兵都愣住了,被扑面而来的羽箭射中脸颊和脖颈,大叫着跌落下马。 两杆长枪同时从两侧刺来,完全没有速度和时间去避让,多隆阿怒吼着用刀架开一杆,从马镫中脱出一脚飞也似地踢出,准确地踢在枪尖上,让它没能命中目标。 但在这时,一个敌兵已经冲到马前,刀光一闪就捅进了多隆阿坐骑的前胸。 马匹向一边摔倒的时候,多隆阿看到又是几个人跃了上来,同时挥刀舞动枪向他斩下。 “这样熟练的配合,是敌人的精兵……”多隆阿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已经身首异处。 而他的部下此时也尽数被放倒,一个个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 “不要喧哗,继续前进。”姜楠下令到,他并没有看到左右两翼升起响箭,也就是说御林军并没有在周围部署暗哨。这里距离顺治的御营已经很近了,这番响动和惨叫声或许会引来更多的询问者:“弓弩手戒备,凡是有靠近问话的,一律射杀。” ------------ 第十一节 劫营(下) “夜深了,总督大人回去休息吧。” 扬州城头,漕运总督的卫士劝说道。他们的顶头上司正站在北城楼上,一直向着高邮湖的方向张望,任凭寒风呼啸,身体屹然不动。可惜这番场面没有能够被忠君爱国的人士看到,不然他们一定会被漕运总督这种心系圣君的表现感动得落泪。 “知道了。”林起龙轻声答道。今年的漕运已经顺利运去京师了,他本人因为接驾事宜所以没有跟着漕船一起北上。朝廷看到林起龙在这样危机的局面下仍然督促漕运顺利完成,留守的鳌拜大人也来信称赞,表示若是接驾不出现什么大问题,他留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御营进入江南前,林起龙就把御前的兵力打听了个清清楚楚。和邓名反复商议后,林起龙按照邓名给的部署图,一板一眼地给御营搭建营地,前天邓名交给了他最后一张……经过多次的实地练习后,昨天搭建的这座营地绝对称得上是完美无缺,壕沟、营墙应有尽有,保护营门、营墙的望台、塔楼也都一样不缺,绝对不会让八旗觉得还有不足之处而导致他们自行修筑额外的工事。 虽然已经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但林起龙仍然非常担忧,邓名的军队固然精锐,但对方毕竟是名震天下的八旗劲旅。而且不是驻防八旗,不是普通的京畿八旗,甚至也不是一般的上三旗皇帝亲领,而是御营的天子近卫。 一想到这三十年来八旗的赫赫武功,林起龙就对前景感到更加的忧虑,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退路,林起龙绝对不肯把宝压在邓名能够击败御营八旗这边。 虽然翘首张望,但林起龙其实也明白他多半看不到高邮湖那边的战事。他之所以迟迟不肯回衙门,也是因为他实在是紧张得无法入睡,只能站在城头上向北望,让心里的忧愁稍微放松一些。现在林起龙的靴子里就有一把匕首,如果突然有一队御营兵马抵达,在城下高喊林起龙接旨的话,林起龙就会拔出匕首,在纵身跳出城头的同时一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他绝不肯去受那千刀万剐之苦。 “大人,呆得太晚了。”又过了一会儿,卫士再次催促道。 “嗯。”虽然是晚上,但城头上还是有巡夜的士兵,林起龙若是一直呆下去,说不定士兵们会感到非常奇怪,等消息传来时,他们会想起今夜看到的林起龙的古怪行为,而模模糊糊地产生什么联想。 林起龙走下城头,回到了自己的衙门里,他给房门落下门闩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把匕首小心地从靴子里抽出来,藏在枕头下面。躺到床上之后,林起龙又用手摸了摸匕首,确信如果有人想破门而入的话,他绝对可以抢在来人冲进来之前完成自裁。 …… “敌袭!敌袭!”凄厉的报警声响彻在营地上空,这是一座蒙八旗的营寨,位于皇帝大营的西北方。刚才有人先是听到南面传来惨叫声,然后就响起了更大的喧哗声。黑夜中,营墙上的哨兵一开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很快他们就注意到有大队人马借着夜色的掩护逼近自己的营地,前去询问的人只得到利箭的回答。 守营的军官有不少都拥有战斗经验,按常理来说,若是敌军从南而来,不应该很快逼近位于西北角的这座营盘。但敌人的行动之快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将领听到喧哗声匆匆跑上营墙询问时,敌人已经接近了营墙。见到营地周围到处都是火光和晃动的人影,将领竟然说什么也不相信敌人是从南面来的。因为将领深知,在这样的黑夜中,前来劫营的敌人肯定会发生不同的程度的混乱,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摸清清军营盘的部署,只有最鲁莽的敌人,才会在不清楚守军分布的情况下冒然前冲——现在乱声才响起不久,敌人就杀到了营墙下,这显然不可能是从南面来的,正常情况下,摸黑而来的敌兵应该正在试探最南方营盘的实力和坚固程度呢。 “全速前进!”姜楠大声催促着手下。明军已经分成了几路,他从属的这一路,目标是西北角的蒙八旗。所有的明军军官都对他们负责的敌军的数量和位置非常清楚,这一个月来明军进行过反复的训练,虽然是在夜间行军,但都能以最快速度逼近自己的目标,而且各路的行军互不冲突、干扰。弓箭手冲在最前,紧随其后的甲兵几个人一组,携带着刚好足以翻阅营墙的云梯。 “准备迎战!”清军将领大吼着,他完全不知道对面的敌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的数量,更无法理解对方为何能够如此迅速地在黑夜里组织起针对他营寨的深具威胁的多路进攻,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观察、辨别对方的主攻和佯攻。 现在营地里是一片大乱,士兵们还完全没有做好战斗准备,但清军将领临危不乱,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取每一分、每一秒,为部下争取披甲参战的时间。大批的火把被投掷出营墙,把壕沟前照得通明。 清将清楚地看到一群敌人的强弩手涌到壕沟前,在这个距离上,他们对望台上的守兵已经构成了重大的威胁。但经验丰富的守将却一点儿也不担心,更没有下去躲避的念头,因为他知道现在敌人在明处,自己在暗处,位于火光环绕中的敌军弓弩手根本无法看清黑暗中的哨塔位置。 “弓箭手!”清将沉着地低喝了一声。他周围的士兵纷纷张弓搭箭,准备攻击敌人。除了这些近在咫尺的敌军弩手外,清将还在寻找着那些想用土囊填平壕沟,或是搬运云梯的敌兵,后两者是和弩手同样危险的目标。 就在此时,清将看到壕沟前的敌兵纷纷举起弩机和弓箭,向着自己的方向瞄准。 “他们……”清将错愕不已,火把前的敌兵怎么可能才停下脚步就看清了塔楼的位置和高低? 密密麻麻的飞蝗射来,对方明显地是在进行覆盖射击,大部分都没有命中清兵,而是从塔楼旁或是人之间穿了过去。但因为箭矢众多,清将一瞬间就中了六只箭,和楼上的另外几个士兵一起跌落下去。在摔到地面上之前,清将依然想不通对方是如何进行这种准确的覆盖射击的。 …… 借着火光,确定自己已经到了演习中每次都该到达的位置后,郑尧君就和同伴们一起,向着黑暗中塔楼大概的位置进行了齐射,对面传来的连绵惨呼声让他知道己方击中了对方的值夜哨兵。 不仅郑尧君这一处,其他地方也传来了利箭破空和敌人的嚎叫声。 一批土囊被推入壕沟中,大批明军士兵冲过壕沟,把云梯搭上了营墙,并紧紧地扶住了梯子的下端。 郑尧君飞身而上。第一批登上营墙的都是四川常备军的战士。爬上营墙的时候,郑尧君心里虽然依旧紧张,但完全没有对未知的恐怖。演习中他一次次重复过这样的动,而且刚才的动静说明左右两侧的弓箭手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当几座哨塔被压制后,这段营墙就完全不会受到守军的威胁。 攀上营墙后,郑尧君迅速地寻找到一个位置,俯下身做好射击的准备。跟在他背后登上来的明军向营内投出火把,把弓箭手面前的视野照亮。 郑尧君并没有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其他目标,而是一动不动地瞄准前方,他知道自己这队人的的任务非常明确,那就是守住眼前这段营墙下的通道——左侧就是这座蒙八旗军营的马厩,如果敌人想从他们的宿营地去马厩的话,面前的空旷地就是敌人的必经之路。 在营地的另外一面,武保平也带着部下登上了营墙。他解除了他负责地段上的哨塔的威胁,并把自己的人派了上去。大批的明军士兵在同袍的掩护下快速地向营内突入,他们的任务是在第一时间攻击对方的草料房,将其点燃以形成足以向营内蔓延的火势。武保平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军营,林起龙修建它时,武保平就是前来督造的带队军官之一。 轰! 在武保平的侧翼,一声巨响传来,另外一队明军在营内敌人做出有效抵抗前就攻击并顺利地引爆了他们的火药库。 相比防守者而言,进攻一方对营地要更加熟悉和了解,在防守方还大半处于混乱,散布在整个营地上被动地等候进攻时,进攻者已经敏捷地控制了最关键的几个地点。邓名几天前把最后一份部署图交给林起龙,清军御营今天傍晚入住其中,而明军则在布置完全相同的营地里居住了几十天,并从事过大小上百场的攻防演练。 短短半个时辰内,厮杀声就遍布了整个御营宿营区,一处处火光冲天而起,并不断地向着营地的核心方向延伸。 “到底是怎么回事?贼人是谁?贼子有多少?是有人叛乱了吗?外围各军眼下情况都怎么样?”仓促起身的顺治歇斯底里地叫喊着,直到此时他仍对周围形势一无所知,围在皇帝周围的御前侍卫们,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们主子的问题。 无弹窗 ------------ 第十二节 围困(上) 四方的黑暗中到处都是喊杀声,一个御前侍卫匆匆赶到顺治面前,向皇帝报告他了解到的情况。 那些在营外站岗,然后过去询问明军意图的哨兵,大多被暴起伤人的明军杀死,但也有个别的人逃回,据他们报告见到的乱兵都是清军。 “都是绿营?”顺治震惊地问道。最开始还有御前侍卫猜测是发生了营啸,更有人担心是外面的蒙八旗出现了什么变故。但四周的蒙八旗营地现在已经是座座起火,无一幸免,这看起来就不太可能是蒙八旗发动的兵变。再说这些蒙八旗平日同样受到优待,从情理上讲不该有叛乱的理由。 到处都是火光,这么短的时间内,所有的外围营地都受到了进攻,所有有战斗经验的军官都指出敌军的兵力非同小可。听到御前侍卫的报告后,顺治环顾左右,着急地叫道:“在这里谁能煽动大军叛乱?” 距离最近的是扬州的林起龙,不过河道官兵数量有限,并且分布在整条运河上。再说对于河道官兵的实力皇帝心里也有数,他们的战斗力比衙役高不了太多,想把漫长运河上的河道官兵集结起来发动一场叛乱,未免也太高看林起龙的能力了。除了林起龙以外,嫌疑最大的就是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的江宁巡抚,但江宁巡抚的大本营在南京,两江官兵分布的范围更大,要是蒋国柱把兵马集中起来送过长江,林起龙和两江的地方官也不会完全没有察觉。 “或许是林起龙和蒋国柱勾结了。”一个御前军官嚷道。只有林起龙和蒋国柱勾结,才能得知御前现在兵力薄弱,而且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江部队送过长江。不过这个说法还是有很大的漏洞,即使知道御营现在只有五千兵马,高邮距离南京仍然太远了,蒋国柱集结两江部队一事动静太大,无法彻底瞒过地方府县。若现在真是两江部队在围攻御营,那除了说明林起龙参与外,还说明两江的府县差不多也都是知情人和参与者。这么大规模的叛乱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而且若真能进行这么广泛的串联,蒋国柱就更没有在高邮动手的必要了。遥远的距离大大抵消了蒋国柱的主场优势,即使考虑到后续的一万五千兵马,蒋国柱也应该选择等到御营渡过长江、靠近南京后再动手,这样御营就会深陷江南腹地,皇帝也更难以逃脱陷阱。 御前的军官们七嘴八舌乱纷纷地议论着,那些有军事经验的人很快就压倒了年轻军官们的胡乱猜测,他们指出,蒋国柱选择在高邮发动叛变,只能说明他缺乏对江南军队和官员的控制力,无法号召他们明目张胆地叛乱,与蒋国柱在主持今天乱事的前提相矛盾。 还有人提出或许是周培公或梁化凤谋反了,这个有一定的道理。现在他们正领兵堵截邓名,身边有集结的军队,但是蒋国柱和林起龙为何没有发现他们的举动?若是蒋国柱和林起龙也牵扯到其中,那问题转了一圈又回到老路上——既然江南官场已经如此有力地控制住了军队,那他们为何不选择在南京动手,而是要千里迢迢地跑来高邮动手。 没有人能完美地解释上述的矛盾,至少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不到。而这时御营周围的战斗变得更激烈了,有两座蒙八旗的军营已经陷入了火海,看上去外围的部队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皇上。”一个有经验的八旗军官见到外围营地正迅速地土崩瓦解,心急如焚地向顺治提议道:“是不是让御前出营支援?” “这怎么行?”索额图嘴唇哆嗦着,虽然听他父亲讲述过很多次大战的经过,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战争;听父亲回忆往事的时候索额图总是听得很带劲,但当他亲眼看到周围都是大火时,索额图感到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惊慌地说:“御前侍卫都是皇上的奴才,怎么能让他们出去拼命?” 索额图的话代表了很多御前官兵的心声,按理说满洲兵都是皇帝的亲奴才,而御前来自上三旗,能到皇帝身边当差更是亲奴才中选出来的好奴才,凭什么为了救蒙古人而牺牲这些皇帝最心腹的奴才? 不但索额图等御前官兵不愿意,就是顺治本人也不愿意,御前两千满洲八旗都是皇帝的心头肉,再说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放他们出去增援外围营地,那皇帝的安全岂不是要削弱了。 因此顺治否决了让御前出营增援的建议,命令他们严守皇营。 “朕绝不相信林起龙、蒋国柱都参与到了乱事中。”刚才那些有经验的军官的分析对顺治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他立刻紧紧地将其抓住:“黑夜中敌我难辨,部分营地里可能是受惊的官兵正自相残杀,应以坚守为上。” 就是一部分资深的御前军官也赞成持重的方案,认为在这一片混乱中,出去增援蒙八旗未必是什么好办法,还不如静观其变,等天亮后看清敌我形势后再做打算。不过还有人认为,眼下一片混乱或许是一个机会,反正皇帝是唯一重要的,两千御营应该全体出击,掩护顺治趁乱杀出去,索额图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主张突围的人自己还在为该向什么地方突围争吵不休,有人认为应该去高邮城,但乱党或许也猜到了这一点,而且没有人敢担保高邮没有参与乱事;向北逃也是一个选择,不过乱党在这个路线上可能更会布置重兵伏击;还有人主张兵行险招,向扬州突围,那里城高池深,而且还有大量的两江和河道官兵。不过即使有人敢担保林起龙和蒋国柱没有牵扯其中,顺治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不定还有大批乱兵正从南边赶来,向南跑岂不是自投罗网。 御前争议不休的时候,邓名正指挥着部队肃清清军的外围营地。攻入外围蒙八旗的营地后,明军并没有立刻向纵深展开突击,而是沿着壕沟和营墙展开争夺,不断扩大己方的控制区。 “留神鞑子皇帝突围!” 邓名在战前就反复强调过,这一仗的关键在于是否能够击毙顺治,如果被顺治逃走,那么即使歼灭了五千御营也得不偿失。 只有将顺治杀死,才能打断皇帝的亲征计划,为张煌言和马逢知消除压力;如果能够让清廷陷入暂时无主的境地,对郑成功远征台湾的计划,对云南李定国的坚持也会有间接的帮助。除去这些对盟友的益处,一定要击毙顺治也是东南满清督抚的共同要求,顺治死亡他们才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一个多月前,张朝、董卫国向邓名托孤时,邓名就劝说他们反正——既然都是身死族灭的下场,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但江西巡抚和布政使直到那时仍是不敢。他们告诉邓名,虽然他们二人是江西的一、二把手,但并没有机会和时间培养绝对效忠于他们的心腹,对江西官场和军队的控制力很大程度上还是来自于朝廷。张朝私下对邓名讲:若是他公然亮出反旗的话,估计凝聚人心的能力连金生恒都不如,尤其在顺治亲征这种背景下,一旦听说皇帝渡过长江,亲自来讨伐江西,估计就有不少人想要立功,会把张朝绑起来交给顺治。就是董卫国都说不定会心存侥幸,指望靠出卖张朝为自己的家人谋一条生路——如果张朝不公然造反,告密未必能救得了董卫国。 于是邓名在苦苦思考后拿出另外一个方案,那就是明军乔装打扮去突击顺治的御营,而两江、湖广为此提供方便。 对于这个计划,张朝和董卫国倒是能够接受。虽然他们慑于满洲八旗的威名,畏惧甚深,但既然已经走投无路,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为何不垂死挣扎拼一下呢? 绝望的蒋国柱和林起龙也支持邓名的第二套方案。和张朝、董卫国一样,他们都认为自己无法煽动起足够多的绿营去进攻御营,而且也不能保证对这种涉及到人数上万的叛乱行为保密。但利用职权为邓名的军队遮掩行踪,向化妆成绿营的明军提供粮草,或是帮助邓名打探消息,他们还是完全可以办到的。 远在武昌的张长庚最后得知这个计划,收到周培公的秘信后,张长庚也表示了完全的支持。在参与密谋的诸位督抚中,张长庚是动员能力最强的。得知顺治必定要亲征后,张长庚甚至认真考虑过投奔明廷的可行性——张长庚经营自己势力的时间最长,清洗工作最彻底,而且手里还有一笔积蓄可以充作军费。不过投明对张长庚来说是最不得已的选择,因为这样他势必会被川军和夔东军要走大片的地盘,而且张长庚也不敢说湖广到底有多少人会跟着自己走——这只是比身死族灭要强一些。 顺治必须死,参与密谋的督抚们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对邓名来说这也是最好的结果。如果顺治逃脱,清廷不发生大动荡的话,张煌言、郑成功和李定国的压力就不会明显减轻,而且参与密谋的督抚在绝望中会做出什么事来也很难说。 “占领壕沟,严防鞑子突围。”邓名重申道。明军全力夺取着每一座外围营门、每一段壕沟和营墙,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形成对内的防御线。 精彩尽在【着笔中文网】记住我们的网址:. 浏览阅读地址: ------------ 第十二节 围困(下) 第十二节 围困(下)章节高速更新开始,更新字数为3839 明军的进展相当的顺利。遭到突然袭击的蒙古八旗一开始就被打得晕头转向,明军不但有熟悉地形的巨大优势,而且还拥有三比一的兵力优势,尤其是在各个关键地,攻击一方对防御者的优势都在十比一以上。 “我们可以从此战中得到什么教训呢?”战斗展开一个时辰后,各条战线上捷报频传,得知明军已经控制住营地外围而顺治还没有开始突围后,邓名对身旁的任堂开玩笑道:“以后无论多忙,我军都得自己扎自己的营地。” 八千明军披甲已经在营地的外围形成了包围圈,后续的辅兵也正在赶来,不过在黑夜中辅兵对战斗部队的帮助不会很大。任堂向邓名提议道:“让部队转入防御吧,我们没有必要立刻进攻鞑酋,天明后我们再攻击,伤亡会小很多。如果我军伤亡过大,江南那些督抚说不定又会起别的心思,说不定会主动攻击我军来向虏廷邀宠。” “任少校说得不错。”在邓名的原计划中,明军会发起连续的攻击,直到杀死顺治为止。但执行这个计划的前提是顺治尝试突围,这样明军就要攻击皇帝的御前侍卫和中军大营,牵制突围清军的兵力,同时尽快制服抵抗,让局面变得简单明了,以防顺治金蝉脱壳。 既然现在清军采用比较保守的战术,邓名也就倾向于稳扎稳打,以便减少明军的损伤。江南的几个督抚不过是与明军合作,是敌人而不是盟友,唯一能够阻止他们进攻明军的就是实力的差距,邓名对此非常清楚。 当明军转入防御后,顺治也感到压力顿减,乱兵并没有继续向皇营进攻,给了御前侍卫从容部署的时间。 “坚持到天亮就好了。”不少御营的军官都大声地鼓舞着士气,给那些初次上阵的御前侍卫打气:“一旦到了天亮,周围就会有大批的援兵赶来护驾!” 直到现在,顺治的亲卫们仍然认为这是一场绿营的叛乱,虽然不知道是谁煽动的这场叛乱,但他们都深信叛将无法完全控制住军队。有的军官还认为,此时有一些叛军可能受到蒙蔽,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攻打御营。只要等到天明,把顺治的皇旗高高地竖起来,并宣布对胁从既往不咎,给倒戈反正的官兵论功行赏,就可以动摇叛军的士气和战斗意志。 外围的三千蒙古八旗被击溃后,有一部分人向皇营靠拢,已经登上营墙开始防守的禁卫军毫不犹豫地向他们射击,阻止任何人靠近皇营的城墙。 “不许靠近,否则一概视为乱党。”禁卫军军官在墙头向着溃兵大喊着:“如果你们是皇上的官兵,就转身向外,为皇上保卫营门,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在禁卫军无情的攻击下,溃散的蒙八旗不得已停止了脚步,转身向着外围,成为皇营营墙外的第一道防线。幸好明军并没有尾随追击,这些人没有受到持续的攻击,混乱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不再叫嚷着继续向皇营涌过来。 “皇上,”一个御前军官跑过来向顺治报喜:“御前戒备森严,乱党无法趁虚而入。” “好。”顺治的心情此时也放松了一些,周围的喊杀声较之前已经小了很多,在他看来这是局面不断转好的征兆。 即使是那些有战斗经验的八旗军官,大部分也因为局面趋于平静而喜悦,在他们看来敌人没有混在乱军中一起冲击皇营,这是乱党犯下的巨大失误。不过也难怪,毕竟在一片漆黑中,乱党也难以在短时间里察觉皇营的位置;兵荒马乱的时刻,再有本事的统帅也无法控制全军,发起协同攻势。 只有极个别的人有些不安。在正常的情况下,叛军一定会尽快地发起对皇营的进攻,因为皇帝的积威对于小兵的影响是很大的,如果不能尽快地歼灭御营,那局面很容易发生逆转。 “难道叛军确信周围不会有勤王军吗?”有一个人心里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但他没有敢说出来。 另外还有一个军官也心神不定,叛军组织得不够好是很正常的,不过叛军领袖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是强攻皇营,以造成既成事实,而不是在黑夜里停下来整顿部队。当然,这也可能是那个不知身份的叛军统帅犯下的一个重大失误。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这个御营军官更担心叛军统帅另有图谋——某个他现在还想不到的阴谋。 “皇上,”有这种忧虑的几个御前军官先后向顺治进言,主张 派出求援使者,让高邮、扬州派出勤王部队。这些派出去的使者还可以在路上收拢他们遇到的每一支清军,让他们赶来保卫皇帝。一个御前军官回忆了一下营地周围的地理,对顺治说道:“奴才敢请皇上让奴才突围求援,外围几座营地之间都有空隙,叛贼趁黑而来,忙着攻打周围的几座营地,现在应该到处都是空隙。奴才现在突围,天明后就能把高邮的勤王军带回来。” “去吧。”顺治想了一想,就答应了这些军官的要求。 “喳。”临危受命的禁卫军军官更不迟疑,纷纷离去,各自了几个骑术精湛的部下。把任务仔细交代过后,这些去找援兵的使者就来到营门前。在无数禁卫军官兵紧张的注视中,营门被打开了一道缝,让这些人全速出营。当营门在背后又一次关上时,这些禁卫军军官已经分头冲开去,大喝着把周围的蒙八旗溃兵逐散,向着夜色中急急奔去。 前往高邮的那个佐领一边纵马疾驰,一边仔细地回忆着御营周围的地理。从军二十余年让他养成了不少习惯,今天傍晚扎营的时候,很多同僚忙着去吃饭,这个军官却一丝不苟地把整个御营都踩踏了一遍。对各个营寨、营地之间壕沟、鹿角的布置大致做到了心中有数。 此刻,佐领带着手下绕了两个圈子,避开有火光和人声的地方。外围营地的营门、中军帐等肯定是最吸引叛军注意力的地方,但营地与营地之间的空隙却很容易被忽视。 深冬的黑夜,让人几乎看不到一丈外的东西,佐领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领路,护卫只有紧跟在他身后才不至于掉队。不过这样的夜色对于突围者来说也是很好的掩护,十几个骑兵不会发出很大的响动,不会引起叛军大部队的注意。 “就是这里。”佐领心中默念着。他大致记得前方是一处空旷的平地,没有壕沟和鹿角,距离两侧营地的位置也很远,更不靠近诸如营门之类的重要目标,只要冲过去就可以踏上去高邮县城的大道。 已经把马速提到了最高,即使附近还有叛军士兵,他们也来不及阻挡,更不用说呼喊周围的叛军来堵截——等他们赶到时,这十几个骑兵早已经冲过险境。佐领这时忍不住开始感激自己多年来的军旅生活,正是因为这些丰富的经历,才会让他在今天这种看似旅游一般的行军途中,仍然认真踩踏地形,在关键时刻帮了他的大忙。 突然间,胯下的坐骑好像失去了平衡,战马长嘶声中,佐领身不由己地向前飞了出去,飞扑向前方漆黑的大地。 一头撞在了坚硬冰冷的地面上,佐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被震松了。背后传来连续的惊呼和马嘶声,跟着他的十几个骑兵都已经人仰马翻。 “绊马索吗?”佐领摇了摇发胀的脑袋,心中惊骇不已:“叛军居然察觉到这种空隙,还有余力来部署绊马索!” 四周传来了铿锵的铠甲摩擦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佐领奋起余勇,从地上一跃而起,抽出腰刀就向前扑去。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耽误不得,更顾不了那些部下了,只盼望敌人兵力有限,自己的部下也能争取一时间,让他有机会跑出去完成任务。 眼前突然闪起了一道火光,佐领知道这是敌人正在擦燃火折。 “快跑,马上就要有一支火把亮起来了,接着可能还有。”佐领不顾身上的疼痛,闷头向前跑去。 但出乎佐领预料的是,一大团火光骤然出现,把四周一下子照得通明。 “这是……”佐领向亮光处看去,发现那里赫然有一大推稻草,上面可能还淋了油,正在熊熊燃烧。 在佐领反应过来之前,四周又是几堆篝火燃起,把十几个清军照得无处藏身。火光中,佐领看到前面密密麻麻都是披甲的敌兵,人数多得数也数不清…… “就知道会有人来。”把十几个清兵悉数斩杀后,吴越望先是确定无人漏网,然后指挥部下把绊马索重新布置好,把缴获的战马牵到后方,负伤不起的战马就地宰杀。大批的明军士兵擦干了武器上的血迹,重新退回到他们的拒马防线后。如果佐领看到这条防线一定会更加地绝望,因为即使刚才来的不是十几个清兵而是更多人,也无法从明军的拒马工事上冲过去。 从大车上搬下稻草,淋上油脂,这时前面的篝火也差不多要熄灭了,吴越望把还在散发着红光的余烬踩熄,重新隐身于黑暗中,准备伏击下一批猎物——如果还有的话。 ------------ 第十三节 天明(上) 天亮了。 看着出现在东方的朝阳,江宁巡抚蒋国柱自言自语道。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来办的话,他知道现在高邮湖旁正有一场生死战在进行。 “终于开打了,大概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蒋国柱被希望和恐惧两面夹击,精神已经不堪重负了。除了这种矛盾的心情外,知道结果即将见分晓,又让蒋国柱有如释重负之感。为了支援明军的军费开支,江宁的藩库早已经见底,如果再继续拖下去,恐怕江南官场的库房崩溃会先于蒋国柱的精神崩溃。 上次郑成功围攻南京的时候,郎廷佐紧急动员两江部队护卫城池,在南京城集中了两万披甲和七万辅兵、壮丁,还有超过一万匹的战马、挽马,每天消耗的军费高达惊人的一万两银子。但这次邓名军队的花销还要在那次之上,尽管有江西巡抚和漕运总督分担明军的军费,南京方面平均每天的支出仍高达一万三、四千两之多。 肯定要向临战状态的军队提供足额的口粮,一般情况下,一个绿营披甲每天需要两斤米和半斤豆子,为了鼓舞士气还需要在战前为每一千名士兵提供一口猪或是两只羊。可邓名的要求显然不能和一般绿营相比,他麾下的三万军队采用统一标准,并无战兵、辅兵的区分。每天江宁需要提供的粮草是三万六千斤米面,一百五十头猪或是相当的牲口、鱼类,除此以外,邓名还指明要江宁提供大量的青菜和豆类。 为了凑齐明军需要的物资,两江部队的补给已经被压到了最低点,所有的调动和操练都被取消,以便节约物资。当然,这些物资的筹措都是打着供应周培公和梁化凤的名义进行的,各个府县和总督衙门中不知情的幕僚都因此对湘军怨声载道。他们并不知道周培公的大军其实子虚乌有,而梁化凤的军队口粮也被一再缩减,实际上和其他两江部队一样近乎于每天吃糠咽菜。 可对蒋国柱来说,既然两江部队无法用来攻击御营,那他们的用处自然无法与明军相比,牺牲他们的补给来满足明军所需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当猪羊不够所需时,两江总督衙门毫不犹豫地收集耕牛给明军送去——最开始蒋国柱还担心皇帝行动过快,希望明军能有更多的准备时间,以迎战威震天下的八旗劲旅。但到了最后,蒋国柱已经抱着一种“早死早投胎”的心态在盼望皇帝尽快抵达了。幕僚们一再指出,两江总督衙门的财政状况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一个月高强度的运输还让大量的车舟报废、挽马死亡,后期这些损耗完全是靠张朝拨给的银两来补充。 除了鼎力相助的南昌,湖广也为这次行动提供了财政帮助。张长庚包揽了明军的军服、拒马、长枪以及火药等的需要,还紧急为明军铸造了一些青铜大炮和投石车。每天都有湖广的船只抵达南京,把成船的军事物资卸下来交给梁化凤,然后再由后者转交给打着湘军旗号的明军。仅弓箭一项,邓名称每天训练的耗损就有一万支之多——蒋国柱知道邓名的射手大概只有千人,这就说明每个弓箭手每天进行的针对性训练中,每人每天射坏的弩箭就有十支——这差不多是一个绿营射手几个月的训练耗损。 “终于要结束了。”蒋国柱轻叹了一声。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帮助邓名对抗八旗劲旅,江南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如果蒋国柱不打算用暴力掠夺缙绅土豪的话,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勉强维持官府的运转,估计明年税后都无法恢复正常的军事训练。不过只要邓名能够顺利击毙顺治,那一切都还是值得的。之前蒋国柱曾经和邓名面对面地讨论过顺治死后的政治格局,现今的皇太后肯定不愿意大权旁落,而重臣如索尼、鳌拜等人的身上也刻下了太深的顺治烙印,他们都绝不会同意让顺治的皇子以外的人继位——虽然对满清朝廷来说,选择一个成年皇帝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皇太后和重臣的同盟应该能够取得上风,压制住其他亲王和旗主的野心。当幼小的皇帝登上宝座,大清处于主幼国疑的状态时,běi精对江南督抚也就只能采用怀柔政策。若是忠于顺治的势力和觊觎皇位的人僵持不下,争权夺利甚至发生武力冲突的话,那当然是对大清更坏的局面,但对江南督抚来说却是大大地利好,因为这样双方就都需要拉拢他们。 尽管邓名断言后一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不大,坚持认为皇太后和重臣的联盟实力远在八旗王公之上,但蒋国柱还是希望大清皇室出现内讧,这样蒋国柱就会获得更大的zìyóu,能够在朝廷重建权威之前更好地控制江南,像张长庚一样获得效忠于自己的力量,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置于皇帝或是邓名的手中。 ……高邮湖。 “天亮了。”初升的旭日让对垒的两军都发出了欢呼声。皇营内的八旗军官马上行动起来,昨夜他们已经把部下士兵中大嗓门的人都集结起来,一见到日出,军官立刻让这批士兵登上营墙,开始向对面的“叛军”喊话。 绣着金龙的天子旌旗在墙上升起,御营的官兵齐声高呼,让对面的叛军意识到他们正在攻打的是神圣不容侵犯的天子行营。同时他们还告诉对面的叛军,天子是仁慈的,只要他们放下武器,皇帝对他们昨晚的冒犯既往不咎。 “凡是能生擒周逆者,赏万金,抬旗,赐精奇尼哈番;能斩周逆者,赏五千金,万户侯……” 御营的喊声遥遥地传了过来。看到叛军穿着湖广军服、打着绿旗和那面书写着“周”字的大旗,御前侍卫们又惊又怒,立刻就确定了对面的叛贼是周培公。知道了敌人到底是谁后,顺治反倒放心不少。周培公年纪轻轻,骤得高位,除了少量心腹以外,在军队中的威信不会太高,就是死党的数量估计也很有限,大赦和重赏双管齐下,对瓦解叛军会有很好的效果。 “该是打破鞑子幻想的时候了。”昨天行军的时候为了尽可能地遮人耳目,邓名并没有让部下穿上明军的军服。反正绿营的服装和御营的差距不小,对明军来说足以辨识敌我,对敌人来说还有一定的迷惑效果。 御前侍卫高声喊话的同时,那些被阻挡在御营营墙外的蒙古八旗也纷纷跟着嚷嚷起来。现在他们建制混乱,丢盔卸甲,“叛军”只要发起进攻,转眼间就能把他们轻易碾碎,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用含混不清的汉语跟着御前侍卫一起叫嚷,指望“叛军”士气瓦解,向周培公发起反戈一击。 随着邓名一声令下,卫士把绿色的三角旗从旗杆上退下,换上了邓名军队特有的矩形红旗,邓名的卫队也同时升起了他们的三堵墙军旗。 随着第一面红旗高高升起,环绕着皇营的“叛军”纷纷落下绿旗,脱去他们身上的湖广绿营伪装,露出了明军的大红战袍。 “大明长江提督邓”,见到周围变成了赤帜的汪洋大海,刚才还在高声喊叫的御前侍卫和蒙古八旗们顿时失声。 而明军这边则开始了他们的回击:“奉朝廷明令,讨伐建州叛逆,弃械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早降!” 伴随着明军“早降”的喊声,前排的明军向被御墙外的蒙八旗残兵发起了攻击。这些蒙古人根本不能靠近皇营,否则就会遭到御前侍卫的攻击;他们大都手无寸铁,也缺少能够保护自己的铠甲,无法抵抗明军甲兵的进攻。而且现在是白天,明军结成战阵逼上来,他们想混战都没有机会。 即使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下,蒙八旗的士兵竟然还不肯投降,他们肩并肩地和明军搏斗,拔出射在他们身上的箭当做短剑和匕首继续抵抗。被长枪刺中的蒙八旗在临死前使出全部的力气攥住明军的枪杆,企图掩护身旁的同伴,给他们创造扑入明军阵中肉搏的机会。 “这就是和我们汉人打了几百年的塞外野人啊。”邓名看着战场上一边倒地屠杀,轻声感慨道:“他们是彪悍的骑兵,没有马匹时仍是很好的步兵,能这样轻松地消灭他们真是再好不过。” 皇营的营墙上,满洲军官们冷冷地看着外面的战斗,成片的蒙古人被明军割麦子一般地砍倒,一个年轻很轻的御前军官忍不住说道:“是不是扔一些武器给他们?” 此时御前侍卫们并不知道他们正面临着林起龙曾经遇到过的问题,不过他们做出了和林起龙同样的选择。索额图正好站在这个同僚旁边,他冷酷地说道:“御前侍卫的武器很富裕吗?扔给他们不会被贼人缴获吗?” “全军戒备,保护皇上。”既然知道了对面是邓名,那么两千满洲八旗也就放下了一切劝降的幻想,他们把盾牌在营墙和塔楼上支好,弓箭手紧张地守在其后,准备击退明军对皇营的进攻。 “不许任何人靠近营墙或营门。”军官们生怕士兵在见到蒙古人的顽强抵抗后对他们心生怜悯,对那些被明军赶过来的蒙古兵心慈手软,从而威胁到皇营的安全:“凡是靠近营墙的都是乱贼,一律格杀!” “喳。”御前官兵回答着长官的命令。除了弓箭以外,成排的鸟铳也从盾墙后探了出来,射手们全神贯注地瞄准着前方。(未完待续) 浏览阅读地址: ------------ 第十三节 天明(下) 蒙古兵很快被击溃,加上昨天晚上的俘虏,三千蒙古八旗被俘的只有八百人而已。 被抓住的这些蒙古人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勇气,其中一部分人用不通顺的汉语向明军大声地乞命,拼命声明他们并不是和汉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满洲人,而是被“裹挟”来的蒙古人。刚才战斗的最后阶段,满洲御前侍卫无情地射杀冲击皇营的蒙八旗溃兵,更让不少俘虏们失去了顽抗的念头。 被带到邓名面前的一个蒙八旗佐领全身浴血,还不停地从军服下渗透出新的红色,扩大着身上的血迹范围。 “小人的祖父、父亲都是林丹汗的卫士。”这个蒙八旗佐领的汉语还比较流利,他努力地想在邓名面前为自己的部下求得一条活路:“小人的父亲就是为了保护老汗,和建酋打仗时战死的。我们被建酋打败、俘虏了,不得不上阵拼命。想必,想必老汗曾经为大明天子效力一事,提督是深知的。” “这个鞑子,刚才他打得比谁都拼命,”周开荒轻蔑地说道:“和建州鞑子一样凶狠,只有被俘了才会说自己是蒙古人。” 这些蒙古人的父、祖确实曾经与皇太极为敌,但随着林丹汗身亡,他的妻子和部曲就都投靠了皇太极,跟着满人一起入关抢x劫,很多蒙古人都类似这个佐领一样,成为了满清的有功之臣,被编入了蒙八旗。 “林丹汗也举兵内犯过,他一样是贼子。”任堂补充道,对于蒙古人他并没有丝毫的好感。 邓名此时的思绪飘得稍微远了一些。在他的前世,蒙古人或许与汉人还有比较大的区别,不过满人已经融入了汉族,恐怕只剩下身份证和户口本上的区别了。邓名曾经听满族同学无意地称后金为鞑子,虽然那个同学立刻就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但显然在他的意识里,满八旗和现代的满族完全是两个族群;无独有偶,邓名还知道曾经有两个人大谈汉族的包容性和历史优越性,虽然他们一个祖上是正白旗,而另一个是正黄旗。 但是现在,在明军面前,蒙八旗却会用自己不是满洲人做理由,来向明军表示亲近。 “我们以前释放了大批满洲的战俘,我的同伴们把这看成是瓦解敌军斗志的一种手段,他们出于对我的尊重,并没有竭力反对这个政策。不知道他们背后怎么议论这件事,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当着我的面的时候才没有说出激烈的言辞。”因为前世的关系,邓名很难生出对满族这个种族的刻骨仇恨,对于满洲八旗,邓名的看法是凡是参与了屠城的满洲人需要偿命——这个观点同样适合李国英他们这些汉人;至于新入旗的满八旗,在邓名心中他们和那些没有血债的绿营俘虏并无区别。不过刚才听到被俘佐领的话,邓名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或许是太超前了。他望了一眼对面的皇营,禁卫军官兵正严阵以待,没有丝毫动摇或是向明军投降的样子:“可能在这个时代,唯一敢自称对满汉两族一视同仁的,就是我吧?” “想活命吗?”周开荒斥责那个蒙古八旗佐领道:“你们想证明自己不是满洲鞑子吗?好,去打头阵,去把鞑子皇帝抓出来见提督,我们就饶你们一命,还能给你们个官做做。” 蒙古人闻言楞了一下,迟疑着说道:“愿意为朝廷效力,不过小人有很多兄弟都重伤了,再说我们也没有武器。” “还想要武器,你当我们是蠢货吗?”周开荒冷笑一声:“放心,会给你们藤牌和木板的。还有,别想装死,刚才你们抵抗的劲那么大,身上破了道小口就想装重伤,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邓名扫了周开荒一眼。邓名曾经下令不得驱赶俘虏冲阵,因为在邓名的观念里,被俘和投降是两回事,他从来不打算像吴三桂强迫西营去攻打李定国一样,强迫敌军的俘虏充当攻打敌军的炮灰先锋。而之前明军上下也认可了邓名这种人道主义的理念,不再强迫俘虏献投名状,但显然在周开荒的心目中,汉族战俘是人,而蒙古战俘不是。 不仅周开荒一个人这么想,任堂也在边上催促道:“还想拖延时间,再逃回去给鞑子皇帝效力么?还是你以为我们的刀杀不了人?” “确实有好多人是重伤不起了……”那个蒙古佐领嘴唇哆嗦着,他知道几百个同族人的命运就取决于他的回答。周开荒一听到他这句话立刻目露寒光。 “是,小人知道了。”蒙八旗的佐领不再多言,而是面冲着邓名跪下:“久闻提督信义无双,只要提督一句话,答应小人伤员不会被处死,我们这就去把鞑子皇帝的首级给提督取来。” 蒙古佐领准备答应周开荒的要求,只要有一口气的蒙古兵就要充入敢死队,他们能不能活命就看造化了。但在对清军进攻中受伤的蒙古兵,这个佐领希望邓名能够保证收容他们,而不是一刀捅死了事。 “受伤的就不必上了,我会让人给他们包扎伤口。”邓名答道:“兄弟、父子都在的,可以选一个留下。凡是受伤的,我会像对待我军中的伤员一样,给他们食物和药物,直到他们痊愈。” “提督恩德。”那个佐领重重地向邓名叩了几下头。然后就在明军士兵的监视下去选拔突击队员了。 “提督,”在邓名说话的时候,周开荒一直没有出声反对他的决定,不过等那个蒙古人走后,周开荒忍不住说道:“鞑子都是野兽,恩义对他们没有用的。” “死了的鞑子才是好鞑子。”邓名轻声说了一句。 “提督说得不错。”周开荒重重地点头。在他看来,养活蒙古伤兵纯属浪费粮食,伤兵就算爬不上皇营的营墙,也能浪费禁卫军的弓箭不是嘛。 “提督这样做也好,他们若是想让小儿子、小弟弟能活命,自己就得真拼命。”任堂倒是想通了,反而称赞起邓名的决定来:“要是他们认真打仗,倒是比用刀逼着他们上去强。” …… 明军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战前准备,大批的辅兵已经赶到,他们把工程车的零件从车上卸下,熟练地装配起来。同时拉来的还有十门青铜炮。在安置这些攻城武器时,卫兵报告由蒙古人组成的敢死队正等待着邓名检阅。 八百蒙古俘虏中有六百人都加入了敢死队,邓名视察了一遍,又从中剔除了上百名轻伤员——明军认为他们都是轻伤,但邓名觉得他们的伤势已经很重,无法完成进攻的任务。除了这些伤员外,邓名又挑挑拣拣,把他认为过于年轻的蒙古兵也都摘了出来。经过邓名的选拔,敢死队的数目从六百个人变成了三百个人。 “给他们盔甲,不要让他们光着膀子上去。”邓名下令把从蒙八旗营地里缴获的武器还给他们,只要他们背得动,就是想套两层或是三层甲胄也可以。 在这三百个蒙古人的面前,邓名从箭壶里取出了一支羽箭,双手各握着一边,大声对他们说道:“只要你们不背叛我,无论你们是否攻下了皇营的营门,我都会善待你们那五百同胞,战后他们可以自行决定去留,我绝不会勉强。” 邓名说着就把手中的羽箭一掰两断,扔到了地上。 “若是我违反诺言,有如此箭。”接着他又从箭壶里取出了一支,用双手紧紧握住:“如果你们在战场上负伤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治愈你们的伤势。” 掰断了第二支箭,邓名又取出了第三支:“如果你们受伤致残,我会给你们终生的津贴,保证你们会有栖身之地,能够在屋檐下躲避风雨,桌子上有足够填饱肚子的面饼。如有违反,我邓名有如此箭。” “提督也未免太宽大了,这帮鞑子要是残疾了,提督还真养活他们一辈子吗?”蒙古人去套盔甲的时候,周开荒再次抗议道。邓名宣布对明军伤残老兵实行赡养时他举双手赞成,但现在他极力反对把受益者扩大到蒙古人身上。 “反正残疾都是要养一辈子,我宁可残疾的是这些蒙八旗,而不是我们的人。”邓名不咸不淡地答道:“凡是在我旗下作战的人,我就会给他们上保险。” “什么是保险?” “打完这仗以后就告诉你。” 蒙古人的突击队每二十人为一小队,接到攻击的命令后,一小队披着至少双层甲的蒙古兵推着冲车向皇营的营门攻去,还有一小队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蒙古兵举着盾牌在两侧掩护着他们。 刚才见到明军把投石车和青铜炮拖出来后,清军就小心地躲避到了墙后,只留下少量的监视官兵。 现在见到蒙古人推着冲车过来,御前侍卫们就一声唿哨,涌到营墙和望台的盾墙后,瞄准那些敢死队员。而在清军开始向蒙古人射击时,明军的攻城武器也纷纷开火,刚才他们已经通过几次校射,把投石车的目标锁在了皇营的营门附近,沉重的石弹,包裹着燃烧着的稻草向御前侍卫的方向砸去。(未完待续) ------------ 第十四节 强攻(上) 《孙子兵法》中认为,当攻击者的兵力达到防守者的十倍时,强攻城池就不再是吃亏的行动。随着攻城手段和武器的不断进步,有理论认为,这个适合强攻的攻防比例降低到了三比一:即在攻防双方都拥有足够的器械、精良的装备和正确的训练这个理想的状态下,只要进攻者的兵力达到防守者的三倍,那么对城池展开强攻时,攻防双方的损失就基本会持平,若是攻方的兵力进一步提高,防守者的损失就会开始超过进攻者。 明军的甲兵在远处列队备战,一些辅兵不停地给投石车装弹,向御营投去一块块的石弹,邓名骑在马上,认真地观察着攻击的效果。 呼啸而去的石头虽然声势惊人,但绝大多数还是没能给禁卫军造成伤亡,很多从皇营的营墙上飞了过去,击中墙体的石弹也大多砸在墙体的底部,虽然给皇营的营墙造成一些撼动,但对墙头的禁卫军士兵并没有太大杀伤效果。 “武保平他们把营墙修得太结实了。”邓名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马鞍旁的葫芦,仰头痛饮了几大口水。这个抱怨只是随口一提罢了,邓名也知道皇营的营墙必然要修得非常坚固,八旗虽然麻痹但也不是睁眼瞎,如果营墙修得不堪一击,那他们绝对不会让顺治入住。 墙头上的禁卫军不停地向蒙古人射击着,邓名看到已经有蒙古人倒下了,但到现在为止,他只看到有一块石弹命中了营墙上的盾牌,大概把两、三个禁卫军撞开,他们是否毙命仍然存疑。 皇营的营门两侧腾起硝烟,这是禁卫军的鸟铳在开火,相比弓箭,鸟铳对披着重甲,缓缓前行的蒙古人现在有更大的威胁,几轮鸟铳就让四个蒙古兵倒地不起。 这时明军的青铜炮也开始参战,它发出比对面鸟铳要响亮得多的雷霆声,不过邓名却没有看到炮弹打到哪里去了。 “看来我需要训练专门的炮兵。”这些投石机和大炮都是辅兵在操作,运到明军营地的时候并不长,辅兵也没有太长的时间进行训练,有限的一点训练时间大都花费在如何快速拆卸它们以跟上大部队。而且在明军看来,大炮和投石机明显属于辅助兵种,只是用来敲破营墙的,主要工作也是力气活——拆卸、搬运、装填——类似于辅兵的工作而不是甲兵的搏斗,对勇气的要求还不如推冲车高,所以它们统统被交给辅兵去料理。 邓名虽然觉得炮兵不应该属于辅兵,不过他手下的甲兵里没有精通炮术的,邓名以前觉得没有必要把一队精通搏击战术的士兵调去伺候这些攻城器械,所以也就没有多加干涉。 “等我返回四川以后,还是应该训练炮兵,把炮兵归属为常备军建制。”邓名把葫芦在马鞍上重新系好。大炮的动静可比投石车大多了,无疑会引起更多的注意,不过邓名知道至少今天是绝对安全的,可以无所顾忌地使用大炮:“今天一定要结束战斗,拖到明天就有些不安全了,要是苏克萨哈、遏必隆提速赶来,我就未必能平安顺利地撤回江边了。” 身处江南敌境,邓名对任何可能导致重大伤亡的战斗都竭力避免。 又有几队蒙古人的小队被派了出去,向皇营的另外几处发起攻击。一看到这些蒙古人背着引火用的柴火靠近营墙后,他们对面的营墙上就立刻出现了大批禁卫军的身影,开始对这些突击队进行拦阻射击。 “敌人出动了多少弓箭手了?多少火铳手了?”邓名转身询问身边的军官。蒙古人的敢死队从几个方向攻击御营,所以他无法看清每条战线上的敌人数目。 卫士立刻向邓名报告,现在各处营墙上出现的禁卫军总数已经超过五百人,其中射手超过半数,正在轮番攻击从几路靠近的百余名蒙古敢死队。 “嗯。”和已经知晓的数字比较了一下,邓名知道敢死队已经吸引了禁卫军的主要远程攻击力量并且将他们分散了:“让我们的射手出动吧。” 两千名明军辅兵奉命上前。这些天他们也都进行了基本的射击训练,不要求他们能够精确射击,只要能够知晓如何开弓、如何避免被弓弦反弹伤到手臂、如何进行仰射就可以。这些明军辅兵每人带着一壶箭头上缠着油脂的羽箭,手持着一根火把,他们把火把插在地上,将羽箭引燃,然后搭上弓弦。 “预备——放!” 军官一声令下,两千支火箭就密密麻麻地窜上了天空,向皇营那边漫撒而下。 “预备——” “放!” 又有一片火箭飞去,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射击,围在皇营四周的明军弓箭手由于频率不一致而渐渐失去了同步性,这个同步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差,最后完全失去了秩序,每一刻都有火箭被射上天,每一刻都有火箭向着营内落下。 最后明军军官放弃了指挥,每个辅兵射完了他手里的一壶箭后,就会把火把留在地上,拿着弓转身走回后方,这时就会有另外一个辅兵拿着一壶箭迎上前来,从退下来的同伴手中接过弓,走到火把的位置开始他的十次射击。 “不要让贼人靠近营墙!”索尔图声嘶力竭地大叫着。每时每刻都有火箭从天而落,这些火箭既不整齐而且还是盲目地乱射,所以威胁并不是很大,只要留心就能很轻易地躲避开。但可怕的是它们数量众多而且一刻也不停歇,而禁卫军士兵无法每时每刻都眼观六路,不时有人被冷箭击中。要是被射到了盔甲上还好,只是受惊而已,但总会有箭刺中缺乏盔甲保护的薄弱环节,滚烫的箭头带着火焰射入人体,让受伤的禁卫军士兵痛不欲生。 皇营的占地面积并不大,所以有时还会有从背后飞过来的火箭,索额图也几次被从脑后飞来、插入他面前地下的弓箭吓了一跳。 有经验的御前军官都很清楚,对于这样的敌人,正确的防守方法就是集中一批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利用营墙的掩护在内侧排开阵势,然后根据营墙上的指挥,对外面的敌军弓箭手展开反击。由于敌人不清楚防守方的弓箭手位置,而敌人的动向可以被营墙上的自己人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对射,防守方会有很大的优势。 但现在的问题是明军在兵力上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禁卫军没有多余的兵力去攻击对方的弓箭手。更糟糕的是皇营的占地面积并不大,内部适合弓箭手列阵反击的空地也很有限。刚才有个御前军官想组织一百名弓箭手进行反击,但还没有开始就放弃了,几个适合的空地位置一直有大量的火箭和石弹落下——设计清军营地的明军很清楚清军的反击手段,对营地的内部结构也了如指掌,所以邓名安排了三成的投石车和弓箭手不停地向这些地方招呼——这当然是一种对火力的极大浪费,而且统统由辅兵组成的攻击队的准头也差得一塌糊涂。但禁不住明军在数量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明军不但可以忍受这种火力浪费,而且还能基本保证这些可供利用的阵地上始终不断地有矢石落下。除了那些奉命进行持续压制的部队外,本该射向营墙的火箭也由于准头问题而经常性地光顾这些地点。禁卫军观察了一会儿,认为这种消耗是无法承受的,而不得不放弃了反击计划。 索额图又闪开一道迎面而来的火箭,奋力从营墙上探出头,从盾牌的缝隙间观察着营门外的战况。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个蒙古人,不过总是有新的蒙古人被派上前来,冲车也被前赴后继的蒙古人推倒了营门前,正在撞击着皇营的营门。 “射箭,射箭!”索额图大声吼叫着,扼守营门的禁卫军官兵有不少都是才入旗的新丁,但他们都勇敢地探出身,全力攻击着那些不知死活的蒙古人。 “啊——” 一个禁卫军士兵在全神贯注地探身攻击时,冷不防被一根流矢击中,惨叫着一个倒栽葱摔下了营墙。 另外一个禁卫军士兵毫不犹豫地替补上前,奋不顾身地探出身去,继续攻击明军的敢死队。 不管之前有什么流言,现在营外是数以万计的明军,如果这堵阻挡在禁卫军和汉人之间的营墙失守的话,没有一个满人认为自己能够活命,他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上! 对面一声炮响,营墙猛地晃动了一下,这一枚炮弹击中的营墙位置距离索额图不远,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墙头,才没有被晃倒。这时又有一枚石弹呼啸而来,它没有像大多数炮弹那样从墙头飞过去或是砸在地上,而是扫到了两面盾牌,把它们撞得粉碎。两个用力撑着盾牌的禁卫军都被这巨大的冲力弹飞出去,四肢挥舞着落向后方。 “射箭!”索额图脸上也被飞屑擦出来一条口子,但他完全没有感到疼痛,见弓箭手的轮替出现了一个空暇,他不假思索地飞身上前,从地上拾起还沾着血迹的铁弓,探身向前,狠狠地一箭向着冲车上射去。 不过索额图奋力的一箭并没能刺穿蒙古人的盾牌,只是给已经插满羽箭的牛皮大盾上又加上了一支而已。禁卫军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进行一场防守战,所以没有预先准备火炉、油锅之类的器械。 “石头!”索额图退后一步,回头向营内高喊着,蒙古人还在撞门,他需要士兵去寻找所有的重物以便攻击。 ------------ 第十四节 强攻(下) 营门前,一个蒙古兵在地上吃力地爬行着,他的头盔和甲胄上插满了羽箭,刚才在用力举盾掩护同伴时,腰上还中了火铳一击。重伤的蒙古人小口吐着鲜血,艰难地喘息着,背负着身上沉重的铠甲,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回爬,在背后的地面上拖出了一趟血迹。 努力从皇营前爬开时,这个蒙古兵仍能听到背后传来的嗖嗖破空声,还会有新的羽箭插在他的身旁,背上被猛地撞了一下,这个蒙古人知道自己又中了一箭。 “为什么还要攻击我?”重伤的蒙古人觉得眼前开始发白,脑袋也昏沉沉的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他竭力保持着清醒,一边继续手足并用地缓缓爬行,一边不甘地想道:“我已经没有战力了。” 背后的营墙上,一个禁卫军仔细地瞄准着目标,把手中的弓拉得满满的,在松弦的同时还发出了一声充满仇恨的大喝:“哪里逃!” 羽箭斗地射出,狠狠地扎在了正在爬远的那个蒙古兵的小腿上,把他钉在了地面上,被击中的蒙古人发出痛苦的嘶吼声,他翻滚着想伸手去拔出小腿腿肚子上的弓箭,但却怎么也够不到。 “呸,死吧,叛贼,蒙古鞑子!”禁卫军怒气冲冲地吐了一口痰。如果有汉人敢在他面前用“鞑子”这个词,这个禁卫军士兵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抽刀杀人,但这并不妨碍他称呼蒙古人为鞑子。作为一个入关后在北京长大的旗人,他已经接受了对蒙古人的这种蔑称。 一根火箭从天而降,分毫不差地从这个禁卫军的头盔、颈甲结合处射入。猎手转眼间变成猎物,禁卫军两眼一翻,就倒地不起了。 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已经让充当敢死队的蒙古兵付出了上百人的代价,其中的重伤者即使想挣扎爬离战场,也会受到满怀恨意的禁卫军的攻击;而在这期间,禁卫军则已经有三百人阵亡或重伤。 “满八旗的战斗力不容小看啊。”明军的统帅在战场的远端,对左右评价道:“我们以十五倍的兵力优势,还有大炮、投石车,攻打这么一个小营地,一个时辰居然还没有打破营门,也没有摧毁敌军的斗志。” 看到营门处的蒙古兵又变得稀疏起来,邓名下令再派两个小队上前:“一队去协助撞门,另外一队可以先帮助他们受伤的同伴退下来。” “救活了就得养他们一辈子了。”周开荒嘟囔着。 “总比他们畏缩不前,让我们的人上去好。”任堂对这个命令大表赞同,不过他反对用敢死队的人去做这份工作:“提督,我以为不如去问问那些不用上阵的蒙古人,看他们肯不肯去救前面受伤的同伴,要是肯去也发给他们盔甲。” “好吧。”邓名点点头。军官们能够同意对蒙古兵采用一视同仁的伤兵待遇,他知道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远处的皇营上空,升起了越来越多的黑烟,在一个时辰里明军已经轮替了七八轮弓箭手,向清军倾泻x了几万支火箭过去。大部分火箭都在落地以后很快熄灭,但也有一些引燃了周围的东西。皇营的围墙、塔楼都是木制结构,在修筑的时候只进行了简单的涂泥防火处理,虽然防火层并不是很厚,做得也不是很彻底,但御前军官们在检查时对此并没有什么担忧。毕竟在他们的心目中,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宿营地,在不大的范围内有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两千武装的禁卫军,没有什么火势能蔓延开来,或是不能被及时扑灭。 “营内的水井,应该是在这个方向上吧?”邓名举起马鞭,朝着皇营遥遥一指:“分出二百弓箭手,专门覆盖射击水井。” “遵命。” …… 脸上满是泥土和血污,索额图退到营墙后面,用力地大口喘息着。从开战以来他就一直在营门的位置上指挥作战,好几个资深的禁卫军军官都在他身边战死了,都是被流矢或石弹击中。索额图能够活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比那几个遇难的资深军官更敏捷或是反应更迅速,只是单纯的运气好而已。 对苦战中的禁卫军来说,休息是一种奢侈,也只有索额图这样的军官才有机会得到,普通的禁卫军士兵根本没有从高强度的战斗中退下来的可能。现在皇营内到处都需要人手,越来越多的火箭引发了越来越多的火势,负伤而不得不退下营墙的禁卫军都被调动起来,去扑灭营地里的火焰。 除了救火以外,禁卫军还需要收集手边的木料来修补受损的营墙,好几处营墙因为遭到明军不断的炮击而破裂,开始摇摇欲坠。禁卫军帐篷的支柱都已经被拆了下来,送到营墙边备用,只有马厩仍然完好无损,禁卫军始终在那里留下了大量人手以保证它的安全。 索额图坐在墙角喘着粗气,他看到又有一批禁卫军举着盾牌奔向水井的位置。就在刚才,落在水井附近的火箭突然多了起来,更多的石弹也来凑热闹,好几个正忙着提水的禁卫军猝不及防,没能躲开突然增多的敌军火力,被射倒在水井附近。 每一个禁卫军的脸上都显得十分狰狞,死亡的压力、无休止的战斗和忙碌,让每一个禁卫军官兵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一刻都有人倒下,现在禁卫军官兵对突然倒在身旁的同伴已经视而不见,再也没有人会扔下手中的工作去拉那些倒地的人一把。还有很多人已经把盾牌扔在一边,在营地里快速飞奔,再也不肯花时间去观察周围的天空是否有射过来的箭;即使是那些威力巨大的石弹落在身边时,禁卫军官兵很多也只是会冷漠地看上一眼,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 这种对死亡的麻木,暂时性地提高了禁卫军的战斗效率,但也让他们的伤亡人数持续地上升。索额图也是如此,当他休息的时候,前后有几支火箭向他坐着的位置飞过来,但索额图根本懒得起身躲避一下,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些火箭未必会击中自己——他也没猜错,确实都没有击中他,只是其中有两支距离他非常之近。 最靠近索额图的那支火箭恰好射中了一块裸露的木头,原本在上面的泥土防火层已经被明军的炮击震落,这支火箭因此没有熄灭,而是烘烤着周围的木料,渐渐发出了焦臭的味道。 索额图抬手挥出一刀,把潜在的火灾隐患击落到地面:“营墙外围是不是快要着起来了?”索额图心里想着,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一边,现在就算营墙外壁开始燃烧,禁卫军也没有办法去扑灭,所以想也是白想,还不如抓紧时间休息。 “皇上召见。”一个禁卫军士兵突然出现在索额图的面前,对他大声喊道。 “知道了。”索额图从地上一跃而起,跟着传令兵向顺治的位置跑去。 顺治目前的这座营帐是除马厩以外保存得最完好的建筑物,几十个禁卫军举着盾四下巡逻,把每一支落在上面带火的羽箭都及时清理掉,营帐内还摆着一圈水桶,以备不时之需。 “营门战事如何?”一见到索额图,顺治就厉声问道。 “皇上放心,奴才们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索额图恭敬地低头回答道。蒙古人撞门的时候,几十个禁卫军就在里面顶着,任凭蒙古人再三攻打,营门依旧是安然无恙。 “勤王兵还没有到吗?”顺治很清楚勤王军连影子都没有,否则营墙上的禁卫军肯定会立刻来报告他,但顺治还是忍不住问道。 “奴才觉得,多半马上就要到了。”索额图的回答正是顺治的愿望。 “御前还能支撑多久?”顺治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这个问题吐出了口。 “皇上尽管放心,是贼人快要支持不住了。”不等索额图说话,另外一个禁卫军军官就大声说道,他是经验更加丰富的资深将佐。 “暴雨不终朝。”这个将佐铿锵有力地说道:“邓贼这一个时辰里射了至少十万支箭,显然他也知道勤王军随时能到,这已经是他的全力一击了。他还能有多少支箭?多少火药?他的投石车打了这么久,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不但顺治闻言眼睛一亮,索额图和其他的禁卫军官兵听了后也都是眼前突然一亮,立刻把胸膛挺直了。 “说得不错,勤王军一定是快要到了,邓贼终究是强弩之末了。”皇帝大喜道:“速速通报全军,务必要让每个人都听明白了。” “喳!”索额图和其他的禁卫军官兵都大声应是,然后分头跑出顺治所在的营帐,鼓舞着每一个见到的禁卫军士兵。 “邓贼快要力竭了!”再次冲上营门旁的营墙上后,索额图感到全身似乎重又充满了力气。现在禁卫军的伤亡已经超过五百人,营门前的守兵明显变得较之前稀疏起来,但他的话语却让所有疲劳的禁卫军官兵都看到了希望。 索额图指着远处的明军阵地,横在那里的用来运输羽箭的大车确实已经十车空了七、八车,在刚才那个佐领的提醒下,营门的禁卫军官兵果然发现有一些明军的投石车已经出现了故障,停止了攻击。 “看!”一个眼尖的禁卫军士兵指着远处的明军阵地,对同伴叫道:“贼人有异动。” “哦。”索额图和周围的官兵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从远处移动过来的明军马车。 他们看到一群明军的辅兵围在这些新到的马车旁边,从其中的几辆车上砍断绳子,掀开遮布,取下了上面的东西,迅速把它们组装起来,一个新的投石车显出了轮廓。 还有更多的车辆继续前进,开到了明军弓箭手战线的后面。 一张又一张的幔布从马车上扯下去,露出了车上满满的货物——又是十万支箭被运到前线,明军的辅兵纷纷走过去,把他们的空箭壶再次装满。 ------------ 第十五节 出降(上) 一批蒙古伤员被他们的同伴救了回来,有些明军辅兵走上前来,把伤员带到阵后,解开他们的盔甲给他们包扎伤口。见到邓名真的遵守诺言并没有给这些伤员一刀后,提心吊胆的蒙古人松了一口气,忍不住轻声欢呼起来。他们也知道,即使得到医治,重伤员死亡的几率依旧很大,不过总算是确认邓名不会出尔反尔了。 又有几十个蒙古敢死队员上前攻城,邓名看着已经部分起火的皇营营墙,估计禁卫军绝对无法坚持到日落,就是能不能抵抗到午后都很难说。除了大炮和投石车以外,邓名还准备好了爆破工具,因为明军估计到禁卫军会在营墙上拼命地抵抗,战斗意志肯定比以前遇到的绿营强很多,所以并不打算在禁卫军造成很大消耗前让爆破队去冒险——邓名也不愿意把这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交给蒙古人操作,冲车在蒙古人的手里只能用来攻城,无法威胁到明军。要是给了他们爆破车,万一有个蒙古人舍身护主那就麻烦了——不过现在看起来,可能没有出动爆破队的必要了。 “启禀提督,”一个传令兵来报告道:“高邮的援兵已经快要抵达。” 昨天夜里高邮县城受到了惊动,但因为情况不明,所以高邮的守军并没有任何行动。天明后看到御营方向烟火直冲天际,而且又是炮声隆隆,高邮知县终于忍耐不住,亲自带着二百多个县丁从城中杀出,奔着御营的方向而来。 虽然有两江总督衙门和扬州知府的掩护,使得明军可以潜伏在高邮附近,但突袭御营的计划显然不是知县这个等级的两江官吏能够知晓的。江宁巡抚和扬州知府之前借口要增援周培公、梁化凤与邓名交战,所以又抽调走了扬州一部分兵力,但县城里总不可能一个兵不留。现在见到御营遇险,知县担心自己的颈上人头,就紧急带着剩余的兵力出来勤王。 “派一队兵去打垮他们?”任堂问道。对于两百个县丁,随便派出几百明军就可以将其消灭。现在不算邓名的战兵,军中的辅兵很多都是两个月前明军打算离开江南、返回四川时招募的,他们愿意跟着明军远赴四川,对明军的忠诚度没有什么大问题。入伍以来的好吃好喝,更让辅兵士气高涨,现在他们参与围攻了御营,再没有了回头路。任堂觉得对付高邮的县丁,只要让少量战兵带领有武器的辅兵去攻击就可以了。 “就是怕带头的知县跑了。”县丁没有什么见识,不过现在知县亲自带队赶来,如果被他发现什么蹊跷,传播开去可能是个麻烦。 正在邓名琢磨着应该派多少人去,是否应该设一个小埋伏的时候,旁边的三堵墙骑士请命道:“提督,让我们去吧。” “杀鸡何须牛刀?”任堂觉得没有必要出动三堵墙。 “进攻鞑子的皇营也用不上我们,若是不让我们出击,这场大战就真没有我们什么事了。”三堵墙的骑士们纷纷说道。上次与李国英交战后,无论是在四川还是在江南征战的时候,三堵墙都在继续练习墙式冲锋,不过他们上战场的机会很少,也就是在九江和安庆打了两场而已,而且上场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完成热身对方就已经战败,骑士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好吧,速去速回。”邓名同意了他们的要求,现在皇营被围得如铁桶一般,攻城也确实不需要出动骑兵:“不要让高邮县令跑了。” “提督放心,狗官死定了。”三堵墙的骑士们摩拳擦掌地离去了。 在明军继续攻城的时候,索额图和其他几个御前军官再次跑到顺治的面前,现在他们一致要求皇帝立刻突围。 “贼人又运来了大批弓箭,还有新的投石车。”情况紧急,一线的军官对险恶的局面已经不再讳言:“如果再这么打下去,也许中午、最多坚持到未时,御前侍卫就会消耗殆尽,那时就是皇上想突围,也没有多少奴才能跟在皇上的周围了。” 明军大批器械运抵后,禁卫军的士气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们已经生机渺茫,守住皇营的机会微乎其微。禁卫军的官兵依旧在营墙上奋战,但是支撑他们作战的已经不是希望了,他们只是困兽犹斗而已,只有极少人还相信能坚持到援军抵达,。 “皇上,必须要突围!”很快又有几个军官离开了营墙上的指挥岗位,焦急地赶来劝说顺治突围。他们报告说,营墙的外壁已经多处起火,禁卫军没有人手,也不可能出营扑灭火焰。虽然厚实的营墙不会被很快烧毁,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禁卫军虽然战斗经验不多,但士气仍然高昂,再怎么说也有一批经验丰富的老军官指挥,而且人人有马,盔甲也都不缺。在今天的围城战中,禁卫军因为救火、修补营墙而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在这种工作中,装备精良的禁卫军和普通的辅兵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本来禁卫军还认为仓促来袭的叛军不具有快速攻克皇营的能力,可以把皇帝保护在安全的营地中,但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再困守几个时辰,等明军攻破营墙时,禁卫军恐怕都要疲惫得举不起刀剑了。 禁卫军的提议让皇帝听得脸色发白。不管战事多么激烈,身处重重保卫的营帐中依旧能给他一定的安全感,这里没有火箭落下,没有遍地的鲜血,铺满了盾牌的营房不仅挡住了石弹,而且还阻断了伤病人员的呻吟声。只有在军官和传令兵开门入内时,皇帝才会听到外面激烈的呐喊声。 如果离开了这个营帐,那么皇帝就会暴露在明军的火力下,而且还要走出营墙,从敌人刀枪的海洋中冲过去…… “皇上,一定要走!”满屋子的禁卫军军官统统跪倒在地,焦急地向皇帝高呼:“立刻就要走!” “好,朕准了。”顺治努力地压下自己心中的慌张,这时他无限怀念紫禁城的坚固城墙,还有那巍峨的北京城楼。 接下来就是讨论如何突围。现在明军正在外面攻打,肯定不会给禁卫军涌出营门列队的机会,但列队却是必要的行动,要想保护皇帝突围,那禁卫军就需要时间在营外调整好队伍,把皇帝紧紧围在中央后,再全军冲击明军的防线。 “诈降!”紧张地商议了片刻后,一个禁卫军军官大叫起来:“我们就告诉邓贼我们要投降,要出营投降,这样我们就能多得到一些出营列阵的时间。” 诈降不仅能给禁卫军争取时间,而且还可能让明军的箭雨暂停,让明军麻痹大意,所以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所有军官的一致赞成。 在出营突围的时候,营门依旧需要保卫者,他们可以掩护在营地外列阵的禁卫军——若是被明军看出了破绽,营门上的保卫者可以掩护射击,不让明军步兵快速靠近皇帝,而且还能利用营墙的高度观察明军阵地的虚实,用旗号给突围部队指引方向。 “奴才愿意留下坚守。”索额图向顺治跪倒,诚心诚意地说道:“奴才愿意为皇上断后。” 索额图也知道留在营墙中是必死,禁卫军掩护皇帝突围后,发觉受骗的明军肯定会暴跳如雷,把留下的禁卫军官兵尽数处死,不过索额图对皇帝的忠诚压倒了他对死亡的恐惧。 此时已经有人取来盔甲和普通禁卫军官兵的军服,服伺顺治穿上。本来皇帝身上穿着的龙袍和另外几套备用的龙袍一起,被其他四个禁卫军军官换上。 “好奴才。”顺治轻轻地拍了一下跪在地上的索额图的肩膀,这个动作和皇帝轻声的赞许,让索额图感激的眼泪一下子从眼眶中喷了出来。 突围的计划在禁卫军中口口相传,很快每个人都知道了具体的步骤和细节。在禁卫军开始向营外大喊请求投降时,营内的禁卫军也停止了救火和修补等工作,他们从马厩中牵出了战马,默默地开始在营中空地上排队。 跟着索额图一起留下的还会有三百名禁卫军官兵,本来同僚还想给他们留下几匹战马,但索额图苦笑着拒绝了:“都带走吧,带不走的就杀掉好了。” 禁卫军开始突围后,明军就会醒悟过来,留守的索额图等人就是有乌锥、赤兔在手,也休想逃出生天:“给我们留下马匹,只会让人心存侥幸、动摇,说不定有人会因此不肯在营门上坚守到最后。” …… 在营外,三堵墙骑士已经完成了任务返回,他们向邓名报告:“高邮知县已经授首。”三堵墙的骑士们一副意犹未尽的摸样,刚才他们一次冲锋就把二百多名高邮县丁尽数驱散,四十名清兵被当场杀死,他们并没有对剩下人的进行追击,一拿到知县的首级就全速返回,以防这里的战事有什么变故。 这时明军的攻击已经渐渐停止了下来,禁卫军把大量的弓箭从营墙上扔下,高呼着请降。蒙古敢死队奉命暂时后退。当明军的炮击完全停住后,皇营的营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禁卫军从门缝里闪了出来,他一边向明军这边走来,一边把头盔摘下,解开身上的甲胄抛在地上,同时用尽全力高呼着:“愿降!愿降!大清皇帝愿意向大明长江提督投降,只求提督慈悲。” “万岁!” 听到这悲哀的求饶声后,周围的三万明军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 第十五节 出降(下) “收集箭支。”索额图和其他几个奉命留下的禁卫军军官给部下下达着命令。突围的部队不需要弓箭了,多余的弓都已经从营墙上扔了下去;虽然只有一个时辰的战斗,但禁卫军的箭损耗得几乎没有了,刚才为了诈降还丢到墙外一批,现在索额图他们的箭袋都是空空如也。 皇营内的土地上几乎都是羽箭,营墙上也插得满满的,索额图在遍地的箭杆中行走着,从地上拔出一支又一支的箭,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的箭头。大部分箭头都在撞击中受损了,或者被燃烧的油脂烤得有些变形,还满是燃烧后结的硬块。这些都会造成弓箭的重心偏移,影响精确的射击和威力。若是有时间可以进行修复,但现在索额图他们可没有这样的工夫,只能尽量寻找一些箭杆完好、箭头完整的武器。 不少禁卫军的手臂都已经酸得快举不起来了,现在战事暂停,更是感到臂膀上传来一阵阵的痛楚。不过索额图他们也没有把这当回事,反正没有人能活到午后,只要一会儿还能进行一下最后的抵抗就好。 准备突围的禁卫军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已经听到了外围明军的欢呼声,只要邓名答应了受降,他们就会开始走出营门,周围的明军应该会有一个麻痹期;禁卫军进行集结的时候就算有人起疑,也不可能让正在庆祝胜利的数万敌军一下子都恢复到高度戒备的状态。准备保护皇帝突围的禁卫军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感到十分疲惫,竭力抓紧这段停战的短暂空隙喘一口气,设法恢复体力。 营外的明军此时大都是笑逐颜开。尤其是辅兵们,八旗勇猛无敌的神话之前一直是压在他们心头的重担,虽然明军吃得饱、穿得暖,天天都和过年一样有肉有青菜,但始终不能消除他们心底的畏惧。昨夜向御营进发的时候,邓名就让这些辅兵远远地跟在战兵部队的后面,一直到完成合围后才让他们加入包围圈中,就是怕他们因为过于紧张而出什么乱子。 两个小时前开始攻击御营的时候,辅兵奉命上前射箭时仍是相当地担忧,害怕满洲八旗各个都是百步穿杨,把他们一转眼都放翻在地。但他们一轮轮地向皇营射箭而从未遭到任何反击,一个时辰下来这些辅兵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现在见到禁卫军竟然就这样投降后,辅兵们更是兴高采烈,之前对八旗的畏惧之情统统变成了蔑视。 “原来满洲鞑子这么不禁打啊。”几乎所有的辅兵都发出了类似的感慨,甚至开始不理解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对八旗那么恐惧,不少人还笑道:“老子还没射够呢。”一万多辅兵轮番上前射箭,毫无压力地射完十箭然后重新排队,今天的战斗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一场游戏。 大部分辅兵都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明军的装备和物资对御前侍卫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开战以前,有四个省在为明军源源不断地提供资源,而且还是富饶的两江、湖广四省,这让明军拥有了充足的优良装备。邓名可以眼都不眨一下,用十万、二十万支箭去换取敌方几百条性命,而无需考虑让明军步兵冒险突前攻击。若是换了夔东军或是绿营,便是拥有三万兵力,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破装备精良的禁卫军把守的皇营,更大的可能是在营墙前死伤枕籍、无功而返。 请求投降的使者走到邓名面前,在明军卫士警惕的目光中提出了条件:“我等愿意出降,盼望提督能保证不杀俘。” 听到使者的这句话后,所有的人都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辉煌的胜利眼看就要到手,所有的明军官兵心中都是难以抑制的狂喜和激动。邓名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还没有完全被喜悦冲昏头脑,而是记得对江南督抚们的诺言,邓明回答道:“其他的人我都保证安全,只有你们的皇帝我无法放过他,就让他自裁吧,你们把他的尸体交给我,我会放过其他人的。”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禁卫军使者的意料,他没有想到投降居然会遭到拒绝。因为杀俘不杀俘本来也没有法律能够约束,投降一方完全是听天由命,而胜利者既然不受到诺言的约束,当然也不会计较这个问题,从来都是满口答应下来,然后再根据自己的心情来处置战俘;最重要的是,这是明清争霸天下,在禁卫军看来俘虏皇帝显然比杀死对明军更有利。 这个完全不合道理的回答让请降使者愣住了,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拖延下去必然会让对方起疑,就争论道:“若是提督不肯保证皇上的安全,我们誓死不降。” “那就不要投降,我不能保证他的性命。”使者以为他的威胁足以让邓名随口答应下来,但使者的威胁完全没有起到任何用处,对邓名来说这绝非信口一说,而是要负责的保证,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道:“你们回去再战吧。” 周围的明军军官都知道邓名的脾气,而且清军就算不投降,看起来他们也无法再坚持多久了,所有的人都对午时前攻破皇营、全歼禁卫军充满了信心。 “就是,回去再战好了。”周开荒等人纷纷叫嚷起来。眼看谈判破裂在即,邓名的卫士和旗手们也重新神色肃穆起来,开始发出信号,让明军准备再次发起进攻。 “提督稍等,稍等。”眼看麻痹明军的计划要破产,请降的使者急忙说道:“小人这就回去复命,请提督稍等。” 使者转身飞快地向皇营的营门跑回去。刚才听到邓名的话后,任堂就认定禁卫军不会投降了,这个结果他并不奇怪。明军的战兵一直没有参战,刚才见禁卫军使者出营请降的时候,任堂还为自己没有机会表现一下而略感遗憾。任堂甚至觉得邓名不接受投降也不错,正好将这些满洲八旗一网打尽。 “我们的这个条件他们也能商议么?”看着禁卫军慌张的背影,任堂有些疑惑地说道:“鞑子皇帝肯牺牲自己的性命,只为了让他的奴才们活下来?还是现在营里面已经不是鞑子皇帝说了算了?” 听到邓名拒绝了皇帝的投降后,围拢在顺治身边的军官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有人认为应该再设法去和邓名谈,以完成对明军的麻痹工作,或者干脆送一具穿着龙袍的尸体出去;但更多的人主张立刻开始突围,不给明军反应过来的时间——现在明军已经在做继续战斗的准备了,很快就会恢复之前的戒备状态。 “我们投降!” 邓名听到皇帝的营地那边再次传来大喊声,跟着又传来更多的喊声:“我们这就出来投降。” 皇营的门缓缓拉开了,头几个禁卫军军官垂头丧气地牵马而出,看到清军开始走出营地后,明军这边又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好像,好像朱棣接受投降的时候,都是派自己的人入城去受降,并不是让敌人出降。”听到禁卫军居然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后,邓名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在心里回忆着自己曾经看过的历史书:“朱棣身经百战,为什么他从来不让敌军出降,他有什么道理吗?” 禁卫军这么快就接受了明军的条件,这件事实在太离奇,邓名还没有想通原因,心中感到十分不安,大声喝令道:“让他们停止出营,我会派人进营受降。” “或者抱头扔下武器,”紧接着,邓名又追加了一句命令:“让他们把营门交给我们就行了,其他人都呆在营地里不要动。” 虽然听到了明军的喊话,但禁卫军却没有停止行动,仍在不停地从营门里涌出,明军的使者再三喝止也无法阻止更多的禁卫军走出他们的营地。 “阻止他们!”一眨眼间,就有三、四百禁卫军牵着马从营门里出来后,邓名心中的疑惑已经完全变成了警惕,他大声喝令道:“攻击他们,迫使他们退回营里去。” 听到邓名焦急的语气后,再迟钝的明军军官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本来还喜笑颜开的的军官们纷纷大声应是。 在得知禁卫军投降后,明军的八千战兵虽然欢呼雀跃,不过他们依旧坚守在岗位上,尤其是对着营门部署的八百常备军——总计一千名常备军有八成被部署在营门的对面,他们心里再兴奋,也没有让队形发生丝毫的动摇。 “攻击,立刻发动攻击,大炮开火!”邓名见禁卫军还在不停地涌出营门,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在心里大叫起来:“这不就是刘邦在成皋诈降的故伎吗?” “他们不是出营投降,是突围!” 明军军官大声呼喊着,火炮纷纷旋转炮口,开始向营门方向瞄准,常备军也作出了反应,开始向前摆出了迎战的准备。他们身后的征召兵也如梦初醒,在片刻的惊愕后,脸上的喜色开始变成怒容。 “来不及了。”已经出营的禁卫军佐领看到明军的阵容正在变换,也听到了明军官兵互相之间的大声警告声,一千二百名参与突围的禁卫军才刚刚出来了五百人,现在皇帝和剩下的七百多禁卫军还没有来得及出营,但很显然,在全军出营前,明军就会从松懈状态中恢复过来。 “全军突击!”佐领当机立断,大喊着翻身上马当先冲了上去。 “杀!”刚才还垂着头,装出一幅悲哀摸样的禁卫军官兵,也随着这声命令纷纷仰起头,拔出武器跳上马呐喊着冲上前去。 ------------ 第十六节 冲击(上) 刚听说顺治要投降,吴越望就忍不住呵呵地发笑。两年前在万县他披上了重甲,跟着蜀王世子迎战叛贼谭诣的大军时,可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就是蜀王世子!尽管周队长因为私心非要把少蜀王说成是三太子,但大家还是在目光如炬的李队长的带领下发现了少蜀王的真实身份;除了周队长以外,赵千户也因为某些原因好多次想要混淆话题——吴越望很尊敬赵千户和周队长,也能理解他们的难处,不过断然不会因为对他们的敬意而对提督的秘而不宣的身世产生误解。 天子弃国,社稷将倾,连谭文老侯爷都死在叛徒的手中,这两年来随着见识的增长,吴越望也越想越感到后怕,好像少蜀王横空出世的那一刻以前,这大明的基业、汉人的江山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但是仅仅过了两年,建虏的酋长就投降乞命,虽然吴越望作为心腹军官,曾听邓名反复说过这一仗只是逆转而不是结束,会很重要但绝不可能就此终结战争,但吴越望依旧感到自己好像就在做梦一般。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李队长不在这里,没有能够亲眼看到鞑子皇帝出降的这一幕。嗯,还有赵千户,虽然他不是川军而是西贼,但除了提督以外,吴越望对赵千户的敬佩仅次于李队长,好像比周队长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满腔的喜悦和纷至沓来的念头,让负责对营门正面防御的吴越望并没有在第一时刻命令手下做好受降的准备。等得知邓名拒绝了对方的请降要求后,吴越望的满足感也没有丝毫的消减,在他看来对方已经是待宰的羔羊,邓名接受投降也好,不接受投降也好,禁卫军的覆灭都没有丝毫的疑问,难度也不大。 吴越望周围的武保平、姜楠、胡立涛等人的反应也差不多。恢复攻击是辅兵的工作,他们会继续上前放箭、投石,战兵并没有接到参与攻击的命令,他们可以再享受一会儿胜利的喜悦——胜利确实是提早了,但也没有什么悬念了。 从离开成都后就一直在姜楠队中执行任务的郑尧君,也和他的常备军同伴们一起沉入了遐想之中,刚才他们目送着禁卫军的请降使者从阵前走过,又看着他仓皇地逃进营门。 “等张尚书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吧。”不少前浙军士兵的心中都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投奔舟山,然后在缺衣少食的浙东军中苦战多年,一年前在张尚书的劝说下,大家跟着邓名远赴四川,沿着长江反复征战。今天终于站在这里,分享了辉煌胜利的无上荣光。尽管郑尧君在出战前已经对胜利充满信心,但战前的信心和亲眼看到胜利还是完全不同的。在正常情况下,这时战兵部队会上前监督俘虏解除武装,逼迫他们抱头蹲下,这都是明军中的重点训练内容。但今天高级军官们都精神恍惚,没有在第一时刻下达命令,而郑尧君这些常备军士兵同样在发呆,没有做出任何战术动作。 训练最严格、纪律最出众的常备军官兵虽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纹丝不动,但一个个都是心潮澎湃;而征召兵则兴奋地开始接头接耳,人人都喜形于色,那些本来就幻想战争将在今天结束的人,更是开怀大笑——争霸不就是争夺那把宝座么?窃取宝座的人已经成擒,战争不就结束了吗? 至于更缺乏约束的辅兵,军阵中更是人声鼎沸,不少人在听说鞑子皇帝要出来投降时还纷纷向前挤去,想亲眼看一看鞑子皇帝到底长得和常人有何不同。正如千年前的成皋城下,当汉太祖的替身大模大样地出城投降时,历经多年苦战的楚军士兵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涌向汉王的旗帜、车驾,对这些项王的百战精兵来说,这既是胜利的时刻更是苦难的终结。而结果就是汉太祖从本来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成皋城内轻易地脱身,不但自己毫发未伤,还带走了他最重要的幕僚和军官团。 相比成皋周围的楚军,明军现在面对的敌人更加强大,战争延续的时间更长,形势远远不能同楚军相比,而是险象环生,禁卫军仍然挣扎抵抗。今天明军的表现比千年前的楚军还要激动,如果不是邓名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而是同意禁卫军出营投降的话,恐怕明军的大批士兵也会一拥而上,扑到穿黄袍的鞑子皇帝身边去进行一场狂欢。 邓名拒绝了对方的投降要求后,明军的秩序也没有得到立竿见影的好转,当禁卫军开始从营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有不少辅兵指点、议论着,想要靠近前去看看顺治的真容——直到这时,还有很多人并不知道邓名已经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误以为这就是投降仪式的开始。 当邓名下达了攻击的命令后,辅兵中只有最靠近邓名将旗位置的人及时收到了统帅的命令,不过即使是这些距离最近的辅兵,在传令兵和军官向他们大声喊话的时候,仍有些昏头涨脑——不是皇帝已经投降了吗,为何还要攻击?不过既然命令攻击那就开始攻击吧。 “这是诈降!”一个飞奔过来的传令兵冲着姜楠大吼了一声,指着那些正在出营的禁卫军喊道:“提督命令立刻开始攻击!” “啊。”姜楠如梦初醒,脸上的微笑还没有完全隐去,头盔下就开始渗出汗水来。他急迫地转过身,用尽全力地对身后的官兵们喊道:“鞑子诈降,备战!备战!” 长官和传令兵焦急的呼喊声,把越来越多的明军战兵唤醒,郑尧君匆匆从箭壶里取出一支弩箭,搭上了弩机,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上弦——夜袭结束后,所有的弩兵再也没有给弩机上过弦。当敌人还躲在营中时没有这个必要,而如果敌人出现突围的迹象,在正常情况下他们也完全来得及完成战备。但现在敌人不但打开了营门,而且还有几百人已经从中开出来了,这些弩手却一直没有做好准备,而是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在郑尧君刚刚把弦上满时,前方已经传来了呐喊声,他抬起头,看到眼前满是明晃晃的刀光,禁卫军已经发起了冲锋。 匆忙地抬起弩机,郑尧君已经来不及瞄准,只能凭着感觉扣动了扳机,弩箭离弦而出向敌骑射去,只是差之毫厘贴着对方的头盔檫过。郑尧君退后了一步,看到骑兵径直向他扑过来,在这一瞬间,郑尧君几乎要丢下弩机,同时一只手向腰间的长匕首摸去。 从背后冲过来一个手持长枪的明军,这人是一个常备军的战士,他熟练地刺出了长枪,封住禁卫军骑士的去路。在禁卫军的坐骑避开长枪的时候,郑尧君得以再退一步,和其他弩手一起退到长兵器同伴的掩护下,再次开始给弩机上弦。 迎上去的勇敢明军长枪兵并没有遭到连续的攻击,仓促发起冲锋的禁卫军同样有先有后,彼此间的距离还拉开得很大,在当先的禁卫军骑士策马再次准备攻击时,更多的明军士兵已经跑上来,肩并肩准备抵抗禁卫军的冲击。 转眼间就有一些禁卫军被从马上刺落,几个落马的御前侍卫随即站起身,他们或是借助铠甲的保护没有被长枪刺入身体,或只是因为坐骑受伤被甩下来的。明军的阵容并不稳固,其中有很大的空隙,禁卫军毫不犹豫地拔刀冲入阵中,与明军士兵展开肉搏。 受到冲击的明军士兵不甘示弱,也挺着刀枪迎战,双方三三两两地战成一团,还不时有禁卫军连人带马地撞过来。这时郑尧君刚刚上好了第二支箭,就看到一个禁卫军士兵高举着长剑向明军这边扑过来。这个年轻的禁卫军的坐骑被一支长枪刺中了前腿,坐骑摔倒时把主人向前抛出,直接丢进了明军的阵地中。被摔下马的禁卫军跌了个头昏眼花,但这时已经有不少禁卫军冲进了阵中,而且明军的队形松散,也没有人及时给他补上一刀。从地上爬起来后,这个禁卫军就红着眼向面前的几个明军弩手杀过去。 郑尧君瞄准了一下,松弦射出了第二支箭,弩箭没能击中敌兵的颈甲头盔结合处,而是钉在了禁卫军的肩甲、颈甲之间。这个禁卫军被冲力撞得身体一滞,目光一转从原先的明军身上转到了郑尧君的脸上,四只眼睛对视了片刻,那个禁卫军一声怒吼,改变了路线向郑尧君扑过来。 郑尧君挥手把弩机向对方的脸上砸过去。 “要是有一把鸟铳就好了。”电光火石间,郑尧君再次开始怀念起浙兵的传统武器。刚才他看到禁卫军在用这种武器攻击蒙古人的时候,就惦着战后一定要向长官要一支来,如果他用的是鸟铳而不是弩机,那刚才这一击绝对已经取了对手的性命。 在禁卫军抬臂挡开飞过来的弩机时,郑尧君已经抽出了长匕首,向视线受阻的敌人跃过去,他伸直手臂把匕首向对方的咽喉全力刺过去,但却在最后一刻被对方用长剑拨开。挡开那寒光闪闪、距离自己喉头不到一寸地方的匕首后,禁卫军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是第一次上战场,就遇上这般的惊险! 这个禁卫军正打算反击的时候,余光看到侧面又是一把匕首刺过来,他本能地抬手去挡——是另外一个浙东弩手,这个弩手双手握着刀柄,把全部的冲击力都灌注在匕首尖上,瞬间刺穿了禁卫军的手掌,然后扎进了禁卫军的脸颊,把敌人的手掌钉在了他的脸上。 “多谢!”弩手一匕首扎死了禁卫军后,立刻向郑尧君客气了一声。他是被这个禁卫军第一个锁住的目标,刚才他已经扔下了弩机准备肉搏,但长匕首还没有来得及拔出来,对方的长剑就刺到了他的面前,这时恰好郑尧君的弩箭射中了对方。 ------------ 第十七节 冲击(下) 先出营的禁卫军已经和明军开始交战,没出营的御前侍卫立刻陷入一片大乱,有些人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参战,而更多的人则犹豫不决。现在战斗的目的显然不是要和明军对打,而是为了掩护皇帝突围。原本的计划是把皇帝保护在中央然后开始突围,现在前军已经开始冲锋了,诈降的意图被明军识破了,显然不可能再按照最初的计划保护皇帝突围。 禁卫军迅速地交换了意见,决定让四个冒牌货向不同的方向各自突围,其中一个还会带着人冲向明军的将旗,以吸引明军的救援和注意,其余的人则保着皇帝杀出重围。根据清军的观察,明军已经占领了外围的营墙,壕沟之间还部署了拒马,所以看起来只能向壕沟方向突围。为了保证皇帝能冲出去,敢死队必须纵马跃下壕沟,充做后面同伴和皇帝的垫脚石。 四个冒牌货都大喊大叫地先后奔了出去,尽量分散明军的注意力,然后就轮到了皇帝。现在明军已经开始向营门进行炮击,脸色苍白的顺治跟着卫队出营的时候,石弹在他附近不停地落下,一块石头砸死了一个距离皇帝很近的御前侍卫,甚至还惊到了皇帝的坐骑。 “皇上。”另一侧的御前侍卫眼疾手快地替皇帝扯住了缰绳,小声说道:“请紧跟着奴才。” 眼前一片混乱,跟在皇帝周围的御前侍卫也不知道哪个方向最容易逃脱。一直守在营门上的索额图迟迟没有发出信号——因为在营门上看来,四面八方都围着重兵。索额图只能盼望着那几个冒牌货能够吸引足够多的明军,盼望着明军争先恐後地去抢功,让重重围困着皇营的包围圈尽快地露出缝隙。至于那个直接向邓名将旗发起突击的冒牌皇帝更是被索额图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吸引大量的明军回援。 在看到明军的包围圈出现明显的破绽前,索额图迟疑不定,始终没有给顺治的卫队送去任何指示。 就在索额图苦苦寻找着并不存在的破绽时,皇帝周围的卫士已经等不及了。敢死队能够给明军制造混乱,也能遮蔽明军的视线掩护皇帝卫队的行动,但他们坚持不了很久,如果不趁早冲出重围,他们的牺牲就会毫无意义。 “上。”带队的佐领大喝一声,随便挑选了一个方向就展开了行动,他们围着皇营绕了一段,最后把目标确定在一处。 “杀过去。”带队的军官对皇帝部下的人高呼着。如果冲过前面的明军战线,他们就会进入蒙八旗曾经的宿营地。出发以前,他们站在营墙上观察到蒙八旗的营地里有一些明军在活动,佐领认为那里的明军数量少于一线部队,估计装备应该也比较差,很可能是以明军的辅兵为主。 若是能够突破这第一道防线,并成功地穿越明军在蒙八旗营地里的防御的话,禁卫军就能抵达壕沟。那时冲在最前面的禁卫军不管是谁都需要毫不犹豫地捂住马的眼睛,跳下壕沟——这样皇帝就有机会脱险了。只要再摆脱明军骑兵的追击,就可以逃出这个死亡陷阱——幸好明军的骑兵看上去并不多,禁卫军会不惜一死留下来拖延敌军追击的步伐。 现在还跟着皇帝的禁卫军仍有四百余人,其中一百名禁卫军跳下马向明军发起了进攻,他们都披着双层的甲胄,目的就是扰乱明军的阵容,以便给后续骑兵大队通过的机会。 “好!”保卫皇帝的禁卫军佐领赞了一声。下马的禁卫军奋不顾身地冲向明军的长枪,这里的明军显然没有正对着营门的那些明军战斗力强,当禁卫军凶神恶煞一般扑上去的时候,明军发生了一些混乱。明军步兵在禁卫军的攻势下不能保持严密的对抗阵容,而是开始和冲进阵地的禁卫军步兵厮杀。 禁卫军佐领高举起宝剑,就要带队冲过去。现在明军的阵线依然厚实,能不能冲过去还在两可之间,但这也是下马步战的同袍拼死争取来的一线机会。如果让两翼的明军增援过来,那禁卫军就没有丝毫突入蒙八旗营地的机会了。 在发起冲锋前,禁卫军军官最后一次向营门望去,希望能从索额图那里看到什么指引,比如冲过这第一道防线后应该朝向哪里,才有最大的机会。 但佐领并没有看到营门上给予任何指引,恰恰相反,营门上的旗帜突然发了疯一般地挥舞起来,好像是要禁卫军撤回去。 “胡闹什么呢?”禁卫军佐领差点大骂出声。现在突围行动已经展开,先锋也抛弃了战马正在步战,而两翼的明军步兵看得出正在包抄过来,渐渐形成了对这一群禁卫军的半包围;现在如果退兵就要先冲击两翼包抄的明军部队,而且还要丢弃那些先锋,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禁卫军本来就所剩无几,开弓岂有回头箭?军官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冲出去,否则拖延下去只会把禁卫军消耗殆尽,那时就算能够冲抵壕沟,也没有足够的垫脚石让皇帝能够离开,更不用说阻挡随后的明军追击。 “冲!”禁卫军军官大喝一声,就要发起攻势。 “杀!” 侧后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和齐声的呐喊,惊愕的禁卫军回头望去,看到有一排明军骑兵整齐地从弧形的明军战线尽头显现出来。在发出这声大喝后,明军维持着齐整的一长排队列,向着禁卫军缓缓加速而来。 “杀!” 明军整齐地发出了第二次呐喊,邓名亦在队列之中。见到出营的禁卫军发起攻击后,邓名立刻把指挥权交给了周开荒,带着三堵墙赶往战场——那时禁卫军的突围意图已经暴露,而明军还未从兴奋中恢复过来,邓名生怕功亏一篑,就亲自带队出来拦截。 三堵墙战士在战线的后方游动了一阵后,将旗指示有一大队禁卫军绕过了营门的正面,向东北方向赶去。见到这个旗号后,邓名断定皇帝在其中的可能性很大,就立刻带队向这个缺口赶来。 当禁卫军先锋开始下马步战时,此处的明军军官们都断定这足有好几百人的禁卫军是危险和重要的目标,马上下令两翼包抄;邓名带着三堵墙从战线的缺口中奔出来,从步兵的背后一直绕到了禁卫军的侧后,然后就发起了列队冲锋。远处营门上索额图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皇帝的队伍,他看到明军骑兵出现后,急切地想警告皇帝身边的卫队,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与李国英那一战不同,经过长期训练的明军骑兵加速更慢,但没有过早提速让他们的双排队列更加的整齐,一直到很接近禁卫军侧翼的时候,明军的马速才提得较高,但仍不像传统骑兵冲击时那样肆意地提到极致,而是在高速冲击的同时始终注意保持着队列。 三堵墙横着撞在禁卫军的右翼上,清军和李国英标营曾遇到的形势相同,完全没有速度而是原地挨打,而且还是侧身迎敌;不同的是,明军的阵容比李国英部下遇到的要更加紧凑,每一个禁卫军碰到的不是两把几乎同时砍来的马刀,而是三把同时抵身的利刃。 右翼转眼就被打得人仰马翻,明军的冲击速度稍微慢了一些,三堵墙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不是像传统骑兵那样提速,而是反常地减速以继续保持阵型,乍一看就好像是如墙而进的步兵战线。虽然明军的骑兵没有传统冲击时的速度,但成排压过来的气势却让身经百战的禁卫军统领都在瞬间产生手足无力之感,面对同时从正前和两侧挥过来的寒光,他的战斗经验起不到丝毫作用,不知应该如何抵抗。 两把刀一先一后自上而下地劈中了禁卫军统领的脸部,左面的刀砍中了他的脖颈,右面的砍在了他握剑的右手上,统领闷哼了一声就栽落下马。 “这……”三道寒光扫了过来,顺治双手握着缰绳,身体和手臂都僵硬了,嘴张开发不出声音,直到被敌人的武器击中时,他才突然吐出一声:“朕……” “……是皇帝。”这三个字永远地留在了顺治的胸口里,因为他的喉咙已经断了。 邓名、任堂和张易乾并驾齐驱,刚才他们三个人的武器同时击中了一个明显吓呆了的敌人,别的禁卫军至少还拿着武器,这个敌人却呆呆地骑在马上,空着双手,直立着身体,甚至连一个躲避的动作都没有做出来。 “雏儿。”这个念头在任堂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本来是作为一个预备指挥官跟着邓名一起离开将旗,但禁卫军人数不多,对战线形成压力的地段也没有几处,最后他就干脆加入了骑兵冲击阵。在四川的时候,他和其他几个少校都亲自参加过三堵墙的训练,这也是一种在高级军官中进行经验推广的方式。 刚才面对那个连反抗动作都做不出、甚至不懂得应该屈身躲避的敌人时,任堂距离他最近,处于居中的位置,他一刀就割断了对方的咽喉;张易乾也击中了对方的前胸——如果中央的攻击被敌人挡住,张易乾的一击就属于补刀;而邓名在队形中所处的位置,任务是掩护中央攻击手——也就是掩护任堂。因为这个敌人的右手上没有任何武器,邓名就轻松地挥了一下,砍中了敌人握着缰绳的右臂。 这样的菜鸟敌人,不会给己方构成丝毫的威胁,就算不杀他也是俘虏的命,任堂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就在心里得出了结论:“没有丝毫价值的目标。” 不过任堂也没有时间继续考虑,只是眨一下眼的瞬间,新的目标已经近在眼前,这次轮到任堂掩护张易乾了。(未完待续) 浏览阅读地址: ------------ 第十八节 恐怖(上) 三堵墙骑士从禁卫军的最右翼横贯全军直抵左翼,全程不过几分钟而已,期间邓名只有一次是担负主攻手的角色,而协助了两侧的战友五次之多。【最新章节阅读.】 当明军停下脚步后,三堵墙的队形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散乱,邓名勒定了战马,转身重新面对战场。在等待卫队重新排好阵型的时候,邓名趁机观察对面的敌军,他越是观察越是确信顺治就隐藏在这支禁卫军中。 “这里总共有四百多个敌兵吧?”邓名目视前方,对身边的任堂道。 “差不多。”任堂大口地喘着气,连续的攻击让他呼吸有些急促。在三堵墙横扫过的路途上,躺着近二百名禁卫军,突然发动的侧翼攻击,给猝不及防的禁卫军以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没有几个人能进行有效地抵抗。当明军的冲击将近终点时,虽然有禁卫军尝试提速对冲,但每一个禁卫军独自面对三把武器时,都毫无悬念地倒下了,他们唯一起到的作用就是稍微扰乱了一些明军的阵容——虽然禁卫军的坐骑在看到毫无间隙的骑墙时会绕头避让,但还是会造成一定干扰——明军没有把马速提到最高,就是想让对方的战马有机会躲开,而不要严重阻挡明军的通道。但还是有一些明军骑士不得不减速脱队,以防和失去主人的敌方战马发生猛烈冲撞。 “你说哪个人是鞑子皇帝?”邓名飞快地扫视着禁卫军的残余,他认为皇帝应该不在那些已经下马步战的禁卫军中。首发伐清18 “我也看不出来。”任堂飞快地答道。 还骑在马上的那些禁卫军已经被明军一分为二,他们的表情仓皇失措。刚才事起突然,这些位于明军冲击轨迹边缘的禁卫军只来得及躲开三堵墙的横扫,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谁也没来得及注意皇帝的下落。本来皇帝是位于重重护卫的队形中央,禁卫军阵容最厚实的一部分也是明军的重点打击目标,所以皇帝刚才的位置差不多就在明军冲击队列的中心线上,那些有机会看清皇帝身影的禁卫军无一例外地被斩落马下。 任堂同样一直在寻找着可疑的目标,但他没有发现残留的禁卫军向任何人的身边围拢过去,或是有意识地拦在某人身前阻挡明军。 “我们迟早会知道的。”这时三堵墙已经重新排成双层的严整冲击队形,邓名再次把马刀指向前方,随着邓名的这个动作,所有三堵墙的骑兵都齐刷刷地把马刀斜指前方。 从昆明带出来的那只长马剑此时稳稳地系在邓名的马鞍上,其他三堵墙的骑士马鞍上也有一些没有取下的长兵器,这些武器只有在对阵敌方的步兵时才会考虑动用,而且也只是考虑而已;现在长江提督卫队在与敌军对冲时只会使用马刀,这种长短适中的武器不但灵活而且宜于配合,也不会干扰临近同伴的攻击。今天上午三堵墙对付高邮知县的时候,同样是选择了马刀而不是长兵器。虽然三堵墙骑士中有一种声音,认为应该研究长兵器的集团使用方法,但现在还没有取得战术上的突破,还远没有马刀用得熟练。 “杀!” 随着邓名的喝声,三堵墙再次开始缓缓提速。现在长江提督卫队的规模还不算很大,不需要号角或是喇叭,只靠口令就可以满足指挥的要求。三堵墙的骑士们一边加速,一边用余光看着两侧的同伴,以保持齐头并进的队形…… 营门上,索额图手中的弓箭无力地跌落到地面,他身边的禁卫军官兵一个个都目光呆滞,看着明军肆意地杀戮着溃不成军的禁卫军马队。明军第一次冲击过后,营门上的禁卫军官兵就再也没找到皇帝的身影,而在第二次冲击后,禁卫军就没有几个人还骑在马上,现在明军的骑兵已经掉头,攻击那些仍在和明军步兵缠斗的禁卫军步战武士。 几个营墙上的禁卫军士兵软倒在地,或跪或趴地大声嚎啕起来。索额图也感到身体摇摇欲坠,双膝一个劲地摇晃,随时都可能栽倒。禁卫军的统领有着二十年骑战的经历,那些了解统领的人都知道,他在关外曾经有过至少几十次的骑兵对冲经历,不但能够幸存下来,还几乎每战都有所斩获。除了统领以外,还有一些资深的军官也都和明军骑兵对冲过,他们敏捷的身手、迅速反应的能力都不容置疑。但这样一批经验丰富、武艺高强的禁卫军,在他们最引以为豪的马战中却不堪一击,被明军毫无悬念地轻易击败了。无论是禁卫军统领还是所有的资深军官,都和皇帝一样,在明军的第一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噗通。 在尝试突围的禁卫军主力消失不见后,索额图终于也跪倒在地,双手支撑着地面,丧失了一切战斗下去的意志,放声痛哭道:“皇上啊!” 蒙古敢死队在禁卫军涌出皇营的时候已经逃到一边,此时那个曾经向邓名乞求活命的蒙八旗佐领正大张着嘴,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眼前的战场。 在过去的一个时辰,这个蒙八旗佐领不顾身上有伤,抱着必死的念头带领手下攻打皇营的营门。不过明军的远程火力大大超出了佐领的估计,明军的弓箭和炮石就好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几乎完全压制住了皇营的火力。佐领虽然几次遇险,但终究没有被御前侍卫打死。 禁卫军冲出来后,没有武器的佐领赶紧带着部下退向东面,禁卫军冲过来时他们情急之下逃到了皇营的营墙边。而禁卫军对他们这些人显然没有丝毫的攻击**,从他们眼前呼啸而过,扑向对面的明军防线。从禁卫军尝试突围,到邓名带着三堵墙骑士冲出来,整场战斗这些蒙古人都看了个真切。 明军仅仅是一击而已,禁卫军就土崩瓦解,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骑手,佐领深知自己也无法抵抗这样的冲击。如果他是邓名的敌人的话,也肯定被斩于马下。一个战士无论具有如何杰出的马术和过人的反应速度,在这样密不透风的的队形和四面八方砍来的马刀中也毫无用武之地。 歼灭了禁卫军的三堵墙离开战线,把打扫战场的工作留给了步兵。在它们从佐领的面前跑过时,邓名对这些躲在营墙下的蒙古人扫了一眼。与邓名的视线相碰后,蒙八旗佐领魁梧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大汗从遍体的三万六千个毛孔里汹涌而出。邓名带着卫队离去时并没有任何耀武扬威的动作,他们的刀剑也已经收入鞘中,但蒙古佐领却双腿如同灌铅一般,被钉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 一直到邓名和他的卫队远去,佐领和其他的蒙古人仍温顺地垂着双手,恐怖感如泰山压顶,让佐领连大气都不敢透出一口。早上在邓名面前乞求活命时,佐领心中的恐惧甚至不及现在的万一。那时他心里仍有不平和愤怒,只是被极力压制住了。在佐领随后的一生中,这种恐怖感觉虽然表面上淡化了,但只是深埋而从来没有消失过。很多年以后,佐领在一次聚会上看到了邓名的画像,那张画像上的目光和佐领刚才见到的有些类似,随即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恐怖感——佐领周围的亲朋吃惊地看到,老人突然瑟瑟发抖、站立不定,对着画像汗流浃背……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佐领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恐惧不同于他以往的经历,并不是因为对方操着对自己的生杀大权而带来理智上的臣服和畏惧——这正是他乞求活命时的情绪;而是人类面对自己完全无法抗拒的猛兽时,那种由祖先基因传下来的本能的恐怖。 刚才部队的失控让邓名有些恼火,他反复几次下令阻止禁卫军出营,但明军始终没有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大批禁卫军从皇营里涌出来。一线军官完全沉浸在满清皇帝投降的巨大喜悦中,士兵们更是忙着欢庆胜利,把所有的警惕性都抛到了一边。 随后四个冒牌皇帝的突击倒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各队明军都严守阵地,没有因为看到几个身披龙袍的人在自己面前乱跑就自行展开追击——之前邓名所部没有遇到过诈降,但官兵们都在安庆见过己方的统帅以身诱敌,那些资深的上尉更是在万县等地见识过不止一次;明军的军官、士官在训练士兵的时候,也多次地提起邓名对战谭弘、谭诣的战例,与李国英一战的胜利也和对方自乱阵脚有很大的关系。对诈败和诱敌有着深刻认识的明军,自然不会被禁卫军的伎俩所蒙蔽。首发伐清18 至于那个直接突击邓名将旗的冒牌皇帝,更是没能激起任何浪花。明军从上到下都对他们的统帅很有信心,见惯了邓名帅兵突击的场面,没一个人相信几十个清军就能够对邓名形成威胁;而实际上这个突击行动也确实没有给邓名的将旗造成任何伤害,他们在距离将旗很远的地方就被明军所阻止;那个冒充顺治的禁卫军军官战死的时候仍不知道,邓明甚至并不在他突击的方向上。 “立刻攻下敌营!”邓名的命令声中带着一丝恼怒之意,他指着大开的皇营营门说道:“把火扑灭,把鞑子皇帝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第十八节 恐怖(下) 明军进攻皇营的时候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失魂落魄的禁卫军一个个坐在地上痛哭,再也没有一点战斗的意志。对索额图他们来说,他们留在营中的唯一使命就是掩护皇帝突围,皇帝卫队的覆灭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这些禁卫军一下子就彻底崩溃了。 “俘虏供认,鞑子皇帝就在那一大股敌军之中。”负责审讯的任堂来向邓名报告,他们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我已经下令把所有尸体都分开来,一一鉴别。”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正好刚才任堂就在战场上,邓名就把这个任务交在他手里:“你打算如何让清军老老实实地认尸体?” “我打算告诉他们,这些尸体都会抛在荒郊喂野狗,如果他们还想让他们的主子有机会下葬,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们哪具尸体是鞑子皇帝的。”任堂答道。 “很好。”尽管被俘的禁卫军一致招供顺治就藏身在那股敌军中,但邓名依然小心地把每个俘虏都看押起来,以免被顺治蒙混过关:“所有的俘虏都要仔细甄别,千万不可大意让鞑子皇帝跑了。” “提督说得是。”任堂胸有成竹地向邓名说出了他的想法,如果鞑子皇帝真的已经死了,估计很快就能把尸体找出来;同时对俘虏的甄别也会展开:“我已经命令每个俘虏都自报姓名,然后分开交给五个不同的人指认他的姓名。蒙古鞑子中也有认识鞑子皇帝的,我们把俘虏挨个带给蒙古人看,绝对不会让鞑子皇帝漏网。” “很好。”邓名觉得任堂安排得很仔细,自己也拿不出什么补充建议了。 被三堵墙骑兵打死的三百多个禁卫军官兵的尸体摆成一列,然后明军就押解着被俘的禁卫军军官过去认尸。索额图满脸悲哀地在尸体旁慢慢地走过,突然,他停下了脚步,眼前的这具尸体虽然满脸血污,身上还有踩踏的痕迹,但索额图还是一下子将其认出。 “皇上啊。”索额图一声惨叫,扑到顺治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其他被带来认尸的禁卫军军官也纷纷以头抢地,跪在顺治的尸体前捶胸顿足。 “这一具吗?”任堂挥了下手,明军士兵就跑上来把寻死觅活的禁卫军俘虏从顺治的尸体旁带走:“把它清洗干净,交给蒙古鞑子再认认。” 午时未到,顺治的尸体就得到了蒙八旗官兵的再次确认,当他的尸体被抬到其余的禁卫军俘虏面前时,这些人也都哭嚎起来。 “看来没错了。”邓名见大功告成,心情相当愉快。此战明军在子时后发起攻击,一个时辰就摧毁了蒙八旗,休息到拂晓发起攻击后,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全歼了顽抗的禁卫军,整场战斗连同打扫战场用时只有五个时辰,称得上是雷霆一击;如果不算蒙古敢死队不到二百人的损失,明军的伤亡只有几十个人而已。而对面禁卫军和蒙八旗则全军覆灭,除了蒙古人以外,还抓到了五百名禁卫军俘虏。 “向全军宣布这个好消息吧。已经死了的鞑子也不要让他们曝尸荒郊,让俘虏去挖坑,把这些尸体都埋了吧。”邓名飞快地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很快明军阵地上就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骄傲的三堵墙骑士竖起一个坚固的木杆,然后把穿着小兵军服的顺治的尸体吊了上去,向全军展示。 “到底是谁斩杀的鞑子皇帝,”邓名随后又交给了任堂一个命令:“这个也交给你负责吧。” “是。”任堂大声应道,但马上又反问道:“是不是提督杀的?” “我?”邓名摇摇头。作为一个画过许多人物肖像的美术学生,他习惯于仔细观察人的容貌特点,但刚才冲锋的时候他全神贯注于攻击,完全顾不得审视对面的敌人,尤其是顺治没有进行任何抵抗,所以没有给邓名留下丝毫印象:“我不记得攻击过他,应该不是我杀的。” “我也不记得这个人。”任堂不善于记忆人的相貌,更加没有印象了:“不过从尸体上的痕迹看,很可能是我们第一次突击时杀死的。” “是吗?总之这个事就交给你了。” 兴奋的明军开始吃午饭的时候,任堂跑来向邓名汇报初步的进展。现在他已经确认顺治是死于三堵墙骑兵的第一次攻击。有几个保护顺治突围的禁卫军供称,骑兵第一次冲击时他们虽然逃出了三堵墙横扫的范围,但看到那些贴身保护皇帝的同僚都被卷入其中。等明军冲过去后,他们再没看到皇帝和那些贴身保镖的身影。不过皇帝的贴身护卫都被明军杀死了,所以无法从他们口中得知到底顺治死于何人之手。 “我仔细检查了鞑子皇帝的尸体,发现喉咙上的一刀是致命伤,同时前胸还受了一击,肋骨都打折了几条,右臂上还挨了一刀,也许是鞑子皇帝挥剑抵抗,被掩护的骑手砍的。”刚才带着俘虏去辨认尸体前,所有禁卫军尸身上的武器都被取下了,所以任堂不可能知道顺治的剑根本没有拔出来。 “右臂上的刀伤在上面,所以鞑子皇帝应该是向前 刺出佩剑,而不是从上而下地直劈。”根据顺治身上的伤口,任堂煞有介事地分析起皇帝临终的动作,还在邓名面前比划了伸臂刺击的动作:“否则刀伤应该是在臂下而不是臂上。” “说得不错。”邓名点了点头。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遭遇到挺剑直刺的敌人,从而确定自己没有参与击杀顺治。 “我仔细询问过所有的战士,有十个人依稀记得他们好像遇到过做出这样动作的敌人,所以击杀鞑子皇帝的勇士应该就在他们中间。”仅凭身上的三处伤完全不足以确定立功者,因为差不多每个禁卫军身上都有类似的伤痕:“在我的启发下,他们都记起好像是横击对方的喉咙。” “横击对方的喉咙好像是你的习惯动作。”邓名插嘴道。在密集的阵列中,大多数的三堵墙骑士更青睐自上而下地直劈,像任堂这样喜欢横劈的人比较少,而且也确实不如前者的效果好。 “是啊,我也很希望是我干的,可惜我记得很清楚,我正面撞上的两个敌人都没有直刺过来。有一个是用刀横劈,他的手被提督斩断了——嗯,没错,有一根断指还飞到了我脸上;另一个好像是完全吓呆了,根本没有拔剑,提督也就没有必要做出掩护劈砍——好像也没有做。” “嗯,是吗?我记不清楚了。”邓名知道如果是任堂取得的战果,那掩护位置上确实应该是自己。不过既然不是邓名主攻,那留下的印象比任堂还要浅。 “我已经让他们把武器上缴,去核对伤口,估计还要用一些时间,但很快就能知道到底是哪位勇士立下这样的丰功伟绩了。” 任堂的预言失败了,很快就发现武器都和伤口不太吻合,有几个明军骑士在他的多次启发下不断回忆自己的动作,可是按照他们的叙述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而且在他们左右协助的骑士说的更是差异很大。最后任堂只好垂头丧气地来向邓名报告,他找不出击杀了皇帝的壮士。 “真遗憾。”邓名不得不打消了向三军介绍这位好汉的念头:“慢慢地查,宁可慢一点儿,也不要留下任何疑点,这种荣誉是绝不能搞错的。” “提督说得对,我也这么想。” 不过尽管无法马上找到确切的英雄,顺治还是肯定死在了三堵墙这一百人的手里。见任堂查找不出来,马上就有人提议由邓名来领受这个荣誉,但邓名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明确地告诉大家:“刚才我就杀了一个敌人,那个人长着大胡子,绝对不是鞑子皇帝。我想我们还是有机会找出来的,不过,就算最终找不出来,这个荣誉也应该由大家分享,反正他肯定是死在我们手里的,这一点不会有错。” 明军在高邮湖旁休息了一夜,然后沿着运河返回。利用缴获到的顺治大印,邓名以他的名义连发三道圣旨,分别以作战不利、统领无方的名义勒令周培公、梁化凤和蒋国柱自裁。这几道圣旨并不会派专人送去,而是交给了梁化凤的心腹,由江南提督负责找人扮演使者去送。 顺治的尸体被邓名随军带走。他公开向被俘的禁卫军表示,他不打算遵守之前让顺治入土为安的诺言了,而是要按照南明朝廷的明令将其千刀万剐,扔给野狗分食,首级要腌起来传示天下。 索额图等人愤怒欲狂,虽然赤手空拳仍企图扑上去和邓名拼命,当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明军士兵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这些俘虏。 转天的深夜,索额图等几个禁卫军军官正在熟睡,突然被闯进来的明军士兵从地上拉了起来,推推搡搡地带进了一间帐篷中。 穆谭趾高气昂地坐在火把通明的帐篷中央,在这个明将旁边还站着一个头发雪白(刚刚染的),满眼通红(抹了颜色)的满清官员,这个官员背后还站着另外一个,看官服应该是知府。 “我是漕运总督林起龙。”老者一脸惨然地对索额图说道:“敢问,皇上的龙体确实是真的吗?” 迷迷糊糊的索额图被火把晃得头昏眼花,闹不明白怎么会在明军的营帐里见到漕运总督,更不明白为何扬州知府也在这里出现。林起龙也没有向他们多解释,在得到禁卫军军官肯定的答复后,漕运总督颤巍巍地转身面冲穆谭跪倒。 “我没说假话吧?”穆谭得意洋洋的声音传来,他身后的卫士们还发出了诡异的嘲笑声。 林起龙默默地一挥手,两个哭哭啼啼的妙龄女郎就被几个中年妇人牵进了营帐。 “这是下官的嫡亲小女,从此就托将军照顾了。”林起龙用沾过辣椒水的袖口擦了擦眼角,顿时就是老泪纵横。 “这是下官的嫡亲侄女。”边上的扬州知府也是嚎啕大哭,不停地用袖子擦眼,直哭得剧烈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也托付给将军了。” “还请将军代为向提督美言,只要交还先皇的龙体,”林起龙掷地有声地保证道:“下官愿意把全扬州的子女玉帛拱手送上。”(未完待续) ------------ 第十九节 忠心(上) 商议的初步结果就是扬州知府回去凑钱,而林起龙则慨然表示,他会留在明军营地中做人质。林起龙当着被俘的禁卫军军官的面大声对穆谭保证,明军一定可以拿到赎尸的银子,请他们无论如何不要破坏顺治的遗体,如果到时候清方出尔反尔,那明军还可以杀了林起龙泄愤。 扬州知府走后,明军就把林起龙和禁卫军军官关在了一起。虽然以前没有见过林起龙,不过禁卫军中有人听说现任漕运总督正当年富力强,但眼前的林起龙却胡子雪白,摘下了帽子一看,脑后的小辫也是白花花的。 “唉,听说皇上殡天,我头发胡子一下就白了。”林起龙对狱友们解释道,紧接着又保证:“放心,我已经下令把盐商都宰了,若还是凑不够银子,我就是变卖家产也要凑够数。” 尽管之前对河道官兵没有及时勤王非常不满,但现在禁卫军军官们也不能不为林起龙的忠义所感动,索额图忍不住叹息道:“就是可惜了林大人的闺女了。” “只要能保得先皇龙体无恙,区区一个女儿算得了什么?”林起龙凛然地答道。他说等将来王师讨伐贼寇,为皇帝报仇后,他自然会让女儿自杀全节。 反倒是禁卫军纷纷表示不妥,这种舍身饲虎的巾帼英雄,剃度出家便是了,扬州知府不是还有两个侄女么,正好和林起龙的女儿一起去做尼姑,还可以有个照应。当然,若是林小姐一定要以死明志,那朝廷断然也不会忘记了给她的旌表。 相比蒋国柱和张朝,林起龙的处境无疑更危险,因为他的实力最有限,如果满清想追究责任的话,拿下林起龙无疑比拿下蒋国柱、梁化凤要安全得多,即使他并没有负责高邮安全的责任。林起龙自己不愿意死,其他督抚处于一损俱损的理由也不能见死不救,因此督抚们就和邓名达成协议,击毙顺治后,邓名给蒋国柱和梁化凤送去勒令自裁的命令,但赎回尸体的大功肯定要交给林起龙。在完成这些交易的时候,江南督抚还会动员全部的力量进行宣传,让天下人都知道林起龙忍辱负重的功劳。本来就会因为皇帝暴毙而陷入被动的清廷,自然就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林起龙这样的“忠臣”治罪,更何况他还属于责任很轻的一个。 禁卫军很快就发现穆谭确实称得上是邓名的心腹将领,在收取了林起龙的“女儿”和扬州知府的“侄女”后,穆谭很快就劝得邓明“回心转意”,再次对林起龙和禁卫军宣布,他还是要遵守诺言交还顺治尸体的,不过邓名需要扬州交出“能够装满一艘战舰所有船舱”的金子。 继续向长江方向撤退的明军带着林起龙和禁卫军一同行动,林起龙抓住机会拼命鼓动禁卫军有力出力,保护顺治的遗体——邓名本来就没想杀这些俘虏,而是希望释放他们进一步瓦解敌军的斗志;而江南督抚则在邓名发起进攻前就下定决心要保下这些禁卫军俘虏,因为他们大多是王公大臣的子弟。林起龙见到穆谭的时候,后者就把一份俘虏人员的名单交给了对方,看到俘虏中有这么多重要人物的晚辈后,漕运总督也是心花怒放。 顺治皇帝离京前委任索尼和鳌拜辅政,还让苏克萨哈和遏必隆统帅后续的禁旅。在皇帝暴毙的情况下,这四个人几乎肯定会成为皇太后的助手,而被俘的禁卫军中除了索尼的三儿子,鳌拜的一个侄子,还有遏必隆的女婿,其他上三旗重臣的子侄更是数不胜数。虽然战死的上三旗子弟也很多,但越是如此,那些重臣更会珍惜幸存者——按理说,皇帝战死护卫都要问罪,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估计皇太后也没有一口气把几百个重臣子弟都杀光的勇气。 林起龙想法设法地让索额图他们协助自己的工作,也是为了帮助朝廷找一些从宽处置他们的借口,一旦禁卫军俘虏都得到赦免,那就更不好问罪江南督抚了。 林起龙亲身进入明军为质,扬州知府忙着抄运河两岸富县的盐商的家,再也没有人去给苏克萨哈和遏必隆送军粮、马料了。明军全师返回长江边上,与水营会合后,后续的一万五千清军居然连高邮还没有到。而且此时高邮、淮安都乱成了一团,扬州知府打着筹集赎金的名义让这些地方的官府统一行动,河道官兵也接到了漕运总督临走前的手令,让他们全力配合工作。为了迅速筹集款项,甚至定下了规矩,凡是参与抄家的官兵和官府的胥吏,可以名正言顺拿走两成做赏银。 顿时这一带就是鸡飞狗跳,如狼似虎的官兵,争先恐后出逃的富商,一番大闹下来,皇帝战死的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一样地传播开。不要说地方上的官吏、缙绅,就是苏克萨哈和遏必隆也是惊疑不定,麾下兵马一日三惊。在这种大乱中别说去追击邓明,就是如何控制部队,筹集粮草都成了问题。 明军带着皇帝尸体撤退到长江边的这一路上,据说扬州方面就不断送来赎金,但距离邓名要求的数目依然远远不够。每次邓名大发雷霆,声言要把顺治的尸体和林起龙一起剁成肉酱时,穆谭就会帮着禁卫军俘虏说话,劝说邓名加收利息、放宽时限。 很快,与邓名谈判的集团中又加上了蒋国柱的使者。听说皇帝殉国后,南京方面也表示愿意帮助偿付一部分赎金。根据邓名与江南督抚的事先协议,林起龙肯定要独占冒死赎回皇帝尸体的大功,但顺治遗体的销账功劳则要大家共享,所以不但蒋国柱的南京要“分担”一部分赎金,甚至江西南昌也要“承担”些许。 现在皇帝战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江南,除此以外,江南官场和缙绅都听说蒋国柱收到了勒令他自杀的伪旨,当时江宁巡抚就有些怀疑,经严厉询问后发现了破绽,擒杀了假传圣旨的邓名细作。而一直与邓名誓死周旋的周培公也收到了同样的伪旨,这一份同样也被察觉出破绽,周培公在悲痛之余立刻派使者赶往邓名军营,指天发誓,只要邓名遵守诺言收下赎金、交还先皇遗体,那三万湘军就绝不会阻拦他们离开。 伪旨行动最接近成功的大概是给梁化凤的那一份,他因为和周培公一起拦截邓名,所以邓名为了制造混乱也给他送去了一份。梁化凤接到圣旨后就仰天痛哭,高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场就要拔剑自刎,幸亏被亲兵拼死抱住。当时梁军中也有人对圣旨的真伪产生了怀疑,劝梁化凤说:皇上把江南兵马大权交给将军,信任有加,岂会突然来一封没头没脑的圣旨取将军的性命?一定要梁化凤回信再作询问。 但梁化凤却不肯听,反倒一心寻死,被忠心耿耿的部下们拖进帐篷里监视了起来,替他上奏确认圣意。期间梁化凤在营帐里还寻死觅活,大嚷部下休要坏了他的“忠臣名节”。若不是顺治的死讯飞速传开,说不定梁化凤还真就不明不白地自杀了。 在不少人都感叹梁化凤的忠诚似乎还在蒋国柱和周培公之上时,江宁巡抚对此事却是暴跳如雷,寻死不成的江南提督赶回南京后,江宁巡抚立刻将其召入了总督衙门,厉声呵斥道:“不是说好了,我们三个都要识破伪旨么?你怎么敢演这么一处戏?是要售本官和周大人邀名吗?” “巡抚大人息怒,息怒。”梁化凤连忙辩解道:“末将并非事先就有此意,确实是事后寻思,觉得还是有些不妥,若是三个人都一般无二地识破这是伪旨,那邓提督用这计未免也太蠢了;朝廷会认为邓提督很蠢吗?显然不会。为什么邓提督会突然发傻呢?那肯定是为了掩护我们。所以末将以为,还是要让邓提督这个计谋有成功的可能,而且很接近成功,这样才说得过去啊。” “哼。”蒋国柱琢磨了一下,梁化凤说的确实有理,当时和邓名商议善后工作时,大家对于他是否能击毙顺治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如何不引人注意地给明军运送粮草也很花费心思,所以有些事情确实没有斟酌得太仔细。不过尽管如此,江宁巡抚仍是余怒未消:“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速速报称不妥,还是存了卖本官得名的心思吧?你的节操何在?!” 梁化凤跪倒在地,叫起了撞天屈:“巡抚大人明见,末将一个粗鄙无文的武夫,哪里有这样的玲珑心思?确实是那一道旨意进了军营时末将才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匆忙布置一番,还差点演砸了。” “嗯,起来吧。”蒋国柱在大堂里转了两圈,对首席大将说道:“周大人昨天来信说,听说林起龙给邓提督送去了个女儿,此事大大地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梁化凤大大咧咧地说道:“这肯定是假的嘛,他就是想演戏给那些御前侍卫看。” “本官一开始也这么看,但周大人在信里问本官,万一是真的该怎么办?” “真的……”梁化凤略一思考,顿时就怒形于色:“难道林起龙是把真女儿给邓提督送去了?这厮,好生奸诈!他是想趁机和邓提督套交情啊,还不怕朝廷追究……” “尚且不知真假,立刻去查!到底是他的真闺女,还是从扬州买的瘦马。” 梁化凤在扬州还有些部下,他领命匆匆而去。 蒋国柱自己寻思着:“急迫之间没有合适的女儿,不过待字闺中的外甥女倒是有两个,林起龙能为了皇上的遗体送女儿入虎口,我也是忠臣,难道就不能送外甥女吗?” “巡抚大人的家人都在家乡,林总督如果送去的是真女儿,那肯定是早有预谋,巡抚大人是未必来得及了。但我不一样啊,老婆闺女都在身边。”梁化凤离开总督衙门的时候也在心里盘算着:“借口送给穆将军,然后被邓提督看上拿去了,这完全说得过去啊……为了皇上遗体能够安然返回,我的家人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未完待续) ------------ 第十九节 忠心(下) 请记住本站域名: 伐清 第十九节 忠心(下) 第五章一身...第十九节忠心(下)2013071418:00:03 高邮一战邓名缴获了四千多匹马,甚至比郑成功厦门大捷得到的马匹还要多。延平郡王在拿到那批战马后立刻开始组建自己的骑兵部队,邓名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两样,有了这么一大批马匹后,两、三年内,成都的马行就是一匹马都提供不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让邓名感到遗憾的是,这些战马大多是阉过的公马,母马数量要少很多;而可以用来当做候选种马的公马数量就更稀少了。这些阉马雄壮高大,是供那些自认马术过人的禁卫军炫耀勇气用的——公马的脾气不好,而且还容易受到母马的吸引。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些例子,散养的大批公马被敌方用母马诱惑走了;更有发情的公马在看到敌阵中的母马后,直接驮着主人跑入敌阵去了。 把马匹送上战船后,明军立刻启程返回四川,这也是事先邓名和江南督抚的协议内容之一。如果邓名迟迟不走,江南督抚认为北京有可能为了给顺治报仇而增派兵力南下,若是那样的话,江南的督抚们也没有充足的理由阻止清军。若是满清大军南下,对邓名的利益也会有很大损害,不但他的盟友受到威胁,江南督抚会坐立不安,而且邓名很看重的走私贸易也会受到干扰,甚至前功尽弃。 肯定是来不及再去一趟崇明了,邓名让使者去给张煌言和马逢知报捷,并在启程前把顺治的尸体和被俘的几百个禁卫军全都交给了林起龙。无论是俘虏还是皇帝的遗体,邓名对外都宣称是江南督抚花钱从明军手里赎回的,但其实明军并没有再次从林起龙他们手中收取费用,现在江南督抚的财政状况相当凄惨,没有多少积蓄了。 邓名临走的时候,只是向蒋国柱要了一些粮草,同时把清军已经收集起来的耕牛拉走。虽然高邮大捷的消息只是刚刚传开,但这次明军返回长江流域后,一路上有大批的老百姓前来报名参军,明军从中选择了几千精壮,再加上那些参与围攻皇营而不得不死心塌地跟着邓名的蒙古人,明军总人数已经接近四万。 “蒋巡抚,我这次走了,你可有把握阻止满蒙八旗南下?”上船以前,邓名再次询问秘密前来送行的江宁巡抚。 蒋国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到邓名的营中了,由于邓名良好的信用,现在蒋国柱虽然身处明军之中,却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他拍着胸脯保证:“邓提督只管放心,下官已有万全之策。文学 蒋国柱说,他已经下令停止给南下的满蒙八旗提供任何粮草辎重。人不怕凶,人就怕穷,蒋国柱明确表示他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无论是粮草、江舟还是银子统统没有。如果满蒙八旗即使自己收集粮草、游泳过江也非要来江南的话,蒋国柱也有后续手段——为顺治筹集赎金是一个最好的借口。蒋国柱已经拉下脸来查抄了一批富户的家产,这些人大都是以前从事海贸的,蒋国柱把他们灭了不但能筹集急需的资金,还能打击潜在的竞争对手。 用这些搜刮来的资金,蒋国柱和梁化凤买通了不少绿营将领,皇帝的死讯让江南人心惶惶,大大降低了蒋国柱收买官员的成本。除此以外,两江总督衙门正在不遗余力地造谣、传谣,称朝廷因为皇帝身亡而震怒,已经下令满蒙八旗血洗江南,把长江沿岸的百姓都杀光祭奠顺治。至于长江两岸的官场也统统犯下了死罪,上至督抚、下至胥吏都要处死! 一贯和南京有矛盾的南昌,现在也放下了成见帮着推波助澜,誓要把这个谣言传遍整个江西。在正常情况下,总有一些有见识的人不相信北京会做出这样不明智的事,把两江的官员、百姓统统逼反。清廷的地方官如果努力地辟谣、弹压,也能把人心安定下来;但现在两江的官场不但不起稳定的作用,反而大肆煽风点火,可想而知用不了多久,江南的缙绅和百姓必然会极度恐慌,毕竟皇帝死了,清廷又是以残暴著称的鞑子。 除了这个谣言以外,两江总督衙门和江西巡抚衙门还唯恐天下不乱,拼命地传播高邮湖清军惨败经过,不但五千满蒙御营军被明军一夜打垮,而且明军损失还不到一百人。类似邓名一个人就砍了一百个禁卫军,十个明军活捉了一千个满洲大兵之类的传奇故事纷纷出笼,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引发恐慌,再打消了人们对满洲大兵的畏惧心理,要是满蒙八旗坚持南下,估计只要有人挑头,江南就要遍地出现反旗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步,不到万不得已蒋国柱也不会挑头造反。他只不过打算收买军官,让军队闹一点哗变,然后当做江南人心不稳的证据上报给朝廷。再组织一批缙绅上书朝廷为民请命,要求朝廷打消满蒙八旗南下的念头。 “蒋巡抚果然是深谋远虑。”听蒋国柱介绍了他的计划后,邓名依旧有些不安:“北京多半会猜到有些哗变是蒋巡抚指示的吧,这对蒋巡抚没有影响吗?” “呵呵,邓提督啊,打仗我不如你,但这做官嘛,邓提督就不如我了。”蒋国柱笑了起来。他告诉邓名,皇帝死了,江南督抚们不惊恐才是不正常,蒋国柱这么做就是要让朝廷明白,现在江南的官场很担心朝廷要向他们追究责任;至于煽动军队哗变,组织缙绅上书请命这是向朝廷展示力量,说明江南官场不但担心朝廷追究责任,而且也有闹事的力量。 皇帝暴毙,北京事先也没有对江南再进行一场征服战的准备,满蒙八旗的粮草、船只还要指望两江提供。见到江南人心惶惶、督抚也不会束手待毙后,北京肯定不会莽撞地把众多的地方官逼反;哪怕北京怀疑军队哗变是督抚指示的,也会采取怀柔手段,宣布谣言为假,并赦免江南官吏。就是北京打算秋后算账,那也会等到准备好南征的部队和物资后才会翻脸。 在蒋国柱看来,北京可能采取的策略不是武力讨伐,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确保东南依旧臣服于朝廷。 “好吧。”邓名也承认蒋国柱分析得很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提醒蒋国柱道:“离开两江后,我会在武昌停留一段时间,若是蒋巡抚有需要的话……” “下官不会和邓提督客气。”蒋国柱笑嘻嘻地说道:“若是朝廷一定要派兵南下,下官一定请邓提督回来,再来一场高邮湖之战。” “好。”至此邓名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除了还有一个责任人的问题,无论如何是皇帝死了,满清朝廷不会一个人都不追究,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这就更简单了,”蒋国柱胸有成竹:“自然是朱国治罪大恶极,他贪功冒进,导致江南的精锐被邓提督一扫而空,这才导致皇上,不,先皇忧心东南,不得不亲征,罪魁祸首当然是朱国治;其后朱国治又背弃国恩,为邓提督当说客,企图说服下官这些忠臣投靠邓提督,被识破后他的余党贼心不死,又协助邓提督偷袭先皇;除了朱国治外,高邮县令也是罪孽深重,他事先没有及时察觉邓提督的兵马,事后又不及时勤王,虽死不足以赎其罪,非满门抄斩不足以警戒后人。” 除了高邮县令外,江北还有一些县令也没有参与通邓,这些人正是蒋国柱心中的隐患。这次顺治南征也途径这几个县令的地盘,当然他们统统有失察之罪,蒋国柱打定主意要把这些人清洗一遍,安插进去更可靠、有通邓前科的自己人。 “此外还有盐商,如果不是他们收买漕运总督衙门的贪官污吏,以致激起漕工民变,邓提督也不会声势大张。经林总督查明,邓提督用来攻打御营的部队中就有大量的前漕工,所以盐商也是罪首。”蒋国柱知道邓名对盐商有敌意,所以处理盐商不但符合林起龙的利益,给朝廷一个交代,还能送邓名一个人情。 时隔两个月,蒋国柱又一次站在江边目送着明军的舰队启程,浩浩荡荡地向上游开去。蒋国柱记得,上次邓名离去时自己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能不能说服顺治中止南征;而这一次蒋国柱则是站在江边捻须微笑,心情可比上次放松得多了。 上次听说皇帝即将带领着无敌的八旗劲旅抵达江南,霎时两江官场和总督衙门都是一片恐慌,蒋国柱猜测那时有很多手下都打着背叛告密的心思,自己在军队中的威信也毫无保障,远远不能同朝廷的权威相比;但这次朝廷和八旗劲旅的名声扫地,蒋国柱散播谣言和金钱收买双管齐下,大大增强了对江南的控制力。 之前蒋国柱、林起龙、梁化凤和张朝都往邓名军中派去了联系人,以便运输物资、交换情报,高邮一战的时候,邓名把这些人带到前线充当战地观察员。蒋国柱的人返回南京后,绘声绘色地向他报告了高邮一战的全貌。最后一仗,邓提督一百多个骑兵全歼四百个御前侍卫;四个时辰不到,五千御林军就全军覆灭,而邓提督手下战死、受伤的人都加起来才不过一百余人……。 蒋国柱震惊之余不由得叹道:“满洲八旗也不过如此啊,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家伙。要是我能给手下提供足够的弓箭、甲胄和口粮,也未必就不能和满洲大兵一战。”完 ------------ 第二十节 康熙(上) 明永历十四、清顺治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九江。 高邮湖之战整整二十天后,邓名的先锋再次抵达江西重镇九江,统兵大将乃是少校任堂和周开荒,前锋军马五千余人,除了水手之外几乎全是明军战兵,还有军需军官带来的少量账房。 为了遮人耳目,九江装模作样地宣布戒严,但岸上的反应则完全不同。早在打着红旗的水师出现前,大批缙绅组成的欢迎团就等在江边了,坐镇九江的的江西布政使董卫国在衙门里冲着文武官吏把“誓死保卫城池”、“涉嫌同邓者杀无赦、斩立决”喊得震天响,但却对距离城池不到数里之遥的缙绅代表团视而不见。 发现缙绅欢迎团后,任堂就带着一部分兵马弃船登岸,在岸边明目张胆地打起赤帜,然后下令军队擂鼓、齐步行军。同时明军更把缴获到的天子依仗、九龙皇袍都高高竖起,耀武扬威地一直前进到董卫国誓与其共存亡的九江城下,在围观缙绅、百姓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结束了行军。 当着九江的守军和周围的百姓,任堂又指挥军队进行了连续的队形变换,前所未见的整齐表演,更进一步调动了观众们的情绪,有些不谨慎的人甚至高呼起“万岁”来。 “大人,”九江城门上的一个绿营把总对守将嘀咕道:“这万岁都喊出来了,恐怕不妥吧?” “嗯?”守将之前一直在认真欣赏明军的校阅,眼花缭乱的表演让守将看的是如痴如醉,当任堂的操练结束后,他才意犹未尽地把目光收了回来:“胡说什么?这明明是忠义之士,看到先皇的依仗和龙袍落入贼手,不顾贼人气焰嚣张,痛哭流涕着高呼‘先帝万岁’,你眼睛不好就不要瞎说。” 今天任堂带着明军下船的时候,还让明军穿上了最好的军服,两千多明军士兵身上都是崭新的检阅用军服。 设计军服本来就是邓名的一大喜好,作为一个艺术生他本能地对美充满了追求,早在带着十七骑去东川的路上,他就不止一次地在脑海中构思过新式的明军军服,不过那时他没有钱也没有人手。这次横行江南的时候,邓名就利用江南发达的纺织业,把军服设计图案和做工要求交给了蒋国柱,让他负责督造。 在具体设计上,邓名主要是抄袭了前世拿破仑时期的法军式样,以前观摩那些拿破仑时代的油画时,法军的军服就给他以很大的冲击,不过上装的颜色当然改成了明军传统的大红,再套上盔甲还是和邓名印象里有很大的区别。 这些军服造价之昂贵,让蒋国柱也偷偷咂舌,不过邓名不是花自己的钱当然不心疼,而蒋国柱心疼但是不敢抱怨。 上次离开南京的时候,八千明军战兵都拿到了一套,一千多水手也拿到了为他们设计的水兵制服——这些水兵一般不需要穿甲胄,也不需要带头盔所以可以使用三角帽,看上去有点近代军队的范了——不过和步兵一样,这些水兵同样把他们的新军服视如珍宝,小心地收起来说要等回到四川后再穿给婆娘或是邻居家的大姑娘看。 围攻高邮前的一个多月里,邓名还把牛皮都收集起来,不断送回后方制造成高腰皮靴,不过由于时间仓促,邓名只收到了三千多双靴子,剩下的牛皮只能等到回四川后再加工。到手的三千双皮靴邓名一古脑地都交给了任堂和周开荒,和所有的暴发户一样,以最快的速度把手里的宝贝拿出来炫耀才能带来最大的满足感——任堂、周开荒和邓名一样都有极为严重的暴发户情结,投骰子击败了周开荒成为阅兵仪式总导演后,任堂就给登陆的明军士兵每人发了一双皮靴。 现在站在九江城前的明军脚上都是锃光瓦亮的大皮靴,虽然不少人的脚已经被新靴子磨的发疼,但所有士兵都把下巴高高地扬起,脸上各个都是不可一世的表情——很显然,他们内心深处也有暴发户情结。 “盔甲没有统一,非常影响军容。”阅兵停止后,任堂用挑剔的眼光观察着自己的军队,川军先锋的盔甲精良程度绝对足以傲视全国,但现在和他们的军服一比,这盔甲就成了军容的短板了。虽然没有看过近代军队那华丽的军服油画,但任堂的爱美之心也被邓名刺激得高涨起来,他在心里默念着:“一定要让提督尽管设计好新的头盔和铠甲,然后赶紧制造出来装备常备军。” 看看明军身上的军装,在看看自己手下的,守将叹了 口气,和敌人一比别说是普通绿营,就是他的亲兵看上去都像是叫花子。 不平衡的不仅是九江的绿营,三堵墙的骑兵看到步兵得到的装备后,也整天催问邓名他们的新军服在哪里?不过骑兵的军服邓名还没有完全设计好,只能把草图先拿给三堵墙骑士们过过眼瘾,不过让三堵墙骑士感到安慰的是,提督还未他们设计了全新的头盔——金光闪闪的铜头盔,后面还有一个大红缨装饰——灵感是来自于邓名看过的电影中的罗马执政官头盔,他一直觉得那又长又宽的弧形红缨很拉风,绝对能起到孔雀开屏的作用,替战士吸引不少异性的目光。材料都是现成的,邓名手中的黄铜不仅足以制造头盔,还能把军官和骑兵的佩剑都换成美观的铜握柄——昂贵的武器不仅有装饰的效果、满足艺术生对军服的美学需求、还能提高军人的自豪感,只是铜头盔是否适合战场需要还要等样品出来后才知道。 三堵墙因为有盼望所以还好,明军的辅兵就比较失落了,根据邓名的命令,明军沿途招募的辅兵一律算义勇而不算军人。因为邓名计划大大提高川军的社会地位,也会有很高的津贴和待遇,若是把这些刚从军的辅兵统统算成四川军人的话,邓名的财政就会发生很大的问题,而且他认为这样对四川同秀才来说也不公平。之前辅兵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怨言,因为在清军中辅兵的地位就和牲口差不多,在邓名军中虽然只有一个义勇的名义,但伙食待遇都非常好,也没有受到太多欺压。但不知足是人的天性,对四川军人的各种待遇了解得越多,这些辅兵就感到越委屈,邓名更声称,他们只有在回到四川成为同秀才,并在下次征召时应征入伍后,才能享受到包括军服、皮靴在内的待遇。 高邮湖一战中,有十二个辅兵因为兴奋过度,离开了安全区域卷入了战火,不得不拿起武器对抗禁卫军而负伤,虽然都是轻伤,但一度大家都觉得这些家伙实在太倒霉了,若不是自己乱跑绝不会撞上突围的禁卫军;但现在在三万辅兵眼中,这十几个家伙都是运气好得不得了的幸运儿,因为这些伤员都勇敢地进行了抵抗,最关键的还是负伤了,邓名就出于鼓舞士气的考虑破格征召他们为四川军人,现在他们将享有和其他士兵一样的待遇。 明军安营扎寨后,缙绅团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拜见任堂和周开荒,其中还有很多是南昌专程赶来的,这些缙绅一口一个的“将军”叫的两位少校非常开心。 虽然邓名只给了他们的少校军衔,但绿营中很多将领麾下的兵力也没有他们指挥的多,因此这个将军也算是实至名归。而且在高邮之战后邓名还告诉三位少校,他打算成立一个新的、规模更大的编制;现在明军中规模最大的单位是队,一个步兵队是两百人,骑兵队是一百人,而新成立的营编制将下辖三个队,少校将是营的主官。 这个编制和绿营的营编制相差不大,而六百名精锐步兵或是拥有如此豪华装备的三百名甲骑,即使在清军那边至少也会由一个游击来指挥,因此现在三个少校已经开始把自己的军衔视同为游击。 更进一步,邓名还向三人透露过,他正在考虑更大的编制,那个编制的名字将是“团”,邓名有在成都设立一个一千八百人的常备步兵团和一个九百人的常备骑兵团的打算,这两个团都会下辖三个常备营。得知这个消息后,周开荒、任堂和穆谭就私下议论着要各拿一个常备骑兵营营指挥的职位,说服邓名派赵天霸和李星汉去负责常备步兵营,这个攻守同盟已经略具雏形。 先是祝贺了长江提督在高邮湖的大捷后,缙绅就开始询问贸易事宜,任堂和周开荒表示邓名已经就此事给过明确指示,明军会继续与这些“心怀大明”的志士交易,按照公平买卖的原则从他们手中购买土产和军需,并提供样品和报价,让他们自由选购明军从下游带来的货物。 除了走私贸易外,任堂还表示明军需要缙绅、土豪的协助,为川军军人兵说亲——川军中的浙江人大都有家事了,但四川籍的士兵中有很多还是光棍,邓名把没有成亲的军人统统派到先锋中,说亲这件事这和军服、皮靴一样都是军人才享有的待遇。任堂表示他作为一个江西人,绝对不会让故乡的姑娘吃亏,不但聘金从优,而且婚姻礼仪也会一丝不苟。总而言之,任堂需要地头蛇们帮他尽快找一些家世清白,吃苦耐劳,而且愿意远嫁四川的好姑娘。 ------------ 第二十节 康熙(下) 明军在九江城外的炫耀给周围的百姓们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士兵们身上考究的军服、健康红润的面色向观众证明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当不错,与百姓心目中叫花子、乞丐、农奴一般的传统军人完全不同。在地头蛇帮助宣传后,有不少农民心动,愿意考虑与明军联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明军许下的聘金。为了帮助军人解决婚姻问题,邓名拨给了任堂五十万两银子的预算。任堂为家乡极力争取,邓名手头宽裕加上也确实有速战速决的必要,让邓名最终决心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 其中有十万两预算会用来支付各种必需的开销,比如支付给媒婆的佣金和支付给胥吏的户籍作假费,而剩下的四十万两能让每个明军士兵向岳父家支付一百两的聘金。即使在南昌城,十两银子也可以买一个丫头了。对附近的百姓来说,嫁一个女儿换回这么一大笔聘金,足够为三个儿子像模像样地成亲,不但能为儿子盖房,还能添置一些家什。 当地很多农民家庭因为贫穷,如果不考虑换亲,他们甚至没有承担第二个儿子成亲的能力。现在虽然女孩子远嫁四川,但夫家既然有能力拿出这么一大笔聘金,那么女儿也不太可能饥寒交迫,就是一般小地主都舍不得出这么一大笔聘金。实际上,听到明军的聘金数目后,就是很多小地主也都砰然心动,郑重地考虑把女儿嫁去四川,然后用聘金购买几亩地——如果不是嫁给军人,许多小地主都会跑去询问婚事了。 事先邓名已经对部下说过,他不能承担全部的成亲费用,每个军人都会因为参与高邮湖战役而得到五千欠条的奖金,折算成白银就是五十两,剩下的五十两聘金是暂时借给他们的。不过这是一笔帮助军人成亲的无息福利贷款,在未来的五十年里他们每年都要偿还一百元给政府。而那些给媒婆的额外花费就算是邓名请客了。 军人对邓名的要求没有什么不满,他们私下一算,一年一百元不过相当于多交了一石的粮食罢了,并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而且邓名还说明这种福利贷款是人死债消,如果他们在未来的五十年内不幸去世,这笔债务不会落在他们的妻儿头上。 除了每年偿还债务外,邓名还表示可以采用另外一种偿还模式,那就是让妻子去政府开办的工厂里工作——邓名挖空心思地想提高妇女的地位,同时利用这部分劳动力。而他苦思的结果,就是必须让妇女和男人一样通过劳动获得报酬。邓名拿出的道理也是冠冕堂皇,他说四川百废待兴,需要制造大量的被褥、衣服、鞋袜等军需用品,妇女参与劳动可以给军队很大的帮助。如果军人同意让他们的妻子支持官府和军队——比如参与劳动五年,邓名不但会付给工钱,还可以免除他们的贷款债务。 高额的聘金让明军士兵处于很有利的地位,他们可以选择那些符合他们心意的女孩子。初步接触后,江西百姓惊奇地发现这些明军士兵竟然识字,最少也能书写他们自己的名字,有些聪明的军人甚至能自己写下聘书。 当邓名带着主力部队浩浩荡荡地抵达九江时,任堂向他报告已经议定了几百桩婚事,不但有小地主,甚至还有附近的百姓闻讯跑来选女婿。看起来明军至少能在江西为三成的军人解决终身大事,剩下的可以等明军在湖广长期停留时完成。 邓名抵达九江后,当夜董卫国就来营中拜见,之前他不来见任堂也是为了避嫌,免得邓名疑心他与明军将领私下接触是另有图谋。 被俘过两次,还有一次谈判加上一次托孤,江西布政使在明军营中比蒋国柱还要自在,整个营帐中都回响着他开心的笑声。 “听说任将军也是江西人?”两杯酒下肚后,董卫国笑着问任堂:“不知道任将军在家乡还有族人吗?若是将军想让他们去四川尽管说好了,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任堂摇了摇头,告诉对方自己的亲戚和族人大多都在抗清战争中殉国了,倒是堂叔任红城有个年幼的儿子幸免于难,但一直下落不明。 “真是满门忠烈啊!”董卫国肃然起敬,拍着胸脯道:“任将军那个堂弟也是忠良之后,本官断然不能看着忠良绝嗣,放心吧,本官一定全力寻找他的下落,义不容辞。” “听说任将军尚未婚配,”董卫国唏嘘了一番,话题一转:“本官倒是知道一些大家闺秀,若是任将军有意,本官愿意做个媒人。”说着董卫国又看向周开荒:“周将军好像也还没有家室吧?江西士人家的女孩都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周将军也可以考虑一下。” “提督有令,我军无论官兵,均不得娶小脚女子。”任堂摇了摇头:“再说胡虏未灭,何以家为?” 邓名就是用前一个理由,把蒋国柱的外甥女与林起龙的女儿都打发回家了。梁化凤更是后悔不迭,连连哀叹自己一个武将,为何偏要学着士人给女儿缠足,结果误了女儿。 “果然是少年英雄,壮志凌云啊,当浮一大白!”任堂的后一个理由让大清江西布政使感慨不已,举起酒杯向邓名、任堂和周开荒敬了一遍,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看来得精神分裂症的人远不止我一个。”邓名心里想着,举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而任堂和周开荒都默默地陪着董卫国喝了一杯。 董卫国知道邓名不喜欢饮酒,就没有劝酒。见营帐内气氛有些冷场,江西布政使哈哈一笑,刚才他已经恭贺过邓名高邮湖大捷,现在再次恭贺道:“提督格杀先皇,威震天下,这顺治才十七年就告终了。也不知道明年会是什么年号,更不知道这次又能在提督面前撑得了几年?以下官之见,说不定连十七年都没有,哈哈。” “他精神分裂的症状比蒋国柱还严重。”邓名想着,又微微一笑:“我觉得会是康熙吧。” “康熙?”董卫国闻言一愣,不知道邓名怎么会这样说。顺治才刚刚身亡,明年的年号此时还没有定下来;而且制定年号是朝廷最高层的决定,连尚书、旗主都没有资格与闻。就算已经定下来了,除非鳌拜这个级别的重臣甚至皇太后派人六百里加急通知邓名,否则他怎么可能知道?董卫国转眼之间就想通了,这纯属是邓名在说笑话,他凑趣地笑道:“确实不错,不过邓提督也太抬爱我们的朝廷了。” “提督为何会认定是‘康熙’这两个字呢?”听邓名这么一说,任堂也来了兴趣。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邓名提过此事,在释放索额图等人以前,邓名特意去见了他们一面,并对这些俘虏说道:“顺治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康熙了。” 当时任堂听到以后,想法和此时的董卫国差不多,以为邓名只是随口一说。或是有什么其它的含义,比如成心做出赐给清廷年号的姿态来羞辱鞑子。不过这有些说不通,对方是建州叛逆,邓名这种羞辱方法不伦不类。 事后任堂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今天听邓名再次用这两个字,任堂的好奇心被大大激发出来,他琢磨再三,怎么也品味不出这两个字中的羞辱意味,恰恰相反,正如董卫国所说,这是两个很好的字。 “我胡乱猜的。”邓名微微一笑,很快把话题岔开了。他讲出这两个字完全是恶作剧,没有丝毫的用意,而且也不知道在这个历史上清廷会不会还用这个年号;万一清廷仍然用这个年号又会如何,邓名也没有思考过。 董卫国和任堂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董卫国不用说,就是任堂也不像邓名这么无知,他们都很清楚,制定一个皇帝的年号是属于朝廷最高层的机密,无论明廷、清廷都一样。 …… “康熙,康熙……康熙……”已经返回徐州的索额图此时还在苦思苦想着邓名临别前最后的那句话。对于像邓名这样的大敌,被俘的禁卫军军官可不敢丝毫掉以轻心。索额图白天晚上不停地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暗号?对我们中间谁说的?” 索额图周围其他禁卫军的军官也听到了邓名的这句话,他们也暗暗地琢磨,越想越感觉里面似乎隐藏着大阴谋,说不定有叛徒就藏在他们这群御前侍卫中,正是此人向明军出卖了皇帝的行踪;而邓名很可能用这句暗语给这个叛徒做出了什么指示。说不定这个叛徒还是京师某个大人物的联系人。如果不能参透这两个字的含义,那就不能识破叛徒的真面目,不能阻止邓名的阴谋。 “康熙……,康……熙,熙……康……”遏必隆的女婿也不停地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不可能猜到这是清廷未来的年号。虽然他的岳父有资格参与明年年号的讨论,但即使岳父知道了也会守口如瓶,不会向他这个女婿流露丝毫的口风。就是索尼,也不会在清廷通告天下以前向索额图透露。毫无疑问,这两字暗语里面一定隐藏着惊天的阴谋,可怕的秘密。 所有的禁卫军军官们都心事重重,邓名简单的一句话,就在他们中引发了深深的怀疑和猜忌:坐在自己身旁的人说不定就是那个出卖皇帝的叛徒! “一旦见到父亲后要立刻报告此事,他老人家说不定能够想通这个暗语到底是什么意思。”索额图在心里悄悄打定了主意,其他的禁卫军军官也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 同时,北京紫禁城。 皇太后坐在正中,下面站着一排满汉重臣。 “太后,节哀。”索尼越众而出,口气沉痛地说道。皇帝的人选已经确定,今天重臣齐聚于此,是为了决定新帝的年号。 看到索尼双手捧着那张黄纸递上来,皇太后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她用手帕擦擦眼睛。太监把黄纸接了过来,毕恭毕敬地摆到案上。 “这是奴才们议定的,请皇太后圣裁。”索尼退后一步,低声说道。 皇太后扫了黄纸一眼,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很好,就用它吧。拟旨,诏告天下吧。” “遵旨。” 索尼、鳌拜等重臣纷纷跪倒在地,向皇太后叩头。再等片刻,等诏书发出后,皇太后就要正式改称为太皇太后。 “唉。”皇太后把那黄纸拿起来又看了看,轻轻放在御案上。从这一刻起,再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黄纸上面写着两个大字: 康熙!(未完待续) ------------ 第二十一节 风起(上) 皇太后和顺治的心腹重臣自然是要让皇子继位,这和宗室亲王们的愿望不同,但亲王们各有心思,结果让皇太后和重臣们的联盟占据了微弱上风。皇帝暴毙,死于敌人之手,内部还有野心家觊觎皇位,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应该选择年长的皇子为好。不过现年最大的皇子福全有一只眼睛有严重的疾病,几乎不能视物,谁也不敢担保福全的另外一只眼睛会不会出毛病。要是年幼的皇帝瞎了,这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既然如此,先皇派就选择了玄烨,这位皇子不但没有严重的疾病,而且还出过了天花,显然身体健康,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这样,现年虚岁七岁的玄烨就将在诏书颁布后正式成为大清的皇帝,等两天后新年来临时,他就是八岁(虚岁)了。 皇太后很清楚现在急需拉拢重臣集团,因此就颁布懿旨命令索尼、鳌拜、苏克萨哈和遏必隆四个人辅政。索尼、鳌拜和遏必隆都是两黄旗的奴才,只有苏克萨哈是两白旗的旗主。不过苏克萨哈在多尔衮死后倒向了顺治,帮助先皇清洗两白旗的多尔衮余党,献上了投名状,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对皇太极子孙的忠诚;此外,两白旗作为努尔哈赤的亲领,拥有很强的实力(现在的两白旗是努尔哈赤时代的两黄旗,当时的正白旗旗主皇太极在父亲死后逼死大妃,篡夺幼弟多尔衮的位置后把原两白旗改为两黄旗,原两黄旗改为两白旗),任命一个苏克萨哈作为辅政大臣也是必要的拉拢手段。 在确定顺治的死讯后,苏克萨哈表现出了敏锐的政治嗅觉,他立刻把军队交给遏必隆带着返回,而本人则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师。无论皇太后、顺治和两黄旗大臣平曰对他表现得如何信任,苏克萨哈仍然知道自己处于是非之地。在两白旗人的眼中,他辜负了多尔衮的信任,帮着皇太极的子孙收拾自己人,是两黄旗的走狗;而在两黄旗人眼中,苏克萨哈却是桀骜不逊的两白旗领袖。在这个时候,苏克萨哈绝对不敢掌握兵权停留在外,以免让皇太后起疑。现在苏克萨哈自感已经没了回头路,皇太后的信任是他身家姓命和荣华富贵的保证。 当苏克萨哈赶回京师后,皇太后就让他参与议定新皇人选和未来年号,参加最重要的会议,以示对他的恩宠和信任。在会议上苏克萨哈唯索尼的马首是瞻。现在辅政大臣之中他名列第三,甚至还在遏必隆之上,拥立之功加上辅政的苦劳,苏克萨哈脸上一片沉痛表情,心里则是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投机再次取得了成效,皇太后会保证他的富贵和前程。 改元和皇帝登基的诏书被迅速地颁发了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全国都会收到消息。如今的太皇太后宣布退朝,明曰召开新皇帝的第一次御前会议,主题就是如何应对邓名的挑战,以及朝廷该如何展开反击。 实际上,如何处理苏克萨哈,太皇太后和两黄旗重臣之间是有矛盾的。私下里太皇太后曾经两次召见索尼,后者坚持认为苏克萨哈没有制造混乱的能力,而保住苏克萨哈的地位对安抚两白旗有极大的作用。对此太皇太后的看法并无不同,但索尼的眼光不够深入,只能到此为止,让太皇太后十分失望。顺治八年以后,两白旗虽然含恨忍受着皇帝的压制,也承认了政治x斗争的失败,但他们中很多人依旧没有对皇太极一系心服,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恢复两白旗在努尔哈赤时期的地位。至今十年,这段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皇帝暴毙后,两白旗又蠢蠢欲动,而苏克萨哈的表态固然对皇太极一系有利,让那些心怀不满的两白旗人大失所望而且更加不满,但苏克萨哈依旧是两白旗的领袖。 两白旗一盘散沙,才更符合皇太极一系的利益。苏克萨哈对两黄旗的亦步亦趋已经为他带来了很多仇恨。收拾了苏克萨哈不但能够让两白旗变得更加松散,而且还不必担心引起两白旗的同仇敌忾,那些已经把苏克萨哈视为叛徒的两白旗人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至于索尼说的不宜大动,太皇太后自问也不是糊涂虫,她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收拾苏克萨哈,而是会利用他进一步压制两白旗的野心,等到他失去利用价值后再抛出去喂狗。 不过索尼好像确实已经老了,对太皇太后的暗示不能很好的理解,最后被逼急了还大叫起来,说什么若是太皇太后实在信不过苏克萨哈,只要一封懿旨,他立刻就亲自带人去抄了苏克萨哈的家。 索尼的老朽无能让太皇太后彻底失望,前几天她又招来了另外一个重臣鳌拜。在得到太皇太后不立刻对苏克萨哈动手的保证后,鳌拜放下心来,他更进一步向太皇太后献计,将来除掉苏克萨哈的时候,完全可以装成是辅政大臣之间的矛盾、内讧,以避免给两白旗留下皇室刻薄寡恩的形象,并表示他完全可以主持此事。 这个计策比太皇太后构思得还要好,她理清了鳌拜的思路后,有些惋惜地长叹一声:“那未免也太委屈你了,将来少不得还要责罚你一番。” 太皇太后的意思很明白,鳌拜这么做肯定会引起两白旗里部分人的仇视,将来皇室为了显示公允和拉拢两白旗,无疑要给他一些惩罚,如果必要甚至会给鳌拜降爵、杖责这样的羞辱。 “奴才一心为主子效力。”鳌拜重重地磕头。 “好奴才。”太皇太后赞叹道。和鳌拜的这一番交谈后,苏克萨哈位列第三的辅政大臣地位也就确定下来。 鳌拜走后,太皇太后在心里琢磨着:“鳌拜跟着太宗的时候忠心耿耿,但是没有这么多狡计啊,怎么现在肚子里有这么多坏心思呢?索尼这个人老糊涂了,虽然用着不趁手,但还是索尼这样的才可靠。嗯,将来玄烨长大以后肯定是要给苏克萨哈平反的,那时鳌拜若是老朽了就随便骂几句算了,若是他还是这样头脑清醒的话……干脆,以后收拾两白旗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办,等平反的时候就赐鳌拜一个死吧,两白旗肯定会感恩戴德的。” ……第二天,也就是顺治十七年的倒数第二天,戴孝的小皇帝第一次登上龙椅,端坐在上面,一本正经地听着辅政大臣和祖母的对奏。按理说明年已经可以改元,但现在距离年关实在太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全天下在年前知道新的年号,最后朝廷还是决定明年继续使用顺治十八年的年号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混乱,再过一年为康熙元年。 关于顺治战死,京师这段时间来一直议论纷纷,虽然邓名的行动可以用先欺敌、后突袭来解释,但邓名的雷霆一击实在是威力巨大,一个时辰的夜袭就打垮了三千蒙八旗,夺取了全部外围阵地,而士气高昂、装备精良的两千禁卫军据守营寨竟然没能坚持多长时间。看过禁卫军军官的详细报告后,索尼、鳌拜这些老将都感到不寒而栗,他们觉得自己都无法如此完美地深入敌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禁卫军围困起来,相比邓名凌厉的突袭,报告上描述的无穷无尽的弓箭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现在朝廷高层已经基本达成共识,那就是邓名一定是通过某种渠道了解到了皇帝的动向,而能够给他提供皇帝行踪的,除了朝廷高层就是江南官场。 今天的御前会议参与者并不多,侍卫也都是最可靠的上三旗子弟,所以辅政大臣们也没有什么顾忌。鳌拜大声说道:“能够及时知晓先皇行踪的,差不多就是现在屋里的这些人了。”屋里的人基本也就是皇帝人选和确定年号的参与者,他们的忠诚已经久经考验:“必定是江南官场有人通贼,而且位置不低!” 负责提供粮草的林起龙,负责战场统筹的蒋国柱,还有具体指挥两江部队的梁化凤,他们三人身上的嫌疑最大。不过清廷找不到他们与邓名私通的动机,而且如果他们是叛徒,那又该如何解释他们至今还没有亮出反旗呢?有了这次的教训后,下次清廷要南下势必提防,不会再给江南官场出卖情报的机会;而且时间拖得越久,这个叛徒暴露的机会就越大。在朝廷看来,这次皇帝被突袭身亡,江南督抚也会生出和朝廷一样的疑惑,若是真有这么一个细作存在,现在检举告发的奏章早就应该递上来了;可真实情况是江南方面没有任何反应,就是说没有任何督抚发现蛛丝马迹——总不能说整个江南官场都莫名其妙地无理由地通邓吧? 对这件事还有另一个解释,那就是邓名在某个督抚的身边有密探,事变后这个失职的督抚虽然察觉有异,但为了推卸责任,秘密x处决了细作。不过这个设想并没有摆到桌面上,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御前会议的参加者也不能彻底洗脱嫌疑,毕竟也有可能是他们的身边人泄露出去的。 因此,大家都一口咬定,肯定有某个江南的高官向邓名出卖了先皇,一定要认真追查。但如何进行追查则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而且现在究竟是不是认真追查的好时机也值得商榷。 ------------ 第二十二节 风起(下) 现在江南官场不稳,谣言满天飞,连督抚也将信将疑,屡次上报有绿营哗变。朝廷判断这些哗变中大约三成是借口,三成是有高官煽动,剩下的三成才是自发行为。不过军心、官场都出现了这么多的问题,眼下确实不是大规模追究的好时机。 御前会议上除了辅政大臣,还有几个参与定策的汉人臣子,汉人没有选择权或是建议权,辅政大臣让他们参加会议只是一种信任的姿态。这几个汉人同样是死心塌地的保皇派,所有的满汉臣子都倾向于暂时对江南采用怀柔政策。江南送来的奏报不是说朱国治的余党通邓吗?这个解释朝廷虽然存疑,但不妨先捏着鼻子认下来,把朱国治满门抄斩,公开宣布失陷先皇一事与江南督抚无关。等到新皇帝的皇位稳定了,那些王公大臣的野心也被压制住了后,再慢慢进行探查。 江南的大员还报告,杀害先皇的凶手邓名已经率军逃回上游,看起来是想穿过湖广逃回他的四川老巢去。 “先帝在时,曾有意调集重兵于川陕,然后直捣成都犁庭扫穴。”当初索尼并不反对顺治的这个计划,虽然他深知这个计划耗费巨大,但当时清廷有余力进行这个尝试;高邮湖一战后形势剧变,东南是满清的财赋重地,尽管现在只是表现出一些不稳,但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索尼奏道:“这次东南遭遇兵祸,邓贼荼毒地方,明年的赋税恐怕会受到很大影响。奴才以为,朝廷不宜继续向川陕投入兵力、财力。” 苏克萨哈一心要抱紧索尼的大腿,再说索尼说的毫无疑问是正理,于是急忙站出来表示赞同:“先皇之仇不共戴天,但此时确实不易轻动,奴才以为可以让李国英具实上奏,若是重庆果然消耗太大,就是暂时放弃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顺治身亡,禁卫军惨败,再加上厦门和南京连续的失利,不但让朝廷的威信降低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就是八旗内部也开始有人说怪话。尤其是两白旗为甚,阴阳怪气地说若不是两黄旗主政,局面不会有这么大的动荡。现在朝廷最需要避免的就是再遭到一场大失利。如果再遭到新的重大失败,那么朝廷还能不能震慑住南方的督抚、北方的蒙古都很难说。更何况贵州、两广、福建还有手握重兵的三藩。为了控制三藩,尤其是其中实力最强的吴三桂,朝廷一向软硬兼施,不但有强大的八旗军事威慑,还加上军饷从优的待遇。 之前郑成功、邓名两次攻击江南,让朝廷无法继续供给贵州大量的物资,这已经让吴三桂一肚子的怨气。好在吴三桂已经被满洲八旗打怕了,有怨气也不敢放狠话;但要是朝廷继续这样一败接着一败,让吴三桂认为朝廷已经奈何不了他的话,说不定就会凭借武力开始勒索朝廷了;盘踞广东的尚可喜和移镇福建的耿继茂只有军权,之前曾吞吞吐吐地暗示过他们也想和吴藩一样获得治权,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中之国,但看到朝廷板起了脸孔,马上就又连称他们并无此意。现在朝廷权威下降,谁也不敢担保这两个家伙会不会又生出讨要藩国的心思来。 对于索尼和苏克萨哈的建议,鳌拜也表示赞同。当务之急就是积聚实力,保证朝廷不自乱阵脚,而节省出来的钱财可以用来稳定三藩;同时也可以为新的南征预作准备。若是江南露出反像,那么满清无论如何都要全力南下,再来一场新的征服战以保证财源。 “奴才以为,可以向三藩、尤其是吴三桂重申先皇的约定。”鳌拜道。 清廷必须要进一步安抚三藩,顺治时代鳌拜就力主厚待吴三桂,无论是邓名的前世还是今生,这都是鳌拜始终如一的主张。鳌拜顶住了满洲内部的反对声,说服顺治把建宁公主嫁给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并让顺治赐给吴三桂完整的军权和治权。因为鳌拜断定吴三桂是个小富即安的家伙,这些代价足以让吴三桂心满意足地老死在床上;至于朝廷给吴三桂永镇西南的诺言,解决办法完全可以落在吴应熊身上。先用奢侈的生活和厚待来让平西王世子对朝廷感恩戴德,等到吴三桂死后,吴应熊就是当然的藩国之主,到时候让吴应熊出面请朝廷收回藩国,皇帝顺水推舟地同意了便是了。那时吴三桂的宿将精兵也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就算还有人心怀异志,但连藩王都和朝廷一条心,他们还如何能闹得出大风波来? 在邓名的前世,鳌拜的策略确实相当成功。当康熙鲁莽地决定对即将入土的吴三桂动手,导致吴三桂决意反叛时,吴应熊依旧坚定地站在清廷一边,宁死也不肯背叛康熙出逃;三藩之乱后,朝臣仍认为吴应熊有利用价值,因为吴三桂年事已高,随时可能毙命,到时候吴应熊能够号召吴军放下武器,起到类似孙可望的作用。但康熙不为所动,下令将其处死。直到被拉上刑场的时候,吴应熊仍对朝廷忠心耿耿,并认为自己尽到了忠臣的本分。 三位辅政大臣达成共识,其他臣子也不会反对这么明智的战略,于是第一次御前会议顺利完成。圣旨发往全国,东南官员免责,三藩受赏——这对不稳的东南也是一种暗暗的威胁,只要三藩依旧忠于朝廷,那如果东南真出了什么变故的话,三藩马上就可以北上平乱。 给川陕总督李国英的圣旨里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命令,但朝廷暗示他可以主动放弃重庆。如果李总督提出这样的建议不但不会被朝廷视为怯懦,反倒会认为他识大体,懂得轻重缓急。 对外稳定东南和三藩,对内加强控制,虽然高邮湖对清廷来说是沉重的一击,但清廷对战争的前景依旧相当乐观。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辅政大臣都深信,只要不被邓名激怒自乱阵脚,等到朝廷缓过这口气后,还是能凭借绝对优势碾平成都。 太皇太后宣布散会,同时要求臣子们郑重考虑黄梧的禁海战略,五天后就此事再次举行重臣会议。 …… 几天后,淮安。 林起龙返回了他的驻地淮安而没有继续停留在扬州。几个督抚已经制造了很大的声势,把他们的忠义之名宣扬得天下皆知,其中林起龙当然高居榜首。按说朝廷不会在这个时候治他的罪,免得让天下官员心寒。但林起龙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他无法煽动河道官兵作乱,所以朝廷的信任就显得格外重要。林起龙返回淮安是为了和煽动哗变的东南督抚们划清界限,等待北京朝廷裁决的时候林起龙还想过,若是朝廷要他进京述职的话,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启程,以便让朝廷相信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心虚的地方。 新皇即位的命令到达淮安时,已经是大年初三了。由于不知道北京的政治斗争是否能及时决出胜利者,不知新皇能否赶在年前即位,所以漕运总督衙门还谨慎地使用着顺治的年号,事实证明这个决定也没错。 听说使者带来了皇帝登基诏书和明年新的年号后,林起龙心里想到:“本该如此。” 如果新皇帝迟迟不能登基,就等于告诉天下北京争夺帝位的战争迟迟不能决出结果,这只能让全天下的官吏无所适从,也会极大地刺激从中央到地方的实力派的野心。若是林起龙坐在中枢重臣的位置上,也一定要赶在年前让新皇登基,让天下知道神器有主、朝廷团结。 这份圣旨颁告天下而不是给具体某个人的,所以使者面对着林起龙和淮安的官员们宣读,读完以后也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而是继续沿着大道向前传达。 使者朗诵完圣旨的内容后,淮安众官纷纷作出叩拜的动作,同时准备大声喊出:“吾皇万岁”的口号,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仪式,大家恭领圣旨后,天使就会离开了。 但理应领头的林起龙却没有任何的动作,漕运总督身体僵硬,像一块石雕般地定在地面上,半晌没有丝毫的反应。 “总督大人。”紧随其后的人实在按捺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 “啊。”林起龙如梦初醒,急忙重重地把头磕下去,惶急地大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有一个小变故,但仪式总算是完成了。漕运总督起身后,大家看到他脸色苍白、冷汗直流,还以为他是为刚才的失礼而不安。见漕运总督表现得如此草包,有些官员心里不禁有些鄙视起来,而那些熟悉林起龙的官员则十分不解,这种小小的失神不算什么,他们都知道林起龙城府甚深,不可能被这种小失误吓成这样。 漕运总督匆匆返回了自己的衙门,一进书房就命令把当初陪着他在明军那边作人质的心腹家奴唤来。 “老爷,新的年号是什么?”这个心腹家奴一进门就好奇地打探起新闻来。 “你再把邓提督释放俘虏时候说的那句话念一遍。”两眼赤红,双手发抖的漕运总督没有回答,而是恶狠狠地吩咐道:“快念!” 邓名释放俘虏时的那句话让林起龙也是大惑不解,回来的时候还和这个心腹家奴偷偷讨论过几遍,后来虽然抛在了一边,但家奴觉得主子不太可能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复述道:“邓提督说:顺治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康熙了。” 家奴看到漕运总督突然瞪起眼来,用吃人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其中的凶光越来越盛,他胆战心惊地问到:“老爷,小的说错了什么?” “滚!”林起龙猛地大吼一声,家奴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林起龙又呆立片刻,突然一跃而起,把桌面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下。 “康熙!康熙!”林起龙咆哮着,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邓提督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这么有把握?邓提督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说?为什么要对御前侍卫这么说?为什么邓提督要让朝廷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 第二十三节 波澜(上) 邓名原本计划在九江过年,然后出发返回湖广,可是前来和明军联姻的人数大大超出了一开始的预计,看上去有一些地主、富农也在其中,甚至比例还不算很低。 在邓名原先的估计中,一百两银子对农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财产,虽然有通贼的威胁,但还是有很多人将会抵抗不住这个诱惑,而且明军出钱行贿胥吏更改了资料,不会给农民留下什么麻烦。明军大概会在江西为一半士兵谈好婚事,其中绝大多数都会是农民家的女儿。 江西会因此形成一个明军的岳家集团,在邓名看来,花这么一笔钱对明军也是有好处的,起码这些把姑娘嫁给明军的人不会称呼明军为贼;而且这几十万两银子会有一部分变成明军岳家集团手中的土地,虽然几率不高但可能会就此产生出一些读书人,对明军扩大影响也有助益。 开始的时候,邓名并不认为会有很多富农、小地主冒着通贼的危险来和明军联姻。可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判断完全不对,最贫穷的那部分农民虽然前来打听消息的人很多,但最后相当一部分还是选择了放弃。他们处于被欺压的底层,对官府极为畏惧,生怕贪图这一百两银子会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只有极少数胆子特别大的,或是特别穷的人不顾一切地与明军联姻,以解燃眉之急。 出乎邓名意料的是,来和明军联姻的人中间,富农和小地主占了不小的比例。一百两银子对小地主、小土豪的诱惑要小一些,他们不需要这笔钱为家庭带去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他们却对联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过年这个传统休闲期间他们也不在家歇着,而是跑来明军的军中打探。相对消息十分闭塞的底层贫农,富裕人家的眼界比较开阔,嗅觉也比较敏锐,他们看到缙绅阶层对明军热烈欢迎,立刻隐约察觉到这其实是一场风险不大的买卖——有这么多缙绅参与,官府不太可能在明军走后以通贼的名义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对这些富裕人家来说,他们虽然不需要一百两银子的救命钱,但这么一笔钱完全可以让他们提早十年,或是提早一代人进入更富裕阶层的行列。 年后抵达明军营地中的,还有一些南昌等地的小地主,他们不顾路途遥远赶来九江明军营地,足以证明他们不但财力宽裕,而且消息灵通。对这些人来说,一百两银子的价值就更小了。有些从南昌带着女儿赶来的小地主为了租船、住店、雇马车就花了一、二两银子,如果明军和他们想象得不一样的话,他们就会带着女儿回家。能够不在乎几两银子路费的家庭,显然对一百两银子的聘金也没有急迫的要求。 但这些人表现出了更大的热情,一个个都把明军观察得很仔细,见到明军的军服、姿容后,所有的来访者都尝试与明军联姻。不少人还弹冠相庆,为自己没有让女儿缠足而欣慰——对这些人来说,他们的地位还不稳定,也不敢保证女婿一定具有让女儿脱离体力劳动的实力。 相比富农,一只脚已经踏入缙绅阶层的人对政治更为敏感,也开始关心全省乃至天下的局面。这些准缙绅阶层相信和明军联姻不会导致自己遇到麻烦,他们对胥吏的抵抗能力也更强——最贫苦的百姓指望明军帮他们打通关节,如果在明军走后胥吏拿他们通贼的把柄进行敲诈勒索,他们几乎没有自卫的能力,被害得家破人亡都不是不可能的;富农阶层的抵抗能力要强很多,他们中的不少人和胥吏有关系,而且还能指望乡老帮忙;而小地主本身就是乡老阶层,胥吏有时还需要他们配合工作,所以不会轻易招惹到他们的头上。这些小地主在缙绅阶层也有关系,就算明军不帮忙,他们自己都有办法把嫁出去的女儿统统说成是病死了。 这些小地主基本上有一些能力,能够挣下一些产业,或是继承长辈传下来的土地,也没有因为不良嗜好而把家业败掉。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家里还没有出过有功名的读书人,几乎每一个处在这种阶层的家庭都正在供养一个最聪明的儿子脱离生产去读书。这是从农民阶层上升到缙绅阶层的最后一步,跃过了这道龙门,一个新的缙绅家族就诞生了;而如果跃不过去,那他们就会继续在原地打转。连续几年的自然灾害,一场痛苦的官司或是一个无能的继承人,就会把这个家庭重新打回底层。大部分的举人和超过一半的进士、同进士都出自这个阶层,不过相对于他们庞大的基层人口数量,能够从中脱颖而出并且再上一个台阶的家族,称得上是凤毛麟角。 这些小地主并不急切需要一百两聘金去购买土地,但这笔钱可以让那个寄托着家族希望的儿子继续在省城里学习下去,拜入更好的老师名下,多参加一轮科举考试。一旦成功地跳过龙门,家族未来的几代人的繁荣就都有了保证。 这些人对女婿也有一定的要求,不但要求看看未来的女婿,还详细地打听女婿的各种情况,不愿意把女儿随便许配给某个兵痞无赖。幸好川军尽力配合,让这些人非常满意。和任堂谈判的时候,有些人还问起女儿远嫁四川以后,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娘家保持联系——而贫穷的农民阶层很少有人提出过类似的问题。 小地主们只会把女儿嫁给明军,而不会让儿子前去邓名的军中。女儿可以作为一种投资和下注,终究是嫁给了外姓人,也便于掩盖;但是将儿子打发去明军那边,他们没有这个胆量,对明军也没有充足的信心。这些人得到明军的聘金后,普遍拿出来一些给女儿购置嫁妆,多则二十两,少则十两,不让女儿两手空空地上路。 这些小地主不让中介的媒婆买卖他们的女儿,所以邓名交给任堂的中介费就省下一些,预算显然花不了。邓名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让任堂拿出一部分预算来,交给这些小地主,让他们去办一些书院——和豪门不同,大部分这个阶层的人只能凑钱请老师来给子弟们上课,做不到请名师上门辅导——明军赞助他们开办书院是一种姿态,因为邓名不是夔东的闯营众将,他是文督师的代表,他的一举一动会被百姓们认为是南明朝廷的态度。 现在,小地主阶层是明军岳家集团中的顶层了。比他们地位更高的缙绅阶层是地方乃至天下的实际统治者,虽然缙绅家庭的数量只有小地主的几十分之一,但获得功名的缙绅子弟人数比小地主的子弟少不了多少,就是一整代人中都没有考取功名的,也不会对家族构成致命的损害。 缙绅阶层对政治和天下局势的变动比小地主阶层还要敏感,高邮湖之战后,江西有很多缙绅就决心与川军的军官联姻——他们的联姻对象只可能是明军的军官。如果邓名的少尉军官肯娶这些家庭的女儿,那缙绅们根本不会在乎聘金的数量,如果明军支付一百两的聘金,他们就会还回来价值一百两的嫁妆。 可是邓名不允许军人与小脚妇女联姻的命令堵死了缙绅的路,一些缙绅在与明军进行交易后,还要求面见邓名向他提出抗议。很多缙绅都暗示:这只是邓提督家的规矩,是提督你们老朱家的家规,和别家没有关系,不应该覆盖到全体部下身上。但邓名却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这个问题上邓名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无论他如何苦口婆心地说明,别人还是不依不饶,现在邓名一听到这一类的暗示就感到全身无力,一点解释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了。 邓名只是强调,明军常常要进行高强度的流动作战,因此不便于携带一批残疾的妇女。而且明军担心上行下效,要是高级将领和军官们带头娶了残疾的妇女,那对下面的士兵也就控制不住了。 邓名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的,缙绅们也无可奈何,但他们的胆子比小地主们大得多,马上就有人提出要让儿子——大部分都是庶子,隐姓埋名地到明军那边服役;部分对明军特别有信心的缙绅,甚至表示愿意让嫡出的小儿子去四川。 这些缙绅家庭的孩子个个都认字,他们平日里的学习条件比小地主的子弟强得多,家庭可以给他们提供用来练习书写的笔墨纸张,往往还请了专门的开蒙老师。 和那些在江南投军的正牌秀才一样,邓名表示他没有现成的军中职务安排他们,要是这些士人子弟想参军就得从头做起;但如果他们不想从底层做起的话,邓名非常欢迎他们去四川的书院教书,如果将来发生了战争,不到最后关头,保证不会将他们征召入伍。 部分缙绅同意了这个安排。正月初十,任堂继续办理收尾工作,邓名带着有家室的战兵首先出发前往湖广,同时带走了一百多个士人子弟,大都是出自乡绅级别的家庭。更高级的缙绅没有一个人向四川派出子弟,他们的孩子大都有名师指点,能够拜在声名卓著的大儒或是庶吉士的门下学习,邓名开出的条件对他们毫无诱惑力。 …… 北京。 儿子历经艰险总算是平安地回家了,索尼提前让包衣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准备给老三压惊。 但索额图进门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是呆呆地坐在桌子旁,没有喝水也没有动筷子。索尼察言观色,挥手让服侍的侍女和仆人都退了出去,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老三,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对为父的讲嘛。” 索额图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通天人交战后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手撑地伏在索尼面前一动不动,鼓起最大的勇气问道:“阿玛,是您出卖了先皇吗?” 无弹窗 ------------ 第二十三节 波澜(下) 九品文学欢迎您的光临,任何搜索引擎搜索“九品文学”即可速进入本站,本站永久无弹窗免费提供精品阅读和txt格式下载服务! 顺治十八年的北京,新年一过就好戏连台。 尤其是五百被俘禁卫军返回后,皇宫和满城鸡飞狗跳,连台的好戏让外城的汉人也议论纷纷,满洲人的凶焰再也无法彻底压制住汉民的好奇了。 满洲人规定汉人无故三人以上聚会就算造反,其他各省对这条规矩的执行有松有紧,无法做到处处严格执行。但在北京,这条规矩执行得毫不含糊,所以顺治十七年来北京的茶馆、酒肆的生意一直相当萧条。 今年春节后果然是新年新气象,茶馆、酒肆天天爆满,由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多百姓聚集起来侃大山,各个茶馆、酒馆都紧急购置桌椅板凳,以供京师的老少爷们所用——现在生意最好的除了这些茶酒老板,就属木匠了。 北厩内法纪荡然,官府现在也没有功夫管这些一边喝茶、一边八卦的汉子,官员们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今天孙大人又跳河了!”一个消息灵通的大汉冲进茶馆里,扯开嗓门嚷起来。 “这次跳下去了吗?”这个茶馆里的人闻言都停下了原先的话题,一起向那个报信的人望去。 这个大汉口中的孙大人正是孙廷铨,崇祯年举人、进士,见李自成在襄阳建立政权后,孙廷铨辞官拒绝到湖广上任。满清入关后,孙廷铨再次从山东老家赶到北京,历任满清的兵部、户部、吏部尚书,在帮助满清筹集粮草、镇压汉族抵抗方面多有功勋。 顺治毙命后,孙廷铨是第一个跑到皇宫边大哭,也是第一个上奏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的臣子。在议顺治谥号的时候,孙廷铨极力主张按照汉太祖例,以顺治帅军入关、十分天下有其九为理由,谥顺治为高皇帝。由于努尔哈赤是武皇帝、皇太极是文皇帝,所以孙廷铨的离奇主张就是其他竭力拍马屁的汉人同僚都无法赞同,索尼、鳌拜二人最后也否决了孙廷铨的建议。 不过孙廷铨的建议无疑给太皇太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孙廷铨作为汉臣参加了定策和议号会议,玄烨登基后他也被授予了大学士的恩赏。在邓名的前世,孙廷铨的家乡建立了他的纪念堂,给孙廷铨戴上了“国老”、“帝师”的头衔,给予了“刚正不阿”、“为国家和民族做出杰出贡献”之类的评价——洪承畴、孙廷铨之流受到的待遇,让汪精卫、陈公博显得太可悲了。 参与定策、议制年号即是拥立之功,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资历,不过孙廷铨乐极生悲,才荣升大学士没有几天,禁卫军带回的消息就把所有参与制定年号的臣子都推上了风口浪尖。孙廷铨是汉人,不但参与了年号的制定,而且也有机会了解顺治亲征的路线细节,当然无法摆脱“私通邓名”、“出卖先皇”的嫌疑。而且前些天孙廷铨风斗也太劲,拿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舌战满汉百官,一口咬定顺治就该仿刘邦例为“高皇帝”,这固然为孙廷铨赢得了“忠臣”之名,但也招来了不少嫉恨。同僚们既羡慕孙廷铨获得的殊荣,又自问没法和孙廷铨一样不要脸,所以纷纷在背后骂他是“无耻小人”。 现在好了,大家不用在背后骂了,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指称孙廷铨怎么看怎么像那个大内奸,而他随后的寡廉鲜耻行为只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罪行。 备受攻击的孙廷铨只好一死以示清白,几天前他就跑到城墙上,表示要投河自尽,在他满面悲哀地把遗表朗诵完毕后,早就闻询赶来的步兵衙门的官兵一拥而上,把孙大学士从城墙边抱了下来。不顾孙大学士“不要拉我!”、“让我死了吧!”的狂呼,硬是把孙廷铨从城墙边一路拖回了皇宫。太皇太后好言抚慰了一番,打消了孙大学士的死志。 皇太后的表态让官员安静了大概两天,这期间越来越多的内部消息被披露出来:什么蒙古人投降了邓名以后,转身就攻打皇营;还有明军对先皇的行踪、布置都了如指掌,整个突袭不到四个时辰就宣告得手——禁卫军俘虏的描述让北京官场变得更加混乱,见太皇太后暂时顾不上保护孙廷铨后,嫉妒他拥立之功的汉人臣子们就再次对他发起攻击,甚至有谣传说孙廷铨的儿孙还有几个在明军那边匿名效力。 孙大学士无奈之下,只好再次跑去城墙上投河。太皇太后当然不能让有拥立之功、历任三部尚书、顺治二年就投奔清廷的汉人大学士就这样挂掉。因此这次跑去城墙上听孙廷铨朗诵遗表的是御前侍卫。孙大学士声情并茂地读完,然后把它压在一块青砖下,接着还痛哭着向皇宫方向三跪九叩,这才起身踏上城垛。周围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御前侍卫们大呼小叫着扑过去,把孙大学士和他的遗表一起又带回了皇宫。 至此以后,汉人臣子就明白太皇太后确实要死保孙廷铨,再也没有人继续攻击他。 可昨天御前会议上又一次爆发了大事件。安亲王岳乐和康亲王杰书并肩上朝质疑中枢的可靠程度。这两位亲王和其他王公一样都被保皇派认为是不安定分子,所以没有让他们参与议论皇帝和年号的会议。但“邓名早就知道康熙年号”这件事爆发后,亲王们反倒占据了极为有利的地位,对保皇派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本来刚刚九品文学欢迎您的光临,任何搜索引擎搜索“九品文学”即可速进入本站,本站永久无弹窗免费提供精品阅读和txt格式下载服务!确定辅政大臣执政模式时,索尼还欲擒故纵,带着鳌拜等人一家家亲王拜访过来,口称这个做法违反了八王议政的前例,他们这些奴才不敢僭越,所以来恭请亲王们出来主持。 不过没有一个亲王敢接这个话茬,他们知道谁敢在这个时候说一个“不”字,索尼前脚一走,御前侍卫后脚就要杀上门来,因此岳乐、杰书他们都皮笑肉不笑地把索尼、鳌拜他们勉励了一番,称这既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那你们好好做事就是了。 而随着“康熙年号”案的曝光,亲王们的底气足了很多,料定太皇太后不敢在这个时候耍横,昨天安亲王就盯着索尼质问道:“若不是汉人和邓名勾结,把先皇和年号出卖给他们,那还会是谁?难道是你索尼吗?” 索尼无言以对,而岳乐仍是不依不饶,又责骂想上来给索尼解围的另外一位辅政大臣鳌拜:“若不是索尼、也不是汉人,难道出卖先皇的是鳌拜你这狗奴才吗?” 安亲王话音才落,康亲王就附和道:“不错,这些汉人都有问题,你们信用汉人也是大错特错。几天前索尼、鳌拜你们不是说要恢复八王议政制度吗?本王这些天想了想,觉得上次拒绝了你们有些唐突冒失了,爱新觉罗家的担子,本来就不是你们这些奴才挑得起来的,这样吧,以后还是八王议政吧。” 杰书这话一出口,今天孙廷铨只好再来跳河,谁让他是风头最劲的汉臣呢。 不过今天孙廷铨还是没死成,又一次被御前侍卫救走了。 “看来这八王议政还是议不成啊。”北京的老少爷们议论着眼下的政治局势,作为大明三百年皇城的居民,每个北京人都有不错的政治嗅觉。 如果亲王派得势,他们也不会如嘴上所说的不用汉人,现在满清的统治想维持下去就必须借助汉臣的力量,这不过是亲王派打击保皇派的借口罢了。但具体到孙廷铨就不同了,他一贯拍太皇太后和先皇的马屁,是保皇派的旗帜之一,亲王们上台后就算还用汉臣也要收拾了他,以证明他们夺权行为的正义性;而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们肯定要死保孙廷铨,不给亲王们反攻倒算的机会。 今天既然孙廷铨还是没能跳成河,那就说明现在还是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控制着局面,亲王们虽然咄咄逼人,但终究还是没能把权利抢走——要真是亲王把权利夺去,太皇太后觉得孙子的位置都未必能保住,毕竟这个皇子人选也是讨论年号的那一帮人定下的——现在太皇太后和保皇派也管不了太多,只能一口咬定没有内奸,情报多半是从某个丫鬟、包衣那里泄露出去的。 这样的热闹局面让北京人兴奋不已,亲王、重臣、阁老、尚书轮番出来演猴戏以娱乐百姓,还演得不亦乐乎。除了孙廷铨投河外,还有要跳楼的魏大人、要上吊的龚大人,天天都有新闻而且从来不带重样的。天桥那边连赌局都摆开了,孙大人、魏大人、龚大人个个榜上有名,可以赌他们能不能活,也可以赌他们能活多久,要是猜中了具体死法和具体死亡时间,就可以大赢一笔;就在赌局旁,还有摆摊算卦的道士,给两文钱就能给你分析一番眼前的政治局面:孙大人虽然天天嚷嚷着投河,但没准明天晚上就偷偷上吊了,拿出几文钱赌一把,输了不心疼,赢就能赢回几十两银子啊…… 正因为京师的衙门各有一堆的烦心事,再也没有人来管汉人聚会了。北京百姓每天聊着八卦,猜着赌局,几十、上百人凑在一起传播着小道消息,要不是邓提督把皇上宰了,日子哪来得这般活? ------------ 第二十四节 怒潮(上) 邓名驻扎在九江的时候,江西巡抚张朝没有去与他会晤,而是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副手董卫国,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那就是与江宁巡抚蒋国柱秘谈。 这种封疆大吏的私下串通非常惹朝廷忌讳,但蒋国柱和张朝都担心朝廷会翻脸发动南征,既然这种可能性不能百分之百地排除,那他们就有必要制定攻守同盟。这种同盟会谈事关两个人的前程,他们都不放心用使者进行沟通,所以蒋国柱就秘密前往安庆府,与乔装打扮而来的张朝当面进行谈判。 这场谈判除了周培公没有第四个人在场,就是两人的心腹幕僚都被排除在外,双方一致认为开源练兵是当务之急,他们需要兵力来北抗朝廷、东拒邓名。在这天的谈判中,蒋国柱和张朝就商贸、税收达成了诸多协议,期间两人曾几次争执不下,但都被圆滑的周培公好言化解了。 现在周培公是两江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全权负责的海贸问题被蒋国柱给予很大的希望,让江宁巡抚编练更多忠于他的军队成为可能,现在周培公已经接近实至名归的江南第二人;而张朝同样希望借助周培公与邓名的关系让瓷器的统购统销顺利进行下去。本来给予周培公江西布政使衔只是一个拉拢的手段,其中很大成份是因为他背后的张长庚的面子,但现在张朝却甘愿给予周培公更大的权力,让他成为仅次于董卫国的自己的副手。 身兼两江两省布政使的周培公,能够站在两江的全面高度看问题,这次两位巡抚的会谈若少了这个润滑剂几乎就一定会失败。 在这次会谈上,周培公高屋建瓴地提出了“两江经济一体化”的概念,南京和南昌都不拦阻另一方的货物,不征收额外的赋税,对内消除贸易壁垒,分享海贸和长江贸易的利润。当然,这都是对有官方背景的商人,至于那些中小商人,两江衙门都要征收厘金以充实南京、南昌的府库。这个策略不但能进一步增加两省的收入,而且还能打击竞争者,争取在和明军贸易谈判中的有力地位。 由于官商拥有诸多特权,所以南京和南昌都不会单方面给商人发放执照,所有的特权发放都要事先得到对方的同意。最后蒋国柱和张朝一致同意设立一个专门的衙门来从事此事,他们计划联名上奏朝廷,申请建立“两江剿邓总理衙门”,明面上的职能就是负责情报收集、侦查通邓的细作、向穆谭和类似的贪财好色之徒行贿以打入明军内部、制定长江贸易审核规则以防被明军利用,并且肩负一部分替两江藩库筹集经费的责任;暗地里自然是全权负责通邓,发放这种被南京、南昌共同承认的官方执照。 周培公将被两位巡抚共同保举为第一任剿邓总理督办大臣,挂两省布政使衔。两江剿邓总理衙门将要设在安庆,简称剿总衙门,它在南昌和南京都会下设办事处,简称南京剿总和南昌剿总。此时两位巡抚都认为这会是一个职能简单的负责收钱的衙门,周培公总理的权利也很有限,无论是蒋国柱还是张朝,甚至周培公本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剿邓总理衙门将来会发展成什么样的一个怪兽,而周培公总理有朝一日又会变得如何权势熏天。 除了经济上的合作外,两位巡抚更关心的是政治权力的划分。在未来的剿邓总理大臣的斡旋下,张朝保证退出两江总督的竞争,并全力支持蒋国柱取得这个位置;而蒋国柱则保证在取得总督职位后,不干涉江西的人事权和财权,不插手江西内政,并竭尽所能维护张朝在江西的地位。 剿总衙门既然确定在安庆,两位巡抚都不可以向朝廷建议它改驻其它地方。 政治权利划分完毕后,张朝和蒋国柱再次讨论起经济问题。不过今天几乎一直是张朝在发言,蒋国柱昨天接到了林起龙的一封来信,自那以后就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如果将来因为任何原因导致剿邓总理衙门无法在安庆呆下去,我建议也要在江西和江南的边境上选一个新址作为驻地。”无论如何,江南的实力还是在江西之上,张朝生怕剿总衙门最后完全被两江总督衙门吸收,变成它的一个下属机构,因此未雨绸缪地提出要求:“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剿总衙门的驻地都不能放在江宁或是南昌,也不能位于江宁或是南昌的一百里内。” “我没有异议。”蒋国柱今天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好,显得心事重重,张朝的提议他没有进行任何讨价还价就一口答应下来。 见此情景,陪同的周培公也露出些诧异之色。昨天蒋国柱看过林起龙的来信后就一直精神恍惚,但张朝和周培公询问信的内容时,蒋国柱又强笑着说一切安好,朝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既然蒋国柱这样说,张朝和周培公也不好强求江宁巡抚分享漕运总督给他的私人信件。 正在这时,一个站岗的卫兵在门外大声报见,进入房间后,这个张朝带来的卫兵说道:“启禀三位大人,董布政使大人来了。” “他来干什么?”张朝不高兴地大叫一声。作为江西巡抚的副手,董卫国当然知道上司在安庆的秘密会谈,但董卫国来了那江西岂不是唱空城计了? “布政使大人要求立刻见巡抚大人。”卫兵脸上也有疑惑之色:“布政使大人说十万火急的事,嗯,还说是关于年号的。” “不就是明年改元康熙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张朝生气了,不过董卫国既然来了他也不能不见:“让他进来吧。” “这样不太好吧。”虽然蒋国柱没有反对,但周培公看不下去了。双方会谈前已经说好,除了周培公这个中立人士外,不让任何一方的下属和幕僚参与,这既是为了保密也是为了平衡。现在江宁巡抚明显不在状态,周培公觉得他有必要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以保证谈判双方不会出现更多的矛盾:“下官觉得可以暂时休会,巡抚大人可以私下……”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刚才听到“康熙”二字后,蒋国柱又是全身一抖,他打断了周培公,还从怀里掏出了那封林起龙的来信:“让董大人进来吧,如果本官所料不差的话,就是为了这封信中的内容来的。” …… 钟祥北方。 一队身着清军军服的骑兵开到打着红旗的军营前,为首的军官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明军军营前,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封信交给明军的卫兵,自我介绍道:“在下是武昌马军提督,奉湖广总督之命而来。” “久仰,久仰!” 明军军官抱拳行礼,把来人领入营中。 这里是贺珍的军营。高邮湖之战的消息传到襄阳后,明军一片沸腾,在和郧阳郝摇旗几次书信往来后,贺珍就誓师出发,向武昌发起了进攻。 出兵前,贺珍和郝摇旗还联名给张长庚发出战书,在信中称张长庚为大清湖广总督先生大人阁下。以往若是贺珍、郝摇旗进攻清军,那自然是绝对不会发出任何战书,恨不得杀到城下时对方还不知道才好。就算发出战书,里面肯定也会称呼对方为虏丑、鞑子,怎么难听怎么来。 但这次进攻,本质上是要去武昌见邓名一面,贺珍和郝摇旗担心邓名没时间来汉水流域一趟,只会顺路到荆州和夷陵看看李来亨和刘体纯就直接返回奉节。二人就很客气地向张长庚申请入境许可,他们保证不会攻打张长庚的州县,见过邓名就走,绝不会在对方领地内多做停留。 使者被带到贺珍面前,以前这位马军提督还带兵和贺珍在钟祥这里厮打过好几场,把贺珍赶回了襄阳。不过钟祥是邓名和张长庚的协议边界,湖广兵占据了这里后武昌的安全也就有了保证,张长庚没有乘胜追击,而贺珍自知实力差湖广总督太多,也识趣地没有尝试夺回。 展开张长庚的回信,里面的口气也相当客气,大清的湖广总督不但给两位大明国公回信了,而且也没有流寇、闯贼的乱骂一气,同样称他们为先生,并答应了明军的入境要求。当然,张长庚已经向北京报告了明军的入寇行动,这位送信的马军提督就是湖广总督的剿匪总指挥,全权负责抵御贺珍和郝摇旗的进攻。 来信上还交代了邓名的行程,张长庚表示若是一切顺利,不但贺珍,就是还没有赶到钟祥的郝摇旗也绝对来得及在武昌城下见邓名一面。 当着使者的面,贺珍按照信中的要求烧毁了来信,示意部下带武昌马军提督去检查明军的营房。 “多谢国公大人。”马军提督恭敬地躬身告退,然后在明军军官的陪同下检查了整个营地,以确认明军没有携带任何攻城设备,尤其是张长庚再三强调的火药和爆破使用的大钟。 “贵使满意了吗?”检查明军营地完毕,明军军官问道:“我是不是能去看看贵军的防御呢?” “理所应当,理所应当。”马军提督毫不犹豫地带着明军军官去视察清军的阵地,以证明清军没有埋伏,也没有收集粮草或是集结部队。 “郝国公怎么还没有到?”陪同检查完毕,马军提督又问道。 “哦,是这样的,安东王也要去武昌一趟。”明军军官答道,安东王一直受到郝摇旗的保护,这些年总是呆在安全的竹山后方,邓名驰骋湖广时安东王曾经动过心思,但最后还是觉得前线太危险了而没有出山。 以后邓名的捷报一个接着一个传来,安东王见湖广清军畏邓名如虎,心里也颇后悔。这次高邮湖的消息传到竹山,安东王实在忍不住了,突然勇气百倍,决意去见见这个年轻宗室,顺便聊聊家常,看看能不能攀上什么关系。 “啊,有位大王要来啊。好的,我知道了,武昌会准备最好的戏班、伶人,送到贵军中,一定让大王满意而归。”马军提督知情识趣,既然不可能冒着惹怒邓名的危险对付安东王,那拍马屁就是唯一的选择。 “有劳贵军了。”明军军官连连点头。(未完待续) ------------ 第二十四节 怒潮(下) 武昌。 接到钟祥的报告后,张长庚没做太多思考就下令手下预做准备,给朝廷的奏章也一挥而就。奏章的内容主要是:大明的安东王听说先皇在高邮殉国,以为有机可乘所以亲自督统湖北明军围攻武昌;与湖北明军配合的还有从下游流窜回来的巨寇邓名,气势汹汹意欲夺取武昌,把战火烧到长江的中游。 张长庚在奏章中信心十足地对朝廷保证,他已经制定了坚壁清野的政策,打算坚守钟祥等城,放开大路把明军吸引到坚固的武昌、汉阳城下,安东王和化名邓名的小福王不来则已,来了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番豪言壮语绝非无的放矢,张长庚自问这两年一直与邓名合作愉快,这次高邮湖一战,张长庚更是不惜血本地向明军提供了海量的弓箭和装备,他深信邓名一定会努力维持与自己的和平。湖广总督在明军中驻有联络使者,不久前使者快马加鞭赶回武昌,亲口向张长庚汇报了武昌的装备对高邮湖取胜的重要意义,同时还带回了邓名的亲口感谢——邓名对张长庚的使者称:武昌的装备在歼灭禁卫军一战中起到了无以伦比的巨大作用——这话邓名也和林起龙、蒋国柱和张朝的使者说过,不过主语换成了情报、粮秣和银子。 之前明军那边只有邓名对张长庚采用双赢政策,湖广总督和郝摇旗、贺珍则多次爆发过激战,李来亨那边虽然稍好,但气氛也一直紧张。但最近几个月来,荆州前线两军的紧张对峙气氛不断放松,这次郝摇旗和贺珍也向张长庚抛出了橄榄枝,想必等这次合作后就可以取得信任,沿着汉水进行交易了。 “邓提督真的影响了很多人啊。”想到此处,张长庚不禁感慨万千。不用说郝摇旗他们,就是张长庚本人也渐渐抛弃了势不两立、除了投降一切免谈的思维模式,而是积极展开谈判,尽量利用一切优势去赢取实际的利益;前一种思维模式张长庚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奉为金科玉律,从来没有动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念头,但现在他却越来越被新的斗争模式迷住了。 虽然周培公离开了武昌,但始终定时给湖广总督来信,一开始张长庚看到江西给这个得力手下布政使衔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南昌在向自己示好;听说蒋国柱大开中门迎接周培公,并把江南布政使大印相授时,张长庚也只是付之一笑,并为两江竞相巴结自己而沾沾自喜。 但随后周培公发挥出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高邮湖一战前后周培公四下奔走,成为督抚之间沟通的桥梁,保证他们没有发生严重的误会,让几个狐疑不决的东南督抚能够紧紧团结在一起。而在这一仗后,整个东南密谋集团都承认周培公是邓名问题专家,是当之无愧的通邓第一人。 前些日子周培公来信说,他又要帮助江宁巡抚和江西巡抚进行什么会谈,周培公表现得越是出色,张长庚就越是不安,最近看到两江和漕运总督衙门为周培公请功时,张长庚已经再也做不到一笑置之了。他隐隐感到两江的督抚想挖自己的墙角,而周培公的功绩似乎也不是一个武昌知府足以酬劳的了。这两个月,两江衙门付给张长庚租费的时候非常痛快,蒋国柱甚至还说要预付两个月的银子,看来他是不想把周培公还给湖广了啊。 虽然眼下和邓名的合作还算愉快,但张长庚知道和平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现在他已经把湖广看作自己的基业,和之前那种任期期满、一走了之的心态完全不同了;那时张长庚不在乎邓名会不会在五年后来攻打湖广,但现在他根本不打算把湖广拱手让人,更知道这个职务已经成了自己的保命符。 不过邓名在统一四川之前,对张长庚的威胁还是微乎其微的,这点从邓名帮助他约束虁东众将中就可以看出来;现在相比远在成都的川军,对张长庚威胁更大的是贵州的吴三桂,由于朝廷已经完全无力支援西南,吴三桂的怨气日甚一日,高邮湖惨败的消息传遍天下后,吴三桂更试探性地提出率军回援江南的建议。 朝廷当然不可能允许汉人藩王进入江南,这点张长庚断定吴三桂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吴三桂的提议不过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姿态,从中张长庚看到了吴三桂对湖广的野心。就算吴三桂拿不到湖南的地盘,也可能迫使朝廷同意让湖广给贵州大量的协饷——这笔钱张长庚宁可用来加强自己的实力,也不愿意用来饲养身边的猛虎。 环顾四周,张长庚发现他似乎只能指望邓名的协助,如果邓名能够支援云南李定国,牵制吴三桂的主要兵力的话,张长庚也就更有把握应付吴三桂的勒索和威胁。 “我需要邓名去对付李国英,还需要他帮助李定国牵制吴三桂,可要他做这些事势必又受到他的讹诈;如果邓名迅速统一四川对我也没有好处,他水师强大,势必会开始进军湖广。唉,真是左右为难。”在这个时候,张长庚越发感到周培公的重要性,他把一封奏章在手中看了又看,最后下定了决心:“明日就把它给朝廷送去。” 在这份奏章里,张长庚保举周培公为湖北布政使、兼领湖南布政使衔,全权负责筹集粮草,巩固江防、围剿湖北贼寇:“不就是布政使么?我也拿得出来,而且还是两个,将来我还可以拿出巡抚职务来。” 巡抚是张长庚能够拿得出的最大筹码了,他暂时还不打算给周培公,免得对方就此失去了干劲。 …… 北京。 鳌拜这些天称得上是焦头烂额,谣言日盛一日,随着“康熙”事件爆发,之前对江南官场的怀疑顿时烟消云散,现在众口一词,都认定朝廷高层中有邓名的合作者,正是此人向邓名出卖了皇帝的行踪,一手导演了高邮湖之战。而怀疑的对象直指几位辅政大臣,索尼和鳌拜承受了最多的怀疑的火力。 虽说鳌拜是这个谣言的受害者,但他本人现在也深信朝廷重臣中确实有人与邓名私通款曲,因为非如此不足以解释邓名为何会知道“康熙”这个年号。 一开始鳌拜最怀疑的是索尼,因为那些参与会议的汉臣只是荣誉性质,他们没有发言权,邓名用不着下功夫去勾结那些没有什么用处的“摆设”。至于苏克哈萨,外界或许认为这个两白旗的人很可疑,而且有动机勾结邓名出卖皇太极的儿子,但鳌拜作为深知内情的重臣,完全清楚这个人就是一颗墙头草,而且在议事会议上无条件地支持索尼。 不过鳌拜琢磨得头疼,也想不出索尼出卖先皇的动机,即使邓名是搏果尔的传言为真,索尼也不能从邓名那里得到更多的好处,他已经从顺治那里得到了一个奴才能够得到的最高地位。这样算起来,就是鳌拜都比索尼更有理由勾结邓名——也许博果尔会信任他,把他从福临的第二心腹奴才提升为博果尔的第一心腹奴才,但是鳌拜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鳌拜不能不开始思考邓名为何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禁卫军的俘虏们。很显然,若是邓名真的在辅政大臣中有一个内应,那他一定会竭力保护而不会故意将他暴露。反过来说,邓名是在有意地误导朝廷,试图让朝廷相信叛徒就是辅政大臣中的一个,从而掩护那个真正的内应。 和鳌拜相同,索尼现在也有了类似的推测,他甚至进一步猜测邓名可能从不同的渠道获得了皇帝的行踪和新帝的年号。除了那个出卖皇帝的叛徒外,邓名通过另外的方法实现了“康熙”这个年号,比如是索尼、鳌拜的某个师爷幕僚——这些人在康熙这个年号的确定上都起了很大的作用,那些参与讨论的汉人大臣也或多或少地施加了一些影响。 这个猜测虽然听上去有道理,不过还是解释不了邓名为何要放出这个风声,如果索尼或者鳌拜的某个幕僚是邓名的人,那绝对是邓名宝贵的财富,他没有道理冒着细作暴露的风险向禁卫军炫耀自己的能力——把这样珍贵的情报来源浪费在年号问题上,实在太过儿戏了。 这些天鳌拜和索尼苦苦思索着邓名的意图,试图找出他隐藏着的惊天阴谋,甚至还不敢和幕僚们商议,以免受到那个“细作”的误导。要是他们知道邓名不过是一时兴起,绝对会气炸了肺。 尽管怀疑自己的幕僚,但鳌拜还是没有轻易地进行任何清洗,因为清洗自己的幕僚,就等于向众人宣布自己有泄露机密的责任,势必要为先皇的驾崩负责,这是鳌拜绝对不想承担、也根本承担不起的责任。 今天又将召开御前会议,几个辅政大臣隔着远远地站着,警惕地保持着距离,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再没有人象以前那样走到其他人身边低声说话。汉人臣子则躲在更远的地方,同样是一个个孤零零地,直到他们被太皇太后派来的御前侍卫召去。(未完待续) ------------ 第二十五节 骇浪(上) 大臣们鱼贯而入,进殿见了皇帝和太皇太后,行礼完毕以后一个个都低着头闷不吭声,等着别人先开口。 “康熙”案的爆发彻底改变了御前会议的气氛,原本那些汉臣都铆着一股劲想在太皇太后面前露个脸,但现在都远远地躲着,辅政大臣哼哼哈哈的全都是一幅没担当的模样。 本来被太皇太后寄予重望的鳌拜,这两天也没什么劲头了。康亲王、安庆王一开始集中火力在索尼身上,当这个首席保皇党哑巴了以后,亲王党的火力立刻转向鳌拜。原本北京的旗人对索尼的怀疑最大,大家都说“康熙”这两个字是索尼先拿出来的,但安亲王居然主动替索尼解围,说“康”字是鳌拜先提出来的。 安亲王这一句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可是把鳌拜砸得不轻,每次想到这里鳌拜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初我手下的幕僚想出来的年号有好几个,其中排名第三的年号是有个康字,但那也是‘康德’不是‘康熙’啊!” 在亲王党的诱导和暗示下,现在对鳌拜的轰击已经开始超过索尼了。以前一直声称是汉人走漏消息的亲王党,现在开始在旗人中“谨慎地怀疑”可能是重臣的幕僚、仆人甚至是家人泄露了情报——就算这个说法成立,害死先皇的连带责任也足够让重臣找绳子上吊了,这正是鳌拜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家中进行排查的原因。 现在重臣集团不但不能排查细作,反倒要一口咬定“康熙”案是谣传,邓名根本不是这个意思。重臣集团一定要拼死撑下去,年号更是不能改,只要撑到皇帝成年、邓名被剿灭的那一天,这件事在史书上也就成为悬案了。 “关于禁海一事,爱卿们有何意见?”国家还需要运转,战争也要继续下去,今天太皇太后召集保皇派来商议的重点,不是如何反击亲王派,而是确定下一步的战略和国策。 “这个时候索尼一定得说句公道话了。”鳌拜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顺治对黄梧的禁海策略很有兴趣,顺治谈到此事时,索尼和鳌拜都觉得虽然禁海造成的损失可能大些,但只要郑成功同样受损失就可以接受。各地督抚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异议,尤其是西北大员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东南各个督抚的考虑主要集中在停止海贸以后对藩库的影响上,不过藩库一直是由中央户部直接管辖,两江、湖广和福建因为战事紧急,户部曾经临时把管理权交给总督衙门,但迟早户部还是要收回的。所以东南的督抚不能以此为借口减少田赋的上缴,他们对藩库也称不上有多么关心,反对声并不算大。基本上,执行禁海已经是顺治确定的政策,只差最后颁布诏书,开始执行了。 但现在形势已经和那时完全不同了,邓名对东南的骚扰是如此的频繁和长期化,已经可以视为入侵和争夺了,郑成功的压力也迟迟不能消除,两江、福建藩库重新收归户部控制的日子遥遥无期。如果禁海势必会给东南的督抚造成影响,到时候他们拒绝如数上缴赋税也就有了充足的理由。 而且顺治和大臣们那时也没有想到漕运会受到川军的威胁,如果漕运受到严重威胁,清廷可以考虑通过海运来把东南的粮食和银子送到北方——当年崇祯曾经想过这么做,但因为运河上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而不得已作罢。但清廷和明朝不同,如果漕运效率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他们没有必要去进行太大的改革;如果邓名对漕运的威胁极大,为了维持漕运清廷要付出太大的代价的话,清廷可以转漕运为海运。相比崇祯的大明,现在的北京朝廷拥有更高的行动能力,漕运改革的阻力也更小。如果现在清廷坚持禁海,自行烧毁海船、破坏海运码头并且停止制造新船的话,将来万一漕运再受到威胁,清廷就没有备选的方案,而只能不惜一切代价地维持漕运。 “奴才无异议。”索尼慢慢吞吞地答道。 “太没担当了。”此时不止鳌拜,其他的辅政大臣以及参与御前会议的汉臣们心里同时冒出了这个念头。 索尼同意禁海很明显是出于他的个人利益,如果没有“康熙”一案,索尼或许敢于出面否决先皇的既定政策,但现在索尼断然没有这个胆量。 就在不久前,两江和闽浙督抚都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上奏章赞同禁海。很显然这四省的官员看到高邮湖之战后朝廷暂时无法收回藩库,而四省官员可以利用禁海谋利,除了走私以外,查抄海商的家产、迁居百姓无疑也是件有利可图的事情。到时候谁是海商谁不是海商,迁移地点多一里还是少一里,都是地方官府和胥吏说了算,这无疑是个敲诈勒索的好机会。 运河沿途的官员们也赞成禁海,这就会让漕运的潜在竞争者胎死腹中,既然漕运是朝廷唯一的和不可替代的大动脉,将来朝廷势必会向其中投入更多的资源。现在每年漕运的时候,从扬州到北京,三千里水路的沿途官府都会靠着走私、夹带和查抄大赚一笔。这些利益和漕运密切相关的官员同样在京师有广泛的人脉,就是辅政大臣家里,也常常有这些官员派来的送礼使者。 “辜负圣恩啊!将来你如何去地下见先皇?”对索尼的不作为,鳌拜心里感到非常的气愤,无疑,带头要求朝廷重新考虑禁海,会得罪很多的官员,来府上送礼的使者也会大减,但鳌拜认为,索尼作为辅政大臣之首、先皇的第一心腹,理应为了皇家的利益而做出一定的牺牲。 “鳌拜你呢?”太皇太后的目光转到了鳌拜的身上。 “奴才无异议!”鳌拜飞快地答道。康熙一案爆发后,他还曾天真地以为索尼会是政敌们的主攻目标,自己不但自保有余,还能帮助首席辅政大臣说两句公道话。但很快鳌拜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安亲王岳乐亲自出场,帮着索尼洗脱嫌疑,把众人的怀疑视线往鳌拜身上引。而康亲王杰书具有类似爱新觉罗家的族长一样的地位,他高调地称赞了一次索尼的功劳,表示相信索尼谨小慎微,情报应该不是从他的府上泄露出去的——但杰书可没有这么评价过鳌拜,反倒有一些不怀好意的暗示。 这时鳌拜才猛然记起,在多尔衮死了以后,索尼没有把女儿送进宫伺候先皇,反倒送了一个女儿给岳乐做侧福晋——索尼作为爱新觉罗家的奴才,送女儿去亲王家当小妾实属正常,但鳌拜当时觉得索尼这件事做得有点丢脸,毕竟他们已经不是普通的奴才了,而是皇帝面前的重臣。索尼说话可能比岳乐还能够入皇帝的耳,这个时候不但不把女儿捧上皇后的宝座,还紧巴巴地送去给亲王当妾就有点太贬低自己了,比如他鳌拜就断然不做这种事。 不过看起来亲王们显然很欣赏索尼的这种行为,而且索尼的女儿在岳乐那里也算受宠。鳌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作为一个侧福晋,嫁过去八年居然生了六个孩子,现在又怀上了一个。这样看起来,弄不好将来岳乐还真会搞点事端出来,让索尼的外孙成为他的亲王王位继承人。 索尼作为首席辅政大臣,一开始肯定会受到亲王们的重点攻击,但当索尼迅速闭嘴后,杰书、岳乐也不穷追猛打;反倒是鳌拜这个排名第二的辅政大臣,遭到亲王党铺天盖地的攻击。现在鳌拜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他绝不会跳出去再得罪一大帮人。 “亏你们也是两黄旗的。”听到索尼、鳌拜的回答后,苏克萨哈对他们两个除了鄙视还是鄙视。由于苏克萨哈的尴尬地位,他受到的攻击也不少,有很多人都在怀疑是这个两白旗的家伙出卖了先皇。但苏克萨哈很清楚自己是清白的,他估计叛徒多半就是索尼和鳌拜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苏克萨哈现在对这二人的感觉,与邓名前世的一个小品很类似:没想到啊,没想到,索尼、鳌拜你们两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当了叛徒啊。(向陈佩斯先生致敬) “果然其中有叛徒,甚至可能都是叛徒,现在禁海未必有好处,怎么也应该推延一下,至少也要看清了利弊才能决定啊。”苏克萨哈心里正想着,看见太皇太后的目光已经投到了自己的脸上,急忙躬身道:“奴才无异议!当从速进行。” 苏克萨哈以两白旗的身份跻身辅政大臣的行列已经很尴尬了,两黄旗没把他当自己人看,两白旗中也有不少人视他为叛徒,他因为参与了几次重要的御前会议而受到怀疑,如果太皇太后被逼无奈一定要抛个替罪羊出去的话,苏克萨哈怀疑自己中选的几率很大——他绝不去做阻扰禁海令的带头大哥。 排名第四的遏必隆一直为自己没有能够及时赶回北京而暗暗高兴,虽然总有些不知内情的人把他也当成嫌疑分子,但大多数八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知道御前会议的时候遏必隆还在外地。 “奴才无异议!禁海势在必行!”遏必隆恭敬地说道。现在索尼和鳌拜不知哪一个会当上首席箭靶,鳌拜似乎以微弱优势领先但还没有拉开距离,苏克萨哈紧随其后。遏必隆的形势非常有利,他是辅政大臣中最不引人瞩目的——这个好势头要继续保持下去,不要出风头也不要去吸引仇恨,只要不犯错就不会中箭太多。 四位辅政大臣表态以后轮到了汉人,汉人当然更不会有丝毫的异议。四位辅政大臣挨上几支箭不当回事,汉臣可不行啊,一定得远远地躲在边上,别说被火力攻击了,只要误中流矢都能一命呜呼。 无弹窗 ------------ 第二十五节 骇浪(下) () 见大家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实行禁海令的决议也就此确定下来。.com♠思♥路♣客レ这件事太皇太后觉得也不坏,起码可以节省下来不少重建水师的军费,朝廷可以拿这笔钱继续加强最重要的陆军。江南官场嚷嚷着要收厘金,对此朝廷也找不出反对的借口。 清廷统治者归根到底是人数不多的小民族,无法随时补充他们需要的人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汉人抬旗。而现在旗人的身份很值钱,朝廷也不愿意随便乱给。清廷入关以来一直就是依仗汉人去打汉人,现在朝廷不但无法向湖广、两江提供兵力,还要从那里继续征收粮草,所以督抚都是眼下用得着的人,至少他们没要求封王,只要江南各省还能向běi jīng供应粮草和赋税,朝廷觉得也只好暂时放权给他们。 “以微臣之见,当务之急是重建山东和河南的绿营,将来若是东南有jǐng,可以从这两个地方派兵去增援。”既然禁海以后能节省一部分开支,接下来就要讨论这笔钱应该如何花了,孙廷铨指出这些年来虽然战事不断,但朝廷一直努力把钱粮从地方的藩库运到京师,现在国库里积蓄的物资大概足够国家三年所用;前不久达素报告朝廷,他听说郑成功已经死了,先皇要求他们剿灭郑成功的目的已经实现,或者说无法完成,因此要求返回京师。在场的大臣们都知道郑成功多半没有死,但达素已经把河南和山东的绿影丢了个jīng光,不返回京师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孙廷铨主张增多向山东和河南的拨款,以尽快恢复这两省的绿营实力,将来无论是支援湖北还是协防两江,朝廷都不会陷入无兵可用的窘境。 大臣们讨论了一番拨款的数量,也把这件事确定下来。至于达素,还是让他再在福建呆几天,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带着剩下的一、两千满洲八旗返回便是。 “还有一件事,”大部分简单的问题都处理完毕后,太皇太后终于拿出了最棘手的问题:“康亲王他们说应该速派大军,进入四川剿灭邓贼,为先帝报仇,你们怎么看?” 现在太皇太后当然把邓名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就能把他碎尸万段,但四川实在太遥远了,物资转运相当不便。在之前的御前会议上,大家就曾对未来两年的战略达成了共识,那就是静以观变,不因怒兴兵——现在明军的气势已经上来了,和李定国当年的情况有些类似,当时洪承畴给清廷的建议就是稳固防守,甚至可以放弃一片领土,让明军yù战而不得一战,等到清军从战败的yīn影中恢复过来,大家也渐渐淡忘了明军的胜利,然后再与其交战。 之前太皇太后和重臣都打算照此办理,先冷静两年,养jīng蓄锐然后再与邓名交战,当时他们也有政治资本执行这个战略。但“康熙”一案爆发后,保皇党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现在若是朝廷示弱,很容易给亲王派攻击的口实。 “这是康亲王的奏章,索尼你看看罢。”太皇太后说完,就让一个太监把杰书的奏章递给索尼。 索尼对慷慨激昂的前言不感兴趣,他把目光飞快地挪到奏章的后半部,果然不出他所料,杰书只是领衔,后面还有一大堆王公大臣联名,异口同声要求直捣邓名巢穴,把他抓回来在先皇的坟前千刀万剐,以告慰福临的在天之灵。 “抓回来千刀万剐固然痛快,可四川到京师路途遥远,夜长梦多,以奴才之见,抓住邓名后应该立刻处死,当年先皇也是这个意思。”高邮湖一战后,关于邓名是穆果尔的谣言传得更厉害了。有两点非常惹人怀疑,一是邓名愿意接受禁卫军投降,而且事后把他们毫发无伤地释放了,但却坚决不肯接受顺治投降。无独有偶,顺治生前曾经下令李国英抓到邓名后立刻处死,这两件事足以让旗人浮想联翩;第二,蒙古八旗迅速地倒戈攻击皇营,邓名不但没有逼着全部的蒙古人一起上阵,还让他们批上了双层重甲,大家还从来没听说过谁这么珍惜过俘虏的生命。再联想到穆果尔的母亲来自黄金家族,还曾经是林丹汗的寡妇,就更让大家疑惑重重。 事关皇家**,索尼当然不能去询问太皇太后邓名到底是谁。索尼处死邓明的建议也不算唐突,四川到běi jīng路途遥远,如果杀了邓名带回首级一样能祭奠先皇,再说这还是先皇下过的命令。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索尼根本没有反对进攻四川,而是大谈抓住邓名后的处死问题。 “你的意思让哀家听不明白,”太皇太后听着听着有些沉不住气了。上次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索尼分析为何不能立刻找邓名报仇,可是说得有条有理,太皇太后追问道:“你怎么又改主意了?你不是说过现在不是攻打四川的好时机吗?” “奴才承认攻打四川会有很多麻烦,钱,粮,还有该给李国英派去多少援军都需要仔细斟酌。但奴才以为,若是得知邓贼伏诛,先皇一定会很欣慰的。而且,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抓到他之后立刻杀了。”索尼说什么也不肯带头否决杰书的奏章。 “废话!”鳌拜在心里骂道:“杀了邓名,先皇当然会很欣慰,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该急着打仗,立刻讨伐四川完全没有必要。” 鳌拜曾经私下向顺治询问过邓名的身分,那次他遭到了顺治的痛斥,不但被骂了个狗血喷头,顺治气恨之下还随手抓起身边的棍子把鳌拜抽了一顿。鳌拜知道顺治曾经秘密调查过此事,听说还找了几个穆果尔的旧侍卫问话,不过事后这几个侍卫都从人间蒸发了。虽然顺治说穆果尔绝非诈死,但鳌拜对此并不敢深信,至于太皇太后是否知情,他也没有把握。 太皇太后和索尼对答了几句,始终不得要领,索尼无论如何都不肯否定讨伐四川,太皇太后又把目光挪到了鳌拜身上。 “钱粮凑一凑还是有的,这一年来虽然给川陕总督送去了不少钱粮,但李国英恐怕没有独自攻下成都,擒拿邓名的实力。而眼下京师没有什么部队可以派去四川……”听鳌拜说到这里,太皇太后眼睛一亮,以为鳌拜接下来就要大谈杰书的计划为何行不通,但鳌拜却话锋一转:“但可以动员山西绿营,奴才不敢说山西到底能派去多少人,也不知道够用不够用。” 亲王派极力主张剿灭邓名,打着为先皇报仇的旗帜,占据了舆论道德的制高点,如果鳌拜此时跳出来把这个计划驳倒,那他的局面肯定会变得更加糟糕。索尼对这个计划死活不肯说一句坏话,鳌拜也不敢,鳌拜轻描淡写地提了提兵力不足的问题,在险恶的局面下还敢这么说,鳌拜认为自己已经对得起太皇太后了。 鳌拜已经开了一个头,接下来就要别人帮忙了,现在需要同舟共济,不能让鳌拜一个人背黑锅,他随即把皮球踢给了苏克萨哈——这是一个很好的传球,接下来需要舒克萨哈完成最后的临门一脚:“山西的兵力苏克萨哈很清楚,去年就是他负责检查山西绿营军备的。” “嗯,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克萨哈的身上,让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山西的兵力是很富裕,至少能够抽调出三万绿营去增援川陕总督。”随着这话一出口,苏克萨哈就看到鳌拜的眉毛倒竖了起来,双目中喷出了要杀人的凶光。 “可是山西兵力确实富裕啊,要是我昧着良心说山西没兵,那外面的人还不得把我吃了?”苏克萨哈在心里委屈地大叫着,他现在努力躲在索尼和鳌拜背后,不想引起亲王派的注意。现在苏克萨哈要是故意说谎阻止朝廷给顺治报仇——这是什么xìng质的行为?又会引起什么样的联想? “当然,山西的兵力需要用来防备蒙古人。”苏克萨哈扛不住鳌拜shè过来的凶光,战战兢兢地说道:“到底蒙古人会不会趁机捣乱,这个奴才以为遏必隆大人最清楚了。” 把球短传给遏必隆后,苏克萨哈急忙把头低下,刚才鳌拜虽然没有shè门,但还是把皮球控制在门线上,而苏克萨哈就有一点替对方解围的意思,球从门线回到了禁区边缘了。苏克萨哈有些惭愧,他在心里默念着:“我尽力了,只要遏必隆说一声蒙古人需要提防,山西绿营不能轻易调离就行了。” “遏必隆!遏必隆!”太皇太后等了半天,也不见遏必隆接茬,忍不住叫道:“哀家问你,你怎么说?” “这个……”遏必隆自问前面三位辅政大臣都不反对出兵,甚至暗示这个计划可行,他遏必隆跳出去阻止给先皇报仇干什么?是存心要跑到最前排给他们三个挡箭么? “奴才以为,蒙古人对朝廷忠心耿耿。”遏必隆飞起一脚,就把皮球从对方禁区直接踢回了中场。 遏必隆这话一出口,几乎所有的汉人都在心里大骂:“亏你还是黄旗的亲信,未免也太无耻了!” 也就是搁现在,要是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估计已经拾起棍子向四个辅政大臣抡过去了。她是蒙古女人,十二岁嫁给皇太极,丈夫专门请了老师教她,才学会看书认字,学了一些礼仪;直到满清入关以后,每逢遇上不顺心的时候,她作为皇太后还一边用脏话大骂,一边没头没脑地乱打人;也就是近几年,生活越来越安逸,尤其是当了太皇太后,学会一口一个“哀家”,生气的时候也能稍微按捺住xìng子,不至于暴跳如雷地把污言秽语朝大臣们头上甩过去。 “你们呢?”太皇太后满心不高兴地地看向那些汉臣。她很清楚大臣们谁都不想背黑锅,希望能由太皇太后一言而决,把康亲王的奏章给否决了。可太皇太后也有难处啊,谣言不仅仅光说邓名是穆果尔,还有风声说邓名是太皇太后与睿亲王的种子;更有些旗人觉得若不是太皇太后通邓,那邓名断然不会说新皇帝的年号是“康熙”,毕竟这个年号还是要由太皇太后来拍板。 汉臣们一个个开始发言,不是说朝廷有钱有粮,就是说黄河运输相当便利,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誰都不肯说康亲王的奏章不可行,还说抽调山西的绿营去配合李国英,肯定能把邓名杀个片甲不留。辅政大臣一个个皮糙肉厚的,尤其是那鳌拜和索尼,现在全身上下都插满了箭,居然还是活蹦乱跳的,汉臣可不敢学他们——亲王和辅政大臣都不反对给先皇报仇,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去阻拦吗? “恭请太皇太后圣裁。”四个辅政大臣和汉臣们跪了一地。他们该说的都说了,要是太皇太后还是不同意去讨伐四川,那跟他们绝对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太皇太后手指发抖:“要是我否了这个折子,外面的混蛋们会怎么议论我这个老婆子?” “你们这些狗奴才!”太皇太后再也忍不住了,从座位上站起来,戟指大骂道:“害死了亲生儿子,还要一意孤行,阻拦你们这帮忠臣去给先皇报仇吗?” “太皇太后息怒。”见太皇太后动了真怒,御前会议上的人急忙伏在地上拼命地磕头。 “息怒,什么息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听人报告了外面流传的种种小道消息后,太皇太后一怒之下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这帮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人把消息泄露出去的,怎么就让邓名得知了皇帝的行踪和新皇帝的年号,害死了她的亲生儿子。现在大臣们一个个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实话,居然还要她来背黑锅:“这黑锅你们不愿意背,那老娘!就愿意背吗?” 索尼:“……” 鳌拜:“……“苏克萨哈:“……” 遏必隆:“……” “打吧!去打四川,老娘也同意。这个折子,准了!” ------------ 第二十六节 生意(上) 邓名带领兵马抵达武昌时,明军的主力还在路上,而进入江西的前锋任堂、周开荒此时才刚刚启程追赶大部队。 任堂、周开荒带着新成立的女营感到武昌时,发现邓名正在为交易的事情发愁,他刚刚召见了留在武昌、汉阳的库房看守人员,结果就发现了工业银行的欠条代用券问题。 “你这是成都工业银行吗?你这明明是‘毁灭成都工业银行’才对!”邓名让于佑明把工业银行的采购单交出来,后者根基不稳,不敢对邓名隐瞒,就老老实实地拿出了账本;看到银行买的全是工业品后,邓名又惊又怒。武汉的工业品数量巨大而且便宜,而成都的铁匠铺至少在邓名离开的时候还基本都是个体户,刚刚开始朝着大型手工作坊进化,湖广工具的大量输入无疑会让成都铁匠行业的蒙受严重损失。 “可是提督,有了这些农具后,农业就发展起来了啊。”于佑明急忙辩解道。 “是的,我知道,但是必须要征收高税,保证输入的工具不低于都府自己生产的货物的价格。”邓名也知道这样有剥削成都农民的成份,但肉烂在锅里,只要钱是被成都本地人挣去了就无所谓:“没有利润就铁匠铺就会破产,就算不破产他们也无法雇佣更多的人手扩大生产,更不会有钱去培训工人。种地固然重要,但光种地能种出铠甲、种出火铳和大炮来吗?” 邓名本来还想靠欠条诱惑武昌人去成都办作坊,哪怕是他们自发向成都移民开垦土地也好,现在于佑明的行为导致邓名的计划统统泡汤了。气愤之余,邓名又把朴烦叫来斥责:“你不是税务局副局长么?不记得我交代过,要对输入的工具抽高税了吗?” 朴烦并非不记得,可税务局和于佑明的银行有利益关系,这几个月朴烦也拿了武昌这边的一些好处,发了笔小财。当然这个朴烦是绝对不会向邓名承认的,他辩称工业银行在成都开了一些作坊,所以理论上讲,于佑明购买的不是工具,而是工具零件;而在成都出售的,也不是湖广的工具,而是在成都组装的、本地出产的工具,从而避开了邓名的征税许可。 “你们居然连这招都自己琢磨出来了,我还真是小看你们了!”邓名更加生气,但仔细一想,好像自己当初的法规制定得确实有漏洞。 唯一让邓名欣慰的是,盐商顶住了工业银行和税务局的压力,目前成都五大盐商执行的是轮值制度,现在在武昌负责管理账目的是卢欢。 卢欢向邓名报告,现在平均每天运到武昌的川盐已经高达四万斤,基本满足了湖广所需,而邓名在下游的作战让淮盐一蹶不振,成都盐商们对前景充满信心,已经自发地出钱在叙州勘探,准备在那里再开辟一些盐场。 盐商们与刘晋戈的关系很好,见到邓名后卢欢就竭力为刘知府分辨,称这件事刘晋戈并无责任。 这些货物都是靠军队赢得的,邓名定下的税率比盐还要高,给商人预留的利润只有二成左右。可刘晋戈对邓名到底从下游向武昌运回了多少战利品并无概念,所以也不知道税务局到底应该向他缴纳多少税收。虽然欠条代用券导致工业银行应缴纳的税赋缩减到了原来的二分之一左右,但数目依然相当庞大——明军从下游获得的赎城费、军费、赔偿、府库报效是个天文数字,即使抛出了邓名的花销人高达数百万两白银,再经过几轮贸易,数额更是庞大,所以刘晋戈已经喜出望外了。 盐商可以算是刘晋戈在武昌的半个耳目,但他们既然无权去查府库的账本,那他们也无法向刘知府提供准确的数字,也就是今天卢欢才从邓名这里得知,本来成都能够拿到的赋税应该是现有的两倍。 “要是工业银行挣了很多钱,我也就不这么生气了,但他们居然也没有挣到很多钱,好处被武昌这里的缙绅分走了很多。”邓名对卢欢抱怨道:“于佑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尽心尽力地帮武昌向成都倾销货物,在定价上屡屡吃亏,拿到别人留下的一些残羹剩饭就沾沾自喜,还以为自己大赚特赚了。” 桌面上就摆着欠条凭据的协议,邓名指着那协议骂道:“长江的航道控制在我们手中,明明是人家求着我们买货,居然还有赔偿条款,还是利滚利!再看下面这条,这凭据居然还要一成的保证金,武昌的这般奸商,他们怎么不干脆要求全额保证金呢?让我军彻底替他们打工算了。” “提督不必着恼,”卢欢劝解道:“这本来就不是提督的意思,提督不承认便是了。” “嗯。”邓名轻声应了一声,如果这份协议更苛刻一些的话,他估计就会不顾一切地撕毁协议了,不过这份协议定的相当巧妙,虽然侵害了明军的利益,但好像还在可容忍范围内,让邓名有些左右为难。想了一会儿,邓名还是摇头道:“不妥,虽然于佑明和朴烦根本没有权利签署这样的协议,但武昌这边的人认为他们有;我宣布这份协议无效很容易,也没有什么站不住理的地方,但武昌这边的人会认为是我出尔反尔,此例一开,将来他们就会怀疑我们的信用。” 武昌这里毕竟还是满清控制区,邓名能够顺利地把生意进行下去,相当程度上还是靠着自己良好的信用,因此他也是投鼠忌器:“陆尘音没这眼光,这里面肯定有周培公的好事,他的条件很狡猾,不是贪得无厌,算准了我不肯两败俱伤。” 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邓名随口称赞了卢欢一句:“还是你们明白事理,没有跟着朴烦他们犯蠢。” “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买卖,不能不上心啊。”卢欢两年前还是个辅兵,听邓名夸奖自己也是心花怒放。 “哦。”这话让邓名若有所悟,他追问道:“你们不接受这个欠条凭据,武昌那边没有什么意见吗?” “一开始是有的,陆尘音还跑去和叶老板理论,但叶老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些川盐都是我们盐商的私人财物,不是提督的货物,他也就不纠缠了。”至于盐商扣下的那三分之一的特别货物,都根据刘晋戈的指示换成了生铁和耕牛冲抵税款,那些货物也都被刘晋戈按照邓名之前的模式补贴给成都的商行,扶持他们的发展。 “嗯,确实如此。”邓名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在武昌的货物都是公家的,对于公家的东西,大部分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不珍惜,或者说,如果公家的东西能为他们换取一些私人的利益,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问题,不该让税务局来负责监督出售货物,这事怪不得于佑明和朴烦。”邓名琢磨了一会儿,又征求卢欢的意见:“如果我改变规矩,所有战利品都不直接出售给武昌的人,而是先拍卖给都府的商人,然后让他们和武昌的人交易,你觉得会有人买吗?” 卢欢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提督打算卖多少钱,又如何征税呢?” 邓名打算采用投标模式,以后把货物都分开让成都的商行竞标,价高者得,这些货物运到武昌时就已经是私人财物,然后货物的主人再与陆尘音去做买卖,若是将来成都的商人实力更强跟随在军中,明军可以在战后就把战利品当场出售掉:“知府衙门或是税务局不再负责货物的定价和出售,但这些货物我都会定下一个规矩,三分之一要保留下来只接受欠条,你们自己去判断到底值得花多少欠条买下来。” 卢欢略一思考,满怀希望地问道:“那我们盐商也可以参加这个竞标么?” “可以,你的钱,你愿意怎么花都是你们的事。” 不过卢欢提醒邓名,刚才他还说过信用问题。 “事情是一步步来的,现在我就算想把货物都卖给都府的商人,也没有人买得起吧?就是找银行贷款也没有哪家银行能有这么多钱;我可以先拍卖以后运来的瓷器,告诉陆尘音他们以后想买瓷器就别找我了自己去和瓷器商人谈;过上几个月、半年,我再把茶叶也卖掉,然后再是丝绸……最后什么想做什么买卖都不要找我,一律去和都府的商人谈。” 在江西实行了统购统销政策后,蒋国柱和张长庚也开始动起了类似的脑筋,他们都意识到这种官商模式有助于官府敛财。不过邓名却反其道而行之,这对官府聚敛肯定是不利的,但可能有益于提高成都的整体收入。 卢欢显然也是看到了这一点,经商以来他的见识不断地得到扩展:“这样提督挣的钱就少了吧。” “如果你们不肯向我纳税,那肯定会是少的,不过要是我无力维持航运安全,那你们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不是吗?很简单,如果保护食盐的付出比食盐税收还少,我就放弃保护食盐;如果保护丝绸贸易的代价不能从丝绸赋税中收回来,我就不再保护丝绸商人,就这么简单。你们贩盐的是生意人,我这个开官府的也一样生意人。” 送走了卢欢之后,卫兵报告贺珍赶来军营求见。(未完待续) ------------ 第二十六节 生意(下) 听说贺珍前来,邓名亲自走出营外迎接。川军水营距离汉阳不远,从营门口就能看到汉阳城头上飘舞着的条幅,上面书写着:“誓死保卫大汉阳”。在经过武昌的时候,那里的城头上也有一幅一模一样的条幅,只是把“汉阳”这两个字换成了“武昌”而已。 张长庚派去邓名军中的使者在恭贺长江提督的高邮湖大捷之后,向他通报了贺珍和郝摇旗的行动计划,因此邓名对贺珍的造访也早有准备。 “贺将军。” “邓提督。” 两人见礼之后,就一起走进川军大营,听贺珍又一次祝贺自己的胜利后,邓名没有谦逊而是反问道:“郝将军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大概也就是这两天了,东安郡王也会一起来,郡王早就想和邓提督一晤了。”贺珍初次听说邓名的时候,把他视作东安郡王朱盛蒗一般的人物,在昆明大火之后才意识到邓名和一般的宗室不同,不过初次见面的时候贺珍也称不上对邓名有多大的敬畏。 湖北连番大战之后,贺珍才意识到这是个能给明军带来胜利希望的宗室,至少能够让虁东军声势大张,士兵摆脱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境地。而在高邮湖大捷后,在本来就对邓名充满敬意的贺珍军中,更是掀起了一股崇拜的狂热。不仅是手下的官兵,现在贺珍本人也不再把邓名看作一个平起平坐的盟友,而是开始将其视为抗清同盟的领袖。 “提督急着要走吗?再稍等两天也没有什么关系吧?”贺珍唯恐邓名这就要离开武昌,焦急地问道。 “没有关系,我不急着走。”本来邓名就和东南督抚约定,如果八旗坚持南征,他还要返回东南参战,邓名计划在武昌停留一段时日,确认东南风平浪静后才会返回四川,正好可以等郝摇旗到来。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宗室,东安郡王到达后,想必这个就再也瞒不下去了。”邓名在心里琢磨着,现在他已经意识到冒称宗室不是小罪,不过他自问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再说现在还有斩杀满清皇帝的盖世功勋,就是被识破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接着又想到:“就是文督师可能要伤心了,还有延平郡王也会失望。唉,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冒称啊,我对各系宗室的情况都一无所知,再说父母、履历,这又怎么能编得圆?” 走进中军帐后,邓名就和贺珍聊起自己的征战经过,不过贺珍的注意力似乎被边上的明军士兵吸引过去不少。 见贺珍不停地走神,目光一个劲地往自己的卫兵身上扫,邓名就好奇地问道:“贺将军可是觉得我军的军服不好吗?” “没有什么不好,”贺珍口中答道,眼睛仍盯着一个明军士兵:“不过这个军服,是不是能让末将看看呢?” “当然可以。”邓名让人取出一套新的明军军服,交到贺珍手中,后者立刻低头仔细地看起来。 贺珍不但自己看,还把衣服交给了他的贴身卫士,邓名看到那个虁东军官与贺珍一样,抓到衣服后就去摸上面的扣。 只不过这个军官的城府显然比贺珍差很多,他反反复复地把扣摸了几遍后,发出一声惊呼:“果然是铜的!还是全铜的!” “嗯,确实是铜的。”一路上邓名用缴获来的黄铜制造了一批铜纽扣,钉在了明军的军服上。随着黄铜纽扣不断被生产出来,现在有一半军服上都换装了这种扣。在汉阳城旁建立水营后,不少川军士兵就穿上了他们的新军服,刚才贺珍在营门口就看到了川军士兵身上明晃晃的黄铜扣。 那个虁东军官爱不释手地把川军的礼服反复抚摸,最后还是因为贺珍的催促,才恋恋不舍地还给了邓名。这套军服上的扣和在营门、营地中普通士兵身上缝的扣一模一样;还有川军士兵腿上的大皮靴,也是那么地惹人眼红。 “这扣很贵吧?”贺珍问道。 “不是花银买的,”邓名老老实实地答道:“在铜陵我缴获了一百万斤的黄铜铜料,一时也没有想起有什么用,就用来造了这些扣。”说着邓名还指了一下卫兵腰间的佩剑,这些都是三堵墙的骑士,他们的剑柄都换成了考究的黄铜手柄,不但美观而且手感也很好,深受川军的欢迎,只是因为生产不易、数量有限,所以暂时还没有完成全面的换装:“还造了些剑柄。” “我看到了。”贺珍点了点头,又要 求看看三堵墙的佩剑。 一个卫士走上前去,把佩剑解下来递给贺珍,贺珍抚摸了那黄铜手柄一会儿,把它还给邓名的卫士时,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嫉妒:“提督这次下江南,可是发大财了啊,啧啧,百万斤的黄铜都想不好该用来干什么了。” “确实是发了笔小财,所以给将士们穿点好衣服。”邓名笑道。他认为军人的服装很重要,不能仅仅出于实用的考虑。用昂贵的黄铜做装饰,这是一般的小财主也舍不得去做的事,除了铜扣外,邓名还给军服设计了肩饰,效果类似垫肩,让士兵看上去更加威武雄壮。如果单纯从实用的角度看,这无疑都是浪费,但是邓名痛感这个时代军人的地位实在太低了,体面的军服有助于增强军人的自豪感,就是对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有一定的提升效果。比如在江西的时候,川军士兵给百姓留下的印象就和其他的军队完全不同。 “提督所言甚是,”贺珍急忙表示他很赞同邓名的观点,也认为军人的地位有待提高:“这些军服提督是不是能给末将拨一批呢?还有这些铜剑柄,提督若是有富裕的也给末将一些吧。” “真对不起贺将军,这些我们也不太够用,您看现在我军还没有全部换装呢。”黄铜并不是什么容易获得的物资,除非收集铜钱然后把它们熔化。邓名知道贺珍和郝摇旗既然来了,就一定想从自己这里打秋风,他也愿意给这两位盟友一些帮助,但这种稀缺的铜料显然不在其中:“我这次带回了很多粮食,贺将军既然来了我当然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就带一些粮食回去吧。” 不过贺珍仍不肯放弃:“提督,末将也是您手下的兵啊,要是末将的人马穿得太寒酸,对提督也不太好不是吗?”上次李来亨跟着邓名去了一趟江南,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虁东的首富,这次邓名独自下江南,回来后川军都用黄铜做扣了,贺珍对此当然极为羡慕:“不知道提督下次什么时候还去江南,带上末将一起去吧。” 邓名闻言笑了笑,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把话挑明:“贺将军,其实你我之间应该算是盟友吧?” “提督这话怎讲?” “遇到了鞑,贺将军和我同气连枝,并肩御敌,这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贺将军的地盘我从来不插手,军队当然更是贺将军说了算,我也绝不想干涉。”说着邓名向南方随手拱了拱手:“我们都是皇上的臣,手下的兵马都是皇上他老人家的兵,贺将军的军队,我实在不敢替皇上养啊。” “唔。”贺珍默然不语。邓名的意思很明白,帮助贺珍一些粮食什么的都好说,但与川军一视同仁那是绝不可能的。之前在湖广征战的时候,邓名对夔东军的战利品也不过问,谁出的力就是谁的,至于分给其他人多少那都是情面而不是义务。这次邓名下江南也是一样,他取得的战利品愿意分给盟友多少完全是他的事,至于肯不肯用川军的舰队带着贺珍一起去发财,更是无法强求的。 “实话实说,我就是养这上万的士兵都很费劲,等回到成都后多半还要裁员。”邓名苦笑一声,把手一摊:“贺将军征战多年,这养军的难处,想必贺将军也很明白,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不过邓名当然不会一点表示都没有,加强虁东军各路诸侯不但有利于大局,而且也有助于增加自己的影响:“既然贺将军粮饷紧张,我赠给贺将军白银五万两、粮食十万石,怎么样?” 贺珍在此战中并没有出力,邓名觉得这已经不少了,他又不是散财童,再说比起从来不给军饷的南明朝廷,这也是一大笔财物了。 带着邓名给的东西,贺珍一行返回了自己的军营。 “爹,这些东西不少了。”见父亲闷闷不乐,贺道宁宽慰道:“五万两银、十万石粮食,这够我们养一万兵了。” “胸无大志。”贺珍骂了一声。这些东西确实不少,但川军连小兵都有牛皮靴了,几万两银怎么能让贺珍心里平衡? “我怎么忘记了,邓提督本质上是个生意人,小老虎就是他教坏的。”贺珍在营帐内转了几个圈,自言自语道。邓名显然不会为了几句奉承话就把贺珍所部当作嫡系看待,贺珍也不可能把军权、治权拱手交出去。停下脚步后,贺珍盯着儿看了半响,突然说道:“刘体纯、袁宗第都做得,凭什么老做不得?我决定了,你要去成都给提督做事。” ------------ 第二十七节 派系(上) 贺珍一定要让儿子去成都给邓名帮忙,对此邓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拒绝,这种行为看上去有点类似送儿子做人质,是一种军阀表示效忠的方式。一开始邓名认为贺珍是想多要点补给,就声称自己手里已经没有余粮,但贺珍否认他是卖儿子,没有粮食也要让贺道宁去成都——本质上他就是卖儿子,只不过是不急着收钱罢了。邓名随后又表示不知道给贺道宁安排什么职务好,但贺珍再次表态,他的意图只是让儿子跟在邓名身边增长见识,有事的时候让贺道宁帮个忙,没事就多学、多看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邓名也只好点头同意。他仔细一想,自己现在的地位就是一个占据了成都地区的军阀,也可以按照军阀的惯例行事,如此一来也就释然了,答应贺珍在分手时把贺道宁带回成都。 跟着父亲返回军营的路上,贺道宁有些嘀咕,贺珍知道儿子的胆子小,不是打仗的料,不过他认为邓名不会带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上战场,袁象和刘晋戈就是两个很好的例子。尽管那两个都有勇名,但邓名也把他们留在安全的后方,这种军头的子侄肯定是重点保护的对象,万一在战场上有个闪失,政治代价就太大了。 本来贺道宁想让父亲帮他要求个一官半职,但最后什么保证都没有,让贺道宁心里不安,不知道去成都后会有什么遭遇,是不是真成了人质,被圈养起来;而且邓名刚才明显露出了对自己的不信任,挑明了要考察他的能力一番才能授予职务,如果没有合适的就只能闲呆着。 “你就是没见识!”听明白儿子的担忧后,贺珍骂道:“挑货才是买货人,要是邓提督满口答应,那派给你的才会是真的闲职,答应太快的人一般都不会守信用;邓提督不肯把话说死,正说明他会认真考虑给你点事做,他不能不给你的老子面子。要说这事都是你自找的,上次多好的机会,你要是和邓提督一起冲阵,到了成都怎么也能执掌一军了吧?”顿了一顿后,贺珍又道:“还能给你老子省下好多盔甲。” …… 贺珍走后,邓名和军官们讨论该如何安排贺道宁。 “小贺将军不行,”周开荒连连摇头:“娇生惯养,比不上小袁将军和小刘将军。” 周开荒和袁象的关系极好,当初袁宗第派两个人一起来邓名的军中,也是想让他们互相照应,有一点为袁象培植羽翼的意思。不过形势的走向有些出乎袁宗第最初的预料,他完全没有想到邓名离开虁东后就前往东川、昆明去找清军交战,而且势力大了以后邓名依旧领军,还常常离开根据地一走就是几个月。现在袁象虽然属于邓名集团的高层,但亲信程度明显不如和邓名出生入死的周开荒,两者的地位至少已经是平起平坐,称不上谁是谁的羽翼了。 “小贺将军确实不是勇将,不知道治才如何。”邓名轻声说道。贺道宁和袁象、刘晋戈一样,只要邓名不想得罪他们背后的军头势力,就不能不委以重任。 这种大将的子弟一来成都就获得重任,毫无疑问不符合邓名的现代思想。但成都既然不是什么宪政国家,邓名就得按照**政权的游戏规则来玩。比如朴烦和于佑明在武昌搞的这场麻烦,于佑明不用说,在浙军中有人脉,和任堂的关系也不错,只要不闹得天怒人怨,邓名只能亡羊补牢而不能严惩,免得让浙系的人马不满;而朴烦是熊兰的心腹,虽然邓名有点怀疑他可能收受贿赂,但邓名也得考虑熊兰的工作热情。邓名经常远离根据地出征,可不想后院起火——这次武昌的事涉及了成都很多人,如果真有行贿的事发生,成都方面大概也有份。 “不聋不哑,不做亲家翁。”邓名在心里默念着,川军中他能大权独揽,靠的就是这些爪牙,只要忠诚并懂得适可而止,没有独裁者会在大敌当前的时候专门和手下过不去。趁着手下还没有享受过权利,邓名可以进行一些社会改造,但只要他不想搞得众叛亲离,就必须学会装聋作哑,这些规则能流传下来就说明了其合理性。 “提督高邮湖大捷,贺将军遣子入质很正常,不过不能让小贺将军掌握财权。”邓名对张煌言不错,对浙东军也信任有加,看到虁东军开始从邓名的盟友向属下发展,任堂还是挺高兴的。 “没错,要是小贺将军把粮草都给他老子运去了,那可受不了。”穆谭立刻附和道,说话的时候还瞅了周开荒一眼。 而周开荒立刻听出了对方的画外之音,顾不得再批评贺道宁的软弱了,马上为袁象和刘晋戈辩护道:“袁提刑和刘知府都是正大光明地向提督提出的要求,而且袁国公坚守万县,刘国公护卫三峡,对提督有功!” 邓名在江南征战的时候,就曾接到后方的来信,刘晋戈表示夷陵和万县都需要物资,请邓名酌情拨给一些,邓名当然不会不同意这种要求;这次检查于佑明和朴烦的账册时,发现刘晋戈给万县和夷陵各运了价值十万两银子的物资;此外,邓名能够察觉于佑明和朴烦的手段,刘晋戈自然也知道。但熊兰、秦修彩一系积极帮于佑明说话,称购入“零件”在成都组装不违反邓名的规定,刘晋戈难以追究到底,最后只好和银行达成妥协,让他们路过夷陵和万县时给刘体纯和袁宗第送去一些急需的物资。 给夷陵刘体纯送东西是刘晋戈的孝心,而给万县袁宗第的那份肯定是袁象在起作用。相比邓名从江南获得的巨大财富,刘晋戈申请的物资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任堂和穆谭称不上多心疼,但他们二人和虁东军没有交情,总觉得这些闯贼在吃大户。 “送物资的事我同意了。没有袁将军,怎么压制重庆的水师,保证航运的畅通?”邓名赶快打圆场,加强虁东军本来就是他战略的一部分,而且支援张煌言的时候,任堂是绝无怨言的。穆谭总是私下和邓名抱怨,说舟山军和虁东军的付出太少,获得的又太多,这里面的意思邓名心里也有数:郑成功有钱,穆谭不好意思再替闽军讨好处,但他觉得延平郡王对少唐王忠心耿耿,功劳也很大,难道有钱就活该吃亏吗?所以穆谭总给邓名吹风,说诸侯不但不应该找邓名要东西,反倒应该向他纳税、提供兵员。 这次返回四川后,邓名计划去一趟昆明,除了加强盟友联系外,也兼有安抚赵天霸的意思。眼看虁东、舟山都从邓名的胜利中分得了好处,李定国作为西南支柱,如果邓名不加强合作那说不定会让赵天霸怀疑他对晋王有敌意。 眼看讨论不下去了,邓名草草宣布散会。 接着他又把朴烦和于佑明找来,告诉他们可以采购一些衣服、布料去成都。邓名已经宣布要发给每个参与高邮湖的士兵五千元奖金,有四千多明军战兵因为已经在成都有家室所以没有娶亲的需要,他们马上就会有一大笔钱。男人有钱之后,肯定会想着为妻子购买一些衣服、装饰品之类的东西,邓名估计这个生意会不错。这些货物能够吸收一部分奖金,免得成都严重通货膨*涨;而且军属生活得好同样有助于提高军人的地位,为以后军队征召士兵创造方便;最后一点,邓名已经琢磨着要拿走税务局的垄断特权,在付诸行动前让他们赚点钱能够消除不满——还好是发现得早,要是这种垄断经营权长期化、正规化,特权集团就不是这么点小恩小惠能够安抚的了。 在邓名悲叹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传统统治者的时候,郝摇旗和东安郡王也来到了武昌附近。 “明天就能见到提督了。”郝摇旗对朱盛蒗说道:“提督诛杀虏酋,天下震动,看来大明中兴不远了啊。” 高邮湖大战的消息传到后,郝摇旗和军官们先是不信,觉得顺治有精锐的禁卫军护卫,又在清廷自己的地盘上,周围有绿营保护,有官府的耳目眼线,明军突袭顺治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多亏了东南督抚的大力宣传,很快郝摇旗就发现此事千真万确,邓名不但孤军深入敌境成功地击毙了皇帝,还毫发无损地返回到自己的水师中。 以前很多明军军官虽然还坚持抵抗,但他们内心深处认为战败只是时间问题,邓名在湖北的胜利只是拖延了失败到来的时间,前途依然是一片灰暗——那时名震天下的满八旗还没有大批地南下,似乎他们没有来湖广只是因为虏廷觉得没有必要,湖北明军越强大就会引起北京的越多关注,更大的声势只会把满洲兵更早地引来。 李定国击败尼堪时也造成过全国震动,但接下去三王内讧导致了南明瓦解,反倒让很多人更加绝望。连能够正面击败八旗的晋王都难逃失败,那湖北明军自然更不是八旗的对手。去年郑成功也因为先胜后败而让胜利失去说服力,和李定国一样,八旗的失败看上去像是偶然失手。 但顺治的死亡让明军兴奋不已,还让不少人产生了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有不少底层士兵都议论清廷会不会投降,地方上会不会望风而降;尽管这些盼望没有成为现实,但郝摇旗的军队仍是人人振奋,从上倒下都充满了胜利的信心。安如泰山的御营都能在虏廷的领土上被歼灭,说明名震天下的满洲八旗绝非不可战胜。更关键的是,郝摇旗军中有很多人都见过邓名,和遥远、陌生的李定国、郑成功不同,邓名在郝摇旗官兵心中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个名字;虁东兵也相当熟悉参与高邮湖之战的部队,不就是川西兵嘛,在邓名入川前他们还不如我们呐。 ------------ 第二十七节 派系(下) “后天应该就能到武昌,见到提督了。”和朱盛蒗说话的时候,郝摇旗显得相当兴奋,自从率兵前来他一直这样,自己却完全没有察觉。 相比手下的军官,郝摇旗显然承担了更大的压力。他的名声不太好。因为他之前是李自成的大将,被文人视为祸乱天下的罪人之一。大顺崩溃,李自成身亡,郝摇旗当时也动摇过,意图向满清投降。但他不肯为满清做马前卒,攻击那些不肯投降的闯营旧将,终究还是在袁宗第、刘体纯的劝说下归于明军旗帜下,继续抵抗清军。 因为这次的动摇,郝摇旗的名声变得更糟糕。李成栋、金声恒反正后江南的形势剧变,一度对南明相当有利,但旧明军和前闯营内斗不休,被清军各个击破。在这场内讧中郝摇旗也起了很不好的作用。 当时投降清军的将领陈有龙反正,攻克宝庆,急袭长沙,大有将湖南清军一扫而空的势头。 但陈有龙投降清军时,曾经把南明督师何腾蛟的全家杀了个精光,献给满清做投名状。现在见陈有龙立功在即,何腾蛟与他有灭门的血海深仇,怎肯见他成功,何腾蛟就指使招安的闯营攻打陈有龙。闯营众将虽然名义上是何腾蛟的部下,但还具有相当的**性,李过、高一功、刘体纯、袁宗第都拒绝执行这个命令;李过不但拒绝发动内讧,还向闯营众将表示,现在清廷势大,南明只剩下数省残破之地(当时西营还没有加入南明),绝对不是内讧的好时机,而陈有龙若是能迅速攻破长沙,湖广明军有了后勤保证就可以开入江西支援金声恒、李成栋,反攻浙江、江南。 何腾蛟最后求告到郝摇旗身上。当初南明君臣都敌视闯营,是何腾蛟为他们求来粮草,定下了宽松的招安条件,说到最后何腾蛟声泪俱下。郝摇旗想起何腾蛟接济军饷的恩情,又同情他全家被害,就带领本部兵马去偷袭陈有龙。正在攻打长沙的陈有龙因为已经和李过等人取得联系,约定攻陷长沙后一起反攻江西、江南,所以对郝摇旗完全没有提防,还以为他是来增援自己的。遭到郝摇旗的偷袭后,陈有龙全军溃败,只身逃走,长沙之围遂解,清军得以出城收集粮草,并把周围的兵力统统集中到长沙城中。 正在整顿军马准备去增援江西的李过闻讯后,痛斥郝摇旗此举败坏大局,为了保证粮草和后路,闯军调头重新包围长沙。李过知道时间紧急,日夜在城外督促攻城,在闯营不惜代价的强攻下,长沙清军再次支撑不住,守将徐勇为了鼓舞士气亲自上城头督战,也被闯军重伤不起。眼看长沙城破在即,这个功劳还是属于和自己有间隙的李过,何腾蛟再次强令闯军撤围,立刻开赴江西支援开始陷入劣势的金声恒,同时还调集明军摆出火并的架势。 李过眼看又一次大内讧要爆发,只好撤除了包围,清军得以再次出城收集粮草,聚集兵力。拖了几个月以后,何腾蛟才再次攻击长沙,这时刚刚攻克大同的山西清军全速南下,赶到湖广给长沙解围,击溃了何腾蛟的部队还切断了李过的粮道。李过急忙撤退后,孤立无援的金声恒也宣告失败。 本来清军数万精锐被拖在山西,江南形势一片大好,只因为明军连续的内讧、朝令夕改,整整浪费了近一年的时间。何腾蛟因为私仇耽误国事自然是罪魁祸首,但他后来被清军所杀,王夫之、蒙自发等人就一起指责闯营乃是祸害,其中尤以郝摇旗为甚,认为郝摇旗火并陈有龙是东南大局败坏的起因,如果陈有龙迅速拿下长沙,那后面的连锁反应都根本不会发生。 三王内讧,孙可望投敌后,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抗清大业已经是岌岌可危。当时郝摇旗的心情也非常低沉,曾经对袁宗第和刘体纯叹息,说他每次回想起长沙之战都会后悔不已,要是他当时和李过等闯营将领采取一致行动,那局面可能就逆转,绝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过刘体纯表示今日之事绝非郝摇旗一人之过,长沙之战确实是一场后果严重的内讧,但是南明的内讧还少么?难道所有的内讧都是郝摇旗一个人干的不成?而袁宗第则对郝摇旗说,天下的人都可以投降,唯独闯营旧将不能投降。文人都说闯营将士是祸乱天下的罪人,而不肯承认闯营只是被欺负得活不下去的可怜人。如果闯营将领向满清投降了,那就更要做那些真正祸乱天下的人的替罪羊——现在那些人都在清廷中升官发财,向他们投降的话,如何对得起从崇祯初年以来并肩作战的闯营烈士们? 后面的形势发展并没有太出乎郝摇旗的预料,每次南明发生一次内讧,都会导致战场上的严重失利。三王内讧的规模空前,亲王们各自调动十几万兵马互相厮杀,中央的战将几乎人人参与其中,这要是战场不发生大溃败才是怪事。不过刘体纯和袁宗第似乎已经看开了,尽人事、听天命,文人可以骂我们是祸首,但我们战死了而你们却投降了。郝摇旗也是这种心态,努力作战,期待着不抱多少指望的奇迹出现。 而这奇迹确实出现了,邓名从天而降,昆明大火让战局再次趋于稳定。虽然南明的元气大伤,但没有立刻断气,晋王依旧能苦苦支撑下去。 随后湖北一连串的胜利,还有与郑成功配合的南京之战,让郝摇旗确信:满清或许能胜利,但敌人依旧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后面还会有艰苦的战斗,郝摇旗也许还可以在战场上与清军厮杀十年——在重庆战役失败后,郝摇旗曾经悲哀地想到,未来的几年可能就是他最后的时光了。 高邮湖一战,让郝摇旗手下最悲观绝望的人也恢复了对胜利的希望,虽然地盘还远远没有恢复,但一夜之间人心已经恢复到了三王内讧之前;军事形势上也差不多,现在和三王内讧之前一样,清军又陷入了兵力吃紧的状态,需要休养生息,在很多条战线上都有进行防御的必要。 “邓提督的名字是化名,对吧?”朱盛蒗也相当兴奋,高邮湖一战后,他的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被郝摇旗在山寨里保护得多么好,如果南明崩溃那虁东定然无法独存,三王内讧后朱盛蒗的心态基本是混吃等死了。 亲征的皇帝在自己的领土上被击毙,幼主登基,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认为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清廷都无法发起大规模的进攻。既然敌人无力进攻,那明军就有收复失地的机会。南明又一次获得了发起战略进攻的机会,无论步伐多么小,只要能前进就有希望。朱盛蒗也从自己的藏身之处钻出来,多次口若悬河地和郝摇旗商谈天下大势,甚至还对明军该在哪个方向上发起战略反攻发表了很多看法。上次朱盛蒗有这种兴致还是李定国击毙尼堪的时候。 无论邓名到底是哪个宗室,只要坐在皇位上的是朱家人,那朱盛蒗就是皇族。从这一点说,将来坐在皇位上的是永历天子还是长江提督,朱盛蒗并不是十分在乎,反正轮谁也不可能轮到他这个东安郡王。 为了自己的皇族身分,朱盛蒗必须要强调“邓名”是一个化名。刚听说此人时,朱盛蒗还是十分怀疑,可是在邓名击杀胡全才、生擒郎廷佐后他的怀疑渐渐减少;而在高邮湖胜利之后,谁要是敢当着朱盛蒗的面前说“邓名”不是化名,莫怪东安郡王一巴掌扇上来。 再比如击杀胡全才那件事吧,虽然邓名发檄文说是自己杀的,郝摇旗也私下和朱盛蒗说过事情的真相,但现在郝摇旗已经绝口不提,再谈起钟祥之战时满口都是邓提督英雄了得,深入敌营刺杀敌酋;而朱盛蒗则愿意认为郝摇旗最初那套说法只是一个玩笑,至于这个一点儿也不可笑的笑话,东安郡王决心深藏心底,带进棺材,一辈子再不和人提起。 “当然是化名。”虽然知道朱盛蒗是明知故问,郝摇旗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提督是三太子!” 郝摇旗依稀记得,好像曾经有谣言在心腹将领中流传,大概是说邓名未必是三太子,而是袁宗第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一个宗室。不过这种可笑的谣言郝摇旗认为自己从来没有当真,邓名肯定是烈皇的遗孤。虽然闯营逼死了崇祯,但他的儿子深明大义,体谅闯营将士的苦衷,把恩怨抛诸脑后,准备亲自领导闯营取得最后的胜利,完成中兴大业——还有比这更能流传后世的佳话吗? “嗯。”朱盛蒗点点头,他并没有反驳郝摇旗的话,不过在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一点儿可疑。 若是烈皇的皇子,甲申之变后肯定会去江南,既然到了江南,怎么会不投身舟山军中?还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四川。如果说皇子对张煌言有什么成见或是贪生怕死,还能勉强解释,但邓提督英武,和张煌言的关系听说也不错,可见这种说法不值得一驳。 在四川出现的宗室很有可能是蜀王之后,但朱盛蒗听说蜀王家被西营杀得干干净净。距离四川不远的除了蜀王还有楚王,据说楚王家也被杀得精光,但作为楚王旁支的朱盛蒗感情上却不愿意相信:“若邓提督是楚王就好了,那中兴以后我差不多能升为亲王了吧?嗯,要说很有可能啊。再说烈皇遗孤的年纪似乎有点对不上,而老楚王那么多孙子,好像有年纪差不多的啊。”(未完待续) ------------ 第二十八节 算计(上) 邓名的部队并没有在武昌停留得太久,与贺珍见面后,下游立刻就有急报传来,称苏克萨哈和遏必隆已经带着八旗返回京师。满清对崇明岛不构成威胁后,邓名就应该履行协议返回四川。东南的督抚们唯恐邓名在他们的地盘上停留太久,会让朝廷生出再次派援兵南下的念头来;而且邓名留在清廷的境内对督抚来说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以前邓名是自费出征,但根据高邮湖之战的协议,这次明军返回四川前的军费都由东南几个督抚共同承担。 不但清军盼着邓名尽快远离他们的地盘而去,就是邓名的手下也归心似箭,定下未婚妻的人恨不得赶紧飞回成都完婚,而那些有家室的人也非常怀念分别了好几个月的家人。 越是距离四川近,军心就变得越浮躁,穆谭再次为郑成功的南京之战辩解:“如果提督真打算移镇南京,那么就一定要带上军属。”上次郑成功进攻江南时携带大批将士家属导致惨败,遭到很多人诟病,在川军的教学中也是一个反面教材,但邓名也明白郑成功确实有为难的地方。在没有电话、电报的明朝,和家人远隔千里确实让人很不放心,对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来说,隔这么远的距离和永别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因为郝摇旗和东安郡王正在赶来,所以邓名并没有立刻启程,又等了他们几天。 邓名不愿意也无法撒谎,不过他也意识到众将对自己身份的误会带来了一些好处,而这次遇上一个正牌宗室,邓名料想是隐瞒不过去了。邓名甚至考虑过以等不及为借口提前告辞,不过郝摇旗的使者接连不断地赶来报告行程,邓名也没有军事上的理由不辞而别,所以只好留下来。 见到朱盛蒗后,邓名并没有谈起自己的身世,朱盛蒗也没有在众人面前询问,只是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利用礼节问题暗示过一次而已,见邓名没有接话也就此作罢;不过两天后朱盛蒗找到一个和邓名单独相处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起那些有关邓名的宗室身份的传言,并询问他此事的真伪…… “终于结束了。”邓名站在船尾,望着背后渐渐远去的汉阳。 昨天他向朱盛蒗挑明,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宗室,依稀记得几年前和族人逃难来四川,遭遇土匪,脑袋上挨了一下,所以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模模糊糊地还是有个影子,至少可以确定本人姓邓不姓朱。 对于邓名的回答,东安郡王似乎没有太惊奇,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并没有进一步追问,也没有向别人大肆宣扬。 “大概他早就看出来我不是宗室了吧。”邓名估计朱盛蒗早就心里有数,毕竟大多数人都不是宗室,对一个宗室应该是什么样缺乏了解;而在朱盛蒗这个货真价实的宗室眼里,冒牌货当然能一眼看穿。不过东安郡王并没有宣扬此事却让邓名有些奇怪,他本以为朱盛蒗会很生气——就算邓名没有主动宣传,但至少也有默认的嫌疑:“可能东安郡王知道现在大军还在汉阳附近,如果闹得人心惶惶,说不定会给武昌的清军以可乘之机。嗯,看来东安郡王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虽然张长庚表现得很合作,不过邓名从来不敢低估武昌的实力,说到底对方是清廷的湖广总督,手下有数万甲兵,如果把他当成驯顺的小狗那肯定要吃大亏。在汉阳附近驻扎时,明军一直保持着高度戒备,并有意让武昌看到己方的戒备,邓名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打消张长庚生出别样心思的念头。 今天川军继续沿江上行,而贺珍和郝摇旗也同时离开,武昌、汉阳的清军老实地呆在城中,以免造成彼此之间的误会。 “等东安郡王返回襄阳,就会和郝摇旗、贺珍说起此事了。”今天分手的时候,一贯养尊处优的朱盛蒗还亲自跑来和邓名告别,他亲热的样子让邓名看上去还真像是他的同宗。不过邓名知道两个人都心里有数,也明白这完全是朱盛蒗做做样子给其他人看罢了。邓明觉得这样也好,此事迟早要大白天下,以前任凭自己怎么分辨别人都不相信,这次有个郡王作证,他们就知道邓名确实不是宗室了。 以前邓名也向文安之否认自己是崇祯的儿子,但对方不知道怎么又联想到唐王身上去了,还秘密通知了郑成功。哎,文督师岁数大了,难免有些固执己见,再说文督师也没有见过几个宗室,难免产生误会。 …… 汉水明军在返回根据地的路上,沿途的清军并没有对他们进行骚扰,张长庚很清楚邓名绝不会容忍这种行为。既然他不愿也不敢挑起和邓名的战争,那就只能客气地对待过境的郝摇旗、贺珍联军。呆在明军中的朱盛蒗,也享受到了特殊供应,每日都有新鲜瓜果,还有随营的戏班子。 十几年来朱盛蒗东躲**,很少有一天好日子,而这次进入湖广总督的地盘后,各种待遇都是按照郡王的身份来安排的,这让朱盛蒗感到好像回到了从前的好时光,不,甚至比那时还要好。因为朱盛蒗的地位并不高,在大明统治下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旁系宗亲罢了。大明崩溃以后,皇室宗亲被闯营、西营和清军来回来去地抓捕、屠杀,物以稀为贵,朱盛蒗的地位逐渐显得尊贵起来,若非如此他说不定连郡王之位都拿不到。 以前虽然受到郝摇旗的保护,但在艰苦的明军中朱盛蒗自然也享受不到郡王应有的待遇,而且他也很清楚,对方保护自己的唯一原因就是想找个护身符。朱盛蒗的价值和大明的国运息息相关,若是大明国势兴隆,那他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而如果大明不复存在,这个东安郡王也就一文不值。南明三王内讧后,明军在战场上一泻千里,眼看大明又发生了一场全面崩溃,朱盛蒗当时有一种朝不保夕之感,唯恐郝摇旗会把自己交出去,向满清投降保平安——做不成护身符,那就只剩下给别人当投名状的作用了。 虽然郝摇旗反复保证一定会和大明全始全终,保护朱盛蒗到底,但朱盛蒗却依然提心吊胆,他也能感到郝摇旗的部下有时发生动摇,他们对自己的那种表面上的尊敬都快不复存在了。 “都是祖宗保佑啊。”品尝完今天地方府县送来的河鲜后,朱盛蒗心满意足地回营睡觉。 邓名扫荡汉水流域、胡全才兵败身亡后,郝摇旗的地盘扩大了不少,朱盛蒗的待遇远胜往昔,他知道这不光是因为地盘扩大了,同样有邓名的原因;高邮湖大捷后,朱盛蒗出入敌境的时候都能享受郡王的待遇了,这当然也不是因为张长庚那个贼子天良发现,而是朱盛蒗有个张长庚惹不起的同族。 对于邓名的矢口否认,朱盛蒗早就有心理准备。在几次会面上,朱盛蒗曾经旁敲侧击几十次,第一次也是最明显的那次,邓名打了个哈哈躲避了过去;后来干脆就装听不懂,一本正经地用荒谬可笑的答案来回避朱盛蒗的试探。 其中最可笑的一件事莫过于邓名装作不知道朱盛蒗是楚王系,朱盛蒗名字里有个“盛”字,这不但说明了他的王系,连辈份都有了;在大明朝,宗室自然不必提,就是普通的读书人,也都要对皇室的家谱有最基本的了解,免得闹出笑话或是摊上大不敬的罪名。 邓名显然有很好的教养,知识也很广博,可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装做对朱盛蒗出身楚王系这件事一无所知。别说,朱盛蒗承认邓名装得很像,那一瞬间对方的表情绝对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连朱盛蒗在恍惚中都有一种“他确实不知道”的感觉。 邓名夸张的表演不但让朱盛蒗目瞪口呆,就连郝摇旗他们也都看不下去了,朱盛蒗席间出去解手的时候,郝摇旗和贺珍都借故溜出来,对朱盛蒗道:“看来邓提督是绝对不会承认了。” 而邓名身边的人也给了一样的回答,朱盛蒗找机会和一个名叫任堂的年轻将领谈过几句,对方把手一摊:“提督就是这个样子,绝不承认。为了否认,他甚至假装不知道任何和宗室有关的礼仪。” 听了这个回答,朱盛蒗才开始理解为何邓名身边的人能够在席间显得泰然自若。邓名那些缺乏常识的回答,已经接近对他这个提问者的侮辱了。 拜托,你要假装不是宗室就装下去吧,不过不要装得这么假好不好?宗室该知道的事情你全不知道,读书人该知道的事你也不知道,就连百姓都该知道的礼仪你还是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随后朱盛蒗忍不住了,找了个机会直截了当地问邓名到底想怎么样,而对方明确地表示不会坦白宗室身份。既然如此,朱盛蒗也不会继续试探下去了——既然对方之前已经那么卖力地表演过,要是把回答改变了,朱盛蒗才会感到奇怪。 “明天又会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呢?”进入睡眠以前,东安郡王忍不住又开始幻想明日地方官府的孝敬。对朱盛蒗来说,邓名必须是宗室,这样他的未来才会是一片光明;更甚一步,虽然朱盛蒗暂时还不愿意承认,但在他的心目中,大明皇帝的宝座也必须是邓名这样的宗室来坐,而不是由弃国逃跑的天子掌握,这样朱盛蒗才能过上好日子。(未完待续) 浏览阅读地址: ------------ 第二十八节 算计(下) “除了投充,还有超报。”李来亨早有准备,让部下取出账册给邓名过目:“新年后开始重新给土地造册,末将发现去年‘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多得惊人,相反,没有报荒的耕地。这才正月,江陵新增土地的数量就差不多有以前总和的三成,照这个架势,今年江陵土地翻一番是板上钉钉,至于明年还能翻几番末将就不敢保证了。其它地方有多有少,但耕地大增的情况都一样,而且都是报的最好的良田。提督应该知道,这种良田的税赋最高,以前大家都是不惜行贿胥吏也要报个劣田,现在倒好,变成行贿我的手下,一定要报个良田了。” 汉水明军向襄阳返回时,川军也无惊无险地来到了江陵,在这里邓名受到了李来亨的热情迎接。 现在三堵墙将士基本就是邓名的卫队,其中资深的人都是李来亨的旧部,年轻的也都是老三堵墙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邓名是在去年返回四川时选他们做卫队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一批人的战斗技巧远在浙江义勇军之上,而且都是好骑手,能够跟着邓名一起在战场上高速机动。 不过在李来亨看来,这当然是邓名对他的莫大信任,自古以来很少有人把别人的嫡系当作自己的嫡系,更不用说当成私人卫队。总的说来,紧随在将领身边的骑兵护卫总是能得到最多的信任和提拔机会,邓名如此重用三堵墙将士,对闯营来说当然是大大利好。照这个趋势下去,大明中兴后,闯营系就会在邓名集团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那个时候谁要是想算旧账,可得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这种大事,提督怎么不叫上末将?”李来亨听说高邮湖之战的战果后,先是击节叫好,接着就是后悔不迭,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更是把死去的顺治恨之入骨。在李来亨看来,顺治去年不亲征,而非要挑李来亨不在的时候来江南,简直是有意和自己作对。 “虎帅冤枉我了,”邓名急忙辩解道:“我从江陵出发时叫过虎帅啊,明明是虎帅说有事。” “哪有?”李来亨一听就急了:“提督离开江陵的时候说是要去武昌卖盐,我想卖盐又不是什么大事。提督又说只是用刘将军的大钟炸城墙,吓唬一下张长庚,也不打算真打。我那时领地内还有好多闹事的人,所以我没跟着提督一起走,只道提督去去就回。谁想到提督一路去了高邮,还突袭鞑子皇帝,要是提督不说卖盐,而是说去杀鞑子皇帝,末将会不去吗?” “哦,是吗?”时间太久,邓名已经有点忘记了当初他是如何和李来亨说的了。 “当然!”李来亨大声答道。 “嗯,好像是吧。”邓名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李来亨没说错,他出兵的最初目的就是去武昌卖盐,顺便锻炼一下陆军和水师,让士兵适应行军和野营,让新的水手熟悉一下长江航道。 上次路过江陵时,李来亨并没有和邓名深谈,那时他内政的烦心事很多,所以没有太关心邓名的食盐买卖,再说他确实以为邓名会很快从武昌返回,等那时再讨论下一步战略不迟。但没有想到邓名这一去就是半年,在江南转了一圈,击杀了顺治,还从两江搬回来大批物资,光粮食就是一百五十多万石。 在李来亨的催促下,邓名很详细地叙述了一遍战争的经过,整个介绍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李来亨始终在认真听着,偶尔会插嘴提问一句。 邓名说完后,李来亨沉思片刻,精炼地总结道:“提督去年从四川出兵,不过是为了去武昌卖盐;越过武昌进攻江南,是为了在武昌更好地卖盐;和张尚书围攻扬州,为的是能在长江上不光卖盐还要卖其它的货物;最后提督奇袭高邮湖,诛杀鞑子皇帝,乃是因为鞑子皇帝活着就导致提督没法好好地卖货。末将说得没错吧?” “虎帅……嗯,说得不错。”李来亨这么一总结,邓名觉得听上去好像是有点古怪,但他不得不承认,李来亨的总结确实很准确。 “哈哈,哈哈。”李来亨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果然是非常之人,成就非常之功!提督所思所想,即使是听提督亲口道来,仍觉得不能置信啊。” 听李来亨这么一说,邓名那种古怪感也减轻了不少。川军的模式让这支军队受邓名影响极深,风格和其他的军队迥异。现在川军中很多人都和邓名一样,觉得为了本省的利益而出征理所应当,虽然这次出征不是为了光复失地、不是为了讨伐伪官,但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末将还有一件事要问,那个欠条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来亨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另外一事。 之前邓名见到郝摇旗和贺珍的时候,这两个人也问起了欠条。他们对待新领地内的缙绅比李来亨还没有情面,因此和武昌的关系也最紧张,湖广总督和他们几次爆发激战,背后难说没有那些被夺去家产的缙绅施加的影响。 不过这几个月来,武昌缙绅对贺珍和郝摇旗的敌视态度发生了不少转变,很多人主动中止对抗,按照夔东军的要求缴纳重税。不过他们要求郝摇旗、贺珍提供收税凭据,上面还要盖着夔东军的大印。 强征税赋的效率很低,常常导致纳税人的抵抗和叛乱,想查清土地数量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如果缙绅愿意合作,贺珍和郝摇旗愿意给予适当的税收减免。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些缙绅都拒绝了明军的好意,表示绝不在税率问题上讨价还价……这话连鬼都骗不了,以前这些缙绅已经不光是为了税率讨价还价了,大部分人都逃去武昌,把全部出产都扔给明军,宁可一文不要也不承认明军的征税合理性,全心全意地支持张长庚打回来。 郝摇旗明知有诈,自然就认真调查一番,结果发现李来亨和刘体纯治下的缙绅土地享受补偿政策,而那些家产在郝摇旗和贺珍领地中的缙绅也在积极为自己争取相同的待遇,邓名原则上也表示同意,大概从新年也就是今年就会开始执行。 现在贺珍和郝摇旗对欠条还缺乏概念,向邓名问起也仅仅是好奇而已,在贺珍和郝摇旗看来,这只是邓名支援他们的一种方式罢了:邓名用长江贸易的利润补贴汉水流域的明军,劝说本地缙绅与明军合作。 可是李来亨对欠条的了解比郝摇旗他们俩要多得多,江陵这里的闯营和缙绅关系虽然也是剑拔弩张,但还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叛变或是武力抗税。因此李来亨和缙绅的沟通渠道也相对畅通,他留心打听了一番,对缙绅如何利用欠条谋利也有所了解。 从邓名口中搞清了欠条出台的最初原因和在武昌的交易规则后,李来亨就问邓名:“提督听说过投充么?” “听说过啊。”到了这里这么久,邓名早就知道投充是怎么回事。明朝的小地主和自耕农把自己的土地计入缙绅的名下,从而让自己的土地享有缙绅的免税权,让缙绅从中收取一定的好处。总的来说,就是以大明政府应该收取的税赋流失为代价,而缙绅和普通百姓取得双赢。对于投充,明政府虽然不断地清理,但却越来越多,最后彻底无可奈何。 “现在江陵又有人在鼓捣投充了。”李来亨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投充?无论有没有功名,如果你全都收税,投充还有什么好处吗?”邓名曾经听说李来亨、刘体纯执行了对缙绅一视同仁的征税政策后,投充现象也立竿见影地消失了:对百姓来说,既然不能免税,那为什么还要把财产置于别人的名下?以前为了免税可以冒险,现在什么好处都没有,继续冒险就是犯傻了;而对缙绅来说,无法帮助百姓免税,那当然也拿不到好处费,既然投充的人不交好处费,那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的土地呆在自己名下?难道是生怕闯营没有发现自己是一头肥猪吗? 双赢变成了双输,明廷无可奈何的投充在明军控制区江陵迅速告终,不用明军下去清理,大批的缙绅和百姓就自发来要求修改籍册,理清产权关系。 正是因为如此,邓名实在看不出投充现在有什么好处,李来亨脸上那明显的坏笑让他感到有些不解。片刻后,邓名恍然大悟:“他们想投充到缙绅的名下纳税!” “正是如此。”李来亨抚掌大笑。邓名并不给明军领地内的普通百姓以补偿,明军补偿那些在武昌做官的缙绅既是为了打开市场,也是为了拉拢地方阵营中的骑墙派。 以往投充现象的出现,归根结底还是明政府执行了对缙绅和百姓的歧视性税收待遇,李来亨和刘体纯结束歧视后,投充就变成了无本之木,自然而然地消亡;现在邓名开始推出新的歧视性政策,投充马上就死灰复燃,缙绅马上发现了新的双赢之道,他们向无法享受补偿待遇的小地主和自耕农伸出了橄榄枝——还是像以前一样五五分账,投充后百姓的土地就能享受补贴待遇,一半的补贴属于缙绅所有。 “除了投充,还有超报。”李来亨早有准备,让部下取出账册给邓名过目:“新年后开始重新给土地造册,末将发现去年‘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多得惊人,相反,没有报荒的耕地。这才正月,江陵新增土地的数量就差不多有以前总和的三成,照这个架势,今年江陵土地翻一番是板上钉钉,至于明年还能翻几番末将就不敢保证了。其它地方有多有少,但耕地大增的情况都一样,而且都是报的最好的良田。提督应该知道,这种良田的税赋最高,以前大家都是不惜行贿胥吏也要报个劣田,现在倒好,变成行贿我的手下,一定要报个良田了。” 新增土地很多都明显是在异次元,在这个星球上是肯定找不到的,如果李来亨不闻不问的话,那么今年李来亨的税收就会大增,而邓名要给的补偿则会大大超出他的预计,很可能要面对“经济破产”和“信用破产”二选一的难题。 账册越是看下去,邓名脸上的怒色就越明显,见状李来亨乐不可支地问道:“提督怎么看此事?” “以前投充是为了恶意逃税,”邓名看到了大量土地买卖的文书,去年才脱离缙绅的百姓又纷纷投充了回去:“而这是恶意纳税!”(未完待续) ------------ 第二十九节 统一(上) 虁东抗清同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各自为战、各自设法扩大地盘、但之间也会寻求合作,有时还会为了较大的展露目标而聚集起来,比如文安之号召的重庆之战就属于后者,而上次邓名参与的湖北系列战役就属于前者。 同盟关系形成的原因就是没有一个实力处于绝对优势,对其他将领拥有生杀予夺权利的领袖,因此直到现在为止,虁东明军一直遵循另外一套游戏规则。那就是邓名见到战利品属于个人所有,不需要上缴,分给同盟多少完全处于个人自由,如果是联合作战那么事先就会确定好分配比例。现在这个同盟加入了邓名的成都集团,在今天之前,邓名同样在这个游戏规则下与其他明军将领进行联系。 但随着成都集团的快速膨胀,同盟的均势正在被打破,以前即使是李来亨都对其他将领没有明显的优势,但现在邓名的成都集团已经明显取得了对实力最小的党守素、王光兴等人的压倒性优势;郝摇旗、贺珍这些因为湖北战役而实力大增的集团也难以和成都集团相比;即使是和邓名走的最近、得利也最多的刘体纯、李来亨二人,估计也会在数年之内被邓名远远抛下,开始失去平起平坐的盟友地位。 这次的纳税问题,对李来亨、刘体纯他们来说,这不过是邓名愿意给予的帮助而已,性质和邓名分给汉水流域的明军的那些钱粮没有什么区别;根据盟友之间的规则,邓名完全可以不给,他就是停止补贴虁东军其他人也没有话好说。 当然,这可能会造成虁东军新生不满,他们可能会暗地里给邓名捣乱,至少是不积极主动地配合邓名的战略。 接下来就是一条很熟悉的老路,摩擦制造出越来越多的怨恨,随着成都集团的实力继续膨胀,当这个集团自感到它的力量足以制服前盟友的时候,就会要求对方臣服,按照成都的指示调整内外政策;如果对方不肯完全听从成都的指挥,强大的成都集团就会尝试武力强迫虁东服从自己。 这种尝试的方式有很多,比如东林要求福王让位,璐王登基,若是福王派不同意就武力解决;再比如何腾蛟把啃骨头的任务交给不驯服的部下、把轻松并且有巨大实惠的战斗交给自己的嫡系,如果前者不同意就武力解决;还比如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如果兄弟不同意自己的政治观点和战略思考,那就调集几十万兵马武力解决。 其实这也是一种统一战争,几乎所有的将领都相信,为了统一中国这个宏伟目标,必须要在内部首先进行统一战争,这也就是所谓的攘外必先安内。在邓名的印象里,在大部分古人心目中,这个大一统思想都是不需要去反思的真理,即使是他前世辛亥革命后,武力解决意见不同的盟友仍是下意识一般的反应。 “想必虎帅已经知道我在武昌执行的政策,”邓名琢磨了一会儿,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如果听凭他们这样纳税,那他们就会拿到我根本负担不起的欠条,我如果不毁约的话,那就只能倾家荡产。” 为了维持自己的信用,邓名已经做出了很多牺牲。比如那个极不合理的欠条凭证和白银的兑换比,让邓名给出的补偿不是税额的一半,而是一倍半,再加上紧俏货物能带来的利润,明军因为这条协议条款而损失惨重;即使如此,邓名在仔细权衡后,仍然没有将它立刻废除,而且对陆尘音宣布,今年明军依旧会遵守这条条款进行补偿,但明年要减少三成,而从后年开始,明军就要按照市价补偿给他们纳税额的一半。 就此事邓名也向武昌方面说明:于佑明和朴烦根本没有资格代表他签署这样的条款,但既然邓名以前没有向武昌明确这一点,所以他会承担他那一部分责任,用这个补偿条款替代那个非法条款。 把自己的政策仔细地给李来亨介绍一遍后,邓名认真地说道:“以前那个条款是我手下人背着我胡来的,但这个新条款是我答应的,所以今年虎帅每多收一石米,我就付出去一两五钱银子和等值的货物优先购买权;如果虎帅和刘将军不检查账册,那我除了毁约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好走;而一旦毁约,我也就无法继续补偿虁东军,虎帅、刘将军和本地缙绅的关系就要重新恶化。” 本来李来亨只是觉得有趣,虽然他猜到这大概会对邓名有害,但李来亨从来没有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在邓名说话前,李来亨甚至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他和刘体纯也按照报上来的田亩收税,然后邓名翻脸不认账,这样李来亨大赚一笔,而邓名也不会吃亏。 “这样做断然不可,”听李来亨说了他的想法后,邓名马上摇头:“一旦我毁约,那武昌缙绅不用说,好多人损失惨重肯定大怒,肯定会千方百计对长江航运下手;就是虎帅和刘将军这里,大批百姓投充了,甚至多缴了租子,但最后什么补偿都没有——缙绅拿不到也不会给他们,他们只会把责任一股脑推卸给我们,他们本乡本土的,百姓肯定信他们要比信我们多得多,最后虎帅多收了一些粮食,但丢了民心;还牵连我丢了辛苦打下的长江航运。” 听邓名仔细一分析,李来亨也觉得问题严重,他本来还以为只是耍了那批武昌缙绅而已,更认为自己和邓名都有军队在手,就是让对方吃个大亏也不担心对方能把自己如何。 “那该怎么办?”李来亨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这些缙绅其实很愚蠢啊,他们要是少报一些田地,说不定提督也就认了。现在他们一拥而上,最后提督肯定得毁约,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还赔了好多钱粮。” “他们不是蠢,而是太聪明了。”邓名苦笑着摇摇头,这些缙绅一个个都精明的很,大概有好几个人都想到了利用邓名疏忽为自己谋利的方法,有些人可能还通知了自己的亲友,最后一传十、十传百扩散开,大家都不甘人后,一拥而上虚报田亩、招揽百姓投充。最后结果只能是一拍两散,缙绅亏了钱粮、李来亨失去人心、邓名丢了信用和长江贸易便利,三输,谁都没有好处:“崇祯年间国家如何崩溃的?还不就是大家都想占便宜,最后全输。” 传统的对策就是统一战争,这甚至可以说是动物本能,就好像一群狼或者一群猴子,完成统一的狼王或猴王可以勒令大伙儿边上站着看,它先吃,吃够了换别人上,谁也别抢,从而减少争夺厮打的内耗,不至于为了抢两口食搞得全族覆灭。 以狼和猴子的智力,只要在它们的视野范围内,它们就可以做到英明神武;人的智力显然傲视狼和猴子,绝对有在更大程度上做到英明神武的能力,比如熊兰在万县搞的军屯就很成功,人数高达几千,但生产效率蛮不错的,邓名视察的时候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公。 从减少内耗的角度来说,统一是绝对必要的,如果南明内部的派系统一战争已经完成,而不是在满清南下的时候才展开较量的话,或许南明命运还能强一些,比如南宋就较南明有利,金兵把赵构的兄弟们一股脑都抓走,帮他打赢了统一战争;而选择武力解决对手更是自然而然的选择,从地球上动物出现以来,我们的祖先就一直是这样解决内耗问题的,这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只要人类一天还属于地球动物就一定会有这种冲动,至于地盘超过万里、族人数以万计后该怎么办?原始生物没有义务对此作出前瞻性安排。 根据本能而建立的传统,邓名应该用武力威胁李来亨和刘体纯,让他不得多收取税收——牺牲他们的利益和集团利益,来保证邓名不吃亏;而李来亨和刘体纯再一层层威胁下去,让胥吏不得收受贿赂,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以便邓名的利益能够得到实现——他们的顶头上司李来亨和刘体纯的利益也没有保住,但是他们不无条件臣服就要面对成都的军事打击。 “我建议设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不是衙门,没有命令的权利,来负责协调我们彼此间的关系。”从这件事,邓名也意识到四川的军政统一的重要性,以前明军各个集团的规模都不大,彼此之间的利益冲突相对较小,合作的模式也很简单,就是一起出兵罢了;而现在随着军事胜利,明军个集团都开始膨胀,内耗也随着利益冲突争夺而变得严重起来,至于合作更是不会仅限于共同出兵了。邓名需要袁宗第驻守万县帮他见识重庆水师,需要李来亨、刘体纯帮他防御三峡,需要郝摇旗、贺珍控制汉水流域掩护侧翼,也需要他们在诸如税收这种事上和成都步调一致。 统一势在必行,不过邓名知道他不一定要发动战争。 ------------ 第二十九节 统一(下) 第二十九节 统一(下) ()邓名并没有要求李来亨立刻拿出合作方案,而是让对方去思考对策,他同样需要时间考虑自己的方案。 但李来亨几天都没有想好条款,最后李来亨就把手中的工作交给副将,和邓名一起乘船前往夷陵。因为这件事同样关系到刘体纯的利益,三个人在夷陵举行了第一次谈判,尝试把他们的联盟变得更加稳固。 邓名拿出的条件就是新成立的委员会可以对长江贸易查帐,之前他就把崇明岛的查帐权交给了蒋国柱。既然为了达成协议能把这个权利交给满清的高官,邓名就不打算为此和明军同盟斤斤计较。 “如果两位将军不知道成都能够从长江贸易中收益多少,或许就不知道失去它对我们的打击有多大。”邓名说道。内耗其实也是一种博弈平衡,成员都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只是他们的选择对整体有害,结果就是整体被吃垮,成员最后连本代利地吐了出去;不过这个平衡并不会因为某个成员舍己为人而发生改变,只要有一个成员不放弃利己的策略,其他成员做出的努力就会白费。 “委员会可以查成都的帐,也可以查两位将军的税收账本。”邓名希望靠这个委员会进行沟通,让大家不要无限试探其他人的底线。 “但这样还是会担心别人造假吧?”李来亨这几天深思熟虑,拿出一个意见:“要不这样,我以去年的税收为基准,不经邓提督同意就不加税,但提督提供给我一笔军饷做补偿。”说到这里李来亨看了刘体纯一眼:“可以先在我的领地上执行,刘将军不必和我一样。” 现在虁东军中,和邓名关系最好的就是袁宗第、刘体纯和李来亨这三个人,汉水流域的两位将军要差上一点。不过即使如此,刘体纯和李来亨对邓名依然有戒心,李来亨的这个提议已经表现出巨大的诚意,把本来完全属于他的征税权出让了一部分给邓名。 “不知道李将军要多少军饷?”邓名当然喜出望外。 李来亨也不知道贸易量有多大,就说了一个十万两的数字,邓名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表示等他检查过账册,对长江贸易量心里有数后再确定。 刘体纯也同意接受邓名一定的赔偿,不提高税收,把各户的税赋锁死在去年的基准上。这套解决方案只是暂缓了矛盾的爆发,因为它太僵硬了,明军或许在刚刚签订条款的时候认真执行,但不可能连续几年对真正的开垦都视而不见;万一遇到灾害或丰收也无法调整。一旦出现变更,就会有机可乘,而增加一点税收对将领和手下有利。 为了维持自己的信用以便继续通过贸易获得收益,邓名可以向刘体纯和李来亨提供补偿,不过即使他提供了这种补偿,也无法保证另外两个人不偷偷地多收一点税;或是猜测别人在偷偷多收税;或是怀疑邓名的分配比例不合理。任何一种情况都会导致协约失效,没人能无限退让,也没有人能准确地知道别人的底线,而在无意跨过时,明军内部的统一战争就要开始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个协议还是能拖延矛盾的爆发,避免明军将领立刻面对三输局面和统一战争二选一的困境——现在满清占据天下的十分之九,在满清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统一战争肯定导致三输。 委员会的成员由三家共同指派,原则上大家都同意把所有纠纷都放在委员会里解决,如果有矛盾也不互相指责,而是等待委员会的审核检查。李来亨和刘体纯都认为这样很完美了,再次巩固了抗清同盟的关系,消除了彼此间的矛盾,但邓名却感觉未必够。 “委员会是我们三个人任命的,如果到时候我们的使者都固执己见,坚持不肯退让怎么办?”说到底这只是一个沟通机构,而在税收的问题上,很可能李来亨和刘体纯联合起来对付邓名,虽然要求不合理,但是能够在争论中占据上风;邓名也可能与李来亨或是与刘体纯中的一个人联合,因为共同利益而让不合理的要求得到通过。一旦这个沟通机构失去作用,那么内耗就会失去控制,明军就重新面对自杀方式二选一的局面。 简而言之,这个委员会是完全靠明军军阀的道德和大局观来维持的,并且无时无刻都在伤害着他们的dú cái权力。而邓名认为无论是道德还是大局观都是靠不住的,就算他本人、刘体纯和李来亨都能够在蜜月期控制自己,其他人怎么办?如果没有行之有效的减少内耗的方法,那么将来委员会说不定还要对郝摇旗、贺珍发动统一战争,总不能指望全部的明军将领都拥有自我牺牲的大局观和高尚道德。 终究还是要有一个人来扮演狼王和猴王的角sè,从族群的高度做出最后的决定。在邓名所知的宪政模式中,这个近乎神一样的角sè是由法官来扮演的。所以邓名本想提出由提刑官负责,不过转念一想,成都府的提刑官基本就是他的下属,而且还是袁宗第的侄子,不要说李来亨和刘体纯,就是邓名本人都怀疑他能否秉公执法。 “如果我们出了纠纷,僵持不下的话,就交给文督师决定,大家以为如何?” 猴王和狼王都是因为至强而成为至尊,人类社会也是同样;不过现在四川明军很难说谁是至强。邓名最有钱,大家也公认他的实力强,但根基不稳,手下又是派系众多,若是不真刀实枪的比划一下,大家对此还是有怀疑的。 即使击杀了顺治皇帝也只是让邓名变得最有名,就好比当初李定国两厥名王,但他到底是不是西营中的至强,孙可望和刘文秀还是有怀疑的,最后还是靠内讧或者说西营内部的统一战争确定了至强也就是至尊的地位。 而邓名提出的这个人选明显不是四川明军中的最强者,虽然邓名给了文安之不少钱,但奉节的兵马也就是能够保护文安之的安全而已,真要兵戎相见,文安之可能连最弱的明军将领都打不过。再说他岁数一大把,不用打仗,光征战奔波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不过文安之有比较崇高的威望,他古稀之年站出来为大明效力,谁都不怀疑文安之能站在全局的高度看问题;而且文安之实力最弱,完全不具有争夺武力第一人的资格,这样大家也不用担心他故意偏袒,削弱盟友培植嫡系。 但李来亨和刘体纯还是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们倒是不担心文安之想扩充自己的力量,但文安之明显对邓名极有好感,他们就怕文安之在邓名理亏的时候仍然支持邓名的无理要求。 这两人虽然心里有这样的担忧但却没有明确说出来,倒是邓名主动挑破:“我们建立这个委员会就是为了保证我们不会发生重大纠纷,不让我们自家人打起来,因为我们都知道现在如果闹内讧,和拿刀子抹脖子没有什么两样。文督师深明大义,也很了解如果不能让我们齐心合力,那迟早是被鞑子消灭的命。我们不妨发表一个公开的宣言,告诉天下人,我们建立这个委员会就是为了永远放弃用武力解决纠纷的权利,而文督师的责任就是让我们能够永远不必撕毁宣言,重新拾起刀枪。以文督师的高瞻远瞩,他一定不会故意偏袒谁的,否则那就是大伙儿一块死。” 邓名的信用很好,而且说的也是正理,明军一旦再发生内讧无疑就是全军覆灭,但内耗问题也一定要设法协调。这个宣言发布天下,文安之为了中兴大业也不能让明军内部乱起来,他的判决肯定会秉持公道。 “文督师德高望重,我同意。”李来亨首先响应道:“无论文督师做出了什么判决,我就算不服也会服从。” 邓名也做出了相同的保证,过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文安之真的蛮不讲理,那最后肯定是谁都不服从,而且奉节还没有强迫大家服从的武力。 “但有一个问题,这并不符合朝廷的法度。”刘体纯没有匆匆附和,而是指出了一个严重的漏洞,那就是这个宣言不附和大明律,而且还有损永历朝廷的威信——将领们公开宣布,他们内部的矛盾可能会导致战争,如果不好好协调就可能爆发冲突——虽然这是大实话,但武将们不承认自己是能够忍辱负重的忠臣孝子,确实有伤朝廷的脸面。 “哎,这还不好办。”邓名知道刘体纯并非不满意这个处理方法,但是他需要有人带头出来否认朝廷的权威,不过这种事邓名已经不是第一次办了,上次他在建昌的时候就干过一次:“我们这个宣言一开头就表明我们是事急从权,现在天子南狩,大明律自然失效,等皇上回鸾后,我们再把这个委员会和文督师的审判权呈给皇上圣裁。” “好!” 刘体纯心满意足地表示愿意在这个宣言上联署,而且他们三个都同意,这个新联盟将是开放xìng的,将来如果有其他明军将领愿意接受委员会和奉节的仲裁和审判权,那么联盟也会欢迎他们的加入。 ------------ 第三十节 大敌(上) 明永历十五年、清顺治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重庆。 川陕总督李国英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呆在重庆,亲自镇守这个嘉陵江、长江上的重镇。顺治生前确实履行了他对李国英的保证,源源不断地给陕西送去额外的补给。依靠这些经费,李国英不但能招募新兵,保证从保宁向重庆的持续运输,还给嘉陵江水师以适当的拨款;在保证陆军快速恢复元气的同时,让水师能够维持下去,甚至能保证一个月进行一次训练。 邓名率领主力前去武昌的时候,李国英判断邓名很快就会返回,所以并没有让自己弱小的水师趁机出去骚扰的打算。但不久后李国英就得知邓名顺流而下,直奔江西去了。强大的西川水师已经远离四川而去,重庆城又看到西川的船只络绎不绝地往来于长江之上,这自然让李国英有了攻击的目标。 不过尽管西川的水师主力已经离去,但万县的袁宗第一直在努力保护着这段长江航道,而李国英之前既然没有想到邓名会再次离川远去,自然也不会有让嘉陵江水师出去挑战强大的西川的念头;直到再三确认邓名越过武昌后,李国英才急忙追加了给嘉陵江水师的拨款,增加了训练强度。 所以在最初一段时间里,虽然只有万县袁宗第的水师再加上邓名留下的部分战舰,清军水师照样被堵在嘉陵江里不敢出去。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国英的水师渐渐变得强大起来,给长江航运造成了越来越大的压力,而万县的距离则抵消了明军战舰上的优势,。 尽管张勇等将领开始请战,但李国英仍不愿意冒险,他决心尽可能地利用占据重庆带来的地理优势,经常性地把水师放在江口向明军的船队耀武扬威;为了防备清军随时可能发动的突袭,明军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呈小船队规模通过重庆,而是每次都要在叙州或是万县完成集结,然后在明军水师主力的重重掩护下才渡过重庆。 每次都不得不大规模出动,导致明军对长江航运的利用率大减,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装满了货物的明军船只也不敢启程,而要等全体船只都做好准备后再一起出发。 尽管一直没有给过往的明军船只造成损失,但李国英觉得这种战略就很好了,他对那些请战将领说,这样就已经扼住了明军的喉咙,清军水师在重庆的存在,会让明军的航运量大减。而且李国英还认为,如果清军贸然出战,一旦在交锋中严重受损,那明军的航运马上就会重新活跃起来。 张勇等人都认为李国英过于保守,不过李国英是川陕总督,他亲自坐镇重庆自然一言九鼎,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为了安抚这些急着报仇、立功的大将,李国英还耐心地给他们分析起来:每次明军船团逆流而上通过重庆时,万县的明军水师都要全面动员,而且还要跟着明军的船队前往叙州,以便保护它们回航;这一次次兴师动众,让明军的花费、损耗远比清军要大得多,在明军一趟趟徒劳无益地奔波于长江上时,清军可以加强训练,用节省下来的钱制造更多的弓箭和船只。在李国英看来,这种航运是成都和万县难以长期承担的包袱——就凭万县和只有二十万人的成都,李国英认为这种持续不断的动员已经让他们严重失血。 虽然不知道明军为何如此顽固地要来回来去地在重庆眼前航行,但李国英现在反倒盼着他们继续下去。他估算了一下成都和万县的人口和军屯产出,觉得他们一年的产出总和大概也就能够维持这种大规模的动员两、三次而已,长此以往,无论邓名上次从江南抢了多少东西回来,都会被迅速地掏空。就算他们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实力不断上升的嘉陵江水师也迟早能找到破绽。 正如李国英所料,每次从叙州和万县往返一次,袁宗第都需要修补船只、给士兵额外的口粮,而且还严重地影响了万县的军屯生产。要是凭以前袁宗第在大昌的时候,他的经济早就会因为这一次次全面动员而宣告崩溃,那时他不积攒下一年的物资,根本发动不了一次这样的大规模动员;就是现在,万县的工作也全面向水运倾斜,几乎就没有好好种过田,整天忙着修补船只、打造风帆、扩建码头,用在这些工作方面的人手至少是用来屯田的人的数倍。 但成都源源不断地向万县提供物资,从上游运回的粮食、火药、生铁都多得吓人,不但李国英绝对没有想到,就连袁宗第都感到难以置信。两个月前,成都又有一支船队经过万县时,还一口气给袁宗第补充了数百名熟练的造船工匠。当然这些工匠都不属于袁宗第所有,成都只是把他们放在万县,增强整修船只的能力。 袁宗第询问了一下,得知这些工匠都是江南的熟练造船工,他们原本的东家都被江南官府以“通邓”的名义查抄了家产,他们被判充军后就被官兵押到了镇江江边,随着“邓贼来了!”的一声大喊,押送官兵们就扔下这些被充军的船工逃了个一干二净。等官兵“逃走”后,明军就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把他们带上了明军的船。虽然来自不同的东家,但这些造船工的经历大同小异,留在万县的这还只是被明军“解救”的人中的一小批而已。 在这批造船匠抵达前,成都方面还从下游带回来几艘战舰,据说是在九江缴获的江西水师的新战舰——这点袁宗第倒是不怀疑,因为这几条战舰很新,一看就是半成品,比如炮位还没有最后做好,并且没有装上大炮。 这几条船因为还没有建造完,所以邓名也没有把它们留在手里,而是让部下驾驶着返回了四川。成都方面见重庆的压力越来越大,就把它们送给了袁宗第。之前袁宗第手下会种田的人不少,会造船的实在有限,也没有制造这种大型军舰的经验,再加上修补类的工作繁忙,这几条战舰就一直呆在万县港里。 江南的造船工抵达后,很快就帮袁宗第处理这几条战舰的收尾工作,其中有经验的老师傅还告诉袁宗第,这种大型战舰他感觉像是为苏松水师预备的,较多的炮位让它们能够在长江下游的宽阔入海口作战,还能承担一部分近海任务。对苏松水师装备很熟悉的江南造船工,不但把炮位等后期工作都完成了,还对这几条战舰的桅杆、船桨和风帆进行了一些必要的改造,让它们更适应长江上游的需要——配备的铳炮也都是现成的,装在船舱里一起运来,老师傅们表示,大概再有几天它们就可以正式编入万县的水师序列了。 袁宗第估计,等手下官兵熟悉这几条新式战舰后,万县水师就可以一分为二开始轮休——那时一半的万县水师就足以压倒嘉陵江中的清军水师。叙州那里正在大兴土木,成都知府刘晋戈已经下令向叙州正式派遣驻军、兴修码头,每次万县水师在叙州停留的时候,盐商都会雇佣万县辅兵去帮他们修建卤井。后来不但辅兵都愿意去,连战兵也忍不住要去打工,因为盐商那里不但顿顿干饭管饱,最近还开始提供咸鱼下饭,叶天明叶老板过年的时候给打工的辅兵一人发了一双新布鞋和一套新的布衣服,还宣称等更多的卤水井投产了,他就给打工的万县兵发鸡蛋。 现在万县的军屯搞得比熊兰在时还要差得多,但是袁宗第所部的待遇却是一天比一天好。成都补偿给袁宗第的粮食是万县军屯两、三年也产不出来的,尽管如此,听说叙州那边有可能发鸡蛋时,袁宗第身旁的卫士们也都个个口中生津。 …… 无论是成都从下游运回的大量粮食,还是从九江拿到的战舰,李国英对这些都一无所知。高邮湖一战前,江南督抚的奏章给李国英一种感觉,那就是邓名在江南处处碰壁。如果这样的话,成都不惜代价地维持长江航运就能有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成都不断地向外运出兵力——盐船都是满载;不过,该如何解释回西川的明船很多也是满载就是件很麻烦的事了。 高邮湖一战的消息传到重庆后,甘陕绿营无不色变,即使是李国英也无法保持一贯的沉稳,长叹道:“邓贼一战江南,擒郎廷佐;二战江南,而皇上崩,这下江宁恐怕难保了。” 不过李国英的预言并没有成为事实,很快戴罪立功的蒋国柱、周培公、梁化凤还是把邓名赶出了江南,并一直驱赶他逃回武昌。 “江南诸公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为何不尽快重建水师呢?”看到战报后李国英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没有水师,那如何能全歼邓名?他想打就打,打不过还可以走,若是江南诸公早早把水师恢复了,先皇也不至于蒙难啊。” 今天,李国英又接到了新的消息。 ------------ 第三十节 大敌(下) “又是一个坏消息。”李国英接到部下报告,邓名、李来亨和刘体纯发布了宣告,自高邮湖以来,这是第三个坏消息了。 上一个是朝廷的旨意,表示要继续给川陕总督提供物资和补给,甚至要从山西抽调绿营来增援重庆。 本来在高邮湖之战后,李国英和他手下的文武官员都判断朝廷会从战略进攻转入防守,以渡过最近几年的人心不稳期。那时李国英甚至已经做好了撤兵的准备,打算放弃重庆,一口气撤退回保宁去。 得知朝廷不但不会削弱四川的物资供应,反倒要继续加强以给顺治报仇后,川陕总督衙门下属的官员,除了李国英以外都欢呼起来,认为这是极好的消息——对川陕总督衙门来说。只有总督本人力排众议,认定这是蠢得不能再蠢的主意,因为清廷需要拿出巨大的赌本来进行这场风险巨大的赌博。 “如果朝廷主动转入防御,那什么时候再转入进攻就是朝廷说了算,但如果是惨败后不得不转入防御,那什么时候还能反攻就不好说了。”李国英显然不是从他的总督衙门的角度来看问题。他痛心疾首之余,甚至举出熊廷弼和王在晋的例子,把他们的战略和今天清廷的战略相对比:“前朝熊廷弼、王在晋都认为,必须先有恢复全辽西的能力,才能尝试恢复锦州;必须要有恢复全辽的实力,才能考虑恢复广宁,这是很对的。今天朝廷遇到的问题,和前朝当年遇到的辽东问题很像。当然,天命在本朝,而邓贼没有,不过形势还是有一些类似。现在我军据守重庆,扼住邓贼的咽喉,虽然他的交通不便,一次次的动员又消耗他的力量,但他迟早会更改这个失误,最后重庆唯一的用处就是消耗川陕的力量,我们不得不花费巨大的代价千里运粮,耽误甘陕绿营恢复元气的时间。只有在朝廷拥有平定全川的实力时,重庆才重要。现在邓名手下只有二十万男丁而已,这个重庆就算让给他又如何?如果邓贼派兵驻守,那他就要屯田或是运粮,给我们沿着嘉陵江突袭他的机会;而如果他不要重庆,等到朝廷要平定四川的时候,我们再出兵占领便是,何必非要呆在这里?” 虽然朝廷这些年有些积蓄,但从山西抽调部队进入四川,让后再兵分几路向成都发起进攻,这无疑需要花费惊人的军费;李国英无法想像万一进剿失败,也许会是一场比明军萨尔浒战役还要严重得多的失败,清廷会损失大量的储蓄、兵力和声望,无限期地失去战略进攻权,甚至还会导致朝廷失去战略预备队和很大一部分动员能力。万一蒙古、倭寇或是郑成功、李定国趁机发动进攻,朝廷都无法支援其它地方,而只能盼望各地靠自己的力量顶住。 总督衙门上下人人欢欣鼓舞,高呼朝廷英明,李国英却是忧心忡忡。他当然不能公开反对朝廷的政策和拨款,毕竟他手下都等着这笔钱粮,即使李国英是总督之尊也不敢犯了众怒,他可不想做一个指挥不动手下军队的总督。 因此,李国英只能含糊其辞地建议朝廷不要急于向成都发起大规模的进攻,要考虑洪承畴当年的对策,那就是稳固防守,静观明军发生内讧。眼下不发动攻势不是因为没有力量,而是等一等可能会有更好的时机,如果仓促行动导致惨败的话,那日后有再好的机会出现,清廷也无法利用了。 在给清廷的上书中,李国英仔细地分析了一遍南明的现状,他认为现在南明的局面和李定国两厥名王后非常近似,明军内部的原有秩序正在被打乱,明军各派系的实力均开始膨胀,但并没有一个有绝对权威的领袖。永历天子现在对明军各部的号召力,比三王内讧前还要糟糕,权威的丧失导致明军各派将领都有机会争夺领导权。 李国英认为,只要清廷稳住阵脚,那明军方面就一定会再次发生为争夺领导权而出现的内讧冲突,而李国英认为,这次挑起内讧的多半是实力急速膨胀的邓名。现在邓名拥有了巨大的声望、强大的军事力量,而且严重打破了以往的平衡,当邓名发动内部统一战争后,他的名声和获得的支持就会像李定国当年一样急速下滑。一旦大批的明军盟友变成了邓名的敌人,他们的势力被击败但是还没有被消化时,那才是李国英认为的消灭邓名的最好时机。 而且,李国英还认为,清廷并不用等待很长时间就能看到邓名发动的内讧,一方面因为邓名的力量和声望已经和其他明军发生严重冲突;另外,顺治刚刚去世,清廷主幼国疑的局面可能会让邓名出现误判,认为此时正是他发动内讧的好时机,可以趁着清廷稳定内部的时候统一明军。 一旦邓名发动了统一战争,那么清军就可以得到心怀不满的投诚者,可以满意地看到邓名在内讧中折损兵力和物资,消灭他本可以指望的盟友;到时候清军再发动全力一击,就可以把邓名赶去藏区那边,让他再也休想在川西立足。 直到收到邓名的这个宣告前,李国英还对他的战略构想充满了信心。 “邓名不统一明军政令就是等死,这点他应该很清楚,而他绝不是肯束手待毙的人,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会利用自己声望极高,朝廷陷入混乱的时候冒险一搏的。”李国英放下了那份文书,对左右的幕僚们长叹一声:“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看得开,宁愿和实力远不如他的人平起平坐,看来短期内他们是不会内讧了。” “总督大人不必这样失望,”一个幕僚劝解道:“或许邓名只是为了麻痹他的同党,说不定明天就有新的消息传来:邓名宰了刘体纯并且正和李来亨兵戎相见。” “不会的,邓名既然搞了一个宣告出来,就说明他心里明白得很,政令不统一固然是死路一条,可是武力统一还是死路一条;他心里既然如此明白,那就绝不会给我们机会的。”李国英苦笑着摇摇头:“你们知道邓名让本官想起谁来了吗?” 不等幕僚们发问,李国英就主动说出了答案:“就是太宗皇帝。” “啊。”不少幕僚都发出了惊呼声。 “不错,就是太宗皇帝。太祖皇帝(努尔哈赤)驾崩后,我朝只有辽、沈弹丸之地,前朝集结重兵于辽西走廊,背后的毛文龙又日夜袭扰,四周的蒙古、朝鲜也都是敌非友,而且内部争立不休,怎么看怎么都是必死之局。太宗皇帝那时也很明白,若是八旗不能团结起来,那社稷必定会覆灭;而如果武力统一八旗,就算取胜也会伤亡惨重,战败的一方还多半会去投奔前朝,这和邓名现在的形势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而太宗皇帝选择的就是八王议政,四大贝勒平起平坐,任何事情都是八旗讨论后才执行,太宗皇帝绝不擅自做主。” 听到这里有幕僚问道:“总督大人的意思是,邓贼这是在学太宗皇帝吗?” “正是如此,”李国英点点头,他指着宣言上说道:“太宗皇帝当年有什么想法都在诸王议政的时候提出来,大家都同意了才去做,虽然这让太宗皇帝无法如臂使指一样地控制八旗,但首先是把八旗团结起来了;其次,太宗皇帝不需要用武力来统一政令。邓名这个委员会明显就是在学太宗皇帝,他不想让明军变成一盘散沙,但也绝不会使用武力。” “他们还要让奉节当审判官呢!”又有一个幕僚说道。 “这个?”李国英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是给文安之一个面子罢了。” 沉吟了一下,李国英又道:“邓名雄才大略,当速灭,或许朝廷急攻四川还是有道理的。” “邓贼不过是学我朝太宗皇帝罢了,总督大人把此獠看得也太高了吧?”幕僚们觉得邓名既然是在学皇太极,那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不然,剪除异己是人之常情,多少英雄豪杰都是跌倒在这一关上了。前朝自相残杀的事情做得还少么?只有这个邓名,军力强于虁东众贼,名声也一时无双,还这么年轻,却能学到太宗皇帝的心性,这岂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一想到邓名的年纪,李国英就感到一片寒意:“光有武勇不可怕,大不了就是一个项羽。但邓贼才二十岁出头,这忍耐的工夫就有刘邦的风范了,这还了得?” …… “前面就是夔门。” 邓名这次返回四川,明军带了不少初次入川的新兵,当天下雄关出现在眼前时,老兵们纷纷给新兵介绍起来:“过了夔门,就是白帝城和奉节,我们到家了!” 当明军的舰队缓缓通过夔门那山间一缝时,白帝城上升起了烽火。 “提督的舰队!”白帝城的卫兵兴奋地叫道:“这样大的舰队,只能是提督的,快快通知奉节!” 浏览阅读地址: ------------ 第三十二节 血战(上) 出征时邓名带走的是一万名战兵和水手,加上辅兵共计一万两千人,乘坐七十余只帆船。其中全部辅兵和一部分水手并没有跟着邓名东进,而是早已返回了成都。 “好多的船啊!”白帝城上的明军卫兵当初看着邓名的舰队驶出夔门,那时它就已经是四川明军多年不曾有过的强大舰队;而这次驶入夔门的明军舰队比当初离开时还要庞大——大小船只共有五百余条,上面载着一万名从四川出发的官兵,还有三万余名沿途招募来的丁壮,四千多嫁来四川的新娘,还有众多的教书先生、工匠和学徒。 邓名带着几个卫士乘坐的快船驶在舰队的最前面,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奉节去拜见文安之。当邓名已经抵达奉节码头,离船登岸的时候,庞大的明军舰队刚刚从夔门驶进来了一小半而已。除了满载官兵的船只外,舰队中还有众多承载着粮食、布匹、金属和马匹的大船,它们一艘接着一艘,从白帝城前缓缓驶过,向着草塘湖停泊地开去。 这一年来长江上游的航运日益繁忙,白帝城和奉节都扩建了码头,但白帝城的卫兵看到这么庞大的舰队后还是一个劲地摇头:“白帝城和奉节的码头加起来也不够用啊,后面的船只能栓在前面的船上了。” “估计还不止一层,”另外一个卫兵指着夔门的方向说道:“你看,那边的船还在不停地开进来呐。” “以前鞑子强闯三峡,给吴贼运粮的时候,加起来也没有来过这么多的船啊,”白帝城上的士兵们看到明军舰队的气象,腰杆挺得更直了:“江南还有船吗?提督该不会把江南的船全都带回来了吧。” 在白帝城的哨兵议论纷纷的时候,邓名已经走进奉节的衙门,步入了文安之的大堂。早就得到哨兵飞报的文督师穿戴齐整,正襟危坐在他的太师椅上。 邓名见文安之又是一脸严肃,知道自己这次多半又要挨一顿痛骂。他带来的四、五个卫士对此也都是心里有数,既然文安之没有让邓名坐下,他们就站在邓名背后等着必然会到来的责问。 “邓名你可知罪?”文安之哼了一声,喝道。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在不少邓名前世的电影里出现过,电影里大部分被问的人都会一脸无辜,用一声“末将不知”答回去。不过邓名没有这个胆量,他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末将知罪。” “知罪就好。”文安之点点头,厉声说道:“朝廷的官职岂能擅自自封,上次你自任了一个江南提督,本官许了;这次你又自任长江提督,也不和本官打声招呼,这种事传扬开来,天下人会怎么看你?肯定会认为你飞扬跋扈,不把圣上和朝廷的法度放在眼里。” “督师责备的是。”邓名躬身领罪。 “还有这份文书,实在是太不象话了!”文安之说起不久前邓名、李来亨和刘体纯鼓捣出来的那个夷陵宣言:“他们都是朝廷的国公,你也是朝廷的大臣,结果你们凑在一起嚷嚷什么圣上南狩,圣上的事也是你们管得着的吗?这是罪二!还有罪三……” 文安之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们都是朝廷的大臣!要做部下的表率,岂能斤斤计较,什么亏都不肯吃?居然还要成立个什么委员会来协调纠纷……现在国事艰难,你们当然应该互相谦让,凡事各退一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要是官兵人人都像你们三个这样不肯吃亏,那中兴大业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督师大人责备的是。”见文安之停下来开始喝茶,邓名根据经验判断对方大概是骂完了,他也不争辩,翻来覆去就回答这么一句话。 “你好自为之吧!”文安之此话一出,正式宣告他的责备就此结束。 “坐吧。”文安之招呼邓名坐下。等邓名坐稳后,文安之笑容满面地吩咐道:“高邮一战的经过,速速为老夫道来。” …… 在奉节的城墙上,卫兵们也在眺望着遮蔽江面的明军船队。白帝城那里的码头已经停满了船只,后续的船只只能纷纷向着奉节这边靠拢过来。 运输女营的船只靠在了码头上,大批江西和湖广姑娘踏上了奉节的土地。邓名安排士兵驻扎在城外,让这些军属住进城中去。好奇的女孩子们提着装着她们嫁妆的箱笼,叽叽喳喳地穿过城门,对着夔州府城内外指指点点,大声地议论着。 “还是都府的兵好啊,”城门楼上的奉节士兵们听说了这些是成都的新妇。每次邓名回师的时候,奉节的驻军都能分到不少粮食和衣服,不过比起成都兵自然还是大有不如:“什么时候提督带着我们出夔门去就好了。” 跟在运送女营的船只后面的,是运输战马的船只。踏板搭好后,蒙古人福尔把战马一匹一匹地从船上牵了下来。在长江里坐了这么久的船后,现在福尔再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晕头涨脑了。福尔旁边是三堵墙骑兵队的新兵雷火,这一路上他们二人同船,也渐渐熟络起来,一同照顾马匹的经历让他们彼此之间也有了友谊。 每一匹从船上下来的马都要经过福尔的检查,他本来就是蒙八旗的随军兽医,高邮湖一战的时候他作为兽医没有被派上前线,外围营地崩溃后他和同伴们一起逃向皇营的方向,天亮以后蒙古人参加的战斗中,他还是因为兽医的身份而被邓名从敢死队里刷了下去。 在福尔和其他蒙古人的精心照料下,高邮湖缴获的四千多匹马绝大多数都安全抵达了夔州府。路上邓名送给郝摇旗和贺珍各五十匹,后来又送给了李来亨和刘体纯各五十匹,这些战马都是清廷精挑细选出来的良马,看过邓名的礼物后四位明军将领都喜出望外。 “坐久了船,有点没精神,但没有毛病,休息两天就活蹦乱跳了。”福尔检查过每一匹由他负责的战马后,对雷火说道:“放心吧,一匹也死不了。” “好,走,吃饭去吧。”雷火拍了拍福尔的肩膀。 安营扎寨完毕,福尔一边吃东西,一边又旧话重提:“提督什么时候给我们军衔呢?” 经过这一路的相处,蒙古人都了解了川军的军衔制度,他们自认为应该会被邓名编入骑兵部队。而据他们所知,骑兵的军衔都比较高,这就意味着福利待遇会比较好。虽然这次邓名既没有给他们娶亲,也没有给他们发军服,但蒙古人都认为获得军人待遇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只是战俘,不算军人,不要老想着这事啦。”一开始蒙古人提出类似问题的时候,雷火还会冷嘲热讽几句,但看到这些蒙古人一路上尽心尽责地照顾马匹后,现在雷火对他们也有点同情了。他知道眼前这个福尔勤勤恳恳地工作,就是因为他想在明军中获得一席之地,甚至已经开始把自己视为明军马队的一员。 “可我们投降了啊。”福尔瞪大了他的一双小眼睛。根据他的理解,既然邓名没有杀他,又接受了他的投降,那就意味着已经把他接纳入明军部队——这帮蒙古人曾经披着盔甲去攻打顺治的皇营,除了投奔明军他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你们是被俘了,唔,在我们川军里,被俘和投降是两回事。”雷火支支吾吾地说道。见福尔眼中露出更多的迷惑之色,他大叫一声:“吃饭,吃饭!这事我说了也不算,提督到底会怎么安排你们,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这顿饭福尔吃得并不算太好,因为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前途。 四川对福尔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作为清廷欲杀之而后快的叛徒之一,福尔知道这个陌生的世界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地:“我只会当兵,当一个骑兵,除了骑马、当兵、给马匹看病,我没有其他的本事了,我连烤肉都不太会。”福尔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为什么俘虏和投降不是一回事?不过邓提督肯定会让我当兵的吧,如果不让我当兵我就会饿死,邓提督把我大老远运来这个地方,不可能是为了让我饿死吧?” 并不只是福尔一个人有这样的疑问,几乎所有蒙古人都有类似的担忧,他们都是从草原上精选出来的骑手,加入满清的军队后,也享受着仅次于禁卫军的待遇。多年下来,他们除了当兵打仗,再也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 而且这些蒙古人对邓名的信誉也有所耳闻,虽然邓名并没有刻意宣传,但他言出必行的名声已经传播到了北京——相比信息更闭塞的农村,京师的人有更多的消息渠道。 北京人议论说,邓名对敌人的俘虏也守信用,每当谈到这件事时,北京人都会带上些嘲弄的口气。成功人士应该是言而无信的,这基本已经成为了人们的共识,不过在嘲讽之余,大家对缺乏灵活手腕的邓名也隐隐约约有些敬佩。 蒙古人曾经几次向邓名询问他们的待遇问题,希望能够得到接纳他们加入川军的保证,但始终没有得到。联想起对方的好信用,蒙古人心中的担忧变得更重了。(未完待续) ------------ 第二十九节 血战(下) 把高邮湖的经过和文安之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两遍,邓名才算是稍微满足了老督师的兴奋。随后邓名趁机谈起此番他出师的经过以及理由,用李来亨的话说,这次出兵是为了卖盐,为了更好地卖盐,除了卖盐还要卖货,最后为了做生意去诛杀了满清的皇帝。 邓名选择的时机很好,文安之听完后不以为忤,反倒开怀大笑:“胡闹,胡闹,真是斯文扫地。” 欢笑了一阵后,文安之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把邓名的卫士和他的随从都屏退,等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之后,文安之再次提起了夷陵宣言:“这个东西,你是不是从建虏那里借鉴来的?” 文安之的话说得很委婉,但邓名仍然糊涂了:“督师何出此言?” 关于夷陵宣言,文安之私下里琢磨了很久,他心里也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办法,可以在不导致大动干戈的情况下把明军的力量团结起来。不过文安之想得远比李来亨和刘体纯他们要深入,也得出了和李国英类似的结论,那就是这个委员会和皇太极的八王议政有些相似。 观察了邓名一会儿,文安之确定对方不是作假,就斟酌着词语把皇太极当年在生死存亡关头搞的议政制度讲给邓名听。 “哦,哦。”邓名听完之后,才明白文安之为何会有刚才那一问。邓名仿效的是前世的宪政制度,有古罗马贵族共和制的影子;而皇太极用来摆脱覆灭的手段,显然是一种贵族共和制。 “洪太虽然是鞑虏,但让老夫私下评价一句话,确实是不世出的人杰。说来也奇怪,他父亲是个野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这也算得上是我华夏的大劫了吧。”文安之轻叹一声,没有更多地议论皇太极,而是再次转到了夷陵宣言上:“这个宣言,对你的名声会有很大的坏处。” “为什么?”邓名惊讶地问道:“难道别人会以为我是学的洪太吗?”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个宣言最终会毁了你信守诺言的好名声。”至此文安之已经确信邓名是自己灵机一动想出的这个主意,这说明邓名也是类似皇太极那样的出色人物,文安之当然很高兴:“不会有人说你学洪太的,因为不会每个人都像老夫这样胡思乱想。” 邓名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明白。 文安之轻轻叹了口气,他搞不懂为何邓名有时显得极具政治远见,有时却又显得非常幼稚,他不得不把话彻底挑明:“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啊。” 共和这种手段,能够提高集团内部的凝聚力,即使是贵族共和,也能够让国家的效率大大提高,极大地降低内耗。但古典共和国一定会滑回独裁、帝制,原因就是文安之那句“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当外患的威胁降低,国家强大后,独占权利和财富就会是所有大权在握者的追求目标,因为这是人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本能。 “督师……”听懂了文安之的意思后,邓名本想说一声真知灼见,但话说了一半还是打住了。听了文安之的话后,邓名立刻就联想到了罗马共和国的倾覆。即使有诸多强有力的人互相制衡,但是当除掉了外部的忧患后,罗马共和国还是被帝制所取代,执政官变成了终身执政官,开始的时候虽然是终身制,但还是选贤的养子制度,仅仅几代以后就变成了传给亲子的世袭制度。至于满清,那更是皇太极一代人就差不多变回到原样,为了摆脱生存危机,皇太极建立了八旗贵族共和,随着生存危机不断降低,皇太极又亲手毁灭了它。 中国得天独厚,在亚洲一家独大,周围没有强有力的文明国家竞争者,所以完全不需要共和。尤其是宋代、明代,拥有辽阔的领土,众多的人口,相对邻国遥遥领先的科技和经济,国家可以靠着效率很低的专制制度来维持运转——不过结局都败坏得差不多,最终连人口稀少的野蛮人都打不过了。 在分裂而且征战不休的欧洲,越是领土稀少、贫瘠的国家,往往议会的权威就越重要,因为没有强邻那么多的资源可以挥霍,要想生存就得想办法。英王曾经关闭议会多年,一心依靠自己和忠臣来实行专制统治,结果国库空空如也,王室负债累累,政府濒临破产,英王不得不重开议会,然后被送上断头台;法王也曾大权独揽,过着朕即天下的好日子,直到被连绵的战争烧光了最后一块金币,国家在事实上已经破产后,才不得不召开三级会议,然后被送上断头台……不过一旦事态好转,共和的保卫者马上就会变成共和的毁灭者,这是另外一种模式的治乱循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邓名轻声说了一句,这是他对皇太极那套制度的感想,也是他发布夷陵宣言的原因。对于古典共和制度来说,这也是一句很恰当的评价, 邓名自己实际上也变得越来越无所顾忌,比如他曾经把洗劫镇江的蒋国柱和管效忠恨之入骨,但现在邓名可以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和蒋国柱面对面地谈判——因为没有人可以惩罚他,邓名除了军事失败,不需要为自己的行动承担任何后果。如果除了道德再没有制约他的力量的话,他完全可以像今天签署夷陵宣言一样随手撕毁了它,不但邓名可以,其他签署人也可以。 文安之误会了邓名的话,他以为邓名承认这个宣言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 “将来的事,我也未必看得见了,反正总比神州陆沉强。再说刘体纯、李来亨他们说到底也都曾是乱贼,就是身死族灭,很大程度上也是报应。嗯,邓名仁厚,或许将来会给他们一条活路的。”文安之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应该点明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就不打算继续讲下去,只是最后提醒了一声:“你的卫士,都是三堵墙吧?” 问完这句话,文安之就表示他想去阅兵,但邓名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道:“不是还有一条,要由督师来审判吗?” 文安之又扫了邓名一眼,轻轻点头:“嗯,这倒是。将来你若是敢出尔反尔,本官绝不答应!” 说完后文安之就在邓名的陪同下一起去阅兵。走在路上的时候,文安之心中仍在苦笑:“小孩子从来没有执掌过大权,根本不知道大权在握后会变成什么样。迟早有一天,你说出的话就是天条律令,那时我在不在还不知道,就算我在,又岂能左右得了天心?那个时候若是我劝你不能杀李来亨、刘体纯,而你同意了的话,只能说明你本来也无意杀他们;要是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那谁说也没用的。” 面前数千明军排成整齐的队列,向城楼上的文安之呐喊致敬。 “很好。”文安之微微颌首,夸奖邓名道:“兵练得很好。” 阅兵完毕,文安之下令赏赐,当然这些赏赐物也都是邓名掏的腰包。 “兵确实练得很好,现在恐怕虁东任何一个将领都不是他的对手了。”一边欣赏着将士们的欢呼声,文安之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心事:“虽然手里有兵,腰间有金,更诛杀了鞑子皇帝,但他还没有被冲昏头脑,还知道要团结虁东众将,没有脑袋发热去强迫虁东众将立刻臣服于他。这么年轻就这么懂得分寸,将来应该能是个明君吧;中兴大业完成后,不会杀很多的功臣吧?” …… “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周围突然响起的呐喊声让福尔大吃了一惊,他在北京的时候就懂汉语,最近几个月与汉人朝夕相处让他的汉语更加纯熟,他完全明白这喊声的含义。 “血战到底!”福尔身边的雷火突然也跳起来,神情激动地振臂高呼。 “怎么了?和谁打起来了?”福尔满脸紧张地站起来,环顾四方,找寻找着敌人或是可疑的烽火:“敌人是谁?” “哦,不是,不是。”雷火笑着解释道:“血战到底是我们四川的一种麻将。” “一种麻将……” “是的,很好玩的。”雷火告诉福尔,这种麻将就是在一个人胡了之后,其他几个人还要继续打下去,直到最后两个人决出胜负为止,玩起来比川外的麻将可要惨烈得多。浙江兵到了都府后不久,也都迷上了这种游戏,不过邓名规定在战争期间不许玩。今天川军返回了安全的奉节,阅兵结束后,邓名宣布今晚可以自由活动,川军将士除了站岗的卫兵外,其他人可以娱乐。随着第一个人“血战到底”大喊出口,成千上万的川军群起响应,呐喊声回荡在奉节的上空。 “原来你们这么爱玩麻将。”福尔终于明白了。 “很好玩的,你将来也会喜欢的。” “怪不得你们会拿麻将牌当军旗。” “……”雷火先是愕然,然后一蹦三尺高,暴跳如雷:“那不是麻将牌!” ------------ 第三十节 威压(上) 回到衙门后,文安之又把一封书信拿出来给邓名看,这是李定国的使者快马加鞭从昆明送来的。 “晋王要为你请爵。”文安之深深地看了邓名一眼。 之前李定国几次写信来奉节,向文安之询问邓名的身世,而文安之一概以不知道来搪塞。李定国是假黄钺的亲王,如此糊弄他让文安之感到良心不安,这次高邮湖大捷的消息传到昆明后,李定国再次遣人送来这封信。 如果邓名是宗室,那他不需要李定国为自己请爵,换言之,如果邓名有意和永历竞争天子的宝座,那他就不能同意李定国为自己请爵;但如果邓名不是宗室的话,李定国此举无疑展示了最大的善意。 “建昌的庆阳王,好像折辱了晋王的使者好几次。”文安之在邓名看信的时候,又不露痕迹地责备了他一句。 “是吗?”邓名虽然没有给过建昌这种暗示,但他也知道这笔帐肯定要算在自己头上。固然冯双礼等秦王、蜀王系的将领本来就和李定国有过节,不过由于邓名的关系,他们蔑视天子和朝廷的行为无疑也更加胆大:“是晋王说的吗?” “晋王只字未提,”文安之叹口气。建昌的无礼和敌意,李定国不但没有对奉节说,还不许他的使者在文安之面前提起;但有一个晋王的使者在奉节吃饭的时候,几杯酒下肚,突然按捺不住大骂起建昌的人,这才让文安之听到消息:“晋王大概是怕我误会,认为他把此事放在心上了吧。” “嗯。”邓名点点头,听文安之说清来龙去脉后,他更加坚定了去昆明一趟的决心:“末将听说晋王那里粮饷困难,我这次从江南带回了不少粮食,打算给建昌运五十万石去,其中一半是给晋王的,从建昌转运去昆明。 “如此甚好。”文安之也认为需要化解昆明和建昌的矛盾。现在建昌的几万西营兵都全神贯注地提防着昆明,用这么多军队提防李定国绝对是对军事资源的重大浪费,而且肯定还牵扯了李定国的不少精力:“晋王为你请爵的事,你打算如何回复晋王?” 过于一直是文安之帮邓名遮掩,但这次邓名表示不用奉节替他回信了:“末将会亲自押送粮草去昆明。” “你要去昆明?”文安之闻言一愣,连连摆手道:“不妥,不妥,你还要防备重庆的李国英。” “督师明鉴。”在邓名看来,若是想在成都和昆明之间建立信任,最好的办法就是与李定国进行面对面的会谈,不过邓名也知道文安之担心自己的安全:“当年固然是孙可望倡乱,但晋王、蜀王事先事后的对策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晋王对我们绝口不提建昌折辱他的使者,可见晋王也在反思当年的失误,末将相信晋王肯定不会像对待蜀王一样地对待末将;再说现在形势这么险恶,朝廷只在西南这一线剩下一点立锥之地,建昌和云南剑拔弩张对峙下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末将在建昌那里也有点面子,所以此事势在必行。” 经过文安之几次教导后,邓名已经很少说话如此直白了,不过今天这件事他没有时间组织语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了。 看了看周围的卫兵,虽然都是两人的心腹,但文安之还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孙贼背叛朝廷,晋王奉旨讨贼,何过之有?而蜀王一事,多半晋王也有些难言的苦衷。不过邓名你既没有背叛朝廷,也不是蜀王,自然不需要担心这个。” “是。”邓名躬身答道,他知道文安之已经同意了他的看法,不过仍在暗示他要万事小心。 “哦,对了。”文安之又想起一事,轻轻一拍脑袋:“你的兵练的很好,不妨带两千甲士,不,你带上三千甲士去昆明,晋王准会喜欢的。再说,晋王一定也很想见见这些在高邮湖杀贼的英豪。” “是。”邓名再次恭敬地答道,脸上已经忍不住要笑起来。 …… 在奉节休息数日后,邓名向文安之告别,带领军队返回成都,中途又在万县让牲口休息了一次。 明军驶出铜锣峡时,前锋大将是任堂少校,无论是袁宗第的情报还是川军的探马,都证明李国英全军都呆在重庆城中,这样清军的火炮根本无法对明军造成太大的威胁。如果明军船只靠着江面的东侧、南侧行驶,那更是不会受到丝毫的威胁。 上次和李国英交战时,任堂还没有带军队打过几仗,军事经验不多,而且几乎都是行军;不过受益于此后一系列的经历,任堂学到了很多东西,积累的的经验也不少;而这次出兵后,任堂一直参与决策,经常与邓名、穆谭和周开荒讨论军务,不但清楚作出每一个决定的幕后理由,还多次亲自带兵。 “为什么李国英不肯派出一支兵马渡过长江在这边修筑堡垒,配置火铳、火炮呢?”早在进入夔门的时候,任堂就向邓名断言李国英不会冒险渡江,现在他又和周围的军官讨论其中的利弊:“若你们在李国英的位置上,又会如何行动?” 有几个军官认为李国英的对策很妥当,上次李国英带着三万大军渡江攻打邓名,结果被打得只有三千五百人逃回重庆。现在虽然有清廷的大力支持,但李国英可能也就在重庆集中了一万多不到两万的兵马,自然不敢再渡江来讨打——万县的水师比嘉陵江水师强大,要是明军以重兵围攻李国英南岸的堡垒,他只能蹲在重庆城里看着。 而有两个军官则认为李国英错失了良机,他们若是在李国英的地位上,就会派出兵马渡江偷袭,哪怕不能伤到明军,也能给明军制造麻烦。至于小股清军可能遇到的困难,这两个军官都觉得能靠随机应变来解决,有一个人甚至认为,就是明军围攻渡江的小股部队也对重庆有利,这样就能牵制明军水师的航运力量,进一步拖累明军的长江航运。 任堂并没有评判他们意见的对错,只是把那两个主张偷袭的军官名字默默记在心里,给他们贴上一个倾向进攻的标签。大部分缺乏战斗经验的军官都更偏爱防御,虽然他们现在支持李国英守城的对策,但是不一定就属于稳健派,或许随着战斗经验越来越丰富,他们会变得越来越激进。 不过李国英不同,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宿将,川陕总督总是表现出明显的保守倾向。明军在夔门的讨论会上,任堂就指出,李国英有夸大敌人的反应速度和遇到的麻烦的倾向。比如上次与川军交战时,李国英在撤退的时候没有焚烧大营,显然是要尽可能地误导川军——其实,就是李国英焚烧了大营和物资,以当时任堂的军事能力也未必就能阻拦清军撤退。 现在重庆的部署也是这套路数,李国英丰富的战斗经验让他意识到任何行动都有大量的风险,在他想出安全的解决方法前,他宁可选择避免冒险。这种谨慎态度和周密的思考让李国英表现出了强大的防御能力,明军的各种进攻形式他都思考过了,因此也有了初步的应对方法。 而赵良栋和李国英不同,他有缩小困难的倾向,丰富的战斗经验在赵良栋身上起到的作用和李国英正好相反,不但没有让赵良栋变得更谨慎,反倒让他充满了克服所有难题的自信。上次与川军对垒时面对严峻的军事局面,赵良栋仍信心十足地发起反击,打算靠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把明军逐个击破——我的兵练得更好,我的反应更快,所以即使大家都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也是我解决得更好、更快,结果还是我赢。 之前赵良栋已经奉命回陕西编练新兵去了,邓名他们都认为,若是赵良栋在重庆的话,很可能明清两军早已经打起来了——这对明军来说既是威胁也是机会,重庆的防御绝对不会像李国英主持得那样滴水不漏。 任堂的坐舰驶到重庆附近时,从重庆到铜锣峡的江面上已经满是明军的舰船。川陕总督被惊动,已经跑上城楼向着江面上眺望——这个阵势和明军驶出夔门时有些相似,但给重庆清军送去的肯定不是喜悦。 城楼上的胡文科等人已经吃惊地说不出话,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至于那些低级军官和士兵,更是看着江面发抖。总兵王明德和张勇的表现稍好,并没有像士兵那样颤抖不止,但脸上也都没有一丝血色。 顺治十五年吴三桂从重庆前往遵义,满清从两江抽调了大量船只,强行通过三峡向重庆运输粮秣,那时王明德见过苏松水师为两江运输船队护航的声势。但即使是全盛时期的苏松水师,也远远无法与今天从铜锣峡中开出来的川西水师相比。 谭诣叛变的时候,王明德和谭诣的联合水师追击袁宗第,水师追到铜锣峡时也就觉得足够远了,班师返回了。但现在明军的先锋都到了重庆城下,后面的舰队仍在源源不断地开来,就好像无穷无尽一般…… ------------ 第三十节 威压(下) 李国英一直站在重庆城楼上,身边站着他的标营军官和卫士,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川西水师后,这些标营官兵都张口结舌,战栗不已。就算是川陕总督本人,此时藏在袖口下的手指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陕西的造船能力不强,多年以来主要是造一些木排、舟楫,在嘉陵江上运输辎重。至于战舰也没有特殊的设计,只是相对较大、较结实而已——对于四川的明、清两军来说,运输船一样可以当作战舰使用,反正双方的主要交战模式就是跳帮,连弓箭和撞击战都比较少。嘉陵江的清军水师一直是以水平相当的袁宗第部为假想敌的,李国英因为资金紧张,不能放开手脚生产船只。 而眼前明军的川西水师则与清军的嘉陵江水师完全不同,与明军的大舰一比,清军的船只就好像小渔船一般。李国英很清楚,凭借陕西现在的造舰能力,就是给他十年时间也休想组建起一支能够对抗川西水师的舰队来。 明军的头一艘战舰已经越过了重庆,继续向上游驶去,李国英看到每一艘明军船只的船体都深深地陷入水面,没有一艘船是空载。 “明军的船看上去得有二百艘以上,如果其中装的都是士兵的话,这些船上还不得有六、七万大军?”李国英脸上仍是一副沉着的表情,但心中已经是惊骇万分:“而且邓名的船还没有开完,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船呢。” 如果这些船中没有装满士兵的话,那就意味着明军拥有大量的辎重,只要看看川西水师的规模,李国英就很清楚他绝对无法与邓名进行一场消耗战。 任堂站在船尾,看着刚刚被抛在身后的重庆城墙,他把右臂笔直地高高举起,准备向身边的鼓手发出命令。 第一次从武昌返回时,明军士兵击鼓而过,但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以后每次途径武昌的时候,邓名为了和张长庚维持关系,从来没有再进行过类似的示威。不过在九江、在安庆、在池州、在南京、镇江和扬州等地,明军一个不落地向那些城市击鼓示威。用邓名的话来说,这就像爆破汉阳的城墙一样,是向满清的地方官表达川军的善意——让他们知道川军有攻击他们的实力,只是因为满怀善意才没有付诸行动——第一次听邓名这么对周培公解释时,任堂在心里给自己的统帅送上了一顶“强盗”的帽子。以后每次邓名释放善意的时候,任堂就觉得长江提督的逻辑看上去更不像是正人君子所有的了。 “李贼负隅顽抗,罪不容诛。”由于李国英的顽固立场,导致明军长江航运受到影响,不得不一次次地耗费巨资动员水师护航,因此任堂对李国英相当痛恨:“这次我们是向王明德等人释放我们的善意。” 喊出这几句话后,任堂就把手臂挥落,早就做好准备的鼓手立刻重重地敲起鼓来。 一艘接着一艘,明军船上的战兵们合作得相当默契,配合着鼓点,用手中的武器有节奏地敲打着船帮,和战鼓声融为一体。 咚,咚,咚,咚…… 长蛇般的川西水师从重庆城外缓缓经过,鼓声同时从东面和南面两个方向冲击着重庆的城墙。城上的清军还好一些,毕竟能看到川军正从江对岸驶过,而对于那些城中的绿营来说,鼓声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一样,整个重庆上空都弥漫着震耳欲聋但又杀气腾腾的咚咚声。 驻扎在重庆的满洲八旗已经有三百多人了,几个满洲军官走上城头看了一阵,接着又先后返回满八旗的驻地中,一个个脸色都阴沉得可怕。 鼓声还在不停地响着,头顶上的空气仿佛也有节奏地颤抖。听起来好像鼓声不断地向西,远离重庆而去,但新的鼓声又不停地靠近。整座重庆城被包围在鼓声中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了,一些满洲八旗士兵忍不住问道:“到底外面来了多少船?” 一个刚从城墙上下来的满洲军官伸出出两根手指:“至少这个数,而且还都是大船。外面才过去了五十多艘,还有得等呢。” 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又过了一个时辰后,黑暗降落到重庆的四郊,咚咚声回荡在寂静的旷野里,充斥着整个天地之间。江面上的明军毫无隐藏实力的意图,所有的船只都点起明亮的火把,让清军能够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 在黑夜里清军又默默地听了很久的战鼓声,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别敲了。”不少清军士兵用手捂着耳朵,竭力想躲避那无孔不入的声音,其中既有绿营士兵,也有满洲八旗的兵丁。 “已经过去了三百艘了。”城头上,川陕总督李国英一动不动地坐在城楼前,和手下一起数着川西水师的船舰。眼前明军的船队连接成串,像一条火龙般一直蜿蜒到视野的尽头,在那里仍不断生出新的红光,向重庆缓缓而来,李国英他们知道,那意味着明军更多的船只。 背后城中的喧哗声变得越来越响亮,那都是被鼓声惊扰得坐卧不宁的清军士兵,他们借助喧哗声来对抗着似乎永无休止的战鼓声,并想驱散他们心中的惊恐和不安,不过他们的喧哗只会引起自己和同伴们更大的恐慌。 喧哗声初起的时候,李国英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仍在默默数着从他眼前通过的明军战舰,当声音响得超过界限后,川陕总督轻轻从口中吐出了两个字:“弹压。” “遵命。”两侧的王明德和张勇同时躬身领命,带着亲兵快速从城楼上退了下去。很快背后的喧哗声就渐渐减弱了,等王明德和张勇回来复命的时候,李国英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太多的表示。 明军的舰队继续从重庆城前通过,一直到东方发白,最后一艘明军帆船才经过朝天门前。 再也没有新的鼓声或是新的火光,城头上的清军将领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噩梦总算是结束了。 几个负责数船的亲兵幕僚综合了一下他们的数字后,向李国英报告。 “大小帆船共计五百五十六艘。”李国英对周围的将领们说道:“里面若是盛满了士兵的话,怕不得有十五万人?” 城楼上的将领们都一声不吭,包括张勇、王明德在内,他们的内衫都被冷汗浸透了。满城官兵中,不少人都快被连绵不绝的战鼓声给逼疯了。 “如果里面不全是士兵的话,那就是装着几百万石的粮食、布匹,不计其数的战马、牛羊,或是数以百计的铳炮,还有足够的药子。”李国英轻声把自己的话补充完毕,看了看眼前的将领们:“你们认为呢?” “或许……”王明德低着头说道:“邓贼在船里装的都是石头,只不过想吓唬我们。” 这话王明德自己都不信,但李国英却重重地点点头:“王将军说得不错,这些船都是空船,为了迷惑我们所以邓贼把它们装满了石头,速速把这个消息传下去,通告全军。” …… 在綦江,邓名与部下们议论着炫耀武力的效果,这次对重庆的示威事先进行了精心的准备,船只彼此间的距离也都拉得相对较大。 “对于关羽、张飞来说,夸耀兵力是没什么用的,反倒可能激起他们突袭的欲望来。比如颜良统帅上万人的军队,旗帜连天接地,遮蔽道路,而关公不但不畏惧,反倒带着几个卫士直冲旗下,斩颜良于万军之中,下马割其首级而还。”邓名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即使带兵征战多年,身边的卫士也都是英雄豪杰,但遥想关羽的神威,邓名仍是敬佩不已;后来关羽击杀文丑时也差不多,当时文丑勇不可挡,逐退了率兵伏击他的张辽、徐晃,张、徐二将逃走后,文丑和他的骑卫声势大振,一时竟有逆袭之势。见关羽赶到后,文丑落荒而逃,但还是被追上杀死——这种摧破敌胆的威名,邓名觉得自己倒是有一些了。 “不过对于李国英这种稳健的老将,炫耀的效果应该不错,我估计他不会再有胆量威胁我们的航运了。” …… 重庆,川陕总督再次上书朝廷,这次他明确而且公开地反对进攻成都。看到川西明军的赫赫声威后,大部分重庆将领也都不再惦记着朝廷承诺加派的军饷,而是纷纷赞同退回保宁去。 以前在李国英的构思中,有一路清军主力会沿着长江抵达叙州,然后逆岷江而上直取成都。在看到川西水师后,李国英马上意识到这个战略计划完全是白日做梦。李国英向朝廷指出,当前最应该做的就是集中一切力量夺回江陵恢复江防,如果这个目标难以达成的话,那就应该全力巩固岳州,想方设法地把长江航道拦截、堵死。 然后就是重建苏松水师。只要一天清军还无法与明军在长江的江面上对抗,那就不要动进攻成都的念头。如果不是担心甘陕绿营哗然,李国英甚至想建议清廷削减给陕西的粮饷,集中物力于湖广,哪怕为此暂时放弃保宁都是非常必要的。 ------------ 第三十一节 裁军(上) 明军的大船都停靠在叙州,邓名已经把一部分大船留在了江陵,但尽管如此,岷江对于庞大的川西水师来说仍然是太小了。 如果明军能攻入嘉陵江,全歼李国英的水师的话,就能围困重庆,而李国英就得徒步返回保宁。根据袁宗第的侦察,现在重庆的清军大概只有不到两万人,甲兵估计也就在五千人左右,比上次围攻重庆时的实力还要差。可惜邓名知道他的设想无法实现,因为现在没有侦察机,官府不具备制造精确水文地图的能力,所以明军几乎没有任何办法获得嘉陵江的航道情报。 由于明军对嘉陵江的航道、暗礁以及两岸的地势一无所知,所以尽管川西水师实力雄厚,依旧不敢强行闯入其中。如果想了解嘉陵江的沿途地势,看起来只能等到占领重庆以后再进行勘探,而这就意味着水师对攻克重庆的帮助并不大。 之前为了发挥水师的作用,邓名已经下令寻找熟悉川东地理的老船工。但这次返回叙州后,明军报告由于四川战乱多年,他们一无所获。现在邓名只能让部下设法收买清军水师人员,只是这个难度极大,重庆周围同样是大片的无人区,除了军屯的屯丁以外没有普通百姓,明军无法混进重庆城。邓名对成功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他下令收集情报只是聊尽人事而已,很快就继续带兵返回成都。 除了继续收集情报外,叙州的明军守军还开始对金沙江进行勘探,邓名希望能利用这条水道沟通建昌和云南。眼下成都向建昌运输物资的能力非常有限,如果找不到可以利用的水道,就无法在物资上帮助李定国,更不用说带着大批军民进入云南助战;不过叙州的明军告诉邓名对此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金沙江的水流湍急,两岸地势险峻,大船无法通航,小船的危险又太大。 在返回成都之前,邓名就听到了不少告状的声音,刘晋戈、熊兰等人互相指责,都秘密地向邓名报告对方似乎有违法乱纪的行为。 不过成都的派系争斗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更为迫切的是如何处理刘曜、杨有才等青城山集团的收编要求——本来刘曜、杨有才为了保持一定的独立性,所以带兵去了都江堰,从剑阁等地撤回成都的地方将领也有类似的想法,大都跟着他们两人去了,觉得那里的土地足以保证他们屯垦,就这样形成了青城山军阀集团。不过成都的发展速度出乎意料,现在成都的同秀才生活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都江堰一带的甲兵,这就导致青城山军阀的心理出现了不平衡。 在瓦解都江堰军方的独立决心方面,卢欢等原来成都辅兵出身的人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他们本着朴素的“饮水思源”心理,经常给他们以前的长官和带他们入军的人送粮食去。看到成都的百姓生活越来越好,都江堰一带别说士兵,就是普通的军官都不愿意脱离在成都体系外。 刘曜、杨有才二人和虁东众将不同,他们是千总出身,从来没有打过仗或是享受过什么大权,与其说是军阀还不如说是前成都屯垦农兵的头目。那些从江油、绵竹、剑阁撤回来的明军将领和刘曜一样,既没有多大的野心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军队控制力。虽然一个个有副将、参将的名头,听起来很威风,但平日吃的、穿的都十分艰苦,比起在成都埋头种地的刘、杨二人还要差得多,起码后两个人还在成都知府衙门里养过几头猪和一些鸡鸭。 青城山的军阀集团凑在一起,在都江堰种田一年多,倒是又开始养猪、养兔了,可和从下游源源运回物资的成都一比,过得和叫花子也差不多。这次邓名下江南后,先是杨有才来成都讨军饷,找刘晋戈要到粮食补贴后,他让部下把东西运回都江堰,而本人就呆在成都不走了。因为杨副将迟迟不归,其他将领也在闲暇时来成都串门,看见成都人的生活内容丰富,不但有评书,连曲艺、杂技也渐渐恢复,这些将领也一百个不愿意回都江堰去。 来串门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快就有一半的将领都和杨有才一样干脆呆在成都办公。虽然邓名指示过要好好招待这些旧川军将领,但等青城山集团最大的军阀头子刘曜也动了心思要移居成都、遥控都江堰后,刘晋戈终于忍无可忍了。经过一通扯皮,刘晋戈和青城山集团约定了值班制度,就是要保证始终有一半的将领和军官呆在都江堰负责管理生产和治水,如何轮换由青城山集团自己决定,只要保证始终有人控制着都江堰的各项工作就行。 这个制度勉强执行了两个月就进行不下去了,被指派去都江堰的军官一个个都满腹怨气,到了回去的日子仍拖拖拉拉不肯出发,而轮换的军官一早就和亲兵们兴高采烈地赶来了;最后刘晋戈不得不再次妥协,把值班军官的人数降低为三分之一,这就意味着他们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可以呆在成都——不过替换的军官回到都江堰以前,值班的人不得离岗。 可是这个妥协政策仍然得不到执行,军官开始宣称生病,呆在成都拒绝去上岗。去上岗的人则牢骚满腹,他们的亲兵也都嘟嘟囔囔,在迈出成都城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掰指头计算什么时候能回来。 过年前,局面又进一步恶化,本来该去都江堰替换刘曜的杨有才自称病重,说什么也不肯在过年前离开。其他轮换军官以杨有才做榜样,都不肯在过年期间去都江堰上岗,从头疼到足疾,理由千奇百怪。 在大年三十那天,刘曜带着一大群都江堰的留守军官怒气冲冲地赶回了成都,当时“病重”的杨有才等军官们正乐呵呵地吃着肉馒头,在春熙路上看戏。两群人爆发了争吵,最后刘曜和杨有才这对老战友互相揪着跑到提刑司衙门,要求袁象给评理。 在这次内讧中,青城山集团的军阀们还互相揭发,告诉刘晋戈和袁象,成都拨给都江堰的军饷、治水经费都被他们在成都花了——人人有份;成都拨给都江堰的农具和耕牛也被他们卖给了成都的商行。现在都江堰的军屯几乎抛弃,在军官团拿着经费在成都享受时,那里的辅兵也逃走了好多,都跑回成都府开垦自己的土地去了。 虽然刘晋戈对青城山集团的行为相当不满,但邓名早就交代过,应该把刘曜等人视同虁东的独立势力,不得干涉他们的治权。 得知都江堰的治水工作都没有做,刘晋戈只好另外花钱雇佣了一批同秀才去都江堰把工作都补上。虽然无法追究刘曜、杨有才等人的“贪污”行为,但刘晋戈拒绝再给都江堰发放治水经费和相关的补贴。 军屯已经荒废了,要是成都再不给补贴,这一大群人的生活眼看无法维持下去,青城山的军阀们就大闹成都知府衙门,要找刘晋戈讨个说法,刘晋戈一怒之下干脆和他们单挑。不幸的是,无论刘曜、杨有才还是剑阁、江油等地的军阀头子,大都是小兵出身的下层军人,没有一个人敌得过成都知府。 被知府老爷打得鼻青脸肿后,军阀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开始在知府衙门前静坐示威,引发了大批同秀才围观。为了博取同情,刘曜他们把当年的拥立之功都搬出来了,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由于邓名的交代,刘晋戈不能出动亭士驱散抗议的军阀们,刘知府也没法冲出门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打人。只好每日给他们发零用钱和生活费,直到邓名回来的时候,双方仍在僵持中。 “既然他们想接受收编,那接受不就得了?”听刘晋戈怒气冲冲地叙述完事情的经过后,邓名哭笑不得:“他们不就是想退休吗,让他们退休好了。” 现在除了邓名以外,川军中军衔最高的只有少校。刘曜他们指出,邓名曾经答应过,会给他们将领级别的退休待遇,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 “刘曜、杨有才都要求上将的退休待遇!其他的几个也都要中将待遇!”在刘晋戈看来,都江堰这帮人简直把军阀的脸都丢尽了。如果不是害怕对方在衙门外静坐,刘晋戈连生活补贴都不想发,更不用说给他们退休金了:“提督您也说过,退休补贴是为了让军人老了以后衣食无忧才设立的,可是他们老吗?我看他们就是去种地都没问题,现在不好好做事,竟然就想退休!”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嗯,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邓名觉得对青城山集团的处理必须要慎重,尤其是刘曜、杨有才二人。这二人不但有功,而且是成都原来的主人——现在成都府已经有了二十多万男丁,而他们只有一万多人,加上其他青城集团的人,总计也就是二、三万人——但在外人的眼里,成都确实是他们的基业,是他们献给邓名的。 ------------ 第三十一节 裁军(下) 很快邓名就与青城山军阀集团会面,邓名向刘曜和杨有才表示,自己一定不会忘记对方的功劳,不会忘记成都的基业和他们的拥立之功。但也正因为如此,邓名不能同意他们退休,否则天下人就会认为邓名刻薄寡恩,甚至是恩将仇报。 这个理由让刘曜等人无话可说,纷纷表示他们愿意继续为提督的大业出力。不过青城山军阀希望能够留在成都工作,而且他们也不想给那个喜欢打人的刘知府当下属。邓名表示愿意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不过暂时也没想好应该给他们什么职务,因为青城山军阀严格说起来都是军屯头子,而就邓名的观察,他们治理军屯的本事还不如熊兰,别说在邓名的体系下没有军屯,就是有,也不可能交给他们治理。 邓名也不能让青城山军阀们去当兵,他们带兵打仗的经历基本为零,不但军阀们不能留在常备军中,就是他们的军官、亲兵也没一个能满足常备军的要求。青城山军阀接受整编后,能够释放出一万多人口,邓名告诉刘晋戈,就算一万人都去种地,每年的纳税额也高达一百万,成都知府衙门给青城山军阀的补贴只要不超过这个数字就可以——就算不给这么多,也足够他们在成都衣食无忧了。 暂时邓名打算先给青城山军阀这种补贴,整顿都江堰政务的时候也让他们挂着相关的官职,等将来有了适合他们的职务再说。 与此同时,明军又一次开始裁军。带回来的几万壮丁不必提,战兵也要裁掉大部分,只留下总数不超过四千人的常备军。邓名确定要保留一个一千八百人的步兵团和一个九百人的骑兵团。骑兵团现在无法凑够的人手,加上步兵团顶多也就是两千多人。邓名估计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编制,比如他构思中的炮兵、军校,还有一个特殊战术与特别训练部队,这些也要划入常备军编制。 八千多参与高邮湖的战士都会得到一块铜质的勋章,此外四千浙江兵因为已经有家室,所以每人需要发给五千元的奖金,这是成都欠条制度执行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加印。一想到两千万元的欠条要流入市场,熊兰就坐立不安,不过邓名也不打算就这样听任巨额的货币冲击市场。 工业银行正在购入大量的首饰和布料,军人既然吃饭没问题,那么肯定会给妻子买衣服、首饰,添置一些家里用的东西。为了收购这些奢侈品、日用品,邓名花了不少银子,不过如果不能让军人、军属享受更好的生活,想提高军人的社会地位就是不可能的。 邓名已经做出来了几双高跟鞋,不过没有大量生产并出售,因为浙江人的妻子很多都是小脚,无法消费这种新商品。而潜在的消费主力目前手里还没有余钱,只能等到刚嫁入四川的新娘们开始参加劳动后,再设法卖给她们。这几双鞋样邓名已经交给刘晋戈,告诉他适当生产,然后当作奖品发给那些女性生产积极分子。 为了消化大量的货币,邓名还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卖马:“我们在高邮湖缴获的四千多匹马,送出去了三百匹,母马和没有阉割的公马都赊给马行,剩下的统统卖掉。凡是参加高邮湖一战的士兵,可以有优先购买权,不过仅限一匹。” 邓名的话让部下们都楞了。高邮湖缴获的都是一流的战马,有了这么多好马,骑兵团虽然缺乏骑手,但战马是绰绰有余了。可没想到邓名居然只打算给军队留下五百匹马,还都是从其他渠道搞来的劣马,好一点的都要和高邮湖的那批一起卖掉。 “提督,这些可都是好马啊。”赵天霸第一个忍不住,站出来说道。邓名回师后,他在军马群中一口气呆了两天,晚上都是在马厩中过夜,那些好马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没错,要是劣马,会有人买吗?能卖得出好价吗?”邓名理直气壮地答道:“每人发了五千元的奖金,不让他们有地方花,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物价飞涨吗?” 成都周围大量的土地被开垦出来,明军又带回了许多粮食,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邓名估计很多士兵都想买一匹马。 “可……可……”赵天霸觉得大脑一片混乱,为了生产急于解散军队也就罢了,可战马这种重要的军事物资怎么看也不该放手。 “常备军我们得花钱养,战马也是一样,养几千匹马,一天要吃多少东西?要雇佣多少人照顾它们?还得每天让它们出去跑,免得养废了。现在我们的马行里一匹成年马也没有,卖了也不会影响马行,还能回收些奖金,何乐不为呢?”邓名马上和部下们算起了经济账:“肯花一大笔钱买马的士兵,肯定会善待它的,草料钱也就不用都府来出了。” 军队大量养马有很多弊端,比如要担心有人偷草料钱,要担心马夫不尽心尽职,邓名把这些担忧都说了一遍:“公家的东西,就像存在武昌的货物一样,我可不知道最后又会闹出什么事来。可私人的财产就不同了,主人会珍惜的;再说,现在都府会骑马的人太少了,想凑够骑兵都很难。这些人把马买回去不会白养吧,他们肯定要骑。如果由我们训练骑兵,就要我们出训练经费,还要担心士兵不好好学习。干脆把马卖给他们好了,他们自己花钱去学骑马吧,过个一年半载的,我们想招募骑兵也就不愁没骑手了。” “可是……”周开荒也不同意,见赵天霸已经没词了,他急忙上来帮腔:“士兵们懂得照顾马的并不多,万一马生病了,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病。” “山人自有妙计。”邓名胸有成竹,笑嘻嘻地说道:“我们来养这些马,难道就不会生病吗?不需要让人照顾么?主人要管的马少,他们会更用心。” “我们不是有蒙古鞑子吗?那几百个蒙古鞑子正好让他们养马。”周开荒依旧不肯放弃。 “没错,我们想到一块去了。”邓名点点头,把他的计划进一步交代给部下们,显然他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不过记住了,以后叫他们蒙古人,不要再叫鞑子了。” “那我能买一匹吗?”赵天霸听得心动,虽然他有权使用军用马,但看到有这么多好马出售,他也想拥有一批属于自己的马。 “你没有参加高邮战役,”邓名摇头道:“你得等几天,如果有没卖完的,会在市场上拍卖,到时候你可以去竞拍。” “那我可以买?”周开荒、任堂和穆谭几乎同时喊出来。 “可以。”邓名点点头。 …… 跟着明军来到成都后,福尔和他的蒙古同伴们仍在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一连等了几天,邓名终于再次接见了他们。 根据邓名的命令,一百多参加敢死队的蒙古人被编入了明军序列,在宣誓效忠大明后可以获得军衔,从下个月开始享受军饷。不过其余的六百多人无法享受这种待遇,邓名宣布他们将被解散,以后就需要在成都自谋生路了。 虽然对邓名心怀畏惧,但蒙古人还是纷纷抗议,他们表示根本不会种地,除了吃饭的时候,平时连大米、小米都分不清。站在队伍前排的福尔也在抗议的人之中,他鼓起勇气向邓名高呼:“小人除了给马治病,别的什么都不会啊。” “你还可以继续给马看病。”邓名听到了福尔的喊声,望着他高声答道:“都府不但需要兽医,也需要骑术教练,需要你们去教人怎么样喂马、遛马、训马。” “所以我们还是当兵?”不少人的希望又因为这句话而被点燃了。 “不,你们不是当兵,你们是自谋生路。”邓名把头摇了摇:“都府有养马的马行;另外,马上就会有好几千个同秀才自家有马,可是不会养马,对马术也一窍不通,你们可以给他们工作,然后收取酬金;当然,如果军队要雇佣你们做事,也会付报酬的。” 邓名仔细地讲解了一遍成都的政策,向蒙古人保证他们的技能不会没有用武之地:“等你们开始纳税了,你们就是都府的同秀才,以后出征的时候也有机会得到征召令,还是有机会当兵嘛。再说除了养马,你们还可以去打铁。我可以借钱给你们,不过这钱是借的,你们将来得还。对了,你们不是会烤肉么?成都有一种新的作物叫土豆,你们也可以烤土豆去春熙路卖;还有切糕……” “我们不是西域的回回,不会烤肉!” “哦,我记错了,不过这个活儿很好学。铁匠活儿也不难,一学就会。你们会做马具吧?这个也可以干,不过要花钱买许可证,成都这里做生意都是专卖。” 见邓名主意已定,蒙古人也无可奈何,可是还有人嘟囔着:“我们不是投降了吗?” “投降是免死,不是养你们一辈子。要是全天下都投降我,我难道要养全天下人一辈子不成?”邓名义正言辞地答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们还欠我两个月的饭钱,以后要还的。” “什么饭钱?”福尔又大叫起来。 “从九江到成都这一路的饭钱,”邓名一本正经地答道:“在九江的时候我说过你们可以自由离开了,你们不走,我认为从那时起你们就不算俘虏了。之前的饭算是战俘待遇,而之后你们吃的饭是要付钱的。” “我们帮提督打下了皇营,我们无处可去!” 不少蒙古人再次大声抗议。 “所以那些参加敢死队人的都编入了军队。我没赶你们走,来都府的船钱就算我请客了。可是吃饭还是要付钱的嘛。在你们找到工作以前,我也可以继续提供食宿,不过都是要记账的,将来要还钱。” ------------ 第三十二节 才能(上) 根据邓名和四川同秀才的约定,军人只要立下足够的功勋或是服役足够长的时间就可以退役享受和平的生活,既然如此,八千参与高邮湖之战的士兵(不包括军官)都符合退役标准,因为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参与击毙满清皇帝的行动都算得上是巨大的功劳。 这个规定就是为了让士兵不至于在军中混成老兵油子,让勇士有机会活着离开军队,鼓励士兵在战场上做出英勇行为。因此在解散远征军的时候,各级军官就对他们的部下说明,等他们离开了军队后,下次征召士兵的时候征兵令就不会再发给他们。 当然,这个不重复征召也是有限制的,仅限于主动出击的远征,如果成都遭到了满清军队的进攻,那么即便是退役的军人也会在征召的名单上;如果退役的军人移居到别处,就比如叙州吧,当叙州遭到满清军队进攻时,他们也会被当地的军政长官重新召入军队。 在邓名最初和士兵约定的时候,这个政策受到了同秀才的普遍欢迎和支持,因为古话有云“好男不当兵”,成都有许多人在军屯中有遭受压迫的经历,他们做梦都希望能摆脱军队,拥有自己的财产和土地。 但这次解散军队的时候,却有相当数量的士兵突然不愿意离开军队了。川军给士兵的待遇很高,不但有考究的军装、退役后的津贴,还能帮忙找老婆,奖金用来购买马匹外还能剩下很多,万一受伤致残还有亭士的岗位等着他们。 因此裁军才进行了几天,任堂就跑来向邓名报告进行不下去了,已经有超过一千名士兵拒绝离开军队,其中大部分还是以前的常备军士兵。来报告的时候,任堂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快,相反还显得有些兴奋。和大部分将领一样,任堂也觉得让这么多老兵离开军队是对军事资源的巨大浪费,负责解散军队的军官根本不愿意拒绝这些老兵的要求。 不过邓名不能只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养大量的常备军就意味着更大的财政支出。现在成都以二十万男丁的力量,承担三、四千常备军兵力并不是很轻松的负担,而且这些常备军的人均花销极大,不但需要高强度的训练,而且待遇也远远超过清军的绿营。仅依靠成都的农业产出,这几千常备军就能把政府吃穷。 除了常备军以外,邓名还推行普遍的五日一操军训,这更是耗费巨大的项目,如果不是依靠从江南获得的大量缴获,成都政府早就破产了。再算上给军人的津贴,对铁匠铺、马行的扶持,成都政府在军事上总的投入远超过清廷在湖广、两江四省之和。据熊兰和秦修采的计算,成都的军事类支出与包括长江贸易在内的所有收入持平。如果邓名想推广教育,那就只能靠出售缴获来获得经费。偏偏邓名还制定了雄心勃勃的教育计划,熊兰和秦修采这两个负责财政的官员都警告邓名,虽然在江南的收入巨大,但庞大的教育计划也会在三年之内把成都的储蓄耗尽,到时候如果成都扶持的工业不能带来新的税源的话,财政危机是不可避免的。 虽然邓名对工商发展后的前景有信心,并认为长江贸易能够带来更多的收入,但他也得提防意外情况。到时候如果迫不得已再发动对江南的战争,实在利弊难说,那会导致长江贸易萎缩,而且毫无道理的进攻还会刺激已经向成都妥协的东南各省的督抚。 “如果我们把大量的士兵养在军队中,将来说不定会出现很多兵油子,所有的人都想长久的活下去吧。”教育开支邓名不想砍,福利和军事开支没法砍,因此邓名在扩大军费支出这个问题上显得很谨慎:“反正我不能养士兵一辈子,这样吧,我认为除了征召兵外,也可以募兵,但这个兵绝不能一募就是一辈子。” 邓名拿出的办法就是合同兵,老兵可以和军方签署两年的合同,到期后续签,如果士兵想退伍,或是军方认为某个士兵懈怠,双方都可以停止签署新的合同。 “三年之内,马行、铁行应该能够盈利了,不用我们这样拼命地扶持了,到时候还能给我们交税。”邓名确定了新的募兵规则后,就开始琢磨开源节流的问题:“如果财政不能平衡,就得想办法扩大长江贸易,迫使湖广、两江购买四川的货物,嗯,市场还不够大,或许应该想想浙江、福建,甚至尽早地发起对浙江、福建的进攻,迫使他们像两江和湖广一样向我们提供贸易便利。” …… 至于对刘曜、杨有才等人的安排,邓名也有了初步的设想,他很快宣布成立一个参议院,刘曜、杨有才等人都进去当议员。暂时这个议院里只有一群前青城山军阀,还加上一个前蒙八旗的统领。这些人不养不行,可是白养着不干活影响又不太好,邓名就让他们去参政院里领一份闲钱,议论成都的政策——这群人统统有豁免权,不必担心成都官员的打击报复。 在其他人看来,这个议院就是给有功但是没用的人建立的养老院,豁免权也是酬功的一部分,同时还能肩负一部分言官的工作,算是发挥余热了——这也确实是邓名的用意之一。邓名一连几个月甚至大半年地离开成都,刘晋戈、熊兰他们互相告状,邓名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理亏,有这帮议员没事议论几句,也是一种制衡。这帮议员的工资虽然不少,但因为解散了一万个都江堰的屯兵,一万个纳税人提供的税金总要比议员们的工资多得多,所以邓名安慰自己毕竟还是赚了。刘曜那一帮人不用说,成都好几万人都曾经是他们的手下;那个蒙古统领也有好几百个同族人,他们没有什么顾忌和担心,天天在在议院里指指点点也有助于邓名了解更多的情况。 在成都呆了几天后,邓名通过刘晋戈的报告发现,重庆的威胁比他想象得要大。 上次重庆的清军被明军打得几乎全军覆灭,邓名以为清军会老老实实地退回保宁甚至广元、汉中去,听说李国英还有胆子威胁长江航运就够出乎他意料的。现在得知赵良栋和王进宝居然都不在重庆,根据情报,他们早早就离开重庆了,很可能是回陕西去了。 李国英本人坐镇重庆,还把两个大将和手下最有战斗力的一支军队送走,这说明李国英很可能并没有对成都死心,两个大将不呆在急需兵力的重庆,多半是回陕西编练新兵去了。而且还有一条重要的情报,那就是二人走了之后,重庆的兵力依旧在增加,现在虽然只有两万左右,但其中多了几百个满洲八旗。 李国英拿到的钱肯定不少啊。在汉水流域被郝摇旗和贺珍控制住后,湖广和江南的物资难以转运到陕西,重庆位于陆地补给线的尽头,巨大的运输损耗,再加上沿途官吏杂七杂八的开支,重庆每消耗一石的补给,可能需要从江南运出十石以上。在赵良栋和王进宝神秘失踪的同时,重庆的兵力居然还能增加,可见清廷给川陕总督的投入很可观,而且这几百个满洲八旗驻防,表明了攻击四川是满清高层的战略。 在湖广的时候,张长庚告诉邓名满清打算抽调部队——很可能是从山西抽调部队去四川助战,不过不管是张长庚还是邓名,都没把这个情报当真。除了经济代价外,邓名认为这可能只是清廷的一个姿态而已,皇帝都被杀了,清廷不放几句狠话有点说不过去,但真正付诸实行的可能性极小。 “现在看来,说不定北京还不是说着玩的。”邓名很快就召集了军官会议,讨论重庆的威胁:“说不定北京真想抽调山西绿营入川攻打我们,赵良栋不是练了好久的兵了吗?算算也差不多可以出动了。” “可他们到底想怎么攻打我们呢?”尽管有情报,但将领们仍觉得这个战略听上去不可思议:“从重庆沿着长江到叙州,然后逆岷江而上进攻成都?他们这不是来送死嘛。” 放在明末或许可行,那时四川人口稠密,军队可以指望从当地获得补给,只要军队保持前进,就不愁找不到新的居民,可以从百姓手中获得粮食,辅兵的损耗也可以靠抓壮丁来补充。但现在四川每平方公里内的活人不超过一个,粮秣和辅兵的补充完全依靠水路,就凭嘉陵江的水师,他们只要敢出重庆河口一步就是全军覆灭。 也许清军打算模仿高明瞻走剑阁的老路,带上十万辅兵,不惜代价地一路披荆斩棘过来,还是有机会让两、三万披甲靠近都府的。不过若是清军打着这个主意的话,他们在重庆屯兵又是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找机会把重庆拿下吧。也没有必要坚守,毁了重庆的城墙,消灭了嘉陵江水师就行。”邓名也猜不透北京的想法。如果明军打算出发去扫荡浙江、福建,肯定要把主力舰队和大量的军队带走,拔掉了重庆的清军,就不用担心清廷从西面威胁叙州了,成都也可以专心防备清军走剑阁进行军事冒险。 ------------ 第三十二节 才能(下) 重庆虽然具有威胁,但邓名无意立刻去攻打,因为大批士兵刚刚返回久别的成都,初次进入四川的几万男丁也没有来得及安置。现在成都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消化胜利果实,积极开始春耕,以保证今年的收成。现在成都大约有十万拥有二十亩耕地的人,加上其他人的耕地,今年有望将成都周边的耕地恢复到三百万亩的水平。即使不算成都府现在的储备,这些土地的产出也能够供应几十万人口所需,是成都获得更多工业人口的基础。 迅速恢复的农业给农具生产带来极大的压力,成都的各家铁行日夜加班,加上进口的农具,现在也只能让每个农夫有一、两件最基本的工具。虽然农夫手里有粮食,但新年后无处获得新工具,破旧的农具也难以修理,只能自行简单修复,这大大加重了他们的生产压力。更严重的是缺乏耕牛,明军收集了一些牲口,又从江南带回了大批的牛,但直到目前为止成都拥有的耕牛依然不到五千头,若是每个农夫只有两亩地,那这个数字是足够了,但现在成都农夫拥有的土地数量很大,即使各亭积极组织耕牛队,依然远远无法满足需要。没有足够的牛马,就需要靠人力来承担大部分的春耕工作。在成都的牛马行步入正轨前,邓名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不过随着大片土地被开垦出来,再加上成都执行的轻税政策,居民不但能够吃饱,而且还有余力蓄养牲口。最近已经有人向知府衙门申请养殖猪羊,让邓名高兴的是,这些养殖户都很有雄心壮志,他们不是以户为单位的单养——由于人均拥有土地的数目高,大部分家庭也没有多少余力自己养猪了——这些养殖户都想收购粮草、雇佣人手,大量地畜牧牲口,然后出售。 蒙古人才来了几天,有几个正筹备开展养殖商行的人就找上了他们,想雇佣蒙古人去帮他们养羊。但蒙古人大都拒绝了,他们宁可去马行养马或是教人骑马,也不想去当羊倌——如同汉人心目中的军户一样,蒙古人觉得羊倌都是贫穷而且没有前途的工作,他们不想绕了一大圈又返回他们在草原上的原始职业。 “就算满清真的抽调山西绿营,多半也得几个月后才能到来。”粮食产量节节提高能够支持更多的成都人口从事其他行业,因此邓名虽然手中的粮食充足,仍然很重视春耕,他计划在收获后再次征集部队,然后发起对重庆的预防性进攻:“农闲时我们可以征召农民入伍,那时候发动攻击不会严重影响工业和矿业生产。” 虽然水师不敢轻易进入嘉陵江,但是可以把陆军运输到重庆附近并保证后勤运输,邓名打算围困重庆,看看有没有机会重创重庆绿营。只要能把李国英逼进重庆坚守,明军就可以好好地侦探一番嘉陵江的水文地理。而且陆军从重庆西边绕过去控制嘉陵江江岸后,清军也就无法组织水陆两军对嘉陵江的联合防守;当岸上是己方的陆军后,川西水师就算在嘉陵江里触礁也不用太担心,可以采用更大胆的进攻战术,创造歼灭满清嘉陵江水师的机会。 在收获前,成都会进行战前准备,制定作战计划并进行针对性训练,而邓名打算利用这个闲暇去一趟建昌和云南。 不过在出发之前,邓名决定先把教育问题落实一下。 现在成都已经有了五十多个亭编制,每个亭都有一个亭长和几个亭士,负责管理治下的四千户人家——说是户,其实很多还是单身汉。亭是成都府重要的机构,不但负责纠纷调解,人口统计,耕牛统筹,还承担着军训的任务。现在邓名又给它加上了教育的责任,从东南几省招募来的几百个读书人和小地主子弟,被分配到各个亭工作,以后每次的军训日上午进行军事训练,下午就要进行认字教育。 除了这些识字点以外,邓名还集中建立了一批学校,首批学生就是漕工的孤儿和嫁入四川的新娘。给妇女准备的学校更接近技校,让这些女人学习纺织、制鞋、制袜等,然后组织她们合作生产。集中生产的效率比较高,相对成本也能比传统的男耕女织低一些——除了邓名计划扶持的商行,现在成都一般人想获得纺织工具也是问题,这等于给了商行垄断生产的良机。 “我们好不容易把这些女人带到成都来,她们必须得帮忙挣钱,不然都府破产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在内部会议上,邓名对手下们公开宣传这些女性劳动力应视为珍贵的资产,那些小脚女人也就算了,但成都的青年大脚女性加起来也有七、八万了,必须组织起来参加生产:“各亭的识字点我都已经交代过了,教百姓认字的时候就要暗示他们,不让老婆出来干活,都府早晚破产,到时候就别想什么十亩一百元的保护费了,横征暴敛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邓名当然不会真的横征暴敛,不过威胁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反正并不是以都府的名义发出这个告示,而是让那些教书先生当做个人的见解进行宣传。农民对知识分子的尊敬会让这个威胁起到很好的效果,甚至好过政府赤膊上阵;除了威胁以外,还让教书先生和百姓们谈谈聘金的昂贵、生活的不易——让媳妇出门做点工,补贴点家用有什么不好?再说真要是大家的老婆都出来干活儿,布匹、鞋袜的产量多起来,价格也能便宜点,这是看得见的好处啊。 “做一些标语,上面写上‘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进工厂光荣,不出家门可耻’,这些字在各个识字点要优先教授。”邓名给刘晋戈部署任务:“类似的标语要多刷,不要可惜白漆,在所有的亭的围墙上都要刷上,最好给民房也刷上一些,谁愿意刷在自己的房子上,亭里就可以帮忙给他修篱笆。如果实在不愿意放老婆出门,那也要鼓励养猪,也写上几个‘要享福,少生孩子多养猪’的标语。就是养些猪仔也好,将来那些养殖商行可以去收购。” “还有军队。”邓名对刘知府交代清楚后,又给周开荒他们面授机宜:“别忘了提醒退伍的士兵们,他们还欠我们钱呐,让老婆出来工作就可以减免债务。还有常备军,士兵们必须把宣传工作当做战斗任务来做,有成绩的士兵要记功!” 成都官员都知道军费开支巨大,不过邓名如此卖力的鼓动妇女出来工作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散会后秦修采得意地对穆谭说道:“你还说提督是唐王,这怎么可能?肯定是三太子啊,妥妥的神宗嫡传,要钱不要脸啊。” 穆谭无言以对,而任堂不服气地答道:“福王也是神宗嫡传。” …… 对于孤儿的安排和成年妇女不同,邓名没有急功近利地把他们统统训练成童工,而是开办了称为公立小学的教育机构。教师的工资、校舍的建造还有学生的饮食,统统都是政府负责。现在成都的居民大都是青年,第一批出生的孩子还是呀呀学语的婴儿,但邓名宣布以后成都的孩子都要接受义务教育。 当有人质疑学校不收费的政策时,邓名就解释道:“学校教育孩子,是为了让他们能够胜任官吏、工匠、学者的工作,没有这些人才,都府迟早无法维持下去;孩子学会的本事越大,他们将来就能挣越多的钱,官府也就能抽更多的税。总之,从教育中获益最大的是我们的政府,所以我们恨不得每一个人都能接受教育,为政府贡献更大的力量,因此我们不但没有收费的理由,甚至还要提供食物,吸引百姓把孩子送来念书,制定法律强迫百姓让孩子接受教育。” 除了识字外,小学还会教授算学。让老师们震惊的是,这些算学课本居然是邓名亲自编写的,在教师们歌颂提督无所不知的时候,邓名认真地解释道:“这都是泰西人的著作,我凑巧有机会见到了,觉得不错就翻译了出来。” 作为算学课本的翻译者,邓名用这个名义主持了公立小学的开幕仪式,面对台下坐得满满的男女学生,邓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学习?” “因为你们有才能,”邓名马上自行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们中有的人有农业的才能,会培育出高产的作物;有的人有工业的才能,能设计制造出精巧的机器;有的人有文学的才能,能写出脍炙人口的文章;有的人有绘画的才能,可以描绘壮丽的山河;有的人有观察的才能,会发现星辰运行的轨迹……如果没有机会学习,你们的才能就会被埋没,太阳日复一日的起落,但我们的生活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有你们的才能施展出来,才能改变我们的国家,让我们永远不受到野蛮人的威胁,让我们的子孙享受到他们祖先无法想象的生活;因此你们要学习,当你们找到了你们的才能时,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就有了光辉的未来。” ------------ 第三十三节 问策(上) 现在叙州变得越来越重要,盐商开始在那里进行开发,而且还停泊了大量的明军船只,成都遥控叙州越来越困难。随着叙州的人口不断增多,粮食和各种物资如果通通从成都转运也会导致成本过高,因此成都方面一致认为应该向叙州移民。叙州将执行和成都相同的政策,例如同秀才、低税和货物专卖制度等,这些都毫无疑问,有疑问的是该派谁去负责。 邓名手下的人才奇缺,而且他也不打算让军官兼任地方上的行政长官,这样一来似乎就只有袁象比较适合。由于袁象的救命之恩,刘晋戈对他一直很客气,成都的提刑司也因此有了一定威信,它的判决成都知府衙门始终没有顶撞过。要是把袁象派去叙州,邓名担心刘晋戈又会与提刑司打起来。 不过邓名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让袁象去叙州,这基于两点考虑:第一就是不能永远指望提刑司依靠人情维持,知府衙门需要学会尊重司法部门而不是尊重司法部门的领导人,现在提刑司的权威已经建立,知府衙门也习惯了不插手司法;第二,叙州的开发肯定要仰仗成都的支援,而且还会分去成都的税源、人口和收入,要是派别人去,邓名担心刘晋戈会对叙州的事情不上心。 不出邓名所料,宣布了袁象的任命后,刘晋戈是最积极赞同的人,极力称赞邓名英明,并发自内心地为袁象能够掌握一府的行政实权而高兴;刘晋戈还向邓名和袁象保证,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支持叙州的开发工作,绝不会有地域门户之见。 袁象走人后,成都提刑司的位置就空出来了,邓名不假思索地把这个位置给了贺道宁。后者初来乍到,让他负责别的工作不要说邓名不放心,其他人或许也会有所不满——即使提拔官二代是这个时代自然而然的事情。提刑司的事务比较少,贺道宁可以先在这个职务上锻炼一下,而且虽然贺道宁胆子不算很大,但好歹是贺珍培养的继承人。据说贺道宁的拳脚功夫不错,邓名私下里琢磨着和刘晋戈能有一战之力,起码刘晋戈需要慎重地考虑决斗的后果。至于贺道宁本人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他刚到成都就获得了掌管司法的权利,不但可以在这个岗位上熟悉邓提督的法规,而且通过袁象的例子看来,这还是一个通向高级政务官的跳板。贺道宁暗下决心要好好干,保证提督的意志能够实现,以便为自己将来的前途铺路。 袁象在交接的时候给贺道宁仔细地介绍一遍,邓名也告诉贺道宁提刑司的任务就是保证同秀才有处伸冤,保证司法公正才是贺道宁最重要的任务,邓名并不希望提刑司成为知府衙门的附属部门。而叙州的工作邓名就没有什么可指导的了,他呆在四川的时间还不如离开四川的时间多,一切都只能靠袁象去斟酌。 为了保证叙州的安全,邓名命令任堂带着一个步兵营和一个骑兵连(六百步兵和一百骑兵)的常备军移驻叙州。任堂一贯以诸葛自诩,因为读过书,也有一定的政务能力——虽然邓名觉得军官插手政务未必是好事,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让任堂去给袁象当助手和参谋——当然,邓名有言在先,任堂只是参谋,袁象有独一无二的决定权。至于叙州的提刑司,邓名又颇费了一番脑筋,最后决定从成都提刑司调一批人过去,原来的成都提刑司升级为省提刑司,叙州的提刑司也归贺道宁领导——实在是无人可用,不然邓名不会让袁象的老部下去制衡叙州的知府衙门。 安排好了人事后,邓名就打算启程去建昌。几乎所有的下属都不同意,赵天霸得知邓名的决定以后,也犹豫了半天。 “现在都府的事情这么多,叙州也刚刚开始建府,提督是不是过一过再去昆明为好?”心理斗争了一番后,赵天霸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果提督有什么消息想送去晋王那里,我代提督跑一趟就是了。” “你是担心晋王对我不利吗?”周围并没有其他的人,邓名单刀直入地问道。 “哪有此事?”赵天霸打了个哈哈,但紧跟着他又说道:“但朝廷……嗯,提督和朝廷……嗯,晋王和朝廷……提督的身份……” 赵天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任何理由来,但话里的意思显然还是不愿意邓名在这个关键时刻去云南。 “我是文督师任命的长江提督,这个身份有什么问题吗?”邓名打断了赵天霸的含糊其辞:“晋王是假黄钺的亲王,我自然是晋王的下属,以前没有时间也就算了,现在我有了余暇,理应去拜见晋王,报告长江流域的军情,并且请教晋王的指示。” 赵天霸无话可说。从他本心来说,当然希望邓名和李定国和衷共济、关系融洽,不过邓名无论是三太子还是少唐王,都会是永历的竞争者,而李定国作为永历最坚定的支持者显然和邓名有巨大的利益冲突。 “赵兄,看看我们周围,”邓名叹了口气:“我们只有三分之一个湖北,四川也是敌我共有,只有云南基本完整地在晋王手中。天下这么大,我们只有两个省而已。” “提督说得是,”赵天霸闻言不再犹豫,重重地一点头:“我陪提督去昆明一趟。” 赵天霸本想说一句:“誓死也要护得提督周全。”但这话终归是含有对他恩主李定国的不信任,所以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暗暗藏在心里。 “好,就是这一去,又要耽误赵兄的前途了。”邓名微微一笑。 赵天霸在成都常备军中的威望很高,上次和赵良栋交战时,赵天霸不顾安危冲进敌军重围救助部下,被他救出来的人不用说,其他的士兵也都非常敬佩赵天霸的勇气,很多士兵都希望以后能在赵天霸的麾下作战。邓名离开四川的时候,赵天霸在军中的名气甚至比李星汉还要高一点,当时常备军也是以赵天霸为主,李星汉为副。 “提督取笑了。”赵天霸哈哈一笑。现在成都要组建一个常备军的步兵团,大批的官兵都私下议论若是邓名不亲任这个团长的话,那么让和士兵同生共死的赵天霸出任是很合理的。 虽然邓名计划将来组建一个团的骑兵常备军,不过现在只有三个连的编制,以后大概会以这三个连为基础扩编为三个营。任堂带走了一个,周开荒和穆谭忙着抢另外两个,赵天霸跟着邓名去云南后,成都的常备步兵团肯定要交给李星汉负责建设。 “提督不是给我一匹马了吗?我也算是有失有得。”赵天霸洒脱地答道。既然李星汉负责建设步兵团,那将来肯定会是第一个升任中校的,赵天霸也没机会再和他竞争第一个常备团的指挥权。前几天邓名把自己的那个买马的名额送给了赵天霸,让他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一匹好马。 “嗯,那好,准备一下,我们很快就会出发。” 这次邓名不会带三堵墙的卫队出发,而是会带二百名步兵去建昌,这样路上也可以节省一些粮草。同时还会带一百匹马和一些银子去,这都是要送给冯双礼和李定国的礼物。 在离开成都的时候,邓名让使者去奉节报信:“报告文督师,我带了三千甲兵、七千辅兵,押送着五十万石的粮食出发了,几个月内就会返回成都,让督师他老人家不必担心。” …… 在邓名踏上去建昌的路时,重庆又迎来了北京的使者。李国英得知他的奏章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李国英向清廷提出从重庆撤退的策略,但是几位辅政大臣都不出言赞同。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总督大人是忠臣,但成都还是要打一下。”使者带来的不是文书,而是口信。 “打一下?”李国英疑惑地问道。 “是,不是说贼人开始经营万县和叙州了么?就算打不了成都,打一下万县或者叙州也是好的,最好是叙州。”现在北京也知道攻打成都有些困难,所以退而求其次:“既然贼人经营叙州和万县,那么这两地周围总会有贼人的军屯吧?只要靠近这两座城市,大军是不是就可以获得足够的补给?” 李国英苦笑了一声:“邓贼主要在成都屯田,若是能逼近成都,那么大军便是有十万人,粮草应该也可以解决。但叙州和万县的屯田并不多,恐怕无法支持大军长期围困。” “也就是说,这两地的贼人不多?”听说叙州和万县屯田不多后,使者敏锐地问道:“那么出动大军能不能迅速打下来?比如一万披甲,再加上两万无甲。” “这个……”李国英心想这如何敢担保,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贼人在成都怕是有两万甲兵,顺流而下支援奇快,出动偏师攻打叙州很危险;攻打万县稍好,但袁贼手里也有好几千披甲,仓促之下恐怕拿不下,一旦川西的贼人大举来援,官兵恐怕也会陷入险地。” ------------ 第三十三节 问策(下) 使者显然没有想到李国英会这么悲观,迟疑了一下后再次重申:“不一定非要打下来,打一下也好。” “太皇太后想打一下,到底是何意呢?”李国英彻底糊涂了。 “先帝为邓贼所害,若是能直捣成都犁庭扫穴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总督大人已经上书认为不行,那剿灭邓贼党羽也能大快人心;至少也要攻伐邓贼,不然天下人还会以为朝廷连君父之仇都不顾了。”使者答道,他此来四川肩负有给川陕总督鼓劲的责任,就告诉李国英:“朝廷已经明令山西绿营赴援四川。”说着使者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万披甲,即日就会出发,山西还会提供四万无甲兵,粮饷由朝廷拨给,无须总督大人操心。” “一万披甲,”李国英听了之后还是没有露出任何喜色:“不知何人统领大军?” 在李国英看来,既然是为君父报仇,那么很可能会派出某个辅政大臣到前线督战,邓名如此难缠,那么按惯例派亲王领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出乎李国英意料的是,使者告诉他这次不会有亲王领军,辅政大臣也不会出马:“此次对于邓贼的围剿,乃是四川、甘肃、陕西、山西四省绿营会剿。” 四川绿营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所谓的四省会剿就是李国英的原本力量加上山西的一万披甲,这点兵力在李国英看来根本不够。而且刚才使者的调门还提得很高,说是要报君父之仇,但一转眼就又变成了地方绿营自己的事情,朝廷并不想大张旗鼓。 虽然太皇太后同意进剿四川,但朝廷上对抽调多少山西兵马一直是有争议的,辅政大臣虽然不愿意明说,但无人愿意把山西精锐的一大半调去四川。本来山西有五万绿营,洪承畴经略五省的时候调走了一万多精兵,多年消耗后剩下的几千人现在都在贵州。现在山西绿营人数虽然仍有五万,但因为缺乏精兵强将,战斗力已经不如从前,如果再抽调走三万披甲去四川,一旦西北出了什么事情清廷就会很窘困。 至于统兵的人选问题,辅政大臣都不愿意让亲王挂帅,因为一旦亲王取胜,势必声势大振,万一邓名真被亲王杀了,那亲王兵权在握、德高望重还掌握了为先帝报仇的大义,这对幼年天子来说实在是很大的威胁,至少也有了收拾辅政大臣的资本;当然,辅政大臣可以在亲王出征的时候在背后下绊子,明末很多人就是这么干的,不过现在的清廷还没有发展到崇祯年的明廷那么黑暗,辅政大臣也还没有为了私利就明目张胆地谋害亲王和几万官兵的想法。 在李国英的奏章送到北京前,保皇党基本确定由鳌拜出任统帅,索尼居中维持朝政稳定并且提供后勤支援。鳌拜以前就去四川和西营交过手,对地理比较熟悉,而且也曾建议顺治攻打四川,怎么看都是比较合适的统帅人选。 但等李国英的奏章送到后,保皇派意识到进攻成都的难度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大,立刻就开始打退堂鼓了——若是辅政大臣出马却无功而返的话,损害的不仅是保皇派的利益,对朝廷的威信也是进一步的打击。让亲王挂帅依旧不能考虑,若是亲王没有取得战果,这对朝廷声望的危害比辅政大臣督军还大,而且让亲王掌握兵权,朝廷里的人恐怕都会睡不好觉。 辅政大臣不能去,亲王也不能去,那只能让川陕总督来负责了,这样即便不能攻占成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震动,而且也能堵住政敌的嘴。既然没有承担不起的后果,朝廷大员的心态也就平和了一些,最后朝廷虽然对外宣称是发动对成都的进剿,但实际上已经把这次进攻的目标定为给四川明军一定的打击。 不给李国英派援军是不可能的,现在谁都知道李国英的兵力不足以对付邓名,如果一个援兵都不派,首先不可能取得任何战果,其次还会被政敌攻击——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心实意地打算剿灭邓名、为先帝报仇,保皇派也得给李国英派点部队过去。 “孙思克孙将军会赶到山西,带领着五万援兵(一万披甲,四万无甲)出发,带着粮饷赶到西安。听说孙将军和张将军、赵将军他们都认识,关系也不错,孙将军更是将种,一定能助总督大人一臂之力。” “哎呀,原来是孙将军啊。”李国英当然知道孙思克,此人是旗人,他父亲孙得功从努尔哈赤时代就已经是旗人了,比李国英这种后来抬旗的人不同,已经称得上是满清的自己人了:“久仰孙将军大名,有孙将军来四川,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如此就好。”使者笑道:“不过太皇太后的意思就是不要贪功冒进,不要有什么闪失,稳扎稳打为好,别让邓贼气焰更加嚣张。” “明白,明白。”李国英连连点头。虽然他是武将出身,政治嗅觉也不是很敏感,但事到如今再迟钝的人也听明白了北京的意思。这明显就是做样子而已,仗是非打不可的,但喊得凶一些就行,北京并不期待什么战果,这点从派孙思克来就很明显。孙思克之前唯一的经验就是参与征滇,那时他的职务不过是替朝廷监视吴三桂,而没有统帅过部队。 “孙思克就是派来监视我的,这次加上山西的援军,我手中会有十万大军,朝廷不派个耳目来怎么放心?”李国英心里琢磨着,现在重庆有五千披甲;赵良栋在陕西练兵半年多,也有了五千多披甲可用;甘陕各地的边防军刨除必要的留守外,再抽调出一万披甲来不是什么难事,加上孙思克的兵马总共就有了三万披甲。这么一支大军完全可以在掩护重庆的同时,攻打一下万县看看——李国英觉得川西明军拥有强大的水师,还是离得远一点为好。他打算在收获庄稼以后去攻打万县,若是打不下来,抢些袁宗第的粮食也是好的。反正李国英不会长期围困万县,肯定要抢在川西援军抵达前撤回来。既然无法水路运输,一切都仰仗陆运,那清军本来也坚持不了很久。 把这个想法对使者说了一遍,李国英感觉对方也很满意,双方就此把计划定了下来。虽然使者无法替朝廷拍板,但他告诉李国英朝廷同意这个计划的可能性很大。 在使者即将离去的时候,李国英突然又喊住了使者:“还请启奏太皇太后和诸位辅政大人,如果真要打成都,就要集中全力,凑齐八万披甲、三十万大军,四面压过去;若是不急在一时,那就不要开战。” 这几句话李国英本不打算说,但眼看使者要走了,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在李国英看来,攻打成都或许能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但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不小,不但正在编练的甘陕绿营要南下,西安也要花费巨大的代价为这几万披甲提供物资——朝廷答应出钱,但这种开销肯定会打乱清廷的时间表,让他们发起对成都的真正攻击变得遥遥无期。 李国英的话让使者愕然,片刻后才强笑道:“总督大人的意思,小人会如实禀告的。” “有劳了。”李国英也不知道自己最后这一番话是否有用,使者离去后他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东家。”李国英的一个亲信幕僚终于忍不住了,他提醒川陕总督道:“朝廷心意已定,东家何苦自寻烦恼?” 李国英最后的那番话毫无疑问是非常不明智的,朝廷已经做出了决定,既然反对没有用,那奴才就该执行,而不是跳出去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朝中的辅政大臣会觉得李国英是在挖苦他们,不顾他们的脸面,万一进攻出了什么纰漏,大臣们会更讨厌李国英,认为川陕总督是故意表现自己的先见之明——甚至可能猜测李国英是提前撇清责任,更让他身处是非之地。 “为国无暇谋身。”李国英长叹一声,一脸黯然,良久后又缓缓说道:“前朝,本总督不过是宁南(左良玉)手下的一个将佐罢了。先帝御宇以来,信任有加,不但抬旗入籍,更让我成为一方总督,位列封疆。我只恨才疏学浅,不能替朝廷讨平乱贼,一统天下;先帝蒙难以来,我更是深恨不能为先帝报仇雪恨。今天朝廷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人心,将辎重、兵力轻掷,报先帝之仇岂不是更遥遥无期?唉,尽人事、听天命吧,但愿我的一番忠言,能够感动天心。” 众幕僚也都是无言以对,片刻后又有一个人问道:“那嘉陵江的防御工作是否还要继续?” 邓名不愿意让水师进入嘉陵江冒险,李国英同样不敢冒险,他已经下令在江内沉船,用铁链封江。现在朝廷明令进攻,幕僚就询问是否还要布置防御。 “当然要继续。”李国英毫不犹豫地答道,万一川西水师突入嘉陵江并且摧毁了清军的水师,那重庆的两万兵马就陷入罗网了。 “不知道是不是要修筑炮台?”李国英寻思着,之前他一度以为迟早能靠着水师压制住袁宗第,所以曾经考虑过在江边修筑炮台,铸造大口径的火炮。不过铸造大炮、修筑炮台耗费巨大,而且效率还不如用舰队拦截,所以李国英放弃了这个打算。不久前看到川西水师的威势后,李国英就惦着撤退,自然不会再考虑这个方案。现在看起来朝廷未必会放弃重庆,造炮拦截明军的船只就又成了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案。以现有的军事技术,想靠固定炮塔封锁江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炮击能给明军船只造成的伤害也很有限。但水师注定拼不过明军,有炮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 第三十四节 晋王(上) 自从邓名返回成都后,有了川西水师为后盾,明军的航运变得更加繁忙,几乎每天都有船队经过重庆,把四川的食盐运往下游。 现在重庆拥有的火器以火铳为主,大炮有十余门,可以用来防御城墙,轰击想靠近城门的敌人,也可以和嘉陵江的水师配合封锁嘉陵江江面,不过对于长江就是彻底的无可奈何。很快李国英就把嘉陵江用铁锁给堵上了,尽管明军继续动员船只护航,但就是减少护航战舰数量,清军水师也杀不出来了。 在李国英看来,清军占领重庆只有两个作用,要不就是作为进攻成都的前进基地,要不就是用来切断成都和奉节的联系,现在两个作用都起不到,重庆除了大量地消耗甘陕的物资其它什么用也没有——如果一定要勉强说有作用的话,那就是让明军无法在重庆建立一个哨所,无法把明军的战舰护航都省了。 因为朝廷的坚持,李国英无法放弃重庆,所以他只能百般地琢磨如何给邓名添堵,最后他在造抛石机和造炮之间选择了造炮。 明军水师占据着绝对优势,看上去陆军好像也不弱,所以李国英的部将们认为火炮不能很大,一定要能用马拉了迅速地跑,如果明军登陆,就把大炮抢救回城里,免得送给了明军,好歹大炮也都是铜铸的。 不过能用几匹马拉了跑的炮虽然机动性高,但是重量有限,别说江对岸,就是江心也够不到。既然李国英不肯去对岸进行军事冒险或者说送死,那想骚扰、吓唬明军的船只就需要更大的炮。 为此李国英特地命令把几个火器师傅从保宁调过来,一个月后,这几个清军火器专家到了重庆,听了川陕总督的要求就直摇头。他们说,想威胁明军的船只就需要射程能够横跨千米江面的大炮,而绿营之前从来没造出过射程达到一里的大炮。就算是最有经验的三顺王部队,造的重型大炮也都是用来轰城墙的,那种炮完全不必追求精度。即使号称能铸造强大火炮的三顺王,炮击城墙对守军士气的打击也远远超过战术意义,要是守军的意志坚定,那三顺王也只能长期围困下去。 李国英无法容忍每天坐在重庆城里无所事事,眼睁睁地数着长江里又过去了多少明军船只,在川陕总督的威逼利诱下,铸炮师傅只好答应制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大炮,他们估计想达到总督大人的要求,这门炮至少得比现在重七、八倍,一万五千斤的大炮或许能满足李国英的期望。 考虑到精度问题,仅有一门大炮没有任何意义,至少要有十门,才有机会蒙上明军的船只,否则明军过路的时候打上几发空炮,纯粹是给对方致敬。不过这么大的炮肯定无法靠马匹拖回重庆,要是放在江边,明军登陆的话,那二十万斤的铜就白白送人了。 在江边给这种完全无法移动的大炮修筑炮台也不现实,为了保护这种珍贵的武器势必要修筑坚固的、足以承受明军大批步兵攻击的永久堡垒。可就算明军不来,长江水还是会来的,每年江水上涨的时候一直淹到重庆城墙边,在外面修堡垒,大炮不送给明军但是要送给龙王了。 想到这里李国英都有些气馁了,转而重新研究建造超级投石器的可行性。不过横跨江面的投石器制造起来难度一点不比大炮低,甚至还要高。 换做其他人,到此或许就放弃了,可李国英意志坚定,决心排除万难也要给明军制造麻烦,拍板决定在重庆城内铸炮。这样对射程的要求就又增加了几百米,老师傅认为如果不造个二万斤的大炮,那是休想达到川陕总督的要求——现在已经无所谓外行、内行了,在这么大的火炮问题上,李国英、幕僚、部将和这些造炮师傅统统都是外行。 经过一番研讨,李国英决定先收集八千斤铜材,以现有火炮的规格按比例放大,制造一门样炮出来。如果这门炮能够打五百米,那就按比例再放大三倍,制造二万四千斤的大炮封锁江面,若是这门炮能打八百米,那就按比例放大两倍,制造一万六千斤的大炮——现在没有任何科学理论,只有经验(还未必都是对的),李总督的看法得到了包括造炮师傅们的赞同,重庆清军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铸造样炮的筹备工作。 …… 永历十五年五月初,昆明。 西营在南明的鼎盛时期,孙可望居中,东有李定国,北有刘文秀,再加上夔东的闯营和旧明军派系,即使不算郑成功、张煌言,也有大军数十万,其中甲兵超过十万。虽然地盘较小,但南明也有兵力集中的优势,一支不可轻侮的大军再加上名将统帅,明军在各条战线上都能保持战略进攻的优势,让清廷一再考虑割土求和。就是最为强硬的洪承畴,也不敢轻易言战,而是耗费巨资打造五千里防线。当李定国、孙可望矛盾化解后,连洪承畴都灰心失望地辞官,并请求朝廷重新考虑和谈一事。 但现在局势已经完全不同,重返昆明后李定国励精图治,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治愈云南的战争创伤,收复贵州、湖南、广西的失土遥遥无期,四川敌意深重,裂痕不断加深难以弥补。 孙可望治滇时期,在境内采用彻底的军屯制度,产出也算可观。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李定国首先不如孙可望那么冷血残忍,李定国内心视云南百姓为子民,这让他难以执行孙可望严酷的军屯制度;其次,以前西营的实力雄厚,足以威慑、镇压百姓的不满,而昆明大火后李定国虽然收拢了马宝等人的军队,昆明的实力仍只有五万多人而已,其中甲兵不过两万左右,比西营全盛时差得太多了;最后,吴三桂就在贵州,如果继续孙可望的制度,恐怕会有大量的百姓逃亡。 盘踞贵州的吴三桂,极大地威胁着昆明,尽管吴三桂把一批养不起的客军遣送回乡,但贵州的吴军依然高达十万人,是李定国实力的两倍。吴军的装备、战马也要比明军精良得多。只要吴三桂能够获得足够的辎重再次发起攻击,李定国依旧要面对艰苦的战斗——或许李定国可以守住昆明,但云南已经满目疮痍,如果战火总是在云南的土地上燃烧,明军迟早会力竭倒下。 让李定国庆幸的是,吴三桂空有强大的军力,但始终无法发动侵略,郑成功和邓名连续两年攻击江南,让清廷始终腾不出手来支援贵州的吴三桂。 “不知道明年江南那里会不会再有新的战事?”晋王看完今年的田亩报告,心里腾起了这个念头。云南民生困苦,但明军却没有休养生息的时间,毗邻贵州边境的将领们日复一日地要求更多的援军、装备和粮草,但昆明却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兵力、粮草?为了节省粮草,李定国把白文选、马宝等精兵强将都留在昆明,只在边境上保留最基本的监视兵力,这样可以减少很多的运输损耗;至于装备,新产出的装备连昆明的西营精锐都无法保证,李定国和白文选的甲兵都不得不继续使用老化的装备,更不用说其他的昆明部队,至于边境上的警戒部队,补充、修复的优先级显然是最低的。 如果吴三桂从湖广和江南获得了足够的物资,重新发起新一轮进攻的话,李定国估计边境的警戒部队会在短时间内崩溃,半个云南都会卷入兵祸。而李定国只能寄希望于一次成功的、依托昆明的防守反击,争取歼灭吴三桂的兵力,用缴获来弥补损失。可经过了磨盘山一战,李定国怀疑吴三桂会变得更加圆滑,不给西营打一场歼灭战的机会。一旦变成消耗战,那昆明的失败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如果今年郑成功、邓名中的哪一个再去一趟江南的话,明年吴三桂还是无法发动进攻。”李定国轻叹一声,他并不喜欢把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而且就是这样依旧无法扭转昆明的窘境。云南现在需要的是轻赋税,鼓励逃难的百姓回乡生产,但为了维持军力、保持基本的自卫能力,李定国明知自己应该做什么却无法去做。 “父王!”晋世子李嗣业闯了进来:“急事!” 显然是急事,若是一般的事,再紧要也会是卫士来报告,而不会是负责昆明城防的李嗣业亲自跑来。 “何事?”李定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是吴三桂进攻了? “赵天霸回来了!”李嗣业刚刚见到了锦衣卫赵千户,立刻跑来向父亲报告:“邓提督正赶来昆明,已经快到了。” 邓名先在建昌停了几日,然后不顾众人反对,继续向云南进发。现在东川府依旧没有百姓,所以彼此提防的建昌和昆明都没有在东川府边境上驻留大军。邓名带着赵天霸等人深入云南后,才遇到了晋王的哨所,赵天霸立刻全速赶往昆明报信,和边境哨所的信使一起抵达昆明。 李定国严肃地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猛地开口喝问:“赵千户何在?” “儿子已经把他带来了,就在父王的门外。” “传!” ------------ 第三十四节 晋王(下) 赵天霸昂首阔步走入晋王的书房,跪倒在地,口称:“王上,卑职拜见。” “不必多礼。”赵天霸的父亲赵芝泉跟随李定国多年,这个孩子是李定国看着长大的,按说几年不见也不至于生疏,但不知不觉中,李定国竟然感觉好像有隔阂了。 赵天霸充耳不闻,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王上,长江提督邓名正赶来昆明求见,特让卑职前来报信。” “久闻长江提督大名。”李定国颌首道。邓名的名声传遍天下,高邮湖一战后更是妇孺皆知。但可惜晋王府对邓名的印象不佳,主要因为建昌的西营兵多次侮辱晋王的使者,让晋王的人都义愤填膺,认为这是邓名在背后授意;李定国几次三番给奉节去信询问邓名的身世,文安之也语焉不详;现在四川和云南的界限分明,看起来邓名在其中起了很坏的作用:“不知长江提督何时抵达,需要如何安排营寨?” “启禀王上,邓提督五天之内就到,随行的有二百名侍卫,希望能够住在城里。”赵天霸老老实实地答道。一路上邓名舍不得骑马,带出来的马是送给建昌和昆明的礼物,邓名生怕把马给累死了——为了回收欠条,本来带的礼物就不太多,要是马死光了就连见面礼也拿不出来了。赵天霸也是一样,同样舍不得骑他新买的那匹马,而是留在成都交给李星汉帮忙照顾。 “本王这边安排公馆。”李定国说话的时候扫了儿子一眼,见李嗣业神色不变,显然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赵千户一路辛苦,快去吃饭休息吧。” “谢王上。”赵天霸跟着李定国的卫士出去休息了。刚才李嗣业也曾问起邓名随行多少人,甚至以为邓名会邀请李定国到东川府的边境会晤。听说邓名仅带来二百卫士后,李嗣业惊讶的表情都掩饰不住了。 赵天霸离开后,李嗣业急忙对李定国说道:“父王,邓名还真是信任您啊。” “少年才俊,果然名不虚传。”听说邓名只带了二百卫士,李定国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其实心里的惊讶一点不少于儿子:“如今朝廷岌岌可危,四川和云南如果不能精诚团结,迟早会被鞑虏各个击破;唉,我亏待了你的刘叔叔,声名不佳,没想到邓名居然能有这样的诚意。” 感慨了几声后,李定国就吩咐李嗣业道:“好好整理公馆,再选拔三百名精兵赶去迎接、护卫长江提督,切勿给宵小狂徒可乘之机。要是长江提督有个好歹,皆斩!” “遵命,父王,儿子亲自带精兵去迎接邓提督。”李嗣业对邓名本来也有很多不满,每次听使者转述在建昌的经历时都几乎要气炸胸膛,甚至提议攻打建昌,但李定国遭遇大变后,一改之前火爆的脾气,屡次用唇亡齿寒来教诲儿子和部将。 当时李嗣业还是一肚子的怨气,对父亲发牢骚说,光是自己方面委曲求全没有用,昆明步步退让只会让建昌那些人觉得李定国软弱可欺,建昌背后的成都也会更加看轻昆明。但现在邓名既然亲身前来昆明,李嗣业的不满顿时就消除了大半。 没用多久,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昆明的高层军官,马宝赶来晋王府的时候,看到白文选已经在了。 “王上,邓名此来何意?”马宝可能是昆明众将中对邓名最不满的。昆明大火后,西营的秦系、蜀系不但不和马宝一起回归晋王旗下,反倒去建昌投奔了冯双礼,更把沿途的百姓都带走了。本来云南的人口就不多,吴三桂撤兵时劫走了一批,秦、蜀旧部北上时又把滇北的人带走,再加上不少人逃亡入山,现在李定国治下的百姓只剩下了五十万,为了养活五万军队不得不涸泽而渔。 “自然是要我们和衷共济。”先到一步的白文选替李定国回答道。云南凋敝,强敌在侧,白文选听说成都的明军在江南收获不少东西,邓名若是肯分一些出来自然最好,哪怕邓名说服建昌归还一部分百姓,或是把刘文秀运去建昌的粮秣归还一部分也好。 “末将觉得很难。”马宝毫不掩饰对建昌的不满:“邓名能说服冯双礼?他们从江南拿的东西肯分给我们?就算他肯,难道冯双礼不会雁过拔毛?” 白文选也觉得马宝说得不错,邓名就算想缓解四川和云南的关系,也没道理削弱自己的盟友来帮助李定国,但白文选还是说道:“就算他给不了我们东西,哪怕帮着我们和建昌说和也是好的,我们就能腾出更多的兵力来对付贵州了。” “我们就是全军一致对付贵州,恐怕也是敌强我弱。”马宝说。 去年,听说邓名又一次下江南后,马宝与其他一些强硬派就极力主张趁机偷袭冯双礼——吴三桂因为粮草问题无法大举出动,建昌的后台邓名也不在,强硬派觉得正是讨伐建昌的好机会,除去为了报仇出气外,也是惦记着建昌的人口和物资。刘文秀留在建昌的壮丁被邓名要走了一半,还剩下两万青壮男丁,加上周围原有的百姓和西营掠去的,现在共有男丁十万人左右。李定国能控制的男丁也不过二十五到三十万,马宝觉得要是能并吞建昌,就能大大增强昆明的实力。 不过李定国坚决不肯,他指出冯双礼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李定国两蹶名王的时候,冯双礼都参加了,而且起过很大的作用。 当时马宝争辩说,冯双礼曾经考虑过投降,显然是锐气已失,再也不复当年之勇;但白文选不同意,冯双礼在西营中的地位虽然没有四大王子那么高,但好歹他也是张献忠的义子,能登上这个位置的人都不简单。别看建昌的一群将领曾经投降满清,但对于他们猜忌甚深的李定国,他们可未必没有斗志。白文选还用马宝做例子,马宝也曾因为绝望而向清军投降,但对于他视为叛徒的建昌众将,马宝也是一点儿不含糊。要是为了火并建昌,牺牲几千晋王的精兵那绝对是得不偿失。白文选的暗示让马宝一下子就泄气了,不再鼓捣李定国偷袭建昌。 “王上,”马宝的目光一闪,现在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如果真像巩昌王(白文选)说的,邓名也控制不了建昌的话,末将觉得说不定可以说服邓名与昆明结好,然后两家联手夹击建昌,到时候平分建昌的男丁。或者建昌归他、兵丁归我们。想来邓名也不会介意扩充实力吧?从此我们两家就接壤了,可以更好地合作抵御鞑子。” “此事……”白文选闻言楞了一下,思考片刻后也点点头:“说不定可行。” 虽然白文选反对冒险偷袭建昌,但他同样觉得十万男丁掌握在冯双礼手里简直就是浪费,而且还有害于云南的抗清大业,拖了李定国的后腿。再说,这也是西营内部的统一战争,消灭了分裂头目冯双礼,毫无疑问有助于巩固李定国的权威,免得西营里还有人胡思乱想。 “你们都糊涂了吗?”李定国不满地说道:“忘了我们是怎么丢的贵阳,忘记了我们曾经被鞑子赶出昆明了吗?” “末将觉得,那是王上除恶不尽,孙可望的余孽暗中捣乱。”马宝低声说道,建昌的冯双礼一天存在,西营就还没有完成统一。 这时又有一员大将赶到,来人乃是贺九义。见到来人后,马宝也就不再提冯双礼的事了,因为贺九义以前是孙可望的心腹将领,虽然三王内讧后拥戴永历和李定国,但当着他的面提秦晋旧账显然不太合适。 三王内讧后贺九义奉命前去桂林镇守,吴三桂侵入贵州后,贺九义带领一万广西驻军返回云南,赶到时昆明失守,部下开始溃散,他本人带领心腹部队追赶李定国撤入缅甸。在邓名的前世,李定国困顿于中缅边境地区,人心日益离散,清军用孙可望的手书和贺九义的家属招降,贺九义迟疑不决,被李定国发现后杖死,他的部下大哗,脱离李定国返回云南向吴三桂投降;而此时广西明军在贺九义撤离后也抵挡不住耿继茂的进攻,退入越南境内——在永历弃国前,越南一直向广西明军提供物资,作为藩属支持明军与清军作战,明军中也有一些越南人。正是因为这些越南人,败退的明军才得以退入越南境内。 因为形势不断恶化,贺九义被杀,白文选投降,缅甸发动袭击杀光了永历的御林军和随行官员,越南也认定明朝彻底战败了,越南国王不再为李定国和郑成功的通讯提供方便,而且下令突袭退入越南的残存明军,消灭了包括越南籍士兵在内的一万多明军,向清朝乞求为藩属。 不过在邓名眼前的这个世界,贺九义的事件还未爆发吴三桂就退出了云南,缅甸对永历的态度尚可,越南也仍在举棋不定。 贺九义赶到后,大家就又开始讨论以什么规格接待邓名,因为邓名没有爵位所以有些礼仪上的麻烦。 第二天,赵天霸也被召来参与讨论。 “王上,长江提督希望能不对您磕头,只行军礼,不知道可不可以。”赵天霸支支吾吾地说道。邓名的要求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所以昨天没讲,想寻找更好的时机。结果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昆明众将就问起了此事,赵天霸只好把这个要求讲了出来。 ------------ 第三十五节 会面(上) 从传统的角度看,磕头不过是行礼的一种方式,表达的是对长辈和尊者的敬意而已,至于人格——反正封建社会大家都没啥人格。 在赵天霸来昆明之前,邓名让他转述三个要求:第一就是他本人不向昆明的诸位王公磕头;第二就是他带来的川军官兵不向昆明的王公和文武官员磕头;第三就是邓名和手下军官不接受昆明人磕头。 用任堂的话说,成都现在已经是“礼乐崩坏”,邓名打着“不许侮辱朝廷功名”的名义把应有的叩首礼都废除了。虽然任堂很享受和邓名平起平坐,但这并不妨碍他发发牢骚,毕竟代价是任堂也享受不到别人的叩首礼了。 赵天霸没敢把邓名的话直截了当地转述给李定国,他感觉就算昆明方面能忍受邓名的第一个要求,但当他们听到第二条时肯定会勃然大怒,认为这是成都在故意羞辱昆明,把成都的士兵地位都提高到和晋王平级的地步;别说是本国士兵对亲王,就是敌国的使者觐见也要行叩首礼。至于赵天霸本人,更是绝对不会把在成都养成的习惯带到昆明来。 邓名的第一个要求让房间内寂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出声,都默默地望向李定国,等候着晋王的决定。在退出昆明的时候,李定国曾经向南明朝廷交还黄钺,但当他返回昆明时,永历派了一个官员又把黄钺送回来,以表示他对晋王的绝对信任。这个官员名叫陈佐才,现在他也和大家一起站在屋内。虽然陈佐才同样没有说话,但一丝不满已经浮到了脸上——假黄钺的亲王地位与监国相当,别说一个只有提督名义的邓名,就是首辅马吉祥见了李定国也要磕头。 李定国展颜一笑:“当然可以。邓提督武功赫赫,本王很是敬重,来到昆明,本王以兄弟视之,只论同袍之情,不论上下尊卑。” 晋王的表态并没有打消其他人的不满,尤其是陈佐才。亲王可以给人恩惠,但应该由李定国开口,即便如此,若是邓名把朝廷的威信放在心上的话,就应该识趣地谦让,哪怕不三跪九叩,一跪一叩也是应该的,是对朝廷的亲王和皇上的黄钺起码的尊敬。而现在邓名开口提出要求,不但显得狂妄,而且迹近要挟。 “人还没到昆明,就要蔑视朝廷,给皇上、朝廷和晋王一个下马威吗?”既然李定国已经开口了,陈佐才也不争辩,但心里的不满越发重了。 其他几个将领心里也都有想法,但都没有宣诸于口。白文选他们都知道李定国已经决心和邓名联合,现在云南的情况也要求昆明忍让,而且部将们还有联合成都压制建昌的想法。为了一个礼仪和邓名闹出不快会影响大计,并不符合昆明的利益。 “听说邓名是宗室。”李定国在答应的同时,心里的疑云也更重了一些。根据朱元璋定下的制度,普通百姓地位再高也无法和朱家的人相比,哪怕对方是个旁系再传的镇国将军、甚至中尉之流,只要是朱家的人,官员见了就得磕头,即使是阁老、尚书也不例外,李定国最多就是和他们平起平坐。 “还有什么要求吗?”李定国又问道。 “嗯,是的。”赵天霸感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妙,没敢把邓名的第二条要求讲出来,而是改了一下次序先说第三条:“长江提督希望晋王下令,全昆明的文武,包括百姓都不要向他行大礼,军礼便好。” 和提出第一条时的寂静不同,屋内响起了一片嗡嗡声,李定国的脸上也显得有些迷惑:“长江提督此言何意?” 如果刚才那个要求是邓名自抬身价,那么这个要求就是极大地自贬了,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让李定国和其他人都感到非常不解。 “启禀王上,正如王上刚才所说,长江提督也希望与昆明将士只论同袍之情,不论上下尊卑。”赵天霸一点儿也不笨,他的脑子非常灵活,马上就把李定国刚才的那番话用了起来:“长江提督当时就是这么和卑职解释的。” “原来如此。”李定国笑道。 屋内充满一片欢笑声,刚才的紧张气氛顿时散去不少,白文选、贺九义和马宝刚才胸中的怨气差不多都散去了。和李定国关系最好的白文选轻松地说道:“长江提督仁厚,不过这样做不太好吧,不能让昆明的将士们失了礼数。” 陈佐才更是出言反对:“邓提督的心意大王自然明白,不过这与礼不合。” 李定国微微点头,显然就要出口赞同众人的意见。他觉得邓名提出这个要求,客气的分量很大,多半不是邓名的本意,礼尚往来,李定国当然不能托大接受。 “无妨,无妨。”见李定国有拒绝的意思,赵天霸急忙道:“长江提督说了,如果各位将军不介意的话,他的卫士也会一概用军礼,以示川、滇两军皆为兄弟。” “哦。”李定国闻言又迟疑了一下。听起来邓名颇有诚意,似乎是邓名极力想表现友好关系的一个姿态。片刻后晋王点点头:“也好,现在军情紧急,强敌压境,双方就用军礼罢。” “大王,此事不妥。”陈佐才依旧不同意,着急地说:“现在不是在军中,可是礼数一样不可缺少。长江提督虽然没有本职,但也是文督师任命的,又有大功于国家,怎么可以让军士轻慢?” 听陈佐才这么说,赵天霸的心中却是一喜,显然昆明的将领们不认为邓名是存心失礼了。赵天霸连忙说邓名确实有诚意,最后李定国没有采纳陈佐才的意见,而是表示行军礼也很好,让士兵们居安思危——虽然实际上时局很危急。 定下了双方见面的礼仪后,李定国就安心等待邓名抵达。赵天霸告辞走出来,悄悄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总算是没造成大麻烦。” …… 五月十日,邓名和李嗣业抵达昆明,晋王李定国亲自出城迎接。见到假黄钺的亲王后,邓名急忙上前深深地躬身抱拳:“大王,末将参见。” “邓提督来了。”李定国也抱拳还礼。 上次邓名来昆明的时候,城中的百姓都被吴三桂轰了出去,而现在照样也没有多少百姓,除了西营的军队就是一些工匠住在里边。走进城中后,看到还有大片的废墟没有清理,李定国指着被熏黑的几处城墙,笑着对邓名说道:“这些还是提督上次来昆明的时候留下的呢。” 现在的昆明就和当初的成都一样,周围的农田、水渠都被连续的战争摧毁,军官和工匠只能由军方提供口粮和其他生活必需品,昆明只是相当于一座特别大的军事堡垒而已,在繁荣方面甚至不如成都。李定国希望形势能够不断地好转,不但军人的生活改善,而且人口数量增加以后城市逐渐恢复,出现手工业,再往后出现商业甚至酒馆、旅店,那时就需要加固城墙将这些人群保护起来。 看到昆明的现状,邓名心里也是暗暗感慨,李定国的状况比邓名想像得还要差。 寒暄了几句后,邓名就问道:“不知道我有什么事可以帮得上大王呢?” 李定国沉吟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对邓名隐瞒,现在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就提出了最迫切的要求:“粮食。” 目前对于云南来说,没有比粮食更重要的东西了。昆明竭尽全力也只能满足军队的最低需求。李定国虽然希望有大批的百姓定居下来发展生产,可是有心无力。其实云南还有不少逃难到其它地方的百姓,但他们都被明军的重税吓住了,宁可藏身深山野林也不愿意重新回到明军的控制下。而明军的重税还会让百姓进一步逃亡,导致明军税源的进一步萎缩。 想要摆脱恶性循环,李定国只有三个办法,裁军、战争和粮食输入。裁军能够减少支出,但在强敌压境的状况下不能考虑;战争是马宝极力主张的,打下建昌就能吸收大量的男丁,获得刘文秀的储藏,但李定国也不同意;最后就是粮食输入,不但能让明军喘上一口气,而且还可以号召百姓返乡。 相对云南和贵州,四川的物产要丰富得多。明朝奢安之乱的时候,云贵明军就是靠着四川的粮食长期围困叛军。在邓名前世的清末,四川的协饷也是云贵边军的支柱。不过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即使邓名有江南的粮食,也无法途径无人区运送到昆明。现在成都到建昌有一条薄弱的交通线,沿途有驿站,可以让运粮的部队找到歇脚避雨的地方,虽然运量有限,但耗损仍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而成都到昆明并不存在这么一条补给线。 邓名告诉李定国:“若是大王需要粮食,只能由建昌送来。” 在来昆明之前,邓名已经和冯双礼谈过这个问题。依靠刘文秀的储存,建昌的西营兵过得一直不错,大片的军屯耕地也都是现成的,而且通过交换人口还获得了成都的不少粮食。这一年来建昌的储备不但没有减少,反倒还有少量盈余,只是冯双礼不会白白地拿出粮食来。 ------------ 第三十五节 会面(下) 冯双礼及建昌众将和成都的交情是通过这两年不断的往来逐步加深的,无论是之前的交换人口,还是后来狄三喜增援成都,邓名都有合理的回报,而且给建昌留下了诚实的印象。比如邓名就坦白地告诉冯双礼成都如何从人口的交换中受益,以及能够获得多大的利益。这次邓名还给建昌带来了一些金子,贵重金属总是受欢迎的,建昌可以用来和藏人交易。 现在建昌的军事化程度和昆明差不多,甚至还要高,十万男丁统统都是军队的辅兵,养着一万甲士,全力修建哨所提防昆明的进攻。由于有刘文秀留下的库存、工具和军屯,建昌的日子过得比昆明强,甲士的装备也不错。邓名建议冯双礼和李定国缓和关系,这点冯双礼倒是不反对,因为如果缓和关系的话,建昌就不用投入那么多财力在边境哨所上;邓名还建议建昌出兵协助成都作战,事后按比例分给建昌战利品,这个建议让冯双礼有些心动。 冯双礼代表建昌势力向云南提出的要求就是,李定国首先必须帮助他们向朝廷取得合法的建昌统治权,除了这个名义以外,昆明还要先把边境上的警备部队都撤走。其次,建昌要求云南保证不诱惑、容纳建昌的逃亡人口,如果建昌有辅兵逃到云南,李定国应该拦截并且归还。在这个基础上,建昌同意向云南提供粮食。 冯双礼的条件让李定国周围的将领哗然,这根本就是要求李定国承认建昌西营军的割据事实,彻底放弃统一西营的想法。 “建昌事实上已经不由大王统领了,就算大王不同意庆阳王(冯双礼)的要求,他们也不会回归云南。”邓名据理力争,试图说服李定国同意。 邓名并没有告诉李定国,他答应给建昌一些补贴——建昌向昆明提供的粮食都算是成都购买的,成都可以用粮食、金银、布匹或是其他建昌愿意接受的物资来结算补偿。因为建昌对昆明的疑惧心理,邓名很不容易才说服了冯双礼同意向昆明提供帮助,其中狄三喜也帮了很大的忙,才压下反对派的声音。反对派怀疑给了李定国粮食,就是帮助昆明获得进攻建昌的军粮,是一种“资敌”的行为。 “如果我们撤走了边境上的部队,建昌又出兵掠夺云南的人口怎么办?”李嗣业大声地表达着不满。昆明和建昌的军事对峙是逐步升级的,双方的隔阂和不信任导致他们交替提高边境的警备力量,生怕被对方打一个措手不及。 “庆阳王已经保证不会同室操戈,他建议只保留沿途的驿站,用来保证通讯和运输粮食所需。一旦晋王撤回边境上的军队,庆阳王立刻就会送十万石粮食来昆明。”邓明大声说道。 中间派白文选还有怀疑派贺九义都沉默下来,昆明的自然条件远不如成都,十万石粮食若是省着点吃,能够供二万大军一年所需,对昆明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 李嗣业也有些犹豫,不再争辩而是等待父亲的答复。 但马宝依旧不甘心,他觉得刘文秀当年在建昌储蓄的粮草是为了北伐汉中用的,也是西营在一场浩劫中唯一完好无损的粮库,现在冯双礼却要用这些粮食和生活艰苦的昆明讨价还价。 “如果庆阳王毁约劫掠云南,那他就是背叛朝廷,王上肯定要反击叛贼。”听了邓名的话,马宝意识到邓名对建昌并没有多少约束力,就抛出了一道选择题:“如果王上和庆阳王发生冲突,邓提督会作壁上观吗?” 李定国本想阻止马宝的这个试探,但对方话已出口,他也就不再吭声,免得让部下在外人面前丢脸,或是让邓名认为昆明内部有分歧——就是有不同意见也要关起门来说。 “我不会作壁上观。”邓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无法含糊其辞,否则就会被视为软弱,更可能被误会。 这句话出口后,马宝神色一动,截口追问道:“邓提督是朝廷的忠臣,对吧?” 这个问题一出,李定国,陈佐才也都认真地向邓名看过来。川、滇明军现在依旧是在永历的旗下作战,包括张煌言、郑成功也奉永历的正朔;即使永历弃国,但如果邓名公开质疑永历的合法性,那就是在否认李定国的权威,双方合作的基础也就不存在了。 “微臣当然是皇上的赤子。”邓名向西南抱拳,遥遥向着流亡朝廷致敬。这确实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如果现在邓名或是其他什么人打起别的旗帜,那么天下就会知道南明又一次分裂了——在天子弃国,南明只剩下大约两省土地的地方上又爆发了分裂、内讧,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马宝的反应正是邓名担心的,他很害怕对方会误会成都愿意与昆明联手消灭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因此他在表态后迅速补充说明:“如果建昌进攻昆明,成都就会出兵,要求庆阳王退兵,否则不惜兵戎相见;但如果昆明攻打建昌的话,大王明鉴,末将已经答应了庆阳王,成都也会出兵相助,帮助庆阳王抵挡晋王的军队……” 周围已经响起了愤怒的喝斥声,但邓名依旧平静地把话说完:“庆阳王答应提供十万石粮食给大王以前,已经要求末将做出这样的保证,这是庆阳王的条件之一。不过末将也向庆阳王说明,即使建昌受到进攻,成都出兵相助,川军也不会踏入云南境内一步。” 邓名和李定国初次见面,但他仍然有底气说这样的话而不必担心昆明对自己不利,这个底气就来自于高邮湖一战。如果没有击杀满清皇帝的功绩,邓名无疑会用更委婉的口气来表达立场,但现在只要李定国敢动手杀自己,那么就意味着明军的分裂,李定国会名声扫地。 “大王是盖世的英豪,数百年后仍然受到万众的敬仰,大王和延平郡王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是华夏的民族英雄。”邓名说完后就静静地看着李定国,在心里默念着:“您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虽然是另一个世界,但您的英名也会千古传唱,对吧?” …… 尽管是初次见面,但李定国还是和邓名达成了初步协议,他写好手令,命令监视建昌的部队迅速返回昆明,并当着邓名的面命令卫士动身给前线送去。 “临国公(李来亨),皖国公(刘体纯)和我在夷陵发表了一个宣示,想必大王也有所耳闻吧?”缓和了昆明、建昌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后,邓名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李定国点了点头,他听说了这件事,其后郝摇旗、贺珍也宣布加入委员会,并且向奉节派去了常驻的使者。这四个人加入后,接替刘体纯巴东地盘的党守素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也宣布参与并向奉节派去了代表。夔东另外最后一股势力,恩施地方的王光兴开始没有什么反应,但在接到东安郡王的一封亲笔信后也改变了主意。 “庆阳王日前也发誓永远不在我们彼此之间使用武力,庆阳王的使者带着他的誓书,正在赶往奉节的路上。”邓名诚恳地对李定国说道:“大王假黄钺,代天子内惩贼人、外讨不臣,我们希望大王不会把我们这个委员会视为敌人,我们不敢要求大王也写誓书,但希望大王也能派一个使者去奉节。” 李定国的眉毛皱了起来。这个委员会虽然没有明言,但显然有另立朝廷的意味,隐含着对永历朝廷的敌意,而文安之居然掌管审判权,也是颇有不得体之处。 马宝本来就有怨气,这时忍不住道:“邓提督积极为奉节的这个委员会奔走,难道不是为了针对皇上和朝廷吗?” “不是。”邓名急忙摇头:“我们不能各自为战,不然就会被鞑子各个击破。这个委员会没有给诸位将领们下令的权利,只是为了沟通。如果有人需要援兵,其他人能通过这个委员会知道;如果有人缺乏军粮,其他人也能得知他的难处;就比如大王吧,如果大王有使者在奉节,告诉我们大王需要军粮,或是需要我们呼应,我们才可能明白大王的战略啊。” “这不就是视朝廷为无物吗?”陈佐才忍不住反驳道:“现在国家危急,你们应该放下成见,响应朝廷号令才是。” 邓名已经通过别人知道了陈佐才的经历,知道他是一个和任堂相似的读书人,弃笔从戎,在沐天波手下当了一个把总。吴三桂进攻昆明时,陈佐才正前往建昌检视库存储备,为永历移驾四川做准备;但随后得知沐天波跟着天子逃亡出国,陈佐才赶去缅甸,极力劝说天子返回李定国的军中,受到了马首辅和其他大学士们的厌恶,就想打发他回云南联络义士,省得在眼前添堵。正好得知昆明大火,吴三桂退兵,陈佐才受命把李定国请罪交还的黄钺再送回去。 陈佐才对邓名、夔东集团、还有建昌表现出来的军阀作风非常反感,已经到了深恶痛疾的地步,他不明白为何到了这样的关头,以邓名为代表的军阀们依旧在打自己的小算盘,此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你们罔顾朝廷大义,为了一己之私就置国家、衣冠于不顾,就不怕成了千古罪人吗?将来有何脸面去见祖先于地下?” ------------ 第三十六节 宿命(上) 陈佐才话一出口,李定国就急忙来打圆场,他并不想对邓名失礼,今天双方首次见面,涉及的话题已经远比李定国想像得要广泛、深入了。 “没关系,没关系。”虽然陈佐才很无理,但邓名没有露出丝毫的愤怒之色,他沉吟了一下,仍然用客气的口气说道:“我有一些想法,估计陈先生听了会觉得很荒谬,但我想‘大丈夫无一事不可对人言’,不妨说出来让陈先生对我的想法有所了解。” 在邓名的理解里,官员就应该无一事不可对人言,比如官员的财产、对政策的倾向、做出决策的依据等,不过未来或许可以用法律强迫官员把这些事情交代清楚,起码要交代清楚一部分,但现在还是只能依靠道德自律。 “对中兴大业来说,最好莫过于大家都对朝廷的命令俯首帖耳,朝廷发出的命令能够得到各路将士不打折扣的执行,只要朝廷一声令下,接到命令的人就不怕牺牲,不计较利害得失地冲上去,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还是要执行。”邓名说到:“如果朝廷治下的百万军民能够拧成一股绳,万众一心,那么赶跑鞑子、光复山河也就指日可待。” 在邓名的前世,随着识字率和科技的发展,专制制度的效率也有所提高。比如二战前的纳粹德国,靠着国民普遍的复仇心理、足够发达的教育系统夜以继日地洗脑、无线电通讯便利加上工业社会的组织性,使得领袖的意志得以贯彻。一个专制国家在五年至十年的时间内,效率可以达到宪政国家的水平。不过即使是工业社会的专制国家,也达不到邓名所希望的效率,信息时代计算机技术大发展后是不是能达到,邓名没有亲眼见过不敢说,反正明朝、清朝都是达不到的。凭着明末现有的技术条件,皇权直接贯彻到县里都很勉强。 陈佐才没吭声,他从邓名的话中嗅到了一丝嘲讽的味道,不过明朝破败到现在的地步,他也没法跳出去说对方说得不对;而李定国则觉得就是如同邓名所说,也未必就能一帆风顺地赶跑鞑子,因为还有指挥不得当的问题,还有粮食的问题以及各种军需品的供应问题等。要是大家都不折不扣地服从朝廷,反而多半会出现混乱,别人不说,李定国自己就不可能按照马首辅的指示来安排军队和生产。 “问题是谁来发号施令呢?如果是晋王,那么别说其他的人,就是我也会担心晋王是不是让我去做牺牲;而建昌肯定也会担心,要是晋王把他们的兵马和军粮都拿走了,然后把将领们都抓起来问罪怎么办?”见陈佐才要张口反驳,邓名急忙主动后退了一步:“我知道我和建昌有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愧对皇上和朝廷,对不起祖先父老,但眼下的问题就是这事做不到,就算我和庆阳王做到了,我们的手下还是做不到,虁东众将也肯定不行。反过来说,打个比方——若是朝廷让庆阳王来发号施令,晋王就一点儿不担心建昌借刀杀人、吞并友军然后秋后算账吗?就算晋王公忠体国,我自问还是会担心的,虁东众将也不可能对建昌心服口服。” “邓提督刚刚还自称是忠臣。”陈佐才哼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有像刚才那么激动。邓名说的是大实话,无论如何,肯说大实话的军阀总比借势压人的军阀给人的印象要好一点。 “因此,现在摆在晋王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条就是一边挡住吴贼的进攻,一边发兵剿灭建昌,然后是成都,然后是虁东,把凡是不听昆明号令的人都消灭了,最后统帅两省的忠臣义士完成中兴大业;还有另外一条路,就是把建昌、成都、夔东暂时都放在一边,先集中力量对付鞑子,等到收拾了鞑子以后再来讨伐建昌、成都和虁东的乱臣贼子。”邓名所说的就是传统的军阀统一对策,但昆明现在没有剿灭其他明军的实力,甚至难以在满清的军事压力下独存:“对建昌、成都和虁东诸帅来说,眼前的路也是这样的两条。最好的就是剿灭所有不服号令的人,无论是鞑子还是官兵,如果消灭了所有不服的人,自然中兴大业就完成了。” 邓名停顿了一下:“可惜,最好的这条路无论谁也走不成,因为坏的结果有很多种。我们如果互相争斗,除了可能被自己人消灭以外,还可能因为自相残杀,结果被满清钻了空子,把我们消灭了;或者是打败了自己人,把自己人逼得去了鞑子那边;或者是被自己人杀得没有容身之地,不得不去投鞑子求活。” 对抗清联盟来说,联合起来依然是博弈,谁都当不上老大,那么彼此间就是竞争者,失败者的下场会很惨。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帮助竞争者的策略有利于联盟,但不一定有利于自己,个体的最佳策略却对集体有害。 邓名接着说道:“既然最好的路谁也走不通,而且大家都走最好的路的话,大家谁也活不了,所以我就把这个委员会叫做次好的道路。我们通过这个委员会进行联络,不至于各自为战,可以了解盟友的难处,制定统一的战略,商议战利品的分配。” “这都是朝廷的事!”陈佐才大叫起来,无论是制定战略还是协同合作,更不用说分配利益,应该都是朝廷的权利和责任。 “但是朝廷办不到,朝廷现在在缅甸哪!”邓名苦笑一声:“我们可以装着互相看不见,谁也不管谁,然后统统被鞑子杀光;或者我们在皇上和朝廷回国前先用这个委员会凑合着,不给鞑子各个击破的机会。” “这个委员会谁说了算?”白文选在边上听了半天,这时插了一句嘴。 “谁说了也不算。”邓名答道:“委员会不是朝廷,谁也不能发命令,只是一个联络会议。” “那用处不大。”白文选摇摇头。 “总比各自为战强,而且谁有要求都可以在委员会里提出来,这次别人帮你了,下次人家有难,你总不好意思一毛不拔吧?要不然以后还会有人帮你吗?”邓名也知道这个委员会的控制力非常有限,因为委员会不是强有力的议会,有点像邓名前世的联合国。 他又对李定国说道:“大王是假黄钺的亲王,自然不能让您的使者在这个委员会里和众将平起平坐。依我之见,大王不妨派一个使者去旁听,昆明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说出来;如果我们需要大王出兵策应也会提出来。” “终究还是应该有人说了算。”白文选沉吟着说道。 “不可能有人说了算,如果真的有人有这种威望,还用得着这个委员会吗?”邓名无奈地说道。 他倒是建议过委员会可以采用表决制,但即使表决也不可能有多大的约束力,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这个委员会没有钱。委员会的决议只能让各个军阀去权衡,如果拒绝执行那么以后也就很难在委员会中寻求帮助,但如果损失太大,那军阀肯定还是会选择拒绝。 屋内人的目光又一次纷纷投到了李定国身上,等着他的最后决定。 包括马宝在内,众人都承认邓名所说的这个委员会确实比没有强,既然谁都没有力量统一各路明军,那么利用它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以防止各路明军互相捅刀子——谁第一个违背誓言动手,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李定国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同样感觉这个委员会是对朝廷威信的挑战。不过邓名说得也有道理,现在朝廷事实上已经权威扫地了,天子和内阁依然没有回国,就算永历皇帝带着阁老们回来,恐怕也号令不动建昌乃至成都了。如果委员会仅仅是一个替代工具,只是在朝廷不存在的情况下暂时起一个补偿作用,那李定国并不介意派人去旁听委员会开会——昆明迫切需要帮助。 李定国黄钺在手,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发誓服从文督师的节制,但名义和实际操作是两回事。对李定国来说,他暂时不需要和虁东众将进行太多的联络,他派去的使者完全可以驻在成都,只要与建昌、成都,最多再加上万县保持良好的情报共享就可以了。 不过李定国仍有一个隐忧,担心这个委员会并不仅仅是一个替代的工具,而肩负着更多的其它目的,是邓名计划用来挑战天子权威的道具。 李定国本人对永历的忠诚还不是关键,关键是全体西营官兵的前途和安全。远的不用说,闯营被排挤、歧视的历史也不用提,单单看看建昌冯双礼的那批人,就知道站队失误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如果永历失去了权威,那么就该轮到李定国的忠诚部下无处容身,只能找一处山旮旯躲藏起来,整天生活在朝廷算旧账的恐惧中了。 “本王有几句话要私下和邓提督说。”李定国道。 大家都走出去后,李定国认真地观察着邓名的表情,一字一顿地问道:“本王听到过一些传言,说邓提督乃是宗室,不知是真是假?” 在邓名抵达昆明前的几天里,李定国几次把赵天霸找来,非常仔细地询问邓名的身世。赵天霸报告晋王,传言很多,邓名既可能是少唐王也可能是三太子,总之大家都认为邓名是一个尊贵的宗室,至少郑成功和文安之已经认定他是邵武帝之后了。 “我不是。”邓名不假思索地答道。 ----------------------- 另:笔者长期坚持更新,保持每天五千字不动摇,诸位这个月的保底月票给我吧。 ------------ 第三十六节 宿命(下) 邓名觉得反正已经对东安郡王朱盛蒗说过了,也不介意对晋王李定国再重申一遍。邓名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宗室,又说了一次对朱盛蒗讲过的那些话:自己的出身是北方人,在南下的途中遇到匪徒袭击,导致失忆等。当然,现在这套说辞和邓名初见袁宗第时已经完全不同了,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邓名不断地补充细节,给故事去芜存菁,让它变得越来越丰满可信。 不过邓名这个修改过的故事依旧没能骗过朱盛蒗,在给王光兴的信中,东安郡王一口咬定邓名是楚王之后。李定国的态度倒不像朱盛蒗那么坚定,如果邓名不是宗室那么当然最好,这样邓名对永历和西营的威胁就会小很多。只是从赵天霸的报告看来,邓名不是宗室的可能性很小,现在邓名坚决否认,甚至为此编造故事(晋王也不太信),在李定国看来只是对方的一种表态而已。 “那些流言统统是谣传,”邓名绘声绘色地讲完他曲折的投川经历后,再次向李定国保证:“除了万县一战为了鼓舞士气,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冒称过宗室。在万县打完那一仗以后,我立刻就向将士们说明了,还向文督师请罪了。” 万县一战的经过李定国也听赵天霸仔细地描述过,知道邓名采用了鲜为人知的朱棣的谋略,还让赵天霸承担了其中最重要、最关键的任务。 “我并没有问韩王的意思,那个韩王是假的,文安之早就向朝廷报告过,天子也是知道的。”李定国没有说话,只在心里琢磨着:“但少唐王是怎么回事?他却绝口不提!” 邓名当然不会提,因为少唐王和三太子一样,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认证的。 “那么,本王曾经提到过要为邓提督请爵一事,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李定国觉得邓名是在继续表示他绝不内讧的姿态,不承认宗室的身份显然是杜绝内讧的最有效的办法。如果有人把黄袍披到邓名的肩膀上,那么形势就会变得和孙可望篡位时一样,李定国不想内讧也别无选择。 “当然没有。”邓名没有丝毫的迟疑。虽然他不知道李定国心里的念头,但很清楚这个提议是绝对不能含糊的问题,要想消除成都、昆明的隔阂就一定要接受。哪怕邓名真的是宗室,为了明军的联盟也要委曲求全地接受。再说邓名明明也不是宗室啊,有什么可委屈的。 邓名发现自己好像又一次产生了精神分裂的症状,急忙把腾起来的那一丝莫名其妙的感觉驱散,向李定国拱手道:“多谢大王了。” “份内之事。”李定国代帝监国,举贤用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今天和邓名的谈判比预计的还要顺利。李定国把众人都喊了回来,一见到大家就说道:“本王想为长江提督向朝廷请爵,邓提督十分谦逊……” 李定国看了邓名一眼,确定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把刚才二人达成的协议公诸于众,陈佐才、白文选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神色。邓名既然接受了爵位,那至少短期内是无法反悔了,就是将来再把自己的宗室身份翻出来,也会被动得多。 “两下江南,击毙鞑子皇帝、洪承畴和胡全才(关于钟祥一战的经过,赵天霸也向李定国报告过了,当然名义上还是属于邓名的功劳),就是用亲王酬劳也不为过。不到二十二岁就当上了亲王……”李定国心里琢磨着,目光在邓名的脸上扫了一下:“还都是因为武功得来的。就算他真的没有宗室身份,这事也了不得啊,将来再立功怎么办?只好请封郡王了,还不知道能够等几年。” 李定国已经打定主意要派使者去成都,这是对于邓名表现出的姿态的必要回报,而且对抗清联盟来说也确实有实际上的益处。对奉节的那个委员会他只装做没看见。在李定国看来,委员会的作用只是把矛盾爆发的时间推迟而已。迟早总有一天,随着满清的瓦解,委员会的寿命也就到了尽头,那个时候大家还是要一较长短,决定谁才是真正的中国之主。 “不过那个时候至少鞑子是被打败了,总比现在乱战一团,最后统统被鞑子消灭了要好。”想到无可避免的未来,李定国也感到有些遗憾,不过他也暗暗庆幸,至少还可以和邓名并肩作战一些日子:“陈佐才只是沐天波手下的一个小把总,邓名不仗势欺人,而是和他认真地讲理;那他在奉节肯定也会讲理的,无论是建昌还是虁东的众将,可都要比陈佐才的地位高多了;年纪轻轻就这么有度量可真罕见,只可惜天无二日啊。”便是英雄相惜,迟早也要刀剑相对,李定国不愿意想得太深、太远,但他知道这就是大一统的规则,所有英雄的宿命。 “嗯,刚才晋王提到了现在有一些流言。”看到众人投过来的目光,邓名知道他们也受到了传言的影响,有必要再次强调一下,彻底打消昆明官兵的顾虑:“我不是宗室,那一次为了打败谭诣、谭弘,我是不得已而为之,除此以外我从来没有自称是宗室,也不知道这些传言到底是怎么流传起来的。” 失忆的故事没能说服朱盛蒗和李定国,同样也说服不了白文选他们,不过昆明的武将们和李定国一样,没人会想真的捅破此事。只有陈佐才冷笑一声:“提督失忆,这正是方便的说法。今天接受了朝廷的爵位,以后该想起来的时候就可以想起来嘛。” 贺九义和马宝都向陈佐才怒目而视,这里面的道理谁不知道,你一个读书人连礼尚往来都不懂吗?邓名已经表明他不会在这个紧急关头挑起事端、引发内讧,昆明方面为什么还要咄咄逼人? “我虽然有些事记不清了,可是我姓邓不姓朱,这点毋庸置疑!”邓名依旧没有生气,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千真万确,绝对不会有假!终我一生,我都绝对不会冒认宗室,若有半点虚言,天地不容!诸位都是见证,我这番话还请诸位帮忙传开,以消除流言。” 白文选等将领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邓名这是发誓永远不与永历争夺皇位,对一个年轻而且立下盖世武功的宗室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誓言啊。 就是对邓名最看不惯的陈佐才,这一刻也愣住了,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激动之情。如此视权势如粪土、一心报国的宗室让陈佐才感动得差点落泪。但片刻后,陈佐才就收起了自己那份感动之情,又想到:“不对,他言不由衷。若是真心如此,那他为何还要建立那个委员会呢?” 邓名的誓言同样让李定国颇为惊讶,不过很快李定国就意识到这依旧是姿态,是为了尽可能地团结抗清同盟。当然,邓名的心胸是非常了不起的,但皇位,自古以来没有人能拒绝它的诱惑——不仅是诱惑,也是威胁,如果放任你的敌人坐上它,那就是死路一条。就算邓名现在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他迟早也会认识到的。就算邓名自己看不清,他的部下也会帮他看清的。无论人品、心胸、度量、气概如何,最终仍是你死我活,这是刘福通、张士诚等所有英雄人物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如果有人能够逃脱,那也就不是宿命了。 “毕竟是多年以后了,甚至是几十年以后了。”李定国想到这里,就把对未来的忧虑抛于脑后,告诉部下他立刻向朝廷为邓名请爵,同时向成都和奉节派去使者。李定国看看天色,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笑着问邓名道:“邓提督饿了吗?” “确实是有些饿了。”邓名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来云南之前,听说有一种叫鸡棕的蘑菇很有名,不知道大王这里有没有。” 邓名前世有个表亲在楚雄,据他说云南人做鸡棕,三条街都能闻得到香气,邓名慕名已久却一直没有时间去趟云南,倒是穿越后有机会来昆明走走。上次来昆明只顾四处放火、假传命令,忙得不可开交,没找到机会向吴三桂或是赵良栋要一些。 “邓提督好见识。”李定国竖了一下大拇指,笑道:“本来还想向邓提督推荐一下,原来根本不用。我们先去吃饭,有事明日再议。” “没有别的事了,”邓名微笑道:“该说的全都说完了。来昆明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说完,吃饭也不踏实啊。” “邓提督要在昆明呆多久?”马宝问道,他不知道邓名的潜台词是不是立刻要走。 “多呆一些时日吧,”邓名答道:“上次我来昆明的时候事情太多,也没机会在昆明这里转转。” 上次邓名也和马宝遥遥对答过,不过没有机会面谈,这次正好聊一聊那晚的惊险,感慨一下当时相见不相识。 晚宴其乐融融,气氛一直都很融洽,直到邓名随口说道:“我在成都办了一些书院。” 这话出口后,屋内的空气顿时为之一冷,但邓名丝毫没有察觉,把话继续说了下去:“请了一些先生,教成都的孩子们读书。” ------------ 第三十七节 等待(上) 建立书院在明朝末年并不算很了不起的事,最著名的非东林书院莫属。不过在现在这个时候,由一方诸侯出面、出钱来办一个书院就有些敏感了。当初文安之教邓名这一招的时候,很多话都没有说明,文安之没想到邓名对此完全不理解。 天子的官吏储备有两个来源,一个是科举正途,另一个就是贡院的学生。永历天子东跑西颠,无暇召开科举考试的时候,李定国就支持他在昆明办学,教导少年们读书,这些人自然就是皇帝的学生,将来也会成为明朝的官员。对于这些学生的教育,便是权倾朝野的李定国也不插手,完全由天子一个人说了算。 邓名不是什么大儒,他办学显然不可能为了传承什么门派,那就只可能是用来培养自己的预备官吏。换言之,如果在这个书院里念书不能带来功名的话,士子们又何必去浪费时间呢?至于邓名用书院这个名字,只是不打算明目张胆地培养、选拔官吏罢了,算是抢班夺权行动中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邓名这时已经注意到周围的气氛变得尴尬,不过他依旧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这几年来他一直带兵打仗,顾不得关注其它的事情,无论是文安之还是部下都认为他应该懂,只是故意装不懂而已。 看见陈佐才脸上又出现了愤愤之色,而昆明其他人开始试图把话题岔开,邓名心里感到愈发的不对了,心里想到:“书院是文督师让我办的,他也支持我兴办教育,给不认字的孩子们开蒙,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不妥吗?” 四川和云南的同盟还很脆弱,邓名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还是急忙解释了一番,称自己这个书院面向成都的全体儿童,除了要教他们认识一些常用字外,还教算学等技巧,以便培养更多的人才,满足成都各行各业对人才的饥渴。 不过邓名的话并没有多大的说服力,他描述的义务教育在大部分人看来是没有先例的。因为昆明的人完全不明白邓名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没人接茬——除了陈佐才。 “邓提督只是要教孩子们认字吗?只是要把私塾变成官家来办吗?”陈佐才的语气里满是怀疑,显然邓名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确实如此。”好不容易有人出声,邓名对陈佐才真是感激不尽,他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唱独角戏感到非常难受。 “下官曾经在昆明贡院教过书,”当年永历在昆明开的贡院没有几天就关门大吉了,期间陈佐才就是教员之一:“不知道提督的这个书院里教授够不够,下官应该还是能胜任的,正好闲来无事,可以去成都助邓提督一臂之力。” 在陈佐才看来邓名肯定不会同意的,陈佐才只是为了挖苦邓名几句,稍微出口恶气罢了。这种培养未来官吏的地方,教育的关键不是学识而是忠诚,要保证从上到下都是自己人,才能教出死心塌地的文官集团来。 可惜邓名依旧听不懂,在他的印象里,贡院出来的学生都是监生,那么能够在贡院里教书显然水平更是了得,听了陈佐才毛遂自荐后,邓名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欢迎,成都的书院确实是缺乏教授,只是怕陈先生不肯屈就。” 这个时代是官本位,当教师自然比不上当官吏吃香,邓名招募来的士人都是没什么机会当官的底层士人。而陈佐才是大理的望族,现在好歹也在朝廷里有一席之地,平日还能出入晋王幕府,所以邓名觉得对方多半不肯来自己的学校。 但陈佐才却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答应下来:“难道这个书院真不是用来培植党羽的?不对,若不是为了培植党羽,怎么舍得花钱做这个?”在陈佐才的心目中,公立学校除了选拔官吏就没有其他的功能了,所以他心思一转,自认为看懂了邓名的意图:“哼,他多半是觉得朝廷式微,想要拉拢忠臣义士,成就他的非常之谋。现在居然拉拢到我的头上了!” 一个用来生产官吏的学校的负责人位置,当然不可能像邓名说的那样是个不起眼的职位,相反极其重要,邓名把它递给陈佐才称得上是极为露骨的收买了。但陈佐才心中却是一阵阵地冷笑:“我对皇上、朝廷的效忠之志百死不悔,你想收买我吗?这绝不可能。好吧,我就去一趟成都,定要让你偷鸡不成蚀把米。” …… 第二天陈佐才就和李定国说明了缘由,然后来邓名这里报到。在陈佐才看来,书院是非常重要的舆论阵地,他既然下定决心要去成都的书院里讲述君臣大义,那当然是越早去越好。见到邓名后,陈佐才就表示他愿意马上动身,先行一步赶去成都,只要邓名给他书院祭酒的委任状就可以。 邓名也知道祭酒差不多就相当于校长,他从长江中、下游招募来的士人都是年轻人,上明军的战船以前,都是闷在家中读书,既没有多少阅历,也没有从事过管理工作。陈佐才本来是云南的缙绅,投军以后当过沐天波的把总,曾经去建昌催讨军饷、视察军屯,又先后在永历御前和李定国的幕府中效力,无论学识、阅历,都比邓名找的那些年轻士人强太多了。有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校长,邓名觉得对成都的书院会有很大的好处——直到现在,邓名依旧糊里糊涂,对昨天晚宴上为何造成冷场还是一无所知,还以为是自己不该在武将的宴会上谈论教育。 看见陈佐才真地来了,又惊又喜的邓名与其对答了一番,他对陈佐才的履历和学问都非常满意,马上写就了给他的委任状,还建议他在云南多呆几天,以后和自己一起回去。 但陈佐才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破坏邓名的篡位企图,当然一天也不肯多呆,拿到祭酒的委任状就连称他急于上任,不能在昆明这里多停留了——邓名的喜悦之情都被陈佐才理解为收买的手段。眼下陈佐才关注的是如何破坏邓名的阴谋,而不是再简单讥讽他几句,因此陈佐才藏起心中所有的不满。他已经打定主意,等到了成都他就要向学员们大声疾呼,努力宣传君臣纲常——这必然会导致邓名恼羞成怒,但陈佐才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到时候大不了就是被野心家千刀万剐而已。而一个烈士的死,更能给成都的百姓留下深刻的印象,激发学员们的天良。 陈佐才为了这个崇高的目的,暂时虚与委蛇,隐藏起自己对邓名这个野心家的鄙视,甚至还会违心地奉承他几句,但若是长期和这个奸贼相处,陈佐才担心自己会真实感情流露,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正气——陈佐才决心要去成都,把忠臣孝子的大道理植进邓名的书院里,要是因为自己忍不住再次出言讥讽乱贼而导致计划失败,那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了。 得到邓名的同意后,陈佐才深怕对方突然醒悟过来,所以一天也没有多停留,急忙启程离开昆明。反正建昌他去过一趟,现在手里有邓名的委任状和介绍信,也不怕建昌方面不招待自己。 邓名把新上任的书院祭酒一直送出昆明城,见到陈祭酒利落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的时候,邓名还不禁感慨:这位陈祭酒的马术和军人也相差无几了,真是难得的人才。而且陈祭酒的工作积极性如此之高,显然也是位可遇而不可求的教育家——这让邓名感觉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很不错。 云南的天气四季如春,滇池的风景如画,而且菜蔬的品种丰富,有大量的可食用菌类,也很合邓名的口味。不过李嗣业派来的卫士却不让邓名自行采摘。据他们说,每年都有云南人因为吃菌类而中毒,很多菌类在某些人的家乡是可以食用的,但是在另外一处就会因为依附的木头不同而产生毒素,变得不可食用。所以只有本地人摘下来的菌类,才可以摆上邓名的餐桌,事先李嗣业派来的卫士们还要让厨子们先尝尝看。 成都的庄稼一年两熟,邓名计划在八月第二季粮食收获后发起对重庆的进攻,过早返回成都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他就在昆明这里等待朝廷颁发给他的爵位。除了在昆明周边游玩,邓名也很关心贵州那边的局势,似乎还有着什么期待。 但一直到五了月底,贵州的吴三桂依旧很老实,没有任何进攻云南的征兆。 “难道吴三桂就这样一动不动了吗?”邓名和卫兵们在郊外游玩时,对赵天霸说道:“以前我每次去什么地方,总是有麻烦不停地找上门来,最后的结果也总是出乎意料;这次如果吴三桂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那就是我第一次没遇到任何意外就回都府去了。” 赵天霸心里也有些着急,他不明白为何一轮到自己出门,日子就突然变得平淡无奇起来:“皇上的圣旨还没到呢,吴三桂他还有一段时间,提督不要着急。” ----------------------------------- 笔者按:因为长期的、日复一日的五千字更新,继续主张诸位读者手中的保底月票,所有vip读者看一眼,本月都有保底月票,投给本书吧。笔者的更新率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吧。 ------------ 第三十七节 等待(下) 六月初,清廷山西援军的先头部队抵达保宁。作为此次大战的监军,孙思克的兴致显得相当不错。上次跟随吴三桂出征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功勋;在赵良栋等三个将领前往四川的时候,他又挑拨了一把他们与吴三桂的关系,因此回到北京以后得到了辅政大臣的私下赞赏。这次作为李国英的监军,如果甘陕绿营能够在四川立功,那么孙思克显然功不可没。虽然朝廷要求一线持重,不过孙思克还是忍不住要幻想击败邓名的荣耀——如果纵横长江流域的邓名马失前蹄,被山西和甘陕绿营击毙,那么孙思克的锦绣前程也就是板上钉钉了。 由于李国英最后的那番泄气话,北京觉得有必要再给川陕总督鼓一把劲,因此孙思克带来的山西绿营比原先预计的还要多一些,总计有一万两千披甲和五万多民夫。除了山西的绿营外,孙思克还带来了三千多汉八旗,相比绿营,汉军旗的装备无疑要好,带着绿营禁止拥有的虎蹲炮,还有几百支鸟铳——虽然朝廷并不一定要取得什么了不起的战绩,但是也盼望李国英能够捕捉到战机,给北京一些惊喜。 大批的辎重运到广元、保宁后,甘陕总督也增派了五万多民夫,把物资从嘉陵江上游送往重庆。 满怀着建功立业的热望,孙思克兴冲冲地赶到了重庆,询问李国英的战略。 “到了八月,第二季稻子就差不多该收获了,我们七月底出发,突袭万县,抢割袁宗第的粮食。在成都做出反应以前,全速退回重庆,然后孙将军就可以回京复命了。”李国英也是汉军旗的人,虽然在满清主子眼里他未必比得上孙思克这种辽东老人,但职务要高出对方很多,所以完全不用迎合对方的意思:“本总督这几个月来已经把地形打探好了。” 李国英画了一份简单的地图,在上面标注了很多阵地的位置。李国英打算沿着长江北岸摆出一道长蛇阵,保证清军节节呼应,彼此之间不至于失去联络:“等赵将军、王将军带着两万甘陕绿营南下后,重庆就会有四万披甲、十万民夫,本总督在重庆留下一万披甲,派一万披甲去抢割袁宗第的粮食,剩下的两万居中呼应,让夔东贼无隙可乘。” 孙思克带来了一万五千披甲,而不是朝廷原先应许的一万,即便如此李国英依旧从甘肃、陕西抽调两万披甲来参与行动,这样清军的行动会变得更安全。至于甘肃、陕西的边防问题,只要事后及时把借来的兵送回去就行。 李国英越是讲下去,孙思克的心里就变得越冰凉。朝廷确实示意李国英装装样子就行,但辅政大臣虽然口中这样说,但谁不盼着有奇迹发生啊?要是邓名真地受到重创,哪怕是抓住他手下一两个重要的将领,都会让北京的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面上有光啊。但李国英却真的一点儿多余的想法都没有,既然朝廷同意他进行一场抢割粮食的行动,李国英就真地一丝不苟,执行一个抢收计划。 孙思克有个姐姐是玄烨的奶妈,很受太皇太后的喜爱,常常进宫陪太皇太后聊天。据姐姐说,太皇太后提起这次对四川的四省会剿时,眼睛里也常常露出期盼之色。毕竟是先帝的仇,而且四万披甲怎么说也是一支大军,武器、粮秣、民夫等后勤供应朝廷也尽量满足,难怪太皇太后满怀希望,盼着能有意料外的收获。 “为什么一定要去打万县呢?”孙思克试图劝说李国英改弦易张,他指着地图上叙州的位置:“这里才是邓贼的嫡系吧?” “叙州?不去,不去!”李国英扫了一眼就连连摇头:“叙州距离成都太近了,用不了几天成都就能得到消息,然后全师乘船而下。” 李国英觉得叙州离成都近是一个很大的坏处,但孙思克却恰恰相反,他总惦念着去偷袭成都。在来四川的路上孙思克见到了赵良栋,赵良栋对他说其实邓名没有什么了不起,无论是之前的那一败,还是湖广、两江绿营的连番失利,在赵良栋看来都是因为邓名运气好或是狡计得逞而已。赵良栋对孙思克说,如果两军摆开阵势堂堂正正地打一场,他有绝对的把握将邓名击败。 “若是邓名敢来,我们就消灭他。”孙思克刚才已经听李国英说过,成都的披甲大概也就是两万人左右,这样清军在甲兵上就有二比一的优势,他认为完全可以一战。如果不去叙州的话,邓名未必肯出战,那样岂不是没有了让赵良栋堂堂正正一战破敌的机会了吗?孙思克觉得赵良栋还是有点本事的,而且也不是吹牛的人,既然赵良栋认为正面与邓名交手的话,就是兵力稍弱都不至于落败,那以两倍的兵力与其交战,还是有不小的胜算的。 李国英瞪了孙思克一眼,虽然赵良栋满心的不服气,但他也没有一意孤行去打成都的计划:“我军没有船只,全部辎重都要靠陆运,行动快不起来。再说粮食也不够我们长期围攻成都。” “成都那边不是有大量的屯田吗?”孙思克还没有放弃他的冒险念头,李国英估计成都会有二十万左右的屯兵,那么他们的储蓄就能够供十余万清军食用几个月之久。如果邓名的坚壁清野做得不好,清军就能在成都附近获得更多的缴获。就算没有一次性攻克成都,但破坏了成都周围的土地,功劳肯定远远高于攻打万县。现在有不少京官一听到万县这两个字还直糊涂:“万县在哪儿啊?” “十几万大军,沿途无法补给,到不了成都就被截住了。一旦军粮耗尽,我军就有大麻烦了。” “不一定去成都,先去叙州嘛。”孙思克依然没有死心,仍在极力鼓动李国英:“叙州不是有贼人的军屯么?可以先取叙州,然后再沿着岷江直捣成都。” 李国英却没有丝毫的心动,冷冷地反驳道:“叙州的贼人要少得多,可能也就是几百上千人(李国英并不知道明军已经向叙州移民),军屯肯定没有几亩,根本不够大军吃的。而万县不同,万县的袁宗第有好几千披甲,两万无甲兵,他肯定开辟了大批的农田;万县离成都远,增援到得慢,粮食收获多,还能让更多的贼人忍饥挨饿,怎么看都是万县更好。” 李国英懒得和孙思克继续在这个问题上争论,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他心意已定,绝不会修改。 广元和保宁的粮食运到重庆还需要一段时日,到时候赵良栋、王进宝也就带兵抵达了。李国英的计划制定得很仔细,重庆到万县沿途全有岗哨,烽火台也都完成选址,靠近重庆的几座已经开始建设了,确保攻打万县的军队不会被明军水师偷袭。 仔细看完李国英的军事计划后,孙思克又是一通哀叹:“总督大人,这不是进攻啊,这明明是如何在重庆和万县之间坚持下去。” 按照这份计划,出兵的终极目标不过是抢割袁宗第的庄稼。李国英甚至关于这方面的安排也只有寥寥几句,但是如何维持重庆到万县的交通线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大摞纸,还反复验证讨论。 “总督大人,我军竭尽全力发起攻击,出动十几万大军,难道就是为了不让士兵挨饿吗?”在孙思克看来,这份计划根本没有谈如何作战,翻来覆去都是讲如何填饱出征士兵的肚子。 “是的,朝廷给本官的指示就是发起一场攻势,但不一定需要战果。我军要发起一场进攻,但没有必要急着立功。这不就是命令本官把军队派到贼人境内,然后保证他们不挨饿吗?” 对李国英来说,攻打万县是一场难得的实战演练。反正朝廷花了这么多粮饷,李国英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好好锻炼一下重庆的部队,让新入伍的士兵和新晋升的军官们都熟悉一下行军的注意事项,对如何保证后勤有所了解。 将来迟早有一天要进攻成都,把明军的势力彻底扫清,有了这次的实战演练,就可以让缺乏经验的部下获得学习的机会,暴露出的问题也可以得到纠正。等到向成都发起真正的进攻时,李国英也就更容易取得最终的胜利:“川西的贼人水师异常强大,以后进攻成都的时候我们很可能无法利用水路,本总督需要亲眼看看在四川陆路运输的难处。” 为了运粮,李国英还打造了不少手推车,这种车辆在陕西、河南都挺好用,但是在四川效率如何,会不会受到气候、地形的严重影响,李国英也都要靠实战来检验——进攻万县能够提供的经验是不全面的,但总比完全没有强。 之所以一定要把两万军队分散在整条补给线上,也是因为李国英承认完全没有阻止川西水师的能力。他耗费巨资试图打造出能够封锁长江的巨炮,但几个月下来,依旧看不到丝毫成功的曙光。 ------------ 第三十八节 牵制(上) 现在李国英制定的正是他向朝廷报告的那个计划。本来他早在四月还有一个备份计划,要更雄心勃勃一些,那就是集中兵力打下万县,让奉节和成都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困难。这个大气得多的计划是在李国英得知北京会给他派来汉八旗,并且造好了重庆的拦江大炮的炮胚之后萌生的——更多的援军和即将出炉的新锐兵器让川陕总督的底气壮了不少,他原本计划一旦大炮试验成功就大量仿制,然后封锁江面,用少量部队配合阻拦成都快速来援的部队;然后放出清军的嘉陵江水师配合主力拿下万县。 现在制造大炮的办法是首先用蜡做一个炮胚,然后在蜡炮的外围用泥土做模具,再加热熔掉蜡胚,等泥模阴干后浇入铜汁,就可获得铜炮。李国英的超级大炮自然也不例外,只可惜等比例放大的第一门八千斤重炮第一次试射就炸膛了。除了这门以外,其他用泥坯浇铸出来的大炮也无一例外地成为了废品。 经过研讨,老师傅们一致认定不能等比例放大,而是要把炮壁铸得更厚实一些。为了保证口径足够大,李国英只好继续增加大炮的重量。为了保险起见,制造蜡胚的时候老师傅们也尽可能地加厚外壁。新的泥胚现在才阴干了一个多月,估计要到七月底才能进行浇铸。就算这次样炮过关,李国英也来不及铸造更大口径的火炮了。既然做不到封锁江面,李国英雄心勃勃的总攻万县的计划自然也宣告流产。 现在李国英能做的依旧是每天坐在重庆城头,数着过往的明军船只数量。他希望到今年年底的时候,能够给川西明军的航运找点麻烦。 “四万披甲,十万无甲和民夫,总共十几万大军就是去万县袁宗第那里割点粮食!”孙思克觉得李国英的战略实在是太保守了。 “有粮食割就不错了,总比十几万大军都坐在城头上数数强。”李国英觉得朝廷完全是多此一举,不过既然钱粮都已经花了,那进行实战演练总比无所事事强得多。 …… 此时在昆明,邓名没有等来皇帝的任命,却得知缅甸境内发生了政变。缅甸的王弟莽白谋杀了其兄莽达,篡夺了缅甸的王位。 “这件事可能对皇上有什么影响?”听闻此事后,邓名马上去找李定国,见到晋王后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会遇到什么风险么?” 在南明风雨飘摇的现在,任何变故造成危害的可能性都远远超过带来益处的可能性,因此邓名也不愿意永历出事,即使是一个逃亡的皇帝,万一身死,都可能给天下的人心带来新的打击。 “皇上不会有事的。”李定国接到报告后也大吃一惊,不过这是缅甸的内务事,按说不会对永历、内阁和御林军有什么危害,只要天子不头脑发涨地尝试干涉——根据李定国的了解,当今天子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莽白弑兄篡位,肯定会要求圣上认可,但圣上怎么可能认可这种忤逆纲常的恶行?”李定国觉得,缅甸现在名义上还是明朝的藩属,按说宗主国应该讨伐叛逆,保护莽达的后人登上王位。不过李定国估计永历即没有胆子也没有力量进行干涉。如果缅甸的新王要求流亡的明廷为篡位者正名的话,无论永历如何应对都会有麻烦:“若是元辅能说服圣上回来那就好了。” “如果圣上不承认莽达的王位呢?”邓名对前世永历是如何被害的并不十分清楚,也不知道缅甸政变一事,只大约记得是缅甸把永历父子交给了吴三桂;现在云南还在明军手中,吴三桂也远在贵阳,邓名一直认为永历不会有什么大危险,没想到居然又起了这样的风波。 “或许,”李定国低声说道:“或许元辅已经劝说圣上承认莽白为缅甸国王了吧,这样对圣上也是有益的,只是……只是……”李定国没有把话说完,他内心希望永历表现出天子的原则,但想想自己当年也做过贼,似乎没法把“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不管怎么样,有滇川的几十万将士,莽白也不敢对圣上无礼。” “但愿如此。”邓名轻轻地叹了一声。 …… 缅甸,大明天子行营。 莽白的使者怒气冲冲地走了。篡位成功后,莽白在都城接受了缅甸文武的祝贺,但大明天子却没有来道贺,甚至没有派遣贺使。气恨之下,莽白就派人来责备永历,声称他没有尽到客人的礼仪。而永历给使者的解释就是,逃亡缅甸两年多了,他手中的钱财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所以无法置备出一份像样的贺礼来。 从来都沉浸于赌博的内阁和御林军将军们,今天居然都放弃了赌局,一起跑来陛见,见缅甸的使者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后,首辅马吉翔和他的阁老女婿杨在的脸都吓白了,两人和其他阁老一起跪在永历面前,恳求皇帝去祝贺莽白的胜利。 “朕流亡藩属,称得上可悲了,但朕终究还是中国之主,岂能去给一个藩王道贺?”永历的脸色显得十分平静,但语气却冷得可怕:“你们愿意去尽管去,但不能以朕的使者的名义去。” “圣上,三思啊。”阁老们齐声高呼。 “朕意已决,你们还是打牌去吧。”永历说完后,就向后走去,离开了他的臣子们。 等回到后面,永历的太子走到天子身边,小声说道:“父皇,莽白人面兽心,若是不趁他的心意,恐怕会有不测。” “吾岂有不知?”在儿子面前,永历不再掩饰,苦笑了一声。 “而且莽达之前对父皇也相当无礼。”太子又说了一句。永历逃亡入缅甸后,莽达见大明天子胆怯,阁老醉生梦死,对他们十分地看不起,找各种借口拒绝来拜见宗主国的皇帝。 “莽达对吾确实不怎么样,但他没有对不起他的弟弟,他终究还是莽白的哥哥,是缅甸之王。”永历摇摇头:“不论君臣之份,光是谋杀亲兄,这就是畜类一般了。吾怎么能去道贺?吾怎么可以派人去道贺?” 见儿子脸色发白,显然内心十分恐惧,永历放缓了口气:“吾不能振兴祖业,内不能安众臣,外不能御强虏,抛下将士逃亡藩属,将来恐怕没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算是把太祖、成祖的脸都丢尽了;可吾依旧是大明天子,是中国的皇帝,如果吾为了苟且偷生,就去给一个杀害亲兄的禽兽道贺,厚颜无耻地为他的恶行叫好,那朕就不止是丢天家的颜面了。会让天下万邦,都讥笑中国之君的无耻——朕是个懦夫,但不是无耻之徒!” “父皇。”太子大骇,跪倒在永历面前。 当年有人劝说永历把太子送去四川,但皇后舍不得儿子,所以永历心一软就把他也带到了缅甸。看到太子文弱的样子,永历心里也是黯然神伤:儿子和他一样,虽然聪明但却缺少武勇,怎么看都不像是汉光武那样的中兴之主。 “吾已经把祖先的脸丢尽了,不能把你和子孙们的脸也丢光。”永历摆了摆手:“下去吧,这事不必再说了。” 太子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犹豫着又问道:“晋王为邓名请爵一事,父皇为何一定要留中?” 接到李定国的奏章后,内阁都纷纷叫好,认为给邓名一个郡王的身份,再追封他的祖上三代,就可以消除、至少是暂时消除邓名对皇位的威胁,所以极力建议永历立刻下旨赐爵。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永历却把奏章留中不发,毫无给邓名一个郡王的意思。 “给不给邓名爵位,现在还急不得。”永历把他的打算透露给了太子:“不过无本职、无品衔,终究还是有点太说不过去了。好吧,朕这就让人拟旨,给邓名一个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吧,嗯,再给一个国公,但是不追封三代!” “父皇,这是为何?”太子彻底糊涂了,他听阁老们说过,只有给邓名定下一个外姓王的身份,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如果现在云南的文武都唯朕之命是从,当然这样办最好。但现在朕还在缅甸,说邓名不是宗室,未必是件好事。”虽然知道自己呆在境外不归不太好,但永历却怎么也鼓不起返回昆明的勇气。贵州的吴三桂拥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要是清军再次打过来,而缅甸不允许永历第二次入境怎么办? “这有什么关系?”太子还是没听懂皇帝的意思。 “为何汉献帝一次次地下诏书让臣子讨伐曹操,但始终能平安无事?为何曹操逝后,汉献帝差点就把大权收回来了?”永历冷冷地问道:“为何其他各代废帝的下场都是惨不忍睹,唯独汉献帝能逍遥快活,曹丕还能容忍他使用天子旌旗,见诏不拜?” “为何?”太子被问得张口结舌,晕乎乎地反问他父皇道。 “因为汉献帝在外面有个刘皇叔!如果李定国有一天想做曹操,他肯定不愿意朕有个带兵的皇侄在外边的,那样他就要小心落得和王莽一样下场。”永历大声说道,见儿子还是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永历又喝了一声:“你好好想,汉献帝为何要认个皇叔?想不明白就接着想,直到想通了为止。” ------------ 第三十八节 牵制(下) 在昆明等到了六月中旬,该谈的事都谈过了,周围的风景名胜也都玩过了,邓名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李国英在重庆聚拢了两万兵马,这么多人的口粮不可能都靠着从关中转运。”邓名并不知道北京正在倾力支持重庆,而是从经济角度推测清廷会鼓励重庆自给自足:“我们回成都去召集兵马,赶在八月前杀到重庆城下,把李国英的庄稼都割了。” 因为四川大部分土地都是无人区,所以明军对重庆的侦察很困难,川西水师没有在长江边上侦察到清军的军团,但邓名依然认为李国英会在嘉陵江的上游组织军屯,来解决粮食问题。当然情报收集困难不是单方面的,对于叙州和万县的情况,李国英同样是靠猜测。由于水师处于弱势,清军的猜测依据比明军还要少得多。就比如万县的屯田吧,李国英认为袁宗第人力更充沛,吃饭的嘴也更多,不会比熊兰在万县时搞得更差。 最伤心的人就是赵天霸,听说缅甸政变后,他盼望李定国、邓名会出兵去拨乱反正,存亡续绝也是大大的美名啊,可惜现在明军确实没有余力去管藩属的闲事。 “再等两天吧,要是吴三桂进攻晋王,我们还要助晋王一臂之力。”赵天霸说道。 “好吧,就再等两天。”邓名痛快地答应了,在这两天里他又和李定国商谈了一些联络的方法,以及一些互相支援的约定。 两天一晃而过,没有得到任何贵州来犯的消息。 “吴三桂他是属乌龟的啊,都憋了两年了,竟然还缩在龟壳里不动。”赵天霸心有不甘,别人跟着邓名出门的时候,战事总是会找上门来,而他每次跟在邓名身边的时候,却总是风平浪静,这个问题赵天霸怎么也想不通。 在赵天霸和邓名离开前,李定国又和他见了一面。 “王上,卑职这便回成都去了。”赵天霸恭恭敬敬地再次向李定国行大礼。 “好,但以后赵千户就不要称呼我为‘王上’了,”李定国命令道:“以后你和川军一样称呼我为大王吧。” …… 数万壮丁在保宁和重庆之间紧张地忙碌着,把大量的辎重运到了嘉陵江口,李国英一边认真地统计着物资的输送量,一边抓紧时间修补道路。这次军事动员让重庆的清军获得了很多极具价值的参考数据,将来若是清廷决心发动八万以上的披甲强攻成都,李国英对应该征用多少民夫、如何分配人力、哪些路段最需要重视,也都有了大概的印象。 为了保证在秋收前突然发动一场成功的攻势,李国英尽力把已经抵达的清军披甲兵隐藏起来,并向他们反复交代,此战的最高目标是拿下万县,但即使做不到也没关系,只要摧毁了袁宗第的军屯,烧了明军的码头,让袁宗第在一年半载内缓不过这口气就行。至于接下来的战略,如果北京继续加大投入,而万县的袁宗第也无力出击的话,重庆就可以考虑稳扎稳打威胁叙州;如果北京同意从长计议,那李国英的主力还是要退回保宁。 不过李国英也已经看明白,清廷肯定是不会放弃重庆的,既然如此,他就开始在保宁和重庆之间修筑更多的哨所和了望台,一旦这些工事完工,嘉陵江的航运就变得更加稳固。眼下重庆的后路还称不上很稳,缺乏地面防御体系,使得明军有机会通过陆路穿插到重庆后方,强行隔断嘉陵江的航运,李国英现在就打算弥补上这些弱点。 等保宁到重庆一线完全稳固并建立起足够多的仓库后,清军对剑阁、江油、成都这条线路就又有了一定的威胁,明军无论如何都要提防清军派出轻兵从此偷袭。这对牵制成都兵力,消耗邓名的物资也都是有作用的。 顺治十八年六月底,山西的一万两千绿营已经有一万人隐藏在重庆北方,孙思克带着五千人驻扎在更北面一些的地方。而赵良栋和王进宝的一万五千兵马已经抵达汉中、广元一线,随时可以奉命南下——这次长途行军也是赵良栋、王进宝锻炼新兵的好机会,他们以本部精兵为榜样,带领新兵练习交替前进和野战扎营。在汉中和广元之间,赵良栋和王进宝还进行了几次夜间偷袭营地和野战的演习。 长江航运难免有船只失事,最近有一艘船就在重庆附近遇难,李国英俘虏了几个明军水手,从他们口中得知邓名好像去了昆明。经过反复审问,李国英觉得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很高,不禁仰天大笑:“正是天助我也!” 既然如此,李国英就进一步加快行动步伐,命令重庆的部队在七月初提前开始行动,确保中旬就能让主攻部队打到万县城下。如果在万县的军事行动顺利的话,八月前清军主力就可以返回重庆。若是到时候邓名还没回成都,李国英甚至可以考虑再偷袭一把叙州,进一步扩大明军水运的危险区。 不过这样一来,赵良栋和王进宝的部队就可能无法及时赶到,但李国英也不是很担心,因为邓名不在,成都的反应肯定会变慢,无法及时动员大军增援万县或是威胁重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李国英让赵良栋和王进宝马上出发,尽快沿着嘉陵江南下,以接替出击部队防守重庆。 清军紧锣密鼓地展开行动时,邓名带着赵天霸和卫士赶到了嘉定州——他的二百名卫士并没有同行而是落在后面,回程时邓名身边只有少量的卫士,一路换马,以很快的速度赶回了川西,以便最后确定秋季攻势的计划。 “这两个月来,重庆的鞑子似乎又增兵了。”邓名才到嘉定州,就看到了叙州那边送过来的情报。虽然李国英很小心地把军队藏起来,不过明军船只在重庆旁边往返时,还是注意到重庆周围的壮丁显著增多,朝天门的清军货运也繁忙了好几倍。 “李国英果然还是不死心啊。”邓名认真地读了一遍报告,判断李国英是想进一步扩建重庆的仓库,在这个要点上积聚更多的物资,最终还是为攻打成都做准备。 揣着这些报告,邓名在六月二十六日赶回了成都,留守的周开荒、李星汉也都赞同邓名的判断,他们估计重庆周围的清军总数已经多达四、五万人,不过甲兵并没有增多,多出来的好像都是无甲兵。 “李国英要扩建仓库,要储备更多的物资,在他完成准备前没有必要在重庆集结大量的兵马。”邓名判断李国英也不会让这些无甲兵闲着,可能已经开垦了不少耕地,一个月后粮食成熟,就会去收割:“可能从今年年初开始,李国英就在重庆北面开辟了大批的军屯,如果让他把今年的收获收入仓库,那么清军对成都的进攻就会早早地发起。” 如果李国英现在有五万人,想靠军屯解决一半的粮草,他也需要屯垦十万亩的土地,收获二十万石以上的粮食。明军要是把李国英的这些粮食抢着割了,那么成都出兵的花销就能弥补不少,而且还能让李国英苦不堪言。 “我们还是七月中旬再出发吧,”虽然邓名感觉现在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但一想到军队的巨大消耗,还是改变了马上出兵的主意:“只要我们在八月以前能突然杀到重庆城下就行。” 虽然重庆的总人力不少,但是估计披甲兵可能只有五、六千人,邓名只要动员一万战兵去,清军就只能坚守城池,听凭明军把他们的粮食都割走。压力不大,所以邓名也不打算动员太早或是动员太多的兵力,以便把成都的经济付出降到最低。 最后邓名决定先动员一万战兵和两万辅兵,立刻向叙州集结,先把李国英吓回城里去。第二步再动员同样多的军队,以防备李国英从保宁调来援军。人数高达六万的明军应该足以对抗仓促集结的甘陕绿营,而且距离成都不太远,还会给明军带来运输和动员上的便利。 现在要担心的就是李国英早有防备或是干脆就是部署了一个陷阱,邓名指示刘晋戈做好进一步动员的准备,万一情况有变,立刻把援军给前线派过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预备人员就留在成都继续从事生产。 返回四川的时候,邓名把云南的特产——鸡棕带了一些。因为鸡棕难以保存,就按照李定国卫士的嘱咐,装在小陶罐里,用茶油腌上,一路小心地带回成都。邓名先派人往奉节给文安之送去一部分,周开荒、穆谭、刘晋戈、贺道宁人人分到一点,还给任堂留了一份,让去叙州的人捎给他。 文安之在云南住过一段时间,见过这种菌类,他当天就让人蒸了个鸡蛋羹,放进一点鸡棕,细细地品味。远在叙州的任堂日后也托人捎话,说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唯有周开荒没当一回事,胡乱夹在干粮里,带到训练场上去练兵,吃饭的时候三口两口吞下肚子。 周开荒又见到邓明的时候,想起来似乎应该客气几句。 “提督给的咸菜不错,”周开荒问道:“还有没有啦? “你说什么?咸菜?”邓名愣了一下:“哦,谢谢你的夸奖。放心吧,以后我再不给你带这种咸菜了。” ------------ 第三十九节 王佐(上) 邓名在成都停留的时间并不长,期间熊兰又一次跑来告密,说邓名委任的书院祭酒陈佐才自打来了成都,就一直在胡言乱语,往重里说甚至可以认为是图谋不轨。熊兰是当着知府刘晋戈的面向邓名报告的,他还指责刘晋戈无所作为。 “陈祭酒怎么图谋不轨了?”刘晋戈闻言大怒,他一直忙着按照邓名交代的思路挣钱、花钱,精力全都集中在如何收税上面,尤其是他亲自管辖的盐业。熊兰以前曾经和刘晋戈说过这件事,但刘知府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既然邓名要知府衙门给书院拨款他就拨款,但从来不关心书院到底都在教什么。 “陈祭酒说了什么不妥的了么?”邓名也有些好奇。 “他天天鼓吹要‘忠君爱国’!刘知府对此不闻不问。”熊兰义愤填膺地说道,虽然他的职责是管理银行,但熊兰对其他方面也是非常关心的,现在熊兰的地位完全是邓名给予的,他也知道换了其他人绝对不会这样重用他一个妾生子,更不用说他还有三次叛变的前科。对熊兰来说,邓名的政治前途和他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 “忠君爱国有什么不对吗?”刘晋戈迅速地把熊兰对陈佐才的指责视为对他的攻击,痛加反驳道:“难道要教导学生们以熊行长为榜样,等提督出城打仗的时候,就在城楼上竖降旗断了提督退路才是对的吗?” “提督已经赦免我了……”熊兰气势稍微一滞,但马上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转守为攻,而任何辩解都是示弱,会导致攻守易位:“提督去昆明的时候,刘知府又批给夷陵一万匹布!” “好你个毒蛇,居然打探知府衙门的事了。”刘晋戈恼羞成怒,向邓名叫道:“提督说过要支援夔东众将的,我没有徇私!别的地方我也批了。” “还批给了万县好多粮食,那是为了讨好袁知府。”熊兰不依不饶。 “万县当然要给粮食,不然怎么帮我们修船?”如果不是邓名在侧,刘晋戈估计就要再次提出决斗了:“提督,熊行长拿了秦局长的好处,给了工业银行优惠贷款。” “行了!行了!你们要是认为有人贪赃,就去向提刑司举报,让贺提刑秉公办理,不要指望我来断案。”邓名头都被他们吵大了,知府衙门、成都银行、税务局经常互相攻击,他根本搞不清里面的是非曲直。再说现在成都运转得不错,农、工、商都蒸蒸日上,邓名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搞什么清洗,免得让脆弱的成都“文官”系统人人自危。成都官员把后方的责任都承担起来,邓名才能后顾无忧地领兵出征,或是去盟友那里商谈合作:“我就是想知道,陈祭酒到底教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 陈佐才赶到成都后,惊奇地发现邓名并没有把教授们集中起来培训——这是统一思想的必要手段,所以陈佐才本以为邓名早就做了。不过邓名没做不代表陈佐才不会替他做,陈佐才马上把书院正规化,规定所有的教授都要定期到成都书院总部上课,接受他本人的培训,然后才可以去亭里教育学生。 陈佐才给教授们上课的时候,就大谈圣天子在位,君臣贤良,号召成都的教授们要忠于天子、热爱朝廷,并把这种思想进一步传播给学生们。刘晋戈武将出身,对教育一窍不通,觉得祭酒如何培训教授,教授如何指导学生都是教育部门自己的事;可熊兰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税务局长秦修采也是正经八板的秀才,又给谭弘当过多年的师爷,和熊兰密谈了一番后,同样认定陈佐才对邓名不怀好意,而任凭他们几次举报,一门心思扑在发财大计上的刘晋戈都不当回事,还认为他们是多管闲事。 熊兰嚷嚷了半天,邓名总算明白过来,那就是熊行长怀疑陈佐才是来挖自己墙角的,想把成都变成拥戴永历天子的大本营。 “我也是拥戴圣上的。”邓名评价道,不过这话熊兰显然不信,不但熊兰自动过滤了个干净,边上的刘晋戈也一脸的平静,同样让邓名这句场面从他左耳进、右耳出:“这样吧,和陈祭酒说一声,下次他上课的时候我想去旁听一下。” “这样不好吧……”熊兰觉得若是通知了陈佐才,那对方显然会警惕起来,肯定不会当着邓名的面大放厥词;但转念一想,熊兰却突然领悟到邓名的高明之处,若是陈佐才改弦易辙,突然绝口不提忠君爱国,那就证明他心中有鬼,从而证明了他是背后中伤邓名的小人,也坐实了他图谋不轨的阴谋。 “提督高明,高明啊。”熊兰越想越觉得邓名的策略妙不可言,由衷的称赞道:“如此一来,陈佐才那厮的险恶用心就无所遁形了。” 见熊兰说得如此肯定,刘晋戈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难道陈佐才真的是乱臣贼子?”要是熊兰说的不错的话,那刘晋戈肯定是失察了,放任这个家伙在成都煽动叛乱,那可是知府衙门的失职啊,想到这里刘晋戈急忙也表示会跟着邓名一起去旁听,并急忙唤来一个卫士,让他去通知书院做好迎接提督光临的准备。 知府衙门的命令送到书院时,陈佐才正在呵斥几个教授,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努力地了解着成都的教育体系,力求了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次想起邓名大封同秀才这件事,陈佐才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但这不是他能干涉的,只是让陈佐才更加确信邓名敌视忠臣孝子,意图扰乱皇明的等级秩序,混淆世道人心,最终为他谋权篡位创造条件。 不过今天陈佐才大发雷霆并非是为了大义,而是因为这几个教授的教学方法。成都的教授大都是邓名从乡下带出来的小地主子弟和考不上功名的童生,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教学,在书院给孩子们上课时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你们这么教书的吗?”陈佐才把一本《论语》直接甩在了一个教授的脸上,这个教书先生每天教孩子们时就是摇头晃脑地读书,一节课从头到尾就是自己读书,他本人读得是眉飞色舞、兴致勃勃,但下面的学生一旦提问,被打断了兴致的教授就会大喝一声:“读书!”然后继续念下去。 其他几个教授的教学方法也差不多,被书本砸到脸的那个教授不敢大声争辩,委屈地低声辩解道:“祭酒在上,学生在书院念书时,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书读百遍,其意自现。”陈佐才哼了一声,他也不是不知道这种教学方式,很多书院老师就是一个劲地朗诵,让学生自己去读书,这也是培养学生形成自己见解的手段之一:“但现在是开蒙!这些孩子好多连字都认不全,他们怎么自己去读书?你们开蒙时老师也是这么教的吗?成都书院是有个‘书院’的名字,可它真是书院吗?你们去书院读书的时候,也都不识字吗?” 包括陈佐才在内,几乎所有的教授在开蒙时,都是接受的小班教育,只有几个同窗而已,而陈佐才更是家族里给请的单独的开蒙老师。一笔一划,都是在开蒙老师的教导下完成的。而现在成都书院给孩子办的都是大班,每个老师上课时都要面对二十多个孩子,一笔一划地教十分地辛苦,所以有些老师就写几个字,然后挂在前面让学生临摹。 “你们是教写字,不是教画画,下面学生握笔的姿势都不对,这不是误人子弟吗?这是教书,不是种红薯!”陈佐才又骂道:“不管一个班是二十个孩子还是两个,教授都要手把手地教过来,不许偷懒,否则就滚出我的书院种地去吧!” 轰走了这几个教授,陈佐才举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顾不得喘气就让等候在门外的一群孩子进来。 亭里那些教育同秀才的教授教得到底怎么样,陈佐才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法过问,但这个书院里发生的事他却是光棍眼里容不得沙子。成都现在的孩子不多,但漕工的孤儿加上浙东兵的家属,也有近千人,教授水平不行陈佐才就亲自上阵,学生若是有疑问可以亲自向他来提问。现在陈佐才的门外,总是会有一大群学生等着。 进来的这批学生是来取回他们的文章的,为首的一个学生姓董,听说他父亲以前还是个漕头,被官兵杀死后,他带着弟弟和姐妹们来到成都,也进入书院学习。 “你的文章,拿回去看看。”陈佐才和颜悦色地把一张纸交给那个姓董的学生,这批学生已经开蒙过了,能够写一些简短的文章。 纸上超过三分之二的字都被陈佐才用浓墨粗暴地划去了,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字被砍去了这么多,小孩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差点掉下泪来。 “文章要除去赘肉,才能见到筋骨。”陈佐才认真地说道:“你的文章里有正气,很好,很难得,但这些华而不实的词语都不要,一个字也不能留。回去好好看看,为何我要把这些字句划去,若是不明白再来问我。” “多谢祭酒。”孩子恭恭敬敬地鞠躬退下。 “你的用词不对,名词不能复叠,你自己想想,许多俸禄能说成俸俸禄禄、大批豺狼能说成豺豺狼狼吗?”陈佐才又拿起一篇文章,给下一个学生指正错误:“各个方面、许多方面都可以,但方方面面不能用,将来你们会给朝廷写邸报、檄文,用词要符合文法,绝对不能生造词汇,不然既会让人觉得你是文盲,也会丢了朝廷的脸面。” ------------ 第三十九节 王佐(下) 送走了这批学生后,陈佐才又开始琢磨学院的教育规章。毫无疑问,陈佐才要把这个书院建设成反对野心家的坚强堡垒,但他既然是书院的祭酒,他就有了一种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感,一心要培养出一批真正的国家栋梁来。 除了识字和算学,邓名还打算开设体育课,这个设想同样是被邓名简单提出后,就扔给了刘晋戈——邓名忘记或者说觉得暂时还没有必要筹建教育部,而根据传统,文教当然是知府衙门负责的工作之一。刘晋戈并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来承担教育部长的责任,所以包括体育课在内的教学安排都是成都书院的工作。 具体到体育课这个问题上,其他教授都认为读书人应该认真读书,又不是培养农夫,为何要分散精力在这种事上面?普遍看法就是敷衍一下,别让异想天开的邓名下不来台,将来自然而然的这个离奇的想法就消亡了。 在陈佐才抵达成都之前,邓名交代的体育课没有任何一个教授重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教,能带着学生踏青就算不错了。踏青途中谈谈诗词那是应有之意,教授们经常随意取消体育课,让学生在教室读书免得耽误青春,对于这些刘晋戈也是一贯不过问的,反正只要书院自称有了体育课时就行。 陈佐才到任后曾经视察了几堂体育课,发现这个课程基本是名存实亡,还有教授拿着邓名随手写的“跑步”、“跳远”等项目冲着祭酒苦笑,称长江提督这是把读书种子当战兵训练呢。更有甚者,陈佐才旁听的一堂体育课上,还看到教授带着二十个孩子坐在花草前闭目养神,教导他们心学的修身养性之法。教授本人的养气功夫十分了得,虽然还是个青年士人,但一闭眼就能在花草前坐上一个时辰不动弹,就这么生生地把一堂体育课坐过去。孩子们当然远不能同他们的教授比,总有人坐不多时就乱说乱动,每当这时教授就戒尺伺候——用体育课来锻炼心性这种事,还被当做成功的经验在书院里推广。 结果满以为能够得到祭酒夸奖的这个教授被陈佐才大骂了一通,陈佐才同样瞧不上邓名的教学内容,除了跑步外一律砍掉,改成射箭、骑马、投枪、掷石。闹了个灰头土脸后,大家这才想起来,这个陈祭酒是在沐国公手下当过好几年把总的。 “圣人说要六艺精通,现在鞑虏步步紧逼,士人不但要读圣贤书,养浩然之气,也要弓马娴熟,这样才能报效皇上,中兴圣朝。”陈佐才发表了看法后,就向刘晋戈去讨要体育课的工具,但弓箭、投枪都好办,唯独马匹知府衙门绝对无法提供,除了军队和官府必要的那些,剩下的都被邓名卖掉了。经不住陈佐才软磨硬泡,后来刘晋戈在派兵给书院送了一堆石锁的时候,还送来了几头毛驴和一个蒙古人。 现在这个叫格日勒图的蒙古人就是书院的体育教授,作为曾经的满八旗禁卫军,格日勒图马术精湛,骑毛驴自然是不在话下,还能同时控制好几匹毛驴,在它们身上上蹿下跳地演杂技,让学生们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喜喝彩声。弓箭也是格日勒图的老本行,高邮湖一战时他因为身负重伤没被编入敢死队,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军人待遇,不愿意给商人打工,只好来书院混口饭吃。在格日勒图的教训下,书院的孩子们虽然还远远没法像体育教授那样百步穿杨,但拉弓的架势一个个都摆得十足,手臂、眼神乍一看都有点精兵的意思了。 最近几天格日勒图一直在陈佐才耳边絮叨,他还有几个蒙古好友,希望能来书院当体育教授。这几个蒙古人和格日勒图一样不愿意给身份低下的商人干活,幸好邓名走之前交代过,找不到工作的蒙古人可以借生活费,不然他们吃饭都成了问题。尽管如此,这些曾经的禁卫蒙八旗勇士还是穷得快揭不开锅了,相比打铁和种地,书院的教授在他们看来可是很光荣的差事,汉人都说书念得好就是文曲星,更不用说这些读书人将来还可能当官——格日勒图他们虽然有些傲气,但并不是傻子。 格日勒图向陈佐才保证,他的几个兄弟也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搁从前在北京的时候,富豪家的教习都未必看得上眼。几年下来绝对能帮陈佐才练出一帮壮士来,到时候体育教授们再带着文曲星们去杀几个山贼练出胆子,就是御林军都当得! 格日勒图的彪悍陈佐才也是心中有数,他虽然当过几年兵,但自问若是和这个蒙古大汉刀剑相交,估计一眨眼就得被对方宰了。不过格日勒图的建议还是让陈佐才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对书院的学生是很有好处的,一群心怀君臣大义、身具骁勇武艺的读书人,对危如累卵的永历天子和南明朝廷会有多么大的意义不言而喻。但现在有人对书院不怀好意,正对陈佐才虎视眈眈。 就在陈佐才向刘晋戈要来弓箭和草人后,熊兰那个只知道逢迎邓名的奸贼也来过一趟书院,陈佐才按捺下心中的厌恶,勉强招待了这个小婢养的家伙一场。熊兰把书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后,临走时还询问陈佐才需要不需要大刀、长矛,乃至头盔甲胄,若是有这方面的需要,熊兰自称可以帮忙。 书院要弓箭、毛驴、标枪和石锁都是为了给孩子强身健体,又不是真的练兵,要盔甲做什么?陈佐才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熊兰的“好意”,但事后陈佐才琢磨了一下,感觉熊兰的话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其中好像包藏着险恶的祸心。 来成都之前,陈佐才想的就是在教授面前慷慨陈词,然后英勇就义。但这两个月下来,陈佐才对书院也渐渐有了感情,而且若是假以时日,他无疑能够发挥出更大影响力,更好地培养出一批智勇兼备的忠臣孝子。而如果想达到这个目的,那陈佐才就不能引起邓名的疑心,那天拒绝了熊兰的盔甲虽然是无心之举,但想必也起到了保护自己的作用,若是陈佐才听从格日勒图的建议招揽更多的蒙古勇士进书院,那恐怕会给熊兰攻击自己的机会。 正在迟疑不决的时候,知府衙门的命令送到了陈佐才的桌前,见邓名要来视察书院后,陈佐才顿时又陷入了思想斗争中。如果想保存自己,那就要在课程上说一些能够让这个权臣开心的话,等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后,陈佐才就可以利用邓名的信任继续施展拳脚,在更多的教授和孩子心中扎下忠君爱国的种子。 “能屈能伸,大丈夫能屈能伸。”陈佐才在口中无意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好几次他都几乎说服自己暂时虚以委蛇了。 “但若是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一辈子就屈服下去,自己欺骗自己,以致毕生都无法再施展了怎么办?今天我觉得是为了将来,将来我会不会又欺骗自己,想什么神器无主,唯有德有力者居之呢?”陈佐才长叹一声,下定了决心,提笔写信回复知府衙门,表示两天后会召集包括那些下亭教授在内的全体课,请长江提督务必莅临旁听。 两天一晃而过,成都府的教授们见到祭酒的命令,又听说长江提督亲临,没有一个胆敢怠慢,尽数赶来。 邓名已经抵达,所有的教授也都聚集在书院的大讲堂里,陈佐才依然在沐浴,他有条不紊地把长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取出最好的一身衣服,对着铜镜穿戴妥当。 “本来还曾想过,要好好地把这个书院办下去,为国育才,终究还是痴心妄想啊。”陈佐才把最后几封信小心地合起,认真地封好口留在书桌上,其中有一封就是按照格日勒图的提议,让知府衙门出钱为书院再招募一批体育教授的事。 走出房门,陈佐才最后望了一眼那些留在桌面上的信,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昂首挺胸、义无反顾地走向大讲堂——他已经有了不再有机会踏进背后那扇门的觉悟。 走到大讲堂内,陈佐才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邓名,长江提督和其他教授一起坐在讲台下面,而不是像高官那样高高在上。 “即使这样你也无法收买我。”虽然对方表现出对自己的极大尊敬,但陈佐才已经是心如铁石。 坐在邓名旁边的就是来书院参观过一次的熊兰,和陈佐才目光相交时,熊兰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胸中有浩然之气,斧钺于我何加焉?”陈佐才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在邓名或是熊兰脸上多做停留,他礼貌性地向长江提督微微一躬,然后就挺直腰板,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上。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陈佐才铿锵有力地开始了他的讲学。 陈佐才博引旁征,讲的声情并茂,但最令邓名感动的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从他语言中传递出来的激情,当陈祭酒说到动情之处时,他的脸庞上好像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这在儒生演说时是很罕见的。 因为听得投入,邓名甚至没有察觉到身旁熊兰不时投过来的询问眼光,另一边的刘晋戈也越来越不安,因为陈佐才渐渐开始攻击起邓名的政策,他筹办的委员会、他拒绝向朝廷进贡、他在成都私授功名……还有很多很多。 “如果陈佐才总是这么讲学的……”刘晋戈感到有一丝寒意升起,他并不知道陈佐才今天已经放下了一切顾忌,言语比往日要犀利上百倍:“我怎么不早来旁听一场,早早查封了书院呢?” 在邓名的背后,其他的教授们也不安地在座位上轻轻挪动着身体。陈佐才的大义同样让很多教授感到不痛快,毕竟他们都是从下游来四川的,都是曾经在满清治下剃过头的,陈佐才表现出的那种道德自豪感,也让这些教授感到刺痛。以前陈佐才还比较收敛,教授们也能容忍,但今天陈佐才实在有些让人难以忍受了。 整个讲堂寂静无声,这完全是陈佐才一个人的表演,是只属于他的舞台,用了整整一个时辰,陈佐才把邓名的种种不臣之举骂了一个遍。但陈佐才仍是意犹未尽,他从怀中掏出了邓名编写的算学课本,重重地抛在了桌面上。 “欺世盗名!”陈佐才大喝一声。邓名的算学课本里有不少关于几何课程的知识,而陈佐才和学院这些寒门教授不同,他作为大理的望族缙绅,眼界要开阔得多,对徐光启翻译的几何原本也有涉猎,一眼就看透了邓名从哪里鼓捣来的这些东西。 很快,陈佐才又开始攻击起邓名的教育方针。具体例子就是这本算学课本,陈佐才并不反对学习几何,他也承认算学会有助于官吏处理事务,不过邓名的翻译和徐光启、孙元化不同,他在课本中广泛地采用了阿拉伯数字和希腊数学符号,加减乘除一应俱全,全盘西化根本不考虑考虑中国的国情。 “中国,夷狄,禽兽!有容乃大,夷狄的东西不是不能学,但这样狼吞虎咽,把夷狄的东西一字不改地照搬,到底是何居心?难道在提督心目中,夷狄的东西就这么好吗?今天提督不加辨别地学习夷狄,如此崇拜夷狄禽兽,是不是明天就要不加分辨地学习禽兽了?就是鞑虏,都没有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吧?” 陈佐才的质问声回荡在讲堂里,邓名已经气得脸孔发白,双手也不知不觉地紧握成拳:“现成而且好用的符号不学,难道非要生造一堆谁也看不懂的鬼化符才是合适的么?而且我只是想推广算学,就算你觉得不好,拿一套更好的东西出来啊,你又拿不出来,还搞这种诛心之论……这就叫崇拜夷狄禽兽了?我至少还没有把一个犹太人的梦话当成真理整天挂在嘴上,强行推广全国呢。” 本来邓名还听得很用心,但自从陈佐才开始攻击他的算学课本,并开始质疑他的用心后,邓名的怒火就不可遏制地高涨起来。 刘晋戈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甚至忘记跳起来大声呵斥陈佐才。熊兰现在也没有继续向邓名投过来探询的目光。刚才陈佐才发言初期,熊兰几次觉得该把那个狂徒拿下、叉出去了,但邓名始终没有理睬他。而现在熊兰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身边的邓名虽然依旧默默不语,但从对方的脸色和紧握的双拳上,熊兰知道长江提督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暴怒中。即使是在万县第二次向邓名投降时,熊兰也没有感到对方愤怒到这种地步。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现在邓名身上又一次散发出阵阵的杀气,让熊兰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万县跪在邓名马前时,他就感到过这种威势。 站在讲堂门口的卫兵个个向着讲台上的陈佐才怒目而视,他们都是跟随邓名征战数年的忠诚部下,亲眼看着邓名一次次浴血奋战,把强虏斩于马下。一个近卫军官已经是手扶剑柄,开始陈佐才的讲学他还听不太懂,但自从对方掏出那本算学书后,陈佐才就对邓名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指名道姓的斥骂。 “提督连鞑子皇帝都杀得,还杀不了你一个竖子么?换你见到鞑子皇帝,膝盖会不发软吗?”这个军官盯着陈佐才,只要邓名稍有暗示,他就大步上前,一剑捅进陈祭酒的胸膛。 邓名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他知道自己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把陈佐才格杀当场。 “或许我可以赦免他,打一顿棍棒出气,就是明朝皇帝不也是有廷杖的么?”邓名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这个主意,他对面的陈佐才已经结束了讲学,正毫无畏惧地与他四目相对。 邓名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讲台上的那本算学课本上,这是倾注了他心血的一本书,邓名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的烛光下苦苦回忆着自己学到的课程。而且邓名全无陈佐才所谓的骗取名声之心,他根本不知道徐光启已经翻译了一本,甚至还对教授们说明,自己这完全不是原创,而是借鉴自泰西贤人。 “自由的学术,不能在专制的土壤上成长出来,如果没打倒天主教的权威,不会有近代科学的发展;如果不质疑权威,不会有崭新的天文学、数学和物理学;不管怀疑正确与否,对科学来说质疑就是最重要的。现在中国没有多少先进成果可以学习,而且仅靠学习,中国永远也成为不了先进的科学强国。今天我打了陈佐才,不管因为什么,都不会有人敢说这本算学课本一句坏话了吧?” 邓名站起身,转过身背冲着讲台上的陈佐才,高举起双臂。 “陈祭酒讲得好!”邓名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等这句出口后,下面的就容易得多了。 邓名用力地鼓掌,连续不断地高声喝彩:“陈祭酒讲得好!讲得好!讲得太好了!” 在邓名的带动下,教授们先是零零星星地附和、鼓掌,最终变成了掌声雷动:“陈祭酒讲得太好了!” 称赞完毕,邓名走向讲台,向陈佐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陈祭酒,本将明日便要带兵去叙州,等从叙州回来后,再来书院聆听教诲。” 事情的演变让陈佐才也感到意外,铺天盖地的掌声和喝彩声让他呆若木鸡,茫然答道:“知错能改,天下幸甚,朝廷幸甚。” “但我不改。”邓名立刻说道,他指着那本算学课本,恨恨地说道:“这些符号很好用,我不会改的,在书院拿出更好的符号前,我不同意改动。” 直到此时,邓名才感到出了一些闷气。 “就如提督所愿吧。” …… 转天邓名就离开成都赶往叙州,而在随后的几天,陈佐才发现教授看他的目光里带上了更多的崇拜和尊敬。 “祭酒当真了不起。”今天知府衙门送来了回信,包括招募体育教授在内的各项要求,刘晋戈都表示赞同,并以最快的速度为书院筹备。助手把这些回函递交给陈佐才后,忍不住由衷地赞赏道:“那天祭酒真是把我吓坏了。” “也亏了提督度量宽宏。”另外一个教授在边上接茬:“忠言逆耳,难为提督还能听进去。” “唔。”陈佐才坐在那把他曾以为永远没机会再坐上去的椅子上,严肃地说道:“这不算什么,长江提督身负国家之重,有这点气量是应该的。再说他也没听进去,这课本他还是不肯改。” 虽然邓名说只要书院拿出更好的办法就可以改,但陈佐才也没有组织人手去琢磨一套更适应国情和文化的符号。 过了片刻,陈佐才又哼了一声:“想当年,显皇帝(万历皇帝)在位时,臣子们犯颜直谏(骂皇上荒淫无耻,骂贵妃狐媚惑主),显皇帝不也没生气么?和显皇帝相比,提督这点度量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陈佐才停顿了一下,半晌后又补充了一句:“显皇帝也没改,听不进忠言,提督也是一样。” 看完知府衙门的公函后,陈佐才就让把等候在门外的学生带进来,他昨天又连夜批改作业,现在该是给这些学生指导不足了。 …… “咱们四川的水土养人啊,”陈佐才和邓名的事早就传遍了成都,刘曜他们在参议院闲来无事,一天到晚就是痛骂刘晋戈,不过这两天青城派的兴致全都转到了这桩轶事上,刘知府也因此少挨了很多骂:“你们说提督这是不是有先主之风?” “没错,宽宏大度,绝对是先主的风范啊,要说咱们四川的水土就是好啊。”青城派们纷纷大声附和:“改天咱们也去给陈祭酒捧捧场吧,这比评书可好听多了啊。” “可是评书先生不骂人啊。” “嗨,提督都骂了,骂咱咱也有面子啊。”杨有才满不在乎:“要是陈祭酒骂咱,咱就给他鼓掌。” --------------------- 笔者按:月票进前十了,感谢大家支持,这节加更三千字,聊表谢意。如果还有保底月票,也都给笔者吧。 ------------ 第四十节 入寇(上) 明军从成都向叙州集结的速度并不快,主要还是因为顾虑到生产问题。现在成都的农民很多人拥有二十亩的土地,他们辛苦种植了这么大片的耕地,如果让他们在这个时候离开恐怕会有很大的损失。就是组织人手替应征的人收割也是需要成本的,而成都方面又不太愿意付出这种成本,邓名也要权衡付出大量的工资是不是值得。 叙州这里稍微好一些,今年移民到这里的同秀才们因为错过了农时,很多人都是给盐商打工,这些人很容易征召,只要付军饷就可以。但是又会有损盐业的发展,因此邓名同样要考虑过早动员给政府带来的经济损失问题;再者,叙州的移民数量相对有限,无法一下子动员出那么多的兵力来。 至于成都的手工业者,虽然他们同样参加了军训,但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邓名也不太愿意把他们招入军队。战争是要计算成本的,因为成都极端缺乏人力,所以人力成本对邓名来说是很高的,以致影响到了他的战略决心。 直到六月底,集中到叙州的除了常备军的两千步兵和三百骑兵,还有四千多征召兵,至于辅兵,只集中了五千人而已。水手倒是聚拢了一部分,毕竟重庆那边的水师对航运没有太大的压力,而且根据侦查报告,李国英已经把嘉陵江封锁了起来,这就进一步减轻了明军的护航、巡逻压力。 “我们还是等到最后一刻再征召部队吧。”因为估计重庆的兵力不强,邓名又舍不得农、盐的利润,把集结的时间一拖再拖:“顺流而下,我们五天就能到重庆。算上包抄重庆的路途,我们七月中旬出动也来得及。李国英没有水师,发现不了我们的动作,也来不及抢收庄稼。” 虽然这么斤斤计较时间可能给清军留下抢收的机会,但对明军来说也不完全是坏处,因为一旦收割完毕,成都就可以大举动员,这样第一波和第二波的攻击间隙就会缩短,对清军来说就意味着更短的反应时间,而对明军来说就意味着更不容易出现意外,军队更安全。 和叙州举棋不定的邓名不同,李国英此时已经派出了不少先遣部队,背负着粮草向忠县进发。为了隐蔽行动免得被过路的明军船只发现,这些先遣队没有沿着江岸前进,而是在内陆行军。没有控制长江水路的能力,清军不得不忍受体力和军粮的更大损耗。 相比明军的缓慢集结,清军的动作要稍微快一些,不过也称不上多么迅速,李国英命令赵良栋南下的命令已经发出很久,但现在赵良栋和王进宝还没有抵达保宁。这事并不出李国英的意料,因为清军有限的运力需要优先保证粮秣运入重庆,李国英坚持要在重庆囤积足够十万大军三个月所需的粮食,至于攻打万县的军粮还不能计算在内。 “总督大人,”孙思克见清军的行动迟缓,只是骚扰万县这么一个简单的军事行动,竟然都不能立即展开,心里不禁更加焦急:“邓名已经去昆明了,我们没必要在重庆预留这么多粮食吧?” “料敌从宽,说不定邓名会突然回来呢。有他在成都主持,贼人出兵的速度就能快上十天,甚至半个月以上,从成都顺流而下,七、八天就能到重庆,岂可大意?”如果邓名突然出兵,那么重庆留下足够的军粮就能对各种紧急情况作出应对,李国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但保证一个稳固的基地和足够的储备总是没错的:“不但我们这边可能出各种意外,万县那边也是一样,只要重庆有军粮,有赵将军、王将军带着精兵驻守,本总督就后顾无忧;如果袁宗第应对失常,本总督就可以酌情强攻万县或是追击败逃的贼人。要是明明有良机出现,却因为后路不稳而不得不放弃,岂不是可惜?” 如果重庆成为一个明军绝对无法攻克的堡垒,而万县那边又出现有利于清军的机会,李国英甚至可以考虑暂时放弃交通线,把沿途的兵力统统集中到万县,虎口拔牙先拿下袁宗第再说。清军在重庆、忠县、万县一线猬集着十几万大军,李国英估计成都明军的援军最多也不会超过清军的半数,这样哪怕暂时被明军分割也不怕。 “要是打下万县后邓名还敢在北岸赖着不走,我们就东西夹击他。大军抱成一团,重庆有粮有援军,他就是水师占优也拿我们无可奈何。”李国英耐心地给孙思克解释道。毕竟这个人是朝廷派来的监军,是朝廷用来观察李国英的耳目;就算李国英有乾纲独断的权利,也必须要让孙思克理解他的思路和策略:“除此以外,邓名也可能冒险一击,直插顺庆。” 顺庆位于重庆和保宁之间,在嘉陵江西岸,是连接保宁、重庆的要地。如果邓名在重庆西面登陆,绕过重庆直插嘉陵江通道,就可以威胁到顺庆。 “邓贼不会如此狂妄吧?”孙思克吓了一跳,背后有清军驻守重庆坚城,明军的粮道不畅,邓名长驱直入怎么看都迹近自杀。 “按理说不会,但很多时候你猜不到贼人会不会突然发疯。”李国英也认为邓名不太可能置十几万清军于不顾,不管不顾地猛扑顺庆,换成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多半不会考虑这个可能;但李国英却不愿意在背后留下一个明显的破绽,所以连这种看上去完全不可能的事都要照顾到:“如果重庆有粮,邓名敢插入顺庆,我们就慢慢撤回全军,然后攻击他。粮草充足就不必急于一时,可以慢慢地扑捉战机。但这需要重庆真的有储备,不然粮道一断,我们只能被逼着去打通粮道了。” 李国英既然不愿意留下破绽,他的行动速度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拖累。 看着清军吃力地把粮食运入城中,孙思克又忍不住感叹道:“总督大人为何不在重庆周围屯田?哪怕能稍许减少一些粮食转运也好啊。” 本来李国英在重庆有一点屯田,但上次重庆之战后他就连这点军屯也都放弃了,垦殖的兵丁也都撤回了保宁的军屯。 看了孙思克一眼,李国英想了想还是决定对朝廷的监军开诚布公:“一年前本官在重庆屯田时,是以为川西很快会拿下,万县不久也可能就是囊中物,为长久计,在重庆开辟了一些军屯以充军实。但现在重庆随时可能成为战场,开辟军屯就会捆住自己的手脚。” 在李国英看来,防守时需要懂得轻重缓急,需要权衡取舍:“若是城外有大量军屯,那贼人攻来时,我们就可能因为舍不得粮食而不得不削弱城防,御敌于野。运输几万石粮食虽然辛苦,但能让本官不会受到眼前小利的干扰,把兵力用在真正紧要的位置上。” 孙思克不断地点头,连称受教。 但李国英的话其实没有说完,这里面还涉及到将领的私心。这些军屯很可能要交给将领经营,或是把产出分给他们。当收获和将领的利益相关时,他们就会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而影响整体的战略。李国英宁可麻烦一点,也不愿意在紧急关头出现将领擅自行动保卫自己财产的举动。 而且还有更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李国英依旧认为重庆可以放弃,如果在重庆周围开垦了大量的军屯,撤离重庆就会遇到更大的阻力,将领不愿意自家的利益受损,多半会力主在这里坚持下去。 相比十万大军的开销,军屯那点收获实在是杯水车薪,就好像明朝为了对抗后金在关宁屯田,从山海关一直到宁远、锦州都有大量的军屯。崇祯初年,仅祖大寿一家就有上万辅兵在田地里为祖家耕作;崇祯后期;吴三桂家甚至膨胀到控制了两、三万辽民为自己垦殖。可依旧需要朝廷大量地输入粮饷。大量的土地让吴家、祖家都全力反对从那些已经非常危险的地区撤离,迫使朝廷一次次投入更多的援军和物资。 “重庆到底有没有保留的意义,还要看这次打万县的结果。”李国英在心里默默想着,十几万军队驻扎在重庆,如果能切断长江航运当然最好,若是不能,只要能让邓名、袁宗第疲于奔命,来回增援也算是物有所值;更甚一步,只要能把邓名拖在四川无法再攻击江南,那这份开销也不算打了水漂。但如果庞大的清军根本威胁不了万县,反倒只能苦苦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的话,那李国英觉得这个重庆还是赶紧仍掉为好。李国英在这里没有任何军屯,真要坚持撤兵,将领们也就是抱怨几声,并不会拼死阻拦。 七月初,李国英接到先遣队的报告,称他们已经安全抵达了忠县,与当地的清军会合。望眼欲穿的川陕总督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誓师出发。 ------------ 第四十节 入寇(下) 除了已经抵达忠县的部队外,还有三万清军早就渡过嘉陵江,随着李国英一声令下他们就开始向东进发。不过和遮遮掩掩的先遣队不同,这些清军正大光明地沿着江岸前进,完全不怕被过往的明军船只发现。在已经渡江的陆军向东进发的同时,李国英还突然打开了封锁嘉陵江的铁链障碍,在重庆后方躲藏了一年之久的嘉陵江水师涌出江口,毫无顾忌地驶入长江。 在清军松开锁链,让船只一艘艘驶出江口之前,过路的明军船只就发现了清军的异常。而看到清军水师一反常态地驶出江口,而且后面似乎还有大量船只跟进的时候,明军的船只也都选择了保守战略,分别向上下游避让开。 主持誓师的李国英会带着标营和后队在几天内渡江东进,开出嘉陵江的清军船只中有不少满载着辎重,它们会在战舰的保护下直奔忠县,在那里卸下粮秣、火药和辅兵。李国英煞费苦心地筹划这次进军,为了更高效和迅速地向万县进军,必须利用水运,而为了保护船只,李国英派出了先遣队到预设地点搭建水营,让陆军给船只提供掩护。 这些陆军搭建的水营能够让嘉陵江水师休息、躲避,获得补给和修理的机会,有了陆军配合,明军水师如果优势不大的话,不能给清军的水师和水运构成太大的威胁。相反,清军的水师反倒能够严重地威胁那些远离基地的明军船只,如果它们负伤受损,周围都是清军陆军出没,这些明军船只很可能会被李国英直接俘获。 不过若是陆军出现得太早,那就会引起万县的警惕,一旦发现清军在忠县周围大肆修筑水营,那袁宗第肯定会知道嘉陵江水师打算大举出动,这既会让万县提高警惕,也可能导致袁宗第向邓名求助。因此李国英仔细设计了一番,先遣队秘密出发,尽可能保证在先遣队开始建设水营的时候才让嘉陵江水师出发。 看到清军水陆并进后,万县和川西水师都感觉来者不善,这些本来就是为了护航而出动的战舰实力也不算雄厚,未必啃得动抱团而进的嘉陵江水师。而且嘉陵江水师和甘陕绿营紧密配合,顺流而下的水师后面就是三万沿着江岸东进的绿营,明军就算打伤了清军的船只,它们也很容易获得帮助和修复。 就这样,长江航运被暂时一分而二,见到清军一年来首次的大举出动后,位于重庆西面的明军船队都停止了继续下行,护航的战舰挡在前面掩护身后的盐船,让返回叙州的货船向叙州知府衙门报告军情,申请更多的援军。被迫停下来的明军舰队当机立断,在綦江周围建立了一个临时营地,等待后方的进一步指示。 不过开出嘉陵江的清军水师并没有丝毫向上游发起进攻的模样,他们一窝蜂地涌向下游。根据李国英的命令,当他们在忠县卸下货物后,还要尽快折返帮助清军陆军东进。而战舰应该以忠县为基地,设法建立起一道针对万县的江面屏障。 确定清军舰船大举东进后,重庆下游的明军水师也不断后退。重庆周围没有明军的基地,一旦航线被切断,那上下游的明军就失去了联系,不知道另外一侧的水师如何行动。而在这种情况下,稳妥的后退显然是更好的抉择。 明军的水师一直撤退过忠县,发现清军正在这里大举修筑水营,几天前还是哨所、驿站规模的清军据点突然出现了数千人马,水营的营墙以可见的速度被修筑起来,甚至还有两门小铜炮也被拖上了炮位。 顺流而下的清军水师和江岸上的清军陆军行军速度相差极大,前者甚至可能达到后者的十倍。在不断的后退中,明军也注意到清军很多船只都是满载,里面不是装着大量的珍贵辎重就是整船的士兵。在需要掩护的货船全速驶回万县后,几艘更强大也更坚固的明军战舰就有阻击一下清军水师的念头。但他们一开始还指望清军水陆两军因为行军速度差异而自行分离,让明军有更好的机会攻击那些清军的船只,但看到忠县的部署后,明军发现嘉陵江水师依旧没有远离他们陆军同伴的掩护。 至此明军战舰也就放弃了所有的求战意图,和货船一起全速返回下游万县——虽然清军的战舰比较小,但数目众多,万一桅杆被清军水师打坏就会影响速度,而再大的战舰若是搁浅就会被围上来的清军步兵消灭。 在清军出兵的十几个时辰后,第一艘报警的船只就赶回了万县,再过了不久,袁宗第就得知忠县的清军都出现了异动。 “来势汹汹啊,李国英想干什么,是想增援忠县吗?”这一年来重庆附近的清军过得很不好,由于水师的劣势,导致重庆难以补给忠县这个先头阵地。为了减少负担李国英把忠县的大部分驻军都撤回了重庆,只留下最基本的防御兵力。 而川西水师返回后,忠县的清军更是苦不堪言,有了余力的万县水师在忠县两边频繁登陆侦察,让重庆到忠县的补给线变得更加不稳定。而且袁宗第还把从邓名那里获得的战马补充给了斥候部队,得到大大增强的明军侦察部队进一步压制忠县的守军,让清军出外樵采和狩猎的范围都严重缩小。 曾经有好几次,袁宗第都在考虑动员部队去攻击忠县,拔掉这个前沿钉子了。只是因为航运繁忙,而且忠县也没有清军的任何船只,陆军也很有限,所以袁宗第才没有立刻发起攻击;再说忠县的侦察能力也极度萎缩,顶多能起到一个为重庆预警的作用,在明军水师、斥候均拥有巨大优势的情况下,就连预警范围也很有限。因此在袁宗第看来,忠县的易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如果李国英坚持不肯放弃的话,秋收后袁宗第说不定就随手拿下它。 得知水师正全数返回万县后,袁宗第对部下们的决定也感到很满意。并不是说万县的水师不能与嘉陵江水师交战,而是在袁宗第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他觉得,一旦邓名知道李国英胆敢从嘉陵江里跑出来后,川西水师就会蜂拥而至,到时候清军水师会被统统憋在他们的临时水营里。就算明军不能把躲进巢穴里的老鼠们拍死,这些清军船只也休想逃回嘉陵江去,等清军陆军撤退时,嘉陵江水师的命运无非是烧毁或是被俘获。 “可是,逆流而上的船只还要些天才能到达叙州。”重庆的西面没有明军的据点和驿站,只能指望船只返回报信,不过叙州和成都之间有预备马匹的驿道。袁宗第估计月底前邓名就能得到消息,然后就会命令川西水师出动,再过不了几天,遮天蔽日的川西水师就会杀到重庆城下,留给李国英水师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他肯定还得乖乖地自己回去,我等水师撤退时寻找机会追击一下就好。” 在李国英发起攻势的两天后,万县对清军的攻势规模、意图依旧一无所知,袁宗第还在等着更多的情报。 而这时李国英已经带着本部渡过了嘉陵江,向着忠县进发。 “总督大人,忠县的铜炮已经部署好了,贼人的水师尽数退到了忠县以东。” 经过李国英事先的精心策划,忠县到重庆的驿站系统在两天内就宣告恢复,现在下游的重要情报已经可以用驿马全速送回重庆。 “很好。”李国英点点头。说起铜炮,川陕总督全是辛酸泪啊。第一批实验的超级大炮失败了,第二批超级大炮还是没有成功。极大地加厚炮壁后,倒是没炸膛,但口径比之前的炮其实也没大多少,重量提升了六、七倍,但射程只是从二、三百米提高到了三、四百米,别说放在重庆城里封锁江面,就是放在岸边都不行。 而且由于炮壁大大加厚了,新式大炮的散热能力也差得一塌糊涂,几次射击后温度就开始居高不下,开完一炮好几分钟后,炮膛内还是热得不行,绝对无法再次填装火药。 射程提高得很有限,但射速可是大大降低了,川陕总督有大炮之前能做的事就是坐在城头数过往的船只,大炮造好了以后还是没有丝毫的变化。现在水营用的铜炮还是之前的旧型号——虽然口径小点,但是射速快,重量轻。 但这几门超级大炮也都被李国英装上了船,尽管给朝廷的奏章只是说去抢粮,李国英也把抢粮定位为最低目标,但他并不打算放过可能的机会。据李国英所知,知袁宗第很穷,以前的领地大宁算得上是贫瘠,新领地万县也从来没有多少时间去经营。 “万县城被文安之彻底破坏过,熊兰没有认真修复,高明瞻也就是对付了一下,直到袁宗第来之前,依旧是破破烂烂的样子。”忠县最后一次侦察万县附近时,发现袁宗第在万县周围有一小片军屯,都是熊兰开垦出来的,袁宗第在继续经营——李国英认为袁宗第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肯定会持续接受熊兰的经营成果,并进一步扩大垦殖,现在规模至少是熊兰那时的四、五倍以上。只是忠县后来再也无力渗透到万县周围了,所以无法确认李国英的推断。 “袁宗第又要军屯,又要修理船只、码头,不太可能有余力修复城墙。”李国英印象里的大穷鬼袁宗第,肯定是无力同时承担这么多项工作的,而强大的川西水师可能会给袁宗第虚假的安全感:“如果有机可乘,我就用大炮轰开万县城墙的缺损处。嗯,利用邓名、袁宗第的麻痹大意,拿下万县可以称得上是虎口拔牙了。” ------------ 第四十一节 遭遇(上) 七月六日凌晨,万县。 三十六个时辰之前,嘉陵江的清军水师解开锁在江口的铁链,开始驶入长江。近四十个时辰之后,靖国公袁宗第对清军的攻势依旧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船只带回的报告就是清军水师大举出动;而袁宗第的斥候送回的头几批情报也是同样的模糊不清,只知道忠县的清军实力突然大大增强,然后就发现有清军水师开始在忠县停靠,并卸下货物——这进一步加强了袁宗第初始的判断,那就是清军全力补充忠县。 “难道李国英想一口气给忠县运进半年的粮吗?”这种大规模动员的耗费极大,如果李国英只是为了补充忠县,那袁宗第觉得就有必要认真思考一下为何李国英会如此重视忠县了:“难道李国英想在忠县驻扎一支水师?他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吧?” 另外一个合理的解释似乎就是李国英想以忠县为基地,发起对万县的攻击,但袁宗第也迅速排除了这个可能。由于邓名的粮食源源不断地涌入万县,袁宗第手下每个士兵的粮耗虽然还是没有成都那么丰富,但也持续提高,现在一个辅兵的粮食配额已经是每年八石,差不多是大宁时袁宗第麾下战兵的两倍。 手下都能吃饱喝足,袁宗第也就能让辅兵从事高强度劳作,这一年来除了没怎么种田,其他的工作一样不落。除了保证船只的维修外,袁宗第还把万县城墙彻底翻修了一遍,不但缺损尽数补上,原先一些薄弱的墙壁还被袁宗第拆了重修,四座城楼中有两座更被加高了一丈——如果好日子继续下去,袁宗第还雄心勃勃地打算把全城的城墙都加高、加厚,甚至有过扩建万县的设想。 万县城墙得到加固,码头周围也有木石混合工事,袁宗第认为万县的防御力量相当可观,绝不认为这里是几千清军就能够撼动的——至此袁宗第依旧对清军的进攻规模缺乏了解。袁宗第可不是青城派那种小军头,而是大昌曾经的统治者,跟着邓名在湖北发过财。他把大宁的不少居民搬到万县,又接受了熊兰、也就是谭弘的余部后,袁宗第手中有六千多敢战的士兵,盔甲普及率超过百分之七十;三万两千多的壮丁,也可以在防御战中发挥出很大的作用。 李国英对袁宗第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认为他只能养万把兵丁。上次重庆之战时袁宗第刚到万县,也没有表现出超出李国英印象的实力。可袁宗第一年来从邓名集团手里拿了超过四十万石的粮食,大批辎重、船只,就在半个月前还又要到了五万石的支援,他早就把以前的窘困抛到了九霄云外;每天看着万县周围的兴旺景象,袁宗第信心不断膨胀,完全没有意识到别人还会把自己当成个大号山贼。 随着明清两军间的距离不断拉近,袁宗第获得的情报也越来越准确和及时,很快就得知忠县的清军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倒继续向万县逼近过来,而且清军的水师也在试图和他们协同前进,为陆军运输士兵和辎重。 “国公,李贼是想攻击万县吗?”看到最新的情报,袁宗第的部将终于忍不住猜测道。 “呵呵,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看到前线送回的报告后,袁宗第轻蔑地一笑:“万县有近四万兵丁,李贼除非有十万大军,否则怎么敢动一动万县的念头?” “重庆大约有五千甲兵,三、四万壮丁,和我们的实力基本相当,水师还不如我们,所以长期以来忠县岌岌可危。再说还有都府的威胁,李贼要把大部分的力量都用来防御川西的攻势,现在就是仗着坚城苟延残喘而已。”袁宗第简单分析了一下敌我兵力对比,在他看来,李国英这次的行动也属于垂死挣扎:“本公刚刚想明白了,对李贼来说,忠县只要还在他手中,万县的兵力就无法直达嘉陵江——而如果我军出现在重庆对岸,嘉陵江为两军共有的话,他也就不得不夹着尾巴逃回保宁去了。” 周围的军官纷纷点头。在场的人都是袁宗第的心腹,所以他们也都知道靖国公对重庆是有些想法的——四川都府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重庆,如果袁宗第能够把重庆纳入自己囊中,那他就是川东最强大的诸侯,好好经营一番领地,将来实力不会比江陵的李来亨差了。 袁宗第并没有特意向邓名提出两家合力攻打重庆的建议,但他的心腹们都知道,袁宗第在等待邓名又一次离开四川去江南。若是那个时候联合川西发起对重庆的攻势,就会以万县的兵马为主,到时候袁宗第以国公的身份移镇重庆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李国英就是想充实忠县,给我们造成更大的麻烦。他现在不过是虚张声势,意图浑水摸鱼,侦察一下周围的变化,甚至摸一摸我们万县的虚实。”袁宗第自认为看穿了李国英的想法,冷笑一声:“定要让这厮偷鸡不成蚀把米。” 在袁宗第看来,只要清廷的注意力被牵制在两江和湖广,那么重庆虽然坚固,但也不是很难取得。只要万县和成都东、西对进,同时控制重庆西面的长江上游和嘉陵江上游,就可以完成对重庆半岛的封锁;从长江上游来的川西部队只要登陆后再挺进到嘉陵江岸边,就可以和万县的明军会师,彻底切断重庆的内外交通——如果李国英缺乏野战部队,那么做到这点是可能的。 但如果被李国英加固了忠县,那么邓名离开四川后袁宗第也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拔掉这个据点。在忠县城下耽误的每一天,都会让重庆要塞晚陷落一天,要是拖到袁宗第自己没粮或是邓名回来了,那他就没法顺利地把重庆收入囊中了。 “李贼远道来袭,不懂得见好就收,反倒妄图刺探我军军情,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很快又是一份新的情报传来,从忠县出来的清军正在沿着江岸向万县防线疾行。袁宗第在这一带已经开始设立驿站,整修道路,他当然不能看着清军肆无忌惮地扩大搜索范围,给他们从容破坏交通道路的时间。 袁宗第下令万县总动员,出兵应战清军。虽然将近收获季节,但万县城外只有两千亩稻田,也就能收获个四、五千石粮食。对袁宗第来说,收割这些粮食显然属于小事,随便安排了一个部下负责,就急匆匆带着五千兵马出动。 前军中有两千战兵,三千辅兵,万县还会进一步动员三千战兵跟上来。现在袁宗第的战兵数量虽然大增,但有过实战经验的士兵比例远远不如大宁时期——包括袁宗第在内,没有一个将领能像邓名那样利用江南数省的资源进行高强度训练,大部分将领只能让士兵通过战场认识战场,所以此战被袁宗第视为锻炼军队的好机会,可以让大批新兵感受一下实战气氛。 …… 冲在清军最前的是张勇。作为资格最老的大将,李国英已经向朝廷保举他提督陕西军务,这种兼顾论资排辈和名气战功的保举,就是赵良栋、王进宝都没有丝毫怨言,反倒都认为李国英行事稳妥。 李国英亲率后队,就把前军的指挥权交给了老资格、经验丰富的张勇。大家都知道朝廷的正式任命很快就会下达,因此就是从官衔上来说,张勇也是甘陕绿营的第一人,理所当然的前军总指挥。 上次重庆一战后,张勇的亲兵营遭到邓名歼灭性地打击,那时看着残余的那百来个人,张勇真是欲哭无泪——这些士兵都是他多年培养出来的,没有几年休想恢复元气。幸好总督用耕牛从邓名那里换回来一些俘虏,这才让张勇稍微好受了一些——当时邓名还送回了一些优惠券,看明白上面写的意思后,张提督当场就把它们撕得粉碎,真是欺人太甚! 这次出兵前,张勇已经从李国英那里清楚地了解了万县的实力:袁宗第手下原来大概有几千披甲,三年前攻打重庆时损失惨重,跟着邓名去湖广补充了一些。上次倾巢出动看上去又有三千战兵,其中一半多有盔甲。 “就靠你练兵了。”张勇对想像中的袁宗第说道。他重建的亲兵营又有了一千人,若是现在让他去打邓吕布,那就是借张勇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但用袁宗第这个软柿子来练兵却是再好不过。 “启禀大帅,胡将军已经超过我们了。”一个传令兵跑来报告。位于张勇侧翼的是胡文科,另外一个曾经遭到过歼灭性打击的清将。如果不是邓名贪图李国英的耕牛,胡文科本人都得被列入歼灭名单。 “这厮!跑得好快,他也是想拿袁宗第练他的新兵吧?”张勇骂道。除了自己的亲兵营,张勇还带着不少其他部队,所以没法和撒开腿往前跑的胡文科相比。 “大帅!”有一个传令兵赶来向张勇报告,王明德在忠县下船后,也顾不上休息,急急忙忙地带着亲兵营赶上来。 又是一个曾经遭到邓名歼灭性打击,有一营新兵急需锻炼的主。 “加速前进!”张勇大叫道。 ------------ 第四十一节 遭遇(下) 七月八日,胡文科带着兵马从昨晚的宿营地中走出来,天刚蒙蒙亮,但他顾不得多休息就继续前进。 理论上沿着长江岸的路会更好走一些,但其实也差不多,因为忠县到万县之间的路很多年都没有人走,一般都是乘船,上次有大军路过还是邓名带着的散兵游勇。因此无论是江边还是内陆,到处都是植被塞路,胡文科虽然路线比较靠内,但在江边平行前进的张勇的速度也不比他快。 昨天宿营前,胡文科估计自己已经走完了忠县到万县之间三分之二的路途,距离目标大约还有七、八十里的样子。胡文科又披荆斩棘地走了十多里路,他预计再有两、三天就可以杀到万县城下。作为一个已经在四川驻扎多年,参与过重庆防守战的将领,胡文科不需要李国英普及就知道袁宗第的实力。 除了五百披甲,胡文科还带了一千多无甲兵,他估计自己手中的披甲实力大概是袁宗第的三到四分之一,不过袁宗第即使有一两千盔甲齐全的战兵,也肯定不敢出城逆袭;胡文科估计袁宗第会一边等待情报,一边坚守城池。胡文科只要第一个跑到万县城下,就能开始抢割袁宗第的庄稼,这怎么也算立下了头功吧? 除了抢收一大批庄稼,胡文科还盼着抓一批袁宗第的俘虏来补充自己的实力。被邓名歼灭过一次,除了损失兵力外,还不得不向李总督讨要耕牛和农具把自己的亲兵赎买回来;自那以后,胡文科自己都没脸去找川陕总督要求更多的军饷来扩充实力。幸好第二次被邓名俘虏的时候靠优惠券顶过去了,不然经济和形象损失就更大了。 这次一定要抢先赶到万县,用袁宗第的辅兵和庄稼补充一下自己! 胡文科暗暗下着决心,虽然李国英对于这种武装大游行颇有微词,但胡文科和其他甘陕绿营还是比较愿意的,毕竟出征就意味能拿到开拔费和更多的军粮,对将领们来说也是一笔外快。再说这又不是去打邓名,要是被邓名歼灭了,那军粮和开拔费也弥补不了亲兵的损失;但袁宗第就完全不同了,不但能拿额外的津贴,收割袁宗第的庄稼,说不定还有立功的奖金。等割庄稼割累了,估计总督大人也该带着后续兵马赶到了,这个时候当然应该轮到还没立功的其他人上了——胡文科顺便又把攻打万县的力气活躲开了,没有伤兵拖累还能先行一步返回忠县,早早乘船返回重庆——这就叫一步先、步步先。 早点返回重庆,万一邓提督赶来增援也与胡文科无关,不过为了保险,胡文科还是把邓名给的优惠券都带上了。不但带了自己的那些,胡文科还从留守重庆的高明瞻那里要他那十张——都是邓名给高巡抚这个中介佣金时顺手给的,反正高巡抚留守看家用不着这个。 高明瞻倒是没有拒绝胡文科的要求,不过指着优惠券上的日期对胡文科道:“都已经过期啦。” “没事,”胡文科满不在乎地说道:“邓提督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么?” 听胡文科这么一说,高明瞻就给了他八张,自己还揣起来了两张过期优惠券:“胡将军说得不错,邓提督为人慷慨,本官得留两张预备着,要是有个万一,本官两张当一张用,赎自个还不行吗?” 出发后胡文科向王明德他们打听了一下,结果发现重庆系的人个个都把过期优惠券带在身上,连跟着出发的满洲太君都向王明德他们讨要了几张当做护身符。只有张勇不但没带,反倒还把邓名给的优惠券都扯了。 “好汉!”听说这个消息后,王明德当着胡文科竖起了大拇指,在背后连声称赞张勇英雄了得,接着又有些惋惜地说道:“还不如给我呢,听说也有十几张呢。” 怀着对袁宗第的庄稼、牛羊和鸡鸭的憧憬,胡文科继续向着东方行军,军队行走在川东的丘陵地区中,斥候不停地辨别着方向,侦察着可供军队通行的道路。 这时一个斥候匆匆跑回,向胡文科报告道:“大人,从这往南,一里地不到两里外,大概隔着三个山头的后头,有一些人马看上去像是贼兵。” “几个人?”胡文科漫不经心地问道,出现在自己军队周围的明军只可能是敌人的斥候。此地距离万县还有几十里,撞上明军斥候的几率非常之低,遇上超过三骑的斥候小分队的概率就更低了。 “好像有好几百……”清军的斥候紧张地答道。 “你们看错了。”胡文科想也不想地说道:“你们看见的是张提督的人马。” 胡文科估计自己距离长江的距离大概在七、八里的样子,如果沿着岸边走的张勇遇到了峭壁挡道,绕一圈的话,就可能遇到自己的斥候。再说路边不是丘陵就是树林,斥候看不清对方的旗帜和军服很正常。 “一开始小的们也认为是张提督的兵马……”斥候报告说,一开始他们也没有搭理那些士兵,继续寻找着好走的道路,但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对方好像打着红旗。这个斥候跑回来报告的时候,他的同伴还在继续观察那些形迹可疑的军人。 “你们肯定是看错了。”胡文科说完后又琢磨了一下,摇摇头:“算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完后胡文科就带着几个卫士骑着马,让那个斥候带他去看一看——虽然胡文科有几匹马,但他肯定舍不得在这个时候浪费马力,现在他距离万县还有好几十里路,还位于比较安全的距离上。 但胡文科没有找到那个斥候,刚才来报信的斥候向北跑来报告,为了追上胡文科又向东追出去了一段,绕过了两个丘陵向南走了两里路出去,胡文科既没有见到另一个侦察兵也没有发现那些可疑的贼兵。 “就说了你们看错了。”胡文科叹了口气,不再继续前进而是掉头去追赶自己的大部队。他并没有苛责那个斥候,在这种紧张的行军途中,斥候出现一些错觉是非常正常的。根据胡文科的经验,绝大多数情报都是混乱和错误的,这个时候就需要将领凭借经验和常理来进行判断。 沿着归途走了一段路后,胡文科从一片小树林后绕过去,不久前经过的一座小山头赫然出现在眼前,但来时这里还没有人,此时却有一对骑兵正悠闲地策马上山,为首的一员大将金盔银甲,正向身旁的卫士指点着江山。 大将背后的红旗一下子让胡文科看傻了,他怔怔地盯着那两丈多高的旗杆看了好久,才算反应过来。 “袁宗第!”胡文科大叫一声,对方红旗上书写着一个大大的“袁”字,让胡文科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 “竟然被鞑子绕到背后来了!”刚才发生遭遇的时候,袁宗第也吓了一跳。昨天他并没有强行军而是保存将士们的体力,在船只的配合下行进了三十余里就扎营休息。搬运盔甲的辅兵和战兵一直衔接得很好,没有发生脱节或是其他什么意外。 若是在开阔的平原上,骑兵斥候的情报网可以拉开十五里,保证大军不遭到突袭。但在满是茂密森林的丘陵地区,骑兵就是把马累死也无法张开这么大范围的警戒圈。在行军的时候,袁宗第保持了一个约两里的警戒圈——维持这个范围也需要大量的斥候。 不过袁宗第比清军强的是,他对两军之间的大概距离判断得更准确,今天他早早就向岸边方向派出搜索队伍,并侦查到了张勇等人的大概位置。 袁宗第的骑兵更多也更靠近后勤基地,所以他很快就接到了报告,最前一批的八百战兵已经批起了铠甲,袁宗第有伏击一下沿着江边前进的这支清军的打算。 刚才胡文科的斥候看到的,就是向江边方向前进,跟着斥候前去伏击阵地的这批袁部战兵。当袁宗第斥候的注意力被吸引向南方的时候,胡文科的部队在袁部北方数里外与明军擦身而过,而胡文科更是凑巧从明军的前军与中军的空隙间穿了过去。 袁宗第带着卫队一边向预定的战场进发,一边给部下和传令兵们部署着任务、交代着战术意图,结果就和拨马回来的胡文科撞了个满怀。 “李国英在重庆大约有五千披甲,他就算发疯了也要留下两千守家吧?能够抽调来忠县的顶多只有三千,忠县再留守一些,沿途布置一些,能够过来的最多能有两千披甲。”袁宗第之所以敢于不等后面的三千人,就是因为他断定自己带来的第一批军队就能和清军全军打个旗鼓相当:“江船上报告,沿着江岸行军的看上去就有两千甲士上下。” 发现对方好像是个战将后,袁宗第带着卫士紧追不舍,同时还急忙传令让身后的中军和后军都转向。由于有水师的不完整情报,袁宗第根本没有想到背后还会有清军冒出来,不过他认定这是一个带着卫士出来侦查的清将,身边最多也就是一个搜索分队,不超过一百个手下。 因为袁宗第把后援调去围剿逃跑的清将,所以他马上让人去通知前军,让头里的人保持隐蔽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敌人只有百多人,袁宗第的一千两百甲兵带着几千辅兵搜剿,很快就能把这支清军分队消灭。就算南面的清军主力被惊动而赶过来,也肯定来不及了,到时候袁宗第还可以一个回旋和前军夹击匆匆赶来的清军。 …… “全军披甲!”逃回自己的军中后,胡文科气急败坏地喊道。刚才他认出袁宗第后飞也似地逃走,总算是安全返回。 “袁宗第大概有一、两千甲兵,料敌从宽算他两千好了,怎么也得在万县留下一半吧?”胡文科对袁宗第居然敢出来伏击清军赶到很吃惊,更难以相信对方居然敢把伏击地点选在距离万县数十里的地方:“一千战兵,主力肯定去江边了,算他身边还有三百人好了。我有五百披甲,一千多无甲,对付他身边的人绰绰有余。” “杀!”清军披甲完毕,胡文科恶狠狠地一声大喝,指挥部队向南扑去捉拿袁宗第。 ------------ 第四十二节 艰苦(上) 对于想伏击清军的袁宗第来说,最让他担心的就是让敌人的探子跑掉,或是战斗持续太长时间,导致敌人有机会发出信号报警,导致他的伏击机会完全失败。不过即使如此,袁宗第也不会畏惧,因为他带来了几千士兵,就是和清军正面交锋也完全不怕,更不用说他还有一批援军正在赶来。 指挥士兵向前追去时,前方看到无数的飞鸟冲天而起,接着就是大片的呐喊声传来,对面的丛林里人影绰绰,好像有上百敌人正在冲过来。 八百甲兵在南边,剩下的部队正旋转横扫北面,袁宗第很清楚对面冲过来的不可能是自己人:“来的好!”袁宗第大喝一声,看起来敌人的侦察分队不四散逃跑反倒试图强行闯过明军战线,从最短的途径返回江边,这样袁宗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消灭背后的敌兵,同时还能把情报的泄露降至最低,就算敌人被这声音惊动,也对明军的实力依旧缺乏了解。 胡文科手下上千士兵发起攻击,虽然已经组成了紧密队形,但他们的阵型占地面积依旧相当大。三年前邓名在江边伏击谭弘时,地形也与今日类似,不过当时明军由于缺乏指挥和默契,所以阵势拉得非常散,结果江边人心惶惶的清军反倒夸大了明军的实力。 “贼人的阵势很散。”随便抬头看了一眼被惊起的飞鸟,再参考下呐喊声的范围,袁宗第得出了结论:“百来人以这么疏散的队形冲锋?这根本是虚张声势,也不会有什么冲击力,大概是想趁乱能冲过去几个是几个吧。” “贼人完全不清楚我的兵力和部署,一个呼吸就打垮他们。”袁宗第还稳稳地掌握着一千二百战兵,还有数千辅兵帮忙填补战线,整条战线上都已经组成了密集队形;上百人想冲过去纯属痴人说梦,虽然还在望着前方,但袁宗第的心思已经开始转向南方了,他需要尽快回头去对付已经得到警报的江边清军。对于清军的大胆突进,袁宗第感到这近乎是对他的个人侮辱——袁宗第是堂堂的商洛十八骑之一,曾经负责大顺对湖广方面的攻势。这些年运气不好,手下的实力不断萎缩,现在居然几个副将、游击带着几百、上千人就敢太岁头上动土了:“我就算运势不好,也是四川第二大诸侯,上次我去重庆的时候,你们的主人李国英都不敢出来和我打,今天你们这几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喽罗居然就敢在我的万县周围撒野!” 不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痛打一顿,袁宗第难出胸中这口恶气。 …… “贼人队形散漫,松散混乱。”清军组成紧密的攻击队形,中央的胡文科亲自指挥着他心爱的亲兵部队,前方的视野被丘陵和树林挡住,但抬头就能看到飞起的惊鸟,侧耳就能听到传过来的人声:“对方根本不知道本将的兵力,可能是以为本将只有身边那几个人吧,竟然把几百士兵拉得这么散!好,就让你看看某家的实力!” “袁宗第本来就是个草寇,这些年来要不是粮草不济,总督大人早就打上门去了。”自感胜券在握,胡文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居然撞上了袁宗第,对方和主力分离,还出现误判进一步分散了他的护卫兵力:“以前是因为有邓提督罩着你,我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和你这个老不死的一般见识,今天你带着几百人就敢和我对抗?你个流寇会打仗么?哼,商洛十八骑,听着还有点吓人呢,今天就是我胡文科扬名立万的时候了!” 两军的阵线猛然撞在了一起,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都带着以十打一的信心进入了战场。绕过了两棵树,胡文科在卫兵的护卫下,跃到了战线上。 “袁贼,哪里跑!”透过林木的空隙,远远地好像看到有张红旗在晃,胡文科杀气腾腾地大吼,再三地用力挥舞宝剑,督促亲兵们杀上去,一举冲破明军“稀疏”的防线,把袁宗第拿下。 “活捉袁贼!” “莫要放跑了袁贼!” 亲兵们大声呼喊着,奋力向着功劳方向冲杀过去。不过打了片刻后,胡文科感觉似乎有点不对,红旗方向上的明军越来越多,还不断有顶盔贯甲的敌兵从林间涌出来,完全顶住了清军的突击。而且胡文科看到明军依旧不停地从林间涌出来,他们背后的林中人影憧憧,看上去好像还有数百。 “两翼包抄,包抄!”胡文科一边督促亲兵奋战,一边紧张地下达了新命令,看起来袁宗第及时反应过来,集中兵力于正面顶住了自己的突击。战斗进行到现在,胡文科对袁宗第实力的评价已经上升了一个台阶,认为对方留在身边的护卫大概与自己相当,不过胡文科还有上千无甲兵助战,而袁宗第无论如何都会有的大量的兵力被南方的友军牵制住。 “生擒袁贼者,赏银一百两!”为了鼓舞士气,胡文科不惜拿出重赏。 “活捉袁贼!” “活捉袁贼!” 受到重赏的刺激,清军的士气又为之一振,一时间到处都是生擒活捉袁宗第的呐喊声。 袁宗第被这喊声气得鼻孔冒烟,现在他已经确定了对手的身份,胡文科的名字袁宗第也听说过,知道对方不过是李国英手下的一个新晋游击。当年袁宗第纵横天下的时候,这个胡文科还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要饭呐,现在居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想着能击败自己。 不过清军的人数之多大大出乎袁宗第的预料,现在两军在林间展开激战,虽然明军正渐渐取得上风,但清军利用地形节节抵抗,明军看不清对方的部署,自己的通讯联络也受到地形的干扰。虽然袁宗第知道对方也无法很好地掌控视野外的军队,而且对明军这边的部署同样是一无所知,但是若知道对方有这么强的实力,袁宗第绝对不会选择在这个地形交战。这里地形的干扰实在是太厉害了,部队很容易就失去联系,侧翼闯来一支清军也很可能不能及时发现,稀里糊涂地就能输掉战斗。 最危险的是,战斗拖得实在是太久了,本来以为会是压倒性的优势,所以袁宗第才不假思索地全军压上想速战速决,但现在到处都在战斗,几千明军被尽数拖住。在树林中抵抗,清军也远比平原上能坚持得更久,毕竟袁宗第还有来自背后的威胁,由于袁宗第大意地把手头所有的兵力都派了出去,现在他对来自身后的攻击没有丝毫应变的能力。 “国公,是不是先缓一缓,把儿郎们撤下来一些?”一个亲卫从前线跑回来,他手上的刀还在滴着血,明军依靠人数优势,把清军压得缓缓后退,但战斗已经拖了太久,现在江边的清军肯定听到了这里的喊杀声了。 袁宗第也十分地犹豫,他不能让南边的八百甲兵发起攻击,因为他无法判断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解决胡文科,把部队撤下来去增援前军,如果现在前军贸然行动,就会独自面对清军主力的围攻。可如果不动南边的部队的话,清军就可能径直来攻击袁宗第的后背,与胡文科一起夹击自己,那样的话明军的损失就会更大,甚至可能立刻遭到惨败。 “嗯。”袁宗第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能够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但至少已经压住了对方的气势,刚才那些还叫嚣着要“活捉袁贼”的清兵,现在都已经沉默下来,专心致志地为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战。 虽然有些遗憾,但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袁宗第打算撤出一部分兵力,重新集结在自己的将旗边以预备突发事件。至于胡文科这一路,袁宗第觉得把他们向北驱赶得更远一些就可以了。 全线后退是很危险的,袁宗第打算一步步地来。首先是控制力最强的中央,等这里顺利撤下一部分兵力后,袁宗第会命令部下分头赶往各个战线,抽调部分兵力返回中央。 袁宗第开始收缩的时候,胡文科的情况已经是岌岌可危。战斗到现在,清军已经付出了上百人的代价,战线被明军逼退后,落在后面的伤兵估计也都被敌人杀死了。左右两翼的披甲兵不多,基本都是无甲兵,在明军的重压下已经严重后弯,胡文科两翼包抄的命令下达后不久,就发现自己的两翼都受到了包抄。 “苦也,苦也!”胡文科心里已经不知道叫了几百遍苦了,幸好这是树林和丘陵地区,如果是平原,胡文科估计已经崩溃了,但即使如此,清军也随时都可能瓦解崩溃,就是胡文科亲自统帅的亲兵也开始士气滑落。 “袁贼跑了!”不得不说胡文科的眼力是很好,在第一时间发现明军的进攻节奏放缓,他立刻大叫起来,竭力地鼓舞着摇摇欲坠的士气:“张提督、王总兵杀过来啦,袁贼要跑了!” ------------ 第四十二节 艰苦(下) 苦战中的清军听到胡将军的呼喊后,精神都为之一振,胡文科生怕自己的嗓门不够大,急忙让身边的亲兵们跟着一起呼喊,激励士兵们坚持下去,胜利就在眼前了。 “袁贼败了!” “袁贼跑了!” 胡文科卫士们的嗓门和他们的将军一样好,很快中央和两翼的清军就都知道张勇已经赶来增援了。 一些士兵甚至自发地再次嚷嚷起来:“活捉袁贼啊,赏银一百两。” 听到这些喊声后,袁宗第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就在刚才他还可以进行集结和后撤,但一转眼这个机会就失去了。袁宗第没有分身的本事,也没有时间在战线上的每一处出现,亲自指挥每一个士兵后退集结。现在清军虽然乱喊乱叫,但明军依旧在步步进逼,士兵就算心里怀疑,也顶多是将信将疑,要是袁宗第派传令兵通知各处后退的话,那士兵们立刻就会相信明军已经战败,张勇的大军到了他们的身后。 位于通讯不便的丘陵和丛林地形中,别说是手下这些新兵,就是袁宗第最精锐的部队也难说会有什么反应。 “停止后退!”袁宗第当机立断,命令身边的卫士也不要歇着了,尽数压前督战:“把胡文科先宰了再说!” “太大意了。”把身边的卫士几乎尽数派上前后,袁宗第悔恨不已地叹息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轻敌。正是因为轻敌,袁宗第不但把有限的兵力分作两批,而且万县最精锐的一营兵马居然还在后队而不是带在身边。 遇到邓名前,十几年的颠簸流离,袁宗第的骨干精锐已经所剩无几,上次重庆之战遭到谭诣背叛,最后的二百精兵也折损大半。在正常情况下,袁宗第恐怕再也难以恢复元气——大昌贫瘠的产出让袁宗第很难发起攻势,更难以提供装备,袁宗第没有练兵的资源、没有以战代训的机会,带着没有装备、没有经过训练、没有战斗经验的士兵去打仗更是送死。 可邓名的出现给了袁宗第一个巨大的惊喜,一千多名大昌兵跟着邓名连克谭弘、谭诣。第一仗敌我实力悬殊,明军赤手空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敌人不但装备齐全,还坐在温暖的营地中吃得饱饱的,结果明军不但从这种必死的局面中逃出,还全歼了强大的敌兵;第二仗同样是敌强我弱,邓名出城后,熊兰更丧心病狂地竖旗投降,和前一仗的险恶程度相当,完全是有死无生的局面,但明军再次以微不足道的损失打得谭诣全军覆灭。 大部分跟着邓名逃难的大昌士兵先前都是袁宗第带去背粮的民夫,听到金鼓声都能心惊肉跳,其余的也都是放在营中留守的新兵,还有不少是水手船工。这一群乌合之众在返回大昌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敢战之兵,两次在绝望的局面下反败为胜,让这些大昌兵根本不知道失败为何物——形势再恶劣还能恶劣得过那两仗吗? 除了高昂的士气和必胜的信心外,这一千多士兵的装备也极尽豪华,邓名把从两谭那里缴获的装备都平分给了跟随他逃亡的将士。这一千二百名士兵被袁宗第尽数编成了战兵,而跟随邓名诱敌的那几个勇士,袁宗第也没有像文安之一样送给邓名,而是把他们提拔为这营兵的军官。 白得一营士兵,而袁宗第的谢礼就是袁象和周开荒——心中有愧的袁宗第在出兵湖广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地把这营士兵都留在家里,他有点担心邓名会讨要一部分走——日子过得这么艰苦,十几年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袁宗第不由得不小气。 从湖北打完胡全才回来后,袁宗第挑选出最好的装备,进一步强化他的主力营,早在移镇万县之前,这个主力营就已经是袁宗第的心头肉。这次出击由于过于小看忠县的敌人,所以袁宗第并没有让主力营冲在最前,而是打算用新兵开道,也让他们见见血。主力营的士兵在战场上杀过敌人,尤其是在万县一战中,更是把两倍于己的敌兵杀得片甲不留,没有三、四个斩首的功劳根本不要想在这个营里当上军官。之前袁宗第认为忠县这边也就是几千清军的三流部队,没有必要用牛刀来杀鸡,更担心会有折损。 如果跟随在袁宗第的身边的不是一千二百新兵而是他的主力营的话,那说不定战斗早就结束了。 全线压上的明军足有对面的三倍之多,虽然不是精锐,但一样把胡文科打得呜呜乱叫。 “启禀国公。”正在袁宗第全神贯注地观察战局时,又有一个斥候赶来报告,江边的清军已经明显注意到了这里的战斗,他们发现人数不详的清军正向战场开来。 “嗯。”袁宗第严肃地点点头,有人建议让隐蔽在南方的八百甲兵发起攻势,牵制清军的援兵。 但袁宗第却迟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那里的八百甲兵同样也无法与他的主力营相比,一旦暴露位置就会立刻遭到优势敌人的围攻,而新兵很可能会惊慌失措,会迅速发生崩溃,根本坚持不到袁宗第先击败胡文科再去增援他们。 “不!保持隐蔽。”袁宗第终于摇了摇头,他觉得清军开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他不想用前军的八百甲兵交换胡文科的部队:“不用管南边的敌人,快点打垮胡文科!” “遵命!” 斥候领命而去。 袁宗第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北面,直到被另一个斥候打断。 “国公!大势不好!”这个斥候满脸大汗地冲到袁宗第身前,向他报告有大批清军突然出现在袁宗第将旗的东南方向,显然是有一些江边的清军正包抄过来,距离袁宗第的位置已经不到两里了,大有将袁宗第尽数围歼的意思。 地形导致侦察难度大大增高。就拿胡文科来说吧,其实有一个袁宗第的斥候曾经发现了他的部队,但斥候去向袁宗第报告时撞上了另外一些清军分队,不得不再次绕路避开,接着又差点和一个张勇所属的寻路斥候撞个满怀。等这个斥候好不容易从丘陵和丛林中找到袁宗第的位置时,和胡文科的战斗已经爆发良久了。 现在也是一样的情况,这支从长江边绕过来的清军的行军路线得到西边丘陵的掩护,导致明军很晚才发现他们。最后几个站在袁宗第身边的卫士也都满脸严肃,盯着袁宗第的嘴唇,等着他把部分士兵从战斗中撤下来的命令。 “苦也,苦也。”这次轮到袁宗第大声叫苦了,他紧张地思考着:“这支鞑子有多少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来增援还是来包抄?他们背后还有多少人?张勇是想把我一网打尽还是和胡文科汇合?” 斥候根本无法回答袁宗第的问题,他只知道清兵很多,肯定不是侦察分队,但具体人数和动向依旧不了解。 “我不知道鞑子的动向,鞑子应该也不知道我的兵力、动向,如果我是张勇,我现在会怎么判断?”张勇是秦军的老将,几十年前袁宗第就曾和他交手过:“如果我是张勇,那我应该还不知道林子里到底有多少明军,他甚至可能还不知道到底是谁占上风。如果我急着调兵抵抗,不但会让张勇更早地发现明军实力有限,而且还可能导致对胡文科的攻势功亏一篑。” “不!不理他们!”袁宗第大声说道:“我们继续攻打胡文科,无论如何都要先打垮他。” 袁宗第下令继续全力进攻胡文科,只让几个斥候去林中故布疑阵,设法拖延东南方向清军的移动速度。 虽然袁宗第承认清军的实力远超他的最初的想象,不过袁宗第也从中发现了更好的机会。万县明军的前军因为肩负侦察和开道工作,总体速度并不快;后军虽然晚动身,但急于追上统帅,速度要比前军快得多,袁宗第估计现在他的主力营和另外近两千战兵已经距离战场不算太远了。 如果击垮了胡文科,袁宗第有信心凭借手中的部队和张勇斗一个旗鼓相当,等他的后队抵达后,袁宗第深信明军对清军会有二比一的兵力优势,更不用说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前后夹击歼灭张勇应该问题不大,而这就意味着重庆主力的覆灭。想到这里,袁宗第对身边最后几个卫士大声说道:“鞑子没有什了不起,赢得今天这仗,我们就赢得了重庆!” …… “您这位本家没有什么了不起!”战场西边,一支清军正向东疾驰,王明德正给同行的汉八旗章京介绍袁宗第的情况。这个章京带着十个牛录、一千汉八旗官兵跟着前军一同行动。孙思克早就说过,这位和他同是正白旗的章京还是一位火炮专家;上个月抵达重庆后,这位章京当众向川陕总督保证,将来若是把重庆铸造大炮的事情交给他负责,保证能大获成功,五个月后就能将整个长江封锁得水泄不通。 这个汉八旗的章京看上去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样子,他冷冷地扫了王明德一眼:“他不是我的本家。” “对不起,”王明德自知失言,连忙道歉道:“对不起,袁佳副都统。” ------------ 第四十三节 续战(上) 王明德的军队和一千汉八旗沿着张勇开辟出来的道路前进,不需要自己披荆斩棘,也不需要斥候四出,不但行军速度快不少而且也轻松很多。章京和他部下的军官当然都有马骑。离开重庆后,若是汉八旗的军官坐骑生病或是累垮,王明德会马上用自己的坐骑补上。李国英甚至专门批了一批战马给王明德备用——这些马不许人骑乘,专门是给汉八旗的军官预备的。 那些跟随李国英一起行动的满八旗待遇当然更是优越,汉八旗这里还是只有军官才保证有马,而满洲太君则是无论官职高低,人人都有坐骑。幸好只有一百人跟着李国英出动,要是真有几个满洲太君参战,为了给他们预备坐骑估计都要影响到大军的行动了。即使是一贯从严治军的川陕总督,对满洲太君的要求也从来没有二话,想吃肉有随军的生猪,想吃鱼马上派人去江里捕捞,只要李国英能办到的,就一定会得到满足。 “三年前邓名带着袁宗第、谭文、谭诣来攻打重庆,高巡抚见邓名来势汹汹,就去保宁向总督大人讨救兵了,让我留下独自守重庆……”王明德早就把邓名刚出现的那一次重庆保卫战说成是邓名统帅,而他自己当然是力挫强敌的英雄。三年前的那场重庆保卫战,被王明德描绘得惊心动魄,战事也是一波三折。 “王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汉八旗副都统称赞道。不过虽然是邓名指挥,但从江南这两年的交锋看来,邓名显然是善于野战不善于攻城。只要遇到清军重兵布防的坚固城池,邓名就拿它无可奈何。不过不管怎么样,王明德领导的重庆防御战是邓名最为丢脸的一仗,谭文被杀,袁宗第逃窜,他本人也差点就被活捉了,事后虽然帅溃兵击溃了两谭勉强保住了性命,但这也无法遮掩他之前控制不住手下的无能表现——此事唯一的争议在于,有些人认为当时邓名只是文安之派到袁宗第军中的宗室观察员,并没有掌握任何兵权,也正是此战才开始让他崭露头角,不过这种说法遭到了王明德的坚决反对。 一千汉八旗的兵丁,人人都穿着乌靴,其中二百人背着火铳,配属给这十个牛录的虎蹲炮也有专门的运输人员负责,为了保证这些火炮能够跟上队伍,李国英还专门准备了船只和马车。这一路上王明德对舟车悉心照顾,不时地增派手下帮忙——汉八旗和普通绿营不同,他们是八旗兵,是朝廷直辖的中央武力。 …… 袁宗第的斥候一边虚张声势,一边缓缓后退,而袁宗第也退向了战线,以躲避搜索过来的清军援兵。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行动能够迷惑张勇,让张勇晚些反应过来,晚些动员全体清军向自己的部队杀过来,给自己留下更多的重整时间。 战线上已经听不到“袁贼”、“袁贼”的喊声了,胡文科现在已经快退回他刚才发起攻击的出发阵地上了,尽管有地形可以依靠,但胡文科连一刻钟都没坚持住就开始节节败退。现在两翼的无甲兵已经溃散逃亡,后面就是追赶而来的明军,身边的亲兵也士气低迷,为了避免被包围他们跟着胡文科一退再退,好多人走着、走着就消失在林间不见了。 没能抢到袁宗第的老母鸡,自己的兵马反倒被卷去了一大批,胡文科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他知道要不是地形掩盖了自己的一部分窘态,现在这种撤退也无法维持。 虽然知道必败,但胡文科还试图多挽救几个士兵出来: “袁公!你我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何苦苦相逼呐?” 在一个小山包前收住了脚,胡文科就让几十个手下向着袁宗第可能的方向高呼起来,只要袁宗第肯稍微放慢一些追击的脚步,胡文科的军队就不会彻底崩溃,他也就能多收拢一些溃兵——无论是披甲还是无甲,都是胡文科珍贵的财产。 …… 在战场的南方,张勇依旧沿着岸边前进,北面发出的呐喊声让他不停地侧头观望,那边的战斗已经爆发一段时间了,但张勇还是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这肯定是万县的伏兵。”张勇刚才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除去侧翼的胡文科,张勇身边还有两千甲兵,四千辅兵,背后数里外的王明德、袁佳文弼正在急速赶来。这么一小片区域里就有近四千绿营披甲和一千八百旗兵,已经大量提供支援的辅助兵力,这让张勇的心情非常放松,即使万县就在眼前,这么强大的兵力也足可以让张勇不需要担心。 在张勇看来,袁宗第大概是猜错清军的兵力,或许是派兵来伏击一下,幻想拖延清军的脚步。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张勇判断明军的实力最多就是一千甲兵、三千辅兵。以这样的兵力,想在复杂的地形快速击败胡文科的可能性并不大。而如果袁宗第只是派来数百骚扰部队的话,那胡文科自己就有力量击败他们,现在北面的战事很可能是胡文科正在追杀、搜索明军的溃兵。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贼人?”张勇在心里琢磨着,看起来清军很幸运,如果胡文科没有发现这些明军的话,他们就可能骚扰张勇的部队,影响他的推进速度。现在明军拖慢的是胡文科的脚步,这样张勇就有机会首先赶到万县城下,得到最大的一份战利品。 到目前为止,张勇只向北边派去了三百披甲的搜索部队。望山跑死马,虽然战场距离江边并不算很远,但是张勇并无意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指挥全军转向,去搜索那些可能只有几百人的明军骚扰部队——要是真这样那就遂了袁宗第的意了,往返一趟再加上搜山,今天的时间和士兵的体力也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如果明军的实力超过单纯的骚扰部队,那张勇觉得也没有必要直接增援胡文科,胡游击手下一千五百人的军队也不少了,万县的明军就算来一半也无法在短期内击败他们;而张勇沿着江边继续东进,然后轻轻一个旋转就能切断这些明军的退路,配合胡文科把他们一网打尽——如果袁宗第真的发疯,把一半的实力都派出万县几十里来这里伏击张勇的话,那张勇倒是不介意花点时间把这些明军一网打尽。若是消灭了这么多明军,那万县就有机会迅速拿下了,到时候从重庆到万县沿途都没有川西水师的落脚之地,邓名的江上优势会被严重地削弱;而且重创了袁宗第后,邓名也就需要拿出新的力量来保护云阳和奉节,这也是一种牵制,有助于减轻重庆受到的水师压力。 “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么?”张勇的主力部队依旧在东进,现在他越来越确信胡文科遇到的只是一些骚扰部队,明军就是单纯想迟滞拖延而已。张勇的军队继续向前,现在战场已经位于他的北方偏西了,胡文科和那些数目不明的敌军逐渐被他落在身后。 “没有消息,大人。”一个亲兵答道。直到现在,派出去包抄的那三百披甲还是没有派回任何求援的使者,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遇到值得一提的抵抗。 “果然如此。”张勇早就断定这是最可能遇到的情况,少量的明军在胡文科的压力面前逃窜,当然更无法聚集力量对张勇的包抄军队做出抵抗,自己的预判得到证实了。 “继续前进。”张勇下令道,如果真遇到明军强有力的抵抗,那他倒是会重新审视一番形势,但现在他看不出有任何必要让全军向北跑一段冤枉路。 …… 尽管亲兵们喊得声嘶力竭,但明军毫无反应,正面的明军稍微停顿一下似乎也只是为了等待两翼的包抄,很快胡文科就看到身侧人影晃动,自己和身旁这最后的几百号人已经三面受敌。如果被明军这样驱赶的话,胡文科知道马上就会全军崩溃,手下都会散入林中,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来聚拢,也不知道还能聚拢起来几个人。 “袁公,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胡文科绝望地大喊着,他的亲兵还扯开喉咙嚷嚷,说他们还有些银两,袁宗第不妨拿了走人,别再追杀他们了。 虽然胡文科喊得可怜,袁宗第却充耳不闻,等明军从三个方向包围上来后,胡文科也意识到袁宗第绝对不是邓名那种好说话的主,就扔下一包银子帅队向着最后的缺口突围而去。在突围的过程中,胡文科的部下彻底瓦解,四散没入林间。 “不必追击了。”袁宗第的手下把胡文科扔下的那包银子拾了回来,不过袁宗第停止追杀、搜捕胡文科倒不是因为对方留下的买命钱,而是不想因小失大。 东面那支人数不详的清军已经逼得很近了,袁宗第不知道那支清军实力如何,到底是有一百人还是一千人,更不知道这是一支孤军还是一大批敌军的先锋。 袁宗第下达了全速收拢部队的命令,他之前就向手下交代过,不要毫无节制地追击胡文科,因为在这种地形里一旦放开追击,自己的部队也就没法及时收拢了。 “回头应战!”既然身边的部队已经开始重新集结,那一支保持潜伏的前军也就可以开始行动了,袁宗第大声激励着手下,大胜就在眼前,全歼了这几千清军后,万县的实力会再上一个台阶:“活捉张勇!” ------------ 第四十三节 续战(下) 尽管袁宗第竭力收拢部队,不过明军的集结速度还是相当缓慢。今天部队赶路就赶了半天,在之前的战斗中又几次移动,并经过了高强度的搏斗。参战的士兵相当疲劳,比普通士兵更疲劳的是袁宗第的传令兵和斥候,整场战斗他们一直在来回奔跑传达命令,只是胜利的情绪鼓舞着他们,让他们奋起余勇,更加努力地想把靖国公的命令传达给全军知道。 张勇派来的包抄部队由另外一个将领统帅,当他们进一步前进时,终于遇到了明军的抵抗。明军先期集结起来的部队在袁宗第的指挥下不再后退,而是坚守阵地开始抵抗。只不过明军人数暂时还没有优势,而且士兵的状态也不是很好,所以并没有急于反击。 这时袁宗第已经不再尝试隐藏行踪,一切以收拢部队为第一要务,信号、响箭一个劲地往天上打,向散在周围的士兵标示自己的位置。而远遁的胡文科在仓皇跑出一段后,发现袁宗第拿了他的银子没有继续追击,也一股脑地把所有剩下的信号都送上了天。 刚才张勇就看到了胡文科和袁宗第的不少响箭升空,不过他一时也无法分辨胡文科到底是在召唤部队包抄、还是集结部队、或是其他什么意思,所以就根据手中的情报猜测这是胡文科在指挥围剿,并把不少袁宗第的信号都误认为是清军的。 但现在战事开始变得离奇,随着袁宗第的信号越来越多,虽然张勇和胡文科各自的部队并没有使用统一信号的传统,不过毕竟两人相处过一段时间,他开始意识到正在大量发出来的信号看上去异常陌生,可能并不属于清军。 “稀奇,稀奇。”张勇勒住战马,回头望着侧后方的战场,在那里有大量完全陌生、根本看不懂含义的响箭此起彼伏。如果明军只是一股骚扰部队,那么此时他们应该在逃窜中,不会有这么多的信号发出来。 张勇驻足又观察了片刻,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信号出现在天空上,那是自己派去包抄的清军将领发出的,而且不是用来指挥部队,而是用来和自己沟通所用的。 “遭遇到了抵抗?”张勇看到的信号并非紧急求援,此时已经与袁宗第接触的清军将领面前的明军还不算非常强大,所以他们一边派出传令兵返回向张勇报告,一边开始发射信号,即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方简略地报告一下形势,也是为了表明身份——直到现在,包抄的清军将领仍不知道胡文科已经被击退,还在徒劳地寻找着附近友军的位置。 “全军停止前进。”看见事态的演变与自己最初的判断差别越来越大,张勇终于下达了备战的命令,披甲兵从无甲兵的手中接过铠甲,斥候也不再继续侦查开路,而是环绕着清军部队开始搜索四周。 在张勇满腹狐疑地开始做着战前准备时,被派出包抄的清军将领发出了紧急求助的信号。清军将领已经发现周围的局面越来越凶险,正前方不断有新的明军赶到,加入到抵抗的军阵中;而且此时清军将领也判断出了袁宗第的身份。突然在这里遇到万县的统帅,让这个实力还不如胡文科的清军将领震惊不已;更糟糕的是,清军注意到侧翼也有不明身份的部队的活动迹象,他们发出的信号怎么看都不像是胡文科的;给清军将领最后一击的是,他注意到数里外的信号看上去倒好像是胡文科的,这就意味着在附近已经没有自己的友军。 情急之下,清军将领一边下令告急,一边命令全军后退,他并不想在这种敌情不明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与袁宗第这样赫赫有名的敌人交战。幸运的是,刚才清军将领并没有急着发起进攻,而是在保持接触的同时观察形势,因此随着他一声令下,清军马上就开始脱离战斗。 对这队清军来说更幸运的是,袁宗第也没有发起追击,他身边只有一半左右的甲兵,其余的甲兵和大量的辅兵还没有归队,有些士兵可能因为通讯的原因,依然在向北前进搜索胡文科的残部并想多抓几个俘虏。 刚刚袁宗第已经把大部分信号都发出去了,要是仓促移动将旗发起追击,那么就可能导致正向这里赶回来的部下进一步失去与他的联络。因此袁宗第就压下追击的欲望,让周围气喘吁吁的部下抓紧时间休息,同时连续派出几批斥候和传令兵去联系前军的八百甲兵——这队兵没有参加战斗,体力和秩序都保持得很好。 “立刻插向江边,截断张勇的退路。” 袁宗第让传令兵带去这个清楚无误的命令,就算长江边的路稍微好走一些,那也好走的很有限,最大优势可能是有长江这个标志使得士兵不容易迷路罢了。 “我的后军随时都能赶到,到时候仅仅甲兵就比张勇的两倍还多。”袁宗第在心里琢磨着,因为知道自己的援军随时都可能赶到,所以袁宗第的底气很足:“刚才张勇没有抓住机会和胡文科夹击我,他们失去了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现在袁宗第认为自己只需要面对张勇一个敌人,而手中的兵力也不比对方少,就算无法击垮对方也绝对不会被对方轻易击败,而一旦明军的援军赶到,那张勇就是瓮中之鳖了。正因为袁宗第认为此战只要不忙中出错,不被张勇迅速击败就是必胜,所以他的战术考虑也开始偏向保守:“当务之急是不要让张勇醒悟过来突围,把这些鞑子一网打尽,我的兵力就能再增强几成,到时候只要川西稍微配合一下,我自己就能拿下重庆了。” 明军放弃追击,让包抄的清军得以顺利返回张勇的周围。再三询问了明军将领的旗帜后,张勇心中的惊讶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看起来还真是袁贼!他能迅速击溃胡文科,身边至少得有四、五千兵力吧?他是在万县唱空城计了吗?” 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后,张勇认为自己猜到了真像:“嗯,袁宗第以为我们此次出兵也就是几千人,与其被我们长驱到万县城下把他的军屯都毁了,他觉得出来伏击一下我们的前军为好,只要拖住了我们的脚步,说不定就能撑到邓名来增援他,逼得我们不得不退兵。” 李国英的计划是打一个时间差。现在邓名并没有在长江的南岸建立驿站系统,所以情报输送只能靠江船返回叙州。叙州的周围和成都之间或许有驿站系统,不过等到叙州得到情报,花上几天功夫确认后再送回成都,那时候大半个月都过去了。等到成都再进一步确认情报的可靠性,紧急动员,出兵顺江而下,那肯定要很久以后了。而且李国英一直小心地隐藏实力,为了偷袭的突然性,连忠县这边的清军都不知道重庆的兵力规模,邓名带着水师匆匆赶来时,若是清军的水师来不及返回重庆,或许会有较大的危险,但邓名多半不会带太多的陆军,就算清军没有拿下万县,明军也拿实力雄厚、从陆路撤退的清军无可奈何——等邓名再通知成都二次动员,在更多的明军赶来前,清军早就安全回师了。 张勇断定袁宗第对此一无所知,认为只要拖延清军几天就可以迫使清军不得不黯然回师:“袁贼想得倒不错,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拖延我们几天用处也不大。他要是死守万县,说不定还机会大一些,现在竟然还想保住他的军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想通了这一切后,张勇没有丝毫回师的打算,而是传令全军向北旋转,打算彻底切断袁宗第的退路。 正当张勇开始行动的时候,袁宗第的前军也奉命发起了攻击,插到江边抢先一步截断了清军的退路。 “哈哈,哈哈。”张勇看到后路上报警的信号后,心怀大畅地笑起来:“袁贼真是好大的胃口啊,他原来想把本将一网打尽啊。” 一千七百多清军甲兵横过来,面向西方展开阵势,张勇一点儿也不着急,他知道王明德的一千甲兵和袁佳文弼的汉八旗就在自己的身后,袁宗第派兵插到江边的举动等于帮他通知了王明德他们:“让我连传令兵都省了,还是真地体贴本将啊。” 既然袁宗第帮自己通报友军了,张勇也就不再尝试派人去紧急通知王明德急行军了:“不要急于进攻!”和袁宗第一样,张勇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他知道只要援军一到,袁宗第就会被两面夹击:“只要不让袁贼突围,我们就是大获全胜。” 明军和清军缓缓地互相靠近,不过战斗却迟迟没有爆发,双方都谨慎地控制着军队,全神贯注地保持着各部之间的通讯畅通,保证战线上不出现破绽或是发生断裂。在这一刻,无论是袁宗第还是张勇,都对对方没有立刻发起猛烈的攻势感到很满意,他们都认为时间对自己有利,而敌人正在一步步踏入死地。 ------------ 第四十四节 夹击(上) 张勇的阵型摆好了很久,袁宗第也没有发起进攻。 “袁贼大概是在休养士卒吧?”张勇知道袁宗第刚刚和胡文科打过一仗,就算战场的地形一片平坦,刚刚激战一场的袁部也需要休息,何况是植被丛生的丘陵。不久前那个返回旗下的将领的报告是一个旁证,明军人数较包抄的清军为多,但是原地坚守不肯发起进攻,而且清军撤退时也没有尾随追击:“现在或许可以发起进攻?不过混战或许正是袁贼盼望的,万一打散了,袁贼就算败了也能跑掉。算了,我还是等王明德他们把袁贼驱赶过来吧,保存体力以便追袁贼一个全军覆没。” 张勇正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他背后突然有响箭升空,接着又是一道狼烟直冲天际。 发生交战后,被清军切割、包抄的明军斥候立刻向来路返回,其中好几个明军有马,他们很快就遇到了明军的后队,向他们通报发现了大量清军的消息。接到这个消息后,后队明军马上提速前进,赶到张勇背后,全军一边进行战前准备,一边升起篝火试图与袁宗第取得联系。 这道狼烟升起后不久,张勇面对的方向上也是一道黑烟直冲霄汉,袁宗第见到援兵的烽火后也点起一堆火进行联系。两道黑烟遥相呼应,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必要的沟通。 刚才一见到背后烟起,张勇就知道大势不好。最普通的通讯方式就是军官通过喊话指挥士兵,这个只要不是聋子就能听懂;其次就是旗号,这个已经需要一些训练了;至于响箭,就属于中高级军官才需要了解的通讯方式,不同的军官有不同的设计,比如胡文科的信号张勇就不是全能看懂;而狼烟是范围相当广的通讯手段,要求也很高,一旦升起就会引起周围敌我两军的注意,需要有安全的发送环境、熟练的操作员、还需要有会翻译的军官,基本上都是主将和副将在紧急时的通讯联络方法,有时则掌握在侦察尖兵或是重要观察哨所的手中。 因此张勇一看到狼烟,就知道背后多半是来了袁宗第的援军,他观察了一会儿,虽然看不懂具体的信号,但依稀觉得是东面好像是在通报位置和兵力数字,西面也就是袁宗第的方向则先是询问,然后又开始下达进攻的命令——尽管各有各的设计,但很多基本的东西是共通的,这个时代密码学也不发达。 一开始张勇还心存侥幸,盼望这是袁宗第的斥候在故布疑阵,企图打乱自己的阵脚。可东面的狼烟看上去不像是假的,其中包含有大量的信息;而且张勇派出去的斥候也报告说,东面确实有大军活动迹象,人数暂时还无法判断,但范围很大,如果是正常布阵的话,大概超过千人,这可能还只是一部分。 “我就知道!袁贼怎么会突然胆子大起来敢和我对抗,果然是想要以众欺寡啊。怪不得他迟迟不肯进攻,这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张勇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他知道更多的明军可能会陆续抵达,明军的强大实力让张勇很吃惊,因为他已经在西面观察到两千上下的明军披甲士兵,现在背后明军既然敢于向自己逼近,那么至少也会拥有一千多的甲士:“袁贼哪里来的兵?他在万县屯了很多田,一年来发了大财了吗?” 现在显然不是琢磨这个的好时机,张勇虽然紧张但尚未绝望,算算路程,王明德此时应该也到了袁宗第的背后了,就算还没有到也是马上的事。 “我该如何应对呢?”张勇紧张地思考着:“是不是应该把无甲兵都放出去,让披甲沿着江聚拢成团?” “不行!”张勇立刻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那样就等于输了一半,让无甲各自逃生不但会蒙受巨大损失、打击士气,而且还放开了道路,无法拦截袁宗第的主力离开。 “袁宗第身边带着的应该是他的精锐主力,不过他已经打了一仗,比较疲劳,战斗力下降了很多,而且还会被王明德牵制;而东面的援兵就算披甲和袁宗第本部相当,也应该是袁宗第较差的一批兵,嗯,肯定是他新招募的新兵,装备也无法和他身边的精锐相比。”张勇知道袁宗第这些年过得很苦,最近几年来一年也发动不了一次大规模的进攻,没有机会锻炼新兵,因此张勇很快就有了决定:“东面来的新兵战斗力不强,西面的袁宗第本部疲惫而且无法全力进攻我,所以我应该兵分两边,继续稳固防守。” 张勇把手下的一千七百披甲平均地分成了两份,同时向东西两面展开战线。为了稳妥起见,张勇把东面来的明军估计为两千战兵——这个数字张勇认为已经很高了,但即使是两千新兵,张勇也有信心用一半的手下挡住他们的进攻。相比东线,西线倒是更让张勇担忧,虽说袁宗第的部队已经打过一场,但是明军为了脱险很可能会不惜一切地发起猛攻:“西面只要坚持住就好,袁宗第全军猛攻的话,王明德就能不受阻碍地冲过来,只要我咬紧牙关坚持住,那袁宗第还是死路一条。”张勇像是要催眠自己一般,反复地唠叨着:“坚持,坚持!” 正如张勇所料,此时王明德和袁佳文弼也已经到了袁宗第的背后,不过他们并没有升起狼烟和张勇联络,而是打算默默地发起进攻。 指着天空上的那两道狼烟,王明德对袁佳文弼说道:“既然贼人还在用烽火联络,那就说明张提督还堵在他们中间,我们应该迅速发起攻击,为张提督解围。” “或者等袁贼发起进攻后,我们再进攻为好。”袁佳文弼有不同的看法,刚才他们遇到了败退回来的张勇部,知道挡在前面的就是万县的守军:“如果我们贸然发起进攻,那贼人就会用全部的力量抵抗我们,而张提督的兵力此时会在抵抗东面的贼人,最后很容易打成僵持,入夜前不能解决战斗的话,贼人就会逃走。” “副都统是想等袁贼突围时,再进攻吗?”此时王明德的斥候和袁宗第的后卫也发生了接触,相信对方已经察觉到清军的动作,不过王明德他们没有升起烽火,也没有迅速展开,想必袁宗第对清军的实力还不太了解。 “正是。”袁佳文弼点点头,他就是想以张勇为诱饵,以减轻自己这支清军进攻时的压力:“我们可以预先准备好烽火,一旦贼人开始攻击张提督,我们就点燃它,让张提督的手下知道援兵到了,只要再坚持片刻就好了。” “嗯。”王明德琢磨了一下,并没有表示反对,张勇为了自己的生存肯定会拼命抵抗,到时候再升起一堆烽火给他打一剂强心针,顶住袁宗第的两、三千战兵不成问题——局势的变化让王明德也提高了对袁宗第实力的估计,不过还没有达到张勇的那个高度。袁佳文弼的计划对王明德来说也不是坏事,张勇承担了袁部的猛烈攻击,就意味着王明德需要付出的代价会小得多,说不定还有余力展开全面追击,把大批的俘虏收归己有。 “到时候副都统和我一起发起进攻?”王明德又问道。 袁佳文弼看了王明德一眼:“这些区区毛贼,王总兵自己还对付不了吗?” 汉八旗和绿营不同,不能白白牺牲,要是汉八旗伤亡太大,袁佳文弼回到北京不好见人;现在是满清初年,旗汉不通婚的政策执行得尚可,汉八旗属于旗人,很多人都和满人有姻亲关系,袁佳文弼不心疼绿营,但不可能不心疼他的正白旗(汉)同胞。 见王明德迟疑不定,袁佳文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拍着胸脯保证道:“等击溃了贼人,开始追击后,无论是披甲还是无甲的贼人,我都不会滥杀也不会交给别人,而是统统送给王总兵,到时候王总兵挑一挑,把老弱病残还给我就是了。” 如果王明德负责总攻的话,后续的追击活动肯定是以逸待劳的汉八旗负责,汉八旗和绿营不同,抓到了俘虏既不能抬旗补充自己,也不会把这些危险分子带回北京当包衣,肯定是都杀了换首级功。袁佳文弼就是向王明德保证,战后身强力壮的俘虏都归他,不会让他白白出力打头阵——即使是用张勇做诱饵在先,袁佳文弼也还是打算让王明德的部下去当冲锋陷阵的炮灰。 “好,副都统,我们一言为定!”王明德很有炮灰的自觉,和八旗兵并肩作战要没有这点觉悟那真不用混了。既然袁佳文弼保证把所有的俘虏都交给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王明德认为这炮灰就当得物超所值。 “对了,副都统,能不能让你麾下的火器兵助战?”王明德估计袁宗第虽然判断不清自己的兵力,但还是会留下数百甲兵掩护后路,如果有八旗的鸟铳和虎蹲炮掩护,王明德的损失就会更小了。 “理所应当。”袁佳文弼一口答应下来。 ------------ 第四十四节 夹击(下) 袁宗第和后军的联络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此时大部分军队已经返回他的旗下,前军的两千战兵已经集结了一千五百人,剩下的部分也已经回到了战线上,但是还没有返回建制。早先返回的士兵状态基本上恢复了,可以和那八百没有参战的战兵一起发起进攻。袁宗第计划以后军为主攻,在主力营猛攻张勇的同时,从西面发起配合作战。只要袁宗第发起总攻的烽火,后军就会开始进攻。他猜张勇可能会判断失误,把主要的兵力用在自己这个方向上,这样就能给明军带来很大的优势。 不过袁宗第还没有下令生火,因为他现在有些困扰,不清楚背后出现的清军到底实力如何。胡文科的部下大都不清楚具体的清军兵力部署,虽然俘虏们交代的情报很混乱,但有一点好像是真的,那就是此次清军对万县的攻击规模比袁宗第最初想像的要强大不少,号称有几万到十几万不等。 但王明德的动向只有张勇知道,就是张勇麾下的普通士兵也不知道王明德正在急速赶来,胡文科的部下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就是他们的统帅都不知道王明德距离此地已经很近了。至于袁佳文弼统帅的十个牛录的汉八旗,那些俘虏更是完全不了解,因此袁宗第只知道整个战略上清军的实力相当雄厚,但具体到这个战场上,他还是相当地缺乏了解。 因此当袁宗第派去西方的哨探与王明德的斥候发生接触后,袁宗第也判断不清这些清军到底是张勇所属的某支部队,还是另外一支清军主力部队的先锋;如果是另外一支新的清军部队的话,他们的规模和战斗力到底在什么水平上,更是无从知晓。如果这些敌人只是被切断的张勇军的一部分的话,袁宗第就不必太担心他们能发起有力的攻击,只要留下少量监视部队就可以。 “可是俘虏们说有好几万鞑子陆续向万县而来,或许这支鞑子也会有上千披甲?”俘虏的口供让袁宗第变得警惕起来,他觉得还是谨慎一点儿为好,不要完全无视来自背后的威胁。 如果没有俘虏的口供,袁宗第大概就会让最疲劳的、负伤的甲兵和辅兵一起留下来威慑监视西边的清军,同时接应陆续归队的部下,挡住那些想寻机策应张勇的小股敌兵便是。但现在袁宗第决定留下三百甲兵,以免被突然出现的另外一支清军打个措手不及。 剩下的一千二百名战兵,袁宗第会带着他们向张勇发起进攻,以便牵制住张勇的主力,不让他有机会发现错误,从西线抽调部队去抵抗明军的主攻部队。对西方留下三百甲兵并不算很多,但袁宗第觉得就算清军有几百、上千披甲,他们也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了,而在东线投入越多的兵力,就能越快地瓦解张勇的抵抗。 促使袁宗第做出最后决定的,还是因为他始终没有观察到西方升起任何烽火,这说明背后的清军并没有主动联络张勇发起夹击的心思。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清军的援军才会毫无夹击明军的念头?袁宗第认为这只能说明清军的实力很弱小,缺乏进攻的能力,所以才不联络张勇;或许就如袁宗第最初猜测的那般,背后的清军原本就是张勇指挥的一部分,他们只是在寻找机会救出主帅而已。如果继续等待,说不定反倒会等来清军的援军,袁宗第在西线留下的防御部队,也是在防备清军突然赶到战场。 “点燃烽火吧。”袁宗第筹划了一番,部署好背后的防御,不再继续耽误时间,下令发起进攻。 看到靖国公升起的烽火后,位于张勇东面的明军后军不再迟疑,也不再隐藏实力,赶到战场并且完成披甲准备的两千五百明军擂动战鼓,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最后的五百明军战兵一旦赶到,后军的军官们就会把他们也投入作战——靖国公被眼前的敌人与主力隔开,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消灭敌人,完成与靖国公的会合。后军的指挥官们都是袁宗第的子侄、心腹,他们都认为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候不需要保存预备队,而是应该全军压上。 “来得好!” 张勇虽然平均部署了兵力,但是他本人则坐镇西线,亲自指挥对袁宗第的战斗。他的八百亲兵紧靠在长江边,其余的九百披甲位于纵深侧翼。看到明军向己方战线逼过来后,他立刻下令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前出,走到军阵前向敌方射箭。 箭雨挥洒过去的时候,张勇睁大眼睛观察着敌军士兵的动作,他看到明军士兵纷纷举起盾保护自己,同时尽量把身体躲在掩护物后。 “不过如此。”张勇的第一次射击是在极限距离上,虽然弓箭铺天盖地的飞过去气势惊人,但杀伤力其实非常有限,大部分箭可能都不会对明军构成威胁。对面明军的行进速度明显减慢,从对方士兵的动作中,张勇看到了紧张,这让他心中顿时一松:“装备还可以,但是士气一般。大都是新兵吧?袁贼身边的近卫也不过如此嘛。” 要不是张勇从贵阳带出来的亲兵被邓名歼灭了大半,那今天袁宗第的兵力即使有优势他也无所畏惧,可惜现在张勇的亲兵营也有大量的新兵,虽然十日一操的训练一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但首次上战场难免紧张,士兵发挥得如何也没有保证——可能会突发神勇,也可能会手足无措,张勇知道新兵的表现最不稳定。 为了保险,张勇还把自己的二百名老兵都安置在西线前排,东面只留下了几十个,这些老兵会给亲兵营的新兵起到榜样作用。这样一来,西线四百亲兵中的老兵、新兵比例就达到了一比一,足以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 袁宗第的部队继续前进,而张勇的弓箭手又连续射了几轮箭,不断有明军负伤,他们退到阵后。张勇注意到袁宗第的前进速度始终快不起来,在伤兵后退的过程中,阵型保持得也有些不自然。总的说来,张勇认为对方的士兵还不如自己这个曾经受到重创的亲兵营。 “看来袁贼果然是不行了,嗯,刚才他打胡文科的时候,估计也很辛苦。”虽然袁宗第的部队称不上很强,但张勇还是非常紧张,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到援军出现的迹象。之前张勇望眼欲穿地看着西面,却始终没能找到王明德呼叫自己的烽火:“怎么王总兵还没有到?早上的时候他不就在我身后吗?就是乌龟也该爬到了啊。” 明军靠到近前,清军的弓箭手退到甲兵的阵后。刚才张勇让无甲兵在自己亲兵的阵前构筑了简单的工事,现在他们就站在这些木篱笆后面,等待着明军即将到来的进攻。 不过袁宗第并没有一脑袋扎上来,而是让他的弓箭手反射,试图扰乱清军的阵容。张勇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羽箭在两军头顶上横飞……就在这时,张勇终于看到了一道黑烟在几里外升起。 “王八羔子,可算是到了!”张勇高兴地大笑起来。直到现在为止,袁宗第的攻势还很无力,他的防线也没有遭到真正的考验:“传令下去,告诉全军这是王总兵的一万大军!” 传令兵声嘶力竭地大喊,张勇的亲兵和其他清军将领的部下一时间也都是士气大振,整条战线上都是士兵自发的欢呼声;面冲东方的另一条防线上,也有不少清军回头张望,见到明显是清军的狼烟后,这些士兵纷纷因为援军抵达而发出兴奋的呐喊声。 “赶快点起烟火,让王总兵来增援我们!”张勇急切地下令道。 差不多就在黑烟升起的同时,王明德指挥着他手下的一千多披甲发起了进攻。刚才听到袁宗第那边响起鼓声后,王明德就知道袁宗第展开了对张勇的进攻,对他来说这就是进攻的号角声。所以这道狼烟根本不是试图与张勇沟通,而是鼓励张勇坚持——在王明德看来,袁宗第肯定会全力猛攻张勇的西线;同时也是催促袁宗第继续猛攻,赶快杀穿张勇的防线夺路而逃,好让王明德来一个乘胜追击。 袁佳文弼没有让自己的火铳兵上前,怕他们挡住了王明德的进攻路线,也怕他们遭到弓箭和伏兵的逆袭,但把手里的虎蹲跑都给王明德增援上去了。 当明军的后卫展开战线准备抵抗时,他们看到涌上来的清军突然一起在弓箭射程外停下脚步,接着就是好多门小炮从清军阵中被拖了出来。 “这是?”大部分明军士兵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较轻便的火炮。 …… 刚看到黑烟的时候,袁宗第还没有什么异常,从释放黑烟到取得联络还要很长时间呢,这可能是清军援兵的先头部队在尝试联络张勇,也可能根本就是散兵游勇在虚张声势。 但听到背后传出的急促炮声后,袁宗第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见多识广的靖国公一听这种炮声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绿营中是不允许有虎蹲炮这种装备的,既然听到了这种炮声那就说明有满清的中央部队出现在了战场上:“汉八旗?八旗兵怎么会在这里?” ------------ 第四十五节 突破(上) 虎蹲炮的射速不算快,射程有限,威力也很一般,称不上什么野战利器。现在汉八旗没有观察到明军有骑兵,欺负明军没有值得一提的远程武器,就把虎蹲炮拉到近距离上射击。汉八旗周围有王明德的披甲掩护,又有雄厚的兵力,不用担心明军反冲锋,倒是把虎蹲炮的威力提高了一些。但尽管如此,这些小型火炮的威力也就相当于大号霰弹枪而已,如果汉八旗使用的武器是排枪时代的野战炮,那么这种近距离的炮击就可以肆意地蹂躏明军的战阵,在一眨眼的功夫内把几百明军的阵地轰散。 可明军依然遭到了严重的打击,明军士兵大都是袁宗弟在夔东招募的,之前在军中别说火炮,就是火铳都没有见过几杆。看到清军一炮打来,被击中的同伴立刻重伤倒地,身上的盔甲完全起不到作用,这些留守的士兵都惊骇不已。对明军影响更大的是炮声,近距离射击的虎蹲炮隆隆作响,它们发出的爆炸声是这些明军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 只有个别的军官因为参与过湖广的扫荡战,对火药发出的巨大声音有些心理准备,不过他们当时的心情也和现在不同,现在他们站在火药武器的对面而不是背后;而其他的军官都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前所未见的武器。 军官如此,士兵的表现就更不堪了,看到不断有同伴被打倒后,士兵们都本能地伏低身体,顿时整个明军的阵地就矮了一截。战兵背后的辅兵本来就是壮壮声势,必要时帮忙背背伤兵,抓抓俘虏,虎蹲炮的轰鸣让他们感觉好像遇到了妖怪一样。没有人知道如何对付这种攻击,恐惧因而迅速在明军中蔓延开来。 “让火炮停一下吧?” 看到几炮过后明军就队形散乱,无论前排后排都惊慌地蹲下甚至趴下,被炮声震骇得已经失去抵抗意志了,绿营顿时跃跃欲试,打算冲上去把明军击溃。清军中没有进行步炮协同的训练,基本战术就是炮兵先轰,骑兵、步兵看着;然后披甲冲锋,炮兵看着。见汉八旗还在吆喝着给虎蹲炮装弹,绿营的军官就建议汉八旗中止射击。 “等会儿,我们还没杀够呢!”指挥炮组的八旗兵狞笑着说道。满清的中央部队已经很多年没有上一线了,就是偶尔出发也是作为监视部队随行。今天对面的明军毫无还手之力,这些炮兵可以肆无忌惮地轰击对手,这让每个八旗兵的脸上都满是兴奋之色。 打得兴起的满八旗完全无视绿营的要求,继续炮击着明军阵地,绿营军官指挥不了八旗部队,只能在边上看着,毕竟他们不想在带队冲锋的时候,背上中了友军的炮弹。看着几轮炮击就让明军抬不起头来,一线的绿营军官心中都十分羡慕,不少人都暗暗想着:“要是我们也能有各种大炮就好了。” 一直打到炮管开始发烫,八旗兵才意犹未尽地住手,八旗兵指着对面已经乱成一团的明军,得意地叫道:“打扫工作就交给你们了。” 确认八旗兵都差不多过瘾了,不会再开炮后,绿营也点燃了号炮,随着一声跑响,大批绿营披甲呐喊着冲了上去,对面的明军已经濒临溃散,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占便宜、拿功劳的时候了。 其实虎蹲炮给明军造成的损失非常有限,这么长时间的乱轰一气后,被打死的明军只有十几个而已,但对士气的打击是无可挽回的。当绿营蜂拥冲上来的时候,后排的明军战兵二话不说,站起来拔腿就跑——那无法防御和反击的炮击总算中止了,他们可不想再挨上一轮。 前面的明军表现得也差不多,刚才的炮击让大部分明军士兵都心脏狂跳,颇有种在鬼门关前走了几个来回的感觉,这些被吓破胆的明军哪里还有斗志?绿营冲到明军的阵地上时,只有极少数特别勇敢的明军还试图抵抗,不过这零星的英勇行为毫无意义,转眼间他们就统统被淹没在绿营士兵的潮水中。 刚才听到炮声后,袁宗弟立刻派二百士兵回头去增援西线,希望能够让另一条战线坚持得久一点。可这些甲兵根本没能赶到前线,他们前方是大量逃过来的辅兵,其中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到西面的同伴大呼小叫着逃过来,就也跟着一起跑。这些辅兵挡住了援兵的去路,而且他们还逢人就喊,称西面杀过来的清军铺天盖地,火炮打得和下雨一样,沾到就死、擦到就亡。在这些越传越广的谣言中,似乎整个西线的明军都被清军的火炮炸上了天,连他们用来坚守的丘陵都被削平了。 这些呼喊不但导致所有的辅兵都开始逃窜,袁宗弟派去增援的战兵的士气也受到了沉重打击,官兵都没有信心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那无坚不摧的火炮。尤其是有些人还听说过,邓名曾经用火药轰平了湖广城墙,自己的身体就算再结实,难道还能和城墙相比不成?和那些在一线的不同,援军中越是对火药威力有了解的人,越是高估他们没能亲眼看到的汉八旗火炮威力。 援兵本来就走得不快,随着士气一堕,他们就迅速地被涌过来的败兵冲散了,二百兵眨眼就被乱兵卷走了一半,剩下的也停止前进,不久后又开始缓缓后退。 “不就是虎蹲炮吗?至于被吓成这个样子吗?”袁宗弟看见原本被保护在两道防线之间的辅兵已经溃败,心中又急又气,他对这种武器的威力有直观的认识,惊惶的传令兵一本正经地把谣言报告给袁宗弟听的时候,他怒喝道:“听上去最多也就是十门炮,几千人就是让他们轰上一个月都轰不死!” 不过发脾气也没用,袁宗弟的见识对眼前的混乱毫无帮助,他不得不再次分兵,阻拦溃兵冲击自己的战线,命令战士们向溃兵呼喊,让他们自行逃向北方,等待收拢或是返回万县。忙着调整战线的袁宗弟自然再也无力向张勇进攻了,现在他只能祈祷张勇不要趁机杀出来夹击自己。 在袁宗弟的东面,张勇一直认真地观察着明军的动作,王明德的攻势比他想象得要快,本来张勇还以为需要联络一会儿才能见到援军主力出动。 “这小子,他是不是早就到了?”张勇嘀咕了一声,几乎狼烟一起,炮声就跟着传来,而这股狼烟也差不多是在袁宗弟发起攻击的时候点燃的,这行动未免也太紧凑了。不过只要此战取胜,张勇就没有什么好指责的,王明德完全可以声称他是为了让袁宗弟发生误判,把主力从最重要的地段调离。 “王八羔子。”张勇哼了一声,虽然感觉王明德有点拿自己做诱饵的意思,但他也不是很生气,袁宗弟的攻势相当无力,根本没有给自己造成大威胁:“我先按兵不动,等王明德和袁宗弟的主力打起来,我再出击,这样损失小,还能多抓些俘虏。” 除了心里的整个如意算盘,张勇也明白在这个天气主动进攻会让士兵体力损耗很大,虽然身处树林中基本不动,但张勇也已经是满身大汗了。七月的川东又湿又热,披上全套盔甲后更像是拥上了一套棉被。袁宗弟的士兵已经打过一仗,现在又来回调动,张勇估计明军再这么奔波一会儿,他为取胜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更小。 这时来自北面的喧哗声打断了张勇的沉思,他侧耳听了片刻,心中大骂一声:“不好!” 骂完之后张勇急忙回身登上背后的丘陵,映入他眼中的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己方溃兵。张勇和袁宗弟一样把无甲兵保护在两道防线之间,现在张勇的无甲兵也已经全面崩溃,仓皇向着张勇的将旗方向涌来,以寻求统帅的保护。 沿江防守的另一半亲兵营且战且退,似乎遭到了很大的压力,比他们更糟糕的是张勇部署在北面掩护自己的部队。统兵的一个清军将领光着脑壳,连滚带爬地跑到张勇面前,哀嚎道:“提督!大帅!崩了,崩了啊!” “混账!”张勇知道这个将领手下也有几百亲兵,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一会儿都顶不住,袁宗弟还没崩溃,他就孤身一人地逃到了自己面前:“你连群新兵都打不过吗?” “末将的兵也多是新兵啊,”那个将领刀鞘是空的,刚才为了逃命连武器都扔了,他极力为自己辩解:“贼人好多!好厉害!真的好厉害啊!” “胡扯!”张勇根本不想听对方的胡言乱语,自己虽然顶住了袁宗弟的近卫,可这些无能之辈竟然麻痹大意,被一群乌合之众打垮了。 不等张勇戳穿对方的夸大之语,只见侧翼红旗闪动,大批明军从丘陵周围冒出来,他们身上的盔甲如同繁星一般的闪亮。张勇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更多的明军士兵追着中路溃败清军的脚步出现在了张勇的将旗前,让空地和林间到处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成百上千的甲兵。”张勇喃喃地说道,他看到的正是中央突破、然后向南旋转的万县主力营。 ------------ 第四十五节 突破(下) “不要怕,不要紧!”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张勇立刻开始安抚有些骚动的部下:“王总兵的一万大军已经到了,马上就到!” 张勇先是向东面看了一眼,那里的亲兵正努力抵抗着明军的进攻,对面的甲兵是清军的两倍。虽然清军大部分是经验不足的新兵,但因为有亲兵营几十个老兵作为骨干,不但没有吃亏反倒能有秩序地撤退。面对清军的严整队形,沿着江岸进攻的明军也有些心虚,随着清军步步后退,明军大声吆喝着,清兵退一步明军就跟进一步。 张勇知道绝对不能让正在交战的亲兵营马上脱离战斗,现在靠着骨干老兵,四百亲兵还能克服恐惧服从命令,一旦在重压下仓皇后退,马上士气就会跌落到谷底,而且对面的明军也会声势大振,蜂拥而上痛打落水狗。 西面的袁宗第已经转入防守了,张勇就让逃过来的散兵去监视袁宗第,把精锐的一半亲兵拉过来防守将旗。张勇决心下得很快,趁着明军开始整顿阵型的时候,张勇的战术调整也飞快地进行着。虽然人数居于绝对劣势,但是张勇自问久经阵仗,应该能够坚持到王明德和袁佳文弼来增援自己。 在陕西提督的大旗对面,左佑挺直腰杆,紧紧地盯着那面绿旗,身后的部下正在排列成队,利用这个间隙左佑掏出腰间的水壶,稍稍地饮了一口水。 盔甲下的衣服已经被彻底浸透了,汗珠从头盔下不停地涌出,在脸颊上形成细流,汇聚到下巴尖上噼里啪啦地滴落。随着一口水入腹,大汗更好像一下子从全身的毛孔上同时喷出,厚实的盔甲下面,左佑感觉自己快要像炸药一样地爆炸了。 在万县对谭诣一战中,左佑就是邓名的贴身卫士之一,吴三、武三他们都和左佑是过命的交情。上次见面的时候,这几个家伙都改了名字,听说还是邓提督给起的呢。围攻重庆的时候,邓名还特意到袁宗第的营中,和左佑等几个并肩作战过的人把酒言欢,回忆万县的大捷——那是左佑最值得回忆的一仗。不过吴三他们可不止了,他们的战争经历要比左佑精彩得多。 虽然有一些羡慕,但左佑也没有丝毫的怨言,袁宗第是他的恩主,大昌的同伴还需要他。这三年来袁宗第把左佑一直提拔到千总的位置上,带着主力营的一百多战兵,还帮他娶了亲。左佑对邓名是尊敬,但对袁宗第却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这是善待他、栽培他、需要他用性命去回报的恩主。 “全体——向右看齐。”左佑见部下基本到齐,就发出了口令。这些口令也都是邓名传授给万县军的,吴越望还亲自跑到左佑的队里,帮着他熟悉口令、训练士兵,而效果也非常好,让左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套口令。 “沿着我的手臂——旋转。”左佑伸平手臂,让全队的士兵调整好角度,其他的队官也都和左佑用着同样的口令调整着队形,很快主力营就朝着张勇的方向调整成一道整齐的战线。 眼前的敌将,左佑也曾听说过他的大名,张勇是袁宗第的老对手,而且据袁宗第所说,此人不但经验丰富,而且逃跑功夫更是一流。崇祯十四年到十六年,闯营在河南先后给秦军以三次歼灭性的打击,秦军在河南损失的军队前后高达二十万人,等孙传庭把甘肃、宁夏、陕西的三边军两次送给李自成歼灭后,秦军的基层军官为之一空,明王朝就此回天无数。世袭的秦军将门、军官、老兵十分之八都覆灭在河南战场,而张勇则是其中的异数,秦军屡屡覆灭,但张勇每次都能逃出生天。 袁宗第的旧部在湖广消耗殆尽后,张勇就成为了袁宗第再也不敢轻视的敌人,因为张勇经验丰富,而且手下还有一支南征北战而积蓄起来的精锐骨干;而袁宗第则因为变得物资匮乏,只能自保而无法锻炼部队,更不用说歼灭张勇的亲兵部队。 “如果没有你们,本公恐怕不是张勇的对手。”上次重庆之战后,袁宗第曾对左佑他们这些主力营的军官说过这样的话:“便是有你们,张勇也不可轻视。如果人数相当,你们对上张勇的亲兵营也是下风。不过听说他多年带出来的精锐都被提督歼灭了,这样就好,就像当年在河南,为什么我们越打越顺,秦军越打越弱,就是因为他们反复被我们歼灭。” 恩主口中的劲敌就在眼前,左佑和他的同僚们心中都憋着一股劲,决心用事实证明自己才是更强的一方:要是连这营张勇重建的亲兵都打不过,那不是太让恩主失望,也给邓提督丢脸了吗? “前进!”鼓声响起,左佑大喝一声,带着部下们向前大步走去,他的左右两翼也同时迈开脚步。 “活捉张勇!” “活捉张勇!” 不知道谁先喊了第一声,马上全营就一起有节奏地喊着这句话,其中也包括全体军官。 …… “弓箭手!” 张勇把一只手臂高高举起,已经有三百亲兵赶回来向他报道,有这些亲兵在身边,张勇顿时也是胆气一壮。他相信,很快东面的另一半亲兵也能退回他拒守的山头,一旦有近千亲兵严防死守,张勇根本不信袁军有实力啃下他的阵地。袁宗第的近卫的水平刚才张勇见识过了,如果不是形势不明,张勇甚至有反击打垮敌军的冲动——可是对面的这些明军装备非常好,让张勇看着有点眼馋。 看到对方整顿军阵的熟练程度后,张勇心里突然升起不安来:“难道这才是袁贼的近卫?” 刚看到这批人的装备好像比袁宗第身边的部队还好时,张勇就有些疑惑,不过他不认为袁宗第会和近卫脱离,所以觉得可能是另有原因,比如给近卫运输装备的辅兵迷路了导致装备落后,或者这是一批特意集中起来的敢死队,或是其他原因。 但对方的军容让张勇感到不妙,随着明军列阵完毕,张勇确定对方绝不是只有上百装备精良的甲兵,而是这一千多明军的装备个个都要超过袁宗第的“近卫”。 “放箭!”张勇用力地挥下手臂,清军的羽箭激射而出,洒落到明军头上,但明军的行动毫无停滞,依旧保持着原先的进攻速度。 “放箭!放箭!” 明军迅速地逼近,张勇连续不断地叫嚷起来,这时清军的弓箭手已经不用抛射,而是放平手臂,向着快速走上来的明军士兵进行直瞄射击。 弓箭不停地射中前排的明军士兵,如果弓箭没能刺穿头盔和甲胄,被击中的明军就行若无事地继续前进,甚至不会低头去看一看被击中的部位,或是去拔挂在盔甲上的羽箭。 “这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张勇已经得出了结论,不过他依旧感到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三年前袁宗弟打过一次重庆,输了,损失惨重;两年前他还打过湖广。就这两次吧,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老兵?” 有几个明军被弓箭重创,捂着喷血的伤口倒地,但他们身边的同伴依旧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还都是见过血的?”张勇知道新兵第一次见血,见到人死,尤其是同伴死在身边时,都会受到很大的冲击;新兵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往往刚看到敌人就口干舌燥了。刚才见到袁宗弟列阵而前的时候,张勇看得出有不少士兵两腿发软,手脚发颤,张勇暗笑这还是十日一操、吃饱喝足的亲兵哪。 “活捉张勇!” 明军最后喊了一遍这声口号,接着就换成了单字的喝声。 “杀!” “杀!” “杀!” 明军在走进清军阵地三十步后,一起发足疾奔,向着张勇发起全速冲锋,转眼间就和张勇的亲兵撞在了一起。 前排的张勇亲兵纹丝不动,持盾抵抗,抡刀反击,整条受到明军冲撞的战线上同时血花四溅,盾牌相撞的轰鸣声一瞬间就压住了鼓声。 刀光在空中飞舞,铺天盖地的杀声之中,张勇看到自己部署在后排的亲兵有人又开始瑟瑟发抖了,他亲眼看到一个初上阵的亲兵在敌人扑向他时,手臂软绵绵的连刀都举不起来了。那个士兵被对方一刀砍中脖颈,脑袋歪倒在肩膀上,摔向一旁;而那个看上去像是个带队军官的明军连喷了一脸的血都不擦,闪电般地挥刀向另外一个清兵砍去。 “还都是杀过人的?!”看着苦苦支撑的战线,张勇彻底呆住了,他脑袋里回荡着刚才那个丢盔卸甲的清军将领的哀嚎:“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袁宗第你会打仗么?把近卫放在后军?”转眼间,就有几十个亲兵被杀,明军虽然也倒下了一批,但一个个仍然势若猛虎,显然这营明军中杀过人、见过血的绝不只是个别的军官。 张勇终于发现,他和袁宗第一样误判了敌军的主攻方向,甚至他的错误可能更严重。 ------------ 第四十五节 队友(上) 在张勇看来,他的老兵并不比对面的明军差,尤其是他手下的那些军官,有的人已经有十年的征战经验,只能是比他们的对手经验更丰富、更镇定。 总地说来,清军老兵的反应确实要稍微敏捷一点,明军士兵因为莽撞和急迫总是会先露出破绽。虽然破绽不大,但这一线的差距在战场上往往就决定了生死,一开始有十几个明军就是这么倒在清军手里。可清军老兵身旁和侧翼的新兵迅速地被明军消灭或是逐退,他们不得不竭力拉长队列以防阵型断裂或是崩溃。 现在清军的队形已经明显地比明军松散,前排的两军士兵用尽全力互撞着他们的盾牌,动作稍生疏一些的明军依旧更频繁地露出破绽,但清军的老兵不再有机会上前攻击。在他们挥刀从对方的盾牌边刺入前,就会有另外一个明军挺抢刺来,如果在碰撞中门户不稳,这一枪也能逼得清军险象环生。 而就算拼死格挡开这一枪,清军的刀盾兵也没有贴身追击的机会,因为刚才被撞开的那个明军已经调整好姿势,再次持盾撞上来。清军士兵只能站稳弓步,将全身的力气灌注于盾牌上——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清军士兵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两人互相寻找着机会,想给对方致命一击,但是清军士兵还要稍微留一些精力于旁,因为边上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明军长枪兵,随时可能向他肋下扎来一枪。 老兵对于新兵的优势是巨大的,遇上连训练都没有的流民几乎能以一敌百,可张勇手下老兵的经验并不能让他们以一敌三,在单打独斗时他们可能占尽上风,但同时面对两、三个明军老兵时,经验再丰富也没意义。本来在单挑中稍微占据上风的清兵,因为需要分神提防其他的明军,导致他们处于极大的劣势。 这种劣势只能靠步步后退来缓解,张勇看到整条战线不断向自己的将旗移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兵组成密集队形,让他们身边都有值得信赖的同伴,这样就能顶住明军的攻势。不过张勇根本不能这么做,因为明军的进攻兵力是他的三倍左右,如果让老兵组成严整厚实的防线,那么两翼就会被明军迅速包抄,而没有老兵带领的新兵也起不到什么抵抗作用。 一旦明军迂回到张勇的两翼,就会把他另外一半的亲兵分割开,而且还会切断他向西边的退路——至于什么打通和袁宗第的联系,现在已经不是张勇考虑的了,现在他根本不再琢磨什么歼灭袁宗第,只要能自己逃生就好。 “为什么我刚才不把亲兵聚集起来坚守?”张勇满怀悔恨,他若是早早驱散辅兵,把所有的战兵、起码是自己所有的亲兵手下都聚拢在某个贴着长江的险要上,那么也肯定能坚持得更久,也就有希望坚持到王明德来增援自己。 如果只是想独自逃生,张勇现在就该行动了,局面已经非常危险,虽然清军节节后退,但还是有人躲闪不及被明军击中;而且这种后退总有退无可退的时候,到时候清军就再也无力维持战线的完整,也无法保证自己向西的退路以及与东面友军的联系。 不过张勇仍舍不得放弃,上次与邓名一战,他从贵州带出来的八百兵只剩下不到三百人,虽然损失了三分之二,但有这些人亲兵营依然能带起来,只要打一两个胜仗就能恢复大半元气。但如果今天再把剩下的老兵也都扔在这里的话,那张勇的精锐就不复存在了, 虽然张勇望眼欲穿,但王明德的大军迟迟不到,看来又被袁宗第挡住了。现在清军士兵已经开始疲惫了,在明军的轮番攻击下,清军士兵的体力消耗远比他们的对手严重,而明军疲劳的前排已经轮换到了后排。由于清军不断后退,明军这种轮换非常轻松地完成,没有丝毫的危险或是压力。面对新换上来的生力军,大部分清军士兵已经放弃了反击的念头,改为全力以赴地防守。 明军越攻越是放得开,张勇看到明军已经从五分防守、五分进攻变成了一分防守、九成攻势,抡着刀枪用尽全力地敲打着自己的亲兵,而清军已经只守不攻,努力用盾牌掩护住周身要害,用刀枪尽力格挡对方的兵刃。 明军的疲兵不断轮换到后排喘息,然后又生龙活虎上来猛攻不止,他们对面的清军士兵有人已经手臂发麻。更多的清军失手倒下,而战线也已经快退到张勇面前。 “我早该弃车保帅。”张勇注意到手下的疲态,知道亲兵们坚持不了多久了,他立刻传令给东面的亲兵,让其中的老兵马上回援将旗。 这个命令一下,东面的战线就会迅速崩溃,不过他们大概能坚持片刻,给老兵赢得返回张勇身边的机会。新招募的新兵也从张勇手中拿到了不错的装备,这一年来张勇投在他们身上的经费不在小数,因此舍不得放弃。刚才张勇已经不再关心袁宗第是否能够突围,现在他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多保住一些老兵就好,这都是张勇重建部曲的种子。 …… 袁宗第带着五百甲兵压阵,迫使溃兵的洪流在他面前转向北方。明军的败兵过后,就是王明德的追兵,见到五百多严阵以待的明军甲兵后,王明德迟疑了一下,下令暂停列阵。 看着清军在自己面前排列开阵型,袁宗第心里也十分紧张,他一看就知道对面的清军披甲超过自己两倍,而且这些都是绿营,清廷直属的八旗部队还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如果清军发起猛烈进攻,袁宗第也不敢保证自己的部队能够坚持多久。现在袁宗第亲自压阵就是为了鼓舞士气,让麾下的新兵也能英勇奋战——明军辅兵崩溃后,袁宗第的阵地已经被压缩成了细细的一条线,如果再顶不住的话,那明军就会被王明德和张勇两面夹击,转眼就是全军覆灭。 现在袁宗第除了担心眼前外,还担忧张勇会趁机从背后杀出来,那里的军队本来也不如张勇的亲兵精锐,袁宗第本想仗着人多势众牵制住张勇;但现在人数既不多,还没有主帅压阵,万一张勇舍命突击,袁宗第很担心背后的战线会出问题。 不过张勇并没有这么做,之前看到王明德的狼烟后他认为此战必胜,而且还隐约猜到了王明德想让他啃骨头、自己吃肉的念头;因此观察到袁宗第离去后,张勇并没有积极反击,而是希望王明德发起猛攻,迫使袁宗第拿出全部近卫和王明德火拼,这样局势就能变成王明德啃骨头、张勇吃肉。为了鼓励袁宗第继续从自己对面抽调兵力,张勇竭力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连擂鼓都停了。 王明德排列好阵势后,他周围的军官也都看清了袁宗第的实力,看着那杆高高的红旗,王明德的部下都跃跃欲试,纷纷向他请战:“定为将军把袁贼擒来!” “不急,不急。”王明德一点儿也不着急,微笑着给心腹分析起来:“这就是袁贼的近卫,现在他被我们和张提督包围在这里,为了解围,袁贼的后军一定会设法解围,但他们肯定打不进来,张提督的兵马也不是吃素的。”指着前方的袁宗第的大旗,王明德说道:“如果袁贼有信心带着近卫冲出去,那他还会在这里么?现在不过是心存侥幸,指望后军能扰乱张提督的战线,给他的近卫逃生的机会罢了。不过张提督身经百战,岂会轻易露出破绽?” “让袁佳副都统再把火炮给前面派上来。”王明德说道,他计划向对面的袁宗第炫耀兵力,让对方意识到呆在这里必死无疑,这样袁宗第只好孤注一掷拼死向张勇那边发起突击,尝试把自己的近卫救出去。 “哼。”王明德观察着明军的阵地,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张提督啊,莫以为我不知道您打着什么心思。这是想让我硬拼袁宗第,您来拾便宜吧?这可是我来增援您啊,您还这么算计也太不地道了吧?” 当袁宗第突围失败后,他本人也就只有抛弃近卫向北逃生一条路了,那时张勇估计也被袁宗第两面的两次决死突击打得半残,王明德就可以笑呵呵地搜剿袁宗第的辅兵和没跑掉的近卫。 其他几个同行的绿营将领也很有默契地按兵不动,差不多是明军三倍的绿营就这样坐等着袁佳文弼的火炮增援——必胜的仗,还有火炮支援可以减少损失,大部分绿营将领都在为一会儿抢夺战利品的大赛养精蓄锐了。 他们并不知道,这时张勇已经遭到了明军的猛攻,在袁佳文弼把火炮给前线派上来的这段时间里,张勇的形势急转直下,已经起不到阻断明军退路的作用了。又等了一会儿,王明德看到八旗兵带着虎蹲炮从后方赶来。 “袁宗第该死心了吧,他该明白只有突围才有生路了。”王明德满面笑容地看着八旗开始安置火炮,心里美滋滋地琢磨着如何行动才能从绿营同僚手中抢到最多的俘虏。 而此时在西线,张勇的东线已经崩溃,虽然跑回来一部分亲兵驰援,但明军还是打到了他的旗帜下,部署在他西面的那些残兵败将见张勇都要顶不住了,满脑子都在琢磨着投降是否能求得一条活路,而更北面的绿营已经放弃,学着胡文科的榜样,丢盔弃甲,逃向山林深处。 ------------ 第四十五节 队友(下) 张勇不顾一切地从东线抽调兵力,暂时缓解了眼前的窘况。调回来的几十个骨干和一百多个亲兵营的新兵填补上了战线,让张勇不至于立刻崩溃。但这些兵力从东线调出后,剩下的二百新兵军心浮动,再也不是对面近千士气大振的明军战兵的对手,只稍微拖延了片刻就全面溃败,不过能给张勇争取这么一点抽调兵力的时间就算不错了,说明张勇这一年对他们的优待和装备还没有白费。 靠着这些步兵,张勇继续维持着将旗不失,这面旗帜可以让援军找到救援的目标。张勇不断地点燃烽火,极力催促王明德赶快来增援;为了让援兵更快的给自己解围,虽然兵力不足,但张勇还是尽力掩护左翼的同伴,以保证王明德来援的通道畅通,也是为了激励那些胆战心惊的同僚继续抵抗,不要抛下自己逃跑。 不过王明德的援兵依然不见踪影,而击溃了东线的亲兵营后,明军的披甲开始从侧翼压过来——虽然张勇抛弃了部分士兵争取了一点时间,但如果王明德不能赶到的话,这笔欠债还是要还的,而且得加上利息。 最北面的清军逃跑后,万县主力营背后的明军也没有追击,而是转向跟进,当这支明军隐约出现在主力营的侧后时,被逼到南边的清军开始绝望。大批的无甲兵和失去建制的披甲兵开始向明军投降,一般无甲兵总是能得到宽恕的,披甲兵如果没有血债也有机会被胜利者赦免。 “坚持,坚持住!”张勇心急如焚,现在清军的后路被断,如果崩溃,那亲兵几乎没有逃出的可能。张勇因为舍不得抛弃这些士兵所以一直没有选择突围,现在张勇再次发生动摇,犹豫着是不是抱成一团拼死向北突围——无疑会损失很大,但战场一片混乱,明军可能急着去救援袁宗第,数千清军溃兵分散在战场上,这么多因素加在一起,张勇有可能救出一半亲兵和大部分的老兵。 可是西面又点起一道狼烟,王明德再次宣布他马上就到。 现在张勇已经不想什么抓俘虏、抢夺战利品了,只要能给他的亲兵营解围就好。看到新的狼烟后,张勇终于还是没有选择突围,因为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葬送全部的亲兵,既然王明德转眼就到,那他还是再坚持片刻吧。 …… 两里外,王明德正气定神闲地站在狼烟旁。汉八旗就要开始炮击了——张勇企图诱惑王明德发动攻击吸引明军,然后自己去拾钱包——这个企图被英明神武的王总兵轻易地识破了。刚刚这段时间,王明德发现袁宗第的近卫不但没有减少,反倒不断从东面调来更多的甲兵,现在与王明德对峙的明军战兵已经从最初的五百人增加到八百人。 在最初发起进攻前,王明德就已经从撤退下来的绿营口中了解到袁宗第前军的大概实力。无论胡文科抵抗得多么轻微,袁宗第的近卫因为连续不断地奔波,天气炎热加上疲劳,至少减少了两、三成实力。刚才清军又用虎蹲跑把大概三百明军战兵击溃,王明德估计袁宗第手中能动用的兵力大概只剩下一千甲兵——作为李国英的大将,王明德对自己的这个判断还是很有信心的。 通过对俘虏的简单审问,王明德证实了自己对袁宗第前军的实力判断,大概就是两千甲兵,这应该是袁宗第全部的实力。至于袁宗第的后援,大部分俘虏都称没有,还有人吃打不过,招供还有一、两千甲兵。对此王明德并不太信,他一听就判断是俘虏在胡言乱语。既然袁宗第的八百兵都在自己的对面,那张勇面对的也就是几百个明军战兵而已,就算袁宗第后援还有一些甲兵,估计也是装备简陋、士气不振的新兵,肯定不是张勇的对手。 正因为王明德对战场有如此清晰透彻的认识,所以张勇发出的求援信号完全不能迷惑住他。 “哼,张提督是想装得人畜无害,甚至故意示弱,好让袁宗第把主力都调来挡着我吧?”王明德一下子就把张勇肚子里的谋算都清清楚楚地数了出来,他认为张勇的信号明摆着是骗王明德进攻,而两里外传过来的鼓声很可能是明军的后军尝试给袁宗第解围。王明德知道,明军不过是以辅兵为主,撑死有几百、上千个战兵,绝不可能突破张勇的防线。如果张勇不是为了防备袁宗第突围,那不追着明军的后军打就不错了。 既然张勇做得了初一,那王明德也做得了十五,他毫不犹疑地下令释放信号,告诉张勇自己正在发起猛攻,以引诱张勇主动出击,把袁宗第的注意力再从自己的眼前引回去。除了王明德以外,战线上其他的清军将领也纷纷释放烽火,一起向张勇报告他们正在高歌猛进,不过他们和王明德一样按兵不动。 此时赶到袁宗第正面的清军披甲全加起来,一共有一千八百多人,算上张勇、胡文科所部,就是四千绿营披甲,如果再加上袁佳文弼的汉八旗就是五千披甲。用五千打两千,而且两面夹击,还有大炮、火铳,有张勇、王明德这样的宿将和他们手下的精兵,按说这根本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抗,而是对明军单方面的屠杀。 就算一千汉八旗不参战,四千绿营披甲夹击两千明军战兵,也是必胜的局面。清军将领们心情轻松,胜券在握,觉得这场胜利也不缺他们的那一点儿力气。士兵不愿意战死在胜利前夕,将领也不愿意在必胜之战中损失惨重。既然王明德都不动,那其他的清军将领也不动,反正时间在他们这边,袁宗第迟早要逃跑,既然能乘胜追杀,那为啥要去和被逼到墙角的野兽拼命呢? 一开始看到张勇求援的信号时,西面的清军将领还感到很惊讶,但等看到王明德一边静坐一边升起猛攻的信号后,脑筋再迟钝的将领也反应过来——这是张提督在骗咱们呀。 想通了这点后,解围部队的指挥官们心中对张勇也都十分不满:张提督你家大业大的,还是前军的总指挥,打了胜仗肯定也是您的头功;但却总想着让我们这些苦哈哈的小将去打头阵,刚才放水让袁宗第抽调部队来挡我们,现在还发假信号向让我们去踢铁板——要头功、战利品不让、还不想损失自己的兵马,这前军总指挥未免也太没担当了,难道你张提督的手下是人命,我们的手下就不是人命了么? …… 西线那几道全力解围的狼烟,对张勇来说是最大的激励,刚才西北明军一度已经冲上了高台,但张勇带着贴身卫士亲自反击,硬是把明军又打下了坡去,还让对方付出了十几条性命。 但等东面的明军从张勇的东北方向发起进攻后,张勇再也无力维持与左翼的联系,他不得不彻底放开西线,把手头所有的兵力都调过来,抵抗来自西北、东面两面的压力。随着新的从北面开到的明军加入战团,张勇左翼的友军彻底崩溃了,位于张勇西南方向上的残存友军一半投降,一半继续向江边撤退。 “逃到江边有什么用?”张勇气愤地大叫起来,朝着那些逃走的友军背影骂道:“你们当你们自己都是王进宝吗?” 八百亲兵已经折损得只剩下三百了,失去了侧翼的掩护后,明军就会进一步包抄,然后从西南、东北、西北三个方向上围攻张勇,而东南就是长江,张勇自问也不是王进宝。再说跳进长江容易,游去哪里呢?下游可是万县,难道要游过三峡,穿越夷陵、江陵,直奔武昌投奔湖广总督吗? “王八羔子,坑死老子了!” 事到如今,张勇哪能不明白,援军是彻底指望不上了。驱散了自己西南的友军后,新到的明军就能开赴前线增援袁宗第,王明德就算真心实意的进攻也未必能打进来了——张勇已经猜到了西线的真实情况,在这生死关头陕西提督终于大彻大悟:王明德也是宿将,肯定能推断出袁宗第大概的实力,所以根本不会相信自己是生死一线,他们断定了自己是想骗他们出击好多占一些功劳——摊上这样的队友,张勇真是欲哭无泪。 全军覆灭、兵败生死就在眼前,张勇现在就是想突围也没有多少机会了,明军西线没有压力,能够全力围剿他。 “发烽火信号,传令全军总攻!”听到张勇这个命令后,疲惫不堪的卫士们都愕然,胡文科远遁,周围的友军非降即逃,周围的明军也又一次要冲上高坡了,号令总攻?号令已经不存在的清军总攻么? “没错!就是号令总攻!”张勇看出了手下心中的迷惑,重复道:“命令全军进攻!” 既然想通了王明德为何不进攻,张勇就知道他该发什么命令了。等这个号令发出后,王明德等解围部队肯定以为张勇、胡文科他们已经杀散了内线明军,再不进来抢功就抢不到了。 刚才张勇已经断定,一旦明军的部署调整完成,王明德就是真心实意地想给自己解围也未必做得到,而且要是明军势大,王明德他们多半会认为张勇已经没救了,而倾向保存自己——那样的话张勇就是真没救了。 现在是张勇最后的机会,只要王明德一头撞进来,袁宗第肯定不会再把主要精力放在仓皇突围逃命的张勇身上,而是全力围剿王明德的近两千甲兵,这样张勇就有了一线逃生的机会。当然,王明德的一千多披甲肯定会遇险,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预想中被两面夹击的几百明军残兵,而是基本完成集结、后顾无忧的四千明军战兵。 不过……王明德都不管张勇的死活,张勇为何要管他呢?队友坑了自己,难道还不许他坑回去吗? 想着早就不复存在的部队和逃得无影无踪的胡文科等人,发出全军总攻的烽火后,张勇熟练地飞起一脚揣倒了将旗,冲着亲兵们大叫:“各自逃生,咱们重庆见!” ------------ 第四十六节 脱逃(上) 在张勇踢倒将旗前,袁宗第就离开了西线返回中央。汉八旗又一次开始炮击,对明军士气依旧有严重的影响。除了袁宗第以外,很少有官兵见过野战用的大炮,第一次见到大炮向自己轰击,给士兵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见到袁宗第的将旗后,这些士兵总算是感到了一些安慰,没有像之前的战线那样迅速地出现混乱。 当得知后援士兵已经抵达后,明军的士气进一步提高,袁宗第感觉军队没有立刻崩溃的危险,就急忙回来打算亲自指挥对张勇的攻击,争取把身后这些残余的清军立刻肃清以解除后顾之忧。 结果袁宗第还没有赶到位置,就听到张勇那边五声号炮连放,还有五道狼烟呈梅花状同时升起。 “这……看上去好像是总攻的命令啊。”绿营的旗号继承自明军,基本差不多,因此袁宗第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有些发呆,周围张勇的那些盟军早都不存在了,他一时没想明白到底张勇这是在干什么:“他魔怔了么?” 袁宗第还在愕然不解的时候,眼前急匆匆跑来一队人,为首的正是左佑。明军之前接到了袁宗第的口令,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先拿下张勇,连刚刚从北边返回的那些明军战兵都自发地向张勇的将旗位置移动而不是向西去填充袁宗第的战线。 可是等到张勇的将旗倒下后,明军就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一旦失去将旗,那么敌军就已经是一群没有丝毫威胁的溃兵。八百多明军战兵和辅兵开始打扫战场并追击溃逃的清兵。其余的明军纷纷调头,陆续向袁宗第的将旗这边增援过来,而左佑带着他的一队士兵首先赶到。 既然张勇的将旗都倒了,袁宗第也不打算再在这个逃窜的敌人身上投入太多的精力了,现在还有来自西边的威胁,他需要每一个士兵去防范王明德和那支人数不详的汉八旗。 就在袁宗第询问左佑具体战况的时候,背后的西线上突然鼓声大作,惊雷一样的呐喊声滚滚而来。 “哦?”袁宗第狐疑的回过头,由于清军一直注意隐蔽,而且明军无法发起反击进行侦察,所以刚才袁宗第只观察到一千左右的清军披甲;见清军迟迟不肯进攻,袁宗第就断定清军的实力有限,对冲破自己的防线给张勇解围缺乏信心——虽然清军一直误认为袁宗第只有两千多战兵,但袁宗第并没有想到对方会一直如此轻视自己,所以没能推测出清军的真实心理——他们不是因为实力不足而见死不救,而是不想在必胜的战斗中损失过大,想多占便宜少出力。 刚才见到张勇发出总攻的信号后,骑在马上的王明德一拍大腿:“张提督终于忍不住了!”接着又是一声哀叹:“袁宗第真是一点儿也不会打仗啊。” 王明德认为,如果袁宗第还有八百多人,那么张勇、胡文科他们的两千二百甲兵对面就只有二、三百明军的战兵,张勇只需要用少许兵力挡住袁宗第的援军就可以了。清军向袁宗第发起进攻的甲兵可以达到对方的十倍,胜利自然是轻而易举的。在这么长的战线上,袁宗第就算想拖延一些时间都做不到,袁宗第的辅兵已经被打散了不少,而且张勇还有大量的无甲兵可以协助。 至于张勇使用烟火和号炮,这更说明张勇总攻的规模之大,很显然张勇周围的两千两百甲兵和数千无甲兵分散在很广的面积上,已经用传令兵事先沟通好了攻击计划,现在用烟火和号炮就是为了保证全军能够统一行动。 “终究还是没比过张提督。”最终袁宗第还是把主要兵力放在了自己这边,王明德不能不感慨张勇实在太会示弱了,现在信号一出,东面的清军说不定已经击溃了明军,开始四下抓俘虏,拾取装备了。 王明德急急忙忙地让人去制止那些还在疯狂射击的八旗炮兵,好不容易打消了他们的射击欲望后,等得不耐烦的王明德一马当先,带着亲兵们高呼着发起冲锋:“全军突击!” 战线上其他的清军将领比王明德还要早地发起了攻击,尤其是没有汉八旗火炮碍事的那些清军,更是一发现东线的友军开始追击后就大呼小叫地急忙出动。众将急急忙忙地发起冲锋的时候,还忍不住在心里对张勇又是一通大骂:“刚才还在求援,一转眼就总攻了,真不要脸,抢功抢得连脸皮都不要了。”也怪不得这些清军将领生气,他们仓促发起进攻,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有些手忙脚乱。现在也没有人等待王明德的统一指挥了——王总兵那边的虎蹲炮最多,行动最慢,他跑得慢点,大家就能多抢点俘虏和装备,这可都是财产啊。 看到清军发起攻击后,袁宗第这才有点反应过来,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张勇发出的信号的意义,原来清军都拿自己当软豆腐随便捏哪。 “你们还能打吗?”看着满脸汗水的左佑,袁宗第飞快地问道:“用不用休息一下?” “不用。”左佑的汗珠不停地从眉毛上滴落下来,只要不挡住视线,他都懒得去擦了,他对袁宗第笑道:“都快热死了,披着甲休息也是活受罪。还不如早点打光了鞑子,早点把这身甲脱下来,然后去江水里泡一泡。” “好。”袁宗第虽然明白得比较晚,但总算是猜到了王明德的心理,他立刻命令卫兵跑去前线传达撤退的命令,同时命令左佑和其他陆续抵达的部队不要上去支援,而是开始集结备战。 袁宗第有意地放开了几个口子。见袁宗第的将旗消失不见,王明德他们都认为袁宗第已经弃军潜逃了,明军既然失去了将旗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虽然战线上还有几个险要的地形被控制在明军手中,而且让开缺口的明军也没有丢盔弃甲的逃亡,而是收拢到那些险要的据点上,但清军依然不担心后路的问题——明军就这么点人,根本无法对强大的清军构成威胁,而且对面还有张勇的几千大军,这些明军根本就是垂死挣扎而已。 清军高歌猛进,向着纵深方向追击而来。 “好多的鞑子啊。”袁宗第看到两千清军甲士和大批的后援士兵分成几路,向自己这边冲杀而来,心里不禁也有些担忧:“这一天来鞑子的后援源源不断,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又会有新的鞑子抵达。”现在袁宗第的手下已经相当疲惫,如果再有新的清军生力军抵达,袁宗第觉得士兵们的体力就要到达极限了:“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打垮了王明德,让他们无法追击我们,然后就返回万县。”清军还有汉八旗的预备队,袁宗第知道八旗兵装备精良,是不可轻视的强大敌人:“如果汉八旗上来救王明德,我就避其锋芒,让开一条去路,只要打得王明德他们不敢再追击我们就好。” 袁宗第也不打算认真地打扫战场了,击溃这最后的一批清军,让明军从容回师是首要的目标,俘虏能够抓的就抓走,装备看到了也可以拾起来,但袁宗第不打算派人仔细搜索每一处角落了,清军一波接着一波抵达,让袁宗第也是越打越心虚。 当几路清军冲入了明军的纵深后,隐藏在中间的明军突然从侧面杀出,把清军的纵队一分为二。被切割下来的后队首先发生混乱,他们调头逃跑的时候,发现收缩起来的明军又冲出来封闭缺口。这些无甲兵是跟着进入战场捡便宜的,抵挡不住两边明军甲士的攻击,能逃走的拼命拔腿逃走,来不及跑的统统跪地求饶。 兴冲冲向前冲的清军前军没有遇到溃兵,而是一头撞上了袁宗第的防线。这条向着西方的防线上的简易工事还是张勇构建的,驻守的清军不经一战就放弃逃走了,现在正好被明军用来挡着王明德。 “不好,中计了!”王明德前有敌兵拦住去路,身后也是喊杀声震天,因为贪图抢功,所以清军一路急行,只顾着急行军,想着尽快与张勇会师,把清军的纵队拉得足有一里多长,在遇到明军突袭时根本无法做出迅速的反应。 “突围,突围!”王明德带着亲兵调头冲突,意图杀出一条血路来。身后不远处就是汉八旗,大概也就是两里开外,袁佳文弼只要稍微前进就可以给王明德解围,至少能够让明军忌惮,最起码也能牵制住相当数量的敌兵,让王明德能够有机会脱险。 …… “副都统大人。”一个牛录跑过来向袁佳文弼报告:“王总兵他们好像中伏了。” “我看见了。”王明德他们往前冲锋后,袁佳文弼就带着汉八旗前进,同时观察战局——反正已经答应把俘虏给王明德了,既然如此那汉八旗还费劲去抓俘虏干什么?这大热天的,还不如在树荫下乘凉。 “撤!”见明军已经封闭了一些缺口,有些人朝着汉八旗的方向显露出戒备之意,而且溃兵正在涌回来,袁佳文弼当机立断:“敌情不明,安全第一!” 指着那些虎蹲炮,袁佳文弼进一步命令道:“把这些笨家伙炸了,马上撤。” 一个牛录脸上露出舍不得的神色,袁佳文弼察言观色,笑道:“绿营如此无能,央求我们用火炮给他们助战,可是结果连我们火炮的安全都保护不了。我们去找总督大人评理好了,让总督大人拿他们的军饷赔偿我们。” “副都统说的是,总督大人严正公明,一定不会偏袒手下的。”听袁佳文弼这么一说,八旗兵马上动手把虎蹲炮都炸了,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沿着来路朝着忠县方向去了。 ------------ 第四十六节 脱逃(下) 王明德等人的决死突击确实吸引了明军几乎全部的注意力,但张勇依旧是险象环生,身后依然有穷追不舍的敌兵,而周围还有己方的溃兵。 “我什么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怎么会死在这个地方?”已经换上小兵军装的张勇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奋勇前进。根据张提督的经验,只要应对得当,小兵其实逃掉的机会更大。尤其是在这种重重包围中,要是身边有一群亲兵簇拥着,那肯定会是明军的重点打击对象,就是本方被俘的小兵,为了保命也会向明军报告他们看见“某某将领带着一大群人”向某个方向逃走,而不会专门提到某个身穿破烂军服的老兵独身朝着某个方向而去:“狼追猪的时候都知道挑个子大的呢,老子怎么会犯傻?” 既然现在张勇给自己的地位是被狼追赶的猪,那他就决心做一个尽可能骨瘦如柴的猪,他把亲兵统统遣散,独自一人逃生,虽然确实没有吸引到什么明军的注意,但这无疑也降低了张勇的自卫能力,如果他不能凭借丰富的经验躲开明军的耳目,那就算只有两三个敌兵也能轻易把他抓走。 侧耳听着周围的人声,张勇疾步如飞,已经逃到原先将旗位置的两里之外,他并没有随大流向西,而是绕了一个圈折向东南方向——这里刚刚爆发过一场激战,取胜的明军可能已经简单打扫过战场,而且还会因为西面的战事被吸引着远离此地。张勇找到一个狐狸洞,他一边蹲在洞口喘气,一边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张勇知道这里依旧不是百分之百地安全,袁宗第回师的时候也可能会从附近经过,他要是能躲到北面的山里去最好,若是形势不好就在山里潜伏待机。不过张勇这个计划迟迟无法实现,路上不时有明军的骑兵经过,明军辅兵正把抓到的俘虏集中监视起来。最不幸的是,其中一队明军辅兵选择的关押地点距离张勇的藏身地还很近。 看到明军在旁边的丘陵上拦出一个圈打算安置战俘,张勇的心中叫苦不迭,如果这里被建立成临时的战俘营,那周围就会有大量卫兵,很快就会发现隐身山脚边的张提督。这队明军去哪里不好,偏偏在张提督的藏身处设立临时战俘营,这真是天亡张勇,非战之罪啊。 士兵越来越多,趁着明军大批辅兵还没有把俘虏押来,张勇不得不冒险离开藏身之地。不得不冒的风险果然导致张勇遇险了,他溜进丛林的时候,有两个明军辅兵好像看到人影一晃,以为是有俘虏逃走了,就拿着棍棒追过来寻找。 这里的战场已经打扫过,好处就是明军不会再费力翻检地上的尸体,有几个人断定刚才是错觉,已经回去了,但还有三个明军依旧不死心,一心要把那个“逃走”的俘虏抓回来。 又和三个明军绕着个小山转了一圈了,张勇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他必须要尽可能地隐藏踪迹,绝不能让明军认为确实有一个清军在逃,可是又不能速度太慢免得被追踪者跟上。这样高难度的行动,即使是对野外求生技巧一流的张勇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勇的体力急剧消耗着,在这个危机关头,他更没有时间去找野生动物的洞穴,就算碰上一个也来不及扩建、伪装它。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张勇看得出来跟踪者绝对是新手,要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早就可以确定,他们看到的行踪都是野兽留下来的而绝对不是人,但这三个没经验的辅兵看不懂张勇的布置,还长着一副实心肠,不依不饶地一定要把逃犯找出来:“难道我今天要丧命于此了吗?” 张勇的体力快耗尽了,不远处就是长江,可他自问跳下去也是被江水卷走的下场,那还不如投降,看看能不能隐藏好身份然后半路逃走呢。 …… 张勇陷入绝境的时候,王明德的形势也是千钧一发,他和其他清军将领都带着数以百计的亲兵突围。正如张勇想的那样,这些盲目自大的家伙们完全没有自己就是被狼追的猪的觉悟,庞大的亲兵队牢牢吸引住了明军的注意力,而且明军追上其他清军士兵时,随便哪一个都能准确无误地指出王明德他们的逃窜方向。 “该死的袁贼!”王明德口中不断地咒骂着,但心里也不知道到底是恨袁宗第更多些,还是恨他的队友更多一些。发现中计后,王明德坚持抵抗了片刻,意识到事不可为后就扔掉了将旗逃窜——这就是自己承任失败,如果明军还有其他敌人要解决的话,那么就会转而向其他的战场增援,王明德就有更多的机会逃走。 不过跟着王明德一起冲进包围圈的清军将领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扔掉了将旗,由于没有其他战场需要增援,明军就各自追击自己眼前的那些敌军,早知道这么倒霉那还不如抵抗到底,还能多坚持一段时间——不过王明德转眼一想,不对啊,要是就我一个人打着旗,那不是给其他兔崽子争取逃跑时间了吗?好吧,兔崽子们,大家都扔了将旗跑路,那也比让我一个人断后强多了,要是跑不了都别想跑。 领着几百个亲兵在溃兵中左冲右突,王明德把他那些不肯舍己为人、吸引火力的同僚算是恨到了骨头里,至于那个发假信号坑大伙儿的张提督,王明德对他的感情已经快要不能用“恨”这种情绪来描述了,是一种类似对臭虫、蚊子那种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的本能情绪,不过王明德估计轮不到自己动手了,看眼前的情况,张勇可能已经被明军乱刀分尸了。 “袁佳副都统,您老人家在哪啊?”王明德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但任凭他四下张望,却始终找不到汉八旗的踪影。 王明德转到哪里,明军就围堵到哪里,另外几个扔掉将旗的同伴已经先后就擒,明军更是一层层地围困上来,把王明德困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随着更多的溃兵投降,王明德终于发现自己和身边的这些亲兵快要面对全部的明军了。 “袁贼!流寇赶得你爷爷好紧!”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王明德的心中,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前方又被堵上了,身边亲兵的脸上都是绝望之色,但还能往什么地方逃,四面八方已经到处都是袁宗第的兵马了。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次了,不少亲兵都面露凶光,眼睛里闪着狰狞之色,在对局面彻底绝望后,他们心中的凶悍之情也被彻底地激发出来。 “且慢,且慢!”王明德制止了手下的垂死挣扎,他身边还有二百多不到三百的铁杆心腹,剩下的人非死即伤,都已经不知去向。看着仅剩的手下,王明德忽然放弃了突围的想法,向左右问道:“我们没有杀过明军吧?有没有?要是谁的刀上有血赶快都擦干净了,赶紧的。” “袁公,袁公。”望着刚刚出现的袁宗第的将旗,王明德策马上前,高举着的手臂上还挥舞着几张纸条:“末将就是王明德,这是长江邓提督给末将的免死券啊,是免死券啊!” 看着单枪匹马过来的王明德,袁宗第皱皱眉,下令道:“让他过来。” 刚才被俘的几个清军将领就有人掏出过类似的东西,说是邓名给的什么优惠券,可以赎命用,这东西袁宗第倒是曾听邓名上次去江南前说过,不过当时他就当笑话一听,没想到清军还真留着呢。 王明德老老实实地来到袁宗第面前,行了一个军礼,表示他并不是投降,而是来议和的:“这是长江提督给的免死券,下面有长江提督的签名,请袁公过目。” 在王明德之前就有人拿出过优惠券,但袁宗第刚才没时间仔细看这东西,现在才能认真地看一遍。 “确实是邓提督的签名。”袁宗第的卫士、幕僚也证实了这优惠券的真实性,不过有个眼尖的人对袁宗第指出:“国公,看这日期,好像过期了。” “没有,没有。”王明德大叫起来:“这个日期是末将第一次被俘的日子,但后来末将又被邓提督俘虏了一次,那次邓提督说把日子重新改一下,不过当时来不及改。想必袁公对此也有所耳闻吧?” 袁宗第倒是听邓名说过,从重庆经过时又抓住了王明德一次,而且好像也有优惠卷的什么事,不过具体细节袁宗第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邓提督一诺千金,说这张免死券对所有明军都是有用的。”王明德见袁宗第并没有断然否决,就生出了更多的盼望:“末将把这张免死券交还,还望袁公信守诺言,放末将过去。” “嗯。”袁宗第也有些迟疑不定,他不知道邓名发这个券到底有何打算,不过肯定有深意。这个东西不是袁宗第给的,他翻脸不认账也不算毁约,甚至也不能算邓名食言,不过他担心这会导致邓名的前期布置落空——怎么看,袁宗第都觉得邓名给王明德他们这个优惠券是有什么大计划在里面。 而袁宗第和成都的关系很近,他的侄子在成都说话也很有力,现在听说还升任叙州知府。万县的粮草、装备几乎都是邓名给的,虽然邓名没有要求,但袁宗第不能不顾忌邓名的利益。 ------------ 第四十七节 情报(上) “可是这免死券,不,优惠券上标明是一个人!”袁宗第问王明德道:“你有几张?总不能把你这批人都带走吧?” 王明德身后还有小三百人,他们中有精锐的老兵,身上都有不错的装备,为了邓名的大业,袁宗第忍耐一下放王明德走了就是了,可这么多士兵他决不能轻易全放走。 “当然,当然,”王明德点头哈腰地说道:“那就还按前例办?袁公没有异议吧?” “什么前例?”袁宗第当然不知道邓名处理方法的具体细节。 王明德早就断定袁宗第不知道,因为如果袁宗第清楚的话,那他就会知道这个优惠券没有延期一说,王明德刚才那句问话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末将这就让士兵们放下武器,他们所有的盔甲和武器都是袁公缴获的,末将有十五张优惠券,根据邓提督的规矩,除了末将以外,还能赎十四个人走。邓提督一向允许末将把自己的坐骑带走的,不知道袁公这里是否有所不同?还有,邓提督保证会好吃好喝地招待末将的手下人,等末将用牛来换的时候,这些日子的吃喝费用末将也会一并偿还。” 王明德一口一个邓提督的规矩,把袁宗第听得云山雾罩,见袁宗第已经开始松动,王明德赶快补充道:“邓提督的规矩就是这样,如果袁公不信,可以把其他有优惠券的人叫来问一下。” 袁宗第点点头,下令把刚抓到的几个清军将领都带上来。 这几个人都垂头丧气,一个个还都被五花大绑着,被明军带来后他们看见了王明德,这些将领纷纷放声大哭:“王帅,您也在这了?” 但还有眼尖的看到王明德好端端地站着,身上也没有捆着绳索,就收住悲声飞快地上下打量着王明德。 “少废话。”押解的明军推了这些将领一把,替袁宗第喝问道:“那个优惠券也是免死券,到底是什么规矩?” 在王明德鼓励的目光下,有优惠券的两个人急忙把规矩说了一遍,他们和王明德说得大同小异,就是见券放人,连满洲太君都适用。 有了证人之后,王明德趁热打铁:“袁公,末将没骗您吧?人还托您先给照顾着,每天让他们吃饱饭,将来末将加倍赔偿。” 此时无论是袁宗第还是他的亲信幕僚,算是都搞清这到底是这么一回事了,感情邓名这是绑票啊。若是换了其他人,袁宗第还真未必相信会有这种事,不过邓名倒是有可能,毕竟他去打江南都是为了卖盐。 “好吧。”袁宗第觉得邓名此举可能还有收买人心或是其他什么用意在内,既然这个王明德能被邓名两次释放,今天对方手上也没有沾明军的血,那袁宗第觉得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放了就放了吧。再说袁宗第最看重是那近三百王明德的亲兵,他们身上的装备袁宗第是断然不会放走的,不过若是费力去擒拿,为了这些装备多半还要死人,胜利前夕,袁宗第也不愿意让手下无谓地牺牲了。既然王明德肯让手下放下兵器,那袁宗第也乐得兵不血刃。 “袁公和邓提督真是信人。”王明德连连作揖:“那末将这就去挑十四个人出来。” “王帅,王帅,还有我们哪。”没有优惠券的几个将领急忙大嚷起来:“王帅先把我们挑走吧。” “嗯。”王明德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些同僚确实比较重要,反正其他的部下还可以用牛羊换回来,就对袁宗第说道:“袁公,这几个人末将都要了。” “好吧,这次本公就答应你了。”袁宗第思索了一下,点点头,下令给几个人松绑。这几个将领的亲兵都留下了,也都成了没牙的老虎,而且他们今天的表现也实在让袁宗第产生不出威胁感来——先是按兵不动,然后一窝蜂扎进包围圈,接着一起扔了将旗逃窜,最可耻的是居然一个都没逃掉。 “王帅,救命之恩,没齿不忘啊。”几个没有优惠券的清军将领眼泪都喷出来了,接着又一起向袁宗第道谢:“久闻靖国公和邓提督同气连枝,交情深厚,果然是名不虚传。” “且慢,本公还有一事。”袁宗第并没有完全被清军将领送来的高帽子迷惑住,他冷冷地说道:“你们对李国英的军力部署应该很清楚吧?交代清楚了再走不迟。” “这个……”不少人都迟疑起来,公然泄露川陕总督的军事机密,这个就不妥了,大家心里还都暗暗埋怨,袁宗第你既然想知道为何不私下问呢,这大庭广众的谁敢说? “末将是来议和的,不能背主忘恩,”王明德义正辞严地答道,接着一指那些刚刚被解开绳索的同僚:“不过袁公可以问他们,他们都被袁公俘虏了。” 还不等众人叫苦,王明德就善解人意地说道:“袁公不妨一个一个地问,这样就不会知道是谁泄露的,他们才敢放开了说嘛。” 除了提醒袁宗第注意方式方法外,王明德还传授给对方一个技巧:“邓提督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每个人都详细说一遍,谁说的和其他人不一样,那就是有优惠券也不放。”上次王明德、胡文科他们被俘后,邓名就用这个办法问清楚了重庆的兵力。当时王明德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他估计别人也都老实交代了:“邓提督说,问话最好不要用刑,不然别人只会顺着你的话说,还是和和气气地才能问出真相;邓提督还说过,这叫什么‘囚徒困境’,除非大家都不老实交代,否则别想蒙混过关,就算串通好了也没用,只要有一个人说的不一样就露馅;邓提督还说,他会用不同的顺序反复问几遍,人撒谎都是顺着想的,比如说前天做了什么、昨天做了什么、今天做了什么,要是突然逆着问,一定答不上来、或是迟疑、或是有破绽。” “这都是邓提督对你说的吗?”袁宗第吃了一惊。 “不错。邓提督在问话前,仔细地把这些道理给末将陈述了一遍,然后才开始提问的。”王明德答道,当时邓名说得比他复述得还有条理,因此邓名问什么王明德就回答什么,自打出了娘胎后王明德就没有那么老实过。 边上的清军将领们听王明德说完后,一个个也都陷入了沉思。 “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地都说了?”虽然王明德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袁宗第也猜到了事情的后续。 “当然没有,末将乃是朝廷的忠臣,当然是一言不发。”王明德掷地有声地答道。 听到这句话,沉思中的清军将领纷纷抬起头来,顿时人人眼睛发亮。 “嗯。”袁宗第不再与王明德废话,按照他转述的邓名的审讯法,把几个俘虏分开询问了一遍,然后又把他们都放了回来。 “王帅,末将也是朝廷的忠臣,什么也没有说。”每个人回到王明德面前时,都慷慨激昂地重复着王明德刚才的话。 “好汉子。”王明德大声称赞道。 最后一个将领被放了回来,接着袁宗第也回到了众人面前,对他们摆摆手:“你们都可以走了。” “回头本公会把俘虏都交给邓提督,到底放还是不放,邓提督说了算。”袁宗第也搞不清邓名的真实意图,在正常情况下,这些肯定不能进行收编的将领、亲兵,袁宗第会一杀了事,不过想起邓名在湖广的种种做法,袁宗第觉得邓名的处理方法多半还是会与自己不同:“到时候邓提督要多少赎金,你们就得付多少。放心,我不会饿死他们的。” …… 得知暂时没有其他的绿营开来后,袁宗第在附近搜索了一番俘虏,并出动辅兵把能找到的武器都捡了起来。忠县还有数千清军披甲,不是袁宗第能够轻易攻陷的,而且李国英还带着上万山西绿营披甲赶来,他还是得见好就收。 此战明军战兵、辅兵总计阵亡了二百余人,被俘的明军士兵都解救了出来,被击溃的部队也尽数收拢回旗下。完成了大概的战场清理工作后,袁宗第没有在险地多做停留,立刻押解着八千多被俘的清军返回万县。清军参战的四千披甲被杀千余,一千七百多被俘,剩下的尽数逃散,无甲兵的损失大约是披甲兵的两倍,不过被俘的比例更高。 去搜索张勇的那三个辅兵,最后也没有找到他们的目标。他们一直追赶到江边,但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逃到这里的清兵被长江堵住去路,最后都向明军投降。三个明军辅兵沿着江边走了一段,最后站在一个倒在江水里的清军尸体旁议论了一番,无奈地承认他们可能确实是弄错了。 他们身边的这具清兵尸体看上去是一个年老的辅兵,衣服破破烂烂的,脚上是双旧草鞋,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战利品。尸体上的旧裤子更是破得和乞丐的差不多,都快起不到遮蔽身体的作用了,从破裤子上的大洞上,还能看到这个老辅兵腿上一处可怕的创口。如果认真观察,可以发现是道枪伤,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了,好像是趴着的时候被利刃直刺至骨造成的;这个辅兵的头上当然没有值得去捡的头盔而是一顶草帽,脑袋和上半身都埋在江水中,只有那顶草帽还浮在水面上,好像被小辫子挂住了,漂浮在在尸体的后脑勺上方。 失望的三个明军辅兵缓缓向来路走回去,他们走远了以后,这具半截倒在江水里的尸体依旧纹丝不动。 ------------ 第四十七节 情报(下) 明军络绎不绝地向万县方向返回,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从战场上完全撤离,兴奋的士兵们互相夸耀着自己的武功。在盔甲下闷了半天的战兵们把装备交给辅兵,换上单薄的衣服散热,有的人还跳入水中洗个痛快澡。期间那具草帽下的尸体始终保持原状,还有两个战兵曾在它上游不远处戏水,然后被等得不耐烦的军官喝令归队。 明军远去时太阳已经偏西,直到夜幕开始降临到大地上,长江也变成黑色后,这个“尸体”才轻轻地抽搐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抬起了头,把一双眼睛露出了水面,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确定周围全无异状后,张勇轻手轻脚地溜上了岸,就伸手想去把把那根辫子和草帽系在一起的细线解开。但手指触到辫子的时候,张勇迟疑了一下,没有揭开细线而是把草帽在头上戴好。接着张勇轻轻地吐出了口中的草管,靠着这根空心管和草帽的掩护,他才能安然无恙地在水面下呆上这么久。这根草管张勇也没有吐在地上,而是小心地贴身收好,然后迅捷地向西边急行而去。 …… 两日后,忠县西北的川陕总督行营。 赵良栋和王进宝的一万五千披甲还没有抵达重庆,高明瞻带着千余披甲守城。除了一万两千的山西绿营、三千汉八旗外,李国英手中本来只有九千川陕绿营的披甲兵,结果前哨一仗四千披甲就被打了个几乎全军覆灭,两天来只陆续跑回来了几百人。加上辅兵的损失,清军已经损失了近一万人,出征伊始就遭到这样的大败,对士气的打击自不必提。为了防止山西绿营人心涣散,李国英不得不想方设法地封锁消息,竭力隐瞒损失。 幸好这次高级将领的损失是前所未有的低,张勇、王明德、胡文科以及其他一众将官,都全须全尾地平安返回,这倒给李国英隐瞒损失提供了不少方便——以往要是折损上一万兵马,折上四、五个将领真不算多,绝对不会如此战一般,逃回来的光杆比他们的亲兵都要多了。 王明德带着六七个将军返回大营时,袁佳文弼正和李国英悠闲地喝茶,见到王明德后,副都统哼了一声也没有搭理他们。 “还不快过来给副都统陪罪!”李国英虎着脸喝斥道,袁佳文弼狠狠地告了这些绿营一状,还列了一张装备损失的清单给李国英过目。 “副都统,都是末将无能。”王明德和其他绿营将领连忙躬身告罪:“副都统大人大量,给末将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吧。” 痛骂了手下这些嫡系将领一通后,李国英话锋一转,替他们向袁佳文弼求情起来,汉八旗的损失李国英大包大揽,表示一定全额赔偿,只要袁佳文弼不要上书朝廷告状就好。 “总督大人言重了,王帅他们也都尽力了,这个卑职心里也是有数的。”川陕总督的面子,袁佳文弼不能不给,他慷慨地表示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袁宗第阴险狡诈,众将虽然失利但勇气可嘉,既然汉八旗的要求得到了满足,那他自然也不会把官司打到朝廷前。 喝完了茶后,袁佳文弼拱手告辞,川陕总督笑容满面地把他送到了营帐门口,孙思克和其他两千汉八旗还磨磨蹭蹭地在后面好远呢,现在总督行营周围的汉八旗里就属袁佳文弼的官最大。 袁佳文弼走了之后,王明德他们又统统跪了下来,一五一十地把他们脱险的过程报告给了李国英。 “又是那个优惠券。”李国英已经没力气骂人了,用双手捏着自己的鼻梁,一个劲地揉,现在他真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说吧,你们这次又要本官出多少牛?” 对于王明德他们把军情报告给了袁宗第,李国英到没有太愤怒,只要有将领被俘,那军情的秘密多半就保不住了。听说大败的消息后,李国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部署,这些家伙既然对自己说实话,那就说明他们还是忠诚的。至于在大庭广众前自称的一言不发,李国英自然也会在明面上采信。 “总督大人,末将倒是有个想法。”一个人说道:“袁贼的兵可是真不少啊,他肯定在万县种了不少田,总督大人不妨威胁他,要是他不放人,我们就去把他的田都烧了。” “就算他放人,我们就不去烧他的田了吗?亏你也知道他种的地不少,难道就看着他再收获了继续扩军吗?”李国英骂道,自从意识到袁宗第的实力后,他就把割袁宗第的庄稼视为必须要进行的重要任务了:“算了,袁宗第不是说会把人都交给邓名吗,邓名这个人倒是守信,等割了袁宗第的庄稼,再让高巡抚去找邓名替你们要人好了。保宁那边还有些牛……我算是看明白了,本官的家底再厚,也得被你们给败光!” 优惠券的事情倒不用太担心,因为李国英身边的几个满洲太君也是用这个捡回命来的,对这种丑闻多半会装看不见,有满洲太君压着,孙思克、袁佳文弼拿了好处也不会闹事。 对于李国英拿他们的军饷去赔偿汉八旗一事,王明德他们就算心里再不满也不会反对,此时正主不在,李国英还反过来安慰他们:“别和袁佳副都统一般见识。” “末将明白,明白。”王明德他们连连点头。对朝廷来说,满洲太君们自然是亲儿子;而汉八旗部队,大都是孙思克、袁佳文弼、祖泽润(祖大寿的儿子)兄弟这样的辽东人,他们同样是八旗兵,算是荣誉亲儿子吧,俗称干儿子;而李国英、赵良栋这些带着绿营兵的汉八旗又等而下之,他们都是为入关的清军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比如赵良栋帮着阿济格镇压甘陕抵抗、李国英坚守孤城力抗刘文秀大军,所以也被抬旗成了汉八旗,但和孙思克、袁佳文弼、祖氏兄弟这些干儿子还是不一样,算是荣誉干儿子吧。 李国英又继续问起了此战的详情,王明德他们打算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张勇,不过李国英处事精明,所以他们回答得很小心,还借故没有一次说完。晚上几个人凑到一起,根据李国英的反应连夜对口供;第二天李国英继续询问的时候,正在他们刚开始诉苦的时候,张勇突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接着就是一番疯狂的互相指责谩骂,老于军务的李国英只听了片刻,就被气得七窍生烟,一拍桌子打断了他们的唾沫横飞的互相指责:“张勇、王明德!你们都想占便宜,谁也不肯吃亏,为了占便宜发假信号骗友军,把真的信号当成假的看,然后干脆为了逃生发假信号,结果明明能赢的仗硬是打输了。五千对五千,居然被打了一个全军覆灭!” 几乎气炸了肺的老总督站起身,冲着张勇、王明德大骂了几句,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响起一片惊呼声,有张勇的,也有王明德的。 “快把总督大人扶起来!” “不好啦,快叫大夫啊。” “大夫哪?总督大人昏过去了。” …… 同一天,叙州。 新任叙州知府袁象和邓名讨论着政务,叙州到成都之间的驿站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了,为了养驿站的人员和马匹,成都可是没为此少花钱;这个系统建立好之后,就有人提出是不是也建立一道去万县的驿站系统,以便加快和袁宗第的联系。 “若是驿站沿着长江设立,那么就和都府到这里的一样,顺流的快报用船,逆流的用马,可以节约一半的费用。不过即使节约一半,花费还是太多了。”袁象已经做了一个简单的预算出来,从叙州到万县的距离可比到成都远得多,而且路上还有重庆这个钉子,驿站肯定要考虑自卫能力,还需要配属侦察力量,这些花费都加起来,维持费用恐怕是成都——叙州驿站系统的十倍。 “太多了。”邓名扫了一眼预算表,就把它扔到了一边:“李国英根本不敢出嘉陵江,没有什么紧急的军情需要传达,浪费钱。” “我也觉得是这样。”袁象完全赞同邓名的看法。虽然逆流的情报传递慢了一点,但是一年来从来就没有过需要紧急送入成都的军情,如果花费巨资建立这套系统,参议院那帮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的青城派估计又要说三道四,尤其是万县的守将还是袁宗第,青城派估计又要大放厥词说袁象是有私心——就算想帮助袁宗第,袁象也可以选择给万县多送点物资去,完全没有必要把钱花在这个没用的驿站系统上。 “我一直听说浙江人头脑很灵活,可是在打仗这方面,实在和榆木疙瘩差不多。”讨论完公务后,邓名和袁象闲聊起上次去江南的见闻,自从他回来后,两人一直没有时间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提督何出此言?”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张尚书的那些手下说,打仗终究还是要堂堂正正地和敌人在战场对决,不要整天想着偷袭。”邓名无可奈何地说道,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舟山军尤其是张煌言的嫡系,都对堂堂正正的阵地战战术不是很上心,而对如何化妆偷袭非常感兴趣:“可他们就是认定了,打仗就是化妆成鞑子,然后趁着敌人睡觉或者吃饭的时候去偷营。” “他们真是太固执了。”袁象也感到非常不可思议,邓名所向披靡,舟山军居然会不相信他的军事眼光;尤其是邓名还有高邮湖大捷的光环,舟山军这么固执简直是不可理喻。 背地里贬损了一通张煌言和舟山军的顽固后,袁象又问道:“提督还没有给我好好讲过高邮湖一仗的经过呢。 “哦,”邓名精神一振:“这仗我们先是化妆成鞑子,然后趁着清军睡觉的时候去偷袭他们的营地……” ------------ 第四十八节 专利(上) 叙州的卤泉数量众多,盐商纷纷向这里转移,现在邓名还没有其他什么支柱产业,因此盐业不光受到刘晋戈的重视,邓名同样非常关心,为此专门抽出几天的时间来进行视察。 现在在叙州的卤泉外,有大量的木匠作坊,正夜以继日地制造着盐商要求的货物——现在叙州最发达的除了盐业、就属木匠和造船业——这种货物是一种面积极大的木盘,底部对平整的要求很高,而且不能漏水。在盐井旁,就有大量这种木盘被搁在石头上悬空放置,从卤泉打出来的卤水被倒入木盘中,暴露在阳光之下,被晒成晶体。 “晒盐法能够节约九成三的人手,能够节省大量的柴火、铁锅,”卢欢向来视察盐业的邓名和袁象报告道:“采用晒盐法后,我计算了一下成本,大概只有煮盐的十分之一,现在叙州的制盐都用了晒盐法,迟早成都那边也会转煮为晒。” 早在唐朝甚至更早的时候,福建地区就开始采用晒盐工艺,但宋、元、明对推广这个工艺都没有什么兴趣。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盐铁专卖,对官府来说,煮盐的利润定得多高都可以,根本没有降低生产成本的迫切需要。明朝实行更严格的食盐专卖后,还开始打击福建的晒盐法,因为相对煮盐来说,晒盐法更难以受到官府的控制,用晒盐法制盐的人不像灶户那样容易控制,官府无法靠控制铁锅等工具来控制食盐生产——也就是说,虽然生产成本大大降低了,但是官府的管理成本却极大地提高了。就算有官员呼吁采用更便宜、更高效的晒盐法,也是个人行为而已。 明中叶后,随着官府的控制能力下降,晒盐法有所恢复、扩展,但等清军入关后,视食盐为命脉的清廷全力打击晒盐法。满清和中国之前的历代封建王朝一样,食盐专卖制度让它们不用考虑生产成本问题,最关心的反倒是如何利用柴火、工具耗材来监视食盐的制造数量,以免灶户“偷窃”国家财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满清同样不惜降低生产效率,打击先进生产工艺。 在西川,邓名实行的是万物专卖制度,只要购买了许可证就可以随便生产,盐厂也都是私人所有,因此如何提高生产效率就是这些私人盐厂最关心的事情。不过由于历朝历代的严厉打击,卢欢这帮盐商并不知道有晒盐法的存在,直到从福建来的穆谭见都府的盐商依旧砍柴煮盐时随口提到了福建的晒盐法。 虽然穆谭的描述让所有的盐商都感到很神奇,但川盐一开始看似乎仍无法采用这种先进的工艺,因为对福建来说,海水是无穷无尽的,对盐田的放透性能要求也相对较低;但在四川,卤水本身就是财富,是辛苦从盐泉里提出来的,如果大量流失那是无法容忍的损失。因此直到大半年前,晒盐法虽然被盐商们一再提起,但没有任何试验盐田获得成功。 后来一个叫王航的人突发奇想,觉得可以制造一个又浅又大的木盘来充任盐田。王航本是万县的一个屯兵,帮袁宗第的战兵背盔甲来到的叙州,在盐商这边打工帮忙背卤水,听大家一再提起晒盐法,就突然有了这么一个主意。 王航自己的木匠手艺并不怎么样,不过他还是勉强做了一个小样本给他打工的盐商看,盐商手中的资源比王航多得多,就很快制造了一个大型的试验品出来,效果也还可以。作为报答,盐商出钱把王航从万县军中赎了出来,还给了他一小笔钱,并给他在盐厂安排了一个小职务,这个结果让王航喜出望外,也感到非常的满意。 但当邓名回来后听说了此事,立刻把王航叫来让他去成都申请专利,然后邓名又教给他两种出售专利获益的办法:一种是一次性出售专利许可给某个木匠行,另一种是按件出售。而王航最后选择了按件出售,无论是成都还是叙州,凡是邓名治下的木匠行,生产的晒盐板都要按照面积给王航专利费;而在邓名的控制区内,没有付给王航专利费的木制晒盐板都是非法的产品,商家不得出售,这个专利时长五十年,范围会随着邓名控制区的扩大而扩大。 “王老板现在天天坐在家里数钱,数都数不过来啊。”卢欢开玩笑地对邓名笑道。每张晒盐板里都加入了专利费成本,但即便如此,晒盐法还是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生产成本,而且对卢欢这种盐商来说,王航的专利费根本没法和他们的制盐利润相比:“现在王老板逢人就说,他的家业都是提督赐给的。” “是他自己赢来的。”邓名摇摇头,断然否认道。他看到随着大量晒盐板被制造出来,这种木制盐田的质量也变得越来越高,只有少量的浓缩卤水从底板的缝隙间渗透出来,这些卤水在盐田底板和土地之间结成一道道锥形的晶体。 根据专利描述,只要是木头制造的,用来晒盐的平板状工具,王航就有专利权。对王航专利的改进可以带来新的专利权,但王航依旧能够分享利润,除非有人设计出金属制、或非平板的盐田,而且能够在竞争中击败现有的产品,才能导致王航失去他的财源。 自从这件事传播开后,无数人的人就日夜琢磨着新的发明,不少来自万县的袁宗第的辅兵、甚至他的战兵都琢磨着有什么东西可以发明,以便为自己赢得一个取之不尽的金矿。 而且还确实有不少东西被发明出来了,很多专利大概都无法为它们的主人赢得利益,但有一些还是可以的,比如为盐田遮雨的配套大雨伞——要是浓缩卤水或是食盐晶体被雨水冲走,那对盐商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打击;以及紧急储蓄浓缩卤水的带盖水渠等。 这些发明中凡是有助于提高食盐生产的,几乎都会被盐商采购下来,让他们的发明人收益。而最近申请的一种用来连接木制盐田的工具,邓名看上去感觉好像类似他前世的螺母、螺钉,只不过是木制。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靠这个致富,也就刺激着更多人去琢磨如何改进生产方法——不仅仅是盐业,也包括其他制造业,只要有真实的作用,就不愁没有私人商行使用它。 “最近我还向都府的铁匠行招标,我想要一种与火铳配套的兵器。”对于即将到来的重庆之战,邓名对袁象这种心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转天他还带袁象去视察一支新的川军部队。 站在袁象面前的上百名明军士兵都背着火铳,他们身上的装备都来自于御营,邓名从禁卫军手中缴获到的这批火铳质量都很好,和他从昆明拿到的那几杆不相上下,他立刻用这些火铳装备了一个步兵队。现在这个队中的成员都是从常备军弩手中挑选出来的,除了火铳以外,这队明军士兵人人都携带着长匕首——他们几乎都是浙江兵,个别的几个四川、湖广人也受其他人影响开始使用长匕首这种浙式武器。 邓名画了好几份招标图给成都的铁匠铺,还告诉他们如果军队采用了他们的设计,就会给他们专利权,如果不直接向铁匠铺购买武器的话,也会为每件武器付给他们一份专利费——直到他们的设计被更优秀、更出色的设计取代为止。给袁象讲解的时候,邓名又随手画了一张草图出来:“我管这东西叫刺刀,如果能够装在火铳上,我们的火铳兵就有了更好的肉搏武器,而不需要用长匕首去和对方的大刀、长矛拼命了。” 不过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铁匠铺拿得出让邓名满意的设计,主要原因还是目前成都的铁匠铺的底子太薄,即使有邓名的草图,他们的制造创新能力依然不行。 “除了刺刀外,我还招标,要求制造一种装置以取代现在的火绳。”邓名告诉军方和手下的官员,现在泰西已经发明了一种被称为燧发装置的击发设备,让火铳可以更安全、更频繁的射击,还有助于提高装药量和威力。邓名的说法得到了穆谭的证实,虽然泰西人现在的主要装备依旧是明火火枪,不过确实已经有这种装备出现的传说:“不过什么时候能给我造出来就不知道了,我还让使者潜去福建,托延平郡王想办法帮我取得样品,好让都府能够仿制。” 邓名对火铳表现得异常关心,这点早就是川西官场尽人皆知的秘密,所以虽然觉得邓名为此大举招标、又派人专程去福建有些反应过度,不过袁象和其他人都不会在邓名特别有兴趣的方面泼他的冷水,而是纷纷预祝他成功。 正在演示自己的火铳部队时,有一个使者急匆匆地赶到演武场,手里还拿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公文:“提督,重庆那边有异动?” ------------ 第四十八节 专利(下) 这一封紧急报告是一艘战舰从下游送回来的。相比注重成本和货运量的商船,战舰上会配置有大量的水手,更多更昂贵的桅杆和风帆,而且在风向不利的时候还可以使用大量的水手划桨疾驰。在没有驿馆系统的万县和叙州之间,这种快船已经是明军最迅速的情报传递系统。 送到邓名面前的报告还是七天前李国英刚刚行驶出嘉陵江时的报告,并没有标注十万火急或是绝密,只是一份优先级比较高的报告而已。邓名扫了一眼信函表面,轻松地将其打开阅读了起来。 看完这封报告后,邓名脸上依然没有多少紧张情绪,反倒笑着对袁象说道:“李国英大概是忍无可忍了,每天看着我们的船从他的眼皮底下经过,实在是窝火啊。” 邓名觉得这份情报没有什么重要的,所以随手就交给了袁象,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看,随后两人继续视察邓名心爱的新式部队。一直等到两人返回叙州知府衙门的路上,邓名和袁象才开始讨论起这份情报上的内容来。 “李国英多半是看我们护航的船少了,想出来吓唬我们一下,这已经是七天前了,估计他早就缩回去了吧?”在袁象看来,连万县水师都未必打得过的嘉陵江水师,多半没有长期呆在河口外的勇气,对明军航运的阻碍顶多也就是一两天而已:“李国英可能也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速度,以后他大概会经常使用这种恐吓战术,来阻扰我们利用长江运输。” “嗯,我也是这么看,不过现在这对我们的干扰不大。”强大的川西水师返回后,邓名可以轻易地派出足以压倒重庆水师的部队,所以无需像之前那样集中商船通过嘉陵江河口。现在的航运距离饱和还差很远,就是耽误个一两天,等清军水师退回去后,暂时受阻的商船再通过,也很快就能把时间追回来,耽误不了多少日子——甚至在三峡排队的时间都要比这个多。 回到叙州知府衙门后,消息灵通的盐商也赶到了,以卢欢为首的盐商是来询问李国英的举动会对航运造成多大影响的。听了邓名的解释,并亲眼看过那张并不打算保密的信件后,这些盐商也都放下心来,他们都认为邓名和袁象的判断很有道理,这次航运中断不会很长,只是李国英的一种骚扰战术而已。 于是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航运的其他方面。现在长江航运的瓶颈依然在三峡,商船下行毫无问题,但装着大量货物的货船上行时,就要排队等待风向。有时虽然风向合适,但有下行船只经过时还要让路,争路的问题随着航运日益繁荣不断增多,现在虽然还没有到不可容忍的地步,但所谓未雨绸缪,如果不考虑对策的话,迟早船只上行会造成更多的麻烦。 “现在四川的粮食已经自给自足了,都府的考虑是,将来就不再从湖广向四川运粮了。以后若是出征江南,我军缴获的粮食也会分给虎帅他们,汉水流域的官兵也需要大量的粮食支援,这样一来,上行的船只就能少很多。”仅仅成都府一地,现在就开垦了三百万亩耕地,每年收获的粮食可以超过一千二百万石,即使按照一人十石的豪华标准供应,也足以供应上百人口所需。而这里的人口实际上只有几十万而已,多余出来的粮食可以用来养马、养猪,甚至还可以支援盟友。以前清军不惜代价地向重庆运粮是为了保证吴三桂大军的后勤,邓名运粮是因为当时成都出产不够,可现在就没有必要作亏本生意了:“以后只有铁、铜、棉花布匹还有人口有必要运入四川,这样至少能空出一半的上行船只来,等叙州、嘉定州有了人口后,可能就有人会开始种棉花了,到时候运输布匹和棉花的船也能省出来了。” “空船的上行速度当然会快不少,但还是要挤占水道,风向有利的时候看着大批的船在排队,那可真是急人啊。”盐商心里虽然宽松了一些,但他们都去过三峡,每次都能看到大批的商船在各个停泊地下锚等待东风,要是一连几天没有合适的风,那可真是把人急死了;而每当变风的时候,商船上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也令人印象深刻。 “说得是,所以迟早我们还是得用老办法,就是大量地造船。”邓名点点头,成都政府急速地推广私有化,商人越来越多地介入航运,而对商人来说,航运成本是第一位的,他们无法像官府那样不惜成本地使用划桨手来提供动力,至于更昂贵的纤夫绝对是想也不会想。可排队的时间延长,实际上也加重了航运成本,现在运粮已经无利可图了,就是棉花的运输也已经接近亏本,再有一年官府不给补贴,肯定就不会有商人从事这种货物的运输了。 以往在四川人口稠密的时候,川人大量地制造船只,运输货物到下游,等进入湖广后就把船只贱价卖掉,没钱的人徒步返回,有钱的人乘坐客船。因此四川的造船业非常发达,不但湖广、江西到处都使用四川制造的江舟,就是江南、浙江都有四川制造的海船。 不过那都是往事了,经过战乱后四川的人口连屯田都不足,更不用说造船了。再说以前川人肯在湖广贱卖川舟,也是有货物利润弥补,要是没有这份收入谁肯作亏本买卖。 听到邓名的说法后,盐商也有些不放心,邓名知道他们担忧人力问题,就宽慰他们道:“我会尽量从湖广、两江运回人口的,必要的话发动战争也在所不惜。” “有劳提督费心了。”听邓名再次祭出战争这个法宝,盐商们倒是宽心不少,今天他们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就纷纷告辞离去。 有一些事邓名并没有对盐商说,那就是他来之前在成都看到了一项新的专利申请,有个木匠称他发明了一种新的锯木设备,简而言之就是把双人锯装在水车上,可以高速地生产大量的木板,满足造船业、制盐业对木料的饥渴。 在邓名的理解里,技术大爆炸的前提就是私有化和专利法,只要保证私人财产,商人就会以最快地速度把一切能降低成本、提高产量的发明创造应用在生产上,而专利法则鼓励各种技术革新;但是官府的思路和他们完全不同,财政收入固然重要,但如果技术革新会导致既得利益者受损,或是影响社会稳定和官府控制力的话,官府就不会推广。历朝对晒盐法的打击就是一个例子,只有在官府控制力下降的时候,新技术才有机会推广,而一旦官府控制力恢复,比如清朝入关后,马上就会开始打压技术革新以保证官府的垄断利润。 除此以外,还有社会稳定的问题。比如在邓名的前世,除了漕运总督衙门竭力反对海运外,道光皇帝也担忧这会造成漕工大量失业,又闹出一个红巾起义来。实际上四川专利法推行以来也有同样的问题,木盘晒盐导致对煮盐工的需求下降,而如果水力锯木得以普及,那大量原来的锯木工就会失业。在邓名的前世,技术革新甚至导致了英国工人的捣毁机器运动,而英国政府选择了能够为国家提供更多税金的商人集团,武力镇压工人对机器的破坏。 幸好现在四川不存在这个问题,到处都是可怕的雇工荒,新兴的商行迫切希望邓名发动战争获得人口,本地的工人就算失去原先的工作,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新的工作。 “要是现在四川有几百、上千万的劳力,可能这些技术还推广不开。”邓名知道技术革命的早期,机器的成本一点儿也不低,生产效率说不定比熟练工人还要低得多,而只关心利润的商行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也不难猜到。但现在邓名面对的情况完全不同,商行挖空心思地搜罗雇工,任何能让一个雇工干出原先几个雇工活的发明创造都是受到他们热烈欢迎的。机器和熟练工人的矛盾被缓和了,而且四川实际上也没有多少熟练工,人力紧缺甚至还让邓名让女人出来劳动的提议得到了普遍的拥护,所有有钱的老板都自发地替邓名宣传这项政策。 第二天,邓名又和袁象讨论了一番专利法的问题,强调一定要保证技术发明人能够受益。袁象对此毫无疑义,以前他是提刑官还没有切身体会,现在到了叙州出任一方,整天苦于人力不足,让他无法施展拳脚。除了要求刘晋戈设法给他多送来些移民外,他的思路和商人们也没有多大的不同:更多更好的工具,和能够赢得劳力的战争。 战争! 这是成都集团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官府到民间的共识。 正在商议更详细的专利法时,又有一封军情被快船送到了叙州府,这次信封上标注了“十万火急”的字眼,但还是没有绝密的等级。 ------------ 第四十九节 副手(上) 看了第二封信,邓名把叙州的高级军官都召集来讨论。 “报告上称,嘉陵江水师大举出动,似乎是要扫荡下游铜锣峡等地。” 听完邓名的叙述后,他手下的高级将领们都是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 “李国英是想引诱我军大举出动,消耗我们的粮草和船只吧?”任堂立刻有了反应,而这个反应和邓名昨日并无丝毫不同。 “昨天我也是这么想的。”邓名又拿出了第一份信交给军官们过目。第二封信同样是护航军队派船送回来的,上面还报告他们正在保护被重庆阻断的商船陆续返回綦江建立基地,让货船得以停泊。 李国英扫荡铜锣峡等地毫无意义,因为川西水师一到,他就得乖乖返回嘉陵江里去,之前无论占领多少地盘都得重新吐出来。既然清军迟早要回嘉陵江里去,那任堂的说法的可能性显然有道理,李国英只是在干扰而已。 “忠县有清军的水营吗?”赵天霸又提出了一个意见:“是不是李国英想在忠县也驻扎少量水师,延长我军护航的路途?” “靖国公仔细侦察过忠县,里面也就是有上百披甲而已,而且没有水营,就算有坚固的水营,上百披甲能保护得了它么?如果增兵的话,难道一年到头都用民夫给忠县运粮?那要驻扎多少部队?增派多少民夫?”周开荒的反问让赵天霸无言以对。 最后大家都觉得邓名昨天的猜测应该就是真相,而李国英倾巢出动只是为了更好的吸引明军出击,等明军水师匆匆赶到,清军早就逃回去了。 “李国英可能知道我们没有驿站,但他也肯定知道重庆到叙州的快船也就是几天的工夫,如果大顺风五天就到,顺流而下只要一天多,所以他只有七、八天的安全时间。”穆谭觉得水师根本不用出动,他推断现在清军已经返回基地,航运已经完全恢复了:“如果我们去了,那么清军可以在一段时间后再出来,我们就是疲于奔命。我们就算不去,他们也得老老实实地回去,再把嘉陵江封锁上,以防我军杀进去,这样就是他们徒劳无功了。以后他们一次次出来骚扰,每次都吸引不到我们的水师,过了几天就没趣地自己回去,最后李国英也就没兴致了。要是李国英时间越拖越长,我们就可以找机会出动一次,把他的水师一网打尽。” “嗯。”邓名虽然觉得情报有些古怪,但他的部下们的看法和他一致,而且再过十天左右,邓名就会发动去重庆割庄稼之战。李国英这个出动的时机让他感觉很不舒服,如果成都出动军队就会影响预定的攻势和动员,要是有人员被俘那还会导致邓名的计划暴露——在确定秋季攻势的计划后,邓名为了保密还减少了对重庆周边的侦察,当叙州这里的动员越来越明显后,邓名对重庆的侦察就已经彻底中止,以免有本方的探子落入敌手——虽然明军有绝对的江面优势,侦察兵都有江舟接应,已经很久没有人被俘了,但这事也不敢说万无一失。 …… “我们还有三天左右的时间,”李国英从病床上爬起来,把众将召集来议事:“这些日子本官一直观察风向,逆行的船不算很好走,大概两、三天前重庆的警报已经送到叙州,如果叙州和成都之间有驿站的话,第一份警报应该已经摆在邓名的案头了;今天或者明天,第二封警报也该到邓名手里了,料敌从宽,就算今天邓名已经看见了吧。” 万县的水师比嘉陵江水师也就是稍强,清军有顺水的优势,再加上强大的陆军协同,应付袁宗第还是问题不大。但水师已经在长江上暴露快十天了,水兵都开始紧张,生怕突然看到强大的川西水师出现在背后——那样他们恐怕也只有烧了船只,步行从陆路撤退回重庆了。 “邓名一定会怀疑我们只是骚扰,他需要几天来斟酌,算四天好了,就是说他后天会明白过来,然后下令成都水师备战,然后出动。”李国英认真地计算过时间,只要邓名下令,那三、四天就能让部分战舰做好准备,随即就能带着水师出发,动作迅速的话,前锋三天就能赶到重庆,因此李国英必须要在三天内撤军,最好明天就走。 “把粮草和先锋士兵装上船只,船只距离万县要尽可能的近,把东西卸下,然后空船全速返回重庆。”李国英一脸憔悴,被张勇、王明德气得一天没能起床又耽误了他一天宝贵的时间:“这次我们是奇袭,邓名完全没有准备,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他下次不会再这么反应迟钝,不会给我们这么多自由行动时间了。” 袁宗第实力如此强大,李国英对攻下万县已经不抱什么指望,辛苦运到万县的超级大炮,还要原封不动地运回重庆去。但为了削弱袁宗第,李国英一定要去万县把他的军屯都毁了,这样就能给重庆守军减轻不小的压力,让袁宗第在一年内无法有力地策应邓名,而一年就可能发生很多事了。 部署完任务后,李国英又把张勇、王明德他们都叫到自己的病床前,苦口婆心地说道:“大敌当前,大家一定要精诚合作!” 李国英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仗战败不算众将的罪责,都是他侦察不力,对袁宗第的实力有了误解——其实即使有误解,李国英派出的前军实力还是不在万县军力之下。 在李国英的好言劝说下,张勇和王明德在川陕总督面前一起发誓捐弃前嫌,以后一定亲如一家,互相帮助。 “两位将军如此顾识大局,本官真是欣慰之至,你们先去准备吧,本官身体已经大好了,明日就可以随军出发。”李国英笑着连连点头,众将又祝福了一番,然后从李国英的营帐中退了出去。 “捐弃前嫌?”等其他将领走后,李国英的标营卫士疑惑地问道:“总督大人觉得张提督、王帅他们能互相帮助吗?” “当然不能,他们以后会变本加厉地见死不救。”李国英收敛起笑容,苦笑一声:“可我怎么也得斡旋一番,至少不能让他们自相残杀啊。” 这次和袁宗第一战,李国英自问若是在战场那就能居中指挥,不会让这种抢功的行为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袁宗第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本人在场,手下不敢在主帅亲临战场的时候偷懒。可惜川陕总督分身乏术,他要管的事情太多,结果没能亲临一线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保举张勇为提督陕西军务总兵官,就是想帮他树立威信,将来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帮我分忧。” 本来李国英对高明瞻寄予厚望,但高巡抚先是在重庆一战时抛弃部下和城池逃走,导致他在王明德等人心目中威信扫地;后来李国英为了栽培他又派他带着谭诣去攻打成都,希望高明瞻能恢复一些声望,也趁机培养出一些和谭诣的战友之情来。结果高明瞻被俘,全军覆灭,谭诣也被杀,李国英的打算全盘落空。 眼看高明瞻培养不出来,李国英就把目光转移到张勇身上。此人和赵良栋、王进宝的关系不错,脾气也不像赵良栋那么坏,能够和同僚相处;而且张勇资格老,也能让王明德等人服气,更不用说还有真才实学,战场经验丰富可以委以重任,怎么看都是个很好的前军总指挥人选。 这次的万县之战,李国英没有适当的人可以留在后方处理交通线的事务,只好亲自上场指挥,不想又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以后别说让张勇指挥王明德他们了,如果李国英不在场的话,搞不好几个人都能互相背后下刀子。 交通线的事务不能无人负责,李国英思来想去,最后只好修书一份给孙思克。孙都统指挥三千汉八旗,是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的红人,威望足能够压住众人,李国英又推荐了几个自己的幕僚去辅佐他。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孙思克按照李国英留下的条陈来办,就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明天一早就出发去万县。”李国英又喝了一碗药,他仍然感到有些不适,但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了:“赶快把袁宗第的田都烧了,然后立刻指挥退兵。邓名最快五、六天后就能到,我应该来得及赶回来,把大权从孙思克手中拿回来。” “我必须要一个副手,不然这些人忙不过来也没法让人放心。高明瞻、张勇都太让我失望了;王明德从上次邓名来重庆时的表现看,也胆色不足,再说他又被俘了三次!我固然可以替他向朝廷隐瞒,但他在军中的威望是没法救了。难道非要用赵良栋吗?他的脾气太坏了,就是张勇和王进宝这些他的朋友都有些受不了他的脾气。他到了重庆后,几乎把众人都骂过来了,大家能听他的指挥吗?”不知不觉李国英又想了很久,迟迟没能入睡。 ------------ 第四十九节 副手(下) 一封又一封的情报连续不断地送到叙州,一连三天,叙州知府衙门天天召开军事会议,就连知府袁象在处理完他的公务后也会跑来会议上,发表一些他的军事观点。 等到第四封报告送到时,叙州所有人都彻底改变了看法,李国英毫无疑问发动了大规模攻势,动员兵力超过四万人,其中披甲估计在一万人左右——直到现在明军的报告依然是概数,大都是军官在远距离观察清军,然后依据自己的心中的旧有意见作出推断,而叙州这里同样如此。但李国英发动这么大规模攻势的用意依旧让叙州赶到迷惑,现在邓名的猜测和袁宗第当初的非常接近,那就是李国英想大力补充忠县,让忠县能够驻扎更多的部队,发挥更大的作用。 “不过只要万县还在我们手中,就算清军在忠县修建水营,对我们的航运影响也不大。”袁宗第特别关心忠县的城防是因为他想成为攻克重庆的主力,而邓名一直认为川西部队会是攻击重庆理所当然的主力,万县部队顶多是起到偏师作用,就是不起作用问题都不大。那样李国英在忠县放置大量的部队就等于把更多的部队放在次要战场,不但要耗费巨大的资源补给忠县的部队,而且一旦重庆失守,忠县的清军除了投降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你们说李国英会不会动万县的脑筋?” 如果从重庆到万县北岸都被清军控制,那顺流而下的船只还好,逆流返回叙州的货船就有些麻烦,在这么长的距离上都没有安全可靠的基地,没有补给和情报。而且货物集散地就要挪到奉节去,不但对明军护航团来说是麻烦,对商人来说也意味着成本的提高。 “不太可能吧,万县现在也有四、五万人呢。”叙州估计这次李国英出动的兵马规模在四、五万左右,尽管依旧是大大低估了清军的实力,但已经超出了叙州对清军实力的原先预期。即便如此,清军靠四、五万人也无法攻克袁宗第的万县,而且川西军顺流而下,几天就能赶到万县增援,留给清军的时间并不多。 “或许李国英同样低估了靖国公的实力?”邓名越想越是有这种可能性。他从江南带回来的物资是一个别人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不但李国英绝对无法想象,恐怕就是当面告诉他,他都不会相信。所以,李国英可能根本不知道邓名不但有余力发展成都的农业和工业,还能大力支援最靠近成都的盟友袁宗第。 “那倒好了。”邓名的部下们都笑起来,如果李国英用和袁宗第差不多的兵力劳师袭远去打万县,那肯定会吃一个大亏:“如果李国英在万县城下被击败,然后被靖国公一路追回重庆,那重庆也就不用打了。” “李国英十分谨慎,重庆不会不留兵,不过无论是他动了去打万县的念头,还是单纯想补给一下忠县,这种行动都会让他的兵力变得更加薄弱。我们应该鼓励他这种冒险。”邓名想了一下,觉得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李国英都难以给明军造成重大的威胁,因此邓名也无意过多干涉:“如果我们之前猜测的是对的,也就是说李国英是想施展什么疲兵之计的话,我们当然没有必要派出水师;我不敢奢望李国英去撞万县的坚固防御,但如果他只是想补充忠县的话,也没有必要为了阻拦他这个行动,打乱我们自己的计划。” 叙州的军官们经过三天的讨论,依旧倾向于静观其变而不是立刻派出水师,若是放在平时,说不定邓名会不假思索地下令水师增援,但现在邓名计划的攻势也进入了倒计时阶段,第一批动员已经开始。虽然为了尽可能不影响生产,动员的规模比原计划小,但每天都有征召兵乘船赶到叙州。现在叙州已经集中了三千水手、两千常备军、一万征召兵,至于去抢收庄稼的民夫,也已经动员一万人,距离预订的出发日期还有七天,还要完成另外一万民夫的集结。 为了减少政府开支,邓名有言在先,这些民夫的饮食标准都和战兵看齐,但不算军人,因此他们的名称也改为民夫而不是辅兵。相同的饮食标准,不受欺负、打骂,而且还有补贴和奖金,放在其他明军或是绿营部队中都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但邓名的政策却在民夫部队中激起了一片抗议和不满之声,他们表示也想要钉了铜扣子的军服,包括相亲在内的一系列军人待遇。 领头闹事的民夫头子之一邓名凑巧还认识,名叫谭小庄,是被俘的贵州兵,曾经的西营秦系辅兵,去年纳税后获得成都同秀才资格。成都进行军训时,谭小庄因为懂得服从,而且有一定的领导才能,经教官推荐被任命为预备役下士。 这次征召过程中,谭小庄就满心以为他的预备役下士能够转正,当他发现自己是作为民夫而不是士兵征召后,就一肚子的不满,最后被民夫同伴们推举出来和邓名讨价还价。 自古以来,这种领头人都是一种很危险的工作,闹事的人只要够多,一般他们的要求总会得到满足,但领头者一般都会受到剐刑的下场——广大糊涂的百姓在一小撮居心叵测的叛贼煽动下闹事——据邓名所知,这是中国几千年的专制统治传统。如果刀子不够快,皇帝和官僚们或许能暂时对愤怒的众多百姓妥协,但绝不会容忍那些挺身而出的带头人。 将领头人消灭,是统治的一部分,打击不平则鸣的正义精神,震慑心怀不满的百姓,同时消灭百姓中具有领导能力的分子——邓名将其视为程度较低的剃头令,如果不是持之以恒地执行这种阉割政策,或许宋末、明末的汉族百姓还不会对异族的铁蹄毫无还手自卫能力。 幸好,领导能力可以培养,邓名看了一遍送来的闹事头目名单,发现几乎都是预备役士官:“常备军教官的眼光很准,推荐这些预备役士官的人都应该受到嘉奖。” 谭小庄等人的理由很简单,他们是响应朝廷的征召令入伍,所以应该享受军人的待遇而不该被视为民夫。 “你们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没有这么多盔甲,也没有这么多钱。”邓名把这些闹事分子都请到他的营帐里,请他们坐在自己长桌子的另一边,很认真地解释了一遍官府财政上的窘困:“确实如你们所说,我征召你们服兵役,却不给你们军人待遇是不公平的。这是我的交换条件:保证不交给你们战斗任务,发生战斗时优先保护民夫撤退;如果这次出征爆发激烈战斗的话,并且战后官府给士兵颁发大捷奖金的话,每个起到辅助作用的民夫都可以得到战兵的一半,贡献特别突出的可以拿到和战兵一样的奖励,你们觉得怎么样?” 通过谈判,邓名和抗议分子达成了协议。 事后,邓名请谭小庄在内的所有不安定分子吃饭,以庆祝这份让双方都满意的协议的达成。他得知除了谭小庄以外,还有两个领头闹事的士官也是来自贵州的辅兵。对他们在张勇、赵良栋、王进宝手下时的经历,邓名也有所耳闻,长期以来一直就是这批人在嚷嚷,要求优惠券对张勇等三人不适用。 “你们在张勇手下那么老实,这次怎么会来我这里闹事?”听到他们的身份后,邓名终于忍不住问道。 “提督明鉴,”谭小庄微笑道:“我们在到成都以前,每天磕三、四个头不算多,磕七、八个头都是正常,但最近在都府的一年多,我还一次没有下跪过呐。” “原来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邓名点点头,他看到有的闹事头子依旧显得有点心神不定,可能是嘀咕风波平息后自己的下场把,邓名就说道:“祖制,朝廷与士人共治天下,这国家是士人的国家,是你们的国家,我也不是士人的敌人,本来事情就应该商量着办,不然还叫什么共治?” 不过如果每次都要自己出面解释、谈判,邓名也忙不过来,有了闹事头目的协助,征召来的民夫很快都知道了邓名的妥协方案,在领袖们的劝说下,这场风波也就此平息。 在得知人心稳定后,邓名又一次下令把所有闹事头目都召集到他帐内。 “好了,现在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邓名大声宣布道,他桌面上摆满了亲笔签署的命令书:“你们这些闹事的头目,不是想当兵吗?那我给你们每人都晋升一级。” 最后一封是给谭小庄的,邓名把命令递给这次闹事民夫推举的首席谈判代表:“你晋升两级,从今日起就是预备役上士,下次如果征召你入伍,你会作为上士被征召。” “正如你们所说,你们都是以民夫身份征召来的,为民请命是应该受到奖励的,所以你们都被晋升;但我必须警告你们,下次你们可能会作为军人被征召,我会和士人谈判但绝不会和手下的士官罗嗦,如果你们身为军人还敢质疑我的命令的话,我就会把你们统统处死,脑袋悬挂在营门上。”邓名摆摆手:“好了,诸位代表,你们可以离开,去享受你们支持者的欢呼吧。你们来的太久了,我敢说他们已经开始担心了。” ------------ 第五十节 误判(上) 李国英指挥着自己的总督标营以及其他四千甘陕绿营逼近了万县。 虽然这次清军的质量还未必比得过上次,但在李国英的统一指挥下,众将就算心怀怨恨也不好发作出来。而袁宗第显然早就知晓清军还有两万披甲,有八百多总督标营的甲骑,因此明军老老实实地守在城里,完全没有再出来攻击的意图。 袁宗第并不知道李国英只带来了五千披甲,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会继续守城。袁宗第认为自己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他缴获了近四千套装备,还抓到了近万的战俘。现在袁宗第一心想着安心消化胜利果实,不要一个不小心又吐了出去。 为了摧毁万县的军屯,李国英一赶到就下令攻城,他的理由和刘体纯当年对邓名说的差不多,那就是大军顿兵城下会有损士气,必须要进行一些战斗来维持军心;而且攻城对李国英还有额外的好处,那就是让袁宗第更加摸不清清军的虚实,老老实实呆在城里,不要出来干扰李国英收割庄稼。现在李国英对袁宗第的实力已经不再轻视,虽然他有重建的标营的几百骑兵,但是如果真地爆发了激烈的野战,李国英也没有信心能完成彻底摧毁万县军屯的计划。 万县的城墙上到处都有岗哨,重点保卫的城楼上更是站满了甲兵,所有的城门外都有一座掩护城门的营寨,让清军无法轻易靠近城楼。不过就算清军能够靠近也没有什么用,因为据来过万县的人观察,城墙上所有的缺口都已经修补好了,好像城楼还被加高了一截。找了几个经验丰富的人近距离观察后,他们也证实了这个说法,万县的城楼好像都有不同程度的加固,尤其是南城楼加高得最多,清军预先打造的云梯肯定是够不到城楼的墙垛上。 “袁贼准是种了不少地啊。”来的路上李国英遇到的农田并不多。熊兰在的时候,万县的西南方本来有大量军屯,现在看上去有两千多亩地,地里面的庄稼已经都被袁宗第抢收过了。但接到卫士的报告后,李国英仍然坚信自己早先的判断,他认为袁宗第一定开垦了很多耕田,招募了大批的人手,聚拢的百姓甚至可能有小十万,不然无法解释袁宗第怎么能在大片垦殖的时候,还能把万县的城墙全部翻修一遍。 亲自前去观察的时候,李国英发现西南方向的军屯并没有被完全抢割走,有少量庄稼还是被烧毁在地里的,显然袁宗第是在打仗后返回万县才开始抢收的。而收了一些后发现了清军的先锋,就谨慎地烧毁了部分粮食,退回了城里。 李国英还在万县的南城楼外,看到了明军新修的码头,它和修船厂一起用石头的围墙保护起来,门楼外也有营寨庇护,和万县南门外的营寨遥响呼应。这两座营地之间还有用栅栏围起来的通道,并派驻有士兵把守。 攻打万县是肯定不可能的,光是打造新的攻城器械就要花不少时间,那个时候估计邓名早就派来援兵了;就是攻打这个码头也未必是件容易的事,石砌的围墙看上去相当坚固,而且距离万县城不远,清军很难彻底截断两者之间的联络。清军攻打码头的时候不但会受到来自背后的火力,还可能遭到万县明军的突袭。 “袁贼这到底是种了多少田啊?”李国英看完明军的部署后,心脏砰砰直跳。袁宗第这个人他很了解,战术水平还不错,这么多年征战下来,虽然未必总能有什么奇思妙想,但在战场上反应迅速,也不会犯下什么低级的失误;可是袁宗第并不以治理见长,实际上虁东众将都没有什么治理才能,包括永历天子派来的文安之,虽然气节、心胸都相当了得,但对如何在困境中经营领地也没有独到的心得。 而看眼前这副架势,李国英估算了一番,觉得袁宗第聚拢的百姓肯定要超过十万了,数万人规模的军屯效率已经非常之低下了,军屯的余粮不但要养活几千甲兵,还要能够供应上万民夫修补城墙、构筑码头的工事——李国英感觉自己必须对袁宗第的治理水平做出新的评价。虽然他很难想通袁宗第到底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的百姓,但是能够治理十万人规模的军屯,那绝对是了不得的人才,李国英都未必能把这么大的军屯控制好——如果袁宗第居然不用军屯模式,那更要高看一眼才是。 但清军靠近万县后,休养多时的万县水师也开了出来。现在清军的水师已经退走,江面上全是明军的战舰。把李国英的部队仔细观察了一番后,明军那几艘装了大炮的新锐战舰还开到江边,向尝试靠近码头的清军开炮示威。 “还有大炮,还有能装下大炮的战舰。”袁宗第不断刷新着万县的实力,李国英已经完全拿不准袁宗第到底在万县聚拢了多少人力了。如果袁宗第人力富裕得都开始修建炮舰了,那他的陆军到底实力如何?如果李国英处在袁宗第的位置上,他不会在只有几千甲兵的时候就开始不务正业地鼓捣什么炮舰,就像现在敌军来袭的时候,炮舰可没法保卫城池和外面的耕地。 现在李国英越来越怀疑袁宗第的陆军实力不止几千甲兵,上次和张勇、王明德交战的兵力也许只是袁宗第一部分的实力。 “万县周围有这么多的地好种么?”李国英没有来过万县,但听部下的报告,如果不运来大量的牲口和工具,万县这里的军屯产量上不去,养一、两万辅兵和两、三千甲兵是效率比较高也不太容易引起矛盾的做法,当年三谭的规模稍大,就出现了不少内部纠纷。 李国英越来越心虚,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攻,如果让袁宗第再这么发展下去,那明年别说成都,就是万县他都要打不过了——堂堂的川陕总督,怎么能落到这般地步?连一个县的敌手都配不上吗? 万县西南的军屯最靠近清军来的方向,袁宗第抢收肯定也是从这里开始,既然这里的军屯都有少量是匆忙烧毁的,那其他方向上的耕地也许还安然无恙。现在李国英只能一边小心谨慎地前进,一边认定袁宗第不敢出城逆袭——他连耕地都烧了,显然是认为野战无法战胜清军——如果能够烧了袁宗第的田,那接下来的一年袁宗第就要忙于养活他的大批人口了,若是能收割走万县的大部分产出——现在李国英认定产量很可观,那重庆就赚大了。 为了防备可能非常强大的明军出城袭击,清军不辞辛苦地在万县周围修筑营地,壕沟、鹿角是里三层、外三层。明军没有主动出击,清军搜索队也始终找不到袁宗第的田都在哪里,一些熊兰时期的军屯上面居然是野草丛生,显然已经被荒弃很久了。 “袁宗第的田应该在万县的另一边。”在万县西边的山地里搜索了一天,累得半死的搜索队对李国英报告:“翻过万县北面的大山,应该就能看到贼人的田了。” “万县的东北?”一个曾经在熊兰时期跟着高明瞻来过万县的清军士兵忍不住质疑道:“那边都是山啊,不是说山里不能开垦点田出来,可那都是零星的小块,能有多少的产出?” “你还说万县不可能有十万人所需的田地呢。”搜索队员不满地反驳道,他们觉得这是一种指责,指责他们没有找到明军的田,可田地又不是碎银子,除了睁眼瞎怎么会发现不了? “确实不可能有啊,这里又不是川西平原。”那个充任向导的清兵这两天挨了不少数落,万县有好几万人是千真万确的,城墙、码头的变化也不容置疑,这个清兵只能低头认错,现在见到搜索队一直找不到万县的田地后,他又鼓起勇气开始争辩:“万县这里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田。” “如果你没说错的话——”一直旁听争论的李国英开口了,他没有来过万县,所有的了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不过到了万县一天后,他也觉得这里的地势看上去不像是粮仓:“那就是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是成都在补给万县,这样万县就确实不需要太多人口,因为不需要种地嘛。而万县这么重视码头和战舰也就说得通了,他们是在满足成都的要求,甚至可能是成都的命令!” 李国英听说过那个委员会的事,直到现在为止,他好像还没有听到袁宗第加入委员会的消息,他一直认为这或许说明邓名和袁宗第之间有什么矛盾,可能是因为同在四川所以有比较激烈的领土、人口竞争。 但情况显然不像李国英期待的那样,成都居然可以完全供应万县的需要,这种后勤上的支援除了意味着信任,也会带来相应的权利和控制能力。万县这不就大力发展造船业,甚至不惜牺牲陆军的实力吗? “袁贼,他没种田。”李国英苦笑一声,几日来的辛苦奔波,整夜的视察营地、部署防御让他感觉简直快支持不住了:“退兵,速速退兵。” 现在李国英最担心的就是成都、叙州的援兵,如果成都和万县的关系这样紧密,那派来的可能就不只是紧急出动的水师。 ------------ 第五十节 误判(下) 邓名坐在船上,和部队一起顺着江流向下游疾驰。 后续的情报越来越离奇,前天明军终于正确判断出这是李国英采取了大规模的进攻。这次清军的突袭完全出乎明军的意料,无论是邓名还是袁宗第,都完全没有想到清军敢于在没有江面控制权的情况下发起大规模进攻。而事实证明,明军的江面控制权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稳固,在清军水陆并进的情况下,明军的护航舰队不敢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交战,也无法让清军完全放弃水运。 看到最新的情报后,邓名对万县一带的战局感到十分忧虑,现在明军断定清军出动的披甲超过了一万五千,全军超过了五万,这对万县的明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如果袁宗第和邓名一样过于轻视清军的实力,那明军很可能吃大亏。 “提督不必过分担忧,”和邓名同船的部下们都安慰长官,赵天霸对他说道:“靖国公十分沉稳,肯定很快就能发现清军的实力,然后妥善地退守万县,等待我们的支援。” “但愿如此。”邓名紧急动员了叙州的一万士兵和一万民夫,乘坐上百艘战船全速赶去增援万县。如果袁宗第误判了清军的实力,那现在可能正陷入苦战。只要援军赶到时万县依然在明军手里,那随着川西水师和援兵一到,清军的攻势自然就会瓦解。 李国英这样谨慎的人,居然也会发动这样大规模的突袭,真是小看他了。直到现在邓名依旧为自己的大意而悔恨不已。如果万县失守,那缴获了明军库存的清军就可能长期坚持下去,给长江的航运造成更大的麻烦;就算清军无法坚持,对万县的破坏也会让明军的损失惨重。 此时的形势和邓名刚穿越时的重庆之战有些相似,当时吴三桂低估了夔东军的实力和决心,致使重庆遇险,只是由于谭诣、谭弘的叛变,导致明军不但没能利用吴三桂的失误获得战果,反倒遭到惨重的损失。而现在同样是因为张勇和王明德的错误,清军也没能够利用突袭的机会给明军形成重大打击。在邓名忧心忡忡的时候,清军的攻势实际已经结束。 明军的舰队越是靠近重庆,就能在南岸见到越多停泊着的货船。 无论是这里还是三峡乃至湖广、江西,上行的船只基本都在近岸航道行驶,逆风时就落锚等待,顺风时就在岸边水流较缓的航道行驶。而航运主要的瓶颈段就是三峡地区,这里上行的航道非常狭窄,而且对风力的要求也更高,只有运送贵重货物和官船,才可以考虑不停船等风而是拉纤前进。在邓名前世的二战时期,中国x政府没有时间等待,不惜成本地靠拉纤把物资和人员输送入川。别说现在的明军没有那样的人力,就是十几年前的四川也做不到。 “如果想扩展航道,就需要风帆以外的动力才能通过三峡,可是现在我肯定是造不出蒸汽机来,而且就算有了不依赖风能的动力,三峡的航道上也密布礁石,还是只能利用近岸航道。要想拓宽航道。除了动力还需要高爆炸药。”邓名琢磨了一会儿,把扩展航道的念头扔到了一边,眼下最可行的办法还是老办法,那就是在四川大量造船,尽可能地减少四川的货物进口。运送货物下行的船只,一部分在下游卖掉,剩下一部分空船上行:“禁海令不知道实施得如何了?如果禁海令已经开始大规模执行,那沿海数省的居民都需要安置,其中有大量的渔民、水手、造船工,要是能网罗一批入川,就能大大加强四川的造船能力。” 最近几天的风向不错,可一路行来却没有见到几艘上行的船只,它们都被堵在下游,为了躲避战火还可能返回云阳,甚至可能停泊在奉节了。 “重庆的威胁比我想象的要大。”邓名和周围的心腹谈起此事,这次战争虽然清军的意图不是堵塞航运,但确实暴露出了明军水师配合上的问题:“如果以后每次一看到风向有利,重庆水师就出来捣乱,然后在我们抓住他们前顺风逃回嘉陵江去怎么办?我们的货船好不容易辛苦上行到重庆,又不得不向下游躲避,而等清军退走后,可能风向又不利了,就算有利,也要花好多时间重走一遍。” “这次李国英一定是从北京那里拿到了很多支援。”穆谭说道,这是大家一致的结论。上次离开重庆的时候,邓名还认为这样也不错,因为北京向重庆转运大量物资就意味着其他战场被削弱。当时明军的航运也不像今天这么繁忙,现在光是运盐量就是一年前的十倍以上,而且随着市场的不断扩大,运输量还会继续提高。以前明军觉得无所谓的延迟,现在已经有无法容忍之感,而将来肯定会更加痛苦:“如果北京继续这样大力支援重庆,固然鞑子会耗费巨大,但我们也会难受到极点。” “是的,有了这次的经验后,清军肯定会更加积极地出来骚扰我们,他们对我们的反应速度也有了一定的了解。”邓名现在得出的结论和几天前大不相同,这次航运断绝之久大大出乎明军的意料,十天说起来不长,但若是每次都是顺风的时候断上几天,北京对重庆的物资支援也就物有所值了:“若是我们再离开四川,那靖国公就会变得更吃力。” 邓名打算这次出兵抢割重庆的庄稼后,再次去江南。农闲时士兵在成都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下游打秋风,保持明军对江南官员的威慑力。只是现在明军都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先设法解除重庆的威胁再走,免得四川和长江下游的联络不通。 …… 在邓名和军官们商议如何压制重庆的时候,孙思克已经带着汉八旗返回重庆的西边。山西兵分布在重庆到忠县的交通线上,而水师已经安全驶入了河口。 “总督大人料定贼人早早就到,可到现在还是踪迹全无。”汉八旗前进的时候磨磨蹭蹭,返回的时候却是神速,为了尽快返回还大量用无甲兵拉纤。现在到了江边,眼前就有船,可以很方便地渡江返回安全的重庆,孙思克也就不着急了,反倒对李国英的紧张有些不满:“一路匆匆赶回,结果连一个贼人的影子都没看到,真是白费辛苦。” 之前孙思克对重庆还有些担心,但李国英详细给他分析过,称邓名根本没有办法控制重庆——若是为了监视重庆,正常情况下明军可以在綦江、铜锣峡一带建立基地,屯田筑城。不过成都没有多少人力,要是在綦江大兴土木就会严重影响川西的生产,而且明军在綦江、铜锣峡留的兵马太少则不足用,把主力留在这两地重庆也不用着急了,调一些兵马回广元,就可以再次从剑阁一线从北面威胁成都的安全。就算明军完全掌握清军的动向,也会被调动得疲于奔命,只要明军稍有不察,就可能给清军留下突击的破绽——如果綦江和铜锣峡都是明军需要时刻警惕、重兵布防的据点,那邓名还敢带主力离开四川吗? 在此战之前,李国英认为应该放弃重庆,节约资源,现在李国英的看法依旧如此,认为在没有优势水师的情况下呆在重庆的意义不大,每次出去骚扰都是冒险——他和邓名是竹竿打狼两头害怕。不过既然朝廷坚持,那李国英就要竭力发挥重庆的作用,力争把尽可能多的明军吸引在重庆周围。 “赵将军走得也太慢了。”孙思克抱怨完李国英又开始抱怨赵良栋。按照李国英的计划,赵良栋和王进宝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重庆了,但现在两人还在保宁呢。 这个延误也和汉八旗有关。出兵后孙思克就把所有后方的船只都用来运输八旗兵,因为旗人不愿意和绿营一样辛苦地走山路;退兵的时候所有的船只更被孙思克截留,计划中去协助赵良栋的船一只也没去成。而且除了船只,很多负粮到重庆的无甲兵也应该随船返回广元帮助川陕绿营行军,但现在和船一起被扣在了下游,被命令给八旗兵的坐船拉纤。 对于汉八旗的大爷作风,李国英曾轻描淡写地提了两次,见孙克思反应激烈后就干脆装看不见。总督大人都不开口,其他人自然更不会说话。而镇守重庆的高明瞻为了巴结孙思克,不但不据理力争,还竭尽全力地满足他的要求,把所有本应返回广元的交通工具都扣了下来给八旗兵送去。为了给随军的满洲太君运酒,高明瞻更是调动了所有的骡马,每天都大张旗鼓地把奢侈品送向前线,拥有道路的最高优先权——遇到这些给满洲太君送奢侈品的车队和船只时,无论是清军的辎重还是军队一律都要马上让路。 每天重庆的朝天门码头都要先把给孙思克的猪羊送上船,然后才能装运其他货物。虽然这有违李国英的计划,不过高明瞻知道总督大人绝不会为此责备他,要是惹得满洲太君和孙思克他们生气,反倒很可能会遭来川陕总督的一顿数落。 ------------ 第五十一节 求战(上) 对邓名来说,因为出征是提前发动,准备相当不充足,而且紧急动员还对军队的编成造成了一些影响。在这次动员中,邓名几乎把所有集结到叙州的常备军都带了出来,所以下一波动员的征召兵就无法配属同样高比例的老兵了。 但对清军来说,这则是姗姗来迟的敌人,比李国英预计的日子要晚了两天。见到烽火后,孙思克不慌不忙地指挥手下的八旗兵渡江进入重庆,以确保城池的安全——按照李国英的推测,明军紧急派出的部队会是以水师为主,甲兵数量很有限,川陕总督估计甲兵的数量超不过三千。 高明瞻见到孙思克返回后,本来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下来:“孙将军神速,既然八旗兵回来了,那重庆也就安如泰山了。” “都交给我吧。”孙思克得意洋洋地说道。手下装备精良的三千多汉八旗,再加上重庆两千多留守的披甲,若是明军的水手敢登陆,一定不是孙思克的对手;如果敌人真像李国英判断的那样只有很少甲兵的话,孙思克甚至想出城逆袭,让绿营看看八旗兵的实力:“赵将军太慢了,我们就不等他了。” 这话让高明瞻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感觉孙思克似乎有出城野战的意图。如果明军势大,孙思克绝对不会冒险;但即使明军数量不多,高明瞻也很清楚到时候打头阵的肯定是绿营官兵。若是胜了还好,就算伤亡惨重,高明瞻作为四川巡抚也能分到不少功劳;但万一陷入苦战,就不知道八旗兵肯不肯不顾伤亡和绿营并肩作战了——偏偏高明瞻还没法子偷懒,如果战败他肯定要背黑锅,若是绿营先退,让汉八旗断后,这种事情孙思克不会同意,高明瞻也不敢这么做。 听到孙思克的话后,高明瞻口头上唯唯诺诺,心里已经在琢磨如何劝说孙思克打消这个念头了。这时靠近重庆的明军船队也放缓了航速,邓名打算在通过前先侦察一下重庆周围的情况,就这样两军开始了互相侦察。 “李国英不在?”邓名和部下们分析着得到的简要军情,重庆周围的清军戒备森严,长江里连一艘运输船都没有找到,所以只能通过旗号判断指挥官是哪一个:“不是高明瞻、王明德或是其他什么人。指挥姓孙?还是汉八旗,北京居然把直属部队派来重庆了。” 经过嘉陵江的时候,明军发现有大量清军部队聚集在两岸,看上去像是刚刚从东面返回重庆的朝天门这边。 “这是不是说明万县安全了呢?”穆谭敏锐地察觉到异常,马上提出他的看法:“如果李国英一帆风顺,那汉八旗为何要返回重庆?” “或许是万县很快就失守了,所以清军开始返回了?”任堂分析道。 “不可能!”任堂的话才一出口,就遭到李星汉和周开荒的齐声反驳。周开荒对任堂如此看轻袁宗第的战斗力非常不满;而李星汉则是以曾经的万县驻军身分反驳,他当初跟随谭文,对万县的地理很熟悉:“万县依山傍水,清军的水师没有优势就很难攻打城池,而且嘉陵江里有这么多敌船,我觉得清军的水师差不多都已经撤回来了,这只能说明李国英很多天前就放弃了攻打万县的想法。” 现在嘉陵江里密密麻麻的满是清军的船只,在两岸陆军的掩护下保卫着河口,并再一次用铁索封江,以防明军突入或是突袭正在搬运部队的渡船。 “我们向下游搜索,看看清军的动向。”仅凭简单的观望,邓名感到自己还无法判断,就下令拔锚启程,缓缓地顺流而下,仔细观察北岸的清军的动静。 此时重庆城内也是一片哗然,邓名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旗号,所以清军很容易就发现这支明军的统帅就是重庆的头号劲敌。 “原来邓名是想趁着总督大人不在偷袭重庆啊,”孙思克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之色。邓名的意图暴露了,而他当然是阻止邓名的大功臣,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把所有船只都截留下来搬运汉八旗,那重庆岂不是就危如累卵了吗? 听说邓名亲自领军后,本来就不想出击的高明瞻彻底丧失了出战的勇气,极力劝说孙思克固守城池。但孙思克、袁佳文弼和汉八旗的将佐却突然有了主动出击的冲动。邓名和袁宗第完全不同,京师里的大部分旗人都把虁东众将看成山贼,如果折损了大量汉八旗,那么山贼杀得再多也没有什么好处,朝廷说不定还会心痛,责怪他们放着绿营炮灰不用,白白糟蹋中央部队;可邓名手上是有先皇的血债的,击败邓名就可以一日成名。要是幸运地斩杀此人,那更是不愁功名爵位了——关于邓名的谣传实在太多,大家都不知道该信哪套了,反正先皇曾经明确下令要死人不要俘虏,而太皇太后、辅政大臣又重申了这一要求。康熙年号一案闹得辅政大臣们焦头烂额,假如能抓到邓名的话,献俘阙下固然很令人痛快,但谁也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风波来,权衡再三,大家觉得邓名还是死了最省事。 “总督大人不是说过嘛,邓名匆匆赶来,身边也就是一些水手,甲士也就是几百,撑死上千。”孙思克对高明瞻的持重态度很不满:“要是他敢登陆,我们就要迎头痛击。” “总督大人不是这么说的,”高明瞻急忙纠正道:“总督大人说匆匆赶来的明军披甲不会很多,最多不会超过三千,而不是说最多只有几百!而且总督大人没料到邓名会亲自带兵,既然是邓名来了,那他身边的披甲肯定不止三千。” “巡抚大人为何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在这个问题上,袁佳文弼也支持孙思克。如果明军兵马不多的话,袁佳文弼也倾向出城一战,让绿营看看,他们汉八旗不愿意和袁宗第打仗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自持身份,刀下不斩无名之将:“难道堂堂官兵,战场交锋连一群山贼都打不过吗?绿营打不过,难道旗人会怕了他们不成?” 这一仗并不需要大胜,只要互有杀伤然后报一个大捷上去,袁佳文弼断定朝廷会大肆宣传,重重奖赏参战将士以激励士气,消除顺治被杀的恶劣影响。 高明瞻苦笑一声,心想:“难道高邮湖一战,全军覆没的也是绿营不成?” 这话高明瞻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完全没有宣之于口的勇气,不过袁佳文弼的激将法对高明瞻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如果不是邓名领军,那高明瞻觉得说不定还有机会取胜,如果孙思克一定要去,他也担不起失陷二太君的罪名;但现在来的是邓名,高明瞻觉得出击就是送死,全无胜利的希望,高明瞻说什么也不愿意奉陪。如果这次被邓名击败,朝廷多半不会怪罪高明瞻作壁上观,说不定还能认为自己沉着稳重,是在大败后保住重庆的救星。 就在高明瞻和孙思克争论不休的时候,清军观察到明军并没有登陆,而是顺流而下,很快就驶离了重庆,上百条船除了留下两艘快船监视江口外,剩下的都向下游开去。不过明军走得很慢,明显在仔细地观察岸边的清军部署。 “啊。”闻报孙思克大叫一声,急忙跑上城头,看到明军的船只正渐行渐远:“原来邓贼是想在东岸登陆啊。” “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追上去?”袁佳文弼看见到手的功劳飞走了,心里也是非常着急。刚才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想得有理,哪怕只是和邓名在地面上对峙,也可以说成是汉八旗把邓名逼退,朝廷都会宣告天下、论功行赏。 “当然。”孙思克马上命令还没有过江的部队停止渡江,已经过江的部队重新向朝天门码头集结,准备过江去尾随明军:“邓名只有一百艘船,兵马最多一万人,除去水手、无甲,他们的甲士能有两千就不错了。” “不止,不止!”高明瞻急忙拦阻:“这百艘船里除了水手,还能盛下两万兵,而且乘船不需要太多无甲,邓名就是带了一万多甲兵也没有什么稀奇。” “难道你不信总督大人的推测么?”孙思克见明军船只走走停停,好像随时会开始登陆,恨不得插翅飞过去。现在除了功劳的考虑外,孙思克也担心邓名会在东岸进行骚扰,那里还有不少清军的无甲兵呢:“再说,总督大人还在退兵途中,巡抚大人就不担心总督大人的安危吗?” “不对啊。”高明瞻敏锐地发现了孙思克言语中的漏洞:“要是邓贼只有一、两千甲兵,那他骚扰不了什么啊,沿途有我军近十万大军,两万披甲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刚才巡抚大人认定邓贼有一万披甲是为了阻止我们应战,现在还阻止我们去增援总督大人,又改口说邓贼只有一千披甲。军国大事,岂能如此颠三倒四?”袁佳文弼喝道:“就算邓名有几千披甲,巡抚大人也知道沿途有我们十万大军,他只要脚一踏上岸,我们就可以群起而攻之,确保总督大人的后路。以十倍的兵力击贼,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袁佳文弼不但要孙思克带着汉八旗去,还要把重庆的甲兵也带走一半。 对岸有李国英,还有随军的满洲太君,孙思克和袁佳文弼把见死不救这种大帽子拿起来,高明瞻立刻意识到自己没有反抗的余地了,他脸色惨白:“要是真能光明正大的一战,我军数倍于贼,当然没什么好怕的。但和邓贼交战,最后一定会稀里糊涂地败下阵来。” “巡抚大人过虑了。”孙思克见高明瞻如此畏敌如虎,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孙将军没有和邓贼交过手,”想起自己遇到过的假地图、卤水井,高明瞻哀叹道:“忠言逆耳,孙将军最后一定会欲求正面一战而不可得。” ------------ 第五十一节 求战(下) 邓名的意图确实和孙思克猜得差不多。 明军战舰上的嘹望员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岸边的清军部署。现在邓名对万县之战、清军的部署还一无所知,所以很想歼灭一支清军部队,抓一些俘虏来审问。至于清军的抵抗却没有放在心上,邓名低估了清军的实力,认为和自己的兵马实力相当。既然有一部分被袁宗第吸引走了,那邓名就有信心在野战中击败重庆附近的留守部队,更觉得清军可能不敢应战。 但明军巡视了一段江岸,始终没有发现值得登陆攻击的目标。李国英早就认为明军不会在第一波援军中派出强大的陆军,也知道清军会迅速失去江面的控制权,所以未雨绸缪地进行了一些预防:沿途的清军都设有临时的营地,战兵也结成较大规模的集团,拥有一定的自卫能力。 这些部署孙思克没有更改,因此沿途没有以分队规模行军的清军披甲部队,邓名倒是看到了一些辅兵,不过不值得为攻击辅兵而登陆,这些人第一不了解局势,第二,一看到明军登陆就会扔下东西逃走。明军就算有信心在野战中取胜,也不能在靠近补给基地的地方鲁莽地登陆,满山遍野地搜索几个辅兵,那就不是自信而是自大了。 向下游行驶了十余里,总算发现了一个规模较大的清军纵队,这个纵队正向重庆方向行军。 “这里面的披甲看上去大概有一个营?”这个纵队里可能会有一位清军的将领,全队的披甲估计在千人上下,是明军有能力制服的。 不过清军看到明军的舰队渐渐逼近,明显地开始戒备。明军登陆要比较长的时间,不能距离太近以免遭到清军的反击;也不能太远,免得清军向北遁逃。 邓名下令搜索四周,清军以这么大规模的纵队为单位行军让他有些意外。大的纵队抵抗和突围的能力都很强,明军登陆的时候他们也会造成很大的威胁,因此邓名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向他们发起攻势。为了抓一些俘虏问话而让主力耽误时间登陆,还要冒着被伏击的风险,这样做是不是值得?如果对方见势不妙向北逃出明军的拦截,那么登陆行动的收益就更小了。 “继续搜索,看看有没有小一些的部队。”为了成功概率不高的行动耽误太多时间,邓名终究还是感觉不值得。 就在明军继续搜索的时候,后卫派过来一艘快船,追上了缓缓前行的旗舰,向邓名报告嘉陵江的清军又开始渡江了,旗号依旧是汉八旗,指挥官也是那个姓孙的家伙。 “这位孙将军是担心我们在这里登陆吗?看起来如果我们真的登陆,他决心与我们打上一仗。”清军的反应让邓名迷惑了一会儿,然后下令继续缓缓行驶,保持比陆军稍快一点儿的速度:“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抢在这位孙将军的前头,他肯定对李国英的部署有所了解吧?” 既然清军想打,邓名就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提前登陆,然后打一个伏击。 可是江岸上清军的密度远超明军原先的想像,走不了多远就看到了清军的负粮小队,很快明军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大规模纵队。如此高密度的清军,让明军任何秘密登陆的计划都不可能实现,等见到第三支清军纵队后,邓名感到清军的实力可能比他猜测得还要多:“难道李国英这次动员的部队不止五万?怎么到处都能看到他的人马?” 随着不断修正自己对清军实力的判断,邓名登陆突袭的欲望也越来越低,在搞清楚清军到底聚集了多少兵力前,贸然登陆的危险实在是太大了。 当明军表现出对他们遇到的第一支清军纵队的攻击欲望时,可以观察到清军纵队一边开始备战,一边往不同的方向派出报信使者,同时向两翼求援,不过在看到明军放弃攻击后又很快恢复到行军状态中。这时,邓名再次从后卫那里获悉,重庆的清军依旧在后面尾随。后卫还报告从重庆出来的部队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清军的实力不弱,而且他们的统帅明显想与我们一战,可能还想打我们一个半渡而击。”邓名琢磨了一会儿,指着第三个清军纵队下达命令:“准备登陆,攻击他们。” “直接登陆吗?”传令兵有些奇怪地问道。 “是的,就在他们身边登陆,不过要慢一点。”邓名吩咐了一番,传令兵领命而去。 明军的舰队拉得更长了,但中间的部分纷纷向岸边靠拢过去,摆出了在这支清军身边强行登陆的样子。见到明军来势汹汹,清军纵队立刻停下脚步,在向两翼友军告急的同时,这支清军也拉出防御江岸的队形——看上去明军像是要贴着他们的身边上岸,把明军挡在水里当然是对清军极为有利的作战方式,除了让明军发挥不出人数上的优势,还有地形上的优势。 “邓贼果然沉不住气了。”孙思克得到报告后,立刻传令士兵全速前进,同时让周围的山西绿营纵队都火速赶往战场:“半渡而击,杀贼就在此刻!” 孙思克生怕被明军顺利登陆,一连派出两拨传令兵,严令受到攻击的纵队务必要坚守待援,绝不许擅自撤退。当明军的战舰出现在视野里时,孙思克发现磨磨蹭蹭的邓名刚刚把主力舰队开到岸边,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赶上了。” 清军很快就能投入战斗,孙思克有信心把登陆的明军阻击在河岸上,即使邓名真的如高明瞻所说有一万甲士也不怕,邓名只能用小船一批批地投入兵力,分批登陆的明军肯定无法突破江岸上严阵以待的清军军阵。 看到孙思克带着八旗兵和前两支纵队中的甲兵出现在战场西边后,邓名就下令鸣金,正准备登陆作战的明军战舰马上拔锚启程,不紧不慢地继续向下游开去。很快明军又遇到了一个清军纵队,邓名再次发布了登陆作战的命令。 “邓贼也不是没有脑子嘛。”看到明军脱离战场,孙思克有些遗憾地说道,他感到自己或许到得太早了,应该再等一会儿,等明军首批兵马登陆后再进入战场。 虽然是骑马赶来,但孙思克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珠,还来不及休息,前方就又发出了警报。 “邓贼果然还是不死心。”孙思克让刚刚救出来的这支纵队中的披甲兵不要解除盔甲,而是跟着自己一起去应战邓名,反正也没多远,就在两里外。 这次孙思克故意走得慢了一些,他意识到作战不能追求速战速决,如果完全不给邓名成功登陆的希望,那对方就不敢登陆。孙思克等到前军报告明军已经放下了满载士兵的小船,才督促全军急行军。但邓名的行动比放慢脚步的孙思克还要拖拉,在孙思克靠近战场后,明军和上次一样仍没有完成登陆。 见到清军主力靠近后,明军马上又鸣金收回了小船,孙思克只能瞪眼看着明军舰队又一次拔锚启航,不慌不忙地继续开往下游。 水壶里的水已经喝光了,刚让卫兵去寻找泉水,孙思克就又接到急报,明军在前方登陆了——这次邓名没有选择在清军纵队附近,而是寻找了一个空隙,然后全速登陆。孙思克得知,明军用大批小船把众多辅兵送上了岸,正在迅速搭建工事。 “不好,邓贼想安营扎寨,想切断总督大人的退路。”明军的登陆地点就在几里外,简直视孙思克的大军如无物,而且孙思克又怎么能容忍邓名在他的眼皮底下把营寨搭建起来? 随着孙思克一声令下,清军顾不得往水壶里装水,就被军官督促着急匆匆地赶往战场。江面上的明军船只一直陪伴在孙思克的将旗左右,并不断用旗号和烟火向旗舰发送信号,通知清军与明军之间的距离。 但孙思克赶到时,明军的辅兵已经扔下刚修了一部分的栅栏,乘坐小船返回了他们的座船中,这些登陆士兵都被安排去仓中休息。 三番两次的折腾后,太阳已经向山后落去,面朝着夕阳,明军舰队统统升起了满帆,当着大批清军,顺风全速向重庆方向返回。 “不好,中计了,邓贼还是想打重庆!”孙思克这才意识到他白白追赶了一天,不知不觉中把重庆附近的披甲都带得远离了城池。 现在重庆的城防薄弱,而且嘉陵江的另外一岸也缺乏掩护,一想到被明军突入嘉陵江或是攻克重庆的后果,孙思克就不禁全身寒毛倒竖。顾不得让士兵吃饭,孙思克命令全军举起火把,抛下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兼程赶回重庆。 夜路要难走得多,昨天半天走过的路,让清军一直摸到天蒙蒙亮才走完,不过总算是及时赶回。孙思克估计明军也得用半个夜晚来赶路,而下半夜显然不是攻打重庆的好时机。 朝霞中,清军又一次看到明军的舰队擦身而过,浩浩荡荡向下游开去,不过和昨天不同的是,明军今天是全速行驶,一转眼就冲出去了十几里。 “不好,邓贼还是要去断总督大人的退路。”孙思克喘着粗气大叫起来。 本来李国英是把清军部署为若干个纵队,间隔行军。经过孙思克一天一夜的折腾已经乱成一团,士兵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而且纵队间也都拉开了很大的缺口。 ------------ 第五十二节 登陆(上) 李国英正在指挥军队从万县撤退。 负责交通线的孙思克早早返回重庆,但是他很快就把交通线上李国英的安排部署搅和得一团糟,要是李国英出了问题,孙思克也没法撇清责任。就算有太皇太后和皇家的恩宠,孙思克不至于被正x法,那他的前途也堪忧,至少和孙思克想借助军功往上爬的初衷不相符合。 “跟上贼人,一定不能让贼人在岸上站稳脚跟。”孙思克再次下令全军跟踪明军。汉八旗入关后十八年来一直从事监军工作,目前的成员大都是新一代打算来军中立功的。孙思克的命令一下,八旗兵无不叫苦连天,一天一夜几十里山路往返跑个不停,旗兵大爷们哪吃过这么大亏?在叫苦声中,也有不少对邓名的谩骂,高呼着要邓名来和自己决一死战,好像邓名能听见似的。 幸好绿营还比较容易驱使一些,因为四川多山,从山西绿营中抽调的人都是善于山地作战的精锐,虽然绿营同样对胡乱指挥的孙思克心存不满,不过他们可惹不起八旗兵,只好不甘心地重新上路。 现在孙思克和周围的卫兵一商议,觉得还是李国英的办法最好,川陕总督的看法就是各部互相掩护后退,彼此间的距离不大,但是要保持通讯联络。若是明军敢于登陆,最靠近明军的部队就地防御,或是对刚刚登陆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敌人发起反冲锋;同时前军暂停,后军继续保持行军。有来自前后两面的压力,明军很难构成对清军太大的威胁。若是明军耗时费力地把几千人送上岸,被最近的清军黏住后,就不得不与陆续赶到的清军持续交战,无法从容、无损地退回水面上。 孙思克擅自修改了李国英镇之以静的策略,跑了一天也没有找到和明军交战的机会,现在要是全面恢复李国英的策略感觉面子上太过不去了。既然八旗兵不肯跑路,孙思克就让汉八旗主力轮流休息,其余的监督山西绿营继续跟踪明军,确保邓名无法上岸安营扎寨。 又走了半天,孙思克卫士的坐骑都累死了好几匹,此时明军又把速度放缓了,不紧不慢地在前面晃悠着,一看清军懈怠就开始登陆,等孙思克催促绿营冲上去的时候就从江岸边驶开。 “他娘的,邓名这是把老子当猴子溜啊。”虽然孙思克早就明白对方是存心折腾自己,但他侥幸之心不灭,总是觉得或许下一次明军就会真的登陆了,而且还担心如果自己放手不管,邓名就会大摇大摆地在岸边扎营。 无论是披甲还是无甲,都已经精疲力竭,现在明军虽然速度不快,但就是这样绿营也跟不上了。孙思克不顾一切地下令道“不管了,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好不容易脱下穿了一天多的盔甲,清军士兵都恨不得跳到江里洗去身上的灰尘,可明军水师就在不远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的军官们也只能一起看着不远处的江面发呆。 不过这一天半跑下来,孙思克自认为也看清了明军的虚实。他坐在树荫下,依旧感到湿热不堪:“就像赵将军说的,官兵一千甲兵正面交战能打五千贼人,所以贼人只不过在水面上晃悠,根本没有上岸一战的胆量。” 袁佳文弼陪在孙思克身边,对主帅的判断深为赞同:“总督大人真是料敌如神,邓贼果然没有多少人马,如果他敢上岸和我军堂堂正正地一战,定能把他杀个片甲不留。” 两个累得半死的将领,齐声痛骂了一番邓名的怯懦,骂到兴头上和卫士们一起开怀大笑,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些。周围绿营士兵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和有马的军官不同,他们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很多人都感觉不到饿了,现在就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很快明军的贴身观察部队就发现清军不动了,邓名接到报告后,对周围的卫士们说道:“看来那位孙将军真的是跑不动了,我们还是停下来等他们吧。” 很快明军传令下去,明军船只驶向南岸,抛锚停泊后大批的小船被放下来,首先是斥候和他们的马匹,然后是无数的民夫。登陆后明军就砍柴造饭,准备让全军吃一顿热汤热饭。 岸上升起炊烟的时候,军官们就让士兵们上岸去准备吃饭,一个军官朝着舱里的手下嚷道:“快别玩牌,上岸吃饭了。” “哎呀,干粮就挺好的。”玩性正浓的士兵们居然还有人抗议。明军带着孙思克在岸上溜的时候,并没有让全体士兵备战,水手和执勤以外的川军陆军士兵闲极无聊,就和平时一样在舱内玩竹签牌。 “胡说,大战在即,怎么能不吃顿热食?”军官上去一把将牌局给搅和了:“快下船吃饭!” 吃完饭的明军,就在军官的视野范围内溜达,他们在船上憋了好多天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玩牌、聊天,每个士兵都感觉迫切需要活动。 此时邓名也召集了全体上尉会议,向部下们介绍战局、已经观察到的情况和他本人的分析。这一天多跑下来,邓名对万县的战局已经充满乐观,他看到的是不断西返的清军纵队,而且嘉陵江水师也全数逃回了江口里。如果李国英在万县取胜或是陷入僵持的话,清军的反应不应该如此。邓名乐观地估计,袁宗第的报捷船此时可能已经在路上了。而邓名在发现已经没有水面上的威胁后,也向万县派去了快船,还通知西边停泊等候的商船上路。 “如果清军不这么急着跟在我们身后,我还不太敢登陆,毕竟敌情不明,不过看起来这支一直跟着我们的敌兵就是附近实力最强的机动部队了。刚才他们都走不动了还想跟上来,只能说明清军将领心里有数,他们在岸边的部署有很大的破绽,而且清军将领还担心我们登陆会给李国英造成麻烦——敌军将领肯定比我们更了解他们的实情。”邓名广泛地派出侦查船只,寻找能够让大部队安全登上江岸的位置:“今天下午如果没有发现东面开过来更多的清军部队,我们就与这支疲军交战。” 无论如何,清军的实力还是大大超出了邓名的想象,而且李国英至今也不见踪影,邓名觉得清军的主力肯定还是跟在李国英身边,所以登陆作战还是有一定危险的。邓名可不想被清军黏住,然后不得不与数量不明的敌军战斗到底——这对拥有机动优势的明军来说不是最佳选择。 …… 此时,重庆。 昨天孙思克前脚一走,高明瞻就下令全部的船只和民夫都去接应正从保宁南下的赵良栋,当时还有卫士担忧地提醒高巡抚,若是孙思克想返回重庆,结果发现船都没有了,一定会非常不满。 “这时候还管得了他满意不满意吗?”高明瞻不为所动。现在风向不错,空船上行很快就能遇到赵良栋、王进宝等人,帮助他们更快地赶来重庆:“我已经看明白啦,重庆只能指望赵将军和王将军了。” 昨天夜里剩下的几条船又把对岸的情报送过来了几次,看到孙思克一会儿说他马上就要赶上邓名了,一会儿又要高明瞻提高警惕防备明军突袭,四川巡抚冷笑一声:“果然不出我所料。” 今天早上的实情更加证明了高明瞻的先见之明,赶夜路回来了一半山西绿营,急匆匆地又向东面跑去了,孙思克再次抛下一个简单的通报,让高明瞻自己小心。 “我小心什么?你把披甲都带走了,我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邓名来了我就唱空城计。哈哈,我把瑶琴都准备好了。我可比诸葛武侯大方,我会派一百个兵去城门口洒水扫地,还会准备四个琴童,保证能把邓名吓得不敢进城。”高明瞻轻蔑地把孙思克的信筏扔到了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确认贴身携带的两张优惠券还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派出所有船只去接援兵后,高巡抚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好做了,就气定神闲地和一个忠心的老仆人下棋。见仆人露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高明瞻反倒宽慰他道:“不用想太多,我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孙将军把披甲都拉走了,我准备还是不准备都一样。” “老爷,要不咱们跑吧?”那个仆人说道。 “不跑!岂能老跑?要是邓提督万一不来呢?上次我跑,是因为知道袁宗第和谭文不好说话。可邓提督不同啊,我都去过他营里两次了,寒毛都没有少了一根。”说着高明瞻还做了以手抚身的动作,以表示他全身的毛发确实都还在:“要是赵将军先到了呢?那我不还落一个临危不惧,独卧孤城了嘛。” 又下了两步棋,高明瞻又谈起了往事:“邓提督是个宽厚的好人,不过他手下有个叫赵天霸的十分无耻,上次我被俘后居然还想殴打本官,说什么本官不让士兵吃饱,丢盔弃甲还不构建坚固的营盘是去送死的……听他这意思,难道这些事要赖在本官身上不成?这是本官成心的吗?也不知道这个赵天霸是否还在邓名军中,现在本官就盼着他赶快见到孙将军,然后怒斥孙将军不让士兵休息,不让士兵吃饭,是故意去打败仗,然后把孙将军一顿好打。” ------------ 第五十二节 登陆(下) 高明瞻并无意倒戈去明廷那边。在他看来,南明无论如何折腾都只是苟延残喘,邓名虽然所向无敌,但从三年前的重庆之战到现在,邓名控制的也不过是成都周边罢了,而且还是从明总兵刘曜、杨有才他们手里接受过来的,而不是从清军这边夺取的。 至于本来尚在明军控制中的剑阁等地,也都被明军放弃了,因此单纯地从地盘上看,至少四川明、清两军的领土变化并不大,甚至明军还稍微有些萎缩,而重庆也依旧在清军的掌握中。尽管高明瞻也承认,川西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四川的战略主动权也越来越为明军所掌握,不过明军就算能把清军赶出四川又怎么样?清廷依旧十分天下有其九,尽管邓名击毙了顺治、烧死了洪承畴、擒杀了两个总督,但依旧没有改变南明三王之乱的大局,最多是夺取了汉水流域的一片领土,也就是让南明的局面没有继续恶化下去罢了;而且明军两次征讨江南,虽然折腾得清军不得安宁,但终究也无法在江南站稳脚跟,更不用说把清朝的势力从两江驱赶出去。 因此高明瞻依旧认为邓名迟早难逃兵败身亡的下场,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站在胜利者也就是清廷一边,但也不要和锋芒正盛的邓名把关系闹僵,高明瞻可不想做一个死在胜利前夕的烈士。 主帅的心思当然不能吐露出去,看到高明瞻如此镇定,本来人心惶惶的重庆城倒也安稳下来。下面还有些小军官私下议论,连有弃城脱逃前科的高巡抚都像个没事人一般,那重庆城的情况可能也不算很糟糕。高明瞻把大批船只派去接应赵良栋一事很快在重庆城中传开,不少人都认为赵良栋可能马上就到,这样高巡抚的镇定自若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高明瞻在无意中极大地稳定了重庆的军心、士气的时候,孙思克的大军依然在和闷热的天气和险恶的山路做斗争。探子报告,在清军停下脚步后,明军的舰队也停了下来。不久后孙思克又接到第二份报告,称对岸好像升起了大片的炊烟,明军可能正在安全的南岸吃午饭。 “果然是无胆鼠辈!”袁佳文弼和孙思克齐声痛骂,他们刚刚找到了一股山泉,就着泉水咽下去些干粮。虽然身为一军之主,但现在孙思克实在找不到足够的人手去砍柴造饭了,他的卫士们也都累得够呛。 休息了一会儿后,孙思克又得知明军的舰队有一些向下游开去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剩下的还在不远处停泊着。 “弟兄们都走不动了,”缓过来一些的军官来向孙思克报告,有不少士兵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绿营不休息还好,一休息就说什么也不肯再爬起来了,用鞭子抽起一个,转身抽另一个的时候前一个又倒下了:“要不就在这里扎营吧?” “谁去砍木头,扎篱笆呢?”明军就在不远处,孙思克就算同意在这里扎营,也不能完全不考虑安全问题。 “下游几里外就有一个寨子,”有个军官报告道:“昨天有一营披甲和两千多无甲在那里过夜,我们扩建一下就可以,就算不扩建,挤一挤也差不多都能住下。” “还有好几里路啊。”虽然不用扎营让大家眼睛发亮,但一听说还要再爬几里山路,清军又都开始畏难了。 这时清军探子又回来报告,说远远地看见明军又开始登陆了。 “又想骗老子。”孙思克骂道:“等老子过去,他们就又上船走人了,我偏不过去,看他们到底能演到什么时候?” 现在汉八旗和绿营都不想去驱赶明军了,反正明军也会自己走,还费这个力气干什么?而且孙思克和袁佳文弼都认为今天已经是大胜了,不可一世的邓名屡屡受挫,被汉八旗几次三番地赶下江去,这份奏章报告上去,那也是大张朝廷气概的一桩功绩。 既然想明白功劳已经到手,去撵明军也拿不到首级,清军将领们自然不肯再白费辛苦,他们觉得再多休息一会儿,然后出发去下游的营地过夜。明日把纵队重新展开,保护好交通线上的无甲兵。一会儿路过明军登陆地的时候,明军肯定又会匆匆上船逃走,到时候清军也可以肆意嘲笑这帮鼠辈一番。 登陆后的明军迅速派出斥候驱赶清军的探子,而且这些斥候还从船上带下了体力充沛的战马,不久后清军就不清楚到底在登陆点周围发生了什么情况。 “贼人不会真的登陆了吧?”见势头好像有点不对,有些经验比较丰富的汉八旗老兵开始担忧起来:“贼人登陆的时候是最脆弱的时候,要是让他们上岸排开阵型,就不太好打了。” “怕什么?他们就算上岸了也就是一、两千甲兵,难道这么点兵马能够挡得住总督大人吗?”孙思克反驳道。昨天被骗了一整天,今天又被骗了五、六次,跑得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难道还不长记性地去瞎折腾吗? 几百名先头步兵登陆后,邓名就带着三堵墙开始上岸,忙着把马匹一趟趟从船上运下来的时候,邓名也有些紧张,毕竟这时是明军最脆弱的时候,对登陆点周围的侦查也很有限。要是突然有大批清军从周围冲出来,就会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还要防范汉八旗又来干扰。 小船一趟趟地在岸边和大船之间穿梭,把越来越多的士兵、装备送上岸,一个时辰后,已经有一千两百名全副武装的明军士兵站在简易的阵地后。而且明军对登陆点周围的地形也完成了初步侦查,确定没有大队清军过路。 此时上游的监视船只依然没有发出警报,说明清军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而下游也传回来报告,派去的明军分遣队顺利占领了早先发现的空营,已经完成了阻击布防。至此邓名终于松了一口气,明军立足已稳,清军错过了最佳的攻击时间。 超过三千民夫也踏上了陆地,完成了营垒设置后,民夫都去岸边帮忙,全速从小船上卸下装备,明军登陆的速度大大加快,很快就有五千甲兵登上了长江北岸。 “我们对面是汉八旗和大批的绿营。”在两个登陆点之间,明军抓到了几个落单的清军辎重兵,现在邓名虽然还不清楚敌人的总兵力,不过已经知道对手是谁:“这些绿营是从山西抽调来的,山西绿营就是曾经的晋军,是拱卫京畿的精锐部队,骁勇善战,有宣大劲旅之称。” 在将士们面前,邓名做着最后的战前演说:“显然,北京的鞑子皇帝知道甘陕绿营已经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又急忙抽调山西绿营来重庆帮忙,认为这样就能阻挡我军的步伐,稳定四川的危局——这是痴心妄想!弟兄们,将士们,我们去把这帮坏蛋杀个片甲不留!” “杀!” “杀光这帮王八蛋!” 明军士兵已经披甲完毕,纷纷响应邓名,向着他发出高呼。 “出发!”邓名用力地一挥手,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向着孙思克的方向行去。对面的清军大概也就剩下几千人了,五千明军可能还有一定的兵力优势。明军舰队一直在附近徘徊,任何大股清军若是沿着江岸赶到战场,邓名都会事先得到消息。 在得知明军大举开过来的时候,孙思克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命令全军披甲迎战。绿营士兵被从地上拉起来,紧急朝着明军排成军阵。 “邓贼这个胆小的鼠辈,居然有这么多甲兵!”看到对面密密麻麻的明军甲士后,孙思克忍无可忍地大喊起来:“你有这么多的兵马,难道就不敢堂堂正正地一战吗?” 孙思克命令还跟在身边的三千山西绿营士兵组成前排弧形战线,一千汉八旗在绿营后备战:“等到和贼人接战后,前排回顾者,后排斩之,后排回顾者,旗兵斩之。” 明军战线最前面的是邓名的一百名火铳兵,他们随身带着轻巧的通条,把用丝绸包着的铅弹用力地塞进枪膛——这批从禁卫军手中缴获的火铳质量非常好,和邓名从昆明武库里找到的那几支差不多。以前邓名见到的火铳和大炮一样,因为有炸膛的危险所以都采用比口径小一些的铅弹,足够大的空隙能够让压缩气体逸出,以减少炸膛的危险。 当然这样就会造成精度进一步变差,炮弹和子弹因为比铳炮口径小得太多,所以一开火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丝绸很滑,射手们没费多少力气就轻松地把铅丸送到了枪底,如果没有丝绸包裹而是用超口径铅弹的话,那想敲进去就要费劲得多了,估计得用木槌敲通条才行。丝绸也是奢侈品,不过邓名认为士兵的性命更宝贵。 射手们平举起火铳,瞄向对面的绿营士兵——火铳里的装药量很足,紧密包裹的丝绸确保了气密性,能够让铅弹的速度达到最高,在这个普通火铳缺乏杀伤力的距离上有机会击穿对面绿营士兵的盔甲。所有的射手都披着盔甲,单膝跪地,全神贯注地瞄准敌人。而他们的统帅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观察第一次大规模使用火铳齐射的效果。 “开火!” 明军军官大喝一声,排成一排的明军火铳手同时扣下扳机,白色的烟尘腾上半空,这是川军对山西绿营的第一枪。 ------------ 第五十三节 齐射(上) 射击结束后,火铳手就开始装填,使用火绳这种装置的时候,装填的难度不小,硝烟散去的时候明军士兵们还没有装好子弹。等士兵们装好子弹后,也没有急于进行第二次射击而是等待着指挥官的命令,现在川军正在摸索火绳枪的战术。 除了穆谭在指挥舰队外,邓名的另外四个心腹将领都在场,他们虽然各自指挥一部,不过每个人都密切观察着火铳齐射的效果。因为邓名明确表示过川军要大力发展火器,而今天战斗结束后,所有的军官都要参与火器使用的讨论。现在火铳这种武器在明、清两军中,如何使用以及如何与其他兵种配合,都是属于将领的个人习惯,并没有一定之规。 面前超过一百五十米的绿营敌军阵线,估计也就被打倒了几个人,其余可能还有负伤的。明军的一百名火铳兵很多都是浙东兵,具有使用火铳的经验,但是这些人关于火铳该如何使用也意见不一,有人说应该不停地射击以追求在敌人冲过来前杀伤最多的敌人,有人反驳说正是这种使用方式,让戚继光留下的火铳兵败在浑河;还有人说应该放近了再打,而反对意见则指出,以火绳枪的装填速度,如果不是在城墙上或是野战工事后,如果射击距离过近,一轮射击完毕就要遇敌,与其这样还不如在最远的距离上就开始疯狂射击,打光弹药后换匕首作战。 今天的射击距离就比较远,尽管使用了增加气密性的丝绸,绿营步兵被打倒的也不算很多。在这么远的距离上,以明军火绳枪的装填速度来看,大概也就来得及射击两枪,这还是比较熟练的火铳兵。不过火铳比弓箭强的地方就是它的威力大,在这种距离上,弓箭是毫无准头和威力可言的,对披甲兵的伤害为零,而火铳打中就能放倒。 在稍早的时代,英国陆军解除了长弓兵接触、使用火绳枪的禁令——这个禁令是英国为了保护他们本民族的传统武器而制定的。因为长弓手发现,火绳枪的威力和准确率都在他们的武器之上,因此都自发地把苦练了一生的传统兵器换成火绳枪。英国人觉得如果不制定一个禁令,就不会有传统的长弓手了——而这个单纯出于民族自豪感的禁令被解除后,欧洲部队中的最后一支弓箭手部队立刻消失了。 邓名并不知道这个禁令的由来,不过之前明军在成都进行的实验中,也发现禁卫军的火铳威力远在弓箭之上,而且经过四、五个月的训练后,火绳枪在相同距离上的命中率也超过了弓箭。即使是弓术过人的吴越望也承认,经过训练后,用火绳枪打靶时他好像成绩更好一点,今天就是由他来指挥一百名火铳兵。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射速问题,火绳枪的射速和弩机差不多,基本都是弓箭的三分之一,所以明军普遍认为这种武器就算四川能够自产,也是弩机而不是弓箭的替代品。 邓名想了一下,命令战线向前推移,明军整齐地前进了一段,又一次停在清军对面百米处,这个距离对披甲的明军来说依旧是安全的。在军官的指挥下,明军的火绳枪兵再次整齐地瞄准,向清军发动了第二次齐射。 虽然距离拉近了三分之一,但命中率明显提高,大约有十几个敌人被打倒,邓名估计这次给敌军造成的伤害大约是上次的三倍。 “是不是凑巧了?”第一次的射击效果实在太糟糕了,看到这次齐射的杀伤效果居然很不错,邓名身边的三堵墙卫士不禁有些疑惑,在这个距离上用弩机进攻披甲士兵,效果还不到火绳枪的一半。 对面的清军依旧原地不动。明军的射手完成装填后,又进行了一次齐射,效果和上次差不多,邓名没有命令部队继续前进,而是下令进行了第三次和第四次射击。每次射击都能在百米距离上将十几个披甲敌兵打倒。 “不错!”不少明军军官都暗暗点头,在心中认定了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弩机替代品,只要能保证四川也能产出这种质量的火铳,那武昌的弩机就可以被存到仓库里去了。 在明军进行了第三次齐射后,孙思克感到有些为难了。明军与清军之间的距离让绿营的弓箭没有什么用,在这种距离上,绿营用弓箭攻击普遍披甲的敌人除了浪费体力毫无意义,而且绿营弓箭手的体力也不怎么样。被火铳攻击时,清军倒是反击过两轮弓箭,不过很快就停止了,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一点用都没有。 因此孙思克觉得应该指挥部队发起冲锋,以阻止明军这样一轮轮地打击,但山西绿营的体力是大问题,士兵们跑不动了,对面的明军人数还比清军要多一些。 孙思克的优柔寡断让清军承受了第四轮的射击,又有十几个顶盔贯甲的绿营士兵伤亡,看到对面的明军又开始不急不忙地装填,绿营的士气开始浮动,他们不愿意这样站着一轮轮地被打倒。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让汉八旗的火铳兵顶上去射击,孙思克手下有两百个火铳手,不过汉八旗跑到前排就是和明军的火铳手换命。孙思克更希望能用绿营士兵和明军换命,但可惜的是绿营中并没有受训过的火铳兵,所以就算孙思克愿意把火铳借给山西绿营,他们也没法和明军抗衡。即使是十几年前,汉八旗的主要工作也是用火炮和火铳轰击困守孤城的明军,或是攻击手持木棒的起义农民,清军入关后,承担伤亡的苦力都由绿营来承担了。 “命令绿营进攻。”孙思克沉吟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 随着战鼓擂动,绿营开始迈动步伐,向明军发起了进攻。只是绿营并没有猛烈地冲锋,不但前进的速度不快,而且还先后不一。 明军注意到敌人表现出来的疲态,他们的一百火铳兵装填上今天的第五颗子弹后,对面的绿营士兵还在五十米外,邓名发出旗号让火铳手不要急于射击而是放近一些再打。 “今天敌人的体力不行。”身旁的卫士们一边盯着眼前的战局,一边对邓名说道:“如果是体力好的敌人,一下子就冲上来了。只能再开一枪,就要撤到军阵后面去了。” 一旦火铳兵藏到长枪兵和刀盾兵身后,他们就完全无法掩护己方的部队。弓箭手在军阵后面可以越过前排的友军进行抛射,虽然杀伤力十分可疑——近距离抛射威力极小,对甲兵的伤害基本等于没有——不过起码能够起到干扰作用,而且这个伤害无论如何也不是零;弩机如果半张弦,也可以进行近距离抛射,当然这个时候弩机的威力和弓箭也没啥区别了。但火铳连抛射都做不到,在邓名去昆明的时候,吴越望甚至实验过半装药朝天开枪……结论就是火枪无法进行抛射。 看到绿营冲上来的时候,谁都知道火铳兵的表现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火铳兵就只能呆在阵后等待肉搏战决出胜负了。如果战局危急,那么火铳兵只能放下火绳枪,换上长匕首当作肉搏兵使用。不过今天应该用不到他们,对面的绿营看起来绝没有把明军逼入这种局面的能力,所以接下来火铳兵再开一枪,就可以等着此战结束了。 不光是卫士,就连邓名也在琢磨战后的事,今天火铳兵的表现证实了邓名的一个论断,那就是齐射比自由射击好——至少看上去的效果好。不过即使是让火铳兵齐射,他们的作用也更类似炮兵而不是步兵:这是一种需要步兵掩护、装填缓慢而且缺乏近战能力的远距离打击兵种,火铳的远程威力高于弓箭,但近战还不如弓箭,无论是特点还是用法都更像炮兵。 “吴上尉在干什么?”邓名走神了几秒,然后又突然惊醒过来,他会恍惚是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战局全程:刀盾相撞,性命相搏,等敌军的战线出现漏洞后,部下就会发起进攻,甚至邓名带着骑兵冲出去。对面绿营的状态很糟糕,估计很快明军就会得到反击的机会,但那也足以让邓名走神几秒。 不过吴越望并没有下令火铳兵开枪,而是让他们保持原姿态继续呆在军阵前。 绿营又逼近了一些,明军火铳兵依旧没有开火。 “全体起立。”相反,吴越望下达了起身戒备的命令。 所有的明军火铳兵都站起身来,他们身后就是密密麻麻的友军甲士,而且已经侧身给他们留出了通道;身前则是迅速逼近的绿营士兵,现在中间的这一营清军已经距离明军战线不到五十米了。 “杀!”绿营发出了吼声,军官和老兵们带头开始冲锋,他们也知道今天的战斗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就算疲劳但这两步冲锋还是做得到的。 “瞄准。”吴越望发出了口令。 所有的明军火铳兵都笔直地站着,把火铳平端在眼前,闭上一目指着面前的敌人。 “所有这些火铳兵,都有拿着匕首捅向敌兵咽喉的勇气。”在训练时,因为邓名不同意在任何情况下把这些火铳兵种子当作肉搏兵使用,吴越望曾经向长官这样抗议过。 郑尧君也在这排火铳兵中,他眼前可选择的目标不断地减少,最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敌兵而已,这个敌兵已经很近了,冲上来的时候两人的视线对在一起;郑尧君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手中的火枪从原来指着一片敌兵,到指着几个敌兵,再到指着面前的这个敌人,而现在,他的枪口已经稳稳地指在这个敌兵的额头上。如同每次手持匕首向敌兵刺过去时一样,明军射手屏住呼吸…… “开火!” ------------ 第五十三节 齐射(下) 位于吴越望身边的火铳手听到命令,立刻扣下了扳机,随着一声轰鸣,眼前斗然腾起白花花的一片硝烟,遮住了这个火铳手的视野,让他再也看不到已经近在咫尺的那张敌人的面孔。差不多就在这个士兵扣下扳机的同时,他身旁的同伴也听到了命令,那个士兵同样纹丝不动地用火铳瞄准着另外一个清军的前额……一个接着一个,在枪声响起后,全神贯注的明军火铳手都条件反射地开始射击。从邓名所在的位置去看,一股股的硝烟几乎同时从前排站立着的火铳兵枪口中喷出,向着清军锋线上的士兵的脸上猛烈地扑去,顷刻之间,锋线上就布满了烟雾,把两军彻底隔绝开。 刚才明军射击的几次排枪声远不如这一次紧密,刚才虽然也是进行齐射,而且只有一百只火铳,不过邓名能够听出来那是一系列的噼里啪啦声,只不过由于间隔太短所以听起来好像是连续的一声;这次的排枪声依旧有间隔,但精神高度集中的明军士兵们,凡是听到吴越望喊声的都在第一时刻开火,其他的人也在听到枪声后马上射击。虽然反应速度稍有不同,也几乎都达到了各自的极限,邓名感觉这一百声枪响中的第一声和最后一声相差可能也就是半秒。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百支火铳的枪声汇合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声霹雳,而先前的骤然喷射出的股股硝烟就像是雷声前的闪电预兆,在白烟腾起时,霹雳就骤然而至,邓名感到胯下的坐骑都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匹跟随邓名多次见识过火药的马儿,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动作来,但还是轻轻地打了一个响鼻,就它主人的理解,这是它在表示惊叹之意。 邓名周围的三堵墙卫士的坐骑们,此时也纷纷摇头摆尾,趁着人类紧张地注视战场时交换着彼此间的意见。这些战马都是些很细心的家伙,还有几匹被认为容易紧张,不过每次跟着人类奔向战场的时候,这些战马也都会表现得严肃起来,它们都知道主人不喜欢他们在战场上交头接耳。 这些战马对枪声都见识过很多次了,以前在成都的时候,人类还专门用这种声音不停地吓唬它们、训练它们。战马一开始听到枪声都很害怕,但听得多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不再惊慌了。 不过今天的战斗让战马们感到有些不同,这么密集的枪声令它们感到不同以往,而且根据这些战马的经验,它们本以为披着金属盔甲的人类很快就会吼叫着厮杀在一起——在正常情况下,当对面一方冲上来后,总会是这个结果。然后它们就会做好准备,直到背上的人类大喝着踢击它们的腹部,那时就载着人冲出去,按照平时的训练,和身旁的同伴保持齐头并进,把前面的敌人踩进泥里去……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主人就会抱着一大团新鲜的稻草来慰劳自己,多半里面还会搀些胡萝卜,有时还会给一个苹果。战马都知道那时主人会面露微笑,还会在自己低头吃东西的时候,不停地抚摸自己颈上的毛。 所有的战马都知道,人类虽然其貌不扬,却是凶猛的动物,人类喜欢互相挥舞锋利、危险的金属棍棒,为了抗衡这种危险还把金属片披在自己和马的身上;他们打架时以杀死同类而不是以赶走同类为目的,而且辛苦抢下来的、浸透了鲜血的地盘,居然不会常常去那里找东西吃,有时甚至永远也不去第二遍了——对此马儿都不能理解,如果不是为了抢夺战场上的食物,那他们为什么要打架? 不但马知道这一点,其它动物也都知道。若是马儿老老实实地呆着,狼就会不怀好意地在周围打转。一旦马背上骑着人,狼就会有多远逃多远。而那时马也不再怕狼,而是变得勇气百倍——背上骑着的人挥舞着锋利铁器的时候,马对于同样铁器在手的人都不怕了,还怕狼么? 眼前的硝烟散开,战马们睁大了眼睛看着前方,地上躺着一排人类,刚才冲过来的那些身穿坚固小铁片的人都死了。 …… 中央这些冲在最前的营绿兵都是铠甲最坚固、士气最旺盛的军官和老兵。这营兵能够被布置在中路就是因为孙思克看中了他们的战斗力,知道这营绿营中有不少优秀的老兵。在局面不利、军心低迷的时候,营中的老兵带头冲锋。他们知道,若是战败难逃被屠杀的下场,披着重甲拼死一搏,或许还有击溃敌军、立功受奖的可能。 而这些带头冲锋的军官和老兵几乎都被当场打死了,他们的头盔被铅弹轻而易举地贯穿,从后脑勺上炸开的缺口中,破碎的骨头、鲜血一起喷出。包括指挥这营兵的绿营副将,也被一枚铅弹命中眉心当场毙命。 “后退,后退!” 吴越望用力地呼喊着。齐射的效果比他想像得还要好,火铳手射击近在眼前的敌人称得上是弹无虚发。不过接下来火铳的表现就有些令人失望,吴越望大声地喊了半天,让火铳兵清醒过来,赶紧从身后的通道中退下去。 早在平时训练的时候,吴越望就注意到火铳遏制敌人的效果很好,弓箭对披甲兵的全力射击并不能阻止敌人的突击;弩机效果好一些,但如果没有命中要害而是被坚固的盔甲挡住的话,也只是让敌人的动作缓一缓或是变形而已。 而在训练火铳兵的时候,开火时射手们会有明显的后坐,因为这些火铳质量好,大量装药后,后冲的力量就更明显。以前在使用火铳的实战中,被击中的敌兵会被撞得后退,火枪遏制敌军的作用似乎比弩机还要明显得多。 而在今天的齐射中,火枪的攻击中止了整个中央绿营的披甲冲锋。和无甲兵不同,披甲兵的冲锋速度要慢一些,不过也更难被弓箭和弩机所制止——就是身中几箭,只要不是同时中箭,披甲兵的冲击速度就不会明显减慢。可这次齐射后,整营快步冲击的绿营士兵就像是一头正在愤怒奔跑的野牛,随着一阵枪响,猝不及防地在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一下子就失去了全部的速度。 前排的清军甲兵像是集体撞在一道隐形的透明墙上,冲击的声音噶然而止。有几个前排的士兵在中弹时正好两脚腾空,他们前冲的势头一下子被隐形的墙顶住,倒栽葱向后摔回去,撞上了背后的同伴,把他们也向后推去。 中央绿营兵的攻势被一次齐射彻底遏止了,等火铳手平安退到阵后,明军的中军就开始了进攻。后排的清军看不清前面的动静,只知道跟着军官和老兵向前冲,他们都被告知如果不想死在四川这里,不想永远不能回乡,那就要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把眼前的明军彻底打垮。 因此山西兵顾不得疲惫,使出最后的力气发起这次决死冲锋。刚才他们站在中央,一直受到明军火铳兵的重点关照,每次齐射倒下的十几个人中,超过三分之一都是属于这个绿营的人。 当最后那声震耳欲聋的霹雳近距离响起后,后排的士兵就看到眼前一白,呛人的硝烟从前排同伴的空隙间冲了过来,而且还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他们本能地举起手挡住脸。等硝烟散去时,士兵们看到自己挡在身前的手臂上满是前排同伴的鲜血,还有头骨的碎屑。 有几个后排的绿营士兵突然脸色一变,捂着伤口大声惨呼起来,刚才铅弹打碎盔甲时,碎屑向后飞去,有些就击中了后排绿营士兵的脸颊或是其他没有保护的位置上。 一个稍微拖后的亲兵放下了遮在眼前的手臂,他一直紧跟在将军的身后,刚才就在他的眼前,将军和身旁的一个亲兵的头盔同时炸开,现在这个亲兵的手臂上满是他们的脑浆;另外一个前排亲兵的脖子被击中,折断他颈椎的铅弹被骨骼偏转,射在拖后这个亲兵的手上,打飞了他的小拇指。 “唔……”这个清兵没有思考的时间,因为眼前已经闪起了大团的寒光,成百上千的明军飞奔而来,向在原地呆呆站着不动的清军发起了反冲锋。 邓名看到宝贵的一百名火铳手总算安全地撤回到阵后,不由得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说道:“战后一定要把吴越望找来骂一顿。” 邓名再次眺望整个战场。他猜测部署在中央的这些清兵可能是最有战斗力的一营兵,因为清军全线总攻的时候他们冲在最前面,而且速度最快。现在这批行动最坚决的一营清兵的攻势已经被明军彻底中止,在他们的两侧,其他清军的动作明显要迟缓得多。清军左翼的绿营士兵在开战前就已经精疲力竭,因为知道不卖命同样没有活路,所以现在正用尽气力朝着明军发出凶狠的吆喝声。这个架势邓名很熟悉,在钟祥的时候就近距离见识过。清军右翼的动作比他们的左翼还要更慢一点,而且还不停地打量着中央主攻部队的动作,他们心中的迟疑可见一斑。 而在山西绿营三千士兵的侧后,是一些甘陕绿营的士兵在掩护北面。这些甘陕绿营的旗号邓名有些熟悉,不过距离太远所以也看不清楚——这些甘陕绿营看上去也就是几百人,好像根本没有跟着一起发起冲锋——刚才战前动员的时候,他们也和山西绿营一起被汉八旗告知:贼人最喜欢拿官兵的心肝下酒——但这些甘陕绿营却没有跟着山西友军一起跑上来拼命。 ------------ 第五十四节 议和(上) 明军的甲士迈步上前,把显得有些茫然的清军中央阵线打得节节后退,凡是不肯后退的清军士兵几乎都被围攻而死。两翼的清军也不比他们中央的同伴强多少,辛苦了一天一夜后,这些山西兵才得到了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好多人已经十几个时辰没有热饭下肚了,连吃干粮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手脚发软的清军当然不是明军的对手,看到清军战线迅速地被击退后,即使没有很丰富的军事经验,孙思克也明白了败局已定。 “绿营真是太没用了,这十几年来一旦遇贼就只知道喊满州大兵来救他们,整日讨要援军,现在见了贼就跟见了爷爷一样,吓得手脚发软。”孙思克知道事不可为,生气地说道:“我们先回去吃顿饱饭,来日再和邓贼堂堂一战。” 怀着对无能的绿营的极端鄙视,孙思克命令八旗兵立刻撤退。 “撤兵。”袁佳副都统没有下令鸣金,而是让牛录们自行去通知手下的旗丁:“盔甲什么的要是背不动就扔了吧,我们回重庆去让李总督赔给我们。” 看到位于敌军后方的八旗兵开始从容后撤时,邓名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话。 邓名很想攻击八旗兵,因为这肯定能够大大提升明军的士气,消除明军对旗人的恐惧心理;上次在重庆遇到满洲八旗时,虽然只有那么少的旗兵,就能让川军不安,袁宗第的部下更是惊恐。现在邓名的军队中,参与过高邮湖一战的士兵对满洲八旗的畏惧心理已经基本消除了,但是其他人还有疑虑,毕竟这些士兵从小长大,一直听人说八旗兵所向无敌。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击败八旗兵,让成都的每个同秀才都从他们熟悉的邻居口中听到胜利的故事,才能最终解除成都人对八旗兵的畏惧。 不过战场周围的地形实在难以追击,可以供成百上千士兵同行的道路不多,仅有的道路已经被明、清两军的步兵堵得死死的,可以看见八旗兵正在撤退,但是却没办法派出骑兵追击。让大部队迂回包围也是不可能的,在这种遍布丘陵和树林的地形上,整营部队钻进去容易,出来时能不能保持建制都不好说,一定要花费很多时间进行重组才能恢复秩序。 孙思克战前就把无甲兵都赶到北面去了,邓名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条退路,反正汉八旗迅速地退走了,看上去他们还抛下了所有的装备,似乎是不打算继续携带了。 看到八旗兵撤走后,山西绿营彻底崩溃了,不过只有最北面的人能够向无人处逃去,主力部队也都被狭窄的道路所限,拥挤在一起无法四散逃亡。直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个别勇敢的清军军官企图抵抗,在身边聚拢着十几、二十个亲兵,要和明军战斗到底。 后排的山西绿营跟着汉八旗一起逃走时,明军开始向清军战线的侧翼迂回过去,把大批来不及逃离战线的绿营士兵包围起来。 在明军进行这种迂回的时候,挡在他们面前的几百甘陕绿营士兵毫不犹豫地投降了,不过他们没有把武器和盔甲扔在地上,而是大声高呼要求议和。这几百绿营之前被孙思克部署在北方,就是为了防止明军从侧面迂回整条战线,但现在他们什么作用都没有起,明军开过来的时候清军秩序井然地给明军让开了一条通道,全体退到一边整队而立。见到几百绿营兵既不打算逃走,也没有弃械投降,奉命去与他们交战的明军有些糊涂,只是分兵把他们监视起来。 看到明军渐渐有包围上来的意图后,领着这批绿营的清军将领就走出来,要求见邓名。 清军将领被带过来的时候,明军和山西绿营的战斗仍在继续,上千溃败的山西绿营被明军包围在江边,见到无路可退后又聚集在一起意图抵抗。 “王……王……”邓名见到来人后,心说怪不得看着旗号眼熟,原来这也是个熟人,上次对李国英的追击战中,这位将军也和亲兵一起被俘,不过邓名记不起他的名字,只是记得他好像和王明德同姓。 “王欣诚,保宁副将。”清军将领满面堆笑,点头哈腰地自己报出了家门:“邓提督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多谢王将军挂怀。”见是熟人,邓名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还拱手抱拳,为他忘记了对方的名字致歉。 “邓提督客气了,末将此来是想议和的。”王欣诚告诉邓名,北面那几百个甘陕绿营兵都是他的亲兵,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上次被邓名抓走以后用牛赎买回来的。本来王欣诚的任务是留守重庆,服从高明瞻的指挥,但不幸被孙思克拉上了战场,这一日一夜腿都快跑断了。见到对面确实是邓名领兵,王欣诚和部下们就做好了静观待变的打算。要是孙思克这群疲兵居然能够不输的话,那他们自然就坚守岗位;如果邓名不出所料获胜了,王欣诚就去议和,省得重建一年的亲兵营又一次遭到歼灭性打击。 听到对方用议和而不是用投降这两个字后,邓名身后的卫士们都皱起眉毛来,在他们看来王欣诚这明明就是投降。但邓名神色如常,客客气气地说道:“王副将有话请讲。” 王欣诚的条件就是不缴械,不被俘虏,也不用向明军交出旗帜和金鼓,说完了他的要求后,王欣诚还补充道:“若是邓提督不同意的话,还请您放末将回去说一声,末将回去后就命令全军扔下盔甲往北面跑,我们能跑出去多少是多少,失手的兄弟希望邓提督看顾,末将回去就去准备用牛来赎人——嗯,末将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让他们切勿抵抗,更不能伤到邓提督的手下,若是跑不动了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您的兵走。” “这个条件我不是不能考虑,”邓名琢磨了一下,点点头:“但我有什么好处呢?” “末将可以帮邓提督两个忙。”王欣诚先是一指岸边的那些仍在顽抗的山西绿营:“孙将军对他们说,邓提督和您的手下都喜欢活剖人的心肝下酒,他们不想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被贵军吃了,所以到现在还不肯投降,末将可以派一些士兵去帮助邓提督劝降。” “听着还可以,不过他们反正也跑不了,或许我自己喊话就行了。”邓名不想徒折兵马,不过讨价还价总是要从贬低对方手中的商品开始。 “孙将军把一万多山西无甲兵都轰去北面了,若是邓提督亲自去抓,他们多半要跑,而且又不是本地人,就是将来肚子饿了想出来投降,可能也会自己迷了路。”王欣诚大包大揽:“只要邓提督放过末将和末将的亲兵营,就由末将派人去给那些无甲兵喊话,几个壮丁总抵得上一头牛了吧?” 王欣诚的手下已经非常疲劳,估计跑也跑不快,王欣诚还舍不得亲兵营的装备,知道邓名不杀俘,如果能达成协议自然是最好。 邓名简要地问了一下重庆的兵力虚实,以及忠县周围有多少李国英的兵马。王欣诚见旁边没有同僚,就一五一十地把他知道的情况都交代给了邓名。 “好吧,我同意了。”邓名思考了一番。他听说重庆空虚的时候心里一动,但眼下好像已经错过了进攻重庆的最好机会,现在可能已经回去了一些援兵,汉八旗也会星夜逃回去巩固城防。而明军需要甄别俘虏,重新登船,然后才能驶向重庆寻找登陆地点。当然,说不定重庆依旧什么也没有,但收拢部队上船耗时费力,万一重庆的城防恢复,明军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但重庆没到手,还失去了在这里抓俘虏的时间。 与王欣诚达成协议后,很快甘陕绿营就派出使者去山西绿营那边劝降,经过这些同僚的认真解说,本来认定必死的山西绿营也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很快开始三三两两地投降,最后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武器,把性命交在了明军的手中。 一直折腾到晚上,明军才建立了一片营地来关押战俘。 有一个被派去担任狱卒的明军士兵曾经参加过对高明瞻、谭弘之战,那次战前他对甘陕绿营充满了畏惧心理,听说对方是天下的精兵。可是交战后发现那只是一群不断向狱卒讨要食物的饿兵罢了。这次是他第二次被征召入伍。 “有吃的么?给点吃的吧?”不断有战俘被押到战俘营里来,其中清军的无甲兵和披甲兵都有,现在他们每个人的盔甲和武器都被没收了,如果不认真观察还真可能分别不出来。 狱卒给每一个要东西吃的俘虏一块干粮,营地里有水井可以自己提水喝。 “我们提督说你们山西兵是什么劲旅,看上去也不过如此么!”看到一个俘虏抓过干粮立刻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狱卒不无嘲讽地说道。 “我们山西兵还不算劲旅么?”这个山西人愤愤地放下了拿着食物的手,大声叫道:“我们跑了一天一夜,还能披得动甲,举得起刀,这不是天下精兵又是什么?” ------------ 第五十四节 议和(下) 王欣诚的手下只有六百个人,可是他协助明军劝降了一千七百个迟疑着不肯放下武器的山西绿营兵,邓名当然不能同意这便完成了他自赎的要求,不然再算上帮忙搜罗辅兵,邓名反倒要欠王欣诚一大笔钱。不过邓名的反对也是有道理的,他指出这些山西兵已经被明军围住了,只要明军饿他们一会儿,总会有人投降的——邓名不愿意承认围攻这些绿营会给明军带来伤亡,因为一旦牵扯到自己士兵的生命安全,那王欣诚贡献的价值就立刻上去了。 幸好王欣诚也没有太看重普通士兵的性命,为了这个劝降工作他和邓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同意折算成一百个甘陕绿营士兵的赎身费。重点在于后面,被孙思克安排在北面的一万多无甲兵本来都想着要逃走,但无论是来自陕西还是山西的壮丁,这里对他们而言都是陌生的环境,逃进山里容易,但再想活着出来就难了,至于寻找一条捷径去投奔重庆,对这些人来说更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王欣诚吓唬了这些无甲兵一通,然后命令手下把每个能找到的无甲兵都带来向明军投降。在王欣诚的协助下,明军接受了一万两千多个俘虏。 无论如何,邓名都得承认,如果没有王欣诚的协助,明军至少要少抓六千个俘虏,而且还要让士兵多跑很多冤枉路去寻找东躲西藏的清兵;对于这些俘虏来说,王欣诚也可以称为他们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王欣诚带着他们向邓名投降,很多外地清兵因为听信了明军是吃人的禽兽而盲目逃向北方,很可能会死在山里。 “一个辅兵当然不能算一头牛,十个人折算一头牛差不多。”邓名感觉自己的说法好像有些类似蒙古人对汉人的评价,那就是牛比活人还要值钱。不过现在邓名面临的问题是不把人的价格压低他就要欠王欣诚一大笔钱:“王副将帮我多抓了六千个俘虏,折算六百头牛,加上刚才我们算过的一百人的赎身费,我倒欠王副将一百人的赎身费,也可以认为是一百头牛的市价,我们用银子来结算怎么样?” “十个人折算一头牛?就是从力气上算也不是这样了,再说人是人,怎么能比畜生价还低呐?”王欣诚一通摇头,这时他绝对是人类尊严的坚定拥护者,指出邓名把人的价折算得这么低甚至有侮辱自身的嫌疑。 “王副将的意思是一人折算一头牛?这绝对不行,九个人算一头吧。” “末将认为人比牛值钱,不过乱世嘛,这样吧,两个人算一头,邓提督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两个人?不行,八个人吧。” …… 最后讨价还价停在了五个人折算一头牛,这样王欣诚贡献的价值总计相当于一千三百份赎身费上,他为自己的手下花了六百多份,还剩下六百多。邓名问他要不要银子,王欣诚慷慨地表示不用了,他愿意把这六百多折算成永久有效的俘虏释放券。 “总督大人身边还有我的几个好友,到时候若是被俘,也得劳烦提督大人看顾。”王欣诚开列了一份人员清单,除了王明德以外还有好几个重庆系的大将,最后王欣诚还试探着问道:“若是邓提督遇到我们总督大人,不知道提督打算怎么对待。” “李总督嘛……”邓名有些犹豫,李国英手上有四川百姓的血,邓名对他多次击败明军进攻倒没什么说的,因为这是战争,军人的职责之一就是互相杀戮;但李国英有战争罪行,按照邓名一开始的想法,这种战争罪行是应该被追究的,就像张勇、王进宝和赵良栋一样。 不过其后邓名并不能很好的履行自己的原则,比如洗劫过镇江的蒋国柱和管效忠,后者自己死了也就不必提了,对于前者邓名曾决心要为那些死难者讨回公道,但去江南的时候,蒋国柱两次进入明军军营以后又先后平安地离开。 因为除了正义这一条,邓名还有其他要考虑的事情,比如军队的利益,个人的声望等,而对邓名来说,不让正义实现或许只是内心不安,还可以用“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来安慰自己,但如果对蒋国柱不守信用,危害他的人身安全的话,对明军可能会有实质性的伤害。 李国英的情况比蒋国柱还有所不同,邓名亲眼看见了镇江百姓的苦难,但对李国英的行为只是耳闻罢了。如果李国英选择合作,邓名实在看不到杀他的益处何在,而如果能把李国英拖下水,那成都的安全就有了保证:“如果李总督不自裁的话,我认为这些释放券对他应该是管用的。” “既然提督这么看,末将就放心了。”王欣诚高兴地说道:“如果邓提督遇到了我们的总督大人,还请邓提督一定要说明,是用末将的优惠券……不,这个释放券把他换回来的。” “好吧。”邓名点点头,他没有强迫王欣诚向自己提供清军的情报,反正有这么多的俘虏,很快就能搞清楚重庆到忠县之间的清军虚实,而王欣诚的这个要求已经提供了很宝贵的情报——那就是连清军将领都认为李国英现在处境危险,甚至有被俘的风险。 扫了一眼王欣诚,邓名感觉对方并没有意识到他提出这个要求给明军带来的情报上的利益,就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说道:“那王副将打算给我什么好处做交换呢?让你有机会送你的总督一个天大的人情。” “提督打算要什么?”王欣诚本想说大不了多给你几张释放劵,但转念一想,一张券的价值本质上等于一头牛,对川陕总督救命之恩的价值显然不能用牛来衡量。 “现在王总兵他们还在东边吧?我想请王副将派几个得力的人过去见他们,告诉他们你我之间的协议。”如果让清军将领们知道可以毫发无伤地走人,那么邓名觉得他们本来就不高的斗志就会进一步下降。 王欣诚走后,邓名认真询问了一批战俘,在战后的会议上向大家通报:重庆暂时可以指望得到三千汉八旗的保护,而且还有两千名甘陕绿营士兵协助他们,明军全力去追或许可以抢在他们头里赶到重庆,但明军根本无法立刻出发——胜利者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安置俘虏。 而在此地和万县之间,则有川陕总督李国英亲自统帅的七、八万人马,其中披甲至少超过一万五千,粮食大概还能坚持半个月,他们不太可能在万县得到补充——对于袁宗第的屯田情况,邓名可是心里有数。 此时邓名还不清楚李国英已经损失了四千披甲,所以他估计清军的披甲数目超过自己,但与成都和万县的联军实力相当。敌人虽然危险,但是一旦将其击败,就可能意味着彻底打破了重庆的僵局,完全摧毁川陕总督的战斗意志,甚至和他达成默契。在获悉李国英位于自己和袁宗第之间并且军粮不多时,邓名全部的注意力就都转到了东线,他派出更多的使者去联络万县,并且又一次为自己与王欣诚达成的协议赶到庆幸。虽然还没有开始交战,但明军已经隐隐占据了准备工作上的上风。 在通报过大概的战略形势后,邓名在会议后把吴越望单独留下,见到这位临时负责火铳队的军官后,邓名就责备道:“为什么不让火铳兵在开枪后立刻退下来?” 完成最后一次射击后,所有的明军火铳兵都知道他们没有再装填下一枪的机会了,结果明军火铳手都扔下了手中的火枪,拔出贴身的长匕首准备肉搏。 对火铳兵这样的反应,吴越望也是很不满的,以前火铳兵都是在最远距离上射击,早在敌人冲过来之前就躲到了阵地后,否则就只能扑上去拼命;不过川军今天的战术明显和以前不同,甚至和战前的战术安排也有很大的差异,因此吴越望觉得火铳兵都是多此一举,他们应该在射击后抱着火枪跑回阵地后方才对。 但在邓名面前,吴越望则没有说出自己的不满,而是大声地为火铳兵辩护:“我记得提督把这些火铳手视为步兵而不是炮兵或者抛石兵,一直对我们这么说,也要求我们同样将其视为步兵。” “不错,这有什么问题吗?”邓名点点头,反问道。 “如果没有肉搏的勇气,那还叫什么步兵,如果火铳兵永远避免肉搏,躲在其他甲士后面,那不管提督怎么看,他们都是炮兵而不是步兵。我认为提督说的那个刺刀比他们现在用的长匕首强,装上刺刀他们就相当于矛兵,这种矛兵在接触敌人以前能够打上一枪,只要距离足够近,绝对能打死一个。”吴越望又提到了邓名说过的刺刀。今天近距离的射击给所有的明军军官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明军中对火铳有了相当统一的认识,那就是一定要在最近的距离上使用:“打死敌人最前排的军官和亲兵以后发起冲锋,这将是前所未有的强力矛兵。” ------------ 第五十五节 俘虏(上) 吴越望的说法邓名无法反驳,也很赞赏对方对步兵的看法:“说的不错,步兵应该能够参与肉搏,不过吴中尉一定知道那些火铳有多么珍贵吧?” 这一百多支火铳都是缴获的,成都暂时还没有自行生产合格火铳的能力,而在今天的战斗中,吴越望指挥的士兵习惯成自然地把火铳向敌阵投掷出去然后拔匕首自卫。 “以前有不少弩机就是这么被扔坏的,今天把火铳当做石头投出去,还让火铳兵在一线用短兵作战,这是对我军珍贵资源的双重浪费,这次我就不追究了,但下次一定要注意。”根据事后的报告,被扔出去的火铳有不少都被跟进的部队踩坏了,邓名已经下令把这些装备都捡起来尝试修复,不过估计和湖广的单人弩机一样,能修复的是少数,基本是坏一台少一台。 幸好从满八旗那里又缴获了一批火铳,简单检查后认为质量就算不如禁卫军的,差距也是有限,可以用来装备部队,这才算是弥补上了装备的损失。邓名嘱咐成都的李晋戈,如果火铳无法修复就送给铁匠铺研究,以求尽早让成都能够自产火器装备。 吴越望领命退下,邓名接下来又连续召见一批手下,向他们部署具体的任务,让明军尽快做好东进与袁宗第夹击李国英的准备。在明军进行准备的同时,更多的审讯报告送到邓名面前,很快邓名对此次李国英的总体规模就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有些被俘的山西军官甚至对赵良栋南下也有所耳闻。 “情报很混乱,好像李国英曾经下令赵良栋、王进宝增援重庆,他们还带着一、两万披甲,不过有些辅兵供称,孙思克把所有的船只都用来供他自己使用了,而没有看到有什么船沿嘉陵江上行去接赵良栋——就算有数量也很少,被俘的辅兵有好几千都是从重庆跟过来的,他们都证实了没有船只上行。” 这些情报进一步支持了邓名先攻击李国英的决定。 西面的孙思克拥有大量的船只,可以迅速地渡过嘉陵江返回重庆,三千汉八旗加上两千川陕绿营,邓名不认为自己有可能迅速拿下重庆。这座城堡建在山地上,有长江和嘉陵江为护城河,既难以强攻也难以实行爆破,而且就算能突破城墙也要靠巷战将其拿下,成功率和所需的代价让邓名望而却步。如果为了攻克重庆付出过于惨重的代价,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国英离开,而且明军会在短期内失去出击的能力。而万一没能迅速拿下,还可能遇到赵良栋和李国英的夹击,那就会是更恶劣的局面。 而东面的李国英没有坚固的城墙可以依靠,粮草不足,怎么看都是更容易的目标。既然孙思克把所有的船只都收为己用,虽然不知道赵良栋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但肯定快不了,这就会给邓名更多时间来攻击孤立无援的李国英。 直到此刻,邓名仍对袁宗第和清军之前的一战一无所知,因此他对两军的实力估计是一万名成都战兵加上五千名万县的战兵,对方是李国英身边的八千甘陕绿营和七千山西绿营。清军在无甲兵数量上有绝对优势,如果发生混战这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此外李国英还有内线作战的优势,有很大的机会各个击破两面的明军。而邓名和袁宗第的优势在于水面,可以仔细观察李国英的动静,不给对方伏击自己的机会,而为了防止被各个击破,邓名计划建议袁宗第放少量部队留守万县,然后率领主力乘船来和自己会合,然后再和李国英交战。 “重庆的军屯比我们想像的还可观。”被抓到的山西兵供认此番清军的攻势规模在十万人左右,不过他们在路过重庆时并没有看到重庆西面有军屯,邓名的船只从长江边经过时也没有看到,因此邓名判断李国英军团放在嘉陵江北岸,以避免明军的侦察,这也是李国英欺敌战略的一部分:“歼灭了李国英的主力后,我们和靖国公会合,再加上都府的第二波动员,面对赵良栋、王进宝也有优势;李国英的军屯是为几万甚至十万大军预备的,他把人手都带去万县了,这些庄稼就是给我们预备的了。” 收割了重庆的庄稼,就能够长围重庆而不需要成都负担太多的军需,而且没有了这些粮食,邓名认为重庆根本无法长期坚持下去——收获在即,邓名估计重庆的仓库也即将见底,只要没有粮食入库那赵良栋抵达后也要挨饿。 “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众部下散去后,邓名独自一人时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四个敌将的名字,轻轻摇摇头:“我这是在大战韦爵爷的义兄团吗?” 尽管明军全力调整,力图尽快东进向李国英发起攻击,但明军依旧一连两天无法挪动一步:营寨需要加固,与袁宗第的联系和对李国英的侦察都在进行中,尤其是大批的俘虏需要关押、处理。明军的行动相当迅速,但也在两天后才开始将俘虏的一万四千清军分批后送。 莫怀忠是一个山西绿营的把总,跟着将军不辞辛苦地一路从大同赶到西安,然后又顺江而下抵达重庆,没来得及休息多久就参与了对万县的攻势,被部署在后方防守。前天在孙思克的指挥下东跑西颠了几十里山路,然后和体力饱满的明军交战,友邻部队很快被击溃,莫怀忠也和所属部队一起被包围。一度莫怀忠还打算和兄弟们在绝境中战斗到死,但当甘陕绿营的军官一脸悲戚地来替明军劝降,并大声替邓名保证绝对不杀俘后,忍饥挨饿而且手脚乏力的山西绿营终于失去斗志,怀着侥幸心理向敌军投降,盼望敌人能遵守诺言给他们一条活路。 明军确实没有杀害他们,而将领们也都被明军挑了出去。从遇到谭弘之后,邓名就意识到将领或许在辅兵中没有什么威望,但对亲兵和战兵来说,这些恩主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所以邓名请山西绿营的将领饱餐一顿,还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坐骑、佩剑和斗篷,这种姿态让很多山西绿营将领满心以为邓名是要拉拢他们。 纳头就拜还是杀身成仁,山西绿营的几个将领都是天人交战,不过邓名并没有逼他们立刻做出决定,而是表示会把他们请到成都做客。据邓名说若是他们不弃的话,想请他们到成都的参议院工作——为了安抚被俘的两千名山西绿营的披甲和亲兵,邓名认为有必要善待他们的恩主,若是俘虏了更多的陕西绿营也应该照此办理。 虽然不清楚邓名口中的参议员相当于总兵还是副将,但略一试探后,山西绿营立刻发现他们猜得没有错,参议院都是由邓名手下的大将组成,就算不是曾经的成都总兵,也是剑阁、江油这些要害关隘的镇守大将。虽然眼下几个山西绿营的将领还没有决定是否投降,不过他们都暗暗决定到成都再说,没有必要立刻杀身成仁。 今天莫怀忠被押解上船送去叙州时,他的恩主还在岸边,看到恩主安然无恙,他的军官和亲兵也放心不少,没有闹事反倒配合明军指挥俘虏们上船——他们心中都清楚,如果闹事会给恩主带来麻烦,而且根据惯例和一般的逻辑,如果军官和亲兵公然表示不在乎老长官的死活,那将领也就没有拉拢的价值了。正如清廷对冯双礼的预想处置一样,只有在他的部下表现恭顺时,庆阳王才可能得到善待,这是一种双方都心里有数的交换。 明军确实不像汉八旗说的那样杀人不眨眼,莫怀忠和他的同僚、部下们没有受到任何虐待,不但能吃饱还有营地住。上船后,明军只派了一小队监视分队来,而让俘虏们自行负责内部的管理——反正周围都是明军的战舰,船上的俘虏也没有武器,他们的将领也在明军手中,如果聪明的话就不会生事。 这条船上的上百俘虏都呆在甲板下,而莫怀忠和负责的明军军官呆在船首——作为军官,明军不但没有把他绑起来,把他监视起来,反倒允许他呆在船甲板上观看两岸的风景散心,奉命登船监视俘虏的陪同明军军官甚至还会回答莫怀忠等人的问题,为他们讲解周围的地理以及成都、叙州的风土人情。 逆流而上的时候,不时有货船与明军舰队擦身而过,在明军恢复对江面的控制后,大量停滞在綦江的明军商船急速南下,每条经过的商船上的水手都会向他们的商道保卫者发出大声的欢呼声,有一队盐商的盐船经过时,押送的掌柜还亲自在船帮边擂鼓,而同行的帐房们则在边上敲锣。 看到这么多商船后,莫怀忠和他的同僚们都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们从大同出发时被告知,成都的邓名匪帮和虁东闯贼一样,不过是一股流窜的山贼。山贼该是什么样,山西绿营还是心中有数的,可这次与明军遭遇后,发现他们与山贼完全不同。而现在他们更是看到了遮蔽江面的如云战舰,还有连天接地的商船船队。 至于商船上水手的表现,更是大大出乎绿营的意料,他们在家乡的时候,父老也很少会这样热烈地向他们发出欢呼声。 ------------ 第五十五节 俘虏(下) 沿途见到的商船队给山西俘虏的印象很深刻,像莫怀忠这种绿营军官知道这意味着成都的明军远比汉八旗宣传的要强大得多,至少从保宁到重庆的一路上,山西绿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船。上次李国英的水师从嘉陵江倾巢而出时,曾让这些山西兵惊叹过。但和成都水师一比,清军水师显然就算不上什么了。 当然莫怀忠不知道,现在整个长江流域的大部分江船都属于邓名所有,下游的船几乎已经被邓名和张煌言分光了。除了邓名一些关系户手里的漕船外,长江两岸的商家都加起来也没有几条船好用——清军因为各种需要不断地征用民船,而船到了清军手中,自然会被邓名定义为敌军的装备而理直气壮地抢走、用各种理由要走或是毁于战火……清军因为军事和运输的需要就继续征用民船,然后又被明军抢走,最后就是清军和百姓手里都没有什么船了,船都到了明军这边了。 除了战争外,还有自然损耗,而由于明军把船工要走了,长江中下游的造船业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不少清朝地方官注意到船厂总是会引起明军的注意和攻击欲望,他们自发地摧毁了很多治下的船厂,以确保自己的辖区不遭到明军的攻击。 另外,北京清廷开始推行禁海令,正在有系统地摧毁沿海地区的造船业,这给了长江船运业以最后的猛烈一击。 现在成都正受到劳工荒的折磨,而长江中下游地区则遇到了同样严重的船荒。明军返回四川后长江航运不但没有恢复,反倒因为拥有大量船只的明军的离开而陷入更可怕的航运断绝中,货运的费用暴涨,比起两年前也就是郑成功第一次攻入长江前涨了二十余倍。有南京或是南昌背景的商家还好,比如剿邓总理衙门可以用崇明岛的船队来运输货物,而没有背景的商行正开始大量的亏损和倒闭,商业萎缩之快,比邓名前世清廷颁布禁海令后还要迅速。 因为对明军的雄厚实力的惊奇,莫怀忠等人更多地向监视他们的官兵或者说陪同的明军询问成都的情况,他们得知自己会被首先送到叙州,然后再转送成都。至于具体的安排,明军军官保证任何一个肯努力工作的人都会衣食无忧——明军军官的用词是发财致富,但莫怀忠他们都不信,他们认为大部分俘虏如果能在明军的军屯中做一个屯丁,得到温饱就算很走运了,所以自动地把明军军官的保证理解为他们可以获得农奴的地位。 无论是从山西还是陕西征发来的无甲兵,被俘以后只能认命,去明军的军屯中种地。这些被征发的民夫无法活着返回家乡是正常的情况,其中最幸运的人也许会被某个军官看重成为披甲兵,其余的人如果能活下来,一般都是安排到某处军屯去屯垦;披甲兵返回家乡的可能性也极小,除了战争以外,疫病对披甲兵和无甲兵一视同仁。若是莫怀忠能活到战后,大概会被改编为四川的屯驻绿营——既然没有人认为战争会短期内结束,这些从山西抽调的绿营也就不太可能还乡了,宣大那里也不会长期为他们保留位置而是会招募新的官兵。 现在摆在莫怀忠面前的问题不是该不该为明军效力,而是如果恩主不被邓名重用的话,他是不是应该在其他将领的手下为明军效力。大部分莫怀忠的同僚都认为这是不可接受的,因为如果在其他将领的手下,他们不会得到信任,只会被当做炮灰和替罪羊使用。正如其他将领不会信任莫怀忠他们一样,邓名也很难无条件地信任他们的恩主,这样根据忠诚链的规律,莫怀忠他们在理论上几乎不可能进入顶端为邓名的忠诚链系统。 “都被俘虏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莫怀忠心里一阵阵悲凉,他提醒自己,俘虏能够保留一条命就不错了。恩主没有死,自己的命也还在,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总算是还能去军屯活下去,将来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奇遇。或是自己的恩主有什么机缘得以在邓名的忠诚链体系中找到一个位置,那时他肯定还会想起自己这样的老部下的。 现在莫怀忠最痛恨的莫过于汉八旗,孙思克胡乱指挥,把山西绿营当炮灰,见势不妙就率先逃走了;而让莫怀忠他们感到安慰的是,倒霉的不仅他们一家,并肩作战的甘陕绿营一样没能跑掉,当初替明军劝降的那个甘陕绿营的军官好像是王欣诚的亲兵营游击,他走进包围圈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劝说山西绿营认清形势投降的时候,游击甚至还痛哭失声。 “你们这帮陕西佬!不像个汉子一般地战斗,所以只能像个婆娘般地哭泣!”当时莫怀忠非常鄙视那个眼泪横飞的甘陕绿营军官。因为自从战斗开始,甘陕绿营就一直躲在后面没有上前冲杀,最后的命运当然只能是被俘,被送去军屯里当牛做马累死为止——因为同病相怜,所以莫怀忠原谅了这些难兄难弟,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愤愤不平——山西绿营都是汉子,但也和陕西绿营一个下场,难逃被俘的厄运。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欢快的军歌声,莫怀忠侧耳听去,心里不禁有些狐疑,军歌里带着明显的陕西腔,内容好像和他听过的陕西绿营的军歌一般无二。 “难道是援军来了?”莫怀忠断定明军不会使用清军的军歌,所以只能是重庆派来了新的援兵。 “你们来得太晚了,我们都被俘了。”一瞬间,莫怀忠甚至想跳下船舷,赌上一条命看看能不能游回岸上,产生了寻找部队的念头。只要任劳任怨、作战勇敢,莫怀忠认为自己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个新的赏识自己的人,再次挂到大清忠诚链上的,无论如何这种前途总要比累死在军屯里强。 噗通、噗通,说时迟那时快,莫怀忠看到前后的船上都有人影跃下,跳到了滚滚的江水中,不过他们并没有一个人能游上岸,而是迅速地被江水往下游卷走了。 莫怀忠心里又生出新的疑问,正是这个疑问阻止了他学着那几个动作最迅速的同僚一起跳进长江自杀:“为什么援兵唱歌呢,歌声还这么欢快呢?” “救人,快救人啊!”明军军官没有下令放箭,而是大喊起来,放下小船去打捞那些在激流中挣扎的俘虏。 一通骚乱后,返回的小船没能带回从这只船跳下去的人——他们的命运取决于后续船只的打捞队,而是带回了一个从前面船只跳下的、自杀未遂的山西绿营军官。 这个水性显然没法和王进宝相比的山西军官,已经在江里喝了好几口水,被拖上甲板后拍打了半天,才算是吐干净了肚子里的水。 而这时明军的舰队已经驶近那支唱歌的队伍,出乎莫怀忠意料的是,他看到这队清军并不是东进而是西行,当看清清军的旗帜后,莫怀忠的眼睛更是直了:“这……这是……” 兴高采烈地向着重庆方向前进的正是王欣诚的部队。莫怀忠一直以为他们和自己一样被俘虏了,被明军先行运去叙州了,但现在他看到王欣诚的军队好端端地打着绿色的旗帜,唱着雄壮的军歌,骄傲地行走在通向重庆的道路上。 明军舰队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这队清军一样,而甘陕绿营的表现也差不多,继续唱着他们的军歌前行,甚至还有士兵向身旁驶过的明军战舰挥手致意,就好像是在和老友打招呼一般。 “他们……他们……”莫怀忠整理了半天思路,但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再三瞪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他不顾危险地大声质问陪同的明军军官:“为什么王副将会在岸上?” “他们为什么不能在岸上?”被问的明军军官显得有些迷惑。 “我们……他们……”莫怀忠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了指岸上的甘陕绿营,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为什么我们被俘了,他们反倒好端端的?” 明军军官深深地看了看莫怀忠,转过脸去又看了其他满脸不解的被俘军官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们都被俘了,所以他们才好端端的。” …… 反应过来之后,莫怀忠感到自己的胸膛都要气炸了,再也顾不得什么炮灰、什么替罪羊了,他一个箭步窜到明军军官面前,大喊起来:“官兵(指邓名的军队)为什么不去打杀岸上这些贼?小人愿意充当先锋!” 其他山西绿营的军官也纷纷请缨,赌咒发誓要把王欣诚揍成猪头。这些军官还歇斯底里地把情况通报给了甲板下面垂头丧气的士兵们,顿时整条船都骚动了,山西人先是震惊,然后就人人怒不可遏,誓要与王欣诚所部决一死战。 “哦,你们想当兵吗?现在还不行。”陪同的明军军官耐心地解释道:“你们要先在成都呆上一年,然后缴纳至少一百元的税或保护费,等到成为同秀才后,你们就可以等待征召了。” “而且,”陪同明军军官紧跟着的这句话有火上浇油的嫌疑:“因为保宁的王副将在此战对官兵的大力协助,提督命令,十五日内任何人都不得主动攻击王副将的部队,否则军法处置。” ----- 笔者按:还有几天就到月底了,这几天里笔者会挑一天休息,这个月以来一直盼着这个休息日呢。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用。 ------------ 第五十六节 待遇(上) 明军无意攻击王欣诚的部队,这更让山西绿营的俘虏感到怒不可遏,不知道谁第一个跑到船边向着岸上的清军破口大骂起来,很快莫怀忠等在甲板上的军官也纷纷利用这个特权,用尽全力向王副将的军队喷吐着他们的愤怒。在这些军官的影响下,那些被关在甲板下的山西绿营士兵虽然上不到甲板上,也在船舱里跟着一起怒骂起来。 “断子绝孙的王欣诚!” “兔崽子!” “千刀万剐的王贼!” 上千人的谩骂声最后响得如同雷声一般,滚滚向岸边袭去。 甘陕绿营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快他们就听出了其中的山西口音,意识到擦身而过的明军舰队中大概装的是山西绿营的俘虏。 “是那帮山西佬么?”王欣诚的标营指挥在恩主身边,笑嘻嘻地问了一句。 “肯定的了。”王欣诚颇有点唾面自干的意思,虽受千夫所指,但却一点也没有生气:“肯定是那帮猪仔。” “猪仔?”标营指挥有些疑惑地追问道。 “嗯,这是邓提督的原话。” 在和王欣诚达成协议后,心情愉快的邓名随口称王欣诚为卖猪仔的,但马上就意识到那都是华人的血泪史,在反省自己用词不当的同时,对这个字眼绝口不再提了。但王欣诚却听清楚了,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词。一开始他觉得似乎用牛仔称呼这些被卖掉的山西佬更妥当,毕竟他们都是被折算成牛付给明军的,但细细一品味,王欣诚觉得这个词确实很妙。 “哈哈,确实是一群肥猪啊。”标营指挥哈哈大笑起来。 交易结束后,邓名按照惯例要付给王欣诚回扣,而王欣诚也意识到他一口气把辅兵都卖了会影响战兵的行军,就找邓名要了一些陕西民夫和几条船。现在王欣诚的士兵把辎重放在船上,不但行军步伐轻松,也完全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害怕会有明军的水师冲出来抢夺他们的盔甲。 完成交易后王欣诚也没有独占全部的好处,所有的军官和一百多个老兵每人都得到了一张释放证明。邓名保证见券放人,只要清军不曾杀害明军的俘虏(无论是不是属于邓名所部),那么这张释放券就不会被无视;理论上在战斗中给明军造成损失也不会导致释放券无效。但邓名有言在先,只有被俘者进入他的战俘营后这东西才有被认定的机会,如果因为激烈抵抗而导致愤怒的明军士兵拒绝持有人投降的话,邓名当然也不会追究他手下人的责任。 每个拿到释放券的清军士兵都小心地把它珍藏起来。有了这个东西后自己的性命也就有了保证,前提条件也都牢记在心,今后他们不会再杀明军的俘虏了,因为这基本等于自杀;上了战场就更好办了,反正打败了也不会丢掉性命,那还拼死抵抗干什么呢? 没有领到释放券的四百多个绿营新兵非常眼馋,不过他们还没有为王副将立下军功,交情显然也没到。不过军官们向这些新兵保证,只要他们以后在战场上勇敢作战,就可以得到释放券作为奖励——拿到后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不必勇敢作战了。 “那些在船上骂人的,就是没有免死券的山西佬。”不少机灵的军官还趁机教育手下的士兵:“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么?他们都要被送去藏区,邓提督会用他们和食人生番换牦牛。那些番子有的是牦牛,就好吃个人肉。所以你们记住了,以后好好给王将军出力,不然就等着去喂生番吧。” 押送俘虏的明军舰队从重庆城旁边驶过,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后,俘虏运输船上的明军官兵都如临大敌,生怕被俘的军官又一次开始“集体跳江自杀”行动。因为所有的俘虏都是按人头和王欣诚折算了耕牛的,明军在把俘虏送上船以前也统计了数字,邓名并向押送的军官交代过:这些俘虏都是珍贵的劳动力,能够为成都政府创造财富,将来纳税后还会是兵源和税源,因此不允许虐待俘虏。如果在俘虏运输中出现了严重的减员,押送军官都要受到斥责,指挥官可能还会面临惩罚。 因此明军官兵对这些俘虏相当客气,见到有人落水时,第一时刻想到的是救人而不是放箭,甚至连不幸身亡者的尸体都被尽可能地打捞起来,以便向邓名证明这些人是“自杀”而不是被“虐待致死”的。 莫怀忠对这些政策自然一无所知,看着渐渐被抛在身后的山城重庆,他满心的悲凉和惆怅;而船舱中的士兵们得知已经驶过重庆时,也出现了低低的呜咽声。这些山西汉子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他们作为战兵,十个人里有九个会活活累死在军屯里,再也没有向孙思克和王欣诚讨还公道的机会,对命运的绝望让他们忍不住落下了男儿泪。 万县——重庆战役仍在继续,十数万明、清官兵仍在进行着艰苦的战斗,不过对于这些越过重庆的俘虏来说,这场战斗和他们再没有丝毫的关系了。 又过了几天,在李国英仍尝试着突围、而邓名全力阻击的时候,明军的舰队抵达了叙州,并在这里把俘虏放下岸,交给袁象清点——押送官员自认为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俘虏下船时一个个红光满面。越过重庆后,押送的明军军官甚至允许士兵分批上甲板放风,以免他们在船舱里憋出毛病来。 出乎押送军官意料的是,叙州知府袁象亲自来岸边迎接这些俘虏,得知有上万名俘虏将被送来这里然后转运成都后,整个叙州都轰动了。 “兄弟们饿了吧。”袁象清点过人数后,笑容满面地把绿营的千总、把总都请到紧急搭建起来的大帐中,招待他们的食物很丰富,不但有新鲜的江鱼,蛋花汤,甚至每个军官还有一小壶新酿的酒:“快吃吧。” 莫怀忠怔怔地看着眼前碗里雪白的大米饭,这明显是刚刚收获的新稻,然后又掂了一掂分给他的一小壶酒,满满的,足有二两重。周围其他人也都在发愣。莫怀忠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抽了自己脸颊一巴掌,很痛,不是在做梦。莫怀忠周围的军官们也抽脸的抽脸,掐大腿的掐大腿,忙得不亦乐乎。明军的叙州知府亲自来迎接他们这些俘虏,提供的饮食更不用说,简直就是以往大捷归来的待遇——就是明军想招揽他们做炮灰,好像也没有必要这样吧? 袁象自从到了叙州后,一心想大展拳脚,把叙州建设得红红火火。不过就算刘晋戈是他过命的兄弟,也不可能在成都还急需劳动力的时候把大批的居民送来叙州——同秀才大部分也不愿意离开已经逐渐有了起色的成都,跑到叙州这个地方来,毕竟叙州的大部分物资还要仰仗成都供应 袁象简单地计算了一下,要想让叙州的盐业和造船业大发展,他需要十万以上的工人,为了养活这些工人,他还需要至少这个数量的农民,为了满足农民和工人的需要,也为了让低税的农民心甘情愿地把余粮拿出来交易,袁象还需要大量的渔民、纺织工、铁匠、养殖户——这些人员成都现在自己都不够,不可能大量提供给叙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劳工荒让一心想大展宏图的袁知府愁得都生了好几根白发出来了——老袁家可没有少白头的传统,袁知府头上的几根白发真是太违反家族常理了。 这次邓名在叙州暂住的时候,袁象几乎每次会面都会提出搬迁人口的问题,但邓名也帮不了他多少忙。成都的人口眼下总共只有不到三十万,而刘晋戈一直在大叫成都府至少需要百万劳动力才能满足基本要求,就是五百万也不嫌多——现在刘知府恨不得邓名明天就去武昌把湖北搬空。 因此,刚一听说即将有上万俘虏过境后,袁象就下了决心要全力截留。这些绿营军官显然是俘虏中的骨干,袁知府抛下一切俗务跑来款待他们——因为没有人口,俗务也没有多少。 “肉馒头,随便吃!”在袁知府的大营外,叶天明带着手下的掌柜把铜锣敲得震天响,一屉一屉的馒头冒着热气,在俘虏面前摆成一座小山。和袁知府一样,叙州的盐商一个个也都觉察到了难得的机会,已经在岸边等候多时,俘虏们一下船他们就迎上去,想尽办法要让他们自愿留在叙州。 “叶老板,你这也太不像话了吧?”几个彪形大汉冲进了盐商的队伍,为首的是个叙州船行的老板,带着伙计们来抢人。虽然他和叶天明一样都是刘曜的辅兵出身,但事关商行的生死存亡,川军的战友情谊也得向后放放了。 “来我们船行吧,”船老板说干就干,重重地一掌拍在一个山西人的肩膀上,沉重得就和他那根因为缺乏伙计而不得不摆在河边的新船的龙骨一般,这毫无预兆的一击差点把俘虏拍倒在地:“一天三顿饭管饱,学徒期也有二十元的月钱,学得快还有奖金!” ------------ 第五十六节 待遇(下) 随着更多运输战俘的船只抵达叙州,本地的商行老板情绪也更加激动。第一批船运来了两千名山西战兵,然后是两千辅兵,第三波又是两千多山西人在叙州下船时,激动的叶天明等人看着眼前的精壮汉子,站在叙州码头上情不自禁地高呼:“提督万岁!胜利万岁!” 一万多山西人的到来,让叙州像是在过狂欢节一样。不过随着争夺劳工的战争如火如荼,狂欢气氛也变成了剑拔弩张。最后终于发生了暴力冲突,袁象在一天之内就听说了三起大规模的斗殴,小规模更是不计其数。 为了平息冲突,袁知府不得不派兵把老板们都请来知府衙门,旁听的还有正好来叙州公干的税务局长秦修采。不少人来的时候鼻青脸肿,还在衙门大堂上怒目相视。更糟糕的是,知府衙门并没有什么公正性,因为袁象不但是裁判,也是下场选手,他认为农业很重要,没有粮食就无法保证工商,在会谈上袁象祭出邓名的立方体理论,认为至少一半的俘虏都要去开垦土地。 顿时叙州知府衙门的大堂上就变成了斗鸡场,老板们和知府老爷吵成一锅粥。盐商声称盐业所需的人力必须得到保证,这是叙州可持续发展的源动力,也是邓提督多次亲自过问的重点项目——懂得祭出邓名语录这个大x法宝的人可不止袁象一个——而粮食完全可以去成都收购,要是刘晋戈不配合就从湖广运。盐商们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袁知府大力支援盐业,那粮食要多少有多少。 袁象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被盐商们一吵吵也没有了主心骨。见知府老爷居然有被盐商说服的苗头,船老板们急了,连忙奋起反驳:若是没有我们造船,就别想把盐运去湖广,更不用说邓提督已经有了最新指示,那就是不但要卖盐,而且还要卖船。至于从湖广运粮回来一事,船老板们更是痛加驳斥,指出这个根本就是赔本的买卖,别看盐商们现在答应得好好的,事后肯定反悔,袁知府切莫上当。 其它的木材商行、铁匠行也不甘寂寞,纷纷表示如果没有他们的协助,船老板就算有伙计也造不出船。盐商也是一样,现在他们想节省人力用晒盐法,他们需要木盘,将来若是想恢复火井煎盐(天然气)也同样需要木材行和铁器行的产品。这些人强调,邓名对四川木材、铁器生产的关心并不在盐业、船业之下,更多次亲切慰问过各个商行,指示他们一定要尽快拿出更多的发明、申请更多的专利。 众人在知府衙门里大叫大嚷了半天,全力挥舞着邓名的各种指示,如同挥舞着宝剑一般,向竞争对手身上(包括袁知府)用力刺去,最后袁象不得不承认场面完全失控,什么协议也休想达成——除了一个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袁象决定缩短叙州同秀才的考察时间。只要山西人肯留在叙州工作而不是去成都,那就可以由东家作保,预缴一些税金,在半年内获得同秀才的身份,从而享有一切功名特权——这毫无疑问是对政策的公开违背和擅自修改。但刚才高喊邓名指示,把嗓子都喊哑了的一群商行老板,此时却表示了对袁象知府英明决策的无条件赞同,还有人表示应该把考察期缩短为三个月,如果东家肯多交保金甚至可以进一步缩短。总之,任何能说服山西人留在叙州的政策都是好政策,哪怕是公开和邓名指示对着干的政策也英明得不得了。 幸好袁象还记得他的官职是邓名给的,不能让长江提督下不来台,所以顶住了压力,仍坚持考察期不得短于半年。 上午没有吵出结果,中午大家顾不得吃饭继续吵。经过短暂的修正后,袁知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同秀才士人的挑战,就再次坚定起来,表示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农业生产。最后见到无法以理服人,袁象就表示,既然诸位老板都有过在川军中的军旅生涯,那就干脆以武人的荣誉来解决纠纷——简而言之就是单挑。 刘知府享有打遍成都无敌手的美名,老板们都知道刘晋戈总是能靠这招达到目的,眼前的袁知府虽然没动过手,但大家早听说他是将门子弟,曾是邓名近卫队中的一员,别说单挑,这帮辅兵出身的商行老板二打一都没有胜算;消息灵通的人甚至知道袁象曾经和周开荒在邓名眼前演武过,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周少校都只能和袁知府打个平手,那老板们上去显然是白给。 单挑就是白挨打,然后在政策上任人宰割,商行老板们坚决不肯上当。邓提督还有一个备用方案,那就是向提刑衙门申诉。不过大家知道提刑官都是袁知府的旧部,上午袁知府还拍着胸脯保证,修改同秀才观察期的政策,一定能够得到叙州提刑衙门的赞同。既然提刑官在袁知府指使下连邓名的政策都敢改,那和袁知府本人打官司的下场可想而知。 于是老板们纷纷主张用团体赛取代个人赛,本来有人想提议五人组规模群殴,但掂量一下袁知府强大的个人实力,这个方案肯定也是自取其辱;十人组似乎还是没有什么把握,百人组武斗看起来比较公平,不过这估计真能打死人。 而袁象坚决反对多人赛,脑袋一摆大发官威,要不就按他说的办,要不就上来单挑——那还是按他说的办。 把众位老板从困境解救出来的是邓名新送来的一个命令。信中称,由于战局完全出乎意料,所以要叙州紧急动员,征召更多的士兵和民夫到前线助战。 袁象捏着这封命令沉吟了一下,缓和了口气,和在场的老板们商议起来:“提督要更多的援兵,其中对我们叙州的要求并不高,因为本来我们叙州的人丁就没法和都府比,所以提督只要我们叙州设法动员一两千人就可以了,而要都府出动两、三万人。若是如此的话,后面再来的俘虏势必都要被成都要去,我们再截流的话都府肯定会抗议,而提督也不会不管。” “还会有多少俘虏?”一个老板问道。 “可能还会有七、八万吧。”袁象简要介绍了一下军情。 “七、八万!” 老板们顿时眼都红了。叙州现在只有不到三万人口,就算把前一批的一万多战俘都留下来,也就是增加三分之一的劳工。 这么多战俘都归叙州所有不太现实,就算袁象和商行老板们肯冒险,邓名也绝对不会同意战俘人口在叙州占有绝对优势,叙州只能希望再留下二万战俘。若是想达到这个目的,那叙州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没用多长时间,包括盐商在内的全体与会者就一致同意大规模减产,叙州全面动员支援朝廷剿匪,出动一万五千士兵和民夫支援前线。 大家都同意按照动员比例来分配战利品,如果食盐产业能够提供五千士兵和民夫,那事后就应该将三分之一的战俘划拨给食盐产业。而袁象则要求采用抽税制来满足农业需要,他表示无论哪个行业,他都要抽百分之五十的税,也就是说如果盐业分到了五千俘虏,那有两千五百就得成为屯垦的自耕农。 这个税率又引发了新一轮疯狂的争吵,而袁象发觉此刻他无法靠单挑来威胁诸位老板了,因为没有老板们的配合,他无法完成这样高强度的动员。靠武力强行通过税率的话,心怀不满的老板们肯定不会配合动员;而老板们虽然不愿意纳税,但也清楚如果没有知府衙门协助,那最后大家谁也别想拿到好处——他们不但需要袁知府篡改邓名的政策,需要知府衙门出面拉拢俘虏头目,还需要知府衙门出面顶住成都的压力。 税率最终定为三成,适用于已经送抵叙州的那一万二千战俘。协议达成时已经临近黄昏,而袁知府和老板们已经全都精疲力竭。虽然身心俱疲,但老板们都表示他们用不着休息,立刻就去安排全部的掌柜从事战争动员,一定要尽快向前线输送兵力。邓提督一向赏罚分明,叙州这样卖力,他不可能拒绝叙州对战利品的要求。 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成都的抗议,老板们担心袁象扛不住他铁哥们的压力,让大家白辛苦一场。 袁象不得不当众表示:“如果刘知府一定要我们交还战俘,本官会和他决一雌雄!” “啊。”虽然袁象的表态很令人安心,但刘晋戈打遍成都无敌手的名气还是让大家有些担忧。 面对此种疑虑,袁知府傲然一笑,全身上下散发着强大的自信:“那是因为本官从来没有出手过。” 一整天的争吵和讨价还价,秦修采始终冷眼旁观。丁口在叙州还是在成都纳税,秦局长感觉对他来说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同。会议结束返回驿站时,幕僚们开始议论纷纷,他们都觉得袁象和刘晋戈的关系那么好,似乎不太可能为了商行老板而撕破脸。 “事关上万劳力,就算不撕破脸单挑,大吵一架估计是免不了的,这可都是税源和兵源啊。”秦修采笑呵呵地说道。 “刘知府和袁知府可是刎颈之交啊。”一个幕僚忍不住说道。 “呵呵,陈余和张耳也是刎颈之交。”秦修采又是微微一笑。 ------------ 第五十七节 分赃(上) 数日前,邓名和李国英的军队已经发生了冲突。那时川西明军与万县的明军不断联系,得到了越来越详尽的情报。三天以前,邓名就对部下们宣布,袁宗第已经消灭了大量的清军,使得李国英手边的披甲兵数量下降到了一万两千人左右,而不是之前明军猜测的一万五千以上。这样邓名手中的一万甲兵加上万县的五千甲兵,对李国英的一万两千披甲就已经有了数量上的优势,似乎可以考虑通过一场正面决战来奠定胜局。 不过袁宗第对这样的决战并不是很热心,因为袁宗第感觉自己有些消化不良了。本来万县只有四、五万明军,一口气抓到了一万俘虏后,袁宗第感觉他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消化胜利果实。得知李国英来攻打万县的时候,袁宗第完全没有出城迎战的念头,李国英开始撤退后袁宗第也没有进行追击。 根据袁宗第的经验,战俘至少要控制一年才能打消其中大部分人的逃亡念头,这期间根本无法把他们带上战场也无法承担辅助工作。为了监视、控制这些俘虏,万县需要保持强大的军队,以免有人铤而走险,发动叛乱或是闹事。这些工作是袁宗第目前最重视的,而他手边的实力有限,李国英的军队强大,所以万县就眼睁睁地看着清军离开了,没有进行任何骚扰牵制工作。 直到和邓名取得联络后,袁宗第依旧没有什么攻击的欲望。他觉得如果俘虏再继续增加,他就需要用更多的精力来防止他们互相串联;而且如果万县的俘虏太多的话,明军分化瓦解,让他们彻底失去叛逃念头所需的时间也会更长——简而言之,袁宗第认为在这一场赌博中他已经赚够了,现在是把筹码换成真金白银结束赌局的时候了,等他消化了胜利果实后再新开一局不迟。 而邓名显然不以一万多名俘虏为满足,成都的消化能力大大高于万县,因此邓名再三派人去催促袁宗第出兵与他会合作战。 袁宗第虽然感觉邓名有些贪多嚼不烂,不过两家的关系紧密,他也不能对邓名的要求视若无睹,因此袁宗第就勉强凑了一千甲兵,亲自带着来与邓名会合——万县的主力营并没有出发,因为袁宗第需要他们留在家里监视人数众多的俘虏,以免发生不测。 “靖国公大概会带着一千战兵来增援我们。”看完袁宗第送来的快信后,邓名对部下们说道。 “一千战兵够做什么的?”任堂不满地说道,现在被拦阻在忠县附近的清军有七、八万之多,虽然在甲兵数目上和明军差不多,但也不是总兵力只有两万的川西明军能够吃下去的。 “靖国公确实有他的难处。”邓名询问过万县来的使者,知道袁宗第抽出一千甲兵乘船来支援自己已经很勉强了。这几年袁宗第的实力膨胀得很快,很多都是从湖北带回来的兵,还有从熊兰那里接受的,本来的大昌兵骨干只占万县军的一半不到,这次又一口吞下上万名俘虏……如果不是邓名一再邀请,袁宗第肯定会亲自坐镇万县,全神贯注地监督手下,以免发生意外。 “我们的难处不是更大?”任堂不满地说道。 袁宗第的势力膨胀速度放在明末背景下是非常惊人的,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贺珍他们虽然同样因为邓名的出现而受惠,但没有哪个人的势力膨胀程度能与袁宗第相比。但尽管如此,李来亨他们也都一年没有举动了,全都在忙着消化胜利果实。陌生的领土、骤然增加的新部下,这些都需要花费时间去熟悉,而且锻炼干部也需要很长的时间。吃得最饱的袁宗第现在实际最危险,要不是成都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应,他的后勤可能早就出大问题了。 不过与邓名本人比起来,这些闯营将领的势力膨胀速度简直不值得一提。邓名在成都、叙州的三十万壮丁就没有一个跟随邓名超过三年的,他手下的将领全部是从别的将领那里讨来或是借来的,士兵是陆续加入的,地方官更是采用彻底的任人唯亲制度。 完全没有班底、旧部、亲兵,没有可靠的老兄弟,按照一般的军阀标准,邓名现在的内部组织性还不如积年的匪帮。袁宗第等人虽然没有明说,但也都暗示过邓名,觉得他应该适当考虑放缓扩展速度,整合内部以加强凝聚力。 但邓名却把这些良言当作耳旁风,依然故我地狼吞虎咽,带回川西的百姓享有彻底的人身自由,征召部队的时候对符合标准的同秀才一视同仁,完全不考虑忠诚问题——反正最可靠的人也是差不多两年前从刘曜那里要来的,谁还能比谁强多少吗? 忠诚的班底意味着要有一批人愿意无条件地服从命令,他们与长官之间的忠诚链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被锻炼得牢不可破。不用说晋王、延平郡王,就是其他的军阀也都有一些绝对忠诚的部下,无论长官是投降满清以后转身去打明朝的皇帝,还是举着明朝的旗帜去抵抗清军,这些人都不会质疑他们的长官的决定。冯双礼、李来亨、郝摇旗、袁宗第都有这种铁杆部下,甚至就连熊兰都有过朴烦这样的下属。但邓名却没有,无论是让川军旧部去奉节找文安之的麻烦,还是让周开荒、袁象攻打袁宗第,让赵天霸带兵突袭昆明……诸如此类的命令都是不可能得到执行的。能够不必担心后果、随心所欲处置的只有陈佐才这种教师,其他人——哪怕是刘曜这种青城派参议员,虽然手中毫无实权,邓名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引起商行老板们的不满。现在西川商人大都出自青城派参议员的门下,而以刘曜和杨有才的旧部最多。 邓名的卫队来自李来亨送他的三堵墙,真要是和虎帅起了冲突,卫士们说不好都会心向旧主。这种情况若是其他军阀遇到,估计早就夜不能寐,可是邓名吃得饱、睡得香,与李国英交战后,邓名抓到了一万两千俘虏仍毫无满足的意思,一心要堵住清军的退路,把剩下的七、八万清军也都吞下肚去。 袁宗第本人虽然未到,但使者已经再次表示了靖国公类似的担忧,觉得邓名应该见好就收,万一俘虏在后方闹事,而又没有一支对他绝对忠诚的部队的话,很可能会让局势失控。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袁宗第担心邓名就是能硬吞下这数万清军,也没有能力快速消化他们,最后反倒会导致川西动荡,人心不稳。 “我们和靖国公的体制不同。”邓名轻声说了一句,示意任堂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多做抱怨,也是他心里对袁宗第等人疑问的回答。 无论是李定国、郑成功还是李来亨、袁宗第,他们距离统一全国或许路还很长,但内部统一都已经完成,在各自的山头内部,他们都是说一不二的独裁者,他们手中的权利可以视为一个范围缩小的皇权。可邓名完全不是这样,川西的官兵、百姓对邓名很尊敬,也崇拜他的战功和名声,但若说有多畏惧他就未必了。 即使是在川西内部,邓名也远远没有完成统一,他拿出利益与各路人马交换,与商行老板交换,与同秀才交换。为了让蒙古人老老实实地养马,邓名也得对他们一视同仁,还把蒙八旗的统领送进参议院养起来。上次陈佐才事件后,大家对邓名更加尊敬的同时,对他的畏惧感也降到了新的低点。刘曜等人渐渐发现,虽然自己惹不起邓名,但邓名好像一样惹不起自己,至少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惹自己。 对外,邓名是抗清同盟的一员,对内,不过是川西这个同盟的领袖罢了。 “我们不需要派人监视俘虏是不是老实干活,也不需要整天提防着他们是不是逃亡,靖国公的麻烦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邓名虽然相对其他军阀缺少绝对忠诚于自己的暴力,但反正都是利益交换,暴力少一些也无所谓:“靖国公既然无法派来大批的援兵,那么想要堵住李国英就是件麻烦事了。” 李国英这几天和邓名的阻击部队发生了多次交火,同时派人全面侦察明军的防线——拥有水上优势的明军在近岸地区有很大的战术优势,但是缺少民夫让他们难以远离河岸作战。 刚刚得知孙思克的自行其事后,李国英被气得快吐血了,但他硬是撑了下来,现在正设法寻找邓名防线上的漏洞。 “等李国英探明了我军的部署,他就会从靠近内陆的地段突围,那时我们船只能够起到的作用就会大大降低。而清军的兵力是我们的四倍左右,我们没法和他们混战一场。”邓名虽然能够预见到李国英的战略,但一样拿不出什么好办法:“要想组成严密的防线,让李国英无法全身而退,我们就需要至少五万兵力,越多越好。” 本来邓名指望万县能够倾巢出动来拉平两军的兵力,但袁宗第只能提供可怜巴巴的一千甲士。 “我们需要迅速动员三万以上的士兵和民夫,不过成都恐怕难以一下子提供这么多的军队。”邓名感到很麻烦,因为他拿不出太多的好处来补偿响应征召的同秀才,而他估计商行肯定更不愿意让他们的工人参军——不需要明着反对,只要在背后制造些议论,对工资和奖金做些暗示,工人的参军积极性就会大大降低。 ------------ 第五十七节 分赃(下) 八月三日,经过近十天的侦察后,李国英确信明军严重兵力不足,召集全军将领开会,决定发起全面突围。虽然明军的甲兵人数可能与清军相当,但是辅兵不足会让明军在内陆的机动力严重下降,而且也不敢轻易与清军进行野战,因为丧失体力后,明军的甲兵也不会比清军的无甲兵强。 同一天,乘船逆流而上的袁宗第抵达了邓名的军营,邓名亲自出来迎接靖国公和他的一千甲兵。此时邓名一扫几天前的紧张,春风满面地领着部下给袁宗第洗尘。 “袁将军带兵前来,真是雪中送炭啊。”邓名笑着对盟友说道,不过无论是他还是袁宗第本人,都知道在这种无人区的混战中,一千甲兵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成都的动员比邓名想像得还要糟糕,现在正是收稻的紧要关头,成都的自耕农都盼着能够在处理好自家粮食后再响应征召,而商行们也纷纷对刘晋戈叫苦,称若是把他们的工人征召走,就会给他们的行业带来沉重的打击,并严重影响到邓提督的发展大业。 严格说起来,这些商家说的也不是假话,成都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手,好多商家还盼着农闲后能够雇佣自耕农做短工呢——所有人都知道对外战争的胜利能够给成都带来新的人口,也都迫切盼望着邓名赢得新的胜利,但是所有的老板都希望征召其他商行的伙计,而每一个自耕农都希望邻居而不是自己在农忙时被征召走——反正这次是在川东作战,邓提督无法给大家讨媳妇。 刘晋戈不得不向邓名报告,比原计划提前的第二波动员很不顺利,上次邓名带走的两万多人已经差不多是农闲前成都所有可以利用的人口。刘晋戈只给邓名派来了一万东拼西凑出来的人,这还是刘晋戈强行摊派任务给各个商行,强迫他们出工出力才达成的,估计这些人会在几天内陆续到达。刘晋戈希望能够在十天后再进行一轮大规模的动员,不过邓名觉得那太晚了,等动员起来的部队抵达战场时,李国英早已逃回重庆去了。 但叙州的动员强度和迅速程度远非成都能比,五天前的第一波动员就拉出了一万人的民夫,而两天的第二轮动员又拉出了一万——袁象下令,利用俘虏去收割叙州周围不多的粮食,谁提供俘虏的短工报酬谁就有招工的优先权;初到四川的山西俘虏觉得待遇不错,就高高兴兴地承担起了收割任务,各个商家为了劳工而出面分摊了俘虏们所需的粮食——袁象靠着这个政策又把五千多个自耕农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统统编组成军派往前线。这五千多自耕农属于“政府投资”,这样除了抽税以外,袁象领导的叙州知府衙门还可以额外分到四分之一的战利品。 “叙州不是只有三万丁壮吗?”听说叙州为邓名提供了两万辅兵(民夫),袁宗第惊讶不已。那里是他的侄儿主政,而且和万县的交流甚密,所以袁宗第对叙州的情况也有了解。 “除去刚运到叙州的俘虏不算,我离开叙州时,那里有同秀才两万七千余人,还有女同秀才五千多人。”邓名点点头,这次叙州把三分之二的男丁都动员上了战场:“令侄的治才,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虽然有水运的便利,虽然有成都提供的大量粮食,虽然是短期动员,但这么高的动员比例还是让邓名也异常震惊。政府根本拿不出足够的赏赐来号召百姓尽数参军,但商行却有力地支持了叙州知府衙门的动员,他们挨家挨户地动员伙计去参军,为了让更多的伙计动心,老板和掌柜们还大方地许愿,纷纷表示会发给奖金并提高工资——这和成都商行起的作用正好相反,成都那边的人虽然不敢明着和官府唱对台戏,但私下里纷纷给那些想响应征召令的伙计泼冷水,“好男不当兵”这种传统的说法也在成都复活了,被不少老板用做说服伙计留下的理由。 有二十五万同秀才的成都,在即将收获的季节先提供了两万人,紧接着又提供了一万人,这已经很可观了。邓名觉得成都的动员效率还是相当不错的,要是明末官府能够有成都这样的动员能力,那一定会让皇帝和朝廷重臣喜极而泣。之所以显得不起眼,主要还是叙州这次的动员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前后一共为明军提供了两万三千的人力。 现在叙州方面担心的就是邓名会让他们的美梦成空,出面干涉战利品分配问题,除了担心邓名偏袒成都外,商行老板们还担忧袁象会食言,而邓名会给袁象撑腰。在叙州把第一批动员兵送到前线的时候,就有代表向邓名报告了他们的协议,叶天明还代表大伙儿闪烁其词地表示,希望邓名不干涉他们的私下协议。 “本来我只盼望叙州府能够支援两千民夫,现在因为这个协议你们能支援前线两万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阻挠你们达成的协议,难道我会和胜利过不去么?”邓名不但表示他完全认可袁象主持签订的这个协议,而且会为这个协议保驾护航,亲眼看着它被执行:“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把这个分摊好处的会议变成常设?” 在邓名看来,这个协议本质上就是分赃,通过定好战后分配的规矩来刺激大家进行前期投入:“以后只要在分赃会上达成的协议,提刑官就有义务去保证协议得到执行。” “就是说这个……嗯……”商行代表虽然知道邓名说的没错,但分赃会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太难听了:“嗯,这个会议无论达成什么协议,提刑官都会认可,都相当于律法吗?” “当然不是,”邓名摇摇头:“我支持这个会的原因是它能更好地让士人们支持朝廷,也让最支持朝廷的士人能够从官兵的胜利中获得最大的好处。如果分赃会提出的协议有违这个原则,比如叶老板全心全意地支持朝廷,拿到了丰厚的回报,而其他没出力的人看着眼红,想瓜分叶老板的家产,这种行为朝廷当然不会同意。” “原来提督是担心这个。”不少商会的老板闻言都笑起来:“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未必不会有,世上打着劫富济贫旗号,想要不劳而获的人可不少。”邓名说道:“只要不违反‘让支持朝廷的士人收益’这个原则,所有这个分赃会的协议提刑司都会认可,会被视为和律法一样的条文。” “提督,既然是常设。”代表们听邓名一口一个分赃会,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说道:“那敢请提督给这个会起个好名字。” “哦,分赃会不好吗?”邓名反问道:“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大家的思路千奇百怪,总的说来就是要标榜这是一个代表着善良、正义的会议,不过这些辅兵出身的人文化有限,大部分都提不出一个好名字来,勉强提出来的几个也都十分不顺耳。 “就叫帝国议会叙州府分会吧。”邓名琢磨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他认为非常威风的名字来:“和参议院一样,能在议会里有把椅子的人,也会有个议员的头衔。” 大家议论了一会儿,没有人懂得什么叫帝国议会,也没有人能说出这个名字的不好,于是就纷纷表示同意了,至少这个名字比分赃会要强太多了。 “我们是叙州府分会,那帝国议会又是什么呢?”既然有分会,那肯定会有总会,邓名面前的老板中没有哪个是傻子。 “就是全川的分赃会,就比如这次的战俘问题吧,都府肯定会和叙州有矛盾,叙州分会就是管叙州内该如何分,而帝国议会就是管都府和叙州该怎么分,将来可能还要加上重庆、嘉定州;等到王师光复几省以后,帝国议会就开始管省与省之间该怎么分。” 邓名说这也是一个常设的会议——不一定有常设的议员,可以在有分赃需要时召集议员到某处开会,但帝国议会这个机构不会被取消。 “都府会同意我们商议吗?”有些叙州人还有些担心,毕竟成都有二十五万个同秀才,而叙州只有两万七千个同秀才。 “当然,有句话叫‘无代表不纳税’,你们听说过吗?”这么时髦的宪政口号,邓名知道眼前这些人肯定不知道,他不过是卖弄一下穿越者的知识而已。 正如邓名所料,老板们纷纷摇头,但叶天明沉思片刻后,反问道:“提督,这是不是‘不让我们参与分赃,就别想让我们出钱出力’的意思?” 默然片刻,邓名艰难地点点头:“对,就是叶老板这个意思。反过来说,就是想参与分赃,就得出钱出力!” “哦,帝国议会就是这个意思啊。”叙州的代表们都明白过来,纷纷笑着颌首。 不过穿越者绝不会这样轻易地被土著打败,邓名又抛出一个更时髦的词汇:宪法。 “对于帝国宪法,就是我也不能违反。帝国议会不能做出任何有违宪法的决议,否则提刑官就有义务否决……”说道兴奋之处,邓名是眉飞色舞,把叙州代表们忽悠得云里雾里。 “提督,”认真地听了一会儿后,叶天明又趁着邓名喝茶解渴的时候追问道:“宪法是不是就是分赃的基本规矩?” 邓名端着茶杯再次愣住了,片刻后又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 “哦,原来帝国宪法就是分赃的规矩啊。”众人恍然大悟,又一次纷纷露出明了的笑容来。 既然邓名有了这样的保证,叙州来的人都放心下来,他们向邓名告辞,离开军营而去。在这些未来叙州府议员的帮助下,八月五日李国英准备发起全面突围的时候,挡在他面前的明军并不是他猜测中的两、三万人,而是整整五万大军。 “提督,”在战争的前夜,任堂突然又问邓名道:“帝国的意思,是不是就是强盗?” “当然不是,”邓名没想到任堂居然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大不以为然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提督教导军官们要为了钱而打仗——这不就是强盗嘛,然后说这样的强盗军队就叫帝国军队;提督计划建立一个强盗分赃会,打算把它命名为帝国议会;而所有强盗都要遵守的规矩,就叫帝国宪法。”任堂已经考虑了这个问题好几天了,他自信地说道:“那帝国不就是强盗的意思嘛。” ------------ 第五十八节 断后(上) 李国英发起突围,一开始就出动了四千披甲兵,这些清军先锋在两万多无甲兵的辅助下,全面试探明军的战线。剩下八千清军披甲兵则被李国英留在手中充当预备队。他估计邓名也是一样,会把主力部队留在手里盯着自己的主力。而两万多清军的全面进攻可以分散明军的兵力,制造声势,吸引明军主力的注意力。 川陕总督本人全身披挂,坐在中军帐中急切地等待着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南线和中央都是由川陕绿营负责,这两千披甲的先锋即使遇到了明军的主力阻击,也可以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且战且退——其实他们也称不上多么熟悉地理,但是总比山西绿营强得多。 两千名山西绿营主攻北面,他们的兵力相对比较雄厚,而且这一带也被李国英预判为比较容易取得突破的地段。当明军的注意力被南线吸引过去的时候,山西绿营就可能找到明军防线上的薄弱环节,然后打开一条通道。 由于山西绿营相对更不熟悉地理,所以李国英也不用太担心他们在打开通道后自行逃走——虽然李国英一再向部下们强调,明军实力薄弱,无法阻挡七万大军抱团离开,但如果换成川陕绿营在北面,李国英还是不太放心,怕他们会在危机关头抛下主力先行离去,毕竟他们可能仗着自己是地头蛇快速逃回重庆去。 清军突围的结果没有什么悬念,山西绿营向西攻击了一天也没有找到出路,他们向北深入内陆山地十几里,但依然能够见到明军的哨所和营寨。而且明军的防线也相当厚实,即使越过明军的营地也会遭到明军增援部队的阻击。 不过山西绿营不肯放弃,他们坚信李国英的判断,那就是明军的兵力不足,无法形成一道连绵的战线,若是明军强行延展他们的防线,那整条防线上的兵力就会被摊薄——除了相信这个判断外,山西绿营也没有其他的出路,因为事实若非如此的话,清军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条。 根据李国英的命令,山西绿营尝试绕过前排的明军哨所和堡垒,并用无甲兵把这些明军堡垒包围起来,以阻止他们出来干扰清军行军。在绿营的先锋进行这样的工作时,明军堡垒里就开始用烽火报警,很快就有大批的明军甲兵从后方开过来,阻止山西绿营用简易壕沟瘫痪明军的前哨堡垒。 不肯死心的山西绿营反复地攻击着明军的防线,直到时近黄昏才不甘心地退下去。撤回来的山西绿营向李国英报告了他们失败的详情,除了明军总会有甲兵及时增援外,这些山西绿营还看到堡垒后面有不少游骑往来活动,显然在北方的防线后面驻扎着明军雄厚的兵力。每次出动的明军甲士目标都很明确,只是赶走想要进行土木工程的无甲兵,或是阻挡绿营披甲的进一步深入,明军每次都仅仅出动必要的部队而没有浪费他们的后备兵力。 山西绿营的报告让李国英沉吟不语。清军在南线和中央的攻击也不成功,王明德只打了一个上午就叫苦不迭,抱怨明军的营垒坚固,绝对无法突破;而中央的甘陕绿营也称明军防备森严,让尝试突围的清军无隙可乘。 李国英亲自坐镇,知道前锋将领断然不敢撒谎欺骗自己,既然明军在每一处都有充裕的兵力,那就只能说明邓名得到了大批的援兵。 “成都原先不就是刘曜的一万多人吗?后来可能又从建昌要了些人,再加上跟着邓名进川的浙江人,总共也就四、五万吧?”对面的明军实力要比李国英想像的强大很多,但川陕总督却感到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剩下的可能还有十几万人,但都是邓名抓回去的俘虏啊。” 赵良栋他们的贵州辅兵、高明瞻战败后送给成都的部队、还有李国英抛弃的数万民夫,这些人刚被明军俘虏一年多……李国英虽然是武将出身,但他对军屯等工作都颇为擅长,对战略、人心也都有不错的把握,因此才会受到朝廷和洪承畴的青睐,把抵挡刘文秀大军的重任交给他,还把他一路提拔为西北数省的总督。 根据李国英的经验,这些被明军抓去的俘虏没有五、六年工夫根本无法消化,不但不能成为明军的助力,反倒需要留下相当的人手去监视他们。而明军从长江下游掳掠来的壮丁也不是短短两年就能收为己用的,这些人恐怕都有逃离军屯的心思。但是李国英却没有见到流亡者——就算重庆和成都中间隔着大片的无人区,这也是不正常的现象,只能说明邓名对他的统治区采取了非常严格的警戒制度,而这种制度当然也需要人手去维持。 掰着指头算算,李国英认为邓名最核心的部队就是川军,那些人手下的辅兵可能都被邓名提拔为军屯看守和甲兵;其次就是浙江来的亡命徒。不过李国英始终没有看到刘曜、杨有才和其他青城派的将领出现在战场上,一次也没有过,所以李国英一直怀疑邓名在成都进行了大清洗——这会导致邓名对旧川军的控制力进一步下降。 “邓名怎么可能动员四、五万人来阻拦我们?他手里可靠的部队顶天也就是这个数,难道成都一点儿看家的人马都不留吗?” 除了核心部队的人数外,李国英猜测成都现在有壮丁二十万左右,他为了保险还把这个数字提高到二十五万——虽然还是低估了,但和邓名实际控制的二十八万男丁相差并不多。如果邓名动员五万人到前线,那就相当于六丁抽一丁,这是李国英绝对不敢相信的比例——当初在辽东松锦决战的时候,皇太极虽然能够在满、汉、蒙八旗中实现三丁抽一(包括无甲兵),但那也是满清的极限,而且在八旗兵三丁抽一的背后,还有数百万汉人包衣的后盾。为了保证八旗兵的动员,包衣连三十丁抽一都做不到——这样算起来辽东的动员率也不过是二十分之一左右。 就算邓名有粮食储备、有水路优势,可皇太极也同样有大量的储备和本土作战的优势,现在邓名表现出的动员能力比皇太极时期的满洲还要高得多,这让李国英感到非常不解——皇太极当时已经在辽东经营了很多年,手下有很多在辽东出生的汉人、投降汉军的第二代和十年以上的汉人包衣,这些人都对满洲人死心塌地,肯定不是邓名手下这帮从五湖四海收罗来的人群能比的——而如果没有足够长的统治时间,以李国英的见识,他完全无法理解邓名如何敢大规模动员这些不可靠的壮丁。 最糟糕的是,这些明明应该很不可靠,不肯为他们缺乏威信和恐惧感的军官去拼命的明军壮丁,居然在坚定地守卫着明军的防线。 “是不是虁东贼也来支援邓贼了?”王明德对李国英说道。 “有这个可能性。”虽然除了袁宗第以外,李国英没有见到虁东众将的旗号,不过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何对面的明军会有如此众多的数量,而且还没有大量逃亡事件发生:“也可能是建昌的贼人来增援邓贼了。”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不少山西绿营将领都感到很紧张,他们人生地不熟的,一旦分散突围肯定会落入敌手。而且王明德他们都是李国英的嫡系,如果形势紧张到必须要有人断后的话,山西绿营怀疑这个送死的差事肯定会落在他们的头上。 “总督大人,我军的军粮只够吃三天了,必须要突围!”山西绿营怕什么偏偏来什么,王明德铿锵有力地说道:“贼人只会越来越多,我军必须尽快突围!” 环顾了周围众将一圈,王明德跨上一步,单膝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向李国英请命道:“总督大人一定要走,而且一定要立刻走,末将敢请为大军断后!” 随着王明德这话一出口,山西绿营的将领们人人脸上变色,紧接着就是真诚的感动,还夹杂着些许的怀疑。 “正是。”另外一个陕西籍贯的大将胡文科也抢上一步,和王明德肩并着肩跪下,慷慨陈词:“想让全军突围很难了,但甲士一定要保住!末将恳请总督大人带着山西绿营的披甲先行一步,让末将留下和王总兵一起为大军断后。” “末将亦愿留下。” “末将也是陕西的好男儿,不愿意丢下王总兵和胡游击独活!” 许多陕西绿营将领纷纷跳出来,争先恐后地向李国英请命断后,他们一再强调要总督大人赶紧带着全部山西绿营披甲离开,并且发誓会用手中的五千甘陕绿营披甲兵和几万无甲兵死死拖住邓名,保住总督大人和大部分主力逃出险境。 山西绿营的将领们此时都惭愧得无地自容,不少人热血上涌,也要求留下一起断后,但却被王明德他们拦住了,胡文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们远来是客,我们老秦军……不,我们甘陕绿营是做主人的,怎么能让客人冒险?” 除了山西绿营外,甘陕绿营的众将还一致表示陕西提督张勇也是太重要的人物,应该和总督大人一起突围。 张勇对此倒没有推辞,不过让山西绿营将领们奇怪的是,张勇并没有露出感激之色,只是阴沉着脸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站在李国英背后。而川陕总督面对着手下众多的忠义之士,似乎也没显得有多么感动,反倒有一种让山西绿营将领看不明白的古怪表情。 ------------ 第五十八节 断后(下) 李国英和王明德他们商议战略的时候,明军大营这边袁宗弟也在向邓名提出他的战术见解,在他看来邓名的部署实在是太软弱无力了。明军从始至终就满足于不让清军穿越他们的防线,并没有及时发起追击,现在李国英明显军粮不足,袁宗弟认为最正确的办法就是狠狠咬上去,不让李国英有闪转腾挪的空间。 “邓提督为何不贴着鞑子扎营?”袁宗弟大惑不解地问道.对李国英来说时间最宝贵,邓名只要摆出近战的架势,对方就必须要应对,而几天的激烈争夺下来,就算李国英赢了,他的军粮也耗尽了,到时候只能仓皇逃跑,而追击逃跑的敌人袁宗弟认为是自己的长项,还能给邓名提出一些好意见:“如果李国英怯战,我们就贴着他的大营挖沟,然后通通灌上水,把他的大军围死。他一定得出来阻挡我们,然后我们就动员全军和他打,打个几天他自己就撑不下去了。” “我没法这么打,”邓名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没有那么多军队。” “邓提督的军队不少了。”袁宗弟自信满满地说道:“绝对能围着李国英的大营挖壕沟。” 看起来明军是五万人对清军七万五千或七万六千人的样子,好像是比对方少了三成,可是明军有水师优势,调动起来比清军的负担小,所以差距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大。袁宗弟虽然只观察了几天,但他认为邓名的军队素质相当高,即使是辅兵一个个也都龙精虎猛,显然营养充足;而且这些辅兵能够熟练地执行军官发布的命令,小队之间配合默契,虽然没有甲胄在身,但按照袁宗弟的标准这都是战兵。 “不,很少,我只有一万五千军队,其中还有三千是水手,剩下的都是民夫。”邓名不得不更正袁宗弟的看法:“他们不是士兵,不是辅兵,而是民夫!” “他们都是好兵,再说就是民夫也能当兵用啊。”袁宗弟完全不理解邓名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倒是盼着我拿他们当兵用。”邓名苦笑了一声,把自己和民夫达成的协议给袁宗弟说了一遍:“可我没法给这么多人娶媳妇,就是这次参战的士兵,他们的奖金和媳妇该怎么解决,我现在还一点儿数都没有呢。” 清军进攻的时候,邓名可以让民夫参与防守营地,就算他不下令这些民夫也肯定会助战,叙州来的不用说,就是成都的民夫也不可能看着清军突破营墙来杀他们。而邓名也可以称他并没有把这些民夫当做军人使用,他们是自愿助战的;而如果全军迫近李国英的大营,和敌人野战争锋或是冒着清军的火力和骚扰挖壕沟的话,邓名就没法不给这些民夫军人待遇了。 “反正李国英没粮食了,等他撤兵的时候我跟在后面抓俘虏就是了。”邓名虽然有三万五千训练有素、士气饱满,甚至积极愿意参战的民夫,但他口袋里没钱,所以主动退而求其次,只想着取得一个有限的胜利而不追求全歼李国英的部队:“等李国英逃跑了,我就在后面跟着,把他的无甲兵都抓走后,他的披甲兵迟早也要丢盔弃甲地逃亡。” “可是!”袁宗弟这才想起来,邓名和他以及其他夔东众将不同,成都的政治模式和其他军阀也大不相同,邓名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利,而是要和治下的百姓们讨价还价——现在他们都是士人了,地位比明末的百姓地位还高,可不是军屯里那种可以随便揉捏的农奴兵。 “如果邓提督不紧逼上去的话,李国英最后很可能把辅兵扔下就跑了,”袁宗弟听明白了邓名的难处,但却没法同意对方的战略:“最后披甲兵多半能逃走,就算他们把盔甲扔下一部分,人可是都能跑了。” 在袁宗弟看来,辅兵这种夫子要多少有多少,披甲兵才是关键,如果不消灭对方忠心耿耿、富有战斗力的披甲部队,那对方的元气就还在,下次再从山西、陕西征发一批夫子来就实力尽复。袁宗弟的价值观也是这个时代的普遍看法,辅兵在谁的手下都是效力,胆小怯懦,平时在军屯干苦力,战时给战兵背盔甲,消耗的不过是鞭子罢了。 “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这些辅兵更重要,关键是人多啊。”但邓名的价值取向和袁宗弟完全不同。想要让对方的战兵进入成都体系相对比较困难,将领、军官、亲兵、战兵的忠诚链条强劲有力,为了消化前几天俘虏的那两千名山西披甲兵,邓名不得不善待他们的将领,袁象也需要额外拿出资源来笼络军官们;可对于无甲兵就容易得多了,他们庞大的数量对成都的生产也有更大的帮助。 袁宗弟和邓名完全谈不到一块去。 此时李国英依然没有答应王明德他们的请战要求,他很清楚这帮人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就算从李国英的角度看,如果靠牺牲没有战斗力的夫子能换取披甲兵的安全,也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但关键在于李国英觉得这有损朝廷的尊严。古人不是有句话么?叫“汉贼不两立”,现在李国英是官兵,是朝廷的总督,他打心眼里不愿意手下去和邓名进行什么交易。 但如果意气用事的话,李国英又担心最后的结果就是披甲兵严重损失,无论是山西绿营还是川陕绿营的披甲兵可都是战士,一条命抵得上十几个征发来的民夫。而且由于陷入险境,李国英知道自己的威信也受到了影响,他先是断定邓名无法及时动员大军来救,然后又误判邓名只有两万多人挡不住清军全线突围,这恐怕都会导致将领们心怀不满。至于孙思克胡乱指挥后自行逃走——毕竟他也是李国英委任的,对不对? 见李国英迟迟不能下定突围的决心,重庆驻防八旗的统领觉得他有必要出来说句话了。当初他和高明瞻、王明德一起被俘的消息被李国英帮忙掩盖下去,向朝廷报告他们是寻机杀死了明军的守卫,自行突围出来的。 “王总兵说得对,大军不能再继续呆在这个险地了。”满洲都统一上来就给讨论定了调子:“我们满洲八旗也和王总兵一起留下来,为总督大人、张提督和山西绿营断后。” 满洲都统的话一出口,山西绿营将领顿时感到天都塌下来了,这二百随行的满洲大兵不走,谁敢先走?一路上川陕总督把这二百驻防八旗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满洲大兵都断后了,那大家看起来也只有一起死在这眼看就要断粮的死地了。 出乎山西绿营意料的是,李国英惊讶地看着满洲都统半晌,最后艰难地开口确认道:“驻防八旗也要断后吗?” “是的,为皇上马革裹尸,正是我们这些奴才的本分。”满洲统领神色肃穆,口气不容质疑。 “好吧。”李国英终于点点头,宣布自己会带着山西绿营的披甲兵率先突围,留下驻防八旗和甘陕绿营断后,还不忘嘱咐王明德:“一定要护得满洲大兵平安。” “总督大人放心,要是差事办砸了,末将绝不会活着回去见总督大人。”王明德和其他奉命断后的甘陕将领纷纷慷慨陈词。 军事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山西绿营将领们都听得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摊上好命了,李国英让满洲太君和他的嫡系断后,给山西绿营争取一条活路。不过为什么会有这样诡异的安排,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更让大伙儿觉得无法理解的是王明德他们最后的表态——你们明明是断后的,没有机会活着回去见李国英了,还说什么拼死也要护得满洲太君周全……还有,满洲太君怎么也判若两人啊,来的路上不是一直呆在中军里唯恐遇险么?要说满洲太君之前的表现很正常,很符合山西绿营们的印象,而现在却是极端反常,让山西将领们不得不暗暗感慨,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好太君的。可惜这些好太君命不久矣,幸好朝廷追究责任也是李国英去抗。陕西这地方真不错,有好太君,有勇于承担责任的总督,还有善待友军的将领。 “怎么感觉就好像是我们断后,他们倒是先突围的那一伙儿呢?”会议结束后,山西将领们还窃窃私语,挠着光头感觉好像哪里不对。还有那个张勇张提督,孤身逃回来后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正常情况下肯定是被扔在后面“戴罪立功”,但这次居然也捞到了一个跟随先锋突围的好差事——但张提督不但不心怀感激,反倒脸色阴沉得好像谁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虽然没有当着满洲太君发火,但离开大营后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气鼓鼓地回他的帐篷去了。 “王明德,”李国英给断后的将领们做最后的交代,他今晚就会带着山西绿营的披甲兵往北面的内陆跑,为了避免被发现,肯定不能带大量的辅兵累赘,所以除了武器外,盔甲也都要留在营地里。对此李国英给山西绿营的解释是用来加强断后部队的战斗力,也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和赞同:“七千副盔甲,你可不能给我丢了。” “总督大人放心,总计一万两千副盔甲,末将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带回重庆去。”王明德保证完毕,还关切地说道:“总督大人把马都带走吧。” “是啊,总督大人。”满洲都统也在边上搭腔:“山路不好走啊,我们乘船回重庆。” 这一通逃亡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得迷失在无人区,有马就意味着生存的机会更大。 “我的马足够了,”李国英不要满洲太君的那二百匹马:“再说你们回重庆的时候,也未必就一定能有船。” ------------ 第五十九节 议款(上) 手下士气已堕,粮草也将要耗尽,李国英唯恐夜长梦多,当晚就带着山西绿营开始突围。正北方都是崎岖难行的无人区,邓名受限于军队数量也无法在那边部署防线,川陕总督、陕西提督和山西绿营饱餐一顿,就急急忙忙地出发了。 看到大批绿营士兵不穿盔甲、不带辅兵,只带着干粮和武器拔腿就走,众壮丁一下子就明白这是主力要抛弃他们而去。一时间营中大哗,不少山西壮丁都哭喊着扑上去,央求披甲兵带着他们一起走——虽然平日总受欺压,但毕竟这是自己人,要是落在明军手里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光是想一想被俘后的遭遇,这些辛苦地从山西、陕西赶来的运粮兵都不寒而栗。 但每一个扑上去的无甲兵都被无情地踢开,王明德、胡文科等人早有准备,带着大批全副武装的甲兵冲出来,把闹事的民夫都抓回了营中。站在各营营墙上的清军断后部队也毫不手软,谁敢靠近营墙就乱箭射下。 离开了哭声震天的营地,李国英不敢多耽搁,全速向北方行军。走到了半夜,背后的哭声还隐约可闻。 “邓贼用兵,也不过如此。”见周围没有明军赶来堵截,李国英长出了一口气。这种撤退必然会造成军心大乱,即使川陕总督老于军务也无法避免无甲兵陷入一片混乱:“要是邓名在近旁扎营,我辈岂能如此轻松地脱身?” 当初李国英陪着左良玉他们被闯营追的时候,那种惨痛的经历真是刻骨铭心。闯营不即不离地在远处跟着,要是李国英敢这样大模大样地突围,保证会被追杀个片甲不留。而且那时断后的部队也远远没法和今天王明德的表现相比,留在营地中的甘陕绿营沉稳坚定,士气如虹,不但没有一个人跟着逃跑,还能一丝不苟地维持好军纪。王明德、胡文科他们在这种大变中的表现,让跟着李国英一起逃跑的山西将领无不惊愕万分,心里又是钦佩又是难过,他们不但为舍己为人的王总兵他们感到遗憾,也知道川陕总督此刻必定也是悲痛万分,这样忠勇的部下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川陕绿营众将竟然人人如此,果然秦军精锐甲绝天下,可知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绝非仅靠着幸运,千年易逝、节操依旧,今日秦军的表现足以令风云变色、草木含悲。 走夜路,崴脚、摔伤的人不在少数,突围的清军对这些伤员一概不管不顾,通通留给了山里的野兽,只顾着闷头向北急奔。 “总督大人去得有多远了?”王明德、胡文科和满洲都统三人并肩站在营墙向,向着北方翘首眺望。 本来胡文科只是一个新晋游击,在官衔、地位上和王明德没法比,更不用说和满洲都统比,但三人曾经一起被邓名俘虏过,也算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了。 “你们还记得邓提督说起总督大人、张提督、赵将军他们时的表情吧?”满洲都统回忆着上次遇见邓名时的场面。显而易见,那时邓名对这几个人就算不是恨之入骨,也是视为大敌,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听说李国英要突围后,满洲都统就打定主意不和李国英一起走,也不会同意把张勇留下 “记得,记得。”胡文科连连点头,他觉得李国英好像还没有走远,至少还没有离开安全距离:“再等等吧,我们明天再去邓提督的大营。” “明日去也不迟。”满洲都统点点头,对胡文科的沉稳深表赞许。川陕总督一定要突围成功,否则朝廷肯定会怪罪下来,哪怕是严加审问此战的经过都是一桩大麻烦。 “还有掉队的人呢?”胡文科又问了一声:“是不是派人去把他们找回来?也可以一起卖给邓提督。” 王欣诚的使者早就来过了李国英的营地,甘陕绿营这帮将领一听居然还有这种好事:不但能够把自己的甲兵赎出来,而且还能赚一笔!既然如此那谁还肯拼命?和李国英、袁宗弟一样,这些将领对手下的亲兵和盔甲很得看重,对于无甲兵实在是无所谓。朝廷富有四海,还愁拉不到壮丁么?就是对朝廷而言,只要不需要重新拨发盔甲,没有损失大量的战斗人员,那壮丁丢得再多也不心疼,反正派他们运粮的时候就是打定主意当消耗品使用的。这次出征后,重庆到忠县之间随处可见倒毙的辅兵尸体,从来没有哪个大人物会为此眨一眨眼。 “不可!”王明德却不贪心,他觉得手里的货物已经足够了,那些掉队的山西绿营能有多少?花费时间去搜救不但耽误时间,而且还可能导致搜救队的无甲兵趁机逃跑:“突围本来就会有损伤,这么难走的路,能跑掉一半就是皇上洪福了。” …… 第二天一早,确定李国英已经逃远的王明德等人就紧锣密鼓地准备去找邓名“议和”,有几个满洲大兵留下来断后,但还是有些心理负担,见状不禁感慨汉人都是不可靠。 “汉人当然不可靠,所以关键时刻还是要看我们这些皇上的奴才的。”满洲都统对此言深以为然,不过他教导手下,一定要深刻认识到他们的行为表面上虽然和王明德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但却有本质的不同:“他们都不知道邓提督到底是谁,所以这就叫狼心狗肺,辜负朝廷恩典。而我们不是,我们只是不愿意干涉主子的家事罢了。哪边都是主子,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夹在里面难做人啊,只好两不相帮。” 虽然关于邓名的身世流言很多,但驻防八旗并没有向外扩散,一会儿满洲都统又指着远处已经准备妥当的王明德,偷偷地跟周围的人说道:“看到没?邓提督有深意啊。” 除了抱头蹲下投降外,邓名还开始要求清军采用合乎规矩的投降或议和礼仪,简而言之就是要求他们举着白旗来表明谈判意图。不久前邓名很认真地向王欣诚交代了一番这套规矩,然后就被王欣诚的亲兵迅速通报给了王明德等人。在满洲都统的远处,王明德和胡文科两人旗杆上的将旗已经被两张方方正正的大白旗所取代。 “我们也换上吧。”满洲都统同样准备了一面一模一样的白旗,归根结底他还是信不过这帮汉人,所以也要参与“议和”,以免被王明德他们卖了猪仔。 “可这不是正白旗啊。” 听统领这么一提醒,大部分满洲大兵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还是有几个楞小子依旧在制造问题,他们指出正白旗应该是三角旗,而不是这种长方形的式样。这种白旗看上去倒是和邓名的那张麻将牌旗形状很像。 “嘘,小声点。”统领不满地制止了手下的大声质疑,然后生气地骂道:“邓提督现在还隐藏身分,他还在明军中哪,难道就不需要掩饰一下吗?当然要用方旗子了,你以为主子也都像你这猪脑子吗?” …… 昨天晚上哨探说清军大营那边好像有点乱,不过因为邓名不肯掏钱让民夫去执行夜袭这种军事任务,所以明军限于军队数量有限也只能等待。天亮后邓名派出了几批侦查部队,同时仔细盘问回营报告的哨探,正在这时突然卫兵报告有一群清军将领举着白旗来到了营门前。 登上营墙看了一眼,邓名认出了他的两位老熟人,还有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满洲人。 “看来李国英是跑了。”邓名下令打开营门,把王明德他们请入中军帐喝茶。 “好教邓提督知晓,现在我军营中有六万两千无甲兵,都是山西、陕西的精壮汉子,绝无老弱。”喝了一口茶后,王明德就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来意:“我方的和议条款如下:第一,邓提督不俘虏包括满洲大兵在内的所有披甲兵,全体官兵共计五千三百七十七人,我方保证李总督、张提督都不在其中;第二,不拿走我们的盔甲、武器、旗帜,一个人无论是有两把剑还是两套盔甲还是两匹马,都可以通通带走;第三,提供给我们二十条大船,允许我们保留五百水手或是借给我们足够的水手,让我们能够平安返回重庆,十五天之内不得攻击我们;第四,我们的军粮吃完了,邓提督负责给我们足够五千官兵十五天所需的粮食,不另外收钱;第五,总计应该付给我们五千张终身有效的释放券,我们要两千五百张,剩下的用银两结算。” “你们会飞剑传书吗?还是王副将的手下这么得力,居然讲得这么清楚!”邓名听完后哑然失笑,他第一次发觉或许让王欣诚的心腹来报信也不全是好事:“凭什么我要给你们这么多东西?” “因为六万两千俘虏折合一万二千又四百头牛,除去我们五千官兵所需,还应该有五千多张释放券剩下,船、盔甲和粮食是邓提督给我们的折扣。”王明德理直气壮地答道,脸上一副“我深知行情,休想欺我不懂。”的表情。 ------------ 第五十九节 议款(下) 今天谈判时邓名还是摆了一张长桌子,关心收益的分赃会成员们也被允许旁听,邓名不但允许各商行代表在场,还给袁象的使者留了一把椅子。 差不多在邓名质问的同时,袁宗第也愤怒地一拍桌子,喝骂道:“你们已经是穷途末路,腆着脸来自称是什么议和,居然还敢提出这么多条款,莫非欺我们的刀子不够快吗?” 上次王明德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议和,这次又是如此行事,由不得袁宗第不生气。而且死到临头的敌军竟然还敢提要求,要是王明德上次敢对袁宗第这么说话,那人头估计早就挑在旗杆上了。 可问题就在于这次是和邓名议和而不是与袁宗第议和,见到袁宗第后王明德猛然想起一事,急忙又追加了一条:“提督,末将还有些人在袁公手里,还望允许用末将的优惠券……不,释放券放出来。” “你不说我还忘记了,你上次用了过期的优惠券,这又该怎么说?”本来优惠券是不是过期了,邓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袁宗第和他说起此事时,邓名哈哈大笑把它当成个笑话听。但眼下王明德竟敢漫天要价,邓名就旧账重提:“而且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我凭什么要答应你的要求?” “因为末将手中还有七万大军。”王明德沉稳地答道,上次是不是用了过期优惠券不是重点,只要手里有这么多的筹码,他就不愁邓名不把前账一笔勾销:“既然邓提督说了,那我这次补上欠账总可以了吧?” 刚才说到有六万多辅兵的时候,王明德注意到桌子那边的好几个“明军军官”都忍不住露出了喜色,因此现在他谈判起来更是有恃无恐,刚进明军营地时的那一点不安也早都抛去爪哇岛了。 “七万马上就要断粮的大军。”袁宗第不屑地说道。 刚才邓名已经注意到参与谈判的分赃会老板似乎有些拖后腿,这些人虽然已经做了两年生意,但还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么大宗的生意,而且也没有机会如此深入地参与到军国大事中,所以他们的反应不太好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邓名知道随着帝国议会的建立,议员们势必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来,这成都一摊子事必须要有人帮邓名分担,而且他建立的可不是一个传统的小政府,闲七杂八的事情多如牛毛,要是议员和地方官们不能迅速成长起来,不是邓名被累死就是政府职能失灵。 “靖国公说得不错。”邓名尽量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他冷冷地说道:“刚才你们都说川陕总督已经突围了,现在你们大营里已经是人心惶惶了吧?等再断了粮,你们就连议和的本钱都没有了,只能投降。” “或许三天后末将的七万大军就会不复存在,但现在依旧是不可轻辱的力量。”王明德昨夜和胡文科他们商议了一宿谈判策略,听到邓名的威胁后仍是全无惧色:“现在大营里还有五千枕戈待旦的精兵,他们昨天和今天都吃得饱饱的,只要末将一声令下……” “又如何,你们还能突围出去不成?”袁宗第嗤笑了一声,满脸都是轻蔑之色。 “不,末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放火烧营。”王明德仍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烧你们自己的营吗?”袁宗第惊奇地问道。 “当然,不然靖国公认为是谁的军营,贵军的军营会给我们烧吗?”胡文科在边上接茬道:‘无甲兵都被我们关在营地里,我们锁上门放火,没有几个人能逃出来,就算能逃出营房也逃不出营地,营地上可都是我们的精兵。这一场大火下来,邓提督觉得还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呢?“ 谈判开始以来胡文科一直冷眼旁观,他注意到好几个明军代表一听到无甲兵可能会遇险就满脸的紧张,虽然邓名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他这几个部下无疑将邓名的底牌露出来了。当初听说邓名肯用五个辅兵折合一头牛的时候,王明德他们就怀疑在邓名眼里,辅兵的价值并不像清军心目中那么低,现在胡文科对此更有把握了。 说话的对象虽然是邓名,但胡文科一直紧盯着那几个边上的明军代表的脸,将他们的不安表情尽收眼底。 “你们居然想屠光自己的人?”邓名冷笑了一声:“你们就不怕我报复么?” “提督凭什么报复末将?”王明德反问道:“这些都是官兵啊,不,他们都是清军,末将烧死了六万多清军,邓提督乃是大明的长江提督,末将这应该算是有功无罪吧?” 邓名轻轻地哼了一声,当然他和王明德都明白,如果清军将领真敢这么做那么就意味着撕破脸了。 “王副将说,他手里还有好多提督刚刚给的释放券,之所以提督的这纸片有用,就是因为邓提督从来都是一言九鼎,”王明德冷静地分析道:“末将没有杀害贵军将士,就算烧死了几万清军,提督也不会为了他们就食言,不让王副将用释放券赎买我们吧?” “王总兵你好歹也是一方大将,”邓名注意到旁听的分赃会成员都开始不安地轻轻扭动身体,算是明白当初周培公带着张长庚的两个心腹来和自己谈判时有多憋屈了,他不得不放缓口气:“怎么用这种混混手段?” “什么是混混?”王明德不解地问道。 “嗯,我失言了。”邓名这才意识到对方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混混是天津清末的一种社会无赖,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常常靠自残来威慑对手,割下自己的耳朵什么的,极端的甚至卸下一条胳膊下油锅。 “我当初确实答应王欣诚将军,五个辅兵抵一头牛,但那时情况紧急,我急于达成协议,和眼下的局面不可同日而语,再说我也没有把所有的俘虏都算,只算了一半也就是六千人。” “那时王副将没有机会把无甲兵圈起来放火,哪怕他不帮忙,邓提督也能抓到六千人。眼下我们这边情况也不一样啊,我们一把火绝对能把六万清军都烧死。”王明德指出这点后,也决定稍作退步:“如果邓提督觉得我们的方案不妥,那不知道邓提督有何打算呢?” 邓名沉思了一下:“我不俘虏你们,日后承认你们是自行突围的,你们的盔甲和武器也都可以带走,被靖国公俘虏的亲兵我也还给你们;此外我再给你们两千张终身有效的释放券,将来还借给你们足以运输盔甲的船只,分手的十五天内我们彼此不互相攻击。这就是我愿意拿出的全部——你们如果不同意的话,我送你们回营去放火,不过这六万清军要干的活,以后就只能由你们来替我干了。” 王明德、胡文科和满洲都统交换着眼色,最后王明德一拍大腿:“成交,就这么定了!” “且慢,还有一条,我需要你们在忠县呆上一个月,然后再抢船突围回去,”邓名突然意识到,如果仓促放这些清兵回去,那对他洗劫重庆周围的军屯还会是一个障碍,起码增加了明军行动的风险:“这一个月的粮食我可以提供,保证吃饱不过别想吃得多好;如果你们想加菜我们可以用银子或者我的释放券来结算。” 见王明德还有犹豫之色,邓名补充道:“川陕总督带兵突围了,你们断后,你们回去的比总督还早不合适吧?” “提督大人能不能让我们商议一下?”一直没有说话的满洲都统突然出声道。 “当然可以。”邓名下令把三位议和代表带去另外一个帐篷,让他们在其中商议,还让他们带来的卫士在外面放哨以证明明军并无偷听的打算。 “总督大人危矣。”刚一进门,满洲都统就大叫起来:“重庆危矣!” 邓名不允许他们立刻离开,那只能说明邓名有继续进攻重庆的意图,李国英丢盔弃甲地跑进山了,而王明德的五千披甲以及李国英的装备都扔在这边,说不定明军乘船抵达重庆城下的时候李国英还没有回去呢,就算回去也没有盔甲用。 “不错,都统大人高见。”王明德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邓名的用心已经暴露无遗,重庆称得上是危在旦夕。 “幸好我们察觉到了邓提督的意图,现在还来得及补救。”胡文科很清楚王明德和满洲都统到底在担忧什么,他立刻拿出了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方案。 …… “提督大人,我们要求增加一项条款,那就是无论这一个月内您是否打下了重庆,都要放我们突围,而如果拿下了重庆,那就得派船送我们回保宁,而且在我们进入安全地区前不得攻击我们,即使超过了十五天也要井水不犯河水……”胡文科的这个方案得到了两个同伙儿的一致赞同,如果李国英被邓名消灭,重庆被邓名拿下,那他们当然需要更多的互不侵犯时间:“如果您甚至拿下了保宁,那就得送我们去汉中;时间延长到一个半月……” “没问题。”邓名点点头,双方就此达成了协议,很快明军就会派出部队接受清军的营地,而甘陕绿营向明军移交防务后会移居到另外一座营地中,明军除了送粮草外不会无故靠近。 ------------ 第六十节 算盘(上) 为了保证成都军人的安全,邓名趁着这个机会拟定了一个协议,上面规定当成都军人因为包括船只失事在内的各种原因被俘后,应该得到清军的优待,不会被殴打逼供,也允许明军用银钱将其赎回;在这些战俘被赎回前,应该得到基本的饮食待遇,也不会被随意杀害。邓名宣布如果清军违反了这个协议,那么他们也别想得到被释放的待遇,不过这依然是对等的,如果清军殴打、虐待战俘,那就要承担罚银的后果,而只有在杀害明军战俘的时候,邓名才会要求偿命——邓名并不打算逼迫那些有虐待明军战俘劣迹的敌人杀人灭口。 这个协议也是同一天定下来的,签订了这份关于战俘待遇、也不知道能否得到执行的忠县条约后,邓名立刻准备带着一半主力登船离开,让任堂和穆谭留下处理接受战俘问题。 迄今为止,被川军抓住的俘虏已经差不多有了七万五千人,邓名下令分成两部分,给出兵三万的成都送回去四万人,而给出兵两万七千的叙州送去三万五千战俘(刨除上次被袁象他们截留的一万二千人,就是正好两万三千)。见邓名居然同意让战俘数量超过叙州的原先人口,即使是送伙计们来支援前线的商行老板们也有些惊奇。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现在用的伙计里,还有不少是高明瞻带来成都的,有张勇、赵良栋从贵州带来的,有上次和李国英作战时抓住的,现在不也都积极上阵,为朝廷出力了吗?”邓名倒是很想得开,四川政府必须竭尽全力的去争取民众的爱戴,否则难逃覆灭的下场:“但若是你们错了,若是叙州帝国议会觉得不妥的话,可以自己送去都府,我猜刘知府那边是不会嫌人多的。” 这帮人当然不愿意后送,没有任何行业会在这个劳工荒的时候嫌人多,而且这次的分配方案还是邓名提出来的,正要用来堵刘晋戈的嘴——之前邓名随口下令把所有战俘都送回成都的时候他们却主动进行截留,不过现在叙州众人打算说他们只是执行邓名的命令罢了。 “还有一件事,等到这些俘虏纳税后,他们就也是同秀才,是士人,到时候他们同样不需要受到户籍限制,可以在朝廷治下自由流动。”邓名口中的流动其实比明王朝的士人流动更宽松,明王朝只是不需要士人提供路引,但终究还有一个原籍问题,而邓名则允许同秀才随意选择居住和工作地:“如果到时候他们想去成都找份工作,我可管不着。” “明白,明白。”大家纷纷点头,所有人都知道邓名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善待俘虏,结下恩义,让他们愿意留在叙州——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还是很看重恩情的,也有着很重的恩主情结;而且当同秀才和他们的老板有了恩情后,也就容易被吸纳进成都的体系,成为邓名政府的拥护者和支持者。 交代完这些事后,七千明军战兵和一万五千民夫已经登上船只,邓名不再和分赃会的议员多说,下令召集军官会议。 本来邓名就认为重庆缺乏自卫能力,现在李国英遁逃,王明德议和,明军周围更是没有具有威胁的敌人,重庆短期内也不可能得到支援——至少在邓名看来是如此。 “李国英此次动员了大概十万多民夫,上次我们抓到了一万,这次又抓到了六万二,再减去被袁将军抓住的,还有累死、走失的,十万辅兵已经去了八万。”上船前,邓名就给军官们讲述自己的思考,并让他们传遍全军:“没有了辅兵的支援,清军的战兵战斗力下降很多,机动力也大减,现在重庆应该只有少量绿营和三千汉八旗,这是唯一还有辅兵支援,能够机动作战的清军野战部队,不过他们也已经胆寒。” “李国英,正带着七千山西绿营的披甲兵北逃,他缺乏情报和向导,为了躲开我军堵截肯定会拼命向北跑,跑出去很远后才敢掉头西进。”邓名无意带着明军去尾追李国英,因为窜进山里追击,明军一样会有很多非战斗减员,而且收益恐怕也没多少:“就算他赶回重庆,没有盔甲、没有辅兵支援,他既没有战斗力也没有机动能力。短期内对我军毫无威胁。” 协议签署后,邓名就知道了王明德的小算盘——李国英把绿营的盔甲都扔在营地里了,不过邓名觉得没有必要为此毁约,信誉现在就是邓名的一切,如果失去了信用那他的困难立刻会被放大十倍。而且李国英留下的这些盔甲一样要和王明德在忠县呆上一个月,至少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对清军毫无意义;除了盔甲问题外,邓名还让任堂、穆谭在接受俘虏之余,和袁宗第讨论交换战俘问题,帮王明德把他的手下都赎买出来。 “最后的威胁是赵良栋,暂时他还在保宁动弹不得。”之前的俘虏已经给了邓名很明白的供词,那就是孙思克截留了全部用来运送赵良栋、王进宝部队的辅兵和船只,没有船只走不快,而没有辅兵更是连机动都很困难:“此次重庆之战基本已经结束了,我们就是最后去收割一下李国英的军屯,完成我们出兵前的计划。” 邓名对李国英的军屯念念不忘,当后者发现袁宗第的雄厚实力后就把破坏万县军屯提高到了首要任务的高度,邓名也是一样,清军这次规模空前的出击让邓名有了很大的危机感,他可不想在自己出征江南的时候让万县或叙州再遭到一次这样的威胁。 虽然有一些俘虏称重庆周围没有军屯,但邓名认为这些俘虏都是过路的民夫或是山西绿营所以不清楚内情,和李国英一样,邓名从未见过驻军不搞军屯的。而王明德等人当然会更了解情况,不过邓名才推出一个忠县条约,不好在当天就去威胁王明德他们,再说他们也是议和而不是投降的俘虏——既然肯定有,那也没有打草惊蛇的必要了。 王明德等人最后的要求更让邓名放下心来,那就是清军高级将领也认为重庆没有什么反击的能力,甚至认为重庆很可能被邓名一举拿下。 “如果我们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攻下重庆。”以前邓名觉得重庆没有太大的意义,而且还能消耗清廷的资源,配合其他战场的友军作战,所以没有特别想夺取它。但这次发现了重庆带来的巨大威胁后,邓名觉得在考虑盟友之前需要先考虑成都和万县袁宗第的安全,如果这次重庆确实空虚能轻易拿下的话,邓名就打算把城和码头都拆了:“我们没有余力分兵驻守重庆,重庆城太大,兵放少了没用,放很多的话,为了守军安全就需要监视嘉陵江,除非袁将军或是其他谁肯来帮忙,否则我们还是把重庆拆了为好——不过没有好处,谁肯帮我们这么一个大忙?现在我们手头也不富裕,还是别请人了,直接拆城吧。” 如果不能解除重庆的威胁,邓名就得在万县和叙州之间建立驿站,还需要为这些驿站提供预警手段和自卫能力,这同样是一大笔开支。 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处,邓名甚至没有和袁宗第讨论这个问题,不久前福建有使者到奉节,带来了郑成功的消息,称闽军已经做好了远征台湾的准备。使者是五月离开厦门的,一路辗转好不容易在七月初赶到奉节,而其后是不是又有新的消息就不知道了,因为李国英发动的进攻同样切断了奉节到叙州的通讯。 邓名急于了结重庆这些麻烦事,毁了清军的据点或是割了李国英的粮食——李国英把辅兵都带出来打仗了,粮食很可能还在地里或是城外的仓库里。然后脱身去处理江南的事情——武昌那边也有消息传来,好像长江剿邓总理衙门有什么事情想和邓名商量。 在邓名急急忙忙离开万县的时候,贵阳…… “缅甸的蛮王来信,愿意讨伐永历、报效朝廷。”夏国相向吴三桂报告道。 “稀奇。”平西王楞了一下,如果现在清军逼近缅甸边境,缅甸王这么做一点儿不稀奇,但现在李定国还在云南呢。而且邓名的连战连捷,按说对藩属国也应该有些影响才是,比如越南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原先越南口气相当强硬,对两广清军派去的使者拒而不见,甚至直接送去明军营中,还一致给广西西军提供粮秣和兵员。但永历弃国后,越南的口气瞬间就软下来了,基本已经同意向清廷投降,在尚可喜的威逼下,甚至还同意出兵剿灭逃入越南境内的明军。 可等昆明大火等一系列事变后,越南又全盘推翻了已经和尚可喜达成的协议,继续包庇越南境内的明军,高邮湖一战后,明军又开始在越南境内招兵买马,尚可喜、孙延龄屡次向朝廷要求讨伐越南,但北京没有足够的资源再开辟新战场,而且在北京看来,只要在主要战场上获胜,越南自然会自己屈服。 “莽白说,只要官兵进抵缅甸边境,他就把永历献出来。”夏国相补充道。 “原来如此。”吴三桂微微一笑:“还是要官兵打到家门口才肯翻脸啊。” “这倒未必。”见吴三桂似乎要失去兴趣了,夏国相又说道:“依末将看,莽白对永历已经是相当不满,而且大王可知?永历刚刚下诏,赐邓名国公、左都督。” 吴三桂脸上的表情顿时为之一变,可夏国相还没有说完:“这个国公还是不追封三代的。” ------------ 第六十节 算盘(下) “有意思。”吴三桂的兴趣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他从夏国相手中要过详细报告,认真地读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吴三桂放下那份关于邓名爵位的情报,笑眯眯地和夏国相讨论起来:“你说,永历天子这意思,到底是疑虑邓名呢?还是疑虑李定国呢?” “末将不知,敢请大王明示。”夏国相知道吴三桂多半已经有了想法,所以根本不去猜。 “恐怕两个人都在疑,而两个人又都想用,永历天子真是煞费苦心啊。”在亲信前面,吴三桂对永历的称呼还是很尊敬的,一口一个“天子”,大明皇帝是他吴家世世代代的主人,就算吴三桂叛变了,这种世代积累下来的威风还是让吴三桂对永历依旧心存敬畏,即使不是很多但还是有一点。 以前吴三桂最恨的第一是李定国,第二是邓名,这点夏国相很清楚,因为云南是吴三桂的封地,所以在平西王眼里李定国就是霸占他家产的恶棍——平西王可不是好惹的,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吃亏,当年李自成拿了他们家的钱吴三桂就剃头降清;满清让他防守陕西就得把公主嫁给他儿子;夏国相很清楚,谁占了平西王的便宜谁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哪怕是皇上抢了吴三桂的藩国说不定他都要拼命,更不用说一个晋王李定国了。而邓名虽然没有抢了平西王的财产,但如果不是他放了一把大火,那云南绝不会被李定国那个恶棍抢走,因此平西王对邓名也恨得牙痒痒。 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夏国相知道现在张长庚已经取代了邓名的位置,因为清廷答应给吴三桂的粮饷都让张长庚给截留了,但即便如此,湖北的战局也没看出有什么起色。张长庚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半个湖北在闯营的手里,而邓名依旧一次次往来于长江之上,吴三桂依旧拿不到粮食补给。 在众人都齐声痛骂张长庚无能的时候,平西王却曾经无意说过一句,说张长庚和他父子俩镇守关宁时有点像,不过平西王迅速地反应过来,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和大伙儿一起痛骂张长庚软弱无能。不过夏国相倒是牢牢记住了平西王的这句评价,但他感觉吴三桂指的肯定不是独守孤城的艰辛。 在吴三桂的仇人表上,排得比张长庚还要靠前的,就是邓名所知的韦爵爷义兄团,上次张勇、赵良栋离开贵州的时候洗劫了好几个府,把吴三桂气得火冒三丈。就夏国相所知,大概也就是听说李自成没收吴家的不义之财后的反应能和这次相比——毕竟老吴家的财产多是吴三桂他老子挣回来的,而贵州的这份家业是吴三桂自己搞到手的,遭到抢x劫后的痛感也大不相同。 “大王明见万里。”夏国相附和道,接着又追问道:“那大王打算如何利用永历君臣不和的机会呢?” “利用?我利用这个干什么?难道我利用了,朝廷就会让张长庚把粮食给我运过来吗?”吴三桂语气里浓浓的都是怨恨,他也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贵州现在不是没有物资储备,也不是没有兵力,但吴三桂却坚决不肯去进攻云南——云南经过两次拉锯后,生产凋弊、百姓困苦,吴三桂知道要想恢复云南民生就需要投入大量的钱粮,而本来吴三桂是用十几万大军的粮饷的名义向朝廷要这笔钱的——从明末开始,军阀在贪污军饷之外,还常常借口军饷不够去抢x劫百姓,但吴三桂辛辛苦苦从朝廷讨要到钱粮后,却舍不得塞进自家口袋而是用来抚养云贵民生,这还不是因为朝廷答应他世代永镇云贵,让吴三桂一心要用清廷的钱粮收拢民心、恢复生产,为子孙打造基业么。 现在要是再和李定国在云南拉锯一场,无论胜败,估计云南都剩下不几个活人了,而若是要贵州的百姓承担全部战争开支的话,估计也得户口减半。因此吴三桂的十万大军就老老实实呆在贵阳,连象征性的骚扰一下云南都不做,这样还能节省点军费开支,替贵州百姓减轻点负担——让平西王自带干粮替朝廷出力?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完了有关邓名的这一份报告,吴三桂生出了很多种猜测和念头,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把这些不成熟的想法和夏国相吐露,而是把莽白的那封本来没啥兴趣的密信拿起来看了一遍。 “嗯,弑兄自立,真是禽兽啊。而永历天子不道贺也不承认他……有骨气,不愧是老朱家的人呢,就是最胆小的这个也不是一无是处嘛。”吴三桂自问如果和永历易地而处的话,自己是肯定做不到的:“怪不得想卖了永历天子,他是想立功好求朝廷承认他,以便压服国内的不满啊。还有,多半也是看上永历天子带去的财产了,他杀了亲哥哥,下面肯定有很多不满的人,他既需要朝廷承认帮他立威,也需要用一笔横财来收买人心,呵呵,这蛮王还是个人才嘛。” 虽然密信里通篇都在对清廷表忠心,但吴三桂轻轻松松地就把莽白的心思都数了出来:“想让本王和他夹击李定国?这真是痴心妄想,要是放他进了云南,估计得把所过之处的子女玉帛都搬回他家去吧?” “那大王打算如何回复他?”夏国相问道。 “唔,就这样回复他吧,念在他一片向化之心,只要莽白肯提供本王十万大军征讨云南所需的粮草,本王就帮他向朝廷讨一个册封,而且他的手下不得自行进入云南,或者交给本王节制,或者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边境上。” “这个莽白多半不会同意。” “不同意就不同意,只要张长庚老老实实把粮草运来,本王本来也用不上他。”吴三桂嗤笑了一声:“到时候若是莽白不乖乖把永历天子送上,本王就去讨伐他,然后跟朝廷说一声,让你来做这个缅甸王。” “大王和末将开玩笑了。”夏国相赶紧把话题岔开。 “也未必就不能成真。”吴三桂又说了一声,但既然夏国相不愿意提,那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吴三桂一向自认为处在很有利的位置上,当初他向满清借兵是为了攻打李自成,这件事江南的士大夫们个个喊好;而满清自称替明臣报了君父之仇,吴三桂他们替满清效力也有了理由,反正李自成是祸乱天下的流寇,只要给李自成扣上裹挟百姓、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的罪名(虽然闯营从来没有这么干过),那满清自然就是吊民伐罪的正义之师。 直到吴三桂攻入昆明的时候,他的形象依旧不错,也知道江南有不少士大夫依旧对他寄予希望,盼望他倒戈反正,再冲冠一怒杀回山海关去。这种良好的形象给吴三桂带来了不少好处,也对清廷意味着更大的威胁,因此顺治、鳌拜知情识趣地把藩国给了吴三桂,让他珍惜眼前的荣华富贵,不要转歪了念头起兵造反。 不过同样是因为这种良好形象,吴三桂知道清廷对自己的猜忌也更深。比如进入贵州后,吴三桂因为知道这会是自己将来的领地,所以即使遇到顽强抵抗也不准军队搞屠杀,而顺治得知后立刻下诏来斥责,认定吴三桂的怀柔政策“极不合理”;再比如上次张勇、赵良栋离开时把贵州祸害了一通,吴三桂就怀疑孙思克那个监军在其中没起好作用——不过吴三桂也没有上书弹劾张勇或是赵良栋,他估计鳌拜心里肯定会欣喜得很,弹劾张勇那三个坏蛋其实等于替他们请功,至于孙思克,吴三桂第一没有证据,第二同样不肯替他请功。 昆明大火前,吴三桂曾经慎重地考虑过自污问题,那时洪承畴还没死,他曾经私下向吴三桂建议过:若想过得平稳,就不可使滇一日无事。 吴三桂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是大骂:“老匹夫,有谣言说你和皇太后(那时顺治没死,所以其母还是皇太后)睡过,说不定还真不是诬陷了你啊,难得你居然这么忠心!如果云南天天打仗,把自己搞得兵穷民困,怨声载道,不就是让朝廷削藩更容易些吗?你这是为了替朝廷派兵入滇找借口吗?” 不过也正是因为洪承畴的这个建议,吴三桂下定了决心:只要朝廷守信把藩国给他,他就要杀了永历以证心迹,同时也算是彻底毁了自己的良好形象,让清廷相信自己再也无法反正叛变。 当然现在这个念头已经被吴三桂扔得无影无踪了,最近一段时间来他一直和尚可喜、耿继茂他们有书信来往,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既然朝廷克扣了尚可喜、耿继茂的军饷,那给他们一个拥有治权的藩国是很合理的补偿——高邮湖一战后清廷的威信大减,吴三桂开始琢磨着要给朝廷找点事了,省得成天盯着自己不放。 此外吴三桂还有一件策划了好久的正经事:“各府秋收都结束了吧?” “大王放心,粮草已经齐备。” “好,马上报告朝廷,水西安家勾结李定国,打算迎伪明的兵马入贵州作乱。”吴三桂一边发出急报,一边下令各地驻军同时发起突然袭击,定要把水西土司一网打尽——安家的土地、人口和千年来积累的财富,对吴三桂来说也不无小补。不过平西王可不会按着洪承畴的建议去做,让自己家里杀个乱纷纷,根据吴三桂的计划,他会在几个月内就把安家连根拔起,改土归流——当然,这个流官是平西王府的官,可不是朝廷的。 (本章完) 笔者按:将近月底了,诸位还有保底月票没用的,都投给笔者吧。 ------------ 第一节 误会(上) 八月十五日,重庆。 高明瞻在城内大摆筵席,欢庆中秋。从前天开始,告急的报告就如雪片般送入重庆城。很快全城的官兵就知道忠县战役已经结束,李国英亲自指挥的近八万大军遭到惨败,川陕总督、陕西提督带着部分兵马突围,大军已经十成去了七、八成。现在忠县剩下的也就是五千陕西绿营,在王明德的指挥下坚守孤城,被明军团团包围在忠县,估计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么详细的情报主要是由明军透露出来的。大明长江提督邓明已经在距离重庆不远的嘉陵江以东登陆,肃清沿岸清军的哨所和散兵游勇的时候,明军有意识地释放了不少清军回来报告消息。 一开始还有人怀疑这是明军的攻心之计,但高巡抚却当众宣称:邓提督虽然是敌人,但一向言而有信,既然邓提督说川陕总督带着几千残兵跑了,那就一定是跑了;既然邓提督说王明德被包围在忠县无法突围,那暂时就是无法突围。 这种公然附和敌军宣传的做法当然引起了更大规模的恐慌。重庆城现在甲兵所剩无几,除了王欣诚副将带回来的六百披甲外,还有些壮丁和少量甘陕绿营的新兵和山西兵,全都加起来也凑不足一千甲士,斗志更没法和李国英带走的标营相比。 依靠这一千甲兵想守住重庆几乎是痴心妄想。本来三千汉八旗还能指望,但月初孙思克返回嘉陵江后,见没有水师可供他渡江,二话不说就拔营北上,向着保宁方向窜去了——孙思克派人隔江喊话,说他是去接应赵良栋,和陕西绿营兵和一处、将打一方去了。但明眼人都知道,当时孙将军是唯恐邓名尾追而来,不赶紧跑路就被堵在岸边跑不掉了。向高明瞻喊话与其说是通报知会,还不如说是推卸责任。 因此,重庆城里一片惊慌,好多人都琢磨着也要逃离这座空城。但高巡抚在此时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气,大模大样地坐在衙门里,还敞开大门让大家都看清他确实没逃。而被高明瞻任命为重庆四壁提督的王欣诚副将,也异常地沉着冷静,这两天带着亲兵巡查城防时神色十分轻松,和城防官兵有说有笑的。 见到四川巡抚和城防提督的这种表现,重庆城内的几千人也不再害怕,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觉得高巡抚定然有退敌的妙策。既然重庆的正、副手都胸有成竹,其余的人也镇定下来,决心老老实实地按照王副将的交代去布置城防。 不过王副将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太不在乎了,他既不在城外布置梅花桩,也不组织人手加深壕沟——虽然重庆人手不足,但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但王副将就是啥都没干,今天中秋节早早就带着亲兵去衙门里和高巡抚过节了。他手下的六百兵士是眼下重庆最强大的武力和最后的指望,但午后也开始兴高采烈地杀猪宰羊,准备欢度佳节,好似在忠县吃了大败仗的是邓名而不是李国英一般。 “一年最好的时候就是现在了,为什么总有些人悲秋,这秋天有什么可悲的呢?”高明瞻喝得面红耳热,对王欣诚大发感慨:“兄弟我喜欢的就是秋天啊。” “正是,巡抚大人高见,末将也是一样啊。”王欣诚喝得也不比高明瞻少,面前的桌子上摆着新鲜的菜蔬、肥大的鱼虾:“每年中秋的时候,这鱼虾都肥了,新稻也下来了,菜蔬更是应有尽有,就连女人用的花,都品种繁多,正是极尽快活的时候啊。” 高明瞻哈哈大笑,又举起酒杯朝着王欣诚:“王将军请。” “巡抚大人请。” 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边赏月,一边痛饮到夜半。 眼看再也没有酒量了,高明瞻终于谈起正事。现在周围没有旁人,高明瞻放心大胆地说道:“总督大人的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赵将军的援兵又迟迟不到,这个重庆就算守不住也不是你我的责任,只不过我们还是要坚守几天,不然朝廷那边不好看。” “巡抚大人所言极是。以末将之见,王总兵他们在忠县坚守,肯定也是和邓提督议和的结果,多半是他们把无甲兵都卖给了邓提督,然后自己落一个平安。末将敢断言,等过上十天半个月,王总兵他们就该‘突围’了,到时候不但毫发无伤地出来,论起来还是有功的。”王欣诚认为重庆也应该坚守个十天、半个月再放弃:“此番大败,论起来也有总督大人扛着。我们坚守孤城直到弹尽粮绝,最后不得已才突围,怎么也不会有事的。” “嗯,只是不知道邓提督肯给我们几天的时间?”高明瞻沉吟着说道:“这重庆一座城,怎么也能抵得上几千头牛了吧?何况我们的仓库里还有不少农具,都是崭新的。总督大人本来想搞军屯,后来打消了这个主意,这些农具都没有用过呢。” 仓库里除了农具还有生铁、粮食、布匹,李国英存在重庆的物资足够十万大军几个月所需,实在是非同小可。 “正是,等邓提督一过江,我们就派人去议和。若是邓提督同意不为难我们,我们就把城和仓库都留给他;要是邓提督不同意,我们就把仓库烧了再跑,想必邓提督也追不上我们。” 除了物资以外,重庆城里还有不少军官眷属,高明瞻和王欣诚也打算视情况把这些有价值的人质卖给邓名,或是带着一起突围以获得人情。 …… 不过邓名并没有像高明瞻想象的那样很快就渡过嘉陵江。通过审讯俘虏,邓名知道重庆城相当空虚,所以他本以为高明瞻会再次弃城逃跑。但在嘉陵江东岸呆了两天,重庆的清军却纹丝不动,高明瞻、王欣诚没有逃跑,守军也没有出现大量的逃亡。 “高明瞻不跑,这件事有点古怪啊。”八月十六这天,邓名遥望着重庆城头上的绿旗,心里微微有些拿不定主意。 高明瞻打算等邓名围城后再派心腹出城议和,现在重庆的派系众多,他和王欣诚都怕过早行动会被人发现,所以先是大力鼓吹明军的势大,等到明军开到城下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再让使者打着求援的旗号出城,绕个圈去找邓名,而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渡江去敌营。 但高明瞻的表现实际上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被蒙在鼓里的重庆守军也因此没有大批逃亡——要是一下子都逃光了导致高明瞻无法“坚守”一段时间,也不符合四川巡抚的利益。 而邓名更是产生了误会,在他看来,高明瞻如此有恃无恐,那很可能是清军的援军快到了,甚至可能有伏兵藏在重庆城内。尽管邓名也猜到高明瞻或许是想议和,但他不能仅凭一个猜测就让军队冒险。 于是邓名下令首先控制嘉陵江东面的江口,然后沿着江岸侦查搜索,而不是急于带着七千甲兵靠近重庆这座要塞。 明军控制了一半的江岸后,很快就开始侦查江流,掩护水师驶入嘉陵江。对明军来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嘉陵江,水文地理都是完全陌生的,所以明军非常小心地搜索前进,而且详细地把他们看到的都记录下来——如果将来再次进攻嘉陵江流域,他们对地形就不会是两眼一抹黑了。 发现明军水师开始侵入嘉陵江后,王欣诚马上把最后几条清军的船只都收拢回朝天门码头。现在他心里有些着急,要是等到邓名包围了重庆再谈判的话,自己岂不是又要扣除六百甲兵的赎身费?现在王欣诚发现高明瞻的远见了,四川巡抚根本没有重建自己的巡抚标营。无债一声轻,无论是直接谈判还是明军包围了重庆之后再谈判,高明瞻都没有什么负担。 虽然俘虏都说没有见到过什么军屯,但邓名依旧不太相信,他觉得李国英不可能让重庆的辅兵吃闲饭,就继续沿着嘉陵江向上游搜索。这既是寻找李国英的庄稼,也是为了熟悉记录地理,更是为了排除伏兵的威胁。在小心翼翼水路并进的时候,邓名派人回去催促后军赶快前来重庆支援,以免被可能存在的敌军伏兵打个措手不及。 邓名的行动让王欣诚急得不行,他急忙禀告高明瞻,然后把他手下的部队派出城,沿着另一岸和明军齐头并进。王欣诚打定了主意,这次他一定不会再为手下付一笔赎身费,他才刚刚付过一次,要是这么快就再支付一次,那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王欣诚的举动让重庆又发生了一阵波动,那些军属更是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这是高巡抚抛弃大家逃跑的前奏。因此在王欣诚部队出城后,前往衙门打探消息的人更多了。幸好高明瞻依旧大模大样地坐在衙门里,而决心分一杯羹的王欣诚也没有跟着部队一起走,同样是呆在重庆城内。 ------------ 第一节 误会(下) 明军沿着嘉陵江认真勘探地形的时候,运输俘虏的明军船只也开始路过重庆,把宝贵的劳动力运回叙州。只要看到这些过路的船只,就足以进一步证实清军在忠县的惨败,不过,高明瞻和王欣诚任凭风吹浪打,稳坐钓鱼台。而王欣诚的军事动作又进一步加深了邓名的戒备心理,因为这完全可以视为清军在重庆周围有意进行掩护,屏蔽明军的情报工作,而且数百清军士兵就敢出城,也可以看成是清军拥有底牌的证据。 以前历次作战,邓名都拥有相当大的情报优势,或是绝对的水面控制,而现在不但要在陌生的土地上前进,侧翼的嘉陵江也是两军共有,重庆这个要塞的存在给清军带来了很大的益处,在相当程度上抵消了川西水师的优势,而且还限制着明军的行动。 “我们先在这里扎营,继续寻找李国英的军屯。”邓名觉得自己已经相当深入了,重庆也被抛在了侧后,明军沿着嘉陵江拉成一字长蛇阵,如果继续强行拉长战线的话,仅靠邓名手边的七千战兵就很难充分获取四周的情报,提供足够的预警时间了:“我们并不知道周围哪里可以隐藏伏兵,哪里有李国英修筑的秘密仓库和要塞。自古骄兵必败,我们还是要谨慎从事。” 虽然邓名让忠县附近的兵马尽快来增援前线,不过现在任堂还在继续运输俘虏,而且还需要保持对王明德等人的威慑,所以接到命令后只能让三千战兵赶去重庆,剩下的两千人依旧要留在手里,防止俘虏作乱或是王明德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 这时邓名和民夫定的协议就表现出其弊端来,邓名要节省军费,不肯把民夫投入军事行动,所以有战斗力的兵马虽然不少,但是能够使用的军队却很有限。幸好这些民夫留在忠县威慑王明德和控制俘虏没问题,不然任堂他们连三千战兵都抽调不出来。 中秋节的时候,明军依旧不停地后送俘虏,现在任堂和穆谭就盼着早日完成俘虏的转运工作,等忠县只剩下王明德的战兵后,清军没有足够的辅助部队也没有船只,那他们的机动力就基本为零,对明军不再构成丝毫威胁了。 清军和明军相距二十里扎营,这样彼此都可以有安全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王明德也派出一小队兵马靠近明军的营地驻扎,每日负责向后方报平安——明军可以在清军的营地附近停泊战舰以观察他们的动静,清军却没有这样的预警能力;邓名为了让王明德放心,再加上宣传工作方面的考虑,就告诉王明德他一向公平待人,不但同意这一小队清军驻扎,而且允许他们和明军的前沿岗哨交流。 这些天,不时有过路的商船停靠,向驻扎在此地的明军兜售货物。几天下来,王明德的士兵和前沿哨所的明军混熟了,常常看到明军士兵从身上掏出纸片向商人购买货物。 今天停靠的船只上下来了一个卖烟草的商人,清军士兵看到明军又掏出那种印刷精美的纸片,从商人手里购买了一些烟草。 烟草一直是重要的军需,在邓名前世,二战的时候,烟草被很多国家列入必要的补给项目。而在明朝时期,士兵同样很喜欢这种麻醉品。崇祯皇帝曾经认为“吃烟”和“吃燕”谐音,对燕王系的大明皇室来说很不吉利,所以下令在边军中禁烟。这道禁令被洪承畴上奏取消,洪承畴说禁也禁不住,士兵嗜烟如命,只是便宜了走私商人。 “我们提督也想禁烟,你知道的,他们家听不得‘吃烟’这两个字。”这个明军是湖广人,认定邓名乃是福王之后。在禁烟的问题上,那些认为邓名是三太子的明军士兵也持类似看法,那就是邓名是因为迷信的关系才企图阻止大家吸烟:“提督说吃烟不好,会损害全身,会落下很多种病,还会减寿。” 明军士兵一边说,一边把刚买的烟草递给了他的新朋友一点,清军士兵千恩万谢地接过去,他早就看出这是很稀少的货品;在王明德军中,别说这么好的烟草,就是普通货色小兵也很少能够得到。 “这是从湖广运来的烟,提督虽然多次说吃烟不好,但并没有明令禁绝,只是拼命抽税罢了。”明军士兵点燃了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吐出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声,然后接着发牢骚:“这么一小袋烟,居然要十元,太贵了。” “十元?这是多少钱?”清军士兵对欠条缺乏了解,虽然听明军士兵说过这东西在成都、叙州可以当银子使,但对它的价格并没有概念。 “相当于一钱银子。”明军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小口袋,刚才他整整买了十小袋烟,虽然邓名竭力提高烟税,但士兵仍不肯放弃。 清军士兵问完问题后就开始吸烟,听到答案时刚吸了半口,一惊之下就喷了出来,他惋惜地看着那些飘散的烟雾,又是心痛又是惊奇地叫道;“那你刚才岂不是花了一两银子买烟?” “就算提督说的都对,减寿也好、伤身也好,我们当兵的今日不知明日事,吃两口烟又怎么了?”明军士兵平淡地说道。 “可是这就要一两银子啊!” “嗯,不错。”明军士兵点点头,和大部分同伴一样,明军士兵在这种麻醉品上特别舍得花钱,买的都是最好的烟草。 “一两银子干点什么不好?”清军士兵替敌人心疼。 “军队中有吃有喝,军饷不买烟还能干什么?”明军士兵不以为然地答道。他是一个征召兵,从应征入伍那一天起就有专门的拨款,常备军士兵的薪水津贴比他还要高,更是不在乎这点钱。 “存着啊,回家给婆娘攒起来。”清军士兵献计道。 “没有婆娘。”明军士兵摇摇头。成都、叙州什么都好,就是女人太少了,这次出征也是在川内作战,看来多半不能立刻捞到一个媳妇了。 “所以要攒钱啊,”清军士兵大声说道,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责备:“少抽点烟,早日攒点聘礼出来。” “不用攒,若是下次出征湖广能讨婆娘的话,提督会借给我们聘金,五十两!” “借?那不是还要还么?”话虽如此说,清军士兵心里还是羡慕得不行,他辛辛苦苦地攒钱,但距离凑够聘金还很远:“五十两,啧啧,大家闺秀都讨得起了吧?” “到时候让婆娘去做做工,这债就免了。”明军士兵想也不想地答道。 “五十两都免了吗?” “是啊,而且婆娘还能挣些钱回家。干的都是正经活计,织布、缝衣服什么的,工房里都是婆娘,一个男人也没有,安全得很。”见清军士兵脸上露出狐疑之色,明军士兵估计对方想歪了,连忙解释起来,川军军属做的工,绝对不是明军传统中的让妻女出去卖笑。 听明军士兵解释清楚后,清军士兵眼中露出些神往之色。明军带着一丝骄傲说道:“看吧,我的军饷也就是买点烟了。要是能活到讨婆娘的时候,不用担心聘金;要是没那命,至少咱的军饷也享受了。” “江鱼,江蟹,新酿的米醋,还有辣椒和花椒。”远处又停下一艘船,飘过来商贩的叫卖声。 虽然军中有伙食供应,但明军士兵仍然纷纷掏出纸片,从商人手里购买了一些时鲜。和往常一样,王明德的士兵们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凑到明军边上设法分一点吃。川军士兵有能力享用调味品,尤其是川军吃的那种辣椒,几个陕西绿营士兵尝了一点也都喜欢上了,味道比他们最爱的茱萸还要好。清军士兵从明军士兵口中得知,这也是长江提督带回来在四川种植的作物,今年刚有第一次本土收获,因为产量小所以价格偏高,只有军队官兵能消费得起。 麻辣江鲜吃了个满头大汗,清军士兵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们又说出银子的另一个重要用途:“还是得攒钱啊,你们不是不用一辈子当兵么?将来有个几十两的积蓄,买两亩地种种,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买地?不用,都府那里的地随便种,只要开垦了就是自己的。十亩地一年才交一百元,哦,才交一两银子的租子,直接交给官府。” “是吗……” 八月二十日,任堂还在忙着运输俘虏,突然有人报告王明德的使者求见。 怒气冲冲的使者进了门,虽然他极力克制,但任堂还是能清楚地看出使者异常不满的神色:“这几天一直有我方士兵逃来贵军这里,若只是零星几个,我家家主也就装看不见了,但昨天竟然有一百多人结伙逃了。贵方这样无所顾忌地煽动我军士兵叛逃,难道就不怕有损邓提督的信用吗?” “我们……我方什么时候煽动过了?”任堂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任将军还要抵赖吗?未免太有损您的赫赫威名了。”使者手里有大量的证据,清军震惊之下严刑拷打被抓回去的逃兵,掌握了不少明军的煽动x言论:“家主要求任将军归还逃兵,不要再继续破坏我们两军的议和协议了。” ------------ 第二节 软硬(上) 这些天来任堂和穆谭的工作很重,他们二人负责运输数万人的工作,而且邓名还催得很紧。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些人并不是自愿跟着明军一起走的。除了运输外,还要监视清军,统筹安排民夫的工作,几天前叫苦不迭的二人已经向邓名提出要求提高工资,以便雇佣幕僚——无论明、清的文官还是武将,雇佣幕僚都要自己讨腰包,正常情况下这笔经费是靠贪污、吃空饷之类的方法获得。而川西明军采用常备军和征召兵模式后,任堂和穆谭没法吃空饷,就向邓名提出要求:先给他们两个人涨个十几倍薪水再说,如果不够用还要再加。而在拿到薪水之前,这两个人只能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儿,还要从军官团里“拉壮丁”,让他们帮忙做事。 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但任堂唯恐王明德那里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清军使者一求见就立刻接待。 听到清军使者的话后,任堂脸色一沉:“绝无此事!” 不等清军使者再分辨,任堂就伸手向着那个清军一指:“拿下,重重打二十棍,然后丢出营去!” 周围的卫士齐声应是,冲上去把王明德的使者抓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拖去营外行刑。 “别把他打死了,要是打断了腿,就给他的同伴一付担架抬走。”任堂小声对一个卫士吩咐道。等这个人领命而出后,任堂又向另外一个手下交代:“去问问看,是不是真有人在煽动王明德他们的战士逃跑。” “遵命。” …… 中午休息的时候,穆谭跑来任堂的营帐里和他一起吃午饭。 “提督什么时候给加俸禄啊,”穆谭进门后就仰天高呼:“实在是要累死了!” “全军第一贪,你还没钱雇佣幕僚,说出去谁信啊?”任堂开玩笑道。他和穆谭的关系不错,两个人都是东南同盟出身,如果搁在以前说不定还会互相看不上眼,但现在既然身在四川,那两人就觉得关系不同一般了,象征着张举人和郑监生的传统友谊。 “冤枉啊,我收的礼九成九都被提督抽税拿走了啊,要是提督不抽税、允许我吃空饷,我当然不会再要钱了。”穆谭一边喊冤,一边坐下吃饭,他们两个在规定的午休时间里也要讨论工作。 任堂随口就说起了今天早上王明德使者来闹事的事情,并询问穆谭是否派人去煽动清军叛逃,穆谭表示他绝对没有干过这种事:“你当我还有这份闲工夫?多叛逃过来一个我就得多一份活儿啊。” “嗯,我想也是,我已经派人去查到底怎么回事了,晚上应该就能搞清楚了。”穆谭的回答并不出乎任堂意料,忙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不可能生出这种无聊的闲心来。 “你还说不定把王明德的使者打断了一条腿?” “当然,我们是帝国军队。”任堂理直气壮地答道。他对帝国的解释得到了绝大部分军官的赞同,其中也包括穆谭,只有邓名仍然死不承认“帝国”和“强盗”是同义词:“只有我们帝国军官去警告别人不要撕毁条约,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警告帝国军官了?” “说得不错。”穆谭赞许地点点头:“王明德他们这是给脸不要脸,提督只是为了下一步打仗的需要,所以不随手灭了他,他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了;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是好言好语的,说不定他们真以为我们是怕了他们了,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不安分的心思来。” 当天晚上任堂就拿到了简要的报告,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些叛逃的清军士兵都是惦着要去成都种地,所以混进明军这边来的;得知明军不招兵后,这些叛逃者都大失所望,但他们又不敢回去,听说俘虏被运去叙州、成都以后就是自由人了,他们就纷纷表示愿意被当做俘虏运走。 “原来如此。”任堂想了想,负责接受的明军军官已经执行了甄别工作,而且这些战斗兵的处理方式会和之前被俘的山西绿营的披甲兵一样。任堂对此表示满意,称他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 第二天中午,穆谭和任堂吃午饭的时候,卫兵报告王总兵亲自来了。 “估计还是为了那件事,真是不让人好好吃饭了。”任堂站起身本想出去接待,但转念一想,又坐了下去继续吃饭:“让王明德等着,告诉他我正在吃饭。” 好不容易等到任堂和穆谭吃完饭过来了,王明德满脸赔笑地说道:“任将军、穆将军,昨天那个狗才不会说话,末将又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真是给两位将军添麻烦了。” 昨天使者回去后王明德一问,猜想准是使者言语太激烈惹恼明军将领了。因为邓名的态度一直很和蔼,所以清军的脾气被惯出来了,现在任堂突然换了张面孔,清军一下子还有点不适应,吃了亏之后才想起来邓名已经不在此地了。 “昨天我说‘绝无此事’,这句话我说错了。”任堂大大咧咧地说道,脸上毫无愧色:“嗯,是有些人跑过来了,你没说谎,嗯,你们自己注意吧,我没工夫替你们操这份闲心。” “多谢任将军。”王明德已经发觉任堂和邓名的待人态度完全不同:“那末将这就可以把人领走了?” “领走?多费事啊,我手下的人已经甄别过了,总不能白辛苦一场吧?这次是我失察了,你没说谎,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可以回去了,以后管好你的营地,也不用亲自来道歉了。”任堂摇了摇头,告诉王明德人是不会返还的,以后要是还有人跑过来,那明军还是不会还。 王明德的眉毛竖起来,开始争辩,先是指出明军收藏逃人类似窝赃,是对清军将领们的私人财产的侵害;然后王明德又退了一步,表示愿意用东西来交换——根据王明德的印象,邓名领导的川西军见钱眼开。 “你是要把人买回去?”边上的穆谭插嘴问道。 “正是。”王明德连忙点头。 “不行,提督说过,我们不做人口买卖,川西什么都可以卖,但就是不许把人当做奴隶卖掉。”穆谭大言不惭地说道,好像完全忘记了邓名拿俘虏和建昌换人的事,不过那也是以前的事了,一年前邓名卖人并不影响他半年前宣布不可以做人口买卖。 “可是邓提督不是刚刚和末将做过买卖吗?”王明德惊奇至极,忍不住反驳道:“五个人抵一头牛……” “那是我们买你们手中的奴隶,可是我们不卖人。”穆谭不客气地打断了王明德的话:“如果你觉得你的兵很值钱,就自己看好了,到了我们这边就是我们的人了,我们不会还的,王将军不用白费唇舌了。” 邓名对清军将领一直很客气,穆谭和任堂都知道这是为了从清军将领身上捞好处,而刚才两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如果归还逃人就会导致清军不敢叛逃,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情况;别看邓名和清军将领客客气气的,但是穆谭和任堂都认为,邓名绝对不会同意把向他请求庇护的人送还给清军处罚——退一步说,就算邓名肯,那将来再还也不是不行,但穆谭和任堂绝对不能去主动损害邓名的名声。 王明德仍在喋喋不休地争辩,任堂懒得废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王明德!你我乃是敌军,邓提督和你客气那是因为邓提督是个好人,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再啰嗦我就把你灭了。” 这话让王明德吓了一跳,稍微思索了一下,他冷笑了一声:“我和邓提督是有协议的。” “不错,如果你老老实实呆着就没事,但提督交代过,如果你们不老实就灭了你们,省得你们给我们生事。”任堂还给对手一声冷笑:“我数到三,要是你还不滚出我的帐篷,我就告诉提督,你今天来刺探军情,想偷袭我,所以我不得不发兵灭了你们。” 王明德瞪圆了眼睛,盯着任堂的脸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竭力分辨对方话中的真伪。 “一!”任堂见王明德居然还不走,就厉声喝道。 “好,我告辞了。”面对赤裸裸的威胁,王明德立刻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他一边向帐篷口退去,一边还在进行着最后的抗议:“将来我要找邓提督评评理。” 闻言穆谭哈哈大笑,朝着即将离开帐篷的王明德笑道:“你们这些败军之将,提督明明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们,只不过对你们好好说话,不打不骂。你以为提督会为了你朝我们吼吗?你真有这样的想法吗?” “我是付了优惠券的!”王明德委屈地嚷道:“那些逃跑的人,末将也都付过优惠劵了……” “二!”任堂见王明德停下脚步又开始分辨,就又是一声大喝。 看着王明德带着卫兵跌跌撞撞地跑远了,任堂鄙视地评价道:“欺软怕硬。” 任堂转过头去看穆谭:“提督没朝你吼过吗?” “没有啊。”穆谭不假思索地答道,又反问一声:“朝你大喊大叫过吗?” “嗯,暴跳如雷。”任堂点点头:“其实那次你也就是晚来了一小会儿。将来你也可以自己试一下,只要把提督的晚饭吃了,你就能看见了。” 回忆了一下邓名的做事风格,任堂唤来一个卫士,让他给清军的营地送一批释放券过去,反正这都是纸张而已:“他不是委屈吗?把优惠券还给他。” 回到营地后,王明德立刻把大家叫来议事。听完今天事情的经过后,满营的将领都脸色发白互相抱怨,不就是丢了几个士兵么,为什么要去招惹能置自己于死地的强敌?最关键的是邓名现在不在。 清军立刻达成一致意见,马上把派去侦查明军动静的预警部队调回来。固然邓名标榜他为人公平,可万一惹恼了任堂和穆谭,被他们发兵灭了又该去哪里哭诉?替任堂送释放券的使者到了之后,清军将领拿出好酒好肉招待使者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王明德、胡文科等人一起满脸堆笑地把使者送到门口,目送他离去。 --------- 笔者按:八月最后两天了,已经投完了月票的读者我非常感激,你们不必刻意去找了;那些还有月票在手的赶紧投给我吧,不用就过期了。 ------------ 第二节 软硬(下) 清军老老实实地呆在营里,严格执行各项封锁制度,逃亡来明军这边的人数量不断下降;而任堂和穆谭也可以继续他们的运输大业,全心全意地把更多男丁送上船。现在明军完全控制江面,已经不需要再考虑安全问题,因此任堂就把俘虏都编队排号,一旦有船只返回立刻登船,满员就驶离,让效率达到最高。 看着又是满满一船人驶离明军的码头,任堂对身边的穆谭叹道:“这几万人回去,应该对粮价有所帮助了吧。” 成都有大片的无主荒地,百姓只要想有一片土地就可以拥有,除了少量的老板和特别精通手艺的人以外,大部分工人即使在商行打工也只是农闲时的副业,或是为了攒钱储备种子和农具以便去开荒——至少现在成都人的观念还没有多大改变,几乎每个人都盼望能有一块属于他自己,将来可以留给子孙们的土地。如果不是邓名不允许囤积荒地,并在去年规定凡是注册但是继续抛荒土地的罚款规则,有不少商人都想在经商的同时储备一些荒地——反正十亩地只交一百元,他们完全承担得起;除了这些商人外,完全没有心思去当农民的就是那些商行里的顶梁柱,这些师傅手艺好、薪水高,所以没兴趣去干土里刨食的工作。 大量自耕农的出现,导致粮食储备急剧增加,去年成都自己生产的加上邓名从江南运回来的大量物质,让官府和大部分农户都有了两年的存粮。今年麦收后,大批单身汉都发现他们二十亩地的出产足够自己敞开胃口吃上几年的,官府也没有收购太多粮食的欲望。不过那时距离邓名规定纳农税的时间(九月)还远,所以农民就都把粮食储存起来,如果有不太离谱的收购价,他们也会酌情出售一些。 现在距离九月越来越近,任堂、穆谭这种有见识的高级官员,都可以猜到收稻后的粮价波动。照例会有大批新粮入库,而大家急需欠条来纳税,传统的谷贱伤农问题就又会出现。其实早在五月的时候,熊兰和刘晋戈就和邓名说过此事,因为邓名已经不再要求熊兰维持粮价,所以到底会跌倒什么地步谁心里也没有把握。而刘晋戈甚至询问邓名,若是粮价低迷得完全没法看的话,是不是可以部分采用实物征税? 不过邓名不同意,因为一旦恢复实物收税,欠条的信用就会收影响,他宁可到时候头痛医痛地想办法,也不愿意承受发生货币危机的风险。邓名觉得现在成都农民的生活还不错,就是粮价低也不必担心吃不饱,完税后大概粮食依然剩下很多,让一个单身汉发愁如何把粮食吃光。过惯了苦日子的农民肯定会有储备余粮的行动,不会发生集体抛售粮食的状况;而且邓名还指出,如果农民觉得出售粮食太赔,他们可以先去打份零工,通过类似预支工资的手段来筹集九月该缴纳的保护费。 以任堂想来,这几万名俘虏送回成都和叙州后,肯定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等于是雇佣他们的老板出钱收购农民手中的粮食,缓解成都的粮价压力。 “现在可能是好一些,不过说不定是饮毒药止渴啊。”穆谭却有不同的看法。 “饮鸩止渴。”任堂纠正道。 “嗯,就是这个意思。” 在工厂做工的人不生产粮食,但现在积极进工厂的人,除了女同秀才(这是出于减免聘金的目的),就是大批刚到成都的新移民。新移民抵达成都时有可能已经误了农时,身无长物也买不起任何生产工具,所以他们只能先在厂子里做工,同时调查周围的土地、河流,暗暗琢磨好自己要在哪里安家。等到了合适的的月份就辞工,倾其所有购置农具去开荒。 以前无论是从湖广来的人,还是贵州人、云南人,基本就是这个套路,而工厂里的工人空缺也总是由新来的人填补。在穆谭看来,这些陕西人和山西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去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拥有一点技术的工人很快就会陆续离开,新人填补上他们的岗位,然后花一年的时间教给他们手艺,等到明年,他们一样会在秋收后趁着粮价便宜购买半年的存粮和种子,开始经营他们自己的土地。 “今年是混过去了,但是明年就会有更多的土地,更多卖不出去的粮食;今年这批人就又会离开工厂,然后去开垦出更多的土地。” 穆谭并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任堂同样不知道。传统上应该劝农桑,但现在成都的情况相当反常,穆谭觉得可能就和刘晋戈说的一样,只有等成都拥有了几百万劳力,粮价才能稳定下来,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大起大落——等一波波移民把所有的可耕地都占满了,才能趋向稳定,随着人口增加就会再次回归传统的精耕细作——而那怎么也是几十、上百年以后的事了,目前川西政府则会继续在粮价的颠簸中上下起伏。 为了消耗粮食,就需要更多的工人,要给光棍们说亲,让他们家里多一张嘴吃饭。现在成都和叙州的普遍看法是:如果不恢复实物纳税、不抛弃欠条制度的话(也不能考虑用银子替代,那个可能更糟,甚至无法靠大量印刷来缓解危机),那必须要以越来越快的频率发动战争,以推迟粮价崩溃、农民无法承担赋税的那一刻的到来。 这个理论模式是中央银行行长熊兰和税务局局长秦修采去年联合提出的。他们的模型非常简单,就是假设每年新到的男性人口都在第二年去开辟新田,而每个男性二十亩地,即使是粗放经营,产出大概也能够八个人吃的,即使大量养猪也无法降低到四个人以下。如果每年成都新增人口都是男性的话,就必须是去年人数的四倍,然后下一年又得再增长四倍,直到把所有能开垦的荒地都填平了才算度过危机。为了避免欠条体系的崩溃,必须在占满成都所有耕地前一直保持这样的移民加速度。大批的农民能够纳税,商人手里的欠条也就不至于尽数变成废纸。熊兰、秦修采和他们的幕僚团还进一步指出,若是新增人口中有大量女性,那就能减缓新田开辟的速度——女性在秦修采的模型中被设定为单纯吃饭的人口,随着时间增加还可以生产出更多光吃饭的成都居民——若是新增的移民中有一半人是女性的话,那第二年的移民压力就不是前述的四倍而是两倍。 邓名对这个经济模型不以为然,虽然他不懂如何去建立一个合理的模型。不过即使用邓名现代美术生的眼光,也觉得这个等比例的秦修采模型实在是太简陋了。不过考虑到这是第一个含有数学理论的经济模型——再简单的数学也是数学嘛,邓名还是极力称赞了熊、秦二人一番,而这个模型也就成为了成都官僚和知识分子的共识。上个月,书院的陈祭酒意识到粮价的危险性后,甚至开始在小学生的算术课上传授熊兰——秦修采模型。随着这个模型深入人心,其后解决经济危机的办法也一起印入了成都官僚和知识分子集团(现在又加上了陈校长的小学生们)的脑海中:那就是加速掠夺人口,保证至少一半甚至更多的女性人口输入,但男性也必不可少,因为需要他们填补工厂空缺。而这些新来者正好可以生产更多的农具和武器,前者卖给离开工厂去开垦的工人挣钱提供军费,后者用来武装军队去进行明年的人口掠夺战争——依旧是非常简陋而且僵硬的模型。 虽然任堂和穆谭的带兵经验比熊兰和秦修采强得多,但这两个人对经济都一无所知。邓名见过现代经济模式,但他们两个和陈佐才一样,首次见到这种含有数学原理的模式后钦佩得五体投地,越看越觉得神奇。尤其是穆谭,更是把这套“掠夺减缓危机-掠夺制造危机-加大掠夺减缓危机”的理论奉为金科玉律,认为整个经济世界都因此而不再神秘。 “提督打重庆有什么好处?这种大胜仗固然暂缓了危机,但是今年每有一个男人进入成都,我们明年就需要四个,我认为我们应该去打山东。”穆谭认真地说出了他的看法。 “为什么是山东?” “因为我听那些山东人说过——就是投奔你们舟山的山东人说的,山东的姑娘长得十分高大,饭量是浙江姑娘的两倍,吃苦耐劳、能生能养……吃饭多、能干活、善于生龙凤胎,这是多好的姑娘啊,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全盘接受熊兰、秦修采理论的穆谭,很自然地也采信了他们给出的解决办法:“山东有很多的沿海地区,距离苏松也不太远,山东的官员也没有和提督议和过。” “说得不错。”任堂赞同地点点头,轻叹一声:“我们在重庆耽误得时间太多了,提督应该赶快去江南,不要再和李国英穷耗了。” ------------ 第三节 压力(上) 将近九月,邓名才无可奈何地承认李国英在重庆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军屯。这时明军前锋发现了沿江而下的清军援军,为首的正是王进宝。见到明军的部队后,清军迅速下船转为步行,从嘉陵江的另一侧向着重庆进发。仅仅一天之后,明军就发现清军后方还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军旗,显然是汉八旗的监军部队。 孙思克带着部队撤退向保宁,沿途抛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装备,付出了丢弃全部牲口和残余无甲汉兵的代价,总算是把八旗兵基本完好地保住了。遇到王进宝乘船而来的部队后,孙思克的汉八旗得到了补给和修养的机会。孙思克让袁佳文弼带上几百个状态尚可的八旗兵作为监军,跟在返回重庆的前锋部队后面,如果王进宝能立功的话,孙思克和袁佳文弼也可以分一份功劳。 “孙思克和赵良栋手下大约有一万五千披甲兵,其中半数都是新兵,最精锐的部分是赵良栋的亲兵和他们带来的边兵。现在赵良栋还没有到,孙思克身边兵马的战斗力应该较差。”邓名从俘虏口中已经了解到李国英此次出兵的全部情况,现在既然见到了孙思克,那邓名就明白重庆城里前些日子确实很空虚,明军错失了攻打重庆的机会:“现在如果渡过嘉陵江去打重庆,就可能在顿兵城下的时候背后遭到王进宝的攻击,太危险了。嗯,如果我们能抢在赵良栋赶到以前先打垮了王进宝,然后再去打重庆的话,或许还有机会。” 邓名的见解并没有得到赵天霸和周开荒的附和,他们两个人都表情严肃,听完邓名的话后赵天霸甚至微微摇头。 七千明军战兵,加上一千多水手和一万余民夫,这就是邓名手头的全部实力。这两万人沿着嘉陵江铺开,并没有攥成拳头。今天讨论下一步的战略,但负责后军的李星汉却无法及时赶来,必须要守在江口确保明军的退路。 虽然屡屡催促,任堂那边也全力配合,但派来的三千援兵刚刚在江口附近开始下船,完成收拢也需要一些时间。 明军的运力不足、兵力不够,随着大批的俘虏被运回叙州,明军也必须从前线调回大批民夫,以防聚集在叙州的俘虏出现骚动。为此邓名还下令成都再紧急动员一批部队,不是奔赴前线而是到叙州镇守以防万一,同时接受那部分给成都的人力。大量的俘虏和民夫都要乘船逆流而上,而且时间还很紧,这几乎占用了明军全部的运力,剩下的一些运力还要用来维持邓名所部的补给,所以明军的机动能力大大下降了。 以明军目前的状态,就算王进宝的援军不到,只要重庆认真防守,明军的攻势也会相当乏力。 “我们根本没有想到会一下子获得这么多的俘虏。我军本来的设想是保障两万左右军队的机动,因为战事紧急,一下子动员了五万人,再加上七万多俘虏。我们的船只如果是供两万人快速移动,支援作战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现在是十二万人,自然行动起来就和蜗牛一样了,何况还要不停地从后方运输粮食。幸好我们在叙州存了一些粮食,要是全都要从成都运来的话,现在船就更不够用了,大军肯定会被钉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赵天霸知道邓名有些不甘心,也隐隐觉得要不是他前日过分小心,说不定还能在重庆城下捞到好处。现在邓名因为不甘心而挖空心思地琢磨补救办法——而这个办法赵天霸认为是不存在的,他不希望看见邓名因为后悔之前的失误而冒险:“到处都是船只紧张,部队动不起来只能和清军一样走山路,现在渡江去和王进宝打太勉强了。就算他肯出来交战,就算能击退他,到时候能不能及时退回去攻下重庆呢?要是赵良栋也马上到了怎么办?” 邓名轻轻地叹了口气,对面王进宝的先头部队看起来并不多,可能只有三、四千披甲兵,邓名面对李国英的大军都毫无畏惧,现在却被这么少的敌军牵制得难以回旋,实在是有些不甘心:“李国英的主力都被轻易地打垮了,要是能拿下王进宝和赵良栋,这重庆就是我们的囊中物了。” “提督太贪心了。”赵天霸笑起来。 此战由于孙思克的胡乱指挥,使得李国英空有大军却完全发挥不出力量来,川西明军在战场上的伤亡都加起来也就只有二百而已,却取得了重大的胜利。仅就青壮劳动力来说,以前两次下江南,用时将近两年,获得的人口都没有这次不到一个月内获得的多。 “嗯,你说得对,”邓名想了想,也微笑起来:“让我想起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周开荒立刻来了精神。 “有两个朋友去别人家吃请,其中一个吃得实在太多了,晚上回家的时候只能挺着肚子走。迎面一阵风吹来,把他的帽子吹掉了。这人试了半天,怎么也弯不下腰去,幸好这时他朋友跟上来了,他就招呼朋友帮他捡一下帽子;而他的朋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昂首而去。” “哦,为什么?”周开荒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个帽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家伙只好一路踢着帽子回家了。”邓名答道:“第二天他就质问他的朋友为什么不帮他把帽子捡起来,他朋友说:‘你弯不下腰,我也一样啊。’这人又问,为什么当时不告诉他,朋友回答说:‘我嘴里含了个丸子呐。’说不了话啊。” “肉丸子吧?”周开荒点点头:“换我也不吐。” “嗯,我感觉赵少校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以我的饭量,一个馒头不在话下,可是现在已经两桶面条下肚了,只能踢着帽子回家了,”在赵天霸的劝说下,邓名放弃了继续作战的念头,他自嘲地说道:“王进宝就是那个丸子,我们就算含得进嘴,也咽不下去了。” “提督明白就好了。”赵天霸听完故事就一直在笑:“这次李国英动员十几万大军,别说甘肃、陕西,即使山西恐怕也是元气大伤,他得好好养一阵伤了。” “重庆终究是心腹大患,”邓名现在对重庆的战略价值有了新的评价,认为清军对长江航运的威胁远在之前的想象之上:“我们先退兵吧,别把赵良栋的大军等来了。不过等我们消化完了这次的战果,一定要再来重庆。” “这点提督完全可以放心,我们恢复得肯定要比李国英快得多,我们安置好俘虏就能再次出兵,可是他想再凑十万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周开荒信心十足地说道。 “这次就是让赵兄失望了。”邓名带着些歉意对赵天霸说道:“眼看赵良栋就要来了,却没有机会让赵兄报仇。” 上次邓名去江南的时候赵天霸留守,和李星汉两人辛苦练兵。他一直记得上次被赵良栋包围的耻辱,所以这次出征前后多次对邓名说,若是赵良栋不来便罢,若是来了一定要让他亲手报这一箭之仇。 “无妨,我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不过提督真的打算安置好俘虏后就再来重庆吗?”赵天霸又提出一个疑问:“重庆没有一年时间是别想再发起大规模进攻了,可是重庆终归是块硬骨头,不围攻个一年半载,恐怕也很难打下吧?而叙州在这次战后又多了三、四万个光棍。” “嗯。”邓名低沉地应了一声,无言以对。叙州本来有两万七千青年男子,五千青年女子;完成俘虏安置后就会有五万多青年男子,而女子数量不变。这种男女比例无疑是极其危险的,足以引发巨大的社会问题。而成都也就是看起来稍好,比例不这么悬殊,但找不到配偶的青年男子其实比叙州还要多得多。 叙州无论是工人还是农民,他们在有了一些积蓄或是自己的土地后,就会急着建立家庭,拥有孩子和继承人。和邓名前世不同,前世的人有更多的精神寄托,而且人均寿命长,三十多岁未婚未嫁的人有的是。但明末完全不同,百姓对自己的预期寿命要短得多,他们在有了养家的能力后迫切地想成家。而这种想法也是官府鼓励的,拥有稳定家庭和财产的国民才是国家坚强的支柱。 “事事忧人啊。”邓名想起成都的粮价、行走在钢丝绳上的工业和金融业,忍不住轻声叹道:“凭着叙州这种男女比例,我要是有老婆的人,我绝对不愿意服兵役,不会跟着远征,就呆在家里好好看着婆娘,免得被人偷走了,就是每天离家久一些都不放心。” “正是,我们有一些军官也已经成亲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这些军官们迟早宁可退役也不肯随军了。”赵天霸补充道:“幸好提督没有成亲,大家怨气还小些。提督定下规矩不许纳妾,这样也不至于民怨沸腾。”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过要是不去湖广买些……不,招募些姑娘回来,再怎么不许纳妾也没用,没法均得了。”邓名越想越是头疼。在男丁问题上,成都需要更多的劳动力,可男丁需要成家;官府需要粮食、所以鼓励垦荒,而工厂也需要人手;战略上,重庆如鲠在喉,可是拿下它对解决川西愈演愈烈的各种矛盾却没有什么帮助。商人、工人和农民都更希望向富庶的东南进攻:“赶快把这仗结束了吧,回叙州的路上我们好好想想下一步行动。” ------------ 第三节 压力(下) 半个月前,昆明。 虽然晋王严禁手下议论朝廷和内阁,但晋王府里的人对流亡朝廷的不满还是愈演愈烈。 邓名返回四川不久,晋王府就收到了永历朝廷的敕令。见到给邓名的爵位后整个晋王府都震动了,觉得这是对功臣的极大怠慢,李定国更担忧邓名会勃然大怒——如果邓名真的不是宗室的话;而更大的危险是让李定国的一番苦心白费了,已经接受了协议的邓名因为朝廷的悭吝而不受任何束缚,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此,李定国没有立刻把圣旨送往奉节和成都,他的儿子李嗣业也没有立刻启程前往川西,而是速派使者去缅甸恳请天子和朝廷收回成命。李定国计划等朝廷改变了主意后,再让晋世子带着朝廷新的恩旨去一趟川西,巩固两家的关系。 可是天子拒绝修改旨意。通过走这一趟,晋王府的使者也看明白了,关键还是天子,内阁告诉使者这完全是皇上的意思,阁老们完全赞同晋王的意见。而经过一番琢磨,李定国和晋王府的人也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皇上这个圣旨并不是小气或是看不起邓名,而是隐隐有怀疑晋王李定国的意思啊。 晋王府本来就有很多人对天子不满,当想通了缘由的人提醒了那些还没有明白过来的人,几天之内就是群情激愤,而这时李定国的禁令也发了下来,不许任何人再讨论或是猜测皇上圣旨里的意思,才算是把流言控制住,没有进一步引发更大的骚动。 这个圣旨一出,李定国感觉自己摇摇欲坠的假黄钺权威又被继续削弱。若是让世子拿着这份圣旨去成都,估计暗地里还会受到对方的讥笑——不过若是考虑到天子背后的用意,那圣旨还是起到了他应有的作用,成功地让昆明和成都互相牵制。 最后李定国就让儿子带着这个圣旨去奉节找文安之,让文安之代传一下,省得自家丢脸,再顺便观察一下那个委员会的运作。 李嗣业憋着一肚子的气,对他父亲抗议道:“上次是内阁撺掇皇上遥封鲁王为监国,任凭父王怎么反对也没用,听说延平郡王一见到圣旨就把鲁王送去澎湖了,算是和张尚书掰了。这一回内阁不搅和了,皇上又来了,这封圣旨一下,任谁都看出来皇上又是在搞制衡。” “制衡大臣,本来就是正道,为父这个假黄钺确实有些太重了,制衡为父也是把为父当成大臣看嘛。”李定国倒是很看得开:“我们以前还当过贼呢。” 既然李定国坚持,李嗣业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路了。 晋世子走了不到半个月,又有急报送到,说是贵州的吴三桂有异常举动,全贵州的清军都在秋收后突然行动起来。现在云南的明军实力较差,所以昆明一直全力提防着贵州,在和邓名达成协议后,后顾无忧的李定国更是把全部侦查力量都转向东面,吴三桂那里才一有动作,昆明就得到了消息。 李定国闻讯下令全省戒备,昆明戒严。又过了几天随着更多的消息传来,晋王府终于断定吴三桂此次的打击目标是水西安家,而借口是安家决定响应李定国,以明皇室和晋王的名义起兵抗清。 在邓名的前世,安家就是被吴三桂用一模一样的理由剿灭的,而逃走的安家遗孤因为在三藩之乱时站在清廷那边,所以得到了赦免。安家后人宣称吴三桂说得没错,他们安家是因为忠义和不忘李定国的恩德所以才起兵抗清,清廷也对他们的这种忠义表示了理解和赞赏——这样忠义的前朝孤臣现在转而支持满清,也是天命发生转移的确凿证据之一。 只是现在,晋王府知道倒霉的是安家后,出现了一阵幸灾乐祸之声。控制乌蒙大片领土的安氏水西是贵州的地头蛇,早在万历年间,安家和另外一个地头蛇奢家就举兵翻盘,制造了震动西南数省、战火延绵十年的奢安之乱。 为了保卫西南的百姓,抵抗安家的抢掠,万历向云贵投入大兵十几万,军费数百万两。安家的叛乱无疑呼应了努尔哈赤在东北的叛乱,让明朝雪上加霜——如果只看万历、天启两朝战火波及的范围、受灾百姓的人数以及朝廷投入的兵力、军费,似乎奢安之乱才是霜雪中的那个雪。 袁崇焕纵敌入关后,明廷自感再也无法多线作战,通过议和招抚了西南的安家。之前奢家已经被明军消灭了主力和地盘,没有受到赦免,但实力仍在的安家不但没有受到追究,朝廷还默许他们保留之前从四川、云南等地掠夺的汉人百姓,并吞并了老战友奢家的残余势力。 “上次吴贼从乌蒙山通过,突袭贵州,就是因为有安家这群贼在前面引路!”白文选恨恨地说道。不管在邓名的前世安家如何自我标榜,满清朝廷表示如何感动,但在明军眼里他们绝对是可恶的叛徒。 三王之乱后,洪承畴动员了清廷全部主力发起对云贵的攻击,走重庆、娄山关这条路的吴三桂兵强马壮、实力雄厚。但李定国仔细分析后认为吴三桂的北路清军看似强大,其实并不具有很大的威胁,因为吴三桂选择的是一条人烟稀少、地形崎岖的通道,这条路的地理情况就抵消了吴三桂的大部分兵力。 而位于吴三桂进攻路线上的安家,曾经信誓旦旦地向李定国保证,他们一定能够拒清军于境外,掩护好贵阳明军的侧翼。当时南明刚刚发生内讧,李定国能够动用的部队有限,可靠的部队更是稀少,所以就相信了安家的保证,集中精力于湖南、广西方向。结果吴三桂在安家的引导下,从容通过了陌生的乌蒙山区,沿途有安家负责补给更是轻松愉快,军队保持了很好的战斗力,迅速出现在贵州明军的侧后,引发了明军溃败、倒戈、投降的连锁反应——三王内讧是南明贵州保卫战惨败的主因,不过安家的背叛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当初我相信安家,第一是因为手中的兵力吃紧,以为安家参与奢安之乱,能在乌蒙山区抗拒王师十年,抵抗吴三桂问题不大;其次也是因为安家刚刚投奔我,背弃了对他们很好的孙可望,我想孙可望对他们那么好,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可是安家还会支持我们,可见他们还是有忠义之心的……”李定国叹了口气:“我也是糊涂了,孙可望待安家那么好,他们都能背叛,又怎么可能忠于朝廷呢?” 事后分析,显然安家不是因为忠义,而是因为他们断定孙可望打不过李定国和刘文秀的联军,所以就抛弃了孙可望;而吴三桂抵达时安家就更不需要考虑了,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李定国。 “现在他们也是咎由自取。”马宝高兴得哈哈大笑。当初他就是被李定国派去增援贵州的三万云南援兵之一,当时安家的背叛和秦系旧将的投降让明军转眼间陷入重围,马宝也在绝境中向清军投降了。既然内心里认定了自己当初投降是不得已的,那马宝对秦系西营和安家就更是恨之入骨,认为全是他们作恶才导致自己的名节受损。 “不错,他们是自作自受。这次和奢安之乱不同,那次是他们先动手,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而这次是吴三桂先动手。吴三桂肯定事先已经安排好细作,收买了不少土司和安家的附属,粮草也准备妥当。”李定国虽然没有看到全部的情报,但一下子就能猜出吴三桂的大概手段:“如果我们不增援安家的话,他顶不了几个月。”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贺九义问道:“大王还要去增援安家吗?” “不错。”李定国点点头,认真地看了这个秦系大将一眼:“虽然安家出卖过我们,但现在他既然和鞑子打仗,那就是我们该去帮一把的人;别说是安水西,就是我义兄(孙可望),若知道回头是岸,再次起兵和虏廷争锋,我也愿意负荆请罪,重叙当年的兄弟之情。” 在李定国的坚持下,云南明军虽然十分困难,但也开始整顿兵马,准备兵发贵州,就算不能和安水西会师,也要帮助安家牵制一部分清军实力。 差不多在邓名决定从重庆城下退兵的时候,李定国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工作,就在明军即将出发的时候,突然又有一封急信从缅甸送来。 李定国撕开信函才看了两眼,就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晋王府众将都看到晋王脸色大变,握着信纸的手也抖动起来,显然是又急又气。 “贼子尔敢!”李定国大喝一声,重重地把信纸拍在了桌面上。 “皇上遇险。”李定国匆匆对众将解释道,缅甸和流亡朝廷发生了剧烈冲突,这封信是一个御林军军官写的,称御林军已经覆灭,皇上、皇子还有阁老们生死不知,这个军官已经逃回中缅边境地区。 ------- 笔者按,今天是八月最后一天,检查一下,还有月票的读者投给我吧,不然就作废了。还有下个月的,过了12点也投给我吧。 ------------ 第四节 一致(上) 相比邓名前世的咒水之难,这次莽白发动的时间不但晚上了几个月,而且也是缩小版的。包括马吉翔在内的大明内阁以及沐天波在内的勋贵,缅甸僭王都没有敢于杀害而是把他们关押了起来。现在明廷的形势不像邓名前世那么绝望,莽白也不想把事情做绝,总体的局势是清强明弱,缅甸认为清军最终会取得胜利,而暂时不把事情做绝有助于安抚尚有一些实力的李定国、白文选,让明军投鼠忌器。 至于明军可能做出的反应,莽白认为有吴三桂强大的军事压力,明军没有力量开辟新的战场。若是明军派小股部队来缅甸,缅甸是本土作战,莽白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现在莽白面临的压力也很大,因为明廷迟迟不肯承认他的地位,清廷也不肯承认,这对弑兄自立的莽白来说不是利好消息。斟酌再三,莽白觉得与其恳求已经弃国流亡的大明天子,还不如寄希望于十分中国有其九的清廷。在发动缩小版的咒水之难,软禁了大明天子和内阁后,莽白就纵兵掠夺大明天子的行营,用永历携带来的财产赏赐跟随他的手下。 逃回昆明的大明御林军军官向李定国哭诉,称天子行营被掠夺一空,宫女和阁老、勋贵的女眷也都被缅甸人夺去,至于御林军官兵更是全被抓走,估计已经被支持莽白的缅甸贵戚瓜分,成为他们的奴隶。 “你们出境之时为何要丢下武器?”李定国恨铁不成钢地怒斥道。跟随永历天子的御林军有三千甲士,他们的实力比忠于莽白的缅甸军队还要强大,但是逃入缅甸的时候把器械甲胄统统抛弃在关口上;进入缅甸后阁老、勋贵终日聚赌,军官们也上行下效,御林军既没有武装也没有斗志和军纪。莽白发动咒水之难的时候,阁老和文武官员束手就擒,只有沐天波一个人试图抵抗。沐天波不得不从缅甸兵手中抢夺武器自卫,但孤掌难鸣也很快被制服,和马吉翔他们一起被关押了起来。 “这是圣上的命令啊。”御林军军官嚎啕大哭。他孤身逃回,家人和手下也都失陷在缅甸。 李定国狠狠地瞪了这个军官一眼。当初为了显示自己和孙可望不一样,他不但同意天子招募御林侍卫,还力排众议,为他们提供了大量的装备。这激起了西营将士的不满,秦系和蜀系的西营将领还在背地里发牢骚,称李定国不是西营的王子了,忘本了,真心实意地想做大明的晋王了。而最后在清军袭来的时候,重金打造的御林军不但没有像李定国盼望的那样协助抵抗,而是抛下全部装备逃出国去,现在居然连保卫天子这个最基本的任务都无法完成:“事情经过到底如何,你详细说来。” “莽白这个贼,他说要和阁老们立誓,约阁老、勋臣们去咒水河饮咒水发誓……”御林军军官收住悲声,哭哭啼啼地说起来。 “你们就信了?”李定国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叙述:“莽白连他亲哥哥都下得去手,桀骜不驯,你们就相信他突然变成吃素的菩萨了?” “圣上和元辅都是怀疑的。” “那你们做了什么防备?”李定国一句话就把御林军军官问得哑口无言。 重建御林军的时候,秦系孙可望的旧部当然不能用,但是李定国推荐的勇士,如赵天霸等晋王府锐士也不能让朝廷放心,所以永历君臣挑选的都是那些和西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军官也都是残余的勋贵子弟,或是特别善于向首辅马吉翔和阁老们拍马屁的人。 咒水之难前,流亡朝廷虽然对莽白不放心,但手中的军队完全指望不上,所以最后只能寄希望于莽白是真心实意的忠于大明,阁老和勋贵们赤手空拳地去和缅甸军队见面。 “在三千羽林郎的眼前,阁老和重臣被几百个缅兵抓走了,然后坐视他们劫掠御营,掳走宫人和重臣的眷属,皇上养你们到底有何用处?”李定国越听越气,差点就喝令把这个逃回来的御林军军官推出去斩了。但想想这毕竟是天子的亲军,到底该如何处置还轮不到一个亲王来决定。李定国身处是非之地,关于他的谣言从来没有停过,郑成功等人也一直心怀狐疑,随时准备在西营篡逆后拥戴新君。为了稳定人心,李定国对永历如何组织御林军不闻不问,也忍受了御史团对他连篇累牍的弹劾,还为此一次次上表请罪。现在要是杀了皇帝的亲军,不知道谣言会传成什么样。 “你们是天子亲军,看着阁老们被缅甸人抓走也就算了,居然还束手就擒去给缅甸人当奴隶,真是把堂堂天朝的脸面都丢光了。”李定国虽然不杀人,但心中的怒气还是难以遏制。要是永历当初听他的,用西营能征惯战的强兵做护卫,就算流落异国又何至于如此任人宰割:“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们毫无廉耻地把盔甲都扔了!身为护卫天子的武人,连安身立命的武器都能弃若敝履,缅人又怎么会畏惧你们?他们一眼就把你们的虚实看破了!” 御林军军官被李定国骂得抬不起头来,最后只能趴在地上呜咽,恳求晋王发兵拯救御林军的同僚和他们的家眷。 “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你千辛万苦逃回来报信,可见尚有忠义之心。”大怒过后,李定国胸膛里满满的全是无能为力之感,国难深重,天子、内阁如此软弱,如何能驱逐鞑虏,恢复国土? 旁听的白文选等人也都是满心的鄙夷,而马宝、贺九义脸上更是毫不隐讳的蔑视之色。贺九义此时更加觉得李定国当年反对孙可望毫无道理,为了扶持这样一个大明天子,就让西营内部反目成仇,还不如支持秦王登基呢。 不过贺九义还算有点脑子,知道现在不是火上浇油的时候。等御林军军官走后,贺九义全当不知道缅甸发生的事情一般,向李定国抱拳道:“大王,军队已经准备停当,敢问何时发兵贵州?” “还去贵州做什么?派出探马侦查缅兵布防,准备檄文,告诉他们我们要出兵迎回天子,让缅兵休要阻挡我军兵锋,否则某怪我们心狠手辣。”李定国没好气地说道。 “大王,”马宝虽然不是秦系将领,但也忍不住大声问道:“我们真要出兵去救元辅他们吗?” “事关朝廷安危,岂能马虎?”李定国脸色一沉,喝道:“还不快去准备!” 西营中的暗流李定国当然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必须要对此事作出反应。众将嘟嘟囔囔地去准备征缅事宜了,只有白文选这个老战友独自留下。 “扶不起来的天子啊。”见营帐里再也没有别人后,白文选叹息道。咒水之难的消息传开,永历朝廷的威信就会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而与他戚戚相关的晋王,也会遭到严重的损害。西营内部官兵更会进一步质疑李定国无条件拥戴永历的决策。 “那也是天子。”李定国苦笑一声。他知道西营将士本来就对永历没有什么忠心,天子弃国后,李定国以牺牲自己的威望为代价,继续维持着永历朝廷的权威。再这么下去,无论李定国的人脉、威望多么雄厚,迟早要在这个无底洞里消耗得一干二净。 “确实。”白文选点点头。作为李定国的义兄弟和最亲密的战友,他能够理解李定国的所为。永历是维持抗清联盟表面团结的最后一面旗帜,如果永历真的出了事故,那抗清联盟会发生什么变故难以预料。要是有人怀疑李定国也背叛了朝廷,那因为忠于明朝而投效郑成功、张煌言军中的人可能就会视西营为仇寇,悲观失望的人甚至可能失去所有继续抵抗的斗志,向清廷投降。 不过即使能够理解李定国的苦心,危如累卵的抗清联盟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白文选心中的失望依然。 “如果不是为了晋王……”白文选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现在他对永历朝廷的忠诚,完全是冲着李定国的威信在勉强维持,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白文选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效忠永历。 “派人去成都,把快马都带上。”李定国身心俱疲,在吴三桂的压力下他根本无法出动大军去解救朝廷,他迫切需要盟友的支援。即使只有政治上的支援也好,以便继续维系云南明军对朝廷的忠诚,从而保存岌岌可危的抗清联盟:“全速赶去通知保国公(邓名刚刚得到的爵位),让保国公赶快声讨缅人的无耻犯上。” “那贵州呢?” 李定国无力地摇摇头:“军心不稳,安家我们是帮不上忙了。” …… 贵阳的清军得知咒水之难的消息后,吴三桂哈哈大笑:“本王本来还准备了三万人马,防着李定国不顾和安家的旧怨来搅和本王的大计。好!莽白果然好得很,本王可以把这些兵马也用去收拾安水西了,过年前就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 ------------ 第四节 一致(下) 邓名返回叙州的时机刚好,正赶上成都知府刘晋戈派人到叙州交涉截留俘虏的事情。在成都和叙州发生不愉快前,邓名站出来表示这次俘虏分配是他的决定,成都府的使者只好服从。 对邓名来说,成都府和叙州府的纠纷是小事一桩,只要他在川西,就能控制局面。在这个问题上熊兰和秦修采都是袁象的同盟,如果叙州是成都府的下属的话,刘晋戈的势力就凌驾于税务局和中央银行之上。就算叙州暂时还无法和成都分庭抗礼,只要两家不是一个鼻孔出气,那熊兰和秦修采与两府衙门讨价还价的时候就有更大的余地。 对邓明来说,更重要的是叙州的议会在邓名不在的时候召开了。商行的老板们拿着鸡毛当令箭,要制定一些压制农业、扶持工商的条款,这个企图立刻就被邓名给阻止了——在邓名看来没有什么比农业更需要扶持,现在商行老板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想破坏农业生产是绝对不能妥协的。 不过邓名也不愿意把当初的许诺给收回去,他告诉这些想参与分赃的准议员,如同他当初许下的保护费一样,“无代表不纳税”原则在大明律无效时期,将是川西的基本原则之一。既然邓名同意纳税的商行参与分赃,那么缴纳了保护费的农民也一样有这个权利。在叙州会议上,邓名正式宣布把保护费改名为农业税,代表权是按照纳税的人口分配,而不是按照纳税数额多少来确定。 “在我们确定帝国的法律前,先要把帝国的宪法搞出来。”面对着一个个满怀参与分赃热望的商行老板们,邓名告诉他们凡事都有先后:“我简单地想了几条,以后议会定下的规矩凡是不符合宪法的,就不能通过;至于是不是符合宪法,交由提刑官来判断。” 对于这个说法大家都没有异议,他们已经被邓名科普过,宪法就是强盗分赃前的公约。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没有公约,那么分赃还是要演变成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而拳头最大的人显然是整天把“单挑”挂在口边的两位知府老爷。 “帝国宪法第一条:无代表不纳税。”邓名重申了战争红利必须要由全体川西同秀才共享的原则。而这一条反过来说,谁如果企图免税,他就丧失了参与瓜分战争红利的权利,而偷税、漏税的人就是“国贼”,因为这个人盗窃了属于全体同秀才的利润:“如果叙州有一万个人纳税,有二十个议员席位,那每个议员就要取得五百个纳税同秀才的支持。如果有争议,那就是支持者最多的二十个人有权进会场。具体多少为合适我们不用着急定下来,反正不能是制盐的说了算或是卖船的说了算。” “帝国宪法第二条: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邓名这句话一出口,袁象和其他人都显得十分不解,就是那些脱离辅兵身份没几年的老板们也都不明其意。 邓名记得自己学过的政治课上,这一条好像是资本主义法权的标志之一,在帝国x主义国家里的法律地位很高,差不多能被认为是基石。因此邓名在构思宪法的时候,几乎不假思索地写下了这条。但邓名费尽唇舌地解释了半天,袁象和叙州的准议员们依旧听不明白,而邓名引入的一些前世名词,比如“人权”、“法权”之类的就更是让人糊涂了,明朝人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概念,在他们的字典里也没有类似的东西。 “就是不许黑吃黑!”邓名忍无可忍地叫道。 “哦!”众人顿时都恍然大悟,纷纷露出会心的微笑。对啊,不许随意剥夺抢x劫别人的财产,不就是强盗团伙里不能黑吃黑嘛。 “提督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没有异议。”叶天明、卢欢等盐商率先表示同意,其他老板也跟着盐商集团一起表示赞同。有了这一条,他们就不用担心官兵突然上门没收他们辛苦聚集起来的家产了。 第二条帝国宪法也获得大家的理解支持,很快就有人问起第三条。 “没有了。”邓名两手一摊,他暂时还没想到有什么特别重要、不容置疑的规矩,毕竟他不是学法律的。 “提督刚才不是说有几条么?”袁象很惊讶邓名的规矩居然这么少。 “是啊,这不是两条么?” “无三不成几啊。”袁象低低地嘀咕了一声。 “那就是两条,我说,你这么斤斤计较干什么?”邓名把手一挥:“你们先谈着,看看有什么好补充的。如果确实好,而且都府那边也没意见的话,将来可以加进宪法里。” 邓名感觉宪法应该由更有权威的机构来确定,而不是他和几个叙州老板随口一说就定下来。不过现在邓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他本人就是川西最权威的“机构”,愿意和他讨论宪法问题的人,只有这些刚刚在战前出了大力,想要瓜分战后好处的家伙们。 叙州议会成立的第二天,几个商行老板就来向邓名报告,他们通过了一条法案,根据各商行的利润增收一笔特别税,用来购买湖广的良家女子,然后根据纳税的多少交付给商行的老板,把她们当做奖励许配给那些优秀的工人。 “这是买卖人口吧?”邓名感觉这似乎就是明目张胆地贩卖妇女。 “不是啊,我们会下聘、写婚书的,到了叙州后都认袁知府做干爹,规规矩矩地拜堂成亲。”议员们以为邓名误会他们想拐卖妇女,就解释说他们一定不要来路不明的女人,也绝对不会和人贩子合作。 “那就好,那就好。”邓名立刻意识到自己又是受到了前世伦理观念的影响,这个时代买卖女人很正常。别说女人了,就是辅兵都能买卖。按说邓名已经相当适应这个时代的婚姻价值观了,只是偶尔会走神不小心,前世的观念又冒出来。 不过邓名马上意识到,这个法案显然是老板们为了留住工人而定的。就算购买回来的女孩子不够多,只要让工人有个念想,自然就不会轻易地脱离商行去开垦荒地了。老板们还打算在帝国议会里定下规矩,那就是接受了这种奖励的工人,需要签订契约,保证在商行里干满一定的年限。 “一旦资本家掌握了国家权力,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意志变成帝国的法律。”邓名脑海里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不过对谁来说都一样,就邓名所知,所有的人都会在掌握权力以后这么干,倒不仅仅是眼前的几个老板才会有这样的本能反应。 “还是不对啊。”邓名遐想了片刻,突然又发现了一处疑惑,这种明显单方面有利工业的条文是怎么通过的?农民代表呢?难道就不会反对:“我们昨天不是说了吗?纳税就有代表权,你们得到务农的同秀才支持了?” “得到了,我们都拿到手印了。”议员们理直气壮地答道,还热心地把过程详细地讲述给邓名听。 原来袁象昨天发了榜文,让叙州同秀才们都支持代表的提议,这些代表当然就是站在邓名面前的这帮商行老板。他们在前些日子的参战动员中出力最大,所以袁象自然要投桃报李。而同秀才们看到了榜文后,虽然根本不知道议会为何物,但是出于对叙州知府的信任,就服从命令支持列名其上的代表,而袁知府还下令亭士们出动,帮助代表们收集手指印。 邓名听了默然无语,看来这是彻底的行政任命:内定的代表,然后由官府出面收集选票,可以说比贿选的层次还要低级。不过面前的几个议员都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但不认为这样做有丝毫不妥,还毫无顾忌地把其中的细节讲给邓名听。 推倒重来么?邓名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不过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昨天为了让这些人明白为什么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邓名必须要用“黑吃黑”来解释,估计不管代表们再重选几遍,还是这个模样,邓名除了给自己找罪受,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好吧。”邓名点点头,开始表态:“帝国宪法在我之上,我只是长江提督,只要是议会通过的法律,我也会服从的。” 在邓名看来,老板们提出的法案也有用处,要是依靠抽税去湖广给光棍说亲,不但容易落下埋怨,还有复杂的分配问题,而且要防备经手的官员从中渔利。现在是这群老板甘愿自己掏腰包为国分忧,虽然有损官员们的权威,但是对川西的老百姓有好处,对胜利有帮助,邓名何必与其过不去呢。 “等一等,”在众人散去以前,邓名突然又发现了一处古怪:“买回来的姑娘为什么要拜袁知府当干爹?袁知府才二十岁出头,他肯收养这么多义女吗?” “袁知府同意了啊!”老板们再次为邓名释疑,纷纷嚷道:“袁知府说了,借用他的名号就要交出十分之一的姑娘纳税,由他主持,分配给亭士和工作勤奋的衙役做老婆,这就叫特别税的税。” ------------ 第五节 重整(上) 邓名从重庆退兵的时候,王进宝因为兵力不足只有袖手旁观,至于重庆更是没有采取丝毫行动,眼看着明军从容不迫地退去。等明军把所有的俘虏都运走后,李国英和张勇才千辛万苦地从山里逃了回来,见到重庆居然没有失守,李国英真是有些喜出望外了。 本来川陕总督担心重庆早已经被弃守,明军正在追杀向保宁撤退的清军,因为嘉陵江上遍布明军水师,所以他还要带着山西绿营继续逃亡。而眼下这种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李国英立刻全速赶回重庆城。 听说李国英回来后,高明瞻马上到重庆城外迎接。邓名决心退兵后立刻行动,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所以高明瞻也不用付出赎城费。李国英进城后,高明瞻陪着他到各处巡视城防和库存,鞍前马后地效劳。 回想起这次战争的经过,李国英就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对于手下和邓名的交易他也无法阻止。说到底这些嫡系的实力也关乎李国英的前途,如果没有了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李国英必定实力大减,又如何报答北京的知遇之恩,如何为朝廷征服四川呢? “做得很好!”李国英彻底放心下来。在路上得知重庆守住的消息虽然让他很高兴,但当时他怀疑高明瞻又是和邓名做了什么交易,尤其是听说邓名还来过嘉陵江一趟,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可疑。 结果赶回重庆之后,李国英仔细地检查了城防和仓库,发现他走时存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有少,心中十分高兴。高明瞻行事光明磊落、独守孤城,而自己还一直在担心副手的人品,这让李国英油然而生一股愧疚之意:“说实话,这次你的表现很出乎我的意料。” “总督大人是担心下官又一次弃城脱逃吗?”高明瞻脸色平静,对李国英侃侃而谈:“下官上次在重庆遇险的时候抛弃了城池和将领,独自逃生,事后全靠总督大人的看护,才没有被朝廷怪罪。每当想起此事时,下官都惭愧得无地自容,暗暗发誓要痛改前非,不辜负总督大人的恩义。” “难得,难得。”高明瞻是李国英多年的老部下,虽然知道此人不堪重任,但李国英还是一直很照顾他,尽可能地帮他获取功劳,两个人私下谈话时也没有太多的顾忌。以前李国英只是为了两人间的这份交情才庇护他,而现在李国英突然觉得自己付出的心血也不算是白费。 “圣人有言,知耻近乎勇。”高明瞻并不知道蒋国柱给邓名立了一块碑,更不知道亭子上的匾额:“下官发誓要知耻而后勇,亲手写了一块牌匾,就放在下官的书房里。邓贼大军围城的时候,下官心里不是不害怕,但是每次看看这块牌匾,就又重新鼓起勇气,决心不让总督大人的一番信任白费。” 李国英赞许地点点头,用力地拍拍高明瞻的肩膀:“你我共事十余年了,说话不用这么拘束,难得高兄弟今天和我如此推心置腹。唉,想想这些年你我的位置高了,但兄弟之情却好像淡了不少啊。” “总督大人言重了,兄弟亲爱之情不是挂在口头上的,”高明瞻有力地指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位置:“而在方寸之间。” 心情舒畅的李国英又问起了高明瞻这些天来的部署,得知是高明瞻下令水师去保宁接来王进宝后,川陕总督更是赞叹不已。对汉八旗的嚣张气焰李国英也是心里有数,而如果不是高明瞻这个英明决策,那王进宝的援军就不可能那么快地抵达,重庆不能化险为夷,而李国英也不会有机会重返山城。 李国英和高明瞻都不知道邓名已经是强弩之末,接受了几万名俘虏后,明军几乎被后勤压力拖垮;他们看到的只是邓名损失不大,实力几乎完好无损,而不敢围攻重庆显然只能是王进宝和后续的赵良栋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无论是援兵及时抵达,还是力保重庆不失,高明瞻都是居功至伟。 “孙将军对战阵一无所知,下官知道全然指望不上他,为了总督大人和重庆的安全,下官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又何惧惹孙将军不快?”高明瞻又是一通慷慨陈词,让李国英感叹不已。 过了没有多久,赵良栋统帅的军队就陆续抵达重庆。清军一边重新封锁嘉陵江,修复被明军破坏的设施,一边派船去接山西绿营。 现在这些跟着李国英突围的山西绿营狼狈不堪,原来随身携带的武器在山里丢了个七七八八,士兵也少了一半,没有被疫病击倒的山西绿营兵大都精疲力竭,坐上船只后一个个三分似人,七分似鬼。不过总算是苦尽甘来,想到自己能够逃出生天而没有死在忠县那个绝境里,这些山西人还是纷纷大声地感谢菩萨保佑。所有的人都很清楚,这种无后方的逃窜凶险无比,能够留一条命就是祖先积德。 “多亏了王帅他们啊。”死里逃生的山西将领和军官们知道除了菩萨和祖先外,王明德更是再生的父母,如果不是甘陕绿营控制住乱兵,没让明军在第一时间发现突围行动,那大家肯定会被堵截追击。后面的山路虽然走得艰苦,但明军一直没来追击,肯定也是被王明德他们拼死拖住了。 想起凶多吉少的王明德、胡文科他们,不少山西将领都快热泪盈眶了,至于那些舍己为人的满洲太君,绿营的感激更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要是满洲大兵跟着一起跑,他们仅有的一点马匹和粮食也肯定要交出去,不割自己的肉供满洲太君充饥就不错了。 张勇听了这些感慨后哼了一声,目光凶狠,一言不发。后来听见山西人还在喋喋不休地称赞王明德他们,对他们的遭遇牵肠挂肚,忍无可忍的张勇就下船去找老兄弟赵良栋去了。 此时在重庆,李国英正在和高明瞻商量如何向朝廷报告这次的失败。 因为李国英发起的这次大规模进攻,邓名对重庆的威胁有了全新的评估,更生出了必须攻下重庆的念头来。但李国英的观感和邓名完全不同,他不知道明军一度异常紧张,他只看到袁宗第的实力强劲,邓名游刃有余——侵入嘉陵江后不费一弓一矢就退兵这件事,也让李国英怀疑邓名另有图谋;而且李国英还知道一些邓名不了解的情况,那就是赵良栋和王进宝带来的甘陕绿营还肩负着防备西北方向的任务,不能旷日持久地呆在重庆,迟早要调回去填补空缺。如果不是孙思克擅自修改李国英的计划,这些甘陕兵不会才到;而如果不是重庆现在岌岌可危,李国英说不定就要让他们打道回府,而不是继续向重庆进发了。 “我们完全无法与邓贼在长江上争锋,这仗根本没法打。袁宗第现在也不是轻易就能够拿下的了。”李国英痛感重庆变得全然无用,这次战败损失的民夫对陕西、山西来说尚在可承受范围内,自从把民夫们拉来以后,李国英就没打算让他们再回去。但几万人一下子损失个精光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如果要在重庆维持大军,势必要再次从后方征召无甲兵,那就可能会对后方造成恶劣的影响。当初山西把几万民夫派给重庆时,也绝对不会想到才用了这么短短的时间就耗尽了,而是以为足够重庆几年所需。 劳师动众,还损失惨重,李国英觉得应该将重庆放弃。但高明瞻却不这么想,首先他是四川巡抚,如果李国英退回保宁并且亲自坐镇,那高明瞻的职务还有何价值?若是重庆不丢,朝廷那边说不定还能糊弄一番,就算朝廷知道这又是一场惨败,但为了维持威势也会考虑从轻处理,甚至帮助重庆掩盖损失;反过来,假如重庆丢失,那就是几年来清军首次大规模战略收缩,足以让天下侧目。到时候朝廷不但不能掩盖,反倒很可能会为了振作人心而追究责任。 之前邓名兵临城下的时候,高明瞻还觉得有机会把责任推给李国英,自己可能靠独守孤城混过去。但现在李国英平安无恙还重新掌握了内外大权,高明瞻就是想推卸责任或是宣传自己的功绩也隔了一层——怎么看,高明瞻这个可有可无的四川巡抚都是当替罪羊的大热门,就是李国英都未必肯保他。 高明瞻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李国英也能猜到他担心会被问罪。 无论孙思克怎么胡来,他在朝中有靠山,都不可能承担罪责,李国英也不会说他什么坏话。而高明瞻这次表现得非常出色,称得上是力挽狂澜,李国英觉得如果高明瞻倒霉那实在太不公平了,更不用说这还是个对他忠心耿耿的老部下。 因此一时间李国英也有些迟疑不决,搁在以往,他既然决心撤退就不会因为高明瞻的劝阻而动摇,但现在他还是不能不考虑这个保卫重庆的大功臣的感情和利益。 ------------ 第五节 重整(下) 就在李国英考虑写奏章和重庆的问题时,周开荒带着李嗣业抵达了奉节。虽然李定国给李嗣业的命令是直接去奉节,但叙州一带的发展大大出乎晋王的预料,李嗣业到了嘉定州后消息很快就传到叙州,他到叙州补给、换马,见到了正在商议特别税的邓名。 对于保国公和左都督的任命,邓名欣然接受下来,在他看来这就是之前与李定国协议的一部分,接受晋王帮他取得的爵位和职衔也是两人约定好的事。而正好邓名还需要向奉节的文安之和委员会报告此战的经过,就让负责此事的周开荒带着李嗣业一行乘船东进。 之前文安之已经听说重庆、万县之间爆发大战,不过具体情况还不是很了解,见到周开荒这位邓名手下的大将前来报告,文安之就知道此战的规模必定不小;而李嗣业是亲王世子,身份地位更是非同小可,文安之料到他定然带来了重要的情报。 听说是晋王给邓名请求的爵位后,文安之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暗嘀咕:“这小子又想干什么?难道他转性了,不觊觎大位了吗?” 更让文安之吃惊的是这个国公,还有不追封三代的特别说明,李嗣业表情复杂地把圣旨交给文安之后,老督师的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阵阵惊涛骇浪。文安之和邓名的阅历是完全不同的,虽然文安之在科学、地理上的知识不能和邓名相比,也没有吃过那么多种好东西,但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这爵位很正常——邓名对爵位并不怎么看重,他关心的只是协议和同盟的稳固。 “保国公知道此事了?”文安之没有发表看法,而是问李嗣业是否已经通知了邓名。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文安之又追问道:“保国公领旨谢恩了吗?” “是的。”李嗣业答道。得知永历给的是国公后,邓名的手下将领有些不满,觉得好像低了些,但邓名却毫不在乎,高高兴兴地领受了。 “那就好。”文安之不打算节外生枝,他承认自己已经越来越看不懂邓名了。而且现在文安之的精力每况愈下,比三年前大有不如,经常性的忘事。文安之凝神揣摩了片刻,就感到精力不济,已经无法深入思考了:“晋世子休息两天,然后老夫就把委员会的使者们引见给你。” 虽然文安之有些疲劳,不过邓名战胜的消息他还是很愿意听的,李嗣业走后就详细询问起了周开荒。 “这次去打重庆又是为何?”文安之开门见山地问道“别说什么去收复土地,邓名肯定不是为这个去的,说吧,又是卖什么货去了?” “督师明见,左都督他本想去割李国英的稻子……” “我就知道。”文安之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周开荒继续往下讲。 …… 现在保卫奉节、云阳的部队是邓名留下来的,和袁宗第手中的主力营同出一脉,都是万县之战的骨干,人数有一千多。这批军队的军官都是邓名提拔的,士兵对邓名也心怀崇敬,武器补给更是邓名通过一次次下江南给奉节送来的。 听周开荒讲述过战役经过后,文安之开心了一番,然后就告诉周开荒,他现在精力比去年更差,已经难以处理繁琐的内政军务,更不用说邓名刚刚又把委员会这一摊子事交给了他。文安之让周开荒回去和邓名说,派一些得力干将来奉节帮助他打理军队,最好是仿效成都的军制,把这些曾经追随邓名征战的人也变成常备军。 周开荒安慰了文安之半天,称督师老当益壮,每次来奉节时都觉得文安之精神矍铄、远胜以往,文安之但笑不语,最后还是坚持要周开荒把他的要求转告邓名。 “督师放心,末将一定带到。”虽然邓名给周开荒他们的军衔依旧是校官,不过他们都自认为是将领,而且友军和敌军也都是这么看待他们的。 “每次听你们说到成都,都觉得很好,不过始终没有时间去亲眼看看,唉,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颠簸了啊。”文安之又生出一些感慨:“要不是这个委员会拖着,老夫本来琢磨着怎么也要去成都走一趟。” “督师若是亲临都府,左都督和全体军民,一定欣喜非常。”周开荒急忙说道。 “欣喜固然是有的,不过邓名心里恐怕也会有些紧张吧,虽然他支支吾吾,但老夫知道他肯定在那里鼓捣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夫不聋不瞎,也不是什么风声都没听到过。”文安之呵呵笑道,接着又摇了摇头:“再说吧,圣上要老夫建府奉节,没有圣上和内阁的旨意,老夫就要为朝廷镇守奉节。而且……而且这里距离夷陵也比较近啊。” “督师何出此言啊?”周开荒急忙表示反对。 “八十老翁,还有什么可忌讳的?我在夷陵的吉穴也早就选好了。”文安之不以为然地笑笑:“我的三个犬儿,现在都在圣上身边,要是到时候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可真是伤心啊。” “末将愿意代替……”周开荒口不择言,接着马上意识到这种话根本不能顺着说,一下子噎住了。 “没事,他们辅佐天子是正事。”文安之脸色一肃,片刻后又缓缓说道:“将来还要左都督帮忙看顾呢。” …… 九月十五日,叙州。 重庆战后,邓名的行营一直设在这里,除了不断与议会沟通外,邓名带着军队驻扎叙州也能帮助袁象更好地度过最初的混乱期,毕竟这次接受的俘虏超过了叙州的原人口。 同时邓名还在进行着再次远征江南的准备工作。周培公约他议事、两江需要震慑、禁海令需要利用,而且崇明岛的运转情况也要视察——去江南是必然之举,问题只是什么时候出发。 这个看起来板上钉钉的行动在今天遭到了挑战,从昆明紧急赶来的使者带来了朝廷遇险的报告,邓名身边的将领们无不面上变色。 “文督师……”邓名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吐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督师的三个儿子都在缅甸吧?” 为了显示对文安之的恩宠,永历把他的儿子都提拔为自己的随侍官,他们都是书生,所以不在晋王军中而是跟着内阁一起行动。 “是的。”赵天霸郑重地答道。 “可有他们的消息?”邓名问李定国的使者。 使者摇摇头,逃回来的只有几个御林军,永历的侍从集团和内阁一起失陷了。 “奉节那边,先不要去说。”邓名思考了片刻,觉得这么大的事肯定瞒不了太久,就对使者说道:“你要帮我一个忙,就说督师的儿子都平安回来了,现在正在昆明辅佐晋王。” “遵命,国公。” 文安之已经八十了,邓名觉得这种善意的谎言必须要说,接着他和周围的心腹军官们商讨了一阵形势,基本接受了李定国的推测,那就是莽白打算倒向清廷一边了,而且想用永历君臣携带去的财务收买人心。 “江南我没法去了,我还要去一趟昆明。这次我真的要带几千甲士去了。”邓名没有思考太久,就传令整顿兵马:“正好我们的粮草也凑齐了,我带三千战兵,七千民夫去昆明。不,这七千人不算民夫,肯跟我去昆明的,一律都给军人身份。” 虽然沿途有冯双礼协助,但离开了川西,明军失去了最大的水上优势,动员一万军队去昆明也会是不小的负担,需要消耗很多的粮食。 “左都督。”沉默了片刻后,穆谭率先发言:“深入莫测之蛮荒,此战恐怕没有钱赚。” “是啊,左都督,”现在已经隐隐以帝国军人自诩的任堂也附和道。在他看来,邓名此举虽然很附和道德,为了文安之以前的恩情,邓名不能对他的儿子们不闻不问,但向江南进军是川西各界的共识,无数的人为了这次出征拼命工作,做了大量的准备,现在邓名一句话就把战略方向完全调转了:“提督不可感情用事。” 看了李星汉一会儿,邓名发现他也有不赞同之色,最后只得把目光投向赵天霸:“赵兄怎么看?” “我跟着提督一起去,”赵天霸话一出口,另外三个人脸上就有不豫之色,觉得赵天霸同样是感情用事,为了和李定国的旧情而把川西集团的大计搁在一边:“不过我觉得提督少带点人去也可以,不足的可以让庆阳王补充些。” “你为什么赞同?”邓名紧盯着赵天霸的双眼。 “圣上是天下的共主,不管众人心里有什么不敢明说的话,但天下再也经不起一场唐桂、唐鲁之争了。如果圣上有什么闪失,就一定会有纷争,我们不争别人也要争。我们未必能活着看到争出来结果,而如果争不出来,嘿嘿,在天下人眼里我们就都成了没有名分的流寇了。”赵天霸笑了一笑:“我觉得提督这不是感情用事,而是当然之举,而且也要让庆阳王一起出兵勤王。” “赵兄知我肺腑。”邓名由衷地称赞道。 ------------ 第六节 密议(上) “重庆经过这一仗应该暂时无法发动进攻了,我们有一点闲暇,”邓名对手下们说道,无论如何,清军想要征集几万辅兵也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通过对俘虏的审问,已经知道清军这次动员是从年初开始的,而且有北京划拨的大批资源。等李国英把战败的消息汇报上去,就算清廷再次派遣部队、拨给物资,也要等很久以后了:“冬天黄河会上冻,在明年年初之前李国英不会再威胁我们了。” 邓名下令两千常备军立刻出发,而征召兵也没有尽数解散,有很多成都的士兵因为此战没有机会成亲,感到非常的不甘心,邓名就宣布如果他们愿意,就暂时充任一段时间辅兵,帮助携带盔甲和物资。 听说要出兵云南、缅甸后,征召兵们犹豫了一下,有六千人响应邓名的号召,愿意只携带武器而不是盔甲出发。虽然士兵们都指望着去湖广、江南,但邓名都走了,他们估计湖广也去不成了,讨不到江南的姑娘做媳妇,就琢磨着去云南说门亲事。 不过,有不少士兵纷纷要求邓名做出保证,这次征战结束后一定要全力帮他们解决终身大事。邓名知道现在这是川西同秀才们最急迫的要求,就当众宣布一定会给大家安排,为此邓名又带上了库存的一些银两。他不知道云南那边对金银的需求如何,思来想去,为了能够实践诺言,他下令多带一些粮食,或许云南的百姓更愿意接受这种聘礼——在这个时代,粮食同样是财富,只是运输起来比金银困难得多。 明军士兵高高兴兴地出发了,听说这些粮食是预备给他们做聘礼用的,士兵们看着那些沉重的车辆就感到亲切。八千明军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嘉定州,然后直奔昆明。 …… 半个月前,从忠县逃回的清军就尽数抵达了重庆,山西绿营一打听,得知王明德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王帅是全军覆灭了啊。”虽然是预料中的结果,但山西绿营还是感到很难过,毕竟他们还抱着万一的想法。 不少人就向李国英要求祭奠此战死难的将士,除了王明德他们外,还有那些失踪在荒山野岭的山西同袍。此外,山西人都认为应该为牺牲的官兵向朝廷讨要抚恤。 听说这个要求后,张勇冷笑一声,一句话也不说,等着看李国英如何收场。而川陕总督也非常尴尬,他表示现在敌情不明,还是等探察仔细后再说,而且山西绿营那些走丢了的士兵们,过些天也可能回来一些。 李国英和张勇都知道王明德那伙人的打算,但他们总不能公然说出来,不然将来朝廷就会知道他们两个事先都知道。李国英离开前和王明德他们谈过,知道他们肯定会和邓名议和,而他打算装不知道,无论王明德将来把突围过程说得多么惊险,李国英都会原封不动地报告上去。 见李国英对忠诚的手下如此薄情,山西人都有些不解,就算将来能逃回来几个,这抚恤金也是钱啊,难道川陕总督和钱有仇么? 派人去探察忠县情况是不可能的,现在江面上虽然没有了川西明军水师的主力,可明军依旧牢牢地控制着江面。而且袁宗第已经在水师的掩护下在东面部署了一些警戒线,最远的哨所一直建立在铜锣峡上。既然明军已经封锁了去忠县的道路,看起来王明德他们更是凶多吉少。 李国英找各种借口拖了半个月,到最后他也开始狐疑起来。按说王明德和邓名做交易,拿到了船只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就算李国英返回重庆的时候看到王明德先回来了他都不会感到太奇怪。可现在一个月都过去了,忠县那边依旧音讯全无。 “难道议和失败了?王明德他们被邓名歼灭了?”李国英不禁紧张起来,忠县那边的大营里还有两百驻防八旗呢。 随着时间推移,不但李国英,连最恨王明德的张勇也开始疑神疑鬼,陕西提督私下里去和川陕总督商议,觉得说不定王明德他们真的遇难了。 “总督大人和末将都认定邓名会守信用,但要是他这次不守信用了怎么办?七万大军,邓名这贼说不定就毁约,偷袭了毫无防备的王总兵他们。”张勇小心翼翼地给李国英分析道,而且越想越是有理:“王总兵手里还有一万多套盔甲,甘、陕的工匠就是没黑没白地干,也得大半年才能做出来吧,邓名说不定就见财起意,害了王总兵他们。” 李国英默然不语。盔甲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而当初把盔甲都留下是李国英的主意。李国英觉得反正也要议和,又无力制止,干脆多替朝廷节约一些物资好了。听张勇这么一说,李国英更加担心了:“难道是因为我才害了驻防八旗的人?” 又等了几天,袁宗第的部队突然撤退一空。重庆的将领得到这个消息,都觉得王明德本人即使还活着,军队也肯定是完了,不然明军不会主动撤退——显然明军认为没有必要继续封锁了。 又过了几天,依旧没有王明德的消息,李国英终于断定邓名这次是毁约了——如果不是明军撕毁协议,王明德不至于连一个人都逃不出来:“明日在江边祭奠死难将士吧。” “魂兮归来……”差不多就是在邓名出发后,李国英在重庆城边举行了招魂仪式,郑重其事地把三杯酒倒进长江。李国英这些日子来连生气带劳累,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祭奠仪式上李国英想起手下精锐为之一空,心腹亲信丧失殆尽,而且还要和朝廷解释为何山西绿营能逃出来反倒驻防八旗尽数覆灭…… 勉强支撑到招魂仪式完毕,心力交瘁的李国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这是自从与袁宗第交战后,李国英第二次昏倒。上次的病本来就没有养好,紧接着就得知孙思克把后路丢了,还把虚实暴露给邓名,李国英带病指挥军队作战,然后翻山越岭地突围,又急匆匆地赶回重庆检查仓库、统筹全军,日理万机的李国英差不多就没有休息过一天。 第二天早上,担忧老长官身体的高明瞻前去探望,看到川陕总督已经醒了过来,头上缠着布,坐在床上,仆人正给他喂粥。 “我已经好了。”李国英有气无力地说道,让高明瞻安心:“昨天就是太累了。不过也好,我现在想清楚了,他们殉国也不是坏事,至少不会引起谣言。再说邓贼做下了这种事,将来谁也不会信他的话了。” 高明瞻用力地点点头。王明德、胡文科都和他一样被邓名俘虏过两次,这两个人下落不明让高明瞻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接过李国英仆人手中的碗,高明瞻坐在床边亲自服侍李国英吃粥。李国英吃了两口粥,摆摆手表示吃饱了:“等我明天起来,就给朝廷写奏章,重庆是不能再守下去了……”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隐隐有鼓声传来,接着好像又响起了喧哗声。 “怎么回事?”高明瞻眉头紧皱,转身呵斥道:“谁这么不晓事,不知道总督大人身体不适么?” 昨天李国英当众昏倒,重庆城里无人不知他需要静养,不要说擂鼓,就是打更的更夫都轻手轻脚,唯恐惊扰了这根甘陕的擎天柱。 但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响,好像城内已经是人声鼎沸。高明瞻腾地站起身,向李国英说道:“总督大人,下官出去看看。” “把窗户打开。”一脸憔悴的李国英伸手指向窗户,为了保持屋内的安静,仆人们不仅把窗户都用木板挡上,还把所有的空隙都塞住了。 “总督大人。”高明瞻看着李国英那苍白的面孔,脸上显出了为难之色。 “无妨,我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李国英的坚持下,仆人七手八脚地把封死的窗户拆开。一推开窗户,就听到隆隆的鼓声和人声,声音能够传到衙门深处,可想而知城内到底有多么热闹。 “这鼓声是从朝天门那边传过来的?”李国英疑惑地问道。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几千清军昂首挺胸,在嘉陵江另一面排开阵势,还唱着嘹亮的军歌。 “用力擂鼓,大声唱!” 胡文科用力地向部下们喊叫着:“让总督大人看看我们的威武军容!” 王明德他们在忠县老老实实地呆了一个月,然后通报袁宗第,一直等到明军完全撤走才开出营地踏上归途。而袁宗第也把上次王明德他们被俘的亲兵交还。从袁部口中得知重庆无事后,返回的清军毫无心理负担,优哉游哉地慢慢返回,路上还打猎娱乐了几次——秋高气爽,马壮鹿肥。打到肥美的猎物后,王明德他们和满洲太君把酒言欢,感情更是融洽。 眼看到了重庆城旁,王明德他们决定给效忠多年的总督大人一个惊喜,他们深信等李国英得知他们把盔甲都完整地带回来后,一定会高兴得开怀大笑。 …… 高明瞻向传令兵问清了喧哗的缘由后,不知道如何是好,回过头向床上看去:“总督大人,这个……” 王明德这句话没能说完,他一个箭步跃到床边,焦急地伸手去扶又一次软倒在枕头上的川陕总督。听到了高明瞻和传令兵的对答,李国英又一次昏死过去。高明瞻大叫:“大夫,快叫大夫啊!” ------------ 第六节 密议(下) 邓名离开叙州前安排李星汉留守成都,负责训练部队;同时让任堂去奉节报信,由他自行斟酌怎样向文安之汇报咒水之难。任堂无可奈何地上路了,背地里还嘀咕为何要让自己负责去报告这个坏消息,已经两年半了,奉节从邓名手下收到的从来都是好消息。 穆谭也与任堂同行。周培公似乎要和邓名谈什么事,已经派了密使到达奉节,邓名分身乏术无法亲自去见周培公的密使,就让穆谭代劳。用邓明的话说,那就是穆谭比较善于谈判,而且和两江官员的关系也不错。 “到了奉节,我们俩一起和督师说咒水这件事。”乘船的时候,任堂满怀希望地对穆谭说。 “不,提督说了这个事是你负责的。”在人前的时候,穆谭和任堂已经开始用邓名的爵位和军阶称呼他,但私下交谈时,还习惯性地用老称呼,不止任堂和穆谭,四川的同秀才们也是一样。 穆谭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的。” “谁说的?”任堂愤然反驳道:“提督都说了你善于谈判。” “唉,”说起这个任务穆谭也是一肚子的牢骚:“什么善于谈判,明明是臭名昭著,现在连都府都有人对流言信以为真了,偏偏我还不能说我收下的礼物都被提督拿走了。” “不是还给你剩了些么?” “我背了多大的恶名啊,那一点点津贴算什么啊……再说,我完全是为提督效力,不然谁肯为了那么一点钱自毁名声啊?” 两人向邓名要求加薪的提议遭到了否决,邓名表示很理解他们的难处,所以给他们招聘幕僚的权利,而招募来的幕僚和参谋政府会发给工资。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恨不得让官员一个人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怎么舍得给他们多发工资?后来朝廷也意识到实际的工作超出了官员的个人能力,一个知县要负责司法、教谕、税务等工作,需要好几个师爷协助他。但官府认为这些幕僚是官员私人的助手,朝廷没有理由承担他们的费用——无论贪污、收仪金或是其他什么灰色收入,反正由官员自己解决,朝廷不会掏钱帮官员养人。 而结果就是这些人确实成为了官员的私人助手,如同亲兵拴在将领的效忠链上一样,师爷也拴在了他们的东家身上。或许亲密程度没有将领和亲兵那么牢固,但当东家和朝廷的利益发生冲突时,这些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东家一边,哪怕帮东家策划投敌也是义不容辞。 因此邓名决定把这个关系改一改,任堂和穆谭这两个人还好办,只要成立一个参谋机构就行了;但这两个人的要求提醒了他,邓名临走前制定了一个大方针,那就是包括知府在内,他们如果需要幕僚的话,可以列一份需求名单,然后像志愿兵一样签署两、三年的短期雇佣合同,幕僚的薪水一律列入官府的开支——邓名把这些人称为临时工。 在邓名看来,雇佣这种临时工有许多好处,他们属于官府的人,拿着官府给的薪金,上下级的关系会松散一些。好比知县固然会向知府拍马屁,但肯定不会像幕僚那么死心塌地。不过邓名也知道,对于旧的主人、幕僚关系,这种改变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还很难说。 最大的问题就是审核到底需要雇佣多少幕僚。以前都是官员自己雇,他们肯定不养一批光吃饭不干活的闲人;现在由官府出钱,搞不好就会有人拿这个职位送人情,安插亲戚朋友——尤其是成都和叙州的两位知府,他们既有权决定雇佣的人选和数量,又掌握拨款的权利……所以邓名暂时只定了一个大方针而没有具体措施,他打算在路上慢慢琢磨如何制衡。 到了奉节之后,任堂和穆谭发现这里的大人物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得多。夷陵的刘体纯、巴东的党守素,连以前和邓名相当疏远的施州王光兴也来了。既然刘体纯来奉节了,那李来亨自然不能动,不过他也派了一个副将和刘体纯一起来;而且据刘体纯所说,郝摇旗也正在赶来的路上。郝摇旗和贺珍达成协议,让贺珍负责指挥汉水流域的明军,而他抽空来奉节参加委员会的会议。 咒水之难让文安之的心情很不好,本来因为重庆大胜而一片欢腾的奉节也因此陷入了沉寂。不过夔东众将的反应并不是这么强烈,他们在文安之面前显得非常沉痛,但在文安之离开委员会后,大家的话题马上就转到了他们更关心的问题上。 刘体纯认真地再次确认:“左都督肯定不会来了,对吧?” “是的。”任堂答道,他全神贯注地等着刘体纯向他说明为何奉节会聚集这么多重要人物,他看到周开荒也是一脸严肃。 “嗯。”刘体纯脸上明显地露出失望之色。 “这件事和剿邓总理有关。” 刘体纯的话让任堂又楞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剿邓总理是周培公,不过有必要在明军的会议上对敌人用敬称么? “这位就是周布政使的密使,”刘体纯把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介绍给任堂和穆谭:“他是和我们一起来的。” 周培公的使者向川西众人行礼,然后开始介绍长江中下游的情况。据密使所说,明军走了之后,两江的经济形势急剧恶化,而蒋国柱和张朝都束手无策。 赋税积欠是明朝的常态,在崇祯朝以前,明朝对于积欠常常进行减免,即使实行了考成法以后,一般收到七成的税赋就视为合格。但考成法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当崇祯朝把清理积欠和考成合格挂钩后,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前途就拼命地征税,导致大批农民家破人亡。而满清入关以后,继续清理积欠。不过满清主要针对比较富裕的江南而不是已经破败的北方;而且清廷一直注意对灾祸地区实行减免,再加上满清的武力威胁和用屠刀建立起来的凶恶名声,清廷得到了大量的赋税,但却没有引起大规模的起义。 到顺治朝后期,为了维持洪承畴的五千里防线,清廷对两江和湖广的考成一直是以十分为合格,也就是说不管中途有多少损耗,不管用什么办法,官府一定要拿到足额的赋税。这种严厉的考成使得东南百姓的负担大增,平民一年到头辛苦地劳作,却没有丝毫的结余。至于底层的佃户更是悲惨,田租平均已经高达产出的六成。 顺治十六年,在万历年曾高达每亩数十两的南京田价就只有十两了,苏州则不到十两。农民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自耕农的负担渐渐向军屯士兵看齐,而佃户基本已经与军屯无异——没有人愿意花钱去扮演军屯屯兵的角色,当买地无利可图时,田价就随着不断地下降。 郑成功和邓名两次攻打江南,而福建、四川各条战线上的开支依旧浩大,这让满清政府必须坚持以前的赋税政策。现在两江的小地主也开始破产,他们为了完税不得不借贷,然后卖地偿还,这导致田价继续走低。 在种地难以养活自己后,农民的购买能力也越来越低,越来越舍不得购买布匹,过年做衣服都舍不得购买商家的产品,而是完全依赖妻女的纺织,这让两江的经济作物区也开始萎缩。简而言之,满清为了继续把战争打下去而全力压榨东南数省的百姓,导致东南的财力到了枯竭的地步。 “今年秋收过后,又有很多人出售田地,而愿意购买的人非常少。江宁周围的水田,现在花个五两银子就可以买下一亩,如果买得多,三、四两也不是不行。”周培公的密使说道。 田价已经贱到这个地步,地主和佃户都不可能再购置农具,不可能增添牲口,可想而知明年的产量会继续降低。更多的人要靠借高利贷来偿付赋税,然后不得不想尽办法抛售土地还账——偏偏还没有多少人肯接手。就算是对经济原理一窍不通的两江官员,也知道这意味着离经济崩溃越来越近。 如果放在从前,蒋国柱和张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那就是继续按照朝廷的命令收税,如果发生民变就出动军队镇压——反正他们只是流官,民生根本无法与朝廷的权威相提并论。但现在蒋国柱和张朝都有了别样的心思,他们也和吴三桂一样,不能对民生凋敝熟视无睹了,无法一味横征暴敛下去。 只是北京的税赋任务依旧要完成,今年他们不是战区,没有减免赋税的借口。 “周布政使的打算是什么?要我们攻打两江吗?”穆谭听完后立刻问道。 “是的,原本希望邓提督能够去江南转悠一圈,至少为几个府争取下来明年的免税。不过这次我们实在无法提供足够的粮饷了。” “不给我们粮饷,那我们为什么要去?难道要我们自己带粮食吗?”任堂顿时怒形于色。虽然川西早有攻打江南的计划,但这个时候要是不愤怒地嚷上两声,怎么让对方知道自己的难处呢? 而穆谭没有立刻叫苦,他偷偷看了刘体纯一眼,觉得大概周培公那边还有什么名堂。 ------------ 第七节 仲裁(上) 设立在奉节的委员会让夔东众将都对航运的盈利能力有所了解,对其中一些些人来说,邓名还与他们分享了一个重要的情报,那就是川西和湖广、两江的关系。其中李来亨、刘体纯早就清楚此事,郝摇旗和贺珍也心里有数,但对王光兴、党守素来说就完全是新闻了。 李嗣业抵达奉节后,根据邓名与李定国的协议,也让他知晓了川西和湖广、两江的一部分协议——高邮湖一战的内幕当然不会在委员会上公开,而其他的协议邓名认为有必要让同盟有所了解,这样才能起到委员会的协调作用。知情人都是坚持抵抗到最后的将领或是他们的子侄、心腹,第一不会到处乱说,而且他们这些人无论说满清官员什么坏话,都不可能被清廷相信。 长江航运的利润大大超过李来亨和刘体纯与邓名联合发布夷陵宣言时的预期,即使不算舟山分润的那部分,刨除给李来亨、刘体纯以、袁宗第及汉水二将的补贴,这一年来还给川西带来价值超过两亿元的收入。现在这部分收入就是邓名的财政支柱,保证着欠条的信用和川西政府的运转,至于折合成多少银两,则会根据银价的起伏有些轻微波动。 今年郝摇旗和贺珍也采用了类似李来亨和刘体纯的政策,调整了他们和缙绅的关系,从委员会那里获得补贴,而李来亨和刘体纯则盼望着能够再提高一些他们的补贴。 不过今年的东南漕运开始后,委员会的利润就开始下降了。 首先去年很多收入是邓名勒索来的而不完全是商业收入,其次就是去年明军往来于长江上,起到了替代商船的作用。若是商业发达,沿江的百姓还可以向商船出售土产,或是提供薪柴、江鲜、粮食等物品,就像去年对明军做的一样,这些收入可以补贴一下家用,还可以进一步传递到不临江的地区,让农民可以通过多干一些杂活来补贴家用,承担赋税。而今年为了完成漕运,湖广和两江都不得不进一步征用民船,这进一步榨空了本来就疲惫不堪的长江中下游地区。 长江的航运变得更加萧条,即使农民想多做一些零活,也变得无利可图,即使把这些余力全部投入土地,也不可能进一步提高粮食产量了,只依靠土地所出本来就难以承担赋税,更不用说粮食、蔬菜、水果以及棉花的消费量和价格都在下降。 而禁海令给了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经济以最后一击,大量的渔民和水手失业,正常的出口贸易完全中止。面对禁海令,山东、两江和福建、浙江的渔民开始冒死偷偷出海,但清廷手段极为严厉,下令各地官兵勒石为界,越过的百姓格杀勿论,为了生计而冒险的沿海百姓很多都死在巡海官兵的屠刀下。 即使是在江南也是一样,蒋国柱同样执行了严格的禁海令,第一,他根本没有把老百姓的性命当回事,只有面对邓名这样手握重兵的人时才会容易说话;第二,蒋国柱虽然和崇明有协议,但是他同样不想把这件事搞的尽人皆知,所以除了少量几个走私码头外,其他地方执行禁海令时并无丝毫不同;最后,蒋国柱暗自盘算,若是禁海令执行的好,他和崇明的交易就可以取得垄断地位,比较容易抬价了。 现在两江的经济即将窒息,蒋国柱和张朝除了劝农桑就没有其他的应对方法,毕竟朝廷的赋税不能停。而因为不敢减轻清廷规定的赋税,所以劝农桑也就是一句空话,就算没有未来的经济理论,祖先也早就总结出来,想恢复生产就要轻税。因此现在两江的办法就只能是动员更多的官吏下乡,检查春耕、秋收,打击逃民,这种办法作用很有限,而且还给了官吏更多鱼肉百姓的机会。 看到田价下跌不止,而官吏依仗朝廷威势巧取豪夺,大批的小地主已经开始怀念去年明军过境时的时光了,那时有明军震慑,两江的官吏都收敛得多,而且粮价能够维持,还能够出售土产、买到便宜的货物,不少地主都私下议论,盼望着明军再次过境,让他们能够挣一些银钱好缴纳清廷的赋税。 缙绅的光景比小地主要强得多,他们目前还有一些税收优惠政策,比小地主和农民承受灾难的能力也强得多,不少人还利用赋税沉重大肆放贷,并趁着地价便宜的时候收购土地。 “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任堂听周培公的密使说完后,立刻就想起了邓名的理论,不过他没有明言,而是继续讨价还价:“要想让东南恢复,就要停止向北京交税,蒋巡抚和张巡抚有这样的决心吗?如果有的话,我军倒是可以帮忙。如果两位巡抚没有这样的决心,我们总不可能说服北京的鞑子不收你们的税。” 直接向明军倒戈是不可能的,现在蒋国柱虽然正在利用走私渠道敛财,积极培养私人势力,但才鼓捣了半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大成效。要是明目张胆地反正,满清就是放弃四川、两广也一定会全力平定东南,只要北京不惜代价、不怕形势一夜回到十几年前,绝对能凑出一支可观的平叛大军,倒时候蒋国柱定然是死路一条;而如果邀请明军来助阵,先不说打不打得赢,就是打赢了那地盘也都是明军的了。 “现在和鞑子决战,有些太草率了。”不等周培公的使者回答,刘体纯就替他答道。 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清廷依旧有绝对的优势,而明军能够在西南相持,很大程度上是占了清廷兵力分散的便宜,越向西距离清廷的政治和经济忠心就越远,清军的补给能力和控制能力就变得越弱,所以即使清廷拥有数倍、乃至十倍的国力优势,在西部的战线上也取得不了压倒性优势。 向东只能是袭扰战,目的就是掠夺物资加强自己,并且削弱清廷的国力,这点夔东众将都看得很明白。就算强大如郑成功也无法夺取东南,骁勇如邓名也无法稳固地控制哪怕一个据点,而夔东众将实力更差,李来亨现在和张长庚还算平衡,而郝摇旗、贺珍二人甚至连楚军都打不过,能够在襄阳站住脚还是因为武昌担心邓名的反应。所以委员会的这帮成员人人心里清楚,邓名采取的政策恐怕是目前对明军最有利的。 “委员会的意思是,”刘体纯第一次动用了这个机构的名义:“我们向江南出兵,攻破一些府县,让两江能够获得一些免税,不过我们的船只不够,需要川西水师助战。” “贵使是这个意思吗?”穆谭有些惊讶地问道,如果攻破府县的话,就算能免税对蒋国柱又有什么好处?可如果只是装装样子,不让明军拿走库房里的积蓄的话,那刘体纯他们又怎么会积极地赞同这个决议? “是的。”周培公的使者答道,接着他就说出了周培公的打算。 自从兼任了两江的布政使后,周培公对两江的事情也非常尽心,而且还是蒋国柱和张朝自立门户的积极支持者:因为周培公知道,只有在邓名具有极大威胁的时候,他本人才有最大的价值,无论他的衙门是叫“剿邓”还是“通邓”,朝廷因为前者而同意了这个衙门的设立,而东南督抚因为后者而厚待他。 对于东南的困境,周培公同样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如果情况继续下去,不但他的衙门会收影响,邓名可能会不满,而且蒋国柱和张朝在民间的口碑也会变得很恶劣——这对他们培植私人势力是很不利的,朝廷的流官不需要太在乎自己在民间的威望,但想当一个土皇帝就完全不同了。 蒋国柱的最初设想是拿一批缙绅开刀,理由就是这帮人怀念大明,对满清心怀不满。清廷一向对汉人的言论很敏感,这个罪名一定能让朝廷满意,而缙绅的家产也比较多,浮财可以充填藩库,土地可以用来安置迁海的移民,租给他们还会有一些收入。 不过周培公觉得不妥,因为这个借口虽然很容易被朝廷接受,但对蒋国柱的名声损害太大,除非蒋国柱拿出一部分所得来补偿江南的百姓——如果收拾一批缙绅,免了欠他们贷子的小地主的税,并分一些田给他们,或许是个不错的办法,但蒋国柱斟酌一番后又舍不得出血。 最后这个计划就进一步修改,蒋国柱打算和明军达成秘密协议,由明军出面收拾一批富豪缙绅,而蒋国柱负责暗中配合,不给明军的军事行动制造麻烦,最后他们的家产双方二一添作五,而明军的出兵费用就不用蒋国柱另付了。 委员会觉得这个办法不错,闯营本来就对缙绅没有多少好感,而蒋国柱保证名单上的人都是对清廷最忠诚的一批——是蒋国柱和明军共同的敌人。江西在知道这个秘密计划后,也欣然加入,张朝表示明军再去江南前可以先在江西转悠一圈,把那些骑墙派、铁杆拥清派都杀光,而他负责让江西绿营演一场“兵来匪无影,匪来兵无踪,可怜兵与匪,何日得相逢?” ------------ 第七节 仲裁(下) 郝摇旗抵达奉节后,对周培公的建议也极为赞成。和张长庚打了两仗被赶出钟祥后,郝摇旗和贺珍都很清楚他们的实力与武昌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而在郝摇旗和贺珍看来,邓名强大的原因主要就是策略得当,每次都能利用军事上的短暂优势谋求到巨大的利益,利用这种利益再进一步加强实力,依靠一支精干的部队和炸城法威胁张长庚等人就范。 邓名一直担心他和张长庚的协议会引起夔东众将的不满,因为这其实也是一种对明军的约束,让他们扩展地盘受到了限制。而且邓名还向张长庚保证,若是夔东军试图攻击岳州、钟祥一线,川西明军会严守中立。上次路过武昌的时候,张长庚和邓名甚至还签订了一个补充条款,那就是如果岳州和钟祥遭到了夔东明军的攻击,邓名不但不能派遣部队,甚至不能提供运输和物资上的协助;作为回报,张长庚划出一片地给川西商人做仓库,用来储存川西越来越多的货物。 不过夔东将领对邓名和张长庚的协议并没有太大的不满,首先在郝摇旗和贺珍看来,这个协议对他们两个人的保护作用比约束作用要大,如果没有协议,那他们就得整天提防张长庚攻打襄阳甚至谷城,把他们两个赶回山里去。因为这个协议的关系,张长庚也对呼吁河南绿营支援自己没有多大兴趣——既然湖广总督都说物资吃紧,襄阳已经没有多少人,暂时不把收复襄阳当做首要任务,那么河南绿营当然不会自掏腰包来帮助张长庚收复失地。 岳州和钟祥一样,都是胡全才丢的,张长庚主政后收复了这两个地方,前者是武力从郝摇旗手里夺回,而后者是与李来亨协议收回的。李来亨当时因为兵力有限,加上人穷志短,自己把岳州贱卖给了张长庚,所以邓名签署了中立条约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现在手头阔起来了,李来亨有点后悔当初的交易,但加入委员会后,知道了邓名能够从武昌获得的利益后,已经算盘打得很熟练的李来亨自认为没有办法说服邓名毁约。权衡了一下能够从委员会中拿到的好处,比较了岳州的赋税后,李来亨暂时压下了对岳州的心思。现在李来亨计划利用邓名这个中立条约说事,让川西多补偿他一些,等自己的领地更稳固,实力更强大,能够单挑武昌后,李来亨再去琢磨如何吞下湖北自己的领地。 和李来亨一样,委员会成员对邓名的中立协议虽然没有太多的不满,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拿这个做文章。这次刘体纯和郝摇旗都强调因为邓名的中立协议,所以影响到他们光复土地,而他们不能扩大领地就会导致实力受影响,再说他们“庞大”的兵力不能无所事事,因此去两江配合蒋国柱和张朝洗劫那些拥护清廷的缙绅就是一个必要的行动;更因为这是在邓名的中立协议下退而求其次的行动,所以川西对此是负有责任的,理应提供船只协助。 刘体纯表示,委员会的诸位成员都是有良心的好人,所以川西水师不会白跑,同样能够分到一份战利品。刘体纯的发言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包括一向和李来亨、刘体纯他们不对劲的王光兴,都表示刘将军说得太好了——委员会成员人人有份,大家都要出兵,战利品分享,既然王光兴参与了,那也有他的一份,只有拒不参加委员会的袁宗第分不到东西。 不过任堂、穆谭和周开荒都不同意,前两者和夔东众将没有太深的交情,而后者因为袁宗第不在而且没有出兵的机会,所以拒绝起来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 这个委员会没有什么强制力,只是为了同盟内部沟通,简单的说,委员会的运行原则和菜市场也差不多,要你情我愿,不能强买强卖。 夔东军相对川西穷得利害,见有这么一大笔横财就恨不得立刻吞进肚子里去。可是穆谭等三人知道,邓名出兵江南一向很重视在百姓中的形象。蒋国柱肯定会把全部罪名都推给明军,以便维护自己的形象,为了向清廷申请免税多半还会竭力夸大战区的惨状。就算去的明军不打着邓名的旗号,但终归还是明军。川西明军掌握着长江航运的大部分利润,任堂他们都觉得此次获益并非很大,但是付出的代价可不小:提供水师就是一大笔开支,不过和明军的名声受损一比似乎都是小事了。 川西三位将领虽然是邓名的左膀右臂,但他们从来没有获得过决定战略方向的授权,邓名对他们三个人来说基本相当于恩主的地位,主公不在,哪个将领敢擅自决定政策?就算邓名再宽厚,再用人不疑,这种大忌他们还是不想犯的;再说,若是有明显好处或许还能考虑一下,比如主人不在,管家或许可以替他收下别人送来的一份厚礼——不是完全没有危险,但不会给主人惹事,也不会让主人觉得管家不忠——而这次的江南之行利弊难辨,任堂等人都不想为了这么点利益而替邓名擅做主张。 任你千般计,我就是老主意。无论委员会怎么吹胡子瞪眼,一句“提督不在”就都搪塞过去了,想借川西水师一用那是门也没有。 无奈之下,刘体纯他们只好去找文安之仲裁。 因为岁数大了,文安之平时很少参与委员会的议事,听说夔东和川西的意见不合,文安之也不敢怠慢,立刻让刘体纯他们把事情的缘由细细道来。文安之知道自己的责任不轻,在听陈述之前就暗下决心,不管自己和邓名的关系一向多么好,也一定要做到不偏不倚,以维护委员会的团结,进而维护整个抗清联盟的团结。文安之深知邓名建立整个委员会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团结,而不是为了占便宜。 认认真真地把前因后果听完后,文安之捻须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本官简单重复一下,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几位将军纠正。” “是,督师请讲。”刘体纯、郝摇旗、王光兴他们轰然应是。 “邓名和鞑子的湖广总督达成协议,他在武昌卖货,作为交换,以后官兵进攻湖北他也不帮忙,对吧?” “是。”刘体纯铿锵有力地应道。 “你们认为这是不对的,所以你们想和鞑子的湖广总督、江西、江南巡抚达成协议,去江西和江南攻打一番,攻打那些江西、江南巡抚看不顺眼的人,所得平分。湖广总督放你们过境,而且他也要拿到他的那一份。对吧?” “嗯,基本是这样的。”刘体纯的声音低了八度。 “而鞑子委任的江西、江南巡抚,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居然是最支持虏廷的铁杆走狗!现在川西的人不同意这个协议,虽然任堂他们三个小子百般搪塞,但从他们透露出来的意思看:攻灭这些死心塌地的虏廷走狗可能会对朝廷的威信不利!!”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能指出文安之总结中的不对之处。 “唉,”文安之摇摇头,他早就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也知道邓名标新立异,不过这事还是刷新了文安之对邓名、还有在他影响下的夔东众将的认识。文安之并没有意识到,他其实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老夫一直以为,官兵和鞑虏,就是泾渭分明。今天你们让老夫来评判这件事谁对谁错……”文安之又是一通摇头,这是他执掌委员会以来第一次被要求仲裁,结果就是这样一个难题,他环顾众将,都是比他年轻几十岁的人:“反正这个天下是靠你们这些后生小子撑着的,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老夫真不知道谁对谁错。” …… 得不到仲裁结果,大家只好继续在菜市场上讨价还价,而刘体纯他们见无法说服任堂等川西将领,无法借用水师,就要求他们火速派出几个使者,一人三马地去追赶邓名的部队:“一个月来回,怎么样,足够了吧?如果左都督说可以,应该就可以了吧?” 为了防止任堂他们在中间故意阻挠,刘体纯他们亲自写了给邓名的信,不但强调了此战对夔东众将的意义,还暗示事关委员会内部的团结。就连送信的使者,也有几个是委员会手下的优秀骑手。刘体纯他们都希望邓名尽快做出答复,以便尽快出兵。 刘体纯等将领觉得,邓名很可能因为不了解情况而无法立刻做出决定,那他就会派人回来询问更多的具体情况,而此时邓名本人还会继续向昆明进发。一来二去几个来回,半年可能就这样过去了——听说邓名不在川西后,刘体纯他们就觉得这个计划多半要流产,没能说服任堂他们,大家就觉得希望很渺茫了,而请求文安之仲裁和派人去追邓名,都是无计可施的最后手段罢了。 ------------ 第八节 战备(上) 邓名的军队行进速度并不快,八千士兵离开嘉定州后就一直走陆路。自从年中在昆明和李定国达成协议后,建昌就抽出一部分力量建立了连接川西的交通线。这些新建的驿站帮了川军不少忙,不然邓名行军的速度还要慢。 “将来迟早要沿着道路修建兵站,不然这条路实在是太不好走了。”邓名对赵天霸抱怨道。驿站里住不下八千名川军,每日川军都要自己扎营,而且还要准备伙食。虽然有驿站提供向导,告诉明军哪里有可以供大军引用的泉水,哪里有适合扎营的空地,但终究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万事都要靠自己动手。 “那要花多少钱?而且驻守多少兵丁?这么多营地需要不需要经常派人来检查?”赵天霸问道:“如果不常来检查,辛苦修起来的兵站很可能就会荒废了,最后还是无法供大军使用。” “我就是随口一说,赵兄不必当真。”邓名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缺乏可行性,四川行都司的地理条件远远不如川西,很多居民都是逃难来的川西百姓。刘文秀经营建昌的时候收集过一遍人口,冯双礼进驻建昌后就继续收拢周围的居民。这两年川西形势开始好转,那些没有被抓走的百姓开始向嘉定州移动,导致建昌和成都之间变得更加荒凉,所有的驿站都要依靠建昌或是嘉定州补给。 邓名又想了一会儿,再次对赵天霸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制定一条政策,凡是肯在这里居住的人,就划给他们大片的山林,一户人家可以拥有上千亩的山林,其中的出产全是他所有,或许这样就有人肯在这里定居了,形成一些村落。” 赵天霸沉思了片刻,继续给邓名泼冷水:“就算一个人能有几座山,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盐巴、茶叶、布匹都要从成都运来。打了猎物、开垦了山田也无处销售,商队也不会来的吧?除非能发现金银矿山,提督打算怎么让人愿意来这里呢?” 邓名轻轻叹了口气,承认自己无计可施。归根结底还是四川残破,在聚拢起足够的人口以前,什么远大的设想都是空中楼阁。 “等我们回都府路过嘉定州的时候,提督不妨去峨眉山上走走,看看能不能把山民都拉出来。”一直有外逃川边和行都司的人返回,胆大的人已经去成都了,但还有不少胆小的藏身在山中,这些人对川军能否站稳脚跟依然持怀疑态度,所以宁可在峨眉山中继续藏身:“听说天台山也有一批人。” “是吗?你怎么知道?”邓名也从嘉定州的驿站士兵口中听说过这些事,不过邓名交代过不要上山抓人,如果他们不愿意出来就不要勉强。邓名知道山中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因此也向驿站的士兵交代过,若是遇到山民,就接济他们一些粮食和棉布,这些成都都会特别拨给,也不需要让山民用出山生活作为交换。 “因为我们攻打过天台山。”赵天霸大言不惭地答道。他觉得邓名给粮给布完全是事倍功半,还不如出兵把百姓都抓下山来,让他们亲眼见到川西的情况,自然就愿意呆在平原上了。简而言之,明军怎么对付清军的辅兵就应该怎么对付这些山民:“八大王建制的时候,就有很多百姓为了躲避战火而逃去天台山上,上面有很多寺庙可以容身,里面的和尚大多不是好东西,造谣说我们西营的坏话,蛊惑百姓不要回乡生产。” “结果呢?”邓名追问道。 “天台山上有个湖,有淡水能够屯垦,听信了谣言的百姓还就真不下来了。八大王派兵去的时候,贼秃还组织僧人凭险要抵抗。带队前去的是巩昌王,贼秃们哪里是他老人家的对手?见贼秃们守着正面的山路,就派十几个精兵从后山爬上去,一把火把贼秃们的寺庙都烧了。”张献忠可没有邓名这么好的脾气,白文选也是一流的战将,当时天台山的僧众被西军杀了个落花流水。赵天霸说起白文选的杰出指挥时,脸上也显得颇为得意。 “再然后呢?” “本来巩昌王把贼秃杀光后,想搜山把百姓都带回去的,但这时鞑子从陕西打来了,巩昌王急急忙忙地走了。据他说山上的山田不少,百姓应该也有很多。后来蜀王还想过去天台山、峨眉山找人,但也因为军情紧急而没有去成。等我们渐渐腾出手来了,把这些地方都搜上一遍好了。” 邓名点点头,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在邓名的前世,李国英在平定四川的征战中,过一路屠一路,把藏身于夔东众将根据地的百姓统统杀光。四川战事结束后,经过李国英的不懈搜捕,从周围的山上又找到了不少男女老幼,把他们尽数迁到平原上,据说此时尚有几十万川人,得以逃过明末的这场浩劫。但好景不长,随后就爆发了三藩之乱,仅存的这些川人和刚移民进川的百姓又被赵良栋杀得干干净净,最后统共只剩下一万人。 邓名和赵天霸估计,在建昌和云南必然会耽搁一些时间,他们最快也要到明年正月里才能赶到缅甸边境。 明末战争的节奏要比邓名前世慢得多,明军每次出征时,大部分时间都是花费在路途中。这次邓名率领的八千士兵都身强力壮,没有敌军的威胁,每天都能专心赶路。即使如此,从叙州到目的地也要花四个月左右。每天扎营后,邓名就组织军官预先学习必要的知识。 “缅甸等地有大象,你们听说过象牙吧?那种东西就是大象的牙齿,这是一种巨大的动物。”邓名一边说,一边用力地伸开双臂,给部下们比划着大象的个头:“缅军很可能会拿大象做坐骑,来突袭我军。他们若是用大象冲锋,我军靠方阵是绝对挡不住的,我们都会被大象踩成肉酱。” 赵天霸不得不佩服邓名的见识。在云南的时候李定国也采购过一些大象,训练了少量的象兵用来和清军作战,赵天霸还是那个时候才看到过象骑兵。他没想到邓名这个内地人居然对此如此了解。 看到邓名比划出来的大小后,明军军官有不少人都显得有点紧张,他们很多人对大象根本没有概念。 “大象虽然块头很大,但并不是很好的坐骑……”邓名说到此处,看到赵天霸脸上有不以为然之色,就主动停下来问道:“赵少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认为大象是很好的坐骑,吼声骇人,晋王用来和鞑子交锋时,大象能把鞑子的战马都吓得不敢上前,而且鞑子的士兵也都极为害怕。正如大帅刚才所说,催动大象冲阵的时候,当者无不被踏成肉泥。”赵天霸作为唯一见过大象的人,发言具有很大的权威性,让不少明军军官更加不安。 “大象这么好用,那清军是如何对付的?”邓名笑着问道。 “我们本来就没有几头大象,都是晋王花了大钱从缅甸购买的,而且大象欺生,象骑兵很不好操练。这东西吃得又多,还娇气,没过多久就都死在湖南和广西了。” “原来如此。”邓名微微颌首。这个时代人的知识面实在有限。明初,明军与越南交战,后来与缅甸交战时都遇到过象兵。明军虽然战而胜之,但也没有具体的战胜手段流传下来。而据赵天霸所说,李定国认为,遇到大象就应该派敢战的锐士拼死突击,用人命去换昂贵的大象,不让敌人有冲击本方军阵的机会。不过清军从来没有过这种装备,所以李定国的设想也没有经过实战检验。 而邓名不同,他记得小时候看过的历史书上,就专门提到过罗马人是如何在几年之内一再被迦太基的大象蹂躏的,以罗马乌龟阵士兵的坚定,一样被集中使用大象的迦太基军队踩得惨不忍睹。 而邓名还记得罗马人摸索出来的办法:“我刚才说大象不是一种好坐骑,就是因为和马不同,骑手很难操控大象,实际上只是把目标指给大象,剩下的基本就是看这种畜生自己发挥了。大象非常怕火,如果缅甸人集中大象对付我们,那我们就要用火箭密集地射击。一旦大象害怕了,就会掉头去踩自己的阵地。而象骑兵是根本无法控制住它的——那些站在大象身后的缅兵一样拦不住它们……” 邓名仔细讲解过战术后,不少军官都松了一口气,散会后他们就会把邓名介绍的情况详尽地通报给士兵们。 “大帅这话有什么根据吗?”只有赵天霸依然不服气,他觉得作为亲眼见过大象的人,应该比邓名更有发言权才对。 “我看过一本兵书,专门介绍如何对付大象的。”邓名平静地答道。 “什么兵书?”赵天霸狐疑地问道。他从未听说过兵书会有这样的记载,而且还是一种在国内几乎见不到的武器,更不用说兵书上居然还会说什么大象是种胆小而且非常畏火的动物:“书叫什么名字?” “专利。”邓名神秘地一笑:“商业机密。” ------------ 第八节 战备(下) “缅甸盛产黄金、象牙,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而且便于运输。”今天扎营后,邓名又开始向军官们介绍缅甸的风土人情。其实邓名对缅甸的了解非常有限,很多都是来自通俗历史读物,不过尽管如此,这些内容还是让军官们听得津津有味。 象牙不必说,缅甸盛产黄金的印象则是来自《历史五千年》,那还是邓名童年时读过的一套书。书中讲到英帝国x主义强盗对缅甸的征服,称仰光城内到处都是镶着金玉的佛塔,而最高的一座佛塔,几乎就是被金箔整个包裹起来的。总之,攻占仰光的大英帝国军队的官兵,个个都成了百万富翁。 另外缅甸还出产翡翠,不过邓名询问了一下,才知道现在翡翠不值钱,明朝人看不上那东西。既然如此,邓名也就不在军事会议上对此多做介绍了。听他说完黄金和象牙两种物产后,不少军官都眼睛发亮——明军大多不是来自辅兵就是来自贫苦农民,以前铜钱都恨不得一个掰成两半花,连银子都没见过,听说居然有黄金的宝塔,不少人都开始坐不住了。 这种风土人情的介绍对明军来说不仅有鼓舞斗志的作用,而且也有助于消除对陌生环境的畏惧心理。恐惧主要来源于未知,当一个人了解了对手、哪怕是自以为了解了对手后,都会变得大胆得多。 每天邓名都只说一小会儿,因为军官们一次消化不了太多的知识,而且他们还需要给部下开会传达。 “这次缅人犯上作乱、大逆无道,但即使如此,入缅作战后我也不会容忍杀人放火,更不许对缅妇作恶。”邓名并无陷入一场人民战争的打算,纪律方面的要求他已经提过很多回了。不过,邓名的反复强调,反倒在明军中渐渐形成一种看法,那就是胜利是必然的,他们的统帅一直在考虑战胜以后的问题:“如果让我看见了,必定严惩不贷!” “遵命。”军官们同时高声回答。在各连、队的讨论会上,有的士兵在听了邓名的反复强调后开始琢磨其中的深意,不久前,有一个军官在会前提问时,把部下的疑问转达给了邓名,那就是如果邓名没看见,是不是就不会给予严惩了?邓名听了,再次声色俱厉地重申,只要让他知道了,那罪犯就要被军法从事。今天又一次听到邓名说起此事,军官们立刻应是,不再质疑这是不是苛待勤王的军士。 “至于缅甸的官库,缅王的宫殿,金子铸造的宝塔,我们的士兵若是拿了一点儿,我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能自己搬回去我就不闻不问。如果需要借用公家的车辆、牲口和运输工具,我则要抽两成的税。”邓名建议大家把私人的战利品都交给军队统一运输,这样士兵不至于失去战斗力或是无法承担作战任务。而邓名抽的税很有限,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服务这些跟随他勤王的勇士:“缅人抢夺圣上的宫人、阁老的女眷,还劫掠官兵为奴。君辱臣死,我军不远万里讨伐不臣,就是为了替圣上雪耻。而凡是有此种罪行的缅人都是罪魁祸首,不受我们军法的保护,士兵们无论对他们做什么都有功无罪。” “明白。”军官们大喊着回应。 “好了,散会。” 第二天在开会前提问的时间,一大群上尉、中尉抢着举手,邓名随便点了一个:“你问吧。” “大帅,我手下的士兵想知道,大帅说缅人用金子铸塔,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少军官听到这个问题后也跟着点头,还纷纷交头接耳: “我正想问这个。” “我也是啊。” “昨天我手下的人也都不敢信啊。” “是真的。”邓名铿锵有力地答道:“不过塔的内层应该还是砖石,要是纯金的宝塔,就是十万大军也搬不回去;应该是在宝塔的表面贴了一层金片,对我们来说刚刚好。” 不少军官立刻笑逐颜开,好像他们现在不是在大明的境内行军,而是已经击败了缅军,正朝着他们的金塔开进。 “还有什么问题?”邓名环顾四周,发现举手的军官一下子少了很多。 一个军官犹豫着举起手,邓名向他点了点头,他注意到这个军官开口前又迟疑了一会儿,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敢问大帅,这些宝塔都是佛塔吗?”军官鼓足勇气,猛地一下子把问题吐出了口。 不但邓名愕然,在场的川军军官们顿时也都显得不自在起来。 “唉,这个我怎么给忘了?英国兵都是新基督教徒吧?他们拆起佛塔来当然没心理负担。”邓名在心里连声叫苦。作为一个用数学、逻辑来理解自然的人,他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要知道即使是近代美术,也是在牛顿光学理论的巨大影响下发展起来的。 沉吟了片刻,邓名开口说道:“缅人的佛教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的方丈是有品级的,我以前听人说过,缅甸曾经有一座山上的两座庙自己打起来了,你们猜是为什么?” “这还用说么,肯定是争地呗。”在场所有军官中,赵天霸大概是除了邓名以外对佛门最不敬的,他洋洋得意地说道:“上次不是和大帅说过围剿天台山的贼秃么?他们就常常为了争水、争地、争香客打架,结果官府不得不专门设立一个衙门,就叫和尚衙门。” 好几个人都向赵天霸投过来不满的目光,因为有好多军官是信佛的,川西人一向就有笃信神佛的传统。 “不是,”邓名摇摇头:“是因为品级。” “什么品级?和尚还有品级么?” “当然有了。官府就在山脚下,山腰上那座庙的方丈跑衙门跑得比较勤,山顶的就少了一些,结果山腰那座庙的方丈被官府评了一个处级……嗯,我是说正五品,而山顶那座庙的方丈则是副五品。结果山顶的和尚们不干了:凭什么我们方丈要比你们差半级呢?方丈、主持就带着庙里的全部和尚去山腰拆庙。” “岂有此理!”不少明军军官都大喝起来:“他们是出家人,是佛前诵经人,怎么这样利欲熏心!” “还有呐,缅甸的寺庙还组织博戏,收费预测开盅,老百姓要是请佛像和菩萨像回家,开光也是要收钱的。” 川军军官一片哗然,越是虔诚的信徒越是怒不可遏,刚才提问的那个军官已经脸孔涨得通红:“庙里的和尚是不是都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这岂不是成了少林寺吗?” “嗯,我也觉得这就是少林寺。”邓名点点头。 成功地消除了手下的负罪心理后,今天赵天霸讲解了一些滇缅边境上的地理,不过赵天霸的了解也不是很详尽,只是让这些从来没有去过云南的军官们有个基本的印象。等到了昆明后,邓名自然会找李定国要一批向导,然后让他们把所知的一切都普及给这八千名川军将士。 在国内的时候,邓名绝对不会允许士兵洗劫寺庙、道观,即使是少林寺也不许侵犯,至于破坏名胜古迹更是想也不用想。邓名总觉得他有责任保护这些建筑、设施。而现在还没走到缅甸境内,邓名就开始用这个来提升部队的作战欲望,虽然理性上知道这样做恐怕不对,但感情上却没有任何问题。 “我明明知道这个时代的满洲人扮演的就是日本鬼子的角色,甚至比日本鬼子还要坏得多。”散会后邓名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自言自语道:“可我却依旧把他们看成和我一样的人。听说缅人杀了我们的人、抢了我们的妇女后,虽然规模上没法和满洲人比,但我却恨得咬牙切齿,决心要莽白血债血偿。既然是缅王挑起的战事,那缅人付出代价也是理所应当。” “我真不是一个国际主义者。”邓名在认真分析了一番自己的感情后,再次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 接下来的一天,邓名没有能够继续开他的座谈会,因为后方追上来了几个明军使者,给他带来了委员会的要求。 “确实是我思虑不周,我以为有刘晋戈和袁象主政,有李星汉掌军,再加上提刑官和银行、税务,应该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邓名仔细想了一下,发现了问题所在,那就是以前这套体系能够运转良好,是因为邓名完全担负起了对外的责任。现在的川西体系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对外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川西已经开始具有同时应付两个方向战事的能力。而邓名离开时,并没有给川西集团留下一个能够应付这类事件的机构。 “我不可能处理这件事,我没办法靠着使者往来问清事情的具体情况,时间上也不允许这么折腾。怎样对东南的变故做出反应,应该由留守的人员来负责。”邓名没有给成都和叙州下达什么指示,而是把留守人员从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但没有找到适合做对外决定的人选。 “幸好发生了这件事,提醒我了,不然我一去缅甸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都府和叙州岂不是要无所事事?”邓名告诉使者稍等两天,他要好好斟酌一下。 ------------ 第九节 授权(上) 第一个知道信件内容的就是赵天霸,琢磨了一会儿后,赵少校神神秘秘地来找邓名,一见面就说道:“大帅,让我回去替大帅坐镇成都吧。” 自从邓名得到左都督的军衔后,赵天霸是称呼改得最快的,也许因为是李定国向永历替邓名申请爵位的原因。在赵天霸的带动下,现在川军的军官都开始称呼邓名为大帅了,这给邓名以一种浓浓的军阀感觉。他只有暗自庆幸自己还算年轻,不至于被扣上一个“老帅”的称呼,那就真是军阀没跑了。 “哦?”赵天霸的要求让邓名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他知道对方一直热切地盼望着在战场上扬名。这次出兵是替天子雪耻,讨伐叛逆属国,出征以来赵天霸一直表现得相当兴奋:“前几天你不是还嚷嚷一定要灭了缅甸么?我不同意打一场灭国之战,你还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样。” “哪有?”听邓名居然把自己形容成女人,赵天霸大怒,正要争辩,忽然神色一缓,把差点被邓名带偏了的话题又拉了回来:“我本领高强,又有威望有见识,大帅要是派一支偏师出征江南,该如何掌握火候、尺度,舍我其谁?” 邓名见赵天霸居然不脸红脖子粗地与自己争论刚才那句话,顿时明白后者确实很想讨这份差事。以前在湖北的时候,赵天霸就想扮演一下关羽的角色,希望邓名派他镇守荆州,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能实现这个愿望。现在赵天霸突然发现好像又有了一个类似的机会,那就是替邓名坐镇四川,成为川西集团中首个独当一面的大将——这样肯定也是名扬天下了。 刚才邓名动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把决策权交给参议院和帝国议会,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个雏形,参议院的青城帮们不是很让邓名放心,而帝国议会更是连影子还没有。现在只有叙州有个议会,而成都的刘晋戈正在为分赃会生气,邓名虽然告诉他也可以建设一个成都议会,但刘晋戈一直没有动手。 “要是让赵天霸去负责,也不一定比议院和议会差,而且总应该有一个总负责人吧?”邓名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不能由自己遥控四川。 虽然没有立刻做出答复,但邓名已经打算同意赵天霸的要求了,不过如何替赵天霸树立威信,让其他的人都能服从赵天霸的命令还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周开荒他们一直自命和赵天霸平起平坐,而李星汉还是第一个被晋升为中校的川军军官,如果要让赵天霸主持战略,势必要晋升他为上校,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能让其他人心服口服。 因为手下极端缺乏人才,所以邓名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锻炼军官的机会,接下来的会议就没有讨论去缅甸的问题,而是把刘体纯的来信在讨论会上公布,然后让军官们各抒己见。 “为什么要去抢缙绅呢?他们祖上肯定有勤恳能干的先祖,然后才能供子弟读书,几代人才积累下一些家产。”旧川军出身的军官对此都感到不解。还有一些湖广的农民家庭的军官也不同意向缙绅下手,对这些人来说,缙绅就是他们的榜样,如果是太平时候,他们也希望能带着家族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相对这些人来说,邓名手下的闯营军官其实相当有限,只有三堵墙的带队军官看法和刘体纯一致,那就是这帮人都是为富不仁的家伙,又剃头降了鞑子,称得上是罪大恶极了。不过持这种观点的人寥寥无几,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其他人的反对声中。 赵天霸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叫道:“连虏廷任命的督抚都觉得他们是忠于虏廷的铁杆,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这种败类不趁早消灭,难道还等着他们给虏廷捐金助饷吗?” 赵天霸的话让大部分声音都平息下来。他在军队中的军衔最高,也确实有本事,虽然讨论会上可以畅所欲言,但军队归根结底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专制的地方,所以见到高级军官发言后,与赵天霸意见相反的人就开始检讨是不是自己的看法有误。 “我们怎么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铁杆的拥护虏廷呢?”邓名见会场上寂静下来,就只好自己站出来提问。 “蒋国柱已经对虏廷有了异心,肯定要除掉那些拥护虏廷的。”赵天霸理直气壮地答道。 “说得不错,但名单是蒋国柱提供的,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因为觊觎一些人的家产而把他们的名字写上去?或许这个人曾经和我们做过生意,或许是一个心怀大明的人——这对蒋国柱一样是有害的,不是吗?毕竟现在他还是虏廷的江宁巡抚,听说年底就可能正式升任两江总督了。对蒋国柱和张朝来说,那些可能向北京通风报信的人是不可靠的,但是那些有可能向我们通风报信,看上去有可能投向我们的人一样是影响他们稳固统治的人。”邓名觉得如果蒋国柱收拾一批明军潜在支持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证据总是容易伪造的,明军的行动都是蒋国柱他们安排的,不太可能在行动前逐个查实。而且就邓名对刘体纯、郝摇旗他们的了解,他们说不定会认为剃头的缙绅都该死,尤其是贺珍,若是贺扒皮参加行动,邓名怀疑他都未必会受到蒋国柱的名单限制。 赵天霸楞了一会儿,见他迟迟没有回答,邓名就鼓励地说道:“你不是想负责这次军事行动么?那么就当这是我的考试,你打算如何给我满意的回答?” 军营里的军官都望着赵天霸,等了很久以后,赵天霸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大帅是不是不同意出征江南?” “如果情况像信上说的这么糟糕的话,我们确实应该做一些事,也应该慎重地考虑我们是不是能够利用这个机会为川西谋取利益。现在我们不在江南,所以没办法知道该如何处理,我只是想知道,你计划用什么手段去了解情况,怎样确信你的应对是正确的,是对川西有利的。”邓名顿了一顿后又道:“记住,周培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心狠手辣。他提出来的计划,一定是他能在其中得到最多的好处,想把我们当刀子用。我没办法参与此事,所以不能给你任何建议,因此你必须有切实可行的方法来识破周培公的伎俩,让我们不至于蒙受损失。” 邓名一连串的问题让赵天霸又把头低下去思考起来,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时间后,赵天霸抬起头再次问道:“我想知道,大帅是不是认为江南的这些投敌缙绅不该死?” “是的,我不认为他们该死。”邓名点点头。对西营和闯营来说,缙绅一直就是他们的敌人,明朝时期缙绅向明廷提供官员和物资,镇压闯营、西营两军;等清军平定了江南后,缙绅或许比较同情张煌言和郑成功,但对闯营和西营依旧很不友好。在这种对立仇恨情绪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闯营和西营将领,他们和前辈一样对缙绅完全没有好感,杀了也就杀了,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和上次围攻扬州时一样,当漕工来对抗我们的时候,那他们就是敌人,格杀勿论。如果清廷的铁杆支持者和漕头一样组织人马来对抗我们,或是和盐商一样自愿地给清廷捐助大量的军饷,我们当然要攻击他们。但我们要让这些人罪有应得,而不是让有钱人死非其罪。顺便说一声,你讲的天台山那一仗,我不赞同巩昌王的做法,我们应该和鞑子有所不同,不光是不剃头。” 散会后,赵天霸又一次来找邓名:“大帅,我不回都府了,我还是和您一起去缅甸救皇上吧。” “为什么?” “我知道关二爷不是那么好做的。”赵天霸垂头丧气地说道,邓名的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了,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对川西最有利的决策。 “是吗?”邓名有些遗憾地说道,不过如果赵天霸给不出合理的回答,那他确实不适合独当一面的重任。 “我仔细想了想,大帅说得很有道理。周培公一定不安好心,他的奸诈狡猾我也是见识过的,他多半觉得夔东都是前闯营的人,用来杀他想杀的那些缙绅会很顺手。” “你能这么想就很不错了,你不打算去试试吗?我可以再给你些时间琢磨对策。” “算了,和这种小人斗心眼,实在不是我的长项,到时候坏了大帅的事,说不定就会一怒之下把周培公那厮也宰了,那就更给大帅添乱了。”赵天霸倒是很看得开,同时还建议邓名道:“不能让刘晋戈和袁象说了算,他们俩都有父子之情在,未必会做出对西川最好的决定。” “这个我很明白,既然你不回去了,那我就只好另找他人了。幸好我有备用的人选,他们一定会从川西的利益出发,他们也只会考虑都府和叙州的利益。” “谁,穆贪赃还是任孔明?”赵天霸脱口问道,他觉得这两个人也有些牵扯,浙派和闽派都和江南士人的关系不错。 “议院的青城派,还有议会的商行老板。我不在的时候,议院和议会一致通过的决议,就是我的命令。” ------------ 第九节 授权(下) 派人给邓名送信的时候,任堂等人就返回了叙州,并把委员会的决议通报给了成都。不久后,除了镇守叙州的李星汉外,参加奉节会议的三人都返回了成都,川西集团的高官们齐居一堂,讨论如何在邓名不在的情况下进行决策。 正如赵天霸担心的那样,邓名的命令传回来之前,川西集团的内部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刘晋戈和袁象虽然权衡不清里面的利弊,但他们的老子都在委员会发话了,两位知府大人也不好表示反对,就支支吾吾地说扫荡一遍江南缙绅大概没什么坏处。贺道宁到川西的时间最短,归属感更差,而且他的职务是提刑官,不插手具体政务,所以对航运、江南贸易的认识不是很深刻,因此贺道宁对委员会的决议最为支持。而且贺道宁还深受他父亲的影响,总觉得既然有钱挣,那就先拿到手里再说。 反对最厉害的就是任堂,其次则是穆谭。张煌言、郑成功与江南士林的关系友善,任堂和穆谭表示绝对不能接受清廷的提议。最激进的任堂甚至表示,如果清廷屠杀缙绅,那么明军应该出兵干涉,并要求夔东军阀不得参与,否则就要减少给他们的津贴。 无论是贺道宁还是任堂,他们俩人的激进意见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刘晋戈认为,这件事的关键在于到底会对川西的航运贸易构成多大的影响。虽然刘晋戈知道他完全是因为父亲的背景才坐上成都知府这把交椅的,也知道这次委员会上他父亲坚定地支持这个计划,但既然刘晋戈已经坐上这把椅子了,那他就不可避免地要考虑到川西的利益——刘晋戈不会明目张胆地反对他父亲,如果大家都赞同,他就算担心也绝不会出头当逆子;但既然两方的意见争执不下,刘晋戈的态度就暧昧起来。 现在川西支撑欠条的早已经不是粮食,而是盐商卖去湖广的大量食盐,还有武昌送回的大量货物。正因为欠条能够保证买到各种商品,所以即使粮价不断下跌,欠条却依旧坚挺——熊兰不同意发动这场战争,因为他担心这场战争会让湖广的缙绅兔死狐悲,而且湖广的食盐也有一部分是要销售去两江的。如果失去了源源不断的廉价货物,欠条的信用就会受影响,这是熊兰不能容忍的——熊兰可是始终牢牢记得邓名那句“杀粮官”的警告。最后,熊兰也认为周培公不好对付,如果完全按照对方的剧本去演,最后明军一定费劲不讨好。 不过熊兰也无法说服大家,因为贺道宁反问了一句,是不是一定会让武昌的贸易受影响?熊兰当然没有证据说一定会有影响,所以刘晋戈依旧不肯当逆子,而周开荒也不会公开反对闯营的发财计划。 如果邓名在成都,那么所有的人都不需要担心,只要邓名开口,刘晋戈、袁象、贺道宁就很容易向他们的各自的老子做解释,而且夔东众将也不会埋怨到他们头上;即使邓名不在,只要川西是一个统一的集团,能够对外用一种声音说话,那么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大家可以平分埋怨,个别人也可以向亲人解释自己是身不由己。 但川西集团从来就不是一个统一的集团,邓名刚刚把这个班子搭起来两年,中间还不断有新的成员加入。在正常情况下,刚成立两年的团体不会有太多的人,对外也容易团结,但川西集团现在已经是全国性的大规模团伙,好歹也有几十万人,高官还都来自五湖四海。这导致川西集团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集团,而是类似超大型的联合会。最关键的是邓名从来没有进行过内部的统一战争,即使是一个几百人组成的马匪联合会,盟主都要宰一个不开眼的盟友立威的。 川西集团的基础完全建立在对邓名的尊敬上,当领袖不在,顿时呈现出一盘散沙的状况。又过了几天,刘体纯等人的说客抵达成都后,刘晋戈的态度就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开始声称他是坚决支持委员会决定的,而且还说这是委员会的第一次重要的决策,应该得到良好的执行,以体现整个同盟的团结。 而熊兰则全力反驳刘晋戈,称委员会是为了讨价还价而设立的,即使委员会坚持要出兵,川西也可以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拒绝,大不了赔偿一些货物就是了。正好刘晋戈上次拨给他父亲不少东西,就当预付的好了。 刘晋戈和熊兰的调子越唱越高,部分原因也是他们发现自己无论把口号喊多响都没用,政权掌握在知府衙门的手里,而兵权则在留守四将的手中;刘晋戈不下达动员令、不给拨款,固然军队无法出发;但就算刘晋戈下令动员,只要四个将领不点头,川西水师一样出动不了。现在穆谭和任堂都激烈反对出兵,李星汉中立,周开荒孤掌难鸣。 成都的乱象让夔东集团的使者很失望,在他们看来这就是邓名根基不稳的明证。以前夔东众将不止一次,而且不止一个人建议邓名不要贪多嚼不烂,要安下心认真打造自己的班底,恩威并施,建立绝对的权威。但邓名就是听不进去。虽然邓名仗着自己骁勇善战,让川西集团急速膨胀起来,但内部乱成这个样子怎么使得?这些使者不少还肩负有考察成都情况的任务。川西的快速发展让不少夔东将领都羡慕得很,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给邓名的建议是否正确,但现在使者们都深信成都模式绝对不值得模仿,如果邓名听不进良言,再继续这样狼吞虎咽下去,不少人都担心川西集团会自己散架。 知府衙门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参议院的议员们却十分无聊,天天骂刘晋戈总有腻味的时候不是?这次大家认定刘晋戈是因为他老子的关系所以支持出兵,如果是从前,保证又会被骂个狗血喷头。但现在大家却有些懒散了,因为骂也没用,到时候该出兵还是出兵。 “我们应该发挥我们参议院的重要作用。”杨有才在参议院上发言:“事关都府的前途,我们应该向左都督说的那样,监督知府衙门的工作。” 不过下面的人都听得没精打采的,包括被提拔为议员的那个蒙古统领,他进入参议院后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了骂刘晋戈,但现在也早就不骂了——刘晋戈又没有揍过他,蒙古统领能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痛骂几个月,也算可以了。 至于青城派的老将们,一个个更是心不在焉。刘曜装模作样地听着,心思则早已经飞上了麻将桌,惦着下班后和同僚们再血战到底一场。 只有几个山西绿营的将领还听得兴致勃勃,他们刚加入参议院没多久,靠着一起骂刘晋戈和以前的敌人们混熟后,现在开始关心起自己的前途来。杨有才的发言完毕后,几个山西人纷纷鼓掌喊好,并询问杨有才该如何发挥参议院的“重要”作用,但杨有次没好气地说了一声:“自己想”,就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上午发言完毕,午休时间到!”刘曜跳了起来大声宣布:“午休两个时辰,然后开始下午的半个时辰议程。” 既然邓名要求上整天班,那就上呗。 青城派迅速地摆好了牌桌,围拢起来搓麻。几个山西人也被请入座位,前蒙古统领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当初刚进参议院的时候,被邀请搓麻的时候前蒙古统领还很高兴,觉得这是快速融入新集体的好办法。结果就是参议院的津贴都因为不熟悉规则而进了青城派那伙人的腰包,他每天不得不从午饭餐桌上偷点吃的,以免晚上挨饿——现在轮到山西人来熟悉血战到底的规则了,蒙古人决心把自己失去的津贴都赢回来。 刘曜一边手里吃着饭,一边斟酌着眼前的牌。以前在成都累死累活地组织屯垦时,他做梦都希望有一天能什么都不做,有米饭吃,还能看戏、打牌,现在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但天天打牌、看戏,刘曜又觉得有些无聊了,很想找些事情做——此时他又渐渐怀念那些屯垦的伙伴,甚至回忆亲自喂鸡、养猪的日子,起码过得充实啊。 正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老战友杨有才的狂笑声:“变天啦,变天啦,真是苍天有眼啊!” 大家都吃惊地回过头去,望向那突然发疯一般冲进门来的杨有才。后者手里正挥舞着一张纸:“大帅的命令来了,发挥我们参议院重要作用的时候到了!” 这时成都知府衙门的官员也正在传阅邓名的手令,任堂等几个军人对分赃会的动员能力都有很深刻的印象,不过邓名的命令还是让他们吃惊不小,看到参议院也同样拥有决策和监督职责后,任堂疑惑地说道:“这是什么?用御史做内阁么?嗯,不对,审查、批准帝国议会的决策、审查衙门账目,具体承办还是知府衙门和常备军参谋部(邓名给起的名字),参议院更像是司礼监。应该就是!” ------------ 第十节 决议(上) 清顺治十八年,明永历十五年十二月,经过长期的行军,川西勤王军终于抵达腾冲,在此地稍作休整后,川西勤王军继续前进,与白文选指挥的滇军回合。 邓名的举动大大出乎李定国意外,而且邓名不肯让大军在昆明停留,而是直奔滇缅边境,这固然是为了争取时间也是为了向李定国表明川西并无其他目的——对穷困无力扩军而且要防守整个云南的晋王来说,即使是八千军队也足以给昆明造成很大的压力。邓名本人在昆明和李定国进行了简单的会谈,再次表达了对维护永历天子地位和抗清同盟团结的意愿。 在邓名前世的咒水之难后,李定国和白文选只能派出十几条船,数百甲士去尝试解决永历皇帝,他们虽然一路打到过缅甸首都瓦城(辛德勒)城下,但对缅甸造成的压力也有限,更因为永历天子勒令他们退兵的诏书而回师。 这次李定国能够派出的军队远较上次强大,他已经集结了一万军队与滇缅边境,其中甲兵同样高达两千,是邓名前世的四、五倍以上。而且通过三个月的运输,白文选也在边境地区囤积了大量的粮草,足以供应数万军马两个月所需。 “邓将军统军日夜兼程赶来,足见厚意。”见到邓名后,白文选笑着说道,他早已经从昆明得到了消息。本来李定国只盼望邓名在政治上支持自己,免得自己出兵时建昌觉得有机可乘又动什么歪脑筋——即使有了上次的昆明协议,建昌和昆明的隔阂依旧相当之深。 因此邓名帅八千士兵赶来后,白文选一时也有些紧张,生怕这是川西和建昌有了什么秘密协议,想趁着永历天子遇险、军心不稳人心惶惶的时候发动什么事变,这时吴三桂虽然去打安水西了,但云南明军仍然要在东部边境驻扎大量军队。听说邓名带着近万士兵赶来后,白文选甚至生出放弃勤王,赶回昆明震慑川西军的念头。 幸好川军表现得十分令人放心,邓名不但没有尝试进入晋王治下的府县,还把随军带来的粮草交给云南的地方官协助运输——这样对邓名来说也是一种双赢,他的军队节省了体力,而李定国也不用担心没有粮草的川西军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李定国生出什么异心来,但邓名觉得晋王不是这种人,而且现在的军事和政治局势也不允许李定国进行统一川滇政令的尝试。 “白将军过奖了,君辱臣死,圣上遇险,勤王是我们这些臣子义不容辞的责任。”白文选是郡王,而邓名是国公,对方用将军称呼邓名就是一种平辈论教的姿态,以邓名现在掌握的实力,这种礼遇接受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跟着邓名一起来勤王的,还有冯双礼派出的两千人,又是由邓名的老朋友狄三喜统帅,这两千人主要是辅兵,甲士只有一百骑兵而已。要是建昌派大军入滇,昆明恐怕会有些不放心,而冯双礼也会担心李定国对他的甲兵不利。就是这么少量的部队,李定国要要建昌军先保证不劫掠云南人口,然后才肯放他们入境。 这次建昌出兵除了是政治表态外,主要任务就是运输大批的粮草到云南,邓名答应用战利品和成都的物资补偿。 虽然以前的关系不好,但看到建昌的粮食后,白文选也是笑脸相迎:“狄将军,我们好久不见了啊。” “见过大王。”狄三喜没有托大,老老实实地以拜见郡王的礼节见过白文选。 “不必多礼了,以后我们这些规矩都免了吧。”这次邓名依旧要求沿用上次的规矩,川西兵不向云南勋贵和武将磕头,滇军也不用向川西五官大礼参拜。白文选请邓名和狄三喜入帐,这半年来建昌给了昆明不少东西,让李定国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机会,也能稍微减免一些百姓的赋税,对此白文选也是心知肚明,现在见到了狄三喜这个庆阳王的心腹,他就当面再次表示谢意:“庆阳前后给昆明送来二十万石粮食了,这次又给了这么多粮草,等救回天子后,本王一定要亲自去建昌向庆阳道谢。“ “这又什么?”狄三喜大大咧咧地答道:“又不是我们给的,大王向邓帅道谢便是了。” 白文选闻言一愣,邓名从来没有提过冯双礼给的粮食都是他替昆明付账的,狄三喜也完全没有想到邓名对此居然只字不提。略一沉吟后,白文选就猜到了实情,有些惊讶地对邓名说道:“协议里这些粮食不是建昌给我们的吗?难道都是邓将军给的?” 邓名不愿意提就是怕建昌和昆明又自家打起来,就算是自己掏腰包帮建昌买人情,如果不是成都到建昌的转运实在困难,他本来还想多给一些,听到白文选的问题后他马上答道:“是庆阳给的,但是转运困难,庆阳又需要布匹什么的,我就分担了一些,算是帮庆阳出路费。” 白文选正要点头,狄三喜却不干了,他摇头大声反驳道:“并非如此,所有从建昌运去昆明的粮食,我们都是要和邓帅算账的,一部分用粮食、一部分用盐和布,全是邓帅出的。” 邓名回头瞪了狄三喜一眼,但对方依旧说下去:“我根本没想到邓帅居然没有和晋王和大王提这件事,但我们也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这东西不是我们给的就不是。再说我们转运也确实辛苦,若不是庆阳真心想和晋王言归于好,难道邓帅让我们运我们就给运吗?” “正是,正是。”白文选哈哈笑起来:“能够帮我们运粮,就已经足见盛情了。” 邓名苦笑了一声,也就不在辩解,不过因为狄三喜的话,倒是让他对建昌众人的好感深了一层,琢磨着这帮秦系西营的人虽然有私心,但也不愧是堂堂正正的好汉,光这份不占别人一丝便宜的执着,就足以把天下大多数人都比下去了。 不过邓名并不知道,在建昌有智将之称的狄三喜也不是完全是像他表现的这么豪迈,而如果建昌众将要都是不肯占便宜的厚道人,那当年他们也不会把云南西北的百姓都带走。 在昆明大火后刚见到邓名的时候,那时建昌众将虽然佩服他的胆量,但那时邓名手中全无实力,支持邓名的成都也弱小得很——杨有才带了几百人来声援邓名,但冯双礼一眼就看破这批川西兵都是毫无战力的民夫,而统兵的杨有才也就是个农民头。那时建昌认为自己至少有与邓名分庭抗礼的能力,天子弃国邓名也有登基的可能,冯双礼和邓名瓜分辅兵即是结个善缘,也有为了帮自己获得更多统御建昌众将的砝码。 而现在形势和昆明大火后完全不同,冯双礼他们在安全的后方种了两年田,储蓄的粮食是越来越多了,可自己也快变成农民头了。反观成都突飞猛进,在邓名的领导下不但人口激增,而且还先后打出了湖北、南京乃至高邮湖一系列大捷。虽说邓名依旧在江南占不住脚,但现在建昌已经不认为自己还比成都强了,起码从物资丰富程度上看更是如此,折算粮食的时候邓名表示无论建昌想要什么都可以,金银、布匹、食盐,看起来邓名就没有特别紧缺的。 所以冯双礼不但积极响应邓名一起勤王的要求,还和狄三喜秘密商议过,那就是一定要在这次勤王中给邓名留下好感——建昌本来给自己的定位是“与成都背靠背的盟友”,但现在已经逐渐调整为“成都是建昌的靠山”。 “边境地区的缅兵不堪一击,已经被我逐散,”白文选告诉邓名和狄三喜,早在他们两个到来之前,明军就已经进行了一些前期工作,莽白篡位后根基不稳,缅甸军队的军心也称不上多么牢固,因此边境的关口都被明军轻易攻下。攻打这些关口明军损失微乎其微,让白文选对缅兵的战斗力更加轻视,对御林军的表现也更加不满:“当初御林军入缅的时候,盔甲器械山积关前,哼,当时便是夺关而入又怎么了?要是缅人敢说一个不字,就灭了他的国!” “马上缅人就要为支持莽白这个弑兄篡位的贼子付代价了。”这些天来邓名让李定国派出的向导给他的手下认真介绍边境地理,一会儿他就会向白文选提出同样的要求,让那些去过缅甸的滇兵来给他的军官进行指导:“八莫,现在可在王师手中?” “邓将军一下子就说到关键了,”白文选赞许地点点头,八莫正是侵入缅中的关键,只要占领了八莫,就可以沿着丽江直捣瓦城,沿途不但有稠密的人口聚集区方便明军筹措粮草,还有平坦适合大军通行的河谷地形;而如果拿不下八莫,明军想入侵缅甸腹地就要从缅北的深山老林爬过去,不但旷日持久,而且粮草还要从己方领地转运,这是昆明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我已经打探清楚城防虚实,不过还没有去打,现在缅甸方面还认为我们只是虚言恐吓。我们要么不打,一旦打下八莫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瓦城。” ------------ 第十节 决议(下) 这两个月来,成都一下子流行起了一个新词,那就是“院会”,这个词是参议院和帝国议会的合并简称。 在邓名的设想中,这个参议院和议会是类似大英帝国上、下两院的结构,兼顾上层和民间的利益,互相制衡以达成妥协。邓名认为这个模式很适合现在的具体情况,他需要通过分享战利品来调动西川人的积极性,只有发挥出远超封建专制制度的经济和军事动员力,川西才能表现出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而上层官员的利益邓名也必须要考虑,因为这些人是川西集团的膀臂。 不过邓名的设想完全是一厢情愿,或者说只存在于邓名的心中,是他前世的议会制度的摸样。现在邓名明确表示他无条件地支持院会的一切决定,用任堂的话说就是给予了院会以“假黄钺”一般的权利。参议院自不必说,各行各业的老板也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地想加入议会,以便为自己的买卖谋求更多的好处。 无论是刘晋戈还是其他官员,很快都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对抗院会的能力。川西集团的一片散沙状态对邓名来说是一个大麻烦,他本人都需要和各个阶层进行妥协来达成自己的意愿,有时邓名可以利用自己的声望说服别人同意他的看法。而对知府衙门、银行、税务局来说,这完全是灾难,他们平时就谁也别想指挥得动谁,只能挥舞着邓名语录互相进行攻击,然后各行其是。 只有两、三年历史的川西集团从来没有进行过任何清洗或是政治运动,大部分人对邓名都没有多少畏惧感,就更不会畏惧刘知府、熊行长他们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对抗代表了邓名权威的院会,甚至根本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即使是在军中,也没有一个有权威的核心:李星汉基本是个凡是派,一心把自己牢牢拴在邓名效忠链上的李中校,只要是邓名的意愿他就不会反对;任堂以名士自诩,说怪话的本事是有,但也不会动脑筋去策划阴谋,替刘晋戈火中取栗、篡夺邓名的权利——如果刘晋戈真有这个念头并且透露出来,说不定任堂反倒要在军中号召他的浙兵老乡打倒野心家了;周开荒只关心练兵和他下饭用的腌菜;最后一个穆谭在川西军中的势力最小,而且他和老板们的关系也都很好。 因此在最初的迷惑过后,刘晋戈想到的就是和袁象一样操纵选举,让他的手下能够跻身议会,好发展自己的势力——这其实是个很可怜的目标,刘晋戈的行动也不过是一种保护自己行政独立权的本能而已——但即使是这么有限的目标,刘知府也没能得逞。 首先刘晋戈夹袋里没有什么人,他自己是靠着邓名的权威才能坐在成都知府宝座上的,最近还和袁象为了战俘的事闹得很不愉快,更因为赌气而迟迟不肯筹建成都的分赃会。所以刘知府和成都商人的关系称不上有多好,那些看着叙州议会眼红的老板们对刘晋戈早就有了不少意见。而这次仓促召开院会后,叙州议会凭借先发制人的优势,光明正大地以帝国议会自居,趁乱占据了不少好位置,这些后果都被成都人赖到了刘知府头上。 而且刘知府还有一个大敌,那就是参议院。相比邓名想象中更有权威的下院,现在的川西,明显是上院更有优势,议长刘曜和他的同僚更把议会看成参议院的下属部门或者说分支机构。好不容易抓到了权利,他们哪里肯看着老仇人刘知府往他们的地盘里伸手?因此参议院挺身而出,挫败了刘知府动员亭士帮他的吏目收集手印的阴谋。 但不允许刘晋戈操纵选举不意味着参议院不操纵,准确地说刘曜他们阻止刘晋戈操纵选举就是为了给自己操纵选举铺路。青城派头目和很多商行老板都是过去的上下级关系,而且参议院是一个常设机构,里面的成员还都是邓名“钦点”的;而议会是一个非常设机构,里面的议员都是兼职,平时照顾自己的买卖,闲暇时凑在一起开个会,讨论一下发财的计划——按照邓名的看法,民选代表了法理,理应比钦命的上院议员更有底气,但这个时代的人并不是这么看的,按照效忠链的规则,他们认为明显是钦点、常设的参议员们更代表邓名的权威。 在刘曜等人的努力下,前辅兵出身的老板们夺取了议会的不少席位,而刘知府推荐的亭长如果不是青城派的辅兵出身,都没能入选第一届帝国议会;任堂生怕浙江人吃亏,和于佑明商议后一起去拜访了刘曜,成功地为浙江人分到了一些席位,而一贯本份的李星汉最后经不住川军同僚的嘀咕,也出头和参议院讨价还价要到了一些席位。 就这样,邓名想象中的选举变成了各大政治板块瓜分议会,其实川西集团本来也有这样分配权力的倾向,但是这次议会“选举”把潜规则进行了合法化。连前蒙古统领都塞了一个蒙古人进议院,就是学校里的体育老师格日勒图。唯一比较安分的是山西绿营的那帮将领,他们现在还处在夹着尾巴做人的阶段,对自己能够在参议院有一席之地已经喜出望外了。 在讨论是否支持委员会的计划前,帝国议会首先通过了一系列对工商有利的法案,比如议会宣布的第一道法令就是停止圈地法案,理由就是成都周围的耕地已经被圈得差不多了,如果继续向外发展,那就需要在更广泛的范围里驻军,而议会现在不愿意承担这么重的负担。议会提出来的标准是必须要在川西军中服役才能获得三十亩的开荒权,连续纳税十年转为私有。这道法令在议会通过后,马上得到了参议院的批准,为了这道法律,议员们早就与刘曜他们沟通过,并且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紧接着又有一条法令出台,那就是宣布同秀才免费发放已经过期了,从即日开始,同样是只有在军中服役后才能获得同秀才的功名。也就是说,最近来到四川的七万人即使在工厂工作满一年后,也未必能够参军服役,更不用说获得开垦荒地的自由。 如果邓名听说了这个法案,他大概会觉得这类似是军国主义。而他的感觉也没有错,在他的前世,希特勒就宣称国民不是公民而是公民的材料,只有在服兵役后才能获得公民权。否认纳税人的公民权利,通过军队门槛来选拔支持现政权的拥护者,这种理论也是法西斯主义的标志之一。 但这个法令并没有获得通过,因为提刑官贺道宁跳出来大叫违宪。 获得“黄钺”的并不止院会,邓名在表示他无条件支持院会决议的同时,也再次强调了提刑官的权威,如果院会的决议违反了宪法,提刑官可以否决。而这个宪法此时被广泛理解为分赃的规矩,或是邓名的根本利益。 支持贺道宁跳出来否决院会第二道法令的首先是外来户的怨气,刘晋戈作为外来户,在瓜分政治权利中一无所获,贺道宁更是如此,所以两个人对院会都极为不满。除了和院会作对的心思外,这第二道法令也引起了不少人的不安,比如参议院的山西将领就觉得这是针对他们的,而且还会导致他们无法在未来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地位,但这些人没有胆子在参议院光明正大地反对,而是在大喊赞成的同时,半夜结伙提着一只鸡去找贺道宁,声称他们坚决站在提刑官的一边。 如果只是这帮人,贺道宁说不定还没有胆量为了七万战俘去和参议院唱反调,但对这个法案不满的除了山西人,还有更有分量的人物,那就是川西的军方。在听说了这个法案后,任堂就开始说三道四,称这有违邓名的根本利益,可能会导致邓名难以吸收、消化新到四川的人口;李星汉则认为会影响兵源;而周开荒和穆谭在这个问题上也支持前两人,他们倒没有更多的理由,而是单纯出于对院会的不满,认为邓名授权给他们是为了讨论委员会的计划,可是现在这帮人整天就琢磨着如何赚钱,是应该敲打敲打院会,让他们赶紧办正经事了。 这四个人的一致意见基本就代表了军方的意志,贺道宁飞快地权衡了一下敌我力量,发现己方占有优势,确信这是一个吐口怨气的好机会。既然宪法是邓名的根本利益,那损害邓名的利益不就是违宪么?贺道宁立刻动用权力,给了院会狠狠一棒子。 而院会也在这当头一棒后清醒了一些,本来正因为获得权力而狂欢的院会也想起邓名要让他们办的正经事,担心邓名发现他们什么都没做会震怒,就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开始讨论委员会的作战计划。 结果不讨论还好,一经讨论,议会就发现里面的问题层出不穷,很可能从各个方面损害川西的利益;若是全面修改计划的话,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很快议会就发现关键是如何摆平夔东盟友,不办好这件事,可能又会损害邓名的利益,导致被提刑官判处“违宪”。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由川西来代替两江督抚补偿自己的盟友们,而川西通过作战来盈利,把按照川西意愿制定的计划和补偿条款捆绑在一起。 ------------ 第十一节 攻势(上) “院会的人今天议论出了什么吗?”穆谭每天练兵之余,就询问院会的事情。这个议会虽然乱糟糟的,而且人员经常变动,但大家各抒己见,倒是把问题分析得比较透彻。 前几天叙州的几个盐商到成都跑买卖的时候,就在议会里嚷嚷了一通,等到买卖跑完了,他们就急急忙忙地又回叙州去了,这些商人的流动性造成他们无法一直呆在议会里履行职责。对于本地的农民来说,现在正好是农闲时期,所以议会周围总是聚拢着不少本地人,对他们来说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普及川西政策的机会。 “现在院会已经达成共识,东南的问题,虏廷的重税是其一,其二就是禁海令和我们对船只的征用。因为长江航运已经近乎停止,造船厂也都被他们自己关了,所以形势一塌糊涂。”任堂带着一丝不屑的语气说道:“那里的人就是努力干活获利也很少,各种货物全面减产,甚至影响到我们的贸易了。”在奉节听到周培公的使者叙述窘况时他就冒出了这个想法,可无论是夔东还是东南督抚都完全没有意识。邓名的金砖理论是军中的共识,所以明军上下都对商业的重要性有相当的认识 黄梧的禁海令除了包括迁出沿海地区的百姓外,还有一条就是打击商人,以切断郑成功的财源。固然商人中有一部分是郑成功的关系户,但还有很多无辜的商人,被扣上了“通郑”的名义抄家。就是郑成功的关系户里有一些也不是以和郑成功做生意为主业,而是抱着有钱就赚的念头。随着禁海令在沿海各省的推广,地方官更进一步扩大了“通郑”商行的范围,以此为借口,掠夺商人的家产。 现在沿海各省的官府和胥吏正陷入一场狂欢,疯狂地抢夺着那些没有背景的商行;而有官府背景的大商人,最典型的莫过于徽商,则遭到了邓名、蒋国柱和林启龙的联手沉重打击。 “如果院会里那些商人说得不错的话,东南的形势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等商业完全被毁掉以后,东南的农业和工业也会大步倒退,看来灾荒还会继续蔓延。”穆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色。清廷的禁海令就好像是为了治疗手上的脓疮而砍断自己的胳膊,但是清廷的元气大伤,郑成功也一样会陷入窘境,如果商业都不存在了,郑成功的走私也会成问题:“而且这对我们也会有害,等东南的百姓穷困潦倒以后,就买不起我们的盐和货物了。如果种棉花、织布都挣不到什么钱,也就没有多少人再织丝绸、织棉布,我们想从事商业也没有货物了。” 通过议会的讨论,川西的百姓现在对这些道理渐渐有了模模糊糊的认识,那些曾经听邓名讲过金砖理论的退伍军人,也是政策的义务宣传员。焦虑之下,已经有农民在议会外高呼要干涉东南的政策,也有人去知府衙门请愿,要求知府衙门赶紧拿出对策来。 “如果航运垮了,同秀才们的日子就不这么好过了!” “财政收入少了,补贴就会下降,说不定还会提税,也没有免费的教育了。” 这些传言都是从院会流传出去的,顿时让成都的百姓义愤填膺。 任堂笑着说道:“他们的媳妇也更不好找了,沾上他们自己的利益,各个人都明白着呢。” 一开始院会的成员是为了提前准备,让民众知道战争对他们是有好处的,这样将来若是进行财政和兵力动员也容易得到百姓的理解;但随着民间接受了他们的说法,武力干涉的呼声越来越高,也反过来对院会造成了影响。现在,进行军事干涉已经是院会全体成员的共识,每天商议的就是如何干涉才能让川西获得最大利益。 屠杀缙绅来获得财富的计划早已经被否决,这样做只能让东南变得更贫穷。东南的督抚或许能够暂时解决燃眉之急,可对川西来说没有值得一提的好处,反倒会损失潜在的合作者;而帮助江南获得减税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虽然对东南有好处,但是东南现在是敌人的领地,川西人看不出帮助东南增强实力对自己有利在何处。 “现在北京在从东南吸血。我们也一样,不过一种是赋税手段,一种是贸易手段;东南如果强大起来,固然会增强抗拒北京的力量,但一样也会增强对我们的抵抗力;还不如就让东南这样虚弱下去,反倒会更依赖我们,无法拒绝我们提出的要求。”穆谭复述了院会的一段总结,他认为这个总结很有道理,归根结底东南的督抚还是敌人:“今天院会有了个初步计划,那就是向东南卖船,帮助他们恢复商业。老百姓为了承担清廷的赋税拼命地打零工,如果做出来的东西有销路,百姓的生活就会好一些,也保证了我们的货源。我们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收购下来,只要让勤劳的人不至于饿死或是甩手不干就可以了。” “卖船给东南督抚,不是加强了他们的力量么?”任堂问道。 “院会的意思是,让蒋国柱、张朝他们成立一些官办的航运商行,就放在剿邓总理衙门名下。我们把船卖给这些商行,让蒋国柱他们用被查封的船厂、失业的船工和内迁的渔民、水手来换。而这些航运商行我们还要有一半的股,我们可以查账。” “这倒是个好办法。”任堂点点头。对于明军来说这就是左手卖给右手的关系,而贸易利润除了用来满足夔东盟友的需求还能有富裕。这种垄断的航运不但能维持商业,还能把其中的利润压榨一空:“也就是说,除了崇明岛的走私外,其它的商运也要握在我们的人手里?” “对,名义上是在剿邓总理衙门下面,但必须由院会来任命一个总办,收多少税都由我们说了算,如果蒋国柱和张朝胆敢不同意……” “就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任堂冷笑一声:“夔东不是想打仗么?这回他们就有用武之地了。” 随着院会的召开,邓名的很多政策在成都内部变得再也不是秘密,连川西和两江的好多协议也都在院会上被捅了出来,让刚刚来到成都的山西人惊愕不已。蒙古人更是联想起了高邮湖一战的种种离奇之处。不过这时没有无线电,就算是成都尽人皆知的秘密,也传不出四川。而任堂等人对此也持无所谓的态度,蒋国柱他们是敌人,就算真倒霉了也没什么心疼的,但院会要做出正确的决策,就必须知道这些正确的情报。 在这个计划大纲的基础上,院会又进行了一些修改,最后以邓名的名义正式下令给成都和叙州知府衙门,要求进行全面动员,会合夔东盟军进攻江南。 给军方的授权是:首先,如果蒋国柱或是张朝拒绝参议院和帝国议会的决议,那军方有完全的自由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如果两江督抚同意了院会的决议,那帝国军队可以攻打山东、浙江沿岸,协助被迫迁海的水手来到成都。其次,对山东和浙江的攻击应该给予两江补偿,保证知情识趣的两江督抚避免成为清廷的关注重点,而且让他们分享战利品,有助于他们心甘情愿地协助明军的工作。 动员令下达后,成都大批同秀才踊跃报名,叙州也是一样,最后明军一共动员了五万人,比预计的人数要多出一倍到两倍。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动员。以前邓名需要向士兵们许诺各种好处,这次动员的经费在以前大概也就能够动员不到两万人,而现在却动员了五万人。军衔最高的李星汉被任命为远征军的总指挥,周开荒留守,穆谭和任堂随行。 说起这次动员的效率,明军的军官们都满怀得意:“现在同秀才都明白了此战事关他们以后的生活。院会还向两江督抚提出要求,要协助明军的相亲活动。” 既然能够动员这么庞大的军队,参议院就不愿意让夔东盟军参战了,而是向委员会提出一个补偿协议:夔东军负责在川西大军离开四川的时候钳制重庆,而川西军队会补贴他们的开支。 得知此事后,刘体纯他们进行了一通紧急商议。邓名不在的时候,川西竟然能够动员大军出战让夔东诸将喜出望外,他们也知道计划修改得大变样,川西人愿意用更可靠的部队来进行军事行动。而重庆的威胁是客观存在的,最后经过商议,刘体纯表示夔东联军将开到重庆附近进行监视,不过他声称若是夔东军能攻下重庆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威胁,那川西应该承担所有额外的军费,并给更多的津贴。 川西方面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委员会的要求。此时袁宗第终于后悔了,也宣布加入委员会,宣布参与对重庆的围攻——如果是夔东军攻下了重庆,那袁宗第有把握要到这座城市的统治权,毕竟没有比他距离重庆更近的人了。 ------------ 第十一节 攻势(下) 攻下了边关的白文选,派遣使者前去缅甸那边下书,称只要缅甸送还永历天子,明军就会立刻退兵。 本来邓名还以为白文选只是一介武夫,可从这个举动看来,他却是颇有心机。 “白将军这是骄敌之计吧?”两万明军完成了集结,粮草也准备停当,对缅甸的进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白文选却在这个时候派使者去八莫下书,明显是故意示弱,让缅甸方面生出侥幸之心。 “正是。”白文选嘿嘿一笑。自古以来,若是兵强马壮,就不会有什么公平交易,如果明军声称不交还天子就踏平缅甸的话,估计缅甸还会认真斟酌一番。当然,缅甸也可能会认为明军是在虚张声势。不过现在明军居然连虚张声势的胆量都没有,只是可怜巴巴地说什么用边关交换天子,缅甸方面多半会心中大石落地,认定明军没有攻打的能力。 缅甸的想法很符合这个时代的习惯,也就是邓名是个例外,以致清军曾经一次次误判明军的实力。 “圣上南狩三载,晋王和白将军就没有派人去要过吗?”邓名问道。 “一开始是想派人去要的,而且晋王也把这件事交给我了,可是我正要去和缅甸说话,传来了邓将军在昆明的消息,我也就退兵和晋王合兵一处回师昆明了。这三年来一直和吴三桂那老贼对峙,屡次提起过此事,但是始终没有成行。”白文选认真地回答道。 莽白篡位前,因为明军始终不像邓名前世那么窘困,所以永历的流亡朝廷在缅甸过得也还可以,首辅、阁老们在国内提心吊胆了好多年,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没有一个愿意回来的。李定国和白文选私下商议了几次,都觉得劝说皇帝回来的可能性不大,派兵去接也没有任何意义,不但会削弱云南的防御力量,还可能让朝廷反感,认为晋王府欺凌朝廷,给流亡朝廷添麻烦。既然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最后李定国也就作罢了。 和邓名一向军令通报全军的方式不同,白文选手下的军官们对明军的兵力部署以及统帅的决心大都一无所知。为了保密起见,白文选派去八莫的使者还是从驻扎在最前线的军营里挑的,这些使者不知道后面有多少兵马驻扎,更不知道川西和建昌的援军已经抵达,这样白文选就完全不必担心军情泄露。 等了几天后,缅甸派了几个华侨把明军三个使者的首级送回来,回书中的言辞傲慢无礼,称明军既然攻打缅甸的边关开启兵端,那缅甸就要还以颜色,用武力驱逐入侵的明军。 “当真不知死活。”见到三个明军士兵的首级后,白文选一脸的杀气:“果然是不臣之心昭然。” 缅甸现在的东吁王朝是由莽应龙建立的,其子在征服泰国、柬埔寨后发动了对明朝的进攻,被明军击败,泰国等被征服的区域也重新独立。只是随后发生了辽东战争,明朝接受了缅甸的臣服,并承认了缅甸对八莫等地区的占领,现在八莫等地还有大量的华侨。不过缅甸的仇敌也组织联军,攻破过瓦城,杀死了缅王莽应理。虽然他的儿子维持住了王朝没有覆灭,但缅甸也早已不是什么军事强国。 “沐国公说过,当初莽应理进犯时,一个滇军把总带着五百兵,就把两万缅兵打得溃不成军;两千官兵就能够直捣瓦城城下。缅人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白文选沉思了片刻,下令再派十个士兵组成使者团,去向八莫递交国书。 前车之鉴不远,这个使团自然也很危险,但白文选却毫不在乎,他专门找了十个无足轻重的小兵,邓名就知道巩昌王完全没有把这些人命放在心上。虽说兵法有言:“慈不掌兵”,不过邓名感觉自己是下不了这种决心的。 派出第二批使者团后,白文选就传令全军启程,向着八莫进发。随着明军陆续拔营,滚滚向着缅甸腹地开去,军队的规模就不好隐瞒了。白文选也无意派出第三波使者,他估计在八莫守军见到明军第二波使者后不久,就会发现明军大军已经开到了城下。 不过白文选依旧做了一些保密安排,他让两千人在前边为大军开道,沿途遇到的缅甸人一律抓起来甄别,若是华裔就会被押去后面的营地里充当辅兵,而缅甸人则格杀勿论。沿途的缅人不是被杀就是逃散,就算他们中有人能逃回后方,他们看到的也只是两千个明军,而见不到高达两万的明军主力。 在第二封国书中,白文选的口气谦卑,还为三个被杀的使者道歉,称他们是不懂礼节自取其祸,并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样子,称明军愿意考虑首先交换边关,只要八莫的缅甸守军愿意把明军使者护送去瓦城就可以。 见到白文选的这封信后,八莫的缅甸守军更是断定明军乃是一支实力非常有限的偏师。国书倒是被他们送去瓦城,好让莽白君臣安心。之前明军刚刚入侵的时候,八莫可是很紧张地向瓦城告急,要求他们迅速派援兵。而现在八莫的缅兵担忧尽去,据送信的华裔供称,缅兵甚至已经出城,打算在瓦城的援军抵达前就靠自己的力量收复边境各个关隘。 在抵达八莫前,白文选接到前锋的报告,缅甸守军果然又杀光了明军的使者团,再次派华侨给明军这边送首级回来。 “八莫的总兵力有多少,他们派了多少人出城?”白文选询问华侨。 “八莫大概有三千缅兵,这次他们出来了两千。” “哈哈,我们的先锋就足够了!”白文选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指挥本部收集粮草,运输物资。而邓名统帅的川西军跟在白文选的后面,利用崎岖的山势隐藏着大军的行踪和规模。 正如白文选所料,缅甸的军队遭到明军先锋的伏击,在丽江江边被打得全军覆灭。明军先锋派敢死队化妆成缅甸士兵夺下了八莫的城门,一个突击就把这座重要的据点拿下。 等邓名带领川西军队抵达时,白文选已经完成了对八莫的甄别,城内和周围的数万华裔被赦免,而缅人依旧是一个不留。此战不但全歼八莫的守军,明军还缴获了一些船只和木筏,这样沿着丽江南下的时候,也就有了一批交通工具。 “莽白派出了三万大军来增援八莫,”白文选向邓名和狄三喜通报着最新的情报:“得知八莫落入我们手中,瓦城必定大惊。我已经打发一千老弱病残到南面扎营去了,我一会儿也过去,在那边的营地里竖起我的王旗来。” 听说八莫失守后,缅甸就算一开始轻视明军,现在也应该有所警惕了。白文选不想主动去攻击缅甸的军队,而是希望他们前来送死——这些缅甸军队距离瓦城越远,就越容易被明军追杀得片甲不留。 所以白文选打算把骄敌之计进行到底,要是缅甸派来使者侦探虚实的话,他们就会看到巩昌王的帅旗下只是些衣甲不全的软弱士兵。 缅甸人的打算又一次被白文选料中,他们在得知八莫失守后果然派使者来斥责明军。这些使者首先把斩杀明军使团的责任尽数推到八莫守军的身上,然后责问明军为何入侵藩属,更残害缅甸地方。当明军指责缅甸扣押永历后,缅甸军队一口咬定这些都是谣言,是明军劫掠瓦城周边,导致缅甸军队自发地进行了对明军的攻击,而莽白不但把“罪魁祸首”们都保护性地软禁起来,还给永历的家人提供饮食,保证流亡的大明天子免受饥寒。 白文选有意地让缅甸人看到瓦城周围已经烧焦了的废墟,还有被明军堆起来的首级,他满意地看到缅甸的使者眼中都有愤恨之色:“你们回去告诉莽白,只要他肯老老实实地把圣上、阁老都还给我们,我们立刻就会退兵。” 虽然白文选努力演戏,但缅甸的将领询问过回去的使者后,依旧心存狐疑,担心这是白文选的诱敌之计——如果明军真像使者报告的那样差,那他们是怎么打下八莫的? 正在缅军迟疑不绝的时候,明军再次开始南下,此时任谁都看得出来,明军颇有兵临瓦城,迫使莽白屈服的打算。莽白让前线的将领一定要继续进攻,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莽白又下令继续向前线派去援军。 又有两万援军抵达前线,而五万缅甸军队的统帅,却不会因为莽白的一声鼓励就完全消除了忧虑。经过一番认真的讨论,缅甸的前敌总指挥决定从丽江的另外一岸前进,以便全面观察明军的实力——现在缅甸具有水师的优势,如果发现明军确实虚弱不堪,就可以在八莫附近渡江,把入侵者的后路完全堵住;如果发现明军隐藏了相当强的一支部队的话,从另外一岸前进的缅甸军队也能看出明军的大概实力。 ------------ 第十二节 强渡(上) 当缅甸上万士兵隔着河与明军先锋遥遥相望后,明军的先锋就停止了前进。这些明军大部分都是战斗力较差,装备简陋的辅兵,但由白文选挑选的精干军官带领。当发现缅甸军队出现在自己的西面后,处于丽江东岸的明军先锋就担心遭到绝对优势的敌军的袭击。而在停下脚步后,先锋部队一面接待缅甸的使者,继续与他们讨价还价,一面派人秘密通知后方的明军主力。 确定对面的明军人数稀少而且装备很差后,西岸的缅甸军队内部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莽白软禁永历君臣并不是在内部毫无反对的声音,当莽白轻松摧毁永历的御林军,把明朝君臣的财物赏赐给他的手下后,反对声就消弱了下去,拿到好处的缅甸臣子纷纷称赞莽白英明神武,威风足以震慑中国朝廷。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也有缅甸人担心云南明军会兴师问罪。不过直到白文选出兵前,缅甸大部分官员依旧认为清军即将取得全面胜利,明军在清军的巨大军事压力下自顾不暇,根本无法派兵入侵缅甸。而通过检查缴获的明朝内阁文件,缅甸方面还发现明朝内部互相猜疑,看上去无论是郑成功、夔东众将还是川西邓名,都让永历内阁感到不安,并被视为潜在的敌人。既然如此,缅甸方面就判断李定国的压力会更重,而缅甸更加不必担心残明的报复。 白文选对边境的攻击无疑是给了缅甸政府当头一棒,听说明军居然入侵后,缅甸方面又担心起来,本来几乎消失不见的反对声又开始响起来,甚至有人主张把永历皇帝交还给明军。 可是莽白不能同意任何妥协的方案,因为这样会动摇他并不算高的威信,而且他还担心明军步步进逼:如果把永历还给了明军,而明军继续要求归还御林军士兵,以及明朝官兵的眷属乃至他们的财产怎么办?难道迫于明军的军事压力而要统统归还吗?这会让莽白的威信扫地。所以缅甸方面最后决定坚持强硬的立场,集结军队增援八莫。 这几天缅甸人又经历了大喜、大悲的过程,先是听说明军拿下边关后,一个多月不曾继续进攻,而是明显心虚地试图用边境那些没有太大价值的关隘交换他们的皇帝——缅甸上下都认为他们已经彻底看穿了明军的虚实;而不久前又传来令人悲痛的消息,那就是明军突袭八莫,据逃出来的人说,明军对八莫实行了彻底的清洗。 如果莽白的冒险导致缅甸国土沦丧,子民遭受蹂躏,那他的威信仍然会受到沉重打击。现在缅甸军中就分成了激进派和稳重派,前者认为明军的实力有限,而且查明八莫只是因为受到偷袭才迅速丢失,进攻八莫的明军实力也不过二、三千人,估计就是面前这支军队,所以应该迅速攻击明军,为莽白大王赢取一个辉煌的胜利;而稳重派则认为此刻还是应该小心为上,最好再观察明军一段时间,然后再渡江攻击对手。 虽然双方争执不下,但激进派占了一些上风,最后决定再观察明军半个月,如果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主动攻击。 在缅甸军队内部出现严重意见分歧的时候,明军主力部队也在讨论最新的局面 “缅人已经差不多五十年没有打过仗了,缅甸仿效我朝的制度,把百姓分为军户、民户,军户负责打仗,而民户负责徭役。”明军并不认为缅甸军队会有多么强的战斗力,超过两代人没有见识过战争,缅甸军户的战斗水平应该和农民差不多了。缅甸军官也都是世袭的,完全凭血统而不是凭能力获得职务,还不像大明的秦、晋边军那样有机会得到锻炼。参与讨论的明军将官都乐观地估计,缅甸军队的战斗力大概和天启、崇祯年的山东、河南部队差不多。 “可是缅人熟悉地理,整条江上有多少合适的渡口,能够多快地输送过大部队来,这些缅人要比我们清楚得多。”白文选不愿意和缅甸人打一场拉锯战,在对方的领土上若是陷入僵持局面,人生地不熟的明军就会处于很大的劣势。而且从八莫到瓦城这么长的补给线,两万明军也不可能处处设防。 白文选的计划就是引诱缅人和明军决战,等打垮了缅人的主力部队后,明军就可以后顾无忧地全军南下——明军不畏惧正面决战,但却不能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发现缅军竟然在西岸行军后,白文选就担心他的诱敌战术失败了,如果缅人想和明军决战的话,肯定不会故意隔着一条江。 “缅人在西岸行军,就是把通向瓦城的大路让给了我们,”邓名点击着桌面上简陋的地图,这份军事地图看上去就简直就是一副印象派作品,只能告诉明军缅甸境内城市的大致方向:“但我们却不能放任这么一支大军在我们的侧面。” 如果明军主力不管江对岸的数万缅军,那等明军全师南下后,总会有一些缅人渡江,向缅军报告明军的虚实,就会让明军的实力彻底暴露。而明军对前方到底还有多少缅军却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瓦城和它周围的要塞的守备情况。要是明军顿兵坚城之下,而后路被这些缅军渡江切断了,那明军就会陷入窘境;就算缅军实力不足,也可以迅速撤退,赶回瓦城去协助防守,同时派出一些人渡江干扰明军后卫征集粮草。 总之,明军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见到一支缅甸主力就消灭一支,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瓦城。 “我们不能总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时间拖得越长,我们的军力就越可能暴露。”参与讨论的狄三喜认为最好一天也不要耽搁了,立刻渡江与缅军交战:“大王,邓帅,既然缅人不敢过江,那我们就过江去打他们。” 白文选看了狄三喜一眼,脸上露出赞许之色:“不愧是我西营的好汉。” 说完白文选就望了邓名一眼:“邓将军认为如何?” “渡江去打缅人吗?”邓名并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问题还是在于不熟悉地理,如果明军想把几千甲兵x运过江去,那动静一定很大,肯定无法瞒过缅军这些本地人的耳目,也肯定打不成奇袭的效果:“白将军打算在何处渡江?” 白文选点了点地图上缅军主力的位置:“我们就当着他们的面渡江如何?” 在正常情况下,强渡首先要找一个风朝着下游吹的日子,然后从上游进行强渡,以最大程度避免来自水上的威胁——缅甸的水师也称不上多强,因为他们在丽江上从来没有对手,所以缅甸的水师基本上只是运输和装载。明军强渡江面应该不是大问题。 接下来才是最危险的部分。根据前锋的报告,缅甸军队大概有三万人左右,好像还有一些大象。就算缅军好几十年没打过仗了,但是半渡而击这么浅显的道理肯定还是懂的。强渡的正确顺序是先运一批步兵过去,建立初步的滩头阵地,然后是一批辅兵,开始构建和巩固第一批步兵占领的阵地。接着又是一批步兵……直到步兵占据了足够大的阵地并且将其巩固后,骑兵才会大规模登陆,在滩头阵地上和步兵一起排好队形,然后开始正面交锋。在长江岸边和孙思克交锋时,邓名就是按照这个顺序一板一眼地进行的。 不过那时明军有水上的机动优势,孙思克也被拖得疲惫不堪,所以明军有充足的时间来登陆。现在缅军没有体力问题,而明军为了保证渡江时的安全必须要考虑风向,合适的渡江位置因此变得非常有限。除非对面的缅人军官都是白痴,否则他们一定会在明军渡江渡到一半的时候发起攻击,用少量步兵在滩头阵地上抵抗缅甸战象的冲锋,邓名对此可没有太大的信心。 不过邓名知道白文选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会有下文,所以他就耐心地等待着。 …… 缅甸人商议妥当再观察十五天,但才过了两天,就有大批新的明军赶到上游位置,而且和明军一起抵达的还有一些从八莫缴获的船只和木筏。看到明军的动向后,缅甸军队立刻判断出明军是想在上游位置尝试强渡。 见到赶来的明军不但有骑兵,而且人数高达四、五千后,缅军收起了一部分轻视心理,开始认真侦查,以防被明军打个措手不及——明军这么大模大样地出现在上游不远处,让缅军有些奇怪,虽说附近所有合适的渡口周围都有缅甸的本地耳目,不过缅甸军官觉得明军无论如何都应该尝试一下隐蔽渡江吧。 当北风出现后,明军就急不可待地准备渡江,见状缅甸的军官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明军选择的渡江位置距离缅甸的主力大营也就几里地的位置,还选择了一个空旷的地形——这非常有利于缅甸兵力的展开。 “贼子们根本不会打仗。”缅甸军官几乎都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他们马上调动部队前去应战。将领们更让战象部队做好准备,一旦明军有数千人渡过丽江,一百头战象就会掩护着步兵发起冲锋,把不知死活的入侵者统统歼灭在河岸上。 ------------ 第十二节 强渡(下) 邓名和他手下的一百五十名三堵墙骑士抵达了丽江东岸。 现在成都有三百名常备骑兵,只够组建一个常备骑兵营,所以都划进了三堵墙这个编制,此次出征,邓名带来了其中的一半。在这一百五十名骑兵中,有一百多人是年轻的骑手,老一辈的闯营骑兵逐渐让位给年轻人,老一辈除了担任军官外,工作的重点也从上阵厮杀转变成培养新兵。 明军的骑兵队伍中还有白文选的一百侍从兵和狄三喜带来的一百建昌甲骑,这差不多是两万明军中的全部精锐骑手。邓名和三堵墙的骑士们都牵着马步行,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身影,就算缅军看到明军有骑兵,一下子也分辨不清他们的数目。 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白文选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主张先把骑兵强渡过去,算上明军所有的交通工具,每次大概能够渡过去一百多人马。听到这个建议后,久经沙场的邓名都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先渡过骑兵有什么用?” 能够一次渡过上百骑兵的运力,足以用来运输四、五百的步兵兵力,这些步兵一旦踏上滩头,就可以立刻开始构建阵地;而一百骑兵的防御能力恐怕也就是四百步兵的三分之一,如果遇到敌人的大规模冲锋,转眼间就能被缅甸人赶下河去。 不想白文选听了邓名脱口而出的问题后,竟然高兴地抚掌大笑:“既然连邓将军都有此一问,那此战便是赢定了。” 白文选的话让邓名一愣,而狄三喜则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追问道:“巩昌王是打算登岸后立刻发起攻击吗?” “正是如此。”白文选点点头:“无论如何,缅人都不可能让我们安心构筑好阵地,登上去万儿八千的士兵然后才来进攻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用再想什么快速登岸的办法了。”至于一方牵制,然后主力从其它方向偷渡的策略,白文选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最后他不打算采用。因为缅甸人是本地人,白文选觉得这种虚虚实实的计谋,失败的可能性远比成功的可能性大得多,而且还会导致明军兵力分散,与明军集中兵力进行主力决战的意图不符。 所以白文选打算首先渡过骑兵,然后立刻向缅军发起攻击,如果能够打乱缅军的部署,就能给明军主力争取渡河的时间:“换了面前是鞑子的部队,我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但是缅兵已经五十年没打过仗了,我猜他们从上到下都缺乏应变的本事,士卒的韧性也相当不足;更何况我们的战术一定会彻底出乎缅人的意料。” 说着白文选又看了邓名一眼,得意地说道:“邓将军身经百战,多次以孤军袭击强敌,既然邓将军都没有猜到我的用意,那缅人当然更想不到了。” 邓名点点头。即使是面对朱国治的时候,清军中也不完全是新兵,不会连一个经历过战阵的军官都没有,那个时候,明军的少量精锐骑兵对情绪紧张、缺乏实战经验的敌军依然拥有极大的震慑力。邓名没有在第一时刻猜到白文选的意图,也是因为他虽然不太看好缅甸军人的战斗力,但还是拿清军的较低标准来衡量的。无论如何,邓名都不敢用一百骑兵冲击严阵以待的三万绿营。 “第一批骑兵渡江后,缅人大概会奇怪我们怎么胆敢只渡过来这么点人。我估计他们就是看到我们渡过三百骑兵后,也仍然犹豫是不是到了进攻的最好时机,因为渡过去的人还不多,还不符合‘半渡而击’的兵法嘛。但是我们最好不要冒险,省得缅军中真有什么才智之士,看破了我们的计划。”白文选继续说道:“第一批骑兵登陆后,马上就冲击缅人的主将,让他无暇发号施令。第二批骑兵登陆后,缅甸军队也许已经做出反应了,也许还在混乱中,第二批骑兵就去增援,夹击敌军。然后是第三批,只要有三、四百骑兵就能把缅人拖上好久了,足够让我们的主力从容渡江。” “主力渡江后也是去追击敌军的。”狄三喜笑道。他和白文选都见识过流民是如何被官兵的骑兵一冲而溃的,没有战斗经验的流民就是成千上万也打不过几十、上百训练有素的甲骑;西营的骑兵锻炼出来以后,在湖广、四川遇到承平多年的官兵时,形势又完全颠倒过来,上千明军的军户步兵会被几个、十几个西营的骑兵追着砍——既然缅甸是军户制度,而且也是几十年没有发生过战争,那狄三喜觉得他们和明军军户的表现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我有一百五十名骑兵,”邓名因为没有见过流民和军户的惨状,所以是三个人里信心最不足的,听完白文选的计划后,邓名就表示愿意带着精锐的川西骑兵打头阵:“其中有很多三堵墙的老兵,我负责冲第一轮好了。” 三堵墙的名气要比西营骑兵的名气高很多,用川西骑兵做先锋,无疑会让白文选的计划有更高的成功率。但邓名的这个提议让白文选感觉似乎受到了轻视,隐含着对西营骑兵的不信任。 在白文选开口拒绝前,狄三喜抢先说道:“杀鸡岂用牛刀?邓帅手下有一百五十个骑兵,想一次运过去有些勉强,还是末将先来吧。末将有一百名骑兵,稳稳当当地一次都能过江。” “一百五十名骑兵在船上挤一挤,应该也能一次性过去。”邓名觉得建昌的骑兵战斗力应该略逊于自己,所以仍在努力争取先锋的任务:“一百五十个人的把握也会更大。” “一百个人就足够了,足够坚持到邓帅过来了。”狄三喜听出了邓名话里的不信任,不过他并没有点破或是表现出不满之色:“这一仗的关键是要动作快,一百个人下船和整队的速度都要比一百五十个人快很多,等缅人的阵容被打乱了,邓帅的骑兵也可以从容地下船。” 邓名依旧不肯放弃,他记得刚才白文选还说过缅甸人多半反应迟钝,就是先渡过三、四百骑兵再发动进攻说不定都来得及,缅人还会因为没有经验而茫然失措。 “如果能够速战速决,我们也没有必要冒险。”听邓名居然拿自己的推测当理由,白文选马上站出来为狄三喜说话:“而且庆阳王的这队骑兵骁勇善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晋王两蹶名王的时候,他们都参与其中了。” “巩昌王好记性,正是如此!”狄三喜大声答道。李定国击败孔有德和尼堪时,冯双礼和白文选都全程参与了。 “好吧。”既然狄三喜的手下有这样光荣的历史,邓名就放下心来,而且也没有理由再阻止狄三喜打头阵:“那我们三堵墙第二批过河,为狄将军后劲好了。” 狄三喜本想点头,但这次轮到白文选反对了:“邓帅不用着急,第二批渡河时间上要求得也比较紧,我手下有一百侍卫,人人都弓马娴熟,让他们第二批过去吧,邓帅可以带着三堵墙第三波过去。” 邓名有些惊讶,他自认为川西军队的战斗力还算不错,可怎么听上去白文选和狄三喜好像都很不放心似的,一定要当做后援来使用。 “邓帅切莫多心,”刚才是白文选帮狄三喜说话,而现在则是狄三喜给白文选帮腔:“我们都是西营出身,彼此之间比较默契。当年大败孔有德的时候,就是晋王居中,庆阳王和巩昌王同时从两翼出击包抄,击溃了孔贼;而与尼堪一战,也是晋王诱敌,两位大王在山两侧进行伏击。巩昌王的这些卫士,末将认识他们都很多年了,除了那两仗以外也不知道还并肩作战过多少次了。” “原来如此。”邓名点点头。他知道在这种小股骑兵的作战中,配合是十分关键的。本来他还担心庆阳王和巩昌王之间有隔阂,不能同心协力,但对方既然这么说,邓名也就没有带着陌生的川西骑兵硬塞进去搅和的道理。 听到邓名同意作为第三批渡江部队后,白文选和狄三喜对视了一眼,他们之间本来确实是有隔阂的,但在这一刻,双方都再次感到了同为西营的战友之情——他们联手捍卫了西营的荣誉。 …… 不等船停稳,狄三喜就牵着他的坐骑跃入齐腰深的水里,在他的身后,建昌骑兵一个接着一个学着他的样子跳入江中。在建昌骑兵带着坐骑上岸的时候,运输他们过来的船只已经开始掉头,转回东岸去装载白文选的巩昌王府侍卫。 虽然江面并不是很宽,但每个建昌骑兵都知道,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会被孤零零地隔断在丽江的这一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作战了。前方的数万缅甸军队排开了阵容,黑压压的敌军连天接地,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尽头。 “小的们,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狄三喜翻身跨上自己的坐骑,对着身旁这一百个骑兵大声叫道。 “知道!”建昌军用整齐的喊声回答了他。 “好。”狄三喜抽出佩剑,向着无边无际的缅军方向用力挥下:“进攻!” ------------ 第十三节 勇气(上) 指挥缅甸大军的统帅名叫扁牙简,世袭的将门子弟出身,祖上都是跟着莽应龙、莽应理征战的大将,所以扁牙简就继承了祖上的官爵,成为新一代的缅军统帅。在莽白的篡位行动中,扁牙简也帅军支持莽白,因此深获现任缅王的恩宠和信任。在军中,扁牙简力主与明军立刻展开决战,将入侵者尽数歼灭或驱赶出缅甸,以保证莽白的威信不堕。 听说有数千明军打算渡江后,扁牙简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手下半渡而击的计划:“贼人兵少将寡,若是半渡便击,那剩下的贼人不就都跑了吗?这些贼寇偷袭八莫,屠戮军民,岂能让他们这么便宜地跑了?不,我们要等这几千贼人尽数渡江,然后一鼓歼灭!” 看到明军只能依靠着少量的木筏和船只渡江后,扁牙简顿时又是一阵冷笑:“就靠着这么点木排,他们全军何时才能尽数渡江?” 生怕吓跑了明军,扁牙简一连串下达了好几道命令,严令各部坚守本阵,不许贪功攻打还没有来得及完成渡河的明军。扁牙简估计了一下,觉得至少要几个时辰这几千明军才能全数抵达东岸。在把自己估算的时间通报给各将官的同时,扁牙简还再次强调道:“不听将令擅自出击者,虽胜亦斩!本将要在这里全歼贼寇,不让一人一马逃脱。” 看到第一批登陆的明军只有可怜巴巴的百来个骑兵后,扁牙简对明军的轻视达到了顶端,摇头叹道:“贼人完全不成章法。我熟读兵书,渡江一定要步兵先行,要不是本将打算全歼贼人,三万大军一人吹一口气就把他们都吹下江去了。” 幸好看到明军船只返回的速度还算不错,望着那些急急忙忙去装载下一批士兵的明军船只,扁牙简觉得明军大概不会让他等上一天。 接着缅甸人就看到上岸的明军纷纷跳上战马,然后向着中军位置行来,这些明军的行动速度并不算很快,只是以小跑的速度向缅甸军队这边接近。 “这些人是使者吗?”中军的缅甸军人面面相觑。如果说是开战前的使者,一次来一百个人似乎太多了;而如果不是使者,那么这一百个明军骑兵向三万个缅军跑过来意欲何为?难道是来投降的吗? 狄三喜带着骑兵保持着小跑的速度前进。在江岸上的时候,他就看到对面缅军的阵容横跨南北,布满了整个视野;而离开江岸后不久,随着狄三喜距离缅军的阵地越来越近,很快他就看不到敌军的两翼部队了。他紧紧盯着前方敌军的大旗,看着它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缅军的中军像是一道黑色的城墙,横在狄三喜的眼前,背后似乎还有些大象的影子。 当能够分清缅甸中军的人形时,狄三喜飞快地望了望左右两侧,他统帅的明军骑兵已经深入到缅甸大军之中,两翼突出的敌军对这一小队明军已经形成了包围之势。两侧的距离很远,能看到的都是密不透风的敌军人墙。 狄三喜感到自己的呼吸也有些沉重。自从讨到先锋任务以来,狄三喜的脑袋一直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热。刚才登陆后发起进攻时,狄三喜知道自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江岸另一边的数千明军肯定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背影,这更让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而现在沸腾的热血稍微平静了一些,发热的脑袋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也清醒了许多。 “我岁数已经不小了,还没有得到爵位。同僚们明面上不说,背地里还在议论上次我带头主降的事。邓将军对我很客气,但他手下每次看到我,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古怪——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又看到了我嘴里缺的那几颗牙……留给我的机会不多了,我是个有勇有谋的大将,我要建功立业!” 狄三喜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我是庆阳王手下智勇双全的大将。”然后猛地一夹马腹,大喝出声;“杀!” 喝完这一句后,狄三喜就把目光锁在正前方的敌人大旗之上,他的坐骑四蹄腾空,突然提速到最快,两耳生风的狄三喜知道一百名建昌骑兵一定会紧紧跟在自己的背后,因为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雷霆般的轰鸣声: “杀!” 看着骤然提速,向自己全速冲过来的一百名明军骑士,无论是扁牙简还是他的亲卫官兵都惊呆了,不少人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你们的大军还没有登陆,我们不去打你们,你们反倒跑来送死么?” “贼人这是……这是进攻吗?”扁牙简身旁的一个护卫恢复了部分言语能力,断断续续地惊叫起来。 “杀!” 前方的敌军面目已经清晰可见,明军的马速也提高到了冲刺速度,他们再次齐声大喝,一百名骑兵奔腾而来,他们背后的烟尘直冲天际。 “迎战,迎战!” 杂乱无章的命令声先后响起。被部署在中军前排的缅甸士兵有不少都是参与了咒水之变的人,亲眼目睹了永历皇帝的御林军束手投降,成群结队地跪地乞活。在行军的路上,这些缅甸士兵一直得意洋洋地向其他部队吹嘘自己的威风和武功,连大明天子的御林军都被他们打垮了,那明军还有什么人能够与其一战? 奔过来的明军骑兵一个个横眉立目,纵声狂呼,就好像是从阴间冲出来的厉鬼一般。直到这时,缅兵才发现自己喉咙发干,发不出呐喊,握着刀枪的手臂也骇得发软,竟然有提不住武器的样子。 这时狄三喜已经一马当先冲到了缅甸人的战阵前,他一剑挥去,感到手臂遇到了点阻力——这是他很熟悉的感觉,只是这几年在建昌呆着很少打仗,有些生疏了。接着手腕又是一松,一颗人头已经被抛上了半空。狄三喜的长剑从马首右侧划到了左侧,他马上又是反手一挥,又是那种迟滞感——手感已经完全回来了。他已经陷入了缅甸军阵的深处,发疯一般地全速左右挥舞着宝剑,到处都是人,怎么都不会扑空…… 在丽江的另一边,明军的步兵早就准备好了踏板,返回的船只刚刚近岸,步兵就跑上前去,把踏板搭上船帮。在江边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巩昌王府侍卫,立刻牵着他们的坐骑跑上船去。每一只船装满后都马上驶离江岸,水手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划动船桨,装着援兵的船只像一支支离弦的利箭,向对面江岸射去。 “直到现在似乎还好。”邓名紧张地看着对面的缅甸军阵,现在狄三喜已经深陷敌阵之中,一百名明军骑兵就像是丢入了江水的一颗石子,完全看不到痕迹了,只能通过那阵阵腾起的烟尘来判断明军先锋可能的位置;而让邓名感到稍微安心的是,似乎缅甸军队没有任何反应,缅甸军队的各部依旧呆在他们原先的位置上。 “大概是缅甸的大将已经失去指挥能力了吧?所以他没有调动周围兵马去围攻狄将军的突击队。”邓名喃喃自语道。这当然是乐观的看法,还有一种可能是一百名明军骑兵的攻击对三万大军的中军来说只不过是挠痒痒,所以缅甸大将根本懒得调动其余部队,但邓名却不愿意往这方面想。 “快,快,快!” 看到第二批援军开始登岸,邓名身后的三堵墙骑士都焦急地跳起来,好像他们的催促声能够让船只更快地返回一样。在明军的船只又一次开始返回时,第二批登陆的一百名明军骑兵也发起了进攻,他们沿着刚才狄三喜的进攻路线,也向缅军的中央方向冲去。 这时候缅甸军队终于开始有所举动,邓名看到有些缅甸军队开始移动或是变换方向。 “怎么船还没回来?”邓名也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三波骑兵的任务就是打乱缅甸军队的阵脚,让他们无法有效地排兵布阵。而在这三波骑兵后,还有数千明军披甲步兵等着赶过去,对大乱的缅甸军队发起最后的一击。 船只终于又回来了,给邓名的感觉就好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牵着自己的坐骑赶到岸边,几个明军步兵又一次放下了踏板,然后全力扶住它,让骑兵能够安全迅速地上船。邓名带着自己的战马第一个通过了踏板。这种用来强渡的小船似乎让他的坐骑有一点不安,但在邓名的安抚下,坐骑还是保持了平静,顺服地靠在邓名的身边。 在三堵墙渡江的时候,邓名听到了火铳声,这毫无疑问是缅甸军队的火力,因为明军的骑兵没有携带任何火药兵器。缅甸的潮湿气候并不适合使用弓箭,所以在火铳出现后很快就成为了缅甸人最喜欢的远程兵器。刚才在狄三喜发起冲锋时,很多缅甸士兵向着已经杀到眼前的明军骑兵扣动扳机时,才发现还没有点燃火绳——本以为明军需要很久才能渡江、主帅才会下令攻击,所以士兵们为了安全并没有引火,现在缅甸军队终于开始反应过来了。 ------------ 第十三节 勇气(下) 狄三喜的第一次冲锋就击穿了缅甸军队的战线,他绕了一圈,回过头发起第二次冲锋,把试图重新整队的缅甸败兵又冲垮了一次。等到狄三喜第三次冲锋的时候,他的身侧响起了火铳声,开始有缅兵零零星星地开始向明军射击,而巩昌王的部下加入战团的时候,也受到了缅军火力的干扰。 两百明军骑兵一直追着缅甸的将官们砍。虽然缅甸军队和明军一样,也是用旗杆的高低来表达指挥官的身份高低,但第一次见到缅甸军队的军旗后,明军对陌生的异国战旗不像对本国的那么熟悉,更分不清哪一个是缅甸的统帅,谁是缅甸统帅的亲卫。因此明军只能简单地朝着距离他们最近、看上去最高的旗帜冲,并没有给缅甸统帅扁牙简造成最大的威胁。 随着反复几次突击,明军面前溃散的缅甸军队数量变得越来越多,而明军的目标也因此越来越分散,等狄三喜他们开始分辨不清重要的目标后,他们也就把扁牙简跟丢了,开始随意地攻击最靠近自己、看上去尚有组织性的敌军。 在邓名登陆的时候,三万缅军已经有数千人正在仓皇后退。从登陆的位置看不到具体的情况,邓名只知道敌军的中央方向都是滚滚的烟尘,遮蔽了他的视野,看不清明军和缅甸军队交战的情形。 “如果狄将军正陷入苦战,我们就应该去增援他们;如果缅甸军队还没有被冲垮的话,再加上我们这一百五十名骑兵也未必就能打破僵局;而如果缅甸中军已经被击退了的话,有早先登录的二百骑兵继续追击也差不多够了,让他们无法重整,不需要我再带着三堵墙去追击溃兵。”部下陆续登岸时,邓名紧张地思考着自己的战术对策,没有人能够精确地预见战场的进程和走势,所以战前会议上不可能讨论分三批投入的明军骑兵该如何配合,只能凭指挥官在战场上自行判断。 呈南北走向排开的缅甸军阵,明显两翼还保持着比较完好的秩序,明军的骑兵数量实在太少了,所以中央缅军的失利不会立刻蔓延到两翼,明军的前两批骑兵也没有力量去扰乱两翼。 “我们应该攻击南面还是北面?”邓名在心里权衡着利弊。看起来南面的缅甸军队实力更雄厚一些,因为他们就是从下游方向开过来的。在明军登陆的时候,缅甸的军队并不是平均分开,面向东面展开的扁牙简把实力更强的部队放在中军和右翼,也就是南方,这既是为了让士兵少走点路,保存一些体力,也是为了能够在明军尽数登陆后集中全部主力发起进攻——如果平均布置的话,缅甸统帅感觉占地区域就太大了,有些指挥不过来了。 “虽然看不清,但我假设狄将军已经击溃了缅甸的中军,”如果邓名的假设不成立的话,那他现在该做的就是撤退,所以邓名根本不会花时间去琢磨万一自己猜错了怎么办:“假如我是缅甸统帅的话,我会去哪边?” “我应该会去南边吧,这是逃回瓦城的方向,而且南边有更多的军队,距离他们昨天的宿营地也比较近。缅甸的统帅无论是发起反击,还是想指挥撤退,还是要继续坚守和我军对峙,都应该立刻去南面指挥部队——假如缅甸统帅已经被狄将军抓住了,那击溃南面的缅甸军队也很重要,不能让他们有勇气继续坚守。” 如果狄三喜冲锋的时候,刚好把缅甸统帅隔断在北面,迫使他不得不去指挥自己的右翼,那就是邓名运气不好了,不过刨除运气关系,缅甸统帅去南面的可能性还是大得多。 邓名回过头,对身后的三堵墙骑士们吩咐道:“老兵在前,新兵在后。” 一百五十名骑兵熟练地排成双排冲锋队形,还有少量的游骑在军阵的周围游弋,或是呆在双层军阵之间充作预备。 这些骑士中只有五十人算是新兵,其他年轻一代的人都在三堵墙编制中参与过作战,不过即使是邓名口中的新兵,也只是相对三堵墙这个编制而言。作为明军唯一的常备骑兵编制,三堵墙的选拔标准比步兵常备军还要严格,更何况它还被川西视为邓名的护卫队,每一个加入的新兵也都需要在之前的征战中有上佳的表现。被邓名命令去后排的五十名新兵,只是因为还没有在这个建制内作战的经历,被要求在后队体会一下集团作战的感觉,免得他们因为过于兴奋而忘记了在川西的团队训练内容。 从万县开始就一直冲锋陷阵的邓名,自然而然地位于前排。冷兵器时代,勇气的重要性无论如何形容都不为过。邓名早就已经发现,明军在和他并肩作战的时候总是表现得特别出色,战斗力能翻几番;即使是发挥最稳定的三堵墙部队,也是在跟着邓名冲锋时显得最无所畏惧。 “务求全胜!” 队伍排列完毕后,邓名把马刀竖起来,让刀背靠在自己的右侧胸甲和肩甲上,环顾着身旁的众人。明军只有三百多人,而他们的敌人超过三万,如果不全力以赴地攻击敌人,如果不能争取到大获全胜,那么下场就是全军覆灭。船只都回去接步兵了,要是让缅军获得喘息机会,明军骑兵想逃跑都没有船可用。 “全胜!”三堵墙的骑兵们都用沉着有力的声音回答着保国公,没有人不知道此战的凶险,他们身处异域,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和百倍于己的敌兵作战,对方还有大象这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武器——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缅甸人拥有但是明军一无所知的秘密武器呢?谁也不能预知。而且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也不是熟悉的同秀才战友,没有强大的川西水师掩护,江另一岸准备过江支援的也是陌生的滇军,知根知底的川军还在后方没有赶到战场。 不过保国公这样的金枝玉叶都在第一排带头冲锋,那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邓名昂首挺胸,看向前方,根据最新的训练,三堵墙的进攻节奏不再由指挥官来掌握,而是由喇叭手来控制。每个百人的骑兵队(连)都会有四个喇叭手,一百五十人中就有六个,他们位于两排骑兵的中央。 喇叭声响起,根据三堵墙骑士的一致要求,冲锋号吸收了很多陕西、河南民谣的元素,还有不少是从喜庆时节演奏的曲目中选取的段落,再加上一些对人有激励效果的音调,组合成了明军的冲锋号——冲锋已经是一件足够危险的事情了,冲锋号里有些轻松的元素,能够让本来就很紧张的骑士们稍微放松一些心情。 和部下们一起,邓名在马背上挺直身体,保持着马刀靠肩的姿态,整齐地向缅甸的南方重兵集团跑去。 对面的缅军看上去也有一万几千人的样子,依旧是邓名所部的百倍,而且他们的防备好像也更加严密,在注意到邓名这队人以后,缅甸军队那边立刻出现了一阵旗号翻动,其中的军官都互相大声提醒警告着。 正如邓名所料,扁牙简此时就在缅军的右翼中,失去了自己的将旗后,扁牙简也就失去了对全军的掌控,不过他也因此幸运地摆脱了明军的追击。 “大人,您有何命令?” 右翼的缅甸将领把刚刚脱险的扁牙简团团围在中央,大声地问道。看到将旗消失不见后,右翼的缅甸将领同样惊慌失措,不过明军只有一、二百人而已,上万缅军当然不会在这么少量的敌人面前自行撤退,毕竟他们也还没有遭到明军的直接攻击。 被围在中央的扁牙简,还有那些跟着统帅一起从中军逃过来的将领比右翼的同僚们还要惊慌,他们终于意识到战争并不像兵书上写的那么简单,而且他们祖辈讲述的故事无论多么惊险,都有大量让人感到愉快的情节,而当这些家业的继承人站在这个岗位上时,才意识到到战场上的恐惧会有多么重。 “大人,有何命令?”刚把指挥权交给统帅的右翼将领们再次问道。 “撤兵。”扁牙简根本不像邓名想象的那样尝试反击,他在恢复了行事权利后,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发现明军的力量远较自己强大,即使对方只有一二百人,他短期内也没有再进行野战的勇气了,现在扁牙简只想着如何退回瓦城坚守城池:“让大象断后。” 中央成千上万的溃兵,扁牙简不信对方一二百骑兵就能追杀得过来,因此不需要去增援,而左翼的几千缅兵远比入侵者熟悉本国土地,扁牙简更认为没有支援的必要。 “大人,又有贼寇冲过来了。”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闯进人团,向统帅和将领们大叫起来。 虽然距离还很远,但缅甸军队能够看清这又是一支新的百人规模的明军骑兵,他们正笔直地朝着扁牙简新的统帅部开过来。 “火铳手,上!把这帮贼人都打成肉酱!”扁牙简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跳起来大叫道。 ------------ 第十四节 弹尽(上) 缅甸在中南半岛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此时西方列强还没有征服广袤的印度次大陆,而且还要与中国做生意,因此既没有攻击缅甸的欲望,还需要在缅甸补给船只、中转货物、购买土产。因此缅甸从葡萄牙、西班牙以及荷兰人手中都获得了不少火器,火铳的质量不错,数量也相当可观。。 听到扁牙简的命令后,就有大量手持火铳的缅甸士兵跑到阵地前,准备向正开过来的明军骑兵射击。缅甸军队已经看到中军溃败,也知道统帅已经逃到自己这边。小兵不像他们的长官,小兵对整个战局的了解很差,此时有不少人惶惶然不知所措,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明军到底有多少人,看到有一队明军骑兵朝自己开过来后,不少缅兵就心惊肉跳。 既然军官下令开火,火铳兵来到阵地前面就急急忙忙地扣动扳机,向着前方胡乱放上一枪,退后两步重新装填弹药。 邓名正带队小步快跑,他先是见到对面阵地上火光闪闪,然后一簇簇的白色烟雾腾起,接着就听到了连绵不绝的枪响声。 “这么多的火铳啊。”邓名举手示意将士们止步,一百五十名明军骑士停住了马,站在数百米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敌军。 越来越多的缅甸士兵已经来到了射击位置上,明军听到缅军的枪声大作、密如骤雨,对面的烟雾渐渐变得越来越浓,从枪口喷射出来的火焰也不像最开始看得那样清楚,而是在烟雾中忽隐忽现,就好像是藏身于乌云中的闪电。 “敌人毫无经验,”听了片刻后,就有一个军官对邓名说道:“他们没有统一的指挥,都是自己打自己的,而且换弹也不够快,远远不能同都府的常备军相比。” “不错。”邓名微微点头,他的看法和这个军官完全一致,缅军不但士兵缺乏经验,就是军官也显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火器。邓名从很多电影中都看到过,火枪的正确使用办法就是齐射,而且距离敌人越近越好;明军的军官经过了几十年大规模战争的锻炼,虽然没有看过电影,也对火器的野战使用方法有所耳闻,至少知道不能任由士兵自行胡乱射击,更不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盲目开火。 “是不是发起冲锋?”邓名手下的好多军官都跃跃欲试。火绳枪的换弹速度并不快,即便是都府训练有素的常备军火铳手,也很难在骑兵高速冲锋时有机会开第二枪;对面的缅甸士兵显然更做不到,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对方的第一枪能够给己方造成多大的伤害。而现在看起来,对方士兵连有效的杀伤距离都掌握得很差。 “不。”邓名摇摇头,对方虽然射击十分散乱,但还是有可能导致一批明军在冲锋时被击中:“和缅人的战争才刚刚打响,我们要尽量避免损失。” 明军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邓名注意到枪声好像开始稀疏了,他就命令前排的明军准备发起一次佯攻:“一会儿听我一声令下,大家就齐声呐喊,举刀前进,但冲出去二十步后就要转回来。注意节约马力,刀倒是不妨高高举起。” 在邓名的对面,一个缅甸的火铳手正在缓缓地清理着枪膛。这根从泰西人手中购来的武器威力了得,比传统的弓弩强得实在是太多了,就是钢刀的威力都远远不能和它相比。这个缅甸士兵的曾祖父就是军户,所以他的祖父、父亲也都是当兵的,现在士兵这个身份传到了他的头上。驻扎在阿瓦的时候,这个缅兵也接受过火器训练,日常的操练中最主要的就是填装练习。火绳枪的填装实在是太繁复了,而且还有很大的危险性,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把自己炸个半死;每次取下火绳,小心翼翼地清理火池前,这个缅甸士兵都要再次确认火绳确实已经得到了安全的处理——这毫无疑问会进一步拖慢装填的速度,但是很多自以为动作熟练已极,不需要特意检查的同伴都被火药炸了。这个缅甸兵曾经亲眼目睹过好几个倒霉的同袍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整张面孔都被火药烧灼得焦黑,连身份都辨认不出来了——所以他一定要再三地检查。 除了装填练习外,每一个缅甸火铳兵也都射击过标靶。如果是在靶场上,没有人会在现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开火,因为谁都知道弹丸飞不到靶子上就得掉落在地。可问题就在于今天并不是在打毫无威胁的稻草人,而是举着明晃晃的马刀,想冲过来砍下你脑袋的中国骑兵。 因此这个缅兵也和同伴们一样,只要装弹完毕就不假思索地向前开一枪,根本没有去注意距离是否合适。至少实战证明他们的战术是有价值的,现在明军骑兵已经被己方的火力所压制,一直不能突到缅军的阵前。 侧面嘈杂的喊声越来越大,好像中军方向的友军崩溃的范围越来越广了。一个紧张的缅甸士兵在解火绳时不小心让它碰到了挂在自己身上的火药袋,顿时就好像是一串爆竹在队列中猛然炸响,那个缅甸士兵全身冒火,噼里啪啦地一通乱响过后,士兵连人带衣服都被烧焦了,仰天摔倒在地上。周围的同伴虽然及时闪身躲开了,但仍然围成一圈,心有余悸地远远看着他。 装填是一种令人精神高度紧张,而且很容易导致疲劳的工作,发生了这个事故以后,不少缅甸火铳兵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稍微镇静一点的官兵打算仔细观测一下敌我之间的准确距离。 “贼人冲上来了!” 对面的明军突然一个个都把马刀指向天际,发出骇人的齐声呐喊。 “打啊!”所有的缅甸军官不约而同地大吼,发出射击命令。被军官们吓了一跳的缅军火铳兵不管三七二十一,纷纷向明军扣动扳机,其中有的士兵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装填,有的还没有上弹就匆匆扣上火绳,向明军射出空枪——有些人是忘记了,而有些人只是想吓唬、阻止一下明军;还有一些士兵已经完成了装填,但是因为心情平静了一些,所以没有和之前一样急着开火而是打算喘口气,现在也都忙不迭地开枪。 明军显然抵抗不住己方的凶猛火力,缅甸士兵看到明军在密集的火铳射击前低下了头,如同潮水般地退了下去。看到这个场面后,缅军官兵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阵地上到处都是长出一口气的声音。 不过明军骑兵虽然退下去了,但威胁还没有解除,他们闪向两边,露出了后面的一排骑兵。这些明军士兵整齐地举起马刀,摆出了和刚才那批明军骑兵一模一样的姿势。很快就又传来一阵齐声呐喊,这排明军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打啊!” “打啊!” 顿时缅甸军阵上又发出一阵大吼声,军官们一个个心急如焚,连声催促着那些闷头装填的火铳手。 连绵不断的火铳射击,再一次把明军的攻击击退。在缅军右翼一万四千多名官兵面前,一百多名明军骑兵分成两队,反复不断地试图冲近缅军。而缅军凭借着凶猛的火力阻拦着明军的骑兵,使得明军先后发起十余次冲锋,却一次次地无功而返。 大象已经被牵到了阵后,尽管远离一线,但火铳的响声还是让这些大家伙显得有些不安,骑手们不得不竭尽全力安抚着它们。 “如果不把火铳停下来,怎么让战象上去?”一个军官不满地说道:“不让大象上去,怎么让大象断后?” “现在全靠火铳抵挡着贼骑,如果停下了火铳,被贼人冲进来怎么办?”另外一个军官争辩道。 他们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大旗下的评判者——扁牙简大帅。而扁牙简此时也感到左右为难,中军好像已经彻底崩溃了,那边的明军骑兵迟早也会掉头来攻击自己;而右翼的一万多缅军被面前的明军骑兵队拖住了,要是停下火铳,被这些明军冲乱了阵容那局面就可能无法收拾;要是不把大象派上去挡住敌人,那大军如何从容退回自己的营寨呢? 扁牙简注意到,每当明军骑兵举刀呐喊的时候,周围的缅军官兵人人脸上变色,他们看到的好像不是一百多个敌人,而是一百多噬人的猛虎。而明军冲上来的时候,扁牙简周围的军官和卫士们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要是真被明军冲近身前,扁牙简估计右翼和中军的下场也差不多。 用肉搏兵把火铳手接替下来,然后再用大象把肉搏兵接替下来,扁牙简倒是想到了这个方法,不过他缺乏自信,不知能不能控制好一整套的流程——既然火铳能够挡住明军,那就继续下去吧,暂且静观其变,说不定过一会儿明军的锐气就会耗尽了。 北风把硝烟不停地吹入缅甸军中,全军都笼罩在这呛人的空气中。不过缅军军官却暗暗庆幸,要是没有这阵北风,视野被硝烟彻底遮蔽的话,那局面就会变得更加可怕。 ------------ 第十四节 弹尽(下) “你们有没有一种感觉?”轮到邓名在后排休息时,他对身边的军官和骑兵们笑道:“我们好像正拼命地在舞台上表演,周围都是给我们热情喊好的观众。” 一百多个明军骑兵位于上万大军之前,就好像戏台上的一个独唱老生,周围全是黑压压的看客。而缅军的火铳也类似票友们的喝彩声,随着明军每一次卖力的表演,就会轰然大作一次。 “左都督说得不错。”骑兵们哄笑起来。便是身经百战的骑士,当周围有百倍于己的敌人环伺,也难免有些紧张。与直截了当地冲上去相比,对强敌进行反复的佯攻更加考验战士的勇气,邓名开了这句玩笑后,他自己的心情也为之放松了一些。 “我们再翻几个筋斗,缅人就该看腻了吧?”张易乾也爽朗地大笑起来。对他这个老军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部队的传统能够流传下去更有意义了,张易乾的战友纷纷留在成都新开办的军校里担任教官,一批批新的三堵墙骑士被培训出来,披上了和张易乾他们同样的战袍,举着同样的战旗作战,同仇敌忾地并肩对付每一个敢于污蔑他们的军旗为麻将牌的家伙。 再过一些年,张易乾和其余的老一辈三堵墙骑士也会去军校任教,把他们的经验传授给年轻人——唐太宗的玄甲骑是个例外,而其他皇帝的近卫军到底叫什么名子无人知晓,即使是汉、宋、明的三位开国皇帝的近卫军到底怎么称呼,就连川军见多识广的统帅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但三堵墙的老一代骑士们都知道,他们这支队伍的名子会被人们记住,并不是玄甲骑那种简称,而是有具体的名子,包括他们的军旗都会一代代被后人继承下去。左都督甚至提到过,所有参加过这支部队的人,他们的姓名都会被记载下来,保存在军队的战史档案中——为一支军队建立历史档案,单是想一想就让人赶到激动。以往这是专属于进士的待遇,张易乾好像听说过,每三年一次的殿试后,朝廷才会用石碑把获得功名的人的姓名和籍贯记录下来。 明军又进行了几次折返跑,对面缅兵的火铳声再次稀落了下去,无论他们的军官如何催促,缅兵都不可能保证刚才的装填效率了,有很多人在高度紧张的时候搞错了装填程序,比如先给枪管里塞进了子弹,然后才开始填药,这导致火铳无法正常击发。 “看来观众们是看腻了,我们已经听不见喊好声了。”这次邓名率队跑到了缅军百米外然后才折返回来,他没有下令第二排发起佯攻,而是开始布置真正的突击任务:“他们要看看我们的真功夫,不愿意总看装模作样的花拳绣腿了。” “知道了!” “一定让缅人满意!” 明军官兵纷纷高喊起来。 刚才那次佯攻的时候,缅人的火力显得稀稀拉拉。明军士兵也对反复的折返跑赶到厌倦了,不愿意继续消耗坐骑的体力。在最后的几次佯攻中,明军士兵有些人连装腔作势的呐喊声都喊得有气无力。 “排成双列,全体冲锋!” 下达完命令后,邓名就再次回到了前排正中的位置。当喇叭响起后,明军开始全力提速。 对面的枪口还冒出一股股余焰,缅甸士兵依旧在向明军开火,不过他们的射击毫无威力。邓名的坐骑转眼间就带着他跑到了距离缅兵百米的位置,他放下靠在肩膀上的马刀,把它笔直地指向敌军。 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的前排明军骑兵都放下了他们的马刀,同时纷纷发出大喝声,在下一呼吸之间,他们就会与缅军刀剑相交。 “火药不多了……”这次明军冲过来的时候,扁牙简的军官和亲卫们已经能够面不变色地看着明军冲锋了,他们脸上原本的恐惧之色渐渐被忧虑替代。一个缅甸军官一面注视着明军又一次的突击,一面忧心忡忡地说着——火药很快就会耗尽,那时又该如何逼退这些凶悍的敌骑呢? 在扁牙简的左面,已经听不到中军方向的火铳声了,很可能中军已经彻底停止了抵抗,正在四下奔逃。如果不赶紧找到好办法挡住正面的明军的反复冲锋,那等侧面的明军骑兵包抄过来之后又该怎么办?这个缅甸军官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先把大象派去左面,挡住那些冲垮了中军的明军骑兵,然后趁着火铳手尚能压制正面敌军的时候,让主力部队后退拉出距离——等火铳手火药耗尽的时候,再派一些大象顶上去,那样最多就是损失一些来不及撤下的火铳兵。 …… “你们也有拔匕首应战的勇气吗?”邓名盯着正前方对着自己的那个缅甸火铳兵,对方好像已经完成了装填,从枪膛里抽出用来压实弹药的通条,正在给引火池撒药粉。根据邓名对火铳装填程序的了解,等到他确认引火池安全后,下一步就是把火绳挂上枪机,接下去放平枪口向前瞄准,然后射击。 留给缅兵的时间还有大约两、三秒,一个熟练的火铳手应该来得及完成这最后几步,在邓名把马刀挥向他的脑袋时朝着邓名的眉心正中开一枪。不管打没打中目标,接下来肯定没有再装填的时间了。根据川西火铳兵的传统,这时他们就会拔出匕首自卫——这是一个让邓名深恶痛绝的习惯,他认为这个时候火铳手毫无疑问应该寻求后排甲兵的保护。 同样位于前排的张易乾也面对这样一个基本完成装填的缅甸火铳兵,当明军的骑兵墙冲过去的时候,这个缅甸士兵已经往枪机上挂火绳。 “可能来不及了。”张易乾犹豫着是否进一步提速,因为要保持统一的队形,所以明军都没有把马速加到最快,而是注意不要和两侧的同伴拉开太大的距离。 在缅甸士兵挂好火绳,开始平放向前瞄准的时候,张易乾忍不住就要加速冲过去,拼一个时间差——虽然不是最快,但现在马的速度也是相当高了,即使张易乾进一步加速,也未必能够抢在对方放平枪口前杀到,不过机会稍微大一些——运气最坏的骑兵就是在火铳兵刚刚放平枪口的一刹那杀到近前。 不过一年多以来不计其数的队列训练让张易乾没能在第一时间下定加速的决心,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张易乾就没有加速的机会了,对方已经举起了装填好、也做好引火准备的火铳,在下一次眨眼之前,缅甸士兵就能让枪管与地面平行,然后向张易乾开火——目标已经近得不需要瞄准,不可能打偏了。 砰! 一股硝烟腾起,向着苍穹喷去,在把枪管放下前,张易乾一直盯着的那个敌人不知不觉地扣动了扳机。这个敌兵的动作就像是在梦游一般,在扣动扳机后继续放平枪口,直到把它指向张易乾,保持这个姿态足足有一秒,又徒劳地扣动了一次扳机,然后大梦初醒般地扔下了火铳,转身向背后的军阵中挤去。 此时在邓名的对面,他看到那个即将装填完毕的敌兵突然楞住了,夹着火绳的手指一动不动地搁在枪机上。然后突然把装填了一半的火铳朝天一扔,把后背和后脑勺露出留给邓名。 “他甚至没有把火铳向我脸上掷过来……”邓名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被对方扔出来的火铳击中了,从半空落下的火铳差点砸在邓名的头盔上,他微微一偏头,那根火铳撞在他的肩甲上,向地面翻滚而落。 在扁牙简的身边,那个担忧火药即将耗尽的军官话刚说了一半,就大张着嘴巴停止了发声,舌头还吐在外面忘记了收回去。 整排的明军骑兵从淡淡的硝烟白雾中突然现身,就像是一堵城墙全速撞了过来。看到密不透风的明军骑兵墙已经扑到了眼前,那些正在装填的火铳手全都停止了手里的工作;个别已经装填好的火铳手,大部分二话不说扔下武器就后退,剩下的差不多也都放了空枪,然后一起后退。 前方整整三、四排的士兵,看到明骑兵冲到眼前时,整齐地集体转身,就好像有一群看不见的隐身人,附在这些士兵的耳边轻语,给他们同时下达了命令一般。 “小心!” 仓促转身的缅甸士兵互相推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一刻被同伴绊倒,跌倒在地,压在别人的身上,然后绊倒了更多全副武装的战友,再被他们重重地压向地面。 一个眼疾手快的军官扑向扁牙简,抱着统帅一骨碌滚向旗杆旁的一辆战车下。趴下后扁牙简还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好像仍然在不停地滚动。他的头顶上响起呼啸之声,两个明军骑士先后从他头顶的车上跃过。 过了片刻,扁牙简才回过神来,推了那个舍身保护他的军官一把,发现那个人露在外面的大腿被踩断,人已经昏死了过去。 扁牙简从车底下挣扎着坐起,他的旗杆已经折倒在地,四面八方都是痛苦的呻吟和惊惶的呼声,被躲避的缅兵踩死踏伤的人要比被明军践踏的要多得多。 “他们又来了!” 扁牙简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缅甸士兵指着远处的明军骑兵墙,他们已经完成了调头整队,又开始向这个方向加速。 周围的人群轰地发出一阵炸响,士兵都争先恐后地向他们认为好像更安全的侧面逃去,被绊倒的士兵手足并用,在同伴的咒骂和尖叫声中继续逃亡。 ------------ 第十五节 战象(上) 墙式骑兵调头重整阵容的时间较长,而且邓名也不打算让骑兵自行追击,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就是砍溃兵也能砍得手软。转回身后,明军又一次呐喊着向已经被冲垮一次的缅甸军队扑去,三堵墙没有正面冲入敌群,而是从他们的侧翼边缘整齐地掠过。 骑兵墙扫过了一个横条区域,凡是来不及跑出这个范围的缅甸士兵只有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盼望着不会被明军的战马踩到。躲避在地上的缅甸士兵互相往身后躲藏,危机关头顾不了那么多,都盼着同伴能够当一回儿自己的盾牌。 刚刚爬起来的扁牙简虽然得到了几个亲卫的帮助,可是等他跑到明军冲击范围的边缘时,骑兵墙的边缘也扫到了他的身后。无数缅甸士兵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前挤过去,想躲开那些明晃晃的马刀。扁牙简也在其中,前面是挤得满满的人群,后面是无数双推搡的手,经常会有一股大力毫无预兆地从某个方向涌出来。深陷其中的人就好像处在一道漩涡中,身不由己地被横冲直撞的人流卷来卷去。 在一片惊惶的呼喊中,不时还能听到一两声愤怒的高声喝骂,那是极少数特别有勇气的军官,他们还尝试着招呼周围的士兵进行抵抗。 “贼寇没有几个人……” 并不是没有人想响应这些勇敢的军官的号召,但最勇敢的士兵也没法推开人流,聚集在那些发出号召的军官身边,每一个士兵都只能被夹在人群中随便逐流。有几个士兵使出全身的气力,再凭借着一些运气挤到那些喊声所在的地方时,刚才号召抵抗的军官也已经无影无踪,不知道被人流带向了何方。 邓名带着骑兵又一次停下脚步,这次横扫的间距较大,虽然保持了齐头并进的气势,但也给骑士们留出了少许闪展腾挪的空间。如果遇上了尝试抵抗的敌军,虽然气势依然,但较大的间隔会降低一些墙式骑兵的冲锋威力。不过现在情况有所不同,明军选择攻击的对象是那些已经溃败的敌人,而邓名打算把他们驱赶向那些还没有发生混乱的敌军。 拨转马头重振队形的时候,邓名满意地看到遭到两次攻击的那些缅兵变得更混乱了,而且他们的仓皇奔逃导致毗邻他们的缅军也发生了大乱。 “我们围着他们绕一小圈,”邓名以最快的语速对周围的同伴们说道。有些缅甸溃兵正在绕着他们的友邻部队的阵地奔逃,多次的征战让邓名知道得很清楚,这些溃兵会自然而然地逃向远离明军的地方。如果让他们逃离了战场,固然不会给明军造成更多的麻烦,但是也不会给留在战场上的敌军增加混乱了:“把他们逼成一团。” “明白。” “遵命。” 明军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扁牙简还在摔倒的人群里挣扎。地面上叠着足有三、四层的人,想从地面上站起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旁边的人也都想按着你的脑袋爬起来,而最下层还有不断挣扎的活人,他们拼命想推开压在背上的同伴。 一脚踏下去踩不到坚实的地面,只有角度不一的人体不知道哪里会伸出来一只手抓住自己的靴子,需要扁牙简用力地踢开。身边的亲卫也没剩下几个,在他们的帮助下,扁牙简好不容易一脚深、一脚浅地恢复了直立状态。忽然他们听到耳边又传来一片惊恐的呼喊声,隔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头,扁牙简看到侧前有烟尘腾起,好像是明军的骑兵又冲过来了。 面前的人群突然一起倒退,排山倒海的巨大力量涌了过来,把扁牙简前面的人又统统推向了后方。不少刚才摔倒的人才挣扎着从同伴身上站起,就被前方撞过来的人顶了个仰面朝天,无数人被推翻,重新扑倒在这些人的身上。 扁牙简和亲卫的反应迅速,急忙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就跑。很显然明军转变了突击方向,扁牙简判断明军这次扫过的范围位于他们的东南方,所以向后跑是安全的,如果不赶快避开的话,不用明军的马刀,自己人也把他们踩死了。 刚跑出没有两步,侧面的人又哗啦一下子倒过来,他们不再向西北跑而是折向西南,扁牙简和身边的卫士不知道明军已经转向了,但是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数百人的洪流,不跟着转向就是被活活踩死。转向没有多远,侧面就响起了马蹄声,一开始跑在扁牙简前面的缅兵又撞了回来,推着大伙儿开始赶回头路。 晕头涨脑地再次向东南跑去没有多久,明军已经抄到了他们的右手位置。这次三堵墙并没有大肆砍杀,只是围着溃兵转了大半圈,不让这些失去秩序的溃敌脱离战场。经过这次的旋转后,早先崩溃的缅兵从三个方向挤进了他们左翼的友邻部队,发生溃败的缅军也增加了一倍,从三千多上升到六千之众。 “好,调头,我们再转一圈。”邓名发现自己超过最前的溃兵后,马上停下了脚步,他无意去攻打那些还没有陷入混乱的敌军,尤其是他还看到了一些大象矗立其中——这些大象本来躲避在后方以免被硝烟和火铳声刺激得太利害。缅军发生溃败后,就有一部分大象迎上来想与明军交战,但他们还没有碰到明军,先被自己的溃兵挡住了去路。 明军很快就又完成了一次转向,再次向溃兵的边缘区域冲去,驱逐这些溃兵远比正面突击敌阵要安全得多,虽然刚才缅兵的火铳手表现得相当不堪,但说不定还会有一些斗志昂扬的精锐。再说邓名也没有时间再佯攻上十几轮,以消耗对方的体力和士气。 被包围在人群中的扁牙简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他和他的亲卫只能盲目地跟着潮流而动,任何想逆流而上的人都会被无情地踏入泥里,变成其他人的垫脚石。 虽然转来转去,但总的来说溃兵正不断地被驱赶向东方,混乱的范围越来越大,已经蔓延到全军,当上万人开始推搡拥挤时,任何人都无法将局面逆转。 “大帅在这里,大帅在这里!”扁牙简的亲卫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头大象,溃兵正从大象的周围涌过,几个亲卫声嘶力竭地向大象上的骑手叫嚷。能够充当缅王象兵的人不少都是贵族子弟,至少也是军户中的军官子弟。 幸运的是,那个大象上的骑手居然听到了他们的喊声,亲卫门保护着扁牙简挤到了靠拢过来的大象身边。在骑手的指挥下,大象放下了长鼻子,把扁牙简托上了象背。 “大帅,可找到您了。”骑手又是焦急又是庆幸地说道。他们这几十头大象奉命过来搜索失踪了的统帅并与明军的骑兵交战,但周围到处都是溃兵,大象被自己人挡住了,既无法找到扁牙简,也无法阻拦那些绕着缅军跑圈的明军骑兵——早在大象找到一条路冲出去以前,明军的骑兵早就跑得找不到了。 扁牙简在大象背上坐了一会儿,总算把脑袋里昏沉沉的感觉驱逐了大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整个右翼此时都已经陷入混乱,在这一片人流的汪洋中,几十头大象就像是一座座孤岛。 “贼人正把我们赶向江边。”扁牙简总算是看清了局面。在明军有意的驱赶下,缅甸军队已经被推到了丽江西岸的岸边。溃败的局面已经无可收拾,而且就是这些大象构成的孤岛也称不上绝对安全,刚才就有一头大象硬是被汹涌的人群挤倒了,沉重的身体压住了无数缅兵。 “把我的人都接上来。”扁牙简指着大象身旁的亲卫,这几个忠心耿耿的军官和卫兵正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们的头盔早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几个人的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一头大象的背上肯定坐不下这些人,扁牙简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几头大象,不假思索地下令道:“让他们马上过来,把我的人都装上。” 在扁牙简的严令下,附近几头大象的骑手抛下一切顾忌,从人群里闯了过来,接上扁牙简的人后就聚集在他的坐骑周围。 “离开这里。” 扁牙简紧接着又发出了新的命令。刚才这些象兵被命令来阻拦明军骑兵,他们就成为了缅军的支柱,既然追不上明军,那他们就原地不动地呆着,随着缅兵不断地被赶往东面,他们在军中的位置也渐渐从内圈变成了外围,扁牙简也因此得救。 但扁牙简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被自己士兵阻碍的象兵完全机动不起来,明军骑兵肆无忌惮地从他们的附近跑过。等到距离更近一些后,明军估计就可以朝这些大象靶子投矛了——不用担心武器问题,遍地都是缅甸士兵扔下的装备。 “冲出去!”扁牙简决定先和后方的几十头大象汇合,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他指了一下周围的溃兵:“他们不让开就直接踩过去。” ------------ 第十五节 战象(下) 分散在溃军中的大象都接到了扁牙简发出的突围信号,指挥战象的军官们更不迟疑,跟着扁牙简一起离开这些即将被抛弃的阵地和溃兵。扁牙简的坐骑迈开大步,向着象夫指挥的方向快步走去。呆在这团乱军中显然让这头大象的心情不太好,也可能是因为它刚才被缅兵推搡得有些烦躁,得到命令后,这头大象就义无返顾地离开这个嘈杂的地方。 被撞倒的人发出刺耳的绝望尖叫,徒劳地伸出双手想保护自己,不过这种本能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意义,大象所过之处,头盔被踏成双层铁片,里面的脑袋像西瓜一样四分五裂。 “那些大象身上,是不是有敌人的统帅?”邓名观察着移动着的战象,和左右交换着意见。 “好像是有人在指挥。”一个三堵墙卫士答道。 和狄三喜以及巩昌王府的侍卫一样,邓名早就无法辨别哪个是重要的目标,他既不认识缅甸贵戚的甲胄和标示,也无法靠临阵询问俘虏来获得第一手的情报。刚才三堵墙一直在反复驱赶缅甸的溃兵,让他们聚成越来越挤的一团,至于那些屹立其中的象兵,邓名本来打算等后续部队过河以后,让步兵中的弓箭手来对付——反正那些大象一直站着不动,就让弓箭手上去发射火箭好了,看看大象到底能坚持多久。 刚才巩昌王的王府侍卫赶到了三十几个,他们没有像三堵墙这样反复绕圈跑,马力保持得还不错,就接替了一部分驱赶缅甸军队的工作,让三堵墙的人能够分出一半来休息。 邓名让第二排的人先休息,自己带着第一排和赶来增援的白文选所部又围着缅军跑了几圈,现在刚刚被后排骑兵接替下来。 正在邓名和卫士议论的时候,背后又赶来一队人马,五十来个身披红斗篷的明军骑士,为首者正是建昌战将狄三喜。 “狄将军的手下呢?”邓名见人数不对,就关切地问道。 “还有一半在追赶溃敌。”狄三喜飞快地答道。他的损失不大,就是砍溃兵砍得手脚发软,见到缅甸左翼的部队已经失去斗志,开始缓缓向西边撤退后,狄三喜就留下了一半骑兵和其余的巩昌王府侍卫继续监视,确保这些缅兵会老实地离开战场。 “中央的战事才结束吗?”邓名又追问了一声,他觉得狄三喜来得有些晚,本来他还以为在佯攻的时候狄三喜就差不多该发起侧后袭击了。 狄三喜停顿了一下,脸上微微露出些愧色:“迷路了。” 严格说起来当然不是迷路,狄三喜在第一次突击后就失去了目标,他追赶着每一个被他怀疑为敌军高官的目标,但最后发现都不是。虽然砍了不少人,但狄三喜没有能够网到大鱼,还为此耽搁了不少时间。 “我也一样。”听狄三喜解释后,邓名同情地说道:“我根本认不出谁才是大将,尤其是他们溃败以后更没办法辨认。” 看了一会儿战场后,狄三喜饶有兴趣地评价道:“邓帅的骑兵练得很好。” “就是好看罢了。”邓名谦虚地说道。 “嗯,但这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用来驱赶步兵很好用啊。”狄三喜不知道墙式骑兵的威力,而且就算邓名把战术倾囊相授,建昌兵也未必就肯信。虽然西营的官兵承认邓名打仗不错,但他们骄傲地认为自己也有不少绝技,并不在三堵墙之下。现在邓名既然谦虚地表示这套战法没有什么,狄三喜反倒能比较公正的看待它,起码认定这种战术能够强化恐吓溃兵的效果。 突围的大象加剧了溃兵的混乱,缅甸士兵拼命地躲闪大象的步伐,就好像是在躲闪明军的骑兵一样。此时被赶到江边的缅甸军队已经挤得再也没有多少空隙了,江岸边的一部分人已经被挤到了水里。大象闯出一条路的时候,把更多的人推下了丽江,那些勉强还能在浅水区保持平衡的人,一下子被推进了更深的水中,除了被丽江卷走的人外,还有人失足后就再也没能爬起。 “这些人是缅人的将官吧?”狄三喜指着那些突围的大象,产生了和邓名一样的想法。 “很有可能,我们就跟着这些大象走吧。” 又有一些明军已经完成登陆,近千名明军步兵正在赶来战场的路上。邓名的计划就是让步兵分头堵截,然后用骑兵把缅兵赶下河——只要留在岸上的缅甸兵还足够多,他们就会不断地把已经下河的同伴推进江心去;而当缅兵无力把更多人推下河时,就说明他们已经所剩无几了,不足为虑了——对此狄三喜没有丝毫的异议,现在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些乘坐着大象离开的人身上。等步兵加入后,更多的骑兵就可以释放出来,发起对缅甸象兵的攻击。 “我们首先要防止他们重整,然后过来给岸边的这些人解围。”缅人还掌握着大约一百头左右的战象,当这些大象完成集结后,就会是一支强大的突击力量。刚才明军全是骑兵,大象对明军的威胁还比较小,而现在明军的步兵即将参战。如果缅人用战象发起集团冲锋,不但可能给已经陷入绝境的缅人步兵解围,还会给明军的步兵造成巨大伤亡。 “不知道我们应该怎样攻击这些大象,”邓名询问着狄三喜:“狄将军和战象打过仗吗?” “没有,不过缅人根本不会打仗。” 狄三喜冷冷地评价道。他看到很多缅人在逃跑时还穿着盔甲,很多缅甸官兵被赶下河的时候也没有及时脱去沉重的甲胄,一旦滑倒在水中就很难重新站起来,可能被齐腰深的河水夺去性命。 这只能说明缅甸人的战斗经验远远不如内地的绿营,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在发生溃败后逃命!战败逃跑的时候该如何处理身上的甲胄,这种问题即使是没有什么战斗经验的绿营新兵也很清楚,就算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至少也听有经验的老兵说过,而缅甸人居然连这种战争常识都没有。 “末将有几个想法……”狄三喜随口说了几个对付战象的办法,不过一听就知道狄三喜完全是在想象:比如狄三喜怀疑大象的小尾巴可能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因为他觉得大象转身不灵,或许可以近身突袭,一刀砍断大象的尾巴,如果上面有血管的话,狄三喜猜测可以让大象流血而死。 除此以外,狄三喜还有几个类似的异想天开的思路,唯一让邓名觉得还算靠谱的就是围着大象射箭,把上面的象夫射下来。 “可是坐在大象上面的人有火铳吧。”邓名指着一头远处的大象说道:“刚才我们靠近的时候,大象上有人朝我们放火铳,不过没有打到人。如果靠近了朝他们射箭,应该打不过他们的火铳。” 骑手在颠簸的马背上射箭的距离很短,骑手要想准确地射中大象背上的人,估计要贴近到十米以内。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一边要瞄准敌人,一边要防止大象突然转向冲过来,还要防备对方的火铳,怎么看都是高难度的动作。 “他们骑在大象背上颠簸得不厉害吗?”狄三喜有些不甘心地反问道。 “就算颠簸,也肯定比马背上稳当吧?”邓名答道。 狄三喜盯着大象看了一会儿,面有不甘地点点头。大象走得比马慢得多,而且脊背宽阔,看起来象骑兵和马骑兵比骑射,不太可能输给马骑兵。 “最好的侦查就是进攻。”见商量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邓名就决定发起一轮试探性的进攻,就算不成功,也能阻止对方给缅军步兵解围:“我先上,狄将军给我压阵。” 听说大象怕火怕得利害,邓名让骑士们每人带上一根火把,然后向着战象而去。狄三喜则带着手下的人下马休息,抓紧时间让坐骑恢复体力。他们站在地面上,全神贯注地眺望着邓名的试探性进攻,以便发现敌军的破绽和弱点。 邓名并没有向着密集的战象群冲过去,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五十名三堵墙骑兵,显然不能和一百头战象以及它们背上的两、三百个骑手硬碰硬。因此邓名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几个落在后面,才刚刚离开江边,还没有来得及和主力会师的落单战象。 选中了一个作为自己的目标后,邓名和几个同伴举着火把,从几个方向朝这头大象靠近过去。这头象的背上坐着三个缅人,走得相当迟缓,见到明军很快靠近后,其中一个手持火铳的缅兵就开始向明军的骑兵瞄准。 明军兜着圈子靠近,最后在大约二十五米的距离上,缅兵猛地开了一枪,但他什么也没有打中。如果是脚踏实地的火铳手,在这个距离上对零散的骑兵是有一点威胁的,但象背上的缅兵犯了错误,和地面上的同行一样,他因为过于紧张而提前使用了最具威慑力的武器。 听到枪响后,邓名马上加速向前冲去,准备把火把投掷到大象的身上。 看到飞速接近的邓名后,本来慢悠悠向前走的大象突然自己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发出了愤怒的一声吼叫,鼻子也高高地扬了起来。 胯下的坐骑猛地一躲,让邓名的火把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马儿快步地绕圈从大象身边脱离开,一直跑出了几十米才放缓了步伐。 “嗯。”邓名轻轻地抚摸着马颈以安抚坐骑,他能感受到马儿对大象的恐惧,刚才大象发出吼叫时,他感到自己的坐骑好像剧烈地战栗了一下。 “这可怎么办?”邓名发现麻烦还不小。 ------------ 第十六节 龙骑(上) 邓名向大象投掷火把的举动没有成功,在他原地思考对策的时候,看到狄三喜也领着三个卫士上来攻击另外一头大象。邓名观看着狄三喜的进攻,不过后者也没能大展神威,一个想冲上去尝试攻击象腿的明军骑兵被象背上的火铳手命中坐骑,在距离敌人还有相当远的地方就摔下地去。 那头象上的缅甸人愣了一下,似乎有停顿下来攻击落马明军士兵的意图,但狄三喜纵马上前,从那个落马同伴的身旁掠过时向地面俯身下去,准确地抓住了部下的手臂。腰部一用力,就把那个明军骑兵从地上拉了起来,而那个士兵也身手矫健,虽然刚刚狠狠地摔了个跟头,但人在半空中就已经做出动作,接着狄三喜的臂力稳稳地坐到了他身后。 “好!” 观战的三堵墙青年骑兵都忍不住喊了一声,他们的骑术远远达不到这种境界。川西的训练中一直是以集团作战为主,对这种个人技巧并不是很重视。而张易乾等老一辈三堵墙骑士只是微微点头,还有人评价那个落马的侍卫道:“这位估计也是西营的老马贼了吧?” 狄三喜救出手下就径直跑开,而缅兵也急急忙忙地去追赶大部队,象背上的火铳手一边装填,一边警惕地看着不远处的明军,以确认他们当真停止了追击。 “狄将军不修养一会儿吗?”邓名策马而立,面朝着向他跑来的狄三喜。 “手痒了,再说邓帅不是说进攻就是最好的侦查吗?不进攻一下,怎么知道砍象尾可不可行?”狄三喜气定神闲地跑到邓名身旁,脸不红、心不跳,完全看不出刚刚表演了一遍杂技的样子。跟着他上去的三个庆阳王府侍卫果然都年岁超过三十,可想而知都是西营的老兵:“看来不行啊,别说象尾了,就是象腿都不好砍。也好,不用等交锋的时候再去试了。” 邓名点点头。通过刚才的接触,可以看出战象的行动比他之前猜测的还要缓慢,或许比步兵快,但肯定无法同敏捷的明军骑兵相比,大概这是因为象背上的东西太多了吧——象背上有一个供士兵坐在其中的平台,还有三个持械的士兵。 远处没有参战的象兵周围还有一些步兵,拿着刀枪护卫在战象周围,如果有这些步兵护卫,那骑兵更难以贴身攻击战象。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坦克嘛,”邓名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不知道缅人都有什么步坦协同的战术。” “如果用弓箭射上面的人……”明军凑在一起商议对策,有个人面带忧色地说道:“根本靠不上前就被他们的火铳打中了。” 坐在大象背上居高临下地射击,肯定要比明军骑马仰射他们容易得多。 “如果我们也用火铳呢?”邓名话才一出口,就自己摇了摇头,大象这个射击平台比马背强多了,在对射中吃亏的肯定是明军骑兵。 其他人也是这个看法,还有一个人说道:“就算缅人没射到我们,在我们靠近瞄准前,我们的马也被射中了。” …… 扁牙简安全返回象兵阵地后,清点了一下手中的兵力,现在他不但还有九十一头战象,而且还有三百多护卫象兵的甲装步兵。驾驭战象的都是高级武士,甲胄精良,士气远比一般士兵高昂得多,那些战象的步兵护卫也都不是普通军户,而是高级武士带来的侍卫,关系类似明军军官和亲丁的关系。 远处的明军还在继续收紧包围圈,越来越多的缅甸士兵落入丽江中,被江水卷向下游,有些不幸的士兵一直坚持着没有被洪流淹没,他们从扁牙简身后的江面上被冲过时,还挣扎着向战象部队呼救。 “整队,准备进攻。”扁牙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向他求救的士兵被湍急的江水继续冲向下游,他思虑片刻,狠狠地一咬牙,命令调头,尝试给陷入绝境的步兵解围。 之所以刚才忙着逃生的扁牙简会有这样大的转折,就是因为他看到明军先后两次徒劳无功的攻击。两头落单的战象,也没有步兵护卫,但二十几个明军精锐骑士却拿他们无可奈何,甚至还有一个明军的坐骑被战象的自卫火力击毙。 随着逃出险境,扁牙简的胆气又壮了一些,开始琢磨如何降低损失。今天他带着三万部队离开营地来拦截渡江的明军,被狄三喜冲垮了几千人,左翼逃向西方,而右翼的一万五千名士兵面临被全歼的下场——留在后方营地中的两万人都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兵丁,要是把主力尽数丢在这里,那瓦城都会岌岌可危。 现在明军的步兵仍在渡江,扁牙简希望能够用大象逼退人数单薄的明军,给自己的部队争取一条逃生之路。 又看了一眼刚才追击战象的那几十个明军骑兵,扁牙简看到他们已经主动退了下去,他断定明军骑兵已经心虚,而现在正是攻击他们,挽救一部分部队的良机。 “进攻!“扁牙简大声叫道,让战象部队立刻发起冲击。 …… “射人先射马,老祖宗这么在理的话,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刚才那个骑兵的担忧提醒了邓名。骑在颠簸的马背上向大象上的人射击是个难度极高的工作,但战象这个目标就要大得多了。 返回刚才的战场上,邓名跳下马,从地上捡起了一些缅甸士兵抛下的火铳:“都有谁懂得装填?” 狄三喜的部下们纷纷摇头,他们大部分是职业骑兵,并不使用火铳这种步兵武器,而且大部分人也不喜欢它,因为火铳装填慢,而且还有很高的危险性。 “幸好我会。”邓名二话不说就开始给手中的火铳填药。三堵墙里的几个士兵也下马帮忙,因为邓名对火器特别重视,这几个川西兵也接受了一点儿火铳训练,而老一辈的三堵墙骑士都不懂如何使用火绳枪。还有一些川西骑兵犹豫了一下,他们也受过训练,但火绳枪川西本来就不多,对骑兵来说这种训练没有马术熟练,他们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水平,没有上前去凑热闹。 “邓帅只有开一枪的机会,”狄三喜在旁边看了两眼,他自命马术不错,但这么复杂、繁琐的装填程序,狄三喜自问是绝对无法在奔驰的坐骑上完成的:“要是没打中怎么办?而且看上去大象的皮很厚。” 狄三喜前面的话让邓名愣住了,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不过听到狄三喜的第二句话后,邓名反倒笑起来:“皮再厚也挡不住子弹,就算打不穿还打不疼么?” 说完邓名就看向身后,已经有更多的明军步兵渡过丽江,他对狄三喜说道:“把所有会用火铳的人都找来。” “恐怕不多。”狄三喜微微摇头。在明军看来,射速奇慢的火铳根本就不是合适的野战武器,也就是能用来守城。而西营一向崇尚野战争锋,对守城有一种轻视心理——如果敌人真的势大,西营首先想到的也是后退寻找机会而不是困守孤城。 邓名对这种心理并不陌生,夔东军的思路和滇军、建昌军相当近似,重视野战而轻视城池攻防。刘体纯等人之所以对爆破战术那么痴迷,就是因为爆破能够把攻城战轻易地简化为野战和巷战。 今天参战的步兵都是巩昌王的手下,白文选派来的大多是敢于披甲冲阵的勇士,而没有几个火铳兵。话虽然如此说,巩昌王府的侍卫还是立刻带着邓名的要求向渡江的步兵那里奔去,邓名让他们分成几批,务必把每一个会使用火铳的明军士兵都马上找来。 在扁牙简调整好队形的时候,巩昌王府的侍卫也给邓名带回了二十多个熟悉火铳的滇军士兵。 “只有这么几个吗?”邓名有些失望地说道,他已经收集了一百多支缅甸火铳,打算用一个齐射来迎接即将发动反击的敌军战象部队。 但没有时间再去找人了,邓名已经看到远处的战象摆开了阵型,显然缅军的最后一击已经是迫在眉睫。而明军的步兵正在努力配合把缅甸步兵圈住,敌军虽然处于混乱中,但人数依旧上万,牵制着明军半数的骑兵部队。 “你们就在这里装填药子。”邓名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让二十个三堵墙骑士和自己一起,每人拿起一支装填好的火铳。 “战象上的敌兵,大概在五十步就能有机会命中我们的战马了。”邓名简要地交代了一下他的设想:“我们在五十步左右向敌人的大象开枪,然后退回来换火铳,明白了吗?” “明白。” “好。”邓名持着火铳,翻身上马,远处的敌兵已经开始移动了。 向着战象跑去,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在大约二百米开外,邓名突然毫无预兆地勒定了战马。 三堵墙骑兵也纷纷停了下来。 “太难了。“邓名大声说道,他在跑过来的时候,简单实验了一下动作,发现几乎无法让火铳保持平稳,要是这样射击的话,就算一百米外的大象也肯定打不中。 不少骑士都露出心有戚戚然的表情,不要说瞄准,就是给火绳装上扳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导致走火。 “我们下马。”邓名再次修正了命令。 ------------ 第十六节 龙骑(下) 听到邓名的命令后,所有三堵墙官兵都从马上跳到了地上,距离背后明军步兵战线还有数里地。之前明军骑兵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缅甸的部队分割开,驱赶到狭小的区域内包围起来,邓名决心不给对方扭转战局、制造混乱的机会。 “全体上前。”邓名想了一下,手持着火枪迎上前去,把坐骑留在十米远的身后,他单膝跪地,平举着火枪向缓缓走来的战象瞄准;二十名骑士被分成两队,第一队和邓名并排在前,第二队留在后面待命。 三堵墙的骑兵并非熟练的火铳兵,也没有进行过系统的队列射击训练,他们照猫画虎,学着邓名的模样向敌人瞄准。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 “下次我可以骑得更近一点,这样等的时间可以短一些。”邓名全神贯注地瞄准敌人的战象,心里还在总结着经验教训。 为首的那头战象上腾起一道硝烟,它身旁几米外的两外两头战象上也升起白烟,这是缅甸人在向挡在眼前的这一小队明军进行恐吓射击。 半蹲在地上的邓名根本没发现有子弹从附近飞过,在一百米外射击一个蹲跪在地上的目标,就算战象的背上再平稳也做不到。包括邓名在内的前排十一个明军散成一道宽度超过五十米的横排,缅军的火力没有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构成威胁。 七十米。 “打!” 邓名大喝的同时扣下了扳机,靠在肩甲上的火铳猛地后坐,把他震得向后一晃。 “回去换抢。”邓名飞快地下达了命令,让十个已经完成射击的部下返回,后方待命的十个三堵墙士兵走上前来,在刚才那些同伴的岗位上单膝跪下。 邓名随手一甩,把手中的空枪抛给了一个离去的同伴,那个人稳稳地接住,大步流星地走向等候着他的坐骑。 “我们这次要再放近一些。”邓名对第二排的十个人说道,他这时才有机会观察一下战果,好像他们也没有命中主要目标,只有一个在大象身边的护卫缅兵摔倒在地。 刚才邓名并没有指定目标,很不理想的战果让他决定继续对战术进行修正。 “大家一起瞄准这一头!”邓名指着走在最前面的那头缅甸战象说道,他站在队列前,高举起一只手:“等我命令就一起开火。” 五十米。 “打!”邓名挥下手臂的同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声。 十个三堵墙士兵几乎同时扣下扳机。 “好,我们回去换枪。”邓名倒退着走了两步,这次的战果不错,缅军为首的那头象本来在慢悠悠地走着,但突然之间它剧烈地跳动起来,就像是一头疼得发狂的战马,把背上的武士都颠了下来。护卫着这头象的几个步行卫士也被发狂的大象撞翻。这头象发出恐怖的吼叫声,在剧烈地蹦跳几下后,从一个人的背上踩过,向邓名这边奔来。 不过明军已经骑上了他们的坐骑,轻松地把狂暴的大象甩在身后。 “大象的皮果然很厚。”邓名一边离去,一边回头张望,他不能不承认狄三喜说的话看起来蛮正确。 追了两步后,那头大象又发出一声长嘶,轰然一声侧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发出鸣叫声,显然是痛苦难当。 “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皮厚。” 迎面迎上来十几名明军的骑兵,其中有十个是刚才去换枪的手下,身后还跟着六个白文选的骑手。巩昌王的骑手每人都拿着两支火铳,把他们交给了邓名:“邓帅,空枪给我们就好了。” “好。”邓名换上了填满药子的火铳,又掉头向缅军的象群跑去。 这次是在距离大象一百米处下马,三堵墙士兵向前走了两步,又一次向刚才那样排成横队,蹲跪在地上瞄准。 “齐射第一头!” 邓名大声地介绍着刚刚获得的先进经验,他一边说,一边闭上一只眼,稳稳地瞄准目标。 七十米,六十米…… 带头的那只战象突然加速,显然它背上的驭手意识到他们已经成为目标。 五十米, “打!” 硝烟喷出后,对面又传来一声洪亮的大象哀鸣,为首的战象前腿猛地伏地,跪倒在地上停止了冲锋。 在这头大象左右,另外两头接着冲出,它们背上的骑手也跟着前面的同伴一起发起了冲锋。 “左面——打。”邓名指着目标叫道。 待命的十个明军士兵想也不想地把火铳指向了邓名手臂指向的位置,扣动了扳机。 “走!”明军更不在险地停留,大家一起奔向十米外的战马,在第三头大象冲上来前甩开了敌人。 这次要比上次惊险多了,邓名跳上马时大象距离他只有不到二十米远,最近时可能只有十几米的距离,象背上的敌人还放了一枪。幸好大象在高速奔跑中,这一枪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跑出没多远,迎面又来了一队骑兵,这次可要比上次多得多,为首的正是狄三喜。见他们都拿着火铳,邓名就伸出手去。 “邓帅你们回去自己拿,末将看明白了,末将也来打了。”狄三喜毫无把火铳交出来的意思,现在后方已经搜罗到了六十多个装填手,正在全速装填着火铳。而狄三喜在背后看了两轮后,就要了十几支火铳,带着一群手下兴冲冲地赶来前线。 邓名也不和他争辩,摆摆手让部下们去取火铳,而他则转身和狄三喜并驾齐驱,带着他们在百米开外停下来。 “下马,准备……等等。”邓名这才发现狄三喜居然没有把火绳装上扳机,而是取下来在手里拿着:‘不装火绳怎么开枪?“ “不就是把火绳往这上面一戳就可以了嘛。”狄三喜大大咧咧地说道,他模仿着刚才看到的三堵墙的姿势,单膝跪地把火铳朝向前方,然后把手指夹着的火绳凑到了药池旁边——反正不用自己装填,能引火就行。 “这样影响瞄准和稳定。”邓名低声说了一句,不过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争辩,伸手指向了目标:“一齐——打!” …… 已经损失了五头大象了,明军的骑兵还在不停地过来射击,扁牙简发现他的信心正在迅速地消失。缅甸军队手中本来有九十一头战象,现在他们已经走完了大约一半的路途,也就是说他们大概能够以十几头战象的代价靠近被包围的部队。 不过刚才扁牙简认为明军对他手中的战象无可奈何,只要在给步兵解围后注意不要让溃兵缠住自己的大象,那就可以从容地掩护步兵撤退。而现在情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明军只要继续这种远程攻击,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战象尽数被消灭。而那时,步兵还是会被明军骑兵再次缠上。 想通了这个道理后,扁牙简迅速断定给步兵解围是毫无意义的,反倒会把精锐的战象部队都葬送在这里。 “退兵,马上回营。”见势不可为后,扁牙简发出信号,命令战象部队马上停止前进。 …… “愚不可及。”看到前进了一里多的缅甸战象突然停下脚步,邓名先是吃惊,然后微微摇头:“刚才我没办法,难道现在我能让你们跑了吗?” 明军骑兵立刻开始追击。当距离战象部队后队还有五十米时,他们就下马射击。更多的明军骑兵从他们背后超过,继续攻击逃跑的缅军。 在不停的攻击中,明军变得越来越熟练,一头接着一头大象被击倒。本来少量火铳的响动大象也能够容忍,但看到其他的大象不停地到底悲鸣后,前面的大象也变得难以操纵,最后象背上的骑手不得不和失控的大象抛弃了步兵,这些失去战象保护的步兵遭到明军骑兵的无情砍杀。 而扁牙简的撤退也变成了逃跑,看到明军不依不饶地追击,前排的战象再也不敢缓缓行动,而是争先恐后地全速逃离战场。 直到大部分坐骑都疲惫不堪,明军才停止追击,让扁牙简最后的一小队战象得以逃出生天。 “打倒了六十七头大象,”巩昌王府的侍卫最后也都参与了追击和射击,他们清点着这一路的战果,对邓名笑道:“今天晚上有肉吃了。” 邓名轻轻颌首。中国人吃苦耐劳、善于学习,是高产的农民,是巧手的工匠,是精明的商人,也是一流的士兵。站在邓名周围的本都是土中刨食的农夫,但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就会成长为骁勇的士兵;西营的这些骑兵,只是旁观了一会儿,就能掌握新的战斗技巧,对国人来说这实在不是难事。 “我们是聪明的、可塑性强的民族,只要统治者不施展权术,我的祖国就盛产英勇的战士、杰出的工人;可只要独裁者决心愚民,也能制造出大批驯服的奴才……邓名在心里感慨了两句,突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江边的战事应该也差不多了吧?”邓名算算时候,白文选应该也快渡江了,明军的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去问问巩昌王,他打算如何处置俘虏、还有附近的缅人男丁。” “还能如何处置?”狄三喜说道:“无论是缅丁还是俘虏,都让他们帮我们搬东西,没用的就杀了好了;女子分给将士。” “不好。”邓名摇摇头,瞥了狄三喜一眼:“我觉得只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男丁全杀了,一个不留。” “那谁帮我们搬东西?”狄三喜反问道:“还有一种呢?” “还有一种就是告诉他们,我们是来拨乱反正,替他们的先王莽达主持公道的,然后把他们视为盟军。”邓名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们要不就彻底杀光遇到的缅人,只信任华裔;要不就尊重他们,让他们认为我们只是莽白的敌人。我们现在是在缅甸的土地上,我们只有两万人,而缅人有上百万。我们要是先羞辱缅人,然后还使用他们,实在是太危险了。” ------------ 第十七节 政策(上) 明军胜利之迅速确实出乎白文选的意料,当巩昌王带着后一批手下来到丽江东岸时,扁牙简已经逃之夭夭,一万两千多缅军被杀,超过五千人被俘虏。 通过对俘虏的审问,明军大概搞清楚了扁牙简的实力,留守在南边大营里的两万人都是底层军户,所有的中上层武士已经在此战被明军打垮。既然如此,白文选就让滇军从容渡过丽江,准备彻底击溃扁牙简的部队——如果他还尝试抵抗的话;而赵天霸带领的川西部队暂时一起过江,等击败扁牙简后就返回东岸,沿着另一边向阿瓦进军,这样明军虽然被丽江隔开,但白文选认为缅军的速败让明军不用担心会遇到危险。 在两岸齐头并进,明军能够更好地挫败缅军牵制抵抗的企图,而且也能方便地征集粮草和劳动力。 白文选遇到来迎接他的邓名和狄三喜。 “邓将军果然善战,”虽然狄三喜是先锋,不过白文选首先称赞的仍然是手握半个四川的保国公,接着他就望向狄三喜,见后者手上包着一大块布:“狄将军受伤了?” “自找的,烫伤而已,有几天就好了,”听到是烫伤后白文选露出疑惑之色,见状狄三喜嘿嘿一笑:“好叫大王知道,这就是用手拿着火绳去引药池的下场。” 听骑兵指挥官讲述了击败战象的过程后,白文选笑道:“野战的时候火铳实在无用,不过用来打这些大象倒是不错,嗯,缅人这么喜欢火铳,就是因为他们要对付大象吧?” 缅甸、泰国的远程武器几乎都是火器,就算原始的火器效率低下,也是远程武器,在潮湿闷热的天气里比使用弓弩强多了。滇军历来轻视火药武器在野战中的作用,在滇军看来,这简直就是自取其败。对此邓名倒有不同的看法,因为缅甸使用的火器远比国内使用的质量好,或许正是因为发达的弓弩的干扰,反倒让中南半岛的国家迅速接受了这种更有前途的武器。 只是邓名也无意立刻纠正白文选等人对火器的偏见,首先说服宿将改变成见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次邓名也注意到火绳枪的诸多问题。射速慢只是一个方面而已,还有阵型问题:以前邓名看电影的时候,记得英国的龙虾兵一贯采用密集的队形齐射,但那是燧发抢,而火绳枪如果也采取那么紧密的队形就是找死了——火铳手处理自己的火绳时非常小心,绝不肯让另外一个持有明火的同伴靠在自己身上。现在邓名的齐射队形之间留有较大的空隙,如果在其中添加肉搏兵就会干扰火铳手的装填动作,而如果不添加肉搏兵那肯定无法阻止骑兵的冲锋砍杀,对此邓名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邓名和白文选商量了一会儿对缅甸的政策问题,今天的胜利让白文选对缅人的战斗力更加轻视,而且这是在中国以外的领土上,白文选根本不打算对士兵的行为加以限制。 “儿郎们为了勤王,背井离乡来到这蛮荒之地,难道还要为了这帮缅人训斥儿郎们不成?”显然,白文选认为训斥都是过于严厉的惩罚,只要不影响军队的安危而且能够服从命令,白文选不打算进行军纪约束。 “白将军有所不知,士兵们要是一板一眼的在军官们指挥下行动的话,哪怕他们去抢x劫都能有更好的收获;可要是让士兵们随便行动,他们就会糟蹋东西、胡乱杀人,自己带不走的大件东西为了寻开心也全都捣毁了,很多人会以破坏为乐。”邓名认为,即使从高效率的洗劫的角度来说,保持军纪也是很重要的,军队需要有组织、有纪律地收集东西,然后统一搬运回国,那么士兵们分到的财物能够更多,也减少给当地居民的祸害。 “既然儿郎们就是图个乐,那就让他们乐呵乐呵吧。”白文选依旧全然不放在心上,呵呵笑着对邓名答道:“将士们把脑袋别在腰上跟着我们打仗,只要能打赢,管他们糟蹋不糟蹋东西呢?” 邓名沉默了一会儿,明军并非他前世十九世纪的列强军队,对手也不是石器时代的美洲土著,在火器程度上甚至缅军比美洲土著还要强一些,也有朴素的种族意识:“既然如此,那么在我军周围就应该肃清缅人,不允许缅人靠近我军的军营或是补给线。” “蒙古鞑子那一套吗?”白文选看了邓名一眼,对方的这个建议和邓名之前的形象有点差异:“高过车轴的男子杀无赦?” 作为一个曾经的二十一世纪文明人,邓名很清楚这个策略灭绝人性,不过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因为他必须首先为明军的安危考虑:“如果不想学蒙古鞑子,那就学建虏的那一套,扶植一批缅人,对他们推食解衣,亲之信之。” “邓将军太小心了,缅人可和我们中国人不同,他们既没有好汉,也不会打仗。”白文选觉得邓名是小题大做。 政治策略的讨论没有结果。 天色已晚,两万明军陆续渡过丽江,他们从缅军手中缴获了大量的辎重,正打算扎营造饭。死象被明军高高兴兴地宰了,还询问缅人俘虏大象哪里的肉比较好吃——虽然这个大家伙看起来就不像好吃的样子,但毕竟是明军的战利品,为了庆贺胜利,象肉就是再老,也要嚼一口尝尝。 有几头负伤失去逃跑能力的大象,邓名下令把它们看护起来,他吩咐如果这些大象能够活下来,就把它们养在明军的战马附近。滇军的战马还好一些,而川西的马匹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而对大象极为畏惧,如果让两种动物离得近一点,也许能消除战马的恐象症。 很快就有人来报告,尽管这些大象负伤,但依然极为危险,倒在地上的时候还试图攻击靠近它们身旁的明军士兵。 “必须得有缅人的驭象夫,这些畜生才能老实。”狄三喜的建昌兵人数最少,又是和邓名一起到云南的,所以两千名建昌兵就和川西兵一起扎营。和邓名一起吃晚饭的建昌军官们对战象的了解比较多,他们告诉邓名大象基本上只听驭象夫的话,这种大家伙对陌生人非常不友好,更不用说现在还遭受痛楚。 每头战象都会有一个固定的驭象夫。人类驯养大象,都是在它年幼的时候就安排一个少年当它的驭象夫,从此以后这个少年就与它为伴,每天照料这头小象,喂它东西吃、给它洗澡、带它出去玩——大象能活到六十岁,这一人一象的寿命差不多同样长,会是终身的朋友。当小象成长为庞然大物后,只有这个驭象夫能够带它冒着矢石冲杀在战场上,甚至与敌人的战象生死搏斗。建昌军的军官还告诉邓名,当初李定国从缅甸买战象时,都是连同驭象夫一起买的。 “原来如此。”邓名听完后连连点头,又好奇地问道:“那些大象死在湖南、广西后,它们的驭象夫去哪里了?” “有两个人自杀了,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带着大象,从来不分开,大象死了他们也活不下去了;还有几个人回缅甸了,不过走的时候也都失魂落魄,一点精神也没有。” “嗯,确实,没有大象他们就和普通人一样了,不过,我想他们也是真的伤心;从少年时候就开始养大象,大象死了,这和亲兄弟死了也差不多了吧?”邓名下令去俘虏中寻找驭象夫,然后让他们出来认领自己的大象。 经过一番寻找后,有几头大象的驭象夫被找到了,邓名通过翻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肯协助明军,那他们的大象多半活不过今晚,只能被扒了皮吃肉。邓名的威胁很有用,这几个缅甸人马上配合明军。当看到熟悉的驭象夫拿来食物后,狂暴的负伤战象也平静了一些,在驭象夫的安抚下进食。 “他们果然是好朋友。”邓名在边上冷眼旁观,有了这些驭象夫配合,川军的兽医也能靠近大象给它们治疗伤口。邓名看了一会儿,也不好让建昌军官久等,就回营吃饭去了。 刚吃完饭,正和赵天霸、狄三喜等人闲聊时,突然有一个士兵来报告:“大象又死了一头,养它的那个缅人在旁边没完没了地闹。” 大象重伤致死并不稀奇,川西兽医本来也没有治疗过这种动物。 “弟兄们要把死象剁几块做成肉干,可是那个把它养大的缅人拼命拦着,扑在死象上寻死觅活。”刚才邓名交代过要善待这些驭象夫,所以明军士兵没敢动粗,就来请示如何处理。 “他的大象都死了,这个人没用了,拉下去和其他苦力关在一起吧。”狄三喜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个川西士兵客气地应了一声,但没有离去而是依旧望着邓名,狄三喜猛醒过来,连声向邓名道歉:“末将鲁莽了。” “这是小事。”邓名表示他不介意,其实狄三喜也认为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所以才会随口替邓名下令。 邓名本来想给狄三喜个面子,让士兵按照狄三喜的话去做,但转念一想,还是起身离席:“我去看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 第十七节 政策(下) 邓名发现正像那个部下报告的,一头大象侧躺在地上,已经死去多时,在这座小山一样的动物旁边,有个看上去不到三十的缅人正嚎啕大哭,抱着死去大象的脑袋,不停地抚摸着大象,温柔得就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哭得我都有些心酸了,”一个明军军官对邓名说道。经过几年来持之以恒的教育,这些年轻一代的常备军官兵在邓名面前使用“我”这个自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这个缅人翻来覆去就嚷着一句话,听翻译说就是‘不要吃它’。” 邓名环顾了一圈,看到远处还有几个缅人俘虏向自己看过来,估计那几个也都是被找出来的驭象夫,他们脸上都是同病相怜的悲戚之色。 “这头大象是死了,但其它的大象还没死哪。”刚才派士兵去向邓名报告的军官走过来,对邓名说道:“大象的肉又不好吃,依我看就算了吧。” “你们的口都太刁了,这可是肉啊,有肉吃居然还挑三拣四!”邓名摇头叹气道。记得在两年前,常备军的官兵们一个个见了肉没命,现在居然嫌弃象肉老……好吧,邓名也承认象肉不好吃,是很不好吃。现在身处丽江河谷地区,有江鱼也有其它的牲口,明军打算用象肉制造肉干也是以防万一。 邓名的话让明军将士想起了前半生的苦日子,顿时都不说话了。但邓名再开口时,出乎意料地没有下命令坚持把大象制成肉干:“看这个人的年纪,这头象的年纪应该也不太大,相依为命的大象死了,要是再当着他的面把他的象兄弟吃了,好像确实有点太残忍了。” 把那个缅甸驭象夫叫到面前,邓名上下打量了一番——驭象夫一般家境还好,而且出入有大象当坐骑,比起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多少显得富态一点,但这个人一点儿都不胖,身材又高又瘦。邓名让翻译问他打算如何处置这头大象的尸体,如果任凭它曝尸野外的话,那即使是没有被人吃了,但也便宜野狗和秃鹜了。缅人擦干了眼泪,小心翼翼地答道,他想刨一个坑把他的大象埋了。 “这得多大的一个坑啊?”邓名惊叹一声。 当翻译把邓名的怀疑翻译过去后,那个缅人信誓旦旦地说他特别善于挖坑。 “好吧,便宜细菌了。”邓名说完后,翻译没有立刻对缅人说话而是投过来探询的目光,显然没有听懂。邓名摆摆手,对翻译说道:“我同意了,不吃他的大象,不过这坑他得自己去挖。” …… 扁牙简在明军继续发起进攻前就逃离了西岸大营。完成了既定目标后,明军一分为二,邓名带着八千川西军返回东岸;在狄三喜跟着过江之前,邓名认真地对他交代说:“狄将军,如果你手下的儿郎想自在快活,那就留在西岸吧,我这边会有一些军纪约束的。” 邓名并不打算和白文选一样对军队完全放任,而如果不提前说清楚,到时候光是川西军自我克制也没有用,狄三喜的部下一样能把沿途搅和得鸡犬不宁。而且有建昌军的坏榜样,估计川军也会受到影响,一旦发生大规模触犯军纪的事情,邓名又会面临两难局面。 狄三喜立刻拍着胸脯保证他绝对能遵守邓名的军纪。但话才出口,狄三喜就又有些后悔,他带来的人大部分都是在建昌整天受气的辅兵,现在好不容易打进蛮夷的领土,辅兵们不十倍、百倍地找夷狄撒气才是怪事;骑兵虽然人数较少,但除了庆阳王府的侍卫,就是建昌将领的亲信,他们的父兄把后辈托付给狄三喜照顾,要是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要是因为杀了几个夷狄被邓名军法从事,又算怎么一回事? 于是狄三喜就表示他需要回去和弟兄们商量商量。邓名表示尽管商量,无论行进在河东还是河西,这份同袍之情不会有变化,如果勉强一起走反倒容易伤了感情。和手下一番商议后,那些建昌兵也不愿意受约束,于是狄三喜就再次跑来和邓名商议,称他们还是干脆和巩昌王统一行动好了。 这个决定邓名也是求之不得,虽然他暗示对方自己的军法森严,但真要是建昌军违反自己的军纪,邓名还真不好进行惩罚。都是出境勤王的军队,难道邓名真能为了敌国的臣民和本国的士兵过不去吗?归根结底,邓名给自己的定位是帝国x主义者,到时候就是明知有后患,也只能另想别的解决办法了。 “派出使者通报沿途的村庄,让他们提供粮食和草料给我军。凡是满足了我军的要求,就是心怀先王的缅甸忠义之士,我就不派兵进入他们的村子。”回到东岸后,邓名立刻让手下准备檄文和榜文,向河谷周围通报明军的目的和要求。 “缅甸最有影响力的是什么人?”中国的话语权掌握在缙绅手中,而缅甸这里,邓名却不知道是贵族、武士还是其他的人。 华裔告诉邓名,缅甸人大多是虔信宗教的人,如果有时间,百姓都希望能够一天去附近的寺庙两次,以便更贴近神佛。 “原来是僧侣。”邓名隐隐认为宗教是科学的敌人,如果想让祖国富强,科学就是唯一的选择,因此邓名在川西老百姓和军中不遗余力地消除宗教的影响。不过这里是缅甸,邓名没有理由在缅甸做科学的开路先锋:“立刻给周围的寺庙发去榜文,我——大明左都督、保国公、长江提督,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此次吊民伐罪,为缅甸先王存亡续绝,急需神佛的保佑;因此我诚恳地请僧侣们来军中和我面谈,为我军祈福,并在他们的寺庙里带领信男、信女们为我们的胜利祈祷。我将保护他们的寺庙和产业,决不允许有士兵骚扰僧侣和他们的信众。” “遵命。”军官们纷纷答道,如果这里有谁不知道长江提督除了这张笑脸外还有一张完全相反的脸孔的话,那他就不是一名合格的帝国军人:“那些不肯来见大帅、不肯为我军祈福的僧侣呢?” “我久闻缅甸乃是佛祖保佑之国,先王莽达和历代缅王一样都是神佛转世,所以凡是抗拒我军的都是披着僧侣外衣的佛敌。”邓名冷笑一声:“对佛敌还有什么客气的?寺产抄没补充军需,首恶问斩,胁从若是悔过可以不问,土地分给周围的穷人。” 中军官领命而去。很快邓名发现他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误,华裔告诉他本地的寺庙并不拥有土地。因为缅甸实行的是一种类似秦朝和王莽新朝时代的土地制度,土地都属于国王,由国王的官吏拨给百姓土地,然后收缴产出作为税收。缅甸的民户缴纳全额的赋税并且服徭役,底层的军户服兵役并且缴纳和民户差不多的赋税,中层军户缴纳的赋税大约只有民户的四分之一,是缅甸军队的中坚力量。而高级武士阶层免税,他们拥有自己的战象和驭象夫,是缅甸军队中的将领和军官。 “制定这套制度的缅王是王莽转世吗?”邓名听了以后哈哈大笑。秦朝的土地全部归王所有,这种制度其实是奴隶制的翻版,强迫推行全国后遭到六国百姓的激烈反对,是秦二世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王莽想要恢复秦制,掠夺天下的私人财产为王产,结果连二世都没撑到:“没想到缅甸居然是这样,好办了,我们将会是解放者。” …… 扁牙简战败的报告传入瓦城前,缅甸君臣就已经知道了惨败的结果。大批的尸体顺着丽江而下,即使是远离前方的阿瓦,也每天都能看到尸体从城前漂过;上游的地方更多,江边随处可见浸泡得肿胀的阵亡将士,那些身披重甲的武士沉入江底,连被人发现的机会都没有。 当扁牙简的正式战报抵达阿瓦后,缅甸王府上下失声,缅北的精锐主力已经尽数失陷在此战中,再也不可能在野外挡住明军的进攻了。 “大王,我们虽然把大明君臣关起来了,但并没有加害。”在咒水之难中,沐天波从缅兵手中夺取了一把刀,砍死了好几个缅兵,不过缅甸方面最后还是决定咽下这口气,毕竟残明还控制着云南,没有必要为了几个士兵就处死沐天波这样重要的中国官员。 本来就不支持莽白对永历流亡朝廷采取强硬措施的一派,终于敢于表明态度:“既然明军是为了他们的皇帝而来,那把大明天子送回去,他们就肯罢兵了吧?” 坐在阿瓦金殿上的莽白没有吭声,但另外一派则发出大声的呵斥,认为这只会助长明军的气焰。扁牙简的失败虽然令人惊恐,但强硬派却没有什么后退的余地,他们夺取了大明流亡朝廷的宫人和眷属,永历天子的好几个妃子都在变乱中上吊自尽,这种仇恨怎么可能轻易消解?一旦大明天子脱困回到明军中,怎么可能不下令继续进攻? 见莽白的心腹纷纷责骂,主和派都知趣地赶紧闭上了嘴巴。 “大王,既然是明军,那他们皇帝的话他们总是会听的吧?”一个主战的心腹大声对莽白说道。 ------------ 第十八节 诏书(上) “不错,中国人最讲究忠君爱国,岂能违背他们皇帝的命令?”在这个时候,就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一抓看了,莽白就打算让官员去见被软禁的永历,务必要拿到永历亲笔写的退兵诏书。 一个臣子提醒道:“若是让中国皇帝知道了前线的战况,他就未必肯听话了。” “还有一件事,如果中国皇帝肯下诏的话,也不能让他的人带去交给明军。”另外一个臣子说道,现在被软禁的中国君臣怨气满腹,如果让他们见到了刚刚取得大胜的明军,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如果让明军知道了他们朝廷在缅甸受到的侮辱,恐怕会进一步激怒勤王军。 对这两项建议莽白是全盘采纳,此外他还急令缅甸南部的军队做好北上增援阿瓦的准备,只是到底能够从缅南抽调多少兵力北上也是一个难题,因为驻军还肩负有监视孟族的任务,若是让缅南的人知道阿瓦的控制力下降,说不定就会有人生出异心来;而且缅甸和泰国的关系也很紧张,莽白并不希望让邻居觉得有机可乘。 现在永历天子已经毫无人身自由可言,流亡朝廷的卫队都被缅甸人带走,守在行营周围的卫兵都是缅兵,就连日常所需的食物也由莽白挑选的可靠人员负责提供,绝对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大明天子的驻地。 生死操于人手后,缅甸人对大明天子的尊敬随之一落千丈,对永历天子仅存的几个近侍冷嘲热讽,上个月的时候,缅人对待最后几个侍候后妃的宫人的态度也近似调戏。对此,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都敢怒不敢言,如果没有缅人送来的食物,他们就会挨饿,既然如此索性装不知道。 而最近几天,永历感到缅人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变化,好像恢复了一些对自己的敬意,送来的三餐也比较丰盛。太后、皇帝、皇后和太子私下里商议了几次,但是始终不得要领,不知道到底是缅王良心发现,还是缅甸的政局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今天送来的食物依旧不错,太后和皇帝先用膳,等这两位吃完后,就会轮到后妃和太子,然后是残余的宫人和内侍。 当莽白派来的官员抵达时,太后已经吃饱了,永历则吃到了一半。缅王的使者一脸的怒色,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对永历皇帝粗声粗气地说道:“明皇避难我国三年,可还记得我国的恩惠?” 现在缅甸已经不以藩属自居,永历也不以为忤,客客气气地答道:“贵国三年的照顾,朕深为感激。” “那贵国的晋王、巩昌王派军队骚扰八莫周边一事,皇帝可否知晓?”缅甸官员怒气冲冲地说道:“今日我王接到八莫报告,晋、巩两藩入境掠夺我国地方,抢去了大量的粮食和人民。” “此事朕不知晓。”永历摇了摇头,他被软禁在行营,连自己的大臣都见不到,如何还能得知外面发生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远在滇缅边境上的战事。 “既然如此,那还请皇帝给晋、巩两藩下诏,让他们立刻从我国境内退出。”说着缅甸官员就掏出准备好的纸张和笔墨,放在永历的桌前,跟这个官员一起来的缅甸士兵都虎视眈眈地看着永历。 “他说今日才接到消息,可是这几天来缅人的态度明显有异,莫不是和此事有关?”永历推辞不得,内侍缓缓磨墨的时候,永历也拿起了笔,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这里面多半有诈。” 不过还没有等永历想通到底怎么回事,缅甸官员就不耐烦地催促起来:“皇帝为何还不下诏?难道是认为我国招待不周,存心纵容晋、巩两藩吗?” 缅甸已经知道川军也入境参战了,但这个使者只字不提,唯恐会让永历明白明朝正大兴勤王之师。 虽然怀疑这里面有什么文章,但永历也不敢用自己的猜测去赌自家的性命安全,在心里叹了口气,按照缅甸官员的要求写就退兵诏书,盖上了自己的玉玺。 缅甸使者如获至宝,吹干了诏书上的墨迹就带着它匆匆离去了。永历眼巴巴地看着使者离去,当屋内没有缅人的耳目后,永历长吁短叹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李定国、白文选来勤王了!多半是,所以缅人才会来找朕要诏书,可这封诏书一下,他们肯定会退兵的,朕脱险的机会岂不是化为乌有?” 永历的话让周围的人都燃起了一些希望,当即皇后就附和起来,称不该给缅人这封诏书。 “不给怎么行?就算他们勤王,也不知道到没到八莫,离这里还十万八千里呢,缅人可就在门外。”永历心里虽然有些明白,但让他硬着脖颈去拒绝缅人的要求,这就和他的性格太不一致了。 王皇后被皇帝这么一呵斥,立刻就把嘴闭上了,只是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心里异常地担忧——现在局面这么险恶,说不定哪天缅人就会拿皇家开刀,皇后最担忧的就是儿子的安全,盼望着勤王军明天就能打到城下。 皇后担忧的目光被永历看得一清二楚,知道皇后心里对自己按照缅人的要求写诏书这件事仍有怨望,这让皇帝更加不快,又责骂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妇人之见,不然我们父子何至于都流落在此?” 当初永历逃离云南以前,随驾官员包括陈佐才等人就苦劝皇帝,若是永历坚决不肯按计划入川,那就奉太后去缅甸好了,但是不妨让太子去李定国的军中,或是与冯双礼同行,按原计划取道建昌入川。 当时看来,缅甸似乎比四川安全得多,王皇后也不愿意和儿子分离,所以永历就以皇后爱惜幼子为理由拒绝了臣子们的劝谏。 见皇帝翻出旧账,王皇后急忙跪倒谢罪:“都是臣妾无知。” 见皇后郑重其事地请罪,永历的怒气才算消去,哼了一声继续吃饭。王皇后一直跪到皇帝吃完饭离去后,才在太子的搀扶下站起来,和妃子们开始用餐。 虽然刚才认罪了,但王皇后心里却十分委屈,离开云南的时候她固然舍不得儿子,但最后的决定权当然还是握在永历手里。那时冯双礼连续派来几个使者,催促皇帝赶快让太子去他军中,抓紧时间赶往建昌,可首辅马吉翔察言观色,猜到了皇帝的隐忧,就对永历进言道:“冯双礼他是想再要一场拥立之功啊,他是想让圣上去当唐明皇。” 马吉翔的话说到了永历的心坎里,于是就用王皇后的话当借口坚决带儿子一起入缅,导致冯双礼大失所望,李定国、白文选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往南跑。 莽白发动咒水之难以前,沐天波等人认为缅甸方面已经不可靠,必须要保护皇上和太子立刻返国,因为永历的目标太太,所以沐天波等人定下计划,精选了一队卫士,要他们拼死保护太子逃回李定国军中。和邓名前世一样,马吉翔把沐天波等人的筹划报告给了永历,称这是谋反;而永历也勃然大怒:又是一个想让朕当太上皇的,毫无疑问是谋反。 由于沐天波在缅人中较有声望,所以永历没敢治沐天波的罪,而是下令把那些奉命保护太子逃生的卫士都赐死。沐天波作为明朝的世代勋贵,皇帝的旨意无论如何都要执行,于是就处死了自己的那些家丁卫士,以示自己是单纯为了皇明的前途着想、绝无异心。 有了这件事后,王皇后就明白皇帝虽然常常在私下和家人说这个皇位没意思,除了招惹祸患并无一丝好处,但真到了关键时刻,永历还是会本能地保卫它——只要不危及生命。 王皇后看着儿子,心里难过得吃不下饭,她本来想劝永历去和缅甸人提个要求,要缅甸人同意用太子传旨作为永历起草诏书的交换条件。但从今天的情况看,王皇后知道皇帝肯定不会这样做。 “儿啊,”王皇后伤心地抚摸着太子的头发,呜咽道:“娘该怎么帮你呢?” …… 大胜之后,明军的行动远远称不上迅速,白文选、狄三喜得知缅北的主力已经被一扫而空,认为胜券在握,缅人屈膝投降指日可待,得意洋洋地沿着大路向阿瓦前进。各级军官的看法也和统帅差不多,认为缅甸投降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纵容手下大肆抢x劫;现在明军已经进入了富饶的丽江河谷地区,在云南过了好几年苦日子的滇军每日忙着收集粮草、牲口,反正走到阿瓦城下敌人就会投降,还那么着急干什么?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吃上几顿,填满腰包,再带两个缅甸媳妇回去。 在丽江的另一岸,邓名的行军速度比滇军还要迟缓,他在军官会议上向部下交代,川军现阶段的任务是挟大胜之余威巩固后方,做好缅甸政府不肯投降,将战事拖入城池攻防战和持久战的局面。 周围的寺庙接到邓名同时送去的邀请函和威胁后,纷纷向明军表示愿意派出僧侣使者来拜见邓名——现在周围已经没有了缅甸的正规军,寺庙的僧人都很明白,最轻微的拒绝也会遭到明军的严厉报复。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看第一波僧侣就要抵达,邓名告诉部下,他还需要准备一件事。 ------------ 第十八节 诏书 (下) 缅甸位于云南明军的背后,如果缅甸保持起码的中立,明军不会在国土大半沦丧的时候有兴趣发动对缅甸的攻击。但现在缅甸既然表现出了对明军的敌意,那明军也就有征服缅甸的必要,以保证自己背后的安全,若是这场征服战争能够给明军提供大量的物资,那当然更是妙不可言。 不过从四川到缅甸要走好几个月,从八莫打到阿瓦也要几个月,再继续向仰光进军还要几个月,所以这场征服战争必须一劳永逸,最好是打完这一次就再不用派兵来了。现在并不是什么太平时节,四川和云南还面临着满清的巨大军事压力,数万明军战士不能经年累月地呆在境外。 “我们不可能在缅甸驻留一支大军,也不可能一次一次地发起这种灭国之战。如果占领缅甸能够为我军、为四川提供一些军费和粮食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在这里投入数千兵力,每年若是损失个一、二百人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但更多的驻军和更大的损失就完全不能考虑了。”邓名很仔细地给军官们阐述他的战略构思,他现在想要修正出兵前制定的策略,不打算放任士兵去洗劫寺庙,所以必须要争取军队的理解和支持——虽然军令如山,长官的命令不管赞同不赞同都需要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但邓名相信若是官兵能够理解命令的话,那他们一定能够执行得更好。 “所以我们需要取得大义,获得缅人的支持,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缅甸国王,让他以缅王的身份和寺庙的僧侣们达成协议,授予这些寺庙大片的土地。还要向僧侣们保证,拨乱反正后寺庙一律免税。”邓名认为免税是个很厉害的手段,既能在短期内获得寺庙的支持,而且还能长久地伤害缅甸的国力,让缅甸再也不能对中国的南部边界构成威胁——若缅甸被特权阶级免税政策搞得兵穷民困的话,说不定中国就可以染指整个丽江流域了。 听说邓名打算给予缅甸一部分人免税权后,聪明的明军军官们都拍案叫好,比较厚道的那些人在同伴的解释下也明白过来。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政策未必能长久,缅王就是再信佛,这次从僧侣手中得到的帮助再多,也不太可能容忍一个世袭的、享有极大特权的宗教团体无限地膨胀下去。 “所以这个缅王一定要岁数小,最好还是个孩子,在他长大之前,是不用指望他能凝结人心,把寺庙打压下去了;而过上十几年,寺庙的羽翼丰满,那时我们应该也光复了不少河山了。”邓名认为大家说得有理,而他事先也考虑过这些问题,反正只要缅甸这十几年能够不在明军背后添乱,并且为明军提供支援物资就可以了:“除了我们的兵力和国力的问题外,我们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吞并属国,不然只会让安南等国畏惧,说不定反倒会把他们推向满清。我们此次征缅,就是为了拨乱反正、存亡续绝。” “嗯,所以这个缅王一定要是莽达的儿子,而且最好岁数还不大。”赵天霸赞同地说道。不过莽达的太子已经和他父母一起被莽白扔进丽江淹死了,听说还有妃子给莽达生过子女,不过这种危险人物现在肯定也在莽白的控制下:“有没有合适的?不好找吧?” “怎么不好找?我已经找到了。”邓名得意地答道,接着就让一个士兵去把下一任缅王和首相带来给川军军官们看看:“去把那个不胖老高带来。” “不胖老高?”赵天霸好奇地问道。 “嗯,就是那个驭象夫,那个死了大象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家伙。”邓名一开始不知道那个缅甸人的名字,见他精瘦又挺高,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代号:“他会是下一任缅甸的宰相,他的名字挺难记的,我给他起了个好记的名字,嗯……就叫庞高好了。” 庞高能给邓名留下深刻印象,主要是因为他确实凭一己之力挖好了一个大坑,掩埋了他的大象。得知此事后,邓名对身边的卫士评价道:“面对着敌兵的大刀,能够豁出性命去保护他大象兄弟的尸体,不眠不休地挖坑让他的大象兄弟能够入土……一个人对他的大象这样好,实在是值得优待,我们也许能指望他将来回报这份恩情吧?” 庞高牵着一个男孩子进入了营帐中,看到一营的明军军官后,他显得又紧张又害怕。 “这就是你的长子吗?”邓名问道。 听过翻译的话后,庞高忙不迭地向邓名点头。他是丽江以东的百姓,几天前和其他川军的俘虏过河后,邓名就把他叫去问询了一番,得知他有个五岁的健康男孩后,邓名就让几个明军士兵跟他回家,把他的长子带过来。 邓名把孩子从他父亲手中拉到了自己身前,把他展示给全体明军军官:“诸君,这就是缅甸先王莽达之子……嗯,莽达之子莽鲁。” 营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声,赵天霸跳将起来:“大帅,这不是那个庞高的长子么?” “以前是,从今以后就不是了。”邓名理直气壮地答道。 这时庞高已经从翻译口中听明白了邓名在讲些什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冲着邓名磕头,一边大声嚷嚷着什么。 “不用翻译了,我知道他大概在说什么。”邓名摆摆手,阻止了那个充任翻译的缅甸华人的转述。 “大帅,您不是说我们要争取大义,要为莽达存亡续绝么?”赵天霸的嗓门大得快要把帐篷顶震翻了。 “所以他必须是莽鲁。”邓名面不改色地说道,指了指他身前的那个孩子:“只要全天下都知道他就是莽达的儿子莽鲁,那我们扶他登上王位不就是存亡续绝了吗?” 即使是异国的藩王,明军军官在心底也还是有一丝对其血统的尊敬,虽然没有几个人像赵天霸那样激动,但大都在心里嘀咕,不知道邓名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莽达的儿子又怎么样?难道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吗?再说莽应龙之前,他们家也不是缅甸国王,还不是自立为王了?”邓名和这个时代的人不同,对贵族血统并无丝毫的敬畏之心,他大声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当第一批寺庙的僧侣抵达后,邓名就把庞高和莽鲁介绍给他们认识,他指着庞高大发感慨:“这位义士是你们先王的驭象夫,他的儿子和莽鲁小王子同岁,事变时他牺牲了自己的长子,抱着莽鲁小王子逃出……久闻缅甸是忠义之乡、佛祖保佑之国,这样的义士真让我不胜钦佩。” 同时展示出来的还有莽达的临终血书,遗诏中任命庞高为宰相,辅佐莽鲁报仇雪恨、夺回王位;把缅王的诏书展示过后,邓名就让庞高去向僧侣们念台词,请求僧侣们向民众进行宣传,让百姓们都知道明军是来替莽达报仇的,而且庞高还以辅政宰相的名义向僧侣们保证:只要他们支持明军讨伐逆贼,就会得到大片土地的赏赐,这些土地不但从此从缅王的名下转到寺庙的名下,而且可以买卖,并且无需纳税。除此以外,以后若是缅甸人向寺庙捐赠土地,那也同样属于无需纳税的寺产。 除了寺庙外,凡是参加保王军的缅人,也都可以获得一份私有的土地,从今以后缅王再也无权收回另行分配。庞高愿意代表国王莽鲁,在漫天神佛前发誓遵守这份契约,而且明国的保国公也愿意做见证。 至于缅甸的军队和官吏,以前一向是由高级武士出任,所以都是被贵族阶层所把持,而现在庞高许诺,以后这些大臣、军官乃至地方官的任命,一律由寺庙推举,地方上的司法权也交给僧侣所有。 这无疑会触及高级武士阶层的利益,不过缅甸的高级武士基本都在莽白那边,而且还被明军一通好杀,现在不但元气大伤而且也不太可能被收买。反正有了僧侣的鼓动和宣传,加上把缅王的土地分出去一部分,邓名觉得还是能搭起一个政权架子的。 在庞高唱完这出戏后,邓名就亲自下场和这些宗教领袖谈判。 “之前一战中,我军几百个士兵就把莽白的几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诸位应该知道我没有说谎,莽白以后是别想坐在缅王这个位置上了。”邓名开诚布公地说道:“想必诸位都很清楚,这里离天朝的路途遥远,如果不是莽白囚禁皇上,我们也不会出兵;现在虽然出兵了,但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呆很久,我们把莽白赶下王位就要回国,而我们要保证他绝对不能卷土重来,谁能帮天朝做到这个,天朝就支持谁掌控缅甸朝政。” 宗教领袖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但没有人带头响应邓名。 “诸位有什么忧虑,尽管说。” “天兵是不是要我们帮忙募兵、筹粮。”一个僧侣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的,所以我才会拿出这样的补偿方案,以前土地都是缅王的,以后就是你们的;以前地方官吏都是缅王任命,以后就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么?天上不会白白掉肉包子的嘛。” 详谈了一天一夜后,大部分僧侣、村长、地方的豪族族长都明白了邓名的计划,但他们还有一个担忧挥之不去:“如果莽白释放了皇帝,天兵是不是就会撤兵呢?” “不会,我们从来不会抛弃朋友,”邓名断然答道:“莽白一定会被废黜,就算我们暂时与他和谈,目的也是为了最终废黜他。” “如果皇帝向国公下令呢?如果皇帝赦免了莽白呢?”一个缅甸长老很不谨慎地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明军之前表现出的强大战斗力让周围的缅甸上层人士都不再怀疑谁会是胜利者,但问题是这个胜利者不太可能在缅甸常驻——这固然有好的一方面,就是权利还是会被缅方的合作者收回,但危险在于如果莽白选择了合作,而明军决定更换莽白为合作者的话,这些出力的缅人就算是找死了。 这个问题明显有些尖锐,长老的话一出口,就引来了不少责备的目光。中国人是有名的忠君爱国,至少口头上如此,这样一问岂不是逼得对方预留退路? “我不会奉诏。”邓名想也不想地答道,负责翻译的华裔都惊呆了,半响后才恢复过来,急忙把邓名的话叙述给缅方人听:“即使是皇上下令,也不能让我违反和诸位的协议。” ------------ 第十九节 跋扈(上) 邓名煞费苦心地筹建缅甸合作政府的时候,白文选在河西的进军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滇军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大批百姓外逃,寺庙也纷纷被烧毁。虽然明军表现出来的强大战斗力让缅人心惊胆战,根本生不出抵抗的心思,但见到他们崇敬的寺庙被毁,家园被蹂躏后,缅人的愤怒也日渐高涨,自发地生出和明军作战的斗志来。 河东这边虽然没有受到川军的骚扰,但是河西的惨状也让东面的缅人异常恐慌,不少僧侣都跑来向邓名诉苦,同时发出委婉的抗议。 “巩昌王不是虔诚的佛教徒,而我不一样。”邓名只好一再解释,罪魁祸首完全是莽白,白文选和他的军队都是永历天子十分忠诚的臣子,现在他们对佛堂的敬意完全被对天子命运的担忧和对莽白的愤怒所压倒。 在努力地培育缅甸合作者的时候,邓名也把另立缅王一事告诉了白文选他们。这件事本来邓名想让使者转告,但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为好。于是邓名就把手边的工作放一放,找个时间再次过丽江去追白文选他们。 冒名顶替的事让白文选和狄三喜哈哈大笑了一阵,他们两个也觉得这样做对王室未免太不尊重,于是邓名很认真地解释了起来。明军毕竟是侵略军,只要稍有见识的缅甸人,就能猜到明军多半无法在缅甸久留,既然明军不可能长期地给缅甸合作者撑腰,那么就不会有什么人敢站出来和明军合作。 因此,扶植一个亲大明的缅甸政府不但有需要,而且这个需要还极为迫切,不能多耽搁。除了时间方面的考虑外,选择莽鲁为缅王也有其他的好处。 “自古以来,国王的王位如果不是继承,就是征伐杀戮得到的。”邓名指出莽应龙就是靠武力夺取到缅甸王位,而他的子孙被视为合法的东吁王朝继承者:“如果我们扶持一个莽应龙真正的子孙坐上缅甸的王位,他不会一直感激我们的,迟早他会认为这是他理所应当的家产,把我们视为强盗,而且在缅人心里他也名正言顺;要是我们扶持庞高当国王的话,先不说人心问题,将来他坐稳了这个位置后,很可能就是另外一个莽应龙,到他子孙继承的时候也是名正言顺。” “现在这个莽鲁并不是莽应龙的继承人,却坐在只有莽应龙子孙才可以坐的位置上,哈哈,邓将军好算计,他是两边不靠谱啊。”白文选翻来覆去地把邓名的话念叨了几遍,总算搞清楚了邓名的计划:就好比中国的开国皇帝,没有人能质疑他的宝座不合法,他的后代也因为继承权而获得了合法性;但如果一个人既不是大明的皇族、也不是自己开国,而且还非要自称大明天子,那他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 “现在我们还没有必要让缅甸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将来若是莽鲁和他爹又动了别样的心思,我们就可以拿这件事做文章了。”邓名把自己和缅甸宗教人士的协议也告诉了白文选,并希望他们对那些支持明军的寺庙网开一面。 虽然白文选觉得明军不需要这些僧人的协助,不过他也承认邓名说得有道理,要是缅甸的亲大明政府能够站住脚的话,对云南是一件很有利的事,起码李定国不用担心来自南方的威胁了:“可是这样一来,莽白那奸贼是不是会对皇上不利?” 永历必须安然无恙,这是明军的共识。尤其是白文选把这件事看得更重,要是永历有个三长两短,恶名多半会扣在西营的头上。 “应该不会有危险。有了莽鲁,我们反倒多了一些筹码,莽白有可能和我们谈判,说不定他会提出交换条件,如果我们不扶持莽鲁,他就把皇上还给我们。”邓名认为缅甸朝廷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明白这个新成立的莽鲁政府才是他们的生死大敌,明军短期内不可能同缅王争夺这片土地的统治权,但这个新政府却可以。 “邓将军打算和莽白谈判吗?”白文选记得邓名说过他和缅甸僧侣订了协议,还向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废黜莽白。 “莽白是莽应龙的子孙,而且还软禁我们的皇上,侮辱中国的女眷,留着他太危险了。再说我也答应缅甸的僧侣们了。”经过几年的谈判锻炼,邓名对政治的理解不再停留在刚穿越的时候了。周培公是通过实践来摸索规律,而邓名则是通过实践来检验理论:“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废黜莽白,并不表示我们就会闷头干到底;如果莽白老老实实地把皇上还给我们,把所有侮辱官员女眷的罪犯都交给我们处死,那我们或许可以考虑让他的儿子继承王位,来个缅北、缅南分治。在我们驱逐鞑虏之前,缅甸要是双雄并立就太好了,谁也吃不掉谁,那就谁也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白文选感到自己有些跟不上邓名的思路了。若是周培公在这里,或许能够很好地理解邓名,蒋国柱、梁化凤这些见识过邓名竞争机制的人,应该也能很快醒悟过来,但白文选却是越听越糊涂。 见白文选开始发蒙,邓名就不再进一步讨论,在离去前再次交代道:“河东的寺庙有很多僧人愿意协助我们,白将军手下留情。” “嗯,好,反正唱戏总要有人唱红脸,有人唱黑脸,邓将军既然唱红脸,那我就勉为其难唱这个黑脸吧。”反正邓名不干涉白文选抢x劫,邓名乐意怎么处理他的地盘是他的事,白文选大度地说道:“我一定不让儿郎们去河东那边。” “听白将军这么说,就好像是吃了多大的亏一样。”邓名听得笑起来,与白文选和狄三喜拱手道别。 在往返途中,邓名抓紧时间草拟了一份宗教保护法案,在法案里把中国缙绅享有的所有特权都授予缅甸的寺庙,缅王的审判权被限制在社会的上层。 就算莽白死不悔改,逼得明军不得不支持莽鲁灭了他,但只要缅甸能够执行这一套规矩,也就不会是中国的大患。要想让国民离心离德,最好的办法就是努力地制造而不是消除社会的不公,出现一个庞大的特权集团;邓名还帮缅甸新政府制定了一套言论管束法,强调现在莽鲁政府面临生存危机,所以严禁评议朝政,任何抱怨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汉文帝当年废除了诽谤妖言之罪,为什么?因为官吏可以用这个罪名来威胁百姓,不许别人议论他们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尽管贪官污吏很无耻,但他们愿意做却不愿意被人骂,如果百姓有议论,他们只好稍微收敛一些;如果议论的人多了,风气就有可能改变,贪官污吏也就不敢肆无忌惮。”邓名把帮助缅甸新政府制定的法律给军官们过目,同时还坦诚地告诉他们自己的用意和目的:“所以不能允许缅甸的老百姓议论政府的得失,凡是诽谤妖言务必要严惩。” 这种措施对稳固统治是很有好处的。据邓名所知,他的前世满清就靠这一手巩固了自己的政权,数百年后,还有很多人因为剪辫子而寻死觅活,认定了那些主张推翻满清政权的人都是数典忘祖的二鬼子。 “缅甸新政府只要查禁诽谤,再加上我们的军队协助,应该能够迅速稳固。”邓名对手下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过,中止了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对话和交流,堵住了消除社会不公的最后一条路,这样的国家遇上强大外敌的时候就该“哈、哈、哈”了。邓名前世清末的情形一点儿也不难以理解,遍地的狗腿子并不是怪事:“这种法律绝对不能用在我们四川,这是专门给中华以外的藩属准备的。” …… 扁牙简把缅北的野战部队丢光后,白文选一路畅通无阻地直趋阿瓦,沿途再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得知邓名还在后方安抚僧侣后,白文选的心情更好。俘虏们都说阿瓦城内富户众多,缅王的宫殿更有金殿之名,有传言说是拿金砖铺就的。 既然邓名没跟上来,白文选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带着滇军先进城发笔小财再说。 “早知道缅人如此不堪一击,我早就该来了嘛,士卒损失不大,还能给晋王带回去一大笔军费。”白文选越琢磨越高兴。这次从缅甸拿到的东西,云南靠自己种田就是几年都积攒不出来,还没算上阿瓦这么一个尚未挖掘的大宝藏呢。 “就这么点本事,居然还敢劫持天子,掳掠我朝贵妇。”白文选冷笑连连,他现在真不知道是该仇恨莽白呢,还是感激他才是。 当听说缅甸使者到营门前求见时,白文选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阿瓦来请降了。巩昌王大马金刀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已经想好了让缅人带回去的受降条件,那就是莽白自缚出降,让明军接管缅都阿瓦——如果莽白不同意也没关系,那白文选就要攻城,反正阿瓦城他是进定了。 ------------ 第十九节 跋扈(下) 这位缅甸的使者是莽白经过仔细挑选的,他神色肃穆,捧着一个玉匣昂首挺胸地走进白文选的营帐,朗声宣布道:“巩昌王接旨。” “你一个藩王……”对白文选来说,缅甸王不过是一个藩王而已,地位甚至还在他这个郡王之下,居然敢对他这个郡王下令,而且还是一个刚刚在战场上惨败的敌手……不过白文选正要大发雷霆,却有些明白过来,盯着那玉匣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是天子的诏书。”缅甸的使者大声说道,证实了白文选的担忧。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天子的诏书。”白文选的口气已经软了不少。 “巩昌王可以自己查验,”缅甸方面早就料到白文选会有此一问,使者把捧着的玉匣递给了明军卫兵:“天子的笔迹,巩昌王想必是识得的。” 白文选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动作僵硬地从卫兵手中接过了玉匣,打开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诏书,发出一声长叹。突然面冲着南方阿瓦的方向跪倒在地,再三叩首:“皇上的旨意臣知道了,臣有本上奏。” 缅甸使者不慌不忙地问道:“巩昌王是要抗旨吗?” “不是,只是有些事情不明,所以要上书天子。”白文选已经确定了这个圣旨出自永历的亲笔,所以对缅甸使者的口气也变得客气起来。 缅甸使者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让白文选赶紧写奏章,他表示会代为转交。白文选让缅甸使者去别的营帐等候。这个人离开营帐后,帐内顿时轰的一声炸响,大家纷纷向白文选询问圣旨上到底是怎么写的。 “皇上要我们立刻退回云南,而且不许我们再次进入缅境。”白文选垂头丧气地说道。 众将更是一片哗然,不少人都嚷嚷起来:“皇上被缅人囚禁,这个圣旨定然不是皇上的本意。” 白文选的看法和手下将领们差不多,但白文选有一个很大的麻烦,他们西营说到底毕竟不是明廷的嫡系,而且前些年还闹了一次孙可望篡位的事。如果白文选身旁有一位永历的督师、阁老或是尚书级别的人物,就可以由那个人出面宣布这封圣旨不算数;但是这种话出自西营之口就非常不好,只会让闽、浙各路诸侯和天下人认定西营的贼性不改,李定国也和孙可望一样地不敬皇室。 无论是之前还是这次出兵的时候,李定国都和白文选一再交代,务必要对朝廷恭敬有礼,救出永历天子后,不要往天子身边安插西营的兵将。哪怕是天子的御林军再不堪,也要让皇帝自己来决定由谁保护他。 “我军已经到了阿瓦城下,击败缅甸人指日可待,此时怎么能够退兵?” 听到众将的抱怨后,白文选也是有苦难言,他在心里一个劲地抱怨永历太胆小:如果皇帝不下这份诏书,那么西营自然是继续前进而不必有丝毫的顾虑;现在既然永历下诏了,西营只要不遵旨,免不了会落下一个跋扈的罪名;就是把皇帝救出来,说不定皇帝和内阁还会为这件事生疑——皇帝很难容忍臣子无视他的旨意,哪怕这种无视是为了救他性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缅人丧心病狂地害了永历,因为这份诏书的关系,西营的营救行动都可能让别人说成是借刀杀人。 “就不能拖延几天吗?硬顶着不下这份诏书,将士们才敢救你啊。”白文选嘴上不敢说,心里已经是不满至极:“晋王为了皇上连兄弟之情都不顾了,皇上您也得让晋王能够做人啊。” 思来想去,白文选还是不敢继续进军,他匆匆写就了给永历的奏章,里面说云南、四川的将士听说皇上在缅甸过得不好,缅人还对内阁无礼,所以晋王就派白文选、邓名来接皇上了,请皇上无论如何都要和将士们一起回国。 这份奏章白文选希望由自己的手下送到阿瓦去,但遭到了缅甸使者的断然拒绝,最后白文选只好表示,在皇帝给的第二份诏书里,他一定要看到皇帝对他奏章的答复。 打发走了缅甸的使者后,白文选对众将说道:“皇上下这样的圣旨,或许是因为皇上不清楚战局吧。我的奏章里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皇上一看就能明白现在我军占了很大的上风,皇上完全不用再怕缅人了;我们再等几天,然后就继续向阿瓦进攻。” 如果送去奏章后马上进攻,白文选担心这会让人觉得西营完全没有把永历的死活放在心上,这次参战的可不止西营一家;而且永历对西营特别重要,永历是李定国拥立的,晋王还指望驱逐鞑虏以后皇帝能帮着压制其他派系呢,要是永历和内阁为此耿耿于怀,那难免会有后患。 白文选才等了几天,新的圣旨就又到了。在这封圣旨里永历驳斥了他被软禁的说法,自称在缅甸一切都好,而且已经和缅甸当局商量妥当,很快就要从缅南出海去金门。永历表示他根本无意回云南,去福建时也不打算带西营的兵将同行,让明军赶快退回云南去。 看到这封圣旨后,白文选顿时目瞪口呆。就算皇帝受制于人,也不至于这样替敌人说话吧。当初明英宗被瓦刺俘虏后,也没有下诏书让明军退兵,更没有说过什么在蒙古一切都好,过得十分愉快。至于内阁、御林军和缅人的问题,永历称是那些人咎由自取,皇帝对缅王的处置并无异议。 白文选感到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皇帝很明显是担心明军继续进攻会给他带来生命危险,如果白文选不顾皇帝的感受,那很容易招致怨恨,让其他人认为李定国、白文选不在乎皇帝的死活。得知圣旨内容后,明军官兵们群情激愤,都称这一定不是永历的内心想法,要求巩昌王继续进攻。白文选也很希望这些官兵的看法是对的,但他把永历的圣旨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实在找不到对方让自己继续进军的暗示。 “或许我们稍微后退几里地,再威胁一下莽白,他就肯把皇上放出来?”白文选又上了几道奏章,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和心腹们商议,如果莽白能在威胁下放还永历那自然是最好,白文选严格服从了朝廷的命令,皇帝就能感受到西营的忠诚,也能意识到无论李定国还是白文选,都很看重他的性命。 但几封奏章全都如石入海,永历再也没有回信了。不得要领的白文选权衡再三,还是打算退兵。向北退出三十里后,白文选再次安营扎寨,见明军不肯继续走了,阿瓦方面就又派使者来催促。 白文选据理力争,称自己既然遵旨退兵了,那缅甸人就应该把皇帝交出来。而缅甸方面则宣称永历的圣旨是要明军全部退出国境,暗示只有那个时候才能考虑归还大明天子。 双方僵持了一些时日。随着明军拖得越来越久,地方上自发出现的抵抗逐渐多了起来,明军大捷的效果正在渐渐减弱,时间总是会让恐惧感变得越来越稀薄的,而明军因为兵力不够充足,也无法阻止抵抗者在后方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 听说后方的征粮受到影响,而且开始有人伏击明军的落单士兵后,白文选就开始郑重地考虑继续退兵的问题了。 邓名从河东赶来问询,听说白文选有退兵的打算后,邓名不满地责备道:“现在阿瓦周围的缅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的行动,如果我们退兵了,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会让缅人觉得莽白依旧能够坐稳这个王位,这对支持莽白的人是一个很大的鼓励;而如果我们不退,莽白的支持者就会动摇,那些墙头草也会寻找出路。这次巩昌王如果退兵的话,下次再来阿瓦就未必会有这么顺利了。” 缅甸人自发的抵抗就算再微弱,也会给明军带来损耗,而且明军还不断地因病减员,只有两万人的勤王军可不能接受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可是皇上不愿意我们去救他啊。”白文选苦笑着说道。 “皇上怎么会不愿意?肯定是缅人恐吓皇上了。”白文选不敢明说永历是个胆小鬼,但邓名可没有这个顾虑。 在白文选和邓名的周围还有不少人,缅甸的使者也站在一旁——邓名并没有要求私下会晤,而是当众把永历的圣旨要来看,还把缅甸的使者叫来询问——白文选不愿意当众附和邓名对永历的指责,就把邓名拉到了营帐后边,小声说道:“邓将军说得当然不错,可皇上会怎么想?” “我们管皇上怎么想?”白文选是耳语,用很低的的音调,而邓名回答的时候根本没有压低嗓音的意思,营帐里所有的武将都听得清清楚楚:“把皇上救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邓名丝毫不考虑永历是否会因此疑心自己,从没想过要忠于明皇,不担心永历会秋后算账,也不打算利用朝廷来节制其他的诸侯……邓名只知道永历现在绝对不能死。 ------------ 第二十节 伪诏(上) 除了皇室以外,大明内阁官员这些日子也变得好过了一些,缅甸人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食物和略微舒适的居住地,这种好转始于丽江之战后,结束于白文选退兵数十里。 虽然缅甸方面竭力向流亡朝廷隐瞒实情,可是大明的这群阁老都不是傻子,隐约猜到李定国可能派兵来接他们了,而缅甸方面抵抗不住明军的进攻。在白文选开始退兵前,阿瓦城内已经是人心惶惶,看守大明内阁的缅甸士兵也不小心透露了口风,内阁官员、沐天波等勋贵还有被俘的御林军总兵们得知,明军已经距离阿瓦城不到五十里了。 那时大伙儿虽然表面上不敢表现出来,但每天吃完了缅甸人送来的食物后,就聚在一起议论到底什么时候晋王的军队才能打过来。马吉翔还提出要预备两种情况的发生,一是防备缅甸人狗急跳墙,挟持流亡朝廷逃走;二是明军突然入城,缅甸人仓皇四散,让他们得以恢复自由。 若是发生前一种情况,沐天波主张视情况进行武力反抗,以设法逃脱缅人的控制;若是后一种情况发生,那就要立刻设法去救驾,保护天子平安地进入晋王的军队中。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大家都认为有收买缅甸守卫的必要,计议已定,内阁和勋贵们就开始找缅甸守卫谈天,表示理解守卫们都是执行命令身不由己,并暗示守卫若是在关键时刻帮助自己,就可以在晋王的军队进城时出面保证他们和他们家人的平安。 一开始缅甸守兵不置可否,没有厉声呵斥阁老们这是痴心妄想,但是进一步增加了给阁老们的食物供应量,还暗地里向内阁透露了更多关于外面战事的情报,这时内阁们才知道勤王军还包括川军。 不过几天前风云突变,卫兵们的态度急剧变化,一夜之间就恶劣了很多,把去套近乎的阁老们臭骂了一顿,还有人重新用“明狗”来称呼他们——这可是许多天不曾有过的事情了。 白文选似乎要奉旨撤兵,这让缅甸政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为了安抚城内的人心,莽达下令把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报给阿瓦的军民;当得知明军后退了数十里后,阿瓦城内欢声雷动,畏惧之情一去,看守大明内阁成员的这些缅甸卫兵剩下的就只有满满的仇恨了——听说明军所过之处,寺庙被焚,百姓死伤惨重——如果之前不是担心自己的家人也落到这样的下场,这些卫兵也不会善待明朝的内阁成员。 而缅甸政府对明朝内阁的小动作也不是一无所知,本来还有几个官员甚至想与大明内阁联络,以取得他们对缅甸政府、至少是对自己的谅解,但现在为了证明自己从未动摇过,有不少人干脆向莽白建议,等确定明军退兵后就把这些明朝俘虏都杀了,只留下永历一家人就足够了,这个倡议当然也有灭口的意味在里面。这个建议得到了莽白的赞同,他知道有的人在危机关头和大明内阁勾勾搭搭,那些被贬为奴隶的大明御林军也跃跃欲试。这些都是莽白的内忧,把明军内阁和御林军都杀了既可以免除俘虏生事的威胁,也能断了阿瓦内部和明军私通的渠道。不过现在明军还没有走远,莽白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刺激白文选,所以计划再等些天,一旦明军解除了对阿瓦的威胁,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下手了。 内阁成员并不知道缅甸政府已经起了杀心,但看守们痛骂他们的时候透露出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得知皇上下旨命令白文选退兵后,这些人都捶胸顿足,欲哭无泪。精明如马吉翔者,立刻觉察到大事不妙。永历对明军说话仍然有用而且愿意与莽白合作,缅甸人大概不会为难他;但内阁和御林军的人数众多,而且私下里还煽动看守人员,若是被缅王知道了,多半会痛下杀手,缅王还可以用这些明朝人的首级来安抚国内的怨气。 “皇上糊涂啊,”今天的食物比昨天又少了很多,吃完饭马首辅想带着大伙儿打牌消磨时间,眼前人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马首辅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巩昌王也糊涂啊,怎么能退兵呢?难道巩昌王不知道英宗故事吗?不知道吗?” 在咒水之难前,流亡朝廷的官员每日聚赌为乐,永历生病的时候他们在御营旁边大声嚷嚷,吵得皇帝无法安心养病,被永历派来的中官大骂一顿。马首辅先是一通谢罪,然后就领着全体阁老和勋贵们寻了一个偏远的营帐继续赌。 被软禁后,阁老们更不用考虑国家大事了,御史没办法向皇上弹劾浴血奋战的李定国和白文选了,朝廷也不再整天琢磨怎样挑拨郑成功和张煌言的关系了,只剩下打牌一件事了。马首辅平时总要兴奋地大呼小叫,今天却是悲从中来:“这牌不知道我们还有命玩几天?” “今朝有酒今朝醉。”李阁老是马首辅的好女婿,立刻安慰起老丈人来,反正是命不久矣,那就及时行乐吧。 “可惜连酒都没有。”马吉翔又是一声悲鸣:“我堂堂的天朝元辅,竟然连酒都喝不到了吗?” …… 转天,几个如狼似虎的缅甸士兵闯进了关押内阁的地方,为首的缅甸官员看了愣在牌桌旁、一个个汗如雨下的俘虏们一圈,下令把首辅马吉翔和黔国公沐天波等几个高官带去缅王的金殿。 “你们的保国公到底是何人?是世袭的勋贵吗?还是刚刚得到爵位的镇将?”见到马吉翔后,莽白立刻就咆哮着喝问起来。今天早上派去白文选那里的使者匆匆赶回,向莽白报告明军拒绝继续退兵;新从后方赶过来的大明保国公邓名,当着缅甸使者的面公然声称他不奉诏。当缅甸使者责备他不忠时,保国公反唇相讥,称这份圣旨是给巩昌王的,里面只是顺便提到了若是有其他晋王府的官兵,也应一并见旨退兵,所以对保国公没有丝毫的约束力。 缅甸对明朝混乱的军阀隶属关系并无太深的了解,之前虽然听说了川军参与勤王,但他们知道李定国是假黄钺的亲王,而白文选又是勤王军的统帅,所以就想当然地认为保国公也要服从晋王和巩昌王的指挥。而且国公的地位并不算太高,这也让缅甸方面看轻了邓名的影响力和独立性。可根据这次使者的描述,邓名看上去和巩昌王是平起平坐的关系,而且好像还在某些方面比巩昌王更有权威。邓名站出来表示反对后,明军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白文选也重新强硬起来。 沐天波把脖子一梗,冷冷地看着莽白一言不发。但还没等沐天波想好如何挖苦对方,马吉翔和另外几个官员就倒豆子一般地把邓名的情况都吐露了出来,有个人收不住嘴,甚至把他的宗室传闻都讲给了缅甸人。 听说保国公是朱明的宗室成员后,缅甸人顿时恍然,怪不得此人能够和白文选平起平坐,而且在下一步的战略上有很大的发言权。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情报后,莽白君臣就命令把明朝官员送回去。 返回关押地后,马吉翔兴奋得满脸通红:“保国公要继续进攻!缅人看来是不敢为难我们了。” 众人齐声欢呼的时候,沐天波忍不住责备道:“元辅为何要告诉那莽白保国公的事,这样他就会让皇上下旨,逼保国公退兵。要是保国公也退兵了,莽白会放过我们吗?把这些事告诉莽白,这不是自杀吗?”” “唉。”想到性格软弱的天子,马吉翔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但沐天波的责备他是不认同的:“黔国公刚才也看到了,莽白把刀斧手都预备好了,我们要是说个不字,今天就回不来了。” “莽白不过是想吓唬我们罢了,要是他真有杀心,何必让刀斧手出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初孙可望让马吉翔劝说永历禅让给他,马吉翔都老老实实地按吩咐去做了,今天提供点情报给莽白还算什么大事吗?马吉翔继续对沐天波解释道:“我们要保得有用之身,以后才能继续为圣上效力啊。” 同去的几个阁老都赞同地点点头:“现在只能盼望皇上顶住莽白的威胁,拒不下旨给保国公。” “你们真是误事……”沐天波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说:“你们不敢顶,就指望皇上,可皇上那性子谁不知道,能指望得了吗?” “要是皇上下旨呢?”半响后,沐天波终于把这句话吐了出来。 “那就只能盼着保国公明白事理了。”阁老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 听缅甸使者说完要求后,王皇后又惊又喜,喜的是明军中毕竟有个人能拿主意,惊的是缅人居然把邓名查得一清二楚。 “肯定是那软骨头的马吉翔!”王皇后在心里叹道,偏偏这个首辅和她丈夫还颇投脾气,真是应了“不识其人观其友”那句话了。 听完缅甸人的要求后,永历二话不说就让近侍磨墨,然后就要写圣旨。见状王皇后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皇家体统,从后面快步走出来。王皇后不敢指责天子,更不敢在其他人面前反对皇帝的决定,只是跪倒在丈夫的脚边,低垂着头,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这个圣旨不能下啊。” “妇道人家不知道礼数,让贵使见笑了。”永历龙飞凤舞地把缅甸人要的圣旨写就,交给缅甸使者带走。 使者出门后,王皇后实在坚持不住了,无法保持直挺挺的跪姿,双手撑住地面抽泣起来。 “不写圣旨,朕今天就未必过得去。朕一身系祖宗、社稷之重,岂能意气用事?”永历生气地喝道:“你还懂不懂事?” 王皇后默默地流泪,没有回答。 “这肯定是马吉翔骨头酥了,不肯为朕分忧,”永历恨恨地骂了一声:“只能盼着保国公明白事理了。” ------------ 第二十节 伪诏(下) 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后,缅甸使者又一次来到内阁官员的关押地,这次他们带走的人和上次差不多,只是少了一个沐天波。 这段时间里待遇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得更糟,卫兵的态度也基本保持原样,官员们都猜测明军大概在原地不动。今天缅甸人既然又派使者来了,那肯定是上次的行动不顺利,不然莽白没有必要再次派人来——这对大明的官员们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 等了大半天,马首辅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院子就宣布道:“保国公不肯退兵!” 欢呼过后,大家问起今天那个莽白又打算做什么。 “哦,他问老夫如何才能劝说保国公退兵。”马吉翔答道。 “元辅怎么回答他的?” “老夫指点了他一番,至少有七成把握让保国公退兵。”马吉翔大言不惭地说道,见众人的脸色突然变了,马吉翔微微一笑:“这次保国公就算退兵了,我们也不必担心了。上次莽白自作主张,在保国公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如果保国公真的退兵了,他就会明白,要想安抚大明将士非要我们不可。” 只要能起作用,自己的性命多半就可以保住,马吉翔觉得前途光明了不少。如果邓名继续进兵,莽白肯定不敢把事情做绝;而邓名退兵的话,也能显示出自己的足智多谋。 …… 虽然盼着明军能迫使莽白释放自己,但听到缅甸使者叙述邓名的原话时,永历还是感到一阵阵怒火从腹间升起,一直窜到喉头,几乎要从口中喷涌出来。 缅甸人上次说,邓名不在乎皇帝怎么想,让永历感到非常别扭,但他宽慰自己这可能是缅甸人在挑拨离间;而这次邓名更是公然对缅甸人称,大军千辛万苦入缅,绝不能无功而返,谁的圣旨也不好使。但如果哪个缅人敢动皇上和内阁一根寒毛,就做好全家被灭的心理准备。 永历凭直觉认定这几句话不是缅人编的。如果邓名不是真的这么态度强硬,缅甸人似乎也没有编造的必要和动机。 “这个邓名到底是不是忠臣?”永历不禁想起邓名从来不肯透露他的身世,上次听说川军不远万里来勤王永历还有些受感动,但现在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坏的方面想:“邓名是不是有异心啊?在将士面前这样不顾朕的脸面。” 虽然不希望对方执行自己的圣旨,但当臣子真的无视它的时候,皇帝却又怒不可遏。白文选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才迟疑不决,不愿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邓名同样心里有数,但是邓名对永历并无丝毫期盼,只要永历还能活着坐在大明天子的宝座上就行。从这个角度上说,永历对邓名的怀疑也没错,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人,邓名对皇权的蔑视要比李定国、白文选彻底得多,后两者可能会对某个坐在宝座上的皇帝不满,但绝对不会像邓名这样对宝座本身都毫无敬畏之情。 而今天缅甸使者带来的要求,听上去也不像是莽白能够编出来的。永历看了一遍缅甸人要求他抄写的草稿,感觉这很像是他的内阁帮忙拟的,内容十分恶毒,口气也非常不善。如果真的把这封信送去邓名那里,对方很可能会脸上挂不住而后退一段,起码继续向瓦城进军的可能性不大。 这封诏书里通篇都是对邓名的怀疑,赤裸裸地质问他此番勤王的用心,更严厉地指责他是想假缅人之手谋害皇帝;如果对方是奸臣的话,见到这封信后为了掩人耳目,为了避免军心浮动,多半会暂时退避;而如果邓名忠心耿耿的话,见到这封诏书后估计也会心灰意冷,那些一腔热血想勤王报国的川军将士,见到这封诏书后多半也会大失所望,生出不愿再为皇帝拼命的念头来。 永历很清楚这封诏书的效果,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缅甸派来了很多使者,来之前还把永历的诏书抄写了很多份,张贴在明军营地里,有些缅甸人不顾死活地在明军营地外大声朗诵。 “皇上责问我的居心吗?”听了大概内容后,邓名很有涵养地命令手下让缅甸使者随便说,根本没有阻止的意思。 这段时间里白文选没有继续向阿瓦进军,而是原地等待邓名的部队。现在已经有三千多川军抵达白文选的营地与滇军会师。除了这些明军外,庞高还拼凑了一些军队来助战。邓名并不在乎这些刚刚筹建起来的缅甸军队的战斗力,但是很看重这支军队的影响,毕竟这是一支打着和莽白一模一样的东吁王朝旗帜的军队,无论是用来占领瓦城还是控制瓦城周围的乡村,效果都和明军赤膊上阵完全不同。 和这些缅甸军队一起来的,还有一些刚刚被邓名软硬兼施拉进莽鲁政权的宗教领袖。到现在为止,邓名觉得他们对莽鲁政府的支持还是被迫的成分多,所以邓名需要他们来见识一下明军的战斗力。邓名和他们友好相处,尽可能地消除彼此间的距离。 邓名对这些合作者非常客气,允许他们旁听一些不重要的会议,并努力向他们介绍战局的进展。今天莽白的使者送来永历的诏书后,邓名也没有试图向这些同盟者隐瞒诏书的内容,而是让他们列席,和白文选、邓名共同接待缅甸的使者。 邓名把莽白使者团带队的人叫来,告诉他:“何必这么麻烦,我这就召集部队,让你们当众宣读皇上的旨意。” 虽然不知道邓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既然明军将领如此麻痹大意,缅甸使者也决心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邓名和白文选把军队召集起来,让使者宣读永历的诏书。永历不但再次否认了缅甸软禁他的事,而且刚写了没几句就开始质问邓名到底想干什么?问邓名是不是想陷害君父,以成全自己的狼子野心;甚至说可以禅位给邓名,只要他不继续祸害缅甸,不要让缅人迁怒于尚在阿瓦的皇帝全家就好。 “如果我是岳王的话,听到这里恐怕已经泪流满面,跪倒在地连呼‘死罪’了吧?不,不对,岳王早就领命退去了,君父的命令,哪怕明知是错也要执行的。”周围的士兵中已经响起了不安的嗡嗡声,但邓名依旧面不改色地听着,还能在心里不时地评价一番。 诏书话锋一转,又说到了白文选,斥责他不要逞一时之快,或是被别人蛊惑而陷君父入险地。 听到此处,邓名就转头去看了看巩昌王,见后者脸上也是抑制不住的失望之色,任凭谁听了这样的话,都会对皇帝更加失去信心了吧。就算缅甸人的战斗力再低,攻打他们的都城也是要流血牺牲的,士兵们很容易就会生出疑惑:我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皇帝而死? “在我的前生,李定国、白文选肯定是没有救出永历的。那时候是不是也因为永历让将士们失望了,不愿意继续拼命下去?”邓名一边想,一边耐心地听着诏书。队伍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一些川军军官的脸上露出激愤之色,任凭谁跋涉千山万水来勤王,结果却受到这样的怀疑,都会怒发冲冠的。 读完了圣旨后,缅甸使者就转身看着白文选和邓名:“巩昌王、保国公,你们要抗旨吗?” 此时白文选已经是心灰意冷,反正他这次抢的东西不少了,军心也被这几道圣旨折腾得差不多了:“既然是皇上的意思,微臣又怎么敢不从?” “不错,巩昌王和本公都是忠贞不二的臣子,怎么会抗旨?”邓名抢上一步,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如果这是皇上的本意,那本公今日就退兵。” “不过,这是皇上的亲笔信吗?”邓名转身指着那份原稿,大声问白文选道:“巩昌王见过皇上的御笔亲书,还请鉴别一下。” 白文选知道邓名从来没有见过永历的笔迹,这鉴别工作只能由自己来做。虽然白文选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但还是走上前仔细看了看,点点头:“正是皇上的笔迹。” “白文选,你这是什么政治悟性?”邓名横了白文选一眼,腹谤道:“我踢了李来亨一脚,他立刻就能明白过来。” “我看不像皇上的笔迹。”幸好白文选的声音不大,邓名马上高声否定,同时伸手把那封诏书从白文选手中抢过来扯成两半,然后高举起双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撕得粉碎,宣布道:“巩昌王说了,这是伪诏!” “为什么莽白要伪造诏书?”当着使者的面,邓名向面前的官兵们喊道:“因为莽白已经穷途末路,知道阿瓦保不住了,所以才用伪诏乱我军心!将士们,莽白痴心妄想,要骗我们退兵呢。” 邓名又转向大惊失色的缅甸使者,冷笑道:“如果要我们相信这不是伪诏,就让皇上亲自来和我们说。要是皇上亲口让我们退兵,我们立刻就退兵。” 轰走了缅甸使者后,邓名又把那些合作者找来:“凡是有违诸位和我的协议,有违莽鲁大王和诸位利益的诏书,都是伪诏——我的诚意,诸位应该都明白了吧。” ------------ 第二十一节 烟雾(上) 清康熙元年、明永历十六年三月,明军对阿瓦的围攻已经进行了快一个月了。此时川军依旧不是攻城的主力,直到现在川军也就赶来了四千多,明军对阿瓦的包围圈,有差不多三分之二是白文选负责的。一开始邓名曾经想用地道爆破,可是阿瓦城内有不少火炮,在城外也有不少据点。邓名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开始制造蜡模,打算浇筑几门爆破车出来,等明军接近城墙后使用。在攻击缅甸外围据点的时候,邓名广泛采用了地道爆破,除了火药消耗很大以外,倒是起到了锻炼部队的作用。 这个期间莽白又试图派使者来和明军谈判,但都被邓名直接轰走了——现阶段邓名觉得和莽白没有什么可谈的,让对方交出永历天子和朝廷官员对方肯定不同意,而这个却是明军的谈判底线。因此,只有进一步取得军事上的优势,才能回到谈判桌上——虽然端掉莽白是邓名的最终目标,但如果谈判能够加速这一进程他也不介意利用,而且谈判也是一种心理渗透的方式,说不定能够进一步瓦解那些动摇者的斗志。 白文选负责从城西北到城南的包围圈,邓名负责城北到城东的防线。目前明军对阿瓦城的包围,其实只是切断了城周围的大道,而且控制了阿瓦附近的村庄,让莽白难以得到人力和粮草的补充;仅凭明军这两万人,想把阿瓦围得水泄不通是做不到的,也无法阻止阿瓦城内外的消息联络。 现在滇军和川军都不断向内压缩缅军的阵地,希望能够早日把缅军赶进城去,然后开始对城墙的进攻。 赵天霸今天负责指挥对城东一个缅甸据点的进攻,由于明军大部分兵力要用来维持包围圈,所以邓名交给赵天霸的进攻兵力只有数百人而已。 “今天城东的战事如何?” “缅人的火铳实在是太多了。”赵天霸摇摇头。火绳枪在野战的时候弊病不少,但当有营墙保护时,威力就充分显示出来了。今天赵天霸和据点里的缅军磨蹭了两个时辰,总算把壕沟挖到了堡垒墙根下,但想挖掘地道去爆破堡垒,估计明天一天都未必能够完成,若是不幸遇到了地下水,还需要另外选择地点。 “嗯。”邓名很清楚一线部队的难处。缅甸这么一个小国,但火绳枪却是不少,明军即使披甲也不安全。而随着明军大量使用爆破战术,缅甸人在这近一个月的攻防战中也锻炼出了一些本事,想出来灌水的办法,给明军的行动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今天赵天霸对城外的据点的攻击,又导致了三个明军士兵阵亡、五个人负伤,加上生病等其他原因,川军每天都会减员十余人。不过邓名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不想把缅甸华裔直接补充进他的部队,而莽鲁政权的军队现在还指望不上。 邓名和赵天霸等军官商议明天的攻击计划时,一个卫士来报告:“大帅,巩昌王那边派来了使者,说是巩昌王想请大帅过去商议军务。” “好,我这就过去。”两人的任务如何分配早就商议好了,邓名知道白文选派人来叫自己,那一定是有什么紧急军情。 让军官们继续开会,邓名就带着几个卫兵跟着白文选的使者赶去城西的滇军大营。 见邓名抵达后,白文选就让自己的卫士都退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白文选掏出一封信函交给盟友:“这是晋王刚刚派人送来的,我还没有在军中公布。” 邓名打开李定国的密信看起来,很快神色也变得凝重。李定国在信里首先询问了明军的进展,以及可否有天子的准确消息——这都是李定国来信必提的事。其后李定国就说到贵州的动静,他告诉白文选水西安家果然抵挡不住早有预谋的吴三桂,而且平西王过年也不休息,在正月二十日左右就攻下了水西的老巢。 因为白文选带着军队进攻缅甸,而且此战还占用了云南大量的资源,所以李定国始终无法去牵制吴三桂,帮水西创造一个喘息的机会;逃离老巢后,安家领袖安坤投奔周围的土司,但却无人接纳,二月底的时候被吴三桂抓获处死。至此水西之事结束。吴三桂已经上书清廷,请求把被征服的土司领地编为大定、黔西、平远、威宁四府,估计清廷不会不准许这样的要求。 “吴三桂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平定了水西啊,”贵州清军行动之迅速,让邓名也感到非常惊讶。白文选曾经和邓名讨论过此事,他认为水西应该能支撑个一两年:“也就是说,吴三桂的兵力现在都空闲出来了,而且他还没有了后顾之忧。” “果然被晋王料中了。”白文选的脸色很不好,当初只有李定国觉得水西抵抗不了太久,白文选当时还将信将疑:“如果吴三桂打水西花上两、三年,那他打完后也疲惫不堪了,可是这仗结束得太快了,吴三桂没有损失多少物资。多半他还从安坤的老巢里缴获了不少水西的储备,今年秋后肯定可以再次发起进攻。” “白将军说得不错,”无论是邓名还是白文选,都不清楚吴三桂心中对清廷的不满,也绝对不敢把赌注压在吴三桂不进攻云南上面:“吴三桂可能需要留一些部队监视他刚征服的土地,不过也用不了太多人。水西称王称霸上千年,应该攒了不少好东西,吴三桂这次算是美美地吃了一口。” “安坤这厮纯属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初晋王为了让他在乌蒙山抵抗吴三桂,还拨给了他一大笔军粮和金银;结果他非要背叛我们,现在好了,脑袋搬家了。”白文选知道安坤手下有不少壮丁,听说还有几千、上万套盔甲,现在这些物资肯定也都姓吴了:“晋王催促我们行动快一点,早点接回天子,早点回到云南。可我觉得秋收之前,我们都未必能拿下瓦城。” 白文选的减员数量比邓名还要大一些,除了他的战线更长以外,后方缅甸人的骚扰也愈演愈烈。随着滇军大量进抵瓦城附近,河西的征粮分队就不断遭遇缅人自发的抵抗和袭击。正月白文选的后方征粮部队遇到了七次伏击,二月这个数字增加到了十一次,而三月的头十天里,就发生了九次之多,几乎是一天一次了,这九次袭击共造成三十余名滇军伤亡。 可想而知,偷袭成功的次数越来越多,会让缅甸老百姓进一步消除丽水之战后对明军的恐惧心理,从而使得袭击和抵抗活动变得更加频繁。白文选不像邓名这样拥有一些合作者——比如川军的运输和粮食征集工作就让合作者承担了很大一部分——白文选只是简单地把华裔征入他的军队当做补充。不过即使是华裔也不很可靠,他们首先有自己的生活,并不愿意就这样被明军拉走当壮丁;有一些人的家产也受到了损失,这些人对明军同样有怨恨之情。 对阿瓦的围攻,再加上后方的损失,白文选估计这个月的损失可能会高达六、七百人,这对滇军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了。 “过几个月天气转热,疫病还可能流行,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我军的将士变成异乡之鬼啊。”白文选满面忧色,本来他还想要李定国再派些援兵来,哪怕是壮丁也可以,但现在云南自顾不暇,白文选哪里还能张这个嘴?而且若是云南有失,入缅的滇军就成了丧家之犬,邓名也可能会一起被隔绝在异域。 两人没有商议出什么迅速拿下阿瓦的好办法来,既然如此,白文选就建议暂时退兵,等云南稳定后再来解救皇上。邓名找不到合适的反对理由,不过劝白文选先不要急于决定,给他几天时间权衡利弊,寻找解决的办法。这个面子白文选还是会给的,于是二人就同意暂时先不对军队提退兵一事,各自找心腹军官秘密商量对策,把这个消息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 天色已晚,白文选觉得路上不安全,就留邓名在他的军营吃饭,休息一夜,明日白天再回去。晚饭的时候,邓名向白文选问起他手下今日的战斗情况,得知滇军本日的进展也乏善可陈,没有拿下任何一个重要的据点。 但是,白文选的一支部队猛攻城西的一座四层寺庙,轻易地击败了守卫寺庙的僧侣,将寺庙占领。 “这座寺庙是缅王捐献的,”白文选的部将口无遮拦地说起此事后,白文选急忙对邓名解释道:“这是对缅王不义的报复。” “这座庙是莽达捐献的吧?”邓名记得莽白篡位还没有多久,还来不及修起一座四层高的寺庙来。 “嗯,是莽达。”白文选低声答道,略一思索后叫道:“但莽达对皇上也有不敬之举。” “白将军说得是。”缅甸的很多寺庙都装饰得金碧辉煌,既然这是上任缅王捐献的,邓名料想这座寺庙多半有不少金箔、珍宝,因此进入了滇军的视线,前几天滇军先清除了周围缅军的威胁,然后就攻击了这座寺庙。 比起缅人的抵抗,吴三桂的威胁,更要命的是明军的士气。尽管邓名把永历的圣旨说成是伪旨,但士兵们将信将疑,白文选后来也透了口风出去。现在滇军将士人人都发了笔小财,个个都有个鼓囊囊的小包袱。永历天子表现得那么懦弱,没有几个士兵愿意拼死攻城去解救天子,相比有火铳手防守的阿瓦城和堡垒,他们明显对寺庙的兴趣更大。 ------------ 第二十一节 烟雾(下) 第二天返回川军军营后,邓名就把几个心腹军官叫来,和他们商议李定国的来信。 “巩昌王忧虑的是,如果云南出了意外,我们就不容易回四川了。”得知水西安家已经覆灭,吴三桂可能在秋后发起对昆明的大规模攻势后,几乎所有的川军军官都赞同白文选的建议,认为是到了考虑撤兵的时候了。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邓名环顾了一圈,发现几乎每个军官都在默默点头,他们大部分人认为只要留下一部分兵力确保莽鲁政权的生存就可以了。 离开四川快半年了,全军将士都很惦念都府那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以前明军跟着邓名远征的时候,离开成都的时间有时比这次还要长,但明军将士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思乡情绪。因为这次是在异国他乡,而以前至少还是在本国的土地上。 虽然没有像白文选那样扫荡占领区,但川军同样收入颇丰,川军从占领区征收了不少赋税,还没收了大量为莽白作战的武士的家产。阿瓦周围是缅甸最繁荣的区域,有很多缅王赏赐给高级武士的庄园,对这些产业邓名没有客气,和白文选一样统统视为敌产,交给士兵分,现在士兵们已经在军中存了大量宝石、金银和象牙制品。 而且川军还和滇军做生意,川军这边明令不能掳掠但是白文选那边能,所以川军士兵用他们分到的珠宝和滇军交换,换取未婚的少女。滇军听说后感到很奇怪,觉得邓名的规矩太严厉了,对川军深表同情,他们拍着胸脯去给兄弟部队搜罗了一些人,只收取很少的象征性报酬。有一队滇军士兵给川军这边送来了一百多位妇女,只是讨了杯酒做报酬。除此以外,在没收缅甸武士的家产时,川军士兵也理直气壮地把女奴和女眷视同金银一样的战利品。据手下报告,士兵已经送来了许多女奴,要求给他们运回成都去,并愿意承担运费和沿途的食物花销。 对此邓名虽然看不顺眼,但他不能为了敌国的百姓伤害自己士兵的感情,最后他下令收取高额的运费,并宣布如果沿途出了差错不会赔偿。最后还有一点,那就是活着到了成都后,这些妇女统统都得进工厂参加工作。士兵们接受了条件,给每个女奴的脖子上挂个牌子,写上主人的名字就开始后送。 因此,尽管还没有见到出兵前听说的纯金宝塔,但士兵们也对收入感到满意了,开始渴望回乡。 “如果我们现在退兵,莽鲁不可能坚持下去。”明军可以留下一部分人,但不可能很多,如果只是两、三千明军,那么初生的莽鲁政权肯定不能长期顶住莽白的反扑;下次明军再讨伐缅甸的时候,莽白的根基就会比现在稳固很多,也会吸取这次的失败教训:“如果和我们合作的人遭到了莽白的报复,如果我们失信,那么下次就不会有人再相信我们,也不会为我军出力了。” 川军的军官承认邓名说得不错,但现在将士们归心似箭,要是总也盼不到回家的日子,还每天都有新的同伴阵亡,那川军迟早也会普遍地生出怨言——尤其是当他们想到,委托运输的财产可能已经抵达成都或是正在路上。 “如果我们退兵,莽白就会无所顾忌,敢于对内阁不利,还可能杀害御林军的俘虏。”邓名并没有提到永历天子的安全问题,暂时皇帝的生命还不会受到威胁,莽白在有把握顶住明军的进攻前,绝对不敢做出彻底激怒明军的事情来。 邓名现在也不指望靠永历的安危来激发明军的士气了,他和白文选一样在事后向手下透露出了口风,那就是诏书是真的。 邓名觉得现在需要的只是一面让抗清同盟维持现状的旗帜,免得同盟内部又为了立谁当皇帝而争论不休;只要大伙儿不内讧,这面旗帜到底是光彩夺目还是破破烂烂,邓名并不在乎。他不愿为了维护永历的声誉而欺骗战友,因此撕毁诏书后,就向川军军官们老实交代了真实的情况,也没有禁止军官们去告诉士兵,没有阻止这个消息的流传。 白文选为了维护天子的名声,还对手下交代过不要向士兵们传播,虽然纸里包不住火,但起码他有尊重皇帝的心思。 和白文选的士兵一样,现在川军虽然服从命令继续向瓦城进攻,但舍死忘生他们是绝对做不到的;军官在发起进攻的时候也常常把士兵的安全放在靠前的位置,接到任何命令都会慎重地考虑它可能带来的风险和代价。如果不是从上到下都有这种心理的话,赵天霸这种猛将也不至于围攻缅甸的据点一天才死了三个人。 听邓名说起内阁的安危后,川军军官依旧没有太多的触动,他们和阁老们不熟悉,皇帝这么让人失望,使内阁成员的威信也大打折扣。 “如果缅甸杀害了我们的官员和士兵,我们就势必要再次入缅报复,不然只会让缅人看轻我们。不要忘记了,我们现在还有军队托庇在安南,暹罗也态度暧昧,许久没有向朝廷称臣了。如果我们不报复,或者报复得晚了,会让别人认为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而现在,我们至少要保证安南、暹罗不倒向清廷,这两国的支持起码会对延平王有所帮助,也能增加对广西清军的压力。还有,在这些地方的华人,如果我们保护他们,他们将来就能给我们提供军费和其他帮助。”邓名对手下们说出了自己的底线:“如果白将军实在急着走,不打下阿瓦也就算了;皇上实在要不回来,也不一定非要救回来,反正缅甸人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我们一定要把莽鲁保住,也一定要确保明人和华裔在缅甸的安全。” 正在邓名苦思如何达到自己的目标时,他接到报告,莽白又派使者出城谈判了。现在使者每次出城都直奔邓名的军营,阿瓦城内已经知道了到底谁是关键人物。 “这倒是个机会,试试看吧。”邓名想了一会儿,下令把莽白的使者带进来。 在明军感到窘困的时候,阿瓦城里的危机也日甚一日。由于明军切断了阿瓦对外的道路,还控制了周围的村庄,所以城里储存的粮食即将耗尽。为了减少军粮的消耗,莽白已经下令减少市民的口粮供应,士兵的配给额度也就是刚够果腹罢了。虽然采用了严厉的措施,根据官员的计算,如果迟迟不能打通交通线,那么在七月前阿瓦城就会断粮。 莽白刚刚夺取王位,阿瓦城内有很多心里不服的人,更不用说缅南还有他控制不到的地方。现在阿瓦城被围困,南方更是几乎脱离掌握。莽白无法抽调南方的部队来阿瓦城给他解围,如果再拖上一段时间,南方会不会出现叛乱都未可知。 这次莽白的使者给邓名带来了不少大明的内阁文件,都是永历君臣关于邓名的讨论记录,还有御史对他以往种种行为的弹劾。在发现邓名才是大敌后,缅甸朝廷就开始组织人手检查缴获的明朝档案,审讯内阁的随从,结果还真被他们挖掘出不少情报来。 “皇上对国公其实也是百般猜疑,”缅甸使者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国公请看,这些都是马首辅写给皇上的建议,都是要陷害国公的。马首辅是国公的敌人。还有御史的弹劾。” 邓名饶有兴致地把这些文件看了一遍,里面确实有不少针对自己的阴谋,不过大都是纸上谈兵的玩意,很明显是一群对四川情况一无所知的人在闭门造车。 “御史弹劾本公是他们的本分;而元辅未雨绸缪替皇上分忧,如何制衡权臣,或者避免权臣的出现,也是元辅的本分,这怎么能叫陷害呢?”邓名显得一点儿也不在意,老调重弹:“如果要我们退兵,你们就必须先把皇上放出来。” “皇上是自愿呆在阿瓦的,皇上的诏书国公不是也看过了吗?”缅甸使者对邓名的无动于衷十分失望。 邓名摆摆手:“真人眼前不说暗话,缅甸藩王要是想谈出个结果,就不要瞪着眼睛撒谎了。好吧,那我就后退一步,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皇上还给我们?” 邓名并没有要求缅甸使者立刻回答,而是让他回城去向莽白问个明白:“只要你们放还皇上,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无论缅甸藩王想要什么保证,有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我们要皇帝一家人,其余的内阁啊、御史啊、御林军啊,如果实在不愿意还我们就不要了。你回去问明白了再来,让你的主人放心大胆地说,万事好商量。” 前脚送走了缅甸使者,后脚邓名就召集全体川军的军官开会:“今天下午我亲自到前线指挥,全军猛攻,一定要在三天内打到阿瓦城下。” ------------ 第二十二节 退让(上) 莽白的使者才刚刚回到阿瓦城,邓名就指挥明军在东线发起了猛攻。左都督召集军官表示再不允许偷懒,而川军见到统帅亲临战场后,也有不少人想好好表现,给统帅留下深刻的印象。 “嗯,按照邓名所说的话看来,他们看重的就是一个天子,其他的人都愿意放弃了。”使者在缅王的金殿上汇报了出使结果后,莽白得出结论,就和臣子们商量起来。 现在瓦城内外还有缅军五万余人,靠着坚固的城墙和大量的火炮、火枪防守,除了粮食飞快的减少而且需要大量的赏金外,整体战局看着还可以。城外的明军进展不算很快,围攻的明军有白文选的七千多人、狄三喜的小两千人,再加上邓名的四千余人,总计一万三千的样子。 自从战败逃回来以后,扁牙简就坚称明军不可力敌,最好的办法就是联络各地的忠义之士,让他们在后方袭扰明军,以减轻瓦城的压力。莽白政权也正是这么应对的,在明军围城的时候,不断派出大量的官员潜到明军的后方,号召缅人起来与侵略者周旋。 在白文选的占领区,这一套还是相当成功的,不过在邓名那边就比较吃力。 现在瓦城也已经知道了“莽鲁”的存在,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莽白半天没有回过味来,随后立刻命令详尽地调查,确认他的兄长并没有这么一个私生子。 “如果明人非要他们的皇上,要不就还给他们吧,只要他们肯退兵,不再给那个冒名顶替的莽鲁撑腰就好。”明军虽然打不进瓦城,但瓦城的人也杀不出去,这场看不到结束和胜利希望的战争让越来越多的缅甸官吏产生了厌战情绪。 莽白依旧一声不吭,他原先的担忧依旧。如果释放了永历,这些日子来受够了恶气的大明天子多半会下令继续进攻,而且缅人更加会认为这场灾祸都是他莽白招惹来的。不过丽水一战的惨败让大家看不到凭借武力击退明军的可能,如果继续顽固地坚持丝毫不妥协的立场,莽白一样会成为众矢之的,等到瓦城弹尽粮绝后,说不定就会有人用他的人头向明军请求宽大处理了。 “胡说什么?”扁牙简呵斥道,虽然他是丽水一战的最大责任人,但凭借着对莽白的忠诚,现在依旧是缅王殿前的重臣:“明人狡诈无信,我们把永历还给他们容易,但怎么保证他们肯守约退兵呢?” 没有人能够保证明军会遵守协议,所以这个办法肯定行不通。 刚才使者报告的时候,殿外曾经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这种响声缅人已经很熟悉了,知道是明军在爆破堡垒。一开始缅甸人对这种战法还不熟悉,但后来渐渐也习以为常。而且城西和城南的滇军也向川军学会了爆破,刚才那声巨响对进行中的军事会议并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 紧接着又是一声闷雷传来,这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明军很少连续攻击两处据点,缅甸官员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先后两声闷响都是从东面传来的。 不过直到此时,缅人依旧没有太多的想法,片刻后又继续讨论起来。 在瓦城看来,流亡朝廷的阁老和御林军将领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他们既拿不出让邓名退兵的办法,而且也不是有分量的砝码,邓名都明确表示不在乎他们的死活。本来还有缅人提出要把明朝的阁老绑到堡垒前当做人肉盾牌,但当时大家觉得未必有用,听完使者的报告后更是再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瓦城的官员们也没有拿出什么新的办法,更无法回答邓名的问题,就决定继续维持现状,牢牢地扣住永历这最后的筹码不放,同时继续派人出城去北方组织义勇军对抗侵略军。上午的会议结束后,莽白吃完午饭就和几个臣子讨论城防、库存的问题,这时他们又听到东方传来了今天的第三声闷响。 “究竟是怎么回事?速速派人去查看。”莽白终于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古怪,急忙派人去城防武官那里,询问城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传回来的报告让缅王和他的臣属都大吃一惊,城东的明军今日的攻势十分凶猛,对三个缅甸城外据点发动了强劲有力的进攻。一天的时间就有三座城外哨所被明军攻破,数百守卫者被尽数歼灭。 “这是邓名在催促大王吧?”很快缅人就得出了结论,按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几天城东的城外防御就会被统统肃清,而一旦明军靠近城墙,就可以开始攻击瓦城的最后屏障。 “赶快挖壕。”莽白大叫起来。 这些日子,缅人总结出经验,只有向明军地道里灌水才是最好的防御办法,不过明军环绕一座堡垒四面挖洞,守卫者总是忙乎不过来。若是明军进攻瓦城的话,城内倒是会有充足的人力进行反制。莽白一边命令加紧准备城内防御,一边询问扁牙简道:“侦听地道的手段,到底可行不可行?” “绝对没问题。”扁牙简拍着胸脯保证道。 面对鼹鼠一样在墙脚下到处挖洞的明军,现在缅军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对着在内侧挖。不过明军挖洞也是虚虚实实,有时根本没有动手只是装样子吸引注意力。而堡垒的守卫者就要到处防备,内侧挖好了几个大坑后,却发现明军并没有挖进来,积蓄好的水也无处可灌,几番折腾下来人都累得半死,这时明军却真的挖过来爆破了。 虽然瓦城内的人力资源十分丰富,但瓦城的城墙也相当长,如果明军还是到处挖坑的话,缅人有再多的人力迟早也顾不过来。而且总不能对方搭一个棚子在外面,城内就得在里面刨一处墙角吧?那不用明军进攻,自己就把自己的城墙挖塌了。 当发现明军最犀利的进攻手段就是地道爆破后,缅军也是全力研究应对的办法。危机总是能激发潜能,扁牙简几天前向莽白报告,缅军研究出了一种新的侦查手段,那就是在城墙下挖一些大坑,埋上水缸或是大瓮,派耳朵好的人去坑里监听,可以判断明军是否真的在进行地道挖掘。 有了这种侦查手段后,缅军就可以从容地应对明军的地道攻势,不至于拼死拼活地去把自己的墙基都掏空了。 …… 阿瓦城外,邓名在一口气攻下了三处据点后,结束了今日的攻势。 第一处爆破,用的是昨天赵天霸挖好的地道,后两处都是采用多点围攻的战术,吸引堡垒里不多的缅甸火铳手分散火力,几个挖掘队一起贴近营墙,然后同时展开挖掘。这些地道上只有简易的棚子提供庇护,而且它们还需要士兵去冒险搭建,因此明军的伤亡远比从安全的距离上进行长距离挖掘要多得多。 虽然成功的攻下了三处据点,但今天川军阵亡、残疾了五十多人,负伤一百余人,几乎相当于过去半个月的损失。 “照这个进度,我们三天内一定可以抵达阿瓦城前。不过我们的爆破车还没有准备好,要把模子阴干,怎么也得再等半个月。”赵天霸面带忧色地说道:“瓦城是有护城河的,城内还有数万敌军,十万以上的壮男、壮女,火炮、火枪也很多,到时候炸城墙要死多少人?炸开以后发动强攻要死多少弟兄?” 一具又一具蒙着布的尸体从邓名眼前被抬过,抬着他们的明军士兵默默地走过时,邓名郑重地举起手,向这些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战友们行礼——四川的军礼完全是效仿邓名前世见过的军礼。 以前明军曾经有过多次苦战,阵亡的士兵人数也比今天要多得多,但气氛从来不像今天这样沉闷。以往士兵对胜利的喜悦总是能压倒对战友的哀悼,但今天完全颠倒了过来。 又一具尸体被抬了过来,邓名看到他的亲信军官姜楠亲自抬着这张担架,走过邓名眼前时,担架一晃,一只血淋淋的手臂从遮盖的尸布中垂了下来。姜楠立刻停下了脚步,托起那只手臂轻轻地放了回去,好像生怕惊醒了躺在上面的人。 “这是你的熟人吗?”邓名走过去,轻声地问道。 “禀大帅,是我的好友。”姜楠立正向邓名报告道。 这个川军士兵是个未婚的湖北人,到四川后和姜楠住在同一个亭里,是一名常备军上士。 “进了缅甸以来,他多次立功,得到的奖金很多,托运回四川的战利品也很多;他还买了五个丫头,最后一个前天才托运回都府的。”姜楠低头望着担架,一张血迹斑斑的尸布挡在两人之间,他对邓名说道:“他一直念叨着,等回了都府就有好日子过了,一再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国。不过今天听到大帅的命令后,还是勇敢地冲上去了。挖洞的时候就被卑鄙的缅狗射中了胳膊,但包扎了一下还是坚持奋战,炸开城墙后又第一个冲进去了……”姜楠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说不下去了。堡垒里的缅甸守军被姜楠杀了个一干二净,没有一个人得到宽恕。 “大帅,我们拼死进攻,就是为了让莽白把皇上放出来吗?”今天邓名只是下令总攻,但没有解释自己的意图,姜楠忍不住大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是,”邓名摇摇头,他不得不承认,在瓦解明军斗志方面,永历皇帝做得实在是异常出色。邓名向姜楠和其他望着自己的川西士兵严肃地保证道:“我们是为了都府的利益。” ------------ 第二十二节 退让(下) 第二天明军的攻势依旧猛烈,当瓦城得知明军几乎肃清了城东的外围据点后,莽白等人再也坐不住了。由于这段时间以来明军进展缓慢,所以瓦城人还以为防线相当稳固,明军对其无可奈何,既然外围都如此坚强,那瓦城本身的防御自然更是不成问题;现在才知道在突然发力的明军面前,外围防线其实不堪一击,既然如此,那瓦城的防御也就不再令人放心了。 更让阿瓦官员们焦心的是,泰缅边境上又送来急报,称暹罗(泰国)大王那莱似乎在策划什么行动,在边境上集中了不少部队,营地那边好像还有明朝的军官。因为暹罗还没有发起进攻,这种情报瓦城估计明军还不知道,不过若是暹罗真的发动进攻的话,那明军就有可能得知此事。此时瓦城根本无法增援东线,甚至连号召各地驻军去增援都不好办——首都受到围攻,不但政府的威信严重下降,而且交通、命令、粮草筹备和统筹安排都受到极大影响。若是暹罗大王那莱真的挥师入缅,势必会和明军结盟,那样明军就有了一支人数可观而且忠诚可靠的盟军了。 于是缅王当机立断,决定再派使者去与邓名谈判:“邓名只关心他们的皇上的安全,所以永历是绝对不能还给他们的。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先还给他们一些阁老,试试看能不能先解围。我们骗他们,就说等到明军退回八莫,我们就把永历给他们送过去。” 既然邓名不想要阁老,那对莽白来说这些人就没有价值,留着浪费粮食,杀了还怕激怒城外的敌军,干脆把这个烫手山芋还给对方。不过一次放出去很多人缅甸又担心让明军觉得胜券在握,一定要把这仗打到底。经过一番商议后,莽白就决定先放一个人出去,这个阁老要有家人在阿瓦城内,这样就有要挟他的资本,他也不敢刚一出城就鼓动明军攻城。 缅甸使者来到明军阁老的关押地时,向守卫出示了莽白的手令才得以入内。随着邓名继续进攻,这些阁老的待遇又得到了改善,因为莽白本想结个善缘,将来必要时也能有个和明军沟通的渠道;后来莽白发现想利用这个渠道的不止他一个人,瓦城通向外界的大道被明军控制后,不少原本主张处死明朝阁员和御林军将领的大臣再也不提处死的事,还派仆人偷偷给被关押的马吉翔、沐天波他们送衣被……因此莽白把看守的士兵都换成了更可靠的国王卫队,若是没有莽白的手令谁也不许靠近。 食物充足,看管却更加严厉,马吉翔等人猜到邓名还在继续进攻。最近一段时间,这些俘虏不时听到城外枪炮的轰鸣声,他们都知道这是明军和缅军在城郊发生冲突。每天这群官员都不断地求神拜佛,祈祷明军能够早日杀进来,同时祈祷缅甸人不会丧心病狂地在城破前杀害他们。 以前内阁官员很少在永历皇帝面前说邓名的好话,毕竟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是否是朝廷之福不好判断。不过听到城外的爆炸声后,邓名立刻成为了内阁官员口中的威武战神,大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叨邓名之前的赫赫战功,总盼着一觉醒来明军就进城了。可惜不管是邓战神、还是巩昌王都让他们失望了,每次官员们听到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时,幻想下一刻会见到一群满脸洋溢着笑容的明军冲进来,可惜他们的幻想一次次被打破,这些动静事后都被证明是缅军换防。 今天缅甸使者抵达后,单单把大学士杨在挑了出来,没有任何解释就把他从关押地带走了。杨阁老是马首辅的女婿,缅人离去后,其余的人都望着马吉翔,盼望他给个合理的猜测。 “一定是缅人要他去和保国公谈判。”马吉翔长叹一声:“他是我的女婿,也是皇上的忠臣,皇上、我还有我女儿都在缅人手中,缅人料定他不敢乱说。” 马吉翔最大的问题就是胆小,上次虽然他硬撑着对沐天波说自己对莽白有用,所以缅人不会杀他们了,但实际上马吉翔对此一点把握也没有,那番话与其说是分析,还不如说是自我安慰。无论马吉翔心里多么明白,只要见到刀子就没什么不肯干的,甚至都不需要别人把刀子亮出来,只要握着刀把子的人一瞪眼也就够了。 不过抛开胆小不提,马首辅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居然把缅人的心思一猜就中。 “杨阁老可不能劝保国公退兵啊!”大家一听就叫唤起来。 沐天波知道,最了解杨在的就是他的老岳父,就问马吉翔道:“以元辅之见,杨阁老会对保国公怎么说?” “这要看——”马吉翔不假思索地答道:“要看看保国公肯不肯留下他。要是他能从此留在明军那边不必回来,那他肯定会劝保国公继续进攻;要是缅人使者就在边上,而且保国公还有让他往来充任使者的意思,那他一定会苦劝保国公退兵。” …… 一上午的攻击让明军又拿下了两个关键据点,见到有被明军包抄的危险,其他据点的缅军都纷纷放弃堡垒逃回瓦城。邓名没有下令追击,今天的战斗虽然短促但是十分激烈,又是上百人的死伤。 发动这种攻势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谈判筹码,但这个目的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所以邓名没有在军官会议上解释自己的计划,以免一下子搞得明军尽人皆知,给缅人知晓自己底牌的机会。虽然邓名不做解释,军队也坚决服从命令不惜代价地进攻,但邓名看到各部报上来的伤亡统计后,自己也有些不忍了——短短两天就有近百人死亡或是残疾,超过两百人需要卧床——但如果缅人依旧不肯屈服的话,邓名明天还是要继续发动强攻,这些伤亡会让他在谈判桌上获得一个更有利的地位。 “如果明天缅人还没有丝毫退让的表现,那就要试探性的爆破城墙……”邓名暗暗在心里定下了五百人阵亡的止损线,如果付出这样的牺牲还不能让缅甸误判明军意图的话,明军也只有停止代价高昂的消耗,转而考虑该留下一些部队来保护莽鲁政权的生存了。 这时卫兵报告缅甸又派来了使者,邓名猛地松了一口气,看来缅人已经畏惧了。毕竟缅人不可能知道吴三桂已经结束了贵州的战事,给云南施加了巨大的军事压力。既然缅甸这么快就派来新的使者,邓名估计他们是打算做出一定的让步了。放永历回来是不可能的,缅甸人不是没脑子,不会轻易放弃他们手中最好的一张牌,而且邓名之前对使者还刻意强调了永历的重要性。 “如果能够说服缅甸人释放官员和御林军,暂时停战就好,御林军可以帮助莽鲁政权生存,而暂时停战能够让庞高和僧侣巩固势力。”邓名知道自己是在打如意算盘,这场谈判会很艰苦,而且时间非常紧,很快白文选就会顶不住压力再次要求撤军了。一旦发现明军自动地退兵,缅甸也就再不会做出退让。 在缅甸使者被带进来的时候,邓名感到自己的心脏又收紧了,他突然开始担心缅甸看破了自己的企图,而这个使者是来嘲笑自己虚张声势的。 “嗯,我是该先发制人,还是以静制动呢?”因为不会读心术,不知道对方手中的牌和底线,邓名对采用何种策略也感到有些棘手,想不好到底该强势到什么程度。 缅甸使者进入营帐,向邓名大礼参拜。邓名威严地看着对方,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其实却是相当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开场白,他越来越担心这两天将士们的鲜血会白流。 “这位是天朝的杨阁老。”缅甸的使者汉语很流利,他站起身后,立刻把紧随其后的一个人介绍给了邓名。 “杨阁老?”邓名发出了疑惑之声。 “国公,下官就是杨在啊……”忍耐多时的杨在大叫一声,终于又见到大明的军队了,满腹的辛酸、长期以来的担惊受怕,让杨在的眼泪霎时间飙了出来。 “原来是杨阁老。”听杨在泣不成声地做完自我介绍后,邓名微微颌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波澜。杨在放声大哭后,站在对面的缅甸使者一直仔细地观察,但他没有看到邓名有任何激动的样子。 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此时邓名胸中却是一片光明:“将士们的牺牲,终于还是没有白费啊。”为了保持外表的沉稳,邓名使出了全部的气力来压制内心的狂喜,他扫了缅甸使者一眼,暗道:“看来这次我们还是狼,你们是羊。” “尔主既然能放杨阁老出城,为什么不放马元辅和黔国公来我营中?”邓名的眉毛渐渐竖起来,显出了怒气:“不过看起来尔主今日总算有了一点儿诚意。天朝有功必酬,从不断绝藩属的向善归化之心。我这就带着杨阁老去巩昌王那边,如果是确认无误的话,我们明日可以暂时不攻城。” --------------- 笔者按:本月22日至27日,要去北京参加一个中国作协的会,所以要到28日才能继续更新。又按:机器中病毒了,记录龙套名的文件丢失,回头笔者会开一个报名帖,已经报名并且出场过的请不要重复报名,谢谢合作。 ------------ 第二十三节 代理(上) 带着杨在赶到巩昌王的大营,卫兵不敢让邓名久候,一边有人飞奔进去通报,一边就有人带着邓名一行进去。 这时白文选正在和众将商议军务,听说川军猛攻阿瓦城的周边、连克数寨、消灭了上千缅军后,滇军大都以为川军有强攻瓦城的意图,只有白文选心说这是邓名要退兵了,多半是为了让缅军不敢追击而最后吓唬一下他们。白文选始终遵守着和邓名的约定,也没有向军队宣布晋王的命令,今天的军事会议上讨论的也是如果川军要强攻瓦城,那滇军该如何协同作战。 听说邓名赶来后,参加军事会议的滇军将领有不少都以为邓名就是来要求滇军助战了,而他们大多不是很看好此战——虽然滇军搜刮了不少财物,不过若是能轻易拿下瓦城那他们也不会嫌东西多——只是瓦城有缅甸的五万军队,至少十万壮丁,巷战打的就是人数,而明军只有一万多人,要是一场混战下来损失了好几千人,那又该如何收场? 见到邓名进门之后,就有一个白文选的部将冒失地问道:“保国公要强攻瓦城了吗?” “正有此意。”邓名飞快地答道。 这个糊涂的部将闻言就要劝谏,却听白文选怒喝一声:“大将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这个西营武将愣了一下,这才看到跟着邓名一起来的还有个缅甸使者,邓名当然不可能在敌国使者面前落了自家威风,而白文选厉声斥责也是怕这个没长眼的家伙说出什么扯自家后腿的话来。 这时杨在也走进门来,邓名冲白文选笑道:“这个人自称是杨阁老,我又没见过,所以请白将军来鉴别一下。” “大王啊。”杨在一眼看到了位于正中的白文选,高兴地大叫起来:“可算又见到大王了。” “杨……”白文选看到来人后,举起双手做出个抱拳的动作,但这个动作突然僵住了,又缓缓地垂了下去。 正在邓名感觉奇怪的时候,白文选咳嗽了一声:“这位是杨阁老吗?好像有点像,几年不见我记不清了。” “大王是在说笑吗?”杨在目瞪口呆了片刻,接着惊叫起来:“大王怎么会不记得下官了呢?”无数个疑问从杨在心头冒出来,他忍不住想到:“难道是我这些日子吃得太差,已经不成人形了吗?” 白文选扫了一眼邓名,又看向杨在:“我有些认不清你,对了,你带来了什么旨意?是又要我们退兵吗?” “大王,我确实是杨在啊。”杨在感到更加的莫名其妙,而且白文选的态度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方不急于确认自己的身份,却着急问自己带来了什么旨意,白文选的思维实在是太跳跃了,让杨在无法跟上。杨在大叫着表明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心思已经乱成了一团:“我带了什么旨和认不认得出我,他们是不是觉得有什么关系?怎么这两句话会放在一起说?” 边上的邓名哑然失笑,他这才想起上次撕圣旨的时候,他的用词和今天差不多,白文选现在的表现大概就是上次“伪诏”一事的后遗症。 “杨大人的身份和他带来的圣旨没关系。”邓名强忍着笑,急忙对白文选说道。 “是啊,没关系啊。”杨在赞同地点点头,接着又开始糊涂了,转头看向邓名:“为什么会有关系呢?” “没关系吗?”白文选不是在回答杨在,而是向邓名再一次地确认,现在营帐里都是军官,而不是上次那样他和邓名两个人站在高台上,要是承认了再反悔可不容易。 “难道这真有关系吗?”杨在又把头转向白文选,他已经彻底懵了。 “没有关系。”邓名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快到憋得抽筋了,恨不得冲去去狂笑一通,但可惜不能如此,他只能一本正经地回答杨在,也是在回答白文选。 “嗯,这位确实是杨阁老。”白文选表情放松了下来,亲热地走过去和杨在见礼:“阁老和我喝过那么多场酒,我又怎么会认不出阁老呢?” 有白文选带头,其他的滇军将领也一起向杨在问好:“阁老。” 只有邓名带来的缅甸使者脸色阴沉,上次他已经见过邓名撕圣旨了,这次他作为旁观者,也很快想通了邓名和白文选这套哑谜的含义。 “缅人已经答应,归还天子、内阁、勋贵以及御林军将士,还有他们的家眷。”邓名大声地说道。 营内的将领们都愣住了,难道就因为川军这两天的短促进攻,缅人就彻底丧失斗志了吗? “而我们会在接到天子以后离开缅甸,”邓名继续说下去,刚才缅甸使者说出这个要求时,邓名还讥笑了几句,称这正是明军最初的条件,缅甸如果老老实实早点把人交出来,那八莫都不至于丢:“不过缅人不知道我们是礼仪之邦,生怕我们反悔,接到天子后还不肯走;所以缅人希望我们先退兵,他们后放人。” 包括白文选在内,大家都盯着慷慨陈词的邓名,就算这营帐里头脑最简单的家伙,也不相信明军退兵后缅甸会放人。 “这当然是对我堂堂天朝的侮辱,不过缅甸是化外之夷,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们计较了。我提出的反建议是:看在今天总算放杨阁老出来的面子上,明天我们不攻城;如果后天瓦城开始放人,我们就继续停火,什么时候把御林军官兵和他们的家属都放出来,我们什么时候退兵五十里;然后就是御史、侍从官员(包括文安之的儿子们),接到这些人后,我们就开始向八莫退兵,而等我们到八莫后,缅人就会放阁老和尚书——我们继续退向腾冲,在边境驻扎直到见到天子为止。” 白文选听到这里冷冷地看了缅甸使者一眼,不置可否,但他觉得邓名诡计多端,所以不需要自己来点破。 “除此以外,我还要求缅王赔偿我军此番出兵的军费、粮秣。如果他早早答应我们的条件,那么我们根本不必挥师入境。八千名川军将士的军费,嗯,共计黄金一百万两。”邓名说完就问白文选:“滇军这次的军费是多少?” 不等白文选回答,邓名又看向狄三喜:“建昌军这次的军费花了多少?” 狄三喜只带来了一队骑兵,剩下的人都是搬运粮食的辅兵,而且也捞得腰包鼓鼓的了,他听邓名说了一百万两黄金,在心盘算了一下:“邓提督两千战兵是一百万,我的甲士连他十分之一都没有,说十万如何?不算占邓提督的便宜吧?” “黄金八万两。”狄三喜一张嘴就说出了自己的数字。 “来了一百个骑兵,平均每人花了八百两黄金,好家伙,这都是用的金马鞍吧,银蹄铁吧?”邓名听完这个数字后,心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哪里会这么少?”邓名不满地说道:“庆阳王才花了这么点钱?你不用替缅王省钱!这样吧,这事我替庆阳王主了,二十五万两黄金。” 现在白文选也听明白了,邓名来了八千人就要了一百万,狄三喜两千人他就替建昌要了二十万,那自己来了一万人…… “一百万两。”白文选决定还是和邓名客气一下。 “一百二十五万。”邓名果然把数字给提上去了,转身对缅甸使者说:“总共二百五十万两黄金的军费,可以分十年还清,在我们从瓦城城下退兵前先交十万两,出边境的时候再付十万两。 “实在太多了……”缅甸使者试图争辩一下。 “所以才让你们先付十万两,到边境再付十万两,剩下的就看你们怎么做了,粮食、象牙、宝石都可以充抵,而且如果恭顺,后面的也不是不能免。”邓名瞪了使者一眼:“还不回去报告尔主,这也是你能说了算的吗?” 送走了缅甸使者后,白文选把邓名叫到一边,狄三喜作为庆阳军的代表也在边上旁听。 “缅人不会把皇上还给我们的。”白文选明确指出这是缅人的缓兵之计:“他们只是想让我们先退兵,他们好收集粮草、调集援军。” “白将军所言极是,但反正我们要退兵,有十万两金子总比没有强。而且缅人猜我们不会守信,而皇上是他们最后的护身符,不到城破是绝对不会还给我们的。”邓名微笑起来,如果缅人真的守约,他到有些麻烦了:“所以他们不会送还皇上,而我们也不会退出缅境,我们要继续扶持莽鲁。” 回到自己的军营后,邓名把支持莽鲁的宗教领袖都找来,告诉他们自己的谈判条件和对莽白必然毁约的预测,并向他们保证,明军一定不会抛弃盟友。 不过这些人的心态和白文选不同,这些日子来他们替明军收集粮草,还组建了帮助明军稳定后方治安的军队,如果莽白重新控制缅北地区,他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再说,好不容易把大片土地和统治权拿到手中,都还没有捂热呢。 “若是莽白真把天子放归了怎么办?”宗教领袖们都显得有些担忧。 “还有二百五十万黄金的军费赔偿,我说了可以免,但我也可以不免,莽白不把赔偿付清,我不会离开缅北的,离境的那十万两可以理解为最后一笔。”邓名不知道瓦城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莽白这么急切地想达成协议看,他是迫切需要立刻与明军和谈的:“再说我还没算利息呢,要知道:复息是这个宇宙中最伟大的力量!” 宗教领袖也知道借贷的危险,其中就有人阿谀道:“保国公说的太对了。” “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位泰西学者说的,嗯,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学者,你们肯定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是吗?”不少人将信将疑,缅甸和欧洲的交流比中国和欧洲的交流要密切,能让大明重臣非常敬仰的泰西学者一定相当了得,不然也入不了手握重兵的保国公之眼,有好奇的人就不服气地追问道:“说这句话的泰西学者姓甚名谁?”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 第二十三节 代理(下) 得知明军愿意解围后,缅王和缅甸的高官们决定接受邓名的条件。 自古以来城下之盟都不会有什么好条件,而只要局势有变,什么盟约也都是废纸一张——白文选没说错,莽白政权打的算盘就是拖延时间。等消除了东面的隐患,稳定了国内的局势,恢复了军心士气后,莽白自然会提出修改条约,那时的条件就会根据那时的局势而定。如果局面有利于瓦城方面,那不但不赔款,说不定还会要求明军割让腾冲,正如他的祖先莽应龙、莽应理一样,缅王从来不会把与明朝的合约放在心上。 之前想把已经赏赐给部下的明人交出去不容易,但现在则容易得多,不少高级武士都在丽水一战中阵亡;就算主人幸存,由于瓦城受到围困,武士们在郊外和家乡的庄园也都落入明军之手,只要能收回庄园,这些人也不会舍不得几个奴隶。 瓦城的效率很高,停火的一天还没有结束,就陆陆续续开始放人,两天之内就向明军释放了一千多御林军俘虏,很快又有一批家眷也被归还。逃出生天的御林军到达明军营地后先是抱头痛哭,然后就义愤填膺地要求巩昌王和保国公攻入瓦城,把莽白千刀万剐。 “莽白肯定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这么痛快。”邓名觉得缅甸方面的反应实在太过迅速:“难道是缅南发生了叛乱?” 不过不管缅甸有什么内患,邓名暂时都利用不上了,白文选急着返回云南,现在只是为了配合邓名演戏以便把赔偿拿到手。 所以御林军的要求不可能得到满足,邓名把御林军的军官叫到他的营帐前:“如果你们是我的手下,我会把你们统统送去问罪——你们竟然不经抵抗就向敌人放下了武器!不过你们不是我的部下,而是天子亲兵,我没有权利管束你们。当然,我也没有义务给你们发粮饷,除非你们肯接受训练。” 御林军的将领和高级军官暂时都不会获得释放,邓名打算把这批人以及随后获释的御林军官兵都送去庞高那里,作为明军在缅甸的占领军:“在莽白付清赔偿前,我们要持续地占领缅北,我腾不出太多的人手,如果你们愿意参加训练,证明你们有能力和莽白作战,我就会在皇上回来以前拨给你们军饷和装备。” 御林军都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们一个个都把莽白恨之入骨,不过他们对军饷和装备还有些疑问。 “装备很好办,这次我在缅甸缴获了很多,装备两、三千占领军富富有余。教官我会从我的手下精选一批。而军饷嘛,我的想法是这样:莽白答应赔偿大明的军费,不算利息总计二百五十万两黄金,其中四成是我的,剩下的是晋王和庆阳王的。晋王和庆阳王的那份都不能动,但属于我的这四成,我只要一半,剩下的就是占领军的军费,我会派人来监督账本,不允许贪污、克扣。军饷如何确定和发放都要按我的规矩来,当然军官待遇肯定会比士兵好,而且这两成的赔偿都会花在你们身上,谁也拿不走。”邓名只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如果占领军要扩编军队、填补缺员的话,必须从川西招募新兵,而且这些川西兵员是受到邓名保护的,占领军军官不得拿他们当做奴隶看待,而且要允许他们退役。这个条件御林军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只当是邓名以这个名义安插一些他的人,多分一杯羹而已,既然是邓名的人,那当然不能当做奴隶看待,而且肯定要允许他们回去邓名身边效力。 “第一笔赔偿中的四成,也就是四万两黄金我都会留给占领军,这次我就不拿一半走了。账目是公开的,如果我的发放人员有问题,你们就可以截留以后的赔偿,这样我就知道你们不满了,会派人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发现是你们不肯好好训练,结果要不到赔偿的话,那我们今天的协议就作废,我会另外派人来缅甸要账,你们自谋生路去吧。” 听邓名说了半天赔偿的事,终于有个御林军军官问道:“缅人折辱卑职,掠夺我们的眷属,这个按说是不是也该赔偿?” “你们是天子亲兵,不是我的手下,我无权替天子决定怎么做。”邓名摇了摇头:“不过等你们在缅北成军后,如果你们去向莽白讨要赔偿,我也管不着。你们是天子亲兵嘛,这种事我做臣子的实在不好插嘴。” 御林军顿时都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马上就有人问道:“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等你们到了莽鲁和庞高那边,吃饱饭,把身体恢复好了后就开始,”邓名再次重申他只是个臣子,不能不顾及臣节:“无论是这个两成的赔偿,还是占领军的要账任务,都是在皇上回来前的权宜之计,等皇上回来后,你们还是御林军,我另外派人来要账。” 杨在这个人邓名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内阁是皇上的参谋,现在皇上都还在缅人手里,这个阁老的权利就变得十分可疑。最后邓名决定把杨在也送去庞高那边,和御林军干差不多的工作,就是向莽白索要赔偿,然后运回国内。 “杨阁老,我和巩昌王、狄将军商量了一下,要账、运输肯定需要一个衙门,我们都同意把要到的赔偿金提出百分之二来,作为给杨阁老的衙门经费,剩下的昆明五成、建昌一成,我和占领军都是二成五。如果杨阁老能够保证赔偿源源不断地运回国,那这件事在皇上回来前就托付给杨阁老了,占领军和莽鲁大王会配合杨阁老的。”和占领军一样,这份合作关系也会随着皇帝脱险而中止,毕竟没有哪个臣子可以使唤皇帝的参谋,内阁成员也不可能在皇帝有需要的时候还在干自己的那一份私活:“还有,早日从缅人手里把皇上、元辅接回来,令岳、其他的阁老、尚书、勋贵、御史的事情,全都有劳杨阁老了。” 杨在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低头思考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慷慨表示:“保国公放心,这两件事就都交给下官吧。” “文督师有三位公子是皇上的侍从官,如果杨阁老能做到的话,我希望他们尽快返回奉节。” “包在下官身上。下官知道文督师的这三位公子,要是他们七月前不能回国,下官不用保国公再说,下官自己就抹了脖子。”杨在向邓名保证。耍心眼的本事缅人绝不是他对手,既然文安之的三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大官,那肯定可以很快平安脱险。 “还有一事,”杨在又思考了一番:“据下官的理解,赔偿金应该是缅甸人送到国内的数字,这其中的损耗不应该由天朝承担,所以这个百分之二的火耗怎么也不该由晋王、庆阳王和国公出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下官以为,让莽白多交一些火耗是完全合理的,比如百分之五?”杨在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数字吐出了口,同时紧张地观察邓名的表情:“下官的这个衙门所需的经费,以及下官需要雇佣的幕僚的仪金,都从火耗里出。以保证足额的赔偿金送到昆明、建昌和成都。” “百分之五也好、百分之十也好,我不好说,杨阁老看情况决定吧。要是我定少了,到时候不够衙门所需怎么办?”邓名只是善意地提醒道:“但杨阁老千万要量力而行,我觉得今年最好还是我们来掏这个火耗。” “国公提醒的是。”听邓名表示完全不干涉火耗后,杨在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下官会和御林军……嗯,占领军妥善讨论火耗问题的。” “还有利息。” “国公放心,下官牢记在心。” …… 明军与缅甸很快就签署了合约:莽白担忧泰国突然发动进攻,或是缅南发生动乱,若是被明军知道消息说不定又不肯退兵了;而明军急着返回云南,也不想在细节问题上斤斤计较,所以在接受了两千多御林军普通官兵后就签署了协议。拿到十万两黄金的赔偿后,等得不耐烦的白文选立刻就开始退兵。这批赔偿很多都是用珠宝和象牙进行折算,这让邓名更加不看好莽白的偿付能力。 协议只是规定了大致的框架:缅甸归还流亡朝廷的全体人员以及他们的财产,并赔偿明军二百五十万两黄金的军费,分十年偿清;而明军退出缅甸全境,结束对缅北地区也就是莽鲁政权控制区的占领。 这个协议的具体细节会由杨在负责和缅甸方面进一步确定,执行过程中也会由杨在代表大明方面来和缅人进行沟通。 “如果你们意欲洗雪前耻,向侮辱你们和你们家人的仇人讨还公道,那么这份协议就会是一份很有利于我们的协议。”在指挥川军踏上回乡的路途时,邓名再次把杨在和占领军军官们召集起来,对他们挥舞着那份条文模糊、发挥余地极大的合约:“但如果你们依然固我,和咒水之难前一般无二的话,那这份协议就是一份对莽白、也就是你们的仇人极为有利的协议。” ------------ 第二十四节 内忧(上) 永历十六年六月,万县。 “这都等了快一年了,成都答应给我们的粮草始终不到。”贺珍向刘体纯抱怨道。 根据川西和夔东的协议,进攻江南应该由川西独自完成,而夔东则负责压制重庆的清军。对重庆的压制工作并不算很难,有万县的水师就差不多足以完成了,基于这个原因,再加上川西本身要出兵,所以答应给万县的物资并不是很多——足以保证水师作战,但陆军集结出动的物质并不充足。 “上次重庆之战还是去年八月呢。”贺珍对川西的安排称得上是异常不满,放着遍地黄金的江南不能去,却要去啃没有油水的重庆,贺珍感觉这近似一种羞辱。虽然川西答应补贴夔东,而且同意让夔东分享他们从江南的收获,但是从别人手里拿东西哪里有自己去搬好?只是贺珍的船不够多,力量不够强大,而且和东南各省的督抚也没有什么交情。听说川西部队在浙江的进展挺顺利,贺珍酸溜溜地说道:“看来以后我们只能从左都督手里分些剩饭剩菜了。” 又等了几日,上游有一批川西的船只经过,满载的船上有一些捎给夔东的货物。 “这是什么,象牙吗?这么多?”贺珍看到成都军官送来的礼物后,吃惊地叫起来。 “正是,这是保国公刚从云南运回来的。”成都军官笑着对委员会的诸侯们说道,整整两大捆象牙,都是邓名指定要立刻给委员会成员送去的礼物。 运货的船只上还装着好些中南半岛的货物,都是昂贵的宝石和象牙,一部分是明军缴获的,一部分是从托运士兵手中抽的税。还有一部分是参战士兵托运的财物,士兵们在交给军队时就同意让成都商行代他们出售。 在贺珍的强烈要求下,押送的军官不得不带着委员会的诸侯去货船上转了一圈。商行的伙计们也不愿意得罪这些将领,所以就允许他们在船上随便参观。有几个口快的伙计还告诉刘体纯他们,这只是第一批运回成都的战利品,据说后面的数不胜数。 “保国公的战事如何?”刘体纯问起缅甸的情况。 “听说已经议和了,这也是刚刚快马送到叙州的消息。”面前这位将领既是邓名的盟友,也是成都知府的父帅,川西军官自然不会隐瞒好消息:“这个消息是快马一路送来的,左都督大概还要几个月才能带兵返回。” 川西军官走后,委员会的诸侯们看着大捆的礼物,还是贺珍第一个开口:“当初去打缅甸的时候,左都督还说这一仗没有什么油水呢。” 这句话其实是冤枉邓名了,邓名从来没有和委员会这么说过,只是成都人普遍认为缅甸是蛮荒之地,大部分人根本没听说过富饶的丽江河谷的存在。而这个印象也通过成都人传到了万县,让贺珍他们有了类似的印象。 “左都督不让我们去打江南,也不带我们去缅甸。”贺珍抚摸着邓名送来的礼物,若是以前他能拿到这么好的几根象牙,一定会非常高兴,但现在却一脸的沮丧:“这么好的一根象牙,运到湖广换十根金子没问题。” “还是因为我们是闯营呗,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不愿意我们壮大的。”党守素和邓名没有什么交情,这次不能去江南他也是心里非常地不痛快。 “胡说什么呢?”刘体纯呵斥了一声:“左都督和我们肝胆相照,你怎么能有这种糊涂念头?” 党守素重重地一拍桌子:“刚才你也看到了,船舱里满满的都是好东西,给我们的不过是零头而已。要是我们有这么一船宝物,能武装多少儿郎了?邓名分了一个夷陵给你,就把你美得不行,知不知道这是看大门的苦力?” “胡扯!”刘体纯大怒:“你好不晓事!这次缅甸我们又没有跟着去,左都督人还没有回来,头一批战利品就想着要给我们送一点珍宝来,左都督这么惦念着,你却把好心反作驴肝肺!” “你说的不就是我的话吗?不就是老贺刚才说的话么?邓名什么好地方都不带我们去,让我们去啃重庆,可是却不把粮草送过来,让我们就这么烂在万县。”党守素越说声音越高:“现在重庆空虚,明明很好打,可是川西不送粮食过来,显然是不想把重庆给我们!” 不管决定是参议院还是帝国议会做出的,夔东众将都认为这肯定是邓名的授意。即使刘晋戈、袁象和贺道宁来信说明,他们的长辈也是将信将疑,其他人更是认定了成都院会不过是在执行邓名的指示——对他们来说,如果没有自己点头,自己部下做出这么大的决定是不可想象的 关于上次万县的大败,李国英并没有向北京实话实说,他病好一些后,就竭力掩饰损失,帮忙一起说话的还有满汉八旗和张勇他们。重庆之战的惨败虽然没有全部暴露,但还是引起了清廷官场的又一次震动,在谣言四起的时候,清廷不便努力挖掘真相,只能把重庆的失败大事化小。而由于西北的威胁,失去战机的赵良栋部队不能在重庆久留,看到明军没有进攻的意图后,就又返回西北——这一次大规模的调动算是徒劳无功了。 北京清廷还是不肯放弃重庆,听说十余万大军损失近半后,朝野已经是议论纷纷,这时再放弃重庆,就等于承认了明军的大捷和四川局面的彻底糜烂。 得知调来的甘陕绿营已经离开后,万县明军就一直想发动进攻,但成都方面表示粮食吃紧——既要供应东征、偿付建昌的垫付、更要保证储备,所以要等第一季的麦熟后才能提供,结果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邓名肯定是想等他回来,然后由他出兵打下重庆,好歹分给我们两个钱就算打发要饭的了。他就是信不过我们老闯营的人,他宁可带西营的人去,也不会让我们发财。”党守素气哼哼地扔下了这几句话,大踏步地走出帐篷。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刘体纯连着叹了几口气,只是不停地摇头。 片刻后,帐篷外又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党守素迈着大步又走回来了,进门后就让他的卫士去取那几根送给他的象牙:“我的东西忘拿了。” 卫兵抱着洁白的象牙离开后,党守素又扔下了一句话才走:“说好了开委员会,但第一个决议他就不执行,那这个委员会还有什么用?” 大家都感到十分没趣,默默地把象牙分了,然后各回各营。 刘体纯坐在自己的营帐里琢磨了一会儿,就起身直奔袁宗第的衙门,见到老战友后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刚才党守素、贺珍的话,你怎么看?” “党守素和邓提督不熟,贺珍更是个小心眼。”袁宗第安慰刘体纯道:“提督为人如何,你我心里还不清楚么?再说成都那边不是也说得很明白了嘛,现在根本是刘曜他们一伙人自作主张。” “没有邓提督的授意?……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但人是会变的,老哥哥,将来三太子登基了,他会善待我们的,对吧?” …… 六月十日,袁宗第把刘体纯叫去,满脸笑容地把一封信递给他:“你儿子写来的,他说成都的院会已经把库存清点完毕,同意拨给我们粮草了,正在装船。” “这倒是个好消息。”刘体纯仔细地看过书信,微微点头。 “小老虎也来了,据说一会儿就到,他的军队已经过了夔门。”袁宗第又告诉了刘体纯第二个消息,李来亨带着几千甲兵和大批辅兵来参与对重庆的进攻战。 “小老虎也来了?那荆州谁看门?”刘体纯吓了一跳。川西提出他们独自下江南后,委员会就达成了新的协议,汉水流域归郝摇旗负责,荆州一线由李来亨负责,万一张长庚发疯,明军也不会被湖广绿营打个措手不及。 “听说川军在浙江大捷,把浙江绿营和前去增援的福建绿营打得全军覆灭。现在张长庚肯定不敢翻脸了,留下一个郝摇旗就足够了。” “什么时候来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刚收到的。”袁宗第解释道,当川军报捷的使者抵达荆门后,李来亨就整军出发,和捷报一起到达奉节,然后就快马通过云阳把消息送来万县。而李来亨带着贴身卫队也下船骑马而来,就在送信使者的背后。 “原来如此,”刘体纯说完后一愣,摇摇头:“这时间不对啊。” 按说报捷的使者抵达荆门后,李来亨就算立刻打定主意增援,也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怎么能够立刻出发?这只能说明李来亨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这封捷报了;甚至没有这封捷报他本来都打算出发。 袁宗第沉默了片刻,刚才他也想过了这个问题:“反正小老虎这就到,你一会儿问他好了。” 一身披挂的李来亨看上去英气逼人,他走入袁宗第的衙门后,恭敬地向袁宗第和刘体纯行子侄礼:“袁伯父,刘叔父,来亨拜见。” ------------ 第二十四节 内忧(下) 互相问候完毕,刘体纯重复了刚才向袁宗第提出的的疑问。 “邓提督太小看我们的战斗力了。”李来亨直言不讳地说道。他确实早就做好了准备,听说成都迟迟不给万县提供军粮后,李来亨还自己筹备了一些,也已经运来了:“重庆现在只有李国英的万把战兵,而我们有两万多甲士,小侄这次又带来了五千人,有一个月应该就能拿下重庆了吧。” “粮草的事情不必担忧,”袁宗第把刘晋戈的来信交给李来亨过目,告诉他成都会给万县运来粮食,不过成都的人手不够,需要万县自己筹备辅兵。 “如此就好。”李来亨接过信时表情显得有些复杂,而看完信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刘体纯察言观色,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一开始李来亨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但听刘体纯把党守素的话复述了一遍后,李来亨也轻叹一声:“我也觉得邓提督和我们老闯营的人似乎是有些疏远了,但看上去又不像,他一直重用我们的人,还用三堵墙当做卫队。” “这次不就是用刘曜他们来分权了么?”刘体纯当着其他夔东将领不会说这种话,但在场的三个人都是和邓名关系最密切、感情最好的人,所以他也就不同担心会因为这番话而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刘曜、杨有才的底细我们还不知道么,根本没有治理政务的本事。” “要说他们俩也不是完全不行。以前我们都觉得邓提督有点狼吞虎咽,怕他的内部不稳,可这次川西不但能一只手打缅甸,还能派出五万人下江南。”袁宗第对于成都的动员力感到非常惊讶,刘体纯、李来亨的领地人口加起来要比成都的人口多得多,如果再算上汉水流域的贺珍和郝摇旗,那更是川西不能比的,但他们几个人可无法同时进行两路远征。 “这应该是邓提督的手段,刘曜他们只是依照吩咐行事。” 不管儿子的信里怎么说,刘体纯对川西的体制还是完全不能理解。刘晋戈第一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第二刘晋戈也不明白这种体制的动员力到底从何而来,刘体纯从未到过川西,所以刘晋戈也就无法说服他父亲相信院会确实拥有这种能力,而不是邓名在幕后主持一切。 李来亨轻轻地点头。这次川西院会一点面子都不给夔东众将,让他也感到有些难受,和邓名以前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不过出于对邓名的信任,李来亨也主动替他解释:“终究还是贺珍他们太不争气了。” 邓名威压湖广、两江,而郝摇旗他们连张长庚都打不过,就是李来亨和刘体纯,其实真要和武昌硬碰硬多半也不占上风。 “说得不错,应该和我们的闯营出身没有关系,三太子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至少在口头上,袁宗第始终站在邓名一边,不遗余力地否认邓名在提防夔东众将:“三太子亲口和我说过,闯营造反没错,你们看,成都现在可说过一句对闯营不利的话吗?” …… 七月,成都。 现在川西人一片欢腾。最新从云南传来的消息说,邓名已经回到国内,踏上了返回成都的归途;而下游也传来捷报,之前坚决主剿的浙闽总督集结了对抗明军的部队,结果被川军打得丢盔卸甲。浙江沿海门户洞开,川军报告解救了大量的渔民和水手,已经达成了战略目的。下江南的部队收获很大,看来没有必要继续进攻山东了,估计现在也开始返回四川了。 相比重庆一战,这次明军下江南又是全国震动,湖广和两江都向北京报告,虽然他们誓死保卫了城池,但明军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府县残破,要求为大片的领土申请免税。而浙江的失利更是影响巨大,明军对下游的攻击已经频繁到了几乎一年一次,攻击范围也越来越广,而清廷对此束手无策。 虽然清廷不断声称明军遭受重创,就是高邮湖一战后,清廷都强撑着说明军也损失惨重,但“损失惨重”的明军又一次来江南,而且这次传说兵力居然有十万,显然清廷的说法非常可疑。要不是因为有君父之仇,说不定议和的呼声就会再次出现了。 “这次官兵又挣了不少钱吧?”成都书院的陈佐才把体育老师格日勒图叫来问话。 “禀祭酒,应该是挣了不少吧。”虽然格日勒图当上了议员,但那只是个头衔,他的日常工作依旧是在书院教体育,也靠这份薪水生活。 每天都有南征的战利品送到,就是说官兵没挣到钱也不会有人信。 “好吧,以前说过给我们书院马匹,这次也该给了吧?”陈佐才严肃地说道:“还有书院的经费,是不是应该增加一些?” “祭酒啊,这个可不是议会说了算,要是没有议院的许可,议会不会提案啊,就是提案了也通过不了。”正如刘曜理解的那样,现在议会基本是参议院的下属部门。格日勒图知道陈佐才是想让他去议会要钱,连忙向陈校长解释:“我也就是挂个空名,什么时候参议院要有提案,我就去投个票,这要钱的事我办不到啊。” “你总能见到参议院的人吧?”陈佐才吩咐道:“你去和他们说。” “遵命,”这事格日勒图倒是能干,他以前的统领就在参议院里,晚上去汇报一声就成:“不过让我去说,还不如祭酒去说有用。” “你就代表我了,我哪里有时间?”陈佐才说着说着就生气了:“左都督对文人有很大的成见,他迷信武力。” 陈佐才前些日子抽查了一些亭里授课老师的工作,发现他们教出来的学生,字迹都不堪入目,而根本原因就是因为这些老师很多都是速成的——先让招收来的读书人教徒弟,然后再由这些徒弟(包括女老师)去教新学生识字——邓名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迅速识字,至于字体写得如何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但陈佐才不同,他认定字体是至关重要的,开蒙的时候就要让学生把字写得工整,这样才能一辈子受益。于是陈佐才修改了邓名的教育体系,命令所有的读书人都要下去带学生,保证每个受教育的人都能得到充分的指点。 “一个老师只能带几个学生,怎么能够几十个人一个班?左都督当教书是练兵吗?”陈佐才越说越是气愤,他已经多次在公共场合声称这是邓名在有意地刁难读书人,给读书人穿小鞋。不过即使是几十个人一个班,陈佐才也坚持要求学生达到私塾的标准,自然老师们只有超负荷地工作。陈祭酒现在还兼着两个班的书法老师,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给学生上课,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这让陈佐才的心情更加不好,认定邓名是有意地为难读书人。 格日勒图领命而去,第二天兴冲冲拿着一张请柬跑来向陈佐才汇报:“参议院明日有个挂匾额的仪式,刘议长他们请您务必参加,还说会当面听取祭酒的要求。” “可我明天有课啊。”陈佐才第一个反应就是推辞。 “只要祭酒去一趟,这件事不就解决了嘛。”格日勒图同样盼着赶紧解决马匹的问题,他已经不情不愿地与毛驴相处了太久的时间。他是马背上的勇士,不能整天教小孩如何骑毛驴啊——要是突然死了,都没脸去见地下的祖宗。 “好吧。”陈佐才斟酌一番,觉得确实不能再拖了,老师们都拼命加班,自然要付给更多的薪水来酬劳。陈佐才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叫来一个仆人:“让明天那两堂课的学生今晚来,我先给他们上了课再说。” 如果邓名见到第二天陈佐才到达参议院时的风光,他就能明白为何自己一提办书院,就会让李定国他们胡思乱想。 议长刘曜和全体参议员都出来欢迎,好多人还口称:“老宗师来了。” 其实陈佐才并不算老,不过他的地位却差不多算是宗师了,因为他是书院的祭酒,所有的老师都可以说是他的弟子。现在成都各界都有去书院学习认字的人,都可以算是陈佐才的徒孙或是重徒孙。而既然是宗师,那一定是老的。 刘曜今天心情很好,今天牌匾上的那几个大字是他的手笔:一饭之恩不忘。 名义上是号召成都人民始终记得左都督的恩德,但其实也隐含着对刘知府的示威,告诉对方青城派是不会忘记昔日的仇怨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一早就有很多来道贺的人,看到那块牌匾的时候,都会先问上一句:“这上头写的什么字?”然后就是赞美之词:“刘议长笔力过人,苍劲有力,很有武人风范啊。” 陈佐才到了之后,盯着那牌匾看了半天,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刘议长你这写的是什么?” 昨晚为了给学生讲课,陈佐才的睡眠收到了很大的影响,现在眼睛里密布血丝,心情也更加焦躁。 刘曜满脸堆笑地亲自给老宗师讲解起来。 “一饭之恩不忘?”陈佐才嘴里念叨着,红着眼盯着匾额又看了两眼,突然叫道:“刘帅,你的书法是他教的吗?”说话的同时,陈佐才手臂向后一指,定在了跟着他一起来的格日勒图身上。 半响,陈佐才背后传来一句委屈的声音:“祭酒这话也太伤人了,我会写字啊。” ――――――――――――― 笔者按:28日见。笔者会随后努力\缓慢\长期地补上这几天的欠额。 ------------ 第二十五节 投奔(上) 最近一段时间,舟山岛上变得人满为患,张煌言竭力扩建的码头旁,到处都是百姓临时搭建的窝棚。在窝棚的周围,还有一些仓库,这些仓库虽然简陋,但其中储存的货物并不便宜,大部分都是明军在两江购买的瓷器等土产,还有昂贵的丝绸和白银。 住在港口附近的很多百姓都是刚从浙江沿海地区接来舟山的。沿海的大批百姓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离开家乡的命运,就是不跟明军走,也要服从清廷的禁海令迁往内陆,而这些人在内地没有熟人、没有土地和船只。一听说到了明军这边能有口饭吃,许多人就心甘情愿地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对百姓来说,四川到底有多么远他们根本没有概念。 除了百姓以外,还有一些异国的客商。满清开始禁海后,澳门能够获得的货物急剧下降,澳门葡萄牙当局虽然依旧表示支持清廷,但也默许商人以个人身分前往中国东南寻找商机。跟着葡萄牙商人一起来的还有几个英国人,他们一见到张煌言后,就向大明兵部尚书恭贺大明延平郡王在台湾取得的胜利。 现在英国和荷兰的关系不好,而是处于激烈的竞争状态,英国也成立了自己的东印度公司打算与荷兰的东印度公司竞争。而且这些英国商人还刚刚得到消息,明朝的势力已经侵入了缅甸地区,暹罗看起来也倾向明军,越南保持态度暧昧的中立——直到目前为止,看起来明军依旧是印度支那地区(中南半岛)的优势一方。不管将来明清战争的胜负如何,英国人决心抓住眼下的机会和明军做生意——如果不是满清的禁海令,澳门的英国商人还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可澳门获得的货物连葡萄牙商人都满足不了,那英国商人看不出巴结清廷能够有什么益处。 张煌言也是从这些英国人口中才得知郑成功刚刚完成了驱逐在台荷兰人的大业,英国人比延平郡王的报捷使者还要先一步抵达舟山。为了取信于明军并打击竞争对手,英国人还告诉张煌言,西班牙人对明军态度正在转坏,得知明军正在进攻台湾的时候,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就开始紧张,担忧明军会进一步向菲律宾地区进军。 英国人送上的贺词和情报对明军来说都没有什么军事价值,不过确实为他们赢得了张煌言的好感,张煌言派人带领这些商人去舟山的各个仓库参观,选购他们需要的货物。 这次明军从沿海地区带回了二十多万男丁和差不多数量的壮妇,跟着这些青壮一起前来舟山的还有老人和孩子。张煌言和任堂、周开荒讨论过几次,他们都认为最终明军大概能得到五十万以上的男女青壮,以及超过二十万的老幼。即使人还没有到齐,这么大批的人口就把明军的机动能力再次卡死了。现在川军和浙军已经基本从大陆上撤出,就像重庆之战后一样,因为船只无论如何也不敷所需,失去机动力的明军被钉在舟山、崇明等几个据点无法动弹。 “等把人口都转运到崇明后,若是北京没有派出大队虏师来增援两江的话,我们就把老幼装船,让军队保护着男女青壮步行返回上游……”任堂向张煌言说着他的想法:“水陆并进,大概八个月后我们就能返回四川,至少也到了湖北夔东军境内了。” “船只都用来运输百姓,粮秣你打算如何筹集?”张煌言问道。 “已经和剿邓总理衙门谈过,我们付银子预先购买粮食,储备起来供大军所用,这样就不会出现劫掠地方的行为了;我们这次不是卖给剿邓总理衙门一大堆船么?也可以用来帮助运输百姓和粮食……” 正说话间,有卫兵报告又有一批外国人登陆求见,这批人都是日本人,为首的看上去好像是个中国人。 相对英国、葡萄牙人,张煌言无疑对日本人的印象更好,因为日本一直是郑成功的商业伙伴,而且张煌言还有一位老朋友专门负责对日本的外交工作。为首的中国人踏入舟山的尚书衙门后,张煌言惊喜地发现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老友,赴日求援的朱之瑜(朱舜水)。 “苍水兄,多年不见了,想不到舟山已有如此气象,真是了不起啊。”朱之瑜登陆以后就发现舟山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那般凋弊,而是朝气勃勃,港口外的风帆一眼望不到边,码头上也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哈哈,舜水兄过奖了。”张煌言大笑起来,看到今天的舟山气象,他心里也颇有得意。可惜这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是暂住,最后还是要跟着川军返回上游,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张煌言靠一个舟山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 朱之瑜把跟着他一起来的几个日本人都介绍给张煌言,他们全都是德川幕府的人或是幕府亲藩的藩士。说起这么多年的日本之行,朱之瑜也是一声长叹:“我在外奔波十年,没有能讨来一兵一卒与满虏交战,没能为延平和苍水兄分忧,真是惭愧啊。” 在明清战争中,越南虽然提供物资并允许明军招募越南人当兵,但从来没有正式出兵助战过,缅甸更不必说,而朝鲜甚至在为清廷提供火铳手。暹罗和日本则都有过正式的决议,要直接出兵协助明军作战。在邓名的前世,暹罗刚刚做出出兵的计划,永历就被缅甸人送给吴三桂了,随后李定国身亡,暹罗的计划也就此作罢。而日本由于朱之瑜的奔走和郑成功的人脉,早先就有了出兵助战的决议。 说起日本那场失败的出兵行动,朱之瑜此时还是非常惋惜。他在日本大声疾呼,称满清入关就是又一场蒙古来袭,很多日本藩主和重臣都接受了这个观点,认为如果不支援明朝的话,满清有可能会像蒙古一样尝试入侵日本——上次蒙古的入侵就导致了镰仓幕府的倒台,德川幕府并无意重蹈覆辙。 上次郑成功出兵的时候,德川幕府就打算进行协助,但日本军队出海后遭遇了台风,被吹了个七零八落,据说还淹死了不少人。等郑成功退兵后,日本重新评估明清战争,认为南明经历了三王内讧后已经是必败的局面,即使日本出兵也不可能帮助郑成功扭转局面,因此就拒绝了朱之瑜的继续求援。 当高邮湖一战的结果传到日本后,德川幕府感觉战争好像又出现转折,这次就派出使者跟着朱之瑜来舟山,打算重新评估南明是否值得支援——支援南明必然会触怒清廷,如果南明毫无希望的话,德川幕府当然不会赌上日本的安全。 听说这几个日本人是代表德川幕府来和明军接洽之后,张煌言也彬彬有礼地向他们拱手抱拳:“贵国高义,本官甚是感激。” 明朝士人对德川幕府的印象普遍不错,当年丰臣秀吉入侵朝鲜,导致中国耗费巨资来与丰臣军交战,大批军人客死异域。听说丰臣政权被德川幕府消灭后,不少中国的士人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也算是跳梁小丑的报应。而且德川幕府大兴文教,从中国购买儒家经典教化日本国民,这也给中国士人不错的印象,认为这又是一个仰慕中国文化、提倡汉学的政权。 “我们并不需要幕府出兵。”几个日本使者说了一会儿,任堂就听明白德川幕府对明清战争的前景十分忧虑,日本才过了些年太平日子,生怕会把自己卷进一场可怕的全面战争中:“只要德川幕府允许我们的商船前去交易便可。” 迄今为止,明军和日本之间的贸易一直是郑家垄断的,现在舟山感觉有些不方便了,也希望能够开辟一条与日本贸易的航线,把内地的货物运到日本换取大量的白银。 张煌言知道任堂这是替自己说的,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表示反对。 这个要求被德川幕府的使者一口答应了下来:“敝国的锁国策是为了防备海盗,既然贸易可以帮助中国获得军费,将军会很高兴能够帮上中国一点儿忙的。” 日本使者表示,舟山货船获得进入日本港口的许可不会是什么大麻烦,他们基本都可以替德川将军答应下此事。 在几个日本人走后,朱之瑜就当着张煌言的面夸奖任堂道:“任将军年轻有为,我已经听说你和李将军在杭州大败满虏一事了。” “全是将士用命。”任堂赶快谦虚道。 同样参战的周开荒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朱之瑜又接着说道:“我不打算再回日本了,我打算去成都助保国公一臂之力,不知道苍水兄觉得如何?” “太好了!”张煌言先是一愕,接着就欣喜地说道:“舜水兄当速速前去,你可不知道保国公在成都已经闹成什么样了。” “闹成什么样了?”朱之瑜有些糊涂地反问道。 ------------ 第二十五节 投奔(中) “保国公的川军,已经不像是官兵了。”张煌言轻叹一声,其实他的舟山军现在也和他心目中“官兵”的定义渐行渐远,不过张煌言总是在安慰自己,这是为了配合邓名而不是自己要如此行事。 “不像官兵了?”朱之瑜听得更加莫名其妙:“那像什么?怎么不像官兵?” 张煌言指了一下任堂:“你给舜水先生讲讲吧。” 现在在川军中的时候,任堂已经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但在朱之瑜这样对明廷忠心耿耿的臣子面前,他顿时惭愧得满脸通红,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确实不像官兵了,保国公都管川军叫帝国军队了。” “帝国军队?帝国是什么意思?”朱之瑜完全理解不了这种超前的词汇。 “就是强盗的意思。”任堂吞吞吐吐地说道。他告诉朱之瑜,现在川军并非见贼就讨,而是和清军达成各种协议;川军将校见到满清委任的地方官员时,也不会大喝一声冲上去给他们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反倒常常会把酒言欢,在谈判桌上和气生财;至于朱之瑜在舟山码头看到的货物,大部分都是从清军那里买来的。 任堂叙述的时候,张煌言就在边上连声叹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就好像舟山军没有参与到这些协议和交易中来一样。 朱之瑜当然听了个目瞪口呆,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后,朱之瑜跳将起来,质问张煌言道:“张尚书难道就不劝劝保国公吗?” 张煌言将手一摊:“保国公年轻气盛,我和他一年也见不上几面,如何劝说得了?所以舜水兄此去成都,实在是太及时了。” 之前朱之瑜虽然想归国效力,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肩负的责任竟然这么重,需要由他把已经快要误入歧途的川军带回正轨。 “保国公实在是太年轻了。”朱之瑜听说过一些关于邓名的传闻,而且光是这个不追封的国公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邓名的功绩使得朱之瑜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反感,而是迁怒于邓名周围的诸侯:“这完全就是流寇嘛,肯定是那群夔东贼……不,那群夔东众将把保国公带坏了。” 朱之瑜还有些不满地责备张煌言:“苍水兄为何不去四川,以我之见,成都现在就是光复神州的希望所在。” “我这不是要帮保国公卖货嘛。”张煌言迅速地找了一个借口为自己开脱:“舜水兄所言极是,所以我才全力经营舟山,好帮保国公筹集一些军需。” “你们什么时候回四川?”朱之瑜问任堂道。 “唔,大概要等到六月中旬吧……”任堂称上路前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需要确认剿邓总理衙门把粮食和船只准备好:“路上也可以买一些粮食,不过多准备一些总是没坏处的。我们有几十万张嘴,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行军,万一路上吃不饱饭,就可能出大事;无论是把投奔我们的百姓饿死了,还是让他们因为饥饿去劫掠沿途的百姓,对帝国……对官兵的声誉来说都不太好。” 刚才听到“剿邓总理衙门”这个名词后,朱之瑜微微点头,啧啧称赞了一句:“这个名字起得好。” 现在听任堂诉苦为了搬迁百姓花了多少钱时,朱之瑜脸上又露出不解之色:“你们不是帝国军队么?怎么还付船钱和饭钱?” 任堂说不能扰民,这一点朱之瑜是完全赞同的;但是明军居然还要向剿邓总理衙门支付报酬,就让他不能理解了。 据任堂介绍,这次为了搬迁几十万百姓回四川,明军估计要花费五、六百万两银子。这个数额之大听得朱之瑜咂舌不已,在他看来这么一大笔钱做些什么不好,为何要双手奉送给清廷的周培公呢? “这就是盗亦有道。”张煌言不失时机地在边上说了一声,算是替任堂解围了:“虽然是帝国军队,但也不能说话不算数。” “以前满虏入关掳掠,每次也都劫走几十万百姓,而且还抢了很多金银;但是我们和满虏不同,我们不能所过之处竭尽残破,所以必须要想办法筹集粮草。”任堂耐心地解释道,现在长江上除了明军,就数剿邓总理衙门的船多,而要用剿邓总理衙门的船,就得付租金。 “周培公有这么多船,是不是对官兵会有威胁?”朱之瑜完全不知道国内的情况,听说清军船只众多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对方有军事潜力。 “哦,没有战舰,全都是民船,顶多用来漕运。”任堂满不在乎地答道。 “你怎么知道?”见任堂如此轻敌,朱之瑜厉声质问道。 “因为都是他们卖给周培公的。”张煌言又插了一句嘴。 “周培公的船是向你们买的?”朱之瑜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然后他又向你们收租金?” “我们还是有钱赚的,这段期间用这些船跑航运也挣了些钱。”任堂急忙解释道:“再说我们在四川不停地造船,周培公保证说只要我们一直卖给他船,他就不办造船厂。” “挣钱也是周培公在挣钱,你怎么知道他拿到钱后不会去开造船厂?”见任堂不但轻敌而且还轻信,朱之瑜更是着急。 “因为在剿邓总理衙门里我们有五成干股,他只要赚钱就得分给我们一半,而且管账的也有我们的人,周培公拿钱干什么去了我们可以查账。” 听到这里,朱之瑜已经彻底懵了,他转头看着张煌言:“任将军到底在说什么,你听得懂么?” “嗯,”张煌言点点头:“查账的总经办就是我,我已经往剿邓总理衙门那里派去账房了。” …… “我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风雨飘摇,所以保国公为了打胜仗,对夔东那群人言听计从。”朱之瑜发现摆在面前的困难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大得多,他没有怪罪邓名,而是认为邓名因为急于扭转不利的军事局面,受到了夔东众将的不良影响。 任堂心道:“恐怕不是临国公他们在影响保国公,而是临国公他们都被保国公带坏了。”不过任堂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在朱之瑜痛心疾首的时候,张煌言和任堂都默不作声。 “你们大概要六月中旬动身,对吧?”朱之瑜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就是说我还有一些时间。” 虽然知道风险很大,但是朱之瑜还是决定冒险进入敌境:“我要去找蒙正发。” “你找他做什么?”张煌言听后吓了一跳。朱之瑜名声不小,而且坚持抗清的志向广为人知,如果身分暴露很可能遇到危险。 “我只是一个书生,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这些年来在日本奔走为官兵筹措粮饷、讨求援兵,更是对兵事一无所知。若是我孤身一人见到保国公,保国公也未必就肯听我的。”朱之瑜细细思量,他这些年没有做出过什么惊人的成绩,而邓名看起来受夔东流寇影响已经很深了,朱之瑜没有信心说服邓名幡然悔悟:“在满虏入关前,我的本事也就是读书、教书,而蒙正发不同,他被大家称为‘南渡以来敢战第一人’。我带他去四川,保国公或许不信我的话,但蒙正发是文武双全的士人,保国公一定会认真听他的意见的。四川也需要蒙正发这样的人来出力。” 张煌言咳嗽了一声,就打算说话。 但朱之瑜抢在张煌言反对前,就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蒙正发剃头了、投降了,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对夔东众人也深恶痛疾,若是他和保国公好好讲讲夔东众人以前的劣迹,也能让保国公少受一些不好的影响。” 张煌言正犹豫着是不是再和朱之瑜讲讲邓名的事,却见任堂偷偷丢过来眼色。以前任堂就是张煌言的心腹,现在又是川军的大将,张煌言见状就把劝说的想法收起来了。 朱之瑜说走就走,甚至顾不得休息,就急急忙忙向张煌言讨要了一条快船,离开舟山而去。他计划独自奔湖北,去说服蒙正发、王夫之等人。 等朱之瑜走后,张煌言才找到机会询问任堂:“你看不出来保国公的意思吗?保国公来江南三次了,没有拜访过任何一个士林领袖;而且他的路数肯定不是夔东众将教的。” “所以确实需要一些士人去四川,不然学生一个人实在是对付不了保国公。”任堂回答道。陈佐才到了成都后,任堂觉得看到了一丝曙光,他觉得邓名虽然不是很看得起王夫之、蒙正发的军事才能,但对士人能有起码的敬重:“尚书是不是担心舜水先生遇险?” “当然,”张煌言点点头:“他好几年没有回国了。蒙正发虽然不至于出卖他,但我知道舜水的脾气,只要蒙正发不肯和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豁出性命呆在那里非要拉他走不可。难免有人会看出蹊跷,去向虏廷报信。” “这又有何担心的?”任堂笑起来:“学生这便修书一封去武昌,让张长庚暗中看顾舜水先生便是。哪怕舜水先生不能劝说蒙正发出山,也能保他平安前去荆门。” ------------ 第二十五节 投奔(下) 清康熙元年、明永历十六年六月,南京。 蒋国柱和梁化凤一边喝茶,一边聊着东南的局势。这两个月来蒋国柱的心情越来越好,数万明军过境,轰动朝野,北京传令南京、南昌严防死守,不能给明军袭取两江重镇的机会。这个命令正符合蒋国柱和张朝的心意,两江绿营更有理由不与明军交战了。等到明军过后,两江的衙门就一个劲地上奏表功,顺便要求免税。 川军取道崇明、舟山在浙江登陆后,浙江绿营和随后赶来的福建绿营被周开荒、李星汉和任堂杀得大败。 以前在明军纵横两江、湖广的时候,浙江官场一直在唱高调,坚决主剿,不断弹劾两江、湖广的官吏无能,还鼓动朝廷出动大军进入四川,剿杀成都的明军政权;在传出李国英遭遇大败后,浙江方面还弹劾李国英丧师辱国、罪大恶极。可这次浙江真遇到了川军后,这种声音立刻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劲地向朝廷求援。 “我们为什么要去救他们?首先我们救不了,就算能救,当初是怎么骂我的,他们不记得了吗?”蒋国柱嗤笑着把浙江方面的求援信交给梁化凤看:“反正我上书朝廷了,江宁才是东南首要,只要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力保江宁不失,那么这次明军入寇就和前两次一样,他们终究还是得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总督大人所言极是。”梁化凤刚刚从松江府赶回江宁,对朝廷的解释就是集中精兵强将确保南京,而对明军那边则表示江南绿营绝不干扰他们的诚意:“末将听人说,好像杭州驻防的八旗出城商议,向周将军他们缴纳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赎城费,才算是保住了杭州不失,也不知道此事真假。” “十有八九是真的。”蒋国柱冷笑一声:“私通款曲,真是无耻之尤!不过本官是个厚道人,就不风闻奏事、弹劾浙闽的官员了。” 明军过境的时候,长江沿岸的土产终于又有了销售的对象,而且明军还需要大量的薪柴、粮秣,这都极大缓解了两江的经济危机。现在明军已经开始启程返回四川,正在到处租用船只,购买粮食和布匹,使得两江低迷的物价节节攀升。 就比如粮价吧,本来因为北京敲骨吸髓的压榨,为了纳税,小地主和农民甚至都开始出卖口粮和种子粮以求渡过眼前难关,让粮价一再下跌,一度跌破一两银五石粮;可想而知,等到纳税过后,小地主和农民势必又要大举借贷,以购买活命粮和种子,到时候就会出现一轮疯涨,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这个冬天倾家荡产。而明军不但来时大量收购粮食,返回四川前更拿出了十几倍于前的订单,明军和剿邓总理衙门的协议对两江总督蒋国柱来说根本不是秘密,他知道明军预定了几十万人的口粮。这些订单保持了粮价的稳定。而且明军拿出的都是真金白银,今年七月的粮价想必能够维持在一两一石左右了。 除了粮价以外,更明显的是地价的回升。在明军下江南以前,地价跌到了一亩一两银,很多小地主想到即将到来的可怕赋税,甚至生出把土地白送给别人的念头,可惜就是白送都没有几个人敢接手。 随着粮价的上升,土地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很多小地主不是向明军出售了口粮,就是拿了明军的定金正在为明军准备回程时所需的粮食。手里有了银子用来纳税后,这些人也就不愿意出售他们的土地。而且这几天免税的风声也流传了出去,听说会有一大批府县能得到免税待遇,土地的价格更是为之大大提升,江宁附近一些良田的价格已经逼近十两一亩的大关。 通过剿邓总理衙门,蒋国柱的两江总督衙门也可以指望从回川的明军身上捞一笔钱——对两江来说,其实这就是明军在与他们分享商业利润和攻击浙江的收获。虽然蒋国柱不再担心如何向北京输送漕银,不过他对四川此次的处理还是有些不满。 因为四川并没有按照蒋国柱的计划行事,明显四川对蒋国柱还有很重的提防心理——好吧,蒋国柱承认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他对川军同样小心提防,要是川军在浙江吃了大败仗,他说不定也会让梁化凤去痛打落水狗。四川的提防使得蒋国柱没有机会清洗江南的士林,而他本来想把那些特别忠于清廷和最危险的明廷拥护者一起消灭的,而现在因为四川的不合作让他失去了这个统一江南人心的机会。何况这些士人还有丰厚的家产,可以让蒋国柱的小金库变得更加充盈,给他更多对抗北京和成都的底气。 “川军经过的时候,两岸估计又是夹道欢迎吧?”蒋国柱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肯定是了,岸边的缙绅和富户大包小包地往自己家里搬银子,他们能不支持川军吗?两岸的百姓已经都在说了,只要川军来一次,他们就不愁过年了。”梁化凤告诉蒋国柱:“松江府还有好多人向着过往的川军船只高喊:‘明年别忘了来啊,明年去打山东吧’,听说喊的人还不少呢。” “他们都是盼着再卖粮食、买便宜货吧?”蒋国柱又喷出了一声冷哼:“这帮刁民。” 重要的事情已经讨论完毕,蒋国柱就和梁化凤闲聊起他刚听说的一桩琐碎事:“湖州有个姓庄的,写了本书,好像是明史什么的,被人给告了。” “庄允城吧。”梁化凤飞快地答道。 “嗯,不错,好像是这个名字。”蒋国柱和梁化凤说起此事,因为他隐约听说梁化凤好像也在其中有牵扯。 “末将知道此事。庄允城是个豪富,他的独子十五岁时就是有名的才子,入选了前明的国子监,后来突然大病一场眼睛瞎了。”梁化凤热心地介绍道:“眼看他的儿子没机会取得功名了,他就买了朱国祯的一本手稿……” “朱国祯怎么会卖手稿?”蒋国柱随口问道。听梁化凤说到这里,他已经确定庄家肯定是有钱,才能够把儿子送去国子监。不过才华估计也就是一般,不然不会没有功名。朱国祯的名气不小,蒋国柱知道他的书写得很好,唯一不解的就是为何他的手稿会落到庄家。 “听说朱国祯死后家道中落,手稿是他的儿子们卖给庄家的。”梁化凤显然对此事是一清二楚,他仔细地向两江总督汇报道:“庄家请了很多才子,把这份手稿好好修改了一番,花了三年还是五年的功夫才写好,是顺治十七年冬——嗯,就是高邮湖之战以前出版的。” 梁化凤乐呵呵地说道,他听说江南才子云集编写此书,甚至连顾炎武都曾去过湖州一趟,梁化凤也派人送去了一笔礼金,软硬兼施逼迫庄家把他的事迹也好好书写一笔:梁化凤觉得此书有这么多士林俊秀参与编写,将来一定能够流传千古。 “哦。原来如此。”蒋国柱点点头。顺治十八年此书大举发行后,就有查继佐和吴之荣二人检举告发此书诽谤朝廷。这事对两江总督来说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听说自己手下的江南提督好像也牵扯进去后,蒋国柱就问了梁化凤两句。 “这个庄家哪里会诽谤朝廷呐,他是为了让儿子名垂千古的。”梁化凤也知道有人在告庄家,不过他认为这完全是陷害:“而且庄家给这部书起名《明史辑略》,末将的师爷说,凭这个名字就说明庄家承认明朝已经灭亡了。” “说得不错。”蒋国柱想了一下,这本书历时数年而成,显然是在南明三王内讧前就已经承认了清廷的一统。既然如此,那就算犯点小忌,以蒋国柱想来也不会是大事,这本书的大方向是没错的,肯定不是什么反书之流。 “明朝本来就已经亡了。”既然之前都是瞎操心,彻底放松下来的蒋国柱就说道:“虽然邓名骁勇,但他们的皇上呢?连皇上都跑了,那当然是亡国了。” “总督大人说得是,邓名甚至都自称是帝国军队了,他们不但当强盗草寇,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到这里,梁化凤的脸上也都是不屑:“哪里还有一点官兵的架势?迟早要被扫荡一空。” “他们也就是在四川那个偏僻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罢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了邓名的胸无大志,对明朝已经灭亡的事实更是没有丝毫的怀疑。谈兴正浓的时候,一个卫兵给两江总督送来了两份急件。 “蜀地自古就是偏安之地,邓名如此鼠目寸光,有何可怕?”蒋国柱看完两封信后,又贬低了邓名了一句,同时把一封急件交给梁化凤:“任堂来的信,说是有个重要的人过境,梁提督你派一队兵悄悄跟着他,既不要让他发觉,也不要被外人知晓,更不能让他在我们境内出什么意外。” “总督大人放心。”梁化凤点头哈腰地退下去了。 梁化凤走后,蒋国柱沉下脸。第二封报告上称邓名在江边立下的那块石碑被人泼了脏东西,好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以此向官府表忠心,表示和明军不共戴天。 “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吗?”蒋国柱大发雷霆:“马上派人把石碑清洗干净,把那泼东西的狂徒抓起来,狠狠地打,然后把他全家扔进江里喂鱼!” ------------ 第二十六节 兄弟(上) 山东,登州府。 “魏冬瓜,今儿你把大伙儿喊来有什么事吗?” 围拢在一起的镇民们大声嚷嚷着。 最近胶东地区的人心一直浮躁不安,到处都有流言说明军又要打回山东来了,在十八年后,山东这片土地终于又要换成赤色旗帜了。 这种骚动当然有舟山明军的原因。抵达江南前,任堂等人一直在浙江和山东之间摇摆不定,没有确定最后的攻击目标,而且在对浙江发起进攻后,川军也还惦念着要在浙江取得战果后转战山东。所以张煌言未雨绸缪,已经把一些逃去舟山的山东人派回老家,让他们散布消息,给那些暗中支持明军的缙绅通风报信。 至于山东的府县,进入四月后也是风声鹤唳,那时川军刚刚抵达长江口,到处都有传言说明军人数超过十万,兵锋直指山东,并打算以山东为跳板直扑北京——这种说法清廷并不太相信,因为北京方面普遍认为川军能够反复沿着长江流窜就是因为他们的水师优势,却没有和清廷精锐在北方平原交战的能力。 山东方面当然也知道“南舟北马”的道理,不过事关山东各级官员的乌纱帽和性命,他们依旧高度紧张,北京方面为了安全起见也向济南派出了一些援兵。直到五月,大战在浙江打响之后,山东方面的警报依旧没有解除,北京的不少人也都担心川军会在浙江进行大扩军,然后围攻南京或是北伐山东。 不过最近一个月来,风声渐渐平息了,因为舟山方面清楚川军不会继续向山东发动进攻,所以派来侦查的小分队纷纷返回了舟山,而那些和张煌言有联系的山东缙绅也都收到消息,张尚书要他们立刻停止一切准备工作,不要露出破绽,或是被山东官府察觉到他们的行动。 山东的官府消息比较灵通,在江宁、苏州等地再次纷纷向北京告急时,也知道川军大概是要回去了。济南等地的清廷官员纷纷长出一口气,弹冠相庆之余,纷纷上书弹劾东南的同僚。以前北方各省对两江、湖广就是口诛笔伐,现在又加上了浙江——北京方面也有心用这些奏章来威胁东南,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处于戴罪立功的状态。 高邮湖一战后,对东南督抚的弹劾攻击达到了顶峰,当时北方督抚们把东南的几位总督、巡抚骂了个死有余辜。但等“康熙”案的风声传出后,北方督抚们感觉这里面的水很深,太皇太后、辅政大臣、亲王贝勒好像卷进去的不少,于是就集体收声,谁也不想在摸不清状况的时候稀里糊涂地得罪了人。但一年多下来,这桩大案依旧是云山雾罩,辅政大臣们死不认账。现在高邮湖之战已经成了满清官场的大忌,除了亲王们,谁也不会在公开场合提起先皇败死的谜团。 此时北京和济南方面也都知道川军大概是要退兵了,山东的缙绅就算没有来自舟山的关系,也或多或少从亲朋那里知道:这次明军的破口入寇大概又快要被两江、浙江和湖广的清军击退了。虽然清廷已经在考虑川军退走后的善后问题了,但底层百姓对此依旧一无所知。在没有发达媒体的情况下,情报从社会顶层扩散到底层需要很长的时间。正因为有这个滞后期,所以在明军退兵的同时,山东乡村里关于明军北伐的流言却刚刚达到了最高峰。 今天把众人召集来的魏冬瓜表情严肃:“今天把弟兄们喊来,是于总爷有事。” 魏冬瓜口中的于总爷,就是栖霞县把总于七。 顺治初年,于七在山东组织义军抵抗清军,顺治六年接受了清廷招抚,成为栖霞县的把总。虽然于七只是一个把总,但接受招安后成为一方富豪,于家在栖霞县建立的庄园规模之大号称山东之最。在庄园里,于七还接纳容留了数百位绿林好汉,资助各路黑道开设武馆,以致势力遍布整个胶东。 去年,也就是顺治十八年十月,于七的兄弟于九、于十,因赌博琐事殴打莱阳缙绅宋彝秉,此人乃是清廷前兵部侍郎之子,还有一个叔叔是山东当任按察使。可于氏兄弟却没把宋彝秉放在眼里。于氏兄弟赌博出千不说,还狠狠地打了自己一顿,宋彝秉怒不可遏,但身为侍郎之子,按察使之侄,却拿于家兄弟无可奈何。就连宋彝秉的叔叔也劝他息事宁人,不要和山东一霸于七的弟弟过不去。 满腹怨恨却无处发泄的宋彝秉,为此竟然告上北京,让他父亲的故旧替他送告发信入朝,称于七图谋不轨,而他那个当按察使的叔叔也私通于七,意图一同作乱。当时刚逢重庆清军惨败,五万川军顺流而下,北京方面焦头烂额无暇分神,这桩案子也就此压了下来。 虽然没有立刻处置此事,但北京方面过问此案的官员还是选择相信了宋彝秉的检举——他大义灭亲,把叔叔都拖进案中,这不由得人不信。而且于七在山东的实力强大,顺治六年招安了于七和他的几万义军后,清廷的力量一直在南方和明军作战,也就忘记了要剪除他的羽翼了。这次看到宋彝秉的检举后,北京发现于七确实是个隐患,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图谋不轨,但他确实有威胁山东稳定的实力。 在山东风声鹤唳的时候,北京对于七的处理就和管效忠当年对付马逢知的故伎一样,没有过于刺激于七,以免他起兵响应川军。而在确认川军开始返回上游、明军主力已经进入长江口后,北京就指示济南尽快把孤立无援的于七拿下,以消除这个隐患。 山东地方官对付于七的办法也和管效忠对付马逢知的一样,计划以宴会的名义召于七前来,然后突然袭击把他抓起来。不过和马逢知不同的是,于七乃是山东的地头蛇,在黑白两道关系众多,栖霞县令的鸿门宴开始前就有人秘告了于七,结果于家兄弟拒捕,反倒把官兵打垮。 逃回自己的庄园后,于七确认自己被扣上了谋反大罪,就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地再次起兵,传檄给胶东的好汉们,让他们和自己一起举事——现在明军虽然走了,但山东的百姓和好汉们消息没有这么灵通,也对举事有帮助。 魏冬瓜也是刚刚得知此事,他的武馆就是于七资助的,而且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川军已经回撤。既然川军即将登陆山东,恩人于七又号召起事,魏冬瓜就来召集身边的好汉。 “你们听说过成都的三太子吧?”其实魏冬瓜也不知道四川和成都距离登州这里有多远,不过只要听说过三国志通俗演义,谁还会不知道成都呢?魏冬瓜并没有立刻打出于七的旗号,而是先借用一下邓名的声势,他一边说,一边向西边跪倒,当众磕了几个头,才从容地站起身继续说:“三太子手下有五虎大将,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文老督师,人称卧龙再世!” 由于高邮湖等一系列战役,邓名在山东家喻户晓,奉节文安之的大名也被人们反复传说。 虽然大家都曾在私下议论邓名,但从来没有想到魏冬瓜居然会这样明目张胆地提起,一时间诸位好汉人人发愣,都看着魏冬瓜说不出话来。 “有请二太子!”于七的来信只是匆匆几笔,起义的目标、口号一概没有,仓促之间魏冬瓜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名义好,不过既然是反清,那打起明宗室的旗帜总是没有错的吧? 一个大汉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后面走了出来,魏冬瓜二话不说,又朝这个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此人介绍给大家:“这就是烈皇的二太子。” 在座众人大哗,好几个人已经叫起来:“魏冬瓜,这不是路边摆卦摊的李铁嘴吗?” 被称为李铁嘴的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他大步走到众人面前,朗声说道:“你们知道成都的三太子吧?他是俺弟!俺本来的真名叫朱真龙,烈皇殉国后改名叫李通药,在乡里隐姓埋名二十年,魏冬瓜早就知道。” “正是,”魏冬瓜急忙上来补充,还掏出一封信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于总爷,你们看!这是于爷的信。于总爷让我保护二太子去他那里,于总爷要光复山东,把建州鞑子赶出山海关去!” 有人上前认出了于七的笔迹,既然是于七都要反了,那这事应该假不了。 而且二太子还在边上推波助澜:“俺弟已经知道俺在这里了,正帅着百万大军赶来,白衣白甲还带着俺父皇的孝!都跟着俺反了吧,等俺弟坐了龙椅,你们都能封王!” “反了,反了!打进北京城!”不少人都激动地大叫起来,很快这呼声就响成了一片。 虽然朱真龙说他不想当皇帝,但他也是皇上的亲哥啊,众人又纷纷和魏冬瓜一起向朱真龙拜倒:“千岁,俺们保着您杀进紫禁城。” ------------ 第二十六节 兄弟(中) 无独有偶,此时在广东番禹,也有一群渔民正聚集在一起商议。 新任广东总督卢崇峻走马上任以来,和平南王尚可喜一起负责执行禁海。卢崇峻属于汉军旗的镶黄旗,对禁海一事极为尽心,再三重申广东沿海地区的百姓必须一个不留地迁入内地,绝不给郑军任何渗透内地、招揽士兵的机会。 率领广东绿营禁海的是广东提督吴六奇,凭借向李成栋、尚可喜两次出卖广东的赫赫功绩,吴六奇深得清廷器重。尚可喜下令进行广州大屠杀时,吴六奇也带着本部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在禁海令颁布后,吴六奇多次附和尚可喜,向清廷报告广东乃是郑军活动的“重灾区”,称广东的很多百姓不甘心被清廷统治,日夜盼望着郑成功反攻。所以吴六奇认为广东的禁海令必须加倍严厉地执行。不用卢崇峻多做督促,吴六奇就把禁海当做头等大事来抓,派出麾下官兵日夜沿海巡逻,捕杀迫于生计而冒险出海的渔民,唯恐不能把他这些贫苦的广东同乡斩尽杀绝。 在全力抓捕杀害广东渔民的同时,吴六奇还双管齐下,出动大批绿营在海岸边设立界石,并反复拉网搜捕,凡是越过界石一步的人一律杀无赦。作为一个潮州人,吴六奇在自己父母祖先的故乡执行了最彻底的禁海令,甚至不满足于黄梧建议的十五里禁海区,而是把沿海五十里内的父老乡亲杀了个一干二净。 铁面无私的吴六奇对故乡不但不肯网开一面,甚至更加严酷无情,这不但让尚可喜、卢崇峻都很满意,北京清廷也因此大为赞赏他的忠诚,授予吴六奇少傅兼太子太傅的爵位。 今天聚集起来议事的这些渔民,为首的名叫周玉,在吴六奇的反复围剿下,周玉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风声是越来越紧了。”周玉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他本家的两个叔父都失手了,被巡逻的广东水师官兵抓住,船上的渔民无论年纪大小一概不赦,人头被挑在旗杆上送回衙门去请功。现在每次出海捕鱼,简直就是去鬼门关上闯一遭。 好多与会的人都抱着头一言不发。有些人因为怕事暂停了出海,原以为只要避过了这阵子风头,日子还是能够过下去的。没想到几个月来风声一天紧过一天,本来渔民就没有多少储蓄,就是天天出海都难保家里的老人、孩子不挨饿,何况现在呢!他们聚集在一起,最初想着的就是互相有个照应,交流一下官兵巡逻有没有盲区,可以让他们去死中求活。但这种地方越来越少了,而同伴却在日益减少。 “王老大呢?”周玉没有立刻说出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盘算的念头,而是想等人都聚齐以后再吐露。但他左等右等,好几个年长的老渔民仍是一直没有到场。 “王老大?不在了,昨天越界的时候被捉住了。”听到周玉的问话后,一个坐在远处的渔民压低声音答道。 人群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都是为王老大叹息的声音。这个老渔夫总会和大家分享他打探到的潜越封锁线的途径,因此在众人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另外几个没来的人,也都遇到了和王老大一般的下场。吴六奇在广东沿海设立起密不透风的界石标志,凡是越过界限一步的汉人,绿营官兵都有义务把他们当场格杀。杀人不但不需要上报,而且如果绿营官兵手软的话,还要与越界的渔民同罪。 在禁海令的早期,绿营士兵有时还会接受贿赂,有时也会对女渔民和小孩网开一面,毕竟很多绿营兵都是广东老乡。但吴六奇同罪的政策下达后,这些通融就统统消失了。那些冒着风险出海,想为家人寻一口食物的打渔女子,和她们的丈夫一起被杀死在海边。为了震慑广东的汉人不要触犯清廷的律法,这些首级摆在界石上排成一串。 在吴六奇的家乡潮州地区,封锁线上的首级密密麻麻,有鲜血淋漓的,更多的则是白骨骷髅,任何新鲜的人头很快就会被鸟兽吃得干干净净。 “没有活路了。”来开会的人不会再增加了,周玉缓缓地开始了他的发言:“吴贼正把他用在潮州的手段推广到全粤,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都要饿死了。” “周老大有什么办法么?”有的人还没有完全绝望,大声询问着周玉。 有人主张冒死逃亡:“我们去福建吧,那里也许没禁海。” “怎么可能不禁?朝廷说剃头,那就是全天下的人都得剃,难道闽南那边的人能不剃不成?”这种天真的想法立刻被众人无情地推翻:“闽南那边肯定也要禁,再说,我们老远地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打渔。还有,家人怎么办?全家都去福建的话,路上遇到巡海的官兵,那不是断子绝孙了?” “出不了海,全家都得饿死,一样是断子绝孙!”被驳倒的那个人不服气的说道:“在这里被抓到砍了脑袋,家人最后也都得饿死,还是断子绝孙。还不如去福建,至少吴贼管不到那里。” 但说这话的人,内心深处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别的地方没有吴六奇,并不是就没有绿营,渔民们需要补充淡水和食物,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福建,只会死得更快。 “你们听说过成都的三太子吗?”在大家陷入了沉默后,周玉突然问道。 与会的人纷纷点头,许多消息不灵通的人也都听说了高邮湖一战,以及其他无数关于邓名的传闻。禁海令之后,很多渔民都盼着晋王李定国再次打来广东,或是三太子能够如神兵天降一般地出现在广东。 “那好,我给你们引见一个人。”如果没有三太子的传闻,周玉本打算带着亲朋继续东躲西藏下去,看看能不能坚持到吴六奇暴毙,或是朝廷突然大发慈悲取消了禁令。但贵为天子的顺治皇帝都能被明军打死在高邮湖,这对周玉这样的渔民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鼓励和暗示。 一个陌生人走了出来。这个人皮肤黝黑,赤着脚,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乍一看就感觉是个毕生奔波于海上的普通渔夫。唯一和周玉这些人不同的是,这个陌生人满嘴的闽南口音,不是和闽南语近似的潮州话,而是彻底的闽音。 “这是烈皇的二太子,”周玉替这个陌生人当起了翻译,二太子每说一句,周玉就翻译一句:“千岁的真实姓名是朱二龙,成都的三太子朱三龙就是千岁的亲弟弟。千岁打算带着我们起事,光复广东,然后和三太子、延平郡王兵合一处,夺回宝座。” 据周玉所说,二太子和三太子是一奶同胞,也都是一个棍棒师傅教出来的,兄弟俩无论智谋、拳脚,其实都相差不大,甚至朱二龙作为兄长还要强上那么几分。 听周玉说完后,渔民们都直愣愣地看着朱二龙,不少人眼中除了敬意之外,更有欣喜和崇拜。不少人这时已经想到,既然弟弟能够闯出那么大的动静,哥哥肯定也差不了;邓名连皇帝都宰了,那在他哥面前,卢崇峻和吴六奇又算得了什么?至于尚可喜,他再厉害也厉害不过皇上啊,不然不就该他做皇上,而顺治来给他当平南王了吗? “二太子说了,等他老人家坐上了皇位,就给大家每人发五十条船,那时大家就不用出海打渔了,每天坐在家里收租子就行了,”周玉趁热打铁道:“要是立下大功,二太子给他发一百条船,就是沉了五十条还有五十条呐。” “五十条船!”一个大汉率先站起来响应号召:“横竖也是死,还不如拼个富贵。” 这个大汉走上前来,冲着朱二龙郑重跪倒,发誓效忠:“皇上,要是我……要是臣将来有异心,就翻船淹死在海里,子子孙孙永世不能上岸!” 有了带头人,其他的渔民也都争先恐后地跑上来,向朱二龙献上他们淳朴的忠诚。在众人都发誓完毕后,周玉站在端坐着的朱二龙身旁,让大家火速回去,号召各自的亲朋好友,拿起家伙来保护二太子、未来的皇帝,一起去干掉吴六奇手下的那帮鹰爪牙。 李荣是周玉的好友,两人的交情是在与惊涛骇浪搏斗中积累出来的,散会后,李荣又惊又喜地对周玉说道:“大哥是怎么找到二太子的?这回我们可算是有活路了。” “兄弟啊……”面对至亲的好友,周玉小声地吐露了实情,告诉对方这其实就是一个逃难来的福建渔民,被自己竖起来当做旗帜用:“本来想先和你商议的,但你这些天不是偷偷出海去了吗?” “这个……”李荣感到一腔的热血被浇熄了,既然不是真的朱二龙,那他的本事就未必能和成都的朱三龙相提并论了。 “那又怎样?”周玉对好朋友的担忧不以为然:“至少我们这些日子能光明正大地出海打渔去了,还能手杀官兵。我宁可被乱刀砍死,也不想饿死。” ------------ 第二十六节 兄弟(下) 邓名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出来两位兄长,而且几乎同时在山东和广东出现,更不会预料到他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兄长。 此时从缅甸撤回来的远征军正在建昌休整。去年秋天跟随邓名从成都出发的川军共计八千人,时隔将近一年,他们再一次打着邓名的旗号来到了冯双礼的地盘上,而此时川军只剩下六千多人了。 前后有五百多名将士在缅甸阵亡,还有一千多人因为疾病、意外、重伤不治等原因客死异国。这些死者的的尸骨都被邓名装在棺木里,不辞辛苦地运回了国内。虽然邓名本人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川军不愿意见到本来还活生生的同伴成为异乡之鬼,而邓名也不愿意把他们的尸体留在国外,怕他们的墓地得不到良好的照顾。 在返回国内的途中,邓名并不介意把这些棺木放置在他的营帐外。一开始明军对此还有些忌讳,士兵对可能出现的鬼魂骚扰也有些畏惧。但邓名对大家说道:“这些将士生前都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死而有灵,又怎么会对我们不利?肯定会保佑我军。” 民间有很多辟邪的法门,军中也是一样,比如把宝剑挂在营帐的门口,据说鬼魂看到杀过人的凶器,就会退避三舍,比在门口挂上门神的画像或是红布条还管用。但这些办法邓名一概不用,更表示他很希望能够与部下的英灵重逢。邓名认为所有惧怕鬼魂的说法都是对阵亡者的侮辱。 在邓名的影响下,川军中的人也开始改变看法,不少人都觉得邓名说得很有道理,阵亡将士都是生前的同袍好友,绝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更有人想起,不少将士是为了掩护同伴才阵亡的,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来找自己生前想掩护的人当替死鬼? 进入云南后,邓名选择一个地方把将士们的遗体下葬。这里已经是中国的领土,而且若是继续带着棺木,腐烂的尸体也会造成卫生上的隐患。不过邓名告诉李定国,他只是托李定国照顾这些将士几年而已,过上几年他会派人来起棺,把这些牺牲的川军将士的骸骨带回成都。 抵达建昌后,邓名就让部下把一部分盔甲先送回了川西,冯双礼目前绝对属于邓名最可靠的盟友,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建昌都没有对邓名不利的理由。 在昆明的时候,川军和滇军表现得虽然融洽,但内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邓名如此,李定国那边也是一样。所以见吴三桂没有侵犯的意思后,邓名很快就向李定国告辞,率兵赶来建昌。邓名离开云南后,不但他自己感到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就连李定国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要是几千川军驻扎在昆明旁边,晋王却丝毫不加防备的话,那他就是对全体手下不负责。人到了这个位置上,有些事已经和品德、信任无关,而是必须要去做的。 回到了建昌后,川军才感到自己是回到了友善的土地上,虽然还没有返回川西老家,但军官们已经不再按照战时标准要求士兵,他们精神紧张了快一年,也该到了休息一下的时候了。 在川军士兵享受着建昌方面的款待,在建昌湖周围放松身心的时候,邓名则在和冯双礼算账。两家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交情已经很不错了。但邓名坚持账目要清楚,凡是川西欠建昌的款项,一律及早还清而且附带利息。 知道邓名脾气的冯双礼也没有太过客气,在邓名结清了此次出兵时借用的粮食、布匹,以及让建昌帮忙转运战利品的运费后,冯双礼慷慨地表示,这段时间川军在建昌的花销就都算他们建昌众将请客了。 此次跟着邓名出兵,建昌获益颇丰,而代价称得上是微乎其微。建昌军同样付出了数百人的代价,不过基本都是带去的辅兵,很多还是因为白文选那糟糕的占领政策,死在缅人的自发抵抗中。死了一批辅兵和少量的骑兵,换来与昆明关系的进一步改善,与成都合作的继续加深,还有大批物资缴获和奴工,冯双礼觉得这桩买卖实在是太合算了——狄三喜没有把那些建昌士兵的尸体带回来,而是在缅甸就地掩埋。 在和邓名的会面中,冯双礼隐约透露出想派建昌兵去四川助战的意思,对此邓名当然表示欢迎。建昌的派系之多虽然没法和成都比,但也相当复杂,同样是一个为了对抗昆明的威胁而建立起来的同盟。邓名看到,各营主将都在自己的防区里呆着,经营着自己的领地和军屯,只在有事时才到建昌这里来见冯双礼一面。而庆阳王本人在一度心志动摇,默许部下向清廷投降后,再也无法恢复往年的骁勇气概,现在冯双礼完全没有雄霸一方的志向,只是单纯地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安全和现有的地位,对整合建昌的秦系、蜀系势力也没有什么欲望。 这样一个松散的建昌同盟,邓名认为会比较容易打交道,起码比凝聚力强的晋王系容易达成谅解、进行合作。因此邓名对冯双礼等建昌众将表示,任何人如果想出兵助战,川西都是很欢迎的,不过川西在处理战利品的时候,还是会以出力大小为比例来进行分配,所以建昌援兵如果想分一杯羹,就需要派来真正有战斗力的精兵强将。 在冯双礼这里,邓名才听说夔东军正在围攻重庆,此时可能已经发生了激烈交战。 “重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邓名并不知道川军在浙江取得了多少战果,不过即使他知道,也还是会对冯双礼发出这样的叹息。邓名不想把所有的人口都打发去种田,但也不想让农业生产缺乏人手。如何取舍、平衡一直让邓名非常头疼,如果由他负责占领重庆,那就意味着又是一大批人不得不脱离生产,要去负责保卫重庆和运输物资。 把这些忧虑告诉了冯双礼后,邓名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声说道:“不知道袁将军肯不肯移驻重庆?不过若是由他镇守的话,我恐怕又要破费一大笔钱来补贴他,不然袁将军如何肯干?” 听到这里冯双礼心念一动,他虽然不太明白邓名为何对占据土地如此不看重,不过重庆可是个重镇,当年刘文秀多次和冯双礼谈到此地,指出这是攻打保宁、乃至进兵汉中和西安的必取之处,而且也是掩护四川安全的要点。 “如果重庆是我的领地,那将来汉中、西安不也是我的吗?”这个念头在冯双礼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也就是一瞬间罢了,刚刚冒出来的这一点雄心壮志在下一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初天子弃国,狄三喜等人力主投降的时候,冯双礼曾经进行过激烈的心理斗争,但经过了那一步后,现在他就把平安、悠闲的生活看得比什么都重:“若是到了重庆,那就得和成都、夔东成天地勾心斗角,还要防范保宁来袭;如果打算北伐,更要积极操练士卒,收集保宁、汉中的情报……唉,我已经劳累了一辈子了,好不容易能在这里享一点清福,为什么还要自己折腾自己?” 冯双礼自从跟了张献忠,就一直过着东跑西颠的风险日子。哪像现在,只要帮助成都转运一些物资到昆明,就能拿到各种奢侈品的补偿;偶尔派人去帮邓名打打仗,还会有金银入袋。冯双礼觉得这种日子挺不错。想到这里,冯双礼就按下了前往重庆的想法。以前冯双礼只需要防备昆明就行了,现在关系改善,连昆明都不需要提防了;建昌北有成都、南有昆明,既然无法扩张地盘,那就连这份心思也可以省下来了。 …… 同样是从冯双礼的口中,邓名得知四川的参议院和帝国议会已经开始运转,甚至还能在自己外出的时候组织起一场东征。军队在建昌休息的同时,邓名就派人去成都询问东征的战况和重庆的局势,而这时缅甸的留守人员也不断把报告发回来。 邓名在缅甸留下了上百个川军士兵,他们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把缅北的大概情况发回国一份,若是有紧急情况还会发回急件。不过邓名也很清楚,这种报告也就是换一个心安而已,从缅甸送一份情报回来要跋山涉水,隔着这么远,根本无法遥控指挥,若是真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邓名也只能看着而无法及时插手。 “有没有什么更好的通讯方法?”邓名琢磨了半天,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发明电报,最后只好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 缅北的局面还算平稳,留守人员报告暹罗好像发起了对缅甸的进攻,还有暹罗的使者潜入缅北,想和明军取得联系,共同讨伐莽白。 “在莽鲁、庞高能够控制缅甸南部以前,消灭莽白并不符合帝国的利益。”近朱者赤,赵天霸在邓名身边呆了这么久,世界观大大向保国公看齐:“即使莽鲁、庞高能够控制缅南,让他们统一缅甸也未必就是好事。至于暹罗,现在他们和我们的关系尚可,但我们若是为了这个就帮暹罗统一缅甸,那肯定是吃力不讨好。” “不错,不错。”邓名啧啧赞赏道:“现在赵兄独领一军去江南,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了。” “最让人担心的是,将来庞高会不会说出真话来。”对邓名的称赞,赵天霸照单全收,他指出了一个隐患,那就是冒名顶替这件事总让庞高心神不定,常常为此和邓名的留守人员嘀嘀咕咕。 “那又怎么样?为什么莽鲁是莽达之子?因为我们需要他是,御林军和杨阁老需要他是,缅甸的僧人也需要他是;等到将来莽白被废黜后,那些转投莽鲁的人需要他继续当莽达之子;莽达的遗族为了获得优待也会说他是;甚至莽白本人,有朝一日都可能会一口咬定莽鲁就是莽达之子——当然是莽白不顺利的时候,毕竟一个没有仇的假货总比真有杀父之仇的亲侄子强。”邓名哈哈笑道:“当所有的缅甸人都说他是的时候,他说自己不是就不是了吗,这种事能是他说了算的吗?” …… 北京。 “杨兄有什么心事吗?” 今天主人的表现有些奇怪,喝酒的时候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几个客人早就注意到这点。但主人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迟迟没有做出解释,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问。 主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客人好奇的问题,而是再次把酒杯斟满,猛地将其举起一饮而尽……接着又是一杯……然后是第三杯。 请来的客人中,有一个是京师绿营的军官,还有一个是旗人的包衣,但主人深信他们都是自己能信得过的铁哥们。 “我本命不叫杨起隆。”主人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四川的三太子你们都听说过吧?他是我弟!” ------------ 第二十七节 围攻(上) 民间虽然已经是暗流汹涌,不过清廷对此还知之甚少,送到太皇太后面前的最新报告只提到了山东出现乱事,还有人自称是邓名的兄长。 “朱二太子吗?”看到这个报告后太皇太后真是百感交集,她非常希望邓名能够挺身而出,光明正大地告诉天下人他是正宗的朱明宗室。现在满人中关于邓名身世的谣传实在太多了,而且在好几个版本中太皇太后都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这肯定是假的,是用来蛊惑无知愚民的假货!” 这个判断脱口而出后,太皇太后注意到没有人附和,远处站着的几个汉人大臣还偷偷张望辅政大臣的反应。而索尼、鳌拜他们都沉默不语,整个金殿上一片沉寂。 “唉。”太皇天后伸手抚摸自己的额头,她知道这帮奴才在想什么,肯定在想:“你怎么知道邓名不是朱三太子?他到底是你和多尔衮的孽种,还是被你们母子阴谋陷害了的博果儿?” 搁在一年前,要是猜到下面的人在胡思乱想,太皇太后估计会气得暴跳如雷,但这一年来她自问修身养性的功夫练出来不少。有人说对着植物花卉可以锻炼养气的工夫,那真是瞎扯,太皇太后敢对所有的人大声说,只要被北京层出不穷的混蛋们气上一年,保证你的养气水平傲视天下。 “我没说邓名不是朱三太子,他就是!只是为了不给贼人们生出侥幸的心思,所以才没有诏告天下!”太皇太后越来越觉得有必要替邓名明确身世了。她非常需要邓名就是朱三太子,哪怕这会让天下的汉人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比现在强啊。她是太皇太后,应该受到奴才、臣子们的敬仰,被人泼脏水,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了啊。 下面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太皇太后发现自己好像有越抹越黑的嫌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让山东官府张榜布告,凡是自称是邓名二哥的,都是假货。”天下人都传说邓名是朱明宗室了,太皇太后觉得硬是不承认也没有用,她的清白名誉不能无谓地牺牲:“传懿旨,凡是能斩杀前明宗室、伪保国公、化名邓名者,王之!其人左右,凡是能以其首级献朝廷者,王之!将士能克服四川者,以全川王之。” 公开替邓名正名,而且立下了封王这样惊人的赏格,金殿上的臣子们却没有人出来劝阻,索尼反倒以理所应当的语气应道:“喳。” 清廷下过赏格,凡是能够杀掉晋王、延平郡王这样亲王、郡王级别的人,也不过是封公侯,而现在杀一个明朝的国公就能封王……不过邓名杀了顺治,三年内入寇江南三次,搅动得长江沿线不安;今年又闹到浙江去了,连山东都有人打起了他的旗号。鳌拜觉得即使朝廷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封王赏赐,也不是太说不过去。至于把四川封赏给功臣,更是应有之义。川军的威胁急剧上升,已经超越了李定国和郑成功,成为清廷的大患。不过这个封赏鳌拜觉得一时半刻没有人能拿得到,川陕总督李国英是勋臣宿将,还得到朝廷的大力支持,却被邓名打得狼狈不堪,川军还有余力继续去江南搅和。 只是……鳌拜注意到太皇太后旨意中的一个不妥,他觉得索尼等人应该也听出来了,但是康熙一案后其他三个辅政大臣都在邓名的问题上当磕头虫,从来不替太皇太后拾遗补缺。鳌拜心里轻叹了一声,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奴才以为,擒、杀邓名者,均可王之。” 又是当面一巴掌扇过来,太皇太后狠狠地盯着鳌拜看了一眼,在心里怒骂道:“老娘的脸,你这个奴才是想打就打啊!这种事你不知道退朝后私下来提醒我一声吗?”不过太皇太后也意识到鳌拜本质上还是想替自己圆场的。邓名的身世这么复杂,肯定是不能活着送来北京的,不过若是擒住了,让他死还不容易吗?刚才太皇太后被气昏了头,没注意到自己的懿旨似乎是在暗示要死的不要活的——其实这就是她真正的心意,但不能明说,不然又该有苍蝇嗡嗡叫了。太皇太后咽下了这口气,把鳌拜的小聪明录入账本,柔声说道:“就依你所奏吧。” “喳。”鳌拜这才和其他人一起跪倒在地,大声地应是。 “重庆那边怎么样了?”太皇太后继续问道。不久前有急报送到,说是夔东群贼围攻重庆,李国英带着前次会战后的残兵败将在城内坚守——朝廷输送大量人力物力到四川,最后还是惨败给邓名,已经招到了不少暗地里的嘲笑,要是最后援兵尽数葬送在重庆……还不知道北京又会冒出多少怪话来。这可是派了驻防八旗,省会级别的重镇啊。 “不是邓名亲自领兵,也没有他的心腹党羽,只是夔东的一群喽啰。”索尼支支吾吾地答道。四位大臣辅政一年来,局面不但没有丝毫的好转,反倒越来越糟,他感到自己的腰都快被压弯了。索尼虽然竭力往好处想,但对重庆也是全无把握,最近送来的报告说,汉中和重庆的音讯已经断绝。 “江南呢?” “川贼已经被两江兵马击退,周培公正统帅兵马围追堵截;浙江的详细战报也已经送到,杭州先败后胜,杀伤川贼数万人,一同送来的还有有功将士的名单。” “赏,全都重赏!”太皇太后下旨道。现在北京还有谣言,说杭州的驻防八旗和浙江总督搬空了浙江的藩库,花了两百万两银子向川军赎城。不过朝廷对此是绝对不信的,杭州最终一定是大捷,打得邓名的党羽抱头鼠窜:“这次浙江遭受兵祸,赋税就免了吧……嗯,免一半吧。” 若赎城的谣言是空穴来风,那杭州的藩库肯定是空了,以这个借口免征赋税可以保存一些朝廷的脸面;若杭州真是众志成城、力挫强敌的话,太皇太后觉得也有必要赏赐将士,那免一些税也是应该的。 “重庆若有捷报,无论什么时辰,立刻送入大内。”退朝前,太皇太后又嘱咐了一句。 …… 在邓名返回成都的路上,有关重庆的报告就不断送到他的面前,那里的战事正如火如荼。 两个月前,拿到军粮的夔东军在万县誓师出发。此番夔东军出兵六万人,其中的甲兵高达三万人,是五年来闯军从未有过的盛大军容。 明军水陆并进,雄师跨长江两岸,白日行军的时候两岸旌旗遍野,晚上扎营的时候篝火连天,前锋逼近铜锣峡的时候,后卫部队才刚刚通过忠县。看到这样的威武军容,夔东众将都是心情大好。占领铜锣峡后,李来亨召开军事会议:“铜锣峡是重庆的门户,昔年八大王(张献忠)入川时,守军占据铜锣峡,让八大王的十万大军无法前进一步;而今日虏丑不战而逃,弃守雄关,我知道他们已经胆寒,无能为力了。” “虎帅说得极是。”党守素大声赞同。 邓名刚穿越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明军的攻势,那次高明瞻不战放弃铜锣峡,原因也是因为重庆空虚已极,进行这种外围的抵抗毫无意义。这次明军知道李国英还在重庆,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估计重庆还有清军的重兵,所以提前做好了强攻铜锣峡的准备。李来亨还准备了预案,若是李国英以精兵坚守铜锣峡,他或许会效法张献忠的旧法,从南山绕过去,合围歼灭铜锣峡的守军。不过现在看到清军毫无坚守外围的意图后,夔东众将的普遍看法就是重庆的实力要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薄弱。 “多亏了我军完全控制水道,所以只要三万辅兵就可以保证三万战兵上阵。”袁宗第分析道。在夔东众将中,只有袁宗第在川东长期作战过,其他各路都是才到万县,而且也很久没有和李国英交手过了:“正因为我们控制水道,李国英才会放弃铜锣峡,因为他根本无法立足,这不能说明重庆空虚。” “袁将军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贺珍不满地说道:“李国英的精锐不是已经被袁将军打垮了吗?他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我军有三万战兵,实力是李国英的数倍,怎么打都是赢。这次一定要拿下重庆,也让成都好好看看我们的实力。不要让他们看轻了我们,以后再出去扫荡也会记得捎上我们。” “虽然赵良栋、王进宝他们不在,但城内应该还有一万绿营战兵,还有几千满汉八旗,”袁宗第继续说。这段时间以来袁宗第的话经常被别人当做耳旁风,觉得他总是替邓名的种种不仗义行为开脱,导致连他的军事意见也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我觉得,我们还是围三阙一,压迫李国英退兵,然后衔尾追击为好。” 袁宗第也承认重庆守军基本都是惊弓之鸟,所以他认为只要保持压力,李国英很可能主动退兵,那么战局就会演化成袁宗第擅长的追击战。 ------------ 第二十七节 围攻(中) “必胜之战,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手段?”刚才党守素就有些不满,不过贺珍抢在他前面开口了,听到袁宗第的建议后党守素再次出言反对:“我们应该把李国英的残军尽数歼灭在这里,这样我们可以趁势攻打保宁,更可以一举打回陕西去。” 党守素的言论很有煽动性,击毙川陕总督,消灭川北、陕南最后一支清军主力,然后叩关入西安,回到闯营旧将的家乡。 “邓名不许我们进攻湖广扩大地盘,我们就拿下西安,扫荡甘陕的赵良栋,就像闯王当年做的一样。接着我们出兵山西,再次兵临北京,重来一场一片石大战。不过这次我们要把虏丑的脑袋拧下来挂上旗杆!”党守素越说越是激动,放在几年前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豪情壮志;但最近两年来,明军节节胜利,无论是在湖广还是两江,都把清军打得一败涂地,东南督抚都极为畏惧明军的兵力——这让党守素感到局面已经逆转了,清廷的气数将尽——邓名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到的,他们这些宿将也能做到。再说邓名把成都管理得一塌糊涂,从使者送回的报告看,党守素觉得川军的凝聚力还不如自己,他的部众虽少,但比川军控制得严密,只要有和川军一样的物资供应,他当然可以和川军一样追着清军跑。 本来还比较持重的刘体纯听到这番话后,也是怦然心动,带着儿郎们再次纵横华北,驻于紫禁城前当然也是他的梦想。而看起来明军确实很有机会,东南督抚连剿邓总理衙门都办出来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清廷已经是外强中干了吗?而只要回到陕西,刘体纯觉得振臂一呼,就能招募到大批骁勇的西北好汉。 再来一次东征吧,刘体纯的心里也在呐喊。他不禁回想起了上次跟着闯王东征时的场面,一路势如破竹,沿途文武官员不是闻风而逃,就是伏地请降。只要这次彻底消灭了李国英,确实是进入关中的好机会啊。 张长庚评价邓名的时候,曾经用过“狐假虎威”这个成语,他认为东南督抚对邓名的恐惧,有很大程度是来自对清廷的实力的畏惧,不过刘体纯显然没有往这方面想。 在营内众将都浮想联翩的时候,袁宗第同样因为被唤起了往昔的记忆而呼吸变得沉重,但他是最早一个从回忆中苏醒过来的人:“虽然围三阙一可能会让李国英带着一些人逃走,但我们的损失也不大,到时候攻入关中还是有机会的。” “这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良机,怎么能轻轻放过!”贺珍同样做梦都想回汉中去,情绪被调动起来后,贺珍突然开始担心李国英已经逃走了:“我们能看明白的事,李国英说不定也能想到,我们要赶紧追上去,不要让他跑了。” 当即就有好几个人嚷嚷起来,表示愿意带领本部精锐立刻去包抄重庆。 被推举为主帅的李来亨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望了袁宗第一眼。他能过坐上主帅的位置就是因为江陵的军力强大,而且众将也都给他的养父李过面子。不过袁宗第同样因为和邓名的关系密切而拥有强大的实力,比李来亨也差不了多少。袁宗第还没有彻底消化上次大战收获的战果,若是再给袁宗第一年时间,那么在万县附近作战时,有主场之利的袁宗第出兵不会比李来亨少。 正因为统帅的位置是靠实力获得的,所以李来亨非常重视出兵仅次于他的袁宗第的意见。而且李来亨也很明白,在座的众人中,袁宗第对川东的情况和李国英的现状最清楚,最有发言权——因为李来亨和邓名的关系比较好,所以袁宗第那些偏向邓名的言论没有让李来亨感到太不满,所以他对袁宗第的军事意见比较重视,也没有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 “我觉得饭还是一口一口吃为好,我们还没拿下重庆,就不要惦着西安;没进入西安以前也不要琢磨东征的事。”袁宗第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不想制定什么战略,重要的是关注眼前的战术问题:“围三阙一,还是最稳妥的办法。” “既然袁将军这么说,就这样吧。”在军事会议上,李来亨也不再称呼对方为伯父,他和袁宗第取得了一致意见后,基本就确定了军事方针。 因为与邓名合作而实力大增的刘体纯持中立态度,既然如此,其他人就是心里再不满意,也没有办法推翻决议。 …… “夔东贼已经通过铜锣峡了!”李国英得到报告。 和李来亨他们想象得不同,重庆的清军对夔东的进攻规模究竟有多大相当缺乏了解。放弃忠县后,李国英对东面更是两眼一抹黑。虽然隐约发现了一些明军进攻的征兆,但因为无法得知明军的进攻兵力和出兵时间,所以不可能进行外围防御。 一直等到明军在铜锣峡安营扎寨,重庆才判断出这又是一场明军大规模的进攻,具体的兵力还有待查明。 只是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发现明军冲着重庆来后,高明瞻、王明德等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对此王明德还振振有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夔东贼来了,而且是李来亨、刘体纯他们都来了,那他们一定是兵力雄厚,有十足的把握,我们还是先避其锋芒为好。” 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李国英只是静静地听着,末了说了一声:“你们现在连邓名的几个喽啰都怕得要死了么?” 说完这句话后,李国英在心里轻叹一声,仅仅过了不到四年,夔东众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到了邓名的喽啰的地步,这个年轻人的崛起之速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众人都默然无语,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叫苦:要是邓名来了还不太怕,毕竟邓名的信誉好,做事也一向留有余地;但夔东众将和邓名可完全不一样,袁宗第和邓名关系那么紧密,上次落在袁宗第手中的俘虏还被逼迫去当苦力,挨打受饿,有些人在赎回来之前被蛮不讲理的袁宗第的手下杀了。这次来的夔东众将和甘陕绿营一点交情也没有,要是落在他们的手里,就算能侥幸活命肯定也是生不如死。 “为什么邓名不来拿重庆?”李国英也知道王明德说得不错,夔东军此番前来,必定是兵强马壮,誓要拿下重庆才肯罢休。但李国英绝不肯闻风而逃,这既有他的一点傲气,也事关朝廷的脸面,上次的大败好不容易才遮掩过去,要是听说李来亨到了铜锣峡他就弃城逃跑,那怎么向朝廷交代? 将领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川陕总督的问题。 “为什么邓名不来攻打重庆?”李国英加重语气,再次厉声喝问道。 失去了长江水道的通行权后,重庆好像是个又聋又瞎的人一样。李国英恨不得朝廷立刻下令让他退回保宁,但现在没有这个命令,而且此刻更不是撤兵的好时机——重庆对明军来袭并无心理准备,这批败军之将一旦出城就能逃散一空,到时候恐怕要一路退回汉中去,连保宁大概都保不住了。 “因为邓名知道他打不下重庆,因为他知道重庆有我在!是我李国英在坐镇,他绝不可能从我李某人的手中夺取重庆,只会撞得头破血流,所以他才不来。”李国英猛地同时举起双手,然后用力地拍下,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我不是胡全才,不是郎廷佐,我是川陕总督李国英!是以两千人力抗刘文秀十万大军,保全川北的李国英!连邓名都不敢来重庆捻我的虎须,这几个喽啰算是什么东西?他们这是来送死的。” “诸位。”李国英双手撑着左面,腾地站起身,大声喝道:“你们已经打了两年的败仗了,其中大部分是我的错,我不善于野战,却一次次以己之短,去与邓名这样的名将在野外争锋,确实是不智之极;但论守城,当世我不做第二人想。这正是振奋士气,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你们却想着要退兵?你们是要把送上门来的功绩白白丢开吗?” 李国英环顾众将,满意地看到他们变得表情肃然,胸膛也纷纷挺直了,就连孙思克、袁佳文弼也都抿住嘴角,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伸手从壶中取出一支令箭,李国英把它竖直举起:“王明德听令。” “末将在!”王明德跨上一步,抱拳大喊道。 交代了一番任务后,李国英把它掷于堂前。 “末将遵命。”王明德窜上去拾起了令箭。 接着又拿出一支令箭,李国英再次叫道:“高明瞻听令。” “下官在。” …… 随着李国英一道道命令发出,重庆守军纷纷行动起来,全城像开锅了一般,到处都是人喊马嘶。 “总督大人有何吩咐?”应召而来的孙思克恭敬地向李国英行礼。危机关头,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崇拜那些能够给他们带来信心的人物。 “陪本官到城头上走一走。” “遵命。” 来到城头,李国英眺望着铜锣峡的方向,明军的大军正在滚滚而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李国英轻声说道:“就怕他们围三阙一,乱我军心。” ------------ 第二十七节 围攻(下) “党守素、王光兴、贺珍……”李国英数着明军的将旗,喃喃自语道:“来的还真齐啊。” 明军的船只从铜锣峡驶出后,两岸的陆军丝毫没有隐藏行踪和实力的打算,长江北岸的明军大模大样地一直推进到嘉陵江边,王光兴就在朝天门的对面竖起他的大旗,像是对李国英示威一般;党守素则越过王光兴的营地继续向嘉陵江的上游进发,大张旗鼓地去包抄重庆的侧后;而在长江的另外一岸,打着贺珍旗号的明军越过重庆正面,和大批船只一直向西走去,看起来大有在重庆西面择地渡江的打算。 随后开出的是刘体纯和袁宗第的部队,前者去呼应贺珍,而后者则追赶着党守素的脚步。直到此时,李来亨的本部还停留在铜锣峡没有动静。 见到明军源源不断地开出来后,重庆守军多有惊惶之色,而被李国英鼓舞起来的众将也重新显得忧虑起来。 “王光兴和其余的夔东贼好像有些不和。”见士气又开始下降,王明德赶来城头向李国英请缨:“末将觉得可以派一支精兵渡过嘉陵江偷袭王光兴,其他夔东贼未必会及时增援他,若是挫败他,可以振奋官兵的士气。” 李国英转头看着王明德:“你觉得派谁去为好?” 王明德毫不犹豫地答道:“末将愿往。” 王明德是李国英的心腹大将,当初高明瞻逃跑后他能坚守重庆也证明了他的胆色。若是遇上邓名,王明德的斗志当然会大打折扣——都被俘、获释三次了,能有斗志反倒是怪事;不过遇上夔东众将这种你死我活的敌人时,王明德的勇悍之气顿时恢复了不少。 “不妥。”李国英摇摇头:“你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将,渡江奇袭这种事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胜任,交给其他人我是根本不放心的。只有你去,才有机会取胜。嗯,应该是机会很大。正如你所言,王光兴和其他的夔东贼不和,王光兴以前是楚军,我们对他也算是知根知底。” “那为什么不妥?”王明德听得有些糊涂,李国英明明是支持他,认为他能够取胜。 “我不是说了么,你是城中数第一的大将,本地人,通晓地理;你此番出击,必然会是万众瞩目。若是敌人及时增援了,你不幸小挫,那军心又该如何收拾?别忘了城中还有几千山西的绿营披甲,他们本来就在狐疑,不是很信得过本官,若是出战不利他们势必胆寒。” “可是机会还是很大的。”王明德对着江对岸的明军指点了一番,他通过观察,觉出了明军的骄傲情绪。 “不错,自古骄兵必败,所以就让他们再骄傲一些,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谨慎起来。”李国英赞许地说道,对王明德的观察力感到很满意:“你出击得手,也就是让王光兴退后一段罢了,还能振奋一下士气。可是本官要的是击退强敌,不在乎这么一点小胜负。” “我们的士气,”王明德依旧有些不甘心:“必须要振奋一下了。” 看到明军从两翼包抄后,重庆的军心浮动得越来越厉害,明军主帅的旗帜还没有出现,但兵马已有四万之众,其中甲士大约半数,已经超过重庆的披甲兵数量。 “嗯,本官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贼人围三阙一,这样恐怕就又有人想退兵了。”李国英并没有对心腹大将隐瞒自己心中的忧虑。 正如李国英猜测的那样,刘体纯和贺珍在下游开始着手横渡长江的准备,而嘉陵江对面的明军也开始打造木排、竹筏,看起来也要渡江,与另外一路明军在重庆西面会师。 相比上次袁宗第和邓名的虚张声势,这次明军的威胁无疑更大。上次明军还没有渡江合围重庆的实力和信心,但现在明军的水陆优势明显,连战连捷还让他们有着对清军的巨大心理优势。明军很清楚,现在李国英无法从后方调来援军夹击渡江的明军。 “他们的进度太慢了,”观察了两天明军的动静后,李国英确信对方是想迫使自己突围:“果然是想吓退我军。” 在重庆城内,要求确保退路的呼声也高涨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赵良栋、王进宝、张勇三人的边军已经返回他们的驻地,虽然重庆储备的粮食不少,但坐吃山空,只要没有援兵,那粮食再多也是被明军围死的下场。很多人虽然没有明说退兵,但纷纷提出应该沿着补给线建立堡垒据点,以确保重庆的粮道和嘉陵江生命线不会被明军彻底掐断。 而这时李来亨的本部也终于出动,看到又来了一万多明军,五、六千以上的甲兵后,重庆的守军人人震惊,对面的明军实力至少是清军的两倍。放在四年前,或许清军还会认为可以坚守,因为他们有无数以少敌多、最后守住城池的战例;但现在大家脑子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去年的忠县惨败。见到明军的军容后,因为李国英豪言壮语而勉强提升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必须要主动出击,以恢复官兵的士气。”王明德私下来见李国英,再次提出发动反击。 “不,本官决定让一些兵马去阻挡夔东贼渡江。”李国英摇头道,他命令人把高明瞻等嫡系将领都喊来,对他们宣布道:“本官会派一千名山西绿营士兵出城,让他们带足辎重,兵分两路,在江岸想要渡江的贼人对面扎营。” “大人,不可,一千山西绿营不济事的。”胡文科急得大叫:“山西绿营不熟悉地理,又是客军,而且还对我们有成见。” 上次陕西绿营毫发无伤地返回重庆后,山西绿营对他们的意见很大,私底下多有怨言。 “必须要用我们陕西绿营去,才有可能阻挡明军渡江,还是让末将去吧。”王明德觉得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明军有兵力优势和水师机动力,可以拉着清军跑:“辎重携带起来不方便,反倒会拖累行军,还是等末将扎营稳妥以后再运粮去营地,不然万一交战不利,岂不是要被贼人夺取了?” “就是因为有被贼人夺取的可能,所以本官才会让他们携带辎重去扎营,”李国英微微一笑:“辎重正可以诱敌。” 李国英虽然看破明军想逼他弃城,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现在明军还没有渡江,但补给线已经是岌岌可危;只要明军不攻打重庆,坐在原地和李国英耗下去,清军的胜算就不大。而主动渡江去把两倍于己、士气高昂的明军击退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手下的将领们在军事压力下会变得越来越紧张,要求退兵的呼声也会愈发高涨,而单纯压制这种声音只会把全部的怨恨都聚集到李国英自己身上。更可怕的是,万一满汉八旗不顾一切地开始撤退,李国英可拿这帮大爷没有任何办法。 李国英开诚布公地告诉嫡系心腹们,他打算用少量士兵诱惑明军渡江,彻底切断重庆的退路。 “不过本官需要你们配合。出城的士兵被贼人打垮后,必然有人被俘,那么重庆的虚实也就尽数被贼人知晓了。” 除了要明军把重庆的清军逼入死地外,李国英还希望明军强攻城池,这样他才有机会通过坚定的防守来消耗明军的实力,从而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退敌解围。而如果明军知道重庆城内还有上万披甲的话,很有可能倾向于依靠围困来削弱守军的力量,这是李国英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在第二天的军事会议上,李国英就对满汉八旗、陕西绿营和山西绿营宣布,他打算派兵拖延明军渡江,为大军争取时间,以便在必要时退兵。不过这种任务肯定有风险,而被李国英首先点名的王明德等人都做出一副畏惧的样子,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坚固的重庆城去外面扎营。 任凭李国英威逼利诱,这些陕西熊包就是不愿意服从将令,看起来他们宁可躲在重庆城中饿死,也不愿意出去抵抗明军,显然是彻底丧失与明军交战的勇气和斗志了。 经过一上午歇斯底里般的争吵后,李国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让山西绿营去肩负这个重任。满怀着对陕西众将的不满,山西绿营不情不愿地踏出了重庆城。他们出城后,李国英又朝令夕改,没有继续派来援兵,这样最先出城的一千多山西绿营不得不分兵两路,同时看顾长江和嘉陵江岸。 完成了初步的营寨建设后,这些守军就满心盼着李国英尽快把后续援军派来,因为谁都知道,五百人的小分队在明军的大军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根本无法完成拖延明军渡江的任务。 不过他们还没有等来重庆的援兵,反倒遇到了党守素的夜袭,怀着对重庆城里那些瞎破胆的同僚的深深鄙视,山西绿营的士兵们大骂着逃离了他们的营地。 到天明的时候,党守素已经夺取了靠近他的清军营地以及其中的全部辎重。在发现重庆没有任何反击的迹象后,渡过嘉陵江的党守素和刘体纯继续攻击,夺取了靠近长江的那座营寨,里面的守军早在他们冲过来以前就逃向了保宁方向。 ------------ 第二十八节 城前(上) 党守素渡江的消息传回李来亨处时,让夔东军的统帅皱起了眉毛,他没有对党守素的使者说什么,但在报信人走后忍不住发牢骚道:“不是说了要压迫虏丑退兵么?都说好了的事,怎么一上战场就变卦了。” 本来让袁宗第去跟着党守素,就是让稳健派去看住激进派,发现清军的破绽后,党守素立刻就要发起攻击,但袁宗第不愿意冒进。拖了一整天没有看到清军派出援军后,党守素实在按耐不住,不等袁宗第协同就自行发起了攻势。直到党守素拿下嘉陵江旁的清军营寨后,袁宗第也没有渡江。 可是长江对岸的刘体纯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夜色中见到燃起火光又听到喊杀声,知道有明军渡江。事发突然,刘体纯搞不懂怎么袁宗第突然渡江了,他关心老战友,急忙让贺珍掩护后路,带着本部越过长江去与进攻部队汇合。长江上有明军的不少船只,刘体纯渡江十分迅速,过了江才发现只是党守素一部,袁宗第和王光兴都没有跟过来。 刘体纯和党守素的渡江部队加起来也就是一万人出头,紧急审问俘虏后,得知重庆城内的实力还很强,刘体纯生怕清军倾巢出动进行反击,就忙乎了一整夜部署防御。但第二天重庆毫无动静,看到江边还有个清军的小营盘,他们也就顺手拿下。 缴获了清军营地里的辎重后,党守素显得十分得意:“我早就说过鞑子不堪一击,没错吧。” 被抓到的山西绿营兵都说自己的长官自打出城就对甘陕绿营骂不绝口,说他们畏敌如虎,个个都是懦夫。一开始党守素也是将信将疑,但一个白天过去,他基本相信了这种说法:渡江的明军实力远不如重庆守军,明军立足未稳,又卡断了清军的退路和粮道,但这样清军都鼓不起出城逆袭的勇气来。 昨夜党守素渡江偷袭时也很清楚自己是在冒险,如果战况不利,他就会迅速退回另一岸;和刘体纯部署防守的时候,他们二人还约好,若是清军攻势猛烈,而友军驰援不够及时的话,他们依旧要退守滩头阵地,固守待援。但现在党守素不再这么想了,他把清军营地里的食物搬出来让将士们大吃一顿后,就建议刘体纯并肩向重庆进军。 “确实是一群败军之将,已经肝胆俱裂。”刘体纯也感到自己似乎有些高看了清军的实力。想想党守素说得也有道理,重庆这段日子屡战屡败,儿子来信里说,连王明德这样的大将都被释放三次了——如果这次又抓到王明德,刘体纯恐怕都没有多少杀他的心思了。 不过两人手中的兵力只相当于夔东联军的四分之一,而且还没有完全渡江,刘体纯觉得以这么少的兵力向重庆进军还是太冒失了。在党守素向李来亨报捷的同时,刘体纯就让手下去通知袁宗第和贺珍,要他们放弃原计划,渡江来和自己会师合营。 刘体纯刚刚派出使者,袁宗第的信使也渡过嘉陵江来见二将。若是清军出城反击,袁宗第建议他们让开一条通道,依旧执行之前军事会议上的围三阙一的计划。 “李国英要是有这副胆子就好了。”党守素哼了一声:“要是他敢出城,围三阙一当然好,可现在他就缩在重庆城中等死。” 见到刘体纯的使者后,贺珍很快就带兵渡江来与刘体纯、党守素联营,而袁宗第仍在迟疑。又过了一天,刘体纯等三人开始向重庆城墙逼近,而王光兴也派人来询问是否需要他渡江向朝天门发起进攻,以牵制重庆的兵力。 这时李来亨左右为难,虽然党守素没有完全按照计划来办,但明明对方营地空虚,既然对方有破绽,那去打一下也不能说不对。刘体纯见到战事爆发,急忙渡江驰援更是没错。反过来说,袁宗第严格按照事先的计划,用兵持重更是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双方现在把笔墨官司打到李来亨这里,让他这个统帅评判,李来亨觉得他责备哪一方都没有充足的理由。 渡江三将和袁宗第争执的同时,他们向重庆进军的脚步可没有停下来。得知明军已经从西面逼近重庆城墙后,李来亨就觉得有必要修改计划了。 “刘将军、党将军把俘虏送来,我亲自问过了,重庆城内的鞑丑确实已经胆小,既然和我们事先想得完全不一样,那改动一下原计划也是应该的嘛。”李来亨把袁宗第的手下叫来,和颜悦色地让他带话回去:“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让王将军继续留在朝天门对岸,牵制一部分守敌,不过现在我想可以让王将军一起渡江,让袁将军接替王将军的防区,不知道袁将军觉得如何?” 赶回来的使者复述了李来亨的话后,袁宗第长叹一声,对左右说道:“党守素一直嚷嚷说围三阙一不会成功,还拿上次本公和邓提督围攻重庆失利来当理由;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李国英孤立无援,再没有援兵能来给他解围,只要我们有耐心,他肯定会撤兵。不过现在大家都过江去了,我又怎么能把他们拉回来?” 袁宗第再次让使者去回复李来亨,告诉对方自己会择期渡江,与大家一起兵临重庆城下。不过他交代使者,万万不可把他的牢骚流露给李来亨听。 使者走后,袁宗第就让手下做渡江的准备。他把主力营的心腹们叫来。忠县一战后,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变得更加可观,袁宗第也吸取教训把这个营时刻留在手边:“你们知道本公是不主张渡江,不愿把李国英一伙儿逼入不得不拼命的绝境的。可刘将军是我的兄弟,多年来一直喊本公大哥的;李虎帅是这次的统帅,又是本公的后辈;他们都在重庆城边拼命,本公不能不上。” 当初决定把王光兴留在朝天门对岸牵制,就是因为他和闯营的关系比较疏远,如果袁宗第和他换位置,那隐隐地就好像不把王光兴看做夔东军的自己人了。解释完毕,袁宗第也带着兵马渡过嘉陵江,他渡江后,看到李来亨也正指挥着兵马横渡长江。 五万多明军,转眼间就有四万多人出现在重庆半岛的西端,把重庆半岛通向保宁方向的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重庆城内的清军看到这一幕后,无不面色凝重。他们的甲兵只有明军的一半,道路如此狭窄,想从厚实的明军阵地中杀出一条血路无疑是千难万难;重庆又没有能和明军抗衡的水师,想从水路突围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前几天刘体纯刚刚渡江时,就有不少人心急火燎地要求发起反击,但李国英拖拖拉拉,甘陕绿营也东拉西扯,导致错失了反击的最好时机,现在重庆已经变成死地。 今天被李国英召集来时,不少将领心里还满是牢骚,对李国英的反应迟钝恨恨不已。不过在他们把这些不满统统爆发出来之前,川陕总督就坦承道:“我是故意只让一千绿营兵出城去设营的,就是想吸引夔东贼渡江偷袭,我知道他们得手以后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退回去;而这两天我又拖延时间,不同意出城逆袭,也是因为我根本不想退兵,我就盼着夔东贼早点把退路堵上。” 看到甘陕绿营的将领个个都一脸平静,满汉八旗和山西绿营的人马上就意识到这帮人都是同谋。 不少人看向李国英的目光里快要喷出火来了,孙思克大声质问道:“总督大人为何要欺众?” “全城官兵都应该明白,如果城破了谁也别想活命。”李国英语气从容:“兵法有言:死地则战,现在重庆就是死地了。” “为何总督大人不和我们明言?”孙思克虽然明白李国英的想法,但仍对他瞒着自己极其不满。 “本总督确实是欺众了,”李国英站起来,向那些愤怒的部下抱拳道:“这确实是本官的不是。” 没有一个人出声,孙思克等人都挺直腰杆,生生地受了李国英这一礼,继续紧紧盯着对方的面容。 “本官不得不出此下策,是因为诸位信不过本官。我之所以没有瞒他们,”李国英指了指王明德等人:“就是因为他们信得过本官。” “我们怎么信不过总督大人了?”孙思克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 “你们信不过本官可以打赢这一仗,”李国英平静地答道:“难道不是吗?” 这声反问让孙思克等人都无话可说了。但李国英还在继续:“现在本官直言相告,不再欺瞒诸位了,也希望诸位能够投桃报李,相信本官一次,相信本官能打赢这一仗。” 李国英把自己的想法宣布出来,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再担心孙思克他们知道自己的用意了,但却担心他们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不能充满信心地执行自己的每一条指示。 孙思克苦笑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山西籍将领和旗人们,他们一个个都像斗败的公鸡垂下头来,孙思克对李国英说道:“末将的性命就交在总督大人手里了,只盼总督大人以后不要再瞒着末将。” “就交给本官吧,”李国英点点头:“本官定当与你们推心置腹。” ------------ 第二十八节 城前(下) 会议结束后,李国英就回到他的房间休息。自从上次忠县惨败,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最近几天耗心耗力,他又感到有些体力不支。 “总督大人,贼人来攻城了……”高明瞻高声叫着,冲进川陕总督的衙门,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全身披挂的川陕总督伏在桌面上睡着了。 “哦。”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的李国英被这阵喊声惊醒,抬起头,挺身站起,摆摆手示意高明瞻无须自责:“我这就去城头上看看。” 总督和巡抚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城头时,李国英突然对身后的老朋友感慨道:“我刚才做了一个不错的梦,梦里没有邓名这个人,可能是从重庆逃跑的时候淹死在江里了。我招降了二谭,又兵逼奉节,文安之走投无路只好上吊自尽。我厚葬了他,向天下显示朝廷对读书人的敬重。然后我军直捣夔东,虽然夔东贼骁勇,能够把湖广的兵马打得叫苦连天,但却无人是我的对手。最后是我替皇上,嗯,替先皇平定了川、鄂。唉……” 走上城头,李国英看到一队闯营正在攻打他设立在城外的外围阵地。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后,李国英对身后的高明瞻评价道:“李来亨控制不住局面啊。” 通过刚才的会议,李国英算是基本控制住了重庆城内的所有将领。身陷绝境的清军也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李国英的身上,指望他能击退夔东军,靠重庆自己的力量解围。 而反观对面的明军,这支打着党守素旗号的军队发起进攻时,其他大部分明军却没有立刻参与攻击,看上去明军的指挥似乎不太统一。 “总督大人,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城反击?”高明瞻看出一些战机,有些兴奋地建议道:“就像保宁那战一样。” “本官击退刘文秀的那一仗吗?”李国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错,那次大人把刘贼赶回了老家去。”高明瞻兴奋地搓搓手。当时刘文秀统领大军北伐,声势极为浩大,多次击败吴三桂的部将,逼得平西王步步后退,看起来蜀王挥师攻入陕西已是不可阻挡。而坚守保宁的李国英采用的策略就是骄敌,不断地示弱,刘文秀认为虚弱的保宁清军已经不堪一击,就草率地命令全军围攻——当时刘文秀的视线已经越过保宁,望向了汉中、西安——而李国英突然集中部队出城反击攻城的明军,明军的败兵一层压着一层,导致了雪崩式的溃败,十万明军竟然被清军的亡命一击彻底击溃。 李国英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得意之情。笑过后又微微摇头:“刘文秀和夔东贼不同,他手下兵马很多,都是孙可望临时拨给他的,更有大批是他新安抚的川军。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刘文秀胜利时固然俯首帖耳,但心中狐疑,生怕被吞并或是有意牺牲,形势不好的时候就会各自逃生,所以我军才有保宁之胜。而这帮夔东贼……”李国英伸手指向城前:“他们都是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真把党守素打垮了,刘体纯会发疯一样冲上来救他的;而打垮了刘体纯,袁宗第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护他兄弟脱险的。” 李国英又摇了摇头:“对付夔东军要用另外一套办法,本官会不停地杀伤他们。看到党守素苦战不已,刘体纯就会上来帮忙;看到刘体纯伤亡惨重,袁宗第就会上来拼命;当李来亨看到他袁大伯、刘叔叔的人在城下血流成河时,他会坐壁上观吗?不管他们心里有多苦,都不会在把血流干以前先退下去的。” “总督大人明见,”高明瞻由衷地赞道:“原来总督大人早有定策,就等贼人来自投罗网了。” 李国英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完全没有嘴上说的这么有把握。夔东军士气高昂、装备精良,还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和水面优势;而重庆守军积怨颇深,士兵的战斗经验无法与对面相比,装备方面也被敌军比下去了。如果对方军令统一,李国英觉得此战的胜算不足一成,也就是比必败无疑的主动退兵强一点。 就算李来亨的权威有问题,但明军只要不败就是赢了,而清军需要把明军打跑才能得救,李国英嘴上说得轻松,但他知道明军的胜算其实要高很多。 默默地在川陕总督身边站了一会儿,高明瞻突然小声地问道:“总督大人,那个邓名呢?” 越是回味李国英对刘文秀和李来亨的分析,高明瞻就越是心悦诚服。他在李国英身边多年,常常听到川陕总督对敌人将领做出这种一针见血的分析。但邓名却是个例外,李国英很少对邓名做出评论。以前或许还可以说是对此人不太了解,所以无法揣测;但随着邓名名震天下,他的事迹家喻户晓,李国英对川西的关心程度也是无与伦比的。可打了这么多场仗,收集了这么久的资料,李国英对邓名的评价反倒变得更少了——在邓明击败谭弘、谭诣后,李国英根据掌握的少量情报,曾经对邓名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推测和分析,但这一年来却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高明瞻的问题让李国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依旧看着城前的战斗,但明显开始走神,思绪离开了他所在的重庆。 半响之后,李国英轻轻反问道:“以你所见,川军和夔东军相比,孰优孰劣?” “啊?”高明瞻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这能比么?” 即使是川军的辅兵,也是神采奕奕,行军时队伍齐整,如果披上盔甲绝对是一流的精锐战兵。而川军的披甲兵,别的不说,军阵的齐整程度就是李国英手下的精锐也望尘莫及。凡是见识过川军墙骑兵气势的重庆军,哪怕是张勇、王进宝、王明德这样的勇将也都腿肚子哆嗦,能够硬到底的人除了李国英恐怕也就剩赵良栋一个了。 夔东军虽然也算不错,但军容并没有远远超出其他军队。 “你说得不错,两个军队根本不能比。”李国英赞同道。 李国英治军多年,自认为颇有手腕,对手下将士恩威并施,他的嫡系对他又敬又怕,而旁系将领如赵良栋这种猛将,李国英也有驾驭他们的能力。就比如这次的重庆决战吧,李国英心志坚定,能够力排众议做出战略决定;他也能通过种种权谋,把全军带到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还能让大家最后心甘情愿地服从他的指挥。 这里面需要一系列的欺骗、分化、拉拢,尤其关键的是要有一批绝对可信的嫡系——如果没有高明瞻、王明德这些心腹,李国英就是手段通天也别想把事情办成。 但从情报里看,邓名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据说他言而有信,对部下坦诚相见。最让李国英费解的是,邓名似乎没有一批绝对忠诚的嫡系骨干。邓名手下的五大将不必提,没有一个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川西其余的高官也都是各个军阀的子弟,这些人李国英自问是绝对不会当做嫡系使用的。 “邓名把他自己隐藏得很好。”李国英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认为所有有关邓名的情报都是假象,如果邓名真是一个如大家所传说的人,那么他绝对不会拥有一支强军。既然事实与李国英的认知相违,那李国英只能认为邓名深不可测,把他的真正面目完全遮盖起来,让清廷这边窥探不到。 “只有邓名,我完全看不透。”李国英回过神来,淡淡地对高明瞻说了一句,又认真地观察起明军的攻势来。 …… 重庆清军在城门外设立了掩护的营帐,党守素发起进攻后,这些营帐的清军显示出一些战斗力,或许是因为清军已经无路可走,所以他们的抵抗要比江边的那些同伴顽强得多。 不过即使如此,清军的抵抗还是渐渐被明军压制下去。战斗进行到第二天的时候,正西面的清军就濒临瓦解,以致重庆城不得不派军队出城,以防止明军迅速地夺取他们的城外营地,并阻止明军靠近城墙。 本来刘体纯打算先准备一些攻城器械再发起尝试性进攻。来重庆以前,他已经制造了一些爆破用的大钟,不过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装备卸下船。而且刘体纯也需要一些时间来观察地形,寻找最合适的爆破地点。听说了刘体纯的这个打算后,党守素二话不说就发起了第一轮攻击——如果能够突破清军的城前掩护,那刘体纯的爆破自然更容易展开,珍贵的爆破小组成员遭遇袭击的几率也会大大降低。 发现党守素陷入苦战后,刘体纯猛然发现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党守素眼看就要拿下的城外营地被随后赶到的援军撑住了。为了不让前面将士的血白流,党守素投入了一波又一波的兵力。 “冒着城上的火力,强攻城前的营帐,不太聪明吧?”刘体纯观察了一会儿战场,看到重庆城上铳炮齐发,给党守素的军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不过城前的营帐确实岌岌可危,而党守素的倔脾气似乎也上来了,刘体纯派人去劝的时候还让来人回话,说刘体纯只要专心准备爆破装置就好,他一定为刘体纯扫平障碍。 “我们也参战。”刘体纯感觉他必须要替党守素做点什么,他命令爆破小组继续准备,同时指着党守素进攻目标周围的几个营帐给手下布置任务:“佯攻一下,分散一些重庆的火力,不用拼得太狠。” ------------ 第二十九节 搏斗(上) 重庆城墙边埋了不少梅花桩,这些东西在阻碍云梯靠近城墙的同时,对刘体纯的爆破装备也有一些影响。本来刘体纯就打算找机会清除它们,为了帮助党守素分散火力,他就提前动手,派出部队去清除木桩,同时开始试探着填平壕沟。 明军的攻势似乎有些出乎清军的意料,刘体纯的手下快速清除掉了一大片障碍物,并成功地往重庆西面的壕沟里扔进去了不少土包。很久之后清军才反应过来,派出一些士兵干扰明军的行动,不过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在城墙上用远程武器攻击明军,始终没有发动任何出城逆袭。 攻势进展之迅速让刘体纯感到更加意外了,他本来只打算用佯攻牵制一下清军,如果清军派出敢死队他就会谨慎地后退。而在刘体纯这边进展顺利的时候,党守素那边的压力也没有进一步增大,清军似乎只能苦苦支撑着他们的城外阵地,而无法把明军驱赶到远处。 “只是我们两个人在进攻而已,重庆就已经难以抵抗了吗?”刘体纯观察着战局,感到轰开重庆的城墙似乎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重庆建立在山上,挖掘地道去爆破太难了,就是把爆破车推上去也非常危险,还很容易被对方攻击。” 相对沉重的爆破车,简易的云梯无疑要轻便得多,以清军到目前为止表现出的战斗力,刘体纯觉得如果能够成功登城或许就能拿下重庆了。 在部下又填平了一段壕沟后,刘体纯决定尝试一下,他让少量部队携带着云梯发起试探性进攻。在城外敌人的据点还没有肃清的时候,这种进攻当然风险很大,所以刘体纯把主力都留在手边,以备重庆的清军突然杀出来。 …… “贼人冲上来了。” 奉命把守城墙的清军军官高声喝道,隐藏在墙垛后的清军士兵们握着武器,紧张地注视着城前的明军。 虽然李国英希望明军猛烈攻击城墙,让防守方能够充分利用重庆要塞的优势,不过明军的进展速度之快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夔东军的装备相当不错,与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刘体纯的部下也在湖广得到了多次的锻炼,他们一天的进度就相当于李国英预计中的三天。 “弓箭手!” 清军的弓箭手听到命令后,就向前走到垛口处,向正在尝试越过壕沟的明军射击。那里的明军一个个都高举着盾牌,形成一个紧密的盾阵。这一片盾牌挪动到壕沟边后,就有人跃下已经填了土包的壕沟中,让盾阵得以继续前进。很快明军就保护着他们的梯子挪到了壕沟靠近城墙的这一边,把盾墙一直顶上重庆的墙壁后,明军就在下面支起了木桩,开始建立简易的掩护棚子。 清军射过去的羽箭,大部分都被盾牌挡住,当明军开始支木桩的时候,城头上的清军就开始把石头顺着墙边扔下去。巨大的石块撞击在明军棚子的顶部,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巨响。 …… “鞑子好像没有出城的迹象,”刘体纯始终观察着重庆城门前的敌军营寨,直到他的手下开始攻击城墙的时候,城门口的清军营寨依旧被党守素所压制。只要清军不能把党守素驱逐开,就很难让大部队快速出城来攻击墙边的刘体纯所部;刘体纯又转头看了看城上,他注意到清军的石头扔得很不准,墙根的明军损失依旧比他预料得要少。刘体纯看到清军都是躲在墙垛后边把石头扔出来的:“鞑子士气不行。我军已经到了墙角下了,他们应该探身攻击才有威胁。” 佯攻实在太成功了,刘体纯开始考虑把它发展为真正的进攻,如果能够夺取一段城墙的话,以清军迄今表现出来的斗志和兵力来看,拿下重庆用不了太久——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耽误时间。 “让党将军保持进攻,不要让鞑子出来抄了我的后路。”本来刘体纯的佯攻是为了分散清军的注意力,让党守素的损失能小一些,可是等到刘体纯决定把佯攻发展为真正的进攻后,他就反过来要求党守素加强攻势,牵制住更多的清军同时掩护他的安全。 “没问题。”听到刘体纯的要求后,党守素拍着胸脯对使者保证道:“回去告诉刘将军,放心吧,有我在,就是十万鞑子也别想靠近他身边。” …… 现在重庆城中共计有一万一千披甲,李国英把三千名汉八旗和两千名绿营精锐留在城中充当预备队;大批辅兵被派上城墙去充任投石手,同时协助其他的披甲兵防守——在野战中,无甲兵的作用远没有守城时的作用大。在没有军官督促的情况下,这些无甲兵大都只肯躲在垛口后投掷石头,而不敢把头向着羽箭乱飞的墙外探去。不过李国英本来也没有这样的要求,他并不打算把明军一下子打得太痛。现在他更担心对方采用长期围困的战术,虽然重庆城中的粮食节省一点差不多够吃一年,但李国英不知道朝廷在一年内能不能凑齐大军来四川,在邓名的眼皮底下给自己解围。 党守素和刘体纯的攻势之凶猛让李国英也吃了一惊。看到刘体纯已经开始准备攀登城墙时,有人忍不住建议李国英向危险区域派去援兵。 “要是才几天就被贼人登城,那贼人肯定会士气大振。”就连孙思克都跑来向李国英请战,如果重庆城破,他们这些汉八旗更不容易得到夔东军的宽恕:“末将手里有很多火铳,对付夔东贼正好。” 李国英想了一想,如果把攻击者挡在壕沟外的话,防守方的损失是微乎其微的,激烈的城墙攻守战双方的损失都会激增,交换比肯定不如前一种好看。 但李国英最后还是没有答应让汉八旗出战,他对孙思克说道:“就这样吧,用我们的无甲兵消耗他们的披甲兵,死人还不用吃饭。” 一张又一张的云梯被搭上了城墙,刘体纯下令火力全开,所有的火器和弓箭一起朝着城头上放。大批的火箭被洒向城上,显得十分壮观,刘体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掩护火力,盼望着这能进一步动摇墙上守军的士气。 “贼人总攻啦。” 墙垛后边的清军军官们互相警告着。突然飞上来的大批弓箭,伤到了不少正在搬运木石的无甲兵。一个正在给铁锅添柴的无甲兵突然被一支箭射入后背,他并没有当场倒下毙命,而是蹦跳起来。这个无甲兵徒劳地伸手向背后挥舞,企图把那根箭杆抓住,拔出自己的身体,剧痛让临死的人大喊大叫着四下乱撞,竟然向着面前滚烫的沥青锅扑过去。 铁锅周围的其他几个无甲兵目瞪口呆,没有人做出任何动作来阻拦这个发狂了的同伴。在中箭的无甲兵眼看就要撞上铁锅的时候,突然从侧面飞来一脚,把这个清兵踢到了一边。这是一个飞扑过来的军官,他踹开了这个中箭的人后,手起刀落就砍在了伤员的脖子上,让痛苦的呼喊声戛然而止。 “看好了锅!”这个军官恶狠狠地骂道。他跟着李国英作战多年,知道有时候就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明明受了致命伤的人却迟迟不肯咽气。要是刚才这个发狂的人撞翻了沥青锅,那不但一锅沥青废了,还可能导致一场小范围的火灾,再烧伤几个旁边的清兵。 看到一根云梯从墙边探出,这个军官持着血淋淋的钢刀,一个箭步窜到云梯顶端的边上:“把锅端过来!” 几个大汉把一口铁锅从火堆上取下,一声吆喝,同时用力把它抬过头顶。 “浇!”军官双目圆睁,杀气腾腾地下达了命令。 “慢点,慢点,倒!不要泼!”在几个大汉把铁锅倾向墙外的时候,这个军官还在边上嘶声高喝。他知道这些没有经验的辅兵最可能干的事就是动作过快,把大部分沥青都泼向城墙远方,而不是顺着云梯浇下去。 “火把。”军官一伸手从身后一个烧火清兵的手中取过了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柴,先前几个大汉带着铁锅退下去后,军官把火把探出了垛口,将手悬空停了一会才松开手指,让燃烧着的木柴竖直地落下。 …… 看到漫天的火箭腾空后,袁宗第向着刘体纯所在的方向翘首张望,他知道这个场面意味着明军发动了真正的进攻。 “才刚到城墙下,就开始总攻了吗?怎么也不先和我说一声。”袁宗第咕哝了一声,不过他知道这肯定是刘体纯发现了战机。 “让全军备战。”既然刘体纯开始了强攻,那清军的逆袭随时都可能发生。袁宗第召唤亲卫帮他整理一下盔甲。随着他的旗号舞动,一批批万县军的士兵开始向前开去,准备随时助夷陵军一臂之力。 “这几年来我们的实力确实强了很多啊,这一阵就射了几百支箭出去了吧。”袁宗第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感慨。远处的密集火箭掩护是以前夔东军想也不敢想的,但现在仅仅刘体纯一家就能动员几十个弓箭手不惜成本地乱射。一股自豪感从袁宗第的胸中油然而生。 当然,袁宗第没有见过邓名率领的明军在高邮湖之战中摆开的阵势,那一仗,投石机和大炮不说,火箭都是射完十万支再上十万支的。 ------------ 第二十九节 搏斗(下) 不知道已经倒了几锅沥青下去了,清军军官又投掷了几次火把。他再次走到一个垛口旁。越来越多的云梯搭上了墙沿,明军的流矢也还在一刻不停地向着城墙上飞来。 不时有人中箭,很多辅兵显得惶恐不安,抱着石头走上前时不停地左顾右盼,生怕会有一支火箭突然从天而降,将其击中。但也有少数人被鲜血和呐喊声刺激得发狂,不顾一切地攻击试图登上城墙的明军士兵。清军的新兵缺乏经验,他们往往在离开墙垛的掩护后不立刻攻击,而是花费太多的时间寻找目标,结果反倒被城下的明军射手击中。 军官没有时间纠正那些无甲兵的失误,他们缺少防护,所以这种错误也更致命,可能会导致他们一下子就失去生命。军官知道,只有极少数表现出勇敢精神的无甲兵能够活到战后。不过只要他们能够活下来就会得到嘉奖,会被军官看重,补充进军官的部队,而士兵通过战争获得的经验也能让他们在下一次战争中更容易幸存。 但现在,这些士兵不过是炮灰而已。川陕总督一直没有向这里派来援兵,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全力阻止明军登上城墙。军官在垛口处扫了一眼,左右各有一架云梯探出了城墙的顶端,而且都在剧烈地晃动着,说明攀爬的明军已经距离城头很近了。 这些明军显然都经验丰富,他们攀爬的时候身体很稳,而且还能腾出一只手持盾保护自己。漫无目的的投掷木石很难有效地打击目标,还是浇沥青的效果比较好,不但能重创眼前的敌人,还能点燃云梯,阻止明军继续利用它。 眨眼间,军官就确定了下一个目标。这个云梯摇晃得更厉害,不是上面的明军更接近顶端,就是上面的人更多。 “快点!”清军军官指着垛口处,催促着几个匆匆端着沥青锅跑过来的士兵。又是一桶沥青被浇了下去。军官熟练地把手探到了墙外,多年的战斗经历让他知道如何最大几率地引燃云梯——就是刚才做过多次的那个动作,先停顿一下然后再松手,保证火把直直地落下去。 在即将松开手的那一刹那,军官好像看到有一道白光划过,从垛口下露了出来…… 易厚把钢刀咬在嘴里,刚才他一手举着盾,一手扶着梯子爬在最前,每次头上有木石落下时,他都会立刻向前贴近墙,敏捷地把盾牌向后倾斜一下。大部分石头扔得都不太准,这样卸去一部分力道后,那些碰撞到他盾牌的石头始终没能把易厚从云梯上砸下去。 也就是一伸手的距离,就能扶上重庆的城墙墙垛了,这时易厚看到突然有一片黑油油的东西从头上浇下。 “挡住!”易厚在心中无声地大叫着,全力用盾牌护住脸面,但迎面浇下的滚烫沥青还是溅到了他的身上,顿时衣服多处发出焦臭的味道。其他地方还好,但一大股沥青洒下,刚好泼在了易厚的左大腿上和握着梯子的左臂上,这几处肌肉不受控制地一抖,脚下一空就失去了平衡。 “不好。”易厚感到自己好像正离开云梯,他下意识地丢掉右手的盾牌,全力去抓云梯,想把自己吊在梯子上。右手猛地攥住了梯子的边缘,这时剧痛才完全传入脑海,易厚感到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地哆嗦着。他的左臂和左腿都悬空了,痛得已经不受控制了,全身的重量都吊在右臂上。 虽然眼泪都快迸出来了,但易厚还是死命地咬紧钢刀。如果失去了武器,那他登上城墙也不过是任人宰割。距离垛口就只有一线了,但易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爬不上去。易厚替身后的同伴挡住了大部分的沥青,他们并没有遭到同样的重伤,但如果易厚爬不上去,那他们也无法前进。 “我能上去的,”易厚的牙几乎要咬碎在刀背上,他的右手用尽全力地抓住梯子的边缘,不让自己摔落下去,同时竭力想恢复对左半边身体的控制:“我还要跟着刘将军把鞑子赶出关外呢,怎么能死在这儿?” “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易厚拼命地动一动受到重创的左半边身体,给自己鼓劲,一定要在下一刻跃上城头。 就在这时,易厚看到一支火把探了出来,越过他的头顶,握着火把的手悬在他的头上,停住了。 时间好像静止了,易厚知道下一刻这支手就会松开,把火把扔在这具沾满了沥青的云梯上。 松开了紧握梯边的右手,同时右臂全速回缩,当手抓住刀柄的时候,易厚把口中的刀吐了出去。 “啊——”易厚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大喝,全力把刀向着那只握着火把的手挥去,同时他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向后翻倒。 在身体从梯子上摔出去的时候,易厚确认自己命中了目标,探出墙垛的那只手以及它握着的火把,和易厚一起飞离了重庆的城墙。城墙的顶端急速地远离着,易厚和身后梯子上的同伴们错身而过,在他飞快接近地面的时候,那些明军士兵又开始向上攀登。 易厚身体平躺在空中,右臂竭力地向天空上伸出。 “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抓住吗?”这是在大地接住易厚前,他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 走到垛口扔火把的清军军官发出骇人的惨叫声,他的右手已经不翼而飞。军官用左手紧握着自己齐腕而断的残肢,狂呼着后退到内侧的墙边。鲜血从手腕里喷上了半空,洒满了他身前的地面。清军军官的生命,也随着喷泉一般的热血汹涌而出,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向前俯下垂向地面:“总督大人说过,等到平定了四川,就替我们请求退役,让我们过太平日子……” 跪倒在地的清军军官身体变得更软,终于一侧身倒在地上。他的右手手腕还在汩汩地出血,每一次心跳都让更多的血从伤口处一下下地喷出来,这节奏变得越来越缓慢,每一下挤出来的血液也越来越少,终于停止了。 在清军军官倒地的前方,第一个明军士兵跃上了重庆的城头。 …… “只是刘体纯和党守素两个人,而且只是第一天,竟然就让他们登上城头了。”李国英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并不反对进行一场消耗战,只有激烈的战斗才能更快地消耗明军的战兵实力。不过明军的进展如此之快实在出乎意料,现在城墙上的肉搏战已经展开了,清军的士兵也开始急速地消耗。“ “总督大人。”孙思克急切地向着李国英喊道。 李国英缓慢但是坚定地摇摇头:“还不到你们上去的时候。袁宗第、李来亨都还没动呢。” 除了五千披甲兵的预备队,其他的清军披甲兵被比较平均地部署在各个城楼上。李国英本来害怕清军表现出太强的防御力让明军失去了强攻的欲望,但现在证明他大大低估了夔东军的实力。 川陕总督发出了旗号,让附近城墙上的清军就近增援,并让另外几处没有战事的城楼抽调人手赶去增援遭受攻击的地点。 清军的援军迅速从两侧赶到,利用狭窄的城墙把上城的明军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当其他城楼的援兵陆续赶到后,刘体纯指望一举打开突破口,夺取一座重庆城门的希望也就化作了泡影。 “城内的鞑子已经如此不堪一击了吗?”袁宗第赶到战场附近的时候,惊讶地看着那几面飘扬在重庆城墙上的红旗。虽然看起来夺取的这段城墙实在太窄,天色也不早,无法继续扩大战果了,但这只是第一次强攻而已,明军就顺利地攻上了城头。直到此时,驻扎在城外的清军依旧被党守素按在营寨里,根本无法干扰刘体纯对城墙的攻击:“如果我和他们一起进攻,是不是这重庆就一鼓而下了?” “可惜,可惜。”见登上城墙的部下拼杀半天也不能再向城楼方向靠近一步后,刘体纯不得不承认了失败。 听到金声后,已经登上城墙的明军就转入防守,开始把受伤的同伴从城墙上吊下去,处理完伤员后,明军士兵互相掩护着陆续撤下城去。清军也没有过分地紧逼,当最后几个明军士兵一齐跃出城墙,顺着云梯滑下来后,刘体纯下令收兵回营。 “明日再战!” 刘体纯手下的将士向重庆发出了整齐的呐喊声。在回营的路上,刘体纯询问了一番城内的情况,正如他猜测的那样,登城的明军士兵也看到赶来增援的敌兵三三两两,有先有后,多半是从其他几个城楼抽调过来的。 “李国英手里没有多少士兵了。如果全面进攻的话,那他顾此失彼,无法像今天这样拆东墙补西墙,总有一处可以破城。”刘体纯没有过问爆破小组的兴致了,重庆城墙下面都是山石,很难挖掘,爆破车不但需要很久才能准备好,而且推到崎岖的重庆城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去和小老虎、袁老哥他们谈谈,大家休整一、两天,好好筹划一番,然后总攻,一口气拿下重庆。” ------------ 第三十节 变化(上) 当天晚上,明军各路将领再次汇聚在李来亨的帅营中,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李来亨的大营设在刚刚夺取的浮屠关。明军控制了长江,与清军分享嘉陵江,并且在江的另一边留下了王光兴的部队,现在这里就是重庆清军突围的唯一方向。在这场会议上,刘体纯才有机会当面向袁宗第解释他为何要配合党守素夺下此地,彻底切断清军主力的逃生路线。 不过袁宗第并没有生气,今天他赶到战场后看到刘体纯的进展,他也对如何攻打重庆改变了看法:如果能快速歼灭李国英,那么无疑对明军更有利,可以收编俘虏并趁着余勇杀向保宁。 除了夔东军的整体利益外,这个目标如果达成,对袁宗第也有个人的好处。在李自成时代,袁宗第曾经有过很高的地位,那时他奉命镇守襄阳,攻击武昌,掌握独当一面、总揽一个战略方向的攻守全权。而占据重庆、保宁后,袁宗第差不多又会是一个战略方向上的负责人。李来亨负责江陵,肯定不会来和自己争,刘体纯要协助李来亨,多半也不会来和老哥哥抢,只要夔东军夺取这两地,那袁宗第觉得自己的机会很大。 “既然李国英已经不堪一击,那确实没有必要在这里和他浪费时间。”袁宗第表示他也赞同刘体纯的速战速决计划。来开会的路上,他把自己的那点小算盘拨打了好几遍。袁宗第自认为和邓名的关系不错,又是夔东军的重量级人物,由自己负责毗邻成都的夔东军新占领区应该能够被双方接受。不过这么一大片土地,袁宗第一个人肯定照顾不过来也不能独吞。党守素、马腾云他们现在的地盘还都是三峡周边的山区,战后也会要求迁入巴中地区,至少袁宗第的万县得让出来——袁宗第需要他们的协助,就像郝摇旗需要贺珍、李来亨需要刘体纯一样,他打算好好发展一下和这些将领之间的关系。 看到刘体纯和党守素的进展后,李来亨也有些动心。重庆和他的地盘有一段距离,这次他出兵完全是为了帮助刘体纯他们;也是因为太多人对他说邓名对夔东军有猜忌的迹象,所以李来亨要来帮助同门伙伴发展一下势力,为此李来亨不但带来了一万兵,还自己掏腰包送来不少粮草。 但归根结底这里还是成都的大门口,无论是李来亨还是袁宗第都不清楚邓名对重庆的态度,他们虽然都怀着戒备心理,但也不愿意和邓名搞坏关系,所以这次就趁着邓名不在来打重庆——听说邓名已经到了建昌,虽然一时半刻回不来,但时间不宜拖得太久。重庆由夔东军独立拿下,夔东军就有权决定如何处置;李来亨担心万一邓名赶回来参战,战后又提出要控制重庆怎么办? 袁宗第、刘体纯和党守素一个个都雄心勃勃,贺珍盼着早点分东西,李来亨不愿意夜长梦多,也想早点返回江陵去照顾自己的领地。所以众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那就是明天全体参战,全面进攻整个重庆西线,让李国英的所有的弱点都被暴露出来。 “王光兴就让他继续在朝天门对岸防守吧,以免李国英狗急跳墙,用木排渡过嘉陵江逃窜。” 王光兴和夔东军的旧怨比较多,而且这些年来也没有很好地弥补关系。看过东安郡王的密信后王光兴加入委员会,大家面子上客客气气,但私下里依旧互相提防。既然如此,那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地负责另外一条路,阻止李国英渡江逃窜吧。 虽然赞成攻城,但袁宗第还是提醒大家要谨慎地保留一支军队在手边,他举的例子就是刘文秀被李国英偷袭的那一仗:“重庆城中说到底也有一万多战兵,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们要小心,说不定李国英又孤注一掷地出城来偷袭。” “放心吧,老哥哥。”刘体纯表示在场的都是多年打仗的老手,不会不提防这一点:“万一李国英真出来拼命,无论他打谁,都要拼死拖住,坚持等到其他人来支援。” 上次刘文秀失败的一个的原因就是将领们各自逃生。当时西营内部已经有了矛盾,西营和川军也互不信任,先逃跑的人过桥后竟然还砍断了浮桥,导致来不及过河的大批友军淹死在江里。 “明白。” “放心。” “这个还不晓得么?” 夔东众将纷纷答道,他们都是共患难多年的同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李来亨还补充了一句:“这次打下了重庆,首先把各家的兵力补满,然后再论功分俘虏,怎么样?” 大家都高声喊好。李来亨担心有的人心疼部队遭受损失,提出这个建议就是要保证出力者不吃亏。又讨论了一会儿细节,夔东众将就各自回营去安排明日的攻势。 第二天清晨,刘体纯、党守素、李来亨、贺珍和袁宗第从南到北一字排开,几乎同时发起了向重庆的进攻。 在部署了一些必要兵力监视其余的城墙后,李国英派出了五千披甲和一万无甲兵防御西线,依旧把原先的预备队保留在手中,等待合适的投入时机。 从城头望去,西面到处都是赤色的旗帜,重庆城前人头滚滚,都是明军的士兵。战兵在城外的阵地上和城墙前做牵制攻击的时候,明军的辅兵就不断地拆除重庆周围的障碍物,把大量的土方搬运上山来填满壕沟。 “胡全才、郎廷佐这两个家伙到底送了多少东西给邓名啊?”李国英看得连连摇头。上次忠县之战时,袁宗第所部的装备已经让李国英极为惊讶,想不到邓名在武装川西军的同时还能分给万县那么多盔甲;忠县之战后,李国英判断因为邓名需要万县协助川西,所以袁宗第的装备才能那么齐整。 但昨天刘体纯的部队拉出来后,重庆清军就注意到夷陵军的装备也很好,清军的弓箭能够大量杀伤党守素的人马,但对刘体纯的部队杀伤效果就很差。今天李来亨参战后,李国英注意到江陵军的器械好像有些眼熟,很像他与邓名在綦江对垒时川西的装备,不光是铠甲制式相近,就连射上城上来的弩箭好像都是一家制造的。 “总督大人,胡将军请求增援。”一个传令兵匆匆跑来报告道。胡文科负责防御的地段是贺珍在主攻。 看到明军的部署后,李国英判断贺珍是明军比较差的一路:袁宗第的装备不错,刘体纯的装备不错,李来亨是统帅,但是明军总得有些短板吧?李国英猜测贺珍的装备水平应该和党守素差不多——眼前也就是党守素的装备情况还符合李国英的认知水平。 李国英交给胡文科的部队并不多,李国英并不认为贺珍能给重庆造成太大的威胁,但交战没有多久,胡文科就感觉不对劲了。贺珍的士兵有好多种式样的盔甲,但质量却中规中矩,绝对不是夔东军以前那种锈得穿洞的铁甲;同样,贺珍的羽箭也不少,个个有货真价实的铁头,并不是胡文科印象中那种简陋的竹箭。虽然竹箭的种类各式各样,看上去像是好几支绿营部队的产物,但都属于合格品。 贺珍的推进速度相当迅速,胡文科想依靠远程武器大量杀伤明军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成功的机会。不过胡文科反应速度也很快,他一看到明军快速推进,就马上派人向李国英求援——等明军越过壕沟,攻击城墙后,那就会开始一场消耗战,一旦人力跟不上,很可能就会被明军突破。 听到胡文科的求援后,川陕总督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夔东贼的装备居然比西营还好?胡全才、郎廷佐都是死有余辜啊。” 李国英意识到他出现了严重的判断失误,大大低估了夔东军的战斗力,他转头对孙思克说道:“让一半汉八旗备战吧。” 昨天孙思克曾经主动请战,但现在他听到这句话却不禁楞了一下。昨天明军退兵后,李国英还信心十足地告诉他,十天半个月内明军没可能对重庆构成重大威胁,这段期间汉八旗完全可以养精蓄锐,等到明军疲惫后再作为生力军发起反击,把已经精疲力竭的夔东军统统赶下江去。 “遵命。”孙思克惊讶地呆住了几秒,但他随后反应过来,命令袁佳文弼带着一半数量的汉八旗向城边进发,随时准备登城参战。同时立刻派了两个牛录到胡文科防守的地方去。 …… “刘将军说重庆的城墙没法挖,不过咱得自己试试。”贺珍对部队的进展很满意,他估计自己正面的清军也就是一千多人的样子,而且也不会都是甲士。这点兵力想阻挡几千贺珍部下的推进是根本不可能的。 贺珍把手下将士分成三批,打算轮番攻击城墙进行牵制,同时在自己控制的这段战线上多刨几个洞,如果能炸开一处城墙,那他贺珍就拿下了第一个冲进重庆的大功了:“刘将军肯定又是老毛病犯了,又要试试他的各种怪念头。我们不管他,我们炸开城墙冲进重庆,府库里的东西都是咱家的。” ------------ 第三十节 变化(下) 和明军一样,防守的清军同样采用轮换方法来守卫防线。胡文科看到两个牛录的汉八旗援兵抵达后,就打算让其中一个牛录登城参战,另外一个牛录和预备队的绿营一起在墙后备战。值此危急时刻,汉八旗也不打算讨价还价,二话不说就要加入战团。看到八旗兵这种中央军赶来助战时,胡文科的手下还纷纷发出欢呼声。 不过就在这时李国英的传令兵又赶到了,川陕总督经过再三考虑后,还是下令要尽量拖延汉八旗进入战场的时间。明军攻击的防线大概有两千米长,上万个清军轮番防守,李国英觉得暂时还是不需要八旗兵出动。在命令胡文科谨慎使用八旗部队的同时,李国英还让其他地段的将领都抽调一点人派到胡文科这里来。川陕总督的命令是:只要绿营还有余力,汉八旗就不应该被消耗在防御战中。这些汉八旗只是以防万一的,只有在绿营已经无法阻止明军沿着城墙推进时,汉八旗才可以投入战斗。 在李国英的帅旗下,他正在和孙思克解释自己的部署:“贼人会疲惫,随时都可能露出破绽。这个破绽可大可小,或许出动一千人就能抓住机会,取得胜利,或许三千人都不够多。所以一定要尽可能地积聚一支比较大的军队在手里,这样就容易找到更多的溃敌解围的机会。”, 李国英说这番话是因为孙思克刚才又误会了,孙思克以为经过忠县一战,李国英会担心汉八旗又要在关键时刻撂摊子,听了李国英的解释后,孙思克无话可说又退到了一旁,川陕总督也继续观察起战场来。 事关每个人的性命,李国英倒是不怀疑汉八旗的斗志。除了孙思克一伙儿人外,重庆还有四百个满洲驻防八旗。这些满汉八旗军队是营养最好,操练经费最多,忠诚程度最高的清廷中央部队,只要事关他们自己的死活,李国英觉得他们的战斗力还是该在绿营之上。除了这些八旗部队外,李国英手中还有六百名总督标营卫士。从綦江逃回后,一度李国英的标营只剩下二百多人,两年来又恢复了一些,他们和满八旗一样都是重装甲骑;预备队中的最后一千人是李国英精挑细选出来的陕西老兵,由王明德等几个老部下统帅着。 接到李国英的命令后,胡文科只好调整了一下部署,用手头的兵力抵抗贺珍。 …… “贼人在填壕沟!” 一个清军士兵探出了头,观察到李来亨的部队也接近到城前。 “准备投石。”清军军官下达了命令。李国英就在不远的城楼上督战,此地的清军军官必须要好好表现,肯定不能允许壮丁们偷奸耍滑。 因为这里面对着夔东军主帅,所以清军也部署了数量众多的精兵。清兵在墙边储备着更多的木石的同时,大批的弓箭手也整齐地在后排待命。宋梁也是其中之一,他看到不时有斥候从垛口探出脑袋去,观察城前明军的进度,大部分都是迅速地探出头去,环顾一圈马上缩回来报告;但也有运气不好的,就在宋梁的身侧,一个斥候刚刚探出头去,就被一支弩箭迎面射中,宋梁甚至听到了那冰冷的金属射入人脸颊肉中的沉闷一声。 几乎在脸颊中弩的同时,那个斥候的头盔也被另外一支箭射中,被击中的清兵仰天倒下,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马上有两个无甲兵走过去,把死去的斥候拖到内侧墙边,然后推下城墙去。 宋梁看到其中一个无甲兵一只手取下了那个斥候的头盔,另一只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把头盔戴了上去。 “这个头盔不光能救命,有时也能让你送命,刚才这个斥候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吧……”宋梁在心里默默想着。就在这时军官的命令声传来,打断了宋梁对那个斥候死因的推测。 “弓箭手,上前!” “喳。”绿营士兵响应的同时,纷纷向墙垛靠上去。宋梁嘴唇动了动,也轻声答应了一声。 刚才军官们已经交代过,对于缓步推进的明军盾墙,清军的弓箭伤害并不大,所以军官要清军把目标对准那些搬运土包或云梯的明军无甲兵。这些目标虽然距离要远一些,但攻击他们更容易取得战果。 所有第一排的弓箭手都靠近了城垛。宋梁心中十分紧张,但也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走去,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什么迟疑,督战的军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钢刀而不是皮鞭。 作为一个参加过几次城市攻防战的老兵,宋梁知道当他们首次出现在墙垛上时,会受到敌军猛烈的箭雨攻击。前面即是墙垛了,宋梁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最后一步,他已经站在了一个垛口上,顿时把城外的情况一览无余。似曾相识的大片盾阵像是一个庞大的甲壳虫似的生物,正在壕沟边缘缓缓蠕动。后面是川流不息的明军无甲兵,他们像蚂蚁一样把土包运来,然后就用这些填平壕沟,堆上城墙,让明军踏着土山冲进重庆,把宋梁他们统统杀掉。 宋梁稳稳地张开了弓,瞄准了一个射程范围内、位于明军盾阵后方的敌人,在宋梁瞄准的位置上,有一道明军忙碌的人流,如果他不小心射偏了,还有机会命中其他人。 …… 在宋梁的身前不远,劳青岩正把他的弩机举起指向重庆城头。邓名把这些汉阳造的单兵弩配置给他手下的浙兵老兵,而李来亨同样将其交给荆州军中最优秀的射手。弩手是第一批靠近重庆城的明军,他们在盾兵的掩护下,首先和城上的弓箭手进行了一番对射。双方都在盾兵的保护下,所以哪一方都没有取得值得一提的战果。不过通过这种对射,双方都摸清了对方的一些底细。清军考量出了明军的装备,而明军弩手的掩护则保证大队人马能够更快、更安全地靠近城墙。 明军的步兵在向重庆城墙逼近的时候,劳青岩看到城墙上的敌军射手都消失了。新兵对此或许会感到奇怪,但在劳青岩这种老兵眼中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清军发现远程攻击效果不好后,自然会躲在墙垛后面,既隐藏了实力还能避免受到流矢的伤害。 在明军结成盾阵小心翼翼地逼近到壕沟前这一段路上,劳青岩从始至终用弩机瞄准着重庆城头。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当明军开始填壕沟、清除梅花桩的时候,大批敌军的弓箭手就会出现,发起猛烈的攻击。明军所有的弩手和弓手都隐身在步兵的盾阵中,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准备在清军弓箭手出现的时候给予迎头痛击。 弩手需要极快地做出反应,相对弓手来讲,弩手无疑更有优势,因为他们可以一直保持满弦状态,而弓手显然做不到。不过即便如此,弩手也需要时刻保持着精神高度集中,才能抓住那一瞬即逝的良机。 不过劳青岩却没有能在清军出现的那一瞬间发射,因为他正忙着给他的弩机上弦,刚才重庆城头虽然平静,但不时有鼹鼠一般的清军斥候探出头来观察城下明军的动静——躲在城垛后面,观察、射击的视野很窄,清军无法准确地掌握全局动静。 对于清军的斥候,劳青岩一般是不会攻击的。因为斥候多半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身手敏捷,如果劳青岩看到目标出现然后再掉转弩箭去瞄准,那时候斥候已经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情况,迅速缩回墙后去了。 但刚才有个正前方墙后的敌人犯了一个错误,他的身体伏得不够低,让劳青岩看到一个头盔的尖顶从墙边缘上探出。于是劳青岩就举起弩机,把它锁在头盔尖顶所在的位置上。劳青岩身旁的一个明军弓手,经劳青岩的提示后,也向着那个方向弯弓。 看到那个头盔的尖顶晃悠了一下,作势欲出时,劳青岩就扳动了弩机,铁箭激射而出,在它飞临重庆城墙上时,那个躲在墙后的清军斥候正好探出头来,用脸颊接住了劳青岩的弩箭。而另外一个明军射手的动作稍缓,看到劳青岩的箭射出去后,才跟着开弓,劳青岩看到那支箭好像也命中了目标——新兵就是新兵,劳青岩知道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弓手多半要看清了人头才开弓,那么等羽箭飞到时,对方早就又消失在墙后了。 在劳青岩再次举起弩箭的时候,墙垛后的清军已经完成了一轮射击,退了下去。 许多明军被敌军射中,他们迅速被周围的同伴搀扶了下去,这些人也竭力忍住疼痛,一直等到远离战斗部队后才开始大声呼痛。 清军的弓箭手一批批出现在城垛后,他们攻击着那些从事搬运的明军以及威胁巨大的明军弓弩手,而明军也还以颜色,不停地反击城上。 宋梁已经轮换过三次了,他看到军官正指挥着无甲兵在墙垛前预备,并勒令他们探身出去攻击城前的明军。这个命令让宋梁感到宽慰,因为这些人会替射手吸引明军的火力。军官紧接着转身看向弓箭手,宋梁知道马上要部署弓箭手的战术了,而这个战术部署将决定他今天的生死。 ------------ 第三十一节 佯攻(上) 和很多重镇一样,重庆城墙所有墙垛的下方都有一个倾斜向下的射击孔,从这里射击敌人相对来说更安全。宋梁希望长官让他们这些老兵利用这些射击孔,而让经验较少的弓手去负责城垛。不过军官的命令让宋梁失望了,军官让新兵监视射击孔,如果视野内有明军就攻击,而让宋梁之类的老兵去城垛边备战。 “局势有这么严重吗?这才刚刚开始。”宋梁腹谤道。他很清楚,在利用射击孔方面,老兵和新兵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那里视野相对较小,而且攻击角度也比较狭窄,如果没有合适的攻击目标那么经验再丰富也没用。而让经验丰富的射手从城垛攻击,他们可选择的目标就多一些,也能给敌人带来更大的伤害,当然,也更容易被敌人命中。这种战术会提高双方消耗的剧烈程度。 明军已经靠近了城墙,正在支起云梯来。城墙上的军官们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让兵丁上前攻击明军。军官和他们的家丁都拿着钢刀在后面督战,不允许士兵盲目投掷,而一定要他们探出头去,准确地把大石头丢到墙根下的明军头顶上。 宋梁右手边的射击孔旁,蹲着两个弓箭手,他们轮番拉弓朝着孔内瞄准,一个人射完了换上另一个。宋梁羡慕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看着前方的战斗,等待着合适的机会。 不时有明军的箭矢飞上来,眼前的两个辅兵抬着一块大石头上前,其中一个人露出半个身子,在松手的同时就被一支敌箭射中,那个士兵大叫一声,倒向了身后。宋梁抓住这个机会,猛地一个箭步上前,飞快地侧身于城垛旁,瞄准了一个扶着云梯脚的明军就松开了自己的弓弦。箭离弦的同时,宋梁急退了两步——如果刚才有明军瞄准这个垛口的话,那他肯定还来不及上弦。 清兵不停地上前,猛烈地向城下投掷着,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明军击中。城垛前又有一个清军士兵抱着石头上去,他向墙外俯出身,刚刚把大石头举过头顶,还来不及狠狠地砸下去,就被一箭射中了胸部。宋梁看到那个清兵被从下面射来的箭顶一下,接着身体就向前趴倒,软倒在垛口上。 “把他推出去!”军官喝道,马上就有两个人上前,抬起垛口上的人的双腿,把尸体推出了城外。 “沥青!”看到障碍已经被排除,军官声嘶力竭地再次大嚷起来,后面抱着铁锅的兵丁匆忙跑上来,把滚烫的黑色液体从垛口处浇了下去。 在杀伤明军的同时,清军的弓箭手和投石兵也不停地倒下。宋梁又一次射击完毕,他匆匆后退的时候,脚下一绊仰天摔了个跟头,同时听到了身下细微的呻吟声。 绊倒宋梁的是一个垂死的清军伤员。一开始这些尸体总能得到及时的清理,伤员也会被拖下城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墙上横七竖八倒着大批的伤亡人员。 无独有偶,几个抬着沥青锅冲上去的清军士兵也因为被军官催得急,一个人脚下一软就被尸体绊倒,连带着整个锅都被掀翻,墙垛前的几个清军士兵躲闪不及,被粘稠的沥青液溅到,都疼得蹦跳起来。 “把这些东西扔下去!”看到混乱的一幕,已经喊得声嘶力竭的军官勃然大怒,厉声咒骂着那些壮丁:“狗东西,急着投胎吗?又在偷懒!” 听到军官的喝骂,清兵们不由分说,把每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都拖向墙边。绊倒宋梁的那个人用轻微的声音争辩着,称他还活着,但也被和尸体一起从城墙内侧扔了下去。宋梁急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对着两个正盯着他看的无甲兵蹦跳了一下,表示自己一切正常。这两个人才把视线从宋梁的身上挪开,去拽另外一具尸体。 …… 清军将领轮换城墙上的士兵,让疲劳的人下来喘一口气,换上生力军继续作战——本来清军以为把部队分成三批,一批一轮,今天的战斗就该结束了。但才打了这么一会儿,第一队就已经疲惫不堪了——如果明军继续保持这种攻势强度的话,那今天看起来要轮换个两、三轮。 李来亨得到报告,只是一个时辰的交战,他负责进攻的这段城墙上就已有上百人的减员。李来亨这一线是战斗最猛烈的,这段城墙上空的弓箭密度看上去好像比袁宗第和刘体纯的那两段还要密,起码是党守素那边的好几倍。为了挡住李来亨,清军下令全力射击,不要吝啬弓箭。 “李来亨这是故意地消耗我军,”李国英观察了一会儿城墙上的动静,确认李来亨并没有全力猛攻,搭起云梯只是为了威慑守军,迫使清军一刻不停地抵抗:“他都竖了这么多梯子了,半天却没有爬上人来,显然是想多消耗我们些弓箭、器械和人力,等我们力竭了再一起蚁附登城。” 李国英不断接到紧急报告,明军搭上城头的云梯越来越多,守军已经快要压制不住明军了。 “要打破李来亨的企图……”李国英沉吟着,犹豫着是不是该命令手下调整部署,节省人力和器械,让李来亨的部队觉得登城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更进一步,李国英突然有个大胆的设想,假如各路明军有个统一的计划,都要先佯攻,做好准备,然后在约定的时间统一发起总攻的话,那么打乱李来亨的节奏就有更大的益处。李国英可以先放李来亨上来,然后集中兵力对付他,等耗尽了李来亨的攻击能力,再把部队撤下去返回原来的阵地。这样可以减轻全线的压力,而且还不必动用手中的预备队;而其他战线上的明军多半无法及时得到消息,很可能还会继续佯攻下去,等待总攻的时刻到来,从而给李国英各个击破的机会。 “不过若是我错了,明军并没有这样统一的计划,而是各自见机行事的话,就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李国英斟酌再三,还是没有敢用这样的冒险手段:“如果我判断失误了,重庆就会遇到危险,会多损失很多士兵。” 没有冒险的李国英让士兵们继续坚决地抵抗李来亨的进攻,一刻不停地压制明军在墙角处的活动。 明军全军总攻的第一天就能带来这么巨大的压力,让李国英周围的幕僚们一个个都脸色凝重。高明瞻看着李来亨那边射上城的密集弩箭,一个劲地大骂东南督抚资敌——谁都知道李来亨自己是没本事造出这么多武器的。三年前,听说他因为从永历朝廷那里总也拿不到军饷,穷得连战兵都快穿不上衣服了,更别说盔甲、利刃了。后来听说胡全才在钟祥送给了邓名上万套装备,郎廷佐的几万两江部队也被邓名、李来亨一网打尽,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能富裕到这种程度。 “还好,还好。”李国英强笑了一声,安慰高明瞻道:“至少胡全才、郎廷佐他们还没有送大炮给邓名和李来亨。” …… 此时袁宗第在不急不慌地攻击着城墙。在搭起云梯的时候,他让手下去寻找是否有可以挖掘地道的地点,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正如刘体纯说的,重庆城完全是建立在山上,到处都是难以挖掘的坚硬岩石。 “小老虎那里打得不错,李国英应该就在他那里吧。”袁宗第眺望了一下远处的中央战线,听起来那边的战斗比他这里要激烈多了。 袁宗第现在已经支起了五十多具云梯,小股部队不停地尝试登城,但他们都很谨慎,不是闷头向上爬,而是时刻保持警惕,一旦见势不对就跳下来躲开沥青和火把。 以前装备简陋的时候,明军攻城也只能拿人命去填,但现在既然有了不少武器,袁宗第对手下的性命也就越来越爱惜了。因为明军不停地试探性进攻,清军必须时刻保持城垛上守兵的数量,这让明军射手可以躲在盾阵的掩护下不停地攻击他们。虽然明军是攻击的一方,不过袁宗第觉得清军的损失也不小,而且清军损失的固然有很多是无甲的辅兵,但明军这边也是一样,迄今为止,袁宗第折损最多的就是搬运土包的辅兵。 “重庆城的地形实在是太不好了。”袁宗第本想做一些简易的投石车攻上去,那样防守者集中兵力于城墙上时,就会遭到更大的伤亡。但是总攻开始得太快,袁宗第来不及做很多器械,而山地又不便于运输,让袁宗第很难在靠近城墙的地方部署好投石车。 昨天的军事会议上,李来亨断定李国英会把主力摆在一线,企图在第一时刻挡住明军的进攻——大家断定清军士气不振,所以李国英不敢冒险,也需要靠顽强的抵抗来振奋士气,所以李来亨建议大家先佯攻一个上午,利用手中的装备多杀伤一些清军。等午时一过,太阳转到清军的眼前时,全军就一起发动总攻,将重庆城拿下。 “本来我还怕党守素他们忍不住,不过看起来党守素拿不下城墙。”看到统一的作战计划进展顺利,袁宗第满意地自言自语道:“听说李国英铸造了一些大炮,等拿下了重庆,咱们也就是有大炮的人了。” ------------ 第三十一节 佯攻(下) 午时袁宗第做好了战斗准备。他的主力营不参加今天的总攻,因为袁宗第总是有些担心,需要防备李国英还有什么后手。当太阳到了约定的位置时,还不等袁宗第下令,他就听到通远门李来亨那里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战鼓声,袁宗第哈哈一笑:“小老虎真是急脾气。” 袁宗第随后也下令擂鼓。早上负责佯攻的部队轮换下来,而新的一批部队开始认真地登城进攻。战士们今天一直在养精蓄锐,如果清军已经投入了全部生力军的话,就很难顶住明军的这次大举进攻。 在明军的主攻阵地上,清军发现明军的攻势突然变得猛烈起来,几乎所有的梯子都同时剧烈地摇晃,大批的明军正涌上城来。那些坚守在射击孔旁的清军射手本来显得相当从容,但一瞬间都发出了惊叫,慌慌张张地把弓箭射下去,还招呼其他人赶紧过来帮忙。 正在城下休息的宋梁也被紧急的号角声唤起,他不得不扔下手中的饭碗,在军官的催促下再次跑上城墙。凑到射击孔旁边匆匆一瞥,宋梁就看到城外的梯子上爬满了明军的士兵,通过射击孔能够看到,城下有大批敌兵已经跑到城墙边,围拢在梯子脚旁。现在城垛上已经没有弓箭手的位置,清军的披甲兵也一拥而上,顶到了城垛前,挥舞着刀枪向城墙下面乱戳。 宋梁和其他所有的射手都挤在射击孔的周围,以最快的速度向外射击着。那些抬着油锅的壮丁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又怕军官给他们扣上畏敌不前的罪名,就向射击孔挤过来,不假思索地把沸油和沥青从这个出口倾泻出去。 “不要胡来!”几个射手还来不及提醒,就有几只大锅沿着射击孔倒了出去,突然倾泻而下的热油把几个明军从云梯上浇了下去,但粘稠的沥青却没有尽数流出去,遇到墙壁,冷却的部分粘在射击孔道四壁,挡住了射手们的视野和射界。 “贼人的细作!”忙着指挥披甲兵作战的军官回过头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大刀一挥,就把一个抬锅的无甲兵砍了个身首分离,然后朝另几个抬锅的人吼道:“滚!还不快去干活!” 士兵骇然而退的时候,军官又转身去督促墙垛边的人作战,甚至忘记了让无甲兵把他们刚被砍翻的同伴带走;而宋梁他们几个射手也放弃了被堵住的射击孔,换到了另外一个位置。 在城下,劳青岩和负责掩护的同伴们向前靠近了城墙的位置。随着明军开始猛烈进攻,城垛缺口处站满了清军的披甲肉搏兵。清军向城下泼沸油的行动已经基本停止了,但不时还有一些木石投下。不过这些重物的丢掷准头大不如前,显然都是被隔着城垛和前排的披甲人墙抛出来的。劳青岩甚至懒得去观察这些石头到底是如何乱飞的:尽管城下的明军十分密集,但这种石头还是很难砸倒人。 一些清军士兵似乎是杀得兴起,劳青岩看到居然有个壮汉扛着石头跃上城垛,把大石高高地举过头顶,打算全力向正在攀爬的明军士兵砸下去。 “壮士……” 看到这幅不怕死的场面,劳青岩脑海里忍不住冒出了这个词。那个清兵几乎立刻就被明军的射手击中,抱着他的大石头一个倒栽葱从重庆城上翻了下来,在地面上砸出一大滩血花。 类似的情况时有发生,看得出清军已经感到了危机。城墙斜向下方的射击孔,更是一刻不停地射出羽箭来。这些射击孔就像是一张张吐信的毒蛇之口,不停地向明军喷吐着毒液。有些射下来的箭头上甚至点了火——火箭通常是攻城一方使用的武器,攻城的射手不敢保证自己能命中墙后的敌人,所以就给箭头点火希望引燃点什么东西,或是在凑巧命中时增加杀伤效果。即使是邓名围攻高邮湖时对清军的营盘了如指掌,也依旧使用火箭攻击。 而防守方为了保证弓箭的射击精度,一般都不会给箭头点火。但现在明军正在攀登,云梯上的明军对射击孔后的清军射手来说可以称得上是近在咫尺,所以清军不需要再考虑精度问题,同样给弓箭点火以提高对敌人的伤害效果。 现在宋梁的射击孔旁,已经摆放着一个火炉,还有一桶沥青,很多同伴都先蘸一下沥青,然后把箭头在火炉上点燃,再射出去。不过宋梁和几个老战友并没有这么做,他们都只是在排队的时候把箭头在火上烤得发红,什么也不蘸就用来攻击明军。 虽然没有火焰,看着没有那么大的气势,但宋梁知道这对明军士兵的伤害一点不比带火的箭头小,而且破甲的效果还要更好一些:在打仗前,有人询问是否应该准备一些脏东西来涂抹箭头,比如大粪之类的东西。这些脏东西往往能造成可怕的炎症,夺去伤员的性命,但军官却对此不屑一顾。只有在漫长的围城消耗战中,才需要考虑给箭头上毒,以夺去对方伤员的性命,在老于战阵的官兵眼中,这种战术是捕猎而不是作战。就好比现在的烫红箭头,虽然不明白原理,但清军士兵也知道烧红的武器引发的炎症要比没有经过热处理的武器更小,有时为了治疗创口还要故意使用烙铁来处理伤口。 不过作战的胜负并不是取决于能不能在明天早上让受伤的敌人卧床不起,或是在三天后让他死于炎症,而是取决于能不能让敌人立刻失去战斗力、退出战场。炙热的箭头一旦射入人体,它造成的巨大痛苦能够让这个敌人转眼间就再不具有威胁,也不可能通过简单包扎就让他在短期内恢复作战能力。 城垛上已经传来金戈相交的声音,簇拥在城头的披甲兵正在拿武器去敲打那些明军举在头顶的盾牌。云梯最上面的明军会全力用盾牌进行防御,虽然被清军居高临下地攻打没有还手的能力,但他们也未必就能立刻遭遇性命之忧。而躲在他后面的明军,就会用长枪之类的东西往上乱戳,有时清军一个不小心,就被突然从盾牌下窜上来的枪刺中了要害。 因此,从射击孔攻击这些明军缺乏保护的下半身就变得很重要。宋梁和他的同伴额头上都开始冒出汗珠,但依旧不停地射击着。每当有明军被他们射中腿脚后,就会惨叫着从云梯上跌落。不过射击孔造成的巨大杀伤也引起了明军的注意,不时有明军的弩箭从射击孔钻进来,这些全铁的硬箭就算射在孔壁上,有时也会发生劲头十足的弹射,伤到那些凑得太近的清军射手。 排在宋梁前边的人,就被一支弹进来的铁箭横扫中了眼睛,顿时脸上鲜血长流,捂着眼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 “全铁的弩箭……”看到那个同伴的惨状,宋梁也是心有余悸。他刚才烫红了箭头,正要凑过去寻找目标,如果不是这个人挤到了他身前,这支弩箭说不定就会扫在他的脸上。 明军的装备之精良让人骇然,听说以前和邓名交战时,明军就使用过全铁的弩箭,但那时宋梁还在西安,今天他总算是亲眼见到了这种武器——这是比较贫苦的陕西绿营用不起的东西。 明军的弓手对射击孔的威胁不大,看来已经全数用火箭去攻击城垛上的清军了,而他们的弩手则向清军的射手发起反击。他们肯定已经距离城墙很近,但因为清军的投石和弓手都被压制到墙垛后,而且还有大批的明军步兵掩护,所以可以很安全地攻击射击孔而不用太担心受到清军的反击。 在宋梁射击完毕,回去烫另外一支箭头的时候,又有弩箭从下面钻了进来,击中了一个正蓄势待发的清军弓手,这个弓手一头扎入孔中,一声不吭地咽了气。 其他的清军弓手把死尸从射击孔里拖出来,甩到一边,继续攻击明军…… 噗。 又是沉闷的一声,又是一个清军射手被弩箭毙命。随着明军越来越接近城头,清军的注意力越来越被吸引到这些排头兵身上的时候,明军的弩手也变得越发活跃起来。对射击孔的反击变得越来越频繁,准头也不断提高,显然他们已经逼到了距离城墙很近的地方。 不过宋梁他们没有时间去对付这些威胁巨大的目标,宋梁每次占用射击孔的时候,只有一、两个呼吸的时间可以利用,要是不赶快把手中的箭射出去,军官就要骂娘了。 正如清军弓手们猜测的那样,李来亨的弩手已经摸到了城墙边上。劳青岩站在两道云梯之间装填着他的弩机,这个位置不会有什么石头落下,也避开了两侧清军射击孔后射手的观察。 等装好弩箭后,劳青岩就会突然跳出去,对准清军的射击孔来上那么一发。如果是单挑,弩手和有射击孔保护的墙上射手对射,肯定是有输没赢。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劳青岩很清楚敌人的射手位置,而且在这样紧张的攻城时刻,他总能看到孔中的敌人射手面庞,不会发生找不到目标的问题。而敌人要想在人海中把他这样的弩手挑出来就不是一件易事了,更不用说及时瞄准攻击。 ------------ 第三十二节 争夺(上) 在李来亨猛攻通远门的时候,袁宗第也向定远门发起了强攻。 定远门位于通远门的北面,距离嘉陵江不远,重庆城墙在定远门城楼这里有一个拐角,很适合袁宗第展开进攻兵力。 袁宗第没有李来亨和邓名拥有的那种汉阳造单人弩机,不过万县军也有他们的攻城手段。袁宗第的手下很多是来自小三峡的大昌人,他们是夔东军中第一流的山地步兵。在搬到万县的时候,袁宗第把大昌基本挪空了,这些大昌人跟随袁宗第最久,最得到袁宗第信赖,到了万县后也差不多都成了战兵。 早在几年前邓名第一次去大昌见袁宗第的时候,就曾亲眼看到大昌人在小三峡的观音岩、双鹰屏这样的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当时邓名曾想从大昌人中抽调一批人,组成他的未来军队中的山地兵骨干;只是随着邓名越来越了解这个时代的规矩,终于死了这条心,没有人能随意斩断已经建立起来的忠诚链条——邓名的要求属于强人所难,不但袁宗第不愿意,就是大昌兵自己也不愿意背弃旧主,被人戳脊梁骨。 随着进攻的鼓声响起,万县军的官兵就分批向城墙涌去。刚才佯攻的时候,明军就以大昌人做先锋,他们在城墙上的动作都相当敏捷,虽然遭到了通远门类似的防御手段,但他们的伤亡比李来亨的士兵要少得多。 袁宗第手下参加总攻的人,很多都带着挠枪,这本是他们登山时的一种攀登工具,袁宗第在大昌驻扎的时候把它改动一下,变成大昌军的特殊武器。移镇万县后,成都的支援源源不断地抵达,袁宗第有了资本大量制造这种自己设计的挠枪。它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放大版的挠痒痒勺,类似鹰爪的头上是三个弧形的爪子。在攀登绝壁的时候,这种铁制的爪子能勾住细小的岩石缝隙。经过袁宗第的改造后,几个爪牙的内侧都被磨得十分锋利,爪头也像匕首的尖端一样锐利。 山西绿营的千总柳伟站在靠近定远门楼的城墙上,他看到明军爬上云梯的时候,一手持盾,一手就擎着长杆挠枪,这些人爬得飞快,就好像是在梯子上跑一般。 “这都是山民……”柳伟几乎立刻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在太行山的时候,也见过那里的山民攀爬的敏捷身手,晃悠的梯子对他们来说就好像是坚实的阶梯一样。 万县军在云梯上的密度并不像江陵军那么高,但定远门的清军军官绝不敢掉以轻心。见到对方敏捷的身手后,柳伟心里沉甸甸的,别看明军的云梯上疏疏拉拉的好像没有几个人,但只要那里被打开缺口,转眼间就能有一大群明军士兵跑上城头。 滚木、擂石、沸油、沥青,柳伟毫不犹豫地指挥周围的部下把能用得上的武器一股脑地向城下打下去,期间柳伟还一次次夹杂在部下之间,探头出去观察战况。就在距离柳伟不远处,他亲眼看到一锅沥青顺着一张梯子倾泻而下时,梯子上面的几个明军几乎在清军投出火把的同一瞬间,爪枪四出,根本不用跳下云梯逃命,而是直接蹦到了旁边的两张梯子上。 “你们都是山上的猴子吗?”柳伟看得目瞪口呆。不过幸好明军不总是有这种运气和如此出色的反应,尤其是清军从射击孔中的狙击,和通远门那边一样有效。近距离飞出的弓箭明军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被击中的明军纷纷跌落,不过就是这种时候,有些人还能用那种带爪子的枪救自己一命——明明是平滑的重庆城墙,但明军的爪枪居然总是能紧紧地抓在上面。 远处观战的袁宗第每看见一个大昌旧部落地,心里就会疼上一下,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伴随自己多年,也是知道这种战士损失了就再也难以补充。大昌人祖祖辈辈在小三峡的峭壁上行走,在悬崖上寻觅、开凿卤泉,背着柴火和卤水来往于山顶和大宁河面上,等他们死去后,也会被子孙用悬棺安葬在峭壁的岩洞中。邓名在大昌称赞袁宗第的部下个个身手敏捷时,袁宗第曾经戏言:大昌人在学会走路前就先学会爬山了。 万县军的辅兵就守候在城墙附近,有人受伤跌落后,伤员马上就会被辅兵送到阵后救治。这种天生的山地战士是难以靠日常训练培养出来的,袁宗第镇守万县以来也称得上是夔东军中财大气粗的一号了,他事先准备了很多草药和绷带,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挽救伤员的性命。 不过明军的进展还是让袁宗第赶到满意,清军已经因为明军的压力而开始全力防守,而清军的防御手段以及火力位置也都探明了。 明军不停射上来火箭,趁着一个间隙,柳伟再次凑到近前,想查看一下明军的攻势。突然耳边生风,柳伟本能地把头一偏,就看到一道黑影从自己旁边擦过,原来是一杆刺上来的枪。柳伟心里吃了一惊,知道明军的排头兵已经距离墙垛很近了,正在那里举着盾牌想爬上来。聚集在墙边的清军士兵正全力用武器敲打着他们的盾面,不许他们更上一步,这时有些冷枪从盾下边刺上来也是正常情况。 柳伟旁边的清军士兵也同时向另一边避让,看来明军的这一刺是落空了,但那道黑影回落时,好像进行了轻微的旋转,在柳伟还不来及庆幸自己的敏捷反应时,抽回的挠枪就顺势勾住了柳伟身边的那个绿营士兵。 鹰爪一样的三根铁钩子有两根嵌入了绿营士兵的肩部,那个清军士兵先是一惊,然后伸手想去拔出铁钩,但枪杆猛地往回拉,片刻间就把那个士兵拉得双脚离地,好像要把他拖出城墙一般。 柳伟和身后的一个人同时伸出手,拉住了那个被勾住的士兵的背心,他感到有一股大力从手臂上传来,把他也拖得向前挪动,好像盾牌下不止一个人在拉枪杆似的。柳伟不得不伸出一支脚蹬在墙垛上,才止住去势。 这时那个被拉住的清军士兵突然发出惨叫声,挠枪的尖头刺穿了他的绵甲,将甲片压入他的肌肉里。枪杆一晃一晃的,那个拽着它的明军显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捕获了猎物,就双脚悬在梯子上,还左右摇摆,以加剧下坠之势。 清军士兵已经扔下了手中的武器和盾牌,双手攥着枪杆,但仍不能阻止爪子尖继续刺穿他的肩背上的肌肉,这个清军士兵发出骇人的大叫声,可无论他如何奋力的扭动,都只能让铁钩子从背部向着他的肺部更加深入。 在柳伟脚边,突然也发出一声大叫,这是一个刚刚完成射击的弓箭手,在又击落了一个明军士兵后,突然一杆挠枪从洞中探入,一个旋转就勾住了这个清军士兵的脸颊。 在挠枪收回去的时候,这个清军射手也被带着扑向洞口,他一头撞进去后,本来不大的洞口顿时被这个清军射手塞得满满的。柳伟顾不上救援先前那个披甲兵,急忙松开手去拖堵住射击孔的弓箭手,这个射手被从洞里拖出来后,半张脸已经消失不见了,牙床从颅骨上拖出,上面的牙齿和舌头都无影无踪。 “继续射击。”柳伟强压下胸中泛起的恶心,掉头不看那张被撕烂的面孔,让两个无甲兵把尸体扔下城时,先前那个被勾中的披甲兵也已经咽气了,铁钩子刺穿了他的肺,当血液灌进去后,他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拖住他的清军士兵先后松开了手,那具尸体慢慢被悬空,然后翻出了城墙。 在清军继续向下投石的时候,不时有钩子自下方袭来,一旦咬住清军就绝不松口。又是一个清军士兵被挠枪勾住了手臂,在这个清军士兵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铁钩子慢慢嵌入了他的大臂肌肉中,割断了他的筋络,最后把手臂硬从他的身体上扯下城去。 看着那个痛昏过去的士兵,柳伟也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不打算再去墙边观察敌情了。相比这个绿营士兵,那些被勾住脖子的可以称得上是幸运儿了,铁钩子转眼就扯断了他们的颈椎和食道,死得和被枪刺中差不多快。 “下次再有人被勾住时……”柳伟突然想到,不能这么便宜了明军对手,他急忙向周围的部下交代他刚冒出来的主意:那就是下次要紧紧抓住尸体,然后一起放手,说不定能把明军给砸下去几个,那样也就算是交换了。 在柳伟说了一半的时候,射击孔那边又传来凄厉的求救声,这次突然探进来的挠枪勾住了一个躲闪不及的射手的手臂,转眼之间就和他胳膊上的袖管、血管、筋肉纠缠在一起,不由分说地把这个人拖向洞口。 “不能挡住射击洞!”柳伟大叫一声,飞身而上拉住那个弓手的另外一支胳膊,已经有几个射击孔被清军士兵的尸体堵住了,也不知道明军到底在他们身下装了什么重物,本来只能勉强把脑袋塞进去的射击孔,硬是把人一直吞到了肩部,任凭上面的清军如何努力也无法再把血肉模糊的尸体拖出来——这大大影响了定远门周围的火力发挥。 在柳伟和墙外的明军拔河的时候,这个清军射手的手臂已经被拖进了洞。 “啊——”弓箭手仰天嚎叫,竭力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给我……个……痛……快!” ------------ 第三十二节 争夺(下) “拽住他。”柳伟沉着有力地喝道。在部下拉住负伤的射手后,柳伟抢过一把斧头,二话不说,高举起它向射手的右臂上抡去。斧刃剁在人的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当那只手臂与人体还剩下最后一块筋骨相连的时候,柳伟让部下全力拉住那即将折断的手臂,然后才狠狠地挥下了最后一斧。 “一、二、放!”柳伟发出了号令,几个清兵同时松手,断臂立刻窜入射击孔,转眼就消失不见。墙外面传来一声大叫,拖着断臂的明军刚才已经离开了梯子,双腿蹬在重庆的墙壁上全力想把清军拖进射击孔,然后再给他套上一个绳圈,就能堵住这个火力点了。突然拉空让这个明军猝不及防,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不知道外面的明军是不是能在危机关头抓住墙壁,柳伟管不了那么多,吩咐周围的手下以后就要这样利用尸体,反击那些想把清军拉出墙外的明军。 尽管明军攻势的猛烈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但李国英依旧不打算动用汉八旗参战,如果耗尽了这些预备队,他不但无法进行反击,甚至会失去对战局的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各条战线自行演化。 李国英感到,幸好威胁最大的也就是李来亨和袁宗第两人,虽然刘体纯原来的攻势很猛,但今天清军特别安排了针对他的防守,所以夷陵军没能取得好的战绩。不过刘体纯在战线的最南段,起到了牵制作用,把很多清军吸引得远离了通远门;位于袁宗第和李来亨之间的贺珍,他的攻势同样被清军挡住,贺珍手下的装备和战斗力不如刘体纯,更不用说与李来亨和袁宗第相比;最差的是党守素,他的装备是明军中最差的,没有跟邓名下过湖广也没有得到过补充。 这两年来刘体纯、李来亨占据了更好的地盘,就把原先的军屯留给了党守素、马腾云他们。但是地盘、经济上的改善,并不能立刻给党守素他们带来军队战斗力上的飞跃。这次党守素带到重庆城下的军队,本质上还是一支四年前的夔东军,相比袁宗第与邓名初次相逢时并无什么不同。 因此金汤门的战斗进行得相当平稳,党守素的部队一直试图填平壕沟、逼近城墙,但遭到城垛上清军的有力压制,缺乏远程武器的党守素只能咬牙苦撑,对搬运工和交通线实行全程盾牌掩护。现在金汤门前的山路已经快被夔东军士兵的血迹染遍,没有盔甲护体、手持简陋盾牌的战兵和他们想保护的负重辅兵倒得遍地都是,重伤员只能自己缓缓爬回阵地,因为没有人敢前出到开阔地来救援他们——被居高临下的清军无情地攻击了一上午,那些冲出盾阵去救助同伴的人,也都一个不落地被击倒在地。 “贼人,来攻城啊!” 从金汤门城楼上飘过来清军的嘲笑声。他们的射手站在墙垛旁,如同是在进行一场游戏,不停地嘲笑、谩骂着夔东兵。之前好多不堪其辱的明军军官带头冲锋,可是不但没有能突破壕沟,反倒被射倒在重庆城前。 远处的党守素怒发冲冠,几乎快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但却拿这些嚣张的敌人无可奈何。今天上午他损失了很多英勇的部下,看起来也无法参与到总攻中去了。 得知定远门告急后,李国英马上派人去通远门南面的金汤门抽调兵力。 当李国英的使者抵达后,金汤门立刻向川陕总督那里送去了援军,守将认为把大量兵力放在党守素面前是一种浪费。金汤门守将还向李国英报告,他们眼前的夔东军已经停止了进攻,可以认为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 得知明军已经在定远门的城墙拐角处登上了城池,两军士兵已经开始短兵相接,李国英心情沉重。现在明军还没有能够扩大突破口,不过接下去的消耗会变得更加剧烈,李国英只能盼望在把明军的血流尽以前,重庆清军不要先流干自己的血。 幸好金汤门那边的形势不错,位于李来亨和袁宗第中间的贺珍也表现得很差。据报告此人的部队正在扒城墙——贺珍你连城头都没有登上,扒墙也没有效率啊,这重庆的城墙都是山岩砌成的,沉重无比,李国英觉得贺珍一天也扒不下来两块石头。既然对方有这份闲心,那就让他扒去好了——难道你还能从墙里挖个大洞钻过来不成? 定远门来报告的传令兵还送来了一杆挠枪,李国英掂了掂这支特制的武器,发现枪杆的质量不错,相当的结实,怪不得能够用来拉人、抓墙;而枪头上的铁制鹰爪更是让李国英感到忧虑,这个枪头的制造工艺并不算太难,但用料可不少,比一般的铁枪头还要多。 更重要的是,李国英和袁宗第在忠县作战的时候,对方并没有拿出这样的武器来,只要观察一下这支挠枪,稍有经验的人就知道它并不适合野战;但挠枪用来攻城却是不错,无论是抓城头,还是勾守兵,或是用来掏射击孔,都是相当好用的武器——在李国英看来,好的武器就是威力大、见效快,立刻能让人失去战斗力。在野战交锋时,挠枪因为没有向前的开刃使得它无法和长枪相提并论,但攻城时的回拉却使它具有比一般的刀枪大得多的威力;而且挠枪还有威慑效果,据定远门那边的报告,在这种铁钩子的威胁下,清军的军官和老兵都不敢往城墙边和射击孔旁凑近,导致明军找到机会登上了城墙。 定远门的伤亡报告不小,但并没有让李国英感到不能接受,看起来挠枪造成的伤害还是比不上李来亨的强弓硬弩。但看着同伴被活活疼死,看着人脸和四肢被从身体上撕下去,这种视觉冲击远比看到一个同伴被弩箭钉死在墙上要强烈得多。 李国英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挠枪,发现这个武器还不太好掌握,据传令兵报告,明军能凭借这个东西在墙壁上窜上跳下,用铁钩子钩人也是一拉一个准。这就意味着袁宗第有足够的财力为他的部下打造一种特别的兵器,专门用在城墙争夺战上,而且这种武器还不是一种简陋的制品,它的用料和耗工都不在精良的刀枪之下。 …… 占领了一段城墙后,袁宗第的部下就开始拆城墙。靖国公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知道战场瞬息万变,随时都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因此他稳扎稳打,确保任何获得的战场优势都能被保持下去。 在下令拆墙的同时,袁宗第还不忘记教导他身边的军官们,让他们一边望着战场,一边听自己讲课:“以前闯王攻城的时候,首功不是给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而是给第一个拆城墙的人。为什么呢?因为登上城墙的人可能惦记着库房里的东西,会不顾一切地冲下去,如果他被打死了,那他对大军也就没有作用了。如果城墙被敌军反击夺回去,那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而拆城墙,哪怕只拆了一个墙垛,下次这段城墙就会少一个屏障;就算只拆了一块砖,那都比纹丝不动好。闯王设立这样的规矩,就是为了让登城的人不要冒进,而是替全军着想,愿意为大军扫清障碍。” 今天只是全面进攻的第一天,袁宗第认为李国英手中应该还有一定的实力,至少他还没有看到汉八旗出现,所以袁宗第不但始终在手里保留着大量的预备队,而且制定了步步为营的进攻计划。今天袁宗第只要能把这一段城墙的墙垛都拆了,把射击孔都塞上就算达到目的,那样明天再次进攻的时候,这段城墙和土围子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而如果明军能够把砖都扒了(拆了城墙上面的石砖后,自上而下地扒城墙的表面就很容易),把这段重庆城墙彻底变成一道土墙的话,那守军的优势也就丧失得差不多了——虽然地道不好挖,但袁宗第知道土墙还是可以炸一下的。 在明军拆了十几个城垛后,突然城墙上发出紧急的信号,袁宗第见状急忙派人去问,得知手下发现了敌军的援军,而且举着五颜六色的旗帜。 现在明军中对八旗没有太多心理障碍的就是李定国、郑成功和邓名,他们都在几年内击败过八旗部队;其次就是李来亨,他跟着邓名在南京伏击过八旗部队。袁宗第的部下则大为紧张,一看到这些彩旗就急忙报警,然后紧张地开始备战。 反倒是他们的主帅哈哈大笑,袁宗第得知八旗终于出现后,喜不自禁地对周围人说道:“李国英根本不知道我军的决心和兵力,就急匆匆地派出了八旗,这仗他已经输了。好了,三天之内我们就能夺取城门,五天就能拿下重庆。” …… 送到邓名手中的报告,正好记录到这里。这是一个给夔东军运粮的押送军官,正好在袁宗第大发感慨的时候去让袁宗第签收,军官听到了这番话后汇报给叙州和成都当局,最后写在一份送给邓名的报告上。 看了这份报告后,邓名也觉得重庆的战局正向着有利于明军的方向发展,可是他抬起头来,却见到赵天霸的眉头紧锁,不由得问道:“赵兄有何看法?” “当年在保宁,李国英就曾经让绿营兵化妆成八旗兵,”赵天霸回忆起西营的惨痛往事:“蜀王看到了,以为李国英手里已经彻底没有兵了,就放松了戒备。” ------------ 第三十三节 孤注(上) 接下来几天,夔东军依旧攻势猛烈。 第二天,袁宗第的部下就再次登上城墙,把定远门周围好长的一段城墙扒成裸墙。李国英判断明军随时可能移师从袁宗第的阵地上攻入城内,所以李国英从其他地段调来部队,在这个地区加强防御。其他各个方向上的明军仍然在持续攻击,李来亨等人都认为如果能达成多点突破,那么就能更容易地取得胜利,不给清军负隅顽抗的机会。 第三天,李来亨的士兵也扒掉了几十米的墙砖,而刘体纯放弃了他的突击方向,转到贺珍的后方。党守素不能独自在南边呆着,也跟着一起转到了重庆的西北。至此,明军基本放弃了对重庆城西南的进攻,攻击正面变成了以袁宗第为左翼、以李来亨为右翼,其他三个人在中路集合的方式。 看到明军的调遣后,李国英轻叹一声:“总算有了个破敌的机会。” 直到这个时候,李国英依旧紧握着一半披甲兵作为预备队,在前线与明军激战三天的清军伤亡已经超过一千人,而明军的损失差不多是清军损失数目的两倍。 接下来的两天对重庆清军来说是最艰苦的时刻。袁宗第炸塌了定远门附近的一段城墙,在看似坚不可摧的重庆城墙上开出来一个豁口。而李来亨也进行了一次爆破,把通远门近旁的一处城墙变成了斜土坡。战斗到这个时候,不少清军官兵都怀疑李国英低估了明军的实力,而且明军对城墙的破坏能力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看起来坚守城楼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再过一天,刘体纯的人千辛万苦地搬运了两口大钟上来,把它们嘴对嘴地塞进了贺珍刨出来的城墙豁口中——虽然贺珍从第一天就惦记着第一个冲进重庆城,但他始终找不到适合挖掘地道的地点。贺珍既没有李来亨的装备也没有袁宗第的精兵,所以他无法稳固地占领墙头把城墙全部扒掉。见到李来亨和袁宗第的进展速度远远超过自己后,贺珍找了几个石匠,强行给重庆的城砖钉上环,把这些山岩制造的墙砖生拉硬拽出来,然后就在墙土里掏洞。 经过三天努力,贺珍和后来赶到的刘体纯总算掏出了一个大洞来,把两口钟塞进去后二人齐声发出欢呼——辛苦了这么久,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爆炸的巨响过后,清军看到城墙上出现了第三个大口子。不少清军都感到绝望了,这么多处缺口会使得消耗速度加剧,而现在山城的地利优势接近损失殆尽,接下来的战斗不可能还把交换比维持在一比二左右——就是维持在这个比例上都未必能打赢,更何况维持不了呢? 但这个时候闯营内部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 当爆破完毕后,刘体纯发现军粮还是没有运到,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让使者去李来亨那里据理力争,虽然粮草不富裕,需要优先保证最重要的两翼;虽然自己负责的战线攻势进展较慢,但是也不应该两天里一点儿粮草也不给。 刘体纯、贺珍觉得他们的口气已经相当委婉了,要不是多年的老交情在,估计刘体纯和贺珍就要骂娘了。 刘体纯的使者找李来亨闹事还算比较晚的,原来下午袁宗第的人刚来李来亨这边大吵了一通,袁宗第称他的手下正在饿肚子,所以今天无法扩大优势。袁宗第要求李来亨立刻停止驱赶他的手下,让万县军能够领到他们应得的那一份口粮。 而李来亨此时也憋了一肚子的火,因为他派去浮屠关西面搬粮的辅兵被友军赶走了,听说民夫争辩的时候还被友军杀了几个。李来亨开始的时候认为这是下面的人不懂事,不过连续两次这样,他觉得对袁宗第、刘体纯他们有必要管一管了。 没想到李来亨还没来得及找他们几个评理,这几个人倒恶人先告状地打上门来了。 夔东各营派出使者相互指责了一通后,才琢磨过来这里面好像不对劲,他们接到的报告内容差不多,都是其他家的人说他们营里的存粮已经耗尽,所以要先搬,还不许其他营的辅兵搬。这几天城前一直在激战,军官们都在战线上来回奔波,或是守在各位将领的将旗下待命,军官们以为发生争吵不过是后方那些苦力们的纠纷,没有认真对待。 …… 看着浮图关背后突然升起的火光,李国英周围的将领无不喜形于色,只有川陕总督本人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在邓名的前世,李国英就用这一招击败了把他围困在巫县的夔东军。而在这个世界里,夔东军犯下了同样的错误,也被李国英敏锐地察觉到并加以利用。 “贼人以为胜券在握,所以麻痹大意。”李国英早就观察到明军对粮道的保护极为大意,大概是李来亨等人觉得粮库距离前线没有多远,而且清军已经被团团包围在城里,所以李国英没有出城袭击的可能。 李国英还注意到李来亨派去运粮的人都是简单地在脑袋上扎一根红绳作为标识,从衣服上看似乎都是苦力,没有军官、战兵在其中。夔东军这次攻打重庆,把所有的战斗人员都派到了一线,和在邓名的前世包围巫县时一模一样。李国英估计这些辅兵乃是一盘散沙,经常被军官们欺负所以习惯了逆来顺受,他当机立断,派出了一队清兵头扎红绳,化妆成明军去骚扰明军的粮道。 等到明军把主力尽数挪到城西北以后,李国英总算找到了派出敢死队的机会,他派出去的人个个穷凶极恶,伏击杀害了不少明军的运粮辅兵。正如李国英猜测的那样,夔东军各部的辅兵遇到这种事都不敢反抗,只是忍气吞声地回营报告。而夔东众将虽然互相认识,但他们的手下彼此间并不熟悉,居然被冒充明军的敌人折腾了好几天还没有明白过来。 今天下午一番激烈的吵闹后,夔东军将领们终于怀疑这里面有鬼,并不是友军之间的矛盾冲突。看到明军军官带队,大批披甲士兵向浮屠关西面的粮食仓库奔过来后,李国英的敢死队知道事情败露在即,他们就纵火焚烧了明军的粮库——清军这两天已经把明军的仓库基本上控制了,他们不但杀掉了明军的留守人员,还部署好了大量引火物,并在仓库前拼死抵抗以拖延明军救火的时间。 “如果没有川西贼,”李国英又是一声叹息:“那么夔东贼这一下就会元气大伤。他们没有粮草就会失去所有的进攻能力,只能退守巢穴等着被我们各个击破——可惜啊,可惜,他们下次就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了。” 无论是巫县之战还是重庆之战,对李国英来说偷袭明军的粮库都是孤注一掷。李国英遥望着夜色中的明军大营,轻声说道:“该你走棋了。” …… 得知粮库被烧后,聚集在李来亨大营里的夔东众将人人黑着脸,没有一个人吭声。大军距离粮库只有几里地,而且这些天一直是压着清军打,没想到这个时候李国英竟然还敢偷袭明军的粮道,更想不到居然还被他得手了。 “李贼太卑鄙了。”良久后党守素第一个开口,他恨恨地骂道:“要是清兵敢光明正大地出来……” 党守素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要是李国英的人真穿着清军的军服出来,估计连浮屠关还没有摸到就被明军收拾了。就算清兵侥幸靠近明军的粮仓也不会被放进去,里面的守兵虽然不多,但是坚持一小会还是做得到的。毕竟仓库就设在大军的眼皮底下——要不是觉得十分安全,夔东军也不会不在粮库驻扎一队精兵。 若是一家来打重庆还好,守卫军官肯定认识自家的搬运工,可是这次是好几家的公用粮库,川西运给各家的粮食都在不远的码头下船然后存放在这里——结果就被李国英的人渗透进来钻了空子;大伙儿光想着怎么出力,尽早打下重庆然后分东西,完全没有提防清军的偷袭。就算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也会认为别人肯定做准备了,不用自己操心。 “去找王光兴借些粮食吧。”李来亨垂头丧气地说道,王光兴留在嘉陵江的另外一岸,有独立的仓库。 “王光兴恐怕也没多少粮食。”袁宗第觉得这个办法不可行,李国英一把大火把夔东军的存粮烧去了八成,王光兴只给他自己的两、三千人预备了粮食,如何能供应得了五万大军? “只有赶快让成都给我们运粮,可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就算王光兴慷慨解囊,五万大军也就还能在重庆城下多呆几天而已。 大家心里都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早撤军,赶快散伙回家,到家就有东西吃了。不过眼看重庆旦夕可得,谁也不愿意提这个“撤”字。 “打下重庆,李国英城里肯定有粮。”李来亨用力一拍桌面。自从认识了邓名后,不知不觉中这成了李来亨的一个习惯动作——现在李来亨心中的那个憋屈就别提了,和邓名纵横数省,从来只有他化妆偷袭别人的份,怎么这次会被别人化妆偷袭了呢? “就是,打下重庆,宰了这老贼下酒!”党守素跟着大喝一声,眼看重返关中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实在舍不得就此放弃。再说,要是这样灰头土脸地撤走,还不知道川西人在背后会怎么讥笑他党守素呢。 最后大家的目光再次落到袁宗第的身上,最持重的夔东军将领轻轻颌首:“李国英这两天已经先后动用了两千多汉八旗参战,偷袭粮库的都是他的死士,没有一个投降、逃跑的,他这是黔驴技穷了。正如虎帅说的,拿下了重庆我们还怕没饭吃么?” ------------ 第三十三节 孤注(下) 看到明军在城外排出空前强大的阵容,李国英立刻召集重庆众将,告诉他们今天将会是此次重庆攻防战的最后一天。 “诸位,贼人粮库被烧,之所以还恋恋不退,就是看见我们的城墙上有三个缺口,想打进来夺取我们的粮食。今天他们会赌上他们全部的本钱,我们只要挡住了他们的最后一击,我们就胜利了,重庆就解围了。” 满清众将一扫前几天的忧色,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希望,不少人暗地里还把拳头攥紧,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挺过这一关。 李国英摊开手掌,把一颗药丸展示给大家看:“这一枚药是进嘴就见阎王。本官身为朝廷大臣,是断然不会被贼人生擒的;为了保险起见,按说应该在仓库里堆放薪柴,以防万一……”把那枚毒药给所有人看了一遍后,李国英手掌一合,大声问道:“但你们觉得,本官需要在仓库里准备火种吗?” “不需要。”王明德等人高声答道。 “那本官还需要这枚药丸吗?”李国英继续追问道。 “不需要!”满八旗、汉八旗,连同陕西、山西的将佐们同声喊道。 “就听列位的了!”李国英大喝一声,挥手把那枚药丸远远地抛了出去,化作一道弧线飞到了院子里:“列位都去准备一下吧,再过六个时辰,我们就可以摆酒庆功,向朝廷奏报大捷了。” 大家齐声叫好。等众将都走后,李国英唤来一个贴身仆人:“去院子里找找,看看我那粒参丸哪里去了,那可是先皇赐的,洗洗还能吃。” …… 永历十六年七月,保国公邓名返回叙州,在此处得知了夔东军在重庆的败绩。 在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搏中,李来亨、刘体纯和袁宗第精锐齐出,冲进城内攻击清军,李国英已经在每道缺口后都扎下了坚固的木栅栏,并将真正的汉八旗派出应战。 李来亨和刘体纯冒着汉八旗的密集的铳、炮,一上午突破了李国英设下的三道栅栏,冲到了距离重庆知府衙门、李国英官署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但在这里,明军却再也无力前进了。汉八旗知道,一旦兵败就是玉石俱焚,八旗兵绝没有幸免的机会,遭遇惨重伤亡的明军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所以都发了疯一般地拼死抵抗。 而在最北段,袁宗第也遇到了一道又一道的防线。在其他各部都精疲力竭的时候,袁宗第把自己的主力营派上了战场——他仍坚信,只要再投入最后的兵力就可以取得彻底的胜利。 冒着汉八旗密密麻麻的火铳,袁宗第的主力营硬是冲破了重庆仓库的围墙,突入到了粮库腹地,和汉八旗、绿营展开了肉搏战。但这个时候袁宗第接到报告,李国英出动了上千人规模的骑兵,由四百个满八旗兵和六百个总督标营兵组成,将李来亨和刘体纯疲惫不堪的部队驱赶到了城外,如果袁宗第不想被合围的话就必须马上退兵。 强攻遭遇挫败后,明军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能力,李来亨等人只能黯然从重庆城下退回浮屠关以西,然后登上船只,顺流而下返回万县。而重庆清军此时也已经近乎虚脱,李国英用满八旗和总督标营把李来亨和刘体纯所部反击出城后,连恢复城墙防御的力气都没有了。袁宗第撤退出城时,李国英也只是目送他离开——如果袁宗第不走,那没得说只好再拼一场,既然袁宗第自己走人了,清军实在提不起继续打下去的力量。 这场重庆攻防战时间虽然不长,但清军付出了三千六百多人阵亡、重伤的代价,而夔东军减员高达八千七百人,几乎是大军的五分之一。打了不到十天,两军死伤过万。 看着明军的舰队向下游开去,逐渐消失不见,李国英再次提到了川西:“如果没有邓名,我们这一仗就能让夔东贼再也翻不过身了吧?” 不少身边的人都默默地点头。李国英看看残破的重庆,三个触目惊心的大豁口还摆在那里,城西各条街道上都发生过激战和反复争夺,地上满是残肢断臂;没有力气去修复城墙了,就连遍地的尸体和血迹都收拾不了,晚上甚至还有野兽偷偷通过豁口溜进城,把明清两军士兵的尸身拖走。 “是时候从重庆退兵了。”李国英在报捷的同时,再次旧话重提,要求朝廷批准他撤回保宁。以前因为重庆没有水师所以什么也干不了,但现在更进一步,就是有水师,李国英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了。这次夔东军表现出的强大战斗力让他颇为后怕——只要川西能够源源不断地给夔东提供粮秣和装备,单靠着夔东军都能把重庆给啃下来,如果邓名的川西军前来那更不用提了。清军连夔东军都要顶不住了,还能指望扛住川西军么? 现在山西众将看李国英的神色已经完全不同,孙思克和袁佳文弼的目光中也满是崇拜、钦佩之色。所以川陕总督也不怕实话实说会打击士气了:“这样的胜仗我们打不起第二次了。要是再来一场,就算侥幸能赢,恐怕我们也都死光了。” …… “虎帅这次的失误……嗯,太严重了。”听完详细的报告后,邓名本想用“不可原谅”来评价,但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现在他也知道委员会其他成员的关系有点微妙,这个时候要是不谨慎用词,传到别人的耳中,恐怕会有不太好的效果;而且邓名扪心自问,在占据上风的时候,自己未必不会轻敌,未必不会犯下同样的失误。不过川西的辅兵比较有尊严,化妆的清兵想要不问青红皂白地杀人恐怕是不可能。李国英这种诡计也就只能用一次,以后明军就不会再上当了。 邓名想起了以前他和卫士们在东川府驿道上的谈话,那时众人就认为应该建立一个类似宪兵队的机构,负责军队里的甄别工作,而且邓名也一直想筹建一个“特殊装备与特别训练部队”,只是一年到头忙个不休,总是没有时间来把每一件想做的事都完成。 把自己的想法和部下们讨论一番后,赵天霸和其他的常备军军官都认为训练这种部队不是当务之急。他们觉得化妆偷袭还是邓名运用得最为频繁,与其专门筹建这种“特别训练部队”,还不如靠经验分享来避免类似情况的发生:首先向全体军官介绍此次重庆战役的经过,并且编入成都的军事教材,让每一个军人都知道李国英曾经采用过这样的战术;除此之外,赵天霸提到,李国英曾经用绿营兵化妆成八旗兵的事也要写进成都的军事教材——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目前对经验分享都不是很重视,将领们的军事经验只能通过亲身征战一步步积累。 夔东军出现这种严重的失利,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明军是一支混合部队。以后邓名很可能也会与盟军并肩作战,邓名已经打定主意,若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那一定要由某一个人来负责粮草分配——哪怕不是由邓名负责,也不能像李来亨这样大家都忙着到一线打仗,没有专人来管后勤。 得知袁宗第损失了数以千计的士兵后,叙州的袁象心里很难过,他告诉邓名现在夔东众将大概都在万县,战败后他们就回到袁宗第的地盘上,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我本来想先向帝国议会报告我这次出征缅甸的行动,”邓名和袁象谈了一会儿,就意识到议会好像走样了,就像当初熊兰把收银员都当做战兵来训练一样,议会做的很多事都和邓名心目中的大不相同:“不过我还是先去一趟万县吧。正好我也要去奉节一趟。我刚刚收到了缅甸传回的消息,杨阁老说,文督师的三位公子都已经平安脱险,正在回国途中。” “是参议院还是帝国议会?”乍一听到邓名的话时,袁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也认为帝国议会只不过是参议院的一个下属部门,议会的作用就是提出参议院想通过的法案。也就是在叙州这种没有参议院的地方,帝国议会的叙州分部才有一点儿用武之地。 “是帝国议会。”邓名重申道。他觉得没有时间回成都休息了,就让袁象传达他的召集令:“反正他们也不是常设人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召集起来,趁这段时间我先去万县和奉节办事,路过重庆的时候再去给李国英问声好;我一个月后肯定回来,嗯,就让帝国议会的议员们在下个月的十五日集合吧。中秋节的时候,我向他们报告这次出征缅甸和勤王的具体细节。” “是。”袁象知道邓名不会立刻返回成都了,跟着他出征的辅兵会立刻解散,返回他们阔别已久的家中。但常备军却没有这个权利,他们会继续跟在邓名身边,直到邓名正式解散军队——而叙州需要为邓名提供一些水手和辅助人员,到万县和奉节都是走水路,而且是友军的领土,邓名没有战斗任务,倒是不需要很多人马。 第二天,邓名就带着常备军登船前去重庆方向。 袁象在准备把邓名的命令发往成都时,才意识到邓名用了一个很令人费解的词:“提督说,他要去向帝国议会‘报告’!是“报告”吗?” ------------ 第三十四节 问候(上) 夔东军离开重庆半个月后,这里也基本恢复了正常,清军众将都认为至少在半年内明军无力再次发动对重庆的大规模进攻了。 众将一边歌颂川陕总督的英明,一边召开庆功宴——除了李国英给众将庆功外,众将也要给他们手下的将士论功行赏。此战清军固然损失惨重,但因为有打扫战场的权利,所以缴获到了一些装备,在清军众将看来这也不无小补。清军还抓到了上千个明军俘虏,这些人都被袁宗第他们计算在共计八千七百人的减员里。无论清军是否向清廷献俘——一般来说,没有俘虏到大官大概不会献俘;但是这些俘虏只要不投降就会被杀害,或是被充作苦力,受尽折磨后还是死路一条。 众将带着士兵修补城墙豁口的时候,李国英又回到了后宅静养。自从忠县战役以来,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在这次激战过程中李国英因为亢奋当时还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可等大敌退去,因为精力透支他就再也坚持不住了。 “想我戎马一生,到老了却总离不开床了。”李国英有些伤感地对小妾说道,他以前也是能骑善射,可这一年来别说骑马射箭,工作时间长些都会头疼欲裂。 正在李国英舒服地品茶、看书时,高明瞻又跌跌撞撞地来求见了。 “什么事?”李国英皱着眉头问道。看到高巡抚这幅模样,李国英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忍不住猜到:“难道是川西给了夔东贼粮食,他们又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高明瞻一叠声地叫嚷着。 “慌什么,回来了多少夔东贼?”虽然大大出乎李国英的预料,但是他觉得这十几天重庆清军一直在休整,夔东军新败之余,拿重庆还是没辙。夔东军估计连忠县都没走到,怎么就又折返回来了? “不是夔东贼,是邓名回来了!”高明瞻哭丧着脸喊道。 李国英听说邓名去缅甸了。不过上次据说邓名去云南了,但突然折返回来打了李国英一个措手不及。所以这大半年来李国英睡觉都不踏实,生怕什么时候邓名又来重庆的旁边转悠。 但这次重庆大战邓名竟然知趣地一直没来添乱。审讯夔东军俘虏时,他们也供称邓名确实去缅甸很久了,是要去解救永历天子。听说邓名抛下基业去缅甸那个不毛之地后——在清军官兵的印象中,缅甸差不多就是寸草不生的荒芜山地——不少人都和李国英一起赞叹:没看出来邓名还真是个忠臣啊。 李国英虽然面对夔东军的时候非常有信心,即使局面再险恶他也不曾失去过胜利的希望,但对邓名他就是另一种心态了。就比如那次诈败二十里吧,李国英至今回想起来仍是惊骇不已,自问绝对没有这种统帅能力。 “邓名带来了多少人?”李国英失神片刻,回过神后,从椅子上弹起来,把军服和盔甲噼里啪啦地往身上套,末了还在靴子里插了一把匕首。 “下官也不知道。” 高明瞻刚才去浮屠关巡视,突然听到绿营官兵一片哗然。高明瞻朝大家指着的方向望去,发现一行川西的船只正乘风破浪向重庆这边驶来。现在想区分川西的兵船和商船非常容易,其它地方的船都插三角旗,但是川西的商船上有与众不同的红色四方旗,而兵船上还会有将旗。和川西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高明瞻和重庆守军一眼就能认出大部分的将旗,而今天高明瞻看到的就是那张麻将牌旗——邓名的坐船上有三张旗:代表川西大明政权的红四方旗,代表川西水师的蓝条纹红旗以及三堵墙军旗。 “邓名的四方旗,错不了。”其实三堵墙的军旗并不是邓名的将旗,但由于这支部队一直是邓名的贴身卫队,所以清军就将其视为邓名的标志;而明军那边也差不多,只要看到三堵墙旗就知道邓名到了。 李国英走上城头的时候,看到大批的绿营士兵正狂呼着向重庆城跑回来。这些人都是派去修缮浮屠关的部队,他们认出邓名的旗帜后,先是惊慌失措,然后就寻找四川巡抚,希望高抚台能够给大伙儿添点信心。没想到高明瞻看清是邓名的旗帜后,一言不发就扔下所有人,骑上快马直奔重庆,找李国英寻求信心和安抚去了。 发现四川巡抚率先逃走后,哪里还有人肯留在浮屠关等死?李国英登上城楼的时候,这些清军士兵刚刚跑回重庆。他们惊慌的呼喊声顿时造成了一片大乱,才一刻钟不到,重庆就满城哄传邓名又带着大军来围攻了。 明军船只不慌不忙地沿着长江驶来,当邓名的船只在金汤门城楼的视野范围内落锚后,王明德等人也急匆匆地赶来,一个个都额头冒汗、如临大敌。 看着这些衣冠不整的手下,李国英咳嗽了一声,还狠狠地瞪了王明德一眼。后者告了声罪,整理了一下头盔,感觉自己戴得挺端正的;可李国英一点儿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再次瞪了他一眼。 背后的胡文科捅了捅王明德的腰,小声提醒道:“王帅,您的东西要掉下去了。” 王明德急忙往盔甲的下摆一瞧,发现一张释放券露出了大半张。刚才出门时太紧张,他匆匆把自己的永久释放券揣进怀里,气急败坏地领着亲兵跑过来——既然是邓名来了,那绝对不可大意,谁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自己的营地,这张释放券还是得贴身藏着才放心。 那张漏出来的释放券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王明德急忙把它抓在手里,重新揣进了怀中。李国英这才收回了目光,带着大伙儿一起观察明军的动静。 “王帅,这样不好吧,东西要是掉了怎么办?上面没有名字,别人拾到了也不会还啊。”趁着李国英距离比较远,胡文科又小声地提醒了一声。 王明德点点头。他收起自己那张永久释放券后,探手入怀摸索了一番,确认其它大叠的释放券都在,好像没有掉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听到胡文科的话后,王明德一只眼盯着前面的李国英,微微侧头小声向胡文科请教道:“胡将军有什么好办法么?” “我所有的里衣都缝上了一个内口袋,不大不小就是用来装释放券的,”胡文科毫不藏私,小声地介绍起了自己的先进经验:“这个口袋只装释放券,不装其他的东西,从来不乱掏,绝对不会丢!” “好办法,好办法。”王明德由衷地赞叹道。 远处的明军战舰放下了几只小船,每条船上都运了几匹马和几个骑兵。这一小队斥候上船后,在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向明军的舰队发回了旗语,接着重庆就看到明军船队放出了更多的小船。 看到明军一共只放出了二、三十条小船,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看起来明军并没有大举登陆的打算,不然就应该把所有的小船都放下,在第一时刻就送上来足够多的士兵。夔东军是在浮屠关西面登陆,整顿好营盘后才大举向重庆逼来,而川西军就大模大样地在金汤门下船。不过清军并没有出去攻击他们的打算——这批明军都是带着马来的,人数看上去也不是很多,在他们撤回江边上船以前,追上他们的可能性很小。再说对面是邓名,在他态度不明的时候,为何要去招惹这个魔头惹他不愉快呢! “明军的船只并不多,船只也不大,”王明德挤上前去,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他们不是来进攻我们的……” 李国英忍不住又瞪了王明德一眼,因为他听到大清的总兵居然称呼对方为明军。不过其他人包括孙思克在内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不少人还纷纷点头,觉得王明德分析得很正确。 就在大家心中一块石头就要落地的时候,一个眼尖的将领突然尖叫起来:“看,那个人就是邓名邓提督!” 虽然看到船上有三堵墙的军旗,但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三堵墙的骑兵来当使者,没想到邓名居然也离船上岸了。 本来还想附和王明德的众将一下子转了口风,他们指着那些明军小船嚷嚷起来:“别看船不大也不太多,可是上面坐满了明军啊!” 用几十条可以直接靠岸的小船运送一百多个骑兵,当然显得有点挤,王明德也深有同感:“是啊,明军确实比乍一看上去要多得多。” 站在地面上活动了一下腿脚,邓名就带着一百二十名卫士策马直奔重庆的金汤门,他们远远地就望到了李国英的大旗。 邓名在一箭之地外停住,向着城上高呼。城墙上成千上万的士兵屏住了呼吸,只听见邓名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请李总督出来答话。” 李国英不想与邓名隔着一箭之地叫嚷,现在他自觉有些中气不足,就让高明瞻过去问问邓名到底想干什么。 “喳。”高明瞻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城头,一句“邓提督别来无恙”的问候差点就脱口而出,但他总算还有些急智,在话到嘴边的时候生生吞了回去。 “邓名!我军不降!你死了这条心吧。”高明瞻慷慨激昂地大叫起来:“我军万众一心,誓与重庆共存亡。你休要小瞧了我们。我劝你还不如就此退兵,免得在重庆城下血流成河。” 站在万军之中和坚城的城头,高明瞻斗志昂扬地冲着前方的一百多个明军骑兵狂喊了一番,自认为说得不错,趁着间歇回头看了川陕总督一眼。高明瞻发现其他人都神色如常,还有人默默点头,显然都认为自己说得不错,只有李国英恶狠狠地瞧着自己。 “总督大人为何生气?”高明瞻脑海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定是总督大人担心那几个豁口吧。” 想起城西北那三个还没有补好的大口子,高明瞻的肝尖也颤了一下:“邓名!不要以为城墙塌了你就有什么机会!我们在城里修了五道护墙,还有十万大军,你要是……” 高明瞻本想说“你要是有种就来攻打一下试试”,但素有急智的高明瞻又是在话到唇边的时候意识到不妥,急忙改成了:“我劝你还是退兵吧,我们就是把仓库都烧了,也不留给你!” “住口!”李国英忍无可忍,终于在背后怒吼了一声。 ------------ 第三十四节 问候(下) 李国英听了高明瞻的一番话,觉得明军就算本来没有夺取重庆的决心,也会因高明瞻的这些话而士气大振。不过李国英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骂自己的老战友和一直竭力栽培的副手,只能压低声音责备他几句。李国英心里也很清楚,围在身边的一群人都是被邓名吓破了胆的。或许孙思克和山西绿营还好一些,毕竟他们只是败逃,而王明德这些心腹大将都被邓名抓了三次了,心理劣势已经无法挽回。就是李国英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已经把王明德他们战败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了,不再认为他们会给邓名丝毫的威胁感,或是能在面对邓名的时候表现出勇气来。 “下官有些紧张,紧张了。”高明瞻低头认错,不过心底还有一丝不服气:“总督大人明见,下官绝对能够对付邓名,只要让他觉得攻打重庆无利可图……” “闭嘴。”李国英打断了高明瞻的辩解,自古以来谁听说有用这种办法退敌的?李国英并不知道上次王明德与邓名谈判时威胁要杀自己的人、放火烧自己的军营,因为李国英一想起那件事就气得胸闷,没有仔细地追问。高明瞻和同僚们交换对邓名谈判的经验时,也总结、摸索出一些窍门来。 在金汤门城前听了高明瞻的喊话后,邓名回头环顾了一圈身后,对左右的卫士们笑道:“没错,我记得我们也就一百多个人啊。” 说完这句玩笑后,邓名让士兵端出来了一个箱子,把箱子盖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展示给城楼上的人看。 “我刚从缅甸回来,带回了大量缅甸的珍宝。”箱子里装着许多各种式样的宝石——主要是缅甸盛产的翡翠。后代人珍爱的宝石级翡翠大都产自缅甸北部,但在目前这个时代还不值什么钱,邓名就用它来充数。箱子中也有一些货真价实的红宝石、蓝宝石:“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李总督、高巡抚、诸位将军和邓某也是多年的邻居了,我路过重庆,送一些礼物给诸君鉴赏。” 除了宝石以外,邓名还赠送了三根象牙。要不是距离太远而且李国英就站在旁边,高明瞻一伙儿人估计早就道谢了。他们把“邓提督太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呐”憋在肚子里,不少人都迷惑地互相交换意见:不是说缅甸那边一片荒山,住在那儿的人都穿树皮、吃草根么? “我听说夔东军有一些人失陷在重庆,如果诸君能够把他们还给我,邓某愿意用宝石、金币来付账。”邓名在箱子里也放了一些缅甸出产的黄金,他大声对城上喊道:“一个夔东军折算两头牛的价钱,这几天的伙食费另算,若是你们还不满意,价格好商量。” 话都交代清楚了,邓名就把那一箱子财宝留在原地,带着卫队向着江边的小船而去。 见邓名走远了,高明瞻就自告奋勇:“总督大人,下官这就下城去,把那些东西给您取回来。” 李国英还在沉吟,孙思克却不放心,大声叫道:“当心有诈,莫要被他赚了城门。” 高明瞻望了望那百来个明军骑兵,他们已经到达岸边了,高明瞻摇头道:“邓名既然说了是来送礼的,那就一定不会出尔反尔,不会抢我们的城门。” 高明瞻就差没责备孙思克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再说重庆西北还有三个大豁口呢,人家用得着骗城门么?见李国英没有反对,他就一溜烟地跑下城去,带着几个随从取回了那只财宝箱子。 翡翠虽然不太值钱,不过这些缅甸翡翠有红的、绿的还有黄的,看上去每一块都是细腻润滑,晶莹亮丽,还是挺漂亮的,引起不少人的啧啧称赞。但李国英只是扫了它们一眼,就鄙视地评价道:“假玉。” 箱子里面的缅甸黄金质量不错,红宝石、蓝宝石也都质量上乘。 除了这些宝石以外,缅甸还出产少量的金刚石,也就是钻石。不过这个时候金刚石被人们认为也是一种宝石,并没有惊人的价格。既然金刚石不属于奢侈品,邓名就统统运回成都储备起来,打算以后用来做刀具,毕竟金刚石是一种重要的工业材料。 三颗象牙上系着邓名写的一封信,说明其中的一颗是赠送给李国英的。这一颗象牙的市价差不多抵得上川陕总督一辈子拿的俸禄了;一颗是赠给高巡抚和甘陕绿营将领的,还有一颗是给满、汉八旗佐领的。 在信的末尾,邓名称他手里还有很多象牙和宝石,现在川西提供直接销售服务,如果重庆方面有意购买的话,邓名很愿意卖给他们。货物的价格可以商量,品质优良绝对有保证,并且可以在三个月内无理由全额退货。 “哎,这么说,缅甸不是很穷啊,谁说缅甸是穷山僻壤的?”听高明瞻朗读了邓名的信后,城楼上的清军众将交头接耳起来。 最让众人觉得麻烦的是,夔东军的俘虏该如何处理?有的人主张把俘虏卖给邓名,反正俘虏放在手里也只能当苦力——苦力还不是到处都能找到?可并不是每个苦力都能换宝石的。不过两头牛这个价格明显不能答应,邓名不是自称从缅甸带了许多宝石、象牙回来么,那肯定要找他多要一些。 就是孙思克这些八旗将佐,也动了心思想和邓名做交易。自打到了重庆,无论是驻防满八旗还是汉八旗,都惦着带些四川的土产回京孝敬上面的高官。不过李国英被打得龟缩在重庆城里,除了周围林子里的鹿皮,他们什么好东西都没见到过。 缅甸黄金倒也罢了,可是宝石还有象牙可都是珍稀的财宝,以往也就是藩国的使者进京朝贡会献给皇家一些,哪里会轮得到普通将领和军官呢?最近几十年来因为政权更迭,朝贡时有时无,崇祯年以后基本中止,象牙这种东西更是绝迹,带回北京那比黄金还要珍贵啊。 川陕总督李国英毫无疑问就是拦路虎,只要他不点头,大家就是想出售明军俘虏也没有机会。不过李国英并没有像大家担心的那样,他观察了一会儿大家的表情后,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表示此事完全交给四川巡抚高明瞻负责了,他依旧回房去休息。 带着大家的殷切希望,高明瞻轻装简从,出城直奔江边,招呼明军带他上船去见邓名。在离开重庆的时候,缺少经验的山西人还觉得高巡抚此举太过冒险,而高明瞻一脸的大义凛然:“为国无暇谋身,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这番豪言壮语顿时又让山西人受到了感动,心情和当初看到王明德他们主动断后时差不多。可是等高明瞻出了重庆后,陕西人就把巡抚大人的底给泄了。高明瞻被邓名抓住两回了,毫毛都没有少了一根,他这哪是闯龙潭虎穴啊,分明是去老朋友那里叙旧喝茶去了。 邓名和高明瞻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同意按照五头牛一个人的价格赎买夔东军的俘虏,而重庆众将接受邓名用宝石和象牙付账——在高明瞻出发前,有人认为应该一个明军换十头牛、二十头牛地要价,当有人指出他们一向是按一头牛的价格出售时,提议者还不屑地反驳说:最近这几年,清军这边总是大批地被俘,自然价格偏低,这和谷贱伤农是一个道理;而好不容易抓到一批明军俘虏,当然要狠命地要钱。 不过这批俘虏归根到底不是川西人,要价太狠估计邓名不干,而且胡文科还指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乃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要是这次宰邓名太狠,下次清军被俘后就不好说话了。难道有谁认为自己一定不会落到邓名手里么?那时邓名来个赎身费上浮十倍、百倍怎么办? 邓名给的价格不低,而且宝石的折算价格更是便宜,高明瞻对谈判结果很满意,如果不是手边实在窘迫,高明瞻很想收购一些宝石去北方转卖。 “这事倒也容易,”邓名一句话就给高明瞻以及其他重庆守将指明了方向:“生铁、黄铜我都要,尤其是工匠,从石工、铁匠到琉璃工,只要你们能帮我从内地把人找来,价格都好商量。” 缅甸那边肯定无法用黄金付清大笔的战争赔款,邓名知道自己将来必然要接受大量象牙、宝石等物品作为替代物,而这些东西卖给山西、陕西绿营也算是多找一条销路,给东南的督抚们找个竞争对手。 高明瞻带着初步协议返回了重庆,孙思克和袁佳文弼觉得这个条件似乎好得有些过分,并因此对邓名的信誉产生了一些怀疑——本来汉八旗是不需要俘虏的,但这次重庆残破,到处都需要人力,所以孙思克他们也留了一百来个明军俘虏整修自己的营地。 正在孙思克他们犹豫着是否该和邓名交易时,一个汉八旗的牛录跑来报告,称驻防八旗的满洲太君们今天杀了两头猪,说是要给他们的明军战俘加餐。 “给夔东贼吃肉?”孙思克大吃一惊:“还管够吃,这不比绿营的待遇还好啦?” “王总兵他们也是这么干的,驻防八旗就是学的王总兵——他们把分给绿营的猪都拿去给夔东贼吃了,说是邓名答应支付伙食费了,到时候就按三倍算给他,可以多要几块宝石。” ------------ 第三十五节 请客(上) 这次邓明虽然带了两千多常备军来重庆,但将士们已经离开成都在外奋战了一年,大部分人都盼望着赶快回家,现在邓名不解散军队反倒又跑到重庆附近晃悠,大家只是由于对邓名非常尊敬所以才没有什么怨言产生。邓名也不愿让这支忠心耿耿的军队再冒什么风险,所以并没有作战的打算。为了防备重庆清军万一做出不理智的行动,明军的水营设在江对岸,高明瞻几次来谈判的时候,都需要渡过长江才能见到邓名。 对于清军的伙食费问题,邓名同样没有表示反对,这个规矩严格说起来还是他开创的,上次在忠县的时候他就狠狠地要了王明德一笔伙食费。这些夔东军战俘跟着李来亨、刘体纯他们转战川鄂,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邓名只是随便看了看王明德开列的账单,就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这次既然开了先例,邓名就担心以后清军会不停地提高明军俘虏的伙食费用,所以不可不防。邓名告诉高明瞻,以后凡是明军的俘虏,每人每月他最多支付一两银子的食宿费,而食宿标准就是:每天三顿饭管饱,而且要保证卫生,不许给明军吃发霉变质的食品,每天都要有一顿饭提供豆子或蔬菜,每五天至少吃一两肉。 看到邓名写下这个标准,高明瞻暗暗咂舌,不过既然邓名愿意付账,那一切好说。最后双方还起草了一份禁止虐待俘虏的协议。不过这份协议只对川西军和重庆将领的披甲兵有效,至于无甲兵的死活高明瞻根本不放在心上。如果夔东军有人被俘了,邓名原则上愿意付账,不过需要重庆立刻派使者去向邓名报告。只要邓名点头签字就一定会履约,否则邓名有权拒绝支付食宿费——免得王明德他们随便抓几个草寇都说成是夔东军。 “如果我的校尉被俘了……”邓名觉得校官被俘的可能性不大,现在仅是李星汉、赵天霸等几个人是校官,万一这些人被清军捉住了清军未必肯释放,不过邓名计划很快再提拔一批人升任校官军阶,所以还是提前把标准给定下了:“对于三级尉官,我按一个月五两、十两、十五两银子的标准支付他们的食宿费,他们每天都要有肉吃;校官是同级尉官的四倍,他们应该住单间,夏天有蚊帐、冬天有棉被……” 高明瞻听到这里不由得愣住了,从来没有一个统帅把被俘将士的待遇这么放在心上。虽然这些条件基本上是难以实现——重庆的清军没指望能够抓住川西的军官,不过高明瞻从此牢牢记住,万一抓住了川西的将士一定要妥善对待,否则邓名绝对会翻脸不认人。 这次的战俘交换问题,很快条件就谈妥了:今天高明瞻会带一部分定金回去,明天分批释放俘虏时,每接受一批俘虏明军就缴纳一部分赎金,等到人全部到齐并且确认他们性命无忧后,最后一批押送的清军就能把伙食费带回去。 虽然邓名并无意打一仗,但高明瞻却不知道这一点,也没有任何人敢生出贪下邓名订金的念头;第二天交换俘虏结束后,一个三堵墙卫士就对高明瞻等人说道:“为了庆祝这次合作圆满成功,保国公请诸位过江去吃饭。” 清军将领当然都不想去,虽然邓名信用很好,但如果能不去敌营那当然还是不去的好。可三堵墙的使者却不答应:“保国公已经杀猪宰羊了,几位当真不肯赏脸吗?” “既然是国公邀请,那下官就一定要叨扰了。”王明德强笑着说道。邓名列出的名单上除了他还有胡文科等几个人。现在重庆西北的三个大豁口还没有堵上,他们都认为邓名只要进攻,大伙儿就得一起完蛋,所以不好往死里得罪邓名。 孙思克急忙上前叫道:“这如何去得?要是邓名把你们都扣下了,重庆怎么办?” “他要是想打重庆,扣不扣我们都一样。”王明德刚刚想通,如果邓名真想进攻重庆的话,那反倒是绝对不会扣自己的,不过这句话他实在不好说出口。 除了王明德这些陕西将领外,邓名还给驻防满洲八旗的统领送来了请柬,因为他要干的事非拖这个家伙下水不可。满洲八旗的统领看到请柬后呆立了片刻,反复琢磨着,按说主子之间的争斗,应该不会把他怎么样吧,上次邓名抓住他不也把他放了嘛,想到这里,统领就挤出一丝笑容答应了下来。 孙思克、袁佳文弼和山西将领站在一边都看傻了,见满洲八旗的统领迈步就要往江边走,孙思克又一次忍不住叫起来。 而满洲太君的回答更干脆:“现在重庆残破,我们也只有抱着为国牺牲的决心去与邓名虚与委蛇,为总督大人争取加固城防的时间。” 满洲太君都不推辞了,高明瞻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他觉得邓名昨天没有为难他,大概今天也不会。他都说过了,邓名要是进攻他就烧重庆的仓库,这么狠的话都放出来,想必能把邓名的进攻欲望打消了不少吧。既是为了安慰自己,也是为了逞英雄,高明瞻故作轻松地对孙思克和山西人说道:“邓名这个人的信用还可以,虽然喜欢讨价还价,但只要话说出口就一定会做到。这种言而有信的人现在不多见了,也难怪你们担心——顺便说一句,邓名的饭菜还挺不错。” 孙思克和大部分山西人都不在被邀请之列,邓名也知道要是请的人太多,那多半没人敢来,所以只要求山西绿营派一个代表。山西人商议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派一个游击跟着高巡抚和陕西绿营的将佐们去见见世面,剩下的人还是本着“诸葛一生唯谨慎”的原则留在重庆自己的军中。 孙思克和那些山西将领越想越是担忧,集体去求见李国英,想请总督大人预先做好准备,万一邓名翻脸扣了陕西绿营的将领然后攻城,也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孙思克他们却吃了闭门羹。昨天把具体的谈判事宜扔给高明瞻和满洲太君后,李国英就宣布他早早睡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一概不知。刚才高明瞻他们接受邀请的时候,就有个总督标营的卫士一声不吭地赶紧返回了重庆,不引人注意地溜进了总督衙门。而等孙思克他们闹上门来的时候,李国英的管家和标营游击早在衙门前等了半天了,一伸手就拦住了孙思克一伙儿:“总督大人正在休息。” “总督大人不是昨天一早就睡了么?” “对,到现在还没起,列位请回吧。”管家、标营游击带着卫士们一起动手,把这一群来上访的人不由分说地推出了衙门。 …… “诸君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邓名请这些人吃饭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卖他的石头,尤其是翡翠。翡翠在后世明明那么贵重,可在清初就是卖不出价来,真让邓名不甘心。 在重庆城下送礼时,邓名就放了不少翡翠塞在盒子里,可因为李国英说了一句“假玉”,这帮重庆的家伙就失去了兴趣,交换战俘的时候都不接受翡翠。 被请来的客人虽然纷纷在脸上堆出笑容,但是进了营帐之后都有些坐立不安。邓名假装看不见,他准备了一张圆桌子,招呼客人们一起围着这个桌子坐下。高明瞻在重庆城头的那一番表现让邓名心里有了底,知道对方多半不敢惹恼自己,不过这个优势邓名并没有利用在俘虏的讨价还价上,而是用在了请客这件事上。 “今天请诸位吃四川火锅。”为了推销他的石头,邓名认真地准备了这一席饭,不但杀了一只羊,还拿出了很多从云南带回来的特产。 辣椒、花椒、牛油……,邓名知道自己准备的不是目前地道的四川火锅,但是有辣椒,还有从缅甸带回来的各种香料,肯定会给重庆的官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邓名热情地招待客人,介绍道:“我们这叫三流火锅,为啥是三流呢?就是流口水、流鼻涕、留眼泪。”邓名前世曾经去四川旅游,当时导游的词汇都被他使用出来了,果然博得了满场喝彩。 高明瞻看着邓名的铜锅,没话找话地恭维道:“提督这个锅挺不错啊。” “高巡抚好眼力。这个锅是用铜陵出产的上好黄铜做的,最是提味。”邓名马上就是一顶高帽送上,然后继续给大家介绍菜品。摆上桌的菌类有些还是从都江堰运来的:“这都是青城山的蘑菇,诸位一定要好好尝尝。” 陕西人果然比张煌言、马逢知他们能吃辣,没过多久高明瞻、王明德他们就吃得大呼小叫起来,齐声称赞这种辣椒真不错,邓提督果然是美食家——他们也都豁出去了,就算要死也先做个饱死鬼——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对邓名的信用有信心的。 那个山西游击似乎心里很不踏实,他入席后躲得离邓名远远的,吃饭时动作也很拘束,尽可能地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吃了几口以后,这个山西游击止不住眼泪直流,桌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恭维今天的三流火锅果然名副其实。 但接下来就不好了,那个山西游击眼泪流着、流着就哭出声来了,大家这才发觉不对,营帐里顿时冷了场。 ------------ 第三十五节 请客(下) 不等别人询问,这个山西绿营的游击自己就吐露了出来:“自打末将来了四川,就几乎没离开过重庆,整日提心吊胆地怕保国公来打我们。唯一一次出城就是上次去忠县,命都丢了半条,逃回重庆以后就又有一年的担惊受怕……重庆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屯田种粮食,也没养几头猪,连吃肉都是数着丝吃的,就是春节、元宵和中秋给过二两酒……”这个山西人想起移镇到重庆的苦日子,真是伤心到了极点。明明靠着长江,可是每天都有明军的船只从城边上过,连捕鱼都不敢去——嘉陵江倒是没有明军,但又缺少渔船。所有的物资都从保宁运来,所以一切从简,除了基本的米、豆配给,只能在城周围挖野菜,蘑菇也要优先供应满洲太君——今天驻防八旗的统领也在场,山西人心里委屈但不敢把怨言吐露出来。 山西人的哭诉引发了一阵共鸣,就是满洲太君,也觉得这顿饭比重庆的饭丰盛多了。 “那就多吃点。”邓名一听心里也是大石头落地,他刚才最担心的就是这人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导致饭局草草结束让他没有推销石头的机会。 翡翠虽然漂亮,但是东南几省的人都不要——他们倒是愿意买点宝石;李定国不要——昆明的明军除了缅甸的黄金以外只需要物资;冯双礼也不要——只是礼貌性地拿了几块观赏;邓名下了决心,一定要让这些不识货的人统统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还有些心底话这个山西将领没有讲。他自认为这次算是开了眼界,正如高明瞻说的,邓名这里的伙食不错,如果邓名确实有信用的话,那以后谁还愿意再在危机时刻和他拼命呢。上次山西绿营从忠县逃跑回来时,羸弱的人途中都填了沟渠,壮汉也丢了一半,倒是王明德这些家伙一个个红光满面地回来了。王明德说他们一直在忠县坚守到明军撤退,多半也是交了伙食费了吧? “来,喝点成都的饮品。”邓名拍拍手,马上就有人端上来几个木桶,尝了一口那充满泡沫的饮料后,王明德有些拿不准地问道:“这是酒吗?” “王帅说得不错,这是用麦子酿的,我给起名叫啤酒。这种酒最适合我们武人喝了,酒劲不大,喝多了也不会误事,多喝点,多喝点吧。” 明军营地附近有两口井,明军把啤酒桶事先在井水里泡着,刚刚取出来时啤酒冰凉彻骨。清军将领发现这东西口感不错,而且确实没有什么劲头,就一边闲聊一边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等清军将领喝得舌头都大了,滴酒未沾的邓名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邓名打算趁着他在重庆的时候,把这些西北的地头蛇发展成川西的贸易下线,昨天和高明瞻谈判后邓名就觉得这件事很有希望。 就算将来明军拿下重庆,把这群清兵打回保宁、汉中,甚至打回西安去,只要明军一天没有控制全中国,就需要贸易渠道向满清的控制区销售货物。有了前世英帝国主义的所作所为,邓名完全明白生意往来不会影响到翻脸打架,而很多时候翻脸打架也是为了更好地做生意。 翡翠的硬度很高,邓名回来得匆忙,而且也缺少石匠,所以没法加工出来一些样品,不过邓名会画画,他身后就放着几张画纸,上面画着彩色的图案,都是邓名设计的翡翠笔筒、笔架或是其他桌面上的摆设,还有各种各样的茶壶、碗碟、首饰等。在邓名看来,翡翠和玉一样,本质上是石头,决定价格的唯一因素就是流行程度,因此他设计了一些翡翠制品的草图,大部分是日常用品,邓名估计硬度高的翡翠在这方面会比较有优势。 听了那位山西人诉苦后,邓名就趁机下手,称只要重庆愿意付钱,川西可以向他们出售副食和酒类,以及其它各种消耗性奢侈品。邓名一边说,一边就又取来湖广的烟草请重庆绿营军官品尝。 “延平郡王拿下了台湾,那是很大的一个海岛。”邓名在绿营将领们忙着吸烟的时候,又给他们透露了一个内幕消息:“台湾盛产甘蔗,以后川西会从台湾买回来白糖,那是和沙一样细,和云彩一样白的好糖啊,到时候你们如果需要,我们路过重庆的时候也可以卖给你们一些。” 听到这里,不少绿营将领的眼又直了,虽然他们属于将官,但在这个物资流动极不发达的年代,前线将领的物资生活很单调。就好比邓名刚刚掏出来的烟草吧,重庆这个深陷明军包围圈里的孤岛已经很久都没有得到类似的补给了,偶尔从西安运来一点,转眼之间就会被大伙儿抢光。而白糖、醋、酱油这些调料都不属于必需品,在嘉陵江船只不足,一半的物资还要靠人工肩挑背扛的情况下,李国英只会多运输一些粮食和豆类。 问题就是重庆的将领们现在手里没钱,库房里只有李国英运来的粮秣,这东西在川西肯定卖不上价,只要看看邓名能不停地给夔东军物资补给就能明白;而且现在两军还在交战,要是把军粮卖给敌军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要知道不是人人都是袁崇焕的。 想到这里绿营军官的眼神就黯淡下来了,借着酒意,他们大声地抱怨着重庆这可怜巴巴的补给,不少人还脱口而出,说李国英的想法不错,在重庆呆着也没意思,还不如回川北或是干脆回陕西去,起码吃用富裕一些,还不用整天担心被明军打。 “原来李国英也觉得重庆是鸡肋。”邓名脸上不动声色,口中已经给这些人出了个最简单的主意:“靠山吃山,你们难道还想把重庆城搬回保宁去吗?不如卖些废品好了。” “什么叫卖废品?”高明瞻反问道。 “如果你们保证不抢劫的话,我就回去在成都、叙州张榜,让川西的客商到江津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开个集市。重庆的民房里总有些木料,或许还有些铜、铁边角吧,这都可以当废铜、废铁、废木料卖给川西的商人,这样你们不就有钱了嘛。”邓名说道:“反正你们要退兵了,这些东西也带不走。不知道李总督是不是会真的退兵,这些东西成都倒是需要,你们卖了,成都也可以先用着。” “听着不错。”绿营将领们一边继续享用着啤酒,一边就在饭桌前讨论起如何划分城区,然后卖废品——重庆已经没有百姓只有军队,荒废的民居都属于无用之物,邓名提出这个卖废品的办法后,他们就发现这些没用的东西好像有点利用价值了。 “有什么不好的铁,太脆没法做兵器,铸大炮剩下的废铜,都可以卖废品嘛。”清军将领们都保证不会抢劫邓名保护下的集市。邓名琢磨着,等时机成熟了,可以让收废品的商人直接到浮屠关去摆摊,若是能接触到普通绿营士兵的话,估计诸位将领的旗杆迟早都得变成废品被川西商人回收。 “这麦酒真不错,”几大碗酒下肚,山西游击的嗓门也震天响了,居然主动向邓名询问:“邓提督,这麦酒还有吗?” “有,管够喝。”邓名又让人从井里再提起几桶酒来:“以后等开市了,你们要是喜欢喝,应该能从川西的商人手里买到。”——邓名回去后一定要告诉商人,为重庆供应啤酒的生意可以确定为川西的扶植项目,商人可以享受税收上的优惠。 “总督大人铸的那些大炮其实也是废品。”终于有人提起了李国英铸造的超级大炮,脑子还有点清醒的王明德企图把话题岔开,但其他人醉醺醺地不服气:“那个大炮什么用都没有,说给邓提督知晓又怕什么?” 得知李国英居然还打这样的主意后,邓名笑了一声:“要是炮轰了我的船,那我只好来攻打重庆了,这和抢劫川西的市集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这种大炮对我来说没有用,你们没有船可以让我们打,要是你们不要了,也只能当废铜卖。” 重庆的清军远比湖广和两江的清军斗志旺盛,邓名和手下军官讨论这个问题时,认为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顾忌少,生活质量差;所以邓名很愿意向重庆清军出售一些奢侈品,以改善他们的生活。 不过卖废品肯定是卖不出百万富翁的,邓名回收废品也占不了多大的便宜,在把这些人对财富的欲望调动出来后,邓名推出了他蓄谋已久的珠宝生意,和绿营将领们大谈起了翡翠的前途和升值潜力,以及翡翠的保健价值。 前世在四川旅游的时候,四川人就和邓名大谈水晶的药用价值,还举出《本草纲目》当证据,李时珍在书里面说水晶味寒,能明目、去湿热、消除肿瘤。当时邓名就想当众反驳:李时珍一个不懂化学的古人也就算了,水晶这种二氧化硅晶体,沙子一样的东西,就是晶形好看罢了,而且就是李时珍,又在什么时候说过水晶居然能吸收电脑辐射、主治腰间盘凸出和颈椎增生了? “翡翠是南国的产物,味热,去寒,对风湿有奇效。”前世四川卖水晶的能忽悠学过化学的人,邓名觉得忽悠这帮不懂化学的家伙更是不在话下:“这是《黄帝内经》上写的。”本草纲目有没有写邓名不知道,但他知道在座的这帮肯定都没看过《黄帝内经》这本书。 而且邓名还有一个销售秘籍,在中国什么保健品、补品最好卖?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而且这还是一个放之于四海而皆准的规律,看看伟哥的销售业绩就知道了,要是邓名是四川的卖水晶佬,他肯定不用吸收电脑辐射这么没说服力的营销策略:“常接触翡翠,能壮阳!” ------------ 第三十六节 分摊(上) 送重庆清军过江的时候,邓名还让他们打包带走了一些野味。看着绿营将领的坐船驶向对岸,邓名身旁的赵天霸冷笑了一声:“且让他们再得意些日子。” 邓名收起了告别时的笑容,转身问赵天霸道:“你对重庆怎么看?” “既然李国英都想放弃重庆了,我们大概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流血了。”赵天霸不假思索地答道,江南的川军估计要到十月才能大批返回,就是前哨部队也要到九月才能进入夔门。跟着邓名远征缅甸的军队在中秋节后无论如何也该解散,让大家回家放松一下了。所以今年进攻重庆的可能性不大,现在看起来更没有必要白白付出牺牲:“如果重庆真的放弃了封锁我们航道的想法,那就让他们先在城里呆着,可是李国英一定得设法消灭。” “嗯,现在李国英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如果没有他,或许重庆在清军的手中对我们反倒更有利。”邓名点点头。刚才绿营将领们叙述了李国英的话,对清廷来说,保障对重庆的补给是个沉重的负担。如果重庆驻扎的军队不是现在的两、三万兵马而是十万大军的话,那么清廷的积蓄就会在这里被大量地消耗,就能够有利地支援其他战线上的明军和抗清义军。 不过只要李国英还坐镇重庆,那么重庆的威胁就依旧巨大。现在由于川西的强势,所以李国英暂时不逼着手下去送死;可一旦形势扭转,或是川西露出什么破绽,邓名深信李国英会毫不犹豫地露出凶恶嘴脸。 “你刚才也听到他们讲述重庆之战的过程了吧?”酒喝得差不多之后,邓名轻描淡写地问起了清军将领的见闻,所有的绿营将领都对李国英敬佩得五体投地,把清军最开始的战略决策、中途的战术变化一直到最后战场收尾,都向邓名吹嘘了一番。 “听得很清楚。”赵天霸一直在边上作陪,虽然名义上他是替邓名挡酒,但实际上赵天霸和邓名一样滴酒未沾,每次大伙儿举杯的时候,赵天霸趁人不注意就把酒往自己的怀里倒,吃饭完后,赵天霸的衣服都湿了。 李国英不但能下决心,而且有足够的手腕让众人服服帖帖按他的主意来办事,邓名和袁宗第围攻重庆的时候,李国英就是这样做的。上次邓名离开川西,李国英就想趁机跟明军找麻烦,这次如果不是夔东军攻打重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又会给川西明军添堵。 “要是我们有什么破绽落在了李国英的手里,即使我们已经把其他人拉拢过来了,李国英多半还是能让重庆全军来和我们交战;李国英和胡全才还不一样。胡全才其实有点韬略,起码比张长庚强多了,可是李国英比胡全才更有手段。要是李国英一味强硬,我们倒是不用担心了。”赵天霸认为,如果明年李国英还在重庆的话,川西就有必要发动一场对重庆的进攻。 “到时再议,现在我们先去万县。”邓名对赵天霸的评价极为赞同,尤其是听说李国英千方百计铸造大炮,更让邓名心生警惕。虽然用大炮封锁江面的计划失败了,但谁敢说下次不会给明军造成损失呢?正所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重庆可以留在清军的手中,用来继续消耗清廷的实力,但前提条件就是重庆的清军无害化。这个无害化只能通过两个办法来达成:一个就是不时发起预防性的攻击,不让重庆积聚起能够对川西构成威胁的兵力和物资;另一个就是赶走李国英,软化重庆清军将领的斗志。 明军当夜就拔锚起航,第二天天明后,重庆清军看到对岸的明军临时水营已经是人去楼空。 …… 清军将领刚回到城里,就跑到总督衙门把听到的各种消息报告给李国英。 邓名在吃饭的时候倒也不是单方面打探情况,他也说到了很多在缅甸的趣事,关于明军是如何在缅甸行军打仗的,邓名介绍得比清军将领还清楚——就算清军对缅甸的兵力和地理有所了解,他们也得不到丝毫益处。 “邓名根本就没有把永历救出来。” “邓名去缅甸就是抢劫去的,他吹嘘了半天。” “白文选扒了缅甸人佛塔上的金子,还分给他一些;邓名自己也抢了很多缅人豪强的土地,然后转手卖给了缅甸的和尚;他们还在缅甸立了个伪王,逼着正牌的缅王付给他们一大笔钱求他们撤军。” “缅王付钱以后,邓名马上就把他们的天子忘了,带着兵马和抢来的金银财宝就回国了,”高明瞻补充道:“他回国后的一件事,就是来重庆找我们吃饭,让我们帮他销赃。” 李国英沉默了半响,轻叹一声:“我早该想到的,什么勤王?不过是出门抢劫的借口。邓名他都自称是帝国强盗了。别的草寇还都遮遮掩掩的,不是竖起替天行道的旗子,就是自称杀富济贫;可是邓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这个帝国强盗怎么可能是个忠臣呢?” 向李国英汇报完毕后,高明瞻等人离开总督衙门,聚拢在一起讨论。翡翠的价格比较便宜,他们都打算试试看。邓名说了,他负责供应原石,还提供珠宝加工的设计图纸,而且都可以赊账。如果开辟出销路,重庆官员在继续进货的时候再把货款还给他不迟——既然不需要担太多的风险,这些人就都按耐不住了。听邓名说起翡翠市场的前景简直是天花乱坠,不由得重庆这些人不动心。邓名答应等官员们手里有了钱,就让川西的商人给他们送来各种调味品,还有长江两岸的土产和能够冒出泡沫的麦酒。 “总督大人不信任他,但是对付邓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重庆没有油水,打进来也没有东西可抢。”高明瞻深信自己在金汤门城楼上的那一席发言极为重要,正是那句烧掉自己仓库的威胁,打消了邓名对重庆的攻击念头。 “还有,他满脑子想着做生意,邓名无利不早起。”王明德跟了一句。 “不过我们的事可不能让湖广那边知道,张总督听说了会弹劾我们的。邓名骚扰他们好几次了,他们还盼着我们帮忙分担压力呢。” …… 七月二十日,邓名抵达了万县。 他没有见到李来亨和刘体纯。他们二人从重庆撤兵后,只在万县停留了一天,补充了一些粮秣后就顺流而下。他们担心在的得知明军战败后,张长庚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动来,所以也没有在奉节耽搁的打算,而是会全速返回江陵、夷陵防线。 见到邓名后,袁宗第惋惜地说道:“若是知道邓提督回来了,他们或许就不会走了,我们可以再次进攻重庆。” “我的军队也需要休整,重庆还是明年再说吧,”邓名摇摇头。川西向两个战略方向派出了两支庞大的远征军,生产估计已经受到了影响,再也组织不了更多的军队了。不过袁宗第的话让邓名有些担心,毕竟他离开四川快一年了,要是湖广又出什么篓子就麻烦了:“张长庚会干什么蠢事么?” “很难说。我们在重庆战败,清廷可是最近几年来少有的一次大胜仗,虏廷肯定会拼命吹嘘一番。”邓名帮忙救回了一些被俘的将士,使袁宗第感到意外之喜,但夔东军损失之大还是让他心痛不已:“要是张长庚以为我们的湖广军差不多全军覆灭了,他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坏主意……嗯,不过邓提督回来了,他就算有贼心也该收起来了。” 邓名沉吟了片刻。自从明军开始向下游销售象牙等缅甸的货物,邓名回国的消息就传开了,起码大家都知道邓名不会长期留在缅甸那边——这个消息促使夔东军加快了对重庆的进攻,同样也是对清廷湖广、两江督抚的震慑。 “要是张长庚真有这样的心思,那就得找机会敲打他一下。早知如此,我们还不如放风说我此行不太顺利,如果张长庚跳出来动手,我们就可以指责他违约了。”邓名摇了摇头:“下次吧,等我们准备好了再向张长庚放风。” 把这个念头放下后,邓名向夔东众将问道:“你们需要什么?需要粮食、财物还是装备?川西会尽力补充给你们。” 邓名的这些话让党守素觉得不可思议。 这次夔东军出兵,很多粮草都是川西白给的;而且众将抢在邓名返回四川前加紧进攻,也表现出了对川西的防备。夔东众将都知道邓名不会看不出来,大家见面后也就是装糊涂谁也不提罢了。 “诸位将军与鞑子交战,军力受了损失,而我们正好在这个期间挣了点钱——驱逐鞑虏的大业,当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邓名对重庆有不同的策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夔东众将保持完全的一致,但邓名觉得帮助夔东军弥补损失是理所应当的。如果夔东军和清军作战失败受损,只能独自吞下苦果的话,那他们以后和清军交战的欲望就有可能降低,而趋向于保存实力。 ------------ 第三十六节 分摊(下) “进攻重庆是委员会的决议而且得到了所有成员的一致赞同,既然如此,我当然会分摊大家的损失。”邓名看出了其他夔东将领的不理解,就进行了解释。以前委员会做出扫荡江南的决议,被成都的院会拒绝了,为了安抚不满的夔东众将,院会就行使邓名的授权,以邓名的名义赞同了对重庆的攻势——重庆的清军拒绝和川西做生意,自然院会里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既然是委员会的决议,而且川西也同意了,邓名就以此为理由对夔东军进行财政上的补偿,而且宣布川西会承担此次的粮秣损失,无论李来亨他们带来了多少军粮,川西都会一颗不少地运给他们。邓名这么做除了要鼓舞抗清同盟的进攻精神外,也是为了维护委员会的权威,在没有一个皇帝总揽大权的情况下,这个机构对川、鄂明军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是一个成熟的帝国议会,大概也不会同意邓名如此随意地支配帝国政府的财富,不过现在邓名还不用担心这个,目前成都的院会很容易安抚,只要邓名与他们分享战利品就会心满意足,还没有胆子或者说觉悟来干涉邓名支配帝国的财产——或者说,院会还没有意识到这些财富的所有权属于谁,而是遵循着“朕即国家”的封建传统,把这些财物都视为邓名私有的。 和万县的几个将领一起赶到奉节,在文安之的监督下,邓名和其他成员签署了财政善后协议。在得到了邓名的保证后,党守素、王光兴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们二人的实力较弱,领地开发程度也较差,这种没有收获的失败对他们的打击很大。王光兴的情况比党守素还要差一些,虽然他这次没有参与到激战中,但出兵就会有花费,而且他没有闯营伙伴的赞助。 袁宗第损失了很多人力,去年忠县取得的战果在这一战吐出去了一半,因此在财政补贴协议后,袁宗第就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除了钱以外,我们还需要兵,不知道邓提督能不能酌情帮助。” “你们可以到成都和叙州招募士兵,这点我完全不介意。”虽然邓名不能去其他军阀的地盘上募兵,但他完全不介意夔东众将去川西募兵:“当然,这必须是募兵而不能是拉壮丁,川西一向奉行来去自由,拥有同秀才身份的人,只要想离开就不会受到阻拦,唯一的前提就是他们是自愿的。” 贺珍听得眼前一亮,现在汉水流域的人口不少,他丝毫不羡慕川西的人口,但他知道川西从东南各省招了很多工匠,就试探着问道,工匠是不是也“来去自由”。 “只要是同秀才,就都一样。” 邓名确认了这一点,王光兴和党守素脸皮没有贺珍那么厚,但也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如果贺珍真的派人去挖墙脚了,那他们也可以考虑跟上,无论是兵员还是工匠,都是这两家非常需要的。虽说正常情况下这种挖墙脚行为会被视为敌对行动,不过邓名这个人显然不能以常理度之,或许这就是邓名帮助夔东众将的另一种行动。 不过袁宗第的一句话打破了他们的美梦:“去川西募兵?你募得起吗?” 袁宗第对成都、叙州的政策很了解。川西的人口可以自由流动,虽然这个法律是邓名最早提出来的,但在忠县之战前也没有什么意义,更没有多少人重视。而叙州和成都分家以后,川西人就日益看重这个法律。成都和叙州互相挖墙脚,竞相出台移民优惠政策,而两位知府每次用来抵挡对方指责的盾牌就是同秀才迁徙自由法案。现在不但两地的知府、议员,就连院会也有很多人整天把这个法案挂在嘴边,对这个方案的修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不但川西人迁徙自愿,法律还规定靠欺诈取得所谓“自愿”不成立。 把川西的法律介绍了一番后,贺珍、党守素和王光兴的心都凉了,不要说四川的同秀才,就是搬迁到四川的东南人口他们都拿不到手,早就被成都、叙州分完了,而且成都和叙州还早早派出了宣传干事,把川西吹嘘得花团锦簇,东南的百姓是奔着成都、叙州的小天堂来的,除非硬抢否则别想将他们拉去三峡定居。 “这么贵的兵如何招得起?还要管娶媳妇,允许退伍,预留退伍后的自耕地。”王光兴抗议道:“邓提督说的允许我们去川西募兵,岂不是一句空话?” 贺珍也在边上推波助澜:“就是,就是,邓提督应该拿出些诚意来。这次重庆之战,不仅仅是我们几个,小老虎、刘将军也都损失惨重,需要兵力补充;袁将军也是一样。” 贺珍一张嘴就把邓名刚刚签署的财政补偿协议都抹杀了,他知道袁宗第和邓名的关系很好,觉得抬出袁宗第来邓名肯定要给些面子:“川西的精壮那么多,工匠也多,就算不分给我们,也得分一些给袁将军吧,他这么多年替提督把守东大门,很不容易啊。” 贺珍的话让党守素和王光兴都听得很顺耳,看邓名的眼神里也隐约出现了一丝同气连枝的意味,还凑热闹地一起嚷嚷:“刘将军也很不容易啊,他带着全军大老远从夷陵跑来万县,虎帅还带来了很多粮草……” “粮草我不是已经赔付了么?”邓名打断了他们的抱怨,脸上满是不解之色,他对党守素和王光兴说道:“川西募兵的条件可不是我定的,我都出门快一年了。” “那是谁定的?”见邓名居然不负责任地抵赖,而且还抵赖得如此拙劣,本来还觉得理亏的党守素、王光兴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嗓门都提高了。却没有注意到,随着邓名这句话出口,刚才还振振有词的贺珍突然呆住了。 “成都的知府是刘将军的儿子,”邓名指了一下边上面露尴尬之色的袁宗第:“叙州的知府是袁将军的侄子。这些法律都是我去缅甸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宣布的。你们不问袁将军、刘将军,反倒问我?” 如果川西都是邓名委任的长官,那所有政策当然都是他的授意,只要迫使邓名点头同意修改,那这件事也就办成了——邓名没有任何办法推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无权进行变更。 不过现在川西的问题有点复杂,因为两个知府——这种在夔东众将眼中的实权拥有者——都是夔东将领的子侄,要是说川西制定的法律是针对夔东,那怎么也说不过去;进一步讲,这些法律到底是谁授意的都很难说清楚,还可以说这是夔东众将趁邓名不在的时候抢班夺权呢。 无论如何,邓名如此信任夔东将领的子侄,没人能说他对夔东军有戒心;反过来说,夔东这些人肯定不能像邓名这样把川西的人当心腹来使用吧? 虽然意识到很难再要到更多东西了,但党守素还是有些不死心,争辩了一句:“这些法律出来的时候,难道不是提督批准的吗?” “当然不是,那时我在缅甸。”邓名理直气壮地答道。他没有提一句有关院会的事,而是猛地伸出手臂,指在贺珍身上:“我不在川西的时候,所有的法案只要有他儿子签字就立刻生效!” …… 邓名给夔东军的建议就是他们去贺珍、郝摇旗的地盘上募兵,而邓名愿意从经济上补贴一些,但是贺珍和郝摇旗也不能一毛不拔。委员会的成员们患难与共,不能把所有的负担都推给川西,现在邓名愿意背负起大头,其他人也应该象征性地担当一点。 “山东有乱事,广东也有,”山东于七起义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奉节,不过具体情况还一点儿也不清楚,邓名对大家说:“等过年后,川西把这次的移民安置好了,就可以考虑出兵去山东了,到时候我自然会和诸君一起去。” 初步解决了夔东军的问题后,邓名就向文安之汇报了此次缅甸之行。 虽然文安之没有说很多,但是邓名看得出来,自己没有把皇帝从蛮夷手中救出来,文安之对此很不满。文安之觉得,哪怕让皇帝住在八莫也比留在叛乱的藩属手中强。邓名只好发誓说瓦城确实宜守不宜攻,邓名绝对不会对天子和皇家的安危置之不理,以后一旦腾出手来还是要去营救天子。 结束了对文安之的汇报,邓名要了一批驿马,准备在大军之前迅速返回成都,帝国议会等他去报告,那肯定会是一份比文安之听到的要更加详细的出征报告。 邓名还接到消息,他秘密出钱赞助的“成都风水研究会”总算有了一项成果。 自打两年前有了航道收入后,邓名就暗中资助这个看上去完全是民营的风水研究会。虽然号称是研究风水的,但负责人却是个油漆工,手下带着两个学徒,还有几个铁匠和两个水车师傅。他们购买了磁铁,对人说是要制造一个大罗盘,然后就整天按照邓名的要求拉铜丝、拉铁丝,然后给这些金属丝包上油漆,捆成捆,由水车带动着在磁石里转。 邓名虽然知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不过他对如何制造蒸汽机一无所知,也画不出结构草图——除了中学课本以外,他的额外科学知识基本都来自儿童科普读物和中小学时代的兴趣小组,而在小学的兴趣小组上,邓名用漆包线做过电磁铁。 邓名画了很多份设计图,让成都风水研究会不停地用漆包裹金属线,然后尝试各种捆绑方法,邓名要求他们的效果就是引出的两根导线能够让一大盘类似蚊香的漆包线发热——风水研究会的人也不明白绝缘之类的道理,反正邓提督怎么要求他们就怎么干。既然提督说了漆皮要严丝合缝,那就一丝不苟地照做。 风水研究会给邓名的秘密报告中称,经过两年的失败、摸索,他们上次开动水车后,接通导线的大团漆包线突然出现了发热现象,还发出了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道——要是真的风水研究会,就会认为这是遇到鬼了。但这些东西都是工匠们两年来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实验失败就有几百次,否则他们也同样会认为这是鬼怪作祟。不过现在他们只有成功的喜悦,向邓名报告这种“预测运势”的工具(工匠们就是这么认为的)已经完成了,而且绝对没有外人知晓,他们将等待邓名的进一步指示。 “如果能打开翡翠市场,我就再暗中资助一个炼丹研究会吧。”邓名看完报告后,自言自语道。 ------------ 第三十七节 报告(上) 回到重庆后,邓名第一件事就是去视察风水研究会的工作。邓名不知道他前世那些科学家是怎么探索到电磁原理的,不过这不妨碍他照抄过来——当然,邓名结合了这个时代的很多理论和名词,以保证风水研究会的人能够理解。 虽然邓名往这个研究会投了不少钱,不过拉出来的金属丝看上去可真不怎么样,但风水研究会的负责人陈思源已经显得非常骄傲了。要不是有这个手艺精湛、头脑聪慧的漆工,邓名就是再往研究会里扔十倍的钱也别想见到成果。 陈思源是这个研究会里唯一知道理论和设计来源的人,邓名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姓名出现在这个宇宙的电力学史上,最多就是作为这个探索方向的赞助者。邓名自认为因为军事上的连战皆捷已经拥有了太高的威望,而权威永远是科学进步的大敌。邓名把他初中、高中的电学知识写成了一本书,只交给陈思源一个人过目,并要他发誓永远不把这本书透露出去。 邓名找的借口就是,他的这些风水知识来自一个仙翁的传授,而这个仙翁曾经要求他永远不把这本书公开。邓名虽然利用了誓言中的漏洞,但如果这件事传播出去的话,依旧会给他带来天谴。邓名如此无保留的信任,让陈思源升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情绪来,他把邓名手写的书仔细地抄写了一遍并确认无误后,就把原书付之一炬,并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将来就是见到了阎罗王,宁可下油锅也绝不吐露邓名的名字。 当其他成员还在猜测如何用这东西来预测运势的时候,陈思源则沉浸在邓名那本书所描绘的美好前景里了。 陈思源口中的天地元气,其实就来自邓名心中的能量概念。邓名对陈思源说过,正是元气让云升雨落,让江河奔流,而我们将要造出的机械能够把驱使江河奔流的元气提炼出来——陈思源隐隐觉得这当然是在盗窃天庭的财产,所以也有了遭天谴的思想准备。 而在邓名的书里,他称这种元气为电,他告诉陈思源这就是雷公电母的法力。而电元气分为阴阳,在正常情况下阴阳电元气总是趋向于混合;只有当金属在磁铁里运动时,阴阳元气才会汇聚向金属的两端:这种看不见的电元气会像江河一样地流动,在流动过程中就会发热。 “仙翁说这个元气可以用来发热,我们已经证实了;嗯,仙翁还说可以用元气来发光,让器械自己工作……”陈思源问道。 “当然,仙翁说得还会有错吗?”邓名用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元气推动了世间万物,让太阳发光,让江河奔流,所以只要方法得当,提炼出来的元气当然可以发光、推动器械运动。” 确认自己的投资初步见效后,邓名就让陈思源逐步把仙翁教导的知识传授给其他人,当然这还是要用陈思源的名义:“仙翁给的算式,还有电阻、电压什么的,你不要一次都拿出来,要慢慢来。” 既然忽悠陈思源这是仙翁的教授,那邓名也就称电学为法术,并告诉陈思源他可以通过研究法术成为大法师。 邓名还在犹豫是不是再资助一个炼丹研究会,不过他决定未雨绸缪,预先为这些研究院建立一个根据地:“我会专门划一块地出来给你们研究法术。都府现在不是按亭划分嘛,嗯,这个地区就叫五十一亭好了。” 以后要是还有其他的研究部门,也都可以搬到这里,邓名打算给这里最好的安全保护和最优先的设施建设。 “好像有五十一亭了。”陈思源说道,成都建立的亭,编号都是按顺序走的,以方便管理。 “没关系,从现在的五十一亭开始,所有别的的亭都顺延一位。”邓名显然不怕麻烦。 “五十一。”陈思源念叨了一声,疑惑地问道:“这个数字有什么说法吗?” “天机不可泄露也。” 暂时电能还看不到什么利用的前景,邓名为自己居然对蒸汽机或是内燃机一无所知而陷入深深的懊恼中。 …… 三百五十年后。 在介绍人类科学(这个宇宙的中文不把这个词译为科学而是称为法术)发展史和其中的杰出人物时,西元十六世纪末是最令人激动的爆发点,人类科学简史的作者在著作一开头就说道: “如果我可以选择一段历史去旁观的话,我会选择东纪二千二百二十年(孔子诞生为元年)后的中国成都五十一区,或是西元一六七零年后的英国剑桥大学,那是科学史上最辉煌的时刻。” 英国的牛顿和中国的陈思源总是被同时提起:一个苹果让牛顿窥探到了力学的奥秘,而陈思源则从风水对磁石的利用中总结、提出了关于电学的猜想,而他对电压、电阻、电流的定义和相关公式,也一直被沿用到人类的太空时代。 “陈思源笃信神佛,这在早期的科学家(大法师)中是非常正常的现象,那个时代不存在无神论者,不过仅仅几十年后,情况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陈思源无疑受到了中国传统的阴阳学说的极大影响,所以猜测电分为阴阳两种,并用天才的直觉大胆断言闪电也是一种电学现象……电学和力学的定律几乎同时在东、西方出现。当东、西方的科学家(大法师)们进行交流后,他们都惊叹于对方的才华,并迅速地进行了互相学习。” 伟大的人物毫无疑问是互相影响的,中国其他的大法师们在不久之后从古典炼丹中总结出了炼丹学(在平行宇宙中被称为化学的学科),其他中国的科学家还提出了元素假说,并猜测正是元素粒子中的电吸引力形成了稳定化合物。在邓名时代,成都大学是全球第一个开办炼丹系(化学系)的大学,在这个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人,都获得了大炼丹师的称号。 光学从欧洲传来,波动性和粒子性之争也跟着一起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在邓名时代的晚期,一位中国的科学家(四川大学一位光学系的大法师)发现了光电反应,引起了科学界的轰动。不久后,一位匿名投稿者提出了波粒二象性假说——这份匿名稿件没有任何论证所以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无疑是一个提示,其他研究光学的大法师据此完成了关于这个猜想的论文——推开了量子研究的大门。 当先进的宇宙发现了那个落后的平行宇宙后,科学家们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遍邻居们的科学发展史,他们发现平行宇宙中的两个天才只剩下了一个,和牛顿一样被誉为历史上智商最高的人类的陈思源,好像被湮没在明末战争中了——中国被满清征服,对科学发展毫无贡献。而因为炼丹学没有及时在中国出现,在先进宇宙中对电磁学和炼丹学都做出巨大贡献的牛顿晚年去研究了几十年的炼金术。 因此直到平行宇宙观测站投入使用的西元一九四二年,邻居的人类依旧在使用原始的化石能源来为他们的交通工具提供动力。科学界注意到这个邻居走了一条弯路,他们的电学出现得很晚,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极度依赖各种化石能源并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甚至在电能出现后都无法完全取代化石能源的位置,也无法独享全部的研究力量。或许就是因为电学出现得太晚的原因,邻居对微观粒子、维度和时空的研究也大大滞后了。在观测了几年后,科学界就得出了结论: “总的说来,我们的邻居要比我们落后一百五十年。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们获得飞行能力的时间并不比我们晚多少。因为他们走的是化石能源这条路,所以他们的飞行器居然先于电子计算机出现,这是多么不合理的科学发展路线啊——他们飞出地球的时间也不比我们晚太久,同样采用的是化石能源。而我们对星际飞船的研究,是在广泛使用了植入式记忆和计算机芯片后才取得突破的。” 在这个电能应用大大提前的先进宇宙,蒸汽机、内燃机在工业领域从未有过一席之地,而直到在电子计算机的帮助下设计出高能电池后,先进宇宙的人类才在西元一八五二年生产出兼有环球能力和商业价值的载人飞行器;五十年后制造出了第一艘宇宙穿梭机;再过四十年,拥有了对平行宇宙的观测能力。 在西元两千零一十三年的时候,一个学生在通讯网上大发感慨:“在最初的能源选择上,我们这个宇宙的大法师们选择了电能,今天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踏出了太阳系,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永生不灭的硅基生物的门槛;而我们的邻居还在为他们选择的化石能源道路付代价,他们最强大的国家能够使用的能量还比不上我们一个个体能够动用的能量多,并为他们仅有的那一个星球的环境恶化问题而头疼不已。” ……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邓名给五十一亭选址完毕后,就来到帝国议会的会场上。他面前座无虚席,所有的帝国议员都早早到场,等着听邓名对他们的讲话。 ------------ 第三十七节 报告(下) 无论是刘晋戈还是袁象,最终都没有用“报告”这个词,因为袁象怀疑自己听错了,而刘晋戈认为袁象肯定是听错了。 “今天,我是来向诸位做报告的。”邓名走入会场后,把给他的椅子推到了一边,站在桌子后面对在场的议员说道。 今天整个会场都是按照邓名的要求布置的,议员们坐在正中间,讲台冲着议员们的席位,而旁听的官员坐在两边。不过还是有人自作聪明地给邓名摆了一把椅子。 “为什么我不向参议院报告?”在开始报告前,邓名首先向大家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很清楚在座的这些帝国议员都对参议院唯命是从。 会场里有人在窃窃私语,没有军人上来维持秩序。 “他们都是因为我的恩赐才能坐在参议员的座位上。”邓名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虽然这句话出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之口,但在场的人都深以为然,包括那些旁听的官员。即使像刘晋戈这样的成都一把手,同样很清楚自己的权利和地位是来源自邓名:“参议员的位置我想给谁就给谁,想拿走就拿走,我和参议员的关系就像是掌柜和伙计,而掌柜没有向伙计解释和报告的道理。” 停顿了一下,邓名对眼前的帝国议员继续说道,他知道有很多议员都是在参议院的运作下才进入这个会场的,不过即使如此,帝国议会和民间的联系也更加紧密,很多人都是他所在亭的领头人,有教师、有亭士、有商会老板,也有单纯是因为乐于助人才成为议员的。 “你们是都府同秀才选出来的代表——同秀才为都府提供了军官和士兵,供应着我军的粮秣和军饷。刚才我打了一个比方,就是把都府的官府比作一个商行,那同秀才就都是股东,我是掌柜,而你们是股东派来查账的人。我尊敬诸君,是因为我尊敬诸君背后的同秀才,你们是他们的代表,所以我才站在这里,诚惶诚恐地向诸君汇报我的工作。然后由你们转告给同秀才股东们——是否盈利、盈利几何、又会如何分配这些红利。” “现在我开始报告。”邓名没有给大家太多的消化时间,低下头开始读起手中的文书。 相比给文安之的那一份,邓名对帝国议会做的报告要详尽得多,阵亡将士的数目,以及他们的尸体是如何安排的;本次出战的花销,最后又获得了哪些收益;甚至邓名对莽鲁的身份也毫无掩饰之意,直截了当地告诉议会成员这是一个冒牌货,并向议会解释了自己为何会策划这样的行动。 还有每年数万两属于成都所有的战争赔偿,折合成欠条计算的话,将会是每年几千万元的军费赔偿,能够大大帮助成都的经济发展。邓名更进一步,不但接受珠宝折算,并且让占领军和杨在用这笔钱在当地购买翡翠、珊瑚、宝石、珍珠等运回四川,这些东西在缅甸的价值并不高,但只要经过成都的加工,价格就能指望几倍、几十倍地往上涨。 “或许一开始我们需要向清廷那边出售原材,不过等打开市场后迟早要由我们自己来进行加工,珠宝加工能够为都府带来更多的工作机会,能让更多的人生活在都府而不是整天琢磨着去偏远的地方开荒。”邓名也希望加快成都的城市化进度,更多的工人会给川西带来更高的动员能力,而且军训、教育也都好安排:“和制盐一样,珠宝不能直接用来作战,但都府可以从中获得丰厚的税收。而且对翡翠、珊瑚和珍珠进行雕刻打磨会刺激都府的工具制造,这些技术或许对都府的军工也有帮助。” 不管技术上是否真能有帮助,邓名觉得只要有税收就不亏本。 帝国议员都没有想到邓名会这样认真地对他们报告,不少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当听到进口原材料进行加工,然后向清廷控制区出售珠宝的计划时,有个议员就忍不住问道:“要是他们不买怎么办?” 这句问话的声音不小,邓名停下了报告,抬起头正要回答,但提问者已经被淹没在一片斥责声中了: “我们有帝国军队!” “你当帝国军队是吃素的吗?” 其他议员的回答让邓名感到很满意,就继续自己的报告。 除了奢侈品以外,邓名还缴获了数千条火铳,其中很多都是从白文选手里讨来的。这种武器被西营认为不适合野战,邓名也觉得火绳枪的射速和安全性实在差得离谱,确实存在很大的问题。为了携带方便,这数千条火铳还被邓名拆开,只把枪管和金属零件带了回来,打算以废品的价格出售给成都的枪炮行——邓名进一步提高了悬赏金,要枪炮行尽快研究出无需明火的燧发点火装置来。他早就给枪炮制造行业指明了方向,要他们从研究燧石入手,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能保证发火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设计面世。 永历天子的问题是绕不开的,在邓名要议员们提问的时候,就有人问皇上什么时候能够脱险回国——这个议员虽然很关心皇帝的行踪,但听上去他的感情很复杂,似乎并没有盼着永历天子回国的意思。听到这个问题后,刚刚还气氛热烈的会场变得鸦雀无声。这些帝国议员几年前还都是辅兵或农民,不善于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邓名从这些议员的脸上看到了紧张和忧虑,因为川西所有法令的开头,几乎都会有一句一模一样的说明:皇上南狩,事急从权……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当皇帝平安回国后,现行的四川律法就会被原先的大明律所取代,四川人已经获得的经济、税收、政治等权利是否能够继续保持下去,完全成了未知数。 虽然个人的利益有危险,但川西的同秀才和帝国议员们本质上都是淳朴的百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敢让“皇上最好是别回来了”这样的念头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甚至在这个念头刚一露头的时候,就会拼命地责备自己,认为自己罪孽深重。 在以往的历史上,处于邓名这个地位上的诸侯,对这种忠君爱国思想依旧是鼓励的。那些篡位者惩罚对皇帝有不忠言论的人,也不完全是因为虚伪,而是他们同样不允许这种思想遭到质疑。最后诸侯会黄袍加身,这样百姓的忠君爱国思想就得到了完美的利用。 “我认为皇帝陛下未必能够在短期内脱险。”虽然在奉节邓名信誓旦旦地向文安之做了保证,若是川西条件许可他就会再次出兵勤王。但当帝国议员提问时,邓名就选择了另外一种回答。他很仔细地解释了占领军和杨在的权限,并推测他们不会对解救皇帝回国多么上心。如果时过境迁,占领军和杨在越来越适应他们的权势和地位,甚至可能会给皇帝回国一事制造障碍。 即使是像刘晋戈这样对明朝天子没有太多忠诚可言的旁听官员,听邓名的分析时也有些坐立不安。因为邓名完全没有表现出对这种行为的鄙夷,没有使用任何贬义的词汇,而是站在彻底的中立立场,从川西利益的角度来分析占领军和杨在可能的行动——这是对忠君思想的彻底否定。刘晋戈虽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已经感到了不舒服。 当邓名告诉大家,这些协议都是他主动与占领军和杨在达成的,会场里更是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我面临一个选择,那就是皇上的利益和川西帝国政府的利益到底哪一个该摆在前面的问题。我知道这些协议对皇帝陛下回国可能不是很有利,但却能保证川西帝国政府更好地拿到赔款,让帝国军人在阿瓦城下少流血,让同秀才得到更多的就业机会。” 邓名的话让在座的人都有一种刺痛感,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戳进他们的肺窝里面去。邓名并没有说皇帝失德、昏庸、弃国,所以变换忠君目标并非是什么不道德的行为;而是在忠君和爱国之间权衡,不但把这两者分开了,而且毫不掩饰地用价值利益来衡量。 “最后我选择了以帝国政府、同秀才的利益为优先。”邓名基本结束了他的报告,不过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对面的议员们:“我当时身在缅甸,所以就猜测这样做才符合同秀才们的心意。诸君是川西同秀才们的代表,你们回家后问问乡邻乡亲的意见,然后表决一下。如果你们觉得我们应该花钱、流血去接回圣上,我会再次领兵出征的。” 结束了报告后,邓名再次重申了一下院会的关系:“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帝国议会是股东的代表,而参议院是伙计。为何伙计能够否决股东的提议呢?因为和所有的商行一样,有一些事是要靠有经验的掌柜和伙计来完成的。股东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设想,而掌柜和伙计来评判这些设想的可行性——比如股东说我们高价买石头,然后以更高的价格卖给别人吧,伙计就可以进行劝阻,这也是参议院的工作——不过我们知道,这种买卖也未必就行不通。比如我们现在从缅甸买石头,然后设法卖到清廷那边去。所以当参议院否决帝国议会的提议时,应该给出明确的否决理由。当股东们坚持原来的意见,比如七成的议员赞成,而且在三次否决、劝阻后,坚持第四次通过,那就应该成为帝国的政策——只要不违宪。” 说完了这些话后,邓名就结束了他的报告并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返回衙门的路上,刘晋戈一直在琢磨着邓名的话,从中他看到了邓名对川西民心的重视:“如果帝国议会和我一条心的话,青城派那帮家伙就没辙了吧?他们已经骂老子骂了好几年了。嗯,要想让议员们高兴其实不难,多搞点移民过来,就会有很多老板支持我,不管他是哪里人。” 特意从叙州赶来的袁象也有着差不多的印象,他决心再加一把力,让更多的新移民选择在叙州定居。看起来只要叙州的议会支持他袁某人,这个知府的位置就稳如泰山了。 ------------ 第三十八节 买卖(上) 一晃就过去了两个多月,长江中下游不断传回来消息,从十月下旬开始,迁移的东部百姓不断通过夔门进入四川。这次搬迁的规模极为庞大,明军从未有过这种大规模迁徙人口的经验,在迁徙的路上也出现了很多问题,多亏了李星汉、任堂他们几个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敢想敢干。明军将这些愿意来四川的百姓视为未来的同伴而不是奴隶,对沿途的伙食和住宿安排极为重视。邓名同样没有一次性搬迁过这么多的人口,所以只能让军队自己看着办。只要记得把出现的问题、临时想出来的对策以及效果都认真记录下来就可以。 这段期间,邓名一直在编写新的学生教材。在他看来,最重要的基础教育除了语文就是代数、几何和逻辑。以前邓名曾经编了一些,这次趁着有时间,每天再努力回忆一些过去读过、看过的知识。 八月底的时候,军队把几个英国人从崇明岛送过来。这几个人都是来东方的冒险家,虽然自称是商人,但邓名觉得他们其实就是铤而走险的流氓。这个时代的英语和邓名学过的有不小的区别,只会一点皮毛的邓名完全没有和这几个英国人用外语交流的能力,不过这并不妨碍邓名把他记忆中的代数公式、逻辑三段论以及阿拉伯数字通通称为翻译作品。邓名对人声称,这些东西都是那几个英国人带来的,是从他们的书籍翻译过来的——虽然邓名很怀疑这几个英国商人受教育的程度,可能都是没有接受过正轨教育的半文盲。 邓名能够回忆起来的公式都是零七八碎的,正确与否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这些东西如果署上他的名字,多半会被不少人顶礼膜拜,但如果说是几个来历不明的英国人送来的,那无疑会受到质疑,其中的错误更容易被挑出来,而且还不会让邓名脸红。不过在拼凑这些课本的时候,邓名也让人多方设法寻找一切有关代数、几何和逻辑这三门学科的书籍、资料。 邓名虽然是为五十一区编写教材,但却常常住在叙州,因为除了编写课本外,还需要帮助首饰行设计珠宝式样,以便加工后卖给重庆的清军。邓名理论上握着川西的全权,但邓名两个月来却没有过问太多的政务、军务,成都和叙州的知府衙门已经适应了邓名不在眼前的工作模式,熊兰管理的银行,秦修采管理的税务局,陈佐才执教的学院,已经长期在没有邓名干涉的情况下独立正常运转,邓名去了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会添乱——至于各行各业的账本,自然有知府衙门和院会去审查。 …… 重庆城现在有三万多清军,川陕总督李国英此时并不在城中,在奏报大捷的同时,李国英再次向朝廷要求退往保宁。而在得知重庆保卫战最终取得胜利后,北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算是把吊起来的心放回到了肚子里。很快,北京就向全天下诏告清军在重庆取得大捷,同时开始调兵遣将,准备镇压山东的于七起义——于七发出号召后,响应者遍布胶东半岛,一时间让山东的军政官长焦头烂额,不停地向北京求援。那些响应于七的起义者攻打府县,数个月来一直与清军激战。但首倡者于七,却带着手下的主力盘踞在老家,既不攻打周围的城池,也不出来领导全山东的义军。 山东清军就此判断于七虽然号召起义,但他本人还是希望能像顺治初年时那样,让清廷意识到他的号召力,然后对他进行赦免和招安。不过和顺治五年不同的是,现在清廷面临的政治、军事压力远没有刚入关时那么大。北京指示济南官署,一边先全力镇压于七以外的起义者,一边筹措粮饷、调集部队。清廷从未考虑过再次对于七进行招安,只是因为重庆发生激战才没有全力剿灭他。如果李国英全军覆灭,那闯营就有很大的可能性返回关中——无论如何,不肯妥协的闯营都比乌合之众的于七要危险得多。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清廷就必须立刻向西安派去援兵,并考虑招安于七,以结束山东的乱事。 在北京等待重庆结果的时候,山东方面报告局面正在日趋稳定,由于没有统一的领导,山东起义者虽然众多,但对清廷统治的威胁有限,而且正在被清军各个击破。而实力最强劲的于七本部,目前山东清军依旧没有开始进剿,好让于七抱着侥幸心理,让追随于七起义的百姓失望并与他离心离德,等北京的援军抵达后一举消灭。 在确认重庆取得胜利后,北京暂时不需要向西安派去部队以防止闯营回到关中,终于下定决心解决山东于七,把一度预备派往西安的部队从山西和河南抽调向东,并派满洲八旗督战,于十月赶赴山东。虽然于七据险自守,但济南已经把其余的起义者消灭得差不多了,北京估计半年内就能把于七彻底消灭,并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 至于李国英的退兵请求,北京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同时派使者赶到重庆,告诉李国英这是振奋人心的一场胜利,很多暗中跃跃欲试的豪强,都因为这场胜利而暂时收起了作乱的念头——这点北京方面并没有说错,至少杨起隆就因为听说李国英在重庆取得大捷,击溃了二十万明军后而停止起事,继续蛰伏——杨起隆并不清楚夔东军和川西军的关系,在他看来这意味着四川的战事还会有反复,邓名之前的胜利可能是昙花一现,就像是李定国的衡阳大捷一样。 为了安定人心,消除朝野、八旗内部的潜流,北京希望李国英继续在重庆坚持下去,并全力争取更多的胜利,最好能为朝廷彻底平定四川。 李国英接到圣旨后,立刻就告诉使者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重庆清军曾经一度拥有对东川、西川的战略主动权,就是二谭失利后,阻止重庆清军挺进的也只是后勤问题,而不是敌军的实力问题;但在熊兰万县反复,高明瞻进攻成都失败后,清军和明军就进入了战略相持期,彼此间互有攻守;而随着江津、綦江会战的惨败,重庆清军已经失去了对川西的战略主动权;去年忠县、万县会战惨败后,清军在两个方向上都是被动挨打。 这次重庆只是面对川东的进攻,赢得极为艰险,李国英直言不讳地告诉使者,这次胜利只是让清军没有被全歼在重庆,他拼死取得这样一场胜利,也只是想为重庆清军争取一个平安撤兵的机会。李国英带着使者参观了重庆残破的城防,叙述了在明军的新式攻城武器面前城墙是如何不堪一击。最后还领着使者走上城头,让他亲眼目睹川江上繁忙的明军舟船。 “总督大人认为朝廷派来多少援兵,就可以守住重庆并反攻忠县,至少把形势恢复到忠县之战前的局面呢?”使者问道。虽然看到了这一切,但使者依旧告诉李国英朝廷不可能同意从重庆退兵。 “这不是援兵的问题了,而取决于战舰,大量的战舰,同时还需要湖广的全力配合。在四川交战的关键就是水师。当年魏国伐吴,就在重庆这里打造的水师,当八万魏军登上船只顺流而下后,吴主也只有打开江宁的城门出来投降。而宋朝进攻四川的时候,蜀主以为蜀道难于上青天,但宋军和当年的张飞一样是坐着船来的,二十万宋军乘船直逼成都,转眼四川就平定了。现在邓名的船多得能够运十几万、二十万军队,而湖广、两江都说他们除了漕船一无所有,而重庆这里也是一样——所以这仗没法打下去了!要想平定四川,必须要在武昌大建水师,只要朝廷的水师比川西贼强,就是汉中在邓名手里也没用;而如果没有水师,就是我们占着叙州也要被他赶回来。”使者的问题让李国英摇头不已。 这次谈话后,使者就返回了北京。九月北京再次重申,重庆必须确保,而且朝廷愿意在解决山东叛乱后,给重庆派来更多的援兵。诏书中一再鼓励李国英,要他再接再厉,利用重庆消耗邓名的兵力,寻找战机给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看到这封诏书后,李国英就上书要求入京对奏。十月初北京同意了李国英的要求,让他把重庆的防御安排妥当,然后择日返回北京。 一个月前,也就是十月五日,李国英带着卫队匆匆离开了重庆,前去北京向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们当面申诉,把这里的具体事宜都交给了高明瞻。 驻扎在金汤门的是王明德的部队,城门上几个哨兵正无聊地数着江上过往的明军船只,城下飘过来悠扬的号子:“破烂地——卖!” 几个举着“回收废品”牌子的川西商人在金汤门外晃悠着,不停地招揽着生意。重庆守军早就接到命令,谁也不许去招惹这些商贩,而在李国英走后,这些商贩更是肆无忌惮地一直把买卖做到了重庆的城门前。 一个绿营士兵走到商贩面前,掏空了一个布口袋,倒出来几根捅条,一个明显是从火铳上拆下来的扳机还有一地的铅弹,甚至还有一双应该属于军官所有的牛皮靴,看上去有八成新。这些东西明显不会是一个士兵的私有财产,而且他还穿着绿营的军装,更不可能拥有火铳的零件。 “废铁五斤,废铅两斤,破烂皮靴两只。”不过收破烂的商贩对此视若无睹,他的声音就好像是在吟唱一般:“这位兄弟,是要顺治通宝还是要欠条?” “欠条吧。”现在重庆的守军也知道,从川西商人手里买烟草和酒,或是衣服和布鞋时,这种欠条比铜钱还好使。 做了几单生意后,又有一个绿营士兵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商贩旁边,暗示商贩跟他去。 “破马鞍一个,废(马蹄)铁十斤。”这种场面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两个商贩起身让那个绿营士兵前面带路,其中一个在临走前还又完成了一桩买卖。反正他们不会在身上带钱,也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再说这些川西商贩也都经过军训,其中几个还是退伍军人。 跟着这个绿营士兵走到一个小丘后,看到那里还有几个大汉,刚才那个来卖捅条和铅弹的也在其中——刚才他带着那些东西来就是为了投石问路。这几个绿营士兵脚边有一个用布蒙着的东西。川西商贩走近后,带头的绿营士兵跳过去,猛地把布掀起,露出了下面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物什。 “怎么样?好东西吧?”大汉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指着那个虎蹲炮问道:“这家伙值多少欠条?” “废铜——要称过才知道。” “这是炮!是大炮啊!”绿营士兵急得叫起来。为了偷这个东西,在场的这几个人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炮边上还有个皮口袋,绿营士兵急匆匆地把它也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商贩看:“这里还有油壶、炮弹,全套的。” 重庆废弃民居里的边角料,基本都被将领们组织人手搜刮干净卖了废品了,绿营士兵只能拾点残余。之前明军商贩没上门还好,自从商贩们登门之后,绿营士兵从他们手里买到了各种调味品和奢侈品,别的不说,光是川盐就比绿营配给的掺满了沙土的粗盐强没边了。最近几天川商路过时,居然还摆出了鱼干、腊肉、咸鸭蛋这种让人口水横流的好东西——这些美味很多重庆绿营士兵过年时也见不到,只是他们的军饷根本就不够,买不下来。 昨天长官聊天时说,川商运来了一种叫“张飞牛肉”的成都牦牛干,里面还加了那种好吃的辣椒。这几个绿营士兵听得心痒难忍,晚上讨论这些好吃食睡不着觉,最后大伙儿把心一横,就去偷了汉八旗的东西。 刚才那个同伙去卖了捅条等零碎后,他们先观察了半天,确认这些明军商贩没有去告密,然后才鼓起勇气出售这门大炮。 “只收废铜,不收大炮。”商贩还是那唱戏一般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道。 ------------ 第三十八节 买卖(下) 金汤门不远处就是王明德的军营,李德福在几个卫士的护卫下进入了这座军营,立刻就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李德福对这种声音非常熟悉,因为他的军营里现在也总能听到这种欢快的合奏。 把守在王明德帅帐外的卫兵看到李德福走过来,客气地向他行礼:“李将军来了?我家家主和高巡抚正在后帐议事。” 在这个卫兵的带领下,李德福被带到了另一座营帐前。作为一个山西将领,他之前和甘陕绿营的同僚关系很疏远,但上次在邓名的宴会上哭了一场后,李德福突然成为了陕西将领圈中最受欢迎的山西籍人士,四川巡抚高明瞻对他也是另眼相看。 营帐里,王明德正高高举起一块晶莹的淡绿色翡翠,对着阳光查看,高明瞻就站在王明德的身边,同样眯着眼睛观察着那块石头的表面反光。 “这块看起来很不错。”虽然看到李德福进来,但王明德和高明瞻也没有立刻中止他们的活计,他们评论了一番手中的这块翡翠,才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回桌面上,与李德福打招呼:“来啦?” “邓提督刚刚派人送来的。”奉命镇守浮图关的李德福从怀中掏出了几张纸。 “快拿来看看。”高明瞻和王明德都知道这一定是邓名最新的珠宝款式设计图,二人忙不迭地叫起来,拿到纸张后立刻就铺在桌面上,认真地观察琢磨起来。 翡翠原石并不具有特别出众的观赏价值,不过认真打磨后,制造出来的成品还是相当美观。邓名最早给出的设计图都是最简单的式样,只是六面立方体罢了。不过即使是这种加工品,重庆清军将领也觉得挺好看。翡翠坚硬而且明亮,虽然不符合传统士人对君子柔和、内敛的要求,但在这些武将眼中却比他们欣赏不来的玉石还要漂亮。 在第二代设计图中,邓名就增加了更多的斜面,打磨出来的翡翠块也会在阳光下变得更加熠熠生辉。李国英离开重庆之前,重庆的清军将领就得知他们的翡翠在西安卖出去了一些,而且满汉八旗的人也都很喜欢,要走了一些,通过驿站系统捎回北京家里。 确认这个东西能卖钱后,重庆清军就不断扩大翡翠加工的规模,自从一个月前李国英走后,各镇连平日的操练都停了,整日没黑没白地打磨翡翠。就比如王明德负责的金汤门吧,所有的披甲兵、无甲兵现在都在处理翡翠原石,手艺最好的人则被挑选出来,集中在两个帐篷里,对那些经过简单处理的糙坯进行精加工。 虽然才开始了两个月,但重庆的翡翠加工技术已经提高了很多,现在王明德这个军营里每天能够出产好几块上品。刚才王明德给高明瞻展示的就是他刚生产出来的一块品相特别出众的翡翠。这块翡翠在阳光下一映,绿得晶莹剔透,王明德断言就是运去北京都会有人买。 今天邓名送来的图纸对加工又有了新的要求。这是一套含有十二生肖元素的珠宝——邓名暂时还没有打算让重庆雕刻精细的翡翠生肖像,只是让他们在翡翠块上刻出生肖的图案——为了设计出这种图案,既能够让人对动物一目了然,又不至于花费太多人工,可花了邓名不少心思,兼顾美观和加工简单是件不容易的事。 “邓提督说,这十二生肖就是一个圆,”李德福一边介绍着,一边就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很多人说不定一开始只是想为自己的孩子买一个翡翠生肖,但接着就会继续买下去,想凑齐一套。” 李德福画了一个很大的圆,但最却没有收口,而是把笔尖停在了距离起点还有一小段的位置上。接着李德福就放下墨笔,给高明瞻和王明德二人转述邓名托人带来的营销思路,就是要激发起购买者的收集欲望,导致他们买入更多的翡翠珠宝。 “这个办法不错,虽然有点麻烦,但如果能整套地卖出去,肯定比现在挣钱多。” 王明德和高明瞻都一个劲地点头。但二人都显得有些神不守舍,一个劲地往李德福画的那个圆上看。高明瞻见李德福完全没有再次拿起笔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你的那个圈还没画完呐。” “果然不是末将一个人这样想。”高明瞻的话让李德福高兴地叫起来。他告诉另外两个人,邓名的使者送图纸到浮图关时,也曾画了这样一个接近完成的圆就把笔扔下了,当时李德福就觉得这个不完整的图案有些碍眼,最后自己拿起笔把那个圈补全了,才算长出了一口气。 “邓提督说这叫什么完美主义,就是人都喜欢做事情有始有终。”李德福把邓名的另外一半营销策略也拿了出来:“邓提督建议,最难雕刻的龙图案先不要雕,我们先卖其他的十一种,有多少卖多少。过上一段时间再用品相最好的翡翠块雕上十个有龙纹的,叫什么‘限量版’;要是卖完了就再换个颜色,再雕十块‘典藏版’。……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黄绿……这些限量版都可以拼命要价,总有几个有钱人不在乎这点银子,而且最后他们又会忍不住把全套的龙纹版都买一圈。” …… 高明瞻、王明德一伙儿正在研究如何把邓名的设计变为现实时,门口又报告有人求见,是川西的两拨商人。 首先被带进来的是一个推销商。这是重庆文武官员最喜欢见到的一种四川客商,一般他们都会带来各种好东西,只要手里有钱就能买下来——对于卖废品换钱这件事,现在高明瞻他们的心理压力也越来越轻,反正重庆迟早都是要放弃的。李总督这次回北京,就是要说服朝廷把大家从重庆撤走,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把搬不走的东西卖给四川商人;而官员们对士兵的盗窃行为也假装看不见。现在重庆日子过得这么艰苦,还要一天到晚打磨翡翠,不让士兵们吃得好点、喝两口小酒,要是炸营了怎么办?如果卖翡翠能多换点钱,将领们甚至会主动给士兵们加餐,好让他们更加卖力地去处理那种缅甸来的坚硬石头。 今天这个川西客商除了各种奢侈品外,还带来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新产品。 “这叫肥皂,是用来去除油腻的。”川商拿出一块方方正正的浅黄色东西给王明德等人过目,还请他们取来水和油脂当场做试验。 “这东西还真好用。”试验结束后,高明瞻他们都得出了这个结论。那些粘在手上、布料上的污泥、油垢很难用清水洗干净,而用这个砖块涂抹几下,再搓一搓,就很容易地洗掉了。 “这是成都一家新开张的炼丹商行的货物。”四川商人笑着说道。新品种的价格当然会贵一点。为了加强说服力,四川商人还告诉王明德他们,帝国军队刚刚发下了订单,向这家炼丹商行采购大量的肥皂,以后这种货物会成为帝国军队的军用必需品。 肥皂的专利权不属于生产它的商行,有一个与这个商行同名的研究会,专利权由这个研究会与另外一个炼丹研究会分享。那个炼丹研究会也有一家同名的炼丹商行。 一开始看到这两家炼丹研究会的地址时,这个川西商人的第一反应是遇上骗子了,因为炼丹研究会的地址居然只有亭号而没有具体的门牌——要知道现在成都所有的地址都是规范化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商会如果在市内,肯定是某某路某某号;如果在郊外,地址也会是成都府某某亭某某号。但是分享肥皂专利的两个炼丹研究会都是成都府五十一亭,由亭长转交而没有具体的门牌号。 不过认真一打听,还真不是子虚乌有的商行,而是五十一亭的特殊规定。据说整个五十一亭都在军方的控制下,从亭长到亭士都是帝国军队的现役人员,入内信件一律不标门牌号,而是由军方警备人员根据单位名称转递——再考虑到帝国军队都订购他们的产品,商人的怀疑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个规定引发了商人的好奇心,他曾想亲眼去看看这个神秘发明人,顺便讨一杯茶水喝。但他沿着五十亭走下去,见到的就是五十二亭了,中间没有任何空地,也找不到理应在这个位置上的五十一亭。既然如此,记住这个单位的名称就很重要,如果产品有质量和供应问题,也好向对方抗议或是索赔。 “杜邦炼丹研究会。”川西商人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估计这是研究会的东家的名字,不过为什么不叫杜氏炼丹研究会呢?那不是更符合传统习惯吗?生产肥皂的杜邦炼丹行倒是在春熙路上有一个带门牌号的地址。如果有产品纠纷的话,商人可以先试着与炼丹行交涉,如果解决不了才会考虑去找那个五十一亭。实际上五十一亭的具体位置哪个商人都找不到,去成都知府衙门询问时,官员们只是重复告诉他们,写信只要写五十一亭收,并标明行会的名称就可以了。 至于杜邦炼丹研究会那个伙伴的名称,这个川西商人觉得完全是在拍邓提督的马屁——不是常常听邓提督说什么法律最大,法律是治理四川的根本嘛,所以那个商行的老板才会凑趣地起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那个名字同样被这个商人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法本炼丹研究会。” ------------ 第三十九节 向导(上) 推销商品的川西商人走后,下一个被带进营帐的则是个收废品的商人。 现在川西的商人见到清军官吏后都只是抱拳鞠躬——他们对邓名都不行叩拜大礼,自然更不会向这些川西军战场上的手下败将磕头;而高明瞻、王明德他们也只能对此视而不见。川西人的桀骜不逊他们现在也有所了解,并且开始逐渐适应了。最关键的是,他们既然在战场上无力抗衡,那就只能容忍对方的傲慢,甚至会互相安慰至少川西老百姓还会向他们鞠躬。 这位川西商人的步伐坚定,人看上去也孔武有力,高明瞻只扫了一眼,就判断对方是个军人,而且应该还是个不错的军人——川西的怪事多得很,高明瞻听说邓名让大批军人离开军队去务农、经商,他觉得古往今来也就是邓名能在天下未定的时候干得出来这种事。可恶的是虽然明明邓名这么干了,还是能把高明瞻打得落花流水。 高明瞻捏着对方刚才递进来的名片,念道:“成都废品回收商行?” “正是鄙行。”高明瞻猜测得没错,这个商人是高邮湖一战的战斗兵,不过不是常备军。击毙了顺治皇帝后,他讨了媳妇并且退伍,按规矩领到了自己的土地。这一年多来看到不断有经商的战友发财了,他也心痒难忍,前不久十几个高邮湖的战友一合计,都卖掉了自己的土地,凑钱开办了商行,还从于佑明的工业银行贷了一笔款子。因为他们都是退伍军人,所以银行还会减免一部分利息。 开办这个废品回收行是刘晋戈建议的,他发现这个行业似乎有赚头,就积极鼓励成都人投身其中,并穿针引线帮助他们取得贷款——刘晋戈认为这样能够提高他在成都同秀才中的声望,从而把成都议会从青城派的手中争取过来一部分。 “那现在在重庆门前的那些人是?”高明瞻有些糊涂了,他本以为那些打着牌子吆喝废品回收的人都是邓名的手下,更何况其中很多人看上去和眼前这个一样都是军人。 “他们是叙州的废品回收商行。”商人朗声答道。叙州有些人利用距离比较近、消息灵通的机会,抢先成立了废品回收公司。他们不但向叙州纳税,为叙州创造了更多的工作机会,还会把回收的物资优先卖给叙州的商人;成都方面搞清楚这里面的利润后就眼红了,也想分一杯羹走,也正是因为这种呼声,刘晋戈才专门帮助成都废品回收行拉到了贷款。 “你们不是邓提督的人吗?他们是不是?”高明瞻不明白为何同一件事邓名要派两批人来干。 “我们都是邓提督的人……”成都的商人答道。他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解释,才让高明瞻、王明德他们明白,虽然有了收购废品的机会,但是邓名并没有把这个工作指定给任何一个人,只要是川西的同秀才,就有公平竞争的权力:“既然是废品回收,当然价格不可能很高。但是有我们参与,肯定能够让废铜烂铁稍微值钱一点,对诸位将军和诸位将军的手下都是有利的。” 收购的价格太高,成都的废品回收行就无利可图了,毕竟他们比叙州到重庆的距离要远。但尽管如此,成都商人大概还是能提高收购价格——这个买卖属于暴利行业,若不是暴利他们也不会大老远地跑来了,赚不到大钱为何要冒风险卖地借贷子呢? 可是成都商人并没有对高明瞻说实话,他根本无意和叙州人进行一场价格战。如果双方恶性竞争,结果就是都挣不到钱,叙州商人更有优势,成都方面吃亏还会比较大。因此成都商人在进来见高明瞻之前,已经和叙州的商行商议过了,那就是双方不搞两败俱伤的价格战,而是对货物范围进行划分——为了防止成都人不顾一切地竞争,叙州商行也不得不克制自己的独占欲望,让出了部分市场,同意低价出售部分他们收购到的货物给成都人。他们还签署了一份协议,任何违约行为都可以去提刑官那里控诉要求赔偿。 成都人一边说,一边递上去他的废品报价单,高明瞻扫了一圈,发现和叙州的报价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有几种废品被成都人摆在醒目的前排——还都是高明瞻看不懂的“废品”种类。 高明瞻把这几种东西念出来后,王明德和李德福也是一脸茫然,这些词汇分开念他们都听得懂,但合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保鲜马肉,这是什么?”高明瞻从中挑了一个看上去最好理解的“废品种类”,乍一看好像这东西没啥难理解的,但认真一琢磨就发现处处透着古怪——马肉,还需要是保鲜的,这种东西存在吗?而且又怎么会被认定为废品?最关键的是,高明瞻还发现这种废品的定价很高。 “嗯,高巡抚明见……”成都人耐心地解释起来,自从叙州人来重庆收废品后,重庆清军的战马、挽马死亡率骤然升高,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以前在陕西的时候,清军士兵能贪污马匹的草料银,但到了重庆后不下发马料银而是直接下发豆、麦,士兵没有银子可贪污,顶多是偷懒少去割点草,或是分点马的口粮吃;而现在有了废品回收后,马匹死了士兵就可以把马具、马蹄铁统统卖掉,而且还能把死马的皮革和尾巴也一起卖掉。 直接出售战马太过显眼,而且叙州也没有自己的马行,对此没有太大的需求;但成都有马行,成都的商人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重庆清军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因此成都的商人就希望高明瞻能够把还活着的马匹当做废品卖给他。不过这当然不能写在契约上,免得高巡抚被别人抓到把柄,所以成都人就发明了“保鲜马肉”这个词。 “活着的马,是啊,肉当然新鲜了。”总算听懂了对方想干什么,高明瞻嘟囔着。 不过在场的人都承认这是一个有诱惑力的提议。他们琢磨着反正是打不过川西明军的,到时候被抓住了还要花钱赎买坐骑,不付赎金就是白送给邓名了,那还不如现在卖给收废品的好了,还能拿到点钱——人一旦陷入了罪恶的泥潭,总是会越陷越深,重庆这帮人的堕落速度之快是李国英想象不到的。 “总督大人肯定是要带我们回保宁去的嘛,回到了保宁还怕没有马吗?”王明德直接就当着成都的商人和高明瞻讨论:“回去的路上肯定会有马死掉,那还不如现在当做保鲜马肉卖掉,死在路上的马肉没人买的。” “我们的马就算不死,要是八旗兵的马死了,总督大人也会把我们的马给他们。”李德福也开始发表意见,好像明天就要开始退兵回保宁一样:“还不如卖废品了,省得让人家白白拿走。反正走这么两步路又不会死人。” 高明瞻和王明德都点头称是。手下反正要走路,那还不如把坐骑提前卖了,至于将领的坐骑,八旗肯定是不好意思来拿的。 重庆现在打不过川西军,可是退又不能退,清军从上到下对胜利完全绝望,所以就只剩下琢磨如何让自己过得好一些了——除了加工珠宝和卖废品,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成都的商人愿意花钱购买这些将领手中的“保鲜马肉”,并希望以后金汤门对士兵出售保鲜马肉或是濒临死亡的马匹装做看不见。 “死马你们买了就买了吧,本将不会干涉的。”镇守金汤门的王明德和负责浮图关的李德福都给了同样的保证,他们二人已经打算把手里的马都卖了,只要派家丁看住自己的坐骑就行了。士兵私下卖给川西商人的马匹只可能是从别的营地里偷来的,对他们又有什么损害呢? 讨论完这种货物后,高明瞻又指着下一项问道:“这‘发霉的柴禾’又是什么?” …… 十一月二十日,黄飞刚跟着同伴们一起登上船只,倚在船舷边眺望着四川的群山——穿过夔门进入四川后,道路就变得愈发难走,不少人都开始叫苦,觉得他们被明军骗了。这哪里有平原,明明就是崇山峻岭嘛。幸好成都和叙州来的人不停地鼓舞着移民们,向他们保证离目的地不远了,而且到时候一定能让他们看到大片的耕地。 因为道路难行,而且移民们跋山涉水也走了好几个月了,所以现在男丁也轮流上船休息,以保证他们身体健康,不至于在抵达终点前病倒。 “前面就是重庆!”同船的叙州向导对黄飞刚等人说道:“这里暂时还在清军的手中。” 这里还有鞑子吗?黄飞刚等人都感到异常惊讶。 向导耿云林一再保证,距离邓名的根据地只剩下最后不到十分之一的路途了。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清军了,想不到还有一支清军在距离目的地这么近的地方。而且移民们发现,川西人似乎习惯于用清军来称呼对手,无论是军人还是官吏。 此时在重庆城中,成千上万的清军士兵正在埋头苦干加工翡翠,有些士兵抱着竹筐来回奔跑,运送原石和经过粗加工的毛坯,而长官们的家丁们则四处巡视,以保证没有人偷奸耍滑。 当异常的响声从铜锣峡方向传来时,不少家丁还催促那些竖起耳朵倾听的士兵继续工作,不要趁机偷懒——直到这个动静变得越来越大,人群的骚动再也无法制止。 ------------ 第三十九节 向导(下) “重庆的清军是我们川军最凶恶的敌人……”耿云林认真地给这些首次入川的东南移民介绍着情况。 年初帝国军队在浙江大捷后,他就肩负着叙州议会的殷切希望,被袁象知府派去和移民套交情了。这大半年下来,耿云林和大批的浙江移民都很熟悉了,对方也通过他得知川西到处都是外来的移民,包括这个耿向导都是一样,不到三年前耿云林还在江西种地呢。 “和湖广、两江的清军比起来,甘陕绿营非常凶恶,就是临到绝境也往往死战不退,常常给我军造成重大的损失。”邓名唯一一次身负重伤就是与重庆清军交战,而且那次也是唯一一次清军主动追击并尝试全歼邓名统帅的川西军队。耿云林看到不少移民的脸上都露出紧张之色,急忙宽慰他们道:“不过你们放心,我们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而且重庆清军的水师不行,被我们压在嘉陵江里不敢出来。去年他们从嘉陵江里跑出来大闹了一场,没过几天就让我们又给打回去了。” 耿云林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他预想的效果,听到这些话后,黄飞刚不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变得更紧张了。他听说重庆清军有水师,而且还敢于出来和明军在水面上交锋——至少有这个可能性。 黄飞刚环顾了周围一圈,注意到其他同伴也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虽然这些东南来的移民很多人都会水,但长江和家乡的大海不同,这里对他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水域,万一遇上暗礁、激流怎么办?而且明军使用了严格的家属分离政策,一旦开始行军,丈夫、妻子不得见面——按说对这些移民没有必要如此,但是上次郑成功、张煌言的教训太惨痛了,任堂、穆谭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对待移民也不许家人聚在一起。 要是舰队受到袭击,船只被清军击沉,根本不知道妻小在哪里,黄飞刚就无法去救援家人。船队从铜锣峡驶出,向导指着前方告诉大家:“看,那里就是重庆。” 听到这声介绍后,黄飞刚赶到呼吸变得更沉重了,手掌里也开始渗出汗来——我和家人一路跋山涉水,不会倒在成都的大门前吧? …… 站在重庆的城头,四川巡抚高明瞻眺望着远方,此番明军的声势前所未见,船只几乎把长江航道塞满了,而岸上的营地更是连天接地,铺满了整个大地。 “这肯定不是来打我们的。”高明瞻一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要是来打我们,用得着来这么多人吗?” 明军越来越近,高明瞻注意到很多人都是百姓,而且打探消息的人也陆续回来,都报告说这是明军从东南搬迁回来的水手、工匠和百姓。 “都散了吧,散了吧。”孙思克大声嚷嚷着:“没听清吗,这都是过路的,和我们没关系。”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高明瞻沉吟着说道。 “巡抚大人有何高见?”孙思克反问道。现在重庆的绿营整天加工珠宝——既然他们答应将盈利分给满、汉八旗一部分,而且驻防八旗也默许了,那么汉八旗自然不会出面反对而是闷头发财;现在八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严防小偷,重庆城内的盗窃活动极为猖獗,许多八旗的马匹和武器装备都被人偷走,当成废品被川西商人买去了——孙思克知道其中一部分是八旗兵自己卖了,然后声称被盗而已。因为他亲眼看到有一些汉八旗的士兵抽着湖广的烟草,有一些吃着咸鱼和腊肉,还有人用盐鸭蛋下粥,甚至怀里还揣着那种川西发行的欠条——要是他们的装备被贼偷去了,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小偷天良发现,摸黑塞进他们的床铺下面的吗? 凭现在重庆的军心士气,和川西军打起来肯定要被揍得满山放羊。孙思克觉得反正快要退回保宁去了,重庆已经不可收拾就随他去吧,等回到保宁再收拾军心不迟——但听高明瞻这意思……莫不是看见对面有好多老百姓,高巡抚就头脑发胀地想出城去抢一把不成?要是高明瞻忘记了自己能吃几两干饭,孙思克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拦住他。 “卖废品的价钱实在是贱了,儿郎们苦啊。”高明瞻悲叹了一声。他见到好多绿营士兵都把绵甲下边的衬铁片抠出来卖了,成都商人收废品的价格一直没有见到上涨,就算把绵甲里的铁片都拿出去,又能卖得了几个钱?眼看年底快到了,翡翠的销路也不敢说就顺畅,如何才能让几万个重庆官兵过个肥年,这真是摆在高明瞻眼前的难题。 …… 当夜黄飞刚所在的营地就扎在重庆城对岸,他和伙伴们遥望着夜色中阴森森的城堡,知道里面驻扎着川西军最凶恶的敌人。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黄飞刚他们就亲眼看到了向导口中凶残剽悍的甘陕绿营。 “各式木桶,质量上乘,买大送小!” 天刚蒙蒙亮,举着绿旗、穿着号衣的绿营士兵就在明军营地旁边摆开摊子,兜售他们的木桶,因为这东西收废品的商人不肯要,成都和叙州都能自产。清军觉得这些移民未必知道,所以把所有的木桶都洗刷干净,早早运过长江,希望贱价处理给这些移民:“老乡,拿个桶走吧,这么便宜的好桶,你走遍天下也见不到啊!” 来做生意的清军都是各个将领的家丁或是心腹披甲兵,并没有普通的士兵。 和川西的商人接触多了之后,好多绿营士兵都生出了逃亡的心思来,但川西商人和重庆将领们有协议,保证不协助清军士兵潜逃。重庆到叙州之间还隔着大片的无人区,所以绿营士兵虽然有这个想法但很难付诸行动。 看到数十万百姓路过,对绿营士兵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搭车逃亡的机会。不过他们的将领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重庆城内戒备森严,个个军营严禁擅自外出,士兵们尽数关在里面做工。他们生产出来的东西只能由可靠的士兵运去贩卖,就连到江边搬运东西也不会交给可疑的无甲兵们去做。 “菜刀地卖喽!”远处另一个摊子上,摆满了崭新的菜刀。昨天晚上,李德福把士兵绵甲里最后的铁片、仅存的钢刀都收集起来,他的军营里停止了一切翡翠加工,连夜全速地生产民用菜刀——如果赶不上这一拨,那这些东西就只能当废铁论斤卖。反正等回到保宁,装备还是会发下来的。 “好刀,好刀!”每当有人投过来目光时,卖刀的清军士兵就会自卖自夸地大声吆喝起来,若是有移民在他的摊子前驻足停留,这个士兵还会拼命地用刀去剁自己摊子上的木桩子,以展示这些刚打造出来的菜刀是多么惊人的锋利。 这些军中铁匠做出来的菜刀确实质量不错,不时有人掏欠条买走一、两把——经过武昌的时候,明军就给移民每人发了一点欠条,告诉他们可以在武昌试着用用,或是存起来返回川西后再使用。不过因为说过这是要还的,而且武昌的欠条也不是明目张胆地流通,所以大部分人都没有机会用上。而重庆目前肆无忌惮地接受欠条,很快就挣走了移民口袋里的不少钱。 “多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学着川西的礼节,另外一个摊位的清兵冲着顾客一鞠躬,等人走远后才再次挺直胸膛,冲着往来的人群继续叫嚷起来:“瞧一瞧、看一看嘞,精品磨刀石,朝廷工部监制——后面还刻着工匠的姓名呐!” 离开重庆的时候,吃过一碗正宗山西刀削面的黄飞刚背上多了一条旧毛毯,手里还拿着根崭新的拐杖——江边到处都是推销拐杖的清军士兵,绝大多数都是竹子、藤子做的,还有松木的,清军士兵众口一词称到叙州的路很不好走,这拐杖也不算很贵,不少移民都掏出一元钱给自己买了一根。 移民川流不息地从摊前经过,宋梁努力地推销着他的货物,头两天的销售额就达到了长官的要求,剩下的利润都是他自己的了。 当夜幕又一次降临到重庆时,旁边几个摊位的同伴过来询问宋梁今天的成绩——只要看看那空荡荡的货摊,连一把弓或是一根箭都没有了——宋梁肯定是挣了不少。 一把掀起货摊的蒙布,宋梁把压在下面的欠条都捧了出来,厚厚的一大叠,看上去至少有上千元,折合白银也是十几两了。 “啥都别说了,啥都别说了!”宋梁激动地语不成调:“俺这就去川商那边割肉买酒去,兄弟们都跟着俺来吧。” 又经过一段跋涉,耿云林告诉他周围的移民们,前方就是叙州了,他们即将踏入明军的稳固控制区;刚刚得到准确的消息,明天这一带的最高长官邓名会亲自来迎接他们,成都、叙州的大批官员也会一同出现,尽最大努力解决移民生活、工作上的难题。 耿云林高声喊道:“明天,我们叙州的袁知府也会到场。我说啊,你们就别往前走了,就留在我们叙州吧,立刻就有工作,有工钱,袁知府还会帮你们盖房子。若是一时找不到工作都不用着急,叙州知府衙门可以先借你们钱吃饭、穿衣,头几百元还不要利息。” ------------ 第四十节 印象(上) 从东南各省来的移民开始分批到达叙州。邓名这两天很认真地准备了演说,决心给这些移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这次移民规模之大是前所未有的,估计仅是男性壮丁就有二、三十万,而川西明军控制区内已经有了五十万男性壮丁。 “演讲台准备得怎么样?” “万事俱备。”袁象高兴地答道。他只有二十几岁,又生长于将门,从来就不会隐藏城府,为了能够多替叙州留下一些人口,简直是想尽了各种办法。邓名要他安排布置演讲台,袁象也尽心尽力地去准备,他打算紧跟着邓名,也在那个演讲台上好好表现一下,让全叙州的同秀才都看看自己的才能。 “那就好。”邓名知道袁象对此事很上心。现在邓名并不担心移民的配合,他们故乡残破,已经无家可归,无论川西明军为他们安排的前途是什么样,他们都会尽力去适应。而且中国的百姓从来就没有遇到过和善的官府,只要官吏盘剥得稍微轻一些,往往就能得到青天大老爷的称号。所以邓名琢磨的就是如何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和善,让移民获得一个崭新的印象,改变他们心中官员高高在上的姿态。 等到移民们看到川西最高统帅出现在面前,估计大家也是诚惶诚恐,为此邓名还特意准备了几个笑话,准备穿插进演讲中去。只是邓名现在也算是一方诸侯,不可能给大家说相声,到时候这几个小笑话能不能让大家放松心情,邓名也没有把握,要是起不到效果,万众仍然沉默不语,那就太失败了。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邓名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就让袁象先去会场继续工作了。袁象今天特意穿上了大红的官袍,帽子上的一对翼翅也清洁得一尘不染。看着骄傲得如同孔雀一般的袁象昂首挺胸地离去,邓名也决心好好准备一下:“袁象他好大的官威啊,希望他别把那些同秀才吓倒才好。” …… 会场里除了叙州的官员、议员和老板外,还有大批闻讯赶来的成都人。他们早就知道叙州这边要截留一部分移民,但看叙州这个架势,竟然大有吞下移民团主力的架势。是可忍孰不可忍,成都人心急火燎,这几天已经和叙州方面剑拔弩张,今天这场有邓名出面的欢迎大会他们当然不能缺席。 会场周围布置了大批的标语牌,写着无数五颜六色的招工宣传,让黄飞刚等人都感到异常的新鲜。很快成都和叙州的竞争就从自吹自擂进化到互相诋毁,并在袁象抵达前出现了口角、推搡,还一步步发展为谩骂和斗殴。 当看到大规模冲突似乎近在眼前的时候,黄飞刚等新移民都非常紧张,他们对川西的情况不了解,对自己的前途也充满了担忧。而耿云林一直和移民们在一起,尽职尽责地安抚着这些他陪伴了一路的东南百姓:“没事,没事,他们打不起来的。” 离开家乡以后,黄飞刚他们都对耿云林非常信任,毕竟这个人跟他们相处了好几个月,而且还有问必答地帮助他们了解所有想知道的四川情况。不过在抵达重庆之前,耿云林把重庆的清军形容为青面獠牙的吃人禽兽一般,黄飞刚还清楚地记得耿向导用过的那个形容词“川西最凶恶的敌人”。不过他们在重庆见到的是一群笑容可掬的绿营官兵,热情地向他们出售各种商品——放在东南故乡,何曾见过对老百姓和和气气说话的官兵?更不用说和百姓公平交易了。 在重庆对岸扎营的时候,黄飞刚除了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还曾经在一个瘦瘦的清兵摆的摊子上吃了一大碗刀削面,汤、料还算有味道,里面的面条也不少,官兵能够这样和老百姓做生意实在是太少见了。最开始见到那个卖面条的清兵时,对方脸颊上的两道横肉还让黄飞刚感到有些心惊肉跳,乍一看上去,似乎比家乡的县丁还要凶恶得多,挤在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十分狰狞。但就是这个清兵,在黄飞刚吃完之后,还主动地给他盛了一大碗煮面条的面汤解渴,说了好几句客气话,感谢照顾他的生意。其他的顾客也都得到了一碗免费的的面汤。在他们吃饭的时候,那个清兵还殷勤地给他们讲几句山西的趣闻——等离开那个饭摊的时候,黄飞刚已经把老板归为“面孔凶心肠热”的好人之列了,并暗暗为自己一开始以貌取人而感到愧疚。 在离开重庆后,大家私下里偷偷议论,觉得耿向导说话实在夸张得太厉害;比较厚道的同伴还站出来为耿向导辩解,称这很可能是大家误解了耿云林的意思——四川话不光发音和东南很不同,就是词句可能也有不一样的含义,或许“凶恶的敌人”在四川方言里根本不是和东南方言一个意思。 耿云林还不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信任危机,依旧耐心地给大家介绍成都、叙州的情况:“本来叙州这里没有什么人,都是一年前才从都府搬迁过来的,都是自家兄弟,那里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这时传来一声锣响,还有兵丁高呼:“叙州知府到!” “袁知府来了。”听到这喊声后,不少人都翘首向那高高的演讲台上眺望,人群也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突然又传来一声锣响,再次有兵丁高呼:“成都知府到!” “这个,真的没事吗?”刚才叙州和成都人吵架的时候,不少移民就听到双方互相威胁要让他们的知府出来打人——真的没有听错,是互相威胁要让知府老爷亲自下场来打人。现在叙州知府到了,而成都知府也不请自来,显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怎么可能有事。”耿云林呵呵笑起来,面冲着大批的移民,高声说道:“咱们叙州的袁知府和都府的刘知府那可是刎颈之交!你们知道什么是刎颈之交吗?” 有些人摇头,但也有人马上答道:“知道,就是通家之好。” “通家之好只是妻女不避罢了,而这两位知府,那是刎颈之交啊!就是可以为了对方不惜抹自己的脖子!”在成都的扫盲班上,教大家这个成语的时候,教授们就用刘晋戈和袁象举例以帮助学生理解;而自从学会这个词后,耿云林就一再地重复使用,以表示自己是个有文化的人了:“听好了,可不是抹对方的脖子!当初这两位知府,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 耿云林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这两个人在东川府的冒险经历,他们互相扶持,一路上与毒蛇、猛兽搏斗,还要提防隐藏着的敌兵——周围方圆上百里,找不到其他的战友,只有身边这唯一一个同伴,最后两个人都成功地返回了建昌。 耿云林故事还没有讲完,突然面前的移民发出大片的喧哗声。 “打起来了?”有人惊愕地发出疑问声。 “不是,演猴戏,演猴戏!”不少移民目不转睛地看着演讲台上热闹的场面,还兴奋地纠正身边同伴的错误看法:“原来这是个戏台子啊,要演猴戏给我们看。” 耿云林回过头去,看到两个身着大红官袍的人在高高的演讲台上厮打成一团,拳脚横飞,转眼间两个人头上的乌纱帽都飞了出去。这两个人也顾不上去拾,扭抱在一起,其中一个人被官服绊了一跤,把另外一个也拖倒了。 “真的是猴戏啊。”大部分移民都赞同地喊起来,这两个人虽然身着官服,但显然是唱戏的。不要说高高在上的知府老爷,就是县里稍微有点体面的缙绅,也不会在众人面前打得帽子都飞了,而这两个人打得兴起,居然连衣服都扯破了,露出胳膊上精壮的肌肉来——这大冷天的,还真不嫌冷。 移民们越看越是兴奋,发觉这两个人演得极为逼真,简直就像是真的在性命相搏,以往看过的社戏和这一比,简直就是小孩把戏。 “保国公到!”混乱中,又是一阵锣响。 刚才听说两位知府来了,移民们都屏息肃然,唯恐会发出什么噪声被治以不敬之罪。现在听到又是一个官员出场,不少人高声叫好,还在为高台上卖力演戏的两个人拼命鼓劲。都开猴戏了,可见官府是想让大家高兴,保国公来了大概也是要与民同乐吧。 “又上去一个?”看到又是一道人影窜上了高台,黄飞刚他们更兴奋了,加倍用力的叫好,虽然短短几分钟,不少移民把嗓子都喊哑了,人人脸上都是快乐的笑容。 第三个冲上去的人拼命地挤到两个人中间,竭力把他们分开。 “这是谁?砸场子的吗?”眼看前两个人还没演完就被中止了,有人发出了不满的抱怨声。 “这就是保国公。”耿云林喃喃地答道。 “啥?” “这就是保国公。”耿云林也不知道如何给移民们解释眼前的一切。他到这时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接着报出了前两个人的身份:“靴子少了一只的那个人,就是咱们叙州的袁知府;袍子烂了的那个人,就是都府的刘知府。” ------------ 推迟三个小时上传 ------------ 第四十节 印象(下) 事情的演变完全出乎袁象的预料,等他和刘晋戈被邓名分开后,脑袋就始终是一片混乱,连后面邓名说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印象了。 “完了,完了。”欢迎会结束后,袁象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衙门,心里只有这两个字,他的靴子都在斗殴中丢到台下去了,那可是他才做好,一天都没有舍得穿过的上好牛皮靴啊。现在袁象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上穿的是部下急中生智送给他的短鞋。 离开大伯袁宗第的时候,袁象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当官,不过他总听大伯说过,当官重要的就是要喜怒不形于色,要让下面的人和百姓一看就生出敬畏之心来。可后来袁象出乎意料地当上了官,而不像之前他坚信的那样一辈子都会是个武将。从那个时候起,袁象一直回忆着大伯说过的官员礼仪,出任叙州知府后更是寻找幕僚人才,把那些小地主、富农出身的移民叫来询问他们家乡父母官的做派。 而今天袁象一时热血上涌,和刘晋戈当众打了个难分难解,算是把以往苦心营造的威严形象都毁了。邓名虽然没有责备什么,但袁象脑袋清醒过来一些后,惭愧得无地自容,余光看到同样站在邓名身后的刘晋戈也和自己一样,耷拉着脑袋,看着地面一声不吭。 在衙门坐了没多久,突然就有卫兵报告议员来访。和帝国议会的议员一样,叙州的议员们同样都是兼职,其中有商行老板,资历老的农夫,退伍的军官,工人里的讲义气、仗义执言有威信的大哥。和那些并非议员的同行一样,他们主要时间都用来经营着自己的买卖,或是从事本职工作,只有在关乎叙州前途的大事时,例如这次的截留移民行动,他们才会聚集起来商议对策。而在议会召开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帮议员老板把买卖经营起来;会有人帮去开会的议员整理农活,而手下的工头去开会的时候,他的同秀才老板也会照常发给工资——这种兼职模式邓名多次有意修改,改得更像他心目中的议会一样,但后来几次邓名又放弃了,因为现在这种模式运转得似乎还可以,也能保证民间的呼声通过议会流向官府,所以邓名就决定保持观察,暂时不进行干涉。 袁象硬着头皮请几位议员进来,他认为自己今天不但把自己的脸丢光了,而且也是在丢叙州人的脸。 “袁知府,这是我们送给您的新靴子。”几个议员进来时,为首者还抱着一个大盒子,刚才袁象的靴子从台上飞下去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散会后这几个议员二话不说,就跑去一个皮革老板的店里,把一双最好的靴子给卖了下来。 最年长的议员是个退伍军人,又是个叙州治下的富农,他代表众人郑重其事地把靴子捧着递给了袁象:“袁知府,下次还要狠狠地踢他!不要心疼靴子。”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袁象从叙州各行各业收到了大批靴子,所有的议员,无论以前是否和袁象吵过架,或是被袁象用单挑威胁过,这次都无一例外地支持他。 不过叙州人也知道这次算是丢脸了,作为一府的脸面和叙州的代表,袁知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斗殴,恐怕会让新移民们对叙州的官府尊严产生怀疑,认为叙州知府衙门起不到官府应有的作用,知府本人更是靠不住的家伙。 但即便如此,叙州人还是觉得袁象打得好,不少人都说就算影响了移民定居也该打,刘晋戈跑到叙州的地盘上,冲上叙州人搭建的演讲台上争抢话语权,这时岂能再后退?至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再说刘晋戈同样丢脸了,就算影响不好也扯平了。 …… 黄飞刚的很多朋友都选择留在叙州,他们不愿意继续向前走了,虽然听说成都那里不错,但叙州的环境已经让他们感到满意。 在向叙州官府报名备案后,这些选择定居叙州的移民就与家人团聚,经过家庭成员的简单商议后从某个来招工的老板那里谋一份差事——帝国议会的法令在成都、叙州、嘉定州等一切邓名的控制区都有效,所以这些新移民暂时没有同秀才的身份,更不是退伍军人,不能无偿地获得土地。 不过大部分人都不太担心,他们不是很清楚帝国议会的法令,只知道很多已经成为富农的人也是两、三年前移民到四川的,既然那么多人都成功了,这些移民认为自己也有很大的机会在数年后获得自己的土地。 “袁知府是个好官,”等移民团搞清楚那场武斗的前因后果,这句话就在移民中流传起来,为了叙州治下的地主、商人和小民的愿望,在万众之前和刎颈之交大打出手……东南移民做梦也没想到天下居然会有这种官:“等我们将来有了麻烦,他也会为我们挺身而出的吧?不畏惧同僚,不害怕触怒上官。” 而黄飞刚和另外一些人则决定继续向成都前进,叙州很不错,不过听说成都更繁荣,而且刘晋戈也是一个好官,他为了成都人的愿望跑来叙州砸同僚好友的场子;在那场武斗后,刘晋戈也没有拂袖而去,而是继续呆在叙州,继续协助那些成都人宣传成都的优势:“而且保国公说了迁徙自由,将来若是发现成都不好,我就再回来投奔你们。” 黄飞刚的朋友们纷纷应是:“好,没问题,黄大哥就算是为我们打个前哨,要是叙州这里不如我们所想,我们就去都府投奔黄大哥。” “一言为定!” …… 刘晋戈返回成都后,就去向成都的议会报告,这次成都议会征收了特别税以宣传自己,和叙州争抢移民。这些工作虽然是由知府衙门来做,但受到参议院的影响,成都议会和帝国议会一样对刘晋戈相当不友好,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次展开工作前还有不少人称刘晋戈一定会敷衍了事,浪费了议会特别征收的税金。 这次刘晋戈的收获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大,直到离开成都前,成都人依旧没有把叙州看成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竞争对手,很多人对它的印象还是两年前的成都下属城市和产盐基地。而叙州充分利用了地理上的优势,截留了大批的新移民,新移民的数目很可能会达到甚至超过四成。 当心怀忐忑的刘晋戈进入议员们等待的那间屋子时,随着一声“刘知府到”全体人员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在场的人有很多都是帝国议会的议员,平时对参议院俯首帖耳,也染上了痛骂刘晋戈的习惯。往日刘晋戈来见议员们的时候,这帮人为了表现出鲜明的支持参议院的立场,是从来不会起立欢迎刘知府的。 起立的议员们还用力地鼓掌,在刘晋戈走向自己的座位时向他发出欢呼声,这些人都已经听说了叙州演讲台上的武斗事件。参议院的青城派和其他派系大佬都是老上司,因为根深蒂固的忠诚链观念,议会议员们对参议员毕恭毕敬,当他们打出批斗刘晋戈的大旗时,这些议员也会义无返顾地站在那面旗帜下。 不过虽然忠诚链尚在,但往日的恩义到底有多少很难说,毕竟大部分人都是昔日的辅兵,被欺负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少。而争取移民关系到成都的繁荣,这里的议员虽然不一定都是商行老板,但也都是各行各业中的带头人,社会地位基本都是中上,刘晋戈的努力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 像凯旋的英雄一般,刘晋戈在议会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在他向议会报告此行的经过时,一次又一次被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打断,尤其是在他说到拳打袁象的时候,更是曾有五句话被三次掌声连续打断的经历。虽然那场搏斗在被邓名拉开前基本是平手,但叙州和成都的议会都认为是自己这边的知府取得了绝对优势。 “原来争取议会这样容易。”结束了梦幻般的报告会,回到自己的衙门,刘晋戈发现衙门的士气好像都提高了——这些天来成都一直在议论刘知府为了成都权利挺身而出的英雄事迹,衙门的官吏听了都感到面上加倍光彩——除了身为成都人的一份,还有身为成都衙门公务员的那一份。 刘体纯一直称呼袁宗第为“老哥哥”,袁象比刘体纯稍微大了一点,所以刘晋戈也称呼袁象为老哥哥。 “我那老哥哥,也是不容易啊。”在夜深人静回味此事的时候,刘晋戈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当没有了议会的责难声,也听不到他们发出的掌声和欢呼后,刘晋戈又想起了自己和袁象的感情;如果不是耳边总响着议员们的催促声,被压力闹得心情烦躁,刘晋戈不会去叙州争抢移民,更不会肝火上升,见了袁象就红了眼:“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 刘晋戈和袁象的这桩事,被帝国议员格日勒图绘声绘色地报告给了书院祭酒陈佐才,后者并没有显出什么兴趣,反倒鄙夷地评价道:“斯文扫地,他们是保国公任命的官员,代表着保国公的脸面;保国公是朝廷的勋贵,所以这还事关朝廷的体统……哼,也就是因为保国公极度轻视读书人,才会不重用贤良而提拔这些武夫。现在好了把,不但丢光了自己的脸面,还连累了朝廷的体统,真该弹劾他!” 移民一事,陈佐才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书院主要针对的目标还是孩子。普通同秀才的扫盲工作由各个亭分批完成,不会都堆到书院本部来。还有一部分学员是商行推荐来学习的优秀员工,这些人一般都经过了商行本身的简单文化培训,当商行没有师资力量继续培训下去的时候,就会送来陈佐才这里,不过知府衙门给的名额有限。 随着移民到达,书院的压力按说只会更重——陈佐才笃信有教无类,就是孩子增多也要把责任担负起来,大不了就再多兼几个班。随着教学经验越来越丰富,书院也摸索出不少方法来,至少那些原来就会读书给学生听的教授们,都被陈佐才锻炼出来了,就是孩子再多一些,工作压力也远不会向陈佐才刚到成都时那么重。 “祭酒这话有些不对了。”格日勒图想纠正陈佐才的错误看法。 “哦?格教授有何高见?”陈佐才哼了一声,一个体育教授居然敢在这种高度的问题上反驳他,让陈佐才感到对方有些自不量力——虽然格日勒图不姓格,但格教授这种称呼已经流传开了,而且也被格日勒图所接收。 “这次移民中听说有青壮男丁三十万,亭里就算只教他们识字,税收上也还是有的赚的。”作为一个帝国议员,格日勒图已经对政府收支有了一些初步概念:“而且他们的老婆也要做工,还有税可收,更不用说这些货物能够让商行挣钱,还可以抽税……要是能够迁移来三十万壮男、壮女,都府的税收一下子就能增加两成,等他们熟悉环境后还会更多,这就会让都府抽到更多的税。” “也就是说,书院能够要到更多的经费?”陈佐才本来对这个事不是很懂,但经不住有格日勒图这么一个当帝国议员的体育教授,陈佐才几次三番地打发格日勒图在下体育课后去给书院讨要经费,每次还都认真询问结果,所以也很清楚都府的知府衙门和议会基本是按照税收比例拨给教育经费,这个经费大约是税收的二成五,其中包括给各亭的识字经费、各商行自办培训机构的教育补贴,剩下的就都是给书院本部的。 “是啊。”格日勒图拼命地点头:“要是税收增加两成,给书院的拨款至少也能增加两成,将来还会继续增加。可叙州的袁知府想把新来的人留下,不放百姓到成都来。” “这个袁象,老夫早就看出来他像个贼,”陈佐才冷笑一声:“刘知府打得好。” ------------ 第四十一节 争夺(上) 到十二月的时候,移民的安排基本告一段落,成都获得了六成的移民,而叙州一跃变成了拥有三十万人口的大城市。 突然增加的人口带来了众多粮食和住房的问题,而叙州应变的能力毫无疑问要比成都差得多。现在帝国议会处于闭会状态,邓名就下令准备召开特别会议,要求在过年前制定出一套新的税收方案来:最开始叙州知府衙门类似是成都知府衙门的一个分支机构,一旦有什么难处就直接向成都求援,而现在两者已经呈现分离状态,有了利益上的纠纷。 所以筹建更高一级的行政机构就势在必行,这个衙门邓名打算按照习惯命名为四川巡抚衙门。邓名懒得自己去琢磨到底应该从两个知府衙门拿多少钱到四川省的巡抚衙门,就指示帝国议会去讨论。这个巡抚衙门暂时会归邓名直辖,而邓名也会本着损有余补不足的原则,用成都府向巡抚衙门缴纳的省税来帮助可能出现亏空的叙州知府衙门。 为了避免参议院变成成都一家开设的机构,邓名还强行规定一半的参议员要移去叙州居住,如果将来有其他城市上升到能够和这两府分庭抗礼的地步,那么就要再从成都和叙州各搬三成的参议员去第三府居住——参议员全是邓名任命的,他可以按照自己心意给参议员们下达命令——而且还有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代表保国公权威的参议员们当然需要出现在叙州,以制衡议会的工作。 不过帝国议会的人选处理邓名就比较谨慎,他规定这个要按照同秀才人口来分配,向巡抚衙门缴纳更多税的府,理应在帝国议会中拥有更多的发言权。 下达了这些指示后,邓名没有返回成都,而是离开叙州前往嘉定州。经过明军的不懈宣传,越来越多的百姓正在从山里走出来,而嘉定州就是川西计划大举建设的第三个地区。它不但连接成都和叙州,而且还是通向建昌的必经之路,隐藏在峨眉山周围的山民可能还有几千、上万人,开发了嘉定州后,这些人若是肯下山也容易就近安置他们。 …… 而此时在成都,有两个赫赫有名的客人来拜访陈佐才,一个是朱之瑜,另一个就是被他拖来四川的蒙正发。朱之瑜为了拉蒙正发出山,在后者的家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蒙正发实在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他走了。除了情面问题外,朱之瑜去拜访蒙正发这件事也传得满城风雨,虽然地方官好像聋了一般,反应极为迟钝,始终没有来拿人,但蒙正发自己却住不下去了——他不能让朱之瑜在自己家里出什么纰漏,否则天下人肯定会骂他卖友。而且蒙正发觉得,就算他能把朱之瑜这尊大神送走,这次闹得这么凶,事后也必定会被湖广清廷追究,被逼入绝境的蒙正发只好跟着朱之瑜来投邓了。 蒙正发剃发投降清廷十年来,娶了十几个小妾,生了一大堆儿女,现在这些儿女都没有成年,蒙正发也舍不得扔下他们。蒙正发一面埋怨朱之瑜祸害了他全家,一面辛苦地把家小统统搬迁去四川,这期间还提心吊胆唯恐被地方官来个一锅端。但事实证明,湖广的清廷地方官比蒙正发想象得还要无能,全城都知道朱之瑜这个反贼住在蒙正发家里,但官府就是不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蒙正发在收拾细软要投贼,他的小妾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想去的,还有挥泪和娘家告别的,但地方官楞是被蒙在鼓里——最后让蒙正发从容逃走,还带走了他全部的家产,甚至连房子、田地都成功地卖掉了。 蒙正发先是首鼠两端、犹豫不决,后来又舍不得家眷,最后竟然连家常都想着带走,这把朱之瑜也吓得够呛。但总算吉人天相,湖广清廷不可思议的迟钝,让蒙正发和朱之瑜平安地抵达了荆州,进入夔东军的控制区。 本来蒙正发还想拖上王夫之一起走——他好端端的日子被朱之瑜毁了,所以他也不想让王夫之安心在船山那边舒舒服服地讲学。但朱之瑜说什么也不干了,蒙正发拖家带口一大家子,王夫之那边听说还有大批的家人、子弟,要是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被清廷发现的话,那也未免太看不起张长庚的能力了。 朱之瑜看不上闯营的人,蒙正发更是对他们深恶痛疾,所以二人在李来亨那里根本不多做停留,要到了船只后直奔夔门而去。一直等到了奉节,这两个人才恭恭敬敬地给文安之送去名帖求见,文督师是天启皇帝的门生,这二人怎么也不敢在他面前托大。听说他们是来帮助邓名消除闯营对川西的影响后,文安之捻须沉吟了片刻,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是闯营的影响的呢?” “晚生愚钝,不过这不用多想吧?”蒙正发的口气依旧非常恭敬,不过其中的自信非常明显:“保国公受奸邪迷惑,居然自称‘强盗’……” “是帝国。”文安之纠正了一下,不过马上就点点头:“当然,意思一样,你继续说。” “是。”蒙正发应了一声,在他看来,放着好好的官兵、良民不做,非要去当强盗,也只有闯营那帮不可理喻的家伙能干出这种事了,既然如此,邓名不是受他们的影响还能是什么? 朱之瑜的看法也和蒙正发差不多,而且他们认为只要他们到了邓名身边,那么流寇的毒害自然而然就会消退。 文安之不置可否,他琢磨了一会儿,最后缓缓说道:“你们任重而道远啊。” 说完文安之就给他们二人接风,还写了两封信给他们,一封是给邓名的介绍信,另外一封是给陈佐才的。文安之告诉他们邓名闲不住,一年到头乱跑,如果他们找不到邓名就去找陈佐才,后者是川西的中流砥柱——本来文安之对陈佐才并不是很熟悉,不过这一年来陈佐才不断来信诉苦,说川西的师资力量薄弱,还多次想让文安之帮忙给找些教授来。 文安之对朱之瑜没有太多的看法,不过此人就算辅佐邓名不成,帮陈佐才教书还是没问题的;而如何在推荐信里介绍蒙正发让文安之稍微迟疑了一下。当初巡抚章旷病故的时候,蒙正发希望永历天子让他接任巡抚一职,但永历天子把这个职务给了蒙正发中举时的老师吴晋锡。蒙正发大怒之下和吴晋锡断绝了师徒情谊,从此再不承认有这个老师——在文安之这种重视师徒恩义的士人心中,辱骂老师和殴打父母也差不多了。 而且事后蒙正发和王夫之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痛骂吴晋锡——王夫之是一个绝对够格的朋友,在叙述历史的时候从来只问亲疏,不问是非。王夫之把蒙正发曾经的老师吴晋锡骂了个狗血喷头,简直就是一头名符其实的畜生——因为吴晋锡没有为大明殉节。看王夫之、蒙正发骂吴晋锡的文章,有时真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王夫之和蒙正发为大明殉节了似的。 不过最后文安之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写在给陈佐才的信中,因为他知道陈佐才也是个尊师重道的人,若是知道蒙正发有这样“欺师灭祖”的行为,估计就很难合作了。 君子隐恶扬善,文安之觉得眼下是用人之际,既然蒙正发都拖家带口来四川了,那这些事就不必再提了。 …… 正如文安之所料,等朱之瑜和蒙正发赶到叙州,邓名果然已经离开了,峨眉山那边没有居民点,只有军队,所以也不会有去嘉定州的民船。而没有邓名的指示,叙州也不好安排战舰把他们送去嘉定州,再说就是去了也未必能找到进山的邓名。 叙州知府袁象建议二人去成都暂住,等邓名处理完了嘉定州的事情自然会回成都,无论如何,邓名都要在年前去成都参加帝国议会的会议。二人商议了一通,就采纳了袁象的建议,拿着文安之的另一封推荐信去拜访陈佐才。 陈佐才是云南的缙绅,可朱之瑜、蒙正发是名满天下的士人,见到文安之的推荐信后,陈佐才哪敢怠慢,连忙请两位入书院休息,马上让人给他们整理房间。 朱之瑜还好办,就是单身一人,而蒙正发又是家眷、又是仆人、家奴,还有这些奴仆的家小,一共百余来口。陈佐才折腾了半天才算腾出足够的房子让蒙正发和他的家人挤下,又给他的奴仆搭了几个棚子,让他们先住在书院外面。 看着这一大群妇女和哭闹不休的儿童,陈佐才也是由衷地钦佩:“能带着这么多人脱离险境,蒙崇阳真是大才。” 出逃的时候朱之瑜始终提心吊胆,但现在既然平安脱险,他也忍不住替蒙正发吹嘘几句:“那是自然,蒙崇阳昔日为章巡抚(章旷)参军时,于新墙督师,与鞑子大战,以八千步卒力克数万鞑骑,伏尸数十里。弘光南渡以来,敢战自此始,自蒙崇阳始。” 既然蒙正发能指挥几千人打败数万清军铁骑,一扫南渡以来的颓势,那全家脱逃的事情还不是牛刀小试嘛。 陈佐才微微愣了一下,听朱之瑜的口气,蒙正发好像有过很有名的一场大胜,不过他对蒙正发的了解只是知道对方出过书,以当事人的身份叙述了隆武、永历这些年明清两军在湖广的争夺。邓名在书院进行教育的时候,要求教授们向学生介绍明清战争中的重要战役,这些战役陈佐才心里都有数,但肯定没有朱之瑜说的这场。 朱之瑜说的就是王夫之替蒙正发吹嘘的故事。在故事里,王夫之一笔就把南明各地风起云涌的义军都抹杀了,而以八千克数万更是王夫之的杜撰。不过既然朱之瑜信以为真地说出来了,蒙正发也不好出言纠正,更没法说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是老朋友王夫之瞎编的。 无论如何,蒙正发也是一个够朋友的人,在他的书里从来都竭力把亲友的责任摘干净;比如这次朱之瑜来自己家,蒙正发就是再不情愿也要护得朋友周全,因此蒙正发也就硬着头皮认下来,对陈佐才微微一笑,表示朱之瑜说得一点没错。 “保国公太不尊重读书人了。”陈佐才对邓名的成见依旧,顿时心里就有了主意:“崇阳先生如此丰功伟绩,他竟然提也不提!哼,还不是因为他见不惯我们读书人出将入相?不行,我明天就把此战编入教材,为崇阳先生正名,也让大家好好看看保国公到底是如何抹黑士人的。” 出于对蒙正发的尊敬,陈佐才就向他询问起对四川书院的看法来。 “要想正本清源,就需要让百姓知晓闯贼到底是如何误国的。”蒙正发的看法很简单,那就是要好好利用书院这个宣传阵地,让大家知道士人如何舍死忘生地为朝廷奋战,而闯贼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从中添乱,致使士人的努力都化为泡影的:“如果没有闯贼,那么多忠臣义士的心血又何至于白费?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要让保国公和百姓都看得分明,这天下就是闯贼败坏的。大家都看清闯贼的祸害后,就会惊醒过来,不再受闯贼迷惑、不再与闯贼共事,这样国事也就有救了。” 虽然陈佐才暗暗欣赏邓名的气量,但一想起对方对士人的轻视就气不打一处来,用有力的事实来反击当然再好不过。陈佐才当即就请蒙正发来主持编写这段历史课本。而对蒙正发来说,这也是轻而易举的工作,他的《三湘从事录》早就写得,只要把它变成白话文就能胜任需要。 向保国公和全体川西父老揭露闯贼的罪恶,让大家厌之、弃之、伐之……蒙正发发现成都果然是大有可为之地。他急忙修书一封去湖广给老友王夫之,信中盛情邀请王夫之同赴成都,共襄讨闯大业。 ------------ 第四十一节 争夺(下) 新年将近,但是袁宗第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他听说成都的士人正准备大肆诬蔑闯营。 闯营势力渗透川西之深,是朱之瑜、蒙正发完全没有概念的,就是陈佐才也大大低估了闯营的消息灵通程度。几乎在第一时间刘晋戈就了解到了陈佐才的意图,得知四川书院正试图编写不利于闯营的历史课本,刘晋戈立刻把这个消息传给叙州,袁象发急件通知袁宗第甚至还有下游的刘体纯、李来亨,把这些新动态报告给闯营亲朋,他和刘晋戈都担心这会给闯营造成很坏的影响。 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返回成都的周开荒不用说也是刘晋戈、袁象一派,邓名的贴身卫队乃是李来亨的三堵墙将士,现在很多人都是常备军军校的高级教官,他们纷纷要求刘晋戈动用知府全力,把这种对闯营的猖狂进攻粉碎在萌芽里,还保证他们会利用一切关系帮助刘晋戈在邓名那边取得谅解。 幸好刘晋戈已经做了好几年知府,对邓名的脾气秉性也有了相当的了解,没有莽撞地去找蒙正发的麻烦,反而压制了三堵墙闹事的欲望。刘晋戈告诉大家此时一定不能滥用行政权力,更不能动用军队,否则邓名就算原本想中立,也会被逼得站到蒙正发那边去了。 不过既然刘晋戈、周开荒不准备动用行政权力和军队,他们就会在未来的这场舆论斗争中处于绝对下风。论武力,十个蒙正发绑在一起也比不过刘晋戈,但若论笔杆子,即使朱之瑜不帮忙,全成都的闯营都加起来也别想拼过蒙正发。 虽然知道此事暂时影响不到邓名对闯营的观感,但是袁宗第想起来就感到不痛快,正在他闷闷喝酒的时候,突然又有使者前来,称刘体纯、李来亨、党守素、马腾云又来拜访他了。 “难道是又要打重庆?”袁宗第心里咯噔一下子,这四位同时来找自己的话,袁宗第想不出还能有其他什么重要的事,就是上次打重庆的时候最开始都没有这个规模:刘体纯和党守素来了,而李来亨和马腾云负责看家。 不过袁宗第可不觉得现在能打重庆,物资不充足,而且军队也需要休整,不养上半年的伤无法恢复元气。万县都一时恢复不了元气,刘体纯、李来亨他们只会更慢,再说他们还肩负有抗衡张长庚的责任。 袁宗第满腹狐疑地站在衙门大门口等待夔东闯营同盟进城,很快他就看到一行人策马入城,向着他这边直奔而来。 为首的还不止李来亨他们四个人,还有两个陌生人同样处在位首,勒住战马的时候,袁宗第看到刘体纯还很殷勤地跑过去给那个年老的陌生人牵马缰,另外一个陌生人看上去稍微年轻一些,但也得有六十多岁了,在关于谁走前头这个问题上,李来亨、党守素他们还和那个人谦让了一番。 等在大门里的袁宗第看得疑云大起,再仔细端详了两眼,袁宗第发觉这两个陌生人看上去都有些眼熟,随着他们向自己走过来,袁宗第心中的这种熟悉感也越来越强烈,但始终无法取得最后的突破,让他忆起对方的名字来。 “制将军别来无恙?”年轻一些的那个人远远地就大声向袁宗第问好。 听到这句话问候后,袁宗第猛然醒悟过来,不能置信地看着那个微笑着向他打招呼的人,嘴巴张得大大的:“尚书?” “制将军还记得我啊?”被唤作尚书的人大笑起来,快跑上两步,奔到了袁宗第面前,互相端详了片刻后,来人唏嘘了起来:“一别十五年,不想今生还有活着相见的机会,唉,唉。” 认出了这个人后,袁宗第又向另外一个老者望去,端详了半天,第二次发出惊讶至极的叫声:“平章吗?您还在世啊?” “惭愧,惭愧,苟活于世,为的就是能亲眼目睹鞑虏被逐于海外。”老者答道,显然袁宗第没有猜错。 李自成当年设左右平章,相比起名声远播的左平章牛金星,这位地位还在袁宗第、刘体纯之上的右平章就少有人知晓。但其实右平章的名气、资历、人脉远比牛金星要强得多,便是称相差百倍,恐怕都算不上什么夸张之语。朱之瑜和蒙正发见到文安之时,诚惶诚恐地执弟子礼还担心自己僭礼,但若是文安之与李自成的这位右平章相见,恐怕得反过来向这位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大顺右丞相自称晚辈后进。 因为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就是东林点将录上大名鼎鼎的天猛星、霹雳火惠世扬!万历、泰昌二位皇帝相继死亡后,惠世扬只身入大内,与太监王安确定了抢夺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启皇帝的行动,为东林党赢得了拥立之功,没有惠世扬和王安的密谋,就没有天启年的东林定策之功。 在魏忠贤与王安的权利斗争中,东林党坚决地站在王安一边,拒绝了魏忠贤送来的求和信,直到王安失败身亡后,东林依旧要替王安报仇,和魏忠贤争斗到底。在东林点将录上,惠世扬和杨涟、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同为东林五虎将,他排名仅次于前两者,位于第三,还在周朝瑞和袁化中之上。 魏忠贤和东林的争斗决出胜负后,杨涟、左光斗死了,周朝瑞、袁化中也毫无悬念的跟着一起死了,但大家惊奇地发现惠世扬居然活得好好的。到了崇祯朝整治魏党时虽然没有波及到惠世扬,但大家也明白此公必定和魏忠贤有了什么秘密交易,因此他也不受大伙儿待见,只是资格摆在那里,也没有人太让这位东林前辈难堪。惠世扬倒也识趣,知道自己的仕途没有什么光明可言了,不久就以老朽不堪为理由向崇祯请辞退休。 一晃到了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的军队进了北京城,在京官们哭喊着去哀求留用时,突然发现惠世扬正得意洋洋地站在李自成身边。这位万历皇帝的进士、天启皇帝的定策元勋、大明的四朝元老居然投了闯,摇身一变成了大顺的开国元勋。 大家还来不及羡慕几天,闯王兵败一片石,退出了北京。大清睿亲王领着八旗子弟杀气腾腾地开进北京时,跟在多尔衮身后的不是惠世扬又是何人?眼看这位大明的四朝元老,明顺的两国元勋,一转眼就要升级为三国元勋了。 不过多尔衮虽然和李自成一样对惠世扬客客气气的,但把他一养多少年,就是没给任何官做。惠世扬对此自然是怒不可遏。想当年威震朝野的时候,钱谦益给他提鞋都不配,哪怕是逼死先皇的李自成,都要客客气气地叫上一声老宗室,把右丞相的位置双手奉上。现在这帮鞑子居然敢不奉承他这位老宗师。 三国元勋没做成,再次黯然返回陕西后,惠世扬咽不下这口气就拉杆子造反,不过惠大元勋文章固然是做得极好,打仗却实在打得不怎么样,被甘陕绿营轻而易举地打败;军队溃败后惠世扬就隐姓埋名,一直东躲西藏到今天。 和袁宗第见礼后,惠世扬感慨道:“当日皇上弃燕返秦,老朽不幸被鞑子所执,按说就该死了,可当时心里抱定了一丝希望,就是要亲眼目睹官兵重返燕赵之地,所以才忍辱偷生;后来老夫趁鞑虏麻痹,逃出燕京返回家乡,想举义旗为皇上收复三秦,不幸也失败了……之所以还是不肯死,实在是一天看不到鞑子被赶出关外,一天就没法瞑目啊。” 惠世扬口中的皇上当然指的是李自成,其实到底最后是大明还是大顺复兴,对惠世扬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分别。作为大明的四朝元老、定策元勋,马吉翔、杨定、陈佐才之流的不用说,连文安之见了他都只有磕头的份;而同样身为大顺的右相,开国元勋,闯营的人也不会对他无礼。只有这个鞑清实在可恶,居然只是好吃好喝地养着惠世扬,而悭吝于给他显赫的官位,逼得惠世扬不得不造它的反,现在已经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虽然两国元勋对明顺之争很看得开,甚至在内心持无所谓的态度,但和惠世扬同来的那个人就完全不同了。这个被袁宗第称为“尚书”的人是大顺的铁杆,坚决不肯向清廷或是永历朝廷投降。这次之所以拉着惠世扬来四川,也是因为他听信了一道传闻,在和李来亨等三人并肩来万县的路上,又收到了川西的信件,得知蒙正发他们打算挑衅闯营。 “蒙正发是隆武的举人,那其实就和秀才没有两样!朱之瑜好像也就是是个秀才吧?连隆武的举人都没拿到过。”这个人冷笑了一声,不屑一顾地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两个秀才我一根小手指就能碾碎;陈佐才不过是个云南的缙绅,他识趣就老老实实站在边上看着,不识趣我就一起收拾了,有我在四川,倒要看看谁能说得了大顺的坏话!” “船山的王夫之,江南的黄宗羲……”刘体纯马上又报出两个名字。 “我是正牌进士,一省的学政,举人那是我点出来的!”说话的人一脸的骄傲:“王、黄两个举人算得了什么?就是两百个又算得了什么?” ------------ 第四十二节 升级(上) 大顺礼政府尚书巩焴,崇祯四年进士,任官河南,他在任上不顾朝廷颁布的考成法废止了三饷,治下数十万百姓因此减免赋税得以活命。当时的河南,因为崇祯政府的横征暴敛而赤地千里、易子相食,而巩焴管理的地方竟然没有出现饥荒——巩焴为了不让老百姓饿死而拒绝执行崇祯皇帝的税收政策,显然不是什么忠臣孝子,最后被朝廷罢官。他在临行前,把自己的积蓄尽数捐给贫民。在巩焴辞官后,他曾经管理的各县也先后陷入饥荒,最后和其他河南地区一样反抗官府,响应闯军。 在邓名的前世,网上一些对巩焴的描述相当有趣,称巩焴返回陕西老家后并没有接受李自成的任命,并且在李自成入北京后,巩焴巧遇怀孕的崇祯妃子并竭力掩护着——没有接受李自成任命的巩焴又是怎么到的北京,难道是跟踪大顺军去的吗? 崇祯十五年,李自成采用牛金星的策略,据河洛以窥天下。河南的局势让明廷惊恐不已,地方府县联合上书崇祯天子,要求启用巩焴为河南巡抚,挽救危局。但崇祯皇帝下旨后,巩焴却不肯上任,称皇帝横征暴敛、朝廷残民以逞,已经是穷途末路、人神共愤。李自成攻克西安后,请巩焴出山相助,巩焴欣然出任大顺礼政府(大顺改六部为六政府)尚书。 见到李自成后,巩焴当面提出明太祖定下的八股文多有不妥,建议李自成在新朝的科举考试中废除八股改为散文,以免钳制考生——文章应当注重内容,不该拘于形式。李自成对巩焴的提议大为赞赏,攻入北京后就让巩焴负责废除八股的具体事宜。不过这项解除思想阉割的改革和废停太监一样,都因为李自成的速败而流产,以八股文取士和阉割活人的制度均被入关的满清予以恢复。 李自成称帝的三次劝进活动巩焴都参与其中,尤其是他跑进明太庙烧毁了明朝历代神主的牌位,为此遭到了士林的痛骂。在李自成退向陕西的时候,巩焴也跟着顺军一起撤退。李自成败给阿济格,不得不撤出西安后,巩焴与李自成分手,独自留下在陕西与清军打游击。在其后的十五年里,巩焴自学成才,成为了游击战专家,在邓名的前世他坚持抵抗到顺治十八年,比永历政权和李定国还多坚持了三年,最后被甘陕绿营团团包围。此时已经六十八岁的巩焴依旧能够骑马、射箭,虽然不是李来亨、袁宗第、刘体纯这种闯营的嫡系,但巩焴同样不肯投降,坚决抵抗,最后被清军放火烧死在山中。 而在这个时空,因为邓名的影响,使得吴三桂手下的陕西兵迟迟不能返回西北,后来更因为邓名不断的打击,让陕西绿营不得不继续向四川增派部队而没有余力围剿巩焴。结果巩焴不但没有兵败身死,反倒让他找到机会离开游击区,跑去夔东找到了马腾云。 (笔者按:说两句个人看法,李岩这个人是虚构的,笔者有种感觉,那就是巩焴很像是李岩的原型,才兼文武,很得李自成的器重,而且出身士大夫阶层却与明廷决裂;甚至就连李自成兵败后对李岩这个虚构人物的猜忌情节,也能在李自成和巩焴的身上找到影子:在李自成退回陕西的时候,身为礼政府尚书的巩焴制造龙袍,负责筹备李自成的祭祖礼仪,而在披上巩焴督造的袍子后,李自成突然感到遍体生寒,一时间手足僵硬,好久以后才恢复过来。事后李自成检查巩焴给他的龙袍,看到上面有山纹,就怒斥巩焴是使用巫蛊之术,想移两座山压自己的肩膀来诅咒自己,几乎当场杀了巩焴,经过刘体纯等人苦劝得解——当时李自成屡战屡败,袁宗第的战略预备队都从湖广调回北方,依旧无法击退阿济格,心情大概是非常之糟。笔者又按:惠世扬这四朝元老、三国元勋的奇葩,在这个时候差不多该百岁了,笔者就是让这个东林党棍露下脸不埋没了他的风采,很快就会给他配发盒饭。) “皇上(闯王)离开陕西后,我一直联络豪杰,盼着皇上早日打回陕西去。”想起李自成的突然亡故,巩焴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 “什么是书院,那是和授予功名有关的地方,这种地方怎么能不全力争夺?”巩焴接下来又教训袁宗第道:“现在川西没有科举,那什么人能够做官?当然是书院的学生才能做官。而四川书院里,邓名并不指定教材,完全放任祭酒自行定夺,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书院的祭酒有过这么大的权利。将来川西的官员势必都是书院祭酒的门生。这种要害之地,怎么能不拿在手中?” 袁宗第听得愣住了,转头望向刘体纯,后者点头道:“尚书一到我的营中,就问了三天三夜的保国公,来的路上也为这件事把我、老马、小老虎都骂了。” “叫邓名就好,反正那也不是他的真名。”巩焴截断了刘体纯的叙述,不耐烦地说道:“以我之见,谁掌握了四川书院,谁就掌握了将来川西的吏治。此乃兵家必争之地,你们居然会对此不闻不问,将来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到邓名。” 这时袁宗第终于琢磨出不对劲来,当年巩焴带着人冲进明太庙,烧了明朝历代的天子神位,这种事情他都办下来了,身为三太子的邓名,就算能赦免参与逼死他父皇的刘体纯都未必会赦免巩焴,这个人又怎么敢来投奔邓名? “这个书院的祭酒当然应该由老宗师来坐。”巩焴继续对袁宗第大谈他的构思:“右平章要坐这个位置,谁敢说个不字,又有谁能说得出个不字来?” “老朽年事已高……”虽然早就和巩焴商量好了,但惠世扬还是打算在大家面前谦虚两句。 “老宗师老当益壮,还能骑马呢。”巩焴不由分说,一句话就把惠世扬给堵了回去:“再说老宗师也不用事必躬亲,日常琐碎事务自然有我和陈祭酒代劳。老宗师也不是要抢陈祭酒的位置,只是在书院里再增加一个大祭酒罢了。” 巩焴本人并不打算讨要什么位置,反正只要能进到书院就行。巩焴能文能武,治理过政务、点选过学子、还打了十几年的游击,自问就算没有个能压人的头衔,也能镇得住场面,收拢得了书院里的人心——这样还能避免给人留下一个争权夺利的印象,导致那些陈佐才教出来的学生对自己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 惠世扬微微颌首,不说话了。要不是为了这个大祭酒、老宗师的江湖地位,他又何必以百岁高龄陪巩焴南下呢。惠世扬是人老心不老,正如巩焴刚才所说,四川书院的权力之大闻所未闻,以往皇帝绝对是要把这种门生人脉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心里的——但既然已经从邓名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了,那谁捡不是捡呢?在没有科举考试的时候,书院是唯一能获得出身的地方,只要能当上大祭酒,哪怕只有一天,惠世扬死也能瞑目了,也不用担心将来逢年过节时的五牲孝敬了。 巩焴依旧在高谈阔论着,如何替邓名选拔人才,如何在潜移默化中让所有书院的学生也就是未来的朝廷官吏都倾向于大顺。袁宗第越听越是心中惶恐,一个可怕的猜测从心底里浮了出来,最后他忍不住问道:“尚书觉得保国公不是明宗室吗?” “邓名不可能是明宗室,他要是的话,怎么会这样信任重用你们。”巩焴仿佛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事一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朱明的宗室,既没有这个度量也没有这个胆色,我觉得邓名肯定是皇上之后。” “啊!”虽然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但袁宗第还是吃惊地叫出声来。 “太……”袁宗第本来想用“荒谬”或者“可笑”来形容巩焴的猜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环顾了李来亨、刘体纯、党守素和马腾云一圈,发现他们都神色不变,显然巩焴已经和他们通过气了,而且居然还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如果是闯王之后,他为什么不对我们明说?”袁宗第有很多疑问,一张口就把其中最大的不解之处说了出来。不过袁宗第知道刘体纯他们肯定也提出过同样的疑问,而从另外四个闯营将领的脸上看,他们都已经被巩焴说服了。 “制将军可曾听说过,鞑子那边谣传说邓名很熟悉紫禁城大内,好像还会几句满语。”巩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反问道。 “无稽之谈。”袁宗第不屑一顾地说道。对于类似的谣言,袁宗第从来都是付诸一笑,一点儿也没有往心里去过。邓名连鞑子皇帝都宰了,这得有多蠢才能相信他是出身满清高层啊。 “我看未必,”巩焴露出了微笑:“如果没有这样的传言,我还不敢确认邓名就是皇上之后。” “此话怎讲?”袁宗第满脸的狐疑之色。 “熟悉鞑子的大内,预先知道鞑子的动静,在鞑子内部有熟人和情报来源,听说还能讲几句鞑子话,身怀稀有之物,对鞑子的心思揣摩得也相当不错,剃起头来也没有什么别扭……”巩焴掰着指头把有关邓名的传闻一个一个地数过来,有些还是袁宗第和李来亨提供的:“……对闯营十分照顾,不愿意吐露身份,骂起崇祯来不假辞色,而且还反复声称我大顺吊民伐罪、替天行道……” 几乎把邓名所有的令人不解之处都罗列了一遍后,巩焴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喝道:“制将军,你可还记得邓师傅?” “邓师傅?”袁宗第脸上只剩下了迷惑,他还真不记得李自成特别器重过哪个姓邓的士人。 “邓师傅?”袁宗第又轻声念叨了一遍,突然,他的眼睛骤然睁大,不知道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发出惊呼了,但这次确实最为响亮,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啊,难道是邓师傅!” 巩焴抿着嘴,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洞悉万物的得意之情,向着袁宗第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错。”袁宗第感到骨骼好像一下子散了架,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让他不得不扶着桌子缓缓坐回椅子上。这样一来,那些看上去荒诞不经的谣言,也一下子全部合理了。没错,邓名当然应该非常了解北京,当然会和满清上层熟识,至于会讲几句满语也是再正常不过——袁宗第突然发现,这些本来被他认为是最可笑不过的谣言,现在都变得顺理成章,如果邓名没有这些关系才是真的不可思议。 “就是年纪……”袁宗第又是一声轻语。 “皇上在西安就纳了贵妃了,制将军遇到他时他十六岁,少年老成,看上去像二十岁也不是不可能。”巩焴再次做出了断言,他目光一转落在了李来亨身上:“那么他就是少主的小堂叔。这没什么,我们大顺不是有定武旧例吗?只是邓名他不知道罢了,生怕一吐露实情就是兄弟反目成仇。” 韩主定武,包括清廷在内很多人都认为这不过是文安之用来鼓舞人心的一个策略而已,只有极少数的夔东核心人员,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异议,”李来亨当即表态:“如果真是我的小堂叔,我愿意遵守定武旧例,如有异心,天打雷劈。” “好,接下来就要看他是不是皇上之后。这次的书院之争,也可以帮我们瞧得明白一些。如果邓名不是皇上之后,他肯定不会支持我们插手书院与那些拥护明廷的人唱对台戏吧?” …… 巩焴主持的闯营万县密谋瞒过了奉节的文安之,后者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四川。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邓名,更是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个时候他正和刚刚返回四川的李星汉、任堂等人在峨眉山,一边讨论着此次远征东南的过程,一边欣赏着峨眉的俊秀。 “峨眉天下秀,果然是名不虚传,可惜我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啊。下次再来吧,下次一定要挑个春暖花开的时候。”邓名不知道成都已经是暗流涌动,闯营众将和江南士人都蓄势待发:“我得马上赶回都府。这次的帝国议会上,估计大家会要我们再次出兵东南,援助山东、广东的义军了。” 四川的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为了保证新移入人口的就业,保证政府的收支平衡和各个阶层的利益,四川必须要不停地继续发动对外战争,保护和赢得商业利润,通过军费赔偿等手段从清军控制区获得资源和资金。 这种压力甚至给邓名、赵天霸、任堂、穆谭这样的高官以骑虎难下之感。刘晋戈、袁象、熊兰等人也都和邓名说过,他们不敢想象遇到严重挫折的后果。不过这些人也以年轻人特有的乐观来看待这个问题,赵天霸在四川高级官员的内部会议上声称:既然已经是骑虎难下,那就不要再想跳下虎背慢慢来、稳步走了,就骑在虎背上跑下去吧,直到赢得天下或是摔得粉身碎骨——这个发言引起了普遍的共鸣,刘晋戈、袁象、熊兰还有军方的高级军官人人喊好。 “这事毫无疑问。”任堂闻言想也不想地说道:“都府、叙州都尝到了甜头,食髓知味怎么肯罢手?不过这次他们事先大概会商量好如何分配战果。” “红利按照投资的比例分配,我想不出比这更合理的分配模式了。”邓名甚至有种感觉,那就是川西集团对战争的态度就像是瘾君子对毒品的依赖一样,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而且也越来越难以满足。 ------------ 第四十二节 升级(下) 康熙二年的元旦,重庆。 现在重庆城外的水道很可能是东亚地区最繁忙的水道,来往于叙州——重庆、成都——重庆的船只不绝于道,还有大量过路的船只驶过。即使是新年在即,勤劳的川西人也没有都停止工作回家过年,很多人选择稍微晚几天再回去和家人团聚,只要这些勤苦能够换回足够的报酬他们就心甘情愿。 重庆的甘陕绿营当然也不会让川西人专美于前,以往春节前士兵们就能休息了,但今年不行,昨天大部分士兵就一直工作到太阳落山才被从翡翠加工营里放出来。今天重庆众将很勉强地给士兵们放了一天假,但从明天开始就要恢复工作。 进入十月以来,重庆众将对翡翠加工的兴致越来越高,这主要是因为后方市场的积极反馈。十余年的战乱让珠宝加工行业陷入停顿,很多珠宝行都倒闭,余下的也是在苦苦支撑。战争一天不停止,各地的交通工具就会被大量征做军用,也不会有人积极从事玉石的开采工作,就不可能有大量的珠宝进入奢侈品市场。同时战争还让老百姓变得更贫穷,珠宝价格居高不下,可是社会平均的富裕程度却在下降,这种矛盾就注定了奢侈品市场的不景气。 邓名在天下未定的时候不努力生产粮食而是出售珠宝换钱,这当然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独一份;而重庆清军既打不过川军、也没有被对方立刻消灭,被生活所迫,不得不与敌人联合起来生产珠宝,这同样是没有先例的。这样邓名和高明瞻集团就创造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局面。清廷后方的珠宝行都热情地欢迎翡翠这种新型珠宝进入市场,它价格相对便宜能够被消费者接受,在其他货源都枯竭的情况下,是一种很好的行业替代品,不少珠宝商人都将其视为救命稻草;重庆的产品加工粗陋也没什么关系,珠宝商人自己可以进一步加工——以前他们是不愿意把时间花费在这种廉价的石头上的。但现在整个行业已经经历了十余年的衰退,工匠的报酬变得非常低廉,即使是那些资深的老师傅,为了能有一口饭吃,也不会觉得加工这种石头是对自己手艺的一种侮辱。 除了民间市场外,翡翠在北京也大受欢迎。满人入关还不到二十年,在崇祯朝的时候,入关掠夺的满人还完全不懂得欣赏玉石,抢劫时只要金银不要石头。而随着满八旗在北京开始享福,日渐远离了征战生活,新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就开始附庸风雅,开始学习赏玩玉石了。不过现在满人显然还没有学到家,很多人还是怎么也学不会如何鉴别石头的好坏——金银好坏很简单,看纯度就可以了,但根据石头的品质定价,标准就要复杂得多。 因此当翡翠流入北京后,很多满人立刻就接受了它。明显这种石头更坚硬、更明亮,在阳光下能发出夺目的光彩来,怎么看都比传统的玉石更漂亮——其实王明德这一伙儿人也是这么觉得的,相比温润的玉石,翡翠无疑更符合他们暴发户的眼光。只是李国英那句“假玉”的评价让重庆的将领们跟着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地互相吹嘘,说自己从来都认为乌涂涂的石头更好看——“乌涂涂”就是这些土包子对玉石内敛光华的看法。 最具决定性的一击出自辅政大臣索尼之手。八月初邓名与高明瞻他们和谈后,九月初就有一份包括象牙、宝石、翡翠的“川西土产”送到了首席辅政大臣的书桌上。索尼看看觉得不错,就让人用宝石、翡翠打造了几件首饰,和两双象牙筷子、一套翡翠筷托一起送进了大内,孝敬给了太皇太后。 正努力学习汉族皇家品味的太皇太后,觉得这几块宝石和翡翠比她见过的所有玉石都顺眼,摆弄了好多天,还赏给了最得宠的几个格格一点。 一下子这种“川西土产”在八旗贵族上层就火起来了,差不多在李国英离开重庆之后,北京对四川的战局也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关心起来。十月份重庆就接到了三次八百里加急信件,详细地询问了重庆的现况和川西明军的动向。既然李国英不在,这些奏章当然都是高明瞻回奏的,在认真报告了重庆将士誓与大重庆共存亡的决心后,高明瞻还给几位辅政大臣都准备了一份“川西土产”,当然这些土产也都是和八百里加急的奏章一起送回北京去的。 很快北京就再次送来满是赞许之词的旨意,并进一步询问重庆的需要——到十一月的时候,北京对重庆的关心程度远超往昔。以前李国英满腔热血为满洲太君拼命的时候,北京对重庆的关切程度连现在对高明瞻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在十一月的第一封加急公文后,排名第三的辅政大臣苏克萨哈还送来了一封给高明瞻的亲笔信,信中苏克萨哈大人首先说他早就听说过高明瞻是川西第一流的能臣,也早就有意栽培他,只是以前手边事务繁多,辅政的压力又大,所以直到今天才抽出空闲给高巡抚写这份私信。在这份令高明瞻感激涕零的亲笔信的末尾,苏克萨哈轻描淡写地提了两笔,说好几位亲王的格格都议论过川西的土产…… 看完这句后,高明瞻大叫一声,二话不说就窜进了翡翠加工营,其他重庆的满汉大将也陆续赶到,凑在一起研究了一个又一个的生产问题。两天两夜后,高明瞻捧着一锦盒“川西土产”从营里出来时,头发、胡须上沾满了矿粉、石渣,背后还跟着一群双目通红、二十多个时辰没好好合眼的八旗、绿营高级将领。给苏克萨哈大人的回信上,这一锦盒“川西土产”的监制人员名单整整排了一页纸,高明瞻当然具于首位,紧随其后的就是驻防八旗统领,然后是孙思克,袁佳文弼,王明德…… 以后,不但辅政大臣对高明瞻的赞语越来越多了,甚至连以前总对重庆冷嘲热讽的亲王都派遣包衣来过重庆,还告诉高明瞻等人,新年将近,他们几个亲王合计了一下,打算这次给太皇太后的祝贺正旦礼物加入一点川西土产。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邓名,十一月底的时候,邓名送来了一块崭新的翡翠原石,这石头通体晶莹,从头到尾颜色分成四段,从红转绿,然后变成纯白,最后又染上了金黄。虽然被邓名狠狠地要了一笔钱,但这块石头让高明瞻等人也不得不感慨:邓名手里还真有的是好东西啊。 设计图是邓名白送的,而且邓名还写了一行贺词:“恭祝老佛爷万寿无疆。” 看到这段贺词的时候,高明瞻等人都忍不住破口大骂,邓名你身为明朝宗室贵胄,就为了出售你从缅甸抢回来的石头,连“老佛爷”、连“万寿无疆”都出来了,你还能有点廉耻,有点底线吗? 一边齐声痛骂着邓名无耻,高明瞻、孙思克等人一边轮番值勤,紧赶慢赶算是在十二月初完成了邓名的设计。所有的满洲八旗都把他们珍藏起来的、还没有被当做“保鲜马肉”卖给收废品的坐骑贡献出来,让袁佳文弼和胡文科骑着它们及时把川西土产送回北京。 两个人登上嘉陵江上最后一艘还没有来得及“发霉”的通讯快船后,一起指天赌咒发誓,要是不能及时赶回北京辜负了重庆全体同仁的期望,他们二人就在北京城门前一起拿宝剑抹脖子,绝不贪生怕死、苟且偷生。 …… 今天邓名派来给高明瞻祝贺正旦的使者也到了,他首先恭贺了高巡抚的红火生意,称川西保国公听闻翡翠仅仅进入珠宝市场半年就价格提高了三倍、供不应求后,也对高明瞻钦佩得五体投地。使者让高巡抚尽管放心,川西有稳定的货物渠道,一定能够源源不断地保证重庆珠宝加工大军所需的原材料。 邓名送给四川巡抚的正旦礼物非常特别,乃是十一个精雕细刻的象牙球,并附赠一张还带着六个洞的长方形大桌子。 “保国公太客气了。”高明瞻端详了那张桌子半天,也不知道邓名送自己这个超级大饭桌有什么含义。摸着桌子的四个角和长边中间的两个洞,高明瞻觉得这个饭桌大概是为六个人设计的:“保国公连放酒斛的洞都开好了,还真是细心。” 和开洞的饭桌一起送来的,还有几个橡木短矛,以及一个用来摆放这些短矛的红木枪架。 最名贵的当然还是那十一个象牙球,象牙是邓名绝对不出售给重庆的原材料,虽然和翡翠同属“川西土产”,但邓名送来重庆的都是做好了的象牙制品,其中最大的也就是比拇指略粗——这些牙雕重庆只能挣一点中间价,邓名的原始定价就很高。 可这次邓名送给高明瞻的象牙球却是相当可观,打磨得也是极为精致。 “象牙这东西,在北京大概一块牙雕就能换一块金子了吧?”邓名的使者笑着对高明瞻说道:“可保国公觉得,在高巡抚手里,这象牙也就配当个玩意。” …… 初一下午,不少重庆的清军将领都前去高明瞻那里以武会友,争先恐后地在一个被称为“台球桌”的方桌上用橡木短矛演示自己的家传枪法,以把象牙球捅进洞里的杆数为准,数目越小自然枪法越是精湛。 “哎呀,我也有今天啊。”王明德玩过两轮后,坐在一边呵呵地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象牙这么珍贵的东西,在我手里就是个小儿玩物……嗯,现在还是巡抚大人的,不过翡翠生意干下去,迟早我也能找邓提督要上一套。” ------------ 第四十三节 风向(上) 北京眼下沉浸在一片节日的气氛中,官员和百姓都在享受难得的假期,以及平时舍不得享用的美食。川陕总督李国英也趁着这个机会四处活动,希望辅政大臣能够体念他的难处,同意从重庆撤兵。 虽然一开始朝廷坚决不同意从重庆撤兵,但看到李国英再三上奏苦苦哀求,而且不顾体统和身份地替朝廷分析坚守重庆的利弊后,就是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们也都被感动了。虽然很不满意李国英在奏章中公然削朝廷的面子、拆朝廷的台,但太皇太后看完李国英恳请入京对奏的奏章后,也对左右官员轻叹一声:“李国英这个奴才还是忠的。” 虽然李国英讳败为胜,每次战败后都竭力推卸责任、怨天尤人、拼命夸大敌人的损失,但和近代国家不同,专制国家对忠诚的要求是很低的。就好比在邓名前世的鸦片战争中,林则徐给道光的奏章中同样是竭力隐瞒战败的消息,用清军的大捷来让皇上开心,导致道光对英军的战斗力和清军的实际水平一无所知。在前线已经溃不成军的时候,道光还以为清军正在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搁在近代国家,如果前线指挥官这样办事,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但在专制的国家里,林则徐即使这样做,仍然是道光皇帝忠心耿耿的好臣子,因为他没有彻底的颠倒黑白,没有和英军指挥官称兄道弟,也没有在报捷的同时把一车车的赎城费往英军营地里送。 在忠诚链下,臣子、奴才的荣辱都系于皇帝一身,如果不让皇帝开心就别想把差事干下去,就会被更敢于撒谎、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同僚顶替。明君就是能够从普遍撒谎的臣僚中挑选出那些不但会撒谎也会办事的人。而道光之所以是昏君,就是他轰走了撒谎程度较低的林则徐,却换上了撒谎肆无忌惮的人。 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都是从关外打进北京,显然比从小就深居紫禁城的道光要明了世事,他们尽管对李国英有些看法,但还是能意识到此人可用。 在同意让李国英来北京奏对的时候,辅政大臣已经有意批准从重庆撤兵,只不过朝廷大张旗鼓地援兵四川,为此拨给了大批粮饷,还从山西抽调了巨额的人力,将来要是追究责任谁来承担?既然李国英这么忠诚,那也就不用另找别人了,川陕总督回京奏对,朝廷出于对最掌握实际情况的一线负责人的信任而同意撤军自然是英明之举;而将来要是被亲王派借题发挥闹出大风波的话,也可以把责任往李国英头上一推,就说朝廷支援四川的决定没有错,其后的四川局势也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但李国英这厮贪生怕死,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居然狗胆包天入京奏对。朝廷不过是一时不查,轻信了这个外表忠厚、心怀奸诈的狗奴才的话,断送了四川的大好局面。 在来北京路上的时候,李国英也猜到了故事的前半段,在他看来这是朝廷重视自己意见的表现。而既然朝廷愿意倾听自己的声音,那说服朝廷放弃重庆应该就不是什么难事。初到北京的时候,辅政大臣的口气也都显露出了明显的松动,没有人打算在重庆问题上固执下去。之所以不能立刻形成决议也很容易理解,那就是朝廷希望慢慢来,先把风声透露出去一点,然后突然把这件事办成——不是正要收拾山东造反的于七吗,连借口都是现成的,打到一半的时候就说兵力吃紧,为了京畿安全暂时放弃支援重庆,等扫平了山东乱党后,大家都装作想不起来让军队重返渝城就可以了。 李国英是清廷的忠臣,既然从辅政大臣口中听到了如此这般的暗示,也就安心等待,绝不催促,以免让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下不来台。 可最近两个月风声渐渐又变了,随着翡翠来到北京,北京的满洲太君都知道西北有个重镇叫重庆,四川巡抚高明瞻且屯且战,在与叛贼的交战中还能缴获不少珍宝。 既然重庆成了八旗老少爷们的关注焦点,辅政大臣就开始环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提撤兵一事,反倒一封接着一封八百里加急往重庆送信。每次使者回来的时候,不但王公大臣常常有份,连跑腿的信使都能发笔小财。随着翡翠、宝石做成的首饰戴上格格们的手腕,或是被满洲太君抓在手里玩赏,李国英就发现他越来越不受北京官场的待见。 今天李国英一早就等候在遏必隆大人的府邸外,听说是川陕总督专程来祝贺正月十五佳节,辅政大臣倒也没有让他久等,遏必隆的管家还亲自到门口迎接,双手接过了李国英的礼单。飞快地把礼单扫了一眼后,管家脸上不动声色,含笑把李国英领到遏必隆的书房门前。 向辅政大臣请安后,李国英很快就切入正题,又旁敲侧击地开始询问什么时候能正式批准重庆的守军撤离。遏必隆闻言立刻敛去了笑容,严肃地看着李国英:“你总督川陕这三年以来,朝廷向重庆投入了大量的军饷,几次询问你有没有解决四川大军自给自足的办法,哪怕是稍微减轻一些朝廷的负担也好,但你始终拿不出办法来。” “这……”李国英心里暗暗叫苦,想靠军屯实现驻军的自给自足是根本不现实的。几万军队的粮食就需要十万壮丁去耕作,可除了吃饭外,军队还需要武器、盔甲,如果这些都要自产的话,那还需要大量的工匠、矿工,会进一步加重对屯田的需求;为了保护屯田、矿山,就需要更多的军队,更多的军队就需要更多的壮丁;一年两年还好,如果胜利遥遥无期,这些人除了吃饭还要穿衣,除了吃饭穿衣还要娶妻生子;旁边更有邓名在虎视眈眈。当初大明不就是信了什么辽土养辽人的鬼话,琢磨着要让辽东自给自足,最后生生地被拖垮了吗。 崇祯皇帝长于内宫不明世事信了袁崇焕,可李国英觉得遏必隆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啊。 “这是高明瞻最新的奏章,我抄了一段出来。”遏必隆甩给李国英一张纸条。 川陕总督忙不迭地拾起来,打开只看了一眼,心中就惨叫一声:“苦也。” 年前北京给重庆的加急信中,又一次提起了军费问题,而高明瞻信口开河,说什么川西遍地是翡翠、象牙,只要提供给他们足够的武器、盔甲,清军可以在与邓名交战之余,去掠夺邓名的矿井,把缴获的石头贩运回内地换取一部分军费。 李国英觉得高明瞻可能根本就没意识到他这些话会对朝廷的战略产生什么影响,而且高明瞻那些翡翠到底是怎么来的,李国英肚子里是一清二楚。他恨不得一把将高明瞻从重庆城里拖到自己眼前,痛骂上一句:四川连大象都没有,那遍地的象牙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吗?你家矿井里能挖出象牙来? 不过李国英当然不敢对辅政大臣说真话,而且更糟糕的是,高明瞻居然还有证人。就在腊月,有一批牙雕的观音像流入北京,面目栩栩如生,被达官贵人抢购一空,这么小的东西也炒到了一两金子一个。 看到这东西居然如此值钱后,北京就再次询问了象牙的来源问题。高明瞻那封川西遍地是象牙的奏章送到北京的同时,袁佳文弼、胡文科和一个重庆驻防八旗的牛录也到了北京,在遏必隆的纸条上,除了高明瞻的奏章摘抄,还有这三个人的证词。 牛录说:川贼身上个个都有象牙、翡翠和宝石,这东西在川西简直像是大街上卖的青菜,所以贼人才会人人带着当护身符——简而言之,和川贼打仗,哪怕没有斩首,也有翡翠、象牙缴获,重庆的货物绝对来源正当。将士出售战利品也合情合理,朝廷还省了一份斩首的赏钱呢。 胡文科说:四川的大象确实不多(看到这里李国英差点把牙咬碎,什么叫不多,是根本没有!),但西藏那边的大象都海了,而且在遥远的拉萨,那里的母象都有四颗牙,公象都是七颗、八颗地长,还年年换牙;至于翡翠嘛,去过藏边的人都知道,那里铸城都不用砖头的,一水的翡翠城墙,宝石则是用来修堤坝的。最关键的是,西藏人不吃中国的茶叶就会死于大便干燥,藏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么死的,所以他们一天到晚哭着喊着用象牙、翡翠和宝石来换川西人手里的茶叶。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几千年从来没变过——胡文科的证词主要是在解释牛录陈述的合理性,让朝廷能够理解为何在川西,宝石、翡翠和象牙会和青菜一个价。 袁佳文弼倒是没有爆出更多的猛料。但正月十三那天,袁佳文弼和一个重庆年后派回北京的汉八旗使者会面后,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情况需要向辅政大臣们补充报告。据他说:川西贼人训练新兵的时候,也是要训练枪术的吧?他们的训练方法是用一根木枪去刺一个白色的象牙球,以撞击另外一个彩色象牙球,目的是把彩球撞进一个小洞里——通过这种训练来锻炼新兵的出枪准头,可见西川的象牙富裕到了什么地步。 牛录的报告也就算了,李国英知道他隐瞒真相是不得已,而胡文科的报告虽然离谱,但西藏那边到底有没有大象,李国英也不是很有把握。再说他也能理解这是胡文科为了帮前者圆谎。但对于袁佳文弼所说的,李国英真想问一句:“你是说评书然后改行投军的吗?谁家象牙能富裕得做成球当玩具了?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亏你也敢往外说!”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李国英支支吾吾地对遏必隆答道:“不光是用来训练新兵,听说以前的川西老人为了活动手指,常常在手里握着几个小球,他们的小球都不是铁的或者石头的,而是用象牙、翡翠做的。” ------------ 第四十三节 风向(下) 李国英在遏必隆这里没有得到任何保证,川陕总督失望地离去后,遏必隆终于可以把他的不满不加掩饰地尽数显露出来。刚才李国英附和了袁佳文弼等人的证词后,遏必隆就兴致勃勃地提出一个设想,那就是集中大军扫荡川西,然后用缴获的财物来弥补这次出征的费用。 既然遏必隆把这个设想说出了口,那他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并决心这么进行,所以遏必隆并不打算听李国英的任何意见,而只是无保留的支持,并以川陕总督的身份来声援遏必隆向朝廷提出的建议。可是这个设想却遭到了李国英的竭力反对。 管家把李国英的礼单呈上来,遏必隆看了一眼,心中的不满更重:“听说李国英一向悭吝,可是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这样不识抬举。” 李国英送来的礼物没有什么稀奇的,遏必隆在礼单上面没有看到任何川西特产。虽然遏必隆知道袁佳文弼那一伙儿人肯定有夸张之处,并估计他们的财宝不完全来自缴获,可能有一部分是和川西贼走私得到的。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川西的玛瑙、翡翠、象牙、宝石数量很大,就算不是青菜价,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玛瑙、翡翠和宝石都可以用汉人以前不识货来解释,遏必隆问过几个汉人珠宝商人,他们都说翡翠、宝石以前不是很值钱。只是象牙的来路有些古怪,不过西藏那边的事谁也不清楚,有可能是藏人的猎杀大象能力有了提高,比如铁器的流入量增大啦,这几年发生饥荒不得不大量捕象出售啦,等;而且东南那边还有传言说,邓名去了一趟缅甸和天竺,搞到了不少象牙——如果重庆的守军把西藏和天竺搞混了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遏必隆他自己到现在也分不清楚。从地图上看,天竺和藏区好像距离得挺近,如果天竺能够有大象,那么藏区有大象也是很正常的事。 “去年我就和他说过,川西的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但是我家里的人都挺喜欢,让他给我捎点来。”遏必隆生气地把李国英的礼单扔到了一边:“他推三阻四非说没有。可是高明瞻就比他实诚多了,也把他的老底给露了,看看重庆送来孝敬太皇太后的那块,还不是一封信送去,说拿就拿出来了。” “主子,奴才说句难听的话,主子可千万别气着了,”今天管家从李国英的手里收到了一块银子的例钱,虽然给得不少,但和管家的期望值相差实在太远了,亏他一听川陕总督来了就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门前候着。最近大伙儿话里话外谈的都是川西的宝贝,太皇太后收到的那份贺礼更是过年后人们口中的重要谈资。充满热望的管家被李国英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那是康亲王、安亲王和几个王爷去向高明瞻讨的,李国英一听是王爷的吩咐,那还不鞍前马后地去办啊。” “哼,趋炎附势的老狗。”遏必隆果然被气着了,把刚扔到一边的礼单又抓回来,揉成了一团狠狠地掷到了地下:“我虽然不是王爷,但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 虽然对面的人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但李国英战战兢兢,比面对邓名时还要恐惧,因为他面对的人是大清的铁帽子王,康亲王杰书;上次康熙案发后,十七岁的杰书就能把辅政大臣骂得不敢还嘴,无论如何,他都是主子,是东北大盗努尔哈赤的后代。 “这次你手下差事办得不错。”康亲王端坐在自己的王位上,首先称赞了觐见的李国英一声。杰书能够继承这个王位,还是因为他的大伯和堂哥被先皇的臣子找了个纰漏降爵为贝勒。不过杰书可不会因为这个而感激索尼一伙儿,因为他很清楚这种行为是奴才们向亲王们示威,是显示奴才们的权力和能耐。如果康亲王不是铁帽子王,说不定这帮奴才都敢撺掇皇帝废了这个亲王的爵位。 康熙一案发生后,杰书几次三番跑去金殿上痛骂过辅政大臣,这帮奴才仗着先帝撑腰,几次三番地折辱亲王,最后害死了皇帝,还捅出这么一个大娄子来。看到那些辅政大臣惊恐的表情和眼中的求饶之色后,杰书感到自己的恶气真出了不少。伯父被夺爵后,袭位的杰书对这些大臣也怀有深深的恐惧,王府的侍从和包衣一提起索尼那伙人就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现在杰书总算让索尼他们明白,说到底,他们也只不过是爱新觉罗家的狗而已。 等恶气散去后,杰书就开始修复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他是代善而不是皇太极的子孙,从代善开始,他们家族就有不争位的好传统。满人对此都交口称赞,认为代善一族的知进退给满洲人做了一个好榜样,也让所有的满洲人都产生了一个意识,那就是争位这事要有话好好说,上面的人不管怎么争都要做到愿赌服输;而下面的人不能撺掇主子为了争这个位置来流血干一仗——争位是主子的家事,和奴才们无关。 杰书秉承家族的好传统,并没有对皇位有太多的觊觎之心,也很清楚他痛骂辅政大臣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边上喊好。但真要是用武力夺位就不会有几个满人支持了——为了抢夺皇位让满人血流成河,可是不符合皇太极时代以来的满洲传统。 就比如那个四川的邓名吧,杰书不确定他是不是多尔衮和太皇太后的私生子,或是被先皇抢走了老婆的小堂叔,但无论他是谁,使用刀兵反抗就是大忌,是对皇太极、代善、多尔衮他们执行的不成文的规矩的背叛。无论邓名到底是皇太极还是多尔衮的孩子,这种行为就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继承权,也不再属于满人集团。杰书听说,邓名迄今为止对满人还不错,在南京、重庆还有这次在杭州,都没有染上普通满人的血。如果邓名或是他带领的汉人军队杀害了满人,那即使他曾经姓爱新觉罗,那也是满人的仇人。 既然没有争夺皇位的心思,杰书也就渐渐收起他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以免让太皇太后误会了自己的意图——后来康亲王府的人认为太皇太后已经有误解了。这次杰书和安亲王府联合其他满洲王公,一起给太皇太后祝贺新年,还准备了各种各样表示孝心的礼品,就是为了让太皇太后能够明白,亲王们只是对皇家重用奴才却疏远王室成员感到不满,最多是想恢复八王议政的传统,却没有丝毫和她孙子争位的打算。至少杰书没有,至少杰书目前没有。 重庆及时送来的翡翠让杰书感到很满意,今天他特意把李国英唤来就是想表彰他一下的。此外杰书还有些事要李国英去办:“你手里的翡翠,都交给本王吧。” 杰书有不少堂姐妹,很多还有公主的称号,过年后互相攀比,杰书打算送她们一些礼品,但也不愿意落下一个厚此薄彼的名声,就让李国英赶紧把手里的川西土产都交出来。 李国英尴尬地扭动着身体,他手里还真没有这些“川西土产”,那些假玉他从来没有看入眼,而那一整根象牙既然是邓名送的,李国英也绝对不要。这次抵达北京后,李国英也知道重庆那边不停地送来这种“假玉”,但李国英只是提心吊胆,生怕事情败露,哪里想过让重庆给自己送一份这种便宜货来以备送礼用呢? “怎么,担心本王不付钱么?”杰书的怒火腾地一下升上来,辅政大臣都不敢对他装聋作哑,这个李国英以为他当了个总督就是什么人物了吗? “不敢、不敢,”李国英在面对邓名,面对夔东众将的时候镇定自若,宠辱不惊,但看见满洲大太君发火后,却是汗出如浆,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奴才手里没有,真的没有啊。” “本王都这么拉下脸求你了,你居然敢推三阻四。”杰书是真的生气了。他这辈子还真没求过什么人,想要任何东西只要使个眼色就够了。这次主动对李国英开口,对方却是一个大耳光扇上来,真当康亲王是死皮赖脸的叫花子吗? “滚!”康亲王自问脸皮再厚,也不能向奴才乞讨啊。 …… 把李国英轰出王府后,杰书仍是余怒未消。他本来还想栽培李国英的。不久前亲王们有个计划,那就是在平息山东动乱后,出动大军讨伐四川。以前四川没人愿意去是因为那里太穷,没东西好抢,自然没有人愿意去受累。 朝廷对四川的态度也在急剧地发生变化。以前虽然知道邓名是朝廷的大敌,但重庆那边总是伸手讨饷,没人会喜欢这种财政上的黑洞地区。就算明知需要付出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可是现在朝廷突然关注起重庆来,还不是因为重庆能够给朝廷带来好处而不是单纯地讨要军饷?所以讨伐成都这几个字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官员的口中,很多人都认为虽然这样一场讨伐需要巨额的前期投入,但征服四川不仅仅有政治、军事上的好处,除了能避免东南的财政损失,还能增加朝廷的收入。现在朝廷里的人普遍觉得,讨伐四川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 亲王们打算率先提出一个建议,要求由亲王领军出征四川,讨伐邓名为先帝报仇。他们打算向太皇太后和朝廷推举杰书来坐这个统帅的位置。而康亲王府认为,王爷需要一个熟悉四川情况的大臣做参谋。杰书本来是打算把这个重任交给李国英的,并暗示他挑头向朝廷提议由一个亲王——比如杰书这样的人来坐镇重庆,把邓名一举荡平。 “这个奴才,听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一趟遏必隆那里。”杰书自然也有自己的耳目,他派去召唤李国英的使者报告了这一点——使者在李国英的驿馆等了好久,亲眼见到川陕总督从辅政大臣那边回来:“他是不是以为抱上了那几个辅政大臣的粗腿,可以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 第四十四节 游骑(上) 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骑在马上的两个人看到前方的岗哨后,就放缓马速,最后停在了哨兵的前方。这已经是第三次遇到检查的士兵了,周开荒掏出自己的腰牌递过去,而陪同他的骑士同样递过去了一块,并附上了一封公文。 身穿红色军服、锃亮盔甲的明军士兵很认真地核对腰牌,然后还抬起头,盯着两个人的眼睛问了几个问题。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后,这个明军士兵又一次低下头,检查公文上的成都府衙门的印章,最后才双手捧着把腰牌还给马上的周开荒:“周中校,失礼了。” 作为常备军五中校之一,周开荒的大名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不过这里的卫兵依旧检查得很严格,而陪同周开荒从成都来的卫队,在遇到第一处兵营的时候就被拦下,改由现在他身边的这个骑士充当引路向导。 周开荒收回自己的腰牌仔细揣好,一拉马缰就从这座兵站前驶过,又跑出两里路,向导再次放慢了马速,指着前方说道:“周中校,我就能送您到这里了,前面就不归常备军警戒了。” “好。”周开荒从向导手里接过刘晋戈给他的公文,与向导告别后独自向前疾驰。任谁也想不到,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居然会沿着道路建有三座明军军营,每个里面都有上百名的明军官兵。转过一小片树林后,又是一个岗哨赫然出现在面前,而在这座岗哨后面,不是一座军营而是一座小型的关隘横在路当中。 一个身穿黑色军装的士兵从门洞中走出来。刚看到这个士兵的时候,周开荒还以为遇到了三堵墙的卫士,现在在明军中只有三堵墙的军服是全黑色的——邓名去年从缅甸回来以后,就给三堵墙卫士换上了这个式样的新军服。 不过周开荒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了,因为三堵墙官兵的新军服的衣领上有醒目的辨识标志,图案就是他们的麻将牌军旗——虽然三堵墙官兵经常为这个称呼生气,不过川西人背后总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军旗,其他的常备军也都觉得这个称呼很形象。自从去年邓名给三堵墙换上了与众不同的黑色军服后,这种称呼就更响亮了。包括李星汉、周开荒这样的中校都带着一丝嫉妒地称他们为:“打着麻将牌、领子上绣着麻将牌”的家伙们。 而这个士兵虽然穿着和三堵墙一模一样的黑军服,但他的领章上不是周开荒熟悉的麻将牌花纹,而是三支折断的羽箭图案。 “游骑兵?”周开荒居高临下地问道,把自己的腰牌和成都府的公文同时交到了卫兵手中。 这支部队同样是不属于统帅部指挥的邓名直属卫队,对他们的来历周开荒也很清楚。高邮湖一战后,负伤的蒙八旗获得了军人身份,其中很多人残疾了,被安排做亭士的工作,还有二十多个蒙古人虽然负伤但却完全康复,川西的部队对这些蒙古人有看法,所以没有部队愿意接受他们。 最后还是邓名出面,为这二十多个蒙古人单独组建了一个军事单位,还起了一个“游骑兵”的名字,让他们负责培训成都的骑手。虽然游骑兵和普通的常备军骑兵一样需要接受严格的队列冲锋训练,但他们训练内容中的个人马术项目要比常备军骑兵多得多,因为邓名希望这支骑兵部队能够肩负侦查、骚扰的传统骑兵任务。 现在游骑兵的成员已经高达两百多人,除了最开始的那些蒙古人外,剩下的成员都是川西的汉人。不过他们依旧在使用最开始这支部队建立时的旗标——三支折断的羽箭,这代表着邓名和蒙古人在顺治御营前的誓约。那二十个蒙古人因为没有明军部队愿意接受而一起站在邓名面前时,邓名就大声向他们保证,他不会忘记昔日的誓言,所以游骑兵这个单位建立时,成员们一致同意把断箭的图案绣上他们的军旗。 相对三堵墙,游骑兵要显得神秘得多,因为他们建军以来从未出现在战场上,训练内容、招募成员也不通过川西统帅部,去年邓名腰包鼓鼓地从缅甸回来后,才开始大规模扩编。 现在三堵墙和游骑兵这两支邓名的直属骑兵卫队加起来一共有四百多名骑兵,人数比定编三百的常备军骑兵营还要多。对于这两支军服与众不同的骑兵部队,军方不拥有指挥权也不负责他们的军费,所以很多人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大嘴巴任堂多次在统帅部里不依不饶,声称这是对川西骑兵资源的极大浪费,只有把三堵墙和游骑兵都编入常备军才能发挥这两个骑兵单位的最大价值——当然,也就是任堂这个士人出身的家伙敢说这种话,其他四个中校从来没有对任堂的这种言论表示过赞同。 过来检查腰牌和文书的黑衣士兵和其他帝国军人一样,肩膀上有军衔的标识牌。邓名建立军衔制度以来,以简单容易记忆为最高原则,士兵分为一等兵到三等兵,士官为下士、中士、上士,尉官和校官也都是上中下三级。周开荒扫了一眼对面人的肩章,知道这是一个游骑兵少尉。 “我该叫你少尉,还是小队长佥事?”在游骑兵军官检查腰牌的时候,周开荒询问道。 去年换成黑色军服后,保国公把三堵墙的军衔也改了,带上了一丝复古意味。周开荒知道三堵墙的三级尉官更名为:突击小队长、突击小队长同知和突击小队长佥事。但周开荒不知道游骑兵是不是也和三堵墙一样改了军衔称呼,这支部队在众人面前亮相的时间实在太少了,虽然周开荒是军方的高级将领,也有些拿不准。 “突击小队长佥事,”游骑兵恭敬地答道:“相当于帝国军队的少尉。” 检查完毕后,游骑兵把腰牌和文书还给周开荒,并挥手示意关口上的游骑兵同伴开关放周开荒入内:“周官长请进。” “你叫我?”这个称呼让周开荒楞了一下。 “周官长,您不是我的官长吗?”游骑兵微笑着答道。 “嗯。”周开荒点点头,除了军服、军衔的名称外,好像游骑兵很多地方都和其他帝国军队有细微的差别。 周开荒策马穿过关门后,沉重的木门在他背后关闭的同时,内侧的游骑兵一齐向他行礼:“官长,欢迎检阅五十一亭。” 五十一亭的名声周开荒也有所耳闻,不过具体位置还是这次才从刘晋戈那里知晓的。在最外围的军营那里,周开荒见到了运输粮食和物资的车队。和其他的亭不同,五十一亭这里不出产任何粮食。但那些运粮的人都不是平民,而是军队的辎重队,就是辎重队中的成员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运粮食给什么地方,还以为接受者是一支驻军——而最外面的那座军营就是前哨站。如果不是亲身来一趟,周开荒也没有想到这里居然会隐藏着一座城镇。 两个游骑兵上马护送周开荒去见邓名,其余的人继续在要塞上站岗。 五十一亭独立的警卫部队还在建设中,所以邓名就临时抽调了游骑兵来负责内部的保卫工作。后来邓名来到了此处,那些游骑兵也就尽数跟来了——经过缅甸之战,大部分三堵墙士兵正在休假,所以现在邓名的贴身保安工作就转由游骑兵负责。本来是五十一亭有一百人,邓名身边有一百人,但现在二百名游骑兵全数都在五十一亭这里了。 接到贴身保护这个任务后,游骑兵的成员都感到非常激动,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从三堵墙手中完全接过邓名的护卫工作。游骑兵最初的二十个蒙古成员把三箭的誓约理解为和邓名签下的卖身契——是把性命卖给邓名而不是卖给大明、或是川西官府、或是其他什么人。在训练新兵的时候,蒙古人把这个契约也传授给了新成员:只要至死不渝地效忠邓名,就可以在邓名的屋檐下避雨,可以从邓名的饭桌上获得食物——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效忠一个人而得到衣食无忧的保证。 在向面前的小镇行去的路上,周开荒又打量了游骑兵的领章很多次,他虽然听说过这支骑兵卫队用的是断箭标识,不过这个图案和他想象中的还有不小的区别:箭杆不是以某个角度断折开的,而是箭尾在下,箭杆竖直向上,在大约一半的位置上出现一个直角平折,横向出去一点后再次一个直角平折向上,箭头笔直指天,三根断箭都是一模一样的造型。 “真有意思。”周开荒忍不住评价了一声,看得出来这个图案花费的工夫不小。 “多谢官长夸奖。”游骑兵脸上露出喜色,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图案也感到很得意。 很快就到了镇子附近,周开荒突然指着前头一个房屋上的标志问到:“那是你们的旗帜吗?” 周开荒看到的这个标志和游骑兵领章上的标识非常近似。 “不是。”游骑兵急忙更正道:“那叫‘闪电纹’,是五十一亭的特有标识。官长注意,这种符号表示危险不要靠近。” 周开荒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标识,发现果然和游骑兵的领章还是有区别的,没有箭头和箭尾,只是曲折的角度和整体的倾斜度完全一样,所以周开荒乍一看还误以为是游骑兵的旗帜。 ------------ 第四十四节 游骑(下) 在周开荒来五十一亭之前,听说此事的任堂摆出了一副诸葛亮的架势,预测五十一亭必定建设得花团锦簇,不知道是怎么美轮美奂的一处世外桃源,所以才能让保国公流连忘返。 虽然周开荒依旧没有附和,但内心里也是赞同任堂的观点的,就像他暗暗赞成应该把邓名的卫队交给帝国军队统帅部指挥一样。既然邓名给指挥机构起名为统帅部,那若是不能统帅某一支帝国军队岂不是徒有其名?或许是察觉到了周开荒的这种想法,赵天霸有一次找周开荒喝酒时,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御前二十六卫的典故:最高指挥机构无论是叫兵部还是五军都督府,不管有什么样的威风名字,都管不到锦衣卫的头上。所以别看到一队精锐骑兵就心痒难忍,现在统帅部是由军方而不是由知府衙门控制,大家就赶快偷着乐吧,不要再琢磨保国公手里的宝贝了。 这次邓名在五十一亭停留的时间实在有点长,本来过年前邓名就说过他要回成都过年,同时见见帝国议会的议员。可是离开嘉定州返回成都后,邓名就派人送信说他要先去一趟五十一亭,结果一进去就再没见出来——这倒也算是在成都过年,可大家都以为邓名肯定会在成都知府衙门接受川西百官的贺岁的。 过完年后,邓名依旧没有离开过五十一亭,并借口帝国议会没有做出什么重要决议、成都一切运转正常所以不需要他前去。这种说法让不少官员都傻眼了,幸好川西的各个机构确实已经习惯在没有邓名的情况下正常运行,所以邓名不出现只是少了一个让大家激动的机会,倒没有太多的影响。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了,春耕、分配、训练,所有的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进入了五十一亭后,周开荒也没感觉这里有多么好,所有的建筑都是新修的,肯定比其他亭的小村镇要强,但是大部分地方看上去都显得很荒凉,远远不能和成都相比,春熙路每天都在变样,已经相当的繁荣了。 “真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越是深入五十一亭,周开荒心中的这个疑惑就越重,五十一亭最大的特色就是遍布众多的标识牌,周开荒基本都不认识,问了陪同的游骑兵后,他们的回答也听得周开荒莫名其妙。 这次周开荒来找邓名,主要还是为了书院的事情。 惠世扬和巩焴抵达成都后,书院里很快就掀起了轩然大波。也就是头一两天,大概是因为双方还不太熟悉吧,说话还有那么一丁点余地。但很快巩焴和蒙正发就“混熟”了,开始了疯狂的互相攻击。 最开始双方的焦点集中到到底是谁败坏了明廷的湖广战局。蒙正发有亲身经历者的优势,书院的学生也都认为亲历者的叙述更可靠。可惜巩焴的军事经验比蒙正发强太多了。作为一个自学成才的游击战专家,巩焴虽然没有在湖广呆过一天,但蒙正发叙述中的任何破绽、疏漏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把蒙正发的牛皮一个个戳穿的时候,巩焴说得头头是道,真好像他就在边上旁观一样。 朱之瑜本来是想帮着蒙正发的,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更糟糕的是朱之瑜很快就发现自己快要被巩焴的分析给说服了。 蒙正发和朱之瑜还曾想过让陈佐才来帮忙,利用他祭酒的身份号召师生支持江南派,压制一下巩焴。可是陈佐才却不愿意配合。陈大祭酒只是一个云南的缙绅,他以往得到的最高职称不过是千总!陈佐才是个读书人,以前书院里识字的人是明军从东南划拉到四川来的小地主、富农子弟,面对这些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士子时,见过大场面的陈佐才倒是能有足够的心理优势。但等陈佐才见到蒙正发、朱之瑜这种从东南文风兴盛之地来的举人、秀才时,他就已经有能力不如人之感。 最近来书院讲学的可是惠世扬、巩焴这两个进士,是进士啊!再说巩焴还当过一省学政。别说让陈佐才去号召师生别听巩焴的言论了,陈佐才自己都想去聆听教诲,而且下意识地就觉得巩焴讲得对,讲得正确无比。 眼看才交锋几天就全面溃败,蒙正发情急之下另辟蹊径,开始攻击巩焴的人品。他在书院里大声疾呼,告诉大家巩焴烧了历代明皇的神主牌,要知道巩焴可是崇祯皇帝亲点的进士,他非但不思报效皇恩,还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事来。蒙正发在书院的讲座上向全体教授和学生发出质问:一个连天子的神主牌都敢烧的恶贼,他的话能信吗? 蒙正发的攻击很有效,一下子不少人就对巩焴换上了怀疑的目光,不但朱之瑜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就连陈佐才对巩焴的崇敬也顿时失色不少。 不过巩焴的反击也随之而来,他告诉大家蒙正发辱骂老师,不但当着面骂,还著书骂,甚至伙同朋友一起骂。巩焴请书院的教授、学生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连欺师灭祖的事都干得出来,那他还可能讲一句真话吗? 顿时书院又是一片哗然。而且这些故事被孩子带回了家中讲给家长听,被教授传播到了各亭,最后巩焴烧神主牌和蒙正发欺师灭祖的事闹得成都尽人皆知。 虽然巩焴的反击同样威力巨大,但蒙正发发现互相攻击是他唯一能够挽救劣势的方法。很快蒙正发就发明了贴身紧逼战术,每次巩焴讲学的时候,蒙正发就在紧挨着他的教室的位置开课,把门敞得大大的,讲课的时候总要找个机会借题发挥,冲着门口而不是冲着下面的学生喊上两句:“巩焴烧了神主牌。” 蒙正发的喊声极为响亮,巩焴每次讲课都会听到几次他的喊声。不但课程被打断,学生躁动不安,老师也被搅得心烦意乱。巩焴想要向学生们解释清楚非常费心费力,怎么也不可能比蒙正发单纯喊这一句话来得容易。给学生讲解“人君”、“独夫”之辨很费脑子,需要观察学生脸上的表情,时而扼腕、时而悲叹来调动学生的情绪,更需要语气抑扬顿挫,达到最好的效果。而在隔壁传来一声声“烧神主牌”的叫声中是无法完成的。 忍无可忍之下,巩焴也以牙还牙,冲着对面教室大喊:“蒙正发欺师灭祖!” 这样,蒙正发就成功地把辩论从学术、历史的辨析高度拉低到对骂程度。而且蒙正发自认为还很有优势,因为他还年轻,而巩焴已经是七十的老头了。不过蒙正发还是低估了巩焴,他本以为没有几天巩焴就会因为年老力衰败下阵去,却没有想到巩焴在陕北打了十五年游击,身体硬朗得很,每天和蒙正发对峙两个时辰都不见气力不继。 但这样一来,课程就进行不下去了。本来辩才无碍的巩焴现在总是在讲学的时候精神紧张甚至磕磕巴巴,还经常怒气冲冲地发脾气。最后巩焴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学生正襟危坐地在下面听着,但一堂课下来估计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烧神主牌”和“欺师灭祖”这两句话,完全起不到宣传自己思想和学说的效果。 巩焴改变了教学方法,开始给大家讲故事,主要内容就是东南这一帮士人是怎么在清军面前奴颜婢膝的。“水太凉”、“头皮痒”之类的趣事不太费脑子,即使隔壁教室有人在乱喊也不会影响巩焴组织语言,还可以普及璐王犒劳清师这样的知识。这些故事大家都爱听,发现巩焴战术改变后,蒙正发也有样学样,也开始讲故事,大揭投奔闯营士人的老底。 你说郑鄤杖母,我就提复社作弊,两人把几十年的事情倒数了一遍,一通瓜蔓抄下来,凡是和投闯或是降清的人沾边的人,无论是同年、老师、同年的老师还是老师的同年,谁都跑不了,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 最后不但陈佐才他们都听不下去了,就连刚开始听得捧腹大笑的刘晋戈等人也渐渐察觉到不对了,这一通揭老底下来,斯文扫地的不只是某一派士人,而是两败俱伤。 “陈祭酒已经很生气了,他私下对刘知府发牢骚说,这几个都不是好人。他本来对江南的士人都敬仰至极,尤其是东林,现在他觉得西北以外的士人就没有好东西。江南名士拿棍子打母亲,东林还专营科举舞弊,不但欺君,还是从寒窗苦读的书生手中盗窃他们的功名、前程,魏逆那么大奸大恶的人都做不出这种事来。”见到邓名后,周开荒就告诉他现在成都官员都觉得书院那边闹得有些过分了,每天去听讲课的人不像是去听讲学而像是去听评书,出来后还到处传:“这不成在书院演猴戏了么?” “猴戏?这个词不错,就和刘兄弟、袁兄弟他们一样,哈哈。”邓名听得是大笑不止,很多人都认为书院是培养官吏的地方,而官员的威严和士人的脸面息息相关,如果这种闹剧继续下去,最后川西政府一样要自食恶果。 不过邓名想建设的是大学,他反问周开荒道:“为何要替士人的颜面着想?” “可陈祭酒说,这样闹下去,最后百姓就不会敬重士人了。” “士人也好,不是士人也好,如果一个人不值得敬重,他就不该被敬重,想被别人敬重,就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而不是想法设法地掩盖,我觉得这样很好。”在邓名看来,上次袁象和刘晋戈的猴戏就演得很好,效果比邓名准备的笑话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而这次四川书院的揭老底活动也让邓名感到非常惊喜:“以往书院出来的学生,对老师讲过的东西深信不疑,若遇到不一致的学说,能上升到正邪之争的高度,东林自己窝里还往死里整呢。天启后哪有阉党?都是东林狗咬狗,谁输了谁就成阉党了!” 邓名觉得通过这件事,四川的学生就能明白,老师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更不一定是真的,至于官员两边大都是混蛋,疯狗对咬看个乐就好,用不着同情某一边。宇宙的真理,只能由物理学家而不是哲学家来发现,学生损失些对哲学大师的迷信,却可能提高科学精神。邓名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周兄弟既然来了,就让我好好显摆一下吧,领你在五十一亭转转。” ------------ 第四十五节 炼金(上) 本来这次返回成都来到五十一亭后,邓名是想把蒸汽机鼓捣出来,虽然不知道蒸汽机具体应该怎么制造,但邓名知道蒸汽能够驱动机械,就像知道切割磁力线能产生电流一样,邓名知道热功可以转换。 不过折腾了好久,邓名发现蒸汽机远比发电机还要麻烦。经过冥思苦想,最后只找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利用蒸汽的办法,那就是加热水把一个气缸推上半空,等温度降低后让它因为重力回落来做功。不过就是这么一个思路,邓名发现也很难实现,气缸的密封、耐压,以及通过机械来传递、利用动能,沿途是一座又一座的技术难关。如果不解决诸多的技术难题,器械就毫无效率可言,而没有个几十年根本无法制造出效率尚可接受的蒸汽机。 相反,发电和电能利用对工艺的要求要低上很多,最大的问题是理论上的。机械能的传递虽然复杂,但对理论的要求不高,而且每一步都肉眼可见,因此也容易理解;可是电用肉眼看不到,看到两根静止不动的金属线时,对电没有认识的人不可能理解为什么它们能承载驱动机械的力量通过。而在接受了电流、磁力线概念后,五十一亭的人居然自己把直流和交流电给推理出来了,还造了实验品来验证理论。 假借神佛的名义,邓名与另外两个人订下了和陈思源一样的协议,把各种他能回忆起来的初中电学和化学都变成了理论手册。新年前后,五十一亭的电学大法师陈思源公开提出了“元气论”,假定这个世界上的元气是一定的,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这里是邓名在借用能量概念),而元气可以以电、动、热、光等不同形式存在。这个假说甚至还延伸到五十一亭刚刚起步的炼丹学上,认为燃烧就是一种元气从丹元气转化为热元气的过程,发热后形成新的丹成分,只要补充元气——比如给丹溶液通电,就能还原早先的丹成分,重新获得丹元气后可以再次燃烧放热…… 这些理论听得周开荒云山雾罩,让他觉得比狐狸精的传说更难以理解。不过周开荒对此却是兴致勃勃,因为对他这个年轻人而言,五十一亭人说的东西和他以往所知的完全不同。最让周开荒吃惊的是,他看到邓名似乎很能理解这帮炼丹术士和大法师到底在说些什么,经常和他们进行激烈的讨论,而这时周开荒则完全插不上嘴。 在周开荒把元气的概念生吞活剥地记在心里后,他发现这些疯狂的法师和术士居然还想给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定下计量单位:其中一个主张就是把能够电解出一钱铜的电元气定为元气的标准单位。当周开荒看到铜从液体中产生,以及连通金属线就能让一个机器开始转动后,周开荒深信这是货真价实的法术而不是骗术。他非常想了解这些奇怪的原理和使用方法——要是能掌握的话,自己给自己从水里制造点金银不好么? 现在五十一亭的配给相当于一万人的军队,也就是说即使不算其他的建设投入,仅日常维护费就超过了整个川西地区的常备军开支。而且五十一亭的风声也流传出去了一些,不少商人都在议论这个神秘的区域。上次移民抵达后,官府对所有的工匠都进行了严格的甄别活动,其中手艺最好、最安全可靠的工匠都被直接带走,连同他们的家属一起被送往五十一亭;而只要是琉璃工,更是一个不落地尽数带走,没有留下任何人供商行雇佣。 在法本炼丹研究会的人们吃午饭的时候,法本炼丹炉(实验室的)几个术士和邓名、周开荒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周开荒注意到,邓名非常随意地与这些术士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炼丹的问题。对此周开荒觉得很容易理解,谁不想窥破长生不老的天机呢?就是他自己不也想偷学点知识走,好私下炼点金子出来么? 在邓名的印象里,他的前世广泛应用的是交流电,但五十一亭这里不知为什么却异常青睐直流电。电学部门那里整天讨论的就是如何控制转速保持电流稳定,他们已经开始意识到电流也是可以定量的,不过和如何给元气制定计量单位一样令人头疼。 而炼丹研究会这里,术士们对电能的兴趣也日益增多。随着深入地了解这种看不到的东西,每一个五十一亭的法师和术士都有一种同样的感觉,那就是他们正在捅破神佛窗户上的那层纸,看到了人类用肉眼看不到的隐秘世界——接触到推动大千世界运转的伟大力量。因此这些年轻的炼丹术士都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理论假说,并在不能获得满足时大胆地提出自己的假说。 “电出铜来证明了陈大法师的假说,水里同样有电流通过,而且金属元素在燃烧发出热元气后,带上了阳电……”坐在邓名对面的炼丹师说到兴起处时,干脆放下碗筷画起图纸来:“电出来的铜做成的铜丝,过电时发烫慢了很多,陈法师说这个热元气也是电元气转来的;电出来的铜比矿里挖出来的铜纯,所以我有一个假说,那就是铜线就好像是河床,里面的铜越纯,河床就越平滑,当铜线是彻底纯净的铜时,电元气流过时就不会发热,所有的电元气都可能变成动元气,或者用它电出铜……” 旁边的术士听到了,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很快就吵成一团,而邓名也加入其中,并问术士们这种河床的光滑程度是不是可以计量。接着有人说能计量也有人说不能,说能的人甚至提出可以在铜丝上放一锅水,计算烧开的时间来对电元气河床的平滑程度进行计量。 听到炼铜的时候,周开荒就竖起了耳朵,但他并没有听到他感兴趣、最想知道的,大家的讨论只是停留在炼铜的阶段,没有进一步讨论金子如何炼出来。 见话题越来越远,周开荒心中大为失望。后来他醒悟过来,觉得炼金、炼银应该是五十一亭最大的秘密,都府很可能还要靠这个秘密来筹备军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邓名又为何要耗费巨资支持这个地区呢?现在周开荒有点理解为何邓名会呆在这个地方迟迟不返回成都市区了。 但接下来的话题又让周开荒吃了一惊,那就是邓名问在场的炼丹术士们,他们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在书院推广法术和炼丹这两门课程。 “如果人人都会法术,都能炼金子了,那金子不就不值钱了么?”周开荒心里发急,但却没有说出来。他觉得邓名应该想到这件事,而且他也不愿意当众质疑长官的决定。 更让周开荒想不到的是,在场的人都认为最迟再有半年,就可以编写法术和炼丹术的教材,通过川西地区的教育系统进行传播。大部分人都是到了五十一区以后才接触到法术和炼丹的知识,但亲眼见到了实验被一次次重复后,所有的人都深信假说理论的正确性。 除了法术和炼丹术以外,还有很多人认为需要更多的琉璃工。现在五十一区的许多单位都需要玻璃产品,尤其是各个炼丹炉的需求量最大。除了玻璃外,五十一区还消耗着大量的酒精。邓名不知道为什么他初中化学实验的时候用的就是酒精炉,不过他觉得照猫画虎总没有错,所以向各个炼丹炉推荐的实验加热装置也是酒精炉。 除了理论以外,很多人还嚷嚷应该在书院增设琉璃制造、金属加工、漆工、木工的课程,除了这些传统工艺外,五十一区刚刚兴起的滑轮和齿轮制造也应该被纳入川西的教育体系,至于烧碱和正研究的酸制造,只要专利法能保证炼丹行不蒙受损失,传出去似乎还有助于改进工艺。 周开荒依旧不置可否,不过他觉得把法术和炼丹术放进书院里,估计陈佐才肯定要炸起来了,本来如同寇仇的巩焴和蒙正发说不定都会联合起来反对。可是邓名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对术士们说理论好办,可以传授给十岁以上并经过开蒙的学生,但各种加工手艺不要和理论学习放在一起,这些技术的教育对象还是成年人为好。不过邓名表示,书院现有的老师无法胜任这种工作,到时候他可能需要五十一亭的法师和术士们编写教材,并亲自去向学生们讲解他们的假说。 到这时周开荒总算明白了,邓名和这帮术士只是要培养炼丹的学徒,顶多教给他们如何炼铜,或是让他们去制造更大更好的炼丹炉,而炼金、炼银的核心秘密,当然还是掌握在少数几个术士手中。 带着周开荒在五十一区转了转后,邓名还送给周开荒一个小酒壶。周开荒掂了掂,感觉这个酒壶非常轻,但却非常结实,比他见过的任何铁制品都好。 “这东西还不会生锈。”邓名已经决定和周开荒一起返回成都市区了,书院的派系争吵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周开荒没太当回事的另外一段言论让邓名赶到有些担忧,需要去处理一下。而这个小小的水壶代表着五十一区当前的最高科技水平,就送给周开荒做纪念了。 “这么好?”周开荒摆弄了一番:“这是什么精铁吗?” “这叫铝,什么都好,甚至可以用来制造威力巨大的进攻兵器,可惜就是太贵了。” --------------------------- 笔者按,十八号了,开始考虑哪天定为本月休假日了。二十五日似乎是个热门候选项。 ------------ 第四十五节 炼金(下) 邓名给周开荒的那块铝经过了电解、置换等多项工序,对五十一亭来说,证实了早先在人们中间流传的一种假说,就是元素具有活泼的性质(因为邓名没有给元素排顺序的本事,所以该假说的提出者也没有这个本事,只能提出一个笼统的概念)。为了获得这块铝,刺激了五十一亭对提纯、密闭反应等研究,所以它是五十一亭最高的科技水平的代表。因为不是直接电解出来的,所以成本十分昂贵,邓名知道暂时没法用这个东西制造军用水壶、餐具以及其他各种军械了,消耗性的燃烧武器(邓名从电影里听说过铝热炸弹这个词)根本不敢尝试去研究。其他知道结论的逆推工作都很容易,但邓名指示炼丹术士电了很久,就是没能把铝给直接电出来,邓名估计这还是因为自己不知道完整的结论。现在元素假说也被五十一亭的炼丹术士们广泛接受,很多炼丹炉都在夜以继日地电解各种液体,然后再把辛苦找出来的东西放在火里烧或者和其他东西一起烧,术士们仔细地观察它们又变成了什么或是又能带来什么。如果没有邓名不惜成本的支援,术士们根本无法这样奢侈地探索未知的化学世界。 知道了正确的结论然后进行逆推验证,要比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容易百倍。和电学一样,邓名指示别人抛出元素论后,它也很快被五十一区的人所接受,简直比邓名最乐观的估计还要顺利。后来邓名才想明白,因为这些人的脑子里没有一套先入为主的现成的体系来解释他们看到的东西,如果是正常的理论演化,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假说出现,其中大多数都会是错误的。 以五十一亭研究者的文化水平,邓名怀疑各种妖魔鬼怪也许会趁虚而入,大批能自圆其说或是勉强自圆其说的神话都会被创造出来,说不定好几种新的信仰和宗教都会作为电能的副产品被建立起来。可这需要一段时间,即使是妖魔鬼怪,也是需要时间来逐渐形成和丰满起来的。而在这些神鬼故事和宗教信仰被孕育出来以前,元素假说和元气假说就已经出现,它们能够解释现象,而人类本能地要用一种理论体系来理解见到的世界。所以邓名带来的外星科技迅速占据了统治地位(对这个宇宙的地球人来说,邓名或许已经通过新陈代谢成为货真价实的地球人,但这套理论依旧是彻头彻尾的外星科技),外星科技根本没遇到丝毫的抵抗,其他的解释和各路妖魔鬼怪都被扼杀在被人想象出来之前。 如果邓名传授的对象是一些科学家,他们的接受速度都不可能像五十一亭这群人这么快。因为科学家在摸索自然规律中会形成自己独立的见解,或许已经有了稳固的解释这个世界的思维体系——虽然很可能是错误的,但固有的思路会抵抗外星科技的侵袭,会经历痛苦的“坚决抗拒、自我否定、逐步接受”的过程。不过五十一亭中的能工巧匠不少,所有的科学训练都是从他们抵达这里才开始的,而且他们从一开始接触到的就是外星科技。 五十一亭的明朝工匠们,满怀着对能量守恒定律的信仰,在饭桌上讨论着微观世界的构成时,所有人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就是周开荒都会偶尔好奇地插嘴问上几句,无论听懂与否他都不会感到丝毫的不妥,其中大概只有这一切的源头——邓名本人会有一种莫名的荒谬感。 “不知道五十一区是不是真的在研究外星科技?”在周开荒收起那个铝制的小酒壶时,邓名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想起了自己建立的这个五十一亭时的原型:“如果是真的话,不知道主持的人是不是一个潜伏的外星人,或许也是个美术生?大概他也会苦恼于如何重复他初中做过的物理、化学实验?北京满清朝廷的那群人,肯定想不到他们会受到外星科技的碾压吧?” 邓名意识到他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就结束了自己的遐想。 周开荒在闲聊时,说起书院的一种思潮,那就是认为缅甸之战不太符合川西的利益。这个问题邓名虽然向帝国议会解释过,但还是有不少人觉得在清廷还控制九成中国领土时,在缅甸领土上浪费兵力是不合时宜的;虽然救出天子是一个很有必要的行动,但邓名毕竟还是没有完全地达成这个目标,因此对缅甸之战的质疑声就变得更大。 至于缅甸一战的红利,实际上四川同秀才分得的也有限,虽然跟邓名出征的人都发了一笔财,但是也不过就是几千人罢了。即使加上翡翠、象牙买卖,超过半数的四川人并没有感到自己从中获得了什么好处。尤其是那些刚刚抵达四川的新移民,他们更容易接受传统的大一统思想,认为只有利于领土统一的行动才是正确的。 “要想向他们解释攻打缅甸同样有利于统一实在是太困难了。关键还是要让更多的同秀才觉得此战对他们有好处,并期望未来也能从对外战争中收益。”邓名在心里思索着对策,虽然周开荒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但邓名却意识到随着越来越多人涌入四川,传统理念正展开反击,与邓名的发展理念出现了碰撞。 据周开荒描述,书院正在争吵的两派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攻打缅甸得不偿失,是穷兵黩武的愚蠢行径。这倒不太出乎邓名的意料,想必他们也不会同意和满清督抚做生意,正邪不两立嘛。而在邓名看来,谈判、交易都是战争的一部分,不能从战场上获得的利益要努力从谈判桌上获得,在战争不能获得更多收益时,就要靠交易来进一步增强自己、削弱敌人。至于对缅甸战争也是同样,帝国主义者和战争狂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只要利润够高,邓名不介意扮演一下侵略者,但侵略行动要事先计算成本,如果投入太大、风险太高,邓名还是很爱好和平的。 “他们怎么说缅甸之战?”在返回成都的路上,邓名反复向周开荒询问这个问题。 “书院的很多教授都开始相信提督在缅甸只是惨胜,出征的八千士兵阵亡了一千多人,皇上也没有接回来,缅甸没有被征服,只是赔钱了事。”周开荒不明白邓名为何对这个问题这么关心,在他看来发动战争和书院的教授没有关系。 “但他们会影响同秀才对战争的看法。这仗我们确实是胜了,而且是大获全胜,我们获得了数万两的黄金,还有源源不断的翡翠贸易利润。如果因为战败而让同秀才厌战也就罢了,得不偿失的战争本来就应该避免,但把盈利的战争也说成穷兵黩武就不应该了,这样的战争应该有多少打多少。”邓名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此也负有很大的责任。 四川官府在这场战争中的收益就是远征军缴纳的五分之一税,而赔款统统被邓名挪作他用。其后的翡翠、象牙生意也是被邓名垄断控制。现在川西没有人能干涉邓名如何花钱,甚至没有人能过问邓名到底有多少私房钱,任何人都难以割舍已经到手的权力。既然这么一大笔钱都归邓名自由支配,他就可以不需要官府的财政拨款来养活三堵墙和游骑兵两支私人卫队,为他们购买昂贵的军装、最好的武器,还几乎把四川各个马行今年出产的战马都包了下来;除了私人卫队,邓名还可以给五十一亭大量的拨款,拿出商行根本无法竞争的资金来选拔走最好的工匠。 因此缅甸之战虽然收益巨大,但四川的同秀才得到的好处确实不成比例。这么一想,邓名顿时觉得四川舆论对缅甸之战的评价合情合理——如果公民不能从战争中获得足够的好处,他们当然会认为这种胜利与他们无关。 发现问题所在后,邓名在接下来的路上就琢磨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上缴一大笔战争红利给四川藩库,然后分红给四川的同秀才。不过每个人分几块、十几块钱没什么意思,他们不会因此就觉得缅甸之战给他们带来了多少利益。而如果每个同秀才都给予大额分红的话,倒是能有点效果,但那花费就太大了。按五十万同秀才每人二百元算也要一亿元,相当十万两黄金或是百万两白银。而且这种分红对万县之战后来到四川的移民没有丝毫的好处,二百元说少不少,说多也不是很多,如果要继续扩大规模、增加分红额的话,那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么一大笔钱让邓名赶到十分心疼,他不愿意从腰包里掏这么多私房钱出来——这么一大笔开支能把他卖翡翠、象牙的利润掏空大半。而且邓名还很怀疑分红的作用,同秀才们拿到一、二百元的分红,揣进怀中,可能迅速地就把这个好处忘记。而且邓名还非常需要钱,五十一亭是一个烧钱的无底洞,至少在未来一、两年里,邓名估计它只会带来越来越严重的巨额亏损。现在邓名承担了全部的科研经费,还允许研究会优先使用研究成果,邓名估计随着五十一亭的扩大,除了缅甸给川西的赔款,他还需要另外给这个外星科技研究基地找钱去。邓名问自己:“主持五十一区的外星人,也有类似的烦恼么?” ------------ 今天就是11月休息日吧 ------------ 第四十六节 战备(上) 北京,索尼和鳌拜正凑在一起商议国政。过年后,朝中的风气为之一变,那就是向川西发起大规模的攻势的呼声占了上风,无论是王公还是朝臣,都对四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大伙儿对李国英的观感却是越来越糟糕,不利于李国英的言论越来越多,好多人都指出张长庚、蒋国柱等人虽然面对拥有水师的邓名也很吃力,但至少没有像李国英那样一次次惨败,丧师十余万。 “李国英这个人还是有真本事的,虽然对邓名打得不太好,不过就要进攻成都,也要让他辅佐主帅。”索尼完全不能同意这种言论,在他看来东南数省任由邓名洗劫,等对方抢够了清军自己回师。两江的兵力只是据守城池,不让邓名在东南腹心取得立足之地而已,和清军入关前的山东有些相似;而湖广也是同样,根据张长庚的报告,整个湖北沿江地区都快被他建成堡垒地区了。索尼还记得自己当初对山西宣大防线的看法:堡垒林立,到处都是穷当兵的,没有值得抢的,还不如绕开深入河北、山东。现在索尼估计邓名对湖北也是这种看法,既然张长庚完全没有阻碍他机动的能力,还到处都是堡垒,那邓名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胃口去咬张长庚。 因为李国英有敢于进攻的勇气,索尼觉得他比湖广和两江的总督强。至于四川巡抚高明瞻,在索尼心中不过是一个善于溜须拍马的臣子罢了,此人给索尼的礼物不少,给高官们准备的元旦礼物也相当不错。索尼不讨厌高明瞻,不过真要在四川作战,他知道高明瞻肯定远远比不上李国英。 鳌拜对索尼的看法完全赞同,苏克萨哈和遏必隆的资历没法和鳌拜、索尼比,后两者都是从努尔哈赤时代就跟随皇太极的心腹,亲身经历了天启中后期后金最危险的时期。虽然今天天下大定,但鳌拜还清楚地记得后金四面受敌,皇太极忧心忡忡、食不下咽的样子,也记得那时自己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他深信索尼也一定还记得这些感觉。相比他们两个,苏克萨哈和遏必隆就显得太顺利了,没有亲眼见过皇太极和其他共同执政的贝勒如何反复斟酌,在两难中做出不得已的判断,然后大伙儿一起找萨满祈祷战事顺利。 目前北京有一种看法很流行,那就是之所以邓名逞凶四川,是因为清廷没有动员全部力量,没有派出最精锐的军队,总之就是清廷没有全力以赴,所以才给了四川明军以耀武扬威的机会。至于高邮湖之战,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是无视,就是轻描淡写地称先皇是被几十倍于己的明军伏击的。 亲王们无疑都这么看,他们的祖先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就上阵打仗,所以认为自己也理所应当地没问题。王公们都认为只要出动足够的八旗兵马监督绿营,有亲王级别的人坐镇,并由熟悉四川地理的人比如高明瞻这样的官员充当向导,就可以以泰山压卵之势摧毁成都的明军基地。苏克萨哈和遏必隆也支持这种看法,他们还记得高邮湖战后,邓名以最快的速度逃回江边,围攻御营的十万明军如此行动,显然是极端畏惧一万多个八旗兵,知道堂堂正正一战肯定不是对手。 “当年的亲王们确实都是十几岁就能上阵,不说亲王,就是你我,不也都是十几岁就给太宗皇帝当白甲了吗?”鳌拜对索尼说道,不过这时的亲王他可不敢指望他们能有在关外时那些亲王的表现。多尔衮等人都是从小就浸在军事氛围中,他们的父兄的日常生活就是战争,平日的话题就是讨论征战的得失,战斗的心得。而那时的八旗贵族,相比旗丁的优势就是有更多的时间骑马,有更多的弓箭练习机会,有更好的武技陪练。而现在虽然才入关二十年,但风气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驻防八旗讨论的已经不是战争,就是索尼和鳌拜也都有很多年没有随军出战了——在有大批汉人愿意为清廷卖命的时候,他们只要指挥绿营去拼命就可以了;地位显赫的王公们不再摆弄弓箭,而是赏玩各地孝敬来的奇珍异宝。 杰书的祖父代善虽然不在四大贝勒中以武勇闻名,但鳌拜记得老亲王也是每日都披挂齐整,和手下白甲训练的。鳌拜曾亲眼看见一个正红旗的白甲一撇子打肿了代善的半张脸,而代善完全没有生气而是在检讨自己的马虎,如果在战场上出了类似的失误,那就会被明军砍下脑袋。现在康亲王的演武和他先人比起来完全就是做样子——虽然杰书自己还认为自己很刻苦,但现在难道还有哪个不知死的奴才真敢把拳头抡圆了往亲王的脑袋上招呼么? “让康亲王统帅大军出征山东如何?”鳌拜提出了一个建议。虽然鳌拜很怀疑讨论戏曲和娱乐超过战争的新一代王公、八旗能和他与索尼相比,即使是讨论战争,鳌拜也怀疑新一代满汉八旗想象中的战争与真刀实枪的战争有多少相似。不过即使是鳌拜,内心里也赞同对邓名的主流看法,那就是只要北京全力以赴,不惜成本地攻击,四川的明军就只有逃窜一条路。 很多年来,京师的满汉八旗都不愿意出征,因为他们可以坐享东南的供应。西北据说都是穷山僻壤,就是打赢了敌军也抢不到什么好东西。而这次八旗上至王公,下到旗丁都压倒性地赞同出征,是因为四川据说非常富庶,很多汉人都称四川自古就有天府之国的称呼,食物精美、充足,出征完全不用担心吃饭问题。又盛产珠宝,要是卷一包玛瑙、翡翠、宝石或是象牙回来,那就连子孙的家产都挣出来了。因为充满了对横财的渴望,大家顿时都记起了君父之仇,一个个都咬牙切齿地要替先皇报仇——鳌拜倒是认为这是个好现象,八旗有这样的斗志总比整天想着在京师享福好。 索尼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和鳌拜一样,那种“邓名之所以能够猖狂,就是因为八旗没有认真地对付他”的言论同样被索尼所赞同,因为这关系到八旗的骄傲和尊严,也是他和鳌拜都深信不疑的真理。不过作为皇太极创业时代的一批人,索尼和鳌拜多了一层遏必隆和苏克萨哈没有的谨慎,这也是鳌拜提出要杰书先去山东锻炼一圈的原因。 现在攻击四川的呼声越来越响,等到山东于七乱事平定后多半就会整体提出向四川用兵,如果攻打四川的富庶能够不用朝廷长期转运粮草、收益还能够弥补朝廷的支出的话,索尼和鳌拜没有理由不同意这个为君父报仇、一劳永逸解决长江流域危机的计划。 “让安亲王也去吧。”索尼补充了一句,他觉得即使都是宗王,也不是没有分而治之的方法,只要辅政大臣用心,总有将其分化的良机。 当然这事不能明目张胆,现在既然王公们有意修复和太皇天后、辅政大臣们的关系,而太皇太后也私下里表示要做出积极反应,那就要利用好这次的四川讨伐战。索尼已经决心支持康亲王或是安亲王出任下次四川讨伐战的主帅,那么让他们都事先锻炼一下,熟悉一下军务的实际操作最好,到时候朝廷也可以通过他们二人在山东的表现来确定具体的人选。 “让李国英也去。”索尼又加了一句。虽然李国英是川陕总督,不过既然他在北京,那让他临时去给亲王当个参谋还是可以的。除了让他们彼此熟悉一下以外,索尼也打算近距离考察一下李国英的真实水平:这次军中朝廷的眼线密布,要是李国英真的不堪重任,索尼也不会无条件地支持他。 然后再挥师西向,有了这次的锻炼和配合后,讨伐邓名的损失就会更小,战果会变得更加丰硕。 胜利总是能消除分歧、化解矛盾的,朝廷和战士都得到大量的缴获收入,足够不少人夸耀一辈子的战功,向天下人展示了宗王和辅政大臣的团结,和这些好处一比,为先皇报仇的好处好像都是此次四川讨伐战的添头了。 胜利让人心情愉快,让所有人都得到赞誉,而到时辅政大臣们就可以站在太皇太后身旁分享荣光。无论是索尼还是鳌拜,都觉得这样一场胜利实在是太有必要了,这样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康熙一案以来的阴影。 增兵山东的决议就此有了雏形,等索尼和鳌拜联手向太皇太后提出,并得到其他两个辅政大臣的支持后,很快就会变成朝廷的正式决议。而此时远在山东,还在期盼清廷招安的于七肯定没有想到,前去进攻他的清廷大军会急剧膨胀为数万八旗兵,甚至还会由亲王领军——他绝对猜不到自己居然会受到清廷这样的重视。 ------------ 第四十六节 战备(下) 大规模的兵力就意味着大量的花费,亲王出征的仪仗、排场非同小可,再说这几万八旗兵的开拔费、事后的赏赐也不是一笔小数——山东没有什么东西可抢,于七自己积蓄起来的家产即使再多,肯定也满足不了亲王加上几万满汉八旗人的胃口。 顺治亲政以后,敛财这一项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各省的藩库都由中央派人去负责,结余统统送往北京;每次有大规模战事的时候,顺治都以此为借口想方设法克扣一些给王公的赏赐,谁要是不识抬举,顺治就毫不犹豫地废了他,比如现任康亲王的大伯。顺治平时也常常拿洪承畴经营的五千里防线说事,逢年过节的赏赐一律从简。 这样短短几年,清廷的国库里就积攒下了够全国使用四、五年的积蓄。对于这个成绩,辅佐顺治的索尼、鳌拜也是很得意的。有了这笔积蓄就能让清廷的内政更加灵活,进行必要的免税以免激起大规模民变。即使是顺治死后,辅政大臣依旧想延续由中央直辖各省藩库的政策。根据原本的计划,索尼和鳌拜准备在五、六年以后,为清廷积蓄下可以供全国十年正常开销的积蓄来。 清廷毕竟是以小族临大国,索尼、鳌拜这两个从努尔哈赤时代挣扎过来的辅政大臣都有很重的危机意识,在竭力分化瓦解汉族的团结,对吴三桂等合作者恩宠有加的同时,他们仍担心会爆发一场全国性的汉族抵抗。这一笔积蓄能够让清廷在骤然失去大片领土的情况下,依旧有足够的财力进行镇压,能够保证继续收买绿营将领的忠诚。如果万一关内局势不可为,他们也能带着一大笔钱财退出关外。 在邓名的前世,鳌拜被康熙杀死的时候,已经为他的第三代主子存了差不多相当清廷十年开支的积蓄,这让康熙可以脑袋一热把吴三桂逼反而不用担心后果。在转眼失去三分之一的领土后,清廷仍能动员比吴三桂规模大得多的军队进行反扑。 现在这个良好的进程已经被打断,转折点不是高邮湖而是随后的康熙一案。辅政大臣焦头烂额,无力抵抗来自王公的压力,仓促发动的第一次四川讨伐战不但花费巨大,而且一无所获。看起来川西的损失却是微乎其微,因为邓名随后就同时发动了第三次东征和缅甸之战。 即将开始的山东之战眼看花销又要大大超过预算,这让鳌拜感到有些心疼,不过这都是无法节省的花费。让亲王去山东领军,两个亲王简单讨论了几句就达成了一致意见,紧跟着两个人就花费了十倍的时间研究经济问题,想从某处搞些钱出来,但却没找到什么良策。 看起来在征服四川反馈国库前,是没有什么发横财的机会了,索尼和鳌拜不得不承认失败。两个人议论了一下午脑袋也有些疼了,就开始喝茶,闲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休息一会儿。 “浙江有桩案子,”鳌拜在奏章中翻拣着,随手拿出一份看了看,是关于一个地方上土财主的案子。事情不大,估计刑部的主官都不会有兴趣认真复核,也许会随便交给哪个吏员处理:“喔,这帮汉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写反书。” “什么反书?”索尼一边喝茶,一边问道。 “也不是真造反,”鳌拜翻了翻奏章,就扔到了一边,他和索尼现在是为了稍微休息一下才看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会劳神费心去认真研究:“只有知县和另外一个人告他。” “家里应该挺有钱吧。”索尼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茶。一般来说首告的人能分到家产,连知县都告他造反,却没有定案——索尼感到自己好像嗅到了点东西。 “这帮无法无天的汉人,有几个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鳌拜很想收拾一下这个不懂得敬畏满洲人的汉人,也让江南的文人知道朝廷的厉害。不过连县令都说话了居然还没有定案,自然其中有原因:“湖州的知府、浙江的学政,嗯,还有杭州驻防八旗的将军都替这个人担保说他没有造反。咦,担保人里头还有江南提督梁化凤。” 鳌拜觉得有这么多官员作保,没必要不给他们面子。鳌拜和索尼都很明白,这本书不可能是真的反书,要是罪无可赦这些官员也不敢收受贿络、出面保人。 “看来确实很有钱啊。”索尼又重复了一遍,还在慢悠悠地喝茶。湖州府的一个缙绅,找到湖州知府为他作保也就可以了,居然还能攀附上杭州驻防八旗的满洲将领,甚至还有临省的一省绿营提督,估计是个非常有钱的人。 鳌拜一下子愣住了。刚才索尼说第一遍的时候,鳌拜误以为首席辅政大臣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但如果索尼重复后,鳌拜还没有察觉那就大失水准了。 在鳌拜反应过来以前,索尼用波澜不惊的口气继续问下去:“这个案子牵连的人多吗?也都是有钱的人吗?” “我看看!”鳌拜把将刚刚扔进纸堆里的那份奏章又扒了出来,急匆匆地翻开,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索尼喝完茶水,起身回家。他岁数大了,不能像鳌拜这样没黑没白地工作;在把首席辅政大臣送出门后,精力充沛的鳌拜又跑回桌边继续审案,很快他就对庄家的情况,此案牵连的人物,以及朝廷能够从中得到的利益有了一个大概的估算。 看完了奏章后,鳌拜略一沉思,除了财政上的损失以外,随着邓名一次次东征,东南的舆论也有一些不利于朝廷的议论,通过办理此案,正可以让东南士人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到底是在谁的统治下。 鳌拜吩咐幕僚把这两年有关东南缙绅案件的记录都给他找来:“嗯,这个案子怎么判倒是个简单的事,不过什么时候处决人犯呢?如果在朝廷讨平四川后,会有最好的效果吧?那么就让这几个猖狂的汉人再多活几个月。” …… 此时邓名已经距离成都市区不远,他一路上琢磨的就是如何少花钱、多办事,最后还真挖空心思地想出了几条办法:“人是感性的动物,与其让他们把分红的钱存起来,然后淡忘这件事,还不如给他们一个印象深刻的夜晚。” “你们先返回都府,在各亭张榜,宣布我将在三日后返回都府,补办从缅甸凯旋的庆祝仪式,请议员、官吏、同秀才来观礼阅兵。”想好了对策后,邓名就让卫士们回成都报信。以往他一向是很低调的,但这次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大部分参与远征缅甸的军人都是成都人,邓名派游骑兵分头去通知他们,让他们穿上最好的衣服来参加凯旋式,可以携带家属旁观。而三堵墙的所有骑士也停止休假,邓名需要他们跟自己再回一次成都——当然,为了占用他们这一天假期,邓明准备付三倍的薪水,而且同样可以携带家属参观。 张榜是为了吸引同秀才来参观凯旋式,为了这个仪式邓名还准备了几个项目,务求给同秀才留下深刻印象:“不是有人说征讨缅甸是劳民伤财、穷兵黩武吗?不是怀疑我没有获得大胜吗?那好,我给你们看看大胜的证据吧。” 对于邓名如此重视舆论,周开荒和他的卫士们多少都有些出乎意料,因为邓名之前去江南的时候从来没有拜访过名士、大儒,从东南搜罗的士人也都是小地主和富农子弟,与其说是邓名想获得士大夫阶层的好感,还不如说是出于教育的实用目的。而平时邓名也没有什么礼贤下士的举动,即使是对书院祭酒陈佐才这样重要的人物,邓名也没有去嘘寒问暖。上次带头给陈佐才鼓掌后,一度有不少教授以为邓名这是拉拢陈佐才行动的开始,但迟迟见不到后续动作,现在很多人都认为邓名鼓掌或许是因为他根本无视士人阶层,轻视舆论的作用和力量。 “我怎么会不重视言论?”对于部下的疑惑,邓名感到有些惊讶,也许是这些年来他致力于提高军人的地位,努力让民众体会到战争的胜负和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 不过川军这次两路出击,导致川西出现了一股厌战情绪。缅甸之战受益者少,收入的大部分还被邓名用在特殊的项目上;而讨伐浙江的收益完全被规模空前的移民行动消耗,为了保证移民的食宿,把川西在崇明获得的那一份海贸收益、剿邓总理的分成都填进去了,就连卖船的收入也统统用来给移民交了食宿费。 再加上军费、给士兵的奖金、各种优惠待遇,这场前后耗时近一年的进攻作战,不但没有捞到钱反倒赔进去十几亿元,川西官府暂时是没兴趣再来一场类似的移民战争了;而之前支持战争的老板们,在这场战争好不容易结束后,也希望修养生息一段时间,起码让他们扩大生产,把这一年的投资拿回来再说。 因此厌战言论出现是很正常的,但邓名不希望川西就此认为战争是有害无益的。 “舆论是战备的一部分,想要舆论如我所愿有好几种办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除掉一切说话不符合我们心意的人。我可以让三堵墙和游骑兵出动,砸了陈祭酒的书院,禁止所有人读书和说话,把所有的教授和学生都赶去种地。不过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再暴虐的帝王,只要是汉人,就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摧毁汉人的文化和知识的传承——我不是帝王,就算是也不敢这样做。”邓名对卫士们解释道:“如果大家因为恐惧而不敢说出不同的看法,一天到晚嚷嚷‘川西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这有说服力吗?我希望说我们川西好的同秀才们,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 ------------ 第四十七节 证据(上) 得知邓名即将返回成都城区后,顿时在城内引起了一片轰动。 或许是因为邓名最近一直没在成都,所以刘曜、刘晋戈、熊兰、秦修采等川西官府的高官都急着向他汇报自己的成绩;同秀才见到这位川西实际统治者的机会并不是很多;而那些权如同秀才是刚抵达四川的移民,还没有完整的帝国公民权,更是急切地想一睹这位年轻诸侯的风采。在清廷控制区的时候,邓名的大名如雷贯耳,现在总算是能亲眼瞧瞧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 而书院鏖战的两派,也默契地暂停了争吵,认真准备要给邓名展示的功课。无论是蒙正发、朱之瑜,还是惠世扬、巩焴,这都是他们与邓名的首次会面。双方都很清楚,利用这次机会给邓名留下良好的印象,怎么讲其重要性也是不为过的,或许就能决定此番争论的胜败,决定自己在书院里的地位。 “巩焴这些日子大放厥词,把太祖皇帝的圣子神孙都骂了一个遍。”蒙正发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成都书院的权力之大胜过了蒙正发抵达成都前的想象——在奉节的时候,蒙正发和朱之瑜曾猜测这个书院类似传统的贡院,是授予学生做官资格的认证机构,邓名想通过这个结构培训出对他绝对忠诚并且和他有师生之谊的候选官吏来。对蒙正发的这个猜测,文安之也没有断然否认,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私下给邓名的建议。文安之并不打算重提那次私人谈话的内容,他以为邓名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次蒙正发、朱之瑜拜见文安之的时候,老督师虽然没有明说,但还是暗示了一下邓名的少唐王身份。 蒙正发和朱之瑜早就听说手握兵权的邓名行事一向毫无顾忌,但在抵达成都前也绝对想不到居然这么过分:川西行政长官都是邓名擅自任免的,和朝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现在的晋王不用说对天子最为恭敬,而延平郡王至少也会走个形式,在任命文武官吏的时候上一道奏章向朝廷推荐一番。但是邓名连这种过场都懒得走,大笔一挥就直接授予职务或功名,同秀才的功名一给就是几万人,后来更是十几万人、几十万人。 除此以外,邓名还公然否认天子的律法的适用性,多次在将领、部下、军队前自比汉太祖。相比文安之,朱之瑜和蒙正发对永历的忠诚程度要差很多。尤其是蒙正发,如果邓名没有类似表现他反倒会有些不安,担心对方会清算自己投降的往事;而朱之瑜在经历了一次次对皇上、朝廷的失望后,也不反感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少年宗室来争夺领导权。朱之瑜和郑成功、张煌言的关系都极好,这两位诸侯对大明忠心耿耿,但对永历天子远远称不上死心塌地。至于蒙正发、王夫之这些好友对大明的忠诚都没有多少,更不用说对永历了。 邓名的书院虽然还没有授予贡生、监生功名,不过蒙正发和朱之瑜估计这只是时间问题。这个书院目前主要是教育孩子——这点蒙正发和朱之瑜都认为很正确,乱臣贼子本来就是要从小培养,这些孩子吃着邓名发给的免费午餐,有时还能剩下一些给弟妹带点儿回去;坐在邓名出钱建造的课堂里,学习着邓名指定的课本,他们不会对永历天子有丝毫感情的;等这些孩子拿到邓名给予的正式功名后,蒙正发估计这些官吏能拿着刀去“说服”永历禅让。 更进一步,邓名的书院还培训教授,尝试让这些教授去普及全民教育,甚至还教授女学生。这点蒙正发和朱之瑜没有事先料到,不过他们心中暗想邓名所谋甚大,那他的此举就一定含有深意。 但无论如何,邓名是大明宗室,而且德高望重、消息灵通的文安之还暗示他就是唐王之后,那么邓名就要维护明太祖以降的历朝大明天子的名誉——虽然没有邓名的直系祖先但也不能任由巩焴泼黑水。否认燕王系的政绩,对唐王系抢班夺权是有好处的,但也要恰到好处。像巩焴做到这个地步,那不只是燕王系受害,整个大明皇室的合法性都开始受到质疑了。 因此蒙正发认为邓名一开始可能乐于听到巩焴的言论,但现在目的已经差不多达到了,是该制止巩焴继续抹黑大明朝的时候了。 “巩焴烧了神主牌,惠世扬想当三国元勋。”蒙正发已经想好了见到邓名时的发言主题。就算巩焴没烧过邓名祖先的神位,他的言论也是对明皇朝的严重侮辱。维护燕王系的声誉对邓名来说或许不是发自内心的愿望,但却会对他的名声有很大的益处。 经过这些天的论战,蒙正发明白自己的辩才不是巩焴的对手,不过输给进士、学政还不是丢脸的事情。这种论战从来不看水平的高低,只看政治方向正确与否。蒙正发一直在维护大明皇室的声誉,这就能保证他立于不败之地。至于自己之前剃发降清一事,蒙正发觉得邓名也不会追究,通过陈佐才就能看出邓名的宏大气量来。 陈佐才是永历天子的铁杆,至少曾经是,邓名充分信任他,把书院祭酒这样的要害位置交给他;在习惯于官场阴谋的人看来,把这个位置交给陈佐才,但教材和讲学内容完全由邓名说了算,邓名这样做很可能是想迫使陈佐才自行辞职,或是落一个背叛永历的名声——实际上邓名对陈佐才毫无干涉,以前朝廷就是对百依百顺的国子监都不会这么放任。邓名还忍受了陈佐才的当面斥责——听说邓名当时脸色很难看,但换上谁估计脸色也好看不了。 而这一切加起来的结果就是陈佐才这个铁杆对永历的忠诚也变得可疑起来。虽然陈佐才一直嚷嚷邓名轻视士人,但现在陈佐才绝对不会骂邓名是乱臣贼子——尽管邓名已经是司马昭之心昭然。 就算陈佐才现在还能硬着心肠指责邓名有不臣之心,那周围人未必会称赞他忠义,反倒会认为他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一个云南缙绅去投奔永历天子,鞍前马后跑了这么多年,跟随着李定国、刘文秀、沐天波他们到处讨贼,可是马吉翔这些劝进孙可望的软骨头阁老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天子又是怎么回报这个忠心耿耿的士人?千总!就算是个没有功名的偏远地区的缙绅,也不至于给这么个职务吧。 要是陈佐才为了永历痛骂邓名的话,那对于永历的君臣大义倒是全了,可邓名对他的恩义又该怎么算——蒙正发、朱之瑜私下觉得陈佐才两全的办法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替天子骂完了篡位的乱贼邓名后,接着伏剑自裁,以谢保国公的知遇之恩,不然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 内心里蒙正发也有几分羡慕陈佐才的遭遇,要是当年他受到过这样的恩宠,那就说什么也不好意思剃头回家成亲了。不过还来得及,他蒙正发是隆武的举人,想必可以让邓名高看一眼, …… 蒙正发和朱之瑜商议对策时,巩焴正在去找惠世扬的路上。和对手一样,巩焴也认为自己稳操胜券。如果邓名是朱三太子的话,那巩焴想不出容忍自己痛骂他祖宗十几代的理由,更不用说自己还烧过他们老朱家的太庙,那些可都是三太子的祖宗啊。 这些日子虽然邓名不在城区,但听说就在城郊的五十一亭,如果想阻止巩焴的话,一个口信就够了。但巩焴却从刘晋戈那里得到准确的消息,那就是邓名根本没有过问此事,一次都没有。 现在闯营的势力已经控制了成都、叙州两府,夔东军有同盟呼应,如果再把持了书院的教育方向,培养出一大批心向闯营的官吏来,那四川这块基业就算是牢牢握在闯营的手中了。当年闯营就是吃了缺少文人的亏,但这次会完全不同,川西不但能提供兵力、物资,还有一个书院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可靠的拥闯士人,这不就是帝王之资吗?而且四川的书院气象比巩焴来之前想得还要宏大,教育的对象包括川西的农工商。要是百万人口都被教育得拥了闯,那将来还愁没有文武官吏可用吗? “老平章何在?” 巩焴看到一个惠世扬的随从。巩焴的随从都是从陕西带来的老部下,跟他打了十几年游击,而惠世扬的随从则是夔东军提供的。 “老平章正在练习礼仪,”随从答道,私下见面时他们也没有什么顾忌,昔年的老称呼都出来了:“尚书请进吧。” 在书院争论这个问题上,惠世扬并不像巩焴这样旗帜鲜明,实际上他一直保持中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性。尽管巩焴一直在宣传邓名是闯王之后,但惠世扬对此还是有所怀疑的。只要邓名的身世还有一丝疑问,他就不会把赌注全部压倒闯营这边。惠世扬可没有烧过老朱家的神主牌,他没有必要放弃自己两面下注的策略。 而明天的见面惠世扬也不打算发表任何过激言论,一心只打算磕头行礼。 巩焴进来的时候,惠世扬的两个随从举着一面大铜镜,老平章正冲着它三跪九叩,同时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己最细微的动作。 “你来了啊。”巩焴进来的时候,惠世扬仍一丝不苟地对铜镜行礼,口中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老宗师辛苦了。”巩焴走到惠世扬背后,客气地应道。 “好多年没有行过礼了,不练不行啊。”惠世扬轻叹一声:“明日可不能失礼,让蒙正发挑出毛病来。” ------------ 第四十七节 证据(中) 关于这次阅兵的主题,成都人都听说了,那就是邓名要补办从缅甸返回的凯旋式。 听到这个消息后,蒙正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他之前也附和过陈佐才,称攻打缅甸纯属劳民伤财,但这仗是邓名亲自指挥的,少唐王当然听不得这样的话。因此蒙正发马上改弦易辙,准备了好几封诗赋,准备在邓名的阅兵式上高声朗读,歌颂上次王师征讨缅甸,耀武扬威于异域的煌煌武功。 陈佐才依旧固执己见,坚持认为既然没有救出天子就称得上是一无所获,所以不打算向邓名道贺,没有准备任何歌功颂德的诗赋。对此蒙正发也不勉强,但也不打算效仿,在他看来陈佐才是铁了心要扮演强项令,而邓名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效千金买骨之法,优待陈佐才以赢得士心。不过这种强项令有一个就够了,蒙正发熟读史书,知道皇帝固然需要陈佐才这种有风骨的士人为自己增色,但更需要也更喜欢揣摩上意的乖巧臣子——蒙正发不打算同陈佐才竞争岗位极其有限的“强项令”一职。 至于之前曾经说过缅甸之战的坏话更不必担心,那时蒙正发被巩焴绕晕了头,见全书院的名人都说缅甸之战徒劳无功,那他也就不小心跟风说了两句。现在保国公既然露出了口风,蒙正发也就立刻修改错误,更不惜“以今日之我战昨日之我”,有些士人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马上当众改口;但蒙正发不是那种分不清“领导意图”和“个人脸面”哪个更重要的糊涂虫,处理得当的话这甚至是一个契机,让邓名明白他是个绝对以领导意志为意志的好臣子——反正都剃过头了,想扮演硬汉形象也没机会了。 而惠世扬除了准备辞赋,还向刘晋戈争取到了凯旋仪式总指挥的职务,他自认是几朝元老,精通各种礼仪,一定把整个活动组织得庄重严肃,让邓名见状大悦。本来巩焴是大顺礼政府尚书,操办各种礼仪活动巩焴也是得心应手,但惠世扬自称来成都这许久一直没有做事,就把这摊子事全部揽过去了。 一开始刘晋戈还不同意,因为他知道邓名不喜欢别人对他行叩拜礼,游骑兵来传达命令时,也交代说邓名的意思是让同秀才们自由活动,只要不挤占道路就可以。 但惠世扬指出,汉太祖见到臣子们山呼叩拜后,顿时龙颜大悦,称自此方知为天子之乐。可见这个是人之常情,任凭哪个豪杰人物也逃不过。更进一步说,邓名平易近人,所以不要求为他准备盛大的迎接仪式,但臣子忠心侍上,越是如此越要坚持君臣父子,一定要把最好的礼仪献给君主——不然还要这些臣子何用?不错,赵匡胤是黄袍加身,但这就是臣下的作用,要是赵匡胤不是装睡等部下来送黄袍,而是自己找人绣龙袍然后自己当众披上,那成何体统? 惠世扬用的汉太祖典故很有说服力,刘晋戈知道邓名颇欣赏刘邦,多次在他们面前称刘邦为潇洒、豪迈的英雄,无可无不可的大丈夫。被惠世扬说服后,刘晋戈就默许他去组织一些官吏紧急排练迎接仪式。 不过刘晋戈还是留个心眼,没有公开下行政命令宣布惠世扬负责此事,而且也没有下令手下官员去听惠世扬指挥,只是为惠世扬的安排提供一点方便并不加以阻止。要是邓名不高兴,刘晋戈可以说这都是惠世扬自行其事——就算邓名心里有数,但这就入惠世扬说的,部下忠心办事,就算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上司心里也是高兴的,只要有个借口就不会追究了。如果邓名喜欢的紧,那到时刘晋戈再表功也来得及——几年的行政工作很锻炼人,刘晋戈不是只知道单挑的毛头小伙儿了。 第二天清晨,邓名带着游骑兵按时抵达城门时,刘晋戈心情有些紧张地带着随从出门迎接。陈佐才、蒙正发都已经到达,前者绷着脸孔打算就用这副表情来表达他的抗议;而后者口中正念念有词,还在温习着他的诗赋,精益求精地推敲着朗诵时的语调和表情。 而闯营这边的大将巩焴迟迟没有出现,礼仪队的总指挥惠世扬更是踪迹全无——这两天惠世扬紧急培训了一支几百人的礼仪队,虽然人数不是很多,但惠世扬称兵贵精、不贵多。邓名骑马入城时围观的人想必乱七八糟,数百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突然整齐的施以大礼,同时发出整齐的恭贺声,更能显得鹤立鸡群。在给保国公惊喜后,震慑住众人, 刘晋戈同意了这个计划,但现在邓名都到了,总指挥却没来。礼政府尚书更一起消失,否则巩焴绝对可以代劳。 “惠老先生到了吗?” 刘晋戈内心还在彷徨不安的时候,邓名的问题已经降临到了头上,他脱口而出:“还没有。” 保国公抵达后一开口就提到惠世扬,让刘晋戈更加惊疑不定,他用余光观察了周围人一圈,也没有发觉到什么异常。 又等了片刻,邓名终于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再次开口道:“既然惠老先生还没有到,我们就不等了,我听说你们准备了一个叩拜仪式?我不是说过,不得侮辱朝廷功名吗?” 刘晋戈心中一声声叫苦,怪不得邓名一开口就问惠世扬何在,可这件事是前天定下来的,与会者没有几个,刚才他查看一圈,也没有注意到谁面色异常。 至于邓名说的那个不许侮辱朝廷功名,刘晋戈可不是几年前刚当上成都提刑官的时候了,现在谁还不知道邓名那个理由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惠世扬说的好,别说主君了,别说秀才了,官员见了阁老有敢不叩拜的么?阁老见了公公膝盖不也得打弯么?当初要不是惠世扬拜了王安王公公这尊大佛,东林怎么能捞到定策之功呢?后来温体仁检举东林卖官鬻爵、科举舞弊,要不是及时拜了曹化淳曹公公,怎么能倒戈一击把温体仁踢出朝堂呢?温体仁就是最好的反例,他的膝盖对公公们倒是挺硬,结果曹公公他们在皇上耳边动动嘴皮子,就成了“阉党”了。 “好了,这事取消。”邓名不给刘晋戈更多的思考时间,摆摆手下了命令,接着他转头看向熊兰:“熊行长,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提督放心,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熊兰神情肃穆地保证道。 事到如今,刘晋戈哪里还会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在心中大骂起来……最近一年来他始终把参议院的青城派视为首要的敌人,蒙正发到成都后他的精力又被吸引到了书院,结果就放松了对熊兰的警惕。两天前惠世扬提议时,熊兰等人也在场,还信誓旦旦地与刘晋戈签订了攻守同盟,没想到一转脸就把他给卖了,而且刚才还满脸无辜。在邓名解开谜底前,刘晋戈愣是没能看出一丝的破绽来。 隐约感到身旁的刘知府正投过来愤怒至极的目光,不过熊兰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两天前惠世扬博引旁征,听上去好像把邓名分析得头头是道,但熊兰却知道其实大谬不然。若论揣摩邓名的喜恶,熊兰一直以川西第一人自诩——从来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剿邓总理周培公,不过就冲邓提督私下里都对他赞不绝口,熊兰就知道周培公也不是易于之辈,所以自己谦虚地没有自封为天下第一。 “老子可是向提督投降过三次,其中的凶险岂是你们能想象到的?你们不就是有个好爹么?邓提督岂能以常人论之?”熊兰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把刘晋戈一阵嘲笑,对夔东派来的高参惠世扬更是鄙夷:“就好比这条春熙路吧,当初邓提督要大伙儿起名字时,只有我在远处高喊‘邓公路’,邓提督当时眼睛一亮,差点就答应下来了。可惜、可叹这帮白痴不懂得抬轿子,胡乱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名字,最后邓提督也不好意思起来,才叫了这个春熙路。” 到目前为止,熊兰唯一的一次重大失误就是曾经撺掇邓名去听陈佐才的课。不过失败乃是成功之母,从那以后,熊兰自认为对邓名的揣摩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惠世扬那老匹夫有一点没说错,就是要顺着提督的喜好来。但提督还真不喜欢叩拜,提督就愿意和大伙儿、和同秀才平起平坐。只要顺着这条思路来,就决不可能犯错;谁要是逆着来,就等着拍马拍到马腿上被踢吧!” 惠世扬的建议有不少人赞同,甚至连熊兰的老师爷秦修采都迟疑不决。但熊兰却异常坚定,当即就派人跟着游骑兵回去向邓名打了小报告,把惠世扬、刘晋戈等人的“阴谋”汇报给了保国公。没用多久,返回的使者就带回了熊兰意料中的好消息,邓名把后续工作交给了熊兰负责,从内容看,如果没有他的报告,这份工作肯定会给予刘晋戈的。 “好,让我们进城吧。” ------------ 第四十七节 证据(下) 邓名率先策马向城门奔去,熊兰一抖马缰,紧紧跟在侧后护卫;秦修采、刘曜等人看也不看刘晋戈一眼,先后迅速纵马赶上;刘晋戈垂头丧气,跟在出城迎接官员队伍的最后。 邓名跳下马后,快步登上了城楼。一队黑衣的游骑兵环绕在邓名的身后,他们会整齐地大声重复邓名的每一句话,把声音传播到远处,保证城楼附近的同秀才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官兵远征缅甸,有人问我这一战的胜负如何。”邓名站在城楼上,面对着成千上万的川西同秀才,大声问道:“你们觉得此战是胜是负?” “王师大捷!” 不管之前成都流传过什么样的言论,同秀才们现在还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么?就算有人依旧觉得远征缅甸徒劳无功、得不偿失,也绝对不会当着邓名面前这样说,以免让他们尊敬的统帅下不来台。 “你们怎么知道?”邓名立刻追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王师大捷?” 在春熙路上喊一声“王师大捷”很容易,但回答第二个问题就有些困难了。一些来观礼的参议员和帝国议员也都显得有些茫然:保国公在帝国议会发言时说过这一战打得顺利啊,不但多次以少胜多,还获得了战争赔款,这些话不是保国公你自己说的么? 不等同秀才们反应过来,邓名就再次问道:“证据呢?你们说王师大捷的证据是什么?” 这个问题就更加无法回答了,而且邓名的口气让不少人感到愈发迷惑:难道保国公否认这是一场胜利么?保国公为什么要这样苦苦追问? 城楼上的邓名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速:“今天我给诸君带来了胜利的证据,请诸君一览。” 说完后,邓名就将手一挥,他身后的游骑兵立刻向城外发出信号。 一列大车驶进城中,驾车的全人是身着黑衣的游骑兵,每辆车上都放着一个敞开盖的大箱子,里面满是光彩夺目的珠宝。 “黄金!缅甸的黄金!” “缅甸的宝石。” “缅甸的翡翠。” 大车队从全城的同秀才面前缓缓驶过,站在箱子旁边的一个游骑兵军官伸手抓起一把金币和宝石,高举过头顶让大家看,然后把它们抛出去,在远处的人群中洒落,他同时高声向道路两旁的人群呐喊着:“这都是缅甸的珍宝,胜利的证据。” 这句话被喊出口后,几辆大车上的游骑兵纷纷从箱子里捧起一把一把的财宝,用尽全力向四面八方抛出去:“胜利的证据!” 漫天的金光顿时引发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同秀才们兴奋地高声喊好,扬着双手去接从天而降的金币。 旁观的蒙正发和朱之瑜已经完全呆住了。 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哪个诸侯曾经这样向百姓宣示胜利。即使是胸无大志的偏安之君,也知道告诉他的子民所有的对外战争都是吊民伐罪,都是顺天应人,不会有人承认从战争中获取财富。 “提督有令,今日全城欢庆缅甸大捷,随便吃、随便喝,提督请客,用缅甸的黄金请客。”在撒金币的同时,游骑兵还向同秀才们高声呼喊着。 虽然蒙正发私下里认为邓名迟早要篡位,但他为今天准备的贺胜诗赋里却紧扣“忠勇勤王”的主题。他和朱之瑜想象中的阅兵式也会极尽庄严、肃穆,邓名可能还会对百姓们谈一谈那些捐躯异域的将士,会称赞他们是忠君报国、死得其所。如果邓名真的提起这个话题,蒙正发也预备好了一些缅怀将士的辞赋。 可现在的场面完全超出了蒙正发的想象,那些拣到金币和宝石的人发出兴奋的尖叫,蹦跳着向周围人炫耀自己的收获;而那些没有抢到财宝的同秀才也不是一无所获,装着酒食的马车陆续开过来了,正走上春熙路,这都是熊兰按照邓名的嘱咐提前准备的。车上的人打开一坛又一坛的酒,一桶又一桶的食物。更有装着整只羊的车辆开到,春熙路的中央升起篝火,羊烤熟了,分发给欢天喜地的同秀才们。 随着诱人的肉香飘过,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目瞪口呆的朱之瑜抬起头,再次向城楼上望去。年轻的川西统治者在那里俯视着他的都城,远远看见他一手叉腰,一手扶在城垛上,显得既轻松又惬意;鲜红的斗篷被风吹得飘扬到半空,在一群黑衣近卫的簇拥中,那个挺拔的身影更显得矫矫不群。 虽然看不清保国公的面容,不过从他的姿势看来,朱之瑜感到他似乎正在开怀大笑,为四周沸腾的场面而兴奋不已。 “这是大明的国公、皇上的重臣吗?”朱之瑜感觉这副闹嚷嚷、乱哄哄的场面未免也太不成体统,像是山大王向众喽啰炫耀下山的战果,而且还是那种最不入流的土寇:“撒金撒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是夔东也没有这么荒唐吧。” “我早告诉过你们,可你们就是不信。”旁边的陈佐才听到朱之瑜的言语,缓缓摇头道:“根本不是保国公受了夔东那群人的影响,而是夔东被保国公影响。” 这时有个一身黑衣的士兵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陈佐才他们身旁:“敢问是朱先生、蒙先生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个士兵挺身行了一个军礼:“两位先生若是有空,保国公请二位上城楼一叙。” “没有叫我吗?”陈佐才问道。 那个士兵客气地答道:“保国公说了,陈祭酒随意。” 陈佐才见过几次邓名,但朱之瑜和蒙正发是初次,所以邓名表示陈佐才自便,如果他愿意,就和朱之瑜、蒙正发一起上城楼,若是他不想来也没有关系。 “那就好,我本来也不想去。我先去那边吃块肉。”陈佐才满意地点点头,迈开步子就向一处烤全羊的地方走去。 朱之瑜茫然地看着陈佐才。他还以为凭着陈佐才那副倔脾气,会因为邓名荒唐的行径而勃然大怒,甚至拂袖而去,全然没有想到祭酒大人居然会心安理得地去分一杯羹。陈佐才看着朱之瑜、蒙正发脸上的不解之情,哈哈大笑起来:“缅甸蕞尔小邦,竟然挟持天子、凌迫内阁,用他们的金子买的羊,我当然也要吃一块解恨。” 正如朱之瑜猜测的那样,邓名确实一直在城楼上笑,同时心里还在暗暗感慨,这些同秀才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 就像后世中彩票一样,大多数人只盯着那些中奖的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花了不少钱买彩票。邓名没有给每个同秀才发钱而是集中起来扔金币,这样花钱的总数要少得多,但效果肯定要比人人有份更加轰动。至于请成都人吃饭,花费也是有限,叙州等地的人不用说,就是分散在成都郊外各亭的人也没有享用到今天的美食,他们听说了这件事,会在羡慕城里人好运气的同时,后悔今天为何没有来城里走一趟。 那些拾到金币的人,还有吃到了免费宴席的人,就会成为高效率的宣传者,向他们的熟人和亲戚反复讲述今天的盛会,成为缅甸大捷不容置疑的证人。 “怪不得古罗马的将领每当胜利凯旋,总是喜欢请全城的人吃饭,用这个方式来炫耀胜利,真是效果好、花钱少的办法。”看着一片欢腾的成都,邓名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不过等我们的教育普及后,都府的同秀才就不能这么好糊弄了吧?他们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再也不会因为一顿饭就满足。” 但那无疑是很久以后才需要担心的事情了,邓名觉得同秀才们不在乎他是不是迹近强盗,反正大家现在对帝国的理解基本上也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同秀才们觉得战争有利可图、能够让他们受益,哪怕只是捡到一块金币,或是一顿、两顿免费的美食就会很高兴。 在新年前后召开的帝国议会上,议员们居然没有如邓名猜想的那样通过新的战争提案,没有要求发动新的战争,实在大大出乎邓名的意料。经过认真思索,邓名理解了为何川西社会对战争出现疲倦感,也明白这种厌战情绪很快就会过去——邓名不希望老百姓产生厌战的情绪,也不愿意任其发展。 今日过后,就不会有人再怀疑明军在缅甸的胜利了,也不会怀疑给他们带来的好处了。 “邓提督高明。”熊兰站到了邓名身后。因为今天的酒肉是他负责预备的,所以他借口汇报工作就跑上了城楼。只有他和游骑兵一起呆在邓名左右,这岂不是对他密告的最大奖赏吗? “从今往后就算有人非议朝廷做的事,也不会有人信了。”熊兰得意洋洋地说。 “朝廷?”邓名一边看着城下狂欢的人群,一边头也不回地反问道。 熊兰察觉到邓名似乎不想以朝廷自居,他略一思考,马上改口道:“院会。” “院会?”邓名琢磨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这个词不错,我很喜欢。” 此时蒙正发和朱之瑜还没有到,邓名问熊兰道:“古人云:国虽大,好战必亡。熊行长怎么看这句话?” “那指的是昏君好大喜功。如果都像提督这样,只打利国利民之战,以战养战;每次战争前都认真思考如何让同秀才们获益,那只有愈战愈强啊。”熊兰不假思索地答道。 “哈哈,”邓名仰天大笑数声,拍了拍熊兰的肩膀:“熊老弟之言,我非常赞成,非常赞成啊。将来等银行上了正轨,你也去做个知府吧。” ------------ 第四十八节 融洽(上) 邓名对开办银行非常重视,但他完全没有现代金融的知识,只是知道开办银行这件事情具有很大的危险性,无论是发行纸币还是贷款都要冒很大的风险。所以邓名对银行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不久前还直接下令给熊兰的银行,规定他们必须定期派人到接受四川银行(央行)的商业银行去查账,每一笔贷款都必须有抵押物,而且放贷的金额不得超过抵押物的七成——至于给军人的那些优惠贷款,也同样需要抵押物,不过这个抵押就是官府的担保。 因此,熊兰自走马上任以来始终感到自己被束缚着手脚,权利不大但是责任很大,无论是印刷纸币、物价起落还是发放贷款给商业银行并监督他们的工作,熊兰一直都是第一责任人,邓名当初那句“曹操的粮官”也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听到邓名说可能让他去当一个地方的知府,熊兰喜不自禁地连忙道谢。出任行长以来,熊兰也算是川西集团的中央高官了,人脉积蓄了不少,对理财也有了不少经验。如果能够外放去做一任知府,熊兰觉得自己的资历就更完美了。成都、叙州的知府目前都由夔东军头的子侄担任,熊兰没有像他们那样可以夸耀的出身,如果能拿到一个知府,就表明他正式进入了邓名的原始集团,起码说明他在邓名心目里的地位和当初的东川卫队成员也差不太多了。再说现在川西的知府权利很大——从表面上看,邓名把税收、司法权力都从知府衙门剥离出去了,似乎导致知府衙门的权利萎缩,但实际上则不然。与那些权不下乡的传统官府相比,现在川西的知府衙门直接管到每一个亭,传统土豪、缙绅的权利空间尽数被川西的官府并吞,现在刘晋戈、袁象能够直接动员的财力、物力都是传统官员难以想象的。 正在邓名和熊兰闲聊的时候,蒙正发和朱之瑜也来到了城楼上,邓名一面继续观望着城内的动静,一面和两位士人谈话。琢磨了一下,邓名又让卫士去把成都的大部分官员也都请上来。刚才他在城楼上讲话,官员们就在春熙路上等待,因为邓名没有传令,他们也没有擅自上来。 站在城楼上,城内沸腾的人群、欢乐的景象尽收眼底,蒙正发和朱之瑜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了,但在他们以往的见闻、看过的书籍中,实在想不起有类似的先例来。 可能也就是小说《水浒》里梁山泊的山大王们干得出类似的事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过在蒙正发、朱之瑜的心里那不过是一群山贼,虽然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现在窃据北京皇城的建州强盗集团,也知道要标榜自己的“天命所归”,竖起“替崇祯报仇”的牌子来;哪怕是更早先的东北巨寇努尔哈赤,抢劫辽东以前都会喊出“七大恨”,表示他是去讨还公道的。各地的土寇绑票勒索,拿到赎金以后倒是会分赃,得手后往往聚集在一起大吃一顿。 因此,看着满面春风的邓名,朱之瑜感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实在无法把传说中名震天下的青年统帅同乡下的土寇联系起来。行礼过后,朱之瑜仍是犹豫不决,他有心劝诫邓名一番,但首次见面就说不好听的话似乎有些唐突,而且朱之瑜也拿捏不好言语的轻重程度。 正在朱之瑜脑筋急转,想着该如何暗示邓名这种行为和他尊贵的身份、赫赫的声名不符时,蒙正发已经抢先开口了:“国公与民同乐,与士卒同甘共苦,让学生钦佩不已。” “蒙先生过奖了。”邓名觉得自己的办法不错,就是不知道在士大夫眼中会有什么样的观感。刚才他察言观色,见朱之瑜的表情十分严肃,心里顿时也紧张起来——最初邓名并不知道朱之瑜为何许人士,后来得知朱先生号舜水后,邓名顿时生出一片敬仰之情。穿越前他从不知道陈佐才,甚至连文安之也不晓得,但朱舜水的鼎鼎大名还是如雷贯耳。 因此邓名也希望能给这些明末的大儒留下些好印象。朱之瑜越是不说话,邓名的心里就越不安,但蒙正发此言一出,顿时让他暗暗长出了一口大气,轻松地微笑起来。蒙正发的名气此时也不小,但邓名同样不知道。以前好像听任堂说过这个人的坏话,但既然他是朱之瑜的朋友,邓名觉得他的看法应该和朱之瑜差不多。 “今天做这些布置,是为了让都府的百姓们知道我军确实在缅甸打了胜仗,也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分享到王师获胜的好处。” 邓名当然不好意思说采用这个办法是为了省钱,而且还能有轰动效应:“正如蒙先生所说,这是为了鼓舞士气、团结人心,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两位先生不吝赐教。” 朱之瑜登上城楼以后暗暗观察到现在,觉得邓名的态度似乎相当诚恳,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也颇有讨教的热切之色。听到邓名语气真挚地寻求建议时,他清了清喉咙,就打算委婉地说上两句,最起码也要让邓名懂得,丝毫不掩饰自己强盗行为的做法是极不可取的,会成为千秋万世的笑柄。 “国公大才,为了驱逐鞑虏,必须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蒙正发完全不理会朱之瑜的心情,再次抢在他之前,大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国公的做法更是返璞归真,大巧不工……” 熊兰听到这里忍不住打量了蒙正发一眼。蒙正发只是一个书生,刚来到川西,还没有任何功绩,虽然只是瞥了一眼,顿时就让熊兰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人是个劲敌?” 任堂、穆谭等几个军方的官员都没有赶到城楼上去凑热闹,而是留在他们各自的岗位上,若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发生,他们也能立刻召集驻防成都的常备军。 一直等到刘晋戈从热闹的春熙路返回知府衙门后,任堂、穆谭才得以把责任卸下,赶去城门楼见邓名,他们二人也有好久没有看到邓名了。 这两个人登上城楼的时候,看到刘曜、杨有才等一大群旧人围在邓名的身边,但和邓名言谈甚欢的却是那个新来的蒙正发——刘晋戈和周开荒站在闯营的立场上,公开支持巩焴;但任堂、穆谭都对蒙正发和朱之瑜更有好感,对烧神主牌的巩焴更是心有成见。所以看到邓名和蒙正发如此谈得来,任堂也感到高兴。 见到任堂后,邓名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国公正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任堂微笑着走上前去。他估计谈话的内容多半是和书院的教育有关,因为刘曜和杨有才脸上都看得出满是迷惑,显然听不懂二人的话题,而熊兰和周开荒则皱着眉毛,大概一样插不上嘴。 川西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士人,任堂觉得算是来了志同道合的人了,他虽然是军人但却始终以文人自诩。既然邓名和蒙正发正在谈论风雅的话题,那他绝对可以掺和一下——任堂以前向邓名谈到过蒙正发,但他和蒙正发之间的矛盾终究还是士人之间的矛盾,他们说到底还是同一阵营的。 “很有意思的话题……”邓名微笑着答道。 这时任堂突然注意到朱之瑜正侧着头仔细察看着城墙、门楼,好像在很认真地观察成都的城防工事,人也躲到一旁,离邓名和蒙正发远远的,这让任堂顿时心生疑惑:“初次见面,朱先生怎么不和提督攀谈,却去看什么城楼?这个城楼什么时候看不可以?” 邓名转回头去,笑吟吟地问蒙正发道:“刚才蒙先生说,《金瓶梅》是谁写的来着?” “必定是王世贞无疑。”虽然是二月,但蒙正发和朱之瑜的手里都握着一把文士的折扇,现在蒙正发右手持着扇,向左手掌心轻轻拍击了一下:“我敢断言,兰陵笑笑生必是王世贞的化名。” “啥?”任堂惊叫一声。 “国公观敌料阵,一望就能把对方的主帅猜个八九不离十吧?”蒙正发一边轻摆折扇,一边从容说道:“对我们来说,这读书也是一样,一看遣词造句、情景描绘,这到底是谁的化名也就昭然若揭了……” 蒙正发博引旁证,不时地把其中的段落拿出来,和王世贞的其他作品中的比喻、描述相比较:“国公请看,这些是不是似极?” “果然似极,蒙先生真是博学多闻。”邓名现在对蒙正发是发自内心地佩服,蒙正发谈起王化贞的文章那是信手拈来、口若悬河,大段的文章背诵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连文章出自哪一本书,出书的年代、背景也捎带着背出来。 “国公过奖了。王公乃先贤名儒,他的文章,学生小时候那是反复背诵的。”蒙正发不但博学,而且还很谦虚,邓名对他的印象是越来越好了。 这些论证让邓名听得津津有味,只可惜刘曜、周开荒、熊兰他们完全听不懂,不知道邓名和蒙正发在讨论什么。朱之瑜拱手告了声罪,说是自打来了成都后还没有好好看过城楼,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城楼那边去了。 任堂来了,邓名觉得很好,可以让讨论变得更加热烈,不至于让蒙正发一个人演独角戏了——在这个问题上,邓名虽然能听懂一点,但完全没有讨论的资格。 邓名想询问任堂的意见,但却扑了个空,找不到任中校的身影了。他左顾右盼了一圈,才在远处发现了目标:“嘿,任兄弟,你怎么也去看城楼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 第四十八节 融洽(下) 正在邓名和蒙正发相见恨晚的时候,一个知府衙门的人急匆匆地跑上城楼,向邓名报告道:“惠老先生今天早晨过世了。” 原来,刚才刘晋戈回到知府衙门后怀了一肚子气,心里一直在埋怨惠世扬和巩焴不露面,也不来给自己帮忙。但这两个人的资历都比刘晋戈高得太多了,就是父亲刘体纯见到他俩也得毕恭毕敬的,所以刘晋戈虽然生气但却没有派人去问原因。 没有让刘晋戈等多久,巩焴的一个随从就赶来知府衙门,将惠世扬的噩耗通知了成都知府。闻讯后刘晋戈急忙赶去惠世扬的住地,同时让一个手下去城楼上报告邓名。 刘晋戈来到惠世扬住的地方,见到了心情沉痛的巩焴。 “昨天老平章练习了一夜的礼节,非常劳累,今天早上在众人劝说下才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惠世扬的随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汇报给刘晋戈:“那时老平章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了,他不肯换衣服,只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后来时候差不多了,尚书到屋里去看,看见老平章一手扶着额头,正睡得香甜,也不忍叫醒他。一直等到实在不能再等了,想去把老平章喊起来,结果发现老平章已经仙去了。” 据这个随从说,惠世扬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含着笑。发现惠世扬已经没救了,巩焴没有按计划去迎接邓名,而是料理起惠世扬的后事。刘晋戈轻手轻脚地走到堂前,看到摆着一具崭新的棺材,惠世扬已经躺在里面,屋内屋外也都收拾妥当。 “刚才尚书可是让保国公好等。”刘晋戈轻叹一声,他知道这实在属于天有不测风云,可还是有些遗憾,觉得巩焴完全可以把这些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不用一直亲自呆在这里。 虽然刘晋戈说话的声音轻微,可是巩焴却一下子抬起头,花白的胡须也抖动起来,厉声质问道:“你可是怪老夫没有把老平章一个人丢在这里,去城门前主持欢迎之礼?” “尚书息怒,晚辈岂敢?”刘晋戈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但看见巩焴勃然大怒,连忙谢罪。 “老平章以百岁之身,跟着我南来四川,想助诸君一臂之力。现在他客死他乡,要是他尸骨未寒的时候老夫就舍他而去,只顾趋炎附势,那还算是个人吗?”巩焴越说越生气,声音洪亮得就好像有一口大钟在屋子里隆隆作响:“老平章此番是来辅佐邓名的,他若是稍有人心,也应该前来吊唁。” “尚书说得是。”刘晋戈连连点头。 …… 听说惠世扬去世,巩焴忙于料理后事所以不能参加庆祝活动后,邓名心中微感诧异。他对巩焴这个人没有丝毫了解,就连他在什么时候投奔闯营都不知道。听说这个人身受崇祯的大恩,但李自成攻破了北京,他就毫不犹豫地投降了闯王,而且还烧掉了明朝历代皇帝的神主牌,能把事情做得那么绝,看起来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 不过巩焴坚决抵抗满清,一直坚持到现在,邓名就算对这个人心存鄙视也不会显露出来。何况巩焴和夔东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是为了夔东军的面子也要客客气气地对待巩焴。最关键的是,邓名并不是明朝宗室,巩焴别说烧了明朝的太庙,就是把明朝历代天子的坟墓都刨了,在邓名看来也不过就是破坏文物的恶行罢了。 在听到噩耗的第一时间,邓名就不假思索地对左右说道:“惠老先生不远千里来成都指点我,可叹没能见到,我这就去他的灵前哀悼,致上哀思。” 朱之瑜刚才一直躲在一边,离邓名和蒙正发远远的,听到周围的人纷纷议论惠世扬突然离世,朱之瑜先是一愣,随后就走了过去。之前蒙正发和朱之瑜打算狠狠攻击惠世扬和巩焴的品行一番,现在听到邓名居然想去哀悼,朱之瑜就想出言阻止:明宗室的子弟如果接见投闯的叛贼,或许还可以理解,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抗清势力来解释;但去给这样的人致哀是极为不妥的,等于肯定了他生前的所作所为——这种辜负君恩的叛贼比闯贼都要可恶。 但在朱之瑜走过去的时候,熊兰已经第一个发言支持邓名的决定。根据熊兰所知,邓名对死去的人总是表现出相当的尊重。即使是明军的敌人,在死后也能得到入土安葬,熊兰更没有听说过邓名有掘墓、鞭尸之类的行为。 而当朱之瑜走到邓名旁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时,蒙正发又一次抢在老朋友之前,代表两个人发言:“国公此言极是,惠老先生以百岁高龄仍然矢志抗虏,单凭着这一点,无论过去有什么不妥也都不该和他计较了。” 蒙正发的话把朱之瑜的劝谏一下子堵了回去。今天蒙正发带给朱之瑜的“惊喜”很多,每次都让朱之瑜错愕不已。就在今天早上,蒙正发还大谈惠世扬如何投闯、降清,数落他的劣迹,声称要和朱之瑜一起在邓名面前直斥其非,让惠世扬和巩焴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哪怕是他们跪下磕头请罪,也要痛打落水狗到底。 而现在蒙正发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弄得朱之瑜缓不过神来,不过更让朱之瑜惊愕的言论还在后面。 “虽然惠老先生和我、和朱仁兄的政见相左,但我们对惠老先生的学识都是极为钦佩的。”蒙正发通过和几个人交谈,已经基本搞清了今天在城外发生的一些事,刘晋戈准备好的仪式泡汤了,那个始终站在邓名傍边的熊兰主持了所有的庆祝活动。熊行长每一句话都说到点子上,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把邓名的心思揣摩得八九不离十。所以在听到熊兰的话后,蒙正发当机立断要快步跟上,大唱了一通他的座右铭就是不“因言废人”,出于对惠世扬老先生的崇敬,蒙正发当然要去哀悼。 蒙正发又飞快地指了一下朱之瑜:“朱仁兄也是要一起去的。” 朱之瑜一鼓嘴,就要说他不会去给这种老叛贼送行,而且一看见巩焴那副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未等朱之瑜说出口,蒙正发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次大声对邓名说道:“不知我们兄弟二人和国公一起去好不好?” “既然去就一同去好了。”邓名现在对蒙正发的印象十分良好,显然这个人非常识大体。朱舜水的名字在邓名心目中的分量很重,但好像心胸气量都没法和这位蒙正发相比,以前任堂居然还在背后说过蒙正发的坏话——果然道听途说不能完全相信。 从交谈中邓名也感觉得出来,显然蒙正发的骨头不如陈佐才那么硬,多半是没有胆子当着众人痛骂自己,但短短接触了一会儿,邓名觉得蒙正发的才学绝对不在陈佐才之下,而且他周游过东南数省,见识、阅历都是当代士人中的一流。 邓名隐隐感觉,成都的书院或许应该把教师的称呼分得更细一些,把笼统的教授分成: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等几个等级。在邓名看来,蒙正发绝对可以胜任书院教授的职务,就是担任文学系主任多半也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蒙正发能像陈佐才那样认真教学的话,对书院的学生来说可真是大福气,无论是开拓视野还是提高文学素养,蒙正发大概都比陈佐才还要强。 对于巩焴的职务,邓名也有类似的打算。虽然邓名没有时间到学院旁听,但悄悄地派人收集过他们的辩论内容,在历史、军事上的见地,巩焴比蒙正发要高得多。邓名觉得书院的历史系系主任对巩焴来说肯定是游刃有余,就是不知道巩老先生肯不肯屈尊俯就。 直到现在,邓名仍然觉得陈佐才是成都书院里担任祭酒职位最好的人选。或许陈佐才的游历不如蒙正发和朱之瑜,更无法与巩焴相比,陈佐才的文章、见识恐怕也比不上另外三个人,但陈佐才敢于在众人面前直接斥责侍卫环绕的邓名。 邓名一直认为,身为大学校长,学识、教学能力固然不可缺少,但却不必样样都是全校第一。行政事务可以靠优秀的助手来辅佐,关键的还是校长本人的心胸和不畏权贵的勇气。邓名知道陈佐才有足够的勇气来保护教师和学生,不会在邓名本人或是其他权势下低头。而对于巩焴和蒙正发这两个人,邓名就没有信心了。和朱之瑜还没有太多接触,邓名不知道这个人的性格如何。 当然,这分思量邓名不会对外人明言。 邓名和蒙正发走下城楼的时候,后者觉得今天邓名和自己很谈得来,似乎是一个洗刷自己的恰当机会,就主动和邓名提起了自己以往的事情。只要趁着这个机会得到了邓名的原谅,以后别人就不能再拿这些问题攻击他了。 欺师灭祖这个名声实在是太难听了,蒙正发蜻蜓点水地提了一下那段往事,然后就满脸悔恨地对邓名说,自己当初轻狂无知…… “这有什么可自责的?”不等蒙正发表白完毕,邓名就打断了他的忏悔。 邓名本来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穿越后和士人相处的时间也不长,从来没有把师生不和的事情上升到欺君罔上、忤逆不孝的高度——就是欺君罔上邓名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忤逆不孝虽然不应该,但也不至于就千刀万剐。 何况蒙正发背叛的那个老师只是他的监考官,并没有真正教过他。在这个时代很重视这种关系,认为监考官就相当于老师。但邓名却没有同感,他不是没叨叨过自己的监考官,前世他的同学们不满意监考官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蒙正发这点事实在算不上什么。 邓名笑道:“不是有句话叫‘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吗?” 蒙正发当然没有听说过这句话,愣了一下。但细细一品味里面的含意,不禁欣喜若狂,邓名还不是宽恕或既往不咎的意思,而是干脆替他开脱,甚至还有叫好的意味在里面。 “国公说的是。”蒙正发马上停止了忏悔。这才叫言语妙天下呢,他打定主意要把国公大人的这句指示连夜写成匾额,挂到自己的家门上去。 ------------ 第四十九节 扩张(上) 哀悼仪式上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而且巩焴红着眼睛看上去没有什么攀谈的兴致,因此邓名只是简单劝解了几句,就和其他人一起离开。城内的狂欢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去世而中止,邓名肯定不会下令让全城为惠世扬哀悼,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收敛自己的行为,也没有按原计划组织院会和成都官府的狂欢活动。 随后的几天,邓名私下与一些参议院和帝国议员会面。虽然邓名一直没有干涉院会的行动,不过他始终在观察哪些成员是其中的积极分子,这次回到成都后他与这些人分别会面,希望他们支持自己的行动。对于参议员,邓名并不需要讲太多,这些参议员都是邓名任命的,而且还有领导人:刘曜是成都这边的掌门人,而杨有才在叙州的参议员中一言九鼎,这次邓名让他返回成都就是需要他在叙州的参议院中施加影响。 不过帝国议员就大不相同了,其中很多人选都是参议院幕后交易的产物,但邓名一直对此装不知道,口口声声称他们为同秀才的代表。其中也确实有一些是因为在同秀才中的威望而成为帝国议员的,对于这些人邓名也表现得特别尊重,与他们会面时不但留他们吃饭,向他们询问工作和民间的舆论情况,还认真地给他们解释自己的战略构思。 这些议员是沟通统治阶层和普通公民的桥梁,如果不是因为帝国议会的表现,邓名甚至不会察觉到延展情绪的出现,不会知道民心是如何起伏摇摆,也不会意识到有举办这次凯旋狂欢的必要。上次战争获得了数十万人口,这对川西的生产无疑会有长远的好处,不过这个长远利益在短期内是显现不出来的。 在和这些议员的谈话中,邓名表示川西以人口为目的的大规模进攻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所有的战争都会围绕着如何扩大和保证贸易来进行,或是为川西获得更多的资金。邓名向这些议员们说明,战争不是一种模式,如果官府和军方以短期利益为目的,那战争就不需要大规模的动员,不会严重影响川西的生产,这种小规模的战争会有利于川西更迅速地从增加的人口获得好处——邓名向这些议员保证,接下来再发动的所有进攻,都不会是赔本买卖,都会增加官府和民众的收入,直到帝国再次感到对人力的饥渴超过了对资金的渴望,川西官府才会再次改变方针。 现在通讯和交通技术都很原始,如果没有议会,邓名对民情的了解渠道一点儿不比顺治多,速度也快不了,同样,如果没有这个机构,民众对邓名的想法也不会有直观的了解,川西的官府和清廷一样:他们希望同秀才是如何理解邓名的,就会告诉他们邓名是什么样的人。现在邓名就希望通过这个渠道让川西的同秀才都明白官府的策略是为他们服务的,会优先满足他们最急迫的需求。就算四川已经拥有超过百万的人口,和整个清廷控制区相比依旧是极度的弱小,所以民众的支持程度非常重要。不过反过来说,在无线电、电话、铁路问世前,庞大的国土对专制国家的国力提升是极为有限的,虽然川西的人口只有清廷的几十分之一,可只要民众不对战争持漠不关心的态度,那谁强谁弱其实很难说。 在向同秀才代表努力介绍了自己的战略思路后,邓名就与官府和军方商议具体的战争策略。 “目前我们最不需要输入的物资还是粮食,”刘晋戈在川西集团的内部会议上再次重申这一点,虽然有大量的人口流入,以及上次大规模动员带来的减产和支持夔东军发起重庆战役的消耗,但不过川西的粮食储量仍在安全线以上,而产量依然是消耗的两倍以上:“多余的粮食出售给了昆明,或是用来养猪了。” 缅甸的战利品和赔偿都是与昆明、建昌分享的,不过昆明对粮食的需求极大,几乎所有黄金都被昆明用来购买粮食和其他物资,如果不是路途实在太糟糕,邓名很想卖给李定国更多的布匹和生铁。建昌也从川西这里购买了不少商品,食盐、布匹、糖、丝绸,从生活必需品到奢侈品建昌几乎就没有能自产的,少量能生产的也做不到自给自足。这次出兵缅甸发财后,建昌对肉类和其他奢侈品的需求量也一下子高涨起来,缅甸的黄金正不断从建昌和昆明流入成都;至于翡翠、象牙、宝石这些东西,昆明或许还能走私去贵州一点,而建昌则没有任何销售对象,除了将领自己保存一点外,根本不会和邓名抢生意。 还有一些产量则是重庆消耗的,在珠宝交易中,重庆挣了不少加工费和中间价。那些珠宝的销售到内地获得的是白银,其中六成属于邓名所有。可重庆的奢侈品都是川西这边提供的,随着重庆的将领手里越来越有钱,他们的奢华程度也越来越高——废品早就卖得差不多了,重庆清军正在用他们挣到的那份白银付账。根据熊兰的估算,现在重庆拿到的那部分珠宝利润,也有五、六成转移到了川西手中,最近两个月各种珠宝加工刀具正受到重庆清军的青睐,四川巡抚高明瞻已经花一大笔钱向川西订购了一批带金刚头的刀具。 “就是新田的开垦有些麻烦。” 虽然暂时没有粮食问题,但开荒正陷入停顿,这有好几方面的原因。第一,就是根据帝国议会的法令,免费授田活动已经中止,以后任何荒地都要花钱向官府购买;第二,就是新移民没有开荒的能力,他们现在没有完整的公民权,没有积蓄也没有能够用来获得贷款的抵押物;第三,就是成都周围的荒地已经被开发得差不多了。 随着实力的不断扩张,川西集团已经开始想把绵竹、江油,甚至保宁府的梓潼、剑阁都纳入自己的控制,以保证成都北方的安全。不过成都周边比那些地区繁荣得太多,有能力、有钱去开荒的同秀才都不愿意去,现在他们宁可在成都、叙州经营生意也不愿意远离长江水道去开荒。 因此官府就打算把退役军人安置去那些地方,但也遭到了激烈抗议,因为那些地方的荒地价值显然不能和成都周围的土地相比;退役军人纷纷聚集在知府衙门前,声称他们不能接受那里的二十亩地作为服役的补偿,那些地方没有人烟,退伍军人想购买种子和农具都很成问题,而且还没有驻军的保护,他们还要自备武器防备野兽和可能突然出现的清军。 “成都周围没有田地安置他们了。”刘晋戈对把一批人移去江油这件事很热心,这也是成都议会的愿望,随着成都越来越繁荣,他们对安全也就越来越重视;而且成都确实安置不下更多的农业人口了,现在务农的人还在不断减少中,因为这里的农业税虽然不高,但做工明显比务农的收入可观,有不少人甚至出售了他们的土地进城居住。 “嗯。”邓名点点头,成都正变得越来越拥挤,由于它过于迅速的繁荣,让正常的人口扩散现象处于停滞状态,整条长江的贸易利润都涌入这里,周围的同秀才宁可继续向城里挤,也不愿意去江油那边和荒地打交道。 不过农业是金砖的第一条边,更不用说向江油的移民还会有重要的军事意义,当这些移民点形成后,川西集团的军事力量也就能更容易地跟过去,驻扎的成本也能下降很多。 “还是要让退伍军人先过去,不过确实需要给他们更多的补偿,否则他们就是宁可放弃给他们的土地也要留在成都这里。”邓名思考了一下,对参加会议的人说道:“二百亩怎么样?如果他们肯去绵竹,就发给十倍的土地。如果肯去江油,就发给三百亩的土地。” “绵竹还稍微好一些,跑个几天路就能回都府这里买些物什,而江油那里太远了,水利、土地完全荒废了。” “那就给五百亩,如果还没有人愿意去的话,可以给更多,如果耕地不够就给山林、给湖泊,两倍、三倍地折算都可以。我也不用他们开垦成耕地、暂时不用他们纳土地税,只要他们肯在那边定居就可以,只要定居满十年土地就是他们私人的了。” 众人议论了一番,觉得如果这么高的待遇应该可以吸引一批退伍军人前去,但熊兰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愿意去的人不够,是不是还可以继续提高授田数量?” “这个自然,愿意移居的人数量一定要够多才好。”邓名答道。 “那就可能会有精明的人不急着接受条件,而是呆着观望。”熊兰马上指出了邓名政策中的漏洞:“看到官府给的条件越来越好后,观望的人就更不愿意走了,都觉得以后的条件会更好,想等等再签字,接受更好的退役补偿。结果很可能是我们不断地提高条件,但去的人越来越少,都在这里等下去。” ------------ 第四十九节 扩张(下) 邓名觉得熊兰提出的问题确实需要思考,虽然退伍老兵不是都像熊兰这样精于算计,不过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有了先例,以后的退伍工作就不好做了。 “不能让率先响应官府移民号召的士兵吃亏,”略一思索后,邓名就拿定了注意:“所有签字退伍的士兵可以自动享受十年的最惠待遇。什么叫最惠待遇呢?就是无论以后的十年里有人谈出什么优惠条件,他的待遇都会自动提高,与最好、最新的条件看齐。比如一个士兵签字退伍时,定下的条件是补偿给他二百亩,后面有人谈出了五百亩,那他也自动获得三百亩的增益;再比如一开始说的是十亩山林折算一亩耕地,后面有人的折算是二十比一了,那他也要获得同样比例的补偿。而且这个只是向上看齐,而不会向下,将来的补偿条件若是不如他们的,官府也无权收回已经授给他们的土地。” “十年……”有几个与会者面露迟疑之色,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么长的时间里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如果定下了最惠条款,那官府在未来就只可能吃亏却不可能占便宜。 “国公这个办法好!”熊兰又是第一个表示支持的,他拍手叫道:“这真是釜底抽薪,大部分人没有了后顾之忧,就会先行一步去绵竹、江油等地圈地;那些留下来和官府精打细算的人肯定都能明白,他辛苦一场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大家待遇都一样;而且靠近县城的地和远离县城的地肯定不是一个价,在他和官府讨价还价的时候,最好的地都被先去的人圈得一干二净了。” 如果拒绝退伍补偿的老兵很多,官府也会非常头疼,因为没有居民就会让川西集团重返江油变得代价高昂,更担心他们的抗议和不满会影响同秀才的参军热情。但若是只有几个人的话,官府就完全不害怕了:几个人不接受补偿就不接受好了,他们的影响力有限,而且退伍的士兵是一批接着一批,而空闲的土地只会越来越少。就算没有这几个人,川西集团一样能在江油等地驻扎军队,从当地居民那里获得生活物资和必要的帮助。 “只是三年的最惠待遇就差不多了。”熊兰提出了一个修改意见,在他看来十年是太过慷慨的条件。这些土地虽然现在还在永历天子的名下,不过很多川西集团的官员都认为这迟早是邓名的私人所有;所以现在太慷慨,就等于是在挥霍自己未来的财产:“一年或许稍微有点短,可能有些人会想着先在都府找份工干着,看看风向再说;但是三年就足够打消大部分人的观望心思了。” “没有必要和我们的同秀才斤斤计较。”邓名摇摇头,他从来没有把国家的土地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而移民工作更是需要争分夺秒地进行,越多的人愿意在第一时刻前往江油等地,川西集团就能更早、更多的收益。 既然邓名这个主人都不在乎代价,而是认为时间更重要,熊兰他们这些管家也不会固执己见,退伍补偿的修改方案就此确定。 接下来就是讨论短期战争的进攻方向问题,现在成都周围完全没有可进攻的目标。 建昌是同盟,而且还不断受到吸引,越来越迅速地向成都靠拢。很多建昌将领都开始到成都游玩,类似刘曜、杨有才他们之前的表现。 而重庆没有值得勒索、抢劫的财物,最值钱的恐怕就是各式宝石加工刀具,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川西刚卖给他们的,就是抢回来也没有地方可卖。再说四川还要指望这条销售渠道把廉价的缅甸特产出售到清廷控制区。 夔东的情况和建昌差不多,而且因为刘晋戈、周开荒他们的关系,成都哪怕是和建昌打起来都不可能和夔东发生武力冲突。 再距离远一些的是湖广,湖南盛产稻米,属于川西目前最不需要的货物,武昌留作销售渠道的益处比强抢到手要好,因此张长庚也被排除在四川的攻击名单外。 接下来就是南昌。这里倒是有瓷器,不过要是抢江西的话还不如抢江南,反正都走了那么远了,江南远比江西的物产要丰富得多,蒋国柱能掏出来的赔偿也要比张朝拿得出来的多得多。不过这两地都存在一个借口问题,剿邓总理衙门目前似乎越来越红火,张长庚申请朝廷同意后,在武昌也设立了一个分部,周培公已经挂着四省布政使的衔了。 这个总理衙门的建立,让邓名办事方便了很多,只要和周培公打好招呼,货物从武昌到南京一路畅通无阻,不用像之前那样和武昌、南昌、南京三个地方谈判。而且成都的货物也只需要向总理衙门缴纳一份赋税就可以了,而不是之前那样,明军的货船每到一处,都要向当地的清廷地方官府纳税。 但坏处就是让东南的清廷督抚变得团结起来,现在不会再出现以前那种竞相坑害邻居的行为了。如果邓名没有任何借口就去攻打蒋国柱的话,武昌和南昌的二张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幸灾乐祸,而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因此,看起来似乎只能打浙江。浙江总督赵国祚(因为邓名的影响赵国祚一直没有调任山西)上次向福建总督李率泰借兵抵抗,但最终还是一败涂地,缴纳了赎城费送走了川军。听说最近他一直在和蒋国柱私下联络,说不定过些时候也会奏请朝廷批准建立温州剿总,让周培公兼领浙江布政使。 任堂等人都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现在还没有发生只是因为福建总督李率泰坚决主剿,所以赵国祚还在迟疑不决,怕露出破绽被福建的主战派发现,反倒给自己惹罪。川西集团都认为,若是等周培公就任浙江布政使,那攻打浙江就会变得和攻打南京一样投鼠忌器,所以要打趁早;现在去痛打赵国祚一顿,还不至于引起长江中下游督抚们的激烈反应。 不过即使还没有设立温州剿总,打赵国祚似乎还需要寻找借口。因为上次任堂、周开荒他们收赎城费时,许下了三年不来的诺言。而赵国祚帮助明军收罗工匠等,也做得让人无可挑剔。如果毫无理由地攻打他,同样可能会激起剿邓总理衙门的惊恐不安,有损川军言出必行的声誉。 “或者干脆去打福建。”终于有人提出了这个建议。福建比浙江要穷,路途更远;闽督李率泰的水平比较高,而且作为海防重地,驻扎在福建的清军质量和数量都要高于浙江。更有耿继茂这个藩王,藩王的私人军队战斗力比驻防部队还要可观。 因此,攻打福建是一件成本高、收益小的军事活动。虽然可以指望金厦的郑军协助,但战利品势必也要和他们分享,这会进一步降低出兵的收益——而邓名已经向帝国议会的议员保证,不经帝国议会批准,他不会发起任何需要川西父老贴钱的军事行动。 “宁可对外食言,也不能对内食言,还是先以浙江为假想目标制定计划吧。”邓名指示军方先以此为基础准备作战方案,计算一下再次进攻浙江可以获得的收益:“再把江南也算一算,如果一定要食言,那路过南京的时候勒索一笔也是好的。” 虽然邓名嘴上说他已经做好了无理由撕毁协议的准备,但其实他完全不打算这么干。之所以让手下准备进攻浙江和江南的预案,是因为邓名觉得他随时可能会与南京、杭州进入交战状态,这个原因就是“文字狱”。 虽然不精通历史,也不知道“庄氏明史”案以外的文字狱各大案的名称,就是唯一知道名字的这个文字狱,邓名也不知道爆发的时间。但他觉得满清肯定要大肆迫害江南文人,而这是邓名一定会出手干涉的,就算不是为了发动战争,他也不能坐视清廷如此为非作歹。 预先做计划就是为了避免明军到时候措手不及,不要在临近行动的时候才发现完全没有准备。可是邓名至今仍没有见到任何文字狱爆发的迹象,这让邓名也不禁有些怀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影响,使得清廷对汉人言论方面的容忍变得要比他前世强了。 …… 北京。 经过一段时间的审查,鳌拜已经发现了好几起大案。比如去年吴县有十几名秀才哭孔庙,控告知县贪赃。在邓名的前世,蒋国柱因为镇江之败被免职,由朱国治接任,吴县县令属于他的亲信,因此将十八名秀才一起抓起来,最后全部处死。可这次蒋国柱采取的是怀柔态度,接受了秀才的状子,把那个属于朱国治派的吴县县令撤职下狱,最后以贪赃罪处死。 最让鳌拜关注的是,朱国治之前还炮制了一份奏销计划,计划以欠明朝的税为理由,黜落一万到一万五千名东南进士、举人和秀才。对清廷来说,这无疑是立威的好手段,而且还能带来巨额的财政收益。不过在朱国治的奏章进入朝廷讨论前,就爆发了高邮湖之战,随后朱国治也因为出卖先帝的罪行被处死,这个奏销案也就中止了。 免去一万多人的功名,并罚银追缴,鳌拜当然明白这会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如果朱国治的计划成功,除了巨大的财政收益,还能震慑地方豪强,让他们对清廷心怀畏惧。不过鳌拜也知道,处理不当就可能带来严重后果。就算鳌拜下定决心,在邓名和郑成功还严重威胁着东南安全的时候,蒋国柱敢不敢执行朝廷的命令也很难说。 ------------ 第五十节 债券(上) 虽然其他人都把土地视为永历或是邓名的,但是邓名既不认为国土属于皇上也不认为属于自己,因此毫无心理负担地送给了愿意移居的退伍军人。不过除了不花钱的土地,还有很多需要花钱的东西。比如给移民的粮食、种子、各种工具以及车辆、牲口,这些都要花费成都的财力。 “能花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邓名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放在三年前这绝对是一件发愁的事,不过现在川西的马行、铁匠铺都源源不断地开始产出。随着大量移民涌入成都,非农业人口的比例急剧上升,连劳动力都不是大困难。供应退伍军人所需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如果不是有这样的生产能力,川西集团也不会考虑重新占领绵竹、江油等地,以前成都自顾不暇的时候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挪到城里来才好。 不过很快邓名就发现其实有很大的问题,上次去浙江,川西集团根本没有挣到钱反倒贴进了一大笔,而邓名也没有上缴缅甸的战利品给国库,而是拿去建设五十一亭了,所以川西集团有很严重的财政困难。成都和叙州都有大量的移民需要安置,而军费不能砍、教育经费邓名不同意砍,算来算去,好像除了开动印钞机加班加点地印钞票也没有其他什么办法了。 不过这几年成都已经印了不少欠条了,现在移民刚到,赋税没有显著的增长,而能变现的东西也都卖了不少了——比如卖给剿邓总理衙门的那些漕船。 大规模印刷欠条的后果难以预料,邓名没有学过经济,只是定性地知道增加发行货币会引起通货膨胀,至于如何定量地控制发行数额就完全不懂了。手下的其他人,比如熊行长对此也一窍不通。 而需要的移民经费看上去相当不少,让邓名有点触目惊心之感,在吐出那句“不是问题”的豪言壮语后,他拿着文书愣神了良久,再也没有之前的底气了。 “万事开头难,我们需要为这些退伍军人提供一切最初的生活必需品,实际上为了节约经费,我们已经能省则省了。”刘晋戈、熊兰、秦修采等人看出邓名的心虚,急忙解释起来:“他们的口粮可以用军队统一运输,给他们的农具、被子、帐篷也都可以由军队来运输。不过即使如此,他们肯定要随身携带一些行李、衣服、细软,他们有家人,有些人可能还有孩子,离开成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回来,肯定还会倾其所有购买生活必需品。” 军方也参与到这次的讨论中,他们在上次的浙江大移民中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在此次的移民行动中也算是用上了。如果是军屯就简单了,但这些人是成都的同秀才,而且川西不允许强制移民,他们都有完整的公民权,如果只为了省钱,结果造成移民活不下去打算迁徙回来,那川西这次就赔本了。 穆谭指出,:“正如刘知府说的,万事开头难,因为道路完全荒废了,沿途的损耗会非常惊人,还有大笔的修路开支;但以后人来人往,道路不断修补,明年的花费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了。” 邓名把文书向后翻了两页,看到后面还有未来几年的预算,不可知的因素很多,但以后的花费确实是大大下降了。这些花费中有一项是对商队的补贴,移民搬过去了,不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们可以打猎,向成都提供皮毛等货物,从商队手中交换日用品——这种商队很可能会赔本,但又不能没有,所以成都政府就给他们作保,凡是赚的钱都属于商人自己,如果赔了钱官府给补贴——现在成都官府不知道会赔多少,所以只能高估损失,统统列到预算中,等到商队往来几次后,官府才能有准确数字。 邓名仔细检查了一遍文书,觉得确实如部下所说,里面全是必须的花费,而且还秉承了邓名的一贯思路,就是官府和军队尽快地从运输工作中抽身,把补给移民的工作交给商人去完成。邓名认为商人很清楚什么东西是最受移民欢迎的,也知道那边什么出产是成都需要的,更会认真地计算成本。在这个过程中,官府只扮演一个查账和监督的工作,以免又衍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腐败问题来,或是僵硬地让移民生产什么土特产,然后花一大笔钱把这些成都官老爷拍脑门想出来的货物运回成都积压起来。 把文书又看了两遍,邓名再次轻叹一声:“这样的话,移民还是会过得很苦啊,如果他们现在手里多一些钱,生活就能很快好起来。如果只想着现在省一点,可能就要拖慢他们好几年的步子。” “那就需要印更多的欠条。”熊兰低声说道。从一开始发行欠条的时候,四川银行就致力于让印刷量和税收持平。不过这个目标越来越遥不可及,成都不断膨胀的经济规模也需要更多的通货来维持。依靠贸易收入和不断进入四川的移民,虽然欠条的流通量越来越大,但欠条并没有贬值。不过若是每次都要靠增印欠条来给“挥金如土”的邓名改善民生的话,那通货膨涨就是不可避免的,这点不需要太多的经济知识就能明白。 “如果用新开发地区的税收做抵押,如何?”邓名沉吟了片刻,询问周围官员的意见。这些土地开发出来后,肯定会有新的赋税——邓名不但不觉得他们制定的移民计划奢侈,而且还想拨给移民更多的补助:“再说他们购买更多的货物,对成都的工业不也是刺激吗?我好像听说有不少人抱怨,说一下子来了几十万壮男、壮妇,工作不如以前好找了。” “上万个退伍士兵,以后每年再过去几千移民,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这么一大笔补贴?”秦修采反问道,他现在是税务方面的行家:“没有十年、十几年根本不可能。” “嗯,就是说在这十几年里,这笔负担要由没走的同秀才来背。”邓名很明白,一下子印刷这么一大笔欠条,就是透支了未来很多年这些新开发地的税收:“物价上涨就等于是掠夺我们治下百姓的储蓄。他们的储蓄并不多,大部分人还欠着巨额的债务,每一点储蓄都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邓名周围的人都没有搭腔。印刷欠条和制造钱币一样,如果官府努力保持信用,那钱息就是官府提供信用货币的服务费;如果官府放任货币贬值就是抢劫。比如明末的铸钱,就和抢劫没有什么分别,以致富商们一听说皇上又铸钱了,就争先恐后地逃出京城。 “储蓄贬值就等于是其他人在帮助移民,如果要他们稍微承担一点倒也不是完全不合理。这些移民会让都府周围变得更安全。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尽力补偿。”邓名又考虑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发行债券吧。” “什么是债券?” …… 在紧急召开的帝国议会上,保国公再次向全体帝国议员做报告,他要求帝国议会同意发行“大明四川建设债券”。这笔国债为期三年,每年支付百分之三的利息。在这个时代,存钱向钱庄支付保管费是正常的现象,因此大部分人宁可冒着被偷的风险挖个坑,把钱藏在自己住宅的地底下。 受这个传统的影响,现在四川各个银行就算不收保管费,利息也都非常低或是根本没有利息,而且不少存钱的百姓还认为蛮合算的——避免了被盗、被老鼠咬的危险,让别人负责保管还不用花钱。 这个风气邓名虽然认为不对,但他也不打算用行政手段来扭转。不过等国债出现后,大概那些商业银行就得改改了——以后没本生意没那么好做了。 这次邓名要求发行五千万元的国债,理论上折合白银五十万两。邓名保证这笔建设国债的每一分钱,都会用于移民工作的需要。同时邓名还要求帝国议会专门成立一个委员会,对这笔建设经费的使用情况进行监督。 “这批债券可以用欠条等额购买,或是用白银购买,按照库平银一两折合一百元的比例换算。这五千万元是用来支付前期的道路维修、提供生活必需品和移民补贴的。将来两地的赋税将首先用来支付利息,然后才可以供官府使用。如果江油、绵竹两地遭遇战火,或是有天灾,或是开垦失败同秀才纷纷返回都府,帝国政府也保证购买债券的同秀才不会遭受损失,凡是购买了建设国债的同秀才,帝国政府提供全额担保……” 邓名说完后,很快就有议员提问:“国公刚才说的我有好几处不解,第一就是白银购买是什么意思?现在帝国境内不是不流通白银吗?”很多人已经把邓名控制区等同于帝国境内,这个议员也是其中一个。对于邓名连续两次强调给同秀才担保一事,这个议员也有他的理解:“是不是如果遭到兵灾、天灾,权如同秀才和如同秀才购买的债券就无效了?” “哦,我这里犯了一个错,如同秀才和权如同秀才也是得到帝国政府全额担保的。”邓名连忙弥补了自己的失误:“先生请坐,我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我们这个债券,也计划向境外发行的……” ------------ 第五十节 债券(下) 成都一大群商业银行的掌柜等候在知府衙门里,他们早就接到消息,说是保国公要接待他们。结束了在帝国议会的发言后,邓名马不停蹄地赶回知府衙门,将这些金融人士请到会客室里,并很快地把债券的事重复叙述了一遍。 作为工业银行的大股东之一,于佑明也在其中,听到这个债券居然支付百分之三的年息后,他立刻从中嗅到了危险的气味。虽然以前邓名多次提到过银行收取存款去放贷,却不付给储户利息是不合理的,但大家都没把这句话当回事。因为储户没提出要求,邓名也从来不会把刀子架在自家人脖子上,所以包括于佑明的工业银行在内,对于这个提醒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如果帝国政府发行的债券支付利息,可想而知储户肯定会从银行提钱去买债券,债券不但收益大,而且信誉更好。 转眼之间,就有好多人开始诉苦,称他们对四川的发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他们手里的钱很多都拿去放贷了,要是储户突然都来提钱那只好关门。 “我早说过,你们稍微给储户一点利息不好吗?他们对四川的建设也有很大贡献,理应分享繁荣的红利,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得着我说?此事不用再提,建设国债是一定会支付利钱的。再说就是债券不付利钱,就算和你们一样,你们以为同秀才会买债券还是把钱搁你们手里?”邓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他继续说道:“今天主要还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让你们挣一点钱。” 看到大家都竖起了耳朵,邓名就重复了一遍他在议会里提到过的风险问题。不过这次他没有说错话,一开始就说明同秀才、如同秀才和权如同秀才都享受全额的担保。 对于金融问题,在场的人比议员们还要敏感,因此也有同样的不解,同秀才是都府的普通百姓,如同秀才是军人,权如同秀才就是刚来的移民,邓名一个也没漏,那为何不简单说这就是个无风险债券呢? 和那个议员的疑惑一样,邓名立刻就为他们释疑了:“我们的债券不仅仅限于境内发行,我知道你们和重庆的高巡抚、武昌的张总督都有来往,有几位还往南昌和南京跑过,我希望你们帮我卖给他们一些债券。他们的银子与其放在地下发霉,还不如买些债券嘛,只要不发生兵灾,我也会付利钱的。这只是第一批债券,以后我们可能还会发行,你们帮助代售可以得到好处费。” “如果发生兵灾,那就不赔付了?”于佑明马上追问道。 “所以你们推销给高巡抚的时候可以问他,他不买是不是因为他有偷袭江油的想法?如果他矢口否认,当然就应该多买些。”邓名不但提供债券,还提供推销策略。 “那湖广和两江呢?” “嗯,我会给你们几封我写的亲笔信,希望湖广和两江认购四川的建设债券作为我们之间友谊的象征。作为友谊的回报,我会如期付给他们利息——如果高明瞻和李国英不成心去江油捣乱蓄意离间我们友谊的话。” 于佑明等人都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贿赂的成本,以及该如何说服清廷的高官。 看到几个人眼中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邓名就开始翻开自己的手中的牌:“凡是销往境外的债券,我给你们九八折。” “太少了,五千万都卖掉才一百万赚头,国公也忒小气,九折吧。” “不少了,这只是第一批,以后还会有的。再说你们会倒腾白银挣差价的,你们这里是一两算一百元,但好多地方欠条八十元就能换一两银子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九七折吧。” “那都是辛苦钱啊,冒着杀头的风险啊。国公,至少九三折吧,你刚刚还逼着我们的银行都得开始付利钱。” “你们只要打着我的旗号,是武昌还是南昌敢杀你们?挣钱有不辛苦的么?九六折。” “国公你卖债券就不辛苦!九五折!” “成交!” …… 送走了这些金融家后,邓名转头看着熊兰、刘晋戈等人,整个谈判过程他们全程旁观。 “还有什么问题?以后我不在成都的时候,如果你们需要一笔钱渡过难关,就可以照此办理。但是债券的发行一定要由帝国议会批准,而且要让帝国议会来查账。” “明白。”刘晋戈回答得很干脆。 不过秦修采还有疑问,这笔借款的利息并不是大问题,它并不算很高,而且就算新开发区的赋税一时半刻收不上来,邓名也已经答应用他控制的“私房钱”来垫付,不会给成都或叙州的财政增加额外负担。在川西集团官员的眼中,现在邓名的珠宝收入被视为类似皇帝内帑一样的东西,只不过秦修采他们还没有明朝文官的那种勇气,没敢主动要求邓名贡献内帑。现在邓名既然自己提出来了,那么利息肯定不是问题。 只是本金依旧有问题。这次的借款会用来立刻购买各式各样的工具,有了这些器械后,江油应该能迅速发展,但怎么看也不太可能在三年内通过赋税把本金都收回来。而在场的人都很清楚,就算江油发展速度远超预期,邓名也不可能采用重税来榨回建设债券的本金来。 “到时偿还本金,又该如何分配呢?”秦修采觉得这笔负担迟早还要落在成都和叙州的头上。当初发展叙州时,成都几乎承担了全部的建设经费,不过叙州依仗盐业和水运,赋税急剧增加。而江油、绵竹恐怕没有那么优良的条件,邓名也没有保证在必要时用他的珠宝利润来填补窟窿。 “分配什么?让都府和叙州分担吗?”邓名反问道,看到秦修采居然点了点头,就笑道:“在债券到期前再借一笔钱,用来偿还本金。年利才百分之三!这笔钱我们先用着好了,江油、绵竹那么大片的地方,现在五千万对它们来说算是一笔钱,几十年后还算得了什么?这种款子要是能多借几笔,连嘉定州的生产我们都能立刻恢复了。” 不过这话邓名也就是嘴上说说,同时支持几处的建设还是现在的成都做不到的。为了重建成都北方的诸县,官府除了需要大量的工具、车辆外,还差不多要收购骡马行所有的牲口。为了凑齐重建工作的物资,常备军的扩编和装备换代都需要向后排。 到此邓名的主要工作都已经完成,剩下的完全可以靠各个衙门去进行。离开知府衙门后,邓名想起这些天由于这些事一直没有时间去书院看看。自惠世扬去世那天后,他就再没有抽出时间去拜访巩焴——现在邓名对巩焴的印象改善了不少,因为这些天来刘晋戈一直在他耳边说此人的好话,得知巩焴在甘陕坚持不懈地打游击后,邓名对他也不禁生出敬佩之意。 …… 北京,索尼位于正中,其余三个辅政大臣分列两边,鳌拜占了左边,对面坐着苏克萨哈和遏必隆。 在邓名绞尽脑汁地筹集资金的同时,辅政大臣们也在反复商议如何挖掘出更多的财源来。康亲王已经带着李国英去了山东,对于七的包围圈正在收紧。再有一个月也就是到了三月中旬,最迟不超过三月底,大部分平叛军就可以各就各位,发起对于七的攻击。不过直到此时此刻,山东巡抚衙门依旧没有向于七露出狰狞的真实面目,而是继续麻痹对方,以避免对方垂死一搏或是大举流窜。 清军动作迟缓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辅政大臣们感到军费的开支浩大,既然能够用诡计把于七稳住,那北京宁可用更省钱的方式慢慢集结部队。山东之战不会有什么悬念,但这一仗结束后,征发四川就会进入日程,到时候若是军费不足可是要误事的。 “如果不数案齐举,那就是到今年底也别想进剿四川。”鳌拜正竭力向索尼说明在江南发动大狱的经济好处,至于政治上的好处则完全不用提。索尼和鳌拜一样痛恨这些不老实的汉族士人,也不信任他们——明朝虽然给了士人极大的特权,但他们依然不肯为保卫明朝奋战到底,既然如此,清廷为何要给他们同样的待遇呢?他们既然不肯报效明朝,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为清朝死战? 看到这些案件卷宗后,苏克萨哈和遏必隆都立刻同意了鳌拜的主张,愿意和他联名向太皇太后请求发起大狱。尤其是遏必隆,他已经被定为这次陪同康亲王出征的辅政大臣代表,因此他对军费、军备也就特别地上心。 但索尼仍是迟疑不决:“邓名是个流寇,对金钱、货物的爱好远超过土地,而且中间隔着湖广,倒是不用太担心;但郑成功呢?大海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阻碍而是通途。如果这几个案子一发,郑成功自海上而来,江南的汉人岂不是要一夜皆反?” “就算我们不动手,他们也会造反,上次郑成功来的时候他们不是都反了么?”鳌拜不服气地说道。 “对,但是郑成功一败他们就都反回来了。仅仅三天,叛降海贼的四府就都反正回来了。他们倒是去见过郑成功和张煌言,但没有一个士人散财组织义勇投奔郑成功,为什么?就是他们不想为任何一边拼命。郑胜就助郑、我胜就助我,一文钱也不花,一点险也不想冒。”索尼指了一下鳌拜的计划:“但这么多案子一起来,你要杀几百个士人,还要黜落一万三千人的功名,郑成功此时再来,他们可不会来回摇摆了,而是会带着所有的家丁、钱财去投奔郑成功了,还会鼓动每一个亲朋和他们同去。” 如果没有郑成功的威胁,索尼知道大兴文字狱后,惊恐的江南士人只会噤若寒蝉。但如果郑成功趁机入侵,士人就会因为恐惧清廷而全力支援明军:“要是为了查这些案子结果搞得江南大乱,给了郑成功可趁之机,那就得不偿失了。” “听说郑家父子不和。”遏必隆见鳌拜已经哑口无言,就低声帮了一下腔。 “不错,好像是为了个奶妈还是什么小妾的。”索尼也听说驻金厦的郑经好像举起了叛旗,对抗他的父亲:“就算郑成功失去了一半的军队,也还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再说,郑经就算是个逆子,郑成功攻打江南的时候,他会断他父亲的后路吗?” “或许可以让蒋国柱自行斟酌,让他给朝廷回奏现在是不是合适的办案时机。”苏克萨哈谨慎地提出了一个建议:“如果他觉得有把握守住……” “糊涂!”索尼斥责道:“你觉得蒋国柱能挡得住郑成功吗?” 索尼这一声怒喝让苏克萨哈默不作声了。 “还不用说加上舟山的张煌言和那个邓名,邓名下江南就跟去亲戚家串门似的容易。”说完索尼就把鳌拜的建议书重重地合上,推到了边上:“现在不是时候,以后再说!” 索尼一般不固执己见,不过既然首席辅政大臣发话了,那此事就到此为止,包括鳌拜在内都低头应是。 一个侍卫把一份南方的急报送到辅政大臣的面前。 “福建来的。”急报送到了首席辅政大臣手边,索尼低头看了一眼,随口说道:“还是耿继茂、李率泰联署。” 几个辅政大臣都把心提起来了,难道是又发生了一场厦门之战等级的惨败?现在朝廷可没有余力再给福建增兵了。 索尼打开信函,缓缓地看了一遍。 “哈哈,”索尼罕见地放声大笑起来,声音极尽欢畅:“皇上洪福!” 见索尼大笑不止,其他三个人就知道必定是好消息,不过都在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好消息能让索尼如此兴奋。可惜首席辅政大臣并没有立刻给他们解惑,而是在笑完之后伸出手,把刚刚被他推到边上去的那份鳌拜的计划取了回来:“送去江宁,问问蒋国柱觉得如何,现在是不是收拾江南士人的好时机?” ------------ 第五十一节 梦想(上) 从成都通向北方的道路上,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车辆,从几天前开始,络绎不绝的辎重车就在军队的保护下开往绵竹的方向。 跟着退伍军人一起离开成都的还有携带着工具的修路队。最近,招募修桥补路工人的榜单贴满了成都的大街小巷,这都是官府发出的征募令,征募的条件让很多刚到成都的移民心动。 官府除了和普通东家一样付给工人工资外,更重要的还是积分——根据帝国议会的法令,任何移民到境内的权如同秀才,都要累积拿到二十四分才有权申请拥有完整的公民权:可以当兵、可以成为亭士、本人和子女可以享受教育资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和产业——而在任何一个大商行从事手艺工作,比如铁匠、木匠等关键手艺,每工作一个月就可以得到一分;如果从事一些简单劳动、在小店铺当伙计、或是在农家帮工,每两个月才能拿到一分。 帝国议会还规定了许多加分的规矩,最简单的就是如果有姐妹、女儿嫁给同秀才都可以加分;最有效的就是让老婆参加工作——拥有老婆不加分,但是让老婆出去工作就可以赢得另外一份积分,然后累计到丈夫头上;甚至那些嫁给同秀才的女移民,如果出去工作的话,都可以为她们的兄弟累计一半的积分——邓名一直想提高妇女的地位,不过直到现在,关于女同秀才的提议就和让私人银行付利息一样,大家在邓名面前的时候哼哼哈哈、含糊其辞,但事后都当做耳旁风,妇女依旧被视为她们父亲、兄弟和丈夫的财产。 有加就有减,在移民身份期间娶亲要减分,若是娶妾更是大减特减——不过新来的移民很难找到成亲对象,因为有姐妹的新移民一般都会选择让她们嫁给帝国公民来加速自己的公民权取得速度,至于娶妾更是想都不用想。除此以外,任何违法行为都会导致不同程度的减分。显然,帝国议会觉得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把这些人从东南搬迁到川西,那就一定要让他们全力以赴地为帝国工作一段时间。 在招募修桥补路工人的时候,官府表示所有应招的工人都会得到每月一分的累计,也就是说他们即使没有手艺,也可以和那些急需的工匠以同样的速度积累分数,两年后就可以获得同秀才的身份——如果能在修补工程的队伍中坚持两年的话。早两年成为同秀才,就可以早一些娶亲、开店了,想到这里,很多新移民根本不在乎官府给的工钱比较低,纷纷涌到报名处报名。这两天,不停地有新的修路队被编组完毕,在常备军的带领下踏上通往绵竹之路。 匡太平和战友安逸臣并肩走在春熙路上。店铺的老板一看到他们二人就知道他们是刚刚退伍的士兵,而且看他们在铁匠铺门口东张西望的样子,也不难猜出他们都是选择去北方开荒的退伍兵,口袋里肯定装着满满的补偿金,就纷纷冲他们二人大声吆喝起来。 发行债券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成都。所有的店铺老板都知道,为了到今年为止服役满两年的数千士兵,帝国政府举债五千万元,专门用来安排他们的退伍后生活问题。 一开始,帝国议会和政府还想着出售多少债券就拨多少款供退伍士兵所用,但保国公认为这样太耽误时间,所以就把五千万债券统统抵押给四川银行;让川行印刷了五千万的欠条出来,将来债券销售所得,则会返还给川行,从而一下子就获得了全部的补偿金。 官府、书院已经开始了连篇累牍的宣传,号召同秀才购买国债,支持帝国建设,帮助退伍军人——这些帝国的保卫者获得美好生活。 “打折的,都是打折的!”老板纷纷向着匡太平和安逸臣他们喊着:“我也就是拿回个本。” 虽然知道今年的退伍士兵只要选择去开荒,就会有很多一次性发放的退伍金,但大部分商家卖给他们的商品却要比卖给普通人的便宜。 安逸臣在这个铁匠铺里认真地挑选着镰刀,匡太平见状提醒他说:“不是说已经给我们运去镰刀了吗?到了地方就可以凭退役证领取。” “谁知道是不是真有?再说官府运去的是不是好刀?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买一把带去也不沉。”安逸臣嘴上回答的同时,还在认真地端详着手中的那把刀。 “说得对呀,咱们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刀。”老板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他笑眯眯地夸了一会儿自己的货物,然后跑回后面转了一圈,拿了两张纸张出来:“看!我认购的一千元国债。” 匡太平和安逸臣同时抬起头,看了看那张债券。 “多谢,我今天领到的安家费里有一千就是老板借给我的。您借给我钱,让我买您的东西啊。”安逸臣说完,又道了一声谢。现在对债券的宣传铺天盖地,退伍士兵们对购买债券的人也心存感激——宣传工作让邓名私下里有些不满,因为境内认购债券的热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他本来是想把绝大部分风险转嫁给重庆、武昌、南昌和南京的。 “你们以后不是会纳税、会还给我的嘛。”年轻的铁匠大度地摆摆手,士兵的道谢让他更开心了:“反正存到哪里不是存?藏到铺地下,还怕被老鼠咬了呢。再说……”老板眼睛笑得弯弯起来:“按说该道谢的是我啊,你们从浙江回来,我就娶媳妇了,是个浙江姑娘呢。所以你们在我这买东西,我只收个碳钱、料钱。” 相比官府的宣传,几年来战争的红利让士兵在川西人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老百姓都深知正是帝国军队的奋战,才让生活变得越来越好。而持续的退伍更让士兵返回到社会中,现在很少有人还认为当兵是件见不得人的事。相反,越来越多的人把服役看成向帝国政府缴纳的一种税:为期两年的血税。 离开这个铁匠铺后,两个士兵又继续沿着春熙路向前走。马行门口也是一伙伙的退伍士兵,大都正在议论他们到底该买骡子、毛驴,还是狠狠心买一匹好马带走。从马行前面走过时,匡太平听到两个退伍士兵在热烈地讨论着:“我们合买一匹马吧,等到了绵竹,一天归你用、一天归我用……” 该买的东西基本都买得差不多了,匡太平和安逸臣各自拖着他们的大包袱来到了春熙路的末端,这里聚集着大批的人,几乎都是刚刚退役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 “三个人一辆大车,十辆车编一队。”一个身穿黑军服的军人站在高处大喊着。这些车辆和拉车的牲口都是成都供应给退伍士兵的,不过到了地方后,他们需要把车辆还给官吏,并从官吏的手中领取先期运到的种子、农具、帐篷等物品。 “你们的退伍证。”见到安逸臣和匡太平走近后,一个维持秩序的黑衣士兵走上来,对着两人道。 两个士兵都从怀里掏出了证明文书,黑衣军人先接过安逸臣那份匆匆看了一眼。 “去绵竹的,”黑衣人一把将安逸臣拉进了警戒线,把退伍证塞回了他的手里:“拿好了,到绵竹还要凭这个证领家什。” 在黑衣军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匡太平也把自己的那张退伍证递了上去。这些黑衣军人的军服和保国公近卫的军服很相似,不过领章不同,他们是刚刚结束训练,第一批成立的宪兵部队,从两天前开始工作,安置移民是这支部队执行的第一个任务。 “去江油的。”宪兵把匡太平也拽进了圈内,然后给他们指了一下,喊道:“向前走,绵竹人去找你那个亭的车队。去江油的,去最靠北的那些车那边,有专门的安排。” “绵竹七亭,是去绵竹七亭吗?有去绵竹七亭的吗?”安逸臣边走边问,他遇到或多或少的一队队人群,每次安逸臣发问的时候,那些陌生的脸就一起冲他望过来,但听到后面就纷纷摇头: “不是。” “我们是五亭。” “我们在等三亭的人。”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安逸臣已经把问话缩减为两个字:“七亭?七亭?” “七亭?!”侧前方突然炸开一声雷鸣般的响声,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一群人中跳了出来,伸手拦住了安逸臣:“你说你是去七亭的?” “是。” “太好了!”大汉一把拉住安逸臣的手臂,转身冲着后面的一群人嚷起来,那都是他刚刚结识的伙伴:“又来了一个去七亭的!” “我们的人齐了。宪兵!宪兵!”欢呼过后,这一大群安逸臣未来的邻居们齐声喊起来。安逸臣赶紧往周围打量一下,其中大都是和安逸臣一样身强力壮的汉子,但也有几个妇女,有一个妇女还抱着个孩子。 “人齐了吗?”不远处一个黑衣士兵听到喊声跑过来,飞快地数了一遍人头,点点头:“没错。” “都是去七亭的啊?”在车队出发前,宪兵进行最后一次确认:“绵竹那里的亭可比都府这里大得多,离得远着呐,中间也没有路,千万别弄错了。看好了自己的退伍信,确实都是去七亭的,对吧?” 宪兵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见众人逐个点头后,用力一挥手,命令车队出发:“走吧!” “再见了,弟兄!”安逸臣冲着匡太平拼命地挥手。 “后会有期!”匡太平也大喊着道别,目送战友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离开成都后,安逸臣坐在颠簸的驴车上,一直回头望着成都。另一个同伴也抱着手臂和安逸臣一起回头望。良久,同伴轻声问安逸臣:“你那弟兄是三百五十亩?” “嗯。”安逸臣点点头。 为数不多的人挺身前往江油,匡太平是其中之一,他们都得到了“三百五十亩”这样一个绰号。 ------------ 第五十一节 梦想(中) 匡太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离开军队后,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切断了社会联系,一起退伍的战友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各奔东西,今天,最后一个熟识也是关系最好的朋友安逸臣也分手了。 前去绵竹的退伍士兵们还在互相招呼着,匡太平缓过神来,弯下腰,又拾起他那鼓囔囔的大包袱扛上了肩,拔足向宪兵早先指给他的地方走去。这时匡太平突然有一丝后悔,怀疑自己选择去江油附近定居是不是一个错误,如果和大部分退伍的同伴一样选择绵竹的话,那刚才他就可以和战友一起乘车离开了。 缓步走到兵站的尽头,又是一个黑衣宪兵迎接上来,上下打量了匡太平一遍:“去江油那边的吗?” “是的。”匡太平点点头,把包袱又一次从肩膀上卸了下来。 “姓名,军衔。”宪兵一边伸出手要退伍证明,一边询问道。 “匡太平,中士,长官。”匡太平大声答道,既然退伍了,那对面的宪兵军衔再低也比自己高了吧? “不敢当,要是你没退役,我该喊你官长的。”宪兵答道。他把身份证明仔细地核对了一遍,在把它还给匡太平的时候还立正敬礼,向这个退伍的常备军士官奉上他的私人尊敬:“官长。” 江油属于龙安府,距离它不远的梓潼就已经属于保宁府的地界。江油与川北重镇保宁、广元类似等边三角形的三个角,它到这两地的距离比到成都还要近得多。现在龙安府已经完全废弃了,全府都见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恢复对此地的控制不仅可以为成都府预警,还可以成为将来明军的进攻桥头堡,方便川西明军出剑阁,攻击广元、保宁,彻底切断嘉陵江航运——早在第一次重庆会战时,邓名就曾经这么吓唬李国英。但那时双方都知道明军如果真进行这样的行动,将会是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进攻;不过等明军在江油有了居民后,对嘉陵江的威胁就不再是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了,而且明军进攻的时间也能大大延长,即使失败也不用担心退路。 因为江油如此重要而环境又是这样的恶劣,所以志愿去江油的退伍兵为数不多,在一万多个退伍士兵中有近七千人接受了补偿协议,但只有三百人选择了江油,差不多是这批退伍兵中最胆大、技艺过人的一类。对于这些志愿去江油的人,帝国政府还进行了再三的审核,最后拒绝了其中一百余人的申请,婉言劝说他们选择更靠近成都的地区定居。 而匡太平就属于通过考核的一百九十余个人之一,他们将成为帝国向龙安、保宁地区的第一批移民——最开始都府还有人主张先在江油驻军,然后再视情况安置移民,但邓名不同意这个步骤。即使是一支小部队,孤悬在龙安、保宁地区,也会给成都增加沉重的后勤负担;而且这支部队的目的还非常不明确,明军现在并没有出剑阁北伐的意愿,在这个方向上受到的威胁也不大,常备军放在这里除了起到一个岗哨的作用就再无用处,说不定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向屯垦部队蜕化。而且邓名坚持认为,单单驻扎军队并不能称为国土,至少不是正常的国土,只有国民在上面生活、居住,才能称为领地,让政权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 这批移民将成为川西集团在北方的眼睛,他们的开拓会让随后的移民变得更安全,因此不但人员精挑细选,帝国政府也投入了大量的资源,保证他们能够在当地立足,并尽快获得粮食自给的能力。 宪兵帮助匡太平提着他的包袱,一起来到给江油移民准备的休息处。那里只坐着三条大汉,见到匡太平后三个人都迎接了上来。 “司马求道!”走在最前边的大汉向匡太平伸出了手,看上去他比匡太平还要年长几岁,腰两侧各挂着一把短剑:“前一等兵。” 由于邓名的示范作用,握手礼在川军中也流行起来,会做出这个动作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退伍兵。 匡太平紧紧地握了一下送过来的手,报出自己的性命和军衔,两外两个人也上前报出家门,他们一个是二等兵,一个是中士。和匡太平一样,他们都立过多次战功,有勋章和褒奖,而且都会骑马。 “国公给你们订好的战马已经派军队运去了,到了江油后你们可以向宪兵领取。还有,给你们的牛和其他的东西都会在这两天送过去。”等他们互相认识后,宪兵简要介绍了一下情况,并再次确认道:“你们真的立刻就走吗?确定不需要接受更多的训练了?” “不需要了。”四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对于这些去江油的移民,邓名还安排了常备军教官对他们进行了移民前的最后培训,内容当然不是如何种地,而是如何赶车,如何使用火铳、制造弹丸,不过若是移民已经掌握必要的技巧,也可以不参加培训课程。 “嗯,你们是第二批启程的,昨天中午已经有五个人结伙儿出发了。”宪兵抬头看了看天色:“等到午时,如果没有人再来,你们就结伴走吧。下午再来人,就让他等明天那队。” 每个人都领到了一辆配了一匹挽马的车,两外三个人帮匡太平把他的包袱抬上了车。 “好沉啊,你这是多少把刀剑?”司马求道笑着问道。 “两把剑,三把大刀,两把马刀,还有盔甲……”川军一次次东征西讨,现在大刀、长矛在川西非常富裕,就是盔甲也不是稀罕东西。匡太平一边说,一边把包袱解开,把武器放在自己的车上。他一边装车一边顺手点了点已经放上车的东西:帐篷、被褥、柴火、路上吃的米面,还有柴刀。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摆放他的武器:一杆火枪、又是一杆、接着是第三杆,还有一盒弹丸和一小桶火药。 “缅甸货吗?”司马求道看着这三杆火枪问道。 “是啊。”匡太平再次点点头。他把全部的安家费都用来购买武器了。邓名从缅甸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几千杆西式的火铳,交给铁器行代售,现在就属这种火铳便宜、质量又好,匡太平一口气就买了三杆。 把武器在车上摆放整齐,给它们盖上布、捆好绳子,匡太平轻轻吁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等待,午时一到就可以出发了。宪兵说,通往江油的道路上斥候都标注了路标,而且还会有游骑巡逻修补——邓名希望以后不断有退伍人员沿着这条路奔赴北方,把川北彻底掌握在帝国的手中。 “都出来吧,”一个同伴在大声招呼着,接着就有四个青年女子走出来,其中一个率先走到了那个招呼她们的大汉身边。那个汉子指着匡太平对他妻子介绍道:“这是匡大哥,我们以后的邻居。” “怎么选了江油?”见匡太平已经收拾妥当,另外一个同伴问道。他身边也靠过来一个女子——这是他的妻子,是他用安家费从征缅人那里讨来的缅甸姑娘,汉语还很不熟练。 “为了三百五十亩地呗。”匡太平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看到有另外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司马求道的身边,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这个好运的家伙。 “不知道平地多不多?”第一个走过来的女子有些忧虑地说道。 “地不错,平地不少,听说还有河,我们到了先在河边定居。林子里都是动物,有肉吃,河里还有鱼。”匡太平立刻答道。 “匡兄去过江油?”另外三个人眼睛顿时都亮了。他们三个人一个是湖北人、一个是江西人,司马求道本是江南的安庆府人,都对江油那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去过。”匡太平说话比较简练,对方不追问他一般不喜欢主动解释。 “匡兄的口音听着不像川人啊,”司马求道有些疑惑地问道,不过他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很有把握:“匡兄以前是王参议员的手下吗?” 司马求道口中的王参议员就是以前驻扎在江油的明军将领。 “还是和李参议员路过的时候见过?”另外一个大汉问道。这个人指的是以前驻扎在剑阁的明军将领。邓名曾经用疲兵之计拖垮了高明瞻,整个战斗的经过在川军中广为流传。 这两个人问话的时候,心中都有些奇怪,现在成都周围最好的店铺、最大的商行,几乎都是这些老川军在经营,很难想象一个老川军居然会去江油开荒,而且这个老川军看上去居然还没有成亲,还是孤身一人。 “我没有见过王参议员或是李参议员,”匡太平这次摇头了:“上次我跟着高巡抚过江油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跑回都府了。” 三条大汉愕然片刻,突然一起狂笑起来,司马求道更是笑得眼泪都溅出来了,还拼命地拍自己的大腿:“兄弟,听说那次你们饿得好惨啊。” 匡太平没有吭声,只是微微点头。 ------------ 第五十一节 梦想 (下) 位于司马求道左边的妇女大概是他的大老婆,她笑得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而右边看上去更年轻的妇女大概是小老婆,只是抿着嘴低头笑。匡太平环顾众人的时候,和司马求道的小老婆眼神对了一下,对方迅速把头垂下了,而匡太平也马上将视线挪开。 “这个贼好运的家伙。”匡太平在心里又说了一声。 “哦,对。”止住笑后,司马求道指着左边的女人介绍道:“这是我婆娘。”紧接着又向右边的那个女子头上点了点:“这个是我妹!” “嫂子。”匡天平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突然跳了两跳,他向两个女人行礼后,身体不自觉地偏转了一些,本来正朝着司马求道的脚尖,无意间指向了司马求道的妹妹:“妹子。” 四川人很少人有妹妹,就算有,一般也都早早嫁出去了。 正在匡太平心中瞎猜的时候,司马求道又补充了一句:“妻妹。” “哦。”匡太平又轻轻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态,再次彻底面向司马求道,刚在那个姑娘身上徘徊了两下的目光也收回来,定在司马求道的那张方脸上——妻妹不是亲妹,小姨子最后也嫁给姐夫的现象很正常,这也能解释为何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居然会在四川这个光棍遍地的地方还没找到婆家。 “她们俩的大哥是浙江人,在杭州之战的时候救过我一命。等到千辛万苦到了武昌,生了场病,人就没了,临走前把她们俩托给我了,还让我给这个小丫头找个好人家。可是时间太紧,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孤身留在都府,就说先跟我和她姐去江油,到那里再给她找,亲戚离得近也有个照应。”司马求道语速很快,不等别人问就把前因后果全吐露出来了。 “哦。”匡太平又把目光移动到了那个小姑娘身上。原来是浙江来的新移民,这就难怪了,他的靴尖不知不觉又开始偏向司马求道的妻妹。 “嗯,我那次真是饿得挺惨。”匡太平很罕见地主动开口,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在山里晃悠了十几天,冻得死去活来的,好几个牛一样壮的兄弟都没扛过去……被提督抓住的时候——那时国公还叫提督——我除了嘴和右手的几根指头,其他地方都不会动了……我记得很清楚,往我嘴里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后来还给我一碗菜汤,我一口咬住那个馒头的时候,眼泪都快出来了——西方极乐世界,大概就是这个滋味的吧。” 三男四女都笑得前仰后合。匡太平抽冷看了司马求道的妻妹一眼,只见姑娘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线,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都忘记了避开匡太平的注视。 “午时到了。”宪兵叫到。 “出发了!”司马求道把他妻子和妻妹都扶上了他那辆车:“等到了江油,再给我们好好讲讲吧。” …… 这几个同伴每天宿营后,就围在篝火前攀谈,直到被蚊子和睡意赶回各自的帐篷中去。所以没等走到江油,匡太平就把自己到四川的经历源源本本地告诉给了同伴们。 “来四川之前,高巡抚说等拿下了都府,就赏给我们土地。当时我想着:好,我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匡太平说出这话后感觉有些有不妥,瞥了一眼司马求道的小姨妹,果然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些畏惧之色,他咳嗽了一声略过接下来的心理描述:“不过咱被提督制住了。那时大伙儿又冻又饿,简直和鬼差不多。提督也没有甄别披甲兵、无甲兵,反正也没法甄别了,我的盔甲、大刀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和那些背粮食的辅兵一点分别没有。被送到都府后呆了几个月,听人说高巡抚被放回去了,李国英、赵良栋被提督杀得惨败,又抓回来了两万人……等到了高邮湖的时候,我就是军中的负粮兵了,我对着鞑子皇帝的大营射了十几箭呢!” 周围的同伴都静静地听着匡太平的故事,他是这几个人中唯一一个参加过高邮湖之战的。 “鞑子的狗皇帝突围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前排。我一看不对啊,这些家伙要跑!就拾起一根棍子冲上前去……”匡太平从听众眼中看到了崇敬之色,自然司马求道的小姨妹也是一个。那次匡太平负了重伤,不过也因此得到了表彰,被提拔为战兵:“伤得太重了,提督想给咱花钱讨婆娘,可咱都没这个福气。一直回到了四川,才能拄着拐杖走路,后来用发给的赏金买了匹马。” “马呢?”司马求道问道。 “交给官府了,他们说帮我运过去。等到了江油,加上这匹拉车的马,我就能有三匹马,开荒肯定比你们快得多。”匡太平忍不住开始炫富:“这么多马我一个人可用不过来啊,你们要是想用,我可以借给你们。” 最近一次明军东征江南,匡太平又跟着部队去了。不过这次战争的收益是数十万新移民,军队已经无力再给战兵成亲或是发下大笔的奖金了,匡太平也完成了服役年限。 其他的人都打着哈欠去睡觉了,匡太平一手握着刀,一手扒拉着篝火守夜。 片刻后,三个男同伴的鼾声如雷鸣般地响起。匡太平是今晚轮流守夜的第一个人,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听到身旁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望了一眼,是司马求道的小姨妹轻轻走来。 女孩子坐到了篝火旁边,用细细的声音吐了三个字:“睡不着。” 匡太平看了一眼四周,对女孩说道:“蚊子太多了,别在外面呆着,去我的帐篷里躲躲吧。等你姐夫一会儿起来替我的时候,你再回去。” “那你还呆在外面呢。” “狼来了怎么办?”匡太平反问道,这句话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以往在军中,还是在几个新认识的同伴、未来的邻居面前,匡太平都始终保持着硬汉的形象。他跟着高明瞻来四川,就是来杀人、来升官发财的;在高邮湖看到御前侍卫突围,他虽然没有盔甲却勇敢地扑上去阻拦,是为了富贵险中求;在后来的历次作战中不顾一切地拼命,也是为了升官、为了褒奖、为了勋章,而且他也确实如愿以偿了;甚至就连这次报名去江油也有一个原因:为了那三百五十亩地;急匆匆地出发当然也是为了抢先圈一块好地。 其实匡太平内心还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他不愿意把这些宣诸于口,他认为说得太多了会显得他多愁善感,好似一个婆娘。 “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三百五十亩地才来江油的。”现在身边只有司马求道的小姨妹一个人,匡太平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让这个姑娘认为自己只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好像一切行动都只是为了获得赏赐。 “那匡大哥为什么要来江油?”在匡太平打破沉默后,女孩迅速地反问道。 匡太平没有把理由说出来。他被邓名抓回成都的时候,本以为会成为奴隶,辛苦地劳作直到悲惨死去。如果他是胜利者的话,是一定会这样对待被俘的川军士兵的。但川军并没有如他所想;后来参加东征的时候,匡太平作为辅兵从来没有受到过虐待,他若是提出什么要求,长官也会酌情考虑;高邮湖一战听说鞑子皇帝要投降时,匡太平发自内心地为明军的胜利感到高兴,所以察觉到战场发生异常后不假思索地上前参战;在重伤养病期间,匡太平得到很好的照料;回到成都后,按照邓名的优惠政策他买到了一匹马,让他可以得意洋洋地骑着马在春熙路上炫耀——他享受到了明军士兵一切应有的待遇,从来没有因为他是跟着高明瞻来的陕西绿营披甲而受到歧视。 这次东征江南归来后,匡太平觉得自己这样一副好身手,完全可以替帝国开拓边疆,可以在江油监视保宁府的清兵,保证那些去绵竹的战友的安全。至于三百五十亩土地的补偿,确实很打动人,但绝对不是匡太平做出这个选择的唯一理由。 不过这些话匡太平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尽管他不愿意身边这个姑娘误会自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但他还是感觉这些心思似乎有点婆婆妈妈,有损自己的阳刚之气。所以最后匡太平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这个帝国,待我不错。” 女孩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问题。 在这个帝国中,匡太平不但有同秀才的身份,不用向官员磕头,而且还受到尊敬,宪兵会因为他过去的军衔向他敬礼,铁匠铺的老板会因为他曾经为国效力而真诚地感谢他,一同赶路的同伴也会钦佩他的勇敢事迹。他不但拥有大片自己的土地,甚至还可能得到一个自己的家。 “我有三匹马,”匡太平又侧头看了看篝火旁的姑娘,挪了挪身体,向女孩凑近了一些,小声在她耳边说起来:“你姐夫到了那边只有两匹马。他现在这匹拉车的马要拉三个人,会把他的马累坏了的。你看,我的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要不,从明天开始你就坐我的车吧,让你姐夫省省马力,怎么样?” 女孩没有躲避开,而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在火光的一闪一闪照耀下低垂着眼睛。 “你明天去和我姐夫说吧。”姑娘飞快地答了一句,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 第五十二节 往事(上) 成都。 四川巡抚衙门刚刚开张,除了一个负责打扫卫生的,还没有其他工作人员,甚至连巡抚人选都还没有。邓名陪着巩焴来巡查了一番这个巡抚衙门,向对方问道:“巩老先生觉得这衙门如何?” 巩焴看着这桩比知府衙门还要小得多的建筑物,摇了摇头:“这分明就是一个院子。” “有好几间房呢,再说巡抚衙门又不会有多大,要大院子干什么?现在都府的房价是越来越贵了。”为了省钱,巡抚衙门甚至不在春熙路上——在成都南边找了个间小宅子,挂了个牌匾就是巡抚衙门的地址了。 现在成都的知府衙门不小,不过那是历史遗留问题,邓名也就默认了,而且也不是刘晋戈一家在用。税务局和提刑衙门也住在里面,秦修采和贺道宁总想搬出来,但由于没有足够威风的新衙门所以迟迟没有成行。 邓名认为衙门是办公场所,所以巡抚衙门没有给官员的住宅区、没有庭院,一下子就节省了大量的面积。而且巡抚衙门一样没有司法和收税权,自然不需要太多的办公室,也不需要公堂等附属设施,最后觉得这么一个院子就盛下了。 除了功用问题外,更关键的原因是巡抚衙门现在没有主人。刘晋戈的知府衙门不愿意出一大笔钱为巡抚衙门购地并进行装潢,他表示如果要出钱,那叙州也不能置身度外,应该尽到下级机构的责任;可叙州方面不同意,称既然巡抚衙门设在成都,那花费理应成都知府衙门独自承担。现在只需要掏一个小院子的钱,成都知府衙门上下都很满意,成都议会也很满意(帝国议会又解散了,但成都议会的持续召开时间越来越长,已经有变成常设的迹象)。 熊兰的银行系统肯定不会给巡抚衙门出钱,而秦修采的税务系统也是一样,借着设立巡抚衙门的东风,秦修采成功说服大家不再反对给省税务局单独设一个办公地点——省税务局在春熙路上买了一大块地,打算把上面原本的铺子都推平了,盖一片新办公地点,而原来知府衙门院里的老房子可以留给成都府税务用——买地、盖房子、装潢,税务局的新办公楼预算是二十多万。 “这宅子花了三百元,”邓名告诉巩焴,正因为只有这么点钱,刘晋戈才慷慨地表示这笔钱就不用叙州分摊了。在巡抚衙门成立前,成都知府衙门还愿意承担那个打扫卫生的人的工钱,也算是知府衙门对上级机构的一片孝心了:“我觉得挺好,而且有里外四间屋子,打扫干净、糊上窗户、再摆上桌椅就能开张,都不用折腾。” 暂时看来,四川巡抚衙门的工作就是计算税务局收的税里的省税数量,确定该如何花费,然后指示税务局拨给地方政府,也就是成都或叙州的知府衙门,并监督他们花费。因此一间算账的屋是少不了的,一个巡抚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幕僚公用的屋子,再加上一个客厅和茶水房。 “如果将来要添加人员,也不用担心地方。”现在四川的军权根本不在巡抚衙门手里,各亭也都是知府衙门的下属,不过将来的事情不好说,因此邓名自掏腰包把隔壁两个院子也都买下来了,还加上再远一些的大段荒地。万一将来巡抚衙门有需要的话,还可以从邓名手里把土地买走加盖房子。巡抚衙门设在这里,将来土地升值的潜力还是有的,邓名这也算是利用内幕消息进行投资。 “如果没有好的人选,这个巡抚我可以先兼起来。”邓名最后说了一声,这个巡抚的位置没有心腹愿意来,而如果随便指派一个毫无资历的人又不合适。思来想去,邓名觉得自己兼任还是个很好的办法,毕竟现在四川巡抚的大部分传统权力就在他手里。 说完这句话后,邓名、巩焴和几个卫士就向门外走去,因为这个小宅子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出门前邓名还嘱咐了那个看院子的大爷一声:“走时别忘了锁门。” “是。”这个大爷是刚从浙江移民来的,出门打点零工补贴下儿子的家用。刚被一脸神秘的知府衙门官员找去,询问他愿意不愿意给巡抚衙门看院子,还每个月给一百二的工钱时,老头差点幸福地昏过去——给巡抚老爷当门房,还是门房头,这种好事竟然会落到他一个无亲无故的人身上,这是什么运气?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还真不怎么样,看到这个宅子后,大爷的心里那是一片瓦凉啊,要不是确实知道布置任务的人是成都衙门的官吏,他真怀疑遇上骗子了。亲手把“四川巡抚衙门”的牌匾在门前挂了起来,但偶尔从门前路过的行人也并没有因此投给这个宅子多少注意力,可能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个闹剧吧——有个闲得没事做的家伙在这个僻静地方给自家门上挂了个大招牌,而成都知府衙门或是不知道,或是根本懒得管,就和他们这些路过的行人一样。 今天大名鼎鼎的保国公来转悠了一圈,还发表了一些关于这个衙门的指示,对大爷来说这大概是他找到这份工作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他打算等今天下班回家后,要和儿子们好好念叨、念叨此事。 最近两天,邓名带着巩焴在成都的各个衙门里转了转,还很客气地询问对方有什么改良意见,巩焴也很诚实地告诉邓名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如果四川的组织结构是从原来大明官府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那巩焴说不定还能提一些修改意见;但现在除了沿袭“知府、提刑”这样的名称外,四川的官府和巩焴所知的传统官府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到现在为止,巩焴连里面的互相制衡、合作的运行原理还没有琢磨清楚,哪里可能提什么改进意见? 离开了巡抚衙门后,邓名就回到了常备军统帅部。这里是他在成都的主要停留地点,就算将来兼任了四川巡抚,估计邓名还是会选择在这里办公。以前邓名也经常呆在成都知府衙门里面,因为那里有好几个机构,想找谁都方便;可现在知府衙门里乱哄哄的不适合工作,除了秦修采的税务外,贺道宁的提刑衙门也忙着准备搬家——巡抚衙门宣布建立后,贺道宁和秦修采一样借着这个良机把自己的衙门也提高到省级高度,虽然贺道宁没有税务局那么有钱,但有他提刑衙门就有主心骨。听说提刑衙门升级为省级后,刘晋戈慷慨地表示愿意出钱帮贺道宁修衙门,叙州知府衙门和提刑衙门联合发来的贺信上也表示愿意分担一部分费用,成都议会和叙州议会都很痛快的批准了拨款——贺道宁手里还握着一个判人“违宪”的大棒子呢,那个没有巡抚的巡抚衙门谁都敢踩上一脚,但却没有人愿意招惹提刑衙门。 “巩老先生应该对吴三桂有些了解吧?”邓名问道。 “吴贼……”巩焴哼了一声,反问道:“国公为何有此一问。” 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邓名对吴三桂是非常忌惮的,因为这个人的名气太大了。不过穿越四年多了,邓名发现自己对吴三桂的原有印象和现实差距实在不小。 首先是军事实力,邓名感觉对方似乎也不如自己一开始想象得那么强大。刘体纯多次表示吴三桂不是特别厉害,如果没有满清,那李自成绝不会输给他;而赵天霸也说,吴三桂曾经被刘文秀多次击败,逼得狼狈后退,要不是刘文秀在保宁大意,早就把他赶出陕西了。邓名本人也感觉吴三桂显得相当保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作为,只有吴三桂讨伐水西时还表现亮眼,他的迅速胜利让邓名和李定国都心生警惕。但之后吴三桂又故态复萌,趴在贵阳一动不动,放过了攻打云南的最好时机。 其次就是吴三桂的名声,在邓名前世的印象里,吴三桂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现在居然口碑相当不错,拥护明朝的人都认为吴三桂降清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还一直没有与明军嫡系交战过,就是攻打云南也可以认为是处于他对流寇根深蒂固的厌恶。清廷那边更不用说,吴三桂简直就是忠义的代表,而这样一个忠义老将向清廷投诚,更昭显了清廷的天命。 在士人、军官乃至底层百姓中,吴三桂的形象都非常之好。在昆明的时候,李定国也曾对邓名私下表示,他认为吴三桂和反正前的姜镶、金生恒一样,属于可以拉拢的对象。 而在文安之、朱舜水这些人的眼中,吴三桂甚至比反正前的姜镶、金生恒他们还要好得多,因为吴三桂没有像姜镶那样降过闯,或是和金生恒一样攻击过朝廷的嫡系部队,说明他内心深处对明朝的感情更重,而且能扛住来自清廷的压力,不去做那些违背本心的事。 ------------ 第五十二节 往事(下) “因为最近吴三桂有些活动,和我还有些私下信件来往。”邓名解释道,最近缅甸那边转来了两封吴三桂的信,杨在告诉邓名:吴三桂偷偷派使者到缅甸和他接触,表示只要永历朝廷能控制李定国不去打他的贵州,那他也愿意和明军和平共处。 昆明那边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李定国虽然没有向邓名通报细节,不过好像吴三桂和他也有秘信往来。而这次吴三桂终于活动到了川西这边来,前不久来见邓名的贵阳使者自称是夏国相的心腹,而且还拿着一张炭笔素描做信物——邓名认出了自己的作品后,也就相信了来人的身份。 “吴贼……”巩焴岁数不小了,之前给邓名的印象是性格豁达,大部分世情也都能看得开,但提到吴三桂的时候,巩焴脸上却露出了深深的憎恨之色——刘体纯也有类似的反应,袁宗第不如刘体纯、巩焴这么强烈,但也有一些。那两位都是武将,邓名觉得他们城府比较浅,对十几年前闯营的战败可能还在耿耿于怀,但没有想到巩焴居然也对吴三桂仍有这么强烈的恶感,而且看上去胜过袁宗第的十倍。 “让老夫猜一猜。”巩焴没有立刻解释原因,而是飞快地追问道:“国公是不是认为已经知道了吴贼的底线,或者说认为自己搞清什么东西——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财宝、或是是爵位——对吴贼来说最重要?而且老夫估计,现在国公有种‘吴贼也不过如此’的感觉,觉得他器量狭小,斤斤计较还贪婪小气,老夫没说错吧?” 邓名闻言一愣,现在他确实有点这种感觉。 缅甸杨在转来的信里,吴三桂就提了他的藩国封地,暗示当初清朝能承认他的平西伯,那永历身为正统天子,承认他现在的王位,重视他的藩国权益是理所当然的;而昆明那边虽然没有详细解释,但晋王也提到若是吴三桂幡然悔悟肯痛改前非的话,必要的补偿是应该给的,邓名估计指的也是藩国问题;而这次夏国相的秘密使者来成都,带给邓名的信中又一次提到了贵州,夏国相称如果皇上在驱逐鞑虏后返回神京——这当然是一定的,那贵州应该留给吴三桂,云南都应该赏出来——那时晋王肯定是看不上这疙瘩地盘了。 看到吴三桂对云贵念念不忘,邓名感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亏平西王也是在他前世享有大名的人,谁能想到他居然这么像个土财主,咬住块封地就好像叼住了肉,死也不肯撒口了。 “不错,”邓名点点头,把平西王和他的通信内容尽数说给了巩焴听,隐隐间,邓名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这老贼!”巩焴又恨恨地骂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惊异之色,或是对吴三桂这种小家子气有丝毫的鄙夷,只有深深的痛恨之色,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一般:“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邓名立刻意识到那正是风云突变的崇祯十七年,它还有两个名字,分别是永昌元年和顺治元年。李自成进入北京短短几十天,就遭遇一片石惨败,黯然退回了陕西。以前邓名曾经向亲历者刘体纯问起过这场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而得到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一句:“我们被鞑子和吴贼偷袭了”,除了这句之外刘体纯再没有第二句,邓名见对方丝毫不能释怀自然也不会继续问下去,尽管他对这场大战的前后经过非常有兴趣。 见巩焴可能要谈起一片石之战,邓名就耐心地等着,并没有进行任何催促。在邓名的前世,历史研究者大部分都认为这表现出了多尔衮的雄才大略,早在李自成抵达山西的时候,多尔衮就对八旗宣布现在和满清争夺天下的,就是李自成集团。但为了麻痹李自成,多尔衮还写了一封信派去送给李自成,声称愿意与起义军联合讨伐崇祯。而目光不够远大的李自成确实中计,对满清毫无防备,所以才有山海关的清军突然袭击和顺军突如其来的崩溃。和这个叙述不符的事件都被满清官修史者有意无意的忽略,比如多尔衮这封信在顺军那边的反应,以及顺军对此的回复。 邓名对此自然也是一无所知,片刻后巩焴没有立刻讲解山海关之战的经过,而是询问邓名的印象,邓名当即就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闯王当时应该是有些大意了吧。” “原来国公也是这么看的啊,不过也难怪。”巩焴点点头:“国公真的和皇上毫无瓜葛吗?” 邓名知道巩焴在私下交谈时,“皇上”两个字指的只能是李自成,听到巩焴又一次提出这个疑问,邓名苦笑道:“巩老先生都是第几次问这件事了?我确实和闯王无亲无故。” “永昌元年三月十九日,闯王入北京,后三天,也就是二十二日,”巩焴终于开始讲述当年的经过:“吴三桂给他的老子写了第一封信,内容大概就是问我们是否攻破了北京,他家人是否已经出城,而且嘱咐他老子不要多带银子,统统埋到地下去最好……” “这个关头还在讨论带不带银子,”邓名失笑道:“巩老先生在开玩笑吗?” 作为一方大帅、诸侯,在这个紧急关头不仔细询问北京政治局面,反倒嘱咐亲爹莫要带太多银子逃跑,还是掩埋为上……如果不是这两天对巩焴为人已经有点了解,邓名几乎会认为这是在造谣埋汰吴三桂。 “当时见了吴三桂这封信,皇上也不禁莞尔,平章摇头哭笑不得,众将多有大笑者,认为吴贼头脑简单、容易对付。”巩焴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容,继续说下去:“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吴三桂这封信的末尾,是‘祈告朱、陈妾,儿身甚强,嘱伊耐心。’这就是最后一句。” 邓名心中暗想,“陈妾”想必就是那个名传后世的美人陈圆圆,不知道朱妾是谁,不过吴三桂在那种家族、前途千钧一发的时候,居然还不忘记嘱咐家里的美人宠妾,这哪里还像是个枭雄?明明是就是个纨绔子弟。 “紧接着是同时送回的一封信,上面说前一封信封口后,他才得知皇上有兵马四十万,对他老子说这么强大的兵力不是他能抵挡的,所以打算投降,问他老子有何看法。而这封信最后一句是和刚才那封一样。巩焴又一次引用了吴三桂信上的原文,而不是用他自己的话进行解释,时隔这么多年,巩焴对吴三桂的信中的这两句话仍念念不忘,可见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有多么深刻:“陈妾安否?甚为念!” 如果这段轶事的主人是其他人,邓名此刻已经会放声大笑起来,短短两句话,一个粗鄙昏聩的纨绔形象已经呼之欲出。 “然后呢?”邓名记得他看过的史书上,有很多人认为是李自成抢了陈圆圆,还有人说是刘宗敏,有人为了挖苦吴三桂甚至做圆圆曲,称他为“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事情到底如何,邓名也拿不准,所以就问巩焴:“陈妾到底如何了?” “吴贼当时手握三万辽兵,实力还在已经投降皇上的姜镶、唐通等人之上,国公以为皇上会如何?早在进北京之前,我们就知道了这个陈妾,进北京前皇上就交代过,这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人物。”巩焴告诉邓名,十九日李自成进城后,立刻下令将十六名妇女送入皇宫——这时李自成并不在皇宫居住,他在天黑前就离开了,这十六名妇女都交给戒备森严的皇宫中的太监照顾,以免发生意外:“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吴陈氏交给崇祯的太监王永章负责,闲杂人等休想靠近一步。” “二十五日,吴三桂投降,献上了降书,还把山海关移交给了皇上派去的人马,向北京进发;二十七日,吴三桂趁夜回师,偷袭皇上的官员又夺回了山海关,然后又给他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前日因探报刘宗敏掠去陈妾……呜呼哀哉,今生不能复见,所以起兵杀贼殆尽,已向清国借兵……”巩焴背诵吴三桂的书信到这里时,听到清国二字后,邓名脸色变了变,但巩焴还在继续背诵下去:“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悉乃儿妾,并未奸杀,以招儿降,一经进兵,反无生理,故飞禀闻讯。” 听完这份信后,邓名忍不住一声长叹,大概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由来吧,可是听巩焴这么说,似乎只是一个误会罢了,李自成明明把陈圆圆保护得很好:“为何不立刻派人去告诉吴三桂真情?” “国公何意?”巩焴脸上露出迷惑之色。 “为何闯王不马上派人去见吴三桂,让他知道他的陈妾安然无恙?”如果不是怕巩焴下不来台,邓名都想问是不是李自成真的把陈圆圆收入自己的后宫了,不然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又怎么会做不好。 “当然通知了……”巩焴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国公以为吴三桂就此就叛投了鞑子?” “是啊,他已经投降,然后复叛,等等。”邓名也意识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他印象里是吴三桂降、叛了一次:“难道吴三桂又投降闯王了吗?” “当然,”巩焴大声答道:反问:“国公以为吴三桂只反复了一次吗?” “闯王就在北京呆了四十余天,”邓名惊讶地问道:“吴三桂反复了几次?” 巩焴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邓名眼前摇晃着:“三次!这是第一次投降后的事!而在这次反叛后,皇上、平章、众将,也包括我,都认为吴三桂这事太容易办了,把那个陈妾还给他就行了。不知道国公是不是感觉很熟悉,不知道国公之前是不是认为,已经摸清吴三桂的底细了,云贵就是他的命门,只要把云贵给他就能收服他了。” “然后他又投降,又叛了?”邓名听得瞠目结舌。 “对,这就是第二次,四月一日吴三桂收到信件后对皇上派去的使者欢呼雀跃,再次把山海关移交给了皇上的官员,再次领着军队来北京参见皇上。四月三日使者先他一步与他分手后,回北京报告皇上大功告成了。结果在四月四日,使者刚走吴贼……”接下来巩焴的话,带出了一场与邓名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一片石,一场他闻所未闻的李自成、多尔衮、吴三桂的激烈博弈、较量。 ------------ 第五十三节 惨痛(上) 永昌元年三月二十九日,得知吴三桂以陈妾被掠为理由,第一次背叛大顺,回师袭取山海关后,李自成命令唐通带领和他一起投降的居庸关兵马,并四万白银的犒劳,以及吴三桂父亲的手书赶赴山海关,从而引出了巩焴叙述的第二次投降。 吴三桂把山海关移交给唐通后,和李自成派去的使者一起向北京进发。在第二次投降后,吴三桂在永平等地张贴安民告示,宣布他是“帅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邓名听到此处,才明白自己把吴三桂的两次投降混为一谈,以陈圆圆为理由的叛变,原来是发生在第二次投降之前。 “当看到吴贼交出山海关,沿途张贴榜文后,使者以为大事以定,见距离北京已经不远,就急忙回北京向皇上报喜。使者四月三日夜,在吴三桂扎营沙河后离开他的营地,回到北京已经是四月四日早上。当时老夫亦在其侧,皇上闻报后重赏了使者,以为山海之事已经完全稳妥了。”巩焴虽然没有明说,但邓名已经听得出来,这个时候大顺君臣对吴三桂的轻视已经达到了顶点,自认为已经消除了吴三桂所有的忧虑,而且只要陈圆圆在手,就可以迫使他来投降——因为这时李自成集团的人认定吴三桂是一个胸无大志,而且贪图女色到极点的粗鄙武夫而已。 “四月五日,有人报告皇上吴三桂又一次叛回山海关时,皇上还责备了报信的人,说他们糊涂,竟然把三月二十五日的事情当做刚发生的事情报告。更让皇上生气的是,地方上的反应迟钝,军机大事竟然会拖延这么久——直到朝廷做出了反应,再次劝降了吴三桂后才报告。当时皇上痛斥牛平章,问是不是他的手下觉得天下已定,就可以怠慢疏忽了,这要不是朝廷另有能干忠勤的官员,岂不是要耽误了大事?当时牛平章也只有告罪,称一定会严责部下,让他们不要怠慢王事。”巩焴叙述到这里,已经是叹息声连连。 “没有人想到吴三桂又叛变了,而且是和几天前一模一样的行动。”邓名问道。 “谁能想到啊?”巩焴苦笑一声。李自成的使者前脚离开,吴三桂四日就在沙河大肆掳掠,然后星夜返回山海关,击溃了毫无防备的唐通,第二次全歼了大顺驻扎在山海关的军队。 在这次叛变后,吴三桂发出了那封著名的檄文:“我父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子安能为孝子,桂与父决,请自今日。”也正是这篇檄文,为吴三桂赢得了南明广泛的称赞。邓名不禁想到郑成功与郑芝龙决断的那封信,其中也有模仿吴三桂这篇檄文的迹象,因为直到那个时候,南明士林居然还普遍认为吴三桂有很多苦衷,是迫不得已。 “直到四月六日,山海关再次被吴贼袭取的消息传来,皇上才大惊失色。”巩焴告诉邓名,当李自成发现自己被吴三桂用同样的办法两次欺骗,导致前去接受山海关的大顺军队两次都因丧失警惕被吴三桂消灭后,才在震怒中把吴襄下狱:“皇上决议不再劝降,而是兴师讨伐吴三桂,彻底打垮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理所应当,”邓名自问若是两次被骗,那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尝试第三次,也一定要为被偷袭的将士报仇,但他刚才清楚地听见,巩焴说过还有第三次:“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六日皇上把吴襄下狱后,立刻传令北京周围的众将,命令集结兵马、储备粮草,准备亲征山海关,出征日期就在七天后的十三日。”说到这里巩焴又是一声长叹:“可就在十二日那天,辽东的紧急军情送到了北京。” “是什么?” “谍报,鞑子于初八日从沈阳起兵,意图从密云后卫或是附近某处破口入寇。”这个情报改变了一切,李自成在接到报告的半个时辰后,就再次下令释放吴襄,并提前一天出兵:“除了吴襄以外,皇上还下令把崇祯的太子,吴三桂的陈妾都带入军中。” “闯王视鞑子为首敌,所以再次犹豫了,又一次动了劝降吴三桂的念头。”听到这里,邓名哪里还能不明白,不过在出兵的时候,李自成对下一步形势会如何演变也没有把握,所以把他认为对吴三桂对重要的人都带在军中。巩焴等人认为局面可能有四个发展方向:清兵从密云后卫入寇,吴三桂中立,那样在挡住清军后可以挟胜势威逼困守山海关的吴三桂;或是,吴三桂向多尔衮借兵,在密云后卫清顺对峙的时候提兵与清军汇合,那样的话就需要利用吴三桂重视的人质威胁他;第三种可能就是吴三桂趁顺军主力开往山海关的时候回师北京,这种情况下也需要这些人来让吴三桂投鼠忌器;最坏的一种情况就是吴三桂和清军达成协议,引清军从山海关入内地。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吴三桂都是最关键的人物。 “是的。”巩焴点点头。 李自成十二日提前离开北京,并非直奔山海关而去,而是先到通州,然后兵发密云,指向的是密云后卫而不是山海关!因为多尔衮九日从沈阳出发后,走的也不是锦州、宁远这条辽西走廊,而是向西越过辽河进入漠南蒙古控制区,同样是以密云后卫作为突破口。 “十六日,皇上抵达密云,这时又有急报传来,鞑子好像有转向辽西走廊、直奔山海关的企图。”巩焴的胡须微微颤抖。即使时隔二十年,他仍是记忆犹新,日子记得分毫不差:“局面正向最坏的一面发展,皇上判断吴三桂可能已经和鞑子达成协议,一旦他献出山海关,就会和鞑子合兵一处,因此皇上立刻下令全军转向,日夜兼程从密云赶赴三河,直奔山海关,无论如何都要抢在鞑子前面切断鞑子进入山海关的通道。可我们因为绕道密云,耽搁了整整两天。” “闯王早就知道鞑子是大敌啊。”到此邓名终于确认,李自成不但知道清军的进攻意图,而且非常警惕。在邓名看过的很多书里,都称清军出现在山海关完全出乎李自成的意料,比如金庸先生的著名描述就是:当清军突然出现在顺军视野里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顺军狂呼着“辫子兵来了”,然后就一哄而散。金庸大师更赞叹道,辫子兵当时就是天下无敌的象征,只是一露脸就把顺军吓得四散而逃。 但无论是巩焴的描述,还是李自成的行军路线,都说明顺军从头到尾都是以清军为首要假想敌,甚至连转向山海关对付吴三桂,都是针对清军的军事行动而进行的军事调整。如果不是多尔衮在吴三桂的请求下转向,李自成已经因为清军的威胁而再次改变了对吴三桂的策略。 十七日,顺军先锋抵达永平,吴三桂再次请求谈判,李自成判断这是吴三桂的缓兵之计,命令扣留吴三桂使者李赤仙,攻击永平的吴军。虽然顺军一夜未睡,但经过半天的激战后,还是攻克了吴军的大营;十九日,顺军先锋抵达山海关外围;二十日,顺军开始攻击山海关外围的南北翼城。 “二十一日,皇上抵达山海关,立刻命令军队绕长城而出,从一片石攻击东罗城。东罗城是山海关通向宁远大道上的卫城,鞑子若要靠近山海关,就必须从此经过。当时探马回报,说东罗城外还没有见到鞑子的踪迹,皇上长出了一口气。我记得很清楚,皇上绷了两天两夜的脸色一下子放缓了,他对我们说:‘总算及时赶到了。’那时,我们都以为我们真的及时赶到了。” 直到二十一日晚,多尔衮的先锋才抵达东罗城外十五里,得知清军先锋出现后,李自成再次下令不许休息,全军攻击东罗城,务必要切断清军同吴三桂联系的可能通道。 二十一日夜至二十二日清晨,从一片石向东罗城发起攻击的顺军突破了城池的外围防御。是夜清军听见东罗城炮声整天,但刚刚抵达的清军却不知道虚实,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是进一步向正在赶来的多尔衮请示。 而多尔衮同样不了解山海关的情况,此刻他甚至不了解到底顺军是否已经攻入了山海关,也不知道东罗城的战斗是山海关战役的尾声、还是前奏。因此直到这个时候,形势依然微弱有利于顺军。吴三桂的求援使者被困在东罗城内,虽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却无法与多尔衮取得联络。 在邓名的前世,关于东罗城防御战的记载是这样的:二十二日清晨已经攻上城墙的顺军的攻势突然停止,并退回了一片石,大难不死的守将冷允登立刻派人联络多尔衮,对守住城堡的解释是闯贼突然纷纷落城,是天助吴军和“王师”;而在一片石战后,进入北京的清廷组建的兵部要吴三桂为部下叙功时,吴三桂则语焉不详,最后在兵部再三催问下,吴三桂回信说此战的经过多尔衮心知肚明,他就不用赘述了。 “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当巩焴叙述到这里的时候,邓名彻底糊涂了。 巩焴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反问邓名,刘体纯是否说过山海关的经过。 “我就知道刘将军军纪严明,整师而还,人马几乎没有损失。”在惨败中保存了绝大多数兵力,这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能力,后来怀庆等反击,就是依靠刘体纯完整的兵力和紧急从湖广调来的袁宗弟部。邓名对刘体纯在山海关之战中的表现极为赞赏,认为这值得大书特书,但刘体纯本人对此却从来不详谈,邓名私下认为这大概是因为刘体纯不愿意谈论这场惨败。 “制将军不是人马几乎没有损失,是没有折损一人一马。”巩焴意味深长的说道。 邓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因为这话彻底颠覆了刘体纯在山海关中之战中的表现,但他不能相信刘体纯会是临阵脱逃的人,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就绝不会继续得到李自成的信任,和刘体纯之前、之后的表现完全不符,而且就算是临阵脱逃,又如何做得到一人一马都不损失? “因为这就是吴三桂第三次投降,嗯,用投降这个词不对,应该用‘合约’更准确。”巩焴的脸上已经完全是痛苦之色:“皇上最后一次相信了吴三桂,而结果就是我军的惨败,而在惨败发生前,制将军已经奉命停止前进,回头返回北京了……” “你们,闯王,居然和吴三桂议和了吗?”邓名现在的吃惊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 “是的,吴三桂说只要归还太子给他,还有北京,让他做大明的摄政王,他就和我们并肩对付鞑子。对了,还有他的陈妾。” “太子,北京!”邓名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喊起来:“这怎么可能?” “闯王同意了。”巩焴语言低沉:“我们把陈妾、太子都交给吴三桂了,甚至连吴襄都愿意交给他。而吴三桂说,为了证明他的诚意,可以先让他父亲留在我军中,他只留下了太子和陈妾。还有北京,闯王都同意还给他了。” 这桩发生于二十二日的城下之盟见于《国榷》、《明季北略》、《平寇志》,最详细的记载则是王永章留下的,作为在顺军中护送太子和陈妾的太监,他留下了此次李自成和吴三桂盟誓的全文。 “是你们的城下之盟,你们攻到了城下,怎么条件全是有利于吴三桂的?”邓名高声问道,但片刻后他就反应过来:“闯王心知肚明,他不可能同时对付吴三桂和鞑子,即使强攻下了山海关,他也精疲力竭,无法对付近在咫尺的多尔衮了。所以对东罗城的攻击,已经是虚张声势,以战迫和了。” 巩焴无声地默认了,山海关的对外防御能力远远强于对内,李自成选择出一片石、攻击东罗城,而不是在拿下南北翼城直扑山海关本城就已经暴露了他真正担忧的敌人,因为即使拿下东罗城,依然要面对山海关,而这正是山海关最坚不可摧的一面。连没有去过山海关的邓名都可以在不长的时间里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吴三桂肯定也已经意识到他依旧握着重要的讨价还价筹码,而他在李自成最需要的时候用这个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 “但吴三桂立刻就毁约了,你们不是被偷袭了,你们是在退兵、或者说是在调整军队部署的时候被吴三桂乘‘胜’追击了!” ----- 笔者按:山海关之战,有很多疑点,进程扑朔迷离,比如提到的李自成确定十三日誓师进攻山海关却突然在十二日向密云仓促出兵,随后李自成的进军路线,以及李自成选择攻击山海关的方向,一片石到东罗城攻防战的诡异变化,还有多人提到的吴三桂和李自成二十二日誓约和它的原文等等,笔者把这些疑点一一列出,然后按照本书的推测串起来,本节的上下两部分都是借巩焴的口把这个推测路线说出来。因为笔者觉得,这个推测似乎可以让各种难以理解的疑点变得可以理解。至于吴三桂第一次诈降前陈圆圆为集中借口,真实目的是为了第二次诈降争取更多的时间,这个也是笔者的理解,自认为比吴三桂是个情圣更可信一些。本节下还会涉及到一些李自成这段时间前后的疑点,如果按照清朝史官的说法,那太多疑点简直是无法理解,尤其是李自成回到北京后再次释放吴襄、并在两天再次抓起来处死,这太匪夷所思了;笔者以为如果本书的推测成立,那么李自成的战略就清晰可见,各个选择和反应、包括上面提到的释放、处死吴襄也是理所当然——读者若有不同意见,欢迎在书评区讨论,书中只是一家之言,因为这段历史实在太模糊了。 ------------ 补充资料,吴三桂第一次反复和家书 二十二日第一书: “闻京城已陷,未知确否。大约城已被围,未知家口如何。望祈珍重,如可迁避出城,甚好。倘迁动,不可多带银物,埋藏为是。并祈高朱、陈妾,儿身甚强,嘱伊耐心。” 二十二日第二书: “封禀后,又得探报,闯王带四十万人来攻,京城已破,如此兵势,儿实难当。拟退驻关外,倘事已不可为,飞速谕知。家口均陷城中,其势只能归降。陈妾安否,甚为念!” 灰熊猫注:这两封信显得发信人极为惶恐,方寸已乱,看上去很正常,若我是李自成,或对面不是吴三桂,都会认为招降此人并非难事。 二十五日书: 接二十日谕,知已破城。欲保家口,只得降顺,达变通权,方是大丈夫。 灰熊猫注:二十五日,李自成委派的左懋德,张若麟以及顺军接受部队已经与吴三桂相遇,见到此书和左懋德关于吴三桂已经投降并交出山海关的奏报,想必会放松对此地的关注。 二十七日书: 前日因探报刘宗敏掠去陈妾,又据随人来营,口述想通。贼掠妇女,无不先奸后斩。呜呼哀哉,晋升不能复见。初不了父亲失算至此,昨趁贼不被,攻破山海关,大红全胜,杀贼殆尽,驻军关内,一面已向清国借兵。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系儿妾,并未奸杀,以招儿降。一经进兵,反无生理,故飞禀闻讯。 灰熊猫注:二十六日吴三桂袭击接受山海关的顺军,二十七日既飞传此书,至此吴三桂依旧没有打出和顺军不共戴天的旗号。二十八日,这封信和左懋德报告吴三桂叛变的消息一起传回北京。李自成认为吴三桂只是一个误会,因为陈妾此时仍在很好的保护中,所以派出唐通部官兵和四万拷上银两去第二次招降吴三桂。 接下来就是明末农民战争中提到的吴三桂四月二日再次投降,卷甲入朝,沿途张贴安民告示,四月四日在沙河突然再次叛变,回师山海关再次偷袭了第二次接受山海关的顺军。吴三桂与父诀书也是在此之后,从此再无告父书。 清军九日离开的沈阳,渡过辽河进入蒙古地区,循以前历次入关的旧路进入朵颜蒙古地区;而十二日李自成离开北京后,走通州、顺义,十六日抵达密云,此时顺军主要针对方向是和朵颜蒙古接壤的密云后卫。 而在十五日,吴三桂派去和多尔衮联络的人与清军取得联系,当日清军开始转向,掉头东进从长城外侧指向山海关。而十六日李自成在抵达密云后发现这一情况后,顺军也掉头东进从长城内侧指向山海关。十七日,吴三桂遣使与李自成议和,李自成认为这是缓兵之计拒绝,发起进攻,十八日顺军攻克永平吴军大营,十九日外围作战,二十日顺军开始攻击山海关,大战爆发。 ------------ 第五十三节 惨痛(下) 根据李自成和吴三桂的誓约,李自成不但立刻将太子还给了他,而且还答应让出北京城,让吴三桂去辅佐明朝的太子,“自誓以后,各守本有之疆土,不相侵越,所有大顺已得之北京,准与五月初一交还大明世守。”而誓约的最后一句则是:“如果北兵侵扰袭掠,合力击之,休戚相共。如违此誓,天地亟之。” “归还北京,做摄政王,闯王开出的条件真是很不错啊。”如果不是有前世的经验,邓名估计大部分人听到这个条件恐怕都会心动,毕竟当时清军还没有在关内成功立足,如果吴三桂不献山海关的话,估计清军仍然不能;而吴三桂凭借这样的功劳,很有可能成为曹操一样的人物,挟天子以令诸侯。虽然巩焴没有讲,但邓名觉得李自成开出这个条件的时候,肯定会认为至少能安抚吴三桂一段时间,但却没有想到吴三桂毫不犹豫地倒向满清了,放弃了独立权、掌握朝政的机会以及再造朝廷的功勋,剃发投降了多尔衮,甚至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 “吴三桂知道他根本守不住这么多东西,就算他贪心拿下来,最后也得被别人夺了去,而且还会多面竖敌耗尽他的兵力。不过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平西王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居然一点儿也不心动,或者说就算心动也绝对不会为此去莽撞行事,当真是豪杰啊。”说到后来,邓名对吴三桂都忍不住用上了平西王的称呼。换个稍微头脑不清醒的人,恐怕都会抱着“富贵险中求”或是“不做怎么知道做不到”的心理去赌一把,替李自成挡住多尔衮,或是暂时继续中立,而不会让清、顺之间的平衡被立刻打破。 对吴三桂来说,这无疑是极其明智而且有利的选择,但对中国来说,则是大不幸了。收起所有对吴三桂的轻视之心后,邓名又开始琢磨李自成的策略,发现其中的算计也是相当了得:“北京刚刚拿下,闯王说还就还,如果能不毁约的话——那闯王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皇上当时的难处和吴贼一样,甚至比吴贼还要大上很多,”巩焴又是一声苦笑:“而且早已经骑虎难下,国公大概想不到吧,在山西的时候,皇上、平章就不想打北京了,但形势比人强,逼得皇上不得不一步步走到北京城下。当时若是能把北京扔给中立的吴三桂,坐山观虎斗,那平章恐怕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永昌元年,李自成刚刚取得陕西,同时命令袁宗第经营湖广,河南的根据地因为东林大佬侯洵在开封掘河,已经变成了一片泽国。四川的张献忠态度暧昧,北方已经和清军接壤,大顺的战略形势依旧相当严峻。 而一开始对山西的进攻,本意也是为了西安的安全而发动的扫荡性战争。当时明廷判断李自成如果有意进攻京师的话,也肯定不会走山西这条路,因为上面重兵密布;但没有想到李自成偏要走这条路,因为李自成的目标本来就是严重威胁西安安全的这些明朝重兵,而不是北京。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山西明军闻风而降,十几万大军向六万顺军交出坚城要塞。 “东征唯一的一场仗就是宁武之战。放在河南可能这都不算什么,因为周遇吉前后就守了一天,然后就被我军击败了。在河南的时候,这种一天见胜负的仗估计很快就不会有人记得了,但东征中的宁武之役被反复提及,就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好提的了。而且就是周遇吉,其实都是误会。”永昌元年的东征,是大顺的辉煌胜利,但巩焴说起来却毫无喜色。 “误会?” “是啊,从西安出发的时候,我们有六万军队,权将军(刘宗敏)带着两万前锋,号称五十万,皇上带了四万人,号称百万。我们宣布要推翻明廷,号召地方官吏献土投降——出征嘛,总要有点气势,把目标说的大一些。但没有想到居然这么轻松,出兵后不费一刀一枪,就拿下了大半个山西,受降了十万多明军。而周遇吉把我们的檄文信以为真,误会我们确实是要奔北京去的,所以他弃城逃跑,放开了通往北京的大道逃去西北面的宁武关,多半心里琢磨着:你们不是要去北京吗,那你们过去好了,让我呆在这里看看风头。”但李自成此战的真实目的是为了保证西安的安全,当然不能让周将军在身后看风头,就离开大道追了过去,赶到宁武城下把他消灭了:“打宁武用了一天,打完皇上就想回师了,因为连姜镶都投降了,整个山西已经平定了,明廷能够用来威胁西安的重兵已经全部不复存在了。” “可你们没有回师,”邓名隐约猜到了李自成的难处:“因为投降的明军太多,闯王养不起了吗?” “正是,陕西三边本来就需要外地赋税的支援,不过靠着整顿吏治,还有没收的秦王府财产,我们还支撑得住;但山西也是一样,每岁都要上百万两的军饷,以前是明廷给,但现在投降我们了那明廷肯定是不给了。这十几万降兵降将,把他们统统遣散吧,那以后恐怕就没有人愿意投降大顺了,但如果不遣散,平章说那是万万养不起的。” 因此在姜镶投降后,李自成的东征非但不能胜利结束,反倒要为寻找新的财源而战,这时李自成发出了东征后的第二道檄文,劝崇祯投降。不过在大顺取得空前大胜后,檄文看上去反倒像是遭遇了大败一般,在这篇新的檄文中,李自成一反之前称崇祯为无道昏君的说法,反倒赞赏崇祯“君非甚暗”;在帮崇祯推卸了不少责任后,李自成还公开号召明朝大臣要继续忠于崇祯皇帝。无论是替敌国的皇帝洗脱罪名,还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号召敌国的臣子要格尽职守,忠君爱国,这都是古往今来的头一份。 不过这个时候李自成的檄文还是蛮有气势的,要求崇祯皇帝自降为藩王,禅位给顺王李自成。巩焴对邓名解释道:“如果大明成为大顺的藩国了,那让它进贡些军饷总是可以的吧?” 但李自成的号召显然没有起到作用,在崇祯皇帝拒绝禅让的同时,紫荆关等地的北直隶兵马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向顺军投降,很快就连代帝出征的大学士李建泰都领着崇祯的四万禁卫军向李自成投降了。 “不但没有能逼崇祯甘心进贡,反倒又多了十几万降军,这又是一大笔军饷啊。”巩焴一脸的无奈,到这个时候,李自成连遣散投降的明军都不太敢了,因为投降的明军实力已经超过顺军主力好几倍,要是一下子群起作乱,李自成还得千辛万苦地杀回陕西去。 当逼近京师后,李自成发出了东征后的第三道檄文,建议崇祯接受他的投降,只要承认李自成的顺王地位,而且把山西、陕西等地封给他做藩国,并且提供军饷,那李自成就向明廷投降。 “嗯。”邓名把巩焴叙述的东西串了起来: 最一开始,李自成带着兵马杀出了西安,冲着崇祯大喝一声:昏君,我来推翻你了!崇祯则不甘示弱:我兵马比你多,你这是来送死! 等顺军几乎兵不血刃地夺取了山西后,李自成的口气软下来了:发现你也不是很昏的皇帝,咱们还是有话好好说吧。而崇祯一如既往地强硬。 然后就是顺军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北京城前,这时李自成已经隐隐有求饶的意思了:明君,干脆收留我做您的臣子吧,只要您肯发军饷就行。但崇祯还是不松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早在三月三日,鞑子的使者送了一封信到榆林。”巩焴提到的这封信,就是多尔衮给李自成的那封信,约李自成共同讨伐明朝,由迟启龙专程送到榆林守将王大都手中:“王将军款待了鞑子的使者,说由于这封信没有写明是给皇上的,所以王将军不小心擅自打开了。王将军称会把这封信的内容转告皇上,请多尔衮再写一封表明是给皇上的信,然后赶快送来,好交给皇上证明他没有胡说。” “这是缓兵之计吧?”邓名问道。 “是。当看到这封信后,皇上和平章都非常重视,因为鞑子已经正式询问了我们对清国的态度,我们不可能答应和鞑子约定平分中国的土地和人民,但如果拒绝,那鞑子就会成为大顺的敌国。当时大家都认为,王将军这个计策只能给我们争取两到三个月的时间,当多尔衮第二次送来信件的时候,皇上就无法不表明态度了。因此我们必须要尽快停止东征,返回西安,部署山西和陕西的关口防御。” 因此就有了李自成在北京城下的谈判。三月十七日,北京城外的明军向李自成投降,十八日,顺军占领了彰义门两侧的城墙,此时李自成和刘宗敏一起来到彰义门城下,要求再次和崇祯谈判。得到守军许可后,李自成把太监杜勋派了进去,这次李自成列出了很具体的条款,更苦口婆心地给崇祯讲解议和的好处:李自成不但会立刻把北直隶等地的土地、军队都还给崇祯,而且还愿意帮助崇祯抵御满清入侵,更能在必要时帮助崇祯镇压其他的农民军。 这个条款让邓名赶到非常惊讶,因为李自成一个“群寇”就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而且这也是李自成唯一一次改变了对农民军的称呼,更推翻了闯营的正义性。李自成在这封议和条款中的立场,已经和离开西安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几乎是在驳斥自己出兵时的那封檄文,从这封条款的用词中,邓名能感到李自成不惜一切代价要结束东征的急切心态,已经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了。 “当夜,杜勋出来了,说崇祯还是不同意,于是皇上的帐内一片沉寂,最后权将军(刘宗敏)跳将起来大喝一声:‘这狗皇帝,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拿下北京,我们把他的银子都搬出来,他都守得住长城,我们也守得住。”接下里的不用巩焴多说邓名也知道,在崇祯皇帝拒绝了李自成最后的请求后一个时辰,顺军开入北京城。但出乎李自成意料的时,崇祯根本没有银子,但崇祯的遗产——整个北方边境的数十万军队、无数需要维护、修缮的堡垒,都被李自成不情不愿地继承到手了。 “当时皇上手中的主力就是离开西安时的六万人,但从潼关到北京,向皇上投降的军队已经有了近四十万,对于吴三桂根本不敢不招安。因为若是血拼一场,那皇上的主力立刻就会折损很多;而如果对方不投降我们也不去征讨的话,那立刻就会被数十万降军看破虚实,他们蜂起作乱的话,我们靠六万人根本无法镇压,更不用说我们还付不出军饷来。看起来根本的办法还是下江南,取东南财富来养西北之兵。但鞑子还在关外虎视眈眈,数十万新降的军队还需要军饷安抚、需要兵力震慑,当时以六万兵马震慑北方数省这几十万降军、对抗鞑子的威胁就已经让所有人都坐立不安,更不用说再分兵下江南了。” 因此李自成就采用追赃助饷的办法来尽快获得军费,并努力招降吴三桂等手握军权的将领。这时巩焴等大顺君臣都意识到现在他们坐在火山口上,南北两面受敌,财源枯竭,而且还有数倍于嫡系的降军在内。 不过对于这个形势,没人拿得出好办法来,听说清军有破口入关的可能后,李自成没有任何选择,必须要设法御敌于国门之外。因为现在大顺已经是在悬崖边上了,依靠攻灭明朝的声威勉强维系着局面的稳定;而一旦让清军入关导致局面混乱,那局势就可能发生全线崩溃。 “所以吴三桂既然肯和我们约誓,就非答应下来不可。”巩焴说道。 “不仅如此,如果吴三桂利欲熏心地去当大明的摄政王,那么北直隶就算是扔给他了,闯王不但抛下了一个大包袱,而且还得到了一个盟友,最重要的是,这个盟友的实力会不断削弱,最后可能会越来越依赖闯王。”邓名把巩焴没有说出口的那层计算点破:“但吴三桂太精明了,他知道东西看着虽好,没有实力拿下也没有用,还不如彻底倒向一方,而鞑子在关外经营了三十年了,嫡系军队是大顺的三倍左右,还有稳固的领土和财源,没有两面受敌的威胁。所以吴三桂选择了鞑子,也没有因为闯王的条件而发生过动摇。” 按照巩焴的这个说法,虽然一片石之战清军很重要,但最关键的人物绝不是多尔衮而是吴三桂,虽然是三方中最弱小的一方,但吴三桂却是这场大戏的导演。而这是多尔衮掌权以来的第一仗,聪明的吴三桂也就安居幕后,把一切荣耀都归于多尔衮。因此在兵部询问吴三桂具体战况的时候,吴三桂才会让对方直接去问多尔衮,而多尔衮给盛京的报告,关于一片石之战也是相当模糊,甚至是前后矛盾的。 “回到北京之后,皇上就释放了吴襄一家,吴三桂和我们约誓的时候,皇上有意放回他老子,但吴三桂表示只要太子和陈妾就行了,他父母可以作为人质。因此皇上对我们说,吴三桂这人果然是个枭雄,看起来就是杀了他的父母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留下来。” 直到败退回北京后,李自成、牛金星君臣才醒悟到他们对吴三桂的判断完全错误,不过即使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李自成的第一反应依旧是释放了吴三桂的亲族而不是杀了他们泄愤。 “国公可知道这是为何吗?”巩焴这次没有解开谜底,而是当做题目用来考邓名。 邓名沉思了很久,最后缓缓地问道:“是不是闯王直到这个时候,依旧希望离间多尔衮和吴三桂?” 在此之前,吴三桂在檄文中称自己是要做明朝的忠臣,在一片石之战后,吴三桂还在发榜说他只是向清国借兵。 “正是,”巩焴颌首道:“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平章献两份吴三桂的揭帖给皇上,下面的落款是监国大学士平西王吴。皇上见到了,眉目间又有喜色,催促众将抓紧时间撤离北京。但二十八日,又有一封新的榜文送到,上面已经改成了平西亲王吴,下书顺治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所以闯王当天就杀了吴三桂一家,因为闯王知道留着他们也没有丝毫的用处了。”邓名长叹一声。当时吴三桂声称借兵,多尔衮对这个说法也表示默认,北京人一开始也认为摄政王是平西王吴三桂,清军是请来的友军。而只要这种情况发生,那吴三桂和多尔衮就依旧有矛盾可以利用,李自成不杀吴三桂一家来避免双方形成不共戴天之仇,放弃北京给多尔衮和吴三桂去产生矛盾,仍有机会从被两家合击的局面中跳出来旁观:“闯王实力不足,只能寄希望于敌人内讧,但只要吴三桂不头脑发昏,闯王就束手无策。” 不过吴三桂并没有给李自成这个机会,他选择了彻底投降,而多尔衮对此当然求之不得。如果吴三桂、高第、唐通等明军军头的态度强硬,那他也能接受一个援兵的名义,就像他刚入关时对吴三桂榜文的默认;但既然明军实力派都不打算维持一个名义上的明廷而是全力帮助清军建立统治,多尔衮自然也不会把好处往外推。 永昌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在吴三桂把自己的落款从监国大学士平西王吴改为平西亲王吴时,清兵入关的局面就已经不可改变。邓名前世的神州陆沉命运,是在四月二十六日这天确定下来的,而不是之前发生一片石大战的四月二十二日。在这一天,李自成在军事和政治两条战线上都是败局已定,而吴三桂则在这一天把中国卖了一个好价钱。 “巩老先生和我讲了这么久的往事,应该不是单单为了告诉我吴三桂不是易与之辈吧?” ------------ 第五十四节 权变(上) “是的。”以巩焴的资格、年纪,是很少会对一个人这么长篇大论地谈上半天的,尤其是对邓名这么一个年轻人:“一开始老夫以为国公是皇上之后,是觉得国公和皇上有很多类似之处,皇上重诺守信,非常少见,可惜重诺守信不能给争天下带来什么好处啊。在听说国公的事之前,老夫甚至认为根本是有害无利。” 乱世正常的行为是言而无信,吴三桂、左良玉这些武将如此,洪承畴、孙传庭这些文官食言而肥也是家常便饭,崇祯皇帝出尔反尔同样是平常事,其他的义军领袖诈降的次数和帝王将相的反复一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这时还没有人把车厢峡诈降的事情扣在李自成头上,车厢峡直接经手人陈奇瑜的奏章上没提李自成,参与者陕西巡抚练国策也在奏章上点明诈降的人是张献忠、蝎子块等人,所以巩焴说李自成言而有信邓名也无法反驳。 “皇上不够心狠手辣。鞑子入关后,纵兵屠城洗劫,一下子就赢得了降军的支持,还安抚好了那些将领;当初已经知道姜镶心怀叵测,但皇上却没有狠下心坑了降兵,以致在太原又败得那么惨;反正都火并了罗汝才了,直接并吞其军、诛尽其子侄才对,可皇上又后悔、内疚了,最后竟然让罗汝才的儿子继续执掌其军。自古以来,岂有这么统一事权的?皇上明明是要争天下的,但总是会不由得心软,常常让我们这些臣子看得心焦,觉得这还真是妇人之仁。国公你的行事也类此。这次老夫自夔东来,就听说重庆之战后,你不但不趁机用粮饷要挟,让夔东众将俯首听命,反倒给钱给粮,还都是白给的!”说到这里,巩焴的音调渐渐提高了:“国公你要是皇上后人也就罢了,老夫不会说什么,可你偏偏不是,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坐失良机,把夺取权柄的机会白白放过吗?” 邓名苦笑一声:“众将并肩抗虏,大敌未灭,如何能自相残杀。” “难道国公就不知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吗?”巩焴的声音提得更高了:“就好像吴贼这样的,国公怎么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难道巩老先生还要为此责备我吗?”邓名反问道,他很清楚巩焴对闯营的感情:“既然老先生如此恨铁不成钢,当初又为何要辅佐闯王,今日又为何要提醒我呢?” “虽然知道你们这不是争天下的正道,但还是忍不住希望你们这样的人能够成功。”巩焴面露惨然之色:“国公知道,老夫曾经辞去了崇祯给的官,后来崇祯征老夫为河南巡抚时,也坚辞不就——老夫在河南为官,见到的官府聚敛就不必再多说了;流民轰起,四方官兵来围剿时的情况更是惨绝人寰,明军竟然拿河南的百姓熬油,称之为两脚羊油,受苦者一时未死哭号,官兵在旁边拍手称快……”巩焴边说边是悲叹:“老夫中了进士后,本来一心想着上报皇恩、下安黎庶,看到衙门前的戒石上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十六个字的时候,肃然警醒,生怕自己的品行不端,给朝廷和自己招惹灾祸。可现在想想,最该看看这十六个字的,难道不是崇祯皇帝吗?所以虽然皇上的心软,但老夫却实在不愿意给那些心如铁石的君王效力。至于鞑子更不必提,要是老夫能屈身侍奉鞑子,当初又何必辞了崇祯皇帝的官?现在皇上不在了,老夫觉得若是国公万一能成功,那么百姓的生活也许能好些吧,至少国公狠不下这个心来。” 邓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巩焴,而对方还在继续说下去:“老夫觉得国公确实有点像先主,现在已经据有了半个四川和荆州,少了一个汉中但多了一个襄阳。等取得川北后,和全盛士时期的蜀汉就差不多了。不过国公应该知道,即使先主人称有太祖之风、英雄之器,也曾做出过偷袭刘璋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来。国公好像也常常以汉太祖自比,对吧?” “我明白巩老先生的意思,不会在关键时刻被小节束缚的。”听到这里邓名微微一笑。 “那就好,唉,那也不好。”巩焴颇为矛盾地叹息道:“老夫就怕国公关键时刻放不下这些顾虑,下不了狠心,那样国公就可能前功尽弃;可若是国公变得和鞑子、大明的文武一样,那对百姓仍是一场灾祸。”不过很快巩焴就从这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双目重新变得有神,目光炯炯地看着邓名:“现在就有一处需要国公权变之处!” “什么事?” “国公不是皇上之后,对吧?” “当然不是,老先生怎么又问一遍?” “罢了,老夫也觉得国公确实不是,但老夫希望国公不要对夔东众将否认这一点。”巩焴说出了他的要求。 “这不好吧,同袍之间,应该开诚布公。”自从得知巩焴对自己身份的猜测后,邓名就琢磨着要找机会和袁宗第他们说个明白。 “不然!现在说这个不合时宜,如果国公不是皇上之后,夔东很多人拿国公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心安理得,就会疑神疑鬼。而如果他们误以为国公是皇上之后,那很多事就好办了。”巩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对夔东众将大肆宣扬邓名就是千真万确的李自成之后。就说当初闯军退出西安的时候,李自成委托女教授邓太妙照顾幼子——这个幼子是李自成与一个秦王府的宫女生的。后来邓太妙被范文程收去,好像还辗转落入了多铎之手——反正巩焴打算“回忆”起确实有这么个秦王府的宫人,更认出了邓名的信物:“等国公平定天下后,国公去给袁宗第、刘体纯还有小老虎磕头道歉老夫都不拦着你。但现在,国公愿意为了驱逐鞑虏的大业,暂时默认吗?” 巩焴说他不会闹得满城风雨,只是让夔东众将都心里有数就是,还会让他们帮助保密,以免永历、晋王和闽、浙那边闹腾起来。 见邓名迟迟不答应,巩焴生气地叫道:“等天下平定了,老夫陪着国公一起去给他们磕头认错好了。” “不敢,不敢。”邓名连忙说道。 “那国公是同意了?” “嗯,”邓名艰难地点点头:“将来我去给虎帅他们磕头认错好了。” “好,那老夫还有一事,也需要国公权变通融。”巩焴精神一振,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还有什么事?” “奉节的文督师,是不是认为国公是什么唐王之后?”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好几次极力否认……” “那么,还请国公默认了吧。老夫过几天就要去趟奉节,到时候就说老夫也认出来,国公肯定就是唐王之后。”巩焴理直气壮地说道:“委屈国公一下,不过这也不算认亲,只是不否认就可以了。” “为了驱逐鞑虏的大业!”见邓名又开始发楞,巩焴再次提高声音嚷起来。 “好吧,我回头也去给文督师磕头认错。” “好。”巩焴满意地捋了一下胡子,一副高兴的模样:“皇上当年要是能像国公这样从谏如流……唉,不提了。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国公事急从权。” “还有!?”邓名惊叫起来。 “正是,老夫听说有人误认为国公为三太子,比如陕西那边就有不少类似的传闻,虏廷甚至专门下诏……” “又要为了驱逐鞑虏的大业吗?”邓名不等巩焴说完,就打断了他:“老先生到底想为我认多少个爹?” “又不是认主归宗,只是不否认罢了。不过国公说得极是,这正是为了驱逐鞑虏的大业。” “好吧。”邓名觉得反正都答应了两桩了,也不多欠这一桩了。 “国公果然是虚心纳谏,将来必能成为一代英主,”巩焴笑眯眯的夸奖了一句,就好像是往听话的小孩子嘴里塞了一颗糖:“老夫还听说,湖广那边有人误认为国公是福王之后,福王虽然名声不是很好,但反正也不是真的认亲……” “只要不否认就可以了?”邓名用略带挖苦的口气反问道。 “国公高见。”巩焴随手又塞了一颗糖过来:“将来驱逐鞑虏,光复中原不是问题。” “接下来呢?”对方的态度让邓名哭笑不得,不过巩焴是个七十的老者,就算他有点倚老卖老,用对付小孩子一样的态度对付自己,邓名也生不出气来:“是不是该轮到蜀王了,四川这边还挺流行的。” “还有这事?”这次轮到巩焴惊叫了一声:“这事老夫尚未听说,国公快为老夫细细道来。” 邓名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悔恨不已地说道:“果然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国公此言差矣!”巩焴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老夫现在不知道,是因为来川西的时日尚短,又忙着收拾蒙正发那个小儿。国公就是今日不提,难道老夫还能一世都不知道吗?” ------------ 第五十四节 权变(下) 巩焴给邓名讲的理论,是古往今来颠扑不破的那套深根固本之法:“崇祯十四年,平章建议闯王经营河洛以取天下,在平章的协助下,皇上理河道、驻官吏、抚流民,本欲串联河洛、荆襄以为根本。但孙传庭三次进入河南屠戮百姓,等开封的洪水过后更是毁得彻底,两年辛苦皆成泡影。无奈之下,下只得留袁将军偏师去襄阳,主力退往陕西。放弃西安以前,平章和老夫分手时,曾痛恨不已地自责说误了皇上的大事,开封大水后应该全体下荆州搜罗船只,顺流而下克武昌,直取南京为根本的,从一开始就不该建议皇上来陕西这个贫瘠的地方。至于北京大败后,让袁将军放弃湖广回师北方,更是错上加错。” 进入陕西后,李自成和牛金星几乎是一刻不耽搁地全力恢复生产,每到一个地方就向难民宣传三年免征的政策,连最偏僻的深山老林也不放过。当年就有大批的流民返乡。榆林战役一边进行的时候,顺军还在一边修整明廷已经二十年没有修整过的陕西水利。东征开始后,西安委派的地方官也都竭尽全力地恢复生产。顺军所到之处,逃难到山中的百姓扶老携幼回乡生产,以致陕西、山西的缙绅都说闯军到了以后海清晏平,十数年寸步难行的道路上,突然流民一下子都消失不见;抛荒十余年的陕西、山西的土地,在永昌元年被大量地耕种出来。当时李自成尚未遭遇北京之败,西北士人大都认为这昭显了大顺的新朝气象。 正因为如此,牛金星、巩焴都认为他们已经在内政上做得相当出色了,即使再努力,也不可能帮助李自成在几个月内就获得对抗满清全部压力的国力。所以牛金星自然而然地从最初的战略开始反思。不过这个战略邓名听得有点耳熟,仔细一琢磨好像和他前世洪秀全的那套说法有点类似。 “平章当时叹气连连,称他总觉得陕西出精兵,有了精兵何愁拿不下粮仓?只因为思虑不周以致铸成大错。” 听到这里邓名终于确定无疑,牛金星因为入陕西的路线失败,所以琢磨出了一条类似洪秀全的路线。巧的是,好像很多人都认为洪秀全的错误就在于只取东南财富,而没有北上陕西获取西北的精兵。 邓名想安慰巩焴一番,就说道:“就是当时直下江南,也未必就一定能成功。” “国公说得不错。”出乎邓名意料的是,巩焴立刻表示赞同:“这十几年来,老夫在陕西反复思量,觉得平章的策略依旧有很大的问题。南京坚城难下,就算侥幸得手,主力也会被牢牢钉在城里——因为总不能再把这座城市还给明廷吧?全军沿着长江一字排开,处处都要分兵留守,攻取周围的浙江、湖广都未必拿得出多少人马来,很可能陷入拉锯苦战,四面受敌。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能够切断漕运。可是看看郑家的实力,明廷改成海运,郑家还是所得不多。” 要是明军采用曾经在河南使用的办法,深入闯营统治区烧杀抢掠,那闯营是不是能在东南建立一个比陕西稳固的根基也很难说。巩焴甚至认为,明军会变得更有进攻的欲望:“秦、晋之兵对攻入河南并不是特别有兴趣,就是因为河南太穷。皇上和平章经营两年,勉强结束了河南遍地流民的景象,官兵来了,除了抓百姓熬油,也没有什么可抢的。但如果皇上在南京周围建立基业,四面八方的官兵势必蜂拥而来,就是前面的人屡战屡败,恐怕也打消不了后面的人来抢掠一番的欲望,把东南打成一片白地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那巩老先生现在的看法是什么?” “孙可望的办法其实很好,”原来巩焴认为孙可望这条路才是正确的坦途:“云贵后顾无忧,地形险要,进可攻、退可守,一步一个脚印地打出去,才是正途。当初皇上要是先来这里就好了。” 至于邓名的川西,巩焴认为也不错,和滇黔有相似之处:“皇上才入西安,就设防御、守道之职,专门管理追赃、授田、治水、三年免征,与在河南时做的一样;国公在成都这里也是治水、授田、轻税,取湖广之财辅助难民。可惜皇上没有国公这么多钱,更没有三年的时间。可见这个办法是要看地方的,能用在川滇黔,不能用在陕西、河南,不是距敌太近,就是有人掘河。国公能意识到培养根本的重要,就很了不起了。将来川西经营好了,对国公来说,就会是汉太祖的关中,汉光武的河内。” 巩焴的话让邓名感到一丝不安。因为他突然想起吴三桂也是据滇黔争天下,最后同样是因为经济不堪持久而垮台。可见若是没有郑成功、张煌言在东南牵制清军,仅靠西南还是很危险的。 这个教训邓名当然无法对巩焴说明,不过他心里也暗暗打定了主意:“事不宜迟,我需要赶快和延平郡王联络。他已经拿下台湾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打吕宋?如果要打吕宋就应该赶快,看看我是不是也能帮上什么忙;要是暂时不打,就要设法重返福建,或是帮助张煌言在浙江大陆上取得一个根基——虽然现在湖广、东南的形势以及长江的航运情况,和吴三桂起兵时不完全相同,但给清廷多加一个牵制总是有备无患的事。还有山东,实在不行我们就掏腰包弥补上亏空,赶紧出兵,别让清廷把于七镇压了下去。” 巩焴接着又奉劝邓名千万要戒骄戒躁:“皇上就是操之太急。陕西、湖广明明才开始经营,连第一年的收获都还没得到,就一口气走到了北京城下——固然有军饷的原因,负担越来越重,但也是因为太顺利了,皇上觉得路太好走,所以就没有慎重地考虑什么时候该停下脚步。国公四年来也是一帆风顺,而老夫现在觉得,想要争夺天下,最关键的是要耐得住寂寞。吴三桂比皇上耐得住性子,所以山海关一仗他赢了,皇上输了。吴三桂是一个现成的例子,烫手的东西,再诱人也要忍住,” 今天巩焴算是把这么多年的反思统统倒出来了,接着就开始讨官:“国公不是要找个四川巡抚吗?干脆就给老夫吧。老夫不想回书院教书了,看见蒙小子那张面孔就有气。” 邓名笑道:“那个巡抚有什么意思?就一个打扫的工人,还不如书院的教授。” “可是老夫在夔东那边说得上话,刘晋戈、袁象这两个小子老夫也压得住他们。”巩焴知道,那个巡抚衙门充其量就是一个调解部门,实权都握在知府衙门的手里:“将来国公势必还要和夔东众将打交道,搞不好又会闹出什么纠纷来,有老夫坐镇这个巡抚衙门,他们就不会疑神疑鬼,以为国公有猜忌之心;要是谁不识好歹,老夫也能把他们骂回去。” 邓名知道巩焴是想为自己稳固后方,团结周围的盟友,不过这实在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位置,而且也几乎没有任何权力:“这恐怕是屈才了。”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那当然是屈才了;放在十年前更是屈才了。老夫文武全才,若不能出将入相,老夫也懒得伺候。可现在不同了,老夫已经七十了,虽然身体不错,但也没法跟着远征了;整日操劳政务,精力也不够用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巡抚正好适合我。” “既然巩老先生坚持,”邓名觉得对方说得也是,就打算答应下来:“那我就……” “且慢!”巩焴猛地推出手掌,拦住了邓名下边的话:“你打算委任老夫为四川巡抚吗?你以什么身份把这个职务委任给老夫?” “这……”邓名几年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反正文安之事后都会认可:“自然是文督师的名义。文督师奉旨督师四川、湖广、河南的军务钱粮,任命一个巡抚自然是份内的事。” “老夫为何要用一个名义呢?直接让文督师给我这个职务不就得了。”巩焴提醒邓名他本来就打算去奉节一趟,那么他就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向文安之要这个官好了:“事急从权,如果只是举手之劳,那根本没有从权的必要。” 邓名主要是觉得巩焴再跑一趟奉节未免太辛苦。像邓名这种年轻人,哪怕再累,睡一觉就又是精神百倍。可文安之、巩焴这样年龄的老人,颠簸一场下来,就要很久才能从疲劳中恢复。 “文督师是天启年的进士,比老夫还要长上几岁,我们大概有三十年没见过了,肯定是要叙叙旧的。总不能让文督师来成都看老夫吧?”巩焴却是不以为然:“我已经到川西这么久了,文督师想必也早就知道,说不定已经在生气老夫还不去见他了。” 巩焴说走就走,打算明天搭乘一条船去奉节。既然他说一定要去和文安之叙旧,那邓名也没有继续阻拦的理由。 离开川西常备军统帅部的时候,巩焴告诉邓名他明天一早直接走人,就不来和邓名告别了,也省两步路。 “文安之和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早就该去颐养天年了。可你们这些年轻人迟迟不能变成擎天大柱,不能顶住这片天不让它塌下来,我们又怎么敢松劲、撒手呢?”和邓名告辞后,巩焴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苍天再给我几年时间吧,也再给文安之几年吧,让我们再送邓小儿一程。” ------------ 第五十五节 压力(上) 这段时间还有一些外国人从舟山抵达成都,对于两个德川幕府的使者,邓名很客气地款待一番,还认真地询问了闽军和日本的贸易往来,以及闽军最主要的大宗货物。邓名虽然也打算和日本进行一些直接贸易,但并不打算和延平郡王发生激烈的竞争,幕府的使者之一名叫小宅生顺,他很详细地向邓名介绍一番日本支援明军的情况。 结果发现郑成功出售给日本的最主要货物之一就是黄金,利用日本金价便宜套取白银,然后用白银在大陆购买货物卖去南洋。而在攻占台湾之后,郑成功的货物中还出现了蔗糖,比例也有渐渐增大的趋势,不过白银交易依旧是比重最大、最重要的一项。 小宅生顺告诉邓名,德川幕府先行政策是闭关锁国,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邓名也能明白幕府执行这个政策的一个原因,郑成功也向邓名提起过这件事,那就是幕府认为如果听任西方的武器大量流入藩国,就会对幕府形成严重威胁。 不过幕府对明军还是一直尽可能地给予帮助,允许郑成功在日本进行交易。这固然有明朝流亡人士在日本的宣传攻势,让日本幕藩都认为这是唇亡齿寒的事情,也有文化上的亲近感。听完介绍后,邓名就暗暗打定主意,不在日本进行白银交易,以免明军发生内部竞争。 小宅生顺肩负有替幕府考察明廷情况的职责。永历政府流亡缅甸一事让日本幕府方面惊恐不安,在邓名的前世,日本朝野就因此丧失了对明廷反败为胜的信心。但这次小宅的长江之行让他非常满意,作为幕府内部的汉化派,小宅很高兴地看到明军的船只在整条长江上都畅通无阻,在他看来,明廷虽然在永历十五年的战役中丢失了贵州和湖南、广西的大片领土,不过战局并未绝望,明军在湖北也夺取了襄阳、江陵这样重要而且有名的城市。小宅生顺和他的同伴都认为说服幕府继续支持明廷、允许福建、浙江明军在日本交易不成问题,并把这个判断清楚无误地告诉了邓名。 “多谢贵使。”既然有了时间,邓名就带着日本的使者视察川西的军队。现在日本处于和平状态,上层人物对文化和奢侈品的需求越来越大,而且还从石见银山中获得源源不断的白银,在欧洲都获得了白银之国的美名。 现在成都的女工正在逐渐地恢复四川的蜀绣生产。四川锦绣是畅销全国的奢侈品,不过虽然有很强的市场需求,这种商品还是有些过于昂贵,邓名本想着在长江沿岸走私、零售。若是能打通日本市场,邓名就可以为努力恢复中的锦绣产业找到稳定的销售渠道,舟山、崇明也能获得足够的收益。 而现在邓名要做的,就是向日本人证实明军有自保的能力,只有幕府确信明军从日本获得的白银不会变成被激怒的清廷攻打它的军费时,日本幕府才会对明军的交易不闻不问。四川常备军的状态让小宅生顺更加满意,他和同伴甚至当着陪同人员大声议论,认为四川明军要比幕府想象中的情况强十倍。趁着这个机会,邓名表示,他希望幕府允许舟山军在日本购买红铜、硝石等战略物资,这些物资都会是给川军的,幕府完全可以放心,绝对不会落入清廷手中为北京所用。 小宅生顺说,他并没有从幕府得到这个授权,不过他深信等他们返回江户报告川军的状况后,将军会欣然答允邓名的这个要求。 日本使者表示如果方便的话,他们还想在长江沿岸走走。 现在四川的人口没有出现自然扩散的现象,除了政府全力支持的绵竹、江油移民外,人口正向成都到叙州航运线这个条状地带上聚集——这条航线上有所有的生活必须品和奢侈品,也有着川西所有的工厂。除了正蓬勃发展的造船业外,其他的行业都都尽可能地把工厂贴近长江,因为这样货物就可以很容易地装船外运——这个条带状区域,同样囊括了川西全部的工业。现在人口甚至正往綦江、江津发生移动,因为这里的交通和其他沿江区域一样便利。李国英走后,重庆和川西的贸易往来越来越密切,利润节节提高,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工作。 邓名就让刘晋戈安排此事,先找人陪幕府使者在成都转转,当他们启程返航时可以在叙州再转转,甚至邓名还打算修书一封让重庆守军接待他们,这样想必能给德川幕府留下深刻印象,让日本朝野深信明军夺还两京只是时间问题。 相对受到盛情款待的日本使者,英国、西班牙等商行的代表受到的待遇就要差得多了。邓名一直记得郑成功和自己在南京城下说过的话,猜测闽军随时可能和西拔牙人爆发冲突,所以就算达成什么贸易协议也根本无法履行。而且西班牙在菲律宾的排华行为也让邓名非常愤怒,要不是他没有远洋水师,甚至都有派象征性的部队去配合郑成功的打算。 从舟山赶来的还有一个荷兰人,虽然闽军刚刚从荷兰人手中夺取了台湾,巴达维亚那边还在密谋夺回,不过荷兰商人已经开始尝试恢复贸易往来。根据欧洲的传统,既然已经停战了,那在下一次开战前,生意完全可以先做着。 四川政府对这个荷兰人都要比对西班牙人热情,因为邓名记得台湾从此就掌握在郑家手中了,对巴达维亚的阴谋也一无所知,所以邓名认为明军和荷兰之间应该不会有战争了,贸易显然能维持得更长久。不过这个荷兰人并没有得到巴达维亚议会或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太多授权,此行基本只是来释放一下善意。而台湾水道控制在闽军手中,邓名也不可能对对郑成功的生意或是外交指手画脚,所以邓名也没有和荷兰人达成任何协议,只是明确了愿意在缅甸地区展开贸易往来,具体内容还需要继续磋商。 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邓名都向他们询问了橡胶问题。随着五十一亭对绝缘材料的要求越来越多,邓名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个东西。虽然印象里东南亚有大量的橡胶,但被问到的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摇头否认了这点。邓名思来想去,觉得这说明橡胶只能是南美的产物,不然这两个欧洲人不会对此一无所知。因此邓名就画了一大堆橡胶树的画,把它们统统交给西班牙人,委托他去南美找找,邓名愿意用瓷器和丝绸交换树胶。 目前英国势力在亚洲是最弱的,海上力量也远远不能与荷兰相提并论,不过两个英国人却没有丝毫的顾忌或受到任何的限制。两个英国人表示无论邓名想进行什么样的贸易,他们都会尽力去完成。比如一个人就建议邓名进口荷兰和西班牙人的舰炮——明廷以前很喜欢这种红夷大炮。 邓名对这种笨重的火炮兴趣不大,不过见两个英国人推销得这么积极,就随口问他们手里到底有多少。 “公爵阁下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个红发的英国人两眼发光,见邓名开始考虑他的提议后,这个英国佬兴奋得双颊赤红:“只要公爵阁下想要,几十、几百门大炮都不是问题。” 原来这两个人英国人想去抢西班牙人或荷兰人的商船,然后把船上的火炮卖给邓名。 “所有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能卖给公爵阁下的,我们英国商人都有,而且价格还便宜。” “是吗?”邓名有点出乎意料,因为刚才根据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叙述,英国在亚洲既没有据点,更没有能和他们匹敌的航运能力。 “我们英国有全世界最多的私掠船,虽然亚洲这里遥远,但只要公爵阁下需要的货物够多,无数的英国船长都愿意来为您效力。”红发的英国人骄傲地声称,他就有一条非常强大的私掠船,他们愿意洗劫过往的荷兰、西班牙商船,然后把上面的货物、大炮甚至船只都廉价出售给明军:“只要公爵大人许可我们在大明的港口停泊、修理船只、补充淡水和食物。我们也保证不袭扰大明的船只,如果有人违反了这神圣的承诺,我们这些守法的商人很愿意旁观公爵把罪犯吊死。如果公爵大人担心这会引起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的不快,那我们也可以接受一个秘密的补给港口,比如长江口的崇明。” 两个英国商人还有其他的货物,比如强壮的黑奴就是他们极力推销的一种,而且还保证可以按照买方的要求进行处理,比如变成哑巴甚至阉割。英国人对邓名吹嘘说,这种牲口用来种地比牛马还好使。 “就是距离太远,恐怕不上算。”这两个热心的英国人还称英国东印度公司很愿意给公爵送来免费的样品,不过邓名委婉地谢绝。 “只要公爵要的够多,就不会不上算。” “而且公爵给一个报价,上不上算就是由我们来计算的了。”两个英国人依旧不死心。 “不,我暂时不需要异域的人。” “它们不是人,只是一种类似猩猩的牲口,还能像鹦鹉一样学会人说话。”英国人急忙澄清。 最后邓名仍是让两个英国人失望了,他表示其他的货物都没问题,私掠也可以装不知道,让他们在崇明补给也是小事一桩。除此以外,邓名还需要一些数学、几何著作,还有欧洲的最新天文学成就,邓名同样很感兴趣。 “没问题,公爵阁下尽可以放心交给我们,公爵大人需不需要翻译?”英国人还推荐了意大利和奥地利的数学、天文学家庭教师,男的、女的都有,他们表示给邓名寻找教材的时候,如果看到了好的教师也会帮邓名给绑来中国,价格到时候好商量。反正要是邓名不愿意给他们赎身,到时候往长江里一推就行了,那些卖不出的黑奴英国人从来都是如此处理。 “我喜欢这些英国人。”在会谈结束后,旁听的任堂大声说道。 “不错,很符合帝国的脾胃。”穆谭、赵天霸他们也纷纷赞同。 ------------ 第五十五节 压力(下) 最近帝国议会又应邓名的要求召开了。 为了保证议员们耐心地坐在议会里,尤其是那些叙州籍的议员们不要忙着回去,邓名甚至还给所有的议员都发了伙食补贴。这次讨论的内容就是邓名打算出兵的问题。放在以前,说不定大家就立刻同意了,反正邓名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可是现在议员们都被上次那场东征打怕了,而且川西的人力紧缺问题暂时也不严重,所以大家没有立刻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而是要求邓名先说说看他打算怎么通过东征发财,大家也好评估一下成本和收益问题。 邓名觉得自然还是需要见机行事,不过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议员们满足。整个川西普遍认为眼下应该是一个发展时期,等货物多得卖不出去,或是随着生产扩大有更多的商行出现,导致新一轮的雇工荒时才出兵。最后逼得邓名不得不提出了一个销售战争债券的方案来,那就是他提兵数万出去卖债券,谁买了谁就是川西的好朋友,如果维持和川西三年的和平,那川西就按年息百分之五还钱,如果期间川西有战争赔款也会给买债券的人分红;如果不买,那就说明他居心叵测,打算在三年内发动对川西的战争,邓名就要提前把这个贼人打了,然后拿赔款来给川西,并分一部分给之前买了大明战争债券的好朋友。 可这个思路显然太超前,还不能为大部分议员所理解。 自古以来,借钱一、两年不要上一番利钱,那除非是本家的亲族,要不就是活菩萨般的人物了。可邓名打算去推销债券的对象,没有一个是善男信女,他们只要肯低头认购债券就是川西的重大胜利,而且这些低息贷款给川西带来的好处也肯定不止每年百分之五。 不过川西的议员却不愿意借钱,觉得借钱终究是要还的,贷子这东西不管利息多低,能不碰就不碰。所以邓名的计划不但不好,而且有花钱去给别人送钱的嫌疑。如果不是邓名提出的这个方案,估计议员们早就给否了,然后回家照顾自己的买卖去了。 想不赔钱,那在议员们看起来就只能提着大兵一路卖债券到底,直到遇上一个不肯收利钱坚持要和保国公干上一架的人。这就不知道要走出去多远,而且万一遇到的是个穷鬼,赔不出钱来怎么办?要是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很识相,难道要进行军事冒险去北京推销大明的战争债券么? 最后甚至还有人低声嘟囔,要是北京都识相地买了大明的战争债券,那又该去找谁呢?难道去抢了高丽拿回来和北京一起分红么?当然这个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北京那些鞑子虽然是蛮夷,但还是不可能买帝国债券的。而且川军也不可能为了去北京推销大明战争债券,就去华北平原上和八旗骑兵打仗吧。 眼看着出兵计划就要胎死腹中,邓名只能让大伙儿先继续拿着会议津贴,再多商议几天,同时紧急和军方研究怎样才能得到四川各界一致赞同的出兵计划。 今天送走了英国人后,邓名就和几个中校们继续讨论此事,要大家集思广益,拿出能够获得大部分议员赞同的出兵方案来。军方这几个中校当然都希望战争一场连着一场,这是他们的工作,要是没有战争,他们就成了吃闲饭的了。不过现在中校们和邓名一样,也希望能够在出兵问题上得到更多的支持,因为经过重庆会战和上次东征后,大家都意识到有民众支持的军队会强大得多。 不过这几个人商议了半天,也没有拿出什么好办法来。尤其是外国商人的到来更不是什么特别有利的消息,他们做生意的计划如果有进展,长江航运的利润会变得更高,川西商人肯定想趁着这个机会多生产点商品赚钱。 “要不我们就骗?”穆谭拿出一个方案来,那就是军方对议会撒谎,说东南正在围攻崇明或是舟山,导致长江航运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这次大概没问题,一听蒋国柱居然如此不知死活,同秀才们肯定群情激奋,要是哪个议员不同意出兵准得被骂!不过这次骗了以后呢?下次就没人信了吧?”赵天霸说道。 “只要我们能挣到钱。”穆谭不以为然。 “嗯,如果没挣到什么钱,那就不好收场了。”赵天霸说着望向邓名:“提督除了卖战争债券,还有其他什么想法么?” “很多想法都是到时候才能冒出来的。”邓名无奈地说道。 “那就是没有。”任堂点点头,做出了判断。 “再说卖战争债券是个很好的主意啊。”对于这个时代人的见识,邓名也感到无可奈何了。 “果然是没有。”大家的意见获得了统一,这几个人都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来。 祸不单行,正在大家愁眉不展的时候,突然有两队福建来的使者同时抵达成都。一队是从台湾到舟山,然后乘上张煌言的快船,沿途换乘两江总督和湖广总督的快马赶来的;另外一队是从福建沿海偷偷登陆,乔装打扮穿越封锁线,千辛万苦进入湖广境内,然后辗转来到四川。所以虽然第一队出发较晚而且路途远,但这两队差不多同时到达奉节,被文督师派人护送来成都。 只是简单问了几句,穆谭就放声大哭起来:“恩主还没有光复两京,怎么就撒手去了呢。” 骤然听说郑成功去世的消息后,邓名等人也都非常吃惊,就让两队报哀的使者进来。 从福建经过陆路来奉节的这队人是郑经、郑泰联合派出的。郑经表示他将承袭延平郡王的爵位,同时承袭的还会有国姓爷这个荣誉。以后他将把自己的落款改为朱经。在派这队人来奉节的时候,还有另外两队也从厦门出发,分别赶赴云南和缅甸。 这个要求让任堂、穆谭听得面面相觑,觉得郑经这么做似乎有些僭越的嫌疑。国姓是隆武赐给郑成功的,就是爵位也好歹得请示永历天子,不过他们二人转念一想邓名的所作所为,也就不好意思责备郑经不告而取的行为了。 同时郑经还通知奉节,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台湾有几个乱臣试图窃取他父亲的权柄,想拥立他的弟弟为延平郡王。对这种叛逆行为郑经不能置之不理,在向奉节告哀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出征台湾的准备。 虽然大吃一惊,但邓名没有干涉福建局势的能力,也只能表示这是郑家的内部事,他什么情况都不了解自然不会发表意见。只是郑经的使者说,邓名在南京救回的甘辉、余新、万礼好像也有牵扯。邓名觉得这三个人对郑成功忠心耿耿,如果他们要拥立郑经的弟弟,那多半这就是郑成功的意思,不过这句话邓名也没敢说出口,只是表示他觉得这三个人都是郑氏老将,可能是被小人挟持,希望延平郡王朱经宽大处理。 至此郑经的使者目的已经达到,他表示会把邓名的要求带回去,而且他还要求邓名把和他一起到奉节的另外一队福建使者交给他,以作为四川和福建坚固同盟的表示。 另外一队自然就是台湾派来的,在奉节的时候厦门使者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不过文安之并没有同意。而且奉节的护卫对两边的使者一视同仁,礼节上并没有丝毫的不同,显然是有意让邓名来做出最后的决定。 …… 此时在台湾海峡,郑经已经点起三万金、厦兵马,浩浩荡荡地渡海杀向台湾,军队的规模比郑成功收复台湾时还要庞大。当然这样的行动导致金、厦的防御能力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不过幸好清廷的禁海令已经推广到福建、两广,要是清廷没有采用黄梧的政策,没有自毁水师的话,那么清军拿下空虚的金、厦还是有很大的机会的。 除了清军没有水师只能干瞪眼外,经验丰富的老将郑泰也是一个关键因素。上次厦门海战大捷,他就负责指挥三分之一的福建明军水师,现在郑经尽起金、厦明军精锐讨伐台湾明军,郑泰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地监视福建清军的动静。 “大王此去台湾,破贼必矣。”刘国轩站在船舷边,提前向郑经道贺:“臣等万众一心,追随大王,将来席卷东南,全取天下也是指日可待。” 郑经嗯了一声,虽然没有表示赞赏,但从他的表情上看,显然也不认为刘国轩说得有什么错。 “不过欲成大业,必须要统一事权,此番大王出征也不过是第一步罢了。”刘国轩又补充了一句。 “攘外必先安内,寡人岂会不懂得这个道理?”郑经扫了刘国轩一眼,他很清楚对方暗示的是何人:郑泰是郑成功的兄长和多年的战友,久经战阵而且深得军心,还长期替郑成功打理商业贸易,上次厦门大捷多有功勋。当郑经和郑成功发生纠纷的时候,郑泰也站出来,利用自己的赫赫声望来保护这个侄子。 郑泰有实力、有本事、有威信,还不肯惟命是从,郑经一日不杀了他,又怎么能统一内部呢? “大王明见万里。不过除了郑泰,还有陈蟒……”刘国轩继续说道,上次在厦门大捷中首先奋起抵抗清军登陆的陈蟒,大捷后他被郑成功委以重任,在郑家父子的冲突中也一度倾向郑成功,但被郑泰用威信压服了。不过一个手握厦门精兵的大将视郑经为逆子,这显然是不能容忍的。 “一个一个来。”郑经冷冷地说道。等拿下台湾就去收拾郑泰,等收拾了郑泰,陈蟒之流还闹得出什么花样来?等统一了郑家内部,以郑经的文韬武略,那北伐中原、夺取天下还叫事吗? ---------------- 笔者按,明天白天一天都有事,争取明晚十二点前更新,或许就是一更五千字。 ------------ 第五十六节 推销(上) 折腾到四点,睡觉去了,白天车上睡吧。 ------------------ 厦门使者的要求当然不可能得到满足,遭到邓名拒绝后,郑经的使者表现得很不满。郑成功纵横海外十几年,从来都是别人求延平郡王帮忙,从来不敢轻易回绝他的要求,现在郑经认为自己的地位和他父亲差不多。所以厦门的使者见邓名连这么点小要求都不肯,自然生气得很,认定是邓名觉得台海胜负未定,所以才想骑墙观望。 因为心里不快,使者的话里也带上了刺:“国公,我主手握战舰千艘,雄兵十万,台湾那边的逆贼根本不堪一击,胜负一目了然啊。” 如果郑经继承了郑家的实力,那很显然邓名也得求他帮忙,毕竟贸易线路大多还握在闽军手中,而且若是和郑家翻脸成仇的话,闽军也完全有实力让舟山做不成海贸。除了海贸的问题外,闽军的海上实力还能让清廷很大一部分实力无法投入西线,即使现在禁海令稍微减轻了一些闽军的压力,但清军驻扎在两广、福建的兵力还是无法动弹,清廷不但不能从这几个省征收赋税,反倒还要拨款。 孙可望在鼎盛时期,对郑成功也是客客气气,因为孙可望不但需要郑成功把几十万清军吸引在从山东到广东的漫长海岸线上,还一直筹划要集中西营的主力突破夷陵,把洪承畴的五千里防线拦腰截断。而孙可望要想成功实施这个计划,就需要郑成功出兵南京,阻断长江航运和南北交通。现在邓名基本已经达到了孙可望的战略目标,但同样需要郑家继续牵制两广和福建的耿、尚两藩,以及李建泰、吴六奇的海防部队。 “国公说了不给就是不给,”周开荒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的气,听到使者隐隐有讽刺邓名之意,跳起来大叫道:“你这厮再废话,就把你捆了交给台湾那边的人!” 赵天霸和李星汉虽然没有这么激动,但也都面露冷笑,他们和郑家没有什么感情,跟随邓名这几年来,只有他们威胁别人的时候,什么时候有人敢威胁到邓名头上了。 “我无意观望胜败,”邓名摇摇头,他当然知道郑经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而且我深信尔主会继承国姓爷的位置。不过若是我万一料错了,你和你的随从也会在我的保护之下,没有人能把你们从我这里绑走。” 说完邓名就让卫士把厦门使者带去休息。 使者离开后,周开荒还在愤愤不平:“好大的口气!甘、余、万三位将军都是大将,郑经一个毛头小子,怎么敢称必胜?” “我觉得郑经必胜。”邓名淡淡地说道,轻声责备周开荒道:“以后不要和使者这样喊叫,你是常备军的中校,对方不过是一个使者,你在自己的地盘上吓唬他只会有损你的脸面。强大的人不会大喊大叫,强大只会让别人心虚得大喊大叫。” “提督说得是。”周开荒多次旁观过邓名对付清廷那边的使者,邓名总是和蔼可亲,色厉内荏的总是对方,周开荒深知邓名说得对,就是刚才实在有些忍不住气愤。 任堂对郑成功很尊敬,所以不愿意在背后议论郑经,但赵天霸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在邓名让人去请台湾的使者时,不太同意邓名意见的赵天霸就问穆谭:“以你之见,郑家谁会得胜?” 穆谭看了邓名一眼,低声说道:“世子必胜,而且速胜无疑。” “为什么?”这显然有些出乎赵天霸的意料。 穆谭神情严肃地答道:“甘将军、余将军、万将军本来都是渔民,国姓爷简拔于草莽,亲传兵法,委以重任,十年来随行国姓爷左右,情深义重;纵然国姓爷父子不和,或是有遗嘱,但事到临头,他们三人怎么能下得了狠心和世子刀剑相向?” 赵天霸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听到这话后他不禁联想起自己和晋王的感情,若是晋王父子不和,那他也只有苦苦劝说他们和解,绝不可能听命晋王去攻打世子;周开荒和李星汉闻言也都若有所思。 这时台湾的使者已经到来,邓名就让他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一下。 “去年四月,先王经过一年苦战平定台湾后,开垦田地、训练水师,打算尽快壮大部队,声援国公。却不想少王爷六月突然遣使来台,说他得了一子,所以特意派使者来贺先王得孙之喜。” 听到台湾的使者已经不称呼郑经为世子,赵天霸飞快地和任堂交换了一下眼色。 据使者说,一开始郑成功还大喜,急忙询问孙子诞辰。不想这个孙子居然是郑成功四儿子的乳母给郑经生的,顿时郑成功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至极。 “这不是乱伦吗?而且是乳母,这是别人的妻室吧?”周开荒又一次大叫起来。 “正是,先王治军极严,豪夺部下的家眷,绝无轻赦。不想少王爷趁着先王不在金厦,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做出来也就罢了,居然还堂而皇之纳为妾侍。据甘提督说,先王当即就茶饭不思,连着两天没睡,几天后连头发都白了不少。” “这逆子!”周开荒哼了一声。 穆谭脸上无光,而台湾的使者装听不见,继续说道:“几天后,一直没睡觉的先王终于沐浴、用饭,然后睡了一整天。睡醒了后,先王就召集众将议事,宣布了他的决定,就是让使者拿着他的宝剑去厦门,让少王爷自裁。” “啊!”屋内的众人都惊叫起来,虽然知道郑成功很生气,但从来没有想到处罚会这么重,对他一向疼爱并竭力培养的继承人如此绝情。 只有穆谭神色黯然,垂头叹了口气。郑成功严厉得近乎不近人情,比如余新、万礼都因为触犯军法被勒令杀敌自赎,他们两个人也都是靠拼命和清军交战才把自己的性命赢回来的,而黄梧也是在同样的情况下,不敢拼命而投降了清廷。这还是比较轻的罪行,重罪连这种戴罪立功的机会都不会给。 “当时先王刚刚睡醒,向众将宣布的时候还在自斟自饮,众将知道先王的脾气,谁也不敢劝,就有人去偷偷通知了先王妃。”郑成功的王妃董氏就是郑经的生母,听闻此事后就来找郑成功大闹,说这定是乳母勾引了她的儿子,正确的处置应该是杀母留子,或是母子一起处死,说到激动处,董夫人甚至喊到: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郑经的种。 董氏的建议倒是比较符合大户人家的传统习惯,一个豪夺来的妾,杀了也就杀了,而孙子如果看着像自己的就留下,不像就全都弄死,把儿子痛骂一顿,实在生气抽几鞭子便是。 “但先王不同意,先王说一个弱女子,会不知道这么做很可能给自己招惹来杀身之祸吗?明明就是少王爷见色起意,害得别人妻离子散,生死不知。如果处罚不公,如何能让金厦、台湾数十万军民心服?不过既然这孩子是少王爷认可的,那先王也会悉心抚养,把他培养成顶天立地的好汉。” 使者告诉邓名等人,郑成功当即就派人持他的宝剑、书信前去金厦,要郑泰接管福建沿海的明军。郑经自裁后就地安葬,把他留下的孤儿寡母送到台湾由郑成功亲自抚养、教育。但郑经拒绝自裁,留在金、厦的部队很多也是郑经的心腹,更何况还有一年的经营,也纷纷闹事表示这是乱命——要是郑经被杀,那这些拥戴郑经的部将前途自然黯淡。 郑成功的命令是让郑经自裁,而少主不肯死,陈蟒等非郑经心腹的将领自然也不能拿刀去砍郑经,最后郑泰出面,写信给郑成功要求他收回成命。 “见到金、厦来的复信后,先王悲恸不已,称没有想到众将如此糊涂,竟然把拥戴少王爷的功勋置于光复大业之上:现在鞑虏势大,如果还纵容以上欺下、巧取豪夺,以致将士离心的话,那军纪一去如何驱逐鞑虏?先王连声痛骂少王爷手下的将士糊涂,今天他们为了一点私人算盘不惜离散人心,迟早会被鞑子一网打尽,最后都成了俘虏。可台湾、金厦往来一趟月余,这时想必少王爷已经控制住了金、厦的局面,除非先王出兵攻打,否则绝不会甘愿伏法。而大敌当前,先王又如何能自相残杀——金、厦的众多将士还都是辗转投奔先王的,先王又如何忍心攻打他们?少王爷以金、厦三军为人质,先王拿他无可奈何。” 就这样,金、厦和台湾发生了僵持,使者说郑成功总是盼望福建来信,说郑经惭愧自尽,结束叛乱分裂,但却始终未能如愿。 “在广东起事的周玉,去年年底渐渐势穷,本来先王要金、厦寻机增援,但驻军却唯恐先王会趁虚讨伐叛乱,拒不从命,把先王气得大病了一场。病中派甘提督带兵去把周玉等人接去了台湾。今年年初先王身体有了点起色,又突然得知吕宋红夷伤我侨民,先王一边收留难民,一边召集众将计划讨伐吕宋。先王又派人去招郑泰,让他带五百战舰、一万士兵做好准备,等先王痊愈后就征讨吕宋。这时先王已经有了父子和解之意,但还是遭到叛逆的拒绝,先王得知后痛骂他们不识大体,终于一病不起。” “叛逆!” “逆子!” 李星汉和周开荒一起叫嚷起来,邓名瞪了他们一眼,问使者道:“国姓爷临终有何交代,甘提督有何需要?” ------------ 第五十六节 推销(下) “先王临终时,想请朝廷停止承袭延平郡王,以王幼弟代理招讨大将军,仍以少王爷监守金、厦。”郑成功的幼弟就是郑袭,郑成功的想法是把台湾留给弟弟而不是儿子,并让台湾的文武官员好好辅佐郑袭:“先王对众将详细说明,他此举并非赌气或是意气用事,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先王称,哪怕少王爷荒淫无度,纳了几十个妾侍,他也不会如此失望:因为少王爷想要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得到手,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非要纳乳母为妾。这么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到自制,将来征战天下,不知道会有多少诱惑从面前经过,少王爷肯定会见小利而忘身。闽军数十万将士,绝不能托于此人;先王还说,少王爷身负国家重任,系全族安危,不能自制罢了,还敢做不敢当,为了自己的性命不惜把全族、全军都拖入险地。贪生怕死如此,怎么能指望他身先士卒、誓死保卫领土?金、厦肯定也是保不住的。而如果能台湾、金、厦分立,先王觉得还可以为少王爷和福建将士留一条退路、保住一些元气,不至于被少王爷统统祸害干净。” 郑成功还交代众将,郑袭为人宽厚,没有什么争权夺利的野心,将来就是郑经逃亡来台,郑袭也肯定不会为难他,也不会清洗金、厦的将士。 “先王还要甘提督他们保证,一定全力保卫台湾,不要让少王爷拿到手。”使者结束了他的叙述。 “那甘提督有什么要求呢?我能为代理招讨大将军做什么呢?”邓名再次问道。听到郑成功的遗言后,邓名忍不住生出一丝幻想,那就是为郑成功多保存一些嫡系将领,或许这些人能够实现郑成功的遗愿。 “你们的少王爷已经去攻打台湾了!”周开荒叫道:“刚才那个厦门来的使者说,你们的少王爷在思明为国姓爷发丧,然后尽起金、厦精兵去攻打台湾了。” “还真的如此啊。”台湾的使者叹了口气,对邓名请求道:“甘提督等人,请求能到舟山避难。” “是吗?”邓名轻叹一声,点点头:“他们有多少人?” “可能只有一些家属而已。虽然先王有遗嘱,但甘提督他们又怎么能和少王爷兵戎相见?代理招讨大将军也表示,如果少王爷真的进攻台湾的话,他无意抵抗;代理招讨大将军和甘提督他们商量着,把先王的遗命公布出来,若是少王爷看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不至于骨肉相残的话,就好好治理台湾,为少王爷和金、厦的将士留条退路;若是少王爷一定要打,那代理招讨大将军不打算为了这个位置让闽军儿郎自相残杀,甘提督他们打算去张尚书那边效力。不过甘提督他们的兵马都是先王给的,他们也不打算带走,除非自愿跟随,否则只会携带家属去舟山。” “知道了。”邓名又问这个使者打算如何自处。使者说既然郑经真的出兵火并台湾,那他也无意继续为少王爷效力,希望能去舟山与甘辉、余新他们汇合。 “郑军内讧,虽然郑袭退让,但还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台湾的使者走后,邓名和同伴们讨论这会给全国局面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必须立刻兵发江南,”赵天霸想也不想地说道:“湖广也就罢了,两江之所以老实,不仅仅因为他们打不过我们,也是知道清廷没有余力去帮他们,或是收拾他们,现在福建清军的压力骤减,两江说不定会认为局势又变了,甚至可能会尝试再和我们比划一下,至少他们不用担心闽军的登陆夹击了。” “浙江也会蠢蠢欲动。”任堂补充道。 “需要提醒晋王小心,”周开荒看了赵天霸一眼,替他指出这点:“两广压力大减,说不定就会有军队去支援吴三桂了,至少也能支援吴三桂些军饷。” “山东的于七是没救了。张尚书肯定要全力自保,崇明、舟山都要严防清军偷袭,不知道张尚书还有没有余力去接应于七的残部。”李星汉也加上了一句。 “去议会吧。”穆谭做了总结陈词。 …… “帝国的议员们,这就是我们目前的情况。两江、湖广肯定早已经知道这件事,那里的官员会心存侥幸,会试探我们的反应和力量。如果他们误以为我们变得虚弱,如果他们误以为没有延平郡王的帮助我们就拿他们没办法的话——帝国就会失去大量的贸易收入,航运受到威胁,商船被克扣抢夺,食盐的销量减少至少一半,蜀绣无人问津,我们也得不到瓷器的供应……帝国的威慑力在于三点,首先是强大的力量,然后是使用这种力量去打击敌人的决心,最后是让敌人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力量和决心。如果我们不让两江清楚地知道我们依旧是他们无法挑战的强大敌人,不让他们知道我们会毫不犹豫地运用这个力量去打击挑衅者,两江的局面就会失控,甚至湖广都会离心离德。” 邓名结束了他的发言,环顾了一下会场:“我提议立刻动员,增收特别税,希望诸君能尽快讨论出结果,并确定特别税既能满足需要,也不至于让同秀才们不堪重负。” 带着军方人员走出会场后,邓名对周围的同伴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担心这里出郑经么?” “知道,”任堂飞快地答道:“都府这里谁也别想拉出军队来。我看没有议会的批准,我们五个中校连一个兵都指挥不动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提督这样卖翡翠、自掏腰包发军饷的。” 当知府衙门的方向响起连续的炮声时,春熙路上的同秀才们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向知府衙门的方向张望。 “又动员了?” 炮声还在继续传来,大批骑马的亭士从衙门的方向跑出来,奔向成都的各个亭,他们向路上那些面露迷惑的人们高声喊道:“八十三对十七,紧急动员,出兵!六十一对三十九,特别税!九十五对五,战争公债!” 连续几个亭士从门前高喊着跑过后,骡马行的老板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刚才的炮声就是召集成都府的议员参与讨论本府的动员人数,以及向各个阶层征收多少特别税,当然也包括战后红利的分配。 “不是说最近不会打仗么?”骡马行的老板急匆匆地赶去,他可不想因为缺席,结果发现自己和同行承担了不公平的负担:“要是国公没有好的理由,我可没钱了。” …… 五天后,四川工业银行的董事长于佑明就急如星火地赶到了重庆,见到了清廷任命的四川巡抚高明瞻。 “高巡抚,这是二千万元欠条的四川战争公债,请高巡抚收下,付银子吧。”于佑明开门见山地说道。在动员令通过的同时,也决议发行战争公债。尽管要付利息,但当四川人发现自己的生存受到威胁后,这点利息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四川急需一笔军费来应付大军沿途的各种开支,如果能多卖出去一些战争公债,那么特别税也可以少收一些,这对各行各业都有好处。现在川西的同秀才都不宽裕,刚才他们还踊跃购买了一次建设公债,因此要是其他地区能分担一些当然更好。 而且债券还有保险的作用,如果重庆在掏钱买了战争债券后还敢挑起事端,那帝国政府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偿还。 “这……这是从何说起呢?”高明瞻吃惊地说道。前不久就是这个于佑明,笑眯眯地来到重庆,劝说大清四川巡抚衙门和重庆驻军支援明军在江油的开荒建设。 虽然对方笑得很和善,但高明瞻他们也不愿意断然拒绝,毕竟于佑明都说了,这是考验重庆和成都的友谊的时候了,所以高明瞻他们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凑钱买了两千两银子的建设债券。 但今天于佑明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只是冷冰冰地说道:“二十五万两银子,请高巡抚马上付给我。” “我们没有这么多银子啊。”王明德在边上赶紧帮忙哭穷。 “不对,你们有,我们帮你们算过账了,你们肯定有这笔银子。而且我们还知道你们刚运来了三个月的军饷,这就有二十万两了。我们估计你们现在手里应该有三十五到四十万两白银,所以才要你们付二十五万两。” “国公保证过我们两家是平买平卖,而且军饷又怎么能挪用?”刚刚回到重庆的孙思克急得汗都下来了。早知道会这样,他就该一早把自己的那份银子直接从西安运回北京,而不该像个守财奴似的放在重庆来欣赏。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们不掏钱,我军就要发起进攻。说实话,我们也不想在重庆耽误时间,不想中断了珠宝生意,但是担心你们会来攻打我们。” “绝对不会,天地良心啊,我们连刀都没有了,军营里刻刀比军刀都多。”胡文科等人都叫起撞天屈来:“于老板一定要为我们说明啊。” “既然不想和我们打,为什么不买债券?”于佑明把战争仔细介绍了一遍:“只要你们一年里老老实实的,这些钱我们会还,还会给你们分红。这么好的东西你们不抢着买么?凭什么不买?给我一个不买的理由!快掏银子!” 于佑明坐在在营帐里喝茶的时候,高明瞻一伙儿愁眉不展地商议对策。扔下重庆逃回保宁是不现实的,那保得住银子也保不住命。而且正如胡文科刚才说的,现在重庆清军的加工工具比武器还多,这仗怎么打?真动手不但命保不住,银子也都得姓邓。 “邓提督他不守信用哇。” “行了,别哭鼻子了,大老爷们也不害臊。”高明瞻骂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银子掏了吧。以后记得别光买金刚钻了,也得留两口钢刀。” “让他们用一半的军饷换战争债券,怎么样?”王明德问道。 “这个办法好。”高明瞻点点头:“都回去召集兵丁,谁不同意就让他拿着金刚钻去和邓提督打。同意的就发战争债券充军饷。告诉大家,只要我们老老实实的,这银子邓提督会还,还会给我们吃红。” “嗯……”有的将领还在犹豫。 见状高明瞻又一次大骂起来:“担心啥?担心他们拿着金刚钻哗变么?” 被高明瞻一语惊醒后,大家纷纷从帐篷里涌出,各自召集部队去了。 “如果张总督不识好歹,你们很快就能拿到分红了。”拿到银子后,于佑明并没有多耽搁,告诉高明瞻他还要立刻去下游。他的很多同行已经前去武昌推销战争债券了:“等这件事结束了,国公说会给你们敬酒压惊。实际上就是国公手头有点紧,向高巡抚你们借点,你们仗义地借了,国公会记得你们的好处。你们还可以告诉手下,国公保证这事了结后,长江上的货船会更多,你们手下的儿郎也能买到更便宜、更好的东西。” ------------ 第五十七节 观感(上) 在债券推销商纷纷赶往下游的时候,邓名也动员了了第一批征召兵,并开始了随军劳工的征募。 新抵达的移民不能参加军队,除了他们还没有接受足够的军事训练外,议会的禁令邓名也无意去违反,不过帝国议会并没有禁止征召他们为民夫队。所以邓名就打算民夫全部用新移民,因为同秀才若是参加民夫队势必会有更多的条件,而用新移民只要加一条“满一年就获得同秀才身份”就足够有吸引力了。 果然,虽然邓名宣布民夫队不可能转为正式军队,不能发给和军人相同的奖金,但榜文贴出后还是有大批人踊跃报名。以致成都府议会立刻来找邓名求情来了,称榜文上写着服役一年就能获得公民权,如果因为伤病半路退役也酌情给十二分,这个规矩发出来了,就是他们手下的熟练工人都跃跃欲试。 “既然你们担心,那为什么不立刻追加一条禁令,就是都府报名随军劳工的权如同秀才必须有雇主的同意信,否则他本人就需要向雇主支付赔偿金。”邓名一想也是,现在四川还没有危急到需要把每一个能战斗的人都送上战场的地步,所以对熟练工人的征召无疑是一种浪费。 议员是想请邓名高抬贵手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可以利用各级议会直接保卫自己的权利,一个议员就迟疑着问道:“参议院会同意么?” 显然帝国议会一定会同意限制军队,不让军队抢走对四川生产至关重要的人才资源,但参议院就不好说了。 “参议员都是我任命的,只有我在外面时,他们才会替我考虑议会的法令是否可行。现在我人都在这里,我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邓名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本来就是刘曜他们的看法,所以上次通过动员、征税和发行债券的时候,参议院那里就是走了一个过场,全票通过邓名的要求:“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们还担心这个法案通过不了吗?” 五百常备军,四百私人卫队,两千征召兵,一千水手,三千劳工,总共七千人登上船队后,邓名就拔锚出发。这次邓名把李星汉、任堂留下守卫成都、叙州,其他三个人会在成都和叙州继续招募部队,然后带着他们去追赶邓名的脚步。 赵天霸自告奋勇出任前锋,不过邓名并没有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每次不都是我亲任前锋?再说现在湖广、两江可能已经蠢蠢欲动了,我越早赶到就越容易让他们老实起来。” 在离开成都之前,邓名又让帝国议会进行了一个授权表决,除了给予邓名自由采取军事行动、决定外交对策和签订条款外,还命令他攻击那些不肯购买大明战争公债的府县。 “这是国公为了毁约找借口吗?”任堂看到邓名刻意搞了这么一个决议出来,不无讽刺地问道,不过他认为这根本是掩耳盗铃,就是有这个决议大家也会认为是邓名毁约。 “生死存亡之际,个人的诺言根本不值一提。不过若是毫无理由地毁约,那以后就不会有人相信与我们的合约,所以必须让所有的人都清楚我们的规矩是什么。只要遵守这些规矩他们就是安全的。”邓名解释道,接着又笑道:“现在天子南狩,本公又不是曹操,所以服从议会命令,以示大公无私,没有趁天子不在就窃取权柄为己有。” 任堂楞了一下,再次开口反驳道:“国公认为办了一个帝国议会自话自说,就不是曹操了吗?” “我要是曹操,还能容得下你任荀彧在这里胡说八道吗?”邓名笑道。 …… 邓名顺流而下的时候,那两个英国商人也跟着启程。他们二人本来在调查成都的物价、手工业品的种类,但得知下游风云突变后,这两个人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四川的动员情况。对这两个人来说,这是最重要的情报,决定他们是否还有兴趣和明军进行商业往来。而在邓名启程时,这两个英国商人也急忙要求跟着同行。邓名思考了一下,同意了他们这个要求,向潜在的贸易伙伴展示军力没有坏处。 “公爵大人的议会成员比我国的议会成员更复杂,可以在普遍不满的情况下征更多的税,动员更多的士兵,不过这样军费花销也更大了,算是有利有弊吧。”一个英国商人和邓名站在船舷边聊天时,伸手指了一下岸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要是在我国,水手根本不用付钱,直接从岸边抓就可以了,反正渔民在议会中也没有代表。” 邓名顺着英国人的手臂看了看,江边的四川渔民已经看到了邓名旗舰上的两面军旗。虽然他们对断箭旗还不熟悉,但都认出了三堵墙旗,纷纷用木浆和棍棒击打着水面,向出征的帝国军队发出欢呼声。 从这些笑逐颜开的热切支持者的脸上收回目光,邓名转头问英国商人:“你们并非军队,抓本国渔民不犯法吗?” “当然不犯法,我们会向国王和女王陛下交税,商人在议会中有代表。”英国商人理直气壮地答道,同时还一脸崇敬地追忆起他们的伊丽莎白女王:“女王陛下发现英国的水手太少了,若是连番大战未必经得起消耗,就立法规定每周有三天不许卖肉只许卖鱼,这大大增加了英国渔民的数量。海军或是我们商人扬帆出海时,就在海岸边抓渔民服役,从来不愁水手不够。” 根据英国商人的描述,现在英国渔民由于没有议会中的代表权,和中国佃户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还要可怕,因为随时可能祸从天降,被一条过路的战舰或私掠船抓走。据英国商人说,他停靠在崇明的商船上就有大量这样绑架来的本国渔民,靠岸后,这些底层英国水手还都被锁在船只的甲板或是大炮上,以免他们逃亡。 “这些人都是凶残无知的野兽,”一个英国商人显然很聪明,汉语已经相当熟练了,另外一个也在努力学习中,还能和邓名讨论一些有关美术和音乐的高雅话题,但说起被他们绑在底层甲板里的英国同胞时,商人显然没把他们当人看:“他们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整日就盘旋着叛乱的念头,一有机会就会谋杀领导他们的绅士和资深的水手;要不就在货舱里折磨可怜的黑奴,有的都被他们搞残疾卖不出去了;到了贵国后,也绝不能放他们上岸,否则他们就会当街杀人,制造事端。” 对英国商人的评价,邓名不置可否,无论如何,能为明军提供货物的是这些充满探险精神,完全没有道德负担的英国船长,而不是那些锁在甲板下的可怜水手。 从成都到叙州的一路上,听说大军出发的川西百姓都向明军舰队致意。经过叙州的时候,那里的人已经知道军队是为了确保帝国在下游的利益而紧急动员出发的,各种补给品在各个商行的配合下早已经准备好,让明军能够不做停留地通过叙州,尽快向目的地前进。 在英国商人的的私人日记上,他写下了对邓名的印象:“公爵年轻而且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令人尊敬。公爵的卫队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不过公爵也告诉我,这种军队数量并不多——这毫无疑问,因为如果公爵手下全部的军队都是这样的勇士,那鞑靼人就不可能占据大半个中国。面对鞑靼人的压力,公爵并没有死抱着权力沉到海底,而是慷慨地拿出去和朋友、和领民分享,以换取他们的忠诚和效劳。我得承认公爵赢得了我的好感,而公爵的领民也都很聪明,乐于服从比他们更高贵的绅士和军官的指挥,和鞑靼人手下的那些头脑简单的农民完全不同——鞑靼人的很多底层士兵和我国的愚蠢渔民一样叛乱成性,必须要用皮鞭抽着才肯干活、用武器指着才肯打仗。” 抵达重庆前邓名已经知道了谈判结果,高明瞻老老实实地购买了二千万元的战争公债,并为此向四川工业银行支付了二十五万两白银。郑成功的去世让局面变得危机四伏,如果高明瞻一伙儿不把川军的威胁当回事,那就算不做珠宝生意了也要把他们赶出重庆。虽然不认为这种情况会发生,不过邓名还是做好了登陆作战的准备。现在则可以解除戒备,让舰队全速东进。 “你们告诉他们我们会用欠条偿付了吗?”邓名向于佑明的合伙人询问道。 “告诉了,”工业银行的另外一个董事急忙点头。根据邓名和工业银行的协议,他们只需要向明军提供十九万两银子就可以,这样他们一转眼就赚了六万两银子:“本银行董事会一致决定,从今天开始愿意全额购买帝国战争公债,希望能够把公债优先出售给本行。” “这个你们去和熊行长谈判好了,他负责后续的战争公债的发行。等巩老先生回来以后,就是他们两个人共同负责。”邓名答道:“你们为国效力,我想他们都会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的。” ------------ 第五十七节 观感(下) 明军舰队靠近重庆的时候,在重庆周围收购废品、销售烟草和肉干的川西商人也和叙州、綦江的同秀才一样,站在江岸上向舰队热情地挥舞着手臂,高呼着支持自己的军队。 “令人感动的场面,守法的绅士在全世界都是国家的中流砥柱。”见到这个场面后,英国商人又评价道。那个已经能用汉语交流的商人,虽然这不是他的母语而且还有些生硬,但邓名已经能从中感到风趣之处。如果不是他们自己骄傲的说明,邓名真的很难把杀人不眨眼的海盗、罪恶的黑奴贩子还有本国渔民的绑匪和这两个英国绅士联系起来。 除了这些川西同秀才以外,还有大批重庆清军士兵在岸边迎接明军的舰队。宋梁也是其中一员。上面交代过务必要给过路的邓名留下好印象,因为谁都看得出来邓名这次是急眼了,要是在这个时候触邓名的霉头,那绝对是活得不耐烦了。 因此高明瞻等人就让大批清军在嘉陵江岸上欢迎大明保国公莅临重庆视察,等他开开心心地走人时,就载歌载舞地欢送他去武昌。现在重庆只有军队没有百姓,所以没有处理地方政务的文官体系,李国英回北京述职去了,高明瞻作为监督武将的四川巡抚,组织起欢迎、欢送会来是肆无忌惮。 唯一能制衡高明瞻的可能就是驻防八旗和孙思克、袁佳文弼几个人了。可现在大伙儿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不但一起做翡翠买卖,而且重庆城破谁也别想活命,所以驻防八旗和孙思克不会阻扰高明瞻,只是跟着他一起出谋划策,要讨邓名欢心。 当明军的舰队从重庆城旁驶过时,邓名远远就看到一片五颜六色的旗帜,陕西绿营和山西绿营,还有驻防八旗、汉八旗的章京、牛录一个不落都来了。高明瞻在这帮人的簇拥中,打起了好大一张横幅: “大清四川巡抚高明瞻,恭祝大明保国公所向披靡、得胜归来。” 后面还有无数类似祝辞的横幅,书写着“大清四川总兵”、“前锋营都统”、“汉八旗副都统”这些官衔。 “稍停片刻,我去给他们讲讲话。”邓名见状就下令停船稍等。 旗舰靠在岸边后,高明瞻等人就来登船拜见大明保国公。 邓名首先对他们踊跃购买大明战争公债的行为表示赞赏。 “远亲不如近邻嘛。”高明瞻不敢居功,点头哈腰地说道:“国公手里有点紧,下官们怎么敢不帮衬一下呢?最近半年来,我们不也一直是国公在照顾么?” 邓名对这个表态很满意,又和蔼地问到工业银行在推销债券的时候态度如何,有没有强买强卖的现象出现。听到这句问话后,袁佳文弼精神一振就要上前喊冤,却被眼疾手快的孙思克一脚踢倒在地。 “怎么了?”邓名听到动静,目光扫了过来。 “平常很少上船,不习惯,水面上晃悠,没站稳。”孙思克呲着牙朝着邓名拼命地笑,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上了。 “国公这是哪里话?”高明瞻马上把邓名的注意力引过去,他拍着胸脯保证重庆清军购买大明的战争公债都是心甘情愿的,完全是出于知恩图报的一片至诚。 驻防八旗的统领更大发豪言壮语:“其实我们手里还有差不多十万两白银,只恨国公的债券太少,不然我们还真想再多买一些。” 本来大家都笑眯眯地听着,但满洲太君此言一出,不少人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连高明瞻都脸色发白。 “哦?”邓名微笑着,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邓名目光到处,大家又纷纷呲牙咧嘴,向保国公献上谀笑,高明瞻也竭力隐藏不安,大声附合道:“正是,正是,下官们还有白银十万两,如果国公还有公债的话,我们还是要买的——借钱给国公,既帮了国公的忙,还有利息赚,这不正是国公倡导的双赢吗?” “多谢,多谢。”邓名向他们拱拱手:“不过你们手里也不能不留些钱啊,不然翡翠的生意周转起来也是麻烦。” 会客到此结束,邓名请他们在船上用顿便饭,让坐了几天船的明军士兵也分批到岸上溜达一会儿,等邓名送客人们回城后再登船继续征途。 “川军的弟兄们,来吃碗面条吧?” 宋梁的周围,不少重庆清军又摆起了他们的小摊子,想做点小生意。 还有几个大汉耍起了把式,给上岸小憩的明军士兵解闷。靠着一身出神入化的杂技引来阵阵喝彩后,这些清军士兵向明军士兵抱拳行礼:“诸位弟兄,有钱捧个钱场、有人捧个人场。” 看到明军士兵真有人掏出欠条,宋梁也心中一热,脱去上衣,露出身上的锦绣来。随着他舞动双臂,刺青的猛兽好像都活过来了一般,引起了阵阵喊好声。 虽然是老资格的战兵,但上司发给宋梁的军饷有一半是用四川的战争公债抵的。而且长官说以后还会照此办理,一直要等到邓名得胜归来赎买债券的时候,才能恢复用白银发饷。那时候士兵手里的债券也可以变现。看着手里的债券,宋梁等人也只能盼着邓名狠狠地发一笔财,然后回来赎买他的债券了。不过这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用债券发饷时长官没有像发白银那样克扣,就是辅兵也拿到了他们的一份——以前辅兵的军饷七折八扣就差不多没了,但这次从将领到军官都对债券兴趣不大,所以基本足额发给了。也就是战兵一半白银、一半债券,辅兵两成白银、八成债券的区别。 “一定要打赢啊。” “谁不服就狠狠地揍他,不交银子就烧他房子!” 明军休息完毕,登船准备出发的时候,重庆清军还恋恋不舍地在岸上用力地挥手。 带着清军的殷切希望,明军尽数安全返回船上,邓名也派小船把贵客送回岸上。 看着明军舰队浩浩荡荡地向铜锣峡方向驶去后,孙思克这才有时间责备袁佳文弼:“什么‘强卖强卖’?当然是绝对没有。为啥于佑明那混蛋能强卖给我们债券,还不是因为邓提督说不买就打我们!他随口一问,我们顺着他随口一说就是了,还能表表忠心,省得挨打,将来也好讨债。你把真话说出来,难道邓提督会立刻还钱不成?白白惹他老人家不开心。” “就是,我们的命、银子都握在人家手里,”高明瞻也不满地瞪了袁佳文弼一眼:“还好,亏了孙都统应变神速。” “不过刚才您那话可吓死咱啦,”高明瞻转过身,弯腰对满洲太君说道:“您说还有十万两银子,要是邓提督顺坡下驴……” 看到满洲太君脸上那高深莫测的笑容,高明瞻声音一顿,突然换上了一种又惊又喜的腔调,好像刚刚恍然大悟:“难道……不错,不错……邓提督做事一向有余地,我们只剩三成的银子了,他不会逼得我们走投无路的;而且还让邓提督知道我们确实已经没钱了。” “高,高明,实在是高!”高明瞻挑起大拇指,在满洲太君面前赞叹起来,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太高了!” …… 因为情况紧急,邓名在奉节只停留了不到一个时辰,登城拜见过文安之就马上离开奉节,文安之也没有挽留。巩焴正坐在文安之的衙门中,看上去二人言谈甚欢。邓名离开时,巩焴也微笑着连连点头,以示鼓励。 进入湖北后,邓名去拜访沿途夔东众将的时间都没有了,只是让使者去给夔东众人送上自己的致意,并告诉他们若是有意一起出兵,可以搭乘后面陆续赶来的其他舰队。 一刻不停地越过荆门后,邓名就进入了张长庚的势力范围。前方就是湖北重镇岳州,以前邓名每次通过时都会提前通知张长庚和岳州知府,然后在约定的时间不急不忙地抵达,以免引起对方误会,导致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但这次邓名可没有时间慢慢地等待使者往来,只是在靠近岳州的时候,才派出使者骑着快马赶去通知岳州知府。 “岳州买我们的债券了吗?”邓名询问左右。 “应该是买了吧。”左右答道,他们觉得若是岳州知府拒绝了债券推销商的要求,那前方早就会派人回来报告,要邓名做好进攻准备了。 “我也这么想。”邓名的看法差不多,不过他没有时间慢慢查证,就让军队做好战斗准备。等他的舰队抵达岳州城前时,刚才派去的使者也差不多该返回了,那时邓名就能了解到岳州的真实态度了。 距离岳州越来越近,邓名看到岸边聚集着好多人,好像还打着不少旗帜。 “你们看那是什么?”邓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好像是舞狮队。”身边几个三堵墙和游骑兵一边仔细观察,一边说出了他们的看法。 在邓名的旗舰当先来到岳州城旁时,随着岳州知府一声令下,岸上顿时就是锣鼓声大作,绿营的士兵和紧急搜罗来的艺人在岸上舞起了龙狮,还拼命地放鞭炮,就如同过年一般。 正如邓名所料,湖广比四川先接到郑成功去世的消息。不过还未等岳州知府想明白这会给东南局面带来多大的影响,杀气腾腾的川西商业银行就派人来到了岳州。以前无论是这些私人银行、还是商行的老板,都是和颜悦色,对岳州知府衙门上下都很客气。 但这次情况完全不同,自称是四川民生银行的人把一口箱子直接抬进了知府的公堂,露出了里面装的两千万元大明战争公债,勒令知府立刻掏出二十五万两白银买下,并限一个时辰答复。看见四川人已经急红了眼,岳州知府不愿意自寻死路,一面飞报张长庚,一面就动员城内缙绅,如数掏出银子来。 正如知府所料,后面又是一批接一批的四川人赶来,进城后二话不说就要知府掏银子。有几个四川人性子急,才听知府说个不字,就大声嚷嚷起来,放出狠话,要召后面的川西大军前来攻打,看到知府抬出一大箱子战争公债债券,才不情不愿地嘟囔着离开。 看见四川人彻底拉下了脸,一改以前的温和面容,知府一面暗自庆幸自己最开始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一面就准备欢迎邓名的军队——位于明清势力交界处的岳州,知府当然是张长庚的心腹,不但对双方的实力对比一清二楚,更是非常了解恩主的心思,知道湖广绝对不会去和发急的邓名单挑。 今天邓名派来的使者更是一反常态,根本不给岳州丝毫准备的时间,直截了当地告诉岳州知府川军已经开近,识相点就不要做出任何具有敌意的动作,否则休怪川军翻脸不认人。使者冷冰冰的脸孔让岳州知府更加胆寒,他急忙下令,让早就准备好的迎接队伍到江边欢迎大明保国公。 在龙蛇飞舞的队伍旁边,岳州知府带着一群心腹官员、胥吏站在一个高台上,面前摆着装满了战争公债的大箱子。岳州这伙官吏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捆债券,一起高扬着手臂向明军的旗舰有节奏地舞动着。 整齐地挥动着手臂的同时,大家还在大清岳州知府的指挥下齐声高呼,把他们真挚的祝福送给邓名: “旗开得胜!” “旗开得胜!” “旗开得胜!” …… ------------ 第五十八节 同盟(上) 南昌,江西巡抚衙门。 自从得知郑成功去世后,张朝的心思就活络了不少,认真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形势后,张朝发现自己还是东南督抚中最有优势的一个。景德镇握在张朝的手中,实行了统购统销政策后,是一个稳定的出口创汇的财源,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收入不如江南和湖广的劣势。而且因为底盘小,江西的军费也比较低,受到邓名威胁的沿江地区也比较少,因此这两年来攒了一点儿家当出来。 而且江西还有目标小的好处。江南是清廷异常重视的地区,如果东南不稳,蒋国柱肯定是主要的目标;张长庚的地盘最大,又与九省相邻,也是在通邓这个泥潭中陷得最深的一个。而张朝就不同了,既不是主要打击目标,周围恶邻也相对少,要是清廷决心对东南来一次再征服的话,那江西肯定是次要对象,而且拉拢招降的可能性也很大。 唯一的麻烦就是高邮湖一仗,参与谋杀先皇的事情一旦败露,张朝就是招供了,清廷也会算账,而且肯定是一家都要处死。虽然此事极为隐秘,而且知情人都是顶级人员,不过万一蒋国柱、张长庚被逼急了,说不定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捅出来。 “唉,当初怎么就参与到这件事里了呢?”现在张朝一想起此事就后悔不迭,他不禁想到就算自己当初装聋作哑,说不定邓名也能把顺治弄死——高邮湖事变发动前,张朝唯恐邓名不能成功,也不敢留气力,可结果邓名那么轻松地取胜,人都没有死几个,让江西巡抚产生了当初还不如旁观的念头来。 张朝还记得邓名当面和董卫国提起过“康熙”这件事,东南督抚私下密信来往,都认为朝中还隐藏着一只大老虎。而这个通邓的神秘人物至少是辅政大臣之一,张朝和董卫国甚至认定了就是索尼,也只有这老家伙才有能力排除众议定下这个年号。这个暗示让东南督抚谁也不敢向朝廷出卖同伴,因为揭发邻居通邓不但增加了高邮湖事件曝光的可能,密告还很可能落入邓名的那个同谋手中——董卫国曾经私下给张朝分析过,他怀疑高邮湖索尼也有份,很可能就是索尼撺掇顺治亲征的,为的就是把东南督抚逼入死角,不得不和看上去忠厚老实的邓名合作犯上,以致没有退路的。要是真如董卫国所料的话,即使张朝不参加,邓名胜算也是很大的——就算江西巡抚不交这个投名状,邓名多半也不会在江西常驻,这就让张朝感到更不上算了。 “而且郑成功怎么壮年就去世了呢?”直到整个消息传来前,张朝还觉得自己的位置安如泰山,清廷在南方沿海的兵力都被郑成功死死钉住;去年浙江又遭大败,被川军拉回去了几十万人口;而李国英虽然竭力给自己涂脂抹粉,但督抚们都看得出来重庆那边也不乐观,在朝廷兵力捉襟见肘的时候,对东南也只能优容。自从进入康熙年以来,北京对江西的官吏任命是百依百顺,只要张朝还能把额定的赋税给北京运去,那北京就绝口不提让他挪挪位置的事。 不过郑成功去世虽然是危险也是机遇,那就是增加了和邓名讨价还价的筹码。张朝觉得失去郑成功声援的邓名,对东南督抚的底气会变得差一些,张朝的位置变得更重要了,起码瓷器涨点价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因此,那个成都发展银行的人到南昌来推销战争公债,对满怀自信和憧憬的张朝无异于当头一棒。失去郑成功的声援的邓名不但没有服软,反倒更加强硬了。正琢磨着上调瓷器价格的张朝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还不用说来推销公债的只是个连功名都没有贱民——同秀才这种功名张朝是不承认的;这个贱民甚至不是邓名委任的官员,就敢咆哮公堂,还口口声声威胁张朝说:“叫川西大兵来打你!” 气急败坏的张朝差点当场把这个不懂上下尊卑的狂徒打死,好在他为官多年,养气工夫已经十分了得了,最后只是下令把这个狂徒先关进大牢,他带来的五千万债券也都查没入官——老成谋国的张朝没敢当场下令给烧了——不是说诸葛一生唯谨慎么? 成都发展银行的银行家被官兵拖走的时候,还暴跳如雷地向张朝翻来覆去地大喊:“叫川西大兵来打你!叫川西大兵来打你!” 张朝不用说被气得七窍生烟,手一个劲地哆嗦。当初他找邓名托妻献子的时候,邓名都没有对他这样大声嚷过。在恢复常态后,张朝嘱咐了左右一句,这个银行家和他随从们住的牢房一定要打扫干净,一天三顿饭不可少。 过了两天,张朝又派人去打听了囚犯的动静,听说那个死贼囚每天不停地要水喝,喝完了就扯着脖子喊:“叫川西大兵来打你!” 沉吟了一会儿后,张朝命令把这几个贼囚都从牢房里提出来,软禁到一间戒备森严的小院子里去,还找了两个高僧陪他们下棋解闷,顺便给银行家讲讲佛法,消除他那一身的戾气。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又跑来一个什么叙州建设银行的人推销公债。这次张朝的策略就巧妙了不少,他把没收的债券拿出来给新来的人看,称南昌的银子都买了这个了。这招还不错,来人一见就气馁了,检查了一下数量,发现有五千万之多后,叙州建设银行的人还嘟哝着什么:“一点余额都没给我留啊。” 心中奇怪的张朝就请这个叙州人吃饭,从他嘴里套出来不少情报,好像在他们代售公债的时候,四川银行的熊行长还给他们发了配额表,给下游各个府县都定了上限,让他们不要超过配额,否则要罚款。 如此这般地送走了后来的几位银行家后,张朝紧锣密鼓地和其他东南督抚联系,在私信中,张朝表示他认为应该团结起来对付邓名,如果邓名要来硬的,那就给他也安排一场高邮湖,让他知道东南督抚同盟可不是好惹的。 蒋国柱在回信里大声叫好,说南京是武昌和南昌的坚强后盾,无论是北京还是成都,谁敢来挑衅东南同盟就让谁铩羽而归,顺治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当然这话蒋国柱只敢在不留印章的信里说。 张长庚也表示,武昌同样遇到川西来的大明战争国债推销员了。从岳州开始,湖广对这种变本加厉的勒索就断然拒绝。他希望两江能够支援他一些粮草,并把剿邓总理衙门的余额先都拨给他,让他能够招募勇士,替东南同盟把邓名这个红眼强盗挡在武昌以西。 湖广总督的话很动听,不过张朝对此将信将疑,而且看起来蒋国柱也不太相信资深的通邓专家张长庚能够舍己为人,用自己的老本去拼战无不胜的邓名。最后两江犹犹豫豫地拨给了张长庚二十万两银子,打算看看成果再说。 前天传来了好消息,张长庚宣称他陈师岳州,和邓名进行了有理、有据、有节的谈判,在严阵以待的湖广官兵面前,不可一世的邓名也畏缩了,现在两军正在对峙中。张长庚要两江火速行文给剿邓总理衙门,同意周培公把今年的财政结余都拨给武昌,好让武昌能够集结更多的兵马去拦截邓名。 信上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张朝愿意相信的,他估计张长庚肯定会被邓名揍个半死,要是不服软的话武昌也休想保住。不过邓名痛打完张长庚肯定累坏了,好歹张长庚也是一方总督呢。这样张朝和邓名谈瓷器涨价的底气就更足了,至于那个公债更是一点儿也不会买。当然,张朝会把软禁的那个银行家放回去,继续保持和邓名的良好关系——据派去讲解佛法的高僧说,那个银行家的脾气非常暴躁,下棋的时候吃了僧人的马就眉开眼笑,可是他的车被吃了就掀棋盘,还指着高僧的鼻子大叫:“叫川西大兵来打你!” 张朝出于谨慎,并没有无条件地相信湖广总督,也没有立刻轰走那个银行家。这两天武昌的使者每天能来两、三拨,翻来覆去就是要张朝赶快拨给协饷。最近一个来的使者声泪俱下,说再不给钱,湖广总督就不能维持招募来的二十万雄师了。 经不住使者的苦苦哀求,张朝开始犹豫,是不是同意把剿邓总理衙门里江西的那份钱先拨给湖广呢? 突然有一个使者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大人,大人,截住了,截住了!” 张朝在河南巡抚衙门部署了自己的眼线,这段时间来他们一直按照张朝的吩咐,睁大眼睛盯着从湖广来的公函。 这个使者把偷偷抄来的公函递上来的时候,还由衷地赞叹道:“巡抚大人真是神算啊,张总督果然没有按照惯常的路线送奏章,而是走河南送奏报。” 张朝站起身,匆匆走下座位迎上前去,从使者手里抢过了备忘录看起来,才看了两眼就拍案大骂:“张长庚,老子就知道你人面兽心!” 湖广总督的急奏里说:邓名帅十万大军再次东征入寇,夔东巨寇李来亨、刘体纯也都跟着来了,甚至连一贯龟缩的王光兴、党守素,游弋于汉水流域的郝摇旗、贺珍也都出动了,就算本人没来也都派出了大将、子侄。十余万川寇、闯贼围攻岳州数日,岳州知府督促满城军民誓死抵抗,击毙闯贼多员大将,城下尸体枕籍,最后邓名不得不撤围转向武昌;而武昌在张长庚的领导下固若金汤。无机可乘的邓名、李来亨、刘体纯等人于四月六日顺流而下,向江西去了。张长庚报告朝廷他已经警告了江西,现在水路不通,所以转从河南送这份急报。 “这厮什么时候警告老子了?”张朝忙掰着指头算时间:“四月六日……快去九江报警,让董布政使小心,邓名马上就要到他那儿了!” ------------ 第五十八节 同盟(下) 武昌。 江面上不时有新的明军战舰驶过,里面装的都是随后启程的川军和闻讯赶来的夔东军。看着这些横行无忌的军队,张长庚的心情非常复杂。湖广总督知道自己在通邓这个泥潭里已经陷得太深了,所以不由得开始盼望成都能和北京分庭抗礼,现在就是邓名取得天下都比北京席卷全国对张长庚有利。 不过张长庚并不希望这个进度太快,至少再拉锯上几十年,这样张长庚可以安稳地把他这个土皇帝坐到死。既然志向是割据湖广一辈子,那张长庚就要尽可能增强两湖的军力,免得被周围的恶邻吞掉:邓名和夔东众将都是红眼强盗,但河南的清兵也不是善茬,贵州的吴三桂、广东的尚可喜、福建的耿继茂没有一个是好人;就是南昌的张朝和南京的蒋国柱,张长庚知道若是自己露出破绽,这两个家伙多半也会扑上来咬自己一大口。 “危机四伏啊。”忧心忡忡的湖广总督轻叹一声。邓名把持长江贸易,留给湖广的利润空间并不大,而这次推销的战争公债更是要把湖广不多的利润中的大部分也吞下去。虽然张长庚早就知道自己只能分一点邓名剩下的残羹,但分得这么少还是让他心有不甘。 这些天张长庚对两江总督一通忽悠,成功地骗到了二十万两银子,不过比起被四川人抢走的,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四川的银行家们就像是一群蝗虫,湖广的府县挨个敲诈勒索过去,加上武昌这里,在短短半个月里硬是被逼着认购下了两亿战争公债,支付了二百五十万两白银——好像四川那边精确地计算过湖广各个府县的存储情况,从没出现过府县无法满足对方条件的情况,可见是蓄谋已久。 而且四川人搬走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而留下的则是用纸印的公债,将来偿还各府县公债的也不是银子,而是同样用纸印刷的欠条——现在欠条确实价格不错,因为可以用来购买航线上的货物,但也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够用八十元换到一两银子的;而且等这个一年期的公债到期后,邓名一下子偿还上亿元的欠条,欠条对白银的兑换比肯定要暴跌,到时候几百元能不能换到一两银子都很难说。 虽然张长庚需要邓名,至少在他寿终正寝前需要邓名挡住清廷,但他知道这样下去,湖广迟早会被四川吸干了骨髓。偏偏邓名每次做事都留有余地,总是给张长庚留下一条活路,让他鼓不起鱼死网破的决心来——邓名同样不把湖广的缙绅、武将逼上绝路,所以张长庚也别想一呼百应——要是这时清廷打过来,通邓过深的湖广文武倒是很可能紧密团结在张长庚身边和北京拼了。 “张朝,就指望你了。”张长庚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虽然南昌拼命给自己打气,但湖广总督岂能不知道江西巡抚打的是什么算盘?要是邓名和张长庚血拼一场,南昌说不定就会趁机给他们的那些破烂瓷器提价了。这些日子来张长庚竭力拦截航运,对南昌实行情报封锁,就是盼着九江、南昌和邓名打起来。如果邓名在两江损失不小的话,张长庚就能给自己争取一个比较有利的同盟地位——至少逼邓名归还一部分银子,而且是银子,不能是那种用纸印出来的欠条。 …… 当张长庚在心里给张朝拼命打气的时候,邓名已经来到了九江城下。 “两年不见,董布政使就是这样欢迎我的吗?”邓名在三堵墙的护卫下,已经登上了江西的土地:“九江戒严,这是打算和我打一仗吗?” “全是张长庚那厮,竟然不通知下官国公大驾光临。”邓名率领大军突然杀到,董卫国二话不说就出城拜见。上次和邓名对垒的后果他记忆犹新,一天不到城墙就被炸开了好几个大洞:“至于九江戒严,这是下官误会了,下官误以为国公愿意视察一下江西官兵的军容,所以让他们登城,请国公阅兵。” “是吗?站在城墙上我也看不清啊。”邓名轻摆马鞭:“让九江绿营出城十里驻扎,城内只需留下衙役。” “遵命。”董卫国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反正城内只有几千披甲,打也是死路一条,那还不如老老实实服从命令,争取宽大处理。 九江的清军依命开出城外后,邓名的脸色放缓了不少,请董卫国落座喝茶:“上次与董布政使见面时,你我把酒言欢;再上一次,董布政和张巡抚可是带着家人孩子来找我的,要把家小托付给我,这难道不是过命的交情吗?” “是,是,下官和国公那绝对是肝胆相照。对了,还有巡抚大人,他常常对下官说,古往今来几千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国公大人了。” “还有,你们有难,让我去杀福临,我不也去了嘛。”邓名面露不满地责备道:“这次我手头紧,想找你们借点钱,居然都不给我这个面子。要知道,不买我的战争公债,那就是我的战争对象。” “国公义薄云天,上次听闻下官有难,连家都顾不上回,二话不说就去高邮湖阵斩了先帝爷。下官每念及此,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两年不见,董卫国的精神分裂症明显有愈演愈烈之势:“先帝驾崩后,天下忠义之士无不拍手称快。国公需要用钱,下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国公凑出来。只是九江和成都距离遥远,下官深恐有人打着国公的旗号招摇撞骗,所以才没有立刻掏银子出来。现在既然知道这千真万确是国公的意思,那下官立刻就为国公把银子筹出来,谁推三阻四就是下官不共戴天的死敌,就是鞑子的走狗,人人得而诛之。” 董卫国凑齐了邓名要的银子后,邓名就命令军队上船。 送行的时候,董卫国满怀希望询问道:“国公可是要去江宁了?” “不,”邓名摇摇头,他已经下令舰队准备进入鄱阳湖:“我要先去一趟南昌。成都发展银行的银行家去南昌以后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有人说,张巡抚抬出了发展银行的公债给他们看。我有一种可怕的想法,那就是这几个四川的同秀才遇到了不幸。” “啊,这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董卫国急忙替张朝辩解道:“或许巡抚大人和下官一样,担心是有人借用国公的名头行诈骗之事。” “但愿如此。但他们几个人都是四川的同秀才,或许你们觉得这个功名很可笑,但对帝国议会来说可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在离开成都前,帝国议会给了本公明确的命令,那就是谁让同秀才流血,本公就要他血债血还。”邓名对董卫国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容。 “呵呵,”董卫国干笑两声,他也是从来没把同秀才这个称号当过一回事,不过他现在感觉有必要纠正这个看法:“国公多虑了,除了那些鞑子的走狗,谁敢对国公的人无礼呢?” 过了片刻,董卫国又试探性地问道:“若是巡抚大人误以为这几位同秀才是冒名顶替之徒,如果只是一场误会的话,国公能不能网开一面?” 董卫国也不知道南昌那边到底是如何处理银行家的,因此打算先试探一下邓名的口风,是不是能接受赔偿,或是交给邓名几个替死鬼了事。 “如果有这种事,那就得让张朝血债血偿。”听到这个问题后,邓名连张朝的官衔都给忽略了。 “若巡抚大人是被蒙蔽的?”董卫国仍不死心:“若是鞑子走狗居中挑拨?” “张巡抚若是昏聩如此,那还能坐在这个巡抚位置上吗?他们是不是川西的同秀才,你们要是判断不了,交给我不就可以了吗?”邓名扫了董卫国一眼:“张巡抚岁数大了,这个位置他要是负担不了就该养老了;董布政使年富力强,我觉得很适合这个位置,一定能保持江西稳定。江西是大宗瓷器产地,一定要保持稳定!” 如果张朝挑衅邓名的权威,杀了邓名的人,那邓名就要攻击南昌作为报复,不但要杀了张朝,还要把他参与高邮湖的事情曝光天下,让武昌、南京还有九江都清楚地意识到和成都对着干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过邓名并不打算把实力派统统推到张朝身旁,或是逼着他们再次彻底向清廷寻求庇护。在邓名有把握收拾清廷的东南同盟之前,他绝不会尝试无理由吞并某个总督或巡抚的势力。 因此,邓名明确对董卫国表示,即使帝国军队进行报复,也只是针对张朝一个人,仅仅针对伤害同秀才这件事,但是依然会默认现在的南昌集团对江西的统治:“我知道董布政使和江西百官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了保存国家的元气不得不虚与委蛇,与鞑子周旋,所以才会厚着脸皮来向诸位借钱;如果鞑子想向江西安置你们不想接受的官员的话,我也不会坐视,只要董布政使一封书信,我就会提兵赶到,如同高邮湖一般;如果张巡抚没有做什么糊涂的事的话,我也无意干涉江西的内政。” ------------ 第五十九节 黄雀(上) 不等邓名抵达南昌,他就见到了被张朝释放的成都发展银行的银行家。 “这是白银五十万两,请国公验收。”名叫冯子铭的银行家把购买公债应付的款子交给邓名。结束了在湖广的推销后,在工业银行于佑明的带头下,所有的银行家都取消了对代销公债的折扣要求,只是邓名依旧把兑换比定在一百元欠条兑一两银子上,以便让代销商们都有利润。 “张朝没有为难冯老板吧?”邓名关心地问道。 这些银行家是川西金融入侵的急先锋,他们依靠代销获得的利润对川西也有很重要的意义,这些银行的资金越是充沛,那么就能为川西的同秀才们提供越多的贷款。 “一开始他想为难我,但我大喝一声‘叫川西大兵来打你’,张朝就不敢再为难我了。”冯子铭得意洋洋地说道。 “嗯,以后改成帝国军队更好。”邓名点点头,对冯子铭的反应极为满意。不过他并不打算这样轻易地放过张朝,仔细询问过冯子铭在南昌的遭遇后,邓名冷笑一声:“软禁帝国的同秀才,还公然对帝国的银行家撒谎,如果张朝不付出一点代价的话,我只怕以后还会有人心存侥幸。” 邓名的计划就是让张朝付出一些赔偿,不过这笔钱邓名无意分利润,而是打算统统交给成都发展银行。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冯子铭并不打算再去敲诈张朝:“国公,我刚刚答应了张朝,这次的事就此揭过,我既往不咎了。” “哦?”邓名正想说不惩罚罪犯就是纵容犯罪,但猛地反应过来,笑道:“张朝是不是已经答应给冯老板什么赔偿了?” “是的,”正如邓名所料,得到九江送到的急报后,张朝立刻把冯子铭请回了公堂上,还一口气答应了对方的所有新的要求:“张朝答应了,以后瓷器收入的半数都用来购买帝国的公债,无论是什么公债都可以,我们成都发展银行会代理这部分公债的销售。” “哈哈,好的很。”邓名大笑起来。张朝答应用一半的瓷器收入购买帝国公债固然可喜,但比起这个,银行家能够利用局面为自己谋利更让邓名开心,这总比只会向自己人放贷、然后尽可能不给利息要强得多:“冯老板放心,帝国绝不会让你白忙一场,这个代理权没有人能从贵行的手里抢走。” 今天邓名的坐舰上聚集着他从四川带出来的全部银行家。公债在湖广的推销活动还算顺利,但是在江西就受到一些抵制。察觉到阻力出现后,邓名没有让银行家们立刻前往江南,而是返回军中待命——如果邓名不得不在江西发动一场战争,那他确实需要重新考虑对蒋国柱和张长庚说话的口气。江西抵抗得越激烈,那就能为南京和武昌赢得越多的谈判筹码。不过现在江西的麻烦顺利解决,明军完全没有受到损失,那在江南推销公债也是势在必行,而且明军对蒋国柱的口气也可以变得更强硬。 “现在蒋国柱已经是孤立无援,他不用指望得到湖广和江西的支援;而且湖广和江西都忍气吞声地购买了我们的债券,他们会愿意看到蒋国柱独善其身么?不,如果蒋国柱胆敢不买的话,湖广、江西都会掏腰包支持我们去打蒋国柱,绝不肯看到蒋国柱享受了他们没能享受到的好处。”唯一的问题是邓名带出来的第一批债券已经销售光了,虽然已经派人赶回去命令熊兰立刻加印,不过第二批战争公债恐怕还要一些时间才能运到前方:“我给你们一些授权,你们可以用我的名义赊卖给蒋国柱一些公债,等到第二批战争公债运到后,你们就可以领取不超过我授权数量的战争公债。” “好的,国公。”银行家们人人磨拳擦掌,恨不得翅生双腋,立刻飞到江南去大干一场。有帝国军队在背后撑腰,他们的推销活动无往不利。而利润更是惊人,在湖广和江西转悠了一圈,利润是过去几年在川西放贷子收益的十几倍、几十倍。 “好了。”看到银行家人人士气高昂,邓名也很满意,就请四川的金融巨子们一起吃饭。饭桌上邓名还提议大家讨论一下推销心得。他记得推销术在前世也是很有名的一门学问,涉及到复杂的心理学。 “关键是加强帝国军队建设。”于佑明不假思索地说道。 “不错,只要帝国军队强大,就没有做不成的生意。”银行家们纷纷叫好。他们中有几个人是帝国议会的议员,不过他们之前对纳税数额比较关心,却从来没有操心过帝国政府是如何花这些税金的。 餐桌上关于生意经的讨论变得越来越热烈,最后大家达成共识,那就是等返回四川后,一定要好好利用邓名给的监督权,认真检查军费的使用情况。 “帝国政府有军训制度,为了保持同秀才的战斗力,每过五天都有一天休息日,我认为应该投入更多的钱,保证兵源的质量。” “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常备军规模,”另外一个人说道:“还有帝国军队的装备。嗯,我决定了,以后凡是生产武器的商行来贷款,我都给他最低的利息。” “我正在考虑投资办一家武器商行,国公最需要的武器是什么呢?大刀、盔甲、长枪还是火铳?”有人还向邓名提出了问题。 “国公不是总说要良性循环吗?我觉得,良性循环就是帝国军队跟在我们背后出门做生意,谁不和我们做买卖,就喊帝国军队去打他;等我们挣了钱,就回去帮助国公建立更强大的帝国军队。”在这些天的软禁中,冯子铭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个人和国家利益的关系,在被张朝释放并签字同意国债代理权后,冯子铭深感他个人的利益是同帝国利益紧密相关的:“更强大的帝国军队能够让我们挣更多的钱——帝国军队越来越强大,我们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好做。直到帝国军队傲视宇内,而我们出门做生意再也不用付钱,这就叫良性循环!” 冯子铭精辟的总结顿时引起一片喊好声。 邓名闻言微微一笑,银行家们的反应让他想起了叶天明和那些盐商,他们也是急速地向帝国靠拢,很快就把帝国军队的利益当做头等大事来考虑。而今天就在邓名的眼前,四川的金融精英们也走上了这条路——在武昌的欠条风波中,银行家于佑明扮演的还是拖后腿角色。 “如果这就是帝国主义者发展的必然趋势的话,”邓名在心里琢磨着:“那就难怪帝国主义这个词会在全球都是臭名昭著了,他们的终极目标居然是做买卖不花钱。” …… 接到冯子铭后,邓名就下令舰队掉头,离开鄱阳湖返回长江。在明军回师的时候,从南昌来的一支队伍急匆匆地赶到。得知邓名已经率兵逼近南昌后,张朝的反应和岳州知府并无什么不同。反正债券也买了,银子也交付了,邓名的人也没有伤害,还签署了公债认购合同,张朝的胆子壮了起来,同样准备了舞狮、舞龙队,还带着鞭炮来迎接明军。 见到邓名就要离去,登船求见的南昌使者急忙挽留:“巡抚大人已经轻车简随向这里赶来,敢请国公大人稍微停留一个时辰,巡抚大人希望能与国公一晤。” “如果张巡抚这次没有扣留我们的人,也没有对我们的银行家撒谎的话,我等一个时辰见上一面倒也无妨。”当着卫士和于佑明、冯子铭等人,邓名大声地拒绝了南昌使者的要求:“不过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冯子铭他们几个四川的同秀才,既然他们都安全回来了,我也没有兴趣多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在岸上的锣鼓声中,庞大的明军舰队掉头向北,返回了董卫国镇守的九江。明军会在此地再次进行短暂停留,等待从上游陆续赶来的川军和夔东军;而银行家们则再次离开军队,抢先一步向下游赶去。 在邓名等候援兵的时候,四省剿邓总理周培公也匆匆赶到了九江。 这次邓名突然发起东征,大大出乎周培公的预料。明军通过湖广进入江西时,周培公正在淮安和漕运总督林起龙商议郑成功去世后的东南局面。然后周培公就接到了如雪花一般送到淮安的急信,其中有蒋国柱的,也有张朝和董卫国的。南昌和南京的信中各有一封是关于拨款的,都同意在结账前从自己的那一份里紧急拨给张长庚十万两银子;其余的都是要求周培公这位“邓名问题专家”立刻赶回长江一带,处理当前面临的大问题。周培公甚至还收到了张长庚的急信,不过在周培公匆忙返回时,湖广的紧急召唤首先不见了下文;而在周培公赶到九江时,江西的事情看来也解决得差不多了。只有蒋国柱还在一个劲地催促周培公全力应对,一定要设法说服邓名放弃向江南推销公债的不合理要求。 “两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得知周培公风尘仆仆来到的消息,邓名一直走到营地门口迎接。无论是张长庚还是董卫国,都没有得到过这个待遇,更不用说张朝,想见邓名一面都没有机会。 ------------ 第五十九节 黄雀(下) 相比依靠赋税的湖广和两江督抚衙门,邓名更重视周培公掌管的剿邓总理衙门,因为周培公的衙门依靠长江贸易获得收入,这是一笔更容易调动的资源。各府县的库存虽然多,但总督衙门想要集中使用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时间也要长的多;而周培公不同,他随时能够拿出大笔的钱来招募士兵,而且也没有保留一定的储备来应付诸如饥荒之类的必要。 走进邓名的营帐后,周培公和他相视而笑,不等邓名开口,周培公就抢先道谢道:“保国公反应神速,这次算是帮了下官大忙了。” “周布政使客气了,我这不过是自救而已,而且周兄不要用这个称呼,听起来太生分,也别用什么下官,我听着难受。”邓名笑道。 “好,那我还是叫邓提督好了。”周培公微笑着坐下,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权势基础是来自邓名而不是其他什么人,邓名越强大,周培公就越重要;如果东南局势骤变,湖广和两江都开始脱离邓名的控制,那么剿邓总理衙门的用处也就大减,至于现在周培公这个衙门享有的种种特权,比如持剿邓总理衙门执照的货船免地方税一项,很可能就会被四省出于敛财的目的而取消。 这次邓名雷厉风行,把四省的野心掐灭在萌芽里,还沉重地打击了他们的战争动员力,除了邓名以外,得益最大的就是周培公。因此周培公进门就向邓名道谢,他们两人之间话不用说得很透,点一下就够了,邓名就会明白周培公并没有头脑发热,依旧对自己的处境有清楚的认识。 “我给邓提督的账册,不知道有没有帮上忙?”虽然邓名和东南督抚早有协议,剿邓总理衙门要由崇明派人查账,不过所有的督抚都吩咐周培公做假账糊弄邓名。但身兼四省布政使的周培公,在制作了假账本给崇明来人看后,却把真账本抄写了一份秘送给川西。 “太有用了!”没有周培公的帮助,邓名不可能把东南督抚的藩库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沿江运输的物资用的都是周培公的船。除了这些一手资料外,周培公还不遗余力地帮邓名偷偷打探各地的赋税缴纳情况:“没有周布政使的账册,我至少要少卖三成的债券。” “邓提督客气了,我这也是自助。”周培公微笑着把邓名的话还了回去:“邓提督不会让我买债券了吧?” “当然不会。”邓名大笑起来:“除非周兄心甘情愿。” “那我就心甘情愿地买一点儿好了,也省得那些老家伙们疑心。”周培公轻松地说道:“不过我有条件。” “愿闻其详。” “我打算购买一笔大明战争债券,作为交换,我需要邓提督帮我建立一支军队,就叫长江剿邓总队好了,由剿邓总理衙门提供军饷,训练经费,武器统统从提督这里采购。”周培公说,东南督抚多半也会欢迎这个建议,一支四省联军既可以用来防备邓名,也可以用来对付满清,而且这支军队还是全新的,比清洗现有的绿营军队更简单而且更安全。 “这支军队当然是掌握在周兄手里,对吧?”邓名确认了一句。 “万无一失。”周培公笑容依旧。 “没问题。”两个聪明人马上就开始商议建军的细节问题,这一谈就一直谈到太阳西沉。 “可惜四省的督抚自命不凡,却不知道周兄才是黄雀在后啊。”请周培公共进晚餐的时候,邓名恭维道。 “提督太谦虚了,有提督在,这个黄雀怎么轮得到我呢?”周培公说完后,二人又是齐声大笑。 …… “中国实在是太富饶了。”小宅生顺的日本使团跟着邓名的大军一起沿江前行,在九江驻扎的时候,他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在得知郑成功的死讯后,日本使者虽然震惊,但还没有太明显的迟疑,依旧表示会在不威胁日本安全的情况下,继续支持明军对清廷作战,简而言之就是继续保持友好中立的态度——现在除了暹罗,没有任何一个邻国愿意在这场战争中站在明军一边。不过邓名不敢引泰国兵入境,因为暹罗军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军纪也未必就能强于清军。 但在得知了郑成功和郑经的具体矛盾后,小宅生顺就告诉邓名,当这个消息传回江户后,恐怕德川幕府会改变对明军的态度,因为郑经的行为不太符合日本人的家族观念。邓名以前就听到小宅生顺发出过中国实在太富饶的感慨,今天又听到了一遍,忍不住就仔细询问起其中的原因。 上次邓名询问的时候,小宅生顺含糊其辞,只是表示郑成功是德川幕府中的南海顶梁柱,他的逝世会让幕府对明军前途彻底丧失信心。现在德川幕府对川军还缺乏了解,所以小宅生顺表示如果邓名希望对日贸易顺利的话,就需要帮助他们尽快返回日本,以增强幕府对明军继续抵抗的信心。 而今天邓名旧话重提的时候,小宅生顺想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话:“国姓爷去世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甚至郑经夺取了藩主的位置在我们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嗯,只要继承人比前人更优秀,家族很可能走上更光辉的大道。” “就好比武田信玄夺取了信虎的位置?”邓名问道:“对吧,他爸是信虎对吧?” “国公对敝国的历史也有了解?”见一向以天朝自居的中国显贵,居然会有兴趣研究日本历史,小宅生顺的眼睛顿时也亮起来了,当初万历时,明军同日本交战数年,明朝内阁还认为丰臣秀吉是想当日本国王。 “有一点。”邓名笑道,在这个时代的东亚,中国对周围的藩国相当的轻视,当然也有交通的问题,比如更孤陋寡闻的缅甸人,居然在永历避祸前还以为顺治是朱明皇室的旁系,明清战争是自家人在争夺皇位。 “正是,国公举的例子很好。”小宅生顺点点头:“敝国非常贫瘠,战国时小大名……嗯,就是诸侯。” “我知道大名的意思。”邓名连忙拦住了对方,表示不用仔细解释。 “小大名有的都要自己去种地,家康公早年,手下的家老们在平时都要种种萝卜,补贴家用,因此很多贵国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在敝国是很正常的。比如父亲昏庸,家臣就拥立少主夺取家业,岳家衰落,女婿不是去帮一把大舅哥,而是立刻设法并吞。” “就好像织田信长。”邓名微笑道,他发现利用这点知识很容易博取日本使者的好感。 “不错,不错,国公见识广博,真是聪明才智之士。”小宅生顺明显更加高兴了:“因为大家都很穷,如果君主衰老了,撑不住家业了,就必须让年轻有力的人来掌握,不然家族就会灭亡;如果岳家不行了,女婿不抢夺下来也会被别人拿走,至少这样还是外孙的产业。中国有句话叫仓禀足,知礼仪。敝国没有中国这样富饶,经不起混主的折腾,主君老朽了就得腾位置,家臣即使心里在流泪,也要义无反顾地把他流放。国姓爷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但如果这次是因为国姓爷昏庸了,那部将支持郑经夺位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也是一开始国公周围的人都大骂逆子,而敝国人却没有什么反应的原因。” “嗯,但后来你们改变了看法。” “是的,国姓爷的做法敝国人认为没有一点错,培养一个继承人很不容易,但郑经这次做的实在是大错特错,为了一个女子让家臣离心,家族分裂,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国姓爷断然让他自裁,想必心里的苦痛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但这是对家族最好的办法。大明已经很危急了,和国家的存亡相比,一个儿子根本不足挂齿。”小宅生顺觉得,就是因为中国太富裕,所以对人更宽容,郑经身边的人因此把忠诚、往日的恩义、感情或许还有一些个人私心放在了国家利益之上:“太多郑家的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或许他们还认为做的很对,但和敝国的观念却是差距太大了。幕府的重臣肯定会断定郑家灭亡已经成为定局,为了不触怒鞑子最好还是赶紧抽身。” 邓名轻叹了一声。 “不过这也未必就好,现在敝国太平了,我们的将军打算大力推广儒学,教导日本人尊师、爱人和慈悲。”小宅生顺见邓名似乎有些不快,就急忙补充道:“只是郑家,现在似乎还没有到太平的时候。” “多谢指教。”邓名抱拳一礼:“只是不知道今天贵使为什么有这种感慨,还决定直言相告。” “来的时候就觉得中国广大得无边无际,跟着国公从四川到江西这一路上,顺风顺水,但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到大海。这次沿途能够仔细地观察风物,果然土地肥沃、应有尽有。国公的这些敌人,献给国公的东西足够让敝国的大名灭亡一百次,但他们还觉得自己手里留有筹码,而他们还确实真的有,因此鼓不起和国公拼死一战的勇气。要是放在敝国,贫瘠的大名肯定不敢坐山观虎斗,指望邻居先去和国公拼命自己在后面捡便宜,因为交这么多东西出来,不管后面怎么样,自己已经饿死了,所以一开始多半就会咬紧牙关和国公拼到底。至于和国公坦言——”小宅生顺和身边的同僚对望了一眼,严肃地答道:“国公坚韧,谨慎地使用手中的武力,该明白的时候明白,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虽然国姓爷不在了,但我们都相信国公能够把大明维持下去,我们会让幕府明白这一点,所以也没有必要对国公隐瞒。” ------------ 第六十节 人心(上) 盘踞江南的蒋国柱的实力比张朝雄厚得多,虽然未必比得上两省在手的张长庚,但因为距离四川较远,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抵销了邓名军力上的优势。因此在邓名最初的判断中,蒋国柱将会是此行最难解决的麻烦。不过邓名最开始保守地估计会在湖广和江西遇到有限的抵抗,所以明军抵达江南时已经受到损耗,还需要在后方部署兵力防备二张作乱。 可现在的情况比计划要好得多,湖广和江西不但没有抵抗而且还互相陷害,导致明军兵不血刃地抵达到江南边境,因为没有爆发冲突还拿到了保证金。邓名更不需要在后方留下大量警戒部队,参战的夔东军都和川军一起东进——让夔东军留在后方很可能引起他们的不满,还冒着和张长庚冲突的危险;而如果让川军留守又会大大削弱邓名的力量。 “上次和虎帅下江南的景象,我至今仍历历在目。”规模庞大的明军舰队驶过江西、江南边境时,邓名登上了李来亨的坐舰,好整以暇地和后者回忆起往事来。 “仅仅四年,长江上最强大的舰队就在提督的麾下了。”李来亨也不禁感慨起来了。上次他率领军队前来时,还需要化妆成绿营掩人耳目,即使那时郑成功已经把东南清军折腾得神魂不定,南京拥有的舰队也不是李来亨手下那些民船能抗衡的:“提督那时已经到南京了,而我还在安庆周围东躲西藏,每次看到鞑子的巨舰从我的船队旁驶过的时候,即使只有几艘,心也会砰砰地跳,生怕被他们识破身份。” 那种印象十分深刻,即使过了好几年李来亨也记得很清楚。而现在密布长江的庞大明军舰队就算是想化妆成清军都做不到,因为谁都知道清廷根本没有这样一支舰队了。李来亨、刘体纯是最早赶来的;党守素、马腾云也在邓名离开湖广前追上了邓名;而在九江停留时,王光兴也乘船抵达——这次还是郝摇旗留守襄阳,监视张长庚和河南绿营,而贺珍生病了,所以汉水流域的明军只派来了象征性的部队。 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邓名就敲定要等部队完成集结后,再紧跟在银行家们后面进入江南境内,让这些入侵的金融尖兵能够得到军事后盾的贴身保护。现在虽然比预料的情况要好,但邓名也没有必要改变计划,银行家一个个府县走过去,推销着战争债券;在一个府完成任务后,明军就会动身跟上,以保证在银行家跨过知府老爷的门槛时,推销对象能同时接到他辖地边境上的军情告急报告。 七百艘大小船只,装载着三万余名夔东军、两万五千名帝国水陆官兵和两万两千多名四川随军劳工。九万人马的规模比上次李星汉等人下江南的声势还要浩大。当邓名的旗舰离开安庆府,在池州府下辖的东陵停泊下时,后卫部队仍在池州府的府城前等候,等着去巢湖声援前往合肥推销债券的银行家的偏师返回。 铜陵的知县在认购了他那份债券后乔装打扮,来到邓名的军营中拜见,邓名也慰劳一番,称他上次贡献的黄铜质量很好,还特意让一个三堵墙卫士把头上的黄铜头盔摘下来给铜陵知县过目。 此时太平府的知府也亲自赶来拜见邓名。虽然明军还没有离开庐州府,不过知府老爷觉得礼多人不怪,登门求见起码落一个态度良好。知府出发前,来太平府推销债券的银行家还没有到,但知府老爷也早就交代手下,一定要全力满足四川银行家们的各种要求,至于银行家的起居待遇则参照退休尚书的标准。 虽然明军再次入寇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府,但太平府境内并无丝毫恐慌情绪,不少小地主都笑逐颜开:“去年太平府就免五成税了,今年又能免不少吧?这日子是一年比一年好了啊。” 府内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向江边涌来的人群,其中还有不少宁国府的百姓,他们赶着大车,后面满载着货物——去年招待明军过境的人都发财了,尤其是几十万百姓搬迁入川的时候,在江边摆摊卖货的人一个个都赚了个饱。听说明军又来到江南了,太平府的老百姓奔走相告,闻风而来,一心想多赚点钱,打下过肥年的基础。宁国府不靠江,但也不甘人后,不少人干脆带着捕鱼的家伙,打算在江边好好做几个月生意;还有一些人则是来买东西的,他们听说每次明军进入江南时都会运来大量货物,丝绸、川绣、赣瓷的价格都只有家乡的几分之一。这种赶大集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明年嫁女儿、娶媳妇就盯着这趟买卖呢。 有经验的太平府渔民则对这种蜂拥而上的行为不屑一顾,一个人私下评价道:“现在还不是最便宜的时候。去年川军回师的时候,那才叫便宜呢,我一口气就买了五条八成新的绿营军裤,够我穿好几年了。” “才五条?”另外一个人说道:“我没花几个钱就买了十几件绿营的号衣,亲戚、邻居分去了不少。剩下的都改成褂子了,缝缝补补穿到老都没问题。” 眼下明军还没有到,但长江边已经热闹非凡,甚至艺人也都吸引来了,唱戏的、玩杂耍的来了好几拨。现在清廷对东南的聚敛依旧严苛,四川其实也在吸金,所以地价在稍微回升一些后停止上涨,徘徊在每亩五两银子左右。如果能够在江边做一把红火的生意,比一年在地里辛劳耕种的所得还要多。 只是这次明军过境的时间不太好,五月份农田里的事情很多,所以家里还要留下足够的壮劳力。尤其是那些距离遥远的人,一个劲地埋怨明军怎么不挑七月份再来,还能顺便打劫一下朝廷的运粮漕船——邓名和漕运总督的协议普通老百姓当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漕船上有银子、有粮食、有布匹和其他江南土产,明军抢了不会都带走,甩卖时百姓们还能买点便宜货。 江边的景象给太平府知府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府城的庙会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朝廷要收拾人心啊。”化妆的知府不敢暴露身份,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总督大人,要收拾江南的人心啊。” 偷偷摸摸来到铜陵附近后,知府不用打听就知道明军离得不远,因为这里的官道上已经是人来人往,五月里这种现象是极为罕见的。长江上来往着小贩的舢板,到处都是他们洪亮的叫卖声。岸上说书的,打快板的,弹琴、唱曲的,应有尽有。 知府老爷亲眼看到食摊的摊主笑逐颜开地招待个几个明军装束的顾客,高高兴兴地从他们手里接过那种称为军票的东西——知府对这东西并不陌生,从上次入侵江南开始,明军就使用这种战场纸币,接受者可以持军票向明军兑换银钱——甚至在明军离开后,仍然有兑换工作在继续,据说是剿邓总理衙门在负责这件事,这种说法还在衙门的胥吏口中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当然,剿邓总理衙门对此矢口否认,要求东南各府的胥吏队伍不信谣、不传谣、不抹黑兄弟单位。谣言初起时,总理衙门就发过一份公文,正式否认了他们代兑明军军票,更主动否认剿邓衙门会把军票集中送去川西,从明军手里兑换白银以赚取手续费。蓄意传播类似谣言的都是潜伏在清廷这边的明军细作;发这份公文的人在一个月后被剿邓总理衙门经内部调查后解职逮捕,并宣布查明他就是潜伏在剿邓总理衙门内的明军细作,这份造成极恶劣影响的公文被回收销毁。 新的一份公文里再次对谣言予以否认,并称即使剿邓总理衙门真的回收明军军票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为了百姓着想,是衙门各级官吏在周布政使的感召下,主动捐出俸禄来帮助穷苦百姓弥补损失。第二封公文带来的恶劣影响甚至更甚前者,得知此事后,太平府的知府都将信将疑起来。而布政使大人知晓后也是勃然大怒,他的左右手闻风而动,迅速侦破此案,发现发出第二封公文的正是判处前一个明军细作死刑的家伙,是一个潜伏更深的明军细作。 就在第二个暴露的明军细作和被他处死的同伙一样被正法后,剿邓总理衙门果断改走东南督抚的上层路线,很快太平府就接到两江总督衙门下达的公文,以后严禁在任何公文中提及“军票”两个字,否则一律以明军细作论处。有小道消息说,这个禁令是周培公亲自去向蒋国柱总督申请来的。 “去打山东吧!”那个刚接过明军军票的饭铺老板热情洋溢地向离去的明军士兵挥手:“多带点人回来,我做好吃的给你们。” “一定要去打山东啊。”不少百姓都跟着一起嚷嚷,用力地向明军叫喊着。 在百姓的背后,一个清军使者骑着快马匆匆赶往南京,里面装着一份给两江总督的密告,其中一份是给朝廷的正式奏章——上下一心力保城池不失,众志成城再创铜陵大捷。 ------------ 第六十节 人心(下) 舟山,五月初甘辉、余新、万礼就从台湾逃到了这里,他们离开后郑袭向郑经投降,被郑经迁移到了厦门居住。 虽然甘辉等人本想只身出逃,但追随者还是不少,本部共计有船只二十艘,兵将五百余人,全都是甘辉等人的心腹,因为忠于主将或是害怕受到牵连而跟着逃来。南京之败导致这三个人的势力大减,不然跟着他们一起逃跑的人或许还会更多。除了这些延平藩的兵马外,还有一万多广东渔民,都是周玉的手下,他们先是被甘辉解救到台湾,甘辉出逃的时候,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自愿再次出海,跟着甘辉来到舟山。 逃来的郑军嫡系只有五百人,算上家属也不过千余人,张煌言倒是安心不少。人数不是太多,舟山收留了他们也不算太大的事,郑经多半也会卖舟山一个面子,不至于穷追不舍,一定要张煌言把人交还,毕竟现在双方还是并肩作战的抗清盟友;如果甘辉他们带来上百艘舰船,两、三千精兵,郑经说不定就会担心留下后患,坚持要舟山尽到同盟的义务,向金厦移交叛逆了。 得知郑成功去世后,张煌言伤心不已,在邓名的前世,张煌言就为此丧失了斗志,解散了军队,决心以死殉国。不过现在张煌言虽然悲伤,但并没有绝望,不但没有解散军队,反倒积极筹划如何把郑成功先前的那副担子也承担起来。 郑成功生前最主要作用就是牵制住了清廷部署在广东、福建的重兵,现在金、厦既然还在明军手中,郑经还在两地驻扎着数万人的军队、近千艘战舰,那张煌言觉得闽粤的清军重兵和耿、尚两藩还不能东进或是北移——这个战略负担张煌言觉得暂时还不需要自己去接替承担。 在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张煌言又想到了郑成功的第二个作用,那就是控制海贸,为明军寻找军费来源。在本月初,暂住在舟山的日本人寻找各种借口回国,这无疑是个不详的征兆;而本来客客气气想寻求合作的荷兰人,也先后扬帆离港。他们当然不敢明说,但荷兰人认为郑成功去世后,巴达维亚议会多半会再次改变东亚的政策,重新倾向于与明军开战——他们猜得不错,在邓名的前世,在了解了最新的进展后,巴达维亚就决定和满清合作,拒绝向明军缴纳海峡通行税,并动用武力保卫通航权、争夺对日贸易权。随着金、厦易手,明军也确实失去了对海峡的控制,台湾的收入转而依赖屯垦收入。 张煌言虽然嗅到了危险的气味,不过危险还没有立刻变成现实,而且东南的形势让张煌言特别担忧,因此也没有时间仔细考虑海贸的问题。张煌言对控制航线和开展贸易的重视程度远远比不上郑成功和邓名,在张煌言看来,贸易只是在失去陆地根据地后不得已而为之的备用筹款方法罢了——就比如瓷器吧,如果不能把江西景德镇控制在明军手中,张煌言就感觉睡觉都不踏实。 虽然邓名几次率领川军打到江南,但清廷在东南的官吏都觉得邓名来一趟不容易,光是看看地图就能知道四川是多么遥远,而且还有周培公这样的年轻将星成长起来——虽然大家都清楚周培公在面对邓名时多半只能自保,但有这么一个宿敌在,邓名总不能一点顾忌都没有吧,说不定下一次他就被周培公成功伏击了。对东南各省具有强大威慑力的人还是郑成功,现在延平郡王去世了,张煌言觉得自己必要肩负起震慑江南清军的任务了。 “保国公已经进入江南了。”张煌言对甘辉说起他刚得到的这个情报时,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舟山的实力明显不能和郑成功相比,从三月底、四月初开始,东南清军官府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恶劣,对舟山、崇明的走私船只查抄变得越来越频繁和肆无忌惮。孤掌难鸣的张煌言根本没有报复的实力,只能被动地提高警惕,在舟山进行戒严的时候通知崇明的马逢知多加小心。 见到舟山无力反击后,东南官府的气焰就更加嚣张,无论是蒋国柱还是林启龙,他们对手握数万精兵和十几万大军的邓名和郑成功畏之如虎,但面对舟山和崇明时,欺软怕硬的面目就暴露无遗。在南京多次蛮横无理地撕毁条约,搜查抢夺舟山的货船后,张煌言还给周培公去过信,提醒周培公休要欺人太甚。 不过周培公对舟山也是态度暧昧。后来淮安来了一个林启龙的使者,带来了漕运总督的口信,表示可以维持邓名临走时替崇明争取到的河道通行权,不过舟山方面必须提高税费,而且有很多货物都不可以走私,必须出售给漕运衙门,因为林启龙打算进行垄断。以后河道方面还会发布更多的专卖货物名单,舟山必须严格遵守,否则林启龙不能保证进入运河的崇明走私船的人员安全。蒋国柱虽然还没有提出明确的要求,不过估计也会和林启龙一样对崇明敲诈勒索。张煌言若是不答应他们的条件,邓名托付给他的航运贸易恐怕立刻就要出大问题;而如果答应的话,他又担心东南清廷官府得寸进尺,甚至要明军交还崇明——无论蒋国柱还是林启龙,都不是什么信守诺言的君子。 四月底,邓名东征至湖广的消息传遍江南后,林启龙和蒋国柱就再没提出过新的要求;五月初,先是崇明送来报告,马逢知称河道官兵和两江官兵都停止了搜捕走私船的活动,还交还了早先被抢走的船只和人员;然后张煌言就听说邓名于上个月六日离开武昌,上个月底已经兵临九江的消息。 就在几天前,林启龙送来了几颗人头,其中一颗就是属于上次趾高气扬来舟山的那个漕运总督衙门的使者的。这次来送信的河道官兵对张煌言卑躬屈膝,称被杀的这个家伙根本不是林总督的心腹,上次来舟山是假冒林启龙的使者,意图离间舟山、淮安之间的传统友谊——火眼金睛的漕运总督已经查明,这个家伙其实是清廷的细作,将其诛杀后,特意把首级送来舟山,就是为了打消张煌言的疑虑。漕运总督再次重申,他绝不会擅自修改与邓名、张煌言达成的协议中的任何一条。看到那颗人头时,张煌言就怀疑邓名更加靠近南京了,果然今日就收到了关于川军的新消息。 “保国公已经兵临太平府,不日就可以再次进抵南京城下,是不是占领扬州、切断漕运也只是在保国公一念之间。”张煌言又对甘辉等人说道。 甘辉等人都拍手称快,他们来舟山一个多月,目睹了东南清军气焰如同过山车一样的变化。现在三人只恨手中的兵马太少,完全帮不上张煌言的忙。 正在几个人兴高采烈之时,突然有传令兵急匆匆地赶来,报告海面上发现了庞大的舰队,这支舰队从西南开来,十有八九是郑家的水师。这个消息让张煌言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片刻后张煌言和甘辉等人都赶到了岸边瞭望,果然见到密密麻麻的风帆正向舟山这边开来。 “看上去有一百条战舰以上,加上小船恐怕有四、五百条。”张煌言知道这么庞大的海上舰队只可能属于郑家所有,忍不住忧形于色。 “一人做事一人当。”甘辉想不到郑经真的会大举出动,为了几个逃难之人威胁盟友——写信要人是一回事,而出兵讨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希望明军之间兵戎相见:“张尚书把末将交出去吧,只要能保得我的手下平安就好。” 说完甘辉就要拔剑自刎,却被张煌言的卫兵急忙抱住。此时大明兵部尚书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他在甘辉逃来后就立刻派遣使者去金、厦,希望郑经宽大处理,不再追究这些人的叛逆之罪:反正也没有几个人,对郑经不构成威胁,他们更没有对抗郑经的打算。 “来了区区一、两万人,就想让我拱手交人吗?”张煌言冷冷地说了一声。他估计郑军的人马在三万以上,既然对方是来兴师问罪,那他们随行的那么多小船和货船,里面装的肯定不会是家属和货物,而是顶盔贯甲的士兵。不过张煌言故意少说一些,以免舟山驻军惶恐,即使一半人数也在舟山的实力之上:“世子有什么权利让我交人?他还没经过朝廷同意继承招讨大将军和王位呢。” 张煌言不顾甘辉等人的要求,下令舟山全军备战。舟山方面不会主动挑起战斗,但如果闽军想抢人,那舟山军也不会袖手旁观。 包括逃难来的广东周玉等人,也都紧张地拿起武器,全神贯注地盯着靠近舟山的延平藩舰队。 很快,就有一艘战舰离开纵队,全速向沈家门港口驶来。沈家门港是和厦门港一样可以允许大船直接靠岸的避风良港,张煌言的指挥部也设在此处。 看到只有一条战舰靠拢过来,弯弓搭箭的舟山军面面相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张煌言倒是心里明白,估计这是对方的谈判使者来了,所谓先礼后兵,如果谈不妥条件,那就只有兵戎相见了。张煌言命令手下都把兵器先放下,他带着几个卫兵走上去迎向岸边,而甘辉等三人也跟在张煌言的背后。 不过从船上跳下来的并不是想象中的使者,而是清一色的郑家子弟,而且他们也没有像张煌言一样全身披挂。第一个跳下船的人还朝着甘辉他们大叫道:“甘提督,余将军,万将军,你们果然在这里,我也来找你们了!” 大喊大叫的人名叫郑瓒绪,甘辉见状急忙迎上前去,行礼问好:“少侯爷。” 郑瓒绪是郑泰之子,其父郑泰作为郑成功的堂兄,长期出任闽军的户官,不但颇有经理贸易的才干,还有不错的军略。上次厦门大战时,郑成功就把三分之一的舰队交给郑泰统帅,在关键时刻截断了清军的退路。以前郑成功亲自坐镇厦门,就让郑泰把大营设在金门,远征台湾的时候,郑泰被郑成功留在后方辅佐郑经,防御清军,也是实际上的金、厦统帅。 郑成功、郑经父子发生冲突时,金、厦军心浮动,郑经恳求伯父郑泰救命。最后郑泰出面稳固了金、厦军心,并以堂兄的名义给郑成功写信,要求他饶恕郑经一次。对郑家来说,郑泰既是德高望重的重臣,也是郑经的恩人。在郑经出兵攻击台湾郑袭时,郑泰依旧呆在金门,以确保这片郑成功苦心经营十余年的根据地不至于遭到清军的偷袭。 而在郑袭投降后,郑经先把郑袭送回金门交给郑泰看管,然后就亲自赶回厦门,宣布要把金、厦的全权都交给郑泰负责。在郑泰奉命到厦门办理交接时,郑经突然发难,把郑泰抓起来,给郑泰扣的罪名就是打算拥立郑袭背叛自己。当夜郑泰身亡,郑经对外宣布他是畏罪自杀。趁着郑泰的部下陷入混乱的时候,郑经开始大肆搜捕,声称有众多参与叛乱的密谋分子。 因为郑经自称是回厦门办理交接的,所以没有带太多部队。郑瓒绪不肯束手待毙,就带着金门的驻军出逃。趁着郑经正在厦门弹压,郑瓒绪就把金门的一万多驻军,以及他们的家属都装上了船。在邓名的前世,郑瓒绪是跑去向福建清廷的李率泰、施琅投降,而这次因为舟山还在明军手中,他们就逃亡来张煌言这里。 紧跟在郑瓒绪背后的则是郑袭,见到甘辉等人后,郑袭也是后怕不已。 “郑经害了建平候(郑泰),借口是建平候要拥立我作乱……”郑泰一直是郑经的坚强后盾,郑袭本人是郑经送到金门交给郑泰的,不过并不妨碍郑经用此做杀害郑泰的罪名:“在厦门大肆捕杀建平侯的部下时,处死他们的罪名都是和我密谋做乱,要是我再被抓住,如何能活命?” 听郑瓒绪和郑袭说明了前因后果后,张煌言急忙带他们去营地休息,同时接引逃难的金门明军登陆。这一万多官兵和数万军属都是惊弓之鸟,匆匆从金门逃离后一路向着舟山狂奔,到此才算是惊魂稍定。 …… 当夜,厦门,又是一支舰队如离弦之箭,匆匆逃离厦门港。背后的厦门港火光冲天,占领港口的郑经部下见到“敌人”已经落海而逃,还纵火烧毁了他们来不及开走的大部分战舰,就纷纷指着夜色中的舰队破口大骂。 “陈将军,我们去哪里?” 逃到海上,舰队的旗舰上,一个满脸黑灰的偏将大口地喘着粗气,向他的统帅询问道。 被问到的将领正是郑成功的右虎卫陈蟒。 在厦门海大捷中,陈蟒拒绝服从陈鹏的投降命令,亲自率领一百余人向领着两万人登陆的施琅发起冲锋,并把施琅赶下了大海。大捷之后,郑成功提拔陈蟒为右虎卫提督,左右虎卫在郑成功出征时就是藩主的贴身卫队,地位类似邓名的三堵墙、游骑兵,只不过编制更大。郑成功进攻台湾时带走了左虎卫,陈蟒奉命带领右虎卫镇守厦门,相当于厦门卫戍司令官。 郑经在搜捕杀害了郑泰的部下后,开始进一步清洗,那些在之前父子之争中没有无条件站在他一边的郑家旧臣陆续遭殃。郑经先是派部队对陈蟒的军队进行监视,然后就命令陈蟒去拜见他。但陈蟒已经知道了郑泰部下的遭遇,不肯束手待毙,居然抗拒命令,率领右虎卫公开叛变。 陈蟒突袭占领了厦门港口,还有许多明军将领闻讯带兵前来和陈蟒会师,肩并肩地对抗郑经的军队,很快叛军就超过两万人。见叛军势大,郑经也没有立刻展开镇压,而是派人来劝降。 陈蟒等人一边和郑经讨价还价,一边偷偷准备粮草、淡水,今夜就趁黑逃出厦门,临走时还把港口的设施尽数点燃。 “去舟山。”陈蟒在逃走前,已经和其他叛逃者商议妥当,在金门海域外完成了集结,然后扬起风帆向舟山而去。 在邓名前世,走投无路的陈蟒在闽海盘旋了数日后,向曾经被他打得落海而逃的手下败将施琅投降。至此郑成功十年生聚、从四省召集来的豪杰壮士,一大半都带着船只和家人投降了清廷,让福建清军不费吹灰之力之就得到了和郑经势均力敌的水师。本来因为黄梧禁海令而双手空空的李率泰、施琅,靠着这几万投奔过来的郑家兵马,轻而易举地拿下了郑成功时代固若金汤的金门,不过对于郑成功经营近二十年的大本营厦门,李率泰、施琅依旧不敢轻言进攻。 而郑经此时也把厦门折腾得人心四散,每日每夜都有明军浮海投奔清军,见状郑经失去了抵抗的斗志,下令全军放弃厦门出逃台湾。郑经从台湾返回厦门谋杀郑泰的初衷就是统一事权,建立自己的无上权威。而他也确实达到了这一目的,代价就是把他父亲留下的精兵强将,成百上千的战舰以及苦心经营的金、厦全部拱手送给清廷,并失去了台湾海峡的绝对控制权,还有郑泰这个郑家海贸的总负责人,以及绝大部分由郑泰掌管的在大陆、日本、吕宋的合作伙伴。 …… 这时,在庐州府,邓名也接受了江南各地官员的私下问候,以及这些清廷官员对明军武功的祝福。 在款待这些官员的时候,邓名写好了给蒋国柱和林启龙的亲笔信,两封信的内容完全一样:“汉将军名,带战舰七百、九万大军下江南,其中披甲四万。” “就这么一句?”任堂吃惊地问道,他见到邓名写信时,就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想发挥一下自己在文学上的优势。明军已经得知东南官府近来对舟山军的态度发生不少变化,任堂打算在信中痛斥蒋国柱他们居心叵测、背信弃义,在写檄文这方面,任堂自信能比邓名强不少。 “对,就这么一句。嗯,字不多,这已经多了。”邓名把两封信——或者说两个字条团起来扔到一边,重新铺开纸,再次提笔写下:“披甲四万。” “好了。”邓名在两封信末都署上自己的姓名,又重重地按下自己的印信,命令把这两封信立刻送去南京和淮安。 邓名对任堂解释道:“蒋总督和林总督就是两个文盲,其它的字都不认识,就认识‘披甲’这两个字。上次我和他们签协议,字写得太多了,超过他们识字能力和理解能力了,所以我不责怪他们。这次我的信简单明了,他们俩一定能看得懂。” (本章完) ------------ 第一节 精明(上) 邓名明确表示过他不希望商业银行在境外贸易时进行恶性竞争,所以各家银行在推销债券的路上都奉行先到先得的非竞争策略。不过漕运总督衙门和两江总督衙门是油水很大的两个债券潜在买家,因此银行家们都不同意让任何一家独占。邓名也不能继续支持独占权,否则就不会有人在府县积极推销了,而是一窝蜂地向淮安或南京跑。 因此银行家们在邓名面前达成协议,分享淮安和南京的债券代售利润,每个银行的代表都在合同上郑重地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抽签以决定参加淮安组或是南京组。银行家们首先按部就班地在各个府县继续推销债券,然后分别在南京和扬州集合,一齐去拜见两江总督蒋国柱,或是组团乘船前往淮安。 根据熊兰的估算,淮安的购买力还要超过南京两成,所以留在长江南岸的这批银行家是人数较少的一组。于佑明、冯子铭都抽到了南京签,他们在南京附近等了几天,终于全组到齐,大家就一起赶往两江总督衙门,投上名帖求见。 这时上游的报告已经大量送到两江总督衙门,蒋国柱看完以后,忍不住在心腹面前大骂张长庚和张朝无耻:“我们四省联合,那是何等的声势?只要张长庚你稍微硬气一点儿,邓名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勒索我们?” 现在蒋国柱和林启龙对长江贸易的重要性都有越来越深刻的认识,两人都断定这是邓名的大动脉,忍不住幻想能够拿把刀子在边上比划两下,迫使邓名分给他们更多的好处。郑成功在世的时候,两人实在鼓不起同时挑战郑成功和邓名的勇气,由于高邮湖之战的内幕,他们对清廷也得防一手,这就让他们底气更加不足。 而郑成功去世后,蒋国柱认为后顾无忧,只要张长庚和张朝随便哪个稍微硬气些,就能为自己争取很长的时间,到时候无论是在湖广、江西背后擂鼓助威,还是和邓名达成新的互助协议,蒋国柱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得知张长庚和张朝都不做任何抵抗,答应了邓名的一切要求后,蒋国柱恨恨地把报告掷于地上:“两个无胆鼠辈,你们就心甘情愿被邓名奴役一辈子吗?你们就一点勇气都没有吗?” 蒋国柱收到的报告居然很多都是明军提供的。因为张长庚和张朝满心希望蒋国柱和邓名血拼一场,好给他们争取更有利的谈判地位,但这并不符合邓名的利益,所以明军在进入江南后,就给剿邓总理衙门提供了大量的真实情报。在周培公的合作下,蒋国柱对上游的局势称得上是了如指掌,张长庚和张朝送过来的海量烟幕弹都被两江总督轻易识破,没能发挥丝毫作用。 “看见老虎下山吃人了,不想着联合自救,就知道和队友赛跑,我怎么会遇上这么一群鼠目寸光的同僚呢?”蒋国柱越说越生气,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总督大人息怒。”梁化凤生怕蒋国柱在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来,急忙劝解道:“大丈夫能屈能伸。” “邓名实在是欺人太甚,”蒋国柱愤愤地把昨天才收到的一封信抛给梁化凤:“这是才送到的邓名亲笔信,你看看把,简直是视本官如无物,奇耻大辱啊。” “披甲四万。”梁化凤低声念道,他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再对蒋国柱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微微颤抖了:“总督大人,邓提督重诺守信,他说有四万披甲,那就一定有四万人,绝对不会少啊。” “本官岂能不知!”蒋国柱没好气地说道。郑成功生聚十年,南京一战才带来了三万战兵,而邓名才在四川经营四年,就有了四万披甲。虽然其中肯定有一部分是夔东兵,但川军怎么也得有一半,这种膨胀速度让蒋国柱心惊不已——去年看到川军自己就能凑出五万军队远征,已经把蒋国柱吓得够呛了。远征结束后,川军还搬迁了几十万百姓回去。蒋国柱派人仔细打探过明军的行动,发现他们极为重视移民的沿途生活条件,和满清当年入关掠夺人口时完全不同。途径江南的时候,还不惜代价地大量购买食物、被服,耗费极为巨大。 明军走后,蒋国柱和梁化凤弹冠相庆,都认为明军如此浪费财力,数年内休想再次东征威胁江南,这种判断也是他们敢于勒索舟山的原因之一。自从郑成功去世后,蒋国柱和林启龙二人每天都在琢磨如何把崇明拿回来,和邓名共享海贸之利。 “看着邓名纵横长江,湖广、江西数省官吏,就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吗?”蒋国柱越说越是悲愤:“一头幼虎而已,大家一拥而上,就是赤手空拳也打死它了。现在人人都跑,迟早会把老虎喂肥,最后大家都是虎口亡魂。这么简单的道理,就是三岁小儿也能明白,张长庚、张朝他们怎么就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呢?” 这时卫兵把名帖送了进来,蒋国柱扫了一眼,更是勃然大怒:“四川佬实在是太嚣张了,他们欺负了湖广、江西那些软骨头以后,又像蝗虫过境一般地勒索我们的府县,现在居然敢找到本官的衙门来了。” 一边继续痛骂上游的二张,蒋国柱一边让卫兵把几个银行家带到书房来见他。梁化凤忧心忡忡地看着怒不可遏的两江总督,生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于佑明、冯子铭等四、五个银行家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蒋国柱的书房,简单地鞠躬,就算是向两江总督和江南提督梁化凤行礼了。 “远来就是客,保国公近来可好?”蒋国柱笑眯眯地询问起来。 事先这几个银行家已经商量好了,只要蒋国柱稍微端架子,负责唱黑脸的冯子铭就会跳上去指着他的鼻子大叫一声:“叫帝国军队来打你!” 但蒋国柱笑容可掬,陪坐的梁化凤也没有摆什么官架子,这让蓄势待发的冯子铭有力也无处使。梁化凤还一口一个秀才,热情地称呼于佑明他们,让这几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有人很快就表示他们只是同秀才而已,听到这里蒋国柱一摆手:“保国公给的功名还能有假?不过若是你们想要的话,江宁的监生怎么样?本官送给诸君一人一个。” 虽然面前的这几个人并不是邓名委任的官吏,但蒋国柱和梁化凤都听说过四川的同秀才对邓名十分忠诚,曾经有两江的官吏试图塞给这些推销债券的人上百两银子,让他们行个方便放过自己,或是在邓名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拿财政困难当理由让自己少认购一半的债券,哪怕减个几千两也好。但这些人却坚决不同意,哪怕是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一听到这个要求也都马上清醒过来,变脸掀翻了桌子,逼着县令立刻掏银子——也不知道邓名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多对他忠心耿耿的人,无论银子、酒席、美色统统没有用处,不买齐了邓名规定的债券不算完。 和蒋国柱攀谈了几句后,于佑明不再继续废话,单刀直入地说道:“保国公手里有点紧,派我们兄弟几个来和蒋总督借点银子花花。” 冯子铭暗暗憋住一口气,只要蒋国柱面露犹豫就上去骂他,但两江总督笑得依旧是那么和善:“小事一桩,不知道保国公打算向本官借多少?” “二百五十万两白银,金子、银子都行,我们给蒋总督三天的时间凑钱。”于佑明是负责唱红脸的,自打进了巡抚衙门,负责唱黑脸的冯子铭就一直没有得到上场的机会,知道冯子明事先精心预备过,于佑明也努力为他创造发挥的条件:“若是到时候没钱,哼哼,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了。” 不过两江总督依旧没有丝毫动怒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这件事就包在本官身上。不知保国公打算借多久?” “借一年!还付给你五厘的利钱。”于佑明歉然地看了冯子铭一眼,他没能帮助同伴创造上场的条件。说完了,银行家们就把邓名给他们的授权书展示给蒋国柱看。 蒋国柱认真看了一遍邓名的这个“借据”,又询问了一些细节,琢磨了片刻,问道:“这个欠条是说,一个月内,你们会把真正的债券拿来,换走这个欠条。” “对。”于佑明朗声答道。 “而你们给本官的债券,也是一个欠条,证明你们欠本官两亿元的本金,到期连本带息一并偿还,对吧?” “对。”于佑明再次确认道。 “而你们还给本官的两亿元,也是欠条,证明保国公欠本官一笔债,没有偿还期限和利息,本官没说错吧?” “没错。”于佑明理直气壮地答道。他旁边的冯子铭又在暗暗聚气,看起来两江总督还是有所不满的。 “所以,本官给你们二百五十万两白银,你们给本官一张欠条的欠条的欠条,没错吧?”蒋国柱和颜悦色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没错!”于佑明声如洪钟,而冯子铭也屏住呼吸,只等两江总督恼怒发火,就跳将上去大叫“叫帝国军队来打你。” “呵呵,这还叫事吗?”蒋国柱轻松地长笑起来:“本官完全清楚了,三天内,一定把银子凑齐。” ------------ 第一节 精明(下) 周培公跟四川银行家们前后脚赶来的南京,等他到两江总督衙门的时候,于佑明等人已经去驿站休息了,后宅的仆人们一个个脸色都很难看,距离书房还很远的时候,周培公就听到有人在里面大声咆哮。书房里只有蒋国柱和梁化凤两个人,四川人走了之后,蒋国柱又一次失控,把摆设一通乱砸,对梁化凤赌咒发誓一定迟早要让邓名后悔。 面对激愤的两江总督,梁化凤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见到周培公后,江南提督也是苦笑不已:“这两年免交的税,都被邓名卷走了。” 虽然朝廷免了江南的一些税,但蒋国柱可没有一丝不苟地照搬,他对朝廷说的是川军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再收税就要激起民变了;可蒋国柱知道实际上远没有到这个地步,不但可以继续收税,而且沿途的百姓还和明军做生意挣了不少钱。因此蒋国柱大约只减少了一半的赋税,这既给下面分了一些好处,也能有助于恢复江南的经济。这些截留的农税,再加上大量征收的商税,让两江总督衙门攒下了一些家当。 “何止!”蒋国柱厉声喝道,除了这些赋税外,两江总督衙门还能从剿邓总理衙门那里拿到一份分红,去年帮着明军搬运百姓,给明军提供物资让剿邓总理衙门也赚了不少,最近半年跑船也是收入颇丰,但这次邓名差不多是给蒋国柱来了个一锅端。 “总督大人息怒,”周培公急忙帮忙劝解起来,在湖广、江西,剿邓总理衙门一直起着润滑剂的作用,周培公本人写过很多封信给张长庚等人,劝他们忍一时之气,切勿鲁莽行事;同时剿邓总理衙门还及时地把两江坐山观虎斗的心态密告给湖广,或是把湖广想坐收渔人之利的思路泄露给两江这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邓名此番有披甲数万,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嗯,本总督岂会不知。”蒋国柱很清楚身边没有可靠的同盟,仅靠江南的力量与邓名硬拼只能便宜了别人,多半还要把自己搞得家破人亡。蒋国柱放缓了口气,又称赞了周培公一句:“这次你做得很好。” 虽然周培公没有能够说服邓名回师,但周培公一直把上游的情报远远不断地提供给两江总理衙门,让蒋国柱没有受到张长庚的迷惑,而且还清楚地知道上游的江南府县也都妥协了,现在要是和邓名斗,恐怕就是以南京独抗东征的明军主力了。 梁化凤和周培公合力把蒋国柱安抚好后,前者就告辞离开了,蒋国柱随后问起邓名是不是又勒索了剿邓总理衙门。 “正是,不过下官据理力争,最后邓名同意以后剿邓总理衙门的利润,只需要拿出两成来购买它的债券就可以了。”周培公急忙向蒋国柱表功:“而且邓名也答应了,以后我们可以用他的欠条购买货物,或是用来支付利润。” 见周培公取得了这么大的外交进展,蒋国柱轻叹了一声:“如此说来,这欠条倒也不完全是废纸。” “确实不是废纸,不过真正有用的是最后还给我们的欠条,债券还是不能用来买货,或是用来支付给他冲抵利润的。”周培公仔细地把几种欠条的区别给蒋国柱介绍了一番:“总的说来,也就是把钱放在邓名那里存一年罢了,他也是想落个安心,怕我们趁着郑成功去世群起围攻他。” “但愿如此。”听说钱还有要回来的机会,蒋国柱心里有了希望就又舒服了一些,拼一个鱼死网破的念头更是淡得快消失不见了:“就是不知道邓名一年后会不会又食言不算。” “这绝对不会,归根结底,这次还是我们太急躁了,四省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开始对张煌言下手,给了邓名口实,也逼得他发飙要拼命。如果我们再小心一些,稳当一些,我们四省还是要比他强大的多,再说我们背后也还有一个朝廷,没法全力对付邓名。”周培公指出,只要东南四省精诚团结,大家有劲往一处使,那邓名根本不是对手:“再说这次债券他卖给了这么多人,到时候如果他敢食言,武昌和南昌势必不能和他善罢甘休,邓名重诺,只要我们不给他借口,他就无法食言。下官还是觉得,只要我们四省团结一致,那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 “谈何容易啊。”蒋国柱长叹一声:“南昌、武昌智不及此,要是他们肯全力支持本总督,那邓名小儿、北京朝廷,又有何惧?” 周培公一直在对蒋国柱积极表忠心,称对方是第一个给他布政使实权的长官,恩情远在其他督抚之上,还为他开过总督衙门的中门,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周培公也对张朝这么说过,不过理由换成了后者是第一个给他布政使衔的人,让他得以跻身大员之列;而在见张长庚的时候,周培公也一再感激过对方把他从白身简拔为官员;而林启龙比较难办,周培公只能全力溜须拍马了。 这种两面三刀周培公也不担心被拆穿,因为这几个家伙各怀鬼胎,都和自己商议过对其他人不利的计划;剿邓总理衙门的盈利也越来越可观,督抚们都想多吃多占,他们一致要求周培公给舟山稽查造假账的同时,也都暗示周培公对其他人造假。现在周培公手里的账本有六、七套版本,有给舟山看的,有给几个督抚共同看的,还有给督抚们分别看的,以及一套给邓名看的。 “这次邓名要求下官用剿总利润买他的公债的时候,下官留了一个心眼,与他签订了一份密约。” “密约?什么密约?”蒋国柱一听兴致就来了。 “就是剿总买公债的交换条件,邓名同意出售给我们战舰、武器、帮助我们训练军队。”周培公指出,现在川军的训练水平和战斗力远远超过绿营,所以向川军学习先进的军事技术是有必要的,而且这支军队既然向邓名付钱了,他就没有理由要求剿总解散:“事到如今,总督大人难道还看不明白么?邓名就是财迷,只要有钱挣,他就会愿意冒险。如果邓名一分钱都拿不到,那他为了自己的安全就会禁止我们重建水师,但只要他能拿到钱,他就会因为贪心而做出让步。我们就可以慢慢积蓄力量。” 周培公告诉蒋国柱,他刚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邓名已经有些迟疑了,但经不住周培公诱之以利,而且还警告他如果东南没有自保的能力,那满清大举南下就能让邓名一夜回到四年前。最后周培公用严谨的分析说服了邓名,让他同意向剿邓总理衙门提供必要的支援。 “老弟真是人中翘楚啊。”听周培公只买了这么一点债券,就能从邓名那里拿回这么多的东西,蒋国柱暗暗惭愧,周培公果然不愧是“邓名问题专家”,事情做得比别人漂亮一百倍都不止。而且蒋国柱还立刻意识到了,这支军队一旦组建起来,就会是一支四省联军,到时候只要掌握住了这支军队,就不用担心武昌和南昌无限拖后腿了,甚至还能反过来迫使武昌和南昌采取和南京一致的步调。 唯一让蒋国柱担心的,那就是邓名会不会渗透进这支军队,毕竟周培公为了说服邓名,答应这支军队的武器都从邓名那边采购,而且还付钱给邓名,让四川为长江剿总大队提供军事教官。 “下官对此也不太有把握,大人知道下官不通军事,说不定就被邓名骗了,反倒是替他养军队了。”对于蒋国柱的担忧,周培公大声叫好:“所以下官和邓名说了,这个密约我们可以要求执行,也可以不要求执行。就是因为下官斟酌不好这里面的利弊,所以才请大人定夺。” “嗯。”蒋国柱沉思片刻,断然说道:“做事不能前怕狼、后怕虎,既然老弟辛苦争取来这么一个条件,我们也为此买了邓名的债券,那就要把事情做起来。你说这剿邓总队是我们来支付军饷,对吧?” “是。” “那就要建立起来!”蒋国柱声音变得沉稳有力:“我们需要这支军队来团结四省力量,也需要它来对抗邓名和朝廷。” “是,那下官以为,让梁提督来管理这支军队是最好的。”周培公再次强调他不懂军事。 “不,这样会让朝廷过分注意,他们会奇怪为何一支水上的衙役队我会让梁提督这样的大将去管,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还会让邓名加倍地提防,更重要的是,武昌和南昌未必肯拨款给剿总大队了。”蒋国柱当机立断:“就由剿邓总理衙门挑选军官来执掌这支军队。” “可这样总队就不是掌握在大人手里了,”周培公依旧反对:“而是完全控制在剿邓总理衙门手中了。” “可你控制剿邓总理衙门,不是吗?”蒋国柱反问道。 周培公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拜倒在地:“总督大人,下官权力已经不小了,又不能和大人日日见面,只恐背后有嘴伤人。” “不要怕,我信得过老弟。”蒋国柱笑吟吟地把周培公扶起来,给他鼓劲打气:“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做出成绩来,这样将来我把两江总督这个位置交给老弟的时候,别人也才说不话来啊。” 战战兢兢地离开了两江总督衙门后,周培公坐上自己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返回自己的住所:“哼,两江总督的位置,很稀罕么?只要邓提督依旧天下无敌,剿邓总理衙门就会如日中天。” 现在周培公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年轻举人了,这几年他周旋于各个总督之间,见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更有邓名这么一个外星人提点教诲。 “张总督的志向就是割据,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周培公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想着各个总督的算盘:“林总督和江西巡抚的思路差不多,走一步看一步,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实在不行就投了邓名;而蒋总督的野心最大,以前我一直揣测不清,比如他最近就一直积极在搜罗士人的罪证,好像想制造大狱,狠狠搜刮一笔钱财。” 这件事周培公在见到邓名时也向后者报告了,当时周培公还有些糊涂,因为张长庚明显地很看重领地的民心,已经断然不肯为了取悦朝廷而把缙绅得罪个一干二净了,这显然和张长庚那份割据的心态是分不开的。而蒋国柱如果和张长庚的心思一样,按说也不该往死里得罪江南的缙绅。 为此邓名和周培公讨论了很久,最后邓名怀疑蒋国柱是想学吴三桂,他的志向不是割据江南——无论将来清廷获胜还是大明中兴,都不可能容忍某个家伙盘踞在南京。蒋国柱很可能早就想通了这一点,所以已经打定主意要培养一支军队出来,为此就是得罪了全江南的士人也在所不惜,反正这个地盘也肯定保不住。而如果能打造出一支军队来的话,蒋国柱就有了和清廷或邓名讨价还价的资本,将来清廷获胜他可以指望像吴三桂一样远征四川,建立自己的藩国;而如果大明中兴的话,蒋国柱也可以献了南京,然后打出山海关去辽东寻找一片安身立命之地。 邓名和周培公越琢磨越觉得蒋国柱这么设计自己未来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两人就商议好用剿邓总队来试探一下蒋国柱,真想学吴三桂的话,蒋国柱肯定不会嫌军队太多的。 “裂土封藩吗?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做不了邓提督的黄雀,当别人的黄雀倒是完全可以试试。”周培公依旧闭着双眼,一抹微笑从他的嘴角浮了起来:“贤妻,为夫虽然不能在家陪你,但将来会给你挣个王妃的封号出来的。” 在听说明军的先锋靠近南京后,蒋国柱就派人去迎接,他已经为明军选好了营址,还热情地帮忙修好了营寨来献殷勤,但心腹很快返回报告说,明军先锋临国公李来亨,谢绝了两江总督的好意。 “虎帅说,别的事都可以麻烦大人,但这军营还有水营,他一定要自己来修。” ------------ 第二节 目标(上) 邓名和刘体纯先后进入了应天府,邓名和川军已经是南京的常客了,所以并没有感到有太多稀奇的地方;李来亨的先锋军也来过一次,所以他表现得也相当镇定;但刘体纯的手下就要兴奋得多,这是大明的两京之一,是中国的心脏地区。就连他们的指挥官刘体纯,也忍不住一再观察南京的城墙,似乎颇有去试一试的冲动。 “刘将军,我们之前可是说好了啊。”见刘体纯看南京城墙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邓名急忙提醒他注意:“如果蒋国柱不识好歹,那我们把南京城墙爆破了给他瞧瞧;但如果蒋国柱老老实实的,我们就没有必要炫耀武力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是,我记得。” 刘体纯这次又从邓名手里拿到几件新宝贝,其中一种东西就叫定时引信。就是用一个玻璃容器盛着一种被邓名成为强酸的液体,在使用前敲碎玻璃,让酸液流出腐蚀一根金属线。金属丝被烧断时,就会导致紧绷的弹簧猛地收缩,依靠剧烈摩擦发热或是燧石打火来引燃火药——成功率不怎么样,不过节省了铺设导线的时间,有时为了铺设很长的导火索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而且导火索也有铺设失误导致引火失败的几率。所以刘体纯认为如果这种引信能改进的话,还是很有前途的。而且既然现阶段成功率低,完全可以多放置几个。就是将来改善后,也完全可以继续安置以保证成功率,不过邓名称这东西目前的造价极其高昂,短期内价格也未必能降下来。 这些器械虽然在刘体纯的试验场上证明可行,但出兵以来一直没有在战场上实战检验过。刘体纯的船舱里装着成堆的各式爆破器械,但沿途知情识趣让的清廷官员让他一次次失望了,现在看到南京城墙如此威武雄壮,刘体纯心旌动摇、情难自已。 “我现在想,要是拿下南京,真的不好么?”战前邓名就给刘体纯仔细介绍过此次出兵的目的和意图,夔东军也都表示了理解,但受到部下情绪影响和南京城墙的吸引,刘体纯又显得迟疑起来。 “不好。”邓名连连摇头,他只好再次把理由搬出来,重新说给刘体纯听:“其一,我们不能把东南督抚推回清廷那边,围城必阙,我们得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其二,我们的军力不足以控制湖北、江西、江南三省,沿着长江排成一字长蛇阵,就会全线被动、处处挨打。其三,这些人虽然提供给我们的军费比给北京提供的还多,但只要他们还一天还是清廷的官员,他们在打击的就是清廷的威望。” 就算这几省都不做任何抵抗地换上了明军的旗帜,兵力不足、人才匮乏的邓名也势必要大量留用东南的官吏,他们同样会损公肥私,试探明军的反应和督查能力。随着他们从无到有一次次试探得手,东南官吏对明军的畏惧就会降低,而他们的恶行,还会降低东南百姓对明军的观感。 “在我们有拿下半壁河山的实力前,最好不要动这些督抚,等我们出手时,就要有摧枯拉朽的气势,同时还能把每一个岗位都放上我们的人。”邓名有一点还没有对刘体纯说,那就是现在川军兼有统治者和挑战者的好处,不用费心费力治理东南领地,不用为人事、司法、灾害发愁,但依靠近代化的经济手段和灵活的外交策略,却能从东南获得比清廷更多的经济资源。 大批明军不断汇聚到南京周围,他们的实力大大超过郑成功、张煌言的那次北伐,这也是自三王内讧后,西线明军首次在军力上再次反超闽浙明军。而他们的对手恐怕还不如那时的清军:尽管已经过去三年了,但苏松水师完全没有重建,江西的水师连名字都没有了。马逢知带着不少江南绿营精锐逃去崇明了,现在的河道和江宁官兵还多次被邓名沉重打击过,都是多次重建的部队,更糟糕的是他们还都深知邓名没有杀俘的习惯。 因此在派部队监视南京的同时,邓名还有余力组织夔东将领分批去旅游,参观孝陵等古迹。 这次明军再入江南后,大批年轻士人投身军门,希望能得到邓名的接见,不过邓名仍仿效旧例,公开告诉他们这次明军仍无收复南京的打算,让他们和前辈一样继续潜伏江左,等待王师反攻。而之前那些潜伏的士人,也有不少寄书前来询问是否到了起事的时机了。邓名不厌其烦地挨个回信,表示时机尚未成熟,需要他们继续收集情报、拉拢府县的鞑子官员。 大部分士人都接受了邓名的指示,但也有例外,仪真、六合的潜伏士人代表发出抗议,称他们实在没有什么潜伏工作好做了。六合的地下组织经过三年潜伏后,现在城内无人不知他们是邓名的暗棋。听说邓名又到了江南边上后,不等他们带着酒去清军营门口假装嘘寒问暖、从卫兵口里套话,驻防的绿营将领就派了千总趁着夜色赶来。千总把游击给的驻防绿营的花名册奉上,表示这几个潜伏者这三年来每次听说明军过境都去军营门口跑一趟实在太辛苦了,从这次开始就不用费劲了,以后只要和游击打个招呼就好,想知道什么都有第一手资料;那个千总还说,就是他们想知道城楼上有多少块砖、城门上有多少钉子,绿营都可以代劳派人去数,只要明军进城后帮他们美言几句就行。 仪真的地下士人也有类似的烦恼,他们正在积极串联同道,让同窗好友做好起事准备时,知县老爷就把大家都喊去衙门了……蒋国柱曾秘密交代过幕僚,这些资深的地下工作者都是在邓名那里挂号的,一个也不许动,就是以后搞文字狱都要绕着他们走;至于朝廷那边,蒋国柱能瞒就瞒,要是瞒不住了就用放长线、钓大鱼来解释——邓名摆在南京城前的功德碑都被蒋国柱保护住了,掩护这几个暗棋用两江总督的原话来说就是:“不算事。” 见到这批地下党后,知县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们,刚刚来了个兜售公债的四川人,据四川人带来的可靠情报,邓名这次又没有光复江南的计划,所以地下党就不用第三次再来动员知县反正了,因为根本无正可反。知县还希望地下党动静小一点,不要整天打铁、磨刀,虽然这些年知县一直很照顾大伙儿,但闹得太凶了县里也难办啊——无论是两江总督还是仪真知县,都认为这些热情有余、谨慎不足的年轻人肯定不是邓名依仗的暗棋,既然邓名每次经过都和他们有书信来往给他们面子,那两江官场也得给邓名这个面子。 “嗯,你们的潜伏方法确实有所欠缺,”邓名耐心听过两处地下党的报告后,指出他们应该设法接受系统的潜伏训练,不过邓名没法在南京公然办一个明军潜伏培训班,这么干既不好保密,也容易伤害到大清两江总督蒋国柱的感情、刺激他向明军发出严正抗议:“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到成都去一趟,成都刚刚成立了一所新的书院,其中就有隶属特殊训练与特殊装备分类的潜伏科目。” 不过这些年轻士人大都还没有功名,邓名表示这个他可以想办法帮忙,江宁监生有点麻烦,但贡生、秀才应该不太难。到时候他们就有了游学的资格,可以买长途船票,搭乘剿邓总理衙门的船前去长江上游,入川前往成都。 …… 送走了这批年轻人,邓名再次感慨前世的信息爆炸,这些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筹划、组织一场政变,很多保密原则和手段邓名在儿童电视节目中都见过,但这个时代的人就是不知道;此时别说少儿读物,就是供成人阅读的书籍中也不会专门介绍全球范围内各路造反人士的事迹、他们成功或被镇压的过程——不但有简略介绍还有得失评点,要知道《世界五千年》之类虽然是儿童读物,但能在其中留下名字的也都是人类历史上了不起的人物;而那些战争影片,那些以前世的眼光看是老掉牙之作,放在这个时代那也绝对是一流的造反技术手册了,看过的少年都能从中了解到单线联系、暗语、转移、盯梢、反盯梢这些技巧的存在。 这次邓名还带来了刚刚培训出来的测绘人员,他们沿途绘制了不少等高线地图,南京如此重要,周围的地形当然要反复勘探,绘制成详细的地图。 虽然川西绘制出来的地图依旧有很大的问题,不过其中运用到的比例尺、等高线等概念已经让夔东同盟军啧啧赞叹,比起传统写意画一般的地图,这种地图不仅能起到传统的向导作用,甚至有可能让指挥官利用它进行简单的预先军事部署——以往这种部署是不可能靠地图来完成的,必须要在斥候侦查后才能对战场地貌有个正确的大致认识。 看到新式地图后,王光兴当即就表示要让他手下学习四川的全新绘图法,其他人也陆续提出同样的要求。这次在南京周围,四川的手下就与来参观学习的同盟一起尝试绘制南京周围的一比五万地图。在这次实践中,各种测绘设想都被拿出来讨论,工具的设计思路也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我们最轻松的一段路基本走完了,”今天刘体纯和李来亨一起和邓名在钟山踩踏地形,以南京城为假想敌,进行了一些战术讨论,然后三个人就又谈起了下一步的战略,邓名告诉他们崇明那边有使者前来,称欺软怕硬的江南和河道官兵都停止了对他们的骚扰:“等见到张尚书的使者后,我们就需要确定此次出征的目标和准备打击的敌人了。” ------------ 第二节 目标(下) 频繁的东征让东南对四川的畏惧越来越重,以前明军乘船顺流而下的时候,邓名还需要仔细斟酌每次靠岸休整的时间和地点,需要小心提防张长庚突然翻脸偷袭。但现在几乎无此必要,湖广已经彻底没有了在险要地点拦截明军舰队的可能,即使拦住了,湖北绿营也打不过登陆的明军,那明军自然也不担心他们进行阻拦。 而在两江,江面变得更宽,缺乏水师的清军比湖广清军还缺乏阻拦明军的手段,也就是明军逆流回师时,清军还有一战的机会——在风向不利的时候,明军需要落锚停泊。不过也就是第一次和李来亨回师的时候,江西的清军尝试了袭击,以后明军回师的时候,两江这里的清军变得和湖广的绿营一样温顺。 “现在东南的督抚已经被我们吓破胆了,不过这也会让他们对自己的力量更没有信心。”邓名对李来亨和刘体纯说道,高邮湖一战击败了禁旅八旗,对东南绿营来说无疑是一针强心剂,让他们消除了一些对满蒙八旗的畏惧。不过这依旧是不够的,邓名发现绿营依旧有普遍的畏惧八旗心理,几十年的积威不是那么容易彻底清除的。 除了绿营外,就是明军对八旗也缺乏信心,上次重庆之战看到了汉八旗的军旗后,夔东军就表现出了明显的士气浮动。也就是袁宗第的主力营和李来亨的部分参与过第一次东征的手下表现稍好,比较丰富的战场经历让前者能够把紧张情绪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后者在南京城下俘虏过真的满洲大兵。邓名把那些俘虏给小老虎的部队展览了很长一段时间,让不少人意识到就连满洲真鞑子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而不是什么怪兽,连带着也消除了对蒙、汉八旗的畏惧情绪。 现在对八旗最没有畏惧心理的恐怕就是川军。不少浙江籍的同秀才目睹过郑成功在镇江大破江宁驻防八旗,有数万川军士兵是高邮湖之战的亲历者,好几百蒙八旗的人在成都和叙州打工,而且重庆汉八旗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更不可能让川军对他们感到畏惧。 除了向友军介绍历次大捷的经历,帮助他们正确面对八旗部队,邓名觉得帮助东南绿营提高对清廷的信心也很重要。所以邓名在出兵之初就和李来亨他们商量过,如果东南各省望风披靡,那明军就要寻找一支拥护北京的清军作为打击目标。 “不能让东南督抚觉得我们只会欺负他们,这样他们对我们只会有越来越深的怨恨,同时也越来越没有信心对抗北京。我当然希望东南缴纳给北京的税赋越少越好,这样我们就能卖给他们更多的公债。”上次东征,明军攻击了浙江的绿营,此举替蒋国柱解除了不少来自南方的压力,而且让浙江绿营的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不知道李率泰、耿继茂会不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北京有让耿继茂移镇浙江的意思,我们就要攻击他。” 按说清廷让耿继茂移镇浙江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浙江比福建富庶得多,而且让一个藩王如此靠近南京也不太安全。不过邓名对历史的改变已经太多了,顺治十六年北京认为云贵已经稳定,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耿继茂从广东移藩四川,不过很快又改主意将其改藩福建——这固然是为了对抗郑成功的威胁,也是因为清廷意识到四川不同于云贵,只要认真经营就能够财赋充足,一旦被某个藩王夺取,就可能对陕西构成严重威胁。 现在邓名对长江的威胁日甚一日,北京的朝廷中依旧有人在后悔当初没有把耿继茂移镇四川。最近已经有人建议把广西交给吴三桂,让他继续负责防御李定国;而孙延龄则接替尚可喜镇守广东,把尚可喜调入福建防备郑成功,这样就可以把耿继茂改封四川——建议者希望让耿继茂加强重庆的力量,迫使邓名花费更多的精力保卫自己的根据地,从而减轻他对下游的压力。不过这些声音并没有得到朝廷的回应,因为现在亲王和辅政大臣都还想着用中央部队把四川一举荡平:以前讨论移藩问题时,就有人称四川古称天府之国,兼有盐、铁、铜、银之利,丝绸锦绣行销天下,正常情况下以一省之力就能供应云贵、陕甘的边军粮草;虽然现在四川破败,但也不能让藩王入驻,哪怕是没有治权的藩王也不行;现在除了以上的那些原因外,还多了翡翠、象牙这些土产,北京都想好了,等征服四川后,就在成都设立一个专管朝贡的大臣,把珠宝的利润直接收入国库。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容藩王染指? “耿藩前身是东江军,跟随满清多年,是清廷手中最铁杆、最有战斗力的汉人部队,绿营对尚、耿两藩还有孙延龄部的畏惧也不比八旗差多少。如果能把耿藩精锐歼灭在浙江,就能让蒋国柱更加无所畏惧,提升东南督抚对抗北京的勇气。” 邓名当然不知道北京那些亲王和辅政大臣正在惦记他的首都,所以在听到有耿继茂移镇四川威胁自己或是移镇浙江协防两江的倡议后,就一直很关心耿继茂的去向。如果耿继茂来四川邓名倒是不怕,但和清廷一样,邓名也不放心有个藩王如此靠近南京:对北京来说,耿继茂是汉人的藩王;而对成都来说,耿继茂是满清的藩王。 听邓名说到这里后,李来亨接口道:“我倒是觉得耿继茂不会来福建,虽然国姓爷去世,但国姓爷的大军仍在,鞑子不敢走的。我们最后多半还是沿运河向北,在凤阳府或是山东和鞑子打上一仗。” 邓名等人已经知道清廷正调集重兵围剿山东于七,从漕运总督衙门送来的消息看,于七的失败已经是板上钉钉:一开始山东群起响应的时候,于七就畏首畏尾,一直不敢出动出击切断漕运,生怕触怒清廷彻底断绝了招安的后路;而今年清廷大举增兵山东后,首先确保了漕运畅通,然后就利用运河调动部队,先把于七以外的义军都打散,然后四面合围于七的主力。在清军调兵遣将、步步紧逼的时候,于七闭门不出,简直称得上是坐以待毙,现在于七的盟友都被击溃,主力也被清军团团围住,连转移的机会都没有了。 估计七月中旬、最迟月底之前,山东清军就能彻底打垮于七,而清军乘胜南援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现在长江两岸是重要的商贸区,为邓名提供了大量的财政收入,帮助他继续大力扶持四川的商行,而且还是东南督抚的收入保证,让邓名能够获得充足的低息贷款。因此邓名并不希望在长江两岸爆发战斗,把长江两岸打烂会让邓名失去大量的收入、影响大明国债销路。 无论是邓名还是委员会其他的成员,都不希望战火蔓延到长江水道来,现在明军就在南京附近休整,而没有继续向苏州、崇明方向进军,只要一声令下明军就可以从扬州进入运河地区——运河两岸的贸易基本垄断在林启龙的手中,崇明从中获得不了什么收益,所以大规模军事行动会对运河流域造成什么影响邓名并不关心——委员会就没有一个成员关心,况且击败山东清军还能起到保护南京、振奋东南绿营士气的目的。 “是的,就等张尚书的消息了。”邓名需要崇明和舟山帮他侦探山东的敌情,同时监视李率泰和耿继茂的动静:“如果山东清军表现出奔赴南京的意图,我军就要立刻进入运河。北京现在肯定也知道我们再次屯兵南京城下了,不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 …… 北京,正如东征军的将领所料,清廷确实已经收到明军再次兵抵南京的消息。 “这次邓名还不是自己来的,他还把夔东贼都带来了。”要是邓名自己来,清廷或许都不会这么紧张,因为邓名在前三次东征中都表现得很克制,没有在地方上大肆抄掠——虽然蒋国柱、张长庚和张朝一个劲地叫苦,不过从东南依旧能满足最基本的漕运看来,邓名还是以王师自居的,没有把长江流域祸害得太惨。 五月初得知邓名威胁江南后,清廷第一个念头就是让山东的兵马赶赴扬州。不过山东的于七刚刚被彻底围住,眼看就能一劳永逸地把这个隐患拔出,半途而废实在太可惜:这次于七从头到尾都被招安的烟雾迷惑,老老实实地呆在根据地里,死到临头还心存幻想,依旧等着朝廷去招安他,直到清军发起总攻才大梦初醒。要是清军在这个时候撤围南援,于七肯定不会再次坐以待毙。 再说邓名的进展也实在太快,转眼就再次兵临南京城下,让清廷根本来不及从山东战场抽出部队。 “如果邓名和前几次一样,只是收集一番粮草就退兵的话,那就不去管他。”和邓名一样,北京也不希望在长江两岸爆发连番大战。由于明军拥有水上优势,歼灭邓名的可能性很小,可一旦开战肯定会把长江两岸打个稀巴烂;大批外省清军开入长江流域作战,不管明军是不是被赶走了,赋税肯定是不用指望了。援军给地方官府的摊派,加上官兵的抢掠,破坏只会比邓名的军队更严重。就好比上次郑成功侵入长江,让镇江彻底变成一座空城的并不是明军而是清廷的援军,要知道这还是本省部队,如果是山东的援军开进去,很可能整个镇江府都找不到活人了。 邓名的习惯爱好,现在北京也有了解,看上去完全没有在江南建立根据地的念头,只是努力地向四川搬迁人口——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也阻止不了邓名逃窜,那能够让战火远离长江水道自然是最佳选择。不过这次邓名带来了夔东军,就让北京担心其中出现变数,这些人说不定会和郑成功一样,不是认真地搬迁人口,而是琢磨着要换片根据地。 “让遏必隆帮助康亲王,继续全力围剿于七。”讨伐于七的主将没有任何意外地由杰书担任,而遏必隆和李国英一起在康亲王帐前效力,留在北京的三个辅政大臣没有多久就得到了一致意见,他们会做两手准备:“如果邓名和前几次一样,老老实实回四川去了,那别让军队下江南了,大兵去一趟,三、四年都别想恢复。” 如果入寇的明军全数西返,那山东的军队也会按照原计划西进,在四川寻找一块地方作为决战的战场,这样就避免了对东南赋税重地的破坏。而假如只是邓名带着川军回去了,夔东军却独自留下、试图开辟根据地的话,北京觉得依靠江南自己的力量差不多就能把他们赶出去。邓名一直不在江南立足,这固然有他的习惯问题,但也能说明东南督抚还是有一定抵抗能力,如果东南完全没有自卫能力,北京觉得邓名也不可能不动心。 最大的危险就是邓名打算帮助夔东军开辟根据地,就好像他之前帮助马逢知抢了崇明岛一样。不过崇明岛归根结底还是一座海岛,而且这两年来马逢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向陆地上发展的能力——既然崇明对江南的赋税不构成立刻、直接的威胁,北京也没有必要派出大军增援,可以听任东南自己设法解决,就像对待舟山、金、厦一样。 但若是这次夔东军打算在南京周围开辟根据地,或是尝试把马逢知从崇明岛上接出来的话,那形势就会完全不同。那就是对东南赋税重地的直接威胁。清廷不希望在长江两岸爆发大战,但如果明军紧逼上来的话,北京也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全力迎战。如果真有必要,就是把藩王从福建、广东等地都调回来也要把明军赶出两江。 “如果邓名留恋不去,或是打算切断扬州漕运,或是打算攻陷苏州,山东兵马就要立刻南征,哪怕为此让于七多活两天也得由他了。” 辅政大臣发急件前去山东,通知康亲王、遏必隆预做准备,等候北京的进一步命令。 ------------ 第三节 信号(上) 清康熙二年、明永历十七年六月,江南的明军和山东的清军形成一种奇怪的对峙。因为担心明军攻击南京、扬州、苏州等要害地区,山东的清军积极进行着南征的准备,本来应该输送向胶东前线的大量辎重也没有送去,而是被船舟和车辆运往淮安方向,胶东前线只是保证了必要的粮草;而明军对清军的动向也有所察觉,邓名把大营移动到了镇江,和第二次东征时一样立营于运河对岸。 六月下旬,得知明军显露出封闭运河的姿态后,清军在山东的攻势变得更加乏力,从北京赶来的后援依旧源源不断地进入山东,不过这成千上万的清兵看都没有看胶东一眼,径直向南沿着运河前进;就是原先包围于七的部队,也有少量奉命赶回运河沿岸。 漕运总督林启龙已经向北京报告,邓名此番入寇,总兵力可能超过十万,披甲在四万以上。虽然总人数还比不上郑成功和张煌言联合入侵长江那次,但甲士人数基本持平。听说明军动员的规模如此之大,还在镇江竖起了大营,北京更加怀疑邓名有隔绝南北,寻找机会在江南立足的计划。 不过蒋国柱的报告中称南京还没有受到攻击,因此清廷也没有命令部队全速前进增援南京——邓名在之前的历次战役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北京无意让部队一支支去送死,而且现在明军还有控制长江的实力。所以北京异常持重,一面缓缓在鲁南、淮北集中野战部队,一面保持和南京、扬州的通讯,如果邓名全力围攻南京,那援军才会趁邓名无暇分神时一举渡江。 而差不多在同时,刘体纯、王光兴带领他们的本部兵马渡过长江,在运河入口处不远扎下营寨。得知清军在山东放缓了攻势后,明军判断清军大举南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因此明军进一步增强了对运河的控制。一旦得到清军主力南征的消息,明军就会全数北上应战。运河是清军主力最快捷的行军和运输辎重的通道,对明军来说也是一样。 现在明军还没有控制运河入口,就是为了避免切断即将开始的漕运。邓名觉得东征已经基本达成目的,相比山东的清军重兵集团,他对攻打浙江更有兴趣。把战火引向长江两岸本来就是不得已的下策,而且兵法有云“未思胜,先思败”,现在东南督抚虽然保持中立,但如果明军不幸战败,邓名可不敢担保不会遇上墙倒众人推的场面。 “我们攻打浙江能够减轻舟山、崇明的压力,如果能够调动李率泰和耿继茂的兵力,对闽军也有帮助,而且还能借口浙江毁约逼他们再缴纳一笔赎城费。”邓名和盟友商议战略时,再次强调此时与山东的清军重兵集团交战似乎不是很好的时机:“就算击溃了山东的清军,我们也不可能占据山东。如果是一场惨胜的话,我军对东南的威慑也会受影响,得利的反倒是坐山观虎斗的蒋国柱、张长庚他们。” 不过眼前的局势是北京看上去跃跃欲试,邓名已经有和清廷中央主力正面交战的资本,所以也就不愿意冒局面失控的风险。 “清军的部署有些奇怪,所以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并非想南征,还是惦记着先解决于七的。但山东的清廷重兵被我们江南的重兵集团所吸引,就像我们被他们吸引一样。所以我不打算切断漕运。很快今年的漕运就要开始了,如果清廷看到我们连切断漕运的力量都没有,很可能会断定我们的实力不过尔尔。”邓名猜测明、清两军出现了重兵集团互相吸引的现象,假如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话,当漕运照常开始后,清廷就会低估江南明军的实力,越绷越紧的弦可能开始放松,那时邓名就会考虑退兵或是南下江浙,去进行更重要的工作。 …… 在刘体纯、王光兴渡江,为明军主力进入运河作战预做准备后没有几天,山东的清军也从加急报告中得知了这一情况。 “如果被贼人堵塞运河,那邓贼就能后顾无忧地攻打江宁了。”看到报告后,康亲王重重地一拍桌子。他从一开始就力主全军放弃于七南下,和邓名决一死战。一想到击溃了邓名的大功,杰书就兴奋得全身发热。再说只要打垮了邓名,那回师顺手灭掉山东的于七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然,王爷切莫着急。”虽然同样很想立功,但遏必隆要谨慎得多。现在邓名掌握着长江的控制权,要想平安渡江就必须等邓名被其他事缠住手脚,所以最好的时机肯定不是现在,而是等邓名开始攻击南京。 目前蒋国柱一天三封信给北京报平安,既然邓名主力不在南京周边,那他们会在哪里呢?显然是守在镇江,打算等援军渡江打一个半渡而击,然后从容不迫地围攻南京。几年来对邓名一次次的失利,让清廷的实力受到很大损耗,厦门、万县几次大败亏输后,清廷的战略机动兵力已经非常有限。 虽然因为郑成功去世,让南方的清军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山东的这支重兵集团依旧非常重要,如果被狡诈的邓名伏击了,那短期内就没有力量再增援江南了。换句话说,清廷会因为没有更多的战略预备队,而暂时失去对东南的控制能力。 “周培公的报告到。”正在杰书和遏必隆相持不下的时候,长江剿邓总理衙门也送来新的报告。在邓名和蒋国柱的指示下,周培公极力吹嘘长江沿岸清军的实力,称他有信心保持漕运的畅通。 高邮湖一战后,清廷方面对周培公彻底击败邓名是不报什么指望了,但仍认为周培公能够带着几省联军尾随邓名,让明军无法分散兵力,也无法专心致志地长期攻打城池。 “江宁在南岸、扬州在北岸,有周培公在,邓名在南岸多留兵打不下江宁,少留兵就封不住运河。”李国英从头到尾就不同意在江南大打出手。 北京来的杰书不用说,就是遏必隆也对“北人仗马,南人仗舟”没有深刻的认识。在长江边上与水师绝对占据优势的明军作战,李国英觉得实在没有彻底歼灭邓名的可能,反倒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对方打个全军覆灭。 而且这里不是四川那样的无人区,双方十几万军队混战一场,绝对能把富饶的江南打成白地。虽然邓名现在一直表现得很克制,但李国英相信真打急眼了,邓名也干得出强拉壮丁的事情来。 “江宁是前明的南京,邓名也想有朝一日夺取了作为他的首都,他不但想要一个完好的江南,也顾忌江南的民心,所以我们就呆在山东这里最好了。”李国英不敢对杰书和遏必隆再提什么明军的水面优势,之前李国英才起了个头,那两个人就满脸不屑地说道,当初满洲大兵下江南,也没见李国英口中的长江天堑起到丝毫的作用。 李国英当然明白,那时根本没有抵抗的军队,江北四镇还有李国英当时所在的楚军都闻风而降,自然长江天堑也没有意义。但现在的明军可不是毫无斗志的南明弘光军队,周培公等人也只敢远远地尾随,守住城池和大营而已。水师的优势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李国英知道周培公的军力远不如他在报告上吹嘘得那么强大,不过能够尾随在邓名大军身后就近监视,这个本领就很了不起了。李国英觉得,自己那帮重庆的手下还没有哪个能有这副本事呢——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江山代有才人出。 “我军继续留在山东,邓名身边有周培公纠缠,他拿不下江宁这样的坚固城池,又不肯把江南彻底打烂,还知道我们随时可能增援,最后他只好退兵。我军不战就能收获全功;要是仓促与邓名一战,万一不利,那就麻烦了。”李国英认真地给杰书和遏必隆分析道:“现在邓名盘踞在扬州,很可能是因为担心我们沿着运河攻击他,影响他搬运人口了,所以才不顾江宁和周培公的威胁,全军驻扎在镇江。” 虽然没猜对邓名防备山东清军的原因,不过李国英的推测还是基本准确:“奴才以为,邓名现在很可能是在观望。如果我们南下去打他,那他就应战;如果我们继续收拾于七,那他就抓紧时间搬运人口回四川,或是去洗劫浙江。” “然后我们就直捣四川,把他打成丧家之犬?”杰书目光闪动了一下,马上又追问道:“你怎么敢说你猜得对?” “马上漕运就开始了。”李国英答道。 “不错,”遏必隆点头道:“如果邓名切断不了漕运的话,如果周培公真能像他说的那样确保漕运的话,邓名就没有拿下江宁的兵力。” “如果他的兵力不足,我们再去增援,不是能生擒邓名了吗?”杰书还是没有转过弯来。 “我们南下,朝廷的兵力自然是更强;可是我们变不出船来,刮东风的时候邓名向上游跑,不是东风的时候他顺流而下海跑,我们没有水师休想堵住他。长江两岸人口稠密,邓名只要豁出去,总能抢到足够的粮秣,在把沿江各个府县都抢光以前他一点儿也不用担心补给。”李国英叹了口气,这就是没有水师的麻烦,清军在岸上就是跑断腿也别想撵上邓名,而且还得沿着两岸跑,更要提防邓名趁清军追得精疲力竭的时候下来打个回马枪:“如果能消灭邓名,那别说长江两岸,就是把整个南方都打烂了朝廷也不在乎;可谁敢说邓名等不到去江西、湖广的顺风?再说他还能逃进大海里,去舟山甚至去福建——要是抓不到邓名,还把江南打烂了,朝廷会同意吗?” 杰书默不作声,遏必隆摇了摇头,这个局面肯定是朝廷不能同意的。 “所以奴才常说,湖广和两江根本就不该修那么多沿江堡垒,还是要建立水师。不过,唉,远水解不了近渴。”李国英说道:“邓名不把朝廷逼急了,朝廷舍不得江南糜烂。邓名也是一样,他肯定想,要是把江南打成和四川一样的无人区,将来也没法拿江宁当首都了。所以若是邓名不能切断漕运,甚至有可能不是因为周培公的威胁,而是他有意让我们看清他,或是说是他发出另找战场决胜负的信号。” 杰书和遏必隆都盯着李国英,后者苦笑了一声:“奴才和邓名对打了好几年了,虽然是敌人,但也有点默契了。” “如果邓名切断了漕运呢?”遏必隆反问道。 “那除了说明邓名实力强劲,根本不怕周培公以外,还说明邓名不想发出一个‘另找地点决战’的信号,也就是说不在乎江南是不是变成战场。”李国英蛮有把握地说道。 “就是说?”杰书也紧紧追问了一句。 “断了漕运,就是说邓名决心在江南和我们狠狠打上一仗了,他真是动了拿下江宁的念头了。”李国英沉吟了一下:“我觉得邓名作战虽然勇猛,但在扩大地盘时一向谨慎,在背后有我们和周培公的同时,去强攻江宁这样的坚城,似乎不像是他的风格。” 杰书和遏必隆对视了一眼:“那就等等漕运的消息吧。如果邓名约我们在江南以外一战,我们也可以答应这个约,李总督你不是一直也在劝我们远离长江么?” …… 镇江。 “张尚书竟然亲自来了?”邓名走到营门前,迎接从舟山赶来的大明兵部尚书。 张煌言见到邓名后,就急不可待地问起邓名的下一步战略:“你屯兵镇江作何打算?” “张尚书居然问这个?”邓名惊讶地反问道。 “是啊。”张煌言听得有些糊涂:“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问?” “我还以为张尚书会先问我去缅甸勤王的事情,还有皇上现在安危如何。”邓名飞快地说道。 张煌言深深地看了邓名一眼,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恼怒之色,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冷哼了一声:“战无不胜、所向无敌的国公也没能救出皇上吧?” “没有。” “猜到了,所以根本不想问!不是不关心,而是想给国公留个面子!”张煌言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好了,国公屯兵镇江,到底作何打算?” -------------- 笔者按:在置顶报名帖里报名的人,只有第五页最后一个陈鑫报名的性别为女,我没有看漏的吧? ------------ 第三节 信号(下) 邓名对张煌言简要介绍了一下占据运河入口和自己应对的策略:“本来我们是不会管东南督抚的死活的,但自从他们向我们妥协后,渐渐的发现没法对他们的要求置之不理。” 蒋国柱是坚决反对在江南这边开战的,但如果清廷变脸要杀他的话,蒋国柱又会需要明军的保护,邓名向他保证明军会尽量避免在他的地盘上大打出手,也会在蒋国柱走投无路的时候施以援手,至少允许他去四川避难,作为他认购大明战争国债的报答。 “因此你就不打算切断漕运了?”张煌言已经完全明白邓名要做什么了。 “正是,投鼠忌器,只有器还完好无损的时候,才能让别人忌讳嘛。”这次邓名指的器就是漕运,以前邓名多次用类似的办法逼迫清廷官员掏赎城费,操作起这种事情来已经异常熟练了:“杰书不敢说会做出什么事来,年轻人不懂事,但遏必隆和李国英,肯定能察觉到我的善意。” “善意……”张煌言瞪了邓名一眼:“鞑王杰书好像也比邓提督年轻不了几岁吧?可见年轻不是不懂事的理由。”此外张煌言还感觉邓名用词太文绉绉了,不就是绑肉票么,当然要先好吃好喝的供着,撕票不就拿不到赎金了么?张煌言突然想到绑匪一向也是很守信用的,他又瞄了一眼面前这个以重诺守信著称的年轻人,以及他最喜欢挂在口头上的那“帝国”二字,若有所悟的张煌言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看来舜水先生去四川准是徒劳无功啊。” 听邓名叙述完他的战略后,张煌言就说起了有大批闽军官兵投奔舟山一事,把邓名听得连连摇头。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邓名本来还不错的心情,被张煌言带来的消息弄得一塌糊涂。据张煌言说,郑袭他们都估计闽军的叛逃可能还会继续下去,郑经本来就是因为心虚才开始清洗,结果搞得人人自危,大批地逃亡,这可能会导致郑经更加心虚,以致看谁都像叛徒。邓名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金、厦十余万军民,其中有一部分可能乘船逃来浙江,但也会有一大批因为缺乏交通工具而无法逃离福建,那他们势必会向满清投降:“张尚书打算如何向郑经交代此事?” “当然是劝他息事宁人,”张煌言甚至想建议郑经把他不放心的部下流亡舟山,这些郑成功从四方聚集的将士,郑经不想要张煌言还想要呢。不过想想也知道郑经不可能同意这个条件,他就是把人都杀了也绝不会便宜了舟山:“已经逃到舟山的这些人,当然都在本官的庇护之下,断然不会还给他的。” “若是郑经发兵来攻呢?”邓名反问道。 “他不会不智于此吧?”张煌言觉得随着大批闽军涌入舟山,郑经已经没有了跨海来攻打舟山的实力,而且张煌言还是郑经父亲多年的盟友。当初因为拥立鲁王的问题,张煌言和郑成功的关系一度非常紧张,但即使双方互相指责,郑监生也没有尝试武力解决比他弱小得多的张举人,相反郑监生在一边责备张举人不识大体的同时,一边给他物资上的帮助,以及军事上的协同。 “他都能把国姓爷气死了,把国姓爷苦心筹建的大军逼反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郑家的小王爷还年轻,不太懂事。”邓名觉得现在郑经可能正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看周围的人都觉得像反贼,感觉每个人都想对他不利,人在这时候最容易做出不冷静的事情来:“必须要让郑家小王爷冷静下来,给他时间去痛定思痛。” 虽然有些心疼,但邓名还是做出了决定:“院会授给我军事、外交的全权,嗯,张尚书不妨修书一封去厦门,就说这些叛逃的船只都算是我买的,那些叛逃的官兵也算是我向郑小王爷租的、或者借的,我都会付银子。” 张煌言盯着邓名看了一会儿:“邓提督知道这会花多少银子吗?” “我刚卖了点债券,手里有些银子,再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一来二去谈上几个来回,郑小王爷的火也就消去了,再找些船旧了、帆坏了之类的毛病,七折八扣我想还是能省不少银子的。”邓名说干就干,让人取来一张信纸,提笔就给郑经写信:“我记得郑家小王爷要求继承国姓爷的赐姓,郡王王位和招讨大将军官衔,对吧?” 邓名在信上就称呼对方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朱(经),很客气地表示浙江战事紧张,所以希望向他租借一些战舰和将领、官兵,把郑袭、郑瓒绪、甘辉这些人的名字都填上去后,邓名还在后面留了很长的一块空白,以便张煌言继续填写后来的兵将姓名。 “好了。”邓名把信交给张煌言,希望对方和自己联署:“郑家小王爷看到这封信后,也就有了下台的台阶了,还能指望银子的补偿,大概不会头脑发热来打我们了。” “即使如此,几十万两银子也是跑不掉的,厦门那边甚至可能狮子大开口找我们要上百万两的银子。”张煌言一边说,一边也在信末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几十万两银子买几万官兵,还有几百、上千条船,还有比这更合适的买卖么?就是上百万两我也认了。张尚书放心,无论需要多少银子,我都全额给舟山出这笔钱。”邓名把对郑经的赔偿大包大揽到了自己身上,又对张煌言说道:“人死不可以复生、国亡不可以复存,对于我们自己人,总是要容忍才是,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 “唯仁者能以大事小。”张煌言轻叹一声。 “同舟共济罢了。”邓名笑道:“张尚书过奖了。” “这可不是我在夸奖你,”张煌言说到此处,微微一愣,反问邓名:“提督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邓名摇摇头,张煌言苦笑一声:“亚圣。”同时在心里又冒出了一句:“上次保国公连‘青州从事’都听不懂,我就知道他的老师都是些不学无术之徒,但真没想到居然到这个地步。不过保国公宽厚,换别人早就下不来台了,但他浑不以为意。” “多谢指点。”邓名果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从骨子里就认为没看过《孟子》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有猜到张煌言正在暗暗替他的启蒙老师感到羞愧。 确定了对福建的策略和态度后,张煌言又一次把话题转回漕运的问题上。 现在对邓名层出不穷的各种古怪设想,张煌言已经放弃了说服的念头。第一次在南京城下刚见到邓名的时候,听见对方义正辞严地责问郎廷佐“对不对得起皇上和朝廷”时,张煌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后来看邓名面不改色地把同样的条件卖了郎廷佐和蒋国柱各五十万两白银的时候,张煌言感觉脸颊都烧得发烫了……后来还有很多、很多……而现在,邓名大谈什么威胁漕运以向清廷示威、然后通过有节制的行动向清廷表达善意等,张煌言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听邓名介绍自己的思路时,张煌言能够毫无障碍的全盘接受下来,感觉打仗就该这么打——在崇明开设免税区,同时派人去剿邓总理衙门查账时,张煌言也是一开始全盘接受,过了一段时间后猛醒过来,扪心自问:“仗能这么打的么?”因为内心的这种矛盾,所以张煌言极力说服朱之瑜去四川,还隐隐盼望舜水先生能把邓名带上正道——而现在张煌言连这种反思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让党……党将军盯着扬州运河的入口。”张煌言得知邓名派去扎营的具体人选后,一脸的不放心:“党将军能控制住手下,不去抢劫漕船吗?” 问出这个问题后,张煌言内心又出现了一些迷茫:“认识邓提督之前,我肯定会担心党守素不能切断漕运,不能把鞑子的粮船、银船尽数拦截下来吧?现在我在担心什么?是在担心鞑子的粮船和银船不能一路平安,会被人抢吗?” “没问题,这是委员会的决定。”邓名信心十足地答道,他告诉张煌言,一路卖了公债后,除了必要的军费开支外,邓名还收购各种土特产,利用黄金水道贩运销售,现在已经挣了很多钱了。不用说党守素这样的将领,就是夔东军带出来的辅兵,分一套新衣服也没有问题,等回到四川后大家就会分配这笔财富。 而如果有人做出违反了委员会命令的事,那就要罚款,让刘体纯、党守素渡江前大家已经谈妥,如果谁抢劫了漕运船只就要加倍罚款,赃物也要没收,而且下次委员会也不会带他出来发财——停赛一轮。 “用卖公债的银子做买卖,然后把利润都分了。”听邓名说到他那份要上缴给帝国政府后,张煌言随口问道:“将来银子怎么还?四川的帝国官府还吗?” “还什么?银子吗?”邓名有些迷惑地反问道:“张尚书打算等一年后把银子还给买公债的这些督抚?” 张煌言张口结舌,看了邓名片刻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么明显的事居然也问得出口……嗯,还银子给蒋国柱他们,亏我想得出来。”张煌言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邓提督,这次我又带了一个人来,请邓提督见上一面。” ------------ 第四节 推荐(上) 跟着张煌言来的人看上去岁数不是很大,脸颊削瘦,面色有些苍白。见邓名就在面前后,动作显得有些迟疑,见状张煌言急忙对他说:“不是和你说过么,保国公最喜欢的就是平礼,尤其是对读书人,保国公是绝对不会受你们大礼的。” “张尚书说得很对,”邓名笑眯眯地说道,虽然他只有二十岁出头,不过国公的爵位在手,理论上张煌言见他都该磕头。不过邓名对亲王、郡王都不磕头,以前自封提督的时候见到煌言只是拱拱手,现在当然不会接受别人的礼:“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这位是晚村先生。” “草民吕留良,见过国公。” 张煌言和吕留良同时答道,报上家门后吕留良就又陷入沉默,听张煌言把他的情况介绍给邓名。 吕留良今年才三十三岁,十七岁时,他的兄长吕愿良去扬州协助史可法,城破时极其幸运地突围逃生。吕留良和侄子变卖家财,组织义勇军在太湖周围抵抗清军,他侄子吕宣忠(比吕留良的年纪还要长)经张煌言举荐,被鲁王授予都督佥事职务。 鲁王和张煌言在钱塘惨败,君臣逃亡入海,吕宣忠被清军追赶,节节抵抗撤退到乌镇,一次次尝试重振旗鼓可是次次被击败,最后绝望的吕宣忠解散了军队,命令部下各自逃生。二十二岁的吕宣忠被俘后,拒绝向清廷投降,遭到杀害。时年十八岁的吕留良在侄子被杀、兄长逃回家乡病逝后,也失去了继续作战的斗志,潜心研究朱熹的理学。 在邓名的前世,吕留良写了大批有关华夷之辩的文章,在家乡努力讲学,教导弟子们不要忘记神州陆沉之痛。雍正年间,清廷认定吕留良传播的思想对满洲人的统治危害极大,下令将已经去世的吕留良开棺戮尸,族人十五岁以上斩首,十五岁以下发配为奴,禁毁吕留良所有的作品——清廷对吕氏的迫害一直持续到宣统二年,在满清覆灭的两年前,清廷才解除了吕留良的后人的奴籍,允许他们恢复自由——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去齐齐哈尔见过吕氏的后人,对这个终满清一朝都视为仇敌的家族感佩不已。爱新觉罗家族因为对吕留良的痛恨,将他的后人永锢为奴,禁止他们读书识字,并顽固地坚持到这个王朝灭亡前的最后一刻。 “晚村(吕留良的号)幼时就有神童之称,举一反三,过目不忘。”虽然岁数相差不少,但张煌言和吕留良的兄长都是好友,因此和吕留良也是平辈论交。 邓名历次下江南,对士人并没有刻意拉拢之举,基本就是要求他们潜伏。张煌言本来也没有替邓名招揽的意思。在张尚书看来,求贤若渴的君主和志向高洁的贤士关系就像是夫妇,就像需要由男方来请媒人说亲一样,名士也应该在家等待君主的造访,这对双方的名声也都有益;如果反过来的话,那就有些不合适了,就好比姑娘再怎么喜欢一个后生,也断然不能自己跳出去求婚。 但邓名来了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都不见动静,顶多是带着一些小地主和富农的子弟回四川,张煌言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担心邓名会因此在缙绅中留下很坏的名声——实际上,江南的缙绅对此也确实是不满的。郑成功去世前,也曾给张煌言写过一封信提及此事,还私下拜托张煌言帮助邓名寻找一些贤能辅佐。 郑成功对邓名的身世守口如瓶,张煌言对此既有怀疑还很不满,但老朋友郑监生的请求张举人还是放在心上的,上次听说川军东征时,张煌言就琢磨着要引见几个缙绅子弟给邓名认识,可惜听说邓名去缅甸勤王了。张煌言无可奈何,最后和任堂一唱一和,把朱之瑜动员去四川了,算是聊胜于无。 这次听说邓名亲自来了,张煌言马上写信给吕留良,让他跟着自己来见邓名——吕留良的兄长们是张煌言的好友,他的侄子还接受过鲁王的官职,本人也在鲁王的军中效力过。所以这是一个私交甚笃,而且政治派系属于鲁王一系的自己人——虽然帮邓名结交缙绅是郑成功生前的嘱托,但这并不妨碍张尚书优先把鲁王系的缙绅介绍过去。 虽然吕留良祖上世代是明朝的官宦人家,但他和侄子起兵响应鲁监国时,已经把祖先的产业尽数变卖,后来兄长也是死于饥寒。吕留良此时身无长物,只靠教书为生,因此接到张煌言的书信后也没有太多牵挂,带着妻儿就赶来镇江。 之所以邓名对拉拢缙绅不热心,就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位置。这些缙绅大多在家乡有产业,若是让他们抛家弃业去四川的话,不给他们一官半职就有违这个时代的观念了,在一般人看来也是邓名在侮辱那些投奔他的人。因此邓名只招收小地主和富农的子弟,让这些人去当教书先生不算羞辱,他们也不会心生不满。 听说这位吕晚村虽然是缙绅,但能安心做学问、教书后,邓名当然也非常高兴,而且从张煌言的介绍看,他还是一流的学者,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却是江南的理学大师和著名的书法家。 “最近草民一直在和黄梨洲讨论朱子。”三人坐定后,吕留良告诉邓名,他这两年和黄宗羲常常在一起研究学问。上次钱谦益和黄宗羲还派弟子来过邓名军中,不过邓名没有盛情邀请,而是客气地给了他们一些盘缠打发走了,听说此事后江南的缙绅颇为失望。和张煌言的看法差不多,江南缙绅就好像是怀春的少女,见邓名迟迟不来提亲,就丢出了一块香帕,但邓名却不趁机搭话,这简直就像是公开的拒绝。 因此这次吕留良来时,黄宗羲等人也反应冷淡,认为吕留良十有八九是白跑一趟。在邓名的前世,吕留良后来和黄宗羲绝交,因为吕留良认定满清入关就是亡天下,宁可落发出家也绝不接受康熙皇帝的征召;而黄宗羲坚称康熙乃是天生圣君,痛骂明朝昏庸无道——后来黄宗羲的弟子是清廷的积极合作者,而吕留良的弟子四处奔走要驱逐鞑虏,二人自然分道扬镳。不过现在吕留良和黄宗羲的关系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所以他来邓名军中也有为朋友投石问路的意思。 除了吕留良之外,张煌言还写信给另外一位名士张岱,邀请他来镇江见邓名。张岱一样是鲁王的积极支持者,鲁监国和张煌言逃出海后,张岱也心灰意冷地回乡了。就像郑成功是钱谦益的弟子,所以他入侵长江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钱党的士人,张煌言看到邓名实力膨胀,大有重返江南之势,就希望鲁王的支持者能抢先一步构成邓名的士人、缙绅班底。 不过张岱并没有应张煌言的邀请而来,而是打算先观察一下吕留良的遭遇:若是邓名依旧对江南缙绅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对张煌言推荐的人敷衍了事,那张岱也就可以确定邓名确实如传言所说,唯力是视,把士人视为可有可无,那他也就不来自取其辱了。 听完张煌言的介绍后,邓名对吕留良表现得极为热情,这让张煌言暗中出了一口大气,胸中大石落地;吕留良也是喜出望外,感觉邓名蔑视士人的传言与事实完全不同。而他们两个都不知道,邓名此时心里正在暗暗高兴:一个家道中落的缙绅,还是有名的饱学之士,理学大师,大概一个教授的职务加上一份丰厚的薪水就够了,完全不需要拿出官职来慰劳——谁说便宜没好货? 不过吕留良的表现始终让邓名感到有些古怪,对方显得心事重重,而且一口一个“草民”的,按说缙绅不应该这么自贬身份。 当吕留良又一次用“草民”自称后,邓名按捺不住:“即使是晚村先生没有功名,也不必如此自谦吧?” 这句话邓名觉得没有什么,哪知道吕留良却如遭雷劈,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邓名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转眼一想,就猜测多半是对方以为自己讥讽他没有真才实学,所以居然连个功名都没有:“人各有志,晚村先生视功名如粪土,正是大自在。” 吕留良年纪轻轻就在儒学研究上颇有名气,张煌言介绍这一点时,语气中都满是钦佩之意,所以邓名觉得自己这句话肯定没有错,吕留良只是不想考,不是考不下来。 却不想这句话让吕留良面红如赤,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国公责备的是,草民名节有损,难堪重任。” 邓名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终于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错上加错了。 张煌言叹息了一声,他早就认为邓名的师傅水平有限,所以断定邓名这句话是无心之语:“邓提督,永历七年,晚村去参加过鞑子的科举。” 抗清失败后,吕家一贫如洗,侄子壮烈殉国,兄长在贫困中去世,吕留良就参加了清廷的科举,想为自己免去徭役、赋税。凭借吕留良的才学,他也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功名,不过事后吕留良就后悔了,觉得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听了张煌言的简要介绍后,邓名也是轻叹一声,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转念一想,这是因为邓名来自未来,他对满清并没有深入骨髓的痛恨。而这个时代的士人参加满清的科举,大概就相当于在抗日侵华期间接受鬼子的伪职。对吕留良来说,哪怕只是为了养家糊口,也足以让祖先蒙羞。 “其实这没有什么。”邓名轻声说道,不过吕留良依旧满脸通红,显然没有把邓名的安慰当真。 “唉。”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邓名对吕氏家族已经是肃然起敬,为了抗击侵略者,吕家贡献出了他们全部的家产和年轻的子侄,吕留良参加科举的时候才十七、八岁,放在后世不过是一个高中生而已,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力挽狂澜还是不食周栗? 在穿越到这个时代前,邓名从来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在明末坚持抗清到最后一刻,而他的感想就是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满清努力让使天下人,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 邓名抬手把自己的头盔摘下,轻轻地摆放在桌面上,指着自己的短发问道:“晚村先生可知道,我也是留过辫子的?” 吕留良愕然,而张煌言急忙解释道:“邓提督那不是为了在鞑子吃饭、睡觉的时候去偷袭吗?” “那是后来的事。更早一些,我在重庆城外遇到靖国公以前,我满脑子琢磨的就是剃头,想的就是别被鞑子抓住杀了。”邓名正色说道:“像文天祥丞相这样的人很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不贪生怕死,不为了糊口而做一些违心的事。或许张尚书能做到文丞相那样,但我做不到。晚村先生和我是同类人。我没有为虎作伥,剃头又怎么了?把头发再留起来就行了。” 说完后,邓名对吕留良发出了邀请:“我打算在叙州办一个新的书院,教孩子和同秀才读书明理,不知道晚村先生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吕留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道:“国公打算教他们什么?” “明辨是非,”邓名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让四川的同秀才们知道,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可以无傲骨。” “原来如此,”吕留良微微一笑,刚才邓名说得虽然简短,但让他卸去心中一些压力:“这应该是我所长,我会尽力而为。” 听到吕留良换了自称后,邓名也微笑起来:“好,征战是我所长,我也一定尽力而为,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保证晚村先生能够在叙州不受干扰地施展所长;嗯,还有敛财,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晚村先生就不用担心叙州孩子的书本和纸墨。” “一言为定。”吕留良大声确认道。 ------------ 第四节 推荐(下) 既然答应了给郑经钱,邓名就立刻琢磨着要挣回来,在不与郑经出现恶性竞争的情况下,邓名要求张煌言增大向日本的销售量。 “这才是邓提督的本色。”这个要求早在张煌言意料之中,刚才邓名正气凛然了一番,要是在吕留良离开后邓名还不把话题拉回赚钱上面,张煌言就该奇怪了。 郑袭对商贸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只有郑成功临去世的时候,留给他一些南洋商户的资源;相对郑袭,郑瓒绪的渠道就要多得多了,他父亲郑泰本来就是闽军的户官,是郑成功商贸的最高负责人。就郑瓒绪称,他手中掌握着闽军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东亚贸易路线,知道所有郑成功在内地的联络客商,更和日本的商人都有直接联系。 郑经可以靠清查账册来理清郑泰的商业状况,查明各个贸易伙伴需要的货物种类、数量和交易周期。不过郑瓒绪不需要,他到了舟山后就向张煌言保证,只要张煌言提供充足的货源,他就能把郑家在日本的买卖统统包揽下来,等郑经搞清楚了大概情况后,舟山早已经完全取代了之前金、厦的位置。 在张煌言看来,郑瓒绪摩拳擦掌干劲很足,这当然是因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多次发誓要让郑经只能去土里刨食吃。 不过邓名并不打算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听完张煌言叙述后,邓名马上说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张尚书看到建平侯(郑瓒绪承袭的爵位)的架势了吗?要是我们把日本的买卖都抢了,那现在建平侯怎么对待延平郡王世子,那将来延平郡王世子就会同样对待我们。” “邓提督是担心延平世子一怒之下投降鞑子了吗?”张煌言反问道,如果不是舟山这边还有稳固的明军基地,张煌言觉得郑袭、郑瓒绪他们为了泄愤报仇多半会去投清。 “我倒不担心这个,延平郡王把台湾拿下来了,延平世子并非没有退路……”哪怕郑经从交战状态变成中立状态,那对清军的牵制作用都会下降,而且邓名极力避免明军内部再爆发武装冲突:“除了我们需要延平世子继续帮助我们牵制闽粤的清军和耿藩、尚藩外,我们还需要继续和南洋做贸易。如果仅仅和日本贸易,那利润就会大打折扣,而且日本对瓷器、丝绸的需求有多少?不通过台湾销往南洋,没有几年就无利可图了。” 在对日本的贸易问题上,给郑经一个釜底抽薪固然能让郑袭、郑瓒绪他们出一口恶气,但肯定会引起郑经的报复。到时候台湾明军就算不攻击舟山,只要以澎湖为基地阻断航道,就能让中国、日本、南洋的三边贸易经营不下去——反正福建明军都插不上手,只能在台湾种地了,那东宁(郑成功在台湾的都城)很可能抱着我得不到那谁也别想得到的念头来搅和,尤其郑袭、郑瓒绪还是郑经的仇人。 “我打算成立一个商行,就叫公司吧,顾名思义就不是属于一人所有,而是大家一起来监督管理、分利润。”邓名向张煌言提议成立一个南洋贸易公司:“二十年来,延平郡王一直是这三边海贸的开拓者和保护者,台湾也是延平郡王拿下的,所以闽军拿到公司利润的四成应该是合理的;而老建平侯是日本这边的负责人,舟山、崇明提供港口,所以浙军也拿四成好了。我保证内地货源,所以有一成是我的。” “邓提督只要一成?”张煌言吃惊不小。 “是啊,不过这和崇明的贸易是两码事,我说的只是日本、南洋的海贸,而瓷器什么的运到崇明还得付给我钱,可不是白给的。”这样浙军就会和闽军的收入相近,军力增长应该也相差不多,谁也不容易吃掉谁;而且邓名希望用共同的利益把两者栓起来,谁想报私仇的话,在动手之前都得权衡一下自己的损失:“大家都可以查账,这个股份可以出售,嗯,给我的一成我会上缴给帝国政府的;至于浙军这一份,张尚书怎么和建平侯他们分我就不管了,闽军那一份当然是给延平世子。” “这是九成,还有一成呢?”张煌言猜测邓名会有什么特殊用途。 “有特殊用途。” 张煌言暗暗点头,他估计可能与朝廷有关,邓名行事无所顾忌,比郑成功、李定国要随便得多,孙可望篡位前好像都没有像邓名这么随便。自古以来好像都很少有像邓名这么明目张胆,甚至赤裸裸地把天子放在天平上称量,与另一边的利益相权衡;就算有人和邓名做差不多的事,也不会像他这样毫无掩饰——哪怕是篡位者,最终也是要做人上人的,就算他们称量君王的价值,但肯定不能鼓吹这种思想,而是要教导大家忠君爱国,为君主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如果一贯唯利是图、蔑视士人和朝廷的邓名这次突然提出要给仍被缅人软禁的皇室进贡,或是资助缙绅自己开办的书院的话,张煌言并不会感到丝毫的意外。刚才邓名对吕留良的态度也和之前大不相同,张煌言怀疑邓名已经有了改变自己形象的念头,开始尝试从天子手中夺取缙绅的支持,而对吕留良的姿态就是邓名施展大计的第一步。 “这一成是给日本德川幕府的。”邓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德川幕府严禁泰西人在日本交易,他们颁布的锁国令只对我们明军留了一个口子,所以泰西人想和日本贸易只能通过我们转手,这简直就是明摆着送给我们利润,我们当然应该有所表示。” “可德川幕府说了这是帮助我们。”一成的贸易利润并不少,而且张煌言等人也答应了将军的要求,在战后替日本物色一些老师,帮助德川幕府实行文教:“他们也是在自救,如果我们顶不住了,他们就要面对鞑子的威胁了。” “他们已经面对鞑子的威胁了,清廷灭亡我们以后会不会去打日本不知道,我估计打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日本支持我军就会激怒清廷,不能让德川幕府白白帮忙。”邓名认为让日本白白帮忙是很危险的举动,如果德川幕府不能从帮忙中拿到看得见的好处,就未必会长期地坚持下去:“现在德川幕府帮助我们,只是因为他们对鞑子没有好感,而感情这东西是靠不住的,只有银子才靠得住。” 张煌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几乎在一瞬间后就醒悟过来,在心里大叫道:“什么叫‘只有银子才靠得住’?我自幼束发受教,怎么会赞同这么寡廉鲜耻的话语?在遇到邓提督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一眨眼的时间也不会有。” 最近几年,舟山正急速地被邓名影响,最典型的就是“打仗就是化妆成鞑子去偷袭他们的营地”,其次就是经济观点。以前舟山基本是靠张煌言的个人魅力和义勇军的满腔热血来维持的。现在张煌言和义勇军的魅力和热血依旧,但还多了邓名做买卖搞来的大笔银子。而在用银子换回粮秣、铠甲、武器和船只后,舟山军也回不到从前了。现在舟山军从上到下都很重视训练、装备、后勤,这固然让他们如虎添翼,也导致从张煌言到普通小兵都自然而然地开始接受邓名的价值观。 不过邓名还没有说完:“福建、浙江和我的这份,都可以出售转让,但给德川幕府的这份不行,我们只是给日本人分红的干股罢了。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公司,延平世子、张尚书、建平侯咱们是自己人,而德川将军不是。等我们驱逐鞑虏后,不用求着幕府的时候,我们就要重新考虑是不是还需要分给他这么多钱了。” “这才是我认识的邓提督。”张煌言再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太幼稚了,邓名对吕留良态度和蔼应该是个反常现象,可能是邓名昨天没睡好,或是中午吃得很好,心情愉悦;而现在这个精打细算、一说起银子和买卖就两眼冒光、走一步看十步的邓名,才是张煌言所熟悉的那一个:“他是不会给朝廷进贡的。” 就此邓名和张煌言把对郑经的策略定了下来。邓名还写了一封信,专门向郑经推销南洋公司这个概念,称这是能够让抗清同盟多赢的最佳策略。 在去四川之前,吕留良应张煌言之请,给各地的鲁王系缙绅写信,对邓名的品行进行描述。今天已经六十五岁的张岱在江南缙绅中享有盛名,张煌言当然希望他能前来参加邓名集团,好吸引更多的鲁监国系缙绅前往成都、叙州,为鲁系缙绅独霸四川舆论圈打下坚实基础。 吕留良转天就要和妻子去四川,临行前他又向邓名推荐了张岱。 “你怎么看保国公?”在吕留良启程前,张煌言问他对这位在江南缙绅中声名狼藉的年轻国公的印象。 “在给陶庵先生(张岱的号)的信中我已经说了,国公之前没有刻意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是因为他待人诚恳而不虚伪。”吕留良答道:“虽然只得一见,但我以为保国公仿佛周郎。” “嗯,”张煌言满意地捻须微笑,不停地点头,:“与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说得好!”总算是把重量级的缙绅塞进去了,希望其他人也能接踵而至。任堂还真是不让人放心,听说上次邓提督让他写个十胜十败的檄文都吭哧不出来,真是把鲁王系士人的颜面都丢尽了。 ------------ 第五节 放弃(上) 六月底,陈蟒率领着两万多闽军官兵也来到了舟山。历史实在很令人无奈,无论是郑瓒绪还是陈蟒,他们都是郑成功厦门大捷中的英雄,郑瓒绪跟着父亲郑泰在海上奋力截杀试图撤退的达素,而陈蟒更是以一抵十,使得北线转危为安。但在邓名的前世,这些人统统投奔了清廷,成为了清军的海上屏障,打破了郑家对台湾海峡的控制。陈蟒更是在三藩之乱后作为水师总兵跟随施琅出征,成为摧毁台湾岛上最后一股汉人抵抗力量的侩子手。 数万闽军回忆着最近两个月的惊险,充满了对前东家的仇恨,惊魂稍定后,新到达舟山的明军也和郑袭、郑瓒绪他们一起大骂起来。现在或许金、厦视他们为叛徒,但同样这些人胸中也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不过因为有甘辉等人在场,所以全部的罪责自然都被推到了郑经的心腹身上,变成了传统的反奸臣、不反昏君的论调。到达舟山的闽军人心惶惶,思维极度混乱,有坚决不肯和郑经动武的甘辉等人,也有恨得咬牙切齿的郑瓒绪,绝大部分人则是没有主意,自己忠诚链的上端将领怎么说就跟着怎么办。 对这几万闽军的统帅们来说,他们也迫切需要一个新的忠诚链源头,以便让他们有所依靠。甘辉、余新、万礼的兵马不多,直接依附于张煌言就好,可现在前后逃亡来的闽军已经高达四万人,大小船只八百余艘,比张煌言和马逢知的兵力都要强大,派系也十分复杂。幸好现在他们还没有谁试图再发动一场统一战争,或者说这个念头还没有成熟,只能乱哄哄地争论,等张煌言回来再说。 此时在厦门,二十一岁的延平郡王世子和代理招讨大将军郑经,正站在厦门他父亲的王府内。哀书已经发去缅甸,只要朝廷回信,郑经就会正式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和官职。四川的邓名,虽然年轻得令人嫉妒,但也是在二十三岁时才得到国公的爵位的。现在大明的爵位已经贬值得很厉害了,但王公的名义还是有其价值的,比如蜀王的世子刘震,就迟迟没有得到朝廷允许袭爵的批复,直到现在还挂着蜀世子的名义,看起来朝廷再拖下去就会把这件事忘了。 但朝廷几乎不可能会拒绝郑经的要求,因此郑经势必会在比保国公还要年轻的时候就登上王位,毕竟他已经手握大片的领土,还有数十万军民。如果再早上两个月的话,延平郡王世子手中的兵力更为雄厚,那时他几乎完好无损地继承了他父亲的全部军队。 卫士们远远地站在门口,没有人回头向内望上一眼,整整一上午,延平郡王世子都没有出来,甚至没有坐下办公,而是常常起身在桌边走动,不时还发出一声长叹。今天延平郡王世子没有召任何心腹或部将来议事,接下来的大计已经没有什么可改变的了,厦门岛上还服从延平郡王世子的军队和官吏都忙着去做撤离的准备了。 以郑经现在的身份,和大小诸事均可一言而决的权利,他完全可以迈开大步,把靴子在地板上踏出令臣属震慑的响动来。但郑经却没有这么做,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王府门前,站在两侧卫士的中间,默默地眺望着厦门上空的蓝天白云。 经过郑成功十余年的经营,这里不但有众多的仓库,由堡垒、哨所和围墙组成的坚固防御体系,还有得到妥善维护的港口,以及不断修缮的道路。这里也有东亚最大的造船厂,郑成功从南洋购买来的上好木料,会在这里被迅速地加工成战舰或是商船。 整个厦门本岛,也被众多的海上哨所围绕保护,即使是被清军控制的大陆沿岸,明军也布置有隐蔽的暗哨,在沿海地区的衙门中隐藏着明军众多的细作——这一切都是明军敢于在这么靠近大陆的地方驻扎的底气。 但现在这一切势必要全部放弃了,郑经的目光从天际收了回来,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两年前,十九岁的郑经被父亲首次委以重任,执掌金厦的十几万军民,照看储存在仓库里的堆积如山的金银、粮食、火药和其他物资,保护重要的工厂和周围的港口哨所。为了完成这个工作,郑经需要每天读取几十份从大陆送回来的情报,这里面有不少会互相矛盾,有些甚至可能是敌人在故布疑阵,需要仔细分析以去伪存真,从而推测出黄梧和施琅他们对金厦的攻击意图——如果真有的话。 郑成功临走前对他的继承人交代,这一切都是不容易的,别人缙绅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多半还纵情声色,飞鹰走狗。不过郑经肯定不行,因为他是延平郡王的世子,他有一个很严厉也对他满怀希望的父亲,要求他立刻承担起对家族和国家的责任来。 郑经认为自己犯了一个少年人很容易犯下的错误,不过他没有做个负心汉,如果生个儿子,郑经打算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培养,就像父亲郑成功悉心培养自己一样。不过郑经的父亲对此显然有不同看法,或许这个错误在其他缙绅的家庭可以被容忍,可以遮盖和遗忘,但郑家不是其他的什么缙绅,父亲丝毫没有容忍这个错误的意思,他要郑经一死谢罪。 郑经不愿意死,他还不到二十,头胎儿子也刚出世,郑经拒绝了父亲的要求……没过多久,父亲去世了,有人假传他父亲的遗命,想利用他们父子不和夺取他的财产,于是郑经起兵了……周围危机四伏,好像有很多人在暗地里议论郑经的不检点,还质疑他继承权的合法性,因此郑经需要立威,需要把那些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对他权威不毕恭毕敬的人都消灭——为了维持闽军的统一,郑经深信这是必须要做的事,而且他乐观地认为这不会很难。 怀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念头下手之后,郑经才发现他的敌人居然多得出乎意料,郑瓒绪、郑袭、还有陈蟒他们居然能够蛊惑起那么多人来。叛徒和三心二意的人一波波地冒出来,每天都有人来举报又有新的人尝试叛乱,在最紧张的那几天,郑经晚上睡不了几个小时,不停地起来接见那些来王府求见的举报者,然后派出一队队忠于自己的军队去镇压、去平乱。 但乱党却越来越多,港口外的船只每天都在减少,即使陈蟒等人逃走后,成建制的叛乱固然是不见了,但三三三两两的逃亡确实愈演愈烈。郑经越是努力地想把蛊惑军心的害群之马都抓出来处死,这些人就分布得越广。即使郑经下令把船只都看管起来也没有用,每天晚上都有明军士兵抱着木板逃离厦门,水性好的干脆直接游泳去同安。 四万余人乘船逃走了,还有两、三万人渡海投奔满清去了,周围的岛屿岗哨更是大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连人带船消失不见。现在金门已经是空空如也,就算没有赶上和郑瓒绪一起跑,那些郑泰的旧部也绝不肯留下来等着被清算。 现在厦门周围只剩下几万人,其中军人只剩下五千,这点兵力别说保卫金、厦,就是支撑全部的侦查、预警体系都快做不到了;而且支撑预警体系做什么?为了让派出去的人能更轻松地驾船逃离厦门么? 更危险的是荷兰人的反应。本来在台湾丢失后,荷兰人已经同意向郑成功缴纳过境的税费,并允许郑成功处置所有逃税的船只。但两个月前,荷兰人拒绝继续执行这个协议,上个月郑经主动退让,试图与荷兰人谈判,将过境费降低到一个“更合理”的水平,但荷兰代表的反应是拒绝谈判,扬帆离开了澎湖。 从其中郑经感觉到了战争的气氛,现在要想缓解金、厦的危机,就必须要从台湾抽调移民和军队回来,不过若是荷兰人决定再次开战的话,他们会给已经严重受到削弱的郑军构成巨大的威胁,甚至可能切断台湾海峡的交通。郑经的猜测其实也差不多,离开澎湖的荷兰人一个个都欣喜若狂,他们认为闽军的覆灭已经近在眼前,他们正急不可待地商量如何说服巴达维亚议会公开加入清廷一方。 如果是身经百战的郑成功,他会有信心也会有勇气迎接这种挑战,就好像他在厦门海大战中做的一样,即使是清廷集全国之力而来,只要是在厦门作战,郑成功也毫不畏惧。不过刚刚二十出头的郑经没有这样的勇气——或许这也是一种自知之明吧,郑经已经下令,把厦门剩下的人口都搬运去台湾。尽可能地焚烧仓库、港口、造船厂和哨所、堡垒。 “这些可恶的叛徒。”想起叛逃的那些将领,郑经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掏空了金、厦的自卫力量,使得他不得不忍痛抛弃父亲经营最久、最坚固也是最重要的反攻基地。不过郑经也渐渐从这些日子的狂躁、激动情绪中恢复过来了,他扫了一眼此时还在王府中的卫士们,在心里暗暗发誓道:“我会对他们很好的,我一定会善待这些忠于我的人。” ------------ 第五节 放弃(下) 闽军从金、厦撤退三天后,清军才登上了厦门的土地。因为黄梧倡议禁海,清廷下令把自己的造船厂和船只都烧了,作为重灾区的福建现在连绿营水师的训练用船都不够了,更别说战舰了。 在邓名的前世,由于郑瓒绪和陈蟒等人直接投降黄梧,所以清军才有了威胁厦门的资本,而现在黄梧手里只有那些零星叛逃过去的闽军散兵游勇,连舢板都是才缴获的,所以直到郑经已经撤退得空无一人,泉州这边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头。在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关于闽军到底是逃走了还是企图诱敌的争论后,黄梧和施琅冒险派出了第一艘舢板,然后是第二艘…… 直到郑经撤离厦门十天后,禁海令的倡议者黄梧和施琅才并肩踏上了厦门港的土地。拜黄梧所赐,这二人的座舰是一艘隆庆年出品的老古董——其后制造的新锐战舰都编入了满清的水师,而厦门海大败后,清廷发疯一般地把自己的水师斩尽杀绝,这艘老爷爷级的船机缘巧合才得以幸免。 禁海令虽然给郑成功造成了一定的麻烦,不过就邓名所知,至少在郑成功去世以前,闽军距离揭不开锅还差得很远。而且为了反制禁海令,郑成功开始收买清廷的地方官府、胥吏协助走私,虽然收入有所下降,但仅靠禁海令能把闽军饿死么?邓名对此非常怀疑。 明初也颁布过禁海令,为了打击方国珍余部,明廷对海外岛屿的人口搬迁工作同样严厉,充满了百姓的血泪。其中的功罪邓名不好和周围一帮大明的文武深究,但明廷从来没有忽视过水师建设,而且禁海也只是针对难以控制的少量岛屿,而不是绵延整个海岸线;发展到后来明廷的片板不许下海政策也更像是类似盐铁专卖的国家行为,而不是为军事服务。 而清廷前无古人的自毁水师,禁止渔业、盐业,甚至连山东都在禁绝范围内,这种举措给清廷水面力量带来的损害难以评估,除了沿海地区生灵涂炭外,清廷本身也因为这一举动而遭受严重损失——光禁海地区的赋税损失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郑逆逃走时把东西都毁了。”施琅在厦门转悠了一圈,这次由于没有郑瓒绪带走的大队降军的威胁,郑经撤退得比较从容,对厦门的造船厂、仓库、港口进行了彻底的破坏。施琅检查完厦门的设施后就断定,几十年内清廷休想威胁澎湖了——在邓名的前世,施琅攻击澎湖用的是倒戈闽军的降军、降船,此外还有很多耿继茂的船只,其中不少就是通过厦门的未遭到破坏的造船厂生产的。 对于黄梧的禁海令,施琅最初也没有太多的不满,虽然这可能会给清廷造成严重的破坏,但清廷没有了水师和造船的能力,朝廷也不会逼着他们两个去攻打郑成功了——上次听说郑成功在南京遭遇惨败,施琅和黄梧鼓起勇气想去占点便宜。没想到虽然刚刚失败,军心士气都处于最低谷的郑成功还是那么厉害,施琅和黄梧没捞到便宜反倒又被郑成功打败——回来后黄梧和施琅一商议,有达素这个鳌拜的密友在前面顶着,朝廷不会穷追战败的责任,但下次就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谁想到郑成功这么早就死了啊。”现在提起禁海,黄梧也颇有些后悔。厦门海大捷后,黄梧和施琅都估计再有两三年,朝廷可能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痛,逼他们再次去攻打厦门。就算朝廷的注意力被邓名吸引走了,过上几年估计郑成功也会再次去攻打南京或是广州,导致朝廷震惊,然后注意到福建绿营养了很久该用一用了。 如果朝廷因为震惊或是自信,逼着他们去打郑成功的话,施琅和黄梧估计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也得被朝廷杀头,所以啥都别说了,咱们先把朝廷的水师都毁了再说吧。未雨绸缪的黄梧和施琅不但把船只毁了,连造船厂都烧了,渔业也荒废了,这样将来就算朝廷想重建水师,都没办法造船、没地方招募水手。若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军费花费巨大,估计北京肯定会争论不休,没有几十年吵不出个结果来。 至于封疆禁海,施琅和黄梧可不是北京那帮没见识的满洲人,这个招数肯定困不死国姓爷,不过让郑家收入大大减少还是做得到的,这样闽军的恢复速度就会慢很多。熬个几十年,黄梧、施琅哥俩都含笑老死在了病床上,那海疆的事情爱找谁就找谁去吧。 没想到他们两个还没长几岁,年富力强的国性爷倒先走了,黄梧虽然没信心对付郑成功,但和初出茅庐的郑经比划两下的胆子还是有的。 “若是没有把五省的水师都烧了,若是郑瓒绪他们都来投奔我们,这澎湖好像能打了啊。”黄梧越想越是心痛。虽然郑经现在还年轻,但台湾是有渔民、有海运的,过上十年、八年,新一代的水师人才就会成长起来;而大陆这边禁海令一下,就是再过百八十年,海军也休想凭空冒出来。 “还把船厂都烧了。”施琅也是一脸的丧气,当初黄梧提出禁海令的时候,施琅也帮着摇旗呐喊,说这是困死郑成功的良策。现在禁海令在全国施行了,靠着血腥屠杀还把沿海地区的百姓都镇压了下去,现在总不能一看郑成功死了就一切推翻重来吧,总不能对朝廷说:当初我主张烧船是怕你们让我出海去打国姓爷,现在国姓爷死了,我有信心出海去打他那个年纪轻轻的儿子,所以咱们重修船厂,造点船给我立功去吧。 “不管怎么样,我们这还是大功。”黄梧和施琅收起去欺负年轻人的念头,决定回去和李率泰一起向朝廷表功,不管怎么样,他们算是把金门、厦门都收复了,证明朝廷没有白白招安他们。 …… 撤退的郑经自然不会有心情把这件事及时通报给舟山,而且现在郑经和张煌言的关系也很微妙;但李率泰和耿继茂就完全不同了。 刚刚得知郑成功死讯后,耿继茂、李率泰、黄梧、施琅他们立刻联名写奏章:耿继茂才移镇福建两年郑成功就去世了,这当然说明他威名远播,在耿继茂看来郑成功就是惊惧而死的;李率泰的说法则是他治军有方,让郑成功无隙可乘;而黄梧的说法就是他禁海令阴险毒辣,让郑成功一夜白头,最后郁郁而终。甚至连广东的吴六奇都要掺乎一下,说他禁海得力,恪尽职守地把广东的禁海区域扩展到了几十里,更认真地摧毁了全粤的船只,连广东水师自己的舢板都不放过,导致广东乱民就是想抱着木桶去投奔郑成功也做不到,让郑成功彻底无法来广东募兵打粮,给他抑郁的心情施以决定性的一击。 等到收复金、厦后,李率泰、耿继茂、黄梧和施琅又一次给清廷上书,忙不迭地报喜,称沿海明军已经远遁海外的不毛之地,清廷可以集中力量对付长江流域的邓名了。 这些喜报都是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北京,而且还是公开的捷报而不是秘奏,途径南京的时候,两江总督衙门就抄写了多份,发往江南、江西的下属府县,很快其中的一份就摆上了位于镇江城外的邓名案头。 报告送到时,邓名正在招待张煌言极力推荐的名士张岱吃饭,大明兵部尚书也在场作陪。匆匆看完这份公开的捷报后,邓名就把它递给了张煌言,见张岱脸上有好奇之色,邓名不假思索地告诉了张岱捷报的内容——邓名觉得这种消息完全没有保密的必要,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江南。 “这些鼠辈,在给北京的奏本里拼命吹嘘自己的功绩,”邓名冷笑连连,郑成功去世后,黄梧、施琅、吴六奇的嘴脸实在是丑陋:“等拿到这几个贼后,连口供都省了,直接把他们自己写的奏章甩到他们脸上,然后宰了祭奠国姓爷。” “提督说得好!”几个川军的高级将领也都在场,穆谭首先大声叫好。 “可是,万一他们也掏银子买了战争债券怎么办?”任堂慢条斯理地问道,本来邓名想把他留在四川,但他声称自己和两江士人的关系很好,最后说服了邓名带他一起来。 张岱闻言微微一愣。他刚进军营,对邓名和他的手下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也从张煌言那里听说了战争公债的事。 “这是讽刺挖苦吗?”张岱心中生出一个疑问,不过在他看来这不太可能,虽然江南士人对这位国公的印象不佳,但即使如此,也不会有人在面前这样出言不逊。张岱迅速在心里给任堂的发言定了性:“应该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年轻人啊,还是不懂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延平世子呢?这次金、厦失守,其实对清廷功劳最大的应该是延平世子吧?”周开荒嘴里塞满了食物,刚才邓名、任堂、张煌言和张岱有说有笑,赵天霸和穆谭也礼貌性地微笑,而周开荒一直在忙着低头挑拣好菜。现在讨论到了军事,周开荒总算找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他现在心里满是对赵天霸和穆谭的鄙视,因为他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听不懂张岱讲述的那些儒学话题,当然,不懂装懂的还有一个,周开荒想到这里又瞄了保国公一眼——虽然咱不懂张老先生讲的东西,但谁和咱一样听不懂,咱还是看得出来的。 “延平世子还是太年轻了啊,将来他明白过来会后悔的。”邓名虽然赞同周开荒的看法,但郑经毕竟和黄梧、施琅、吴六奇不同,根本区别就是一边是自己人而另一边不是,就好比蒋国柱再能干,在邓名心目中的价值也不可能与他这些年轻的同伴相比一样:“延平郡王的在天之灵,等看到延平世子有出息后,也就会消气了。” “谭诣、谭弘叛变的时候,提督也就是延平世子这么大吧?”穆谭说了一句。 “呵呵,情况不同。”邓名连忙谦虚,不过心里顿时笑开了花。 张岱察言观色,对邓名的好感上了一个台阶。显然这个年轻人城府不深,虽说部下当面恭维得有些过分,不过哪个官员的属下不公然阿谀上司呢?而且这么一句恭维就能让邓名露出明显的喜色,说明他还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的人,普通官员对这种程度的拍马早就不在乎了。 “谁说的?”任堂马上反驳道:“邓提督当时二十岁了,延平世子督师金、厦的时候才十九岁,明明比人家大了一岁!而且带着两千个残兵败将逃命,能和统帅十万大军相比吗?让邓提督去试试看,说不定还不如延平世子呢;换延平世子来对付谭诣,未必比邓提督差多少。” “嗯,嗯。”邓名的好心情被任堂散去了一半,不过也不好意思争辩:“任兄说得对。” “不对,”周开荒知道任堂喜好抬杠,来到四川后因为邓名没什么规矩,这性子更是得到了自由发展,但周开荒作为亲历者,还是忍不住替邓名分辨道:“提督亲自去诱敌,这胆色还是很了不起的。” “咦,明明是赵天霸射箭断后的嘛?”见到居然有人开始和自己抬杠,任堂大喜之下立刻忘记了这是张岱的招待会:“我记得很清楚,你说过好几次了,提督当时跑了不到两里路,就累得要昏过去了,赵天霸一边射箭退敌,还要一边拽着提督跑,差点就没跑回来。” “我没说差点跑不回来。”周开荒脸涨得通红,其实他说过的,当时为了形容情况的惊险,周开荒还好一通添油加醋,不过那时虽然说得过瘾,现在被任堂当着邓名的面提起,就有些不舒服了。 “你说了!”任堂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比出一个手指缝来,高举着给大伙儿看:“……你说后面的追兵距离提督就还有这么一点,提督当时累得已经趴在地上动不了,多亏赵天霸神勇过人,射完一箭就伸手拖一把提督。当时把你看得急坏了,只是军令在身,虽然焦急可是也没办法跑过去帮赵天霸一臂之力。不过正是因为你临危不乱,最后才能痛歼谭弘的大军……” “我当时确实不够强壮,可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邓名有些生气地说道,他确信这些话是周开荒说的,很多评语一样的段子具有周开荒特有的风格特色:“再说你当时明明呆在几里地外,怎么看得见李星汉那边的事?你这不都是后来听来的吗?” “原来你没看见啊?”穆谭目光炯炯地盯着周开荒,这个故事是周开荒给他和任堂一起讲的:“那你怎么对我们两个说的真像那么回事。” “提督这话可是欺心了啊。”周开荒感到当着大家丢了面子,大声地反驳道:“提督你怎么知道我没亲眼看见,我眼力好着哪,隔着几里算什么?我那时候在山上。” “是在山上的林子里。”刚才周开荒形容自己的武勇时,赵天霸笑呵呵的听得十分开心,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出来帮邓名说句公道话了。 “那也是山上!”虽然赵天霸的口气很婉转,但周开荒看见穆谭和任堂眼中的怀疑之色更重了,他不得不奋起保卫自己的尊严和名誉,嗓门也愈发地洪亮起来:“江边一览无余!” “胡说!”邓名无法容忍这种对自己肆无忌惮的污蔑:“你要是能看得见路,还至于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摔了好几个跟头——对了,我差点忘了,那是晚上!天都黑了,你能看见啥?骗鬼哦。” ------------ 第六节 事变(上) 邓名、周开荒、任堂等几个人想起来这是给张岱准备的接风晚宴,终于停止了争吵。吃完饭,邓名就送张老先生回营休息。和吕留良不同,张岱的家人可不少,如果他决心去四川的话,搬家肯定要搬运一段时间。而且张岱的岁数不小了,饭前他私下和张煌言说过,如果邓名有上位者的风范、气度的话,他就会全力劝说徒弟和子侄们前去四川,但他本人还是更盼望能留在江南,以免落一个客死异乡。 把张岱送出帐门后,邓名就表示他还有一些军务要处理,就不陪张煌言多聊了。 “国公自便。”张煌言伸手指了一下任堂:“老夫许久没有见到这个侄子了,要是国公那里不一定需要他的话,就让他陪老夫一会儿,如何?” 不等邓名说话,周开荒和穆谭脸上就露出一些迟疑之色,但邓名却笑道:“没事,没事,只是一些日常事务,我们几个就能办妥了,张尚书和任兄好好叙叙旧。” 在任堂的陪伴下,张煌言回到了给他准备的营帐里,两人就围坐在桌边,一问一答聊起了四川的近况。 四川的新鲜事多,每次张煌言都能从任堂这里听到许多邓名玩出来的新花样,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说了很久。点燃油灯后,张煌言才察觉到时间拖得过长,本来他只是想大概了解一下情况就切入正题的。 “国公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吧?”在开始今天最重要的话题前,张煌言忍不住要先确认一下。 “没事,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漕运马上就要开始了,可是还没有来船呢。林启龙、蒋国柱一个赛一个的老实,要是山东鞑子过来,我们也不会不知道。”任堂似乎很奇怪张煌言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就算有事要忙,白天也都做完了,今天上午我接到了一切正常的通报,下午全是营里的例行事务,我没有任何事情要请国公的中军帐指示。全部的事情都办妥后才来赴宴的。他们几个也差不多,要不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吃饭么?” “那我刚才告辞的时候,周将军和穆将军的脸色好像有点难看。”张煌言到现在也不是很适应川军的军衔制度,所以还是习惯性地称呼周开荒和穆谭为将军。刚才张煌言要带任堂走,在周开荒和穆谭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难色,当时他也奇怪邓名的军务到底繁重到什么地步?以致晚上还要全体高层共同处理,尤其是周开荒,眼巴巴地看着任堂被带走,张煌言余光看到他被赵天霸拖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的。 “哦,他们想和小侄玩牌。”任堂一笑,就把事情吐露给了张煌言:“最近几天闲得很,今天我们四个被国公叫来陪坐,军营里都是副官在当值。国公也知道今天晚上我们肯定要陪着喝一两杯酒,虽然不多喝但还是给了我们明天半天假。所以吃饭前就约好了,饭后在国公的中军帐里玩两把牌,军中又不能玩太晚,所以他们心里急啊。” “国公不玩么?”张煌言警惕地问道。他出兵时一向是严禁博戏的,不过他知道川军好像在这方面相当宽松。只要不处在临战状态,邓名就允许没有值勤任务的军人自由活动,除了必须在规定的时间睡觉外,并无太多严格要求——邓名感觉军人的心理压力很大,而且有些事根本禁不了,所以他觉得还不如定下规矩。 现在周围几十里内没有敌军,江面上来往的都是明军的船只,附近密布着明军的岗哨,明军的戒备等级已经降低到临战等级之下,邓名的中军帐又在本部和友军的环绕保护中,所以他没有阻止这几个一直负责外围的中校今晚放松一下。 “国公不玩。” 任堂一句话就让张煌言安心了。不愧是自比汉太祖的少年英雄,岂会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要是和部下大呼小叫地博戏,肯定会把领袖的尊严丧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上次邓名、张煌言和郑成功玩牌时都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那李来亨虽然赢了一座银山,但其实是丢人而不自觉啊。 “国公和我们玩就从来没赢过,不管玩什么都是输得一塌糊涂,开始还不甘心想翻本,后来就死心了。” 一转眼,任堂就让张煌言意识到他的猜测和真相差距到底有多远,邓名不赌的原因是因为他无法持之以恒地把冤大头当到底。 “半年前,国公学来了一套泰西人的玩法,就是一种纸牌,国公管它叫扑克牌,想用这个翻本,可是等我们几个人搞明白规矩后,国公就再也没赢过了。国公好像又心灰意冷了,好久没和我们再玩过。”任堂得意洋洋地说道,但接着他神色一黯:“我们私下商议的时候,赵中校就说我们应该克制一点,总得让国公赢两把,他才有兴趣继续和我们玩,输给我们钱。” 这几个人不但不输给邓名哄他开心,反倒狠了命地大赢特赢,邓名被逼得要拿泰西人的扑克牌翻本了,他到底气急败坏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但居然还是难逃失败的下场。想到这里张煌言哭笑不得,连连摇头:“荒唐,荒唐,不过这也不是想克制就能克制的吧。” 任堂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尚书可要帮我们保密啊,其实赢多、赢少还真是能控制的,只是玩起来就忍不住罢了。” 张煌言瞪了任堂片刻,猛地喝问道:“你们出千了!” 任堂嘿嘿一笑:“尚书有所不知,在川军中我们不准吃空饷,还规定不许文武官吏做买卖,不许入股商行。回到四川以后我们和知府衙门算账,幕僚、手下的军饷要扣除了他们在军中预支的部分,剩下的才能自己领走。大家都只有一份俸禄,谁都没外快啊,尤其是这些个督抚都认账把债券买下来了,没有仗打,我们连奖金都没得拿啊。” 整个四川就只有邓名一个官员在经营一份买卖,而且还是珠宝这种暴利行业。任堂告诉张煌言,他们几个军官打牌的时候不但挫麻对暗号,就是邓名搬出的泰西纸牌,他们也私下串牌:“国公很有钱,每次和他玩牌的时候就是为了赢他的钱,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国公不知道么?” “大概有点怀疑吧,因为他好几次嚷嚷玩牌要讲诚信,要赢得堂堂正正,不能作弊。不过他没有抓到过我们的手腕子,他不能赖账,嗯,后来国公不玩了,也可能是疑心更重了。” 张煌言听得目瞪口呆。今天观察了任堂对邓名的态度后,张尚书隐隐有些不安,担心任堂年轻不知进退,会在不知不觉中让四川的统治者下不来台——这对下属来说不是好事。但川军中的这几个中校显然比张煌言想得还要嚣张,如果邓名和他们是君臣关系的话,这已经是在明目张胆地欺君了。 告诫任堂小心一点,不要触怒忠诚链的上级,也是张煌言把他叫来的原因。不过任堂对张煌言的话并不以为然:“参议院的参议员们,还有知府衙门的官吏,国公确实是把他们当成臣属看的。但是我们和刘知府、熊行长他们不同,虽然我们是国公的部下,但感觉国公从来没有把我们看成属下,而是朋友,李中校是最不习惯的,但现在渐渐也改变了。” 邓名曾经和任堂他们说过非常大逆不道的话,斟酌了一下后,任堂觉得这番话还是暂时对张煌言保密,有选择地说了其中一段不太离经叛道的:“……国公说,我们都是为了驱逐鞑虏而聚集在一起的,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不知道哪天就不在了。所以在军中如果有可能就让大家玩牌开心一下吧;平时也不要讲太多的尊卑上下,能维持军纪就够了。要知道,虽然今天你可以和一个朋友吃饭聊天,但明天上了战场,你就可能会下令他去决死冲锋,或是因为畏战而把他处死——所以,在战场下对朋友好一些,因为你可能不得不夺走他的性命。” 张煌言轻叹一声,一时他也想不好这里面的利弊,所以打算先仔细斟酌一番。 “尚书还有事吗?”见张煌言似乎没有其他要嘱咐的,任堂就打算告辞了。 “嗯,还有一件事。”张煌言显得有点难以启齿,让任堂等了一会儿后,才迟疑地问道:“听说川军中有人对老夫有所不满?” “哪有此事?”任堂生气了,腾地站起来:“尚书从哪个小人口中听来的谗言?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坐下,且坐。”张煌言示意任堂坐下,把人名隐去,只是称有人听到川军在背后议论张煌言的时候使用了蔑称:“好像有人叫我老道?” 第一次张煌言来到邓名的军中时,化妆成一个道士,由于川军有普及战史的习惯,所以这件事自然为官兵所深知。 “从来没有听说过!”任堂言辞确凿地答道:“川军上下对张尚书非常尊敬,就是国公本人也多次说过,张尚书是我大明在东南的擎天玉柱。” “那就好。”张煌言想起自己曾经兵败潜逃时的狼狈相,也有些惭愧,所以听说了这个评价后心里有些不自在。 “尚书说的事,学生闻所未闻,但既是有个别人这么大胆,学生深信也绝非恶意。在川军中起外号是常见的现象,比如留守成都的李中校,官兵在背后都叫他‘一只靴’,就是因为通过军中的战史课,大家都知道他在国公麾下打第一仗的时候,只剩下一只靴子了,不过这完全没有对李中校不敬的意思。”任堂严肃地保证道。 “这好像就是不敬吧。”张煌言听完后,反问一句。 “是吗?” “显然是啊。”张煌言追问道:“其他还有谁有外号么?” “嗯,基本都有,比如衰神,大嘴,大谭(贪)……”任堂掰着指头数起来,邓名手下的官兵许多人都有外号,区别只是闻名程度而已;几个中校都是全军闻名,比如提起“一只靴”,川军里是个人就知道这是在说李星汉,而小兵的绰号也就是他身边的几个战友知道罢了。 “没有一个好的啊。”张煌言做出了判断。 “嗯,好事别人记不住嘛。”任堂不得不承认张煌言的判断似乎还挺准确的,川军都是拿人的糗事来起绰号的,但接着任堂就找到了例外:“哦,也有好的,他们给我的绰号就很好。” “你的外号是什么?”张煌言非常好奇,想知道这个好外号是什么,更迫切地想知道为何任堂能得到特殊待遇。 “诸葛,任诸葛。”任堂兴高采烈地答道。 张煌言看着一贯自我感觉良好的这位晚辈,苦笑着摇摇头:“这也不是好意的吧?” …… 任堂返回中军帐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周大嘴的大嗓门:“提督,任诸葛回不来啦,三缺一,耍两把吧。” “不玩,不玩。你们整天赢我有意思吗?” 任堂跨进帐门前,听到邓名的断然拒绝。 “提督,你卖了那么多翡翠和象牙,又不是输不起。”衰神和大谭也在帮腔。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心里不舒服!多好的牌都是输,一宿一宿憋屈得睡不着觉。”邓名的声音坚定异常,给人一种无法融化的万年坚冰之感:“再说我明天可不能放假,不能睡懒觉晚起床。等回了都府,我找老熊、老刘他们玩去。”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任堂人随声到,他的出现引起了一片欢呼声。 邓名合上手边的文件,准备去洗漱睡觉:“你们都早点睡,漕运开始了,都把眼睛睁大点。” “知道了,提督。”开始码牌的几个人同时高声答道。 抓牌完毕,周开荒斟酌了一下,打出了第一张,然后好奇地问道:“老道找你干什么?” “没事,张尚书问我近来过得如何。”任堂说话的同时,用力地捻着刚拾起来的那张牌。 ------------ 第六节 事变(下) 扬州府,长江北岸。 刘体纯和党守素分头驻扎在运河的两岸,一旦运河有警,他们就能立刻发动夹击,把少量的敌军消灭在其中;若是敌人实力强大,他们也可以据守营寨,因为分兵两处中间还有很长的距离,所以敌军一时也难以夺取这两座桥头堡,这样对岸增援过来的明军也不会陷入没有安全登陆地点可用的困境;如果敌人的实力更强,那他们视情况就会在水师的掩护下撤退。 因为邓名在运河一带有着大量的眼线,甚至还能从淮安拿到第一手的情报资料,所以清军主力不太可能突然出现在扬州的附近,刘体纯和党守素的部署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林启龙突然倒戈相向,山东清军派一支军队高速来袭,而且运河上的眼线也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及时预警的话,明军也不会因为大意而一下子失去对扬州地区的威胁和控制。 刘体纯的大营设在西面,位于运河入口的上游,这是因为邓名觉得刘体纯更靠得住,能够更好地经受住大批漕船从眼前经过的诱惑。而党守素则被安排在下游方向,和刘体纯一样距离运河入口足有二十里远,这样党守素虽然能远远地看见运河入口处的繁忙景象,但还是很模糊的——虽然委员会同意了罚款规则,但大家都觉得在饥饿的人眼前晃悠肉包子是一种非常残忍的行为,所以一致同意把党守素放在这个位置上。虽然党守素身在北岸,对过往粮船、银船看得还没有镇江的李来亨、王光兴和马腾云清楚,走上二十里路去抢漕船的难度也比坐船过江要大,总而言之,委员会把党守素当成内部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凭什么这么看不起人?”想起大家对自己的偏见,党守素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因为我心直口快,每次分东西的时候嗓门最大,邓提督(带党守素下江南后,他不知不觉地也不再指名道姓地称呼邓名了)不痛快的时候我第一个代表大家发牢骚,还有就是邓提督给的象牙我第一个搬回家吗?我做过的事,马腾云和王光兴有时也会做,每次我挑头以后,他们两个也可能有人支持我,为啥不把他们两个放在这里,非要把我放在这里呢?” 一心要让别人刮目相看的党守素对手下的要求很严格,平时也不去仓库数钱粮了,而是把这份时间用来学习,就是坐在帐篷里听师爷给念《春秋》,他听人说震烁古今的关二爷就不喜欢数银子而是喜欢看这本书。 传令兵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里面一声响过一声的鼾声,其中夹杂着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见怪不怪的传令兵没有高声叫喊,而是直接走入了营帐,师爷摇头晃脑地读着书,虽然看到传令兵进来也没有立刻停止,而是保持着原来的语速又念了几句,才意犹未尽地轻叹一声:“好!” 恋恋不舍地把手中的书放下后,师爷望向传令兵:“有事吗?” “嗯。”传令兵点点头。自从党将军把闲暇时的消遣从巡视粮草库改成读书后,本来精力过人的党将军就成了天天睡不醒的瞌睡虫,扎营北岸后,几乎每次传令兵来报告时,都能听到将军的鼾声和师爷的朗诵声在合奏。而且这种时候将军睡得特别的香甜,不冲着耳朵嚷嚷都喊不醒他。 “刚才有两艘漕船漂到了我军营地附近。”传令兵小声汇报起来,太阳下山后,有两艘可疑的漕船从上游漂了下来,被执行警戒任务的明军士兵拦住,并搜查了他们的船只。 两条船上装满了粮食和银两,还有一些漕运士兵夹带的江西土产,没有隐藏着清军士兵或是能够用来引火的东西。 “他们怎么会跑来这里?”师爷的第一反应也是其中有诈,两艘漕船失控也不会顺江漂流出二十里来,清军怎么会不救援满载钱粮的船只呢?再说这两艘船既然能在党守素的军营前恢复控制,那他们就应该能在更上游的位置抛锚停船。 不过明军的哨兵搜遍全船,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而他们还记得党守素的交代,那就是一定不许抢夺漕船;既觉得蹊跷不愿意放人,又限于军令,值勤的水营军官就派人来请示将令。 “嗯,我和你们去看看把。”师爷知道值勤的官兵既然起了这么大的疑心,那一定检查得很仔细,所以他觉得也只有放人——这不是什么大事,师爷完全可以替将军做主。其实若不是清军有偷袭图谋而只是一起简单的事故的话,外面的值勤军官都没有必要派人来请示——不过在下令前,师爷改变了主意,决定自己也去转一圈,观察一下那些清军的神态。 “什么银子?”师爷和传令兵的对答被一声断喝打断,他们闻声望向中军位置,看到党守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醒过来,正抬着头看过来:“我好想听到你们在说银子,还有粮食。我的银子怎么了?” “将军的银子没事。”师爷赶忙让党守素安心。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交代了一遍后,党守素沉思了片刻,毅然决然地说:“我亲自去看看。” 披上斗篷,党守素就大步流星地走向帐外,师爷紧跟在他的身后,卫士们也纷纷尾随而出,举起火把,把党守素周围照得通明。 走到江边时,早就得到消息的值勤将领把清军士兵都押解了过来,大部分清军都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只有一个为首者被警惕的明军带到了党守素身前,跪在地上回答党守素的问话。 和刚才说的一样,清军称其中一条船在运河口失控,另外一条试图救援的船也被它拖往下游,都卷入了江流中。一直到距离明军营地不远处才恢复了控制,然后就被党守素的水营快船截住带回江边了。 “我上船去看看。”党守素大手一挥,就带着师爷和几个亲兵跳上了漕船。虽然是晚上,但舱里的银条依旧散发出诱人的光华,而那层层的包裹也不能完全挡住新米散发出的稻香。 “刚收的稻谷吧,真是好闻啊。”党守素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陶醉的神采来,他随手抓起了几根银条在手中把玩片刻,然后轻轻地把除了一根外都放了回去。 拿着这最后一根银条,党守素跳回了岸上:“把那个头子带过来。” 押送钱粮的清兵头目又被带了过来,党守素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什么样的漕船,会不把银子和粮食分开装,而是混在一起?” “我们江西都是这样装船的。”清兵点头哈腰地说道。 “放屁!”党守素笑骂道:“虽然我没有劫过漕船,但我也知道有银船、粮船之分,这分明是用钱粮来晃老子的眼睛。” 说完,党守素低头深深地看了那银条最后一眼,然后就用力一挥,把它掷回了船上:“你们是提督派来的吧?回去告诉提督,不用试探了,再来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党守素就喝令道:“把这些假扮清兵的家伙给我打回船上去!” 党守素的士兵齐声答应,一通乱棒打出,打的那些清兵抱头鼠窜,都逃回了船上。 看着两条漕船拔锚起航,在夜色中缓缓向上游驶回去,党守素哼了一声:“想罚老子的银子,会有那么容易吗?我说到做到,绝不会拖大伙儿后腿的。” 和师爷回到营帐后,师爷就又拾起那本《春秋》要继续给党守素朗诵。 “等等!”党守素举起右手阻止了师爷的举动,他左手伸入怀中,摸了摸自己正飞速向柔软、平滑方向发展的小腹,对师爷苦笑道:“再学《春秋》,我人都要废了啊。” “那东家想念什么?”师爷也不勉强,根据他的经验,党守素会在一百个字以内进入梦乡,这么多天以来将军就一直在开头这点地方上徘徊。 “师爷教我画画吧。”党守素确信自己是没法学关二爷了,不过不是还有张三爷嘛,听师爷说张三爷好画画,尤其善于画仕女——美女,咱也喜欢呐。 …… “不是说党守素是个大老粗而且还特别贪财么?不是说闯贼都是头脑简单的蟊贼么?”在党守素营地上游数里外,停着十条漕船,刚刚去过明军营地的两条船没有返回运河,而是来这里和同伴汇合。 这些漕丁和押送人员都是毫无战斗经验的兵丁,他们觉得自己那套被江流卷到下游的说法毫无破绽,但想不到明军从巡逻兵丁到统帅,就没有一个人相信。不过幸好船里真的都是漕运的好东西,所以明军虽然连船底都派水鬼下去摸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威胁。 “现在怎么办?”一个小头目问道,这些人一路押送着漕船前来,虽然银山触手可及,但却无法可想,只好把这份贪念压在心底。 看到了驻扎在扬州的明军大营,这些人的心思就再次活络起来,明军距离运河这么近,显然是有切断漕运的企图吧,而且就算有顾忌和默契,银子摆到眼前总不会不动心吧。 这些官兵也没有什么太周密的计划,他们打算用刚才编的那套谎话,让党守素吃下两船钱粮,然后他们把十条船统统报了折损便是。 “事到如今——”领头的人一咬牙,计划已经暴露了,如果不让大伙儿都发财,那肯定会有去告密的:“只有一不做、二不休。” ------------ 第七节 演变(上) 看到明军距离己方非常近的时候,底层的漕丁和服徭役的民壮或许只是感到紧张,不过对于船队的押送军官来说,他们很明白这又是上层和明军达成了默契。绿营军官并不知道达成协议的己方高层到底有多么高,也不知道明军那边的合作者是哪一个等级的;不过他们几乎可以肯定是四川人,因为面对川军时,类似的怪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押送这十条漕船的军官把心腹叫到了一起,远远避开了其他人:“高看党守素这个蟊贼了,没想到也是个无胆鼠辈。银子我们是不能还回去的,走漏了风声,我们一样得杀头。” 如果党守素拿下了银子,绿营官兵就会把服徭役的人杀了,将尸体往江里一抛,粮船点上火,银子分了,再报一个被明军小股军队劫了漕船,兵丁都跑了、民夫被抓走了,谁还能查出来?哪怕就是明军把押送那两条船去的弟兄杀了灭口,这边只要掏出抚恤银子补偿他们的家人就行了,而且对上面报告的时候也更加逼真——我们还做了一番抵抗不是? 要是大家拿不到封口银子,就会有人觉得白忙一场,一怒之下去密告,或是心中郁闷和旁人说走了嘴,这该如何交代?就是大家都守口如瓶,脱队好几个时辰,一直到天黑才回去,又该怎么解释? “大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刚才押送船只去明军营地的人首先表态。下午分手时他都有了掉脑袋的决心,他被党守素杀掉后,只要其他人肯按照誓言养好他的家人就行——不过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而且这两年明军从来没有为难过小兵,有时候还会发给遣散费。这个人走的时候虽然知道有被杀的危险,但也觉得未必就一定会死,毕竟党守素也是西边来的,行事风格可能也受到邓名的影响和控制。 不过没想到党守素受邓名的影响太厉害了,居然能白白放过送上门的银子、粮食,搞得现在是骑虎难下。 “还是按咱们原来商量好的干,兄弟们不能白冒一次险。我豁出去这条命,去见咱们的游击。”领头的千总说道:“你们先把人、船都看住了。” 事到如今,硬着头皮也要干到底了,不过既然党守素没拿,那这事就不容易遮掩过去。既然清军和明军的高层有默契,那就一定有消息交流渠道。不过押送千总估量,渠道不会很畅通:要是党守素拿了两船东西,这边问过去,那边回个“有”字,具体多少就说不清了;不过若是根本没拿,败露的可能性太大,必须要贿赂自己这边的人了。 众人一听脸色都吓白了,他们这是杀头的大罪,当初要不是认为一定能用明军做幌子混过去,谁敢干这趟买卖?现在去行贿上官还不是自寻死路么? “兄弟们都玩命了,我也不能没担当。”这个有担当的千总叫道:“你们先别回去,要是我天亮前还没回来,你们就分了银子逃走吧,能逃几个是几个吧。我就是去搏一下,要是行了的话,我们还能看见家人。” 在千总想来,十条漕船上的东西都丢了,上头的游击也得落些干系。要玩就玩把大的,干脆把游击也拖下水,让他出面去报个被明军偷袭了,大不了就把大头孝敬给将军得了,起码换条生路。 …… “刘吉,你好大的狗胆。”王晗听完手下千总的报告后,一个劲地冷笑。刚才听下属报告说突然有十条漕船下落不明,王晗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里面可有两万石的粮食和一万两的银子呢。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负责这次漕运的副将不会饶了王晗的。 只要一个命令,王晗就能把刘吉推出去碎尸万段,不过他的同伙可还在外面呢,就算都追捕回来了,几条船的粮食多半是保不住了。 而且王晗也确实有些心动了。他不禁想到,在得知有十条船不见了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也是被附近的闯贼劫去了,要是明天早上还寻不到的话,王晗打算先把被闯营劫走这个猜测报上去的。所以刘吉的设想,其实蛮有合情合理的地方,就是手段有点粗糙,而且没有经过认真的琢磨。 不过若是在正常情况下,即使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也不会让王晗做出监守自盗的举动来,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刘吉抓起来,不会为了这么一点蝇头小利导致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 可现在江西的情况很不正常,在川西大军的压力下,江西认购了大批的债券,张朝为了脱身,还不顾一切地答应以后明军可以用债券来购买江西的瓷器。库房已经被掏空,瓷器交易的获利还打了个对折,再加上今年漕运任务的压力……江西的财力已经彻底枯竭,拖欠军饷这种现象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发生了,现在却突然在江西死灰复燃了。 不仅如此,江西巡抚衙门还公然把一种债券塞给了军队,看见上面印着“大明战争债券”几个字,王晗真是欲哭无泪。上峰已经交代了,不但现在付不出银子,只能拿债卷充数,以后的一年里还要继续发这个当军饷,而且比例还可能会越来越大。只有等到邓名还了银子给巡抚衙门后,王晗才能用这个债券去找巡抚衙门要银子。 为了推卸责任,江西巡抚衙门还发了一封很卑鄙的公文给军队,里面宣称,查到有明军细作在江西境内推销一种“大明战争债券”的东西,听说下面有人贪污军饷去购买了敌国的这种债券,要求各营将领严查内部有无此事,然后据实上报——为了影响,这份报告也要秘密递交,不许闹得尽人皆知。 在巡抚衙门的威逼下,王晗已经按照上司的意图上报他军中绝无此事,他本人也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会贪图一点利息(真的是很可怜、很可怜的一点啊)而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现在巡抚衙门里保管着王晗的这个报告,要是他敢用手里的债券威胁上官,巡抚衙门立刻就能把黑锅扣在他头上,按照颠倒黑白、蒙蔽官府的罪名治罪。 巡抚衙门可以把债券当成银子强行摊派给王晗,可王晗又能摊派给谁?要是他发给手下然后被捅出去的话,巡抚衙门那边可是有他的保证书的,他只能含冤而死,然后做成个铁案。因此王晗不但要为手里的这些债券提心吊胆,满心盼望着一年后川军能还给巡抚衙门银子,好让巡抚衙门补偿自己,更得面对下面的官兵因为欠饷而发出的牢骚和抱怨。为了安抚手下,王晗甚至自己掏过两次腰包了。 “要是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欠军饷的话,刘吉或许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吧?”看着低头跪在下面的千总,王晗心里突然升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起来吧,刚才你说的话,本将就当是做了一场梦,什么也不记得了……” 王晗给刘吉仔细地交代了一遍他该做的事,那就是他确实是被明军劫了,把东西都丢了,如果将来出了什么问题,今天晚上的事也是他刘吉一个人干出来的,王晗根本不晓得内情。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不杀之恩。”刘吉千恩万谢地出去了,他知道自己这条命保住了,而且还能正大光明地回家了。不过他知道孝敬游击的那份银子是不能少的。 “去吧。” 把刘吉送走后,王晗琢磨了一下,让亲兵把手下的其他几个千总都叫来,暗示他们每人都报一点损耗——这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多增加一点收入,还有一层目的是让大家都弄湿手,免得有人眼红去告密。 此番江西送来的是漕粮五十万石、白银一百五十万两,王晗手里大概掌握着五分之一,他打算报一个二十万两被劫的损失,一半用来安抚下属,剩下的一半除了自己那份,还需要打点一下此行的押送副将。 交代清楚任务后,王晗就让亲兵抬着五万两银子跟自己趁夜走一趟。 见到副将后,王晗就报告说明军违反了默契,袭击了他手下的一些漕船,当然这些袭击行动王晗都不是目击者,而是手下送来的报告。王晗深知漕银被夺罪责重大,所以趁夜来负荆请罪,希望副将看在他多年勤勤恳恳的份上,帮他说几句好话。T 王晗离开后,江西的漕运副将围着那箱银子转了好几圈。他见多识广,所以立刻就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说好话的好处费,只能是监守自盗的封口费。 “你这是狗胆包天啊!”副将在心里骂了一声。 刚才王晗一边请罪一边诉苦,因为军饷不足,所以士兵没有士气拼死保卫漕船。王晗还隐隐地提到,前些天副将让他认购战争债券的时候,他也没有二话,所以希望副将能够帮助他渡过这次的难关。 里边的潜台词副将完全听得明白,而且也引发了他的共鸣——都怪那可恶的战争债券,作为副将,他比手下的将领损失更大啊。 “布政使都买大明的战争债券了,我就不能替大明劫一次漕银吗?”副将哼了一声,终于下定了决心:“来人,去把各押送官都立刻喊来我这里。” ------------ 第七节 演变(下) 即使刨除各项减免,以及给吴三桂等三藩的拨给,今年还会有总计四百万石的漕粮和一千万两白银从扬州进入大运河,一路向北送往北京。 自从明成祖定都北京以来,运河就是支撑王朝的大动脉,没有漕运的支持,北方的万里边防就根本无法维持,朝廷也无法运转。清廷入关以来的二十年的横征暴敛,让北京的国库重新充盈起来,即使漕运一时断绝,也不会像崇祯朝那样立刻咽气,不过同样会造成重创。漕运断绝一年甚至比十万军队被歼灭的伤害更大,只要三到五年没有漕运,清廷对北方绿营就会失去控制,对蒙古的恩威并用政策也无法维持。 正因为漕运是如此的重要,让聚集在山东的杰书大军也有投鼠忌器之感;北京朝廷也深感两难,既想出兵确保漕运的安全,又因为没有长江水师而恐怕弄巧成拙,最后同样选择暂且相信李国英的分析,希望利用邓名的贪念来形成默契。 和历年一样,林启龙在漕运开始前就从总督衙门所在地淮安赶到了大运河的起点扬州,他会亲自在扬州监督交接工作,事情办妥后,他会带着漕运官兵全程护送漕运船队入京——设立这个总督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漕运保驾护航。抵达扬州后,林起龙就看到驻扎在对岸镇江的邓名大军,他深知漕运是否通畅完全在于对方的一念之间。 这期间林启龙已经几次收到蒋国柱的亲笔信,对方要他一定帮忙,保证朝廷漕运的安全,以避免在淮扬、江南爆发大战。 “蒋国柱就是怕把他的地盘打烂了。”今晚入睡前林启龙看了一会儿书,虽然明军就近在眼前,但林启龙对完成漕运任务并不担心,他已经买了邓名的战争债券,蒋国柱的几次来信也说明江南和川军又达成新的协议了。不过林启龙并不因此感到多么庆幸或是开心,因为他感到自己被束缚得越来越紧了,以前只是担心清廷一家,但现在头上却有了两个婆婆。 周培公此时也来到了扬州,他的剿邓大军还远远地呆在庐州府。见到林启龙后,周培公大谈遵守与邓名协议的重要性,称这又是一项双赢的协议。对此林启龙表面上赞同,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这是蒋国柱和邓名在双赢,和我无关。” 至于周培公极力推销的成立长江剿邓总队一事,林启龙也是没有什么兴趣,因为这要花钱,要花很多的钱。而林启龙没有府县的地盘,只有一条运河,他不愿意花钱帮别人养军队,更不用说漕运总督衙门作为最有钱的总督衙门,势必还要承担最大比例的军费。 每年输入运河的银赋极为可观,但真正能抵达北京的也就是一半而已。比如今年的一千万两白银,进入国库的绝对不会超过五百万两——实际北京今年要求东南输送的正税也就是这么多。运河上有种目繁多的维修花销,有火耗,漂没,有漕工的钱粮,有船只整修。事关运河这条大动脉,无论明、清朝廷都处处优容,只要能把朝廷要的那份银子送入北京,设施维修所需一概好说;而漕工是不是需要安抚以保证工作效率,朝廷对漕运总督衙门也是相当信任,只要要求不过分,断无不准之理。 除了维护费用的结余外,漕船也一贯夹带货物的。虽然从明朝开始就对漕船的大小有严格限制,但各省的漕船都越修越大,最后发展到运六百石粮的漕船实际装载能力是三千石以上,五分之四的载量都用来运货。这种庞大的漕船经常造成运河堵塞。运河的疏通经费被官员们大量贪污克扣,因为河道淤塞,船只经常搁浅。要是通畅的话,各省非得造出能和海船媲美的更大漕船不可。 把守在扬州运河入口的河道官兵雁过拔毛,如果不缴纳税费,就是合格的漕船也别想进运河;而只要按规矩办事,一艘艘几千石的漕船都会被认为是合格的六百石漕船而得到放行。当然,特别过分的漕船即使付再多的好处费也别想过关,比如几年前湖广官兵就制造了一种类似砖头的漕船,为了多装货吃水极深,还是大的方型脑袋,不但航速慢得如同蜗牛爬,而且一旦沉没还能完全堵塞航道。对于这种漕船,漕运总督无论如何也不同意驶入运河,朝廷固然在维护费、漕工工钱上很好说话,但要是不能按时完成漕运,总督大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各种收入加起来,不算下面官兵和各级衙门勒索到的财物,漕运总督衙门可以拿到白银三百万两以上,而漕运总督自己能分得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即使刨除了给京师里达官显贵的孝敬,林启龙也是大清列位总督中当之无愧的年薪第一,甚至超过其他几位收入的总和。 虽然有钱,但是没地盘、没兵,事关林启龙性命的漕运也被捏在邓名的手里,结果就是林启龙不得不认购了四百万两白银的大明战争债券,其中二百万两是惩罚性的,因为林启龙违反了邓名上次与他签署的崇明商税协议——邓名同意给林启龙两个月的时间,去筹措这二百万两白银。 如何填上这个大窟窿,简直让林启龙愁白了头。为了度过眼前难关,保住漕运和性命,他不但把宦囊所积都变成了大明战争债券,而且还挪用了漕运总督的公款,其中不但有明年的河道维修经费,还有衙门官员胥吏的分红——这次漕运填不平这么大的一个窟窿,更不用说后面还有二百万。 “要是康亲王南征导致漕运断绝,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林启龙心里盘算着。凭他一个漕运总督,也挑不起和邓名的战争来,而他又不敢在奏章里不按蒋国柱的意思写,那样就会把蒋国柱和邓名的仇恨全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要是康亲王和保国公厮杀一阵,打个两败俱伤就好了。” 如果真爆发了战争,对蒋国柱、张朝来说会很麻烦,因为中央军和明军在两江的地盘上打起来,他们俩若是严守中立势必让朝廷震怒,可如果参战又会惹恼了四川,更不用指望邓名还钱了。不过林启龙没有类似的担忧,因为林启龙没地盘,河道官兵的武力也不足以承担镇压漕工反抗以外的任务。扬州、淮安有战斗力的守卫部队都是两江的绿营,真打起来,即使是无知如康亲王的统帅,就是征召附近的县丁也不会要求只会设卡收税的河道官兵加入决战。邓名同样不在意林启龙的军事力量,甚至还向林启龙保证,只要他肯购买债券,邓名就保证他能按时完成漕运任务。 如果大伙打起来,林启龙是唯一不会遭到损失的那个人,而且也不用担心遭到经济损失——就算漕运买卖做不成,至少那二百万的惩罚性债券也不用买了。 江西的漕运押送副将来求见漕运总督时已经是中夜了,不过此时林启龙依旧没有入睡,还在案头上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书籍。 这本让漕运总督废寝忘食的书并不是什么先贤著述,而是剿邓总理衙门从四川走私来的一本书,主题就是论在当前复杂形势下的斗争策略。 和邓名前世的那位铁血首相同时在天上玩五个球的手法相比,现在保国公的外交手腕还很简单,但对闻所未闻的四川大众来说,这依旧造成了严重的思维混乱。明明是敌兵却不打、明明是敌财却不抢——很多人都感到脑子不够用了,因此当这种尝试解释帝国策略的书籍出来后,书院的教授都竞相购买,除了好奇心以外,他们也有工作上的需要,完全不懂其中的道理就无法给学生们解答疑惑。 而拿在林启龙手里的这本书是一位名叫叶天明的商贾写的,也是四川多种尝试解读邓名行为的书中最受欢迎、流传最广的一本。这本书几乎就是用白话文写就的,其中还有大量和邓名的私人谈话,完全从商人的角度来对邓名的行为进行解读。 “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本书林启龙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一开始对叶天明商贾身份的那种鄙视也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对于眼前的复杂局面,林启龙和四川的同秀才一样有茫然失措之感,以前的斗争哲学很简单,只要听从朝廷的命令,去咬所有不打“大清”旗号的贼人就行了。 但现在完全就是大乱斗,有时需要和朝廷斗,有时需要和贼人斗,还有时要和那些背叛朝廷的二五仔斗;一些时候需要联合贼人斗朝廷,一些时候要联合其他二五仔斗贼人,看起来有时也有联合朝廷和二五仔斗贼人的可能。而且斗争的形势也是多种多样,不仅有军事斗争还有谈判斗争,以前军事斗争就是为了消灭敌人,谈判斗争即是劝降;但现在不但目的多样化了,而且军事和谈判还互相渗透——现在谈判的手段多种多样,和军事一样会有佯攻和主攻,甚至军事和谈判互为佯攻和主攻。 以往积累的官场经验已经完全不够用了,而林启龙从叶天明的这本书中汲取了不少营养。比如作者在解读邓名对江南的策略时,形象地用吃鸡来打比方:鸡很好吃,也能滋补身体,但不能一口气四、五只地吃,不然会撑死的。而鸡肉虽然不能多吃,但鸡汤多喝一点没什么事——作者把邓名一次次的东征比喻成炖了一锅又一锅的鸡汤,并进行了高度赞扬:喝汤同样有滋补效果,还不用担心被活活撑死,可谓两全其美。 这本书的扉页上,还有邓名写的友情推荐——因为涉及到很多私下谈话,所以叶天明在出版前交给邓名过目,邓名还给他的时候就附赠了一句推荐语: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林启龙轻声念着这句话,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 就在林启龙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打算去就寝的时候,卫兵在门外报告:“总督大人,江西的漕船出了点事,好像是被明军劫了。” “什么?”林启龙大叫一声,颤抖着问道:“是川军还是夔东贼?” “还不清楚。” “让他进来。”一听漕运出事了,林启龙哪里还敢耽搁,立刻就让卫兵领人,不过心里也有些疑惑:“明明有协议,漕运还会出事?这是邓提督和蒋国柱、张朝谈崩了吗?是不是我有机会了,不用买剩下的二百万两债券了?” 几个时辰前,江西人刘吉下定决心去向游击请罪、并尝试拖长官下水时,完全想不到这件事会在一夜之间演变到何等田地。 ------------ 第八节 升级(上) 江西将领的报告内容和他的部下王晗也差不多,那就是他得知有部分漕船遭到了明军的袭击,而且分布相当广泛,大概造成了数十万两银子的损失。江西将领表示鉴于明军靠得如此之近,漕运受到了一些影响也是无可避免的,他诚恳地希望漕运总督能够帮助他向朝廷辩白此事。 临走时副将留下了两只银箱。看着这些东西,林启龙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毫无疑问是监守自盗,而他的职责就是制止这种行为。虽然河道官兵并不具有太强的战斗力,而且这些江西绿营也不是林启龙的直属部下,不过林启龙代表着清廷,只要一个眼色就能让这些武夫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几年前毫无疑问林启龙能做到这一点,虽然他是一个干瘪老头,但即使面对着几十个全身披挂的绿营将领也不会感到一点畏惧,作为堂堂的总督,林启龙只会让别人感到畏惧。即使没有大群的甲士站在林启龙的背后,性情凶暴的将领在他面前也会恐惧得像绵羊一般,明明知道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杀头,也只会哭喊着求饶,而绝对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心思来。 来人已经走了,恭敬而且客气地向林启龙道别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漕运总督的衙门,并没有因为他犯下的大罪而牙齿打战、浑身颤抖。 直到这时,林启龙才意识到对方并不害怕自己,因为自己不可能把对方拉下去杀头,更不可能靠一纸公文就让江西巡抚把这帮罪将满门抄斩。林启龙又低头看了看对方送来的两箱银子,这些并不是买命钱,只是简单的分赃、封口费。 “明知邓名就在镇江,明知周培公的剿匪大军根本奈何不了他,但朝廷的大军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山东,盼着邓名自己走人。”林启龙又是一声轻叹,目光回到了自己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书。没错,邓名凡事讲求利益,因此他从来不把人逼入绝境。这固然说明邓名的手腕灵活,但反过来说,邓名也没有要求对方无条件投降的实力;现在,东南督抚就不用说了,连在山东统帅大军的亲王,连北京的朝廷也都要采用更灵活的手腕,而不是唯贼是讨。朝廷也没有绝对优势了,自古三百年一大劫、胡人无百年之运,难道天下的大势终于要逆转了吗? 朝廷需要林启龙保证五百万两漕银能够如数入库,要求他亲自押送漕运船队到京:“如果我不送五百万两,而是三百万两,朝廷会因为我短少了二百万两而震怒呢,还是因为我在明军围攻江南的时候还能送去三百万两银子而嘉奖我呢?” 放在以前,林启龙是绝对不敢动一动这个念头的,莫说二百万两,就是二万两、二千两甚至一两都不敢短少,这是朝廷的明令。要是林启龙干不了,有的是人抢着来干这个漕运总督,林启龙的人头正好用来震慑他的继任者,警告后来者不要拿朝廷的命令当儿戏。 但今天林启龙不但敢想,而且还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这二百万两正好用来买保国公的债券,这不是他派兵劫漕运,我没有理由不买他的债券。我这次就不去京师了,继续呆在淮安了,我就说我在后面监督漕运。朝廷会知道我是害怕惩罚,应该会安抚我,毕竟我还是完成了大半的漕运任务。如果朝廷真的要罢免我,后面还有人敢做这个漕运总督么?谁敢说干的比我好?而且……而且要是真有什么风声,我大不了逃去保国公那边去,我买了他四百万两银子的债券,他总得还我一部分吧,总得保我衣食无忧吧?” 没有用多久,林启龙就打定了主意,下令把湖广、江南的漕运押送官都找来,这件事要做就大家一起做,谁也不能落一身干净。而只要把湖广、江南的人都拖下水了,那实际上就是把两江和湖广总督衙门也都扯了进去。现在朝廷对邓名已经如此忌惮,难道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规模地处罚东南的众多官员么? “反正我手中没有兵,就算朝廷要翻脸动手,也不会拿我第一个开刀,免得打草惊蛇。”在手下去传湖广、江南的漕运押送将领时,林启龙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办法好,如果朝廷不拿自己第一个开刀,那蒋国柱他们就等于是林启龙的盾牌,只要听说他们倒霉,林启龙就可以弃官潜逃,去四川那边做个富家翁:“就是搬运家人的速度得快一些,至少得把老大一家先安全地弄出去。” 漕运船队在瓜州的大营外等待检查,准备进入运河开始北上,因此押送将领也都住在附近,很快就被林启龙的使者从军营带来。明白人之间不用说太多话,而且这些将领也和江西绿营一样,受到欠饷和被摊派债券的困扰。清廷对他们的威压同样受到很大削弱,现在更有漕运总督带头,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大家很快就被煽动起来,兴奋地摩拳擦掌,打算回去把朝廷的银子分来补贴家用。 “还有一个麻烦,”林启龙知道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了,为了做得逼真,清军会焚烧一些空船,还会让一些人打出红旗,装成明军呐喊一番,做出被明军袭击的假象:“不过不大。” 这些举动当然会让明军迷惑,不过林启龙已经看过了叶天明的书,再加上和邓名相处的一些经验,认为已经把握到了对方的思路:“这件事对保国公无害,我再分他一些银子,让他到时候帮我们遮掩一下便是。” 又一次从头到尾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计划,林启龙确定没有遗漏什么,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知道镇江那边负责水营的是老熟人穆谭,是个贪赃成性的家伙,又有多次合作的交情,回头通报他一声,再让他代为转告邓名自然是最方便不过。 …… “报告,对岸有火势。” 听到报告后,武保平一跃而起。 今天穆谭去邓名大营了,由武保平负责控制川军的水师主力。虽然清军很老实,明军还拥有绝对的武力优势,但武保平跟随邓名多年,从建昌、东川府开始就是一路偷袭,无数次见过强大的敌人因为麻痹大意而饮恨败北,因此他从来不敢大意。今天既然是武保平值勤,他前半夜一直精神抖擞,后半夜换岗后也是合衣而卧。 拾起床边的盔甲,武保平冲出营帐,跑到江边时他已经穿戴整齐。 “怎么回事?”武保平一边认真观察瓜州那边的火光,一边询问接替他值勤的姜楠。 当年的东川十八骑中,除了邓名、周开荒和李星汉还有十五个人,现在都是少校军衔。这次出征来了八个,在四个中校的手下帮忙。而在穆谭这个营中,武保平是第一副官,姜楠是第二副官。 “我一开始以为是营啸,但看了一会儿,发现不是,”姜楠指点着对岸的火光,与武保平分享着自己的心得。那些火光乍一看像是东一处、西一处的,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其中隐隐有规率。在姜楠这种放火和偷袭的高手眼中,明显是有人在安排:“我已经下令全军戒备。” “嗯。”武保平点点头,他完全同意姜楠的判断:“不是我们的人在攻击敌军。” “不是。”姜楠立刻说道,如果是刘体纯和党守素与清军发生冲突,火光不会这么有规律:“不过我已经派船去联系他们了。” 又观察了片刻,武保平转头看向姜楠:“你觉得为什么会着火?” “是敌人的诱敌之计。”姜楠越看对面的情况越觉得可疑,一开始模模糊糊的猜测现在已经相当清晰,吐出“敌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姜楠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彻骨:“对方企图让我们误会北岸发生了战斗,吸引我们去调解或是参与混战,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可能还有一些人装扮成我军的样子。” “好贼子。”武保平也是一声冷哼。穆谭不在,他们两个副官都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比起有长官主持的时候,神经绷得更紧:“未必是诱惑我们,也许是想要诱惑刘将军和党将军。” “咦,他们怎么会挑今天这个时候?” 随着姜楠这声惊呼,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忧色和一丝惧色:“贼人怎么会知道今晚穆中校去提督大营了?” 清军老实了这么多天,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挑在邓名召集主官的时候动手。这种巧合不禁让武保平和姜楠联想起他们的高邮湖之战,对方对己方情报掌握得如此清楚,那么一定所谋甚大,而且准备充足。 “全军临战!”武保平大声下达了命令:“肃清江面上的敌船。” 既然对方能探听到己方的临时人事调动,那就说明可能有细作潜伏在中军,清军就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支军队调到扬州,然后趁夜行进到了瓜州城外。武保平和姜楠都知道林启龙早就从淮安赶来扬州,现在可能就在瓜州大营中,漕运总督和河道官兵肯定参与其中,蒋国柱的两江军队是否参加还不知道。 “我这就带着水师去侦查对岸上游。”姜楠觉得情况紧急,虽然天快亮了,但是摸清敌情是要争分夺秒去做的。 “好,我去侦查下游。”武保平和姜楠分头行动,他带着护卫登上战舰后,下达了准备作战的命令:“我猜测对岸会有化妆成我军的敌人,企图攻击我们的夔东友军。若真如我所料的话,就说明党将军遇到了危险,可能会遭到敌军的偷袭。” 武保平很清楚邓名的战略,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不过若是清军的恶意彻底暴露出来的话,他也只有毫不留情地予以攻击。 ------------ 第八节 升级(下) 火光初起时,上游方向的刘体纯部也注意到了异常,不过不管是清军营啸还是兵变,刘体纯都认为与自己无关。刘体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觉得不太可能是邓名毁约发起攻击,因为这不符合邓名的战略设想,若真有此事也不会事先不通知自己一声。 刘体纯部将在见到火起后就下令唤醒一半的士兵备战,并增派一倍的探马出营搜索四周。而刘体纯在一刻钟后下令全军起床备战,反正距离天明也没有多久了,虽然没有探马报告营地发生异常,但伸出前线由不得刘体纯不警惕。 而且刘体纯部在北岸独自扎营,一旦遇袭需要坚守很长时间才能等来援军,刘体纯略加思索,就让三成的战兵披甲登上营墙。对于自己的营墙,刘体纯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在登陆后认真地对营地周围的地形进行了改造,只要不被骗开营门、或是遇到和他一样的爆破高手,刘体纯有心人在数万敌军前坚守数日。 直到一刻钟前,刘体纯依旧气定神闲,在他看来这是清军那边发生了什么乱事,不太像是发生了战争,而且太阳也会在一个时辰左右后升起,到时候就能把局面看得更明白。而就在那时,下游运河入口处传来了阵阵的炮声。 “是成都人在开炮?”刘体纯身后的人都惊讶地开始交头接耳,这炮声似乎说明川军已经和清军开战了。 明军统帅的脸也完全沉下来,远处的红光一闪一闪的,虽然距离很远,但刘体纯能够清楚地看到火焰的位置——是在江面上,这说明是川军的水师在攻击北岸上的目标。 不过直到现在,刘体纯还没有想通为何战斗会毫无预兆地爆发,邓名反复交代一定不能劫持漕船,甚至愿意掏腰包帮这些漕船出买路钱;而且邓名的战略非常清晰,刘体纯确定自己理解得非常清楚,而现在居然就这样打起来了。 又是一连串的红光传来,这次开炮的位置更近了,在红光刺破漆黑的夜色的时候,也把战舰的身影映了出来,在那一瞬间,甚至能看到黑色的江面和船舷边的白雾。 “是邓提督的首舰!”马上就有眼尖的卫士大声说道。 这条战舰是今年年初才下水的,之前川西的战舰大都是从清军手里缴获来的,但这条却是完全由四川的船厂制造的。两年前第二次东征的时候,邓名几乎把两江和湖广的船匠都带回了四川,让四川的造船水平一下子恢复到明末水平甚至更高,这两年来已经不断地在制造大船,就是为崇明生产海船都可以做到——从唐朝开始,四川就生产海船顺流而下驶入东海,不过后来随着沿海地区的造船业的兴起,四川海船产量不断减少最后基本只生产内河船只。 不过邓名并不打算生产传统的福船,因为他从来没有把满清当做海洋上的对手,而是要求四川船厂仿制西洋战舰——这种和福船完全不同的船只制造起来比较麻烦,不过邓名要求也不高,更不需要庞大。邓名只是想积累一些经验,同时锻炼一下研发能力,将来他也计划把海船制造厂搬到崇明去。 而这种仿制的战舰除了要求使用软帆外,还要求在侧舷布置炮位。今年初下水的这条大型内河战舰虽然还没有成熟的软帆可用,但大炮已经能够部署在侧舷,这条展现了四川造船业生产、研发能力的战舰被得意的邓名定为舰队的首舰。它特别的样子也给盟军留下深刻印象,所以一下子就被刘体纯身边的卫士认出。 “嗯。”刘体纯缓缓地点点头,虽然他还不知道理由,但川军参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时,成串的炮声也传到刘体纯这里,着同样是邓名首舰特有的炮响:刘体纯他们在参观过邓名的首舰后,都笑称这是在明军掌握了完全的水面控制权后才能发挥威力的武器。因为传统的江面战都是狭窄正面对冲战,这条新式战舰大炮都在侧翼,在对冲时就会干挨打还不了手;不过因为它每侧开了六个炮位,在轰击岸上的敌人时显然会被传统的船凶猛不少,而且也更方便。 在邓名的展示射击中,这艘船的侧舷六门炮会一个接着一个地发射,刘体纯记得很清楚,演示射击时的炮声和他刚刚听到成串轰鸣的完全一样。这声音打消了刘体纯最后一点怀疑,虽然天黑,但不会每个人都看错,更不会一起听错。 “一定是鞑子攻击了下游的党将军,邓提督的水师就出动开始攻击鞑子,牵制他们的兵力。”刘体纯有些怀疑是党守素主动发起了进攻,不过就算如此,他们闯营也是要守望相助的,就如同在重庆时一样;如果是清军主动发起了对党守素的攻击,那刘体纯当然要攻击运河清军以减轻党守素的压力。 “全军披甲。”刘体纯下达了命令,他基本确定自己的大营附近没有大批敌军,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留下一半人,带着剩下的一半去援助党守素。 接到出击命令的明军纷纷登船,在刘体纯准备下令起锚前,又有几个骑兵赶到营地前,领头的是刘体纯的探马,而跟在后面的是姜楠派来的使者。 在发现果然有明军打扮,但却对不上口令,并露出明显的假扮破绽的敌人后,姜楠断定这是用来诱惑刘体纯的敌人,当即姜楠就下令水师全力向岸上那些冒充明军的敌人开火,以警告可能正在赶来的刘体纯部,让他们意识到这里面有蹊跷不要大意接近。 既然清军敌意已露,姜楠紧接着就下达了自由攻击的命令,并派出快船运输斥候登陆,让他们火速骑马去警告刘体纯。本来这几个骑兵还以为会在路上遇到匆匆赶来的刘体纯所部,或是遇到埋伏的清兵,但他们没有收到丝毫阻碍一直跑到刘体纯大营前。 “鞑子没有来袭击我。”得知鞑子居然使出了诱敌计,而且还尝试假扮明军后,刘体纯也怀疑有一支清军潜到了附近。 不过这支清军肯定没有来打自己,这点刘体纯既然可以确定,那就很容易发现上游清军的行动只能解释为虚张声势、故布疑阵:“鞑子肯定是全力去进攻下游的党将军了。” 想到这里刘体纯更加着急,立刻命令船队出发,赶去和姜楠会师,立刻向运河上的清军发起反击。 …… 岸边的密集炮声惊呆了瓜州的林启龙,头一两声传来时,林启龙还以为清军这边搞出来的,还忍不住大骂道:“放点火也就算了,居然还开炮!真是不怕炸营啊。” 但林启龙也猜到了,为了预防营啸,各路兵马在烧船前肯定会把士兵关在营中,认真地看管起来。现在明军在侧,士兵情绪南面紧张;各军都大范围拖欠军饷,士兵心里没有怨气也是不可能的;今天晚上又要点火烧船,营啸发生的条件几乎都凑齐了。 当炮声越来越密集,营外也传来异乎寻常的喧哗时,林启龙终于意识到不对了,他往江面上望去,立刻就看到正在不停喷吐火光的敌舰。那些黑黝黝的战舰在长江上排成排,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十门大炮在不断地射击——更多的明军战舰上并没有装备大口径火炮,它们只是默默地隐身在黑暗中,偶尔被邻居发出的火光映出来。 明军使用的这些大炮都是清军制造的,口径大小不一,质量也有好有次,而且姜楠在上游的射击也是为了阻吓;下游的武保平也差不多的,他听到了上游的炮声后也下令开火,黑夜中盲射不会有什么战果,但是能骚扰敌军的军心,影响敌军统帅的判断,还能警告周围的友军。不过这些声音听在林启龙耳中,却好像是声声霹雳入耳,震得他魂飞魄散。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攻击明军了吗?”林启龙大叫起来,驻扎在瓜州大营附近的兵马大都不是他的部下,临时征召来的徭役丁壮人数还是押送官兵的无数倍,林启龙根本管不过来,所以也不知道到底谁闯出了这泼天大祸。 最初的惊骇过去后,林启龙也看出异常来,那就是明军并没有登陆攻击的意思,而是在江边一个劲地胡乱开炮。 “总督大人,明军这是在防御,”刚才同样骇得面无人色的标营指挥,现在也放下一颗心来:“是不是明军误会我们点火的意思了,以为我们要发动攻击或是试图趁夜渡江,所以派出舰队来干扰?” “啊,很可能啊。”经标营指挥这么一提醒,林启龙也恍然大悟,顿时长出了一口大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既然是一场误会,林启龙觉得还是很容易将其消除的,用不了多久太阳就该出来了,现在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 第九节 问话(上) 开炮的明军并不认为自己的火力在漆黑的夜色中能造成大量的杀伤,事实上也确实没有打到几个目标,不过现在瓜州城外已经是一片大乱。 为了预防炸营,有经验的绿营将领早已经把精锐的部队派去盯紧民夫,他们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营地上而不是江边。江边不过是一些人马在装样子,呐喊两声、放两把火,在天明前就会返回营地,明天报一个损失上去,有漕运总督衙门帮忙遮掩,不但有银子拿,说不定还有杀贼的功劳。 川军水师出现后,率先倒霉的就是那些装扮成明军的部队,他们本来只想装装样子,做事认真的人换了身衣服,准备演戏完毕后再抛下;而马虎的就拿着几面红旗乱舞一通,发给他们的军服都没有往身上套,就和旗鼓仪仗一起直接扔在地上。即使是在黑夜中,这么漫不经心的伪装也马上就被川军识破,先入为主的姜楠所部毫不犹豫开始了攻击。 本来只想进行一场简单的化装游行,突然炮弹就没头没脑地打过来了,这些绿营的群众演员立刻就炸锅了,大喊着:“明军来杀我们了!”就向友邻部队或是向内陆跑去。 这时明军开始了延伸射击,没有在附近发现友军部队后,姜楠和武保平不约而同地命令部下攻击所有活动的目标,以打乱清军的部署和节奏。 岸边的群众演员在遭到突袭后陷入了混乱,而营中监视民夫的官兵也面面相觑,他们都听到了炮声和喧哗,却没有人能够出来解释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些被看管关押起来的民夫,本来就神经高度紧张,今晚突然被官兵包围更是让他们惊恐不安,等大炮响起后,积蓄已久的恐怖情绪就彻底爆发了。 “明军来杀我们了!” 一部分民夫想的和外面江边的绿营官兵完全一样。不过还有很多人却不这么看,因为历次下江南,明军对百姓都和蔼可亲,和凶神恶煞的两江、湖广绿营完全不同。尤其是从沿江地区征召来的民夫,与其相信明军会屠杀他们,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官兵要痛下杀手的征兆——如果不是官兵策划的,他们怎么会在炮声想起来以前就全营戒备呢? “官兵要杀我们!”不少民夫都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要嫁祸给川军。” “官兵要杀良冒功!”脑筋更好使的一些百姓,马上就联想到了功劳和漕银:“他们要劫漕银,要嫁祸给我们!” 实际上这已经非常接近事实的真相了。本来各营都接到了命令,如果有人喧哗闹事,监视的官兵就应该立刻扑进去,把煽动者从人群里拖出来处死,只要反应迅速,绝对能够震慑住一盘散沙的辅兵和民夫。可是各营都开始躁动的时候,监视他们的绿营官兵却在边上毫无作为,因为他们也处在恐慌中,炮声并不是剧本的一部分,他们同样不明白江上发生了什么事。 …… “难道真的是炸营了?”天边已经变成了银灰色,看到清军营地内一片喧哗,还有火光腾起,姜楠感到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如何诱发绿营炸营也是川军的研究课题之一,早在邓名刚刚离开昆明,给吴三桂发公开信第一次宣称要与对方择日堂堂正正一战之后,邓名就和十七名同伴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其后虽然没有大规模应用于实战,不过还是在湖广、两江的地盘上做过一些秘密试验。 多年来征战的积累,再加上对那些流传下来的防范营啸的方法的逆推导,特殊训练与特殊装备部队——简称特种部队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理论体系和行之有效的诱发方法。作为帝国军队的高级军官,姜少校当然也有机会阅读过这些理论,他甚至贡献过一些心得。 “马上太阳就出山了……”如果不是天空已经开始染上灰白,姜楠也不会把清军营地那边的动静看得这么清楚。而根据特种部队的研究,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炸营现象的时间点。因为很快就会天亮,留给乱兵的时间并不多,多半还没有来得及闹起来就被镇压下去。而且还有心理上的原因,特种部队认为普通士兵的恐惧情绪在子夜后达到最高点,而天明将近时人的紧张情绪也会缓解,到了天边开始变白的时候,几乎不可能有人还会因为紧张情绪而反抗军官的权威,营啸发生的前提条件就是紧张和不满情绪的大规模爆发。 “而且对方还有警戒。”姜楠又轻声念叨了一句,特种部队的实验研究指出,营啸不但需要不满和紧张情绪,而且还受到绿营军官团的控制力的影响。即使时间、情绪都满足条件,但如果在最开始阶段就有军官介入,带领亲卫捕杀挑头闹事者的话,营啸就会被掐灭在萌芽阶段——为了散布谣言和收买闹事者,特种部队可是花了不少经费,为了防止实验对象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以致影响了成都和武昌、南昌、南京三地的和睦关系,特种部队往往还需要花额外的一份钱来故布疑阵,让绿营就算有所怀疑,也会怀疑到是仇家打击报复这条路上去。 江边的敌营明显地有防备,军官团也没有睡眠,所以尽管是在夜间,控制力也依旧强劲。一个时间、一个控制力,特种部队认为必然阻止营啸出现的两个决定性因素都在,但营啸还是在姜楠眼前发生了。 大批的人群冲出了营地,在营地的周围展开厮杀。这些厮杀的人没有明确的阵营和战线,而是盲目地攻击身旁的人,基本上一场交战结束后,他们就会立刻与身边的空闲者展开新的交锋。不过若是一个人空闲下来后,发现身边的人都在忙着和对手交战而没有余暇顾忌他时,这个空闲者往往也不会选择去帮助某一个人取得优势,而是选择逃离营地——直到他遇到另外一个空闲者,从而爆发新的交战。 看到这种大范围,不具有明确目的性,几乎每个人都处在自保本能控制下开始作战后,姜楠确信特种部队的教材需要更改了。他们奉为金科玉律的规则已经被证伪了。虽然不能理解眼前的状况,不过姜楠决心一会儿要抓几个俘虏回去,以研究这种离奇的营啸事件是如何发生的。 武保平的反应要比姜楠更积极一些,他那边的清军同样发生了炸营。而在闹腾了半夜后,党守素也带着军队向运河这里赶来。在发现川军参战后,党守素产生了和刘体纯一样的误解,不过他以为清军的主攻方向选择在了西面刘体纯的位置上。 武保平和党守素目瞪口呆地看着各营清军在他们眼前自相残杀,湖广和两江的漕运押送官兵互相攻打,江南和江西的绿营兵戎相见,同一军营内的军人也打成一团。 “看来他们不是想偷袭我军。”对面清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武保平已经完全闹不明白了,但他怀疑自己的炮击行动有些鲁莽了,加剧了清军的混乱——如果清军从来没有针对明军的军事行动,那他们之间就算火并也与明军无关。 “保护漕粮。”武保平看到乱兵的争斗蔓延开来,威胁到停靠在瓜州大营周围的漕运船只后,终于下令明军登陆介入冲突。他同时发信号给党守素所部,要求他们协助镇压绿营的乱兵,恢复瓜州周围的正常秩序。 在武保平看来,今天他的举动有些冒失了,可能会影响到邓名的战略,若是就此抽手,冷眼旁观绿营之间的战火毁灭了漕粮的话,那邓名避免在江南决战的战略就距离失败更近了。因此武保平打算将功补过,帮助绿营将领恢复正常的军事秩序,最起码要出兵确保漕船不遭到乱兵的洗劫和焚毁。 …… 武保平登陆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东面升起,上游的姜楠看到下游明军舰队正向瓜州附近涌去,大批的小船也被放下。这些明军毫无疑问都是以作战状态登陆的,因为他们要镇压乱兵,夺取并保护岸边的漕船水营。 “武少校那边还是发生了战争。”姜楠见状得出了结论,虽然他这边的清军因为炸营所以没有能够对明军形成威胁,但下游无疑是爆发了激战,不然武保平也不需要冒险抢滩登陆,很可能党守素中伏陷入了苦战。 不管下游战事如何,当务之急是击溃眼前的敌人,从而把清军的部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从而支援下游战场的友军。 “登陆。”在见到上游明军登陆作战后的第一时间,姜楠就做出了决定,救兵如救火,容不得片刻耽搁:“凡是有抵抗我军的,格杀勿论。” 跟着姜楠一起登陆的还有乘船赶到的刘体纯所部,眼前的清军混乱不堪,给了明军安全登陆的机会,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看到姜楠和刘体纯都升起了突击作战的军旗后,武保平也改变了主意,命令登陆部队攻击前进,尽快增援上游的友军。 而在看到明军全线都发出了战斗信号后,南岸的李来亨等人也都是又惊又怒,纷纷大声发出了“全军披甲”、“火速渡江”的命令。 ------------ 第九节 问话(下) 天亮前警告就送到了邓名的中军帐,听说出事后,正在搓麻的四个人都跑了出去观察形势,而他们得出的一致结论就是清军没有什么威胁。在下令随时报告进程的时候,四个人就打算回去继续玩牌。任堂还告诉卫兵不用惊醒邓名,除了体恤长官的原因外,他们已经玩得超时了,怕邓名发觉后责备。 今天晚上赵天霸大赚,穆谭小赢,而周开荒和任堂两个脸都输黑了,要不因为这两个人,赵天霸估计也早就遵命睡觉去了。在任堂吩咐不用去惊醒邓名的同时,周开荒更有一个提议:“干脆我们替提督坐镇到天亮,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虽然情况明显不紧急,但不吵醒邓名就意味着一定要有人值班,周开荒的提议合情合理,不过他提议四个人都不去睡觉而是集体决策,就明显是别有用心了。赵天霸和穆谭也不好意思搅黄了周开荒的翻本美梦,既然有了一个能向邓名解释他们熬通宵的正当理由,那他们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而随后不断送来的报告也没有超出四个中校的预料,清军完全没有可能渡过长江威胁邓名的中军,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刘体纯或是党守素的话,这四个打牌的人觉得一晚上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明天天亮后,掌握水面优势的明军再去收拾他们也不迟。接下来一个时辰,这四个家伙过得十分心虚,不是因为不清楚对岸清军的动向——中间有大江隔阻,明军有绝对的水面优势,还有坚固的营帐,更有清醒的值勤军官时刻准备处理送进来的报告;而是他们担心用这个理由来解释集体不去睡觉、而是一起值夜的决定有点牵强,未必会被邓名接受——邓名很可能会反驳说,这种情况下根本无须四个人集体守夜,并因为无所事事而聚在一起搓麻打发时间。 等传令兵送来武保平的报告,称为了掩护对岸的友军已经下令水师全体出动后,穆谭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黑咕隆咚的,别说清军没这个胆子,就算有,也打不下来啊。” 不过事到如今,穆谭也没法再呆下去了,他急匆匆地跟着水营来报信的部下而去。穆谭头也不回地离去时,任堂哀怨地看着自己的一手好牌……“三龙清七对!”穆谭走后很久,欲哭无泪的任堂才爆发出这句悲愤至极的怒吼声,他刚刚发现其实下一轮就可以自摸到了。 穆谭走了之后,任堂值勤,赵天霸和周开荒立刻就去睡觉了。干活的人太多、需要处理的紧急公务太少,甚至会不会有公务都成疑问,他们没有必要呆在这里赔着任堂发呆。 当有炮声从远处传来后,任堂又出门转了一圈,站在营墙上看清火光是从江面上,而且是靠近南岸那边燃起来后,任堂也疑神疑鬼起来:“这是要干什么?居然真的打起来了吗?还是刘体纯和党守素去攻击运河上的清兵,所以水营也参战了?” 迟疑了片刻,看着发白的东方,任堂还是没有下令去喊醒邓名。 …… 传令兵冲进来报告:他们看到黎明中的明军舰队升起了战旗,任堂这才意识到事态完全超出了控制,不过直到现在,他仍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川军如此高调地介入。 “去喊醒国公、赵中校和穆中校。”任堂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本人也披挂起来,在清晨的霞光中又一次走上营墙,向着瓜州方向眺望了很久,最后还是不解地摇头:“这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 很快整个川军大营就运转起来,在邓名接过了指挥权后,赵天霸等人也赶回他们的部队,而穆谭则从江边跑回来,向邓名报告他了解到的事情进展。 “武保平说:清军化妆成我军的样子,然后想趁刘将军睡觉的时候去偷袭刘将军的营地,而他和党将军已经发起攻势,击溃了瓜州东边的敌军。现在他们正乘胜向瓜州挺近,以牵制敌军,减轻刘将军的压力。嗯,他还说姜楠已经带兵去增援了,不过据他观察姜楠陷入了激战。” 穆谭把武保平派回来的求援使者的报告复述了一遍,然后开始复述姜楠的,两者几乎完全一样,就是人物和境况调了过来,变成姜楠发现清军打算化妆成明军去偷袭党守素的军队,而赶去增援的武保平好像也陷入了苦战,见状姜楠立刻和刘体纯登陆发起了猛烈攻势,击溃了瓜州大营西边的清军,深信能替下游的友军分担不少压力。 “你有没有看出什么问题?”邓名问穆谭道。 “嗯,他们的解围行动都很顺利,现在大概已经在瓜州大营前会师了吧?”穆谭谨慎地猜测道。 “甚至可能已经打下来了。”邓名说道。 李来亨等夔东盟军在发现对岸的友军需要增援后,已经纷纷坐船赶去驰援了。邓名的川军最有信心,他的四个中校也没有像其他友军营地那样早早下令备战,所以此时川军除了水营以外都还在原地未动。 “走吧,去瓜州那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邓名在出发的同时,还传令给赵天霸等人,让他们全军出动,带着全部装备和器械渡过长江。 “看起来可能是个误会。”穆谭在陪邓名走向江边的时候说道。 “很可能是,但是发生误会的原因不在我们,而在敌人,是敌人故意的——”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邓名刻意加重了语气:“制造了这场误会,很可能还导致了我军伤亡,所以,就算是误会,我也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敌人有何目的;若是林启龙包藏祸心的话,哼哼。” 四川水师往来于江面上,把明军源源不断地送过长江,而邓名就在最前面的一批。他登陆后没有多久,赵天霸等四个中校也都赶到了,这时瓜州周围的清军已经被完全击溃了。明军对瓜州大营和城池形成了半包围,还俘虏了停靠在江边的所有漕船。 得知邓名等五个人登陆后,武保平和姜楠急忙赶来,他们两个人见到邓名时候,都把脑袋垂得很低,一见到统帅就开始请罪。 “你们要向我请罪?因为你们攻击了敌军?”邓名用惊讶的口气打断了二人的叙述:“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们是帝国军队么?” 邓名说话的声音很大,让周围的帝国官兵都听得清清楚楚:“昨天夜里,在我军面前出现了火光,出现了穿着化妆成我军盟友的冒牌货,帝国军队当然会感到奇怪,我们要求了解事情的真相,确认是否会对我军构成威胁,完全是理所应当的。” 邓名表示,武保平和姜楠的行为就是发出询问,询问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帝国军队的问询方式应该只有一种,那就是‘先开枪、后问话’。或许有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解释一下好了:就好比你回家,看到家里闯进来一个陌生人,你可以问:‘你好,你是谁,你在我家做什么?’这没错,但不是帝国军队的问话方式。我们的问话方式是先打断他的两条腿,然后再提问:‘你是强盗么?如果不是,你闯到我家干什么?’昨夜武少校和姜少校的提问方式是非常正确的,我希望我军都要认真学习他们的问话技巧。” 这时,有人跑来报告,称林启龙派来一个使者,要求向明军解释。不过邓名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飞快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他看到不少人都露出松懈的表情。 “怎么知道这不是缓兵之计?”邓名厉声喝道,他的问话让不少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对方一触即溃,显然没有任何的预谋,而明军在刚才的攻势中大量地杀伤了和己方有协议的清军。虽然知道对方不敢报复,不过如何安抚平息他们的怨气,让他们依旧和己方精诚合作,似乎也是个难题。 “你们还是没有帝国军队的自觉。”邓名生气地喊起来,遥指着不远处的瓜州城:“林启龙昨夜纵火焚烧自己的船只,派人装扮成我军,行迹十分可疑。而且在我军前来询问原由时,他们还激烈抵抗,杀伤了帝国的士兵。” 说到这里邓名略一停顿,转头看向了武保平。 “嗯,抵抗十分激烈,迄今为止,我军和友军已经证实有三个人阵亡,负伤者……嗯……不计其数。”武保平答道。 “林启龙有可疑的行迹,有抵抗帝国军队的行为,只是由于帝国军队强大的战斗力,他的抵抗才看上去就像是一场笑话。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派来的使者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给他对抗帝国军队的图谋争取到更多的准备时间。” 邓名拒绝与林启龙的使者会面,而只是让他回去转告林启龙,由于清军的敌意行为,帝国军队不得不奋起自卫。邓名要求林启龙立刻交出瓜州城池和大营,向明军投降,两地的清军也必须立刻解除武装,向明军指定的地点集合。如果清军拒绝了帝国军队的和平要求,那随后发生的一切后果都要由清军一方来承担。 轰走了使者后,邓名就下令准备攻城:“林启龙还有一条腿呢,等到把他的两条腿都打断了,我们就可以问话了。” ------------ 第十节 负责(上) 邓名正在分配任务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有敌军突围!” 现在明军对瓜州和城外的营地只构成半包围,从瓜州通向扬州的道路也没有被完全封锁。刚才登陆的明军首要任务就是保护船只和钱粮,后来发现可能是误会后,武保平和姜楠都有点心虚,所以也没有全力围攻瓜州。 “果然有阴谋。”邓名抬起头看了一眼,立刻命令游骑兵出动去追击逃敌,然后继续给其他人分配作战任务。 在明军逐步把城池团团围住时,游骑兵也把企图逃走的林启龙一伙儿人抓回来了。邓名就让把漕运总督带上来,一见面邓名就喝问道:“林启龙!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攻打我军?” “冤枉啊,保国公。”林启龙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老夫几时攻打过贵军啊。” “你妄图攻打我军,只是被我军识破了才没成功,如果不是我的部下警惕,说不定就被你得逞了。”邓名的口气依旧严厉。 “老夫岂敢?明明是你来攻打我的啊。”林启龙在心中狂呼,但哪里敢把这声抱怨说出口!只能拼命地辩解:“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老夫要是动过毁盟背约的念头,天打雷劈啊。” “既然你不想攻打我军,那为什么要跑?”邓名依旧不信:“要不是你心里有鬼,你跑什么?” 林启龙长叹一声。 明军夜间攻打瓜州,天明后还登陆把漕船尽数夺去。当林启龙派使者去求见时,邓名拒而不见,反而勒令清军立刻投降。以往邓名的态度从来没有这么强硬过,林启龙就怀疑对方是不怀好意。本来瓜州在邓名的要求下只驻扎了少量河道官兵,城外的漕运官兵没有什么战斗力,还尽数被打得溃败,林启龙就是想负隅顽抗也没有机会。 惊慌失措之下,林启龙就想趁着包围圈还没有合拢逃回扬州再做打算。但老头子骑术不怎么样,根本没法和邓名的近卫相比,被老鹰捉小鸡一般地擒拿了回来。还算是林启龙识相,看见逃不掉,就命令卫士赶紧扔下武器投降,没有抗拒的行动,所以游骑兵也没有把他的卫士如何。至于林启龙本人只是随便捆了一下双手,还是绑在身前。 若是实话实说,林启龙担心又有指责邓名之嫌,于是他决定从头说起。从昨天晚上江西漕运押送官员来找他开始,直到刚才他突围前派使者去找邓名沟通,林启龙不厌其烦地把每一个细节都叙述给邓名听,正如他期望的那样,邓名脸上的怀疑之色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一丝丝的不满。 “……老夫的使者回来说国公不肯相见,因为老夫一夜没睡脑子不好使了,就对国公的宽宏大量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怀疑,老夫真是罪该万死。”林启龙终于完成了铺垫,能够尝试解释自己为何要逃跑了:“可是刚才看到国公派亲卫来请的时候,老夫恍然大悟,国公乃是天下英雄,老夫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林启龙抬了抬被捆住的手腕,既然都奉承邓名是君子了,那这根绳索自然也不能是宽宏大量的保国公的手下捆的:“所以老夫就自缚双手,前来向国公负荆请罪。” “哎呀,林总督言重了,”不出林启龙所料,邓名最后那点不满也随着他的请罪而烟消云散,邓名笑吟吟地说道:“虽然这次几乎酿成大祸,但林总督毕竟是无心之过嘛。圣人有云,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说完邓名又召唤左右:“帮林总督把绳子解开。” “多谢国公不杀之恩。”林启龙忙不迭地道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后林总督要是再劫漕粮的话,一定要事先沟通,再不济也要事后通报,如果酿成了毁约背盟的大错,那可如何是好?”邓名语重心长地说道。 林启龙很想说他虽然事先忘了通报——谁会知道偷清廷的东西还需要向明军通报呢?但事后还是注意沟通的,可是邓名却不肯见他的使者。不过手刚刚松开,林启龙知道就算想为自己辩解也要用柔和、委婉的口气,他揉着手腕在心里斟酌着词语。 “关键还是事先通报,”邓名见林启龙沉吟不语,猜到了对方大概在想什么:“林总督夜里放火烧船,还指示人装扮成我军,我怎么知道林总督是真心要毁约背盟,还是无心之中正在做出毁约背盟的事来?林总督只派来一个使者,我又怎么敢相信这不是林总督的缓兵之计?” 邓名指出,既然两军兵戎相见的局面是林启龙一手造成的,那他当然应该亲自来明军这边澄清误会。 “国公说得太对了,所以老夫这不是自缚请罪来了吗?”林启龙也算是一点就透,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并自告奋勇地要去为邓名劝降瓜州的清军。 林启龙逃走后,瓜州城内人心惶惶,看到明军围上来后,有人要投降,也也有人因为担心没有活路所以想负隅顽抗。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漕运总督又回来了,向他们亲口宣布邓名宽大为怀,已经宽恕了昨天清军的攻击行动。 既然如此,瓜州城内马上就形成了统一意见,打开城门,只留衙役在城中,河道官兵一律开出城外,把武器放在指定地点,然后在明军的监视下扎营——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不是向明军投降,因为明军没有开入城池,清军也没有把武器直接交给明军而是放在一个无人处,而他们设立的营寨上依旧飘扬着绿旗,营门的哨兵也是绿营士兵而不是明军,说明他们并不是俘虏——这只是和明军暂时议和而已。只要保持这种状态,等明军退兵后可以被视为缓兵之计。 在看到瓜州城和明军“议和”后,毗邻的瓜州大营也派出使者,要求和明军议和,而议和的条件和瓜州城并无区别。 瓜州大营是用来安置漕运押送官兵的,这些湖广和两江人马本来面对川军时就没有什么斗志,要不是看到夔东军的旗号,估计抢在林启龙之前就出来和明军议和了。昨天晚上一场混战后,大部分民夫和超过半数的押送官兵已经被明军抓住了,所以现在出来缴枪的都是各位将领和他们的军官、亲兵。 邓名痛快地答应了清军的要求,既然能不流血,那当然没有必要让部下去牺牲。邓名中缓兵计的次数之多已经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今天在瓜州城又中了一次,那瓜州大营也就一起来吧,正所谓债多了不愁。 在清军官兵中绝大多数人都很识趣,只有一个江西将领例外,他顽固地要抵抗到底,即使在看到瓜州城已经议和后,在明知抵抗就是送死的情况下依旧拒绝议和。这个家伙被大伙儿齐心合力地捆了起来,送到了邓名跟前。 “我不服,不服!”被拖到明军的军营中时,江西人王晗仍在愤懑不平地高声喊叫:“我死也不服!” 五花大绑的将领被两个黑衣明军夹进帐篷时,邓名周围除了明军的将帅,还有刚刚达成议和协议的清军高官,包括漕运总督林启龙以及各省的押送指挥官,此时他们都变成了邓名的座上客——清军虽然交出了武器,开出了城池和营地,不过邓名还是要求所有的将领都在明军营中休息,以证明他们确实没有隐藏的计划。 “国公,这就是个粗人。”首先替顽固分子求情的是江西漕运副将,正是他把王晗绑起来的,因为王晗闹得实在太凶了,如果不把他五花大绑着交给邓名,清军担心明军会怀疑他们议和的诚意;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像祖大寿那样以杀同僚来表示诚意,又知道邓名不是什么残忍的人,王晗的上司就开口替他这个下属说情。 其他人也都希望江西副将能够说情成功,因为要是杀人了,那事情就不好掩盖了。只要不报告朝廷自己出城缴械,那到底是缓兵之计还是浴血奋战就随便编了,但如果王晗被邓名处死了,事情就不容易掩盖了,遗族也说不定会闹事。 但王晗并没有领情的意思,押着他的明军并没有强迫他跪下,王晗见总督大人、上司和同僚们都坐着,也就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盘着腿,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服!” “你不服什么?”邓名问道。对方不是说不投降,也不是说忠君报国,而是一口咬定心里不服。 “你凭什么来打我们?”王晗大叫大嚷起来:“凭什么?” “我凭什么不能打你?”邓名笑着反问道,两国相争,明军打清军还需要理由么? 但在王晗看来,还真就需要理由。他气愤地问道:“昨天晚上是我第一个要劫漕银的,为什么我要劫漕银?因为你一次一次来江西,还强卖给我们债券!现在不但欠饷,还把你的债券当成饷银发给我们。要不是这些债券没法糊口,兄弟们怎么会动了念头去劫朝廷的漕银呢?” 王晗越喊嗓门越大,脸上全是激愤之色:“你是大明的保国公,我们是清军,要是你来劫朝廷的漕运,我们拼死抵抗,被你杀了我也无话可说,那是我技不如人。可现在不是啊,我们被你的债券逼得要卖儿卖女了,我们自个劫自个朝廷的漕银,跟你有什么相干?” 王晗的质问一声接着一声:“你凭什么来打我们?我们劫了漕银来买你的债券都不行吗?这你也要管,还有天理吗?我们反清扶明不行吗?你到底是不是大明的保国公?” ------------ 第十节 负责(下) 听完王晗的抱怨后,邓名不假思索地说道:“快给王将军松绑。” 这句话然让党守素楞了一下,出征以来的各种见闻已经让他对战争的理解完全扭曲了,其中昨晚的混战是效果最明显的一次。现在邓名居然又因为敌将的一番话而下令松绑……党守素听评书故事的时候,倒是常听到说书先生说什么宁死不屈,结果敌人反而爱才、惜才——不过每次听到这种段子的时候党守素都嗤之以鼻,就他所知,拼命求饶都未必能活命,宁死不屈的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想不到传说中的张飞义释严颜的故事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党守素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偷偷询问身旁的李来亨:“这家伙哪点比得上严颜?” 严颜在蜀中德高望重,旧部众多,而且张飞极力要宣扬左将军的仁德,有这么多特殊的原因,所以党守素也能勉强理解了——再说那是公开宣扬的说法,说不定私下里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党守素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王晗没有什么需要收买之处。昨晚打仗没有打过瘾,对方也都很识相,一窝蜂地停止抵抗,刚才王晗被捆进来后,党守素还想着总算能看到杀人头了。 “严颜?”李来亨轻声反问了一句。现在邓名每次扎营的时候都会用桌子拼出来一个大椭圆桌子,同盟议事或是吃饭都在这张桌子上,大家平起平坐。党守素虽然好奇,但李来亨已经比较熟悉了,出于对邓名的了解,李来亨立刻做了出判断:“邓提督这不是义释,根本不是为了那厮几句豪言壮语就把他放了。” “那是为何?”党守素更加奇怪,他又回头去打量了王晗一番,这时明军士兵已经解开了两条绳索。党守素并不觉得这个武将有什么特别之处,看上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猛将,他再次凑过去向李来亨低声请教:“那提督为何如此看重他?” “大概是因为听到那句债券了吧。”李来亨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正磕着瓜子,现在邓名开会的时候,都会给椭圆桌上的与会者摆上茶碗和瓜子、花生之类的小吃。李来亨很喜欢这种模式,他瞥了党守素一眼,后者还不太习惯这种气氛,所以吃得很慢。李来亨有意在吃完自己那一份后去分党守素的——不过权衡了一下后,李来亨觉得还是去把对面清将的东西拿过来为好。今天明军坐在一侧,清军坐在另一侧,就像是谈判的架势一样。不过对面的人一个个战战兢兢,没人敢动他们眼前小碟里的东西——除了林启龙,他在椭圆桌的另一侧,摇头晃脑地喝茶、嗑瓜子,显得相当轻松自在。 在士兵给王晗松绑的时候,邓名询问了一圈,发现与会的清军将领或多或少都有四川的大明战争债券。等王晗获得自由后,邓名就揭开了谜底:“王将军,我不是因为你清军将领的身份而释放你的,你对抗王师,按说只有死路一条。不过你购买了大明的战争债券,所以在我眼里你除了是敌将以外,还有一个身份是帝国政府的支持者,因此你会得到帝国军队的礼遇……” 党守素抬着头认真地听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心中的不解一点儿不少于王晗。而李来亨还在低头品着茶,听到这里他平静地对党守素炫耀了一声:“我早就告诉你了。” “昨晚贵军擅自行动,是帝国军队所不能接受的。为什么你们劫清廷的漕粮、漕银不能得到我们的许可呢?因为你们违反了我们的利益!”王晗这时已经落座,而邓名走到长桌的一端,大声地给清军将领解释起来。他伸出了第一根指头:“首先,如果没有明军,也就是如果没有帝国军队和夔东军的东征,清廷在东南的控制非常稳固,清军没有劫夺漕运的机会;清军并不打算和我们分享好处,而帝国军队和夔东军在其中是出了很大力气的,因此清军这种行为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为什么我们不是帝国军队?”党守素再次小声问李来亨,虽然他很讨厌被别人称呼为闯贼或是流寇,不过党守素早就听说过,帝国二字就相当于强盗。如果这个解释没错的话,其他夔东军不好说,但是党守素认为自己还是当得起帝国二字的。 “你以为帝国和强盗是一个意思吗?我以前也曾这么想过,但其实不对,帝国是贼爷爷,不对,比贼爷爷还要高。”李来亨的意思就是帝国是贼、强盗这条进化路线上的终极形态,虽然他没有能够说得很清楚,但党守素也若有所悟。 当然这也不全是李来亨自己的理解,这次东征的时候,邓名和李来亨多次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不过给李来亨最大启发的还不是邓名,而是最早意识到帝国其实和强盗有着很近的血缘关系的任堂。在船上闲聊时,任堂很仔细地给李来亨普及过四川现有的政治体系,尤其是以前任堂完全不能理解的院会,现在他也有了全新的理解。 分赃会,被任堂理解为是一个把更多人拉上贼船的工具,而且任堂还发现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法下贼船的保险。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从强盗行为中受益,所以山大王想洗白都做不到。在梁山泊,接收招安或许是几个头领可以决定的事,宋江甚至能够力排众议改行当好人,但如果院会成熟了,那帝国的政策就不是邓名一个人说了算了。 其实任堂的理解也没有什么错,邓名听后甚至有知己之感。在他的前世,帝国这两个字不能理解成有皇帝的国家,而是一种国家对内、对外的思维和行动模式。很多有皇帝的国家和帝国完全无关,比如中国人都很熟悉的每年发好几份岁赐的宋朝;反过来最典型的纳粹第三帝国,没有皇帝却是货真价实的帝国主义者。而分赃会就是维持帝国思维的保证,没有人能因为个人好恶而改变国策:外交官不够强硬就撤换他,首相软弱就罢免他,国王不符合需要就推翻他,在参与分赃会的大部分阶层都获得满足前,只有帝国主义者才能坐在关键的位置上。 “其次,”邓名仍在继续他的发言:“清军打着明军的旗号抢劫了清廷的漕运,这是嫁祸于人。损害了我军的信用,居然还不打算分银子给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少清军将领听到这里已经面露惭愧,有一个人鼓起勇气问道:“那现在再分还来得及吗?” 邓名扫了那个清军将领一眼,对所有人大声说道:“如果清军在事先通知我们,和我军商量出一个合理的分配方案,让我军损失的名誉得到合理的赔偿,对清廷的震慑力也得到一个合理的估价的话,我军可以接受。但当清军擅自展开行动,企图私下盗窃我军的财产时——请注意,名誉是无形的财产,正是名誉让我军东征以来行动顺利,各地官府也踊跃购买债券——我们就不可能不要求额外的赔偿。而在自卫行动结束后,我军已经缴获了全部的漕粮和漕银,我们也不可能归还了,因为这对我军的支持者是不公平的。” 听说邓名一点儿东西都不想分给清军后,大部分清军将领都低头不语。他们本来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过折腾了半天,反倒给明军做了嫁衣,当然让大家心里不痛快。 “我没有说不分好处给诸君,”见气氛有些沉闷,邓名进一步说明:“我只是说不分给清军。” 大部分人都错愕不解,只有头脑最灵活的几个人才想起邓名说过,他们其实有双重身份,一种是清军军人,另外一种则是因为拥有战争债券而获得的帝国政府支持者称号。 “刚才王将军说了,因为踊跃购买债券导致经济困难,这点帝国政府事先确实有所疏忽了。我刚才认真思考了一下,不应该让帝国政府的支持者因为对我们的支持而遭遇饥寒问题。”邓名宣布,因为王晗的提醒,他决定使用院会的授权,开始一次特别的分红,红利就从这次的漕银里出:“本息依旧,特别分红相当于债券面值的百分之十,用白银支付。” 大部分人都彻底糊涂了,尤其是清军将领更是立刻陷入了混乱,无法完成两种身份的切换。任堂等川军高级军官却没有丝毫的理解问题,马上就帮助邓名解释起来:“让支持者参与分赃……嗯,让支持者享受获得胜利的好处,是帝国的一贯政策。当然,在遭到损失后,我们也会要求共患难。” “沟通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因为沟通问题,我军和清军就不会发生昨晚的误会,”在川军的帮助下,清军和夔东军将领渐渐明白了邓名到底在说什么,然后,邓名继续发言:“鉴于王将军的提醒,或许我们以后可以成立一个债券委员会,拥有大量债券的人可以参与讨论红利的分配方法。” 邓名又一次看向王晗:“王将军,作为一个债券的拥有者和帝国的支持者,如果清军将领在制造了这么多事端后还要求分享已经在我军手中的漕银,你认为帝国军队该如何处置?” “应该坚决镇压!”王晗答道:“不过作为清军将领,末将保证再不会向保国公提出漕银要求。” ------------ 第十一节 两全(上) 邓名让这些押送漕运的人录下口供,每样四份,然后打发他们持着自己和同僚的口供返回各自的驻地。多出来的一份邓名派人送去重庆,在给高明瞻一伙儿人吃红的同时,也向他们证明此次劫持漕运并非邓名毁约,而是押送漕运的官兵监守自盗,明军为了不被栽赃不得不进行自卫。 把这些清军军官遣散后,邓名再次召集川军的军官商量下一步对策。如果邓名能约束住部队不去劫漕船,那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可既然大家已经动手了,把粮食和银子都拿到了手里,邓名也就没法还回去了,不然,不但党守素和王光兴以及他们的手下会觉得邓名是白痴,李来亨和刘体纯也未必愿意,就是川军官兵也会不满——这可是上千万两的白银和几百万石粮食啊。 “我们为什么要打下瓜州?”在上尉以上的军官大会上,邓名再次向众人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当帝国军队闯进一个人的家里,要把看见的人打断了两条腿,然后再问他是不是强盗。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要挡在屋里,不让我们进去。”不少军官脱口而出,现在邓名那几句话已经传播开了:“先动手,后提问。” “等等,我是这么说的吗?”虽然乍一听差不多,但邓名发觉他的话好像遭到了篡改,他说的是回到自己的家里,而不是闯进别人家里。 “提督就是这么说的。”帝国军官们异口同声地答道,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好吧。”邓名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那你们认为帝国军队为什么要立这个规矩呢?” 穆谭举起手,早在邓名做出处理后,他就思考了其中的原因:“当我军发现可疑情况时,唯一正确的反应就是反击,而不是思考我们是不是误会了,否则就可能遭到突袭,导致我军处于不利境地。而如果提督处罚、或是是没有赞扬武少校和姜少校的反应,那下次遇到类似情况时,军官就可能陷入犹豫,担心又是一场误会——即使前面一百次都是误会,下一次遇到突然的情况还是应该先开枪后提问,否则就是对帝国军队不负责。” “说得很好。”邓名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正像穆谭说的一样,既然冲突已经爆发了,那邓名就要支持部下把这仗彻底打赢了:“漕船已经不可能还回去了,那干脆就打到底,把林启龙彻底打服;如果半途而废,那就是请求清军宽恕我们的误会,而现在则是清军制造了误会,我们宽恕了他们。” 不过既然漕运断绝,就说明周培公对邓名的围剿已经宣告失败,东南的情况即将失控,山东的清军不太可能坐视。 “清军渡过长江的可能性很小,不过如果让他们沿着运河进入扬州周围,他们就可以洗劫北岸,在把江北都抢光前,清军不会因为补给问题而退兵。而我们则要保卫长江——保卫蒋国柱的领地!我军会被牵制在江南,还不敢说蒋国柱、张朝会不会在我们与江北清军对峙的时候背后捅我们一刀。”邓名感觉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原计划沿着运河北上淮安,御清军于境外,不让清军进入富饶地区。 “但这是用我们的兵马保卫蒋国柱的领地,”赵天霸认为明军并不畏惧这样一场战斗,以川军的现有实力,可以与山东的清军中央部队正面抗衡,但他感觉这是为东南督抚们火中取栗:“没有长江阻隔,战斗肯定会激烈,如果我们损失很大的话,东南这几个督抚又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邓名承认赵天霸说的有理,眼下的情况让他有一种熟悉感,军官会议讨论了半天,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散会后,邓名才意识到,他面对的情况和巩焴叙述的李自成进京的情况似乎有些相似。东南督抚就是首鼠两端的降军,而明军扮演的角色类似当年的顺军:不战而退可能会导致威信受到严重下挫,担心东南会重新倒向清廷;而如果和清军进行主力交战,又担心嫡系损失惨重,控制不住这些督抚。 “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又有个吴三桂一样的人物,”邓名苦思再三,也拿不出特别好的办法来,他很希望能够驱使东南地方部队去和满清的中央部队交战,而明军能够作为观战的第三方。不过首先是东南方面未必肯公开倒戈,其次就算蒋国柱、梁化凤派兵助战,邓名也担心重蹈李自成在山海关的覆辙:“怎么才能让这些督抚真心实意地全力阻止清廷中央部队进入东南呢?” 明军主力从镇江移师瓜州,同时邓名传檄四方,向江北官府和缙绅说明来意,让他们不必紧张。 看到邓名的檄文后,李来亨皱眉想了想,其中有一段称劫夺漕运并非明军本意,只是因为清军监守自盗所以才不得不出手,称这事处理稳妥后明军就走,让心向明朝的义士不要忙着起义。虽然邓名说的是事实,不过李来亨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好像我们这仗打得有点别扭。” “虎帅刚刚有这种感觉吗?”党守素大叫一声。此番出兵后,他就觉得没有不别扭的地方,完全颠覆了他对战争的理解。 “嗯,确实才反应过来。”李来亨大笑起来:“和提督合作的次数多了,已经对反常的事习以为常了,你别着急,几年后你也会见怪不怪了。” …… 邓名的檄文被抄送到山东后,杰书看了一半就投掷于地:“这种挑拨离间未免也太拙劣了,他以为我们会信吗?” 漕运被明军劫夺了,但明军檄文里还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样,好像他们是逼不得已。李国英捡起来仔细看了一遍,和邓名做了几年邻居后,他倒觉得邓名未必是在撒谎,如果这檄文上是邓名的真心话的话,那东南的情况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 听说此事后,遏必隆也赶来杰书营中,和康亲王一样,遏必隆完全看不懂邓名在说什么。努力看了好几次都宣告失败,理解不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辅政大臣终于也和康亲王一样勃然大怒:“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檄文,邓贼势必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见康亲王和辅政大臣都认为邓名的檄文无法理解,李国英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现在江南的局面明显已经失控,几乎没用多少时间,杰书和遏必隆就做出决定,立刻集结主力向扬州方向进发。如果邓名尝试围攻南京的话,那他势必要收缩兵力在南京城周围,这样清军就可能在漫长的江道上找到一个地点,渡过天堑支援南京。 而北京在收到转送的檄文和漕运被截断的报告后,同样对邓名的声明感到莫名其妙——明军千方百计维持清廷的漕运,这么荒唐的事情连三岁小孩都欺骗不了吧? 但南京看到檄文后的反应和北京却完全不同。听说瓜州发生战斗后,蒋国柱和梁化凤首先是不信,很难想象邓名会主动违反和大伙儿的协议。早在檄文传到山东之前,邓名的通报就送到了南京,前后脚回来的还有一脸丧气的南京漕运押送官。看过手下带回来的几份口供后,蒋国柱对梁化凤点点头:“果然不出本官所料,瓜州事变保国公也是迫不得已。” 消息传到南昌、武昌时,张长庚和张朝的反应和蒋国柱差不多,都觉得邓名确实有不得已之处。 这三处的漕运押送官都说他们劫点漕银是为了孝敬督抚,缓解一下顶头上司的燃眉之急,只是林启龙策划失误,所以才招致明军误会干涉。 不过邓名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他答应拿出总计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给购买债券的人吃红,此次事变的罪魁祸首林启龙就分到了二十万两——漕运总督手下没有什么兵马,没法搞大肆摊派,所以现在债券都还在他手里。虽然银子不是很多,不过总算是看到回头钱了。 最高兴的就是最迟收到消息的重庆,当通报和给他们的红利送到时,高明瞻一伙儿弹冠相庆:“真不愧是邓提督,就是言出必行。” 南京、南昌、武昌三处可不像重庆那样高兴,这三位督抚持有的债券最多,分红也是他们拿得最多,但他们手下的将领或多或少也都能得到点银子,这让他们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最早收到分红的是蒋国柱,邓名表示漕银已经分了,所以他没法还了,不过若是蒋国柱肯自掏腰包再送一次的话,他可以放第二批漕船安全通过。蒋国柱当然不会当这种冤大头,而且邓名的分配方式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蒋国柱更希望邓名直接把银子给他,由他来负责分配手下。 当然,蒋国柱不敢把邓名分给他手下的银子要回来——邓名给钱,两江总督摊派了债券还要把分红收上去,那江南的军队肯定会离心离德了。不过,听任邓名这样给两江部队发钱,那蒋国柱担心自己的人马会被邓名收买过去了。 “早知道就不把债券当做折钞发下去了。”蒋国柱感觉债券可能成为他堡垒上的空隙,给邓名渗透他军队的机会。不过若是不摊派债券,蒋国柱又感到经济上可能会坚持不住:“嗯,奏销案和明史案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哭庙案也可以翻案,只是我要小心点,事先和邓名沟通一下。等我捞到这笔钱后,就把债券的摊派停了,不能给保国公提供一个收买我的军队的借口。” 想了一下,蒋国柱决定还是再等等,一旦山东的中央部队南下,邓名肯定要对自己更加客气,这样蒋国柱也不用怕邓名借机敲诈勒索,只要抓住时机达成协议,蒋国柱对邓名的信用还是有信心的。 这次邓名煞费苦心地解释瓜州事变,更让蒋国柱意识到对方对信用极为重视,生怕东南督抚怀疑他主动毁约。 和南京不同,武昌可没有什么文字狱的打算,但张长庚对军队的重视程度不在蒋国柱之下,所以他也陷入两难困境。没有横财可发的张长庚不能不把债券当做折钞发下去,但这样邓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湖广的绿营将领发银子,张长庚如果公开阻止的话,得罪的人就海了去了;如果私下沟通的话,邓名就算答应不发银子了,但只要对湖广绿营透露一下,说这是因为张长庚的要求,那就会让湖广总督成为众人怨恨的对象。 想了很久张长庚也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最后只能再次祭出法宝——那就是写信给剿邓总理周培公,责成他替张长庚分忧,在不加剧武昌经济负担的情况下,堵住这个可以被邓名利用的缺口。 ------------ 第十一节 两全(下) 在蒋国柱担忧邓名渗透他的军队的时候,邓名同样暗暗为东南督抚实行的债券摊派而头疼。瓜州一战明军缴获极丰,刨除分给盟军的战利品和国债特别的花红,川军也能拿到三、四百万两的银子。 “提督,我们大丰收啊。” 穆谭带着几个银行家在完成清点后,兴冲冲地跑来向邓名汇报时,邓名的兴致明显不是很高。 邓名并没有立刻询问川军所得银两的具体数字,而是说道:“不论我们拿到了多少,都比我们预想的少了一百二十万两。” 这个回答让穆谭和银行家们楞了一下,接着他们才意识到邓名指的就是那百分之十的债券特别分红:“提督不想给他们这笔红利吗?” “我当然不想给,别说银子了,我连欠条都不想还。”邓名伤心地说道。明军得到的银子虽然不少,但代价就是要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时候应战满清的中央军,不仅不是按照明军选定的时间,甚至连战场都不是明军确定的:“蒋国柱他们把我们的国债摊派下去了,如果只有他们几个督抚的话,我有很多办法对付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不要我还钱;可现在几乎所有绿营的中层将领手里都有债券,如今满清依旧势力庞大,我们不能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得罪光。” 以前邓名又是优待俘虏,又是发放遣散费,就是为了让绿营生不出死斗的决心来,这样不但明军更安全,而且东南督抚和邓名谈判的时候也更加没有底气。严格说起来,邓名给绿营的各种优待可以视为一种投资,当他们失去斗志后,邓名就可以从东南的督抚们身上收回成本。 但督抚摊派债券这件事把邓名的如意算盘搅黄了,从王晗的表现看,现在绿营将领对邓名已经有怨恨了,如果将来不还钱的话,东南四省的绿营将领十有八九会把邓名恨之入骨。这些人如果重新燃起了对明军的斗志,不但会白白便宜了北京,也能让蒋国柱他们的腰杆变得更硬。 “如果我们不还钱,过去几年的心血就可能白费,而如果还钱——那可是上千万两的银子啊,有这点钱我们干什么不好?”为了稍微缓解一下绿营将士们的敌意,邓名忍痛发了这次特别分红:“等到山东清军沿着运河来了之后,要是绿营将领又要求分红,我给还是不给他们?若是一年后到期了,清军又威胁东南了,我们该不该如数还钱?就算我想还,那个时候银子用来购买武器都嫌不够,哪里还能用来偿还债券呢?” 在等待山东清军消息的时候,邓名就和银行家们研究对策。幸好邓名有很多现成的例子可学,他所知道的帝国主义强盗可不止大英帝国一家。 整场瓜州事变,身在明军营中的张岱看了个满眼,在尘埃落定后,张岱再次找到张煌言,开门见山地告诉对方:“老夫决定了,举族搬去四川。” 张煌言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就在几天前,张岱还在大谈他年事已高,经不起颠簸流离,害怕客死异乡,没想到一场闹剧般的战斗过去,张岱的态度居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这位邓国公不是喜欢以汉高自居么?”张岱露出一个微笑:“张尚书知道这次瓜州之争让老夫联想起汉太祖的什么事迹来了吗?” 不等张煌言提问,张岱就自问自答道:“就是韩信的灭齐之战,老夫觉得邓国公这次肯定是在仿效汉太祖事后的处置。” 经张岱一提醒,张煌言也恍然大悟,略一回忆后,深为赞同地点点头。 楚汉相争时,汉太祖刘邦遣使劝说齐国与大汉同盟,共同对付楚国。齐王恨项王入骨,欣然同意了和大汉结盟;而项羽反击的手段就是派不世出的说客前往韩信处,说服韩信背盟偷袭齐王,而韩信也确实如项王希望的那样,利令智昏地发起了对齐国的进攻。 本来齐、汉之间无冤无仇,而齐、楚之间有深仇大恨,如果韩信不背盟的话,腹背受敌的楚国估计连垓下之战都坚持不到。但汉军的偷袭使得形势一夜逆转,而项王也在第一时间派出龙且率领大军支援齐国,保证齐国不会在汉军的压力下投降,把几乎已经成为定局的齐、汉同盟变成了楚国主导的楚、齐同盟。 汉太祖得知事变后,并没有处罚、责备韩信,也没有向齐国解释,而是下令北方诸军悉数东进,支援韩信伐齐。为此,汉太祖宁可让身边的兵力空虚也要支援韩信,苦苦支撑韩信的主力,直到韩信击溃了齐、楚联军的主力,斩杀了龙且。固然,如果韩信不出兵,汉军不能如此轻易地赢得潍水之捷;可是如果没有汉太祖的倾力支持,韩信又凭什么和齐、楚联军决战? 刘邦当时面临的问题是,汉、齐同盟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就是立刻勒令韩信退兵,第一未必能够成功,第二即使成功,经过这次毁约,齐国也不会再信任刘邦了。而刘邦迅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就是全力支援韩信,一不做、二不休,利用韩信偷袭成功的优势,把已经不可能拉拢到手的齐国灭了,才是对汉军最有利的。刘邦的全力支援不但帮助韩信取得了胜利,而且也避免了让韩信独占齐国:在田氏齐国灭亡后,项羽再次派使者去劝说韩信占领的齐国解除和汉军的同盟,转而与楚国同盟。不过韩信再三考虑后拒绝了项羽的要求,一方面是刘邦封韩信为齐王以安其心,另一方面就是有大批刘邦的亲信部将跟着韩信一起进入了齐国,让韩信独立的风险过大。 “相比汉太祖的手段,保国公当然还是太嫩了,不过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懂得去学汉太祖的英雄之器就好,保国公比汉太祖年轻了三十岁呢。”瓜州之战虽然短暂,可是张岱因为人在邓名军中,对内情知之甚详,也因此对邓名增添了不少信心出来。张岱觉得保国公锐意革新,若是能借此大劫之时割除旧弊,那就相当于光武中兴,下次劫难又在三百年之后:“今日的四川就相当于光武的河内,日后大明必能中兴。老夫就算不能在有生之日返回江南,日后也必定能随着王师而叶落归根。” 张岱告辞了邓名和张煌言,乘船向四川进发后,周培公带着武昌、南昌的殷切希望赶到了邓名军中,一开口就提到了债券补偿问题。不但南昌、武昌、南京的督抚都不愿意看到邓名直接给他们的手下发银子,就是安庆(长江剿邓总理衙门所在地)对此也心存提防。周培公希望看到邓名强大,但同样希望能控制自己手下的军队。若是邓名能越过周培公直接操纵剿邓总理衙门的官吏和军队的话,那周培公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现在长江剿邓总队正在筹建中,周培公打算借着这个督抚们齐心反对的机会,预先阻止邓名完全控制剿邓总队的可能——周培公不反对邓名渗透他的军队,因为他需要邓名的势力来制衡督抚在剿邓总队中的势力,不过他不能让邓名的势力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就像周培公不能容忍某个督抚彻底操控剿邓总队一样。 听明白对方的来意后,邓名立刻就表示这很好办,他不会干涉督抚自行赎买他们部下手中的债券,如同他不会干涉督抚们的摊派一样。但周培公表示这不可能,督抚没有这笔银子,他们的银子都被邓名强迫购买成了大明战争国债。 “是不是湖广总督、江西巡抚要我声明,以后补偿银子只能发给他们,而不能自行发给他们的手下呢?”邓名立刻表示他也愿意进行这样的合作,这样对邓名的好处很大,以后就不用担心绿营的怨恨而发特别分红了,还能把黑锅扣到督抚们的头上去,声称是他们从中克扣。 “不行。”周培公再次摇头。督抚们希望邓名承担下这个责任,也就是说,明面上是督抚要求邓名直接给绿营发银子,但因为邓名嫌麻烦,所以一定要督抚代为处理,而且邓名无论是否有分红,都必须保密——这样督抚就不会得罪绿营,也不用担心邓名继续收买他们手下的军官。 这个条件督抚估计邓名不会白白同意,所以让周培公来谈判具体条款,询问邓名究竟愿意接受什么补偿来达成这个协议。 不得不承认,督抚和周培公都是很聪明的人,他们迅速地看到了危险所在,而且利用邓名受到满清中央军威胁的时机来迅速消除它。这个时候邓名可能满足督抚们的要求,也不能提出太苛刻的条款——督抚们本应该达成他们的愿望,如果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外星人的话。 “诸君的担忧我很理解。”邓名点点头,他也猜到督抚们不可能往明摆着的坑里跳,所以他早就和银行家们进行了讨论,指导这些金融巨子设计了一个更隐蔽的圈套。 “这位工业银行的于老板,周布政使早就见过了。”邓名把银行家们找来,把他们逐个介绍给周培公认识。 “以后大明国债的发行对象就是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利息、分红我也会统一返还给督抚衙门,不过我不能来唱这个黑脸。”邓名首先宣布了他的底线,然后拿出了他的解决方案:“不过四川的这些银行家们会帮助总督、巡抚们把流失出去的债券都赎买回来。” “哦?”周培公有些惊奇地问道:“诸位老板打算提供银子么?” “不,我们没有银子。”于佑明答道,银子是硬通货,不可能返还给督抚们:“我们会帮助督抚们发行一种欠条,用这种欠条来赎回债券。” “也是纸印的吗?”周培公有些担忧地说道:“湖广、两江都是刁民,可不像四川同秀才那么深明大义,他们未必肯接受纸条来换国公的债券。” “国公的债券不也是纸的吗?”冯子铭反问道。 “但那是国公的债券。”周培公在心里说,邓名的信用比督抚们好得多,而且这信用还有强大的长江舰队给撑腰。 “可是这个欠条同样是和国公的债券挂钩的,”于佑明认真地解释起来:“各省的督抚每购买一元的大明国债,就发行等额的湖广或是两江的欠条,既然国公的债券是用银子担保的,那债券就相当于真金白银,而湖广和两江的欠条是国公的债券担保的,当然也是真金白银……以后就把这种两江和湖广欠条当做折钞发下去……” 严格说起来,邓名的这个安排也不算是针对督抚们的圈套,因为督抚最关心的不是债券的返还,而是军心和百姓不要被邓名收买去了,而邓名根本就不想还钱。 因此以大明债券为抵押,湖广和两江自行发行内部流行的欠条是一种东南督抚和四川的共赢,是一种两全其美之道。邓名得到了硬通货和无抵押贷款,可以用来在长江流域购买各种物资,而督抚向邓名证明自己的用处,让四川更便利地从东南汲取财富,还在四川为自己存了一大笔财富作为退路。 “这次林总督应得的分红二十万两白银,他愿意存在四川的银行中,不过他听说只有拥有四川同秀才身份的人才能得到政府的完全赔偿保证。”周培公很快就答应了邓名的要求,原则上同意了以大明债券为抵押发行欠条的构想,随后他又代漕运总督提出一个私人问题:“是不是这样?” “是的。”邓名坦率地答道:“如果林总督与帝国政府交战,那我们就可以查封他的存款。” “嗯,果然如此,我还听说,四川取消了株连制。”周培公又问道。 “是的。”邓名点点头,因为四川的移民来自五湖四海,难说谁家的亲戚不在清廷或清军中效力,所以取消株连势在必行:“父子、兄弟不相连。” “那好,林总督有个要求,那就是他的一个儿子想要全家去四川,这二十万两白银要存在他这个儿子的名下,但需要邓提督给林公子一个同秀才的身份。否则,这些银子还是运去扬州吧,林总督宁可运回老家埋起来。” “包在我身上,”邓名向周培公伸出了手:“我立刻责成院会研究具体的条款,怎样用投资获得同秀才的身份。” ------------ 第十二节 调整(上) 漕运被劫后,林启龙对朝廷声称他要戴罪立功,赖在扬州不肯回淮安,与瓜州附近的明军对峙了两个月。这件事传出去后,山西、山东、河南的地方官都对林启龙喊打喊杀,认为必须要严惩不贷。不过两湖、两江的官府却都替林启龙说话,称愿意分摊责任,认为林启龙几次三番在明军的威胁下保证了漕运畅通,是个很了不起的能臣。 浙江方面也替林启龙说情,认为朝廷应该给这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臣子更多的机会,何况确实如湖广和两江所说,林启龙面对的战略形势实在是太险恶了,川陕方面起不到牵制的作用,让邓名一次次发起东征。要是不顾林启龙以前数次拼死掩护漕运安全的功劳,仅仅因为这一次失误就严惩他,未免太让功臣寒心了。 被浙江点名批评的四川居然也没有推卸责任,高明瞻代表奋战在重庆前线的全体将士替漕运总督求情。高明瞻称邓名是大清开国以来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将士们豁出性命和他苦战,依然败多胜少。林启龙手中无兵无将,居然四次中有三次挡住了川军,抢救出了漕运,如果罢免了林启龙,谁还敢来干这个差事呢,更不用说把他处死了!重庆前线的几万官兵罕见地发扬风格,表示他们认为浙江说得对,愿意和长江战线上的同仁们分担责任。 陕西方面则沉默不语,既没有和长江沿线一起支持林启龙,也没有和其他北方省份一样破口大骂,最后陕西方面还嘀咕了一声:林启龙救回过先帝的遗体,暗示他们更倾向于长江沿线的意见。 北京方面也觉得现在确实不是追究林启龙的好时机,若是放在几年前,处置了也就处置了,但这几年先后有二十万清军被川军消灭,北京的底气也不那么足了。而且这次接到警报后,北京和山东都一致同意按兵不动,如果说贻误战机的话,北京同样是有责任的。 而此时山东又爆发了新的争吵,遏必隆思来想去,觉得去长江边上追邓名的意义不大,虽然失去了漕运,但林启龙称明军久攻瓜州不克,士气已堕。如果明军连瓜州都拿不下的话,遏必隆觉得邓名也未必就能拿下江宁。清军主力去长江上与水师优势的明军作战确实有些风险,还不如经过河南攻击汉水流域,或是进入陕西再去四川,把邓名的老巢端掉。 不过杰书却受够了李国英对邓名水面优势的吹捧,一心要前去江南,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杰书和遏必隆两人询问李国英的时候,川陕总督却不肯支持任何一方的意见:先前是李国英说漕运丢失就意味着江南失控,但现在漕运真丢了,李国英还是鼓不起勇气,到江边和邓名决战,上次万县失利给他的教训太深刻了;至于遏必隆深入四川直捣成都的计划,李国英也哼哼哈哈地不想同意,但他又不敢说天下无敌的八旗到了四川也是没戏,所以就拼命强调辎重的运输问题。 见山东的清军不动,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邓名也没有轻率行动,唯恐自己前脚走清军后脚南下,一下子让东南变天。有人建议邓名用上次对付顺治的办法来对付杰书,那就是先行退兵,若是山东清军侵入江南,明军再回师。可上次顺治的兵力比较少,而且一出直隶就受到江南的密切关注,还没等禁旅八旗到达山东,江南官府就已经知道顺治的底细了。邓名全速返回扬州后,顺治距离山东南部的边境还远着呢;而现在清军已经在山东境内了,邓名要是退兵,就会失去以逸待劳的优势。 “现在湖广、两江肯购买我们的债券,就是因为他们内心里认为我们可以与清廷主力一战了,如果他们选择做我们的盟友的话,他们可以指望得到我们的保护。”虽然邓名认为这有让东南督抚占便宜的嫌疑,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和清军进行一场交战,如果取胜了,那整个南方的形势很可能就此扭转过来了。 “不需要大捷,只要小胜一仗就可以,向南方显示我军的力量,揭露清廷的软弱无能,”邓名对盟友和部下们说道:“只要我们能挡住杰书,迫使他回师就够了。从此以后,东南就不是清廷所有。” 下定决心后,邓名就派出大量细作收集清军的情报,准备和伏击顺治一样在扬州府周围选择一个地点伏击南征的清军——如果他们真的赶来江南的话。 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北京,见邓名迟迟不肯离开瓜州,就命令山东部队南征,不管以后怎么样,重新打通运河再说。这次漕运被劫后,北京对周培公的剿邓能力感到更加不放心了,以前北京认为东南就像是崇祯年的中国北方,每次遇到敌人主力只能坚守城池,然后尾随以限制对方的行动。 而北京注意到邓名一直无力攻克任何一个大型城市,甚至对中小城市都没有什么办法,只有九江是个偶然现象。既然如此,北京认为邓名的历次东征收获其实有限,毕竟洗劫农村的效率很低,不像城市财富那样集中。所以北京认为,李国英声称川西明军从东征中获得了惊人的缴获有很严重的夸大,多半也是为了推卸责任——当年清军能够一次次满载而归,也是依靠清军有攻破城市的能力。 北京本想若是邓名像往常一样退兵了,就让遏必隆带一万精兵到扬州去看看,掌握江南布防的第一手资料——反正都到了山东和江南的边境了,去一趟也不会费太多工夫。但邓名这次和以往不同,长期围困瓜州而不肯返回四川,北京觉得还是需要趁现在解决问题,在冬天里配合两江部队把邓名赶回四川,就算损失再惨重,也总比把这个工作拖延到明年春耕时期强。 从七月底开始,清军的重心就不断向南方转移,到八月底的时候,山东清军的先头侦查部队已经抵达凤阳。 此时双方都非常的谨慎,满清的中央部队和川西明军即将第一次大规模正面交锋,杰书虽然口头上很狂妄,但内心里对此战也非常重视,压上了自己用来震慑骑墙派的名气。川西明军这边也是一样,尽管川军成军以来所向披靡,不过也没有和十万规模的满清中央军交战过,随着清军逼近的消息不断传来,各级军官也都显出了一些紧张情绪。 这时淮安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自从发现山东清军开始南移后,明军就开始控制运河南段的漕工,最近半个月来没有从扬州来过一条船,官道上也罕见行人。坐镇扬州的漕运总督一个劲地给后方报平安。但如果真的平安的话,运河上不应该冷清成这个样子,有经验的胥吏都知道明军正在努力制造情报遮蔽网。既然明军能够封锁得这么严密,那就说明邓名所图不小,而且想制造这样的封锁也需要动员很多军队。 从八月中旬以来,上游的船只也都消失不见了,这意味着山东清军也征集了他们遇到的每一条船。当看到北面的官道上也变得空无一人后,淮安周围的不安感就更强烈了,那些家境富裕的人纷纷外逃,普通百姓也扶老携幼地躲避到周围去。现在是农闲时分,就是没有能力逃到他乡的人,也掩埋了自己的农具,藏身到远离运河、官道的地区去,免得遇到过路的明、清两军。 漕运总督衙门此时还有不少属官,留在这里的都不是核心人员,最亲信的那些人早就被林启龙召去扬州了。留下的人人虽然对林启龙的秘密不是很了解,但还是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一些不妥之处。康亲王和辅政大臣很可能会经过此处,到时候肯定也要认真询问漕运的事情,不少人现在都在心里琢磨,到底是把宝压在林启龙身上,指望着他保住官位,继续效忠他保住自己的饭碗呢,还是反戈一击,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可疑之处秘密报告给杰书和遏必隆呢?。 当然,这种密告也是很危险的,第一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第二就是清廷经常会为了安抚地方大员而给密告者定个诬告罪。比如当初广东巡按上奏,称尚可喜和耿继茂在广东横行霸道,朝廷觉得还需要藩王效力,就给汇报实情的巡按定了个诬告绞罪——现在留守在漕运总督衙门的官吏都是芝麻小官,如果朝廷觉得还需要借他们的人头安抚林启龙的话,那把告密者弄死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驻扎此地的两江部队同样心情复杂,被夹在清廷中央军和明军之间的感觉非常不好,很多人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他们现在都盼望着某一方快点从淮安通过,无论是哪一边都好,这样淮安就可以成为安全的后方,不用像现在这样整天担心这里成为两军交战的主战场。 心情不好的河道官兵和两江军队就整天在周围排查细作,把来不及逃走的富户都当做明军的细作抓起来。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地方官不会替普通百姓打抱不平,他们肯定会无条件地站在军队一边。 ------------ 第十二节 调整(下) 明军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战前准备的时候,巩焴突然来到了邓名的营地。 “巩尚书怎么来了?”邓名见到老夫子颇有些吃惊,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些过时了,就改口道:“巩巡抚怎么来了?” “还是叫老夫尚书吧,”巩焴看上去心情还不错,若无其事地说道:“老夫还不是巡抚哪。” “怎么还不是?”邓名有些奇怪地问道,他记得巩焴早早就去文安之那里讨官了。 “因为文夷陵(文安之)不给。”巩焴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以为夷陵应该到了从心所欲的年纪了,可他居然还是看不开。” 巩焴告诉邓名,文安之依旧在为巩焴烧掉大明列祖列宗神主牌一事而耿耿于怀,称列祖列宗在上,绝对不会任命巩焴为大明的四川巡抚。 “你们不是谈得挺开心的吗?”邓名奇怪地问道,他记得路过奉节的时候,看到文安之和巩焴都笑咪咪的,两个慈祥的老爷爷似乎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当然不能让你看见。”巩焴笑起来:“在你到奉节之前,夷陵还说要请了尚方宝剑斩了老夫。老夫说我又不是什么大明的官,他请尚方宝剑做什么?夷陵称这是为他的历代先皇报仇。” 听起来二人争吵得很凶,不过巩焴显然没太放在心上。邓名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些年来他被人骂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已经不在意了。 “原来如此。”邓名犹豫了一下,如果文安之没有表态的话,邓名可以把巡抚职位给了巩焴,但现在文安之反对,邓名就不好再出面了。 “你不用把这个官职给老夫了,”巩焴察言观色,看出了邓名的犹豫:“夷陵说了,就算我从你这里要到了巡抚一职,他也不会承认的。” 看起来这次巩焴和邓名算是触到文安之的底线了。不过巩焴自有解决的办法,他告诉邓名,在文安之那里碰壁后,他没有直接下江南来向邓名诉苦,而是动身去了一趟四川,和两位知府以及院会取得联络。 刘晋戈和袁象自然都得给巩焴这个面子,而院会居然也被巩焴说动了,大部分议员都觉得这个老头有本事。书院里虽然有蒙正发一直在诋毁巩焴,不过大部分教授都很钦佩巩焴的学识,现在整个川西的风气深受邓名无君无父的思想影响,所以对巩焴的抵触情绪也不重。 不过,就算川西人不反对,巩焴还是需要邓名的正式认可——不管邓名主动放弃了多少权利,大部分人依旧认为他的话在川西就是金科玉律。 “院会同意让老夫来协调川西各府之间的关系,化解矛盾,还同意老夫把川西和夔东的矛盾一并解决了。这不就是你说的巡抚该干的事么?” 邓名仍然有些犹豫,文安之的岁数不小了,而且一贯给予邓名巨大的支持,邓名虽然承认巩焴很有才干,但是万一把文安之气出个好歹来可是忘恩负义了。 “你这小子的心思还真不少!”巩焴说了半天,看见邓名居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就哼了一声:“你的文督师说了,大明的官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老夫的,而且要老夫望着南边磕头请罪,老夫实在不愿意。川西的那个院会本来就是草台班子,夷陵说,你也同意了等皇上一回来就把院会解散,所以我若是拿一个院会给的职务,夷陵就不和老夫计较了。” “哦,是这样啊。”邓名知道巩焴心高气傲,是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撒谎的,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认可了院会给他的任命。不过文安之不同意用巡抚或是其他任何大明的官称,邓名琢磨了一下:“干脆就叫省长吧,四川省的首长,长官。” “名字随便定吧。”巩焴对称号并不在意,不过他得到这个职务的任命后,立刻就提出了改革方案,那就是设立防御使职务。 防御使这个职务是牛金星从前提出来的。因为朱元璋设置十三省后,有的府很大,而有的府又很小,所以牛金星打算在省和府之间添加一个防御使,把那些小的府聚集在一个防御使手中。后来这套改革思路被满清全盘抄了去,换了个名字叫道台。 但巩焴的这个建议被邓名否决了,他根本不想加强控制,也无意沿用传统的流官制,因此不管叫防御使还是道台,这种官员对邓名来说都属于多余的。 防御使这件事巩焴也就是一试,既然邓名反对他也不坚持,因为现在他这个省长的职务就是协调各府而没有其他实权,而防御使的工作是进一步加强省对地方的控制。巩焴觉得没有必要在邓名出门在外的时候揽权,反正他已经提过了,将来邓名若是觉得有必要,自然会想起来此事。 另外一点就是巩焴要求把省长这个职务实体化。在明朝初年,朱元璋煞费苦心地在省一级搞分权制衡,设立了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挥使三个职务,把行政、检察和军权分开,指望这三者能互相牵制,减轻贪污腐化。 这套系统的效果不好说,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谁都没有切身体会,但无疑不符合中央集权的思路。明初设立巡抚本来是用做地方巡查的,渐渐地演变成了集全省大权于一身的省长,完全控制了下面的三使。既然按察使不可能监督巡抚,中央就干脆再设立一个巡按来监督巡抚这个原本的监督官。 而牛金星的另外一项改革就是把明朝乱七八糟的巡抚制度实体化,每省只设立一个巡抚,理清权责。牛金星准备好了制度和典章没多久,李自成就被击败退出了北京,满清进北京之后,发现大顺的这套行政制度明显比明朝的合理,就抓过来自己用了,按照牛金星的设想,在全国完成了巡抚实体化和规范化。 巩焴的这个要求得到了邓名的确认,邓名也觉得省长应该是个常设的实体职务,职权和管辖范围没有必要经常更改:今天设一个四川省长,明天分设川北省长和川南省长,如果发现官员似乎管不过来或是有什么特殊需要,再来一个分管两、三个府的川西省长帮忙——这种变动只会增加混乱和推卸、扯皮的机会。不过巩焴没有想到的是,大顺和满清的巡抚实体化目的都是为了加强集权,从根本上确立巡抚掌握一省的行政、司法、立法全权;而在邓名的设想中,巡抚是只拥有行政权的省长,更像是朱元璋构想的布政使。不过现在巩焴和邓名的讨论还远远没有深入到这个地步。 巩焴能够这么轻松地得到院会的支持,有些出乎邓名的意料,他本人对巩焴烧神主牌并没有太大的反感,不过他没想到四川各阶层居然也能轻易和广泛地接纳了巩焴。 “这有什么?你为了缅甸的几块破石头,就能把大明的天子扔在食人生番手里,老夫烧几个木头牌子算得了什么?”巩焴理直气壮地答道。 “缅甸人不是食人生番。”邓名反驳道。 “那也差不多。”巩焴指出,邓名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海了去了,不过四川同秀才每次都能从中分得好处,所以对邓名非常宽容。而在接受了邓名的这些举动后,很多人也就不再苛责巩焴烧神主牌了。就是蒙正发在四川呆了半年,了解了邓名的大量事迹后,也不再整天把巩焴那点事放在嘴边了。 “路上老夫遇到了吕留良那小子。”巩焴似乎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颇有傲骨,对老夫不假辞色,不卑不亢。不过没关系,等他去四川呆上一年,也就不记得老夫烧神主牌的事了。” “还有一个张老先生。”邓名记得半个月前张岱也全家乘船去四川了。 “老夫躲开他了,”巩焴坦然地答道:“张陶庵(张岱)平生最恨东林,称要手刃东林群贼,置于釜中然后猛加薪火。因为老夫烧了神主牌,所以是他最痛恨的几个人之一。他以为老夫是皇上的首辅,而且名字还记错了,把老夫的焴字记成了煜……不过不要紧,等张陶庵在四川呆几年,他不好意思把你放在锅中煮、自己在下面添柴禾,自然也就不惦记着手刃老夫了。” 得到了邓名的肯定后,巩焴就谈起了眼前的战略问题。他辛辛苦苦从四川赶来,当然不只是为了四川的省长职权问题,现在巩焴最担心的就是邓名会走上李自成的老路。 “骑虎难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我们扔下这几个督抚转身回家是很简单的事,不过抛弃了这批督抚,就会换上来新的督抚,也许他们会为满清朝廷抵抗到底,因为他们不信我们会出力保护他们。”邓名解释道。 “当年皇上也是这么想的,觉得要是直接退回陕西去,以后再来,就不会有人不战而降了。但事后再想想,真应该一早就走啊。”巩焴觉得,邓名现在的心态和当年的李自成一样患得患失。 邓名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我们知道得再清楚,也不能不战而退吧。嗯,我保证,如果局面不利,一定会及早抽身。我的最低目标是:就算不能阻止清廷搞清真相、更换东南的督抚,至少要让其他人知道我们会尝试保护他们。” 邓名接着就给巩焴展示他做的战前准备。邓名这些天努力收集江北的地形地貌资料,绘制了大批画有等高线的淮扬地区的地图,虽然非常粗糙,误差也很大,不过比原来那种传统的地图还是好一些。旧的地图真是没法看,就像抽象画一样。 “我们能找到一些淮扬的向导,可是他们画不出足够好的地图来,没有地图就没办法事先制订准确的计划。”邓名对这种等级的地图并不满意,因为不够准确,只能起到类似向导的作用,不能用它们来支持明军进行图上推演。 ------------ 感冒了 ------------ 第十三节 试探(上) 明清两军不断聚集,淮扬地区战云密布的时候,一个北京的秘密使者来到位于山东边境上的康亲王大营中。用北京的话说,这个使者肩负的使命就是去执行缓兵之计,让邓名不会疯狂破坏江北的农村——既然已经决定动用中央军南征,清廷知道沿途的乡村肯定是要不得了,只要不把城市也都摧残得几年无法恢复就好。不过如果能缓一缓邓名的脚步,让乡村能够完好地保存到清军过境,那不是还能给清廷省点军粮嘛。 现在北方的督抚都觉得邓名在某方面是个死脑筋,比如这个缓兵之计吧,他就一中再中,屡教不改,导致北方督抚看邓名颇有点当初邓名看李世勋的感觉。听说又是缓兵之计后,康亲王扫了一眼高参李国英一眼:“为何邓名总会中这个计?他又不傻。” 李国英的心脏又砰砰地跳了两跳。万县突围后,为了给王明德等人平安归来做一个合理的解释,川陕总督也只好用了缓兵之计这个说法。就说王明德虚以委蛇,在实力不足的时候用缓兵之计拖住了邓名,然后寻找到机会一举突围。重庆的驻防八旗也是跟着王明德一起脱险的,他们能证明李国英没有撒谎。 “诈降计一般不管用,但对邓名就是管用,嗯,下官分析他的心理是:他第一次被诈降骗了,以后就想成功一次,以证明他最初的判断是没错的。”可惜李国英不知道强迫症这个名词,不然解释起来就更轻松了。李国英告诉杰书和遏必隆,邓名不善于攻城,所以对于没把握攻下的城市,他总是寄希望于对方不是诈降而是真正投降:“而邓名这个人特别地重信,所以不管他被欺骗了多少次,有人第一次欺骗他的时候,他往往会选择相信而不是怀疑。” “嗯,诈降应该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还是他特别不善于攻城。不过重信也是一个原因,特别老实的人,总是会以为其他人和自己一样老实的。”遏必隆并没有和邓名接触过,不过从各省督抚的奏章上看来,邓名这个人确实不聪明,有一股子蛮力,但缺心眼、天生厚道,所以能被各地的督抚们耍得团团转。 遏必隆的总结让李国英暗地里不住苦笑,邓名年纪虽然不大,但却是李国英见过的人里古怪花招最多的,不过李国英的描述也基本是这个意思。既然各种计谋对邓名都有用,为了说明其合理性,那李国英也只能把邓名描述成一个憨厚的家伙。想到自己过去写的奏章,李国英对东南督抚的宣传也产生了怀疑,不过李国英认为东南的抵抗力量要比川陕绿营更成功,因为东南毕竟连城池都没有丢失过,而李国英却把包括忠县在内的大片领土丢给了邓名——李国英认为或许东南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不得不为了拯救军队而和邓名进行过交易,不过他们的抵抗更顽强, 北京这次缓兵之计的理由当然不是诈降,那些被邓名围住的孤城可以用这个理由,但十分天下有其八的大清不能用,除非邓名的智力真和蝼蚁一般,否则他绝不可能信。这次北京的理由就是议和,北京表示有诚意寻求停战,而现在明军占有的土地,清廷也可以割让放弃。 虽然北京对康亲王称这是缓兵之计,但杰书却不完全这样看,在他离开北京之前,就知道议和在北京已经有了一定的市场。多年前李定国两厥名王后,顺治就很认真地考虑割让七省给永历,从而结束战争,但被坚持主战的洪承畴说服了。 邓名几次东征都如入无人之境,更和郑成功一起连续消灭大量清廷军队,导致北京对全国的控制能力不断下降。所以在一年前,北京就又开始流传“自古有南就有北”的论调,如果不是邓名在高邮湖杀了顺治和清廷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说不定早就有人在朝堂上公开提出议和的建议了。 郑成功死后,北京兴奋了一段时间,认为压力大减,可以集中力量收拾邓名了。可还没有高兴几天,邓名就又一次发动东征,而且这次更史无前例地截断了漕运——这给了北京官员以当头一棒,让他们意识到四川的实力依旧强大,依旧有可能掐断运河大动脉。 看着朝廷发来的议和文书副本,遏必隆的心情十分复杂。在这份合约草稿里,北京不但表示愿意放弃四川、云南这些明军仅剩的根据地,还愿意从贵州退兵,甚至愿意放弃广西和湖南来交换汉水流域、崇明岛和舟山。 从战略形势上看,清廷的条件无疑非常优厚,其中更暗示,明廷到底是保护永历回昆明继续坐龙椅,还是另选贤良继承烈皇大统,清廷对此都毫不关心。换句话说,清廷的谈判对手是邓名,而不是永历或是李定国或是郑经,只要成都同意和北京划分势力范围就好。 和杰书的看法一样,遏必隆认为如果邓名肯议和,北京未必不肯弄假成真,把缓兵之计变成正式的合约。至少遏必隆不会坚决反对这样一份合约,满人已经征服了大片的土地,富饶的省份足以保证八旗过上舒服的日子,只要能保住这些胜利果实,稍微还几个省给汉人也不算什么大事。 而四川和湖南两省粮产量都很大,应该足够保证南明高层生活得不错——如果南明养活不了自己,那北伐中原、光复失地的呼声就不可能沉寂下去,而如果南明文武高官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那他们的斗志就可能被磨平,就好像南宋一样;而那些坚定的主战派,会成为邓名的眼中钉,不需要清廷动手,邓名为了自己的权位就会把南明的主战派统统消灭。 “如果邓名肯篡位就更好了。”遏必隆在心里琢磨着,如果南明之君得位不正,那他的主要精力就会用来镇压异己,当这一代人老去后,邓名的继承人也就不足为虑了。继承者不一定有祖先的军事才能,自幼锦衣玉食,更不会以小博大,为了虚无缥缈的功业而冒险让自己的富贵成空。 “奴才认为这个缓兵之计可行,”遏必隆对杰书说道:“不过我们还是要继续调兵遣将,如果邓名真被这个缓兵之计麻痹了,我们就能争取到更多调动军队的时间。” 杰书仍在沉吟。入关以来,清军虽然不断胜利,征服了大片的土地,但战争就要死人,仅是行军都要死人,在路上得不到更好照料的病号,死亡率明显高于住在北京家中。多尔衮时期,清廷就靠不断给汉人抬旗来补充损失,不过即使如此,到顺治十年的时候,满人中的成年男丁已经不足四万——眼看胜利者就要因为不断的胜利而自行灭族了。 因此,顺治进一步改革军制,设立了绿营这种纯汉人的军事单位,用他们承担地方驻防的工作后,满洲人的损耗才进一步降低。不过好景不长,郑成功在镇江之战中一家伙就杀了好几千满洲人,高邮湖一战要不是邓名奇异的克制行为,又是几千满洲人要送命。 有多少满洲人经得起这么消耗?在邓名的前世,这个时期是满人的最低谷,往后以赵良栋为代表的绿营就完全承担起了保卫大清的责任;但此刻杰书却看不到一点儿曙光,虽然顺治被邓名杀了,不过换句话说,为了达成洪承畴描述的彻底占领中国的目标,大清赔了一个皇帝进去了,这个代价还不够么? “本王也觉得可以一试。”杰书点了点头,示意使者可以前往扬州。不是有谣传说邓名可能也是满人么?虽然这个家伙已经自绝于同胞,不过想想议和的两边都是满人领袖,还是让人感到一丝宽慰。 在使者离去前,杰书提醒他现在明军肯定已经云集江北,因为杰书派去扬州、瓜州打探消息的斥候再没有活着回来的,杰书和扬州、瓜州的联系也时断时续:“消息封锁得如此紧密,那里的明军一定很多了,等你发现了明军后,要立刻表明身份才能见到邓名,免得被当做细作误杀了。 …… 九月二日,北京的议和草案摆在了邓名案头,当天邓名就把盟友和部下都叫来研究这份议和方案。 杰书没有太多的战斗经验,他因此而相当谨慎,清军绝不冒进,深壕沟、远斥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集结。以前面对汉人军队时,以骄狂著称的满洲八旗从来没有这么小心过,不过这也导致邓名难以找到合适的战机。 淮扬一带和万县、忠县周围完全不同,到处是人口稠密的乡镇、村落,可供清军选择的道路很多,也不用担心补给问题。只要清军结硬寨、打呆仗,邓名就得掂量掂量他有多少四川好小伙儿可以牺牲在这个战场上。 “北京想和我们议和,”邓名让张煌言、夔东众将和手下们先把清廷的议和条件认真看一遍,然后花一点时间权衡一下里面的利弊:“诸君和我相处很久了,知道我一向认为谈判是战争的一部分,通过北京的这个举动,我们能得到什么情报?我们又应该怎样反击,在谈判中取得对北京的上风,占到便宜呢?” ------------ 第十三节 试探(下) 距离扬州不远的运河上都是明军的船只,河岸两旁也都是明军的军营,因此扬州现在也是全城戒严,坐镇扬州的漕运总督林启龙更拼命鼓舞士气,要全城的胥吏和官兵誓与扬州共存亡——共存亡这个词在东南的奏章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每次邓名兵临城下的时候守官都会对属下和朝廷喊上一通,然后幸运地与他们的驻地共存下来;而不进行这样的动员是很危险的,比如董卫国第一次守九江没这么宣传过就被俘了,要不是后来他掩护漕运入瓜州而且邓名在高邮湖把禁旅八旗都释放了,还曾有人想秋后算账来着。 因为戒严,所以扬州周围的小商小贩都被取缔了,以免让明军细作获得掩护,现在开着的路边店家都有官府背景。也就是说,这些小店存在是戒严的一部分,它们是在为清军细作掩护,给官兵的斥候提供落脚点,而贩卖饮食不过是为了躲过明军的细作的耳目。 “扬州的鞑子根本不会打仗。”在顺着官道一路行来后,高云轩得出了这个结论,现在他和四个同伴坐在一个路边的茶铺里,趁着店小二走远后,高云轩偷偷对同伴发表了看法。 不远处就是运河地区,这里距离战区只有咫尺之遥,而且扬州也下令戒严,但在高云轩和他的同伴看来,这里的戒备确实处处露着破绽,简直称得上的是不堪一击。 “一杯茶要十个铜板!”不远处一个歇脚的旅客惊叫起来。 店小二闻声冷哼了一声,脸色铁青地走到那个客人身前,伸出手掌在桌面上重重地一拍:“你打算在这里闹事吗?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这是漕运总督衙门特许的联络点,为总督衙门和扬州知府衙门提供线报才是正经事,我卖你杯茶水,你居然还敢嫌贵!” 说完了,店小二意犹未尽,又是狠狠地拍了一掌:“莫不成你是明军的细作,打算破坏朝廷的大事?掏钱!” 进入扬州府后,类似的情况屡见不鲜,高云轩这几个从山东过来的人一开始都看呆了,他们感觉这些开茶馆、开店铺的官府细作明显不把官府的差事当主业,而是琢磨着如何敲诈喝茶、买东西的客人挣点外快——不过他们肯定能够成功,因为官道周围的店家都自称是衙门的情报联络点,那些正经人家都因为戒烟令而被勒令关闭了,所以这些乔装打扮出来开店的清廷细作漫天要价,不愁饥渴难忍的行人不乖乖掏钱。 “这些鹰爪牙!”坐在高云轩对面的是一个脸上画着黑黄颜色的姑娘,她恨恨地说道。和师兄们一行十余人离开义军大营,但现在只剩下包括她在内的五人而已了。而且能走到这里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本事出众,而是因为漕运被劫后山东清军的紧急调整,导致他们找到了空隙从清军的包围圈中跳出。姑娘在来的路上见到很多被悬挂在城门前的首级笼子,里面装的都是比他们的身手更好、经验更丰富的老江湖——于七一波波地向南方派出求援的使者,不过前面的都没能潜出包围圈。 坐在姑娘身边的另一个山东大汉名叫邢至圣,他的师傅就是帮于爷整理情报的吴军师,而这个姑娘就是军师的女儿。因为形势越来越险恶,军师又安排了这次求援任务,还让高云轩、邢至圣把他的女儿也带出义军大营,用军师最后的话说,若是实在无法求援成功,就是送他女儿进个尼姑庵也是好的啊。 对师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邢至圣朝高云轩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就又装模作样地开始饮水,并谈论着贩盐的事——他们一行化妆成小盐贩子,手里还有正经的盐窝告身。 在这几个跑江湖的眼里,扬州府的清军实属不堪一击,细作不做正经事整天想着经营自己的买卖,他们自从进入扬州府境内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凶险的盘查。现在他们距离明军只有一步之遥了,要沉住气、沉住气,高云轩不断地告诫自己,从山东沿途县城上的首级笼子看,前面出发的一批批师兄差不多都是全军覆灭了,而他们就是山东义军和川军取得联络的最后希望。 不过越是靠近目标,这几个人对川军的战斗力也越是担忧,在他们看来,扬州周围的清军属于完全不会打仗的那种人,可川军却听任他们在扬州周围耀武扬威……如果这种鱼腩部队都能和川军斗个旗鼓相当,那又怎么能指望川军击败山东那些如狼似虎的清廷中央部队?保国公邓名已经是威名远播,山东义军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高云轩和邢至圣也是一样,但现在心中的担忧却越来越重,只有他们那个缺乏江湖经验的小师妹依旧热情不减,意识不到川军的战斗力其实很可疑,还急于见到名满天下的高邮湖英雄。 另外两人大声交谈的同时,高云轩和邢至圣还在私下交流意见,高云轩认为距离运河不远,可以考虑一鼓作气冲过去,只要见到了明军,此行就算是大功告成了;但邢至圣担心两军势力交界处的戒备最森严,根本就冲不过去,更何况还带着吴师妹。因此邢至圣觉得不妨继续顺着官道去扬州绕一圈,反正扬州的戒备严格不到哪里去,然后然寻找机会潜去瓜州,起码先给吴师妹寻个地方安置下来。 正在两人举棋不定的时候,吴月儿轻轻咳嗽了一声,伸出一根指头示意师兄去看一个人,还轻声问道:“那个是明军吧?” 顺着吴月儿的目光看去,邢至圣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大步走进饭店来,这个人身材高大、四肢粗壮,身上流露出一股剽悍之气。这个人进门的时候,随手就把坐骑系在门口的木桩子上,邢至圣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那匹马,油光发亮,好像还是没有阉割过的公马。那匹马温顺地站住,店小二拿着一束草走过去的时候,马匹高高地竖起了双耳期待地看着来人,当小二把草放在马儿的脚前时,马立刻低头认真地吃起来,小二抚摸它的头颈时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这应该是匹战马,而且日子过得很好。”邢至圣立刻就得出了结论,日常从事艰苦劳作的马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好皮毛;而驿马一般都是阉割过的,但脾气还是很难同眼前的这匹相比。无论是驿马还是绿营中的普通战马,往往都有很重的承载任务,工作很辛苦还常常被人欺负,所以脾气一般都很坏。 而这匹马明显非常乖,显然日子过得相当舒服,而且从出生以来主人就一直待它很好,以往邢至圣也就是在大头领的马厩里见过这种心情愉快、对陌生人没有什么戒心的大马。 而刚才进门的那个大汉,正在闷头吃面,店家给他端出了一大海碗香气四溢的烂肉面,面前的小碟子里还放着一颗卤蛋。看着那颗诱人的鸡蛋,又闻到那香喷喷的肉味,高云轩忍不住吞下了一口唾液,不过这种东西他们是不会吃的,太招人注意,而且在这些清军细作开的黑店里,白板面就比大鱼大肉都贵了,更不用说肉面了。 吴月儿怀疑这是个明军的理由显而易见,正在狼吞虎咽的大汉根本没有剃头,头发虽然不长但也有一指高了,鬓角更是连刮都没有刮一下。如果说乡下人不修边幅,那起码进城前也会把头发修一下,不然这种头型绝对符合清廷杀人的标准了。再说这个大汉还有匹好马,不可能是剃不起头的穷人。 五个山东人对视了一眼,包括吴月儿在内,都轻轻地探手入怀,摸到他们藏着的贴身武器上。 如果这真是一个明军的细作,高云轩对川军的评价就会变得更低了,甚至比对扬州清军的评价还要差,假如这些化妆成清军细作的店小二喊出那声拿人的话,这几个山东人断不会坐视不理。救下这个明军细作,可以看做山东义军给保国公的见面礼,而且有他带路,寻找到明军就容易很多了。 得意洋洋用官府背景威胁旅客付钱的店小二们,现在却对短发大汉视而不见,大汉双手举起碗把最后一根面条和汁水都倒进肚子,然后捻起卤蛋丢进他那张大嘴里,囫囵嚼了两下就咽下了喉咙。始终在边上观察的店小二快跑两步,双手奉上了一杯温水。 大汉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胡乱抹了抹嘴巴,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拍在了桌面上。然后就起身向门口走去。早有小二帮他把缰绳解开,递到大汉手里,在这个大汉绝尘而去的时候,那些飞扬跋扈的店小二还在背后挥手惜别:“大爷慢走!” “这是个清廷细作,化妆成明军的。”高云轩和邢至圣得出了结论。刚才那个大汉走了之后,店小二拿起了那张他留下的纸条,还对同伴说了句话,耳尖的高云轩依稀听到好像是“军票”二字,顾名思义多半是清军内部流通的一种钞票。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色和紧张之情,这个化妆成明军的清廷骑兵相当了得,动作、神态都学的惟妙惟肖,更难得的连那种反抗者内在的气质都学得极似,以致高云轩和邢至圣这两个老江湖都一起看走了眼。幸好这是在店中,如果是在野外遇上,说不定几个山东人已经上去试探、问话了,最后被人家直接骗进清廷的衙门都还不知道。 而更让高云轩和邢至圣胆寒的是,他们看不出一点破绽的阴险敌人,却从来没能瞒过这几个店小二的法眼,虽然这几个店小二看上去就像是仗势欺人的草包地痞,不过刚才他们露出的那一手让山东好汉完全改变对他们的轻视。 “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邢至圣在心里自嘲了一句,直到现在,他仍想不通这几个以地痞身份为掩护的清军细作是怎么看出对方不是明军而是清兵的;邢至圣只能肯定,对方的眼力比自己高得实在不止一星半点。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破我们的伪装。”念及此处,邢至圣更加紧张了,他握着怀里短棍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手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冷汗——这扬州藏龙卧虎,远远不像乍一看上去那么简单。 ------------ 第十四节 乱战(上) 心中警惕的高云轩等人觉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反正他们已经休息了很久了,是应该动身了——他们在山东境内一路东躲西藏,还丢了同行的半数兄弟,进入江南境内后虽然再没有遇上什么凶险之事,但依旧是惊魂未定。而扬州府的清军实在太过荒唐,这些山东好汉轻视之心一起,那种疲乏感也就汹涌而来,要不他们是不会在某个茶馆里休息这么久的。 而现在份警惕之心回来后,高云轩马上就意识到还在这里呆着实在是大大不妥,他们完全可以另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歇足体力,然后一口气冲到明军那边去。偷偷松开握着的兵器,高云轩就客气地请店家算账,他当然知道对方是有官方背景的人,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敲诈他都打算认了。 “等一下啊。”凶神恶煞的店小二对这几个山东人倒是挺客气,高声答应了一声,走到后面小声询问一个同伴:“司马师兄,那几个山东点子要走了,找他们要多少钱?” “唔……”开店的这伙人是扬州大侠的记名弟子,为首者名叫司马平,虽然不是嫡系真传,但司马平的眼睛毒、心思灵活,把自己负责的街区整治得服服帖帖,从来没有刺头敢短少了给师门的孝敬。要想在江湖立足,不仅需要胆子大、敢砍人的亲传,也少不得善于理财的徒弟,因此司马平在师门里的地位不比一般的亲传低,从去年开始,师傅把赌场、码头这种地方都交给司马平打理,他也经营得极好。这次师门响应漕运总督与扬州城共存亡的号召,要为保卫大扬州府出一份力,而这个的开店任务就交给司马平负责了。 官面上的事情肯定要办好,不用说漕运总督衙门,就是扬州知府衙门也能把司马平的师门碾平了,不过在报效官府的时候,还要替师傅扎扎实实地挣一笔银子,这才能显出司马少侠的手段来嘛。 现在这条官道上的茶馆、饭铺、客栈都是司马平的同门师兄弟在经营,靠着总督大人的戒严令,这些天扬州大侠的弟子们真是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这几个点子应该也是道上的,”这里是距离运河上明军最近的一个饭馆,最是鱼龙混杂不过,所以司马平亲自在这里坐镇。刚才那五个山东人一进门,他扫了一眼就觉得不是一般人,那个脸色又黑又黄的丑婆娘估计也是个乔装的妙龄女郎,所以他告诉弟兄们要注意分寸:“江湖上的人,按说我们就是请上一顿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人家没有拜山门,我们也只好装不知道了,随便收两个铜板就是了。” 司马平对前面的驿站还有些不满,他们居然没有报告有几个山东口音的好汉过境。也许是前面的人根本没有看出蹊跷来,其实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破绽来的。 旁边另外一个大汉段庚辰是师傅的亲传弟子,听了司马平的话露出明显的不满之色。从小跟着师傅、师兄砍砍杀杀,奠定了师门武馆在扬州府的地位,对司马平这种半路投奔的记名当然没放在眼里。不过离开扬州以前师傅说了,这次出门,凡事他都要听司马师兄的,大师兄还特意叮嘱他不许犯浑。 师傅和大师兄的话当然不能不听,不过段庚辰又怎么会犯浑,现在明明是司马师兄在犯浑。那几个山东佬如果真是江湖上的,凭什么不来拜山门?既然装不知道,那该收多少银子就要收多少,收费标准还是司马师兄定下的呢。我们出来跑江湖的,一口唾沫一口钉,说了多少就是多少,不然其他的人岂不是会生出讨价还价的念头来? 段庚辰不满地咳嗽一声,不过司马平好像没听见,犹豫着是不是该在山东好汉临走的时候过去打个招呼, 一个店小二领命,打算去向高云轩等人收账时,旁边一张桌子上传来了争吵声。 司马平望了一眼,看到一个白面书生站起来,正和收账的店小二争执着什么。 司马平没有看到争执的起因,他问身边的一个伙计:“那个书生,你们多收他的账了?” “怎么能多收秀才的钱?”段庚辰也微微露出些不满之色。 对这种功名都未必有的年轻人,江湖好汉当然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但无论司马平还是段庚辰,对读书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因为自己从来没念过书,这一辈子都注定了是个目不识丁的人,虽然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但圣人、当官的都识字,师傅也说过,江湖的开山鼻祖是识字的,还写过一些书本流传了几千年。 因此江湖好汉们平时是不会敲诈读书人的,如果真的遇到贫寒的读书郎,好汉们往往还会请他吃上一顿,周济几个钱。 不过两位师兄错怪徒众了,这个书生本人并没受欺负,而是为邻桌的人出头。邻桌有几个行人在店小二的威逼下,掏出了他们行囊里的最后一点碎银,店小二觉得还不够,就继续恫吓威逼,还威胁要把他们带着的一个小孩扣下充抵饭钱。这个书生看不下去,就挺身而起,痛斥这个店太黑了,简直是目无王法。 若是换了其他人,司马平早就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了,让对方好好见识一下扬州的王法。哪怕是那几个看起来身手不错的山东人,也不可能在司马平的地盘上教训他。不过对面是一个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书生一张口,骂遍天下”吗?大明磨砺士气,从官府那里就鼓励“不平则鸣”的书生意气,三百年来这种思想也深入到了民间。此刻满清还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文字狱,还没有把人们的这种观念扳过来。 段庚辰皱起了眉头,不能坏了规矩,也不好对读书人动粗,这件事委实有点难办。正在司马平要过去和那个书生解释一番,强调一下小本经营不易时,门口突然来了一队清兵,司马平只好抛下这桩纠纷,和段庚辰一起赶过去迎接。 “司马少侠,段少侠。”为首的绿营把总向两个扬州少侠拱了拱手,他带着的巡逻队已经进了门,围着两张桌子坐下,等着店家给他们送上茶水和午饭。 行礼过后,把总皱眉往争吵的地方看了看:“这又怎么了?” “有人想吃白食呗。”司马平波澜不惊地说道:“那个秀才觉得我们收钱收得多了点。” “本来就是非常之时,扬州戒严,什么东西不贵?”把总问道:“用不用咱们帮司马少侠一把?” 官兵代表的是官府的权威,虽然官兵同样不想把一个读书人殴打一顿,不过把他拖出去,不让他再多管闲事还是没问题的。 “还是别对秀才动粗了。”司马平表示他先去和那个书生谈谈,如果实在谈不拢,对方还是要坚持为那些吃白食的商贩出头的话,绿营官兵再出面不迟。 “也好。”把总又问道:“今天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 这里是明军、清军的势力分界线,清军巡逻的时候,把总还常能看到明军巡逻队的身影。因为是官道,是通向扬州府城的必经之路,因此上峰对附近一带的情况很关心。 “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就是来了几个山东的侠客。”司马平悄悄地做了一个手势,把高云轩一伙儿人指给绿营把总看。虽然司马平的动作很小,但把总却没有什么顾忌,马上毫不掩饰地向高云轩那边望过去。 “可能是来踩盘子贩私盐的。”司马平轻声说道:“应该和明军没什么关系。” “肯定不是康王爷的人吗?”把总盯着那几个人看了半天,小声地问道。 “肯定不是北京的细作,没有官府人的味。”司马平很有把握地说道,背冲着那几个山东人说道:“大概是我们江湖上的同道,怀里多半藏着家伙。” “嗯。”把总顿时失去了兴趣。 在绿营军官直愣愣地看过来的时候,高云轩的心和握着武器的手又一下子收紧了,还低低嘱咐了一声:“一会儿我断后,你们先走。” 清军军官和鞑子的细作头目议论不休,那个军官还一直往自己这边看,高云轩和邢至圣都知道对方肯定在说自己,不过他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绿营军官收回目光后,邢至圣也和小二结清了茶钱。在高云轩他们站起身的时候,满脸横肉的店小二居然还朝他们露出一个笑容:“几位慢走,别落下了东西。” 前面四个人已经出去了三个,走在最后的高云轩一直用余光观察那两桌绿营兵丁的动静,他们好像对吵架的书生兴趣更大,没有人起身阻拦山东人离店。 高云轩的心里总算放松了,十几个绿营兵丁看上去不是很厉害的角色,不过这里是清军的地盘,一旦被缠上了那就是大麻烦。 高云轩一只脚刚迈出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大叫声。 “官兵!”几个衣冠不整,衣服上还带着血迹的人冲进了店里,为首者一看到桌边的绿营官兵,就兴奋地大喊起来:“你们是哪里的官兵?” “我们是扬州府的官兵。”把总也看出异样,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为首人猛地掏出一块腰牌,飞快地在把总脸前一晃:“直隶绿营!你们扬州府有贼人细作潜入了!有人在截杀朝廷命官。” “什么?”把总大叫一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的手下也是大哗,纷纷站起身来。 “在哪?”把总高声问道,接着又叫道:“把你的腰牌再给我看看!” 为首者把手中的腰牌递了过去,也把扬州绿营的军官腰牌讨去,认真打量了一番。 “没错,这是绿营的兄弟。”在扬州的官道上看到衣甲鲜明的绿营官兵,按说不用看腰牌就可以确认身份。直隶来的军官早就听说明军距离不远,此地毕竟还没有陷落,仍然是大清的领土。不过前路上看到的情况太惊人了,由不得这几个山东中央军的探子多生出一个心眼。 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后,这个直隶绿营的人就警惕地打量着司马平和段庚辰:“这两个人是谁?” “扬州大侠的弟子。”扬州的绿营把总答道。 司马平陪着笑脸正要答话,段庚辰已经粗声粗气地答道:“不错!” “这两个人是乱党!”几个化妆成行人的直隶绿营指着司马平和段庚辰,大声警告着扬州绿营。 本来已经走出去的高云轩停下了脚步。虽然很好奇是谁在伏击绿营,不过高云轩可不想为了满足好奇心而陷入麻烦。听到直隶绿营的指认后,高云轩却不禁犹豫了,如果这个店里的小二是明军细作的话,那他们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他们是怎么骗过扬州绿营这些地头蛇的?如果明军能在这里安插钉子,那肯定会涉及到很多人,甚至是知府衙门里有人在暗暗帮助明军。如果被清军识破,给明军造成的损失无疑也会很大。 只是……高云轩打量了一下司马平等人,在心里盘算着:“不知道他们几个身手如何,这倒是个结交保国公的好机会。可是,第一不知是真是假,第二要是他们完全没本事,凭我们五个人可收拾不了二十个绿营。” 但绿营把总的手下却不接受直隶同行的告发,他们纷纷说道:“扬州大侠公忠体国,这两位少侠也都是清白人士,他们肯定不会对朝廷命官不利。” 虽然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但高云轩已经恍然大悟,这几个人不可能是明军细作。但肯定有明军细作干掉了真正的扬州大侠门徒,然后截杀了清廷的信使、细作——真是了不起的好汉,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见面,但眼下还是赶紧溜吧。 那几个直隶的绿营听到解释后,也得出了和高云轩同样的结论,他们明白过来后叫道:“赶快召集人马,跟我们去擒拿乱党。” 原来,前路上的店小二暴起伤人,本有机会杀这几个直隶绿营一个措手不及,但他们行动前不自觉流露出的凶狠表情让绿营起疑了,结果留下了两个赤手空拳的直隶绿营,拖住了冲出来的大群店小二,其余五个直隶绿营得以逃出搬取救兵——他们也不知道附近到底有多少明军细作埋伏着,不过就冲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七个表明身份的绿营官兵动手,也可已猜到他们肯定有后手。 “这块腰牌——”一直埋头研究腰牌的扬州绿营把总突然扬起手来,狠狠地将直隶绿营给他的腰牌掷在地上,抽出腰刀的同时大叫道:“是假的!抓贼!” 随着这声大喝,两江绿营士兵一起抽出兵刃,也跟着大叫道:“抓贼!” 司马平和段庚辰也是凶光毕露,招呼着店小二们一起上前帮忙:“抓贼啊!” 不过看起来没有司马少侠什么事了,大概不等店小二们掏出家伙,这几个假扮直隶绿营的贼人就会被两江绿营乱刀分尸。 ------------ 第十四节 乱战(下) 听说明军纵横淮扬之间,这里已经成为犬牙交错的拉锯战区,所以几个河北清军都是乔装打扮秘密潜入,既没有披甲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在扬州绿营把总一声暴喝之下,这几个河北绿营依旧没有反应过来,还有尝试解释的心思,刀锋及体的时候,为首者连闪避动作都没有做出来。 “休得伤人!”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斜刺里插进一根短棍,替河北军官挑开了那柄致命的钢刀,只见一个大汉如神兵天降般从门外冲入店中,拨开第一柄钢刀后,又伸手一拉,将还在发愣的河北清军军官扯得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司马平的一记闷棍。 这时那个拔刀相助的大汉又是一声长啸:“你们先走,我随后跟上。” 几乎在这个大汉发喊的一瞬间,门外又同时响起几声高呼: “你们带师妹先走!” “邢师兄先去呼救兵。” 随着这几声招呼,又有四个人从门外跃入店内,他们抽出藏在身上的软鞭、短棍,就向最靠近自己的扬州绿营身上招呼过去。 以前每次留人断后时,高云轩至少会有事先沟通几句话的时间,奉命断后的师兄弟固然是挺身而出,其余的人也不会忘记自己还肩负着求援的任务。而今天这次完全是临时起意,在扬州绿营军官掷下腰牌的一刹那,高云轩猛然意识到这刚进来的五个人才是真正的川军好汉,不但艺高人胆大,装扮得惟妙惟肖,就是一口河北腔乍一听也全无破绽。 只可惜这几个川军好汉还是功亏一篑,在伪造的腰牌上露出了破绽——他们虽然成功地骗过了自己这个外来客,却没能瞒过扬州绿营这些地头蛇。 距离店门只有一步之遥的高云轩在扬州绿营动手拿人的时候,不假思索地出手相助,把那个“川军”头目从鬼门关前拉回来,高云轩才想起来应该吩咐师兄弟们先跑路。可是在高云轩大声下令的同时,邢至圣、吴月儿以及另外两个师弟都喊出了同样的话,尽数返身杀回来想搭救高云轩。 从门外突然冲进来的五个大汉打在了扬州绿营的侧翼,突然的冲击让这十几个绿营顿时有些手忙脚乱,而几个河北绿营也反应过来,明白这个店也是黑店,不但店小二都是假扮的扬州大侠弟子,连这队扬州绿营也都是冒充的。 五个河北绿营二话不说,立刻拾起身边的板凳,迎击扑过来的两位少侠和他们的师兄弟,互相厮打起来。能够被康亲王和辅政大臣选中,潜入明军侧近侦探军情,这几个河北绿营也都是身手了得,刚才如果不是被偷袭,加上身负重任行动谨慎,也就未必怕了那十几个店小二了。 现在被逼到绝境,而且还冲过来几个人相助,估计是官府的同伴,这几个河北绿营的官兵也不再打算逃跑,而是和敌人搏斗起来。一边动手,为首者一边还在心里琢磨,这几个援兵听着是山东口音,不知道是不是康亲王前期派来的山东绿营同僚,一会儿打散了贼寇,一问便知。 眼看一大群人打成一团,店内的闲杂百姓顿时一哄而散,夺路而逃的百姓把扬州绿营把总的视野挡住了,让他心中不禁焦急万分,生怕被那些河北绿营趁乱逃脱。可推开挡路的人定睛一看,那几个绿营还没有逃走,而突然出手的另外几个潜伏的“北京细作”也没有混在人群中溜掉——把总记得很清楚,司马平看走了眼,误认为“江湖人物”的清廷细作是四男一女,现在五人俱在,很好,依旧有机会把这十个北京派来的细作一网打尽。 此时高云轩从地上也捡起了一根哨棍,刚才他一脚踢飞了当先冲上来敲闷棍的伙计,夺了这把长兵器,然后高云轩就在心里飞速地衡量着敌我双方的战斗力: 虽然高云轩本人和四个师弟、师妹都是山东名家的亲传弟子,平时打几个府县里的衙役不成问题,但如果遇上省城里的捕头还是有些吃力的。而这次跟随于七爷起事,更让高云轩意识到了官兵的可怕,本来他们对官兵的认识只限于府丁、县丁,那种绿营兵丁比衙役的战斗力高得有限,高云轩、邢至圣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过山东巡抚派来的省营披甲就不容小视,战斗力已经在省城的捕快之上,而省营军官的凶悍还要凌驾于省城捕头之上。 北京清廷派遣中央军进入山东作战后,义军感到压力倍增,胶东大侠不知道厉害,以数百弟子为亲卫,带着几千义军与中央军野战,结果根本没有见到清廷主力,被上百个打着川陕总督标营旗号的披甲骑兵放马一冲就全军崩溃。胶东大侠的亲传几乎尽数战没于阵上,他本人带着残余的弟子逃到于七这里后,也是嚎啕大哭,称完全不是对手一合之将,悉心培养的亲传弟子团被清军的甲装骑兵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屠杀——这还只是一个川陕总督的标营,而不是清廷最精锐的八旗部队。 各地义军的情况都差不多,和山东绿营尚有一战之力,但遇到北京派来的中央军后就全无还手的本事。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李国英的川陕总督标营在山东已经是凶名远播,挡者无不溃败,也正是因为如此,山东各路义军领袖在穷途末路时才会一批批地往江南派出求援使者。他们听说川军和李国英能斗个旗鼓相当——以前山东群豪们还暗暗讥笑川军奋战四年,却连重庆都拿不下来,邓名的名气虽然响亮但恐怕也有不符之处。等他们见识过川陕绿营的凶恶后,才觉得川军能抵挡住李国英的攻势就很不易了。 不过高云轩知道眼前的敌人不是川陕绿营的精锐,更不是清廷的中央嫡系八旗兵,他估计对面也就是一群县丁的水平,最高不过府丁。而刚才被高云轩一脚踢飞的家伙,估计也就是个记名弟子的水平,而自己这边的五个同盟虽然不知道深浅,但既然被委以渗透潜伏的重任,说明他们上司对这几个人的身手还是有信心的。 “有机会打赢。”高云轩想到此处,大喝一声就挥棍而上,向那个扬州绿营的军官扑去。 “来得好!”见刚才那个突然跳出来捣乱的清廷细作扑过来,扬州绿营的把总不惊反喜,当即挥刀与他战在了一起。 这个扬州绿营把总的身份只是一个掩护,他的真实身份是江南提督梁化凤麾下千总官张俊乾,这次在扬州捕杀北京细作一事,关系到两江总督和江南提督的前程、性命,交给扬州的两江部队既不放心他们的能力,又害怕会走漏风声。因此漕运总督出面,让扬州大侠等几个黑道大哥来负责开店侦查,而巡逻支援的都是张俊乾这样的江南提督梁化凤亲领,虽然打着扬州绿营的招牌,但其实全都是货真价实的江南省营官兵。如果不是担心甲装骑兵太过招摇,而且会引起明军的警惕,两江总督都想把他的总督标营派来执行巡逻任务。 双方都怀着必胜的信心斗在了一起,激战了一炷香之后,饭店里的座椅被尽数踢翻,但依旧没有分出高下来。高云轩心里越来越焦急,因为清军毕竟人多,虽然暂时奈何不了自己这边,却把店门给堵住了;而张俊乾心里也在大骂扬州大侠的弟子无能,他们被情急拼命的北直隶五个人打得节节后退,以致张俊乾不得不派江南提督的手下去支援他们稳住阵脚。幸好对面北京人手里拿着的都是板凳和棍子,虽然打得扬州群侠嗷嗷直叫,但还没有出现重大伤亡导致崩盘。 “且慢!” 正在此时,一直在后面冷眼旁观的司马平突然再次跳到近前,喝住了难分难解的张俊乾和高云轩。 作为一个智谋型少侠,司马平称得上反应神速,在段师弟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棍子朝着那个北京佬的后脑勺抡过去了,这份默契甚至比那些跟随张俊乾多年的手下还要好。 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因为是一个智谋型少侠,司马平被高云轩踢了一个筋斗,棍子也到了人家手里。一招落败后,司马平就迅速撤回战线后,指挥师弟们开始堵门。虽然司马平指挥得当,但这个店内的己方兵力实在有严重缺陷。此地距离扬州已经很近了,司马平根本没想到北京的细作能够活着到这里,还一下子跑来了十个,这个店铺里的兵力非常有限,只有段庚辰一个亲传弟子。刚才张俊乾还忽视了敌方半数的兵力莽撞地发起了攻击,以致现在局面陷入了严重失控状态,在背后冷眼旁观了片刻后,司马平再次上前与高云轩四目对视。 “你们可是山东义军?”司马平低声问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以防那几个正和段师弟激斗的北京人听见。 高云轩闻言楞了一下,对方的问话让一个荒唐的想法冒了出来:“难道这几个才是明军细作?所以他们能看出这那个大汉其实是清军假扮的?”想到这里高云轩又扫了一眼和自己激战了半晌的扬州绿营军官:“难道这个也是川军?我是眼瞎了吗?不但把清军骑兵错看成明军,还把明军细作错看成地痞,更把川军看成绿营?” 虽然不认为自己的江湖眼光会错得这么离谱,但高云轩还是抱着希望反问道:“你们是川军?” “我们当然不是川军。”张俊乾脱口而出,随即眼中凶光又现——他打了片刻后也有了疑心,所以司马平上来一声招呼他就住手了,但对面的人居然会误会自己是川军,那他肯定和明军无关——既然和明军无关那就是有威胁的知情人,更有清军细作的嫌疑——都得死! 对方斩钉截铁的回答让高云轩刚刚产生的疑云立刻消散了,他就知道自己的眼光不会那么差,也足以辨识大部分的真话、谎言,既然对方不是明军,那么这个看上去像是诡计多端、武功却稀松的家伙,显然就是来套话的。 “我们不是反贼。”高云轩果断地摇头,对面是货真价实的绿营,所以被攻击的北京人是货真价实的明军,刚才扬州绿营虽然从腰牌上看出破绽,但他现在开始问话,就说明他们对自己的判断有所怀疑:“我们和几个北京人认识,他们都是真正的直隶绿营。” 这个时候,如果对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把地上的腰牌重新捡起来看看的话,高云轩就有机会出手偷袭。 “你们当真不是山东的义军吗?”司马平怀疑地紧盯着高云轩的双眼,竭力想看破对方的伪装:“你们和这几个直隶人早就认识?” 而高云轩目光清澈,迎着司马平的逼视坦然说道:“我们当然不是反贼,我们都是山东绿营的。” “果然不是?” “果然不是!”高云轩与司马平对视,却用余光留意着张俊乾的动作,只要那个扬州绿营的军官去拾地上的腰牌查看,他就暴起伤人,他已经把司马平划为威胁较小的目标,不需要优先攻击。 但余光里的敌人并没有去拣腰牌再确认,而是默不作声地一刀砍来,张俊乾判断对手的注意力已经被司马少侠所吸引——真不愧是智谋型少侠。 “好贼子!”早就蓄势待发的高云轩一个错身躲开了张俊乾的偷袭,一棍打还过去的时候,再次飞起一脚,把还想继续问话的司马少侠再次踹飞了出去——三个人中,司马少侠是唯一真的没有做好防备,也根本防备不住的人。 ------------ 第十五节 相识(上) 十二个两江官兵被板凳重伤了一个,胳膊折了不得不退出战团,而直隶绿营中也有一个人被两江官兵的大刀砍中,正躺在地上呻吟。最惨的是扬州大侠的弟子们,被山东义军和直隶绿营打了个东逃西窜,连师傅的真传弟子段庚辰都挨了好几下,几个小师弟刚出手就摔倒了,满地乱滚。 虽然一时收拾不下对方,但两江千总张俊乾心里并不急躁,因为自己这边还是人多势众,而且半数的扬州侠客和两江官兵都没有冲进去斗殴,而是稳稳地守住了门口,免得让对方有机会跑了。这里毕竟是扬州的地盘,张俊乾刚才本想趁那个功夫不错的“山东绿营”头目分神时偷袭一把,将他拿下,不料没能成功,他意识到速战速决不太可能。冷静下来的张俊乾没有步步紧逼,反倒退到司马少侠的身边,配合扬州群侠一起堵门。 对面的北直隶绿营也不是很着急,平添了这四个山东绿营的帮助后,他们有信心坚持一段时间。这里是大清的地盘,只要被周围真正的清军巡逻队发现,相信还是能够脱险的。而且除了四个山东大汉外,那个少年婆娘也很能打,大概她是山东绿营某个好汉的媳妇。 只有高云轩心里越来越着急,在混战中虽然自己的人没有折损,但不知不觉都进了屋子里,谁也没能走脱。对面的清兵和店伙计们没有步步紧逼,显然他们是想拖下去,认为拖下去对他们有利。山东义军不愿意久战,眼看局面越来越凶险,高云轩就想着要奋力一搏冲出去。 对面的那个绿营军官十分难缠,虽然不过分紧逼,但始终和高云轩对峙,让高云轩无暇分神,也无法和自己人商议对策。如果自己这边都是山东义军,他们可以用黑话进行简单的秘密交流,不至于被对方立刻听明白,但还有几个说河北话的川军,这就麻烦了——至于川军为什么要说河北话,高云轩、邢至圣都没有时间去想。他们确信敌人一方是两江绿营,因为清军不会打清军,所以和清军对打的肯定是明军,这个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这个家伙,他想招呼另外一个人和他一起断后,让剩下的那两个带着他师妹、就是那个女的一起跑——”司马平被高云轩连踢了两脚,撞到坚硬的桌子上,他从地上跳起来,顾不得疼痛,两眼狠狠地盯着高云轩。不过他并没有鲁莽地扑上来报仇,而是躲在武功高强的张千总背后,顺便还给张总爷翻译几句山东点子的黑话。山东侠客的黑话和江南这边不是完全相同,段庚辰听得晕头涨脑,但司马平见多识广,脑筋也转得飞快,把高云轩的暗语连听带猜琢磨了个八九不离十。 “川军?”张俊乾右手举着刀,左臂和刀面持平,跨着马步,和双手持棍的高云轩四目相对,缓缓挪动着脚步,小心翼翼地周旋,同时口中问道:“哪有什么川军?” “他认定北京那个几人是川军了!我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山东造反的于七那伙人。”张俊乾和高云轩如同两只斗鸡一样慢慢转圈,司马平也跟着一起转,让张千总挡在他和那个山东大侠之间——能和一个绿营千总打个旗鼓相当,山东大侠的武艺绝对是司马平师傅的水平了。虽然武功不错,可是他的脑筋明显不够灵光。 “他看谁都像是川军。”张俊乾目不转睛地盯着敌手,对司马平的分析不以为然,对面这个家伙刚才还以为张俊乾是川军呢。 “唉。”司马平轻叹一声,暗暗给张总爷也定性了——搁在他的师门,就凭这副脑筋,也是野猪型少侠没跑。 司马平和张俊乾的这番对答都是用江南话说的,高云轩他们说的是山东话。不过高云轩不是司马平那种智谋型少侠,完全不知道正对着自己的那两个人在低声嘀咕什么。 “那个女的不肯走,”张俊乾和高云轩顺时针转两下,又逆时针走两步,还不时向前、向后跳一跳进行腾挪和试探。而司马平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起蹦跳,维持着三人的固定阵型,同时还在尽职尽责地继续翻译:“她说她一个婆娘跑不快,让两位师兄拉住一个川军快跑,一定要见到邓提督,去救山东……张总爷,这绝对是山东义军,可不能伤了他们啊。” 这时传来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扬州群侠的领军人物,段庚辰少侠腿上中了吴月儿狠狠一棍,扑地倒下。 “这贼婆娘,下手好狠。”司马平看得眼皮直跳。因为对方是个女流,所以段少侠心存轻视,不顾吴月儿在侧翼的威胁,只顾配合师弟强攻一个山东好汉,虽然成功地将其放倒,但自己也被吴月儿打得失去了战斗力。现在司马平看出另外一个山东好汉(邢至圣)的武功也很高超,和眼前这个相仿佛,不过他被一个江南绿营的披甲兵和司马平的两个师弟联手缠住,只有苦苦抵抗。而另外两个山东人,包括刚被段师弟一板凳放躺下的那个人,都至少是大师兄水平的,就是这个女孩也是亲传级别:“为什么要打山东人?段师弟,你没听见我说他们肯定是山东义军吗?” 因为背后有师弟迎上去,段庚辰顺利地逃出了战团,不过随着唯一一个亲传弟子负伤,扬州群侠的士气大跌。 “这个死丫头,晚上切碎了下酒!剩下的明天再包顿馒头!”段少侠感到自己的骨头好像折了,他抱着小腿冲着吴月儿咆哮了一声,然后回头愤怒地向司马平喊道:“为什么不能打?他们自己都承认是山东绿营了。” “有带着大姑娘出门的山东绿营吗?”司马平骂道。 “我师兄说,你们是山东义军,你们是吗?”段庚辰不与司马平争辩,用生硬的官话朝着对面的敌人喊道。 “我们不是反贼!”一个杀得兴起的北京人想也不想地答道:“我们是专杀反贼的。” “你看,他们不是。”段庚辰痛得呲牙咧嘴,接着又用力地招呼了师弟们一声:“往死里打。” “我又没说这几个直隶佬是。” “他们是一伙儿的,给老子往死里揍。” “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司马平大声嚷道,不仅是说给段师弟听,也是喊给其他人,不过用的还是师兄弟们最娴熟的江南话:“往死里打那几个直隶佬,别伤到山东佬。” “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你反倒知道他们不是?”段庚辰疼得额头上青筋毕露,人已经半癫狂了:“都是北佬,北佬都是一伙儿的,师弟们往死里打,对女的也别手软。” 虽然不知道南蛮子在呼喝什么,不过几个北方人似乎军心不稳,一直和自己纠缠的清军军官也显得迟疑,高云轩向后连跳两步,摆脱了威胁,挥着棍子替邢至圣解了围。虽然不忍心扔下师妹,不过再不走可能大家就都走不了,这时高云轩已经站到了刚才那个答话的北京人身边。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川军还不放弃麻痹敌人,依旧坚持声称自己不是明军,虽然很钦佩对方的执着,但高云轩认为这是无用的努力。 这个人的身手不错,而且显然是五个川军的头目。高云轩拉了一把邢至圣,同时对那个北京佬叫道:“我拼死给你们开道,你和我师弟冲出去以后就别回头。” “好。”那个北京人也意识到危险,虽然不明白“师弟”有什么涵义,但他知道这肯定是绿营的兄弟,虽然他们反常地带了个女人,但不影响他们是清军——我们是清军,和清军打的肯定是明军,所以对面肯定是明军,而和明军打的肯定是清军,所以这几个山东人是清军,这道理就像一加二等于三这么浅显易懂。所以北京人对决心掩护他突围的同僚大声地保证:“放心,朝廷会给你们报仇的。” “嗯。”高云轩最开始也没听明白“朝廷”指什么,不过马上想到,他肯定是指永历朝廷。 就在高云轩决意突围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急如骤雨的一阵马蹄声,听到这个声音后,司马平突然跳起来,高兴地大喊大叫:“援兵到了。” 紧接着司马平又用官话再次大喊了一遍,而且比上次的声音还响亮:“援兵到了。” 刚刚发生冲突的时候,司马平就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派一个师弟去找巡逻队求援,而援兵恰好在那个山东佬打算突围的时候赶到,太凑巧了,真可谓及时雨。 “还是晚了吗?”听了对方用官话发出的胜利宣言后,高云轩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这时候他也听到了马蹄声,好像有一大队骑兵冲到了门口然后停住。本来还凶神恶煞和自己对峙的两江绿营官兵和那些店小二们,退潮般地突然缩到了门口,一个个喜笑颜开,得意地望过来的时候,下巴都向房顶翘了上去。 看到对面人的表情,同样听到马蹄声的吴月儿顿时心如死灰,就在片刻前她还想拼死一搏,想办法帮助邢师兄和那个川军头目突围,但现在敌人的骑兵都赶来了,就算冲出去大门又如何跑得掉? 吴月儿探手入怀,摸向贴身藏着的一把小刀,同时蹲下去察看那个被扬州少侠用板凳拍倒的师兄,如果师兄的伤势太重就得给他一个痛快,免得他被俘后受折磨。 “有多少清兵?”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句话非常奇怪,听上去好像是明军发出的疑问,但却没有用“鞑子”这个称呼。 沉重的步伐声从门口传来,紧紧守住大门的两江绿营官兵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通道让刚才问话的人入内。 来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全身上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昂首而入,那副神气就好像是一位将军——如果他不是这个年纪,他的气势确实会让人相信这是一员大将。 除了气势以外,认真打量来人身上的铠甲,就能看出确实是一件上品,锃亮的护心镜能映出人影,紧密的山文甲把来人的胸腹要害都严密地包裹在其中,双臂上也是做工精良的护臂、护腕,腰际以下则是一条铁裙。唯一有些奇怪的是这个人戴的头盔,他的铁盔既不是满清的式样,也不是明军传统的宝塔式,乍一看颇像闯营以前的宽檐毡帽,只是上面散发的银白色金属光泽提醒着这是一顶货真价实的钢盔。 四个卫士紧随其后——更多的骑兵留在门外,仍然骑在马上。跟进来的卫士和为首者一样全身是铁甲,不同的是,四个卫士的头盔都是熟悉的尖顶盔而不是特殊造型,而且他们都握着寒光四射的马刀,而不像他们护卫着的那个年轻人那样只是把马鞭随随便便地抓在手里。 看了看五个人都披着的大红斗篷和脖子前赤色的围巾,还有他们铁裙和马靴间的火焰色军裤,吴月儿愣在原地都忘了掏刀子了:“鞑子的援兵是明军?” 她的目光继续上移,四个卫士的头盔上也都顶着明军的红缨标识,只有为首者再次显得不同,他用一朵令人困惑的黑缨作为头盔的标识装饰。 高云轩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走进门的这个武将,心中生出了和吴月儿同样的疑惑,而且直觉告诉他,这是货真价实的川军。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不过一看他身上的披挂就知道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他和他身后的四个护卫虽然一身的铁甲,动作却依旧灵敏矫健…… “武将,和武将的亲卫。”如果不是来人年纪太轻,高云轩甚至可能把对方划归总兵级别的大帅,不过就算是武将和武将亲卫,也不是大侠能抵抗的,就好像全山东的大侠和亲传弟子凑到一起,也别想拼得过川陕总督的标营一样。 身边的那个北京人长叹一声,其中充满了绝望,瞬间之后,这个北京人突然对高云轩耳语了一声:“擒贼先擒王,跟他拼了吧。” 这句话顿时把高云轩从迷惑中拉了回来,对面的人肯定是清军,是假扮成明军的,因为对面是扬州绿营,所以这几个北京人是明军,所以他们要冲上去对付的肯定是清军,这个道理就好像是二加二等于四一样不容置疑……也对,清军的援兵怎么可能是明军呢? 虽然对方给高云轩一种川军的感觉,但今天他明显地失常了,一天之内,高云轩就记得自己曾经把清军的探马看成明军,曾经怀疑扬州的地痞是明军细作,差点误以为两江绿营是川军,还一度深信身边的几个北京人是清军,所以他就算再次走眼把清军当成川军也属于今天的正常水平。 “扬州这边真是混乱,清军扮明军,明军扮清军,他们之间从不发生误会么,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虽然心中有很多不解,不过高云轩没有时间多想,他感到身边的北京人已经做出了动作。 “怎么?不愿意束手就擒么?”对面那个敌人将领发出一声冷笑,同时抬起手拦住他身后的卫士:“让我活动一下……” “喝!”高云轩和北京人同时发出一声大吼,各自舞动着一根棍子飞身扑上去。 ------------ 第十五节 相识(下) 眼前的人影一晃,接着就听到北京人大叫一声,摔向一边。而这时高云轩也已经腾空而起,跃起的同时他胸腹用力,人已经向后弓起来,就要把这聚集了全部力量的一棍向敌人劈头打下。 “哈。”那个年轻甲士嗔目向扑过来的高云轩喷出一声怒吼,双眼也骤然瞪圆,虽然有无数次的格斗经验,甚至还上过战场,但在那一瞬间,高云轩好像感觉对方眼中射出的厉色变成一种有形之物,和对方的吼声一起撞到自己的脸上,而且来势凶猛,好像力量大得要把人生生推开一般,魂魄也因为这一瞪而动摇了。 甲士刚刚正手一挥马鞭把北京人砸了出去,在他瞪视高云轩的同时,马鞭已经反手闪电般地抽了回来,撞在高云轩的肋下。高云轩手中的木棍脱手飞了出去,人如同陀螺一般急速转了几个圈,然后一头摔向地面,再也爬不起来,连呻吟声都微不可闻。 “这是大将!”看到师兄扑地不起,邢至圣目瞪口呆地盯着对面的五个顶盔贯甲的武士。刚才他和高师兄得出类似的的判断,那就是对方是武将的亲卫,不过他还认为这个年轻的带头人可能是亲卫的指挥。不过现在邢至圣有了新的判断,因为他看到那些扬州绿营都换上了一副献媚的嘴脸,而且对方身上骤然生出那股杀气时,虽然距离很远,一瞬间邢至圣都有身体发软、四肢僵硬的感觉。 “真不堪一击。”为首的铁甲人意兴索然地说道。他身后四个卫士中的两个快步走向前方,他们没有去制服已经退到墙角、一脸骇然的邢至圣、吴月儿等人,而是把那个倒在将领脚前的北京人从地上揪了起来;位于他左面的卫士把刀换了一下手,然后两个卫士从两旁一人擒着他一条胳膊,把他挟到了武将面前。 这时两江绿营的人已经把这个人的腰牌从地上拾起来,恭恭敬敬地捧到武将眼前。被俘的这个北京人和两江绿营军官的官衔相同,而且也都是一省的提督标营亲领,北京人是马兵千总而扬州人是步兵千总,论起来北京人的官衔还稍高。 “直隶提标马兵千总?”武将冷冷地问道,还讥讽了一句:“如此不济?” 被俘的绿营军官看上去三十五、六岁,正处壮年,他本来垂着头,闻言不禁抬起头,怒道:“肚子没吃饱,手里没刀,有种让老子披甲再战。” “你不是对手,太差了。”武将哈哈一笑,全然没有把对方的挑战放在心上,接着他就伸手去指还在地上趴着的高云轩:“这又是什么杂碎?” “启禀周将军,他们是山东义军。”司马平见过这位武将,知道他是邓名麾下大将周开荒,他赶快凑到周开荒身后小声报告道。 “他们是山东绿营!他们自己说的。”远处抱着伤腿的段庚辰大声嚷嚷。 “怎么可能是山东绿营?”周开荒嗤笑了一声,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远处全身戒备的吴月儿,本以为这几个人是同情清军的本地江湖人士:“不过他们怎么和你们打起来了?” “他们认定我们是清兵,”司马平一心给周开荒留个好印象,急忙解释起来:“嗯,没错,我们就是清兵,但他们不知道我们身在清营身在汉,所以就认定了我们是坏蛋,认定这几个北京佬才是好人。” “这几个北京人向我招呼,这白痴就以为我也是坏人。”周开荒微微一笑,听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既然是山东义军,那我就带走了。”邓名交代过,若是有山东义军出现,立刻带去见他。 不过张俊乾他们还是有些糊涂,司马平就转过去对两江绿营的人仔细解释起来,至于在边上瞎嚷嚷的段庚辰,司马平知道一时片刻根本说不明白,所以暂时不去搭理他。 远处几个敌人到底在说什么,邢至圣根本听不清,就算距离近,他也听不懂扬州话。吴月儿抱着受伤的师兄,四个山东人退到了角落里准备做最后的拼死抵抗。因为敌人没有立刻逼上来,他们就向远处的高云轩望去:后者这时已经能一点点地把气吸进肺部了,刚才那一马鞭打得他半身麻木,好像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高云轩距离周开荒不远,刚才后者问出那声“直隶提标马兵千总”时,动弹不得的高云轩还以为周开荒是在讽刺对方的冒充太拙劣了,但后边的几句话好像又另有所指。 虽然江南话和四川话都没法听懂,但周开荒和司马平那三言两语还是用的官话,尽管带上了四川和江南腔,但痛楚中的高云轩模模糊糊好像听见他们说自己的同盟才是真的清兵。 “如果他们是清兵,那对面就是明军了?”高云轩虽然呼吸时胸口火辣辣地疼,但仍竭力嚷了一声:“我们是山东义……” 喊到这里,高云轩的声音戛然而止,又变成了倒抽凉气的声音。 这一嗓子提醒了躲在墙角的邢至圣,他飞快地琢磨师兄的用意,突然恍然大悟,既然逃不掉,那自然只有威逼利诱一条路了。 “我们是山东义军,”邢至圣在远处大喊道:“对面的鹰爪牙听好了,我们是奉于七于爷之命给保国公送礼去的,保国公已经知道我们来了,要是你们敢动我们一根寒毛,保国公就把你们杀个精光!” 周开荒已经向前迈步,打算去和对方打声招呼,不过邢至圣的凶恶威胁让他楞了一下:“送礼,送什么礼?” “是啊,送什么礼呢?”邢至圣也被问得愣住了,他身上就几两碎银子,仓促之间也没有地方去寻找适合保国公身份的礼物;不过邢至圣素有急智,更看到对方的动作一滞,意识到了敌人心中的犹豫,他不敢斟酌太久,忙冲着身边的吴月儿一指:“山东美女一名!” 周开荒背后的一个卫士面露讶色,嘀咕道:“提督什么时候有这名声了?应该是送给穆中校的吧?” 而另外一个卫士则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吴月儿,对方满脸黑黄色,还有画出来的褶子:“这就是山东美女?”在第三次东征前,有很多山东人拼命地说山东妹子的好话,而这个卫士也是一个心怀憧憬之人,但现在则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不美的是什么样子?” …… “你们是明军。”邢至圣蛮有把握地对张俊乾说道,误会总算解开了:“那你们为什么打我们?” “我们不是明军。”张俊乾冷冷地说道,他是江南督标步兵千总,不过这个身份没有必要告诉一个侠客。 “那你们是明军。”邢至圣指着司马平说道。 “我们不是明军!”不等司马平回答,不远处抱着腿坐着的段庚辰就抢先答道,他愤怒的目光依旧在吴月儿身上盘旋,在他看来这种悍妇活着就是浪费粮食,唯一的用处就是剁了包馒头:“明明是你们先打我们的。” “但你们也不是清军,对吧?”邢至圣感到自己有些糊涂了。 “我们就是清兵。”司马平叹了口气,他又发现一个和段师弟智力相当的人物了,顿时全身被一种熟悉的感觉所笼罩,那是一种“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的绝望感。 “那他们是明军?”邢至圣脸上又都是迷惑了,他最后指了一把周开荒:“他们为什么不打你们?你们不是清兵么?” 司马平沉默不语,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师弟,他没有帮对方理解这个宇宙的义务,而段庚辰仍在愤怒地反驳:“谁规定明军就一定要打清兵了?你们家的规矩吗?” 这声反驳让司马平又轻叹了一声,但邢至圣脸上的迷惑却散去了一些,好像段庚辰的逻辑正是他能理解的那一种:“在山东就是这样。” “可这是江南,不能按山东的规矩来!”段庚辰的咆哮声越来越高,兄弟正在帮他小腿打夹板:“江南的规矩就是见了北佬就打!” “哦。”完美的解释,邢至圣关于刚才那些怪事的疑问都迎刃而解,再也没有任何迷惑。 …… 留在店里的除了斗殴的两群人以外,还有刚才那个打抱不平的读书郎。刚才打成一锅粥的时候,他曾为之说情的几个人夺路而逃,而把他们带着的小孩扔在身后。为了保护这个小孩,读书人也留下来了。 “虎毒不食子,他们怎么舍得把孩子扔了?”事情平息了,读书人还在愤愤不平。 此时司马平跑到高云轩的身边嘘寒问暖,听到这个年轻人的话,无奈地答道:“这不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打算带出去卖掉的,所以我们刚才要他们留下抵债。我们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正经侠客,不是丧尽天良、拆散人家骨肉的土寇。” 年轻的读书人是安庆人,刚刚离开家乡打算沿着运河旅游一番,游历后,读书人就会对这个社会有基本的认识,再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子;这是读书人在进入官场摸爬滚打前,非常有必要的一段历练。 “你们想救这个孩子回家?你们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司马平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对面的这位显然是刚开始游历,完全没有社会经验,所以才有这么愚蠢的问题,他还不明白司马平他们也是为了卖掉小孩挣钱。 司马平和远处旁听的张俊乾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杀机。这样一个出门游历的年轻书生,以后会进入官场,再经过若干年的锻炼,说不定会成长为东林、阉党的栋梁,执掌国家大事,到时候就轮到军官和侠客听不懂士人在讲什么了。眼前这个年轻人除了良心一无所有,也不懂得什么该说,什么该保密,可是需要他守口如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这是个读书郎,”高云轩在背后轻叹了一声:“是读书人啊。” “高大侠说的是,”司马平回过头,轻声赞同:“要不我让他发个毒誓吧。” 高云轩沉默了两秒,他听出司马平的言不由衷,不过并没有进一步为士人求情,而是摇摇头:“他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去四川好了。”一个周开荒的卫士突然插嘴道,他瞧着那个安庆人说道:“四川需要教书先生。” 司马平和张俊乾一起盯着这个明军卫士:“不会让他跑了吧?” “放心,我会和兄弟们交代清楚的,他敢跑就打断他的两条腿,让他躺在船上过夔门,”川军士兵又瞧瞧那个读书人:“他留下来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命不该绝。” …… 五个山东人、一个安庆人跟着周开荒走出店外,立刻就被道路上明晃晃的寒光耀花了眼,看到周开荒从店里走出来,上百名明军甲士一起转身向他行注目礼。周开荒回了一个礼。今天邓名开会讨论什么谈判底线的问题,周开荒对此兴趣不大,就出来巡查各营,正好撞上了这件事。 这是明军的常备骑兵连,他们身上的装束都是统一的,头盔也都一般无二,而周开荒有权打造一副符合他心意的特殊头盔,这是高级军官的特权之一。这些常备骑兵和三堵墙一样接受了墙式冲锋的训练,他们的坐骑大都是四川骡马行提供的年轻战马,身上的装备更是花费了成都的重金。 随着周开荒一挥手,上百名明军骑兵都翻身上马,常备骑兵一个接着一个,跟在周开荒背后行军。没有人或马发出声音,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和上百甲兵身体颠簸时发出的甲片铿锵之声。 哗、哗、哗。 一向自认为胆大的高云轩等人,听着这有节奏的金属碰撞声,再看看甲骑一张张表情严肃的面孔,不知不觉地忘记了交谈,一路默默无言地跟着来到了明军的大营。当天,这几个于七的使者就见到了保国公本人。 ------------ 第十六节 攀谈(上) 听说就要见到闻名遐迩的保国公了,几个山东人都紧张得很,两个负伤的人也不愿去休息而是决心先带伤拜见邓名一面。只有吴月儿的身份非常尴尬,作为一个女流,师兄们虽然很照顾她,但女子入军营多半会讨人厌。 不过吴月儿也想看看保国公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她决心冒着被斥责的危险去试探一下,反正不试探肯定进不去:“周将军你们怕晦气吗?” “嘘!”不等周开荒回答,高云轩就急忙伸出手指示意吴月儿噤声,要不是特别尊敬她父亲,估计高少侠就要先开口责备师妹了。 “你是想进军营看看?”周开荒扫了吴月儿一眼,她那一脸的期待连厚厚的黑黄还有粉褶子都掩盖不住了:“可以,但是得先洗脸,不然会影响我军将士对山东姑娘的印象。” 见众人愕然,周开荒也没多做解释,毕竟大批士兵惦着去山东买媳妇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我们军营从来不忌讳进来女人,上次从浙江回来都进了十几万了。” 行军时是有女营,但在安全地带允许夫妻团聚的时候,川军从来不会为了忌讳问题而多修一片营地让男性士兵搬出军营,而是利用现成的营地。起因当然是邓名,他觉得这属于封建迷信,为了封建迷信浪费体力不值得,川军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没人纠正得了他最后也就形成传统了,即使邓名不在领兵的军官也懒得多此一举。 既然周开荒这么说,吴月儿就满心欢喜的跟着进入了中军的辕门。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上午来开会的友军将领都已经立刻,而赵天霸和任堂也去别的营地值班。见到周开荒回营后,卫兵就告诉他马上要开饭了,邓名、穆谭和几个少校都在棋牌帐等饭熟。 “跟着一起来吧。”周开荒招呼五个山东人跟紧他。 很快就来到了邓名的中军帐前,周开荒先走了进去,很快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嬉笑声,好像还有个人在嚷嚷:“饭不够吃了。” 接着又是一声:“多做点便是,小声点,别让客人听见。” 在帐外,高云轩对吴月儿说道:“满意了吧?你先去休息吧,晚上我们回去一定仔仔细细地给你讲。” 这时周开荒走了出来,对几个山东人点点头:“保国公请你们吃饭,不过还请把身上的武器都卸下吧。” 等山东人把藏着的家伙都掏出来后,卫兵还过来认真的搜了一遍,最后只剩下吴月儿一人。 “来吧。”吴姑娘举起了双手,示意卫兵尽管来搜,她宁可被搜一遍也要争取进帐的机会。 “小姑娘不懂事。”邢至圣和高云轩都比周开荒要大一些,但他们在对方面前却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不妨事。”周开荒盯着刚刚洗好脸的吴月儿看了几秒,点了点头:“不用搜了,进来吧。” 说完周开荒就返身先进去了,高云轩有些生气地责备道:“为何这么不懂事?” “周将军让我进去了。”吴月儿毫无听话离开的意思,知道不能让保国公久等,最后高云轩狠狠地瞪了吴月儿一眼,无可奈何地率先走进去了。 屋内是一张很长的椭圆长桌子,竖着冲着帐门口,左侧坐满了人,而右侧位置都空着。 山东人进门后,桌子边上的人刷地一下子都侧头向他们看过来,而周开荒已经走到了最里面的位置,一边拉椅子坐下,一边给其他人介绍着进来的人的姓名。 本来高云轩以为保国公肯定会坐在正中间的位置,所以进门后他就打算叩拜行礼,但正前方空荡荡的,让他顿时不知所措。 “我就是邓名。”排在靠近帐篷门第二个的人说道,紧接着飞快地连续吐出两个命令:“免礼,请坐!” 同时邓名伸出指着对面的位置,让山东人自行坐下好了。 “被让我仰头看着你们,脖子很累。”对方支支吾吾地不肯就坐,邓名再次指了一下桌对面的那些空椅子。 高云轩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右侧最靠外的那把椅子上,邢至圣琢磨了一下,没敢面对着邓名坐,而是空出了右边第二把,坐到了第三把上面。 “邢少侠对吧?”对面的人友好的打了个招呼:“我名叫穆谭,川军中校。” “穆校尉。”邢至圣急忙搭腔,他不知道中校准确相当于什么官,不过他估计大概类似于千总。 另外两个人走到邢至圣的后面,挨着坐下,而吴月儿老老实实地躲在最远的地方,小心地观察着保国公的模样。 “第一次见到这么有绅士风度的人。”邓名突然笑起来,望着畏缩在帐篷边上的吴月儿说道:“这位女侠,你师兄给你留了个位置呢。” 在邓名的再三催促下,吴月儿终于走过来,坐在了高云轩和邢至圣之间。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攀谈,说是攀谈,其实就是一种多对多的盘问,问话的不止邓名一个人,他周围的人也都参与其中,只有周开荒闷头喝水,在店里他已经盘问了半天了。 在回答不断抛过来的问题时,高云轩也在打量着邓名和对面的明军,这些人都和周开荒年纪差不多,同样都是铁甲在身。所有在场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和周开荒类似的、掩饰不住的杀伐之气,即使是努力表现和善的邓名,有时眼中精光一闪,也会让高云轩的心脏骤然揪紧一下。 普通人或许感觉不出来,但对高云轩、邢至圣这两个江湖经验还算丰富的人来说,对面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他们根本惹不起的人物。放在以前,如果在赌场里发现一个这样的人,他们两个肯定会暗地里交代伙计们要客客气气的,千万不要对他出千,如果对方输得太多还会送点筹码过去。 有几次高云轩回答稍有迟疑停顿,或是表达不清,邓名隐藏得还好,但邓名左右的人笑容就会一下子变得僵硬,眼中立刻露出冰冷的怀疑和警惕,那时高云轩就会感到后脊发凉——这是一种类似草原狼嗅到了狮子的味道后的本能反应。 随着问答的持续,对面那几个人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收敛,显然相信了他们的身份和叙述,扑面而来的压力消退后,邢至圣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脖颈处也凉嗖嗖的:“刚才穆校尉问的这事,周将军也问起过——” 这次穆谭没有仔细地听,而是插嘴反问道:“为何你管我叫校尉,而叫周将军。” “因为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比你厉害。”刚才一直没有吱声的周开荒开口道,他显然是察觉到盘问已经结束了,真正的攀谈开始了。 坐在邓名右手位置的是吴越望,他让士兵上饭,还热情地招呼对面的山东侠客:“边吃边聊,山东的战局我们也很关切。” 见大家要吃饭了,吴月儿就识趣地站起来,向在座的行礼告辞。 “吴女侠不吃饭的吗?”邓名问道,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刚到这个时代他还不知道,后来很快就发现明朝的男女不同席,男人吃饭的时候妇女都在边上看着,只有在壮劳力吃饱喝足后全部离席,女人们才会上来吃剩下的残羹。 “吃完再走,”邓名很认真地说道:“我们四川的习惯就是男女一起吃饭,一起干活,女的也得养家挣钱。” 邓名的部下闻言都在腹谤:这哪里是四川的规矩,明明就是你定的,为了收税逼女人出门干活,士兵买媳妇的钱因为是找你借的,所以不给你教满几年的书你还要罚钱。 “我坚持。”见吴月儿还在犹豫,邓名加重了语气说道。 饭菜送来的时候,邓名还笑着对吴月儿说道:“我这个位置是有讲究的,上菜先从我面前过,坐在后面的万一菜少就轮不到吃了,周中校来得最晚只好坐到最里面去了;而刮进帐篷的冷风嘛。”邓名拍拍身旁吴越望的肩膀:“还有个人挡着,平时这种座位我未必能抢到,吴女侠的位置和我一样的好,可要多吃点别糟蹋了好座位。” 没有说几句话,山东人就提到了李国英的陕西兵,显然川陕总督的标营给山东好汉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深刻印象。 “李国英的标营,恐怕比一般的八旗还要厉害,”听山东人哀叹连一个总督的标营都应付得这么吃力,不知道该怎么和八旗兵打后,穆谭立刻宽慰道:“反正就我的感觉,打李国英的标营可比打满、汉八旗费劲多了,或许北京的八旗兵更厉害一些吧,那应该和李国英的标营水平也差不多。” “国公和李贼的标营打过吗?”邢至圣好奇地问道,同时也充满期望,盼着川军能给他带来一些希望和勇气。 几乎所有的人都向邓名看去:“只有国公和李国英的标营硬碰硬过。” 虽然战斗过程已经进入了川军的军训教课书,其他人也都能叙述一遍,不过有邓名这个亲历者在,别人也不好意思抢他的风头。 “嗯,是。”邓名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曾带着二百多骑兵在一个时辰里先后与两批川陕总督的标营甲骑交战,总计五、六百人。 邢至圣申请肃穆,手心里又一次微微出汗,对方遇上的人数是胶东大侠等人遇到的好几倍,在山东川陕总督的标营一般都是百人一队展开行动的,还没有遇到需要他们以更大建制出阵的对手。既然邓名还好端端的坐在对面,那应该是赢了,不过邢至圣还是不由得感到紧张。 “两阵斩杀三百余,俘虏百多,斩下了李国英的前任标营指挥的首级,我本人大概斩了四级吧。”邓名用很平常的口气说道:“至于北京的禁旅八旗,我感觉士气比李国英的标营要好一些,不过战斗技巧差不多。” ------------ 第十六节 攀谈(下) 从顺治下令建立绿营开始,清军的主体就开始从八旗变成了绿营,明军最主要的敌手也变成了绿营。不过很多绿营自己对此还没有意识,邓名也是在两次东征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在川军的军事训练中,绿营的编制和战斗力强弱是很重要的学习内容,书院的教授、讲习也向同秀才们普及这些军事知识。 相比川军,山东义军的准备就非常不足,大部分义军对全国的军事情况毫无了解,很多人对济南府的力量都缺乏了解,只是知道自己身边一亩三分地的情况。邓名面前的几个山东好汉,在义军中就算见多识广的了,也搞不清楚山东以外的强军都有哪些,对清廷中央部队的了解基本就是“八旗兵”三个字。 邓名就在饭桌上给他们介绍了一下,绿营的兵员全部是招募来的,首先招募成年丁壮,从中选拔守营兵,再从中选拔精干者为步战兵,更精锐的是马战兵。这些马、步战兵和守营兵丁组成了绿营部队的主力,由将领领导,驻扎在各地镇压汉人的反抗。而在这些营兵之上,则是四种标兵,即总督指挥的督标、巡抚的抚标、提督的提标和总兵的镇标。其中总督的标兵最有战斗力,也是各大总督倾力打造的直属武力。而巡抚的抚标理论上是一省最精锐的绿营兵,但这个编制和提督的提标相近,由于巡抚是文官而提督是武官,所以巡抚的标营实际上较差,战斗力远在提标之下。而各镇总兵的亲兵营,就是镇标。比如王明德的亲兵营就属于镇标,而胡文科的手下就是普通的营兵。 “满清十督标,十四提标大都很有战斗力,只有漕运总督的漕标和河道总督的河标是凑数的,”对川军来说漕运总督的标营就是徒有其名,根本称不上精锐。听说黄河总督的标营的主要工作也是设卡,装备还比不上漕标后,川军也把河标划入了鱼腩部队。邓名对二者根本看不上:“剩下的就是十二抚标,六十六镇标,一千二百营兵,满额是六十万绿营披甲兵。不过实际上谁知道呢,至少李国英、蒋国柱的督标肯定是很多年都没满额过了。” 尽管理论上标兵会比营兵更有战斗力,但实际上未必,在富庶的江南,营兵的装备和军饷都有保证,而北方的标兵未必能得到应有的待遇。除了装备差异外,还有兵源问题,大明最精锐的部队就是秦军,而清廷最有战斗的部队就是甘陕绿营。 “西北二百多营兵,十二万甘、陕、宁绿营,是清廷的支柱。”对于山东人感到很苦恼的川陕总督标营,邓名给了很高的评价。虽说抬高手下败将就是抬高自己,不过邓名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真心实意地重视西北军:“不过永历十二年吴三桂进攻云贵的时候,从西北带走了不少精锐,洪承畴也抽调了大批西北精兵。五年来,我趁着甘陕绿营元气还没有恢复又连续攻打他们,所以甘陕绿营的战斗力始终不能恢复到永历十二年之前。” 在甘陕绿营中,实力也不是完全遵循标营强于营兵这个规律的。比如陕西提督张勇的亲兵,战斗力高于大部分营兵,但未必就比他手下的王进宝的营兵高多少。因为后者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本人很会练兵,还有一批同样有经验的军官(邓名没有彻底消灭干净),加上王进宝和上司的关系不错,能要来足够的经费,所以虽然是营兵,但并不比镇标的战斗力差。 而副将赵良栋的亲兵战斗力更为可观。提督张勇并不是旗人,但赵良栋是以旗人的身份来带绿营兵,装备、军饷都能得到保证,而且就算实力强劲,北京也很放心,知道这一支绿营劲旅是掌握在干儿子手里。 邓名听说赵良栋和王进宝在河西又编练了不少绿营,不过河西绿营受到卫拉特蒙古的牵制,大批的兵丁要用来防守边界线上的堡垒,即使有足够的粮秣供应,也无法长期离开驻地进入四川作战。就像上次重庆之战时,赵良栋、王进宝本计划春、夏出发,秋季参与作战,而秋后蒙古人的马壮后他们就需要赶回驻地。 自从邓名说了他的战绩后,接下来的时间里山东人就变成了更彻底的听众。吃完饭后,邓名让他们回去休息的时候,几个人脸上还都是敬仰和钦佩之色。 “张尚书不同意议和。”山东人走后,邓名就对周开荒说道。 “不奇怪,”周开荒飞快地答道:“不过难道其他人就同意吗?” “也都不同意。”邓名摇摇头。张煌言是反对议和最激烈的一个人,而巩焴也不赞同。夔东众将虽然有人觉得邓名谈判从来没有吃亏过,但都认为以前是和地方谈判,现在公开与清廷谈判,说出去太难听了。 “我说,可以给这个议和设置一个时间,比如三年,也就是说三年后议和自动到期,”在邓名看来,三年后与清廷交战无疑比现在更有利,而且他还想提出一些条款,促使地方督抚和清廷中央更加离心离德——有些条款不必对方同意,只要提出来就有离间的效果:“就算想提前开战,借口总是能找到的。” “但议和就是议和。”周开荒说道。 “嗯,不错。”不过邓名的麻烦也是明摆着的,康亲王因为情报被截断而变得越来越小心,当然其中也有遏必隆和李国英的很大作用,总之就是清军步步为营,一点儿也不肯冒进。而且河南、山东和直隶的绿营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前线开过来,清廷正在往这场豪赌中压上越来越多的筹码。 清廷可以不断地添加筹码,邓名却不能无限地跟注。若是比赌本,邓名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北京。现在主动权正从邓名的手中渐渐转移到康亲王的手中,只要北京咬牙供应物资,不催促康亲王速战速决,那邓名也就只有耗下去,被钉在江南这里——虽然北京也可能耗不起,但未知因素太多,说不定河西的赵良栋和王进宝又会蠢蠢欲动。而且北京现在还有藩王的部队和归顺的蒙古人可以调动,家底还是要比邓名厚实得太多。 “这几个山东人来的很是时候,或许我们可以在他们的帮助下打破这个僵局。”邓名一直很关注山东有没有来人,而在场的几个人也都知道邓名的打算,那就是派出一支奇兵,渡海去偷袭山东。船只是现成的,邓名已经和张煌言说过,让投奔的闽军驾船前往舟山,张煌言和邓名手中都有不少山东的逃难渔民,因此洋流和风向也不是一无所知。 不过在研究登陆作战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本地的向导,明军对山东绿营的兵力部署毫无了解,不知道地方守备和粮食存储情况,也不知道道路、地貌,就算能登陆,也是两眼一抹黑。 最大的麻烦就是登陆后的行动。当山东农民看到这一大群口音怪异的陌生人后,第一反应肯定是逃避。明军登陆后的粮草收集工作根本无法解决,就算想征集民夫、征粮,也未必能得到本乡本土的山东百姓,未必能找得到他们隐藏起来的粮食,很可能登陆一个月后还在登陆地点周围和居民捉迷藏;而如果物资都要从崇明运输过去,明军又如何提供那么多的路面运输车辆和畜力?明军连基本的路况都不知道,根本无从计划。再说,只要离开了河道,靠后方运输提供粮食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必须要就地征粮,区分只是把清军的沿途村镇三光还是购买居民手中的余粮。 在山东登陆作战的风险极大,而且效果很小,最大的可能性是折腾了一、两个月还没有能远离登陆区,没有丝毫的威胁。济南有可能把明军的大规模登陆当成沿海骚扰,自然更不可能分散杰书的注意力。就算异常顺利地找到了大批的民夫,找出了百姓藏起来的粮食,那开出登陆区也要花不少的时间,而且还要组织人手监视山东民夫不要逃走,对付反抗明军的游击队,这都需要花费很多兵力和时间。最后,在陌生的山东土地上,与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的、数目不明的清廷中央军混战一场,赌博的风险远比在运河流域交战还要大得多。 因此邓名最近一段时间来,一直专心研究如何在运河附近以较小的代价将清军击退,完美结束这次东征。讨厌的是杰书不肯合作,不肯老老实实地发起鲁莽的进攻,而是不断从后方抽调兵力,想和邓名打一场决定生死的大会战。 “就算有于七的支持,”穆谭还是对邓名的计划表示谨慎的怀疑,在他看来时间也是一个大麻烦:“嗯,我们需要于七突围接应我们,至少要号召山东的百姓欢迎、支援我军,提供粮草、向导和民夫,让我们能够快速通过无人区,一直威胁山东的腹地,从而伏击仓皇回师的杰书。” 这样就需要这几个人先返回山东潜入包围圈,取得于七的同意,然后再溜出来向明军报告。计划可能还有需要沟通、修改的地方,一来二去半年都不知道够不够,这还没算消息走漏,以及有人被俘、背叛的意外时间。 ------------ 第十七节 虚招(上) 第二天,邓名又把几位山东人找来详细询问于七的情况。 于七在山东经营了十余年,实力确实是相当可观,在山寨里存储了大量的粮食和火药,而且还有不少武器。这些江湖好汉虽然战斗力不能和正规军相比,但比普通百姓还是要强很多,所以并没有被清军一举击溃。 不过通过询问邓名也确认了一点,于七千真万确是被逼反的,事先并没有进行过广泛的串联和组织。起义一开始就是各自为战,很多造反者若不是因为战败,也不会去和于七会师;而且清廷在山东厉行禁海令后,于七并没有暗中阻扰、破坏,或是收留过大批渔民,更没有尝试与舟山走私,因此于七在沿海地区并没有什么情报来源和势力。 一度席卷大半个山东的起义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各路起义军被进入山东的清军各个击破,现在大都和于七一样躲藏在山寨里。虽然清军的主力正在往南移动,不过元气大伤的义军还是不敢从山寨里出来。因为交通要道和府县全数掌握在清廷的手里,义军彼此之间无法联络协同,反倒是清廷的部队可以快速增援。 得知邓名在考虑登陆山东后,高云轩等人当然都非常欢迎,他们表示只要无敌的川军进入山东,击败满清的中央部队,义军就可以再次趁势而起,配合川军消灭山东的地方部队。高云轩向邓名保证,山东义军其实还是很有实力的,就是半年以来野战惨败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大批的义军战士对前途悲观失望,脱离队伍逃回家去了。只要川军能够在山东的地盘上击败清军,让大家看到清军不是不可战胜的,义军就能迅速恢复元气。 因此高云轩等人认为,川军在山东作战算得上是本土作战,义军可以承担侦查、占领、防守、运输等诸多工作,还可以在川军围城的时候当突击队。高云轩说他的师门人脉很广,每个县城都能找到真心实意的合作者,不用担心后方官吏是否可靠。总之,他们给邓名的印象就是,川军在山东不愁找不到合作者和民夫。 在饭桌上听过川军的战绩后,山东的五个人对川军的战斗力就有了迷信一样的崇拜,高云轩称山东就是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邓名乃是盖世豪杰,说到这里的时候,吴月儿也在边上拼命点头。 不过邓名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在山东人离开后询问巩焴对下一步战略的考虑。 “他们有办法立刻动员起五万民夫和不少于两万的兵丁么?”巩焴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有。”邓名摇摇头,刚才谈到登陆后的补给问题时,这几个人表示他们需要返回栖霞,让藏身在那里的于七和各路大侠出面,广派弟子联络地方豪强,等有了眉目后再来接引明军上岸。 “在运河决战吧。”巩焴飞快地答道。虽然他一开始不愿意邓名留下来与清军决战,但随着双方不断蓄势,已经难以抽身。现在数万清军云集在凤阳府、淮安府一带,如果明军突然撤退,他们肯定要南下大肆劫掠一番,不然都没办法向各路将士交代。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了,就算东南督抚都奇迹般地平安无事,下次明军过境时也不会受到往日的欢迎了。 而且随着两军对峙,全国官吏和缙绅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来,他们看到的是明军大模大样地劫了漕运,然后就优哉游哉地在清廷的重兵环绕中享用收获,而无论是山东还是南京,都拿这支明军无可奈何。崇祯朝清军攻打明廷第四次破口,在明廷的境内流连不去,甚至放牧几个月,把牲畜都养肥了才退出关,大概也只有那件事与这次川军的情景相当。 差异在于,现在的清军具有攻击的欲望和架势,如果在与邓名的对峙中清军先畏缩了,邓名按照计划将其挫败然后从容离开,那么全国的官吏都会联想起二十年前的明清局势,只不过是颠倒了角色而已。那样的话,满清的威望就会再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更多的官员会认为明军控制区虽小,但天下的大势依旧未定。 “如果我军被击退了,那么我军的形势就要倒退两年。”这次轮到邓名来阐述此时决战的不利条件了:“我军就算打赢了,如果损失太大,胜利的果实多半也会落到别人手里,比如蒋国柱、张长庚和南方的三藩,他们一定会笑开了花。” “有的时候是不得不赌,赌赢了就问鼎中原,岂有不行险而取天下的?而且只是倒退两年罢了,并不是一下子输得干干净净。”巩焴认为,邓名的赌本比李自成当年还要雄厚,巩焴看到了蓬勃发展的四川,大批退役的老兵和以亭为单位的军训让邓名不愁重建军队的问题;现在就是战败了,也可以关上夔门修养,然后找机会和满清再赌下去——若论赌本的雄厚,巩焴觉得邓名和三王内乱之前的孙可望也差不多了;战败的直接后果恐怕就是川西的高速发展要被打断了,而且邓名也会失去补贴同盟军的能力。 “岂有不行险而取天下的?”邓名喃喃自语了一声。他今天请巩焴过来,主要是想探讨有没有可能在山东掀起大规模的游击战,以支援运河的正面战场。而邓名自认为擅长的是正面交锋,而巩焴则拥有丰富的游击战经验,所以邓名就问起了巩焴可否有良策。 “不行。”巩焴一口否定了邓名的设想:“山东义军已经完全垮了,他们现在只能躲在山寨里等死,根本没有冲出去和清军交锋的勇气了。要想闹出动静来,不管打得赢打不赢,至少要敢出门啊,哪怕是包围个县城什么的。” 巩焴认为邓名的打算是一厢情愿,山东义军已经被摧毁了,除非川军在运河上打出轰动全国的大捷,那样的话山东义军或许还能起死回生。 “那些大侠起事和缙绅不同,缙绅的力量在乡间,而大侠的力量在府城、县城。”巩焴认为,于七无法形成邓名设想的游击战基础,江湖好汉大都聚集在城里,他们对农民的影响力远不如缙绅。如果于七能够拿下几座县城,那大侠们走街串巷的很快就能拉出一支队伍来。可是起义以来,山东义军没有拿下过任何一座县城,反倒被绿营逼到了乡下、山里去,就等于被隔绝在他们原来的势力圈之外:“于七胸无大志,既然是造反就别怕死啊。他和其他大侠的党羽都在各个城里,就应该收买县城的军官,直接在城里造反。而他为了安全起见,把最忠诚的弟子和徒众都拉出城,在城外打造好旗帜、编组好队伍,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去攻城——最初倒是安全了,但那些盟友,和他有来往的绿营、朋众都还在城里呐,就是想响应于七,他们都找不到机会。” 巩焴认为在川军攻下几座县城前,于七能够给邓名的帮助非常有限,远不像那几个山东人所说。若是邓名想在山东遍地点燃烽火,那还是需要山东的缙绅支持,而看起来暂时山东缙绅还是偏向清廷的,至少在邓名表现出足以保护他们的实力以前,不会改变中立的立场。于七固然可以当个中间人,比邓名自己去乱碰乱撞强很多,但足以击败山东清军的大军只要一天不出现在山东的土地上,缙绅就不可能丢下全族人的性命来牵制清军、呼应江南的两军大决战。 “最重要的是,”巩焴见邓名还有些迟疑,就进一步指出了山东义军的不足:“山东义军的领袖是大侠而不是缙绅,这实际上很危险。因为缙绅能号召村子里的宗族长老,领出来的都是淳朴的农家小伙,他们或许不会打仗,没见过世面,但他们服从命令,而且因为哪里都没去过所以就会跟着族长走,这些兵最是好带。喊一声跟着读书郎走,一个秀才就能让他们心服口服;而大侠们不同,他们的徒弟再忠诚,也比不上同族同乡的后生,而且他们都太聪明了,情势不对的时候知道往哪里跑,更有派系复杂的师傅、师兄弟、同乡、同行的关系,根本理不清。结果就是谁也不服谁,当兵的不听当官的话,甚至整天惦记着把长官绊个跟头,换自己去做这个官。不行,”巩焴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这种兵没有办法指望,顺风的时候还好,逆风的时候能把你给急死,气得吐血都不稀奇。” 巩焴的看法很明确,那就是邓名最好收起其他的念头,山东义军没办法帮助大军登陆,也做不到制造声势分散清军的注意力。 “兵法以正合,以奇胜,我军如此雄壮,堂堂正正与鞑子一战便是。这就是一场豪赌,只要赢了,天下也就到手一半了。虽说和皇上当年的局面有点像,但皇上手里的筹码可没有你这么多、这么好。”接下来的一句话说明,巩焴也听到了一些关于邓名用兵的传闻:“不要光想着化妆成鞑子,然后趁人吃饭、睡觉的时候去偷营。” “我没打算总这样做,”邓名急忙辩解:“这是浙军的想法;巩尚书刚才所说的,也是我一贯的主张。” 巩焴满意地点点头:“国公从谏如流,不固执己见,正是英主气象啊。” “巩尚书过奖了。我明白了,就在扬州和鞑子堂堂一战吧。”邓名说完后就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中,良久后他敲打了一下桌面:“我觉得,山东还是可以利用一下的。” ------------ 地十七节 虚招(下) 杰书的大营扎在徐州城外,这里已经属于江南省。如果确定要进入江南作战,那就几乎不存在路线选择问题,就是沿着运河向淮安,然后通过高邮到扬州,在瓜州一带寻找机会渡江。现在明军的主力据说驻扎在江北,这个态势有些古怪,不过若对方真的打算与清军在江北作战的话,那肯定会选择在运河上的一点,清军的行军路线对方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这种双方都了如指掌的行军路线有利也有弊,虽然动向不可能瞒得过敌军的耳目,但也不太可能会遭到伏击,因为熟悉地形的向导太多,而且沿途每一个位置都得到了仔细的研究。尤其是遏必隆的伤心地高邮,辅政大臣很盼望明军会选择在这里应战,然后用一场胜利来祭奠他没来得急赶到增援的先帝。 现在已经进入江南的清军就沿着运河分开,在江南省境内,这一段运河和驿道基本是重合的,这条路线不但方便军队同行、粮草运输,还有情报传输上的优势。徐州北方就是山东地界,陆续赶来的绿营部队正源源不断地进入江南,他们会先面见杰书和遏必隆,接受他们的安抚和勉励,然后加入到备战的大军中。 徐州北方的驿路通过临城驿连接滕县,继续向北在兖州分叉,,一支通向济南,靠着这条驿路康亲王可以了解山东的情况,不过于七和其他山东大侠都处于苟延残喘的状态,山东那边很多天都没有来过急报了;而另外一支驿路则和运河平行,经东平、铜城、高唐以最短距离连接北京,这条驿路保证了北京和徐州的联系,而且通过它,杰书可以随时掌握运河上的运输、调动情况。 对于明军为何云集江北,遏必隆的看法就是明军野心膨胀,打算和郑成功一样寻找机会和清军决战。如果击败了清军主力,江南就可能又一次出现大范围倒戈的现象——邓名担心这样的处理会给自己造成严重的隐患,但对清廷来说,关注的可不是明军的隐患,而是失去江南的严重后果。一旦江南反正,那对清廷来说就是拦喉一刀,失去了东南的赋税就没法养活西北的兵。如果出现雪崩现象,导致浙江、福建、湖广都脱离控制而且不能夺回来的话,那清廷就是一夜回到二十年前。 在遏必隆和李国英的反复解释下,杰书也意识到明军的险恶用心,这是一场清军根本败不起的战争。甚至不需要大败,只要一场能让邓名加以利用宣传的小挫,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用李国英的说法就是:这是一场对邓名来说赚多赔少的赌博,他赌输了顶多是死点人,而清廷赌输了就可能会失去半壁江山——如果长江以南重新归顺明军,就是李国英都会对清廷是否能统一天下产生怀疑。 既然绝对输不起,连小败仗都不能打,康亲王的军事行动就必须要格外地小心,兵力永远不嫌多,而且只要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打赢,就根本不要去动一动打仗的念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信心膨胀的明军没有利用他们水师的优势在长江上打游击,看起来会和清军在扬州府境内打一场野战,使得他们的水师优势得不到充分的发挥。 今天上午,前去瓜州的北京使者返回了徐州,他们已经见到了邓名并从对方那里得到了回复。 这支使者团是打着鲜明的旗号沿着驿道去扬州的,所以一路平安无事,一踏入淮安府,就得到了两江和漕运总督衙门的重兵贴身保护,把他们一路护送到扬州,然后又被扬州的绿营护送到了明军营地前。 对于邓名的回复,杰书和遏必隆都很关心。顺治已经死了快三年了,最初的愤怒和羞辱感已经消散了大半,就算遏必隆还盼望着有机会祭奠先帝,也能意识到这种愿望不足以和朝廷的安危相比。 多铎进攻南京的时候,带着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八旗部队,而这次康亲王的十万大军中,几乎是清一色的汉人,满八旗只有可怜巴巴的三千人作为督战队。满人的男丁只剩下四万出头,而皇太极时代的精兵强将,就算没有死在这二十年里,也都在北京家里抱孙子讲故事了。 “邓名怎么说,朝廷的条件有没有让他显得心动?”见到使者后,康亲王立刻问道。 “邓名非常心动,他显得对谈判相当急迫。”使者答道,邓名在看完北京的条款后立刻表示,他会尽快让使者带着他的反建议回北京复命。 听说邓名的这个表现后,杰书和遏必隆对视了一眼,对方急于求和的表现让他们顿时生出了停止议和的念头来,因为这种表现很可能说明邓名遇到了什么难以克服的内部问题,或许清廷咬紧牙关再坚持一小段时间,邓名集团就又会像当年的孙可望一样分崩离析。 不过使者了解到邓名遭到了他同盟的一致反对,除了川军以外,就没有哪路兵马支持议和,至少不会公开附和邓名的主张。 得知邓名在盟友中公开讨论这个问题后,遏必隆感到朝廷的计划遇到了一点麻烦,因为本来朝廷琢磨若是邓名流露出厌战情绪的话,可以传播这个消息来离间邓名和他盟友的关系——北京本以为邓名不会不在乎他主战派的形象的,所以会拒绝承认议和谈判的存在。而满清方面则不需要有太多的顾虑,完全可以对外宣传是招安——当然,招安一个击杀了先帝的反贼也是够丢脸了。 “最后因为所有人都反对,邓名说他无法立刻答应朝廷的招安请求,不过他还是给了回文。” 使者把邓名给的回文递上,其实这就是邓名的反建议,其中说,为了长江沿岸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邓名愿意暂停攻势四年,让百姓能够修养生息。作为回报,清廷首先要停止攻击明军领地四年,不仅是四川,也包括其他打着明军旗号的部队。认证截止时间就是停火协议生效时间;其次,清廷允许明军船只自由进入长江,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拦,也不得抽税;为了保证以上协议的顺利实施,邓名要求川陕总督、湖广总督、两江总督和漕运总督四位总督和沿江的各位巡抚,都遣一子去成都,以保证他们不会私下做小动作破坏停火协议。 邓名称他认为这个停火协议是通向明清和谈的坚实一步,因为他为人光明磊落,所以也不会在和平来临前要求清廷主动出让省份地盘,所以停火协议以实际控制线为准,不要求清廷额外的补偿,除非邓名能够说服盟友和永历天子接受最终的和约。反过来,在停火协议达成前,邓名也不会停止军事行动。 “这贼子,连暂时罢兵都做不到,如何能够让朝廷相信他是真心想就抚的?”杰书冷冷地说道。当初和郑成功谈判的时候,至少闽军还会做出暂停进攻的姿态来,虽然事后证明郑成功和张煌言是在偷偷地积聚力量,想搞一把大的。 “邓名说,既然这个‘停火协议’达成前双方都有行动的自由,那谁也不用担心这是对方的缓兵之计……” 听到这里杰书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这个邓名中缓兵之计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看起来终于要吸取教训了。 “这样才能放心大胆地谈下去,而且谁要是认为谈判吃亏,完全可以继续打下去,直到打或者谈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 听完了使者的报告,遏必隆觉得这个方案和朝廷的预想有些不同,虽然邓名不要求割让省份就先实现停火显得很有利,说不定将来还能因此少给点地盘,但这个让督抚遣子做人质很麻烦。邓名的回文中坚称人质很重要,避免督抚因为想立功而擅开边衅,不过若是这样的条件一公布,谁都知道这不是招安,而确实是平等谈判了。 当然,邓名的真实目的是给通邓的督抚找一个更好的理由,以便把儿子送到成都。虽然林启龙可以偷偷地送,但如果有一个合理合法的借口,对督抚们来说当然更好。 “邓名说他愿意继续谈判,也会努力说服夔东贼和舟山贼和他共进退,不过在达成合议前不会停止作战。”杰书知道这就意味着邓名仍享有阻击、伏击、攻击清军的自由——即使达成了协议,无论是对着皇天后土还是祖宗神灵发誓,杰书也认为自己还是有攻打明军的完全自由,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权衡是否合算。 所以看到邓名居然在这个问题上实话实说,杰书都有点感动了。 “听说邓名这个人信誉很好?”遏必隆也听说过不少关于邓名的传闻,他向李国英求证道。 虽然李国英不能把释放券、优惠券、用牛换人等事例都拿出来作证,但在这个问题上,他觉得有必要让康亲王和辅政大臣了解一下他们的敌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这也是邓名的致命弱点。 “邓名这个人……嗯……”本来李国英想说邓名非常狡诈,但猛然想起为了解释邓名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中缓兵之计,他已经把邓名形容为天生厚道:“邓名有个怪癖,那就是说话算数,奴才认为他将来一定会败死在这上面。” 遏必隆沉思了一下:“可惜这是和谈而不是招安,我们只好相信他是个重诺的人,不然就可以试一下邓名是否有诚意了。” “大人的意思可是让邓名剃头?”李国英反问道,他知道当年索尼就用了这招,测出来其实郑成功毫无诚意。 遏必隆点了点头。 “这招对郑成功有用,对邓名没用。虽然不是招安而是议和,但奴才敢说,邓名完全不介意剃头。都不用威胁,只要给他一万两银子,他就能当着使者的面剃头,大不了等使者走了他再剃个光头好了。”李国英蛮有把握地说道:“邓名在川、滇的时候,剃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 第十八节 登陆(上) 九月二十八日,济南。 现任山东总督乃是祖泽溥,他的父亲就是统帅关宁铁骑的名将祖大寿。曾经的大明左都督祖泽溥跟随父亲在锦州吃光了满城百姓后,义无反顾地投降了皇太极,成为了一名旗人。崇祯十七年跟随多尔衮入关与闯军作战,被任命为一等御前侍卫,成为了满清皇家的近臣,去年上任山东总督。 抵达山东后,祖泽溥就一门心思从事禁海,渤海内侧的登州、莱州府的百姓也不能幸免。祖泽溥张贴告示,称皇上爱护百姓,为了防止他们被贼人洗劫,所以要他们迁入内地安全的地区。并定下了三日的期限,但凡逾期者官兵格杀勿论。到于七起义的时候,山东沿海二十里内已经没有活人。 在起义军乍起的时候,祖泽溥对于七等心存幻想的首领采用怀柔政策,集中力量打击围攻县城的各股义军,然后又跟着康亲王一起全力围攻栖霞。眼看用不了多久就能消灭于七了,但江南突然遇到川军的攻击,清军主力南移,祖泽溥也回到济南坐镇,负责供应南下大军的粮秣。 虽然朝廷主力都去了南面,但山东绿营还是留下了不少兵丁,继续围困于七等逃入山寨的起义军,而且李国英的六百标营也留下了三成,交给祖泽溥指挥。在之前的战斗中,川陕骑兵表现得相当出色,游弋在官道上见人就杀,彻底切断了义军的通讯联络,让分布在胶东的各路义军变成互不相连的孤军。不过祖泽溥最近惦记着把这二百骑兵还给李国英,因为山东义军已经基本失去抵抗能力,他不愿意李国英的人继续在山东分他的功劳了。 作为一省总督,而且是比李国英还要让满洲太君放心的干儿子,祖泽溥也有一千甲骑的标营编制。祖总督的标营军官职位大部分用来安置他的故旧了,山东这里远离前线,没有太大的军事压力,正好大伙都是关宁铁骑出身,统帅骑兵也算是熟门熟路。 山东提标的军官也和总督衙门一个鼻孔出气,极力主张赶快把川陕绿营轰走。川陕绿营不但战斗力强劲,让山东绿营有些颜面无光,而且军纪也比山东绿营要好得多,开始的时候竟然不屠杀百姓、奸淫掳掠,简直就是不给山东绿营面子。 对于川陕绿营的军纪,不光是祖泽溥感到惊奇,就是康亲王和遏必隆也都刮目相看,认为李国英治军甚严,麾下骑士不会因为贪图民财而忘记自己肩负的军事任务。李国英对此也自吹自擂了一番,他不能说这是被邓名给扳过来的。其实他标营里的军官好多都是用牛赎回来的,后来补充进标营的不少人也都是在邓名的战俘营呆过的,甚至有进去过两次的。经过在战俘营里明军的宣传教育,川陕绿营都知道如果留下恶名,以后就是得到释放券或优惠券也难逃活命。这些人与川军打了两年交道,形成了心理负担,到了山东也没变过来,所以对百姓和义军战俘都相对比较好。 很久以后川陕绿营才回过味来,这是山东不是四川,碰不上邓名那个魔头,不过这个时候李国英已经吹完法螺了,只好继续装下去。再者道路周围的百姓都被山东绿营和中央军抢光了,川陕绿营也没有了劫掠目标,不等他们攻破于七的山寨进去大杀大抢,就又接到了南下的命令,就此远离了山东居民。 这次祖泽溥的表现得到了清廷的赞赏,认为他当差得力,应对得很不错,有风声说等他在山东总督的职务上再历练几年后,会放他去江南当差。 江南肯定比山东富庶,而且天高皇帝远,中饱私囊也要容易得多,祖泽溥对此自然是充满了期待。不过祖泽溥同样知道,朝廷动这个心思的另一个原因乃是因为他是坚定的鹰派,主张对四川、闽浙和云南采用不妥协的强硬态度,比起那些已经被邓名吓得腿软的东南督抚,祖泽溥这种硬汉显然更受朝廷青睐。 漕运被劫后,祖泽溥就力主杀掉林启龙以谢天下,更质问那些为林启龙说情的人究竟把朝廷大法视为何物?最近听到朝廷有与邓名议和或者说招抚他的风声后,祖硬汉逆风而上,坚决表示反对。和漕运被劫后的表态一样,朝廷虽然没有听从祖泽溥的意见,但是批复中表现出了明显的赞赏之意。见山东总督如此激动,泣血上奏表示与川贼不共戴天,清廷还专程派人来安抚他,表示祖泽溥的忠心朝廷是知道的,他父子两代和朝廷的交情也不会被遗忘,不过现在就算招抚邓名,也是朝廷的大战略,山东总督就是不理解也要服从。 就在这次安抚中,来使透露出了可能会让祖泽溥去江南某个省出任总督的意思。如果到了南方,势必要肩负起和川军、闽军或者浙军交战的责任来,祖泽溥明白这是机遇也是挑战,所以打算利用于七的乱事把他的标营好好锻炼一下。 山东总督如果南下,标营的人当然不可能都带走,但祖泽溥从中选拔一批人朝廷也不会反对,听说几年后有跟着总督大人去江南发财的机会,山东总督标营的军官一个个也都摩拳擦掌,表示会全力练兵,重现关宁铁骑的雄风——所有人都知道,要想获得一个伴随祖总督南下的名额,就要让总督大人觉得有用。 “总督大人,”一个幕僚脸上带着迷惑进门报告:“莱州府的塘报,已经迟了两天了。” “有这等事?”祖泽溥听说后皱起了眉头。山东的驿站系统主要是为了南北贯通和运河上的漕运服务,而通向胶东半岛的驿道只有一条,就是从济南向东经过青州府、莱州府到登州府。几个月前胶东大乱的时候,驿道的通讯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也只是影响而已,义军一直没有把驿道当做主要攻击目标。所以,即使是在最紧张的时候,祖泽溥也能通过驿站了解最东段的登州府的情况,并指导地方官哄骗犹豫不决的起义军领袖。 自从起义军逃进山中后,通往登州的驿道就一直畅通无阻,现在这个季节也不可能出现大雨封路的情况,这就由不得山东总督衙门感到奇怪。 “难道是那些贼人胆子又大了,居然敢下山了?”祖泽溥琢磨了一会儿,认为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于七等人都被困在山寨中,既然没有包围圈被突破的消息,那也就不存在冲出来切断驿道的可能。 不过若不是有人捣乱,驿站的人怎么敢耽搁消息?不用说迟两天,就是晚一天都会有人为此人头落地的;如果说是登州府忘记发塘报更是不可能,这是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何况就算登州有事忘记了,难道莱州也会跟着一起忘吗? 派了两队人去催问之后,山东总督满腹狐疑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塘报依旧没有到,但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青州府报告有人攻击了驿道,而且通过清军的通讯系统散发檄文,称大明保国公邓名已经统帅十万大军在莱州府登陆,号召山东义士响应,合兵一处先取济南,然后直捣北京。 “哈哈,哈哈哈。”听说了檄文的内容后,祖总督不惊反喜,大笑道:“果然是乱贼余党在作怪,不过他们这是在虚张声势,垂死挣扎罢了。” 年轻的时候,祖泽溥曾经在宁远、觉华见过船只装卸,虽然有港口设施,但米豆都要通过小船一点点运上岸,几万人一个月的粮秣要搬运好几天。要想运到前线,还需要大量本地的牲畜和辅兵担任主力。这封檄文上称邓名带着十万大军登陆,祖泽溥认为,没有个十天半个月,这十万人都登不上山东的海岸。而且荒郊野外也没有任何港口设施,没有人力、畜力供明军所用,就算明军能把粮食搬上岸,也没法跟随部队前进,除非明军能够自带十万大军所需的牲口、车辆。可是等这些东西都运下船,盖好存储的仓库,然后开辟出能供大军和车辆通行的道路连接到山东的道路系统,一、两个月都算是快的。 “就是一些漏网的党羽,想搅乱视听,制造恐慌。”这么荒谬的檄文,祖泽溥当然不会上报,也不会分发给治下的府县扰乱人心。他命令青州府立刻派出一队绿营,把攻击驿站系统的贼人消灭,恢复驿站的交通。 祖泽溥估计,现在落入起义军的驿站大概也就是一、两座,而盘踞其中的顶多也就是几百个江湖贼子,让青州府派出三百批甲就能把他们统统打垮。 对祖泽溥来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有很多更重要的工作需要关注。比如供应徐州的大军,还有沿着运河调动的援军也需要补给和控制军纪的督战队。发出了给青州府的命令后,祖泽溥没过一会儿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当天傍晚,他已经把这封檄文忘得一干二净了。 ------------ 第十八节 登陆(下) 接到山东总督衙门的命令后,青州府就派出昌乐的一队绿营去肃清驿站上的匪徒。 对付武器以棍棒为主的江湖好汉们,即使对方的人数是己方的两倍,绿营也不畏惧正面作战,反倒是担心他们会闻风而逃,等官兵走后又来捣乱。因此,知府给千总杨秋的命令是,收复驿站后要留下几十个人,其他的绿营兵继续前进,直到遇到文书积压的驿站为止。 这个差事在杨秋看来很容易,要小心的主要是两点,第一就是义军可能破坏了两、三个驿站,然后集中兵力退守最后的一个,放弃前面的,以便分散官兵的兵力并麻痹官兵。官兵兵不血刃地收复了前面两个驿站后,可能会以为匪徒已经闻风而逃了,马虎大意,结果被藏在路边的义军打了个埋伏;第二就是义军中有些人会用而且有弓箭,相对他们的棍棒和江湖上耍把式的大刀,这种武器对绿营的威胁更大。 “如果我们都有全套的盔甲,那弓箭也不怕。”杨秋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在琢磨怎样对付弓箭的威胁。虽然营兵也叫披甲,但和标营的披甲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身上的棉甲里面的铁片很少,如果遇到弩箭会很危险。幸好起义军也没有优良的装备,他们手中的弓箭都是猎弓,很软,只要不被射中面门应该没事。作为一个军官,杨秋不但有马还有质量不错的棉甲,要担心弓箭的是那些底层的绿营兵,他们四肢的防护很糟糕,猎弓在近距离也能造成伤害。 所以杨秋让手下盔甲较好的士兵走在前排和外围,把装备差的同伴保护在后面和中间,而且还让他们携带了一些藤牌。经过这种布置后,杨秋认为即使遭遇伏击也没什么可怕的。 而兵力也肯定是要分散的,要是清兵前脚离开,立刻大侠们又摸回来,导致驿道继续受阻,知府肯定要发火了。所以总督衙门和知府老爷派出三百披甲称得上是英明的决定,即使在前两个驿站各留几十个人,剩下的二百人也足以把大侠们打得落花流水——杨秋觉得大侠们不可能攻占三个驿站以上,因为驿站本身就是一座小堡垒,里面也有绿营的守卫。说实在的,听说大侠们居然能迅速攻克驿站,甚至没让驿卒逃出来求救,就让杨秋很吃惊了。 “也不知道莱州府在干什么?”越过青州府和莱州府的边境后,杨秋又开始埋怨莱州府的反应迟钝,驿站这么重要的地方,都落入敌手好几天了,莱州府居然也不出兵肃清。就算府城较远,附近的潍县总能派出二百个绿营把份内的事情做了吧。 浩浩荡荡的清军沿着驿道一路向东,沿途的百姓早就已经逃光了,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所以杨秋没有想到他们已经落在了敌手的视线中。 “二十个骑兵,三百个步兵。”明军的侦查骑兵向带队的突击小队长同知报告道。 “嗯,总算来买卖了,等得都心烦了。”宋唯慎一脸的兴奋,摩拳擦掌地说道。 早在成都的训练营中,宋唯慎就系统学习过破袭战,不过可供参考的资料很少,只有邓名的东川府战例。这次对山东驿道的袭击是他们第一次学以致用。军官们都是新手,难免有行动僵硬之处,毕竟参与东川破袭战的人现在都是川军的高级军官,不会再带领小队行动,他们还要指挥江南的大军。不过虽然东川十七骑不在,但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却是川军中的浑水摸鱼第一人,靠着他的言传身教,明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第一个驿站。 总结经验后,突击队就不再需要总指挥亲力亲为了,他们穿着清军的制服扫荡了一个又一个的驿站。看到他们身上的灿烂甲胄时,各个驿站的守兵都毫无防备地过来询问需求,在心里猜测着他们到底是督标还是提标的军官,甚至还有人怀疑他们是满洲太君。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家伙,进了驿站的大门就开始大砍大杀。 在下令备战的同时,宋唯慎还客气地询问过同行的高云轩的意见,邓名交代过要重视山东的盟友,不能让他们感觉受到了轻视。 “我们可以先放弃两个驿站。”高云轩想也不想地答道:“鹰爪牙肯定怕我们去而复返,他们会在每个驿站都留兵防守,这样就可以分散他们的兵力,同时让他们再多走些冤枉路。他们看见每一个驿站都是空的,就会变得更加骄横。我们可以埋伏在道边,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高云轩还感到有些可惜,那就是这批川军没有携带什么远程兵器,不然在动手砍人以前先射伤几个,胜算自然又会大上那么一些。 吴月儿也和高云轩一起来的,她就是莱州府人,这两天已经找到了一个小型山寨,从里面拉出了几十个山东好汉。当时看到一群全身披挂的士兵来到山寨门口时,里面的好汉还以为到了最后关头,高大侠和吴女侠进山寨来说明情况时,这帮好汉真有喜从天降之感。 这几十个好汉也附和高云轩的意见,称他们手里还有三张猎弓,能够给清兵一个惊喜。不过吴月儿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她观察了一下宋唯慎的表情,觉得他似乎对高云轩的计划不以为然:“宋队长有何高见。” “诸君的意见是很好的,”邓名下过死命令,即使要表示反对,也要加上这句话做开头。宋唯慎严格执行了命令:“不过我军已经颁布檄文,称保国公带领十万大军来取山东,放弃两个空驿站给三百个清兵,然后在路边草丛里伏击,这是十万大军的气势吗?” 当然不是,所以宋唯慎就表示要针锋相对地迎头痛击:“我有一百个骑兵,对付这点清兵不在话下。” “我们也要参加,”吴月儿突然说道:“这是我们山东的土地,我们也要参加作战。” “这个……”宋唯慎微微一笑:“国公说过要保护好诸位,尤其是吴女侠。打仗这种事,岂有汉子不上让女人上的?” “我们想见识一下保国公部属的武勇,”吴月儿大声说道:“我们在边上看着你们冲阵,总可以了吧?” 宋唯慎想了想,点点头:“可以。” “不过你们一出现,鹰爪牙可能就跑了。所以我们先列阵,等清兵也列好阵了,我们发信号给你们。” 虽然不知道吴月儿为何要这么坚持,不过宋唯慎觉得倒是无所谓,而且邓名交代过要照顾盟军的感情。 几十个山东好汉去迎击清军的时候,吴月儿偷偷把高云轩叫道一边:“高师兄,我们必须要这么做,不然我们的人胆子练不出来。” 这几十条好汉虽然被吴月儿和高云轩从山寨里拉了出来,但自从离开山寨踏上道路后就开始精神紧张,刚才听说清兵开来后,更是不少人都开始双腿发颤。这几个月,江湖兄弟们真是被清军给打怕了。高云轩提出在路边设伏的时候,吴月儿注意到很多好汉都脸色发青,还有人忍不住发抖——这也怨不得他们,江湖人士和绿营在平地上野战,基本就是九死一生。 “我们起码要摆一个阵,让师兄们面对鹰爪牙,然后亲眼看着鹰爪牙是怎么败的。”吴月儿神色坚毅。 “一会儿万一没打赢,我们可帮不上什么忙,你也会有危险。”到了这个时候,高云轩也不禁紧张起来:“鹰爪牙可是川军人数的三倍呢。” “这些川军可是比李国英标营还厉害的保国公亲卫。”吴月儿答道:“咱们听保国公说过他们打仗的事,我觉得是真的,他就是厉害,没吹牛。” …… 看着对面几十个大侠挡住去路,杨秋以为自己的眼睛不管用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对面的好汉拿着起义军常见的武器,大部分是棍棒,铁制的家伙都是短兵器,只有一把沉重的长把大刀。 “送死来的。”杨秋立刻得出了结论。他的目光在高云轩身上停留了片刻,感觉这个家伙也许有点本事,不过战阵之上,手持短兵器的高云轩发挥不出武艺来。至于那个提着威猛大刀的家伙,杨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种东西只有街头卖艺的人使用,阵型紧密的时候根本舞不起来,而如果阵型松散,那使用者一眨眼功夫就会被清军密集的刀阵给分尸。 接着杨秋的目光就移到了吴月儿身上,他盯着这个十七、八的少女看了一眼,笑道:“连婆娘都上了啊,好,弟兄们,这个要抓活的。” 看着对面的清军摆开了阵势,吴月儿身后传来牙齿打战的声音,还有小声嘀咕:“四川人呢?他们不会是跑了吧。” “发信号吧,赶紧发信号。”有人焦急地催促着。 咚咚,清军猛然敲响了战鼓。 吴月儿的身后顿时喧哗起来,接着又听到一声厉喝:“怕什么?站好了,你还是爷们吗?” “发信号吧。”吴月儿冲身旁的人说道。 早就蓄势待发的弓箭手点点头,把猎弓斜指向天空,射出了一支响箭。 “虚张声势。”杨秋不屑一顾地冷笑。 随着千总一声令下,清军齐声喊了声号子,不慌不忙缓步向前走去。对面的山东义军则开始后退,不过并没有溃逃,而是保持正面对着逼上来的清军,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 二十名清军骑兵在军阵的两侧策马而前,随时准备开始追击。杨秋觉得,如果不是提防两边有埋伏,只要骑兵一冲就可以结束战斗了。 山东好汉又退了一段,突然向左右散开,露出了背后的大路。 成排的黑衣士兵出现在山东人的背后,他们都牵着马,整齐地走过来。 接着杨秋就看到一个黑衣人挥了一下手,对面的敌人立刻集体止步,几乎以同样的动作同时翻身上马。说时迟那时快,在黑衣人尽数上马后,一面旗帜也随之竖起,这是一面方方正正的矩形旗帜,上面的图案杨秋从未见过,看上去好像是三支造型怪异的羽箭。 阳光从敌兵的背后射过来,那些黑衣人似乎遍体发光。这时杨秋才确认,对方身上穿着的不是黑衣而是黑色的盔甲。刚才那个挥手下令的军官又一次举起了手,杨秋看到对方高高举起的手上也闪闪发光——对方居然还带着铁手套。 高举起的铁拳用力地向下一收,马上的骑士们同时抽出了腰间的马刀,顿时就是一片令人炫目的刀林。 “遇见鬼了!”杨秋大叫一声。黑衣战士的阵型是他前所未见的,一个个敌骑紧紧地贴在一起,好像比清军的步兵间距还小,其中透出了森然杀气。 ------------ 第十九节 感慨(上) 从看见敌人到对方上马扬刀,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杨秋的脑海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首先是眼前的情境不能置信。但等敌人都骑上马了,想不信也不行了,如果是幻视不会这么长时间,除了幻视还有幻听,那就是部下的嘈杂声——开始大家都愣住了,等排在前面的人和杨秋一样确定自己不是眼花,队伍中就发出了不安的喊叫,其中不少还是发自那些肩负维持军纪的军官之口。 在恐慌蔓延的时候,杨秋想起对抗骑兵的要领,那就是排成紧密的队形,使用拒马枪,前后也要紧贴,让胆怯的人也无法后退。不过山东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敌人的骑兵了,起义军里就算有会骑马的,也不过是骑术拙劣的马贼,杨秋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要带拒马枪。假如杨秋事先要求部下带拒马的话,估计会被士兵视为白痴;就算杨秋想带,也得去县城的库房里碰运气,多半还要被同僚甚至知县老爷一通嘲笑。 在敌人扬起刀的时候,杨秋已经意识到需要变换阵型,否则根本不堪一击,可现在变换阵型显然是来不及了。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那就是拨马就走,反正有这么多步兵部下,够敌人砍好半天了——杨秋没有学习过赛跑理论,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但是杨秋却没有付诸行动,首先他还没有百分之百确信自己不是幻听和幻视同时发作,其次他认为应该尝试保卫自己作为绿营军官的荣誉,最后他还有弃军潜逃的问责顾虑。总之,在宋卫慎发出攻击信号时,杨秋依旧在他的指挥岗位上发呆,与他的部下共进退但却没有发出任何指令。 随着军号响起,明军开始缓缓加速,中央部分以小碎步慢慢前进,但两翼却立刻开始加速,明军的队伍立刻断裂成三块,两翼各有二十名骑兵,他们直奔清军的两翼而去。所有的骑兵都知道,如果因为攻击步兵而失去速度,清军的骑兵虽少但是一样能对自己形成极大的威胁,不但能突然发起加速打击,而且还能牵制住明军的骑兵,不让他们摆脱步兵,后退重整。 虽然不认为对方的步兵能挡住自己的步伐,不过宋唯慎却不愿意冒这个险。明军两翼的骑兵都是对手人数的两倍,宋唯慎还亲自指挥其中的一队。脱离了中央的部队后,宋唯慎所在的部队已经把马速提高到了冲锋前的水平。 “真不错。”在川西训练的时候,骑士都被要求在膝盖间夹着藤牌甚至纸张来进行低速队列训练。在眼下这种速度下,游骑兵的队列虽然稍微松散了一些,但最快者并没有超出半个马身以上,这也是以往反复训练的成果。虽然敌人就在眼前,但宋唯慎还是忍不住为自己队伍的技巧而得意,在心里称赞一声的同时,他向前俯下身,用力把马刀压向前方:“杀!” “杀!‘ 几乎所有的骑兵都向前探过身去,随着这声号令,游骑兵进入了冲锋阶段。 “怎么会遇上骑兵?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骑兵?居然还是甲骑……”杨秋目瞪口呆地看着二十名骑兵向他的位置全速冲过来。他这边清军骑兵比较多,有十二个人,而另外一侧只有八个人,不过明军每一侧对付他们的都是二十名前后两排的游骑兵:“你们不是要冲阵吗?怎么不先冲步兵,反倒来冲我了?” 黑甲骑士全速奔了过来,杨秋已经能看到对方充满杀气的目光。他背后的卫士看着那排骑墙扑面而来的时候,也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提速对冲,不少人还错愕地想要避让。既然骑手没有下命令,他们胯下的的坐骑也不由自主地后退。 “不好!”杨秋在刀光就要及体前猛然反应过来,他猛地一夹马腹,没有迎上前去或是向后倒退,而是向旁边的步兵靠过去。 另外一侧有人挡路,而且也需要移动更远的距离才能脱出明军的攻击范围,杨秋的选择无疑是非常正确的。在他连人带马撞进自己的步兵阵地时,黑色的甲骑兵将将从他的身后冲过,一柄刀光横扫过来,擦着杨秋的脖颈而过。 军阵边缘的几个步兵被杨秋撞到,也是一通忙乱。不过杨秋没有时间去管马是不是踩到了人,刚才和死神擦身而过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些反应不如他快的部下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两排黑甲骑兵呼啸而过,队形松散得多的十余个清兵随之消失。 死里逃生的杨秋惊恐地望着自己刚才站的位置,现在那里只剩下无主的战马,他们的主人都滚落在地。只有一个斥候还挣扎着骑在马上,他茫然地举起右臂,看着断腕,好像还不能接受右手已经不翼而飞的事实。在这个清军斥候的身上,还有三、四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其中一道在腹部位置。刚才一个游骑兵错身而过的时候,锋利的马刀从这个清兵的腹部一直带到了肋下,高速的刀刃把清军的军服切开,像划破一个纸口袋,让里面的东西掉落出来。 杨秋盯着那口袋的破口处看,好像是人的肠子,正掉出人体,血就像是用桶泼出来一样,哗的染红了半个马身,然后浇到地上。 斥候吃力地抬起眼,视线从断腕处收回,投向杨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他的大人说什么,但他没能发出最后的声音,头一歪就从马鞍上滚落下去,四肢摊成一个大字,和其他的骑兵躺在了一起。 …… “比李国英的标营还差,这反应速度实在太慢了。”虽然游骑兵是新组建的单位,其中也有很多蒙古人训练出来的新兵,不过宋唯慎和几个军官都有在三堵墙中服役的经历。被抽调到游骑兵任职后,这些军官都被要求和蒙古人学习单骑作战的技巧。虽然蒙古教官都是高邮湖之战的手下败将,不过和他们交手后,宋唯慎很快就和其他军官一样完全收起了轻视的眼光,若是非队列的马上格斗,他们两个人都未必打得过一个前禁卫军,对方杰出的个人技艺让川军不得不佩服。 两侧游骑兵分别击溃了对方的骑兵,在清军的背后完成了合拢。对方骑兵不复存在,现在明军可以无所顾忌地攻击对方的步兵了。 刚才两翼的明军从左右包抄而过的时候,三百个清军步兵明显地向内收缩了一下,外圈的清兵也不再目视前方,而是跟着明军马队的奔驰转动,有些人的目光停在那些被转眼杀光的骑兵身上挪不开了。而在宋卫慎刚刚回头打算评估对方的阵容威胁时,他就看到向中央收缩的清军阵地突然急速向两翼扩展,中央的敌兵拼命推搡着同伴,挤向两旁。 虽然兵法有云:勿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师。 不过这几百绿营显然距离堂堂之师有很远的距离,在友军顺利从两翼包抄到敌阵后,中央的明军骑兵发现对方依旧没有凑成最严密的队形,或是取出大批对抗骑兵的长枪来。因此中央的骑兵也开始加速,在宋唯慎回头的时候,中央的明军骑兵刚刚进入了冲刺速度。 不够紧密的队形让清兵可以本能地向后或是左右避让,很快他们就开始互相推搡,当明军冲到眼前时,那些来不及逃出攻击范围的清兵纷纷绝望地趴倒在地以躲避冲撞的战马和横飞的马刀。 还有一些反应慢的人,他们在明军冲过来的时候没有及时弯腰还直挺挺地楞着,而高速冲刺的明军也没有时间去选择目标,只是自然地向那些最醒目的敌人挥刀。六十名骑兵纵马从清军的阵中央踩了过去,凡是没有自己抱头趴下的,都被明军的马刀砍倒。 在清军阵地炸开的同时,宋唯慎指挥着前队发起了第二次冲锋,从被切割开的清军两翼中央踩了过去。两次蹂躏过后,剩下的清军士兵也都四散奔逃,明军不再保持队形而是散开追击。 “降者免死!” 明军的呼喊声响彻在战场上。杨秋正躲在他的马腹下,刚才明军第二次冲过来的时候,他跳下马往下面一躲,飞奔的马群没有冲撞他的坐骑而是从两边践踏而过。就在杨秋的左面,一个清兵蜷缩成一团,想用一面盾牌掩护自己,但那个盾牌被明军的铁蹄踏了下去,底下的士兵连痛都呼不出来,在地上抽搐着发出细微的哼声。 一个照面就打垮了这一营的绿营兵,杨秋很清楚这根本不是自己能对抗的对手。杨秋所知最厉害的部队是山东督标,祖总督的卫士也是衣甲鲜明,路过他驻地的时候,杨秋还羡慕嫉妒了一阵。不过即使是督标也没有给杨秋造成强烈的压迫感——今天根本就是成年人和三岁童子的战斗。 “早降!” 又是一声大喊在不远处响起,杨秋从马腹下钻出来,四周根本没有站着的部下了。一部分人是真的爬不起来,更多的则是不敢起身,怕成为敌人的目标。 “投降!”杨秋跪在地上,飞快地从刀鞘中抽出武器远远地抛开,然后举起双手:“好汉饶命。” “山东人哪里来的骑兵?”虽然丧失了抵抗意志,但杨秋还没有完全丧失好奇心,满心都是不解:“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甲骑?” ------------ 第十九节 感慨(下) 游骑兵只有一个人受了比较严重的伤,掉落下马被自己人踩伤了,需要脱离战场休养,其他的人大都毫发无伤,还有几个轻伤号也就是擦破点皮而已。 “果然厉害!” 山东好汉纷纷向川军伸出大拇指,刚才高云轩和吴月儿都看得目不暇接,感觉一眨眼这仗就打完了,剩下的就是追亡逐北了。 “好像比川陕绿营打我们还轻松。”高云轩忍不住把这句心声吐出了口,在栖霞听各路好汉议论西北来的凶神时,好像义军还能坚持片刻;而这支绿营的装备、训练和军纪肯定要高于义军的平均水平。 “因为我们的装备好。”宋唯慎心中得意,不过嘴上还是要谦虚两声:“我们的盔甲岂是川陕督标能比的了?他们的盔甲都是我们看不上还回去的。” 大家一听更是羡慕不已,不过宋唯慎等人的装备也确实有说服力,三堵墙和游骑兵都是邓名自掏腰包养活的卫队。邓名年少多金,又事关他的脸面和安全,因此给卫队的薪水很高,这还是因为担心其他军人有意见。若是突击队员自行购买配发以外的装备,邓名还答应根据种类给报销一半到七成,突击队员本来就不穷,又关系他们的自己的生命安全,所以也都舍得花钱更不会给邓名省钱。 现在成都的铁匠行发展得不错,突击队员就从中购买了大量的私人装备,绝对是全军第一。有些盔甲行还根据邓名的要求,设计了半身板甲以取代现在最好的山文硬甲,最成熟的大概明年就可以通过测试投产了,若是常备军需要装备还需要院会拨款添置,但不少突击队员已经私下商议着等回四川就去交三成订金,剩下的尾款让邓名给出。 “我们就相当于国公的家丁。”宋唯慎用词很谨慎,不过他觉得除了改姓外,其他方面确实和家丁很像,军饷是邓名负责而不是由国家来发,固然突击队员享受和其他军人一样的待遇,不过家丁也不会被认为不属于大明军人。 山东好汉更是肃然起敬,家丁才是将领真正的自己人,就连军纪都管不到家丁的头上,限制他们的是家法而不是军纪。宋唯慎让山东好汉瓜分了缴获到的清军武器,这几十条好汉从来没有过全套的行头,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试穿起来。不过三百个清兵的装备肯定不是这些好汉用得完的,很快头领就告诉宋唯慎,他知道附近还有几个山大王因为实力弱小所以一直没有被清军列入清剿名单。这些山大王每人手下也都有二十几条汉子,让他们来穿盔甲共同对抗清军总比把装备扔在这里好。 宋唯慎征询了高云轩和吴月儿的意见后,就让同盟军派出使者去招呼他们下山,同时派遣骑士护送这几个使者。 而被俘的杨秋等人,现在被编入了民夫队,负责帮明军搬运物资——本来有不少活是山东好汉帮忙干的,但现在山东好汉都穿上了盔甲,恶狠狠地拿着皮鞭督促被俘的绿营不要偷懒。 …… 邓名来山东的路上又见到了甘辉等人,在他们的介绍下也认识了郑瓒绪和郑袭,后两人见邓名毫无彻底解决郑经的意思后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只要台湾接受邓名的提议,那他们就可以和台湾平分收入,而且舟山的郑家和川军、浙军的关系更好,只要安心经营迟早有超过台湾郑家的一天。 依靠这些闽军将领的鼎力支持,邓名成功地带着近五百卫队迅速完成了登陆,不过这五百骑兵的消耗惊人,差不多相当于四千步兵的消耗量。闽军竭尽全力也就是把这些骑兵需要的最低补给和他们一起送上了岸,让偷袭驿站的行动得以顺利展开。 夺取了一连串的驿站后,邓名获得了急需的草料和少量马匹补充,让闽军的补给压力稍微轻了一些,他们不用忙着搬运粮草上岸并步行输送给邓名的骑兵所用,而是能用更多的人去修滨海仓库。不过在这么大的地盘上保持机动,让邓名的消耗量也大增。一时半刻之内,邓名无法修建起野战仓库并进行储备,所以在近期内肯定还要以清廷的驿站为据点活动,在闽军铺出一条路连接登陆点和山东原有的官道系统前,邓名无法进一步扩大他的嫡系队伍规模。 因为需要搬运物资,邓名放弃了一贯的俘虏优待政策,被抓住的绿营兵一律被当做免费劳工使用。对于济南方向,邓名已经派出好几波山东好汉去挑衅,把檄文射进驿站里,他希望能通过济南影响到徐州前线的满清大军。不过对于莱州、登州方向,邓名则只字不提自己的身份,以免吓唬住对手——靠着剿灭各县派出来疏通驿道的地方绿营,再加上在驿站抓到的俘虏,邓名已经拥有了一千人的免费劳动队。 …… “熊知府就是一个王八蛋,”傅山叉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如同以往一样痛骂起莱州知府来。他们甘陕绿营在山东立下了汗马功劳,但现在山东人居然过河拆桥,一天到晚催他们离开山东去江南追赶大部队;祖泽溥好歹也是总督,标营军官不敢对他太放肆,所以负责催促他们的莱州知府熊森首当其冲:“姓熊的都不是好东西!在四川的时候就知道了!” 坐在傅山叉对面的是另一个川陕督标军官姚长尊。 第一次重庆之战,标营共有二百八十人被俘,从此以后,李国英的标营军官中每三个差不多有两个见过邓名。傅山叉和姚长尊都是在跟着长官配合张勇、王进宝与赵天霸交战时,被邓名侧翼突袭击溃时被俘的。现在屋子里坐着的大群军官中,没有被邓名俘虏过的倒是异类少数派。 “总督他老人家又去江南和邓提督打仗去了。”姚长尊眉毛皱成一个“川”字,把自己的酒杯端在半空:“天下有那么多仗可打,总督他老人家为什么总要去找邓提督的不痛快呢?这其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吧?” 在座的其他军官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牢骚话,因为李国英明显是被朝廷命令去的,在李国英跟着康亲王走的时候,他留下二百卫士协助祖泽溥稳定地方。听说不用去江南和邓名打仗,这二百人发自内心地高兴。可惜好景不长,最近平均两天,知府衙门就会转来一封济南发出的督促令,让他们赶快返回省城,然后去李国英那里归队。 “还不是看我们陕西人厚道好欺负,就整天欺负我们老实人。”傅山叉显然是酒喝多了,连祖泽溥总督都捎上了:“当初咱们父辈还是老秦军的时候,辽东那帮孙子就知道欺负老秦军,每次打仗的时候都先跑,把老秦军扔下顶缸——我大伯讲起往事的时候,那是气不打一处来,说可惜大家都效忠皇上了,不然也得扔辽东人一把,让他们尝尝厉害——哦,对了,平西王在保宁,又想把我们老秦军扔下顶缸,多亏总督大人有本事,顶住了刘文秀。” 尽管锦州一战祖泽溥也属于被扔的,不过这也改变不了他们祖家是辽军的历史。傅山叉越说越气:“这次邓提督来了,他们就又把我们老秦军——我们甘陕绿营老实人推上去,他们自己在后面藏着。这是他们的祖传绝学啊!我恨,恨啊。” “不过这次时间比较久,有四天没有来公文催促我们返回济南了吧?”听傅山叉的话中不但把总督扯进来了,连平西王都有出场的势头,姚长尊急忙把话题扯开。他指出最近济南一直没有行文来催。 “是不是山东总督改主意了?”好几个陕西人满怀憧憬地议论起来,片刻后突然有人说道:“最近莱州、登州府都有传闻,说朝廷有意让祖总督去江南履任……” “太好了!”傅山叉一拍大腿:“四川应该算江南吧,半个省都在长江以南嘛,祖总督和李总督他老人家换换位置吧,四川富庶啊,天府之国嘛,只要能打下成都,金银财宝都是他们的。” “唉,要真能如此就太好了。”姚长尊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发出了一声长叹:“我们已经和邓提督打了这么久的仗了,邓提督前脚走了,夔东那帮人后脚又来了;夔东人走了,邓提督又来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想起在重庆的苦日子,其他的绿营同僚也不禁唏嘘起来。 “我们为国效力这么久了,也该移镇到什么遇不到邓提督的地方剿剿匪,安度下半生了。比如这个山东就挺好,你看江南有警,居然是山东兵留守,让我们陕西人去。” “他们就是欺负老实人。”傅山叉又嘟囔了一句。 “我已经厌倦了杀戮,”姚长尊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发出了厌战的呼声:“我再也不想打仗,不想杀人了。我就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和地过完我的余生!” 不少绿营都露出心有戚戚然的模样,傅山叉也不再抱怨而是举起酒杯:“兄弟,喝酒,喝酒。” 就在这时,突然营外报告莱州知府熊森又送来文书。 “他这是催命啊,刚才谁说祖总督改心意了来着?”傅山叉再次大骂起来,不用看他就能猜到这又是催促他们回济南的命令。 “我已经厌倦了杀人,可是战争还没有厌倦我。”和平主义者姚长尊吐出一句颇有诗意的感慨,接过了文书将其打开。 “好贼子!”才看了两眼,姚长尊就勃然大怒,一蹦三尺高:“竟然有贼人袭击驿站,知府大人要我们速速前去剿灭。” 熊森发来的命令上称,甚至连重要的灰埠驿都失去了联系。这座驿站位于胶水河上,它落入敌手后,就意味着胶东半岛和济南的通讯被彻底掐断了。 虽然不明白为何一群江湖好汉能拿下胶水河上的大渡口和胶东通道上的关键驿站,不过姚长尊立刻想到发财的机会到了。他们醒悟过来时候,周围都被其他清军搜刮一空,已经没有什么好掠夺的东西了。可灰埠驿不同,收复这个驿站可以顺便在渡口周围的乡镇发点小财,唯一让人奇怪的是,这么好的美差怎么会落到陕西人手里。 熊森的文书上当然不会说,他派去收复驿站的数百骑步兵都集体失踪,连个报信的人都没回来。不过再不把驿站拿回来向济南报平安,他和祖总督的关系再好也不管用了。情急之下,熊森就想起了正在莱阳府磨洋工不肯离去的二百川陕督标,以他们表现出来的骄人战力,熊知府深信他们能够立刻打通驿道,那么灰埠驿周边让他们祸害一下也无所谓——而且这些陕西人还有军纪严明的好名声,从来没有祸害地方的劣迹。 “管那么多干什么?”傅山叉也跳了起来,灰埠驿在整场乱事中一直被官兵保护得很好,从来都在战区之外,没有受到兵灾,原来老天爷是给他们川陕督标留着呐:“知府大人下令,是对我们的信任和栽培,出兵,立刻出兵!” “兄弟们,杀贼去了!”姚长尊第一个跑回营地召集手下,他满面凶光地进行着动员:“皇上养兵千日,用在此时!我们先把渡口和驿站拿回来,然后就把灰埠周围的富户来个一锅端!这不是我们陕西老家,弟兄们用不着客气。” 十月一日,接到莱州府命令的川陕督标二百名官兵闪电般地离营出发,生怕莱州知府改变主意反悔。在大家向着灰埠驿急进的时候,官兵还一个劲地回头向来路上看,担心知府会派人赶来把他们追回去。直到路途过半,大家才安心下来。 而在莱州府,熊森也为这次事变感到头疼,在剿匪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竟然让漏网的匪徒切断了驿路好几天,这势必给他的考评带来很坏的影响。如果再有一次类似情况,估计他的官职就悬了。熊森在心里盘算着,反正现在于七等人已经是翻不了身的咸鱼了,可以亡羊补牢,从前线调一个参将、两营兵回来,给他们配上足够的辅助的兵丁,凑成两千大军,专门在驿道周围扫荡乱贼。 “偌大一个驿站,居然被贼人攻下来了。还有前面派去的那些兵马,到底是迷路还是被消灭了?应该是迷路了吧?不然不至于音讯全无。等他们回来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熊森念叨着,但还是签署了调遣令送去登州府,让登州归还一个莱州参将,让他带八百莱州府城的披甲回来。 ------------ 第二十节 相逢 打跑了青州派来的一营兵,高云轩等人就返回了灰埠驿,见到邓名后向他报告战斗经过,并说已经放回了两个信使,让他们去告诉青州官府登陆明军的强大实力;同时山东大侠也积极联络周围地方的江湖好汉出来助拳,估计很快就可以招募数百人,以监督劳动队认真地工作。 “高少侠往来奔波辛苦了,”邓名觉得高云轩描述的江湖好汉有些类似占山为王的山贼,这些队伍短期内是休想整编为合格军队的。不过看起来山东的绿营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在大明的时候,鲁军就不怎么强大,满清控制山东后这里又承平二十年,也就是因为江湖大侠们的装备和训练更差,所以山东绿营勉强能压制住对手:“务必要提醒诸位好汉,我们来山东主要是为了吸引清廷的注意力,为江南的明军减轻压力。如果清军大兵压境,我们随时可能撤退。” 之前邓名就说过,一旦明军撤退,山东起义军可以潜伏,也可以跟着他一起返回江南,然后邓名再设法安置他们。虽然现在需要山东江湖好汉的帮助,不过邓名也不打算隐瞒真相,这些人就算是山贼,但胸中也有一腔热血。 高云轩倒是有些担忧这样会泄露明军的机密,不过邓名决心冒这个风险:“诸位山东壮士都是自己人,咱们自己人之间自然要坦诚相待。” “国公,我们希望能在山东打下去。”吴月儿突然说道。见识过游骑兵的战斗力后,山东好汉突然又生出了对胜利的希望,在回来的路上,吴月儿和高云轩就商议过,打算建议邓名改变战略,给山东起义军更多的支持。 “这恐怕不行,”邓名既然把山东人视为自己人,也就实话实说:“吴姑娘,饭要一口一口地吃,现在以我军的实力,争夺两江就很吃力了,恐怕不能在山东长期驻扎。” “不需要国公的兵力,”吴月儿飞快地答道:“宋队长说了,他们厉害的主要原因就是装备精良,只要国公能提供我们一些装备,我们山东好汉就能光复自己的故乡。” 邓名心里完全不信,不过对方是个年轻姑娘,他的口气不由得温和了一些:“装备只是一方面,还有训练,也很重要。” “国公能不能帮我们训练一下,让我们学会旗鼓的用处和排兵布阵?”回来的路上高云轩和吴月儿商量好一起和邓名谈,正是因为打了这个主意,所以刚才高云轩说话吞吞吐吐,不想对其他山东好汉说出明军随时可能撤退。 “练兵当然是可以。”邓名扫了高云轩一眼,要是这个大汉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就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他短期内见不到成效;现在既然是女孩子提出要求,邓名不好拒绝,直说你们这些江湖好汉没个一年半载磨练不出来:“不过在山东这里不太好,最好你们能去江南,甚至跟我们回四川,然后在我们的军校——就是训练营里接受训练。等你们准备好了,然后再返回山东起事。” “多谢国公仗义援手。”高云轩终于开口了,他急忙把这件事敲实:“我们可以一边在山东和鞑子作战,一边派人去四川国公那里接受训练。” “你知道四川距离山东有多远么?”邓名反问道。 “不要紧,”高云轩和吴月儿一起说道:“我们会说服师父们退到胶东沿海的地方,这样就可以接受国公的装备,国公也可以帮我们练兵。” 邓名想再问一句:“你们这是讹上我了吗?”在他看来,支援于七等人在胶东进行游击战,可能会导致很多江湖好汉牺牲,而对清廷的牵制作用也很有限。 不过看着高云轩和吴月儿那满怀希望的脸,邓名只好无奈地说道:“从长计议,容我想一想。” 这时一个斥候赶来报告:“启禀提督,东面来了两百人左右的绿营骑兵,他们很多人还带着双马。” 虽然邓名已经是保国公了,不过很多一开始就跟随他的将士还是习惯喊他提督,让邓名不禁琢磨着是不是该把提督四川军务,或是提督长江军务的差遣再兼起来,反正文督师多半也不会反对。 “是川陕督标。”听完斥候的报告后,几个山东人七嘴八舌地解释,他们对这些陕西骑兵的装束和旗号十分熟悉。 第二个接着赶来报告的斥候证实了山东人的猜测,邓名点点头,让跟在他身边的二百多名三堵墙卫士和一百名游骑兵披甲备战,并下令道:“把我们抓到的把总以上的俘虏都带出来,让他们在边上观战。” 虽然清军的军官也都被编入劳工队,不过每次有新的清军队伍来尝试收复驿站的时候,邓名都会把在灰埠驿周围的被俘清军军官安排到战场旁边,让他们亲眼目睹他们的友军是如何覆灭的。经过一次次的观阵,邓名估计他们仅有的一点反抗念头也会灰飞烟灭。 而川陕督标无疑是个很好的教材,邓名已经多次从山东友军的口中听过这支军队的凶悍名声,而且那些被俘的绿营也都对川陕督标有一种迷信,因此摧毁川陕督标无疑能有更好的震慑效果。 明军听令开始备战的时候,邓名一边披甲,一边好整以暇地对吴月儿说道:“川陕督标的人数就是我军兵力的两倍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何况现在我军人数还比他们多一半,算是非常看得起他们了。因为是在山东,我军经不起大的伤亡,所以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歼灭他们,给那些俘虏看看。” 看到姑娘眼中崇拜的目光时,邓名忍不住又多讲了几句,最后还向对方保证:“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们的三堵墙揍川陕督标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游骑兵里有三十个人是货真价实的蒙古人,邓名没让他们加入队列,而是让他们在阵地后待机,等打垮了川陕督标后去抓俘虏——高邮湖战后,这些蒙古人都是从那六百名蒙八旗俘虏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个马术了得,每次三堵墙和游骑兵打完仗他们就去抓逃敌,从来没有一个清军骑兵能够逃掉。 来到灰埠驿,骗开清军大门的也是这三十个蒙古人。灰埠驿的清军首领被明军抓住后,在邓名面前捶胸顿足,说他还在奇怪怎么这帮蒙古二太君居然会来胶东,清军被打的时候都不敢还手;哪里知道居然世上还有这么狡猾的蒙古骗子,而且还装得这么像。 邓名的几句话让对方停止了哀嚎,只能怪自己有眼无珠:“他们穿的军服都是真的,御前侍卫的腰牌也是你们先帝发的,别说你认不出,就是府城衙门都会信。只要不去济南,估计不会有人查得到真实情况,这些腰牌的主人早就被宣布为弑君的叛逆了。” 其他同胞都去做了教官,这三十个人被留在游骑兵队伍中,因而十分得意:在大清的时候就是禁卫军,到了大明这边还是近卫队,可见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啊。 跟随邓名以后,他们的视野开阔了,对兵法的了解也更深入了——不仅仅是队列冲锋。并不是只有山东人和倒霉的灰埠驿官兵被邓名神鬼莫测的招数震住了,这些蒙古人受到的冲击其实更大。高邮湖一战后,邓名一直妥善地保存着禁卫军的军服和腰牌,每次出征都不嫌麻烦地带在军中。至今三年,终于让邓提督给用上了。果然正如邓提督说的,胜利总是垂青那些准备好了的人,三年来不辞辛苦地一次次准备,也让蒙古人彻底看清这个总喜欢把“堂堂正正”挂在嘴边的保国公。 可是高云轩、邢至圣的反应就要慢很多了。和邓名一起离开崇明的时候,送行的兵部尚书张煌言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问道:“国公没忘记带剃刀和军服吧?”当时几个山东人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张尚书不问粮秣、不问兵器盔甲,却问什么剃刀、军服——至于那个剃刀更是问得奇怪。直到拿下了灰埠驿,旁听了邓名给部下做的战后经验总结,并亲眼目睹了游骑兵随后的扫荡战后,高云轩等人才恍然大悟,参透了张尚书那句问话中的玄机。 攻克灰埠驿后,高云轩、邢至圣等人就帮着邓名在周围招兵买马,逃散在莱州府的起义者比青州府要多,而且这里距离济南远,府城又要支援登州府围攻于七,所以很多山寨还没来得及清剿。有几个较大的山寨还存在,其中一个就为明军提供了七十多名好汉,几乎赶得上高云轩他们在青州的全部四个山寨的兵力了。 现在聚集在灰埠驿周围的山东友军有三百多人,邓名已经把盔甲分发给他们,还让他们继续串联,号召更多的散落好汉来灰埠驿这里领盔甲。 得知又有清军来了,山东好汉们抓起棍棒,熟练地走出营地,率先开上去抵抗清军。 一开始,灰埠驿这里的好汉们听到清军来了就惶惶不安,不过等明军连续打垮了两队来清剿的绿营后,好汉们生出了清军不过如此的感觉来。而邓名也觉得,如果明军把队伍直接摆开,清军看到这一大片甲骑后,立刻就有人想逃走,蒙古人虽然马术很好,但总这么追也太费马力。 于是灰埠驿的明军学会了宋唯慎使用过的策略,让山东好汉先摆出姿态,吸引清军列阵,明军则牵着马一直走到友军背后,再突然举起旗帜,迅速发动进攻。 现在清军的俘虏都抓了上千了,山东好汉和明军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他们严严实实地把道路完全遮挡住,当看见清军的斥候时,还齐声呐喊吓唬对方。这样既能阻止对方靠近,还能掩盖背后的明军脚步和马蹄声。 …… 得知前面出现了好几百个山东起义军挡住去路后,傅山叉和姚长尊都勃然大怒,感觉这是对川陕标营的侮辱。今天他们是来找机会发财的,如果山东起义军自己提前跑光了,他们就可以立刻动手洗劫周围的富户。在后半程的路上,傅山叉和姚长尊一合计,也算是明白过来:这几天没有接到新的催促命令,多半不是祖泽溥良心发现,而是因为这帮山东好汉掐断了驿路,导致济南的文书过不来。 川陕督标的将士越琢磨越觉得这就是事实真相,再次齐声痛骂狼狈为奸的辽西军和山东佬不仗义。他们突然对占领驿站的好汉生出一丝好感,于是大家一致决定,这次剿匪不需要杀人,只要起义军识相自己跑路,他们也没必要追着这群穷泥腿子不放。万一马失前蹄跌个好歹,找谁说理去? 至于起义军会不会在他们走后再来,那就不是陕西人要考虑的了。反正甘陕绿营都要被祖总督轰走了,而且是被逼着去跟那个邓名找不痛快,他们盼望着这群起义者能多多地给祖泽溥和熊森找麻烦。傅山叉情不自禁地哀叹,当初甘陕绿营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地打仗,以至于祖泽溥和熊森能够放心大胆地过河拆桥。 如果山东好汉挡住去路,那就是和川陕督标兄弟们的发财大计过不去了,几个已经心痒难忍的家伙建议干脆先去抢一把,然后再去对付那群不开眼的江湖贼子。 “胡说,这种不地道的事是我们能干的吗?”傅山叉怒气冲冲地责备道:“我们陕西都是厚道人,不能拿钱不干活,先把正事办了再说,银子又没长脚,不会跑了。” “银子是没长脚,可是大姑娘、小媳妇有脚啊。”还有人小声嘀嘀咕咕。 “你不是骑着马吗?就是没有马,你连个婆娘都撵不上吗?”傅山叉认为,不完成熊知府的任务就去洗劫乡镇,有违他做人的原则,也有损他最珍视的老秦军的荣誉:“反正用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怀着对山东响马的蔑视和痛恨,川陕督标的官兵们跟在斥候后面一路行来。 终于看到了对面的起义者,他们穿着明显是从绿营那边缴获来的盔甲,但队伍杂乱无章,一看就是乌合之众,完全不懂得阵势。山东绿营竟然把盔甲都丢给了这样的对手,让傅山叉等人都赶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草草观察了一下对面的阵容,傅山叉就喝令列阵,同时不屑一顾地评价道:“山东绿营实在是太无能了。” 川陕督标胸有成竹地列队时,对面数百山东人突然向两边散开,傅山叉先是看到了一列被押解出来的人,好像是绿营军官模样的俘虏。 “这是要干什么?想要挟我军吗?”姚长尊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上百名黑甲骑兵策马小跑而来。 “他们居然有骑兵。”傅山叉的脸色一下子郑重起来。不过山东马贼的人数再多,他也不会放在眼里,可是,他们身上的盔甲乍一看好像还不错…… 不等傅山叉仔细观察,身旁的姚长尊突然剧烈地一个哆嗦,指着那队黑衣骑兵刚刚竖起的旗帜失声叫道:“那是方块旗吗?” 川陕督标虽然不知道三堵墙换装这件事,但他们对川西的矩形军旗还是有很深的印象的,随着姚长尊这一声惊呼,几乎所有的清军骑士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军旗,再也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对方的盔甲上。 “不是麻将牌!”姚长尊拍手大叫一声,对方的旗帜终于迎风展开了,是从未见过的一种图案,上面有三道奇怪的折线,像是箭矢的形状。 “哈哈,哈哈。”傅山叉和姚长尊相视大笑,声音异常爽朗,同时也有一丝羞愧夹杂在这无限的喜悦之中。他们都感觉自己有些太过胆小如鼠了,四川和山东距离这么远,这方形的军旗肯定是巧合,为何要想得那么多,自己吓唬自己呢? “看,都出汗了,这大冷天的。”姚长尊摘下头盔,露出了里面的大光头,他用手抹了一把,上面全是渗出的冷汗:“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居然一看方块旗就出汗,真是太丢人了。” 畏惧之心一去,川陕督标就重新变得不可一世起来,不过经这一吓,他们对待敌手的态度也认真了不少。 “他们的盔甲还真不错啊,”傅山叉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对方的装备上面。这时纷纷退开的山东人已经把道路让开,游骑兵队伍彻底露出来。川陕督标的官兵越看敌人越是吃惊,匆忙地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军容,傅山叉脸色突然变化,失声大叫道:“怎么和邓提督的阵型那么像?” 旁边的同僚顿时都是一凛,而傅山叉又一次笑起来:“哈哈,巧合嘛,吓到你们了吧?” 以前围剿山东起义军的时候,川陕督标常常漫不经心,在阵前开玩笑,因此傅山叉此言一出,姚长尊他们也顿时释然了。刚才姚长尊觉得敌人的阵容看上去好像有些熟悉,被傅山叉一提醒,心里觉得真是像川西的明军。等傅山叉表示他是开玩笑后,姚长尊刚刚提起来的心再次放下。对方的装备不错确实是有点奇怪,不过并不可怕,只要自己一方谨慎就好,说明以前对起义军的情报有误。 “看,后边,后边还有……”山东起义者已经彻底退开到两边,傅山叉和姚长尊看到后面居然还有两百多穿着一模一样黑甲的骑兵。 一眨眼的工夫这些骑兵就列阵完毕,他们竖起属于他们的军旗,一阵北风吹来,让他们的矩形军旗在空中展开、猎猎作响。 ---- 笔者按:下午有事,今日正常一更,不特别双更了。 ------------ 第二十一节 东进(上) 第二面军旗展开了,看到上面三堵墙的图案,川陕督标顿时都目瞪口呆。 “难道这也是巧合?”老实人傅山叉不相信地问了一声。 和平主义者姚长尊根本顾不得回答他,转过头去声嘶力竭地冲部下们呼喊着:“谁有白布条,赶紧拿出来!” 这时邓名已经披挂齐整,骑着他的坐骑一溜小跑从阵后来到军前,所有的卫士都穿着黑衣黑甲,只有邓名仍是大红的军服和斗篷,身上的银甲也被映红了。 当邓名出现在战场上后,顿时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三堵墙和游骑兵都安静地等待着指挥官就位,而旁观的山东好汉们则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声。那些被俘的绿营军官呆呆地望着邓名,从现在到世界末日,他们都不会忘记保国公的模样。 在忠诚的卫队之前勒住战马后,邓名看到熟悉的对手停在战场上原地不动,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在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刚刚对小姑娘自我吹嘘了一通,邓名暗暗给自己鼓劲:“是我露一手的时候了。” 看到那个红色的人影出现在对面后,傅山叉终于破口大骂起来,他确信不是碰巧有人长得和邓名一模一样:“熊森!我说他怎么把这么个美差给我们,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们哪!这个不仗义的孙子,居然不告诉我们邓提督来了。” “要是告诉你了,你还会来么?”姚长尊哀怨地叹了一声,他正在忙着把白布条往枪杆上缠:“就是我们人多也打不赢,可是现在他们的兵马比我们还多。我可不想死在山东。” “来不及了。”眼看对方就要冲锋了,傅山叉跳下马,转过身对兄弟们挥舞着双手:“下马,下马!我们要议和了!” 看到川陕绿营纷纷跳下马,邓名叹了口气,把刚刚抽出鞘的马刀垂向了地面。不出邓名所料,紧接着他就看到一条白布从对方的阵地里举了起来。和川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川陕督标非常清楚川军的规矩,举起白布就表示要求和谈。 邓名轻轻一夹马腹,就向对面跑过来,而身后的一排卫士也紧紧地跟上。对面只过来了两个人,远远地邓名就看到他们满脸堆笑,不等双方靠近,他们两人就滚鞍落马,还把佩剑拔出来远远地扔在地上。 邓名凑近后,先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才缓缓下马,背后的卫士们也整齐地下马,人人手扶剑柄站在邓名背后。 “你是傅山叉,”邓名再次发挥出美术生记忆容貌的特长,对面两个人都是川陕督标的队官,也都在他的战俘营里住过一个多月:“你是姚长尊。” “正是卑职,邓提督好记性啊。”姚长尊走过来的时候,一直高举着手里的白布条拼命挥舞,唯恐邓名和黑衣骑士们视而不见。邓名刚见面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姚长尊真是受宠若惊。终于不用再摇晃了,把布条放下后,他急忙热情地与邓名打招呼:“邓提督,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你们来这里是想夺回驿站的吧?”邓名冷冷地问道:“你们尽管放马过来好了,我是不会还给你们的。” “邓提督误会了,误会了!莱州知府是有这个意思,可是我们另外有事,我们是路过的啊。”傅山叉连忙摆手:“我们是奉命去济南,这里有山东总督的手令,邓提督请看。” 两个人递上了祖泽溥的调令。在邓名看的时候,傅山叉还在边上解释:“莱州知府确实想让我们和邓提督打一下,可我们怎么会这么不识好歹呢?我们本想绕道从南边回济南,可是转念一想,和邓提督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了,就厚颜来借路。不知道邓提督能不能放我们过河去——如果邓提督不放,我们马上就走,绝不在您眼前添乱。” “你们早就知道我在这儿?”邓名怀疑地问道。 “倒不是早知道,”傅山叉和姚长尊不敢撒太大的谎,就含糊其辞地说道:“刚才一看盔甲就知道了。有人想退兵,可是卑职决定留下来看看,如果邓提督在,我们就过来借路;如果邓提督不在,我们就从南面绕。” 邓名沉思了片刻,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放你们过去?” “那我们立刻就走。”傅山叉说着就要转身,但被姚长尊一把拉住了,他从邓名这句问话里察觉到了一种暗示。 “邓提督要怎么样才能放我们过去?卑职还不晓得。”姚长尊赔笑问道。 “我肯定不能放你们这样回去的,我不想让莱州官府知道我来了。”邓名坦率地说道:“如果你们要跑,我们就追击,箭射刀砍,总之是要全力把你们留下。” “那我们就留下。”傅山叉立刻就表示他不走了:“虽然卑职身上没有优惠券,但只要邓提督今日放过卑职,那等回到重庆……” 姚长尊又拉了傅山叉一把:“听提督把话说完。” “你们要写几封信,就说你们收复了驿站了,但马上要去济南了,或是找个其他什么借口,让莱州府赶快派军队来。”邓名也不和他们两个客气,立刻就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你们自己挑几个使者回去报信,把莱州府的兵马都引来……嗯,现在莱州府有多少兵马?”邓名扫了对面两个人一眼:“我需要把你们两个分开问么?” “不需要!”傅山叉和姚长尊异口同声地保证道,他们赌咒发誓绝对不会有所隐瞒,一会儿邓名也可以向他们的手下或是其他的俘虏核实,若是有半句虚言,任凭邓名处置。 “好吧。”在听完两个人的汇报后,邓名就把他的条件摆出来:“你们先把马交给我,自己找个地方扎营休息去,不用解除武装,我保证你们的安全。等你们的使者把莱州的兵马引来,我就放你们过河回济南去。” 傅山叉和姚长尊都觉得这会给他们带来风险,将来若是邓名不能把莱州的官吏都灭了,他们说不定会被追查。 “不按照我说的做,今天你们就过不去了,也就不用琢磨以后了。”邓名见两个人哼哼唧唧的,眉毛就竖了起来。 “就按提督说的办。”姚长尊马上答应下来,他觉得只要认真筹划一下,还是有办法糊弄过去的。 邓名同意帮他们打掩护,而且也不管他们到底怎么糊弄莱州官府,只要把熊森的机动兵力骗来就可以:“等你们到了济南,就告诉祖泽溥确实是我来了,而且兵强马壮,大有席卷整个胶东的架势。不然,我就把你们和我议和的事说出去。” “明白,明白。”傅山叉和姚长尊点头告退,他们回到自己的阵地商议了一会儿后,就又来向邓名报告,他们会派五个靠得住的兄弟回去通报莱州府,剩下的人都等在这里,直到完成了与邓名的协议后再一起离开。 “很好,要是你们能够顺利脱罪,回到重庆,我会根据你们引来的人数付钱给你们,当然要刨除你们的过路费。”邓名让督标里的军官都去明军的营地里休息,然后派人去监视剩下的士兵。 那些被拉来观战的俘虏看到这次来的是川陕督标后,心里还颇有些期盼,指望川陕督标大展神威,击溃这支突然出现的明军,把自己拯救出去。等他们看到川陕督标下马后,俘虏们就感觉不对了,但还没有搞明白这帮人到底在干什么。只见川陕督标的人举着白布条和保国公谈了一会儿后,所有的川陕督标都交出了坐骑,然后列队走向灰埠驿的后方。 “没事了,回去干活。” 随着邓名一声令下,押解俘虏的人就又把他们带回工地上去。这时俘虏们才恍然大悟,他们离开的时候,有人冲着傅山叉等人大叫:“你们甘陕绿营,打都不打就投降了!” “你们懂什么,”傅山叉反唇相讥:“我们这是议和。” 愤懑不平的绿营俘虏都被带走了,更让他们愤怒的是,川陕督标得到的待遇还真和他们不一样,没有到工地上一起干活。 “邓提督,这些人不能留啊,”傅山叉对邓名说道:“要是让他们回去了,卑职们就有麻烦了。” “你们知道我一般不杀俘。不过放心,只要你们办事牢靠,我会让闽军把这些人带去舟山,他们正需要人手修码头。”邓名保证道。 “多谢,多谢。” 川陕督标的军官和邓名在帐内说话的时候,吴月儿突然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指着这群清军军官叫道:“国公,把这些陕西佬交给我们吧。” 看到邓名的军营里突然出现了个女郎,说话还这么冲,清军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吴月儿是什么来头。 “这可不行。”邓名解释道,他已经和清军军官们达成了停战协议,只要对方履行约定的条款,那他就要执行协议。 “国公是担心名声受损么?”吴月儿飞快地说道:“这还不好办,把他们一个不留都杀了,不就没人知道国公毁约了吗?” “这小娘好狠!”帐内的清军军官心里都腾起了这个念头,不过看邓名和颜悦色的样子,没有一个军官敢把这话说出口。毕竟邓名说话算数只是他个人的决定,并没有受到任何约束。 ------------ 第二十一节 东进(下) “这是协议,协议达成了就要执行。”在执行协议的问题上邓名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他对吴月儿说道:“我已经答应了他们,所以他们的性命现在已经处于我的保护之下了。” 邓名曾经读过关于一幅名画的背景介绍,那是关于一个名叫萨拉哈丁的库尔德人,让邓名很钦佩。当时的人都知道,只要喝了萨拉哈丁给的水,那他就算是安全了,哪怕是俘虏也一样,因为守信的萨拉哈丁会保护他的客人性命安全。后来有一本小说借鉴了这个故事,把水改成了面包和盐。邓名刚才给川陕督标的军官喝了茶水,于是他就指着那些茶杯说道:“我已经请他们喝过茶了,他们都是我的客人,我不能让喝过我茶水的客人在我的营帐内受到伤害。” 虽然是盗版,不过邓名还是很满足,因为正人君子罕见得像是沙漠里的水珠,所以才令人向往崇拜;而看起来这句话对川陕督标也很管用,他们听清了邓名的发言后,立刻都抓紧了手里的茶杯,以表示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客人。刚才傅山叉觉得茶水太烫,他又不是很渴,所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浅尝上几口,听到邓名的话后,傅山叉举起还腾着热气的茶杯,二话不说就统统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一口全咽了下去。 “可我们有那么多义士都死在了他们手里。”对邓名的坚持,吴月儿有些不能理解。 “这位吴先生——”刚痛饮了茶水的傅山叉正捂着喉咙说不出话来,这批川陕督标的另外一个领队姚长尊急忙挺身而出为大伙儿分辨:“邓提督在四川的时候就教导我们,战场无私怨,生命相搏的时候生死各凭天命,只要能活着进了战俘营,那就不会因为战场上是不是杀过人被追究;邓提督还训示过我们,武人最不可饶恕的行为就是欺凌弱小,所以对百姓烧杀抢掠的人休想得到宽恕。” 姚长尊左一句邓提督教诲,右一句邓提督训示,把吴月儿都唬住了:“吴先生一定知道,我们拿的是鞑子给的军饷。江湖上有句话说得好,叫做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们山东的好汉拿了雇主的银子,难道不去灭了雇主仇家的满门么?我久仰山东好汉的大名,想必不会做出不讲义气的事来吧?” 吴月儿一时竟是无言以对,而姚长尊得理不饶人:“我们和山东好汉打仗,只不过是为了对得起我们拿的军饷。在战场之外我们从来不祸害百姓,也不杀害已经投降了的俘虏,这样做都是出于提督的教诲,也是因为我们对山东豪杰们的敬仰——虽然我们拿了鞑子的银子,不得不和诸位好汉在战场上决一死战。敢问吴先生,我们祸害过百姓,杀过投降的义军俘虏吗?” 邓名朝着姚长尊微笑了一下:“姚队长的口才是越来越了得了。” “全是提督栽培。”姚长尊的回答倒也不全是恭维,和邓名做了几年邻居后,本来性格直率爽朗的甘陕绿营将士,一个个讲起歪理来都越来越纯熟了。 吴月儿没能达成高云轩、邢至圣交给她的任务,离开邓名的营帐后,她垂头丧气地告诉两位师兄任务失败了:“你们比我会说,你们去和国公说吧。” 高云轩和邢至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吴师妹说都不管用,那就没有办法了。” 刚才就是他们几个撺掇吴月儿去找邓名要人,准备的说辞都是高云轩的主意,见吴月儿脸上还有些不解之色,邢至圣还添了一句:“第一次见面,国公就同意师妹上桌吃饭,显然……嗯……话说高师兄啊,这几个陕西佬说得也有道理啊,好汉们拿了雇主的银子当然要去灭了仇家,总不能反过来把雇主灭了门啊,那可就太没有江湖道义了。” “算了,此事不必再想了。”高云轩无可奈何地回答,他转身对吴月儿说道:“我和邢师弟现在正好没什么事,吴师妹和我们一起聊聊接下来的策略吧。” 吴月儿先是吃惊,然后就高兴地叫道:“好!” 虽然受到师兄的保护,但江湖上的事从来不会让她这个姑娘插嘴,更不用说涉及到战略问题。以前若是因为好奇要求旁听,父亲、师伯还会板起脸来斥责她不懂事。跟着师兄出门以来,师兄也从来不会和一个姑娘讨论未来的大计,没想到今天高云轩和邢至圣居然这么重视她。 “高大侠。” 保国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邓名知道山东侠客们对川陕督标仇深似海,刚才他为了贯彻自己始终如一的政策而驳回了吴月儿的要求,但这也给邓名敲响了警钟,让他意识到同样需要安抚山东的盟军。 邓名阐述他的理由时,高云轩、邢至圣都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等邓名告一段落后,他们两人一起点头:“国公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了,放心吧,以后不会再给国公找麻烦。” 说完后高云轩就扯了一把邢至圣:“国公恕罪,营里还有点急事,我和邢师弟还要赶紧去处理。”接着一指吴月儿:“就让吴师妹和国公说说我们山东军的情况吧。” 见吴月儿似乎要说话,高云轩抢在她出声前解释道:“突然想起来的事,很急!” 虽然堵住了驿道,不过暂时邓名还没有攻打县城的能力,他并不打算用自己的精锐卫队去进行巷战。现在山东盟军虽然人数上千,但毫无战斗力,邓名正忙着帮高云轩等人树立威信,帮助他们把来自几十个山寨的起义军组织起来。除了山贼以外,还有一部分原本是城市的少侠,义军被击溃后逃散到附近的山寨,和山中的好汉们不属于一个派系,让邓名的盟军成份变得更复杂。 “等到我把莱州府的机动兵力都消灭了,尤其是消灭了绿营的马兵,莱州府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和之前好汉们的山寨一样。”邓名给吴月儿讲解了他的战略,本来他是打算对高云轩等人好好讲讲的,以便让他们明白川陕督标的用处。不过高云轩等人有急事走了——邓名怀疑或许是对自己有怨气,不管是哪一种,都只能通过吴月儿转告了:“那时驿站上只有我们的使者,很快全莱州府的义军就能齐心合力,到时候别说是县城,就是府城都很容易就能打下来。” 虽然邓名没有把川陕督标的人交出来,不过吴月儿对邓名的钦佩还是上升到更高的程度。刚才见到邓名全身披挂站在军前时,虽然威风凛凛,但还是忍不住担心这么明显的目标不要有什么闪失。在山东起义军面前如老虎一样凶残的川陕督标,在邓名眼前却是乖得如同小猫,根本不用打,就举着白布过来投降了——虽然傅山叉和姚长尊坚称是议和,但吴月儿认为这就是投降。 “国公果然英雄了得,那些甘陕的鹰爪牙在国公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 邓名闻言又是一笑:“吴女侠听说过‘鹰派’和‘鸽派’这两个词吗?” 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两个词的意思后,邓名继续说道:“绝大多数的人,也包括我,都不会是单纯的鹰派或是鸽派,而是遇见老鹰就是鸽派,遇见鸽子就是鹰派,简而言之就是欺软怕硬。所以我们要努力让自己成为一只老鹰,那样我们遇到的就都是鸽子;而如果我们是一只鸽子的话,那满眼看过去都是老鹰——就像我信守自己的诺言,厚待议和的川陕督标,也是因为我没法做一只彻底的老鹰,因为我还没有那样的实力,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邓名让吴月儿转告高云轩等人,他认为现在在山东开辟根据地为时过早,因此,于七集团需要更灵活的策略。等山东好汉在四川接受了系统的军事训练,拿到了更多、更好的装备后,才是更合适的正面武装斗争时机:“不要看我扫荡驿站很轻松,战争的关键还是要有一支强军,要能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化妆劫营什么的都是锦上添花罢了。” 很快川陕督标就完成了和邓名的协议,急急忙忙赶来的莱州参将带着两千军队一头撞进了明军的伏击圈,被山东盟军打了个全军覆灭——此战并非邓名独自完成,他只负责攻击清军行军纵队的指挥中枢,而大部分伏击和抓俘虏都是山东友军负责的。 把莱州的机动兵力全数消灭后,邓名如约释放了川陕督标,让他们回济南向祖泽溥告急。而邓名也愿意配合他们一下,交给他们一些旗帜,还让他们割走了被击毙的绿营士兵的首级,称他们是化妆成清军的川军。 川陕督标会告诉祖泽溥,他们是拼死冲出一条血路突围的。而邓名确实在山东登陆了,正在训练莱州府的起义军,大有让整个胶东半岛重新陷入糜烂的架势。 不过邓名最后改变了主意,没有让川陕督标大肆夸大明军的力量,而是告诉祖泽溥川军人数有限,靠的也是化妆偷袭,正面战斗力相当一般,所以川陕督标轻松地溃围而出,不但没有伤亡,还砍了几十个首级。 在了解到莱州的危局后,祖泽溥大惊之余,很快下定了决心,一面上奏朝廷,一面命令集结在济南的山东督标和提标倾巢出动,全力东进。 ------------ 第二十二节 抢攻(上) 见到祖泽溥后,傅山叉、姚长尊老老实实地报告道:“确实是邓名亲自领军,但是他手里的兵力并不多,可能也就是几百个家丁而已,大部分警戒和巡逻的任务都是让山东的草寇在负责,因此我们才能闯过来。” 邓名觉得,宣称自己有几万大军祖泽溥也不会信,还不如说得简单一点,如果能够击溃山东总督衙门的机动部队,那么就能更好地调动徐州的清廷中央部队;这个要求傅山叉立刻就答应下来,他们觉得,实话实说暴露的危险也比较小,双方正是一拍即合。 傅山叉、姚长尊的报告和祖泽溥的猜测差不多。接到青州府的急报,称他们派去的部队被消灭了以后,祖泽溥就断定这肯定不是一支山东响马,如果于七还有这样强的战斗力,早先绝不会藏着不用。邓名此次从渤海一侧登陆,清军因为没有水师,而且祖泽溥还把沿岸的居民都强迁到内地了,所以根本没有预警的能力。 “多亏你们了。”祖泽溥的兵力主要都去围困于七了,手头能够调用的只有都标和部分山东提督标营。经过认真询问,确定邓名是以山东好汉为主力后,祖泽溥认为事不宜迟,应该立刻发起攻击,把明军赶下海去。 因为没有水师侦查,祖泽溥不知道邓名有没有后援。毕竟对方是反清同盟中实力最强大的一支,祖泽溥换位思考,觉得对方可能是带了一支大军来。既然川陕标营并没有见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敌人正在海边卸船,并竭力修桥、铺路、建筑仓库。 “贼人居然敢渡海来攻我山东,真是欺我无人了。”祖泽溥在调集军队的同时,给朝廷发去急报,称邓名率领大军十万在莱州登陆,他决心率领山东健儿予以迎头痛击。把人数报得多一些,自然功劳也更大。邓名这几年来积攒下的赫赫威名对祖泽溥也是一种诱惑,如果他能击败邓名,那么就能一跃成为清廷的名将。 当然,邓名的名声对山东总督衙门也是一种威慑,听说总督决定出击后,不少幕僚就显得忧心忡忡,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但祖泽溥却不以为然:“李总督的二百骑兵都能冲过来,可见邓名现在立足未稳,正是虚弱的时候,他的几万大军可能还有一半在海上。我熟读兵书,知道登陆绝对没有这么快,现在不去打他,等他人马到齐了还打什么?” 十月六日,祖泽溥就带着他的一千督标和山东提督的五百亲兵抵达青州府,此外还有一千多绿营披甲兵和两千多无甲兵也会随后赶来。祖泽溥预计在九日就可以集中五千兵马强攻灰埠驿,渡过胶水河,打通和胶东的联系。 在青州稍作停留后,祖泽溥就继续前进,直奔胶水河而去,打算先占据西岸阵地观察一下敌情。如果他的判断有误,邓名的后续部队已经大量赶到,祖泽溥也可以稳固防守,利用胶水河进行防御。 …… 这时青州府的机动兵力已经完全被明军消灭,明军斥候毫无阻碍地一直侦查到青州府城旁边;而当祖泽溥的队伍临近后,明军发现清军探马四出,立刻就意识到这是清军的援军来了。 邓名在灰埠驿接到消息后,马上召开了军事会议。 “祖泽溥能动用的也就是他手里的标营,这支军队很多年没有打过仗了,之前和义军作战的时候,标营也不是主力。山东的清军主力一直包围着于七的山寨,不会这么快就赶到这里。”邓名立刻拿出了早有准备的计划:“义军留下三成保护河东,我带领全部三堵墙和游骑兵,还有义军的主力渡过胶水河,到青州府去迎战祖泽溥。” 高云轩等人显然不太熟悉邓名的战术,他们得知清军前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应该防守在胶水河一侧。 “以我们现有的的兵力,根本无法处处防守。”邓名虽然武装了不少江湖好汉,但他们还没有时间建立上下级组织,也没有进行过战阵的训练。如果靠山东义军防守河流,那明军晚上绝对睡不着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被清军给突破了。 闽军还在装卸船只、建立仓库和兵站,邓名虽然可以把他们调过来,但是那样的话就连后路都变得不稳了——现在若是交战不利,邓名还可以指望退回受到闽军严密控制的沿海地区撤退上船,而如果把闽军调过来,如果滩头阵地被某支清军端了,局面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如果我的亲军在河流上参加防守,就会分散得很稀松,而且渐渐被消耗光,一旦我的亲军被钉在胶水河上,莱州府的清军说不定又会跑来捣乱。” 毕竟决定大局的战场在徐州、在江南,邓名登陆山东的目的是为了给主战场赢得更好的战机,这个思路和在万县战谭诣没有区别,只是从战场升级到了战略高度。邓名也没有带来众多的军队,要是陷入消耗战,很快就会陷入窘境。 “或许我们可以先把鞑子引诱到河这边来,打他们一个埋伏。”高云轩觉得还是防守反击比较稳妥。 “不然,祖泽溥虽然大胆前来,但我的名气在这里,他到了胶水河边,一定会变得谨慎起来,生怕莽撞渡河会被我们伏击。他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很容易演变成一场消耗战。”邓名此次登陆就是冒险,所以也不介意继续冒险,把山东的局势彻底搅乱。要是他在最后关头却突然保守起来,让山东的清军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来对付明军,那才是前功尽弃:“我们渡河去攻击他。” 永历十七年十月七日,渡过胶水河的明军四百八十名卫士和一千二百名山东好汉一直西进,在距离祖泽溥的大营五里外扎下营寨,然后就写下战术,向对方约战。 “我军利在速战,但是敌人利在持久,如果不尽快打完这一仗,莱州府衙门很快就会发现道路上的我军游骑都消失了。”邓名把战书写好,挑选了一个不知道明军和傅山叉议和的绿营士兵,让他给祖泽溥送去。同时让骑兵做好准备:“祖泽溥仓促而来,粮草应该也不充足,我估计他会接受决战。要是他不接受,我们就断他的粮道,逼他尽快决战。” “为什么国公会认为祖泽溥会尽快决战?”吴月儿问道,邓名和传统的将领不同,军事会议也允许她参加。 邓名正要解释,吴月儿却出言阻止:“国公,让我想想。” 片刻后,吴月儿恍然大悟:“因为祖贼也认为他利在速战?” “正是。”邓名笑着点头:“他绝对不会想到我没有把四川的大军带来。” 邓名把这封战书写得极其狂妄无礼,祖泽溥看完之后勃然大怒,把战书撕了个粉碎。 送信的绿营见到山东总督后,立刻就一五一十地汇报了邓名的虚实,听说邓名只有五百亲随,剩下的都是山东江湖好汉后,祖泽溥怒极而笑:“邓名小儿,实在是欺人太甚。” 使者还报告,邓名把他俘虏的绿营军官都带在队伍中,说是要让他们旁观一下,看看他们的脓包总督是如何不堪一击的。祖泽溥听到了,更加火上浇油;但傅山叉、姚长尊等川陕都标的人在旁边却是心中雪亮,知道邓名这是在威胁自己不要给祖泽溥出力。若是明军战败,绿营军官被清军救回去,那傅山叉等人定下的协议立刻就要败露。如果傅山叉他们在李国英的军中,或是远在四川,就算有些流言也不是太害怕,长官自然会包庇他们。眼下他们还在祖泽溥的军中,祖泽溥把他们都杀了也没人能救得了他们。 “邓名小儿狂妄到了极点,就是加上那些土匪,他也没有我们的人多。”祖泽溥的大军确实没有到齐,现在加上甘陕绿营也就是两千人而已,不过祖泽溥根本没有把山东义军的战斗力看在眼里,匆匆提笔回复道:“明日决战。” 打发人送回战书后,祖泽溥对军官们怒道:“骄兵必败,邓贼利在持久,却小觑我如此。明日我们四、五个人打一个,他的手下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祖泽溥认为,二百名川陕绿营能够突围而出,说明邓名亲卫的战斗力最高也就是川陕绿营的水平,而自己的这两千多人就算没有李国英的手下那么善战,也绝对能靠人数占据优势。 祖泽溥当即定下军事计划,明日川陕绿营和山东提标在两翼,他的标营在正面摆开:“邓名如此猖狂,必定会率先强攻。等他在我的铁壁上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川陕督标和山东提标就从两翼夹击,把他们尽数歼灭。” “如果邓贼不抢攻呢?”傅山叉问了一句。他琢磨着要是邓名万一有战败的趋势,他就要赶紧去把那帮旁观的绿营被俘军官都杀光。战场上一片混乱,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是谁下手的,就是不知道时间是不是来得及。 “那你们就两翼包抄,把他吸引住,然后本总督的标营从中央突破。”如果邓名不打算抢功,那当然会把山东土匪放在中央,对付这些敌人祖泽溥有绝对的信心。 ------------ 第二十二节 抢攻(下) 十月七日晚,又有数百绿营士兵赶到,立刻被祖泽溥投入了紧张的战备中。这一仗的关键当然是祖泽溥的标营,他们的装备和其他满清骑兵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拥有钉枪等各式武器,不少骑兵的坐骑上还挂着箭壶,每个人都使用他们最擅长的武器。 不过除了这些常规骑兵外,标营还有六百人拥有关宁铁骑的传统武器——长柄三眼铳,在对战的时候,骑兵会优先使用这种火铳攻击对面的敌人。这种武器在对付流民时非常有效,在这次的山东剿匪中也表现不错,标营在仅有的几次对敌时,往往一通火铳齐放就把对方打得四散崩溃了。 这些配备了三眼铳的骑兵同样配有腰刀,不过在战场上长柄三眼铳甚至比腰刀的使用率还高,因为它们基本是一种长兵器,可以当做狼牙棒使,甚至能在一对一格斗的时候抗衡钉枪。祖泽溥打算将来给所有的标营卫士都装备上这种利器,以他干儿子的身份,清廷也不会介意给他的标营配属这种火器。 不过川陕总督李国英不以为然,觉得骑兵用火器有些不伦不类。但是祖泽溥和山东督标认为李国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因为李国英穷,装备不起这种锐利兵器,所以才在边上酸溜溜地说怪话。 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祖泽溥笑问李国英:“火铳厉害不厉害?” “厉害。”李国英老实地承认道。 “骑兵厉害不厉害?” “当然厉害。”若是骑兵不厉害,为什么各个总督都要用甲骑作为标营? “那骑兵加上火铳,自然更厉害了。”在捍卫关宁铁骑的荣誉上,祖泽溥一向极为认真。 “再厉害的火铳骑兵,也禁不住满洲大兵一冲。”当时在场的杰书冷冷地插嘴道。 “那是,可汉人不是满洲大兵啊。”祖泽溥笑嘻嘻地给康亲王敬酒。 “嗯,三眼火铳还是很厉害的。”遏必隆打了个圆场。祖泽溥对满洲人忠心耿耿,标营里也有一些是辽东籍的汉军旗,所以清廷大员无意计较他是不是装备了火器。 今天,祖泽溥把标营列成了二百人一排整齐的队形,前面三排都是三眼铳铁骑。祖泽溥注意到邓名把骑兵摆在中间,两翼是山东的鱼腩部队,知道对方大概会抢攻。鸟铳在颠簸的马背上不好操作,而三眼铳就方便得多了。每排骑兵之间留有距离,可以三排人轮换射击,射击后的三眼铳铁骑立刻退到后排,下马装填。 “骑兵乃是离合之兵,讲究轮番冲阵,而我这套阵型正是专门克制骑兵的。”祖泽溥信心十足地对左右说道。蒙古骑兵最喜欢的战术就是佯攻冲击,吸引明军开火,然后后退再冲,以消耗明军的弹药。昨天祖泽溥征求傅山叉等川陕标营的意见时,对方也告诉他,根据他们和邓名多年作战的经验,四川骑兵也是如此,来来回回反复冲击以拉扯敌人的队形,寻找到破绽后再给予致命一击。 三眼铳铁骑也是骑兵,面对骑兵的时候,他们心里不像步兵那么恐慌,可以更从容地射击。祖泽溥认为,四川骑兵很可能反复地冲阵,那么就需要对距离把握得极好,在这方面四川人的骑术肯定远远不如蒙古人。祖泽溥的观点得到了川陕督标的确认——即使是蒙古骑兵,他们每次冲锋也会有人落下马。祖泽溥很有经验地在自己的阵后布置了马槽,里面装满了草料和清水。当骑士落马后,无人控制的战马就会跑向这些马槽饮水、吃草,从而被清军俘获。 祖泽溥打算利用这样充满弹性的阵地,无情地消耗着邓名本来就不多的骑兵,以及他们珍贵的体力和马力。早在明军耗尽祖泽溥的弹药前,他们就会疲劳不堪,这个时候祖总督就会抓住机会,号令全军发起猛攻,把队形散乱、人困马乏的邓名亲卫彻底击溃。 经过这样的消耗后,邓名的亲卫也不会有机会从清军的追击中逃走,唯一让祖泽溥遗憾的是,邓名本人肯定会呆在后方观敌料阵,到时候他一骑绝尘而去,清军想抓住他还真是不容易。 近五百名邓名的亲卫排成了十几排松散的阵型,无论是阵容还是间距都和传统的骑兵没有大的区别。前方没有友军遮蔽视野,邓名也没有必要在发起攻击前列好紧密队形。自从看到对方把火铳骑兵摆在最前面的时候,邓名就知道敌人已经把今天这一仗的主动权交给了明军,明军可以自由地选择开始的时间,而不需要防备敌人突然发起冲锋。 和上次面对川陕绿营一样,邓名是全军中唯一穿着火红盔甲的人,其余的人包括那三十个蒙古人也都是统一的漆黑军服。 策马从山东友军和亲卫之间的通道绕到了阵前,邓名的出现再次引起了一片欢呼声。他从容地勒定了战马,对手下进行着最后的战前动员:“诸君都知道,现在我军在江南正进行着一场生死决战,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将是南中国的主人。我们不远千里跨海来到山东,就是为了保证我军能够在这场决战中取得胜利。对诸君我毫不讳言,如果我们失去了江南,我们就会陷入保卫四川的苦战,要以残破的四川对抗全中国、去竭力北伐中原,即使以诸葛武侯的雄才,都是没能实现的。” “如果我军在江南战败了,如果我们四川沦陷了,我邓名和诸君都不能独存。”邓名面冲着他的卫士,手臂向后方指去:“今天的战役虽小,但是非常重要,决定着江南的胜败,决定着四川的存亡,决定着我们是成为南中国的主人乃至中国之主,还是黄土上无人收掩的一具骸骨。诸君努力。” “胜利,胜利!”黑甲骑兵们打破了之前的沉默,奋力挥舞着手臂,向他们的统帅高声保证。 “好,请诸君跟着不能独存的邓名来吧。”邓名说完就拨转马头,静静地停在了将士之前,距离身后的第一排骑士大约有三米之遥。 在邓名的身后,第一排不动,后面的骑兵纷纷向前插入前排的空隙,最后变成了彼此之间不容须发的紧密四排。 “这是离合之阵吗?”看到对方突然变换了队形,祖泽溥自言自语道。虽然傅山叉、姚长尊等人言之凿凿,不过这个队形比满洲大兵冲锋的队形看上去还要紧密,到时候怎么回身躲避火力? 不过祖泽溥已经没机会再询问傅山叉、姚长尊了。此时傅山叉位于全军的右翼,刚才那个鲜亮的红衣骑将出现在战场后,整个战场上的清军目光都被吸引,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但傅山叉和他的手下却紧紧地盯着明军阵后的一个小丘陵。在那个丘陵上,可以看到有一大群绿营的被俘的军官。只要局面不对,傅山叉就会不顾一切地向敌阵发起冲锋,杀光任何敢于阻拦他的人,把那个丘陵上的每一个人都砍死。在清军阵地的另外一翼,另外一百名川陕绿营的领队姚长尊也和傅山叉一样,死死地盯着那个丘陵,转动着和傅山叉一样的念头。虽然邓名已经完成了冲击阵容的变幻,但川陕绿营却视若无睹,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思都专注在他们真正的大敌身上。 邓名拔出了自己的长马剑,把它高高擎起,身后传来了整齐的刀剑出鞘声,不用回头也知道卫士们已经做好准备。 “随我来。”邓名从容地说了一声,然后就一夹马腹开始向前。 位于他背后的,是骑术最好的三十个蒙古人,他们坚持要求在这个位置上,以保护邓名的安全,这也是全体亲卫的共同要求。 “跟上提督。”看到邓名开始前移后,蒙古人心里想着,紧握着手中的刀剑,按照训练的要求缓缓提速。 “前面那个就是邓名吗?”祖泽溥看到那个红衣将领在战场动员后居然不退后,而是一马当先带队前进,狐疑地询问左右。 “应该不是,”一个亲兵蛮有把握地答道:“这个一定是替身。” “让替身去做动员,这会影响士气吧?”另外一个人问道。 说话间,邓名已经把马速提高到了半冲锋状态。耳边风声呼呼响,他把马剑向斜前方指下,开始将马速度提高到冲锋状态。邓名身旁没有其他人,他不知道自己和身后卫队的距离是不是还保持原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快,以致拉开了距离。虽然回头去望一眼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但他还是竭力克制住自己,知道这时绝不是回头或是减缓马速的好时机。 “岂有不行险而取天下?”邓名在心里念叨着,猛地发出了一声大喝,把速度提到了最高。 不知道谁匆忙间放了第一枪,然后就听到火铳声大作,转眼之间,位于第一排的三眼铳铁骑先后把他们的火铳都打响了,白雾瞬时弥漫在整个战场上,阻隔了明清两军。 大片的白雾缓缓飘去,前排的三眼铳铁骑一边后退,一边忍不住回头张望,竭力想看清大雾后面的场景。 第二排三眼铳铁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十米远的白雾边缘,不知道是不是敌人已经回避火力,还是应该向白雾中进行盲射。 在第一排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前,一匹战马突然从浓雾中跃出,驮着身上火红的人影向近在咫尺的三眼铳铁骑扑去。这个人影手中的剑光触及到第一个清军骑兵的时候,几个黑甲骑士也从雾中冲出,接着就是上百个人,整排的明军从雾中一起现出身来。 ------------ 第二十三节 突破(上) 两马错镫时,邓名全力劈下他的马剑,他并没有看到武器击中了敌人的什么部位,从手上传来的阻力告诉他肯定是打中了什么。下一个敌人瞬间就到了眼前,邓名的长剑还在身后来不及收回来,那个清军骑兵瞪着他,好像是吓呆了,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就好像邓名头一两次上战场时,身体因为高度紧张反倒变得僵硬,这种迟钝感直到他第三次上战场时还若隐若现。那时周开荒等人曾对邓名说,等到他战场经验越来越多,他就会开始表现得越来越好。而邓名也依稀记得,前世看过的电视里说过这好像是什么激素的作用,生死关头,大量释放的激素会让不适应的人反倒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面前又是一个人,这时邓名已经把长剑再一次举过头顶,虽然身边没有同伴,他完全可以平挥,不过长期的队列训练让他已经习惯这种竖直挥剑的动作。那个敌兵大叫一声,把长柄三眼火铳横过来向上举起,想挡住邓名竖直砍下的马剑。 看到对方举起武器时,邓名手臂向后伸展开,没有笔直地向敌人头上劈下去,而是向侧面偏去,剑身而不是剑刃接触到敌人的火铳柄,力量也不大,没有发生剧烈碰撞。这时两人的坐骑已经马头交错,邓名又把剑刃露向前方,错身而过的时候在对方的手臂上划了一下。这一下可能没有什么效果,也可能切开对方的手臂,临时变向的剑没能充分用上力气。 在东川府作战的时候,邓名是绝对做不到根据敌人的兵器变化而改变劈砍的方向的,那时他一刀挥出去后,只会本能地把更多的力气加到武器上,若是不能斩开对方的格挡,就把自己的虎口震得生疼。一直到进兵湖广的时候,邓名才能在战斗中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武器,而不是像最开始那样单纯地用蛮力劈砍。 一些三堵墙和游骑兵的新兵,目前还无法做到在战争中娴熟地使用自己手中的马刀,邓名能做的只是让他们在平时进行更多的训练。根据邓名的经验,川军的常备骑兵起码要进行半年的劈砍练习,再经过三次以上实战的锻炼,才能正确使用他们在训练场上的技巧。不过这已经比邓名强得多了,经过充分训练的川西骑兵在三次实战后的水平,就和邓名在钟祥与贺珍应战楚军时的表现差不多了,那时邓名已经有了十几次的实战经历了——邓名不可能给每个川西骑兵这么多次的锻炼机会,所以只能靠更多的训练时间来帮助他们尽快度过适应期。 又一个敌人出现在面前,邓名正要挥剑,突然余光看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向自己挥过来,他下意识地俯身一躲,一柄沉重的三眼铳从他身旁擦过。在进兵湖广之前,邓名就适应了肾上腺激素大爆发,每次性命相搏时再也没有身体失控感,反倒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肌肉充满了力量,反应也非常的敏锐。 高邮湖一战的时候,邓名注意到,不止一个年轻的清军骑兵在刀剑及身时突然身体僵硬,看上去就好像是忽然呆住了一样。邓名很清楚那会是什么感受,也知道这是因为对方还没有适应死亡擦身而过的感觉——不过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去适应了,死亡因为那一瞬间的迟缓而降临了。 眼前有的敌人做出了反应,有的人却没有,不过来回挥舞的兵器干扰了邓名的攻击动作,他不停地格挡给他造成威胁的兵器。唯一不需要分神去处理的是保持马匹加速。早在第一次和李国英的标营对冲厮杀时,这就已经是自然而然的动作,高速移动就是冲锋骑兵最好的盾牌,让敌人大量的攻击落空或是角度错误,发挥不出力量。 已经有很久没有这种孤独感了,自从四川进行墙式冲锋训练以来,邓名就一直在队列中作战,而今天的战斗好像又把他拉回到几年前。现在邓名只能闷头冲刺下去,他不知道身后的卫士在哪里,他们是否紧随在自己身后,不过只要眼前还有敌人,邓名就没有驻足观察的机会。 …… 第一排山东督标骑兵开火的时候,明军至少还在百米之外,他们飞快地打光了他们的三枪。即使是在后方观战的祖泽溥事先都没有预料到,排山倒海而来的敌军骑兵气势如此惊人。虽然位于安全的阵后,祖泽溥要是手里有一把火铳,说不定都控制不住自己,也跟着开火了。 第一排清军打第一枪的时候或许还有瞄准的意思,而随后两枪都是低头急匆匆地点火,冲着白雾打出去的。冲着白雾喘了好几口气,才看到敌人从雾里面冲出来,说明清军士兵肯定没有按照要求等敌人冲到十丈之内再开枪——十丈的距离对冲刺的骑兵来说也就是一眨眼功夫而已。 那个红衣明将率先冲进清军的阵地,就像是一支利刃分开波涛,向着祖泽溥将旗所在的丘陵杀过来,所过之处清军骑兵一片慌乱,纷纷向两侧避让。若是放在从前,祖泽溥的注意力一定会被这个无畏的敌将完全吸引,不过现在让清军指挥官震撼的可不止这一个人,紧随敌将之后,不可抵挡的骑兵墙碾进了清军的阵地。 虽然同样是高速冲锋的骑兵,但直到现在,明军依旧维持着基本持平的战线,齐头并进的骑兵墙甚至给人一种动作迟缓的错觉。没有发生熟悉的骑兵混战,山东督标的骑兵像是被狂风吹过的草地,纷纷伏倒。接着又是一层黑甲骑兵从雾中冲出,然后是第三层,第四层。 一百二十人宽的明军骑兵战线,对清军来说大概也就是四、五十人宽。在第四层明军骑兵从白雾中跃出,冲入清军的战线时,祖泽溥看到那个红衣敌将已经到了丘陵旁。不过邓名不再保持笔直向前的路线了。因为躲避攻击,以及在清军骑兵的空隙间穿梭,邓名的路线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偏移。 邓名仰望着丘陵之上,他已经能看到那个在将旗前骑着马的清将,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盔甲之中。根据战前的计划,邓名并不打算直冲对方的将旗,毕竟对方都是骑兵,而且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而且邓名知道当击穿清军厚厚的阵型后,明军无论是队形还是速度都会有很大的损失。 所以邓名把出阵点选择在祖泽溥将旗的左手侧近,明军会在击穿敌阵后迅速掉头重组。这时清军肯定会因为队形被击穿而陷入大乱,明军到时候可以根据形势需要继续攻击清军的主力,或是从近距离冲锋,攻击已经裸露出来的敌方将旗。 可是看到近在咫尺的敌将时,邓名还是忍不住大叫一声:“祖泽溥!” 这声大喝吸引了马上清将的目光。看到最重要的目标,清廷的山东总督好像触手可及时,邓名猛地一扯缰绳,试图寻路冲上丘陵。他纵马冲向敌人时又发出了一声大喝:“拿命来!” 不过眼前是众多的甲骑,这些山东总督的贴身近卫挡住了去路,把小丘堵得密不透风,一起用骑枪指着想跳上丘陵的邓名。 邓名没有一头撞上去,他的坐骑也自动选择了一个空隙,驮着邓名从丘陵侧面飞快地奔过。 丘陵上的将领一直盯着邓名的身影,当邓名从丘陵边绕过时,他随之转动着身体,始终面对着邓名。 “中!”邓名呼喊的同时,用力地把手中的长剑向那个目标投去。 白光扑面而来,标营卫士大惊之下飞身而起,挡在山东总督的身前,其他标营卫士也一起抬起手中的钉枪去拨打那道剑光。 剑被一杆长枪击中,在空中旋转着,重重地插入了地面,染血的剑身晃动不已,发出嗡嗡的蜂鸣声。 “好悍贼。”祖泽溥盯着那个正急速离开的红袍明将,只见对方瞬间已经跑出了几十丈远,绕了个圈子转身停下,众多的黑甲骑兵正向他汇聚而去——清军的军阵已经被击穿了。 终于有时间喘一口气了,邓名回顾东方,看到烟尘滚滚,卫士们正迅速向自己跑来。 “哪里的敌阵还严密?”邓名飞快地询问道,同时从马鞍上站起来,观察四周的清军旗帜。 聚拢过来的卫士也一起观察。现在邓名处于祖泽溥将旗的西南方向,他看到自己的东面,清军的旗帜依旧整齐,并且正在转向。 如果这支清军骑兵及时调整过来,在邓名进攻祖泽溥的时候发起反冲锋,那他们就会刚好打在明军的侧翼;若是明军冲击丘陵的时候失去速度,那么清军骑兵即使是以松散阵型冲锋,也会给明军带来巨大的伤害。 “全军掉头。”邓名做出了决定,他指着正东面:“全军向东看。” 随着邓名的命令,三堵墙和游骑兵的军旗都指向了东方,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列阵后,邓名这次也排入了军阵,他拔出了备用的马刀:“进攻!” …… “让甘陕绿营进攻!”祖泽溥焦急地大叫了一声。清军被撕裂为两段,中央是清军阵容最厚实的地方,但还是被明军一举击穿,所过之处,三、四百个山东督标非死即伤。原先面朝着正东的清军部队需要一百八十度旋转,调整为面对西方。祖泽溥北面的部队已经开始混乱;南面稍好,正在竭力调整。 不过明军的动作要快得多,他们又摆好了那种密集的队形,眼看新一轮的冲锋迫在眉睫。而这时将要承受攻击的清军部队还没有完成全军转身,眼看根本来不及布阵,更不用说发起对冲了。 祖泽溥拼命地发出信号,告诉最精锐的川陕督标不要调整了,立刻发起突击吸引明军的注意力,拖延明军的攻击速度,给其余清军部队争取到调整的时间。 ------------ 第二十三节 突破(下) 明军突破了清军中央阵地,傅山叉自然也看到了,他根据经验知道,当明军的旗帜重新排列整齐的时候,邓名就会开始新的进攻。虽然视野里到处是尘土和烟雾,不过从傅山叉的角度上看,还是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明军的骑兵队伍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同时傅山叉还看到丘陵上中军的旗号,那是命令自己出动出击,去攻击明军的指示。 “总督大人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即使不是这样的敌人,执行这种命令也是在冒险,因为清军来不及整顿好队形就仓促发起对冲,很可能就是去送死;而面对邓名这样的敌人的时候,显然就是明白无误的自杀攻击。 “总督大人命令我们转向啦。”傅山叉懒洋洋地说道,他打算借着调整阵型的机会,带着部下再向南边挪出去一段,以更远地避开邓名的卫队。在傅山叉的边上,还有一些山东绿营的步兵,其中既有山东提标的步战兵也有跟着一起赶到的其他绿营,不过没关系,把他们挤出原先的阵地就是。 在两翼的清军都在转换方向的时候,明军开始加速了,这次他们先遇到的不是三眼铳铁骑而是拿着各式冷兵器的骑士,除了山东督标,还有一些是提标的马兵。 刚才调整军阵的时候邓名位于第二排,阵型排列完毕后立刻就发起进攻,邓名也没有时间、来不及挤到前面去。越过前排同伴的头顶,邓名看到敌人的旗帜越来越近,不过依旧显得有些凌乱,而且大部分人都还原地不动,只有一两面旗帜开始向着明军缓缓提速。 与此同时,还有一些羽箭从前排骑士的头顶飞过,这大概是拥有骑弓的敌人在试图吓阻冲锋的明军。对面的旗帜越来越近,与三堵墙的方军旗急速接近,终于猛烈地撞在了一起。在这一瞬,邓名听到前排传来明军将士齐声的喊杀声,还有人被击中后发出了惨叫声,以及成片的金属碰撞声。 远没有明军密集的清军骑兵大部分被砍倒,只有个别人漏网,这些从明军战线空隙间遗漏下来的目标,立刻就被第二排明军碾过。邓名并没有遇到这样的目标,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漏网之鱼也隔着四个人之远。因此邓名就认真地盯着自己前排的位置,若是前排队列出现了空缺,后排就要加速赶上,填补到队列中。 又是几轮砍杀后,有的明军坐骑避无可避地与清军的战马高速撞在一起,或是被击中,这几个明军士兵也被撞得人仰马翻。第二排的明军见状就提速冲上去,而第三排的明军也会补充上。后面的骑兵都会努力避开落马的黑衣同伴,但如果见到清军士兵有起身的意思,就会补上无情的一刀。 刚才从中路突破时,也是几十个明军骑兵落马,其中一半已经找到无主的马匹,轻伤的再追赶到了部队中,伤势较重的人退回到山东友军那里,还有一些重伤者则躺在清军的尸体中等待救援。 随着突破的不断深入,前排的骑兵速度也开始慢下来,不时有人被敌人的兵器击落下马,除了乱舞的各种兵器外,还有火铳的响声。明军再次突破到督标的三眼铳铁骑之前,有些清军不顾一切地向着明军冲过来的方向乱放,根本不管是不是可能误伤友军。 邓名正前面明军士兵的战马猛地跪倒在地,让它的主人一个前冲摔倒在地,邓名见状就用力一踢马腹,要补上这个空位。但几乎同一瞬间,邓名左右两翼的蒙古籍游骑兵都不约而同地提速,他们两个本来就都领先邓名至少半个马身,他们一夹顿时卡住了邓名的马位。斜里冲出另外一个明军骑兵,从这三个人的倒三角小阵前掠过,冲进了那个空位中。 见到空位已经补上,两侧的卫士才稍微放缓了一下马速,把邓名向前的视野暴露出来一点,不过依旧跑在邓名的前面,不给他让出前冲的通道。而这时左右又靠拢过来两个游骑兵,进一步把邓名夹在中间。 冲锋的明军采用清一色的自上而下竖劈,第一目标就是敌人的头部,即使对方带着头盔,脑袋也是第一个攻击目标。只要没有兵器的格挡,马刀有很大的机会斩开敌人的盔顶;就算没有斩开,刀尖也很容易从对方的面部带过,在对方脸上砍出一个深至牙床的可怕伤口——根据明军的经验,牙齿是很坚固的防御,很多力量不足的攻击都会被它们挡住,让主人不至于立刻毙命。 第二攻击目标就是手臂,这里的甲胄更容易破裂,而且立刻能让人失去作战能力。不过很多骑兵还掌握不好,常常会让自己的马刀落在对方的肩头和前胸,这里的甲胄非常难以破坏,而且会严重损害武器。而给敌人造成的打击也相对较轻,有时只是短时的一阵气闷。幸好明军多排的递进不会让攻击白费,不会每一个人都击中对方的胸甲,就算运气真的这样不好,连续的重击大概也能打破敌人的胸部防御,把他的肋骨震断。 很多人的刀刃因为和盔甲连续碰撞而卷刃,但即使当做铁鞭使用依然极具威力,被狠狠迎头敲上一记,即使有头盔保护,清军士兵也会被砸落下马。如果头盔质量不佳,依旧可能被斩开砸裂,让它的主人头破血流。 这次的冲锋时间要比第一次短不少,在明军第一排的速度至少还保持着三分之二的时候,邓名就看到前方已经没有敌人的踪影了,明军的骑兵也结束了冲锋状态。这里的清军阵型更薄,而且还有不少敌人逃走了,邓名看到有不少清军骑兵伏在马背上高速逃离,避开明军的骑兵,先是冲向那些山东友军,然后一个横掠从明军阵前驰过,逃向无人的两翼。 “此战已经胜了,国公无须再在前排了。”当部队停下来后,邓名左右的卫士解释道。 “嗯。”邓名点点头,正如部下所说,全军冲击严阵以待、四五倍于我的敌军时,即使对方原地不动,也需要将领的示范作用来鼓舞士气,不过冲击砍杀混乱的敌军时,就不需要统帅再身先士卒了。 明军又一次冲垮了清军回到了祖泽溥将旗的东面,现在清军已经变得更加混乱了,刚刚掉头到一半的部队又要再次开始旋转,而且战场上因为这两次冲突已经是烟尘滚滚,普通军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事情不妙,而且山东总督的将旗也因为烟尘而变得有些难以识别。 “这次我们要砍下祖泽溥的人头。”邓名用马刀指着祖泽溥将旗的方向,掩护在将旗前的清军中央战线已经不复存在,而最靠近中央位置、秩序也更好的清军右翼也已经瓦解,清军左翼正陷入混乱,无法支援祖泽溥或是威胁明军的侧翼。 而斩杀了祖泽溥,那清廷就会受到极大的震动,恐怕再不会有人怀疑登陆山东的明军实力。清军没有船只,即使到了长江边上,也抓不住拥有水师的夔东军,既然如此他们还去干什么,势必要把已经深入江南的中央军调回来。 “王将军说的对,邓提督他真是吕布啊。”位于清军一侧的姚长尊悠闲地对左右评价道,虽然烟尘遮蔽视野,不过他凭借着战场经验也能猜出来,这必定是邓名又一次打穿清军战线,跑回战场的另一侧去了。根据与川军作战的经验,姚长尊知道这两处突破口上一定惨不忍睹,清军估计没有几个能站起来的。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次打穿清军战线,姚长尊也是又敬又佩,现在他手下的一百多陕西绿营都好整以暇地观察着战场,只有那些旗手举着旗帜原地乱转,好让山东总督那边觉得陕西绿营也乱成了一锅粥。 无论邓名是在前面还是后面,他肯定会先去打祖泽溥,在祖总督被消灭前不可能来打川陕督标,既然知道这一点那姚长尊还担心什么?用的着跟着邓名团团转么?而若是祖总督都被消灭了,那川陕督标就该撤退了,从北面绿营步兵那边逃走便是了,更不需要朝着东面和西面排兵布阵。 这时明军第三次调整好阵型,面冲着祖泽溥将旗的方向,那些马刀卷刃的明军骑兵把这些刀插回刀鞘中,等战后磨一磨还是一把好刀。然后从马鞍后抽出备用的马刀,对骑兵来说,这种马刀都是战场上的消耗品,每个骑兵都要带好几把刀在身上,以保证随时都有趁手的兵器。 虽然只是两次冲阵,一个特别不走运的明军已经需要向同伴借刀了,他第一次冲锋的时候两次砍人时武器都挂在了对方的盔甲上,返身冲击时又被排在前排,第三把刀把一个三眼铳铁骑的大榔头砸飞了,结果只能退到后排,跟在大家身后跑完全程。 “下次要带四把刀。”握紧了借来的第四把刀,这个骑兵在心里暗暗念叨着。 ------------ 第二十四节 整训(上) 虽然眼前烟尘滚滚,一时之间祖泽溥也看不清明军又冲到了哪里,不过他很清楚两翼的川陕绿营,他手中最精锐的武力并没有按照统帅的意图及时发起牵制性进攻。喊杀声由近而远,然后就是大批无主的战马从东面奔回,还有不少原本位于右翼的骑兵惊惶失措地逃回。 “看起来右翼战事不利。”祖泽溥立刻做出了判断。 刚才明军第一次进攻就几乎打到他的将旗下,看邓名那杀气腾腾的架势,山东总督确信对方没有冲击丘陵不是因为和自己客气,而是冲击力耗尽,还担心会受到来自侧翼的突然袭击。 而现在眼前的平原上已经没有了清军成建制的军队,右翼估计也在明军的这一击中溃散了,而左翼因为两次掉头已经一团糟,祖泽溥想不出敌人还有什么理由不总攻自己所在的位置。 “看起来今天王师难以克尽全功了,我们来日再战,收兵回营。”祖泽溥一挥手,就带着近卫转身向丘陵下而去。不过既然不是逃跑而是收兵回营,将旗当然不用拔,祖泽溥把自己的将旗遗留在山丘上,二话不说就奔着西方而去。 明军骑兵再次整齐地杀来时,沿途没有见到一支有组织的敌人,散落在战场上的敌骑见到成排的黑甲骑兵冲来后,无不抱头鼠窜。现在明军周围也都是腾起的尘土,他们就凭着记忆向祖泽溥的将旗位置扑去,两翼的军官都睁大了眼睛观察着周围的迷雾,唯恐侧翼会突然冲出来一支敌军的骑兵。 等冲上了祖泽溥的小丘陵后,邓名还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在空无一人的敌军帅旗周围转了一圈,摇摇头,命令士兵把旗帜放倒在地。站在丘陵的最高处,邓名环顾四周,看到西面的驿道上有一溜青烟,看上去好像是几十个骑兵疾驰的样子。 “祖泽溥逃得好快。”邓名估算了一下距离,觉得没可能追上了。随着祖泽溥的将旗被放倒,战场周围的清军都知道此战已经宣告失败,邓名看到大片的清军旗帜倾倒,无数人开始向西方逃窜。 “分头追击,不过不必追出去太远,把他们驱逐出战场就可以了。”邓名给几个军官下达了命令,还派游骑兵的副队长宋唯慎带领一队人去监视山东总督的临时大营,最后邓名派人去通知山东友军,告诉他们可以开始追击了,帮助川军清扫一下战场。 …… “真不愧是邓提督,一炷香的时间就打垮了祖总督。”整场战斗傅山叉一直按兵不动,当明军击穿了清军的中央战线后,他就确定今天这一仗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从那以后就一直专注地看着丘陵上的动静。远远地看到好像有一队人从丘陵上离开后,傅山叉就怀疑那是山东总督跑了,不过既然山东总督的帅旗还立着,心里有底的傅山叉也就不着急撤退。 而看到举着方块旗的骑兵冲上丘陵,很快就把祖泽溥的大旗放倒后,傅山叉长出了一口气,现在他可以从容地撤退了,川陕督标在此战中的表现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周围的友军都开始溃逃了,傅山叉却显得从容不迫。 “总督大人跑了!” “总督大人跑了!” 川陕绿营整齐地喊着号子,排着整齐的队形一路小跑脱离战场。在高声向周围的同僚宣告败因的时候,傅山叉还下令拯救沿途遇到的绿营军官,把这些感激不尽的人带着一起走,他知道姚长尊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 不过这些惊恐不已的绿营军官手下大都溃散,在被带入队伍中后,见川陕督标并没有亡命奔逃又感到有些不安,纷纷催促傅山叉快走。 “放心吧,我们和邓贼交手多年了,虽然我们人少,但邓贼不敢逼迫太紧的,他知道我们的实力。”傅山叉耐心地解释道。这时又遇到一个连马都没有的提标步兵把总,傅山叉下令把他拽上马,但他的一个亲兵需要自谋生路了。 背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傅山叉命令那些带着军官的人在前,他亲自横戈断后。 一队几十个黑衣骑兵从烟尘中钻出来,看到戒备后退的川陕督标的旗帜,纷纷放缓了马速。 “吾乃川陕总督李公麾下千总傅山叉!”傅千总面目狰狞,把长枪横在身前,冲着追兵呲牙咧嘴地吼道:“退兵!你不一定能打赢的。” 前排的绿营军官听到这句喊话后,不少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觉得未免也太没有气势了。看到这些追兵后,绿营军官都心里敲鼓,对方虽然人数不多,但如果被拖住了,随后敌军大队赶来,这些川陕督标和他们都势必无法幸免。这时不少人都暗暗责怪傅山叉太心软,救了太多的人,耽误了太长的时间。 但没有想到川军就吃这一套,那几十个黑甲敌骑盯着傅山叉又看了两眼,就掉头朝别的方向,追击其他的逃敌去了。 “快走、快走。”川军离开后,傅山叉也觉得自己有些太冒险了,虽然邓名答应过只要他们不出力并及时撤退,那川军就不会攻击川陕督标,不过傅山叉偷偷救人也算是打协议的的擦边球,万一遇上个脾气不好的川军动手打人,那傅山叉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过眼下还有不少溃军在战场周围,傅山叉知道现在川军还比较忙,等他们闲下来了,要是川陕督标还没有远离战场就危险了,说不定会遇上一个杀红眼的愣头青——只要动手了,傅山叉就会跑,他知道一旦还手,那邓名肯定不会坐视他的手下被杀——晚跑还不如早跑。 带着这些新朋友逃出明军的追击范围后,傅山叉才对惊魂稍定的众人说道:“你们刚才觉得我言语不够有震慑力?刚才我们处在险境,当务之急是安全离开,所以我不与敌人争一时之长短,让他们意识到我们的战力就可以了。免得激怒了某个没脑子的上来拼命,带着你们,我也不是完全施展得开手脚。” 这时山东人对傅山叉只有感激和钦佩,哪里还会觉得他说话不妥,听完傅山叉的解释后,这群人纷纷称颂,说傅山叉有勇有谋,真乃大将风范。 一行人往青州的方向行出一段后,突然侧翼又跑出来一队衣甲鲜明的绿营,众人定睛一看,不是姚长尊又是何人? “大哥!” “兄弟!” 在众人面前,傅山叉和姚长尊激动地四手紧握。 “兄弟,平安就好。” “劳大哥担心了,我到没有担心过大哥,因为知道以大哥的武勇,必能杀出重围。” 和傅山叉一样,姚长尊也救了几个绿营军官。这些人死里逃生,汇聚到一起后,对川陕督标也更加的钦佩,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打仗一定要争取部署在甘陕绿营的旁边,这帮西北汉子实在是太仗义了。 在返回青州的路上,大家各自叙述这次惊险的逃生经历,结果发现姚长尊面对追兵时的反应和傅山叉差不多。临脱离战场的时候,姚长尊他们意外和十几个明军骑兵相遇,姚长尊一马当先,冲上去对那些明军骑兵喝道:“我们是川陕督标,你们就算拦得住我们,难道还想没有死伤么?” 当时和姚长尊同路的山东绿营也担心这么示弱的话语,反倒可能激起敌人的争功念头,必定这边川陕绿营的马匹和装备都不错,那十几个明军骑兵只要发出信号再稍微阻拦一会儿,周围的明军就可能会围上来。但明军把这话听进去了,他们让开去路,去堵截其他的零散溃兵了。 “怪不得川陕总督会提拔他们。”沟通之后,山东绿营的军官对傅山叉和姚长尊刮目相看。这两个人不但仗义、勇敢,而且还善于揣摩大胜之后敌人的心思,确实,有那么多溃兵在,没有必要硬啃这些还建制完好的川陕督标。 “不争一时荣辱,大丈夫能屈能伸,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山东绿营对川陕督标的军官评价极高,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还能沉得住气,选择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实在很了不起。 …… 虽然在战败后有不少清军骑兵逃走了,但今天被明军歼灭的也超过了八百人,敌人是以骑兵为主,对于明军来说实在是很辉煌的战果。就是那些逃走的敌骑,大多也把盔甲和武器抛弃在战场上了,而六百多绿营步兵只有很少人能逃掉,大多数都向明军投降。 打扫战场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明军在祖泽溥的丘陵后找到了好些盛满了食物和清水的马槽,那些失去主人的战马大都聚集在那里吃食、饮水,被明军轻而易举地俘获。 “把祖泽溥的仪仗好好收起来,我们拿去给青州知府看看。”对于胶水河以西的青州府,邓名打算还是以恐吓为主;但对于胶水河以东的莱州府和更东边的登州府,邓名突然发现自己有了攻打它们的余暇和可能。 ------------ 第二十四节 整训(下) 山东总督连大营都没有回,直接去了青州府。 很快宋唯慎就派人来报告邓名,他已经把山东总督大营的清军监视起来,虽然看上去有数百人之多,不过多半都是无甲兵。 “把祖泽溥的旗帜给他们送去……不,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邓名刚下完命令,迟疑了一下就收回了,这里战场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邓名就让山东友军和他一起去接管祖泽溥的大营。 把祖泽溥的帅旗、仪仗往营地前一摆,大营里的守兵就彻底绝望了,刚才已经有人逃回来说大军覆灭,不过这些守兵还心存侥幸,盼望总督大人还能派援兵来或是明军自行退走。这些守兵没有马匹也没有多少武器,营地草草建成也没有什么可观的防御力,不过邓名实在不想再付出损伤,所以就开出了很优厚的条约:只要献营投降,军官可以自行离开,邓名还可以送他一匹马;若军官在这个营地里有披甲部下,邓名也不会阻拦他们离开,而且他们还可以带走自己的武器。 邓名的条件让山东友军都面面相觑,保国公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我知道军官都是清廷的爪牙,披甲兵说不定也有山东义军的血债,而无甲兵反倒没有罪孽;不过这个营地里是这帮人说了算的,你们肯不肯为了正义的伸张而强攻营地,如果你们肯,我没有意见。” 不过山东人也没想进攻,因为邓名说营地里可能还有一些物资,要是强攻可能会被绝望的守兵烧毁。再说他们觉得留在大营里的绿营多半不是什么精锐部队,可能也不是山东义军的仇人,既然如此他们就不打算攻营了。 出乎大家的意料,最后出来投降的披甲兵只有三十余个,而书吏,负责仓库、后勤的军官倒有好几十人。剩下的都是无甲兵。刚才虚张声势站在营墙上的人,见明军保证不杀人还放他们走,他们就急不可待的答应了邓名的条件,出卖了剩下的无甲兵和民夫。 见营地里的抵抗能力如此薄弱,不少山东好汉脸上就露出后悔的意思来,不过邓名没有听取他们的建议,每个书吏和军官都发给了一匹缴获来的马。邓名甚至打算留他们吃一顿饭再走,不过山东人还不熟悉邓名的脾气,要是营地还有抵抗的可能也不会甘心投降。这些留守人员见邓名居然不毁约自然喜出望外,不少人本来连马都不敢要,既然邓名坚持要履约那他们也就收下了,但这顿饭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吃的,拜谢了邓名后他们就急匆匆地逃走。 祖泽溥的大营里虽然没有多少粮食,但却有一群绵羊,是为总督大人和总督衙门的幕僚准备的。 “我们真是来对了。”邓名就猜到祖泽溥的营地里会有一些好吃的,下令把绵羊都杀了给众人分享:“虽然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就当是多吃一顿早饭吧。” 今天清军虽然战败得很快,但紧张的精神放松后,川军一个个都感到饥肠辘辘,而山东好汉当然也不会反对多吃一顿饭。 直到这个时候,邓名才有时间整理他的盔甲,他把甲胄上的小铁砂一个个地摘下来,他把这些铁砂都扔在一个盆里,很快就布满了一盆底。仔细检查了几遍,确定再也没有残余后,邓名把盆端起来掂了掂,对高云轩等人笑道:“也有好几两了。” 甲胄上的这些弹丸有一部分是首次冲锋嵌入的,不但邓名的盔甲上有,他的坐骑身上也有不少擦伤。还有一些是冲阵过程中打中邓名的流弹,当时有很多三眼铳骑兵下意识地射击,大部分都没打到邓名而是被其他的清军士兵挡住,不过也有一些挂在了邓名的甲胄上。 “这东西对义军的威胁很大,因为义军没有盔甲。”邓名把那盆铁砂摇了摇,轻蔑地倒在了一边,这东西的威力比邓名见过的手铳还差,怪不得拥有火器的明军会被清军打得一败涂地,要是山东督标使用的是汉八旗的鸟铳,那效果一定会大不相同。 今天明军就没有因为三眼铳而负致命伤的,三眼铳就是当榔头砸,都比当火铳使用强。其实邓名觉得,别说是对身披铁甲的川军,如果山东义军事先经过训练,不被这东西的响声吓住的话,就是没有盔甲,恐怕也很难让人立刻失去战斗力。 对于缴获的三眼铳,邓名的意见是统统回炉打造刀剑,不过山东义军倒是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说这东西很好用。山东好汉的看法是,这东西又能当榔头使,还能喷铁砂,实在是一流的兵器。山东好汉告诉邓名,曾经有人端着一杆缴获的三眼,就让一排绿营士兵畏缩不前;而这个好汉往前走一步,绿营就后退一步,生怕被三眼喷个满脸花。 “这肯定不是战阵之上,也不是山东督标、提标的精兵。”邓名想也不想地评价道。 确实不是,这是一个好汉与几个县里的驻防绿营在山里峡谷相逢时发生的事,他靠着一杆三眼就震慑住了好几个敌兵,得以逃出升天。 听说自己猜得不错,邓名连连摇头,不过也不再劝说山东好汉用这种火器武装自己。既然在山东这种武器有用,那就没有必要当做废品处理。反正山东督标、提标经此一战已经损失大半,剩下的部队更是不堪大用。 “怪不得杰书、遏必隆不用山东兵,”趁着山东大侠不在,邓名的几个突击队长在背地里议论起来。山东、直隶、河南自打满清入关以来就没有经历过大战,除了督标、提标和少数镇标,几乎没有可战的部队:“就是放在东南,这种武器也不会有人要吧?” “当然没人用。张尚书在东南打了二十年了,两江和浙江的绿营可不是没有见过血的。” 就比如现在归梁化凤指挥的江南提标,在和郑成功打仗时,江南提标是敢冒着郑军的弓箭和鸟铳发起进攻的,其中的军官大都是在和张煌言多年的拉锯中立下过战功。 不过南京城下一役,大批老兵被李来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后来蒋国柱、梁化凤火并管效忠,又狠狠地杀了一批人。再加上马逢知带走了一些,江南绿营从此一蹶不振。而最近几年,邓名每次下东南都是和平解决,张煌言也不需要武装走私,因此蒋国柱始终无法通过战争来选拔得力军官。 正因为山东承平日久,所以邓名才加倍觉得训练山东义军的重要性,这个时代除了四川,没有其他的地方使用预备兵役或是类似的制度,因此先发优势非常重要。一旦一支军队拥有了战斗经验,他们就能通过欺负没经验的鱼腩对手而变得更强。现在山东起义军比较没战斗力,那得到锻炼的就是山东绿营。只要扭转这个局面,让山东起义军拥有击败山东绿营的能力,那么义军就会越打越强,而山东的清军就会因为精锐被消灭而不得不去拉壮丁作战,这实际上是继续培训起义军。 想扭转这样的局面,一般有两种方法: 一种就是坚守某个城池,在守城时战斗力再差的守军也可能创造奇迹——因为攻击者其实也是极端缺乏训练的部队。在这个时代,守城时什么都可能发生,进攻者可能会因为鲁莽地攻击而把手中的精锐部队拼光,这样原来的劣势一方就扳平了,大家要重新来过。 还有一种就是抽调实力强劲的部队入援,比如清廷发现山东绿营打不过义军后,把甘陕绿营调过来。不过只要邓名在其他方向上保持足够的压力,兵力已经捉襟见肘的清廷不太可能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就算强行抽调,那也就意味着山东战场在支援明军的其他战线。 中午过后,邓名就把山东好汉的头领们找来,要他们抓紧时间训练队伍。通过今天的战斗,首先川军的声望达到了新高,现在川军无论说什么山东义军都会相信;其次,邓名估计山东的清军已经元气大伤,如果不考虑外省援军的话,济南在半年内都不能干涉胶东的战局。 而外省清军援军也不可能很快到达,这样邓名不再需要再把大量的卫士留在身边,可以把半数以上的卫士派去训练山东义军,让他们熟悉基本的旗号、队列,还有行军宿营的注意事项。 “如果没有训练,所有的军事知识都要靠实战来摸索,其中很多还可能是错误的,比如让和尚诵经,或是杀黑狗可以强化火炮等。” “杀黑狗不能强化火炮么?”有人发出了惊呼声。 “不能!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需要接受训练。”邓名飞快地答道:“为了加深印象,我们需要实战的锻炼。我们就先从莱州府的县城打起,这就算是题集吧,而你们的科举考试就是攻打莱州府。我们不用着急,慢慢来,至少一个月内济南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今天从祖泽溥的军营里还缴获了一批火药,山东好汉既然喜欢三眼铳,那就拿去用好了,不过这些火药邓名有更重要的用处:“从今天开始,我的手下还会教给你们一种新式的破城战术——爆破。” 邓名在湖广使用这种战术已经四年了,张煌言在浙江也用过,但居然还没有在山东传播开,这让邓名很惊讶。不过没关系,山东好汉学到的将是夔东军的最新研究成果。 ------------ 第二十五节 压力(上) 早在山东最初的警报传出来前,康亲王杰书前进到淮安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下令召集两江的军队围攻江北的明军,但蒋国柱称他兵力不足,只能固守南京,如果贸然渡江被明军消灭在水面上那南京就完蛋了。 周培公的话也差不多,长江剿邓总理大臣认为剿邓总队的建设刻不容缓,看到这封回答后遏必隆破口大骂,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要的是能来并肩作战的援兵,而不是纸面上都不存在的剿邓总队。不过周培公后一封信又进一步解释,称他这个总理衙门只能指挥两江总督衙门和湖广总督衙门派遣给他的部队,现在蒋国柱和张朝都把军队拉回去保卫南京和南昌了,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周培公指望不上,遏必隆就想指望梁化凤的部队,不过梁化凤也很干脆地报告他没有援兵可派。首先,蒋国柱和周培公的难处梁化凤一点儿也不少,他的部队被两江总督派出保护苏州等重镇了,而且如果冒险渡江,那一样可能会被明军消灭在水面上;其次,梁化凤表示他根本没有船,苏松水师被歼灭四年多了,朝廷没有拨给过梁化凤一文钱,蒋国柱和张朝也没给,现在苏松水师的基地崇明岛还在马逢知那个叛贼手里呢;梁化凤还声称他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朝廷的禁海令,从船厂到舢板都烧毁了,所以除非梁化凤能带着全体手下一苇渡江,否则根本帮不上忙。 张朝的理由也差不多,别人有的困难江西都有,别人没有的困难江西也还有,总而言之,张朝带着全体江西文武为满洲太君祈祷武运,但江西一兵一船都出不了。 虽然从蒋国柱、张朝到梁化凤、周培公各有各的理由,不过遏必隆自打入关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胆的督抚——虽然很多难处应该是真实的,但关键这是辅政大臣的命令,督抚们竟然不想法设法地克服困难完成要求,而是拼命地推卸责任拒绝效劳。 遏必隆也明白这还是因为北京的威信下降了,以前朝廷一道命令下去,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督抚都先回一个做得到,不然官位就难保,然后再去拼命搜刮百姓,威逼利诱让官兵卖命,也要把朝廷的命令完成。可几年来朝廷诸事不顺,对郑成功简直是无可奈何,不但保护不了东南的安全,还搞出了禁海令,让督抚们对朝廷的信心发生了动摇;更不用说邓名,一次次扫荡长江两岸如入无人之境,抽调山西等地的兵马去打他,好像也没能打赢。 虽然遏必隆对东南督抚的态度暴跳如雷,不过眼下他也没法问罪蒋国柱他们,反倒只能好言安抚,要他们认真思索,找出可以协助淮安中央军的办法来。 可是看到遏必隆如此和颜悦色后,蒋国柱等人反倒是蹬鼻子上脸,把脑袋一晃,就是咬定没有任何办法。 蒋国柱在随后的通信中又谈起了奏销案问题,称他认为向欠税的士人追讨回罚金后,这笔钱应该优先用来建设两江的军队、长江剿邓总队和加固江南的城防,或许还可以酌情拨给只有空架子的苏松水师一些。文字狱虽然不是遏必隆负责,但他也知道鳌拜还指望用这些士人的家产填补国库呢,可蒋国柱哼哼哈哈地一直没动手,借口什么邓名东征稳定人心,第一就是不同意中央的案件处理人员前去。现在看到中央军和明军在江北对峙,居然就想吞下这笔钱的大部分来,这个时候蒋国柱也不在乎什么人心了——显然他认定在这个节骨眼上明清两军谁也奈何不了他了。 和蒋国柱、张朝还没扯清呢,湖广的张长庚也来凑热闹,称他接到辅政大臣的催兵令后,立刻就在武昌点选兵马,打算顺流而下,与中央军在扬州会师。不过张长庚称他只有兵没有船,需要两江提供给他运兵船,而且张长庚还自称这些年湖广和汉水流域的郝、贺二贼无日不战,更把武昌周围修得固若金汤——言外之意就是开拨费和粮饷也得两江帮忙,不然他也执行不了辅政大臣的调令。 两江当然不肯给这笔钱,张长庚的回信居然还是公开的,与张长庚要钱、要船一起送来的就是蒋国柱和张朝的哭穷信。 “这帮狗奴才,都疯了是吧?”等浙江总督赵国祚哭穷的信送到后,遏必隆如同火山一样地爆发了。 赵国祚表示,去年浙江才被川军给洗了一遍,不错,他是在杭州城下背水一战击败了川军,但浙江藩库也因此空空如也,因此他没法响应辅政大臣的调令。而且赵国祚还情辞恳切地主张招抚邓名,他表示现在对朝廷最有利的就是议和,先帝虽然死在邓名手里,但那是战场对不对?赵国祚认为先帝的英勇战死很符合满洲太君的传统,身先士卒、不同凡响!简而言之,还是不要让先帝的那些事,影响了对邓名的招抚工作。 十一万清军的对面,是十万明军,在杰书的援军不断从山东赶来时,打着张煌言、马逢知所部旗号的明军也不断地涌入运河。两军都联营数十座,对峙了十几天,还是谁也没贸然去撞对方的坚固防御,而这个时候,邓名率军在山东登陆的消息终于传来。 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无论是两江还是北京,第一反应都是不相信。和祖泽溥最开始的反应一样,认定是山东起义军的垂死挣扎。不过等越来越多的消息从山东传来后,清廷就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北京打算让渤海湾的水师去莱州转转,看看邓名是不是真的来了——如果明军舰队的规模很庞大,那此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而淮安的遏必隆感到更痛苦了,他周围可找不到水师去侦查消息是否属实,李国英在这个问题上也选择了不出声,说明这个和邓名打了多年交道的人同样吃不准邓名的动向。 “邓名到底有多少军队?”双方共计二十万大军对峙,杰书也感到非常紧张,如果没有遏必隆、李国英和大批幕僚辅佐,他根本应付不来这样的工作:“对面贼人已经有四、五万披甲了,邓名还能分兵去山东,他难道有十万披甲吗?” “应该没有。”遏必隆口中这么说,但心里也不是很有信心,因为他的这个判断完全是推测:如果邓名真有十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甲士,他应该能够征服江南了。上次郑成功带着三万甲兵来,就差点让东南变色。 “光是邓名自己肯定没有这么多,但加上其他的党羽就不好说了。”李国英同样是推测,不过他比遏必隆掌握更多的资料。邓名不用有十万甲兵,只要有一半,李国英估计自己就被赶出重庆去了:“邓名大概也就有三万披甲吧,和郑成功差不多。不过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夔东贼,夔东贼现在恐怕也有两万五到三万披甲了……” “这么多!?”遏必隆大叫一声。邓名来来回回地洗劫东南,能有三万甲兵他也就认了——其实李国英还是低估了川西的实力;可夔东凭什么?遏必隆知道这个数字恐怕比李定国都只多不少了:“夔东那穷山僻壤的地方,他们怎么养得了这么多兵?” “邓名给的粮食。”李国英悲哀地答道。上次通过对夔东俘虏的审讯,他确定夔东军从邓名手里拿到的东西要比自己从北京拿到的还要多,这么下去别说和川西打了,迟早夔东军都能把李国英从四川赶出去:“还有盔甲、被服,还有火药,还有邓名抢回来的船厂、战舰和工匠。” “夔东贼也有战舰?”遏必隆感觉李国英口中的夔东军好像和他印象中完全合不上:“比起你,还有湖广、两江的水师怎么样?” “邓名的水师比夔东军、崇明贼,比下官、湖广总督、两江总督的水师加起来还强大,所有的人相加,他一个人就能打平。即使招安了夔东贼和崇明贼也没用。崇明贼的水师大概比夔东贼还要多;而夔东贼自己的水师,就比川陕、湖广和两江之和,也就是官兵的全部水师还厉害。准确地说,光是万县袁宗第一个人的水师,就足够收拾下官和蒋总督、张总督三个人了。”李国英看着目瞪口呆的遏必隆,脸上都是绝望之色:“下官的水师可能比湖广和两江总督的水师还要强些。但别说袁宗第和李来亨了,就是刘体纯的船来了,下官的水师都不敢应战!可能也就能和党守素、马腾云还有王光兴他们比比。” 而李国英还不知道实际现在重庆也没有水师了,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嘉陵江水师都被他的部将们卖了废品,已经不复存在了。 “夔东贼除去留一些人在汉水防备张总督,恐怕来了一万五披甲;张煌言和马逢知跟邓名的关系不错,他们的东西很多也是邓名给的,从这几天看来,他们也派了八千到一万的披甲。现在对面五万差不多是有的。”李国英指出,明军因为有水师的优势,所以披甲率比清军还要高,淮安这边的十一万清军里,披甲倒只有四万人。 ------------ 第二十五节 压力(下) 沿着长江的满清三大总督加起来,水师还比不过万县的一个袁宗第,这种结论若不是出自李国英之口,谁会相信?不过即使听到了这么可笑的事情,遏必隆依旧没有太激烈的反应,他觉得李国英现在说水师还是不合时宜,清廷打天下靠的并不是水师,因此这个顶多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杰书也就算了,但李国英对遏必隆还是有很大指望的,盼望对方有所触动,狠下心来努力恢复长江水师;还有那个愚蠢的禁海令最好也赶快取消。当初李国英觉得自己作为川陕总督,禁不禁海和自己没关系,既然朝廷有这个意思,李国英也就跟着不负责任地喊好,现在李国英想让两江帮忙造点船都开不了口。更糟糕的是,两江、浙江的造船工都被川军搬去成都、叙州了。虽然无法了解川西的具体生产能力,但打一年前开始,李国英坐在重庆城头数明军船只的时候,就能看到大批新船顺流而下,而且这些新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现在川西造船业最大的瓶颈是木材问题,造船的木料从砍下来到可以使用需要经过三年的风干期,为了弥补木材的不足,四川甚至需要从下游购买木材,千辛万苦地拖回四川,然后制造成船再卖给周培公,因为邓名严禁造船工出夔门一步。 可是听完李国英的诉苦后,遏必隆却没有丝毫的表示,在他看来这些督抚都是一个毛病,不停地嚷嚷水师、水师,可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打败眼前的十万明军,重塑朝廷的威信,而不是收集木料造船的问题。 没能从遏必隆那里得到任何承诺,这次军事会议结束后,李国英心中满是失望。回到自己的营帐后忍不住对卫士抱怨道:“南人仗舟,没有水师根本没法在江南作战,现在这仗根本就不该打,就算打赢了,也抓不到邓名的主力。” 无论是苏松水师,还是洪承畴筹建的洞庭湖水师,都被邓名歼灭了四年多了,却毫无重建的意思。当初洪承畴筹建这支水师的时候都没有用四年工夫。一旦建成,就成为孙可望的眼中钉、肉中刺,阻碍了孙可望和郑成功会师南京的长江战略,等三王内讧后还能运粮到重庆。 “张总督到底在想什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洞庭湖水师重建起来啊,光在武昌周围修地堡有什么用?就是把地面上修成乌龟壳,总不能在江面上也修城堡吧?”现在李国英觉得长江沿途最有本事的就是青年才俊周培公,这位年纪轻轻的布政使公开主张要筹建一支能够撵上邓名主力的长江总队,而且强调要注重水师。 因为这个缘故,周培公还要求朝廷把北方的船工划拨给他一些,以方便他在安庆、岳州等地兴建新的造船厂。当然无论是清廷还是李国英都不知道,周培公的真实目的是把这些船工劳务输出去四川,四川的船厂许诺,若是周培公帮他们介绍更多的熟练造船工,他们就会在卖给周培公江船的时候给他打折扣——现在四川各个船厂都知道周培公是个重要客户,经常会派来满脸堆笑的推销员,向周培公吹嘘他们的新船。如果周培公订货的话,他们就会在新船上打上安庆或者岳州造船厂的标记,以示这是大清自产的优质漕船。 但如果周培公真的在安庆等地建起拥有自产能力的船厂的话,他知道这些川西造船厂的厂主就该变脸了,估计马上就会游说邓名来扫荡他的船厂。作为邓名问题专家,周培公每天就认真钻研川西的政策法规,他的四川朋友也特别的多,知道四川的盐商和银行家都这么干过。因此一旦四川的船厂主发现他们有竞争对手的话,肯定也会效仿,而且周培公断定该要求会得到分赃会中大部分人的支持响应。 …… 两天后,山东又传来了新的报告,祖泽溥宣称邓名本人出现在山东,而且还携带去了十万大军。 看到这个报告后,遏必隆再次翻脸了,他亲眼看到对面的明军里有数万川军,怎么祖泽溥大嘴一张就又是十万川军。 “肯定是在胡说八道,”遏必隆叫道:“要是邓名真带着十万大军去山东了,祖泽溥他疯了,敢去和邓名打?他要是真有这胆子,二十年前就不会藏在锦州城里吃自己人了。他是宁可吃人都不敢出城挑战强敌的性子。” 见遏必隆开始翻老账,李国英很清楚辅政大臣真是要愤怒了。不过他们都明白这也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祖泽溥发现登陆的明军不多,打算去打一下,沾点便宜,不过为了吹嘘自己的功绩,所以要说成邓名到了山东。只是祖泽溥的这种吹嘘会给遏必隆他们造成不良后果,如果朝廷接受了祖泽溥的说法,那杰书一伙儿不就成了光吃饭不干活了吗? 经过李国英的解释,本来还懵着的杰书也恍然大悟,发觉祖泽溥这像是踩着自己往上爬,恨恨地一拍桌面:“这个狗奴才,他给绿营装备火器,本王还没和他计较呐。” 而朝廷看起来也立刻发觉了祖泽溥夸功的不妥,索尼和鳌拜在接到祖泽溥夸大其词的报告后,第一时间下旨斥责,责备祖泽溥不认真侦查敌情,误信人言,还把荒谬的哨探报告当做真情报告给朝廷。 索尼和鳌拜的处置也称得上是用心良苦,他们看出来祖泽溥的争功是在贬低康亲王的作用,因此肯定不能接受;不过济南负责着南征大军的后勤,要是把祖泽溥收拾得太狠,那又担心把他吓坏了,影响正常的工作,所以索尼定的调子是“误信人言”,只要祖泽溥交出来一两个斥候的人头,那这件事也就抹平了。 而且给祖泽溥下的圣旨,清廷还八百里加急第一时刻送到淮阳来,显然也是怕康亲王心里有疙瘩。 如果没有遏必隆和李国英在边上,初出茅庐的康亲王多半还是看不懂索尼这老油条想说什么。不过听完助手的解释后,杰书对朝廷的反应很满意。他统帅大军与十万明军对峙,这么大的压力、责任都由他扛着,岂能任由一个抬旗的汉人在背后诋毁? 遏必隆和李国英都认为祖泽溥只是夸功心切,并没有失心疯,一旦看到朝廷的斥责立刻就会明白过来,意识到犯下了错误,然后就会乖乖的交出替罪羊,主动澄清邓名在山东登陆的谣传。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遏必隆的预料,下次从山东送来的急报再次声称邓名就在山东,而且已经有好几万人完成了登陆,已经深入到了青州府一带。祖泽溥称他奋力杀敌,在胶水河一带连战连捷,迫使邓名意识到济南并不是轻易可以夺取的,不得已放弃速攻济南的战略,转而试图搅乱整个胶东。不过祖泽溥的部队也在连续的苦战中付出了不小的伤亡,而且极为疲惫,因此无法突破优势敌军在胶水河上的防线,现在胶东的局势已经变得异常严峻。 在这封报告里,祖泽溥声嘶力竭地要求朝廷速发大军支援山东,先不要管什么漕运了,要是济南丢失了,那拿回了瓜州也得不偿失。 …… 北京,现在济南是每天上午一封、下午一封地给朝廷送告急信,而告急信里祖泽溥已经把邓名带来的大军数量提高到了三十万之多。 让天津水师出海的命令早就送出去了,不过天津水师什么时候能够送回消息就不知道了,而且若是邓名真的来了,那莱州周围的海域里肯定是敌舰云集,天津水师能不能靠上前去侦查都很难说。 现在一看到祖泽溥的告急信,索尼就愁容满面。自从祖泽溥不顾朝廷的斥责,歇斯底里般的高呼邓名真的来了山东,索尼就从最开始的怀疑变成相信他的话了——如果邓名没去山东,祖泽溥犯得上为了争功而给自己揽罪过么?尤其是朝廷的第一次斥责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他,这份功劳他是别想揽走的。 今天祖泽溥的告急信更加奇怪,除了继续高呼山东需要援兵外,祖泽溥还突然大谈起议和来,说经过他认真地考虑,中国自古以来就是“有北就有南”,除了蒙古以外,南北分治才是普遍规律,而蒙古违背这个客观规律的结果就是只有短命的八十年。 而祖泽溥作为大清的忠臣,当然希望我主江山万万年,因此他决定收回以前那种不切合实际的刚硬态度,转而建议朝廷认真考虑招抚问题——如果原先的条件满足不了邓名,那祖泽溥认为把广东划给邓名也没什么关系,听说那里瘴气很重,不是什么好地方,而尚王爷是朝廷的忠臣,再说镇南王也没有治权,让他回辽东养老去好了。 “看来邓名是真来了,”索尼揉着自己的鼻梁,对鳌拜和苏克萨哈说道:“遏必隆和李国英到底在干什么呢?邓名都带着主力去山东了,他们却和邓名的一些党羽在江南大眼瞪小眼。” ------------ 第二十六节 判断(上) 几年来,祖泽溥一直是坚定不移的剿派,这不但为他赢取了不错的声望,也让众多同样持强硬立场的人对他很有好感。现在突然倒戈,不但不能让持抚议的东南温和派视他为自己人,反倒会让那些原来的同盟军对他心生厌恶,把祖泽溥看成朝三暮四的小人叛徒。 明明祖泽溥无法从倒戈中获得任何好处,但他依旧义无返顾地力持抚议了,那索尼就很清楚他肯定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以致他真诚地盼望着抚议成功。 “祖泽溥怕是认为济南要守不住了吧?”索尼老谋深算地推测起来,现在祖泽溥极力鼓吹招安邓名,显然是担心如果合约不能达成的话,他就会遭遇到极大的危险,比如丢失领地被朝廷治罪。除了这个原因以外,索尼想不出还有什么危险能让祖泽溥不在乎突然转换阵营。 本来鳌拜也认为祖泽溥单纯是在争功,而且在心里还是鄙夷了他一番,再亲的干儿子也没法和亲儿子比,再说康亲王可是姓爱新觉罗的,就算辅政大臣和他关系不是很好,在杰书面前也要老老实实喊一声:“奴才叩见主子”的。这就好比两条狗争夺一根骨头,人可以在边上看着笑哈哈,但狗和少爷抢起骨头来,仆人们可不敢看少爷的笑话,肯定要把狗嘴里的骨头夺出来,然后毕恭毕敬地献到少爷的嘴里,哪怕是表少爷也一样能有这待遇。 不过现在鳌拜也认为索尼的分析没错,邓名多半是在山东登陆了,而祖泽溥在胶水河一战多半是惨败,没准已经把他的督标和山东提标都丢光了,不然也不至于对保卫济南如此绝望,以致不顾一切地哀求朝廷议和。 “现在登州府还有两万大军,包围着于七等乱贼的十几万党羽。眼下邓名已经占领了灰埠驿,正在向青州府进发。”祖泽溥并没有报告青州府的府城遇险,在奏章里除了吹嘘他连战连捷外,还说他已经在青州府城留下了精兵强将,把府城守得是固若金汤。不过这封奏章是祖泽溥回济南以后发出的,所以鳌拜就顺理成章地推测邓名正在向青州进军。 不久前祖泽溥去了一趟青州。如果青州没有危险,或是真的固若金汤,那祖泽溥肯定要在那里坐镇,以向朝廷表示他不畏惧邓名这样的强敌,也算是为胶水河一战的失利承担责任、戴罪立功了——祖泽溥不可能相信朝廷真的相信他打赢了,自古就没有打赢了仗反倒战线会向后退缩的。他的奏章只是给朝廷一个台阶下,给朝廷一个不立刻处罚他的理由。但祖泽溥却是从青州跑回济南上奏,说明他觉得青州没法守了,必须要抢在邓名进攻前返回济南,否则会多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或是干脆死在青州城。 “祖泽溥觉得如果邓名攻击济南的话,他肯定要殉城,”苏克萨哈接着鳌拜的话说道,这些老辽军的小伎俩他们都再熟悉不过了,当初关宁铁骑就是这么和他们的崇祯爷玩的,没想到现在风水轮流转,改成和满洲太君玩了:“他肯定把山东的督标和提标都丢光了,没法给登州的大军解围,也没法坚守济南哪怕很短的一段时间。情急之下才嚷嚷要不立刻给他派援兵,要不就干脆议和,议和了就能缓一缓邓名的攻势。” “那就让祖泽溥和邓名议和吧。”索尼做出了决定。不是邓名反复地中缓兵之计么?邓名在这方面的表现已经不能用弱智来形容了,而是连蝼蚁的反应都不如了。这种离奇的现象让索尼和鳌拜都有些不解,当初他们破口入寇的时候,也遇到过山西兵马来议和,送给清军钱粮买一个平安。 可是索尼等人都认为邓名应该和后金强盗不同,那时的后金只是图财,而邓名都被大清的太皇太后下圣旨宣布为童叟无欺的大明宗室了,他总得有比后金官兵更高一些的追求吧?再说如果邓名的实力这么强,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夺取地盘自己收税,就好像满清拥有了统治关内地区的能力后,也改掠夺为征服。换言之,就是邓名确实实力不足,而且和后金一样,目标是发财而不是复国,才会有这样的局面。但如果邓名实力不足,他又是怎么连续击败满清大军的?而且现在明军都能和清廷的中央军对峙了,这还能算实力不足么? 越是看不明白,索尼就越怀疑这里面有阴谋。只是几个辅政大臣都不太清楚,邓名对农税的兴趣并不是很大,为难辛辛苦苦的农民,和缙绅无休无止的扯皮,才收那么一点儿税金,邓名觉得比起垄断商业来,这种收益实在太可怜。如果想认真地压榨农民收农税,四川虽然人少,但邓名绝对能榨出比湖广还要多的赋税来。不过要想在东南抽取高比例的赋税,不改革就会民不聊生,改革就会遭到从缙绅到胥吏到宗族、村长的一致抵制,邓名觉得自己暂时没有这份余力。在东南督抚那里卖卖债券虽然比不上自己收税,但省事省力,不需要自己承担行政开销和民心成本。 只是现在山东总督叫唤得可怜,清廷又不可能变出一支援军给他派去,也就只好学习一下全天下人都在对邓名用的缓兵之计,至少先保住了济南再说——现在确认邓名已经在山东登陆,无论是济南的祖泽溥,还是北京的索尼、鳌拜、苏克萨哈,都认为邓名肯定带来了一支强大的军队,也会是此次东征明军中最精锐的那部分。 在给祖泽溥便宜行事的权力后,索尼等人就讨论到底该怎么应付山东的危机局面。从直隶继续派军队去是不可能的,杰书和遏必隆已经带走了直隶的很多兵马。要是再把军队往山东派,那直隶就该唱空城计了。而且邓名这次都跑到渤海湾内侧来了,谁敢说他不会突然又在天津附近登陆? 看起来只能把杰书的军队调回来。现在索尼他们对遏必隆、李国英已经很不满了,邓名都消失不见了,你们还在那里发愣。对面只剩下夔东、崇明这些邓名的同盟军还不敢打,这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亏你们之前还有脸催促东南督抚增派援兵给你们。杰书也就算了,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最大的本事就是拿着“康熙”案吓唬辅政大臣。但遏必隆和李国英你们两个人一把年纪了,居然连对方的主力消失不见了都没有丝毫的察觉。 少爷和狗之争现在看起来也是真相大白,事实证明这骨头确实是属于祖泽溥的。 “或许可以先把夔东军打一打,剪除邓名的一些羽翼总是没坏处的。”既然邓名这个强敌不在江南,本来对江南战局的重视就一下子都跑去山东了,苏克萨哈认为这倒不失为一个打击明军旁系的好机会:“邓名用夔东和崇明贼当做诱饵,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现在若是匆忙回师山东,那就是我们白白往复奔波,邓名见势不妙坐船走了,我们还是抓不到他。” “不错,应该先把这些诱饵消灭掉,”鳌拜对此深表赞同。这些年夔东军和崇明军在邓名的庇护下也越来越强,虽然北京还不知道夔东的披甲比李定国都要多了,但也估计到他们的实力要超过五年前好多倍:“而且说不定这就是邓名的用意,他想利用我们剪除异己,以方便他统一四川。我听说万县还在夔东贼袁宗第的手里,对于这么靠近他领地的一块肥肉,邓名肯定是虎视眈眈吧?” 听鳌拜这么一说,苏克萨哈反倒愣住了:“那我们沉重打击夔东贼和崇明贼好么?” “当然好,而且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索尼一锤定音:“不过听说袁宗第没来?那就让遏必隆以崇明贼为第一目标,尽可能优先消灭马逢知的兵马,这样梁化凤也有机会收复崇明;而夔东贼自然也是能灭多少是多少,但是要适当地放跑一些人,告诉他们是邓名在山东走漏口风,说他在江南的友军兵力薄弱,才被我们看出破绽的。” “就是要让夔东贼觉得邓名是想借刀杀人?” “不错,但我们不能公然这么说,不能说邓名大肆宣扬,不然他们反倒会起疑,要是我们说是邓名不小心走漏的风声,他们反倒会这么想。”索尼也认为邓名可能确实存了借刀杀人的心思,不过清廷当然没有替他保密的义务,要是能让袁宗第等人与邓名离心离德,至少是互相提防的话,那对清廷当然是再好不过。 最后还是如何安抚杰书的问题,还是那个原则,既然少爷要啃狗嘴里里骨头,那狗的委屈当然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辅政大臣打算宣布邓名是慑于杰书的威名,丢下友军流窜山东。不日康亲王就会率领大军征讨山东,务求把流寇邓名一举荡平。 在写好昭告天下的檄文拿去找太皇太后盖章的时候,辅政大臣又向山东派出了一个使者团,再次试探邓名是否可能接受议和。 ------------ 第二十六节 判断(下) 无论是北京的清廷还是淮阳的清军,确定邓名出现在山东后,他们都深信川军的主力跟着邓名前去了,为川军护航的水师很可能是闽军的主力舰队,张煌言的舟山水师很可能也参与其中。清廷知道邓名和郑成功的关系密切,他们觉得郑经很可能也继承了他父亲与邓名的良好关系,这样川军出现在山东也就解释得通了。 在清廷疑神疑鬼的时候,邓名正指挥山东起义军围攻潍县。这是他登陆以来攻打的第一座县城。不过进展非常缓慢,正如巩焴预言的那样,以山贼和豪侠组成的起义军非常难以号令,他们的士气起伏不定,军纪接近于没有,让邓名头疼不已。 邓名带来了一个川军的爆破小组,不过为了锻炼山东起义军,他并没有让自己的爆破队上,而是训练山东起义军。刚刚看过川军的演示后,很多好汉就纷纷拍胸脯表示完全明白了,然后立刻忙着去攻打县城,根本不打算花太多的时间在练习上。 结果首次攻打潍县就是一场灾难,义军在简易的壕沟面前束手无策,被城墙上防守的县丁投掷石头杀伤了十几个好汉。接着就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崩溃,进攻者扔下了土包和挖掘工具纷纷撤退。听到城墙上传来的欢呼和笑骂声,邓名不禁摇头叹息:“这到底是我在锻炼军队,还是在帮潍县的绿营锻炼军队呢?” 回到营地后,参与进攻的好汉和等在他们背后的进攻部队就开始了激烈的互相指责,差点当着邓名的面前上演内讧和武斗。邓名出来打圆场,算是勉强把激动的众人安抚下来,但几个山东的好汉咽不下被骂的这口气,又想在保国公面前好好表现一下,第二天居然自行去攻打县城了。 得知有几百好汉擅自出战后,邓名和他的卫队都吃惊得快说不出话了,不用说川军或是夔东军,就是张煌言的志愿兵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早知道这件事的其他各路好汉也没有劝阻,一部分人跟着去看他们能不能破城,而剩下的一部分则在一边冷笑,等着看笑话——这批人大部分都是昨天负责填壕沟的,他们被骂无能后就反唇相讥,称那些后排备战的人都是胆小鬼——这明明是战术安排,后排的人没有去打头阵也不是因为胆小。 等邓名赶到的时候,几路好汉已经抬着云梯冲上去了,他们打算先踩着梯子跑过壕沟,然后再搭起梯子爬上城墙。 其中两路还没有越过壕沟,就被潍县临时组织起来的丁勇用石块打退了,剩下的人运气比较好,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就冲到了城墙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战备进行得好,这些好汉完全没有想到事先隐蔽和佯动,所以从一开始攻击意图就完全暴露在守军眼中。但是潍县并没有多少绿营,大部分城墙的保卫者都是城里拉来的壮丁。这些壮丁看到好汉们头上扎着红布,光着膀子、叼着刀子气势汹汹地扑过来时,都吓得跑回家去了。 可是梯子搭上城墙后,却发现云梯不够高,潍县的县令也没有想到要用栅栏和土砖垫高城垛,而是好汉们的目测有误。因为赌气而仓促发起的进攻也缺少准备时间,所以梯子的长度出现了问题。 眼看爬不上城,梯子上的好汉们只好退下来,开始在地上挖掘土石想垫一个土台出来。不过不等他们做好梯子的垫脚,城内的绿营就闻讯赶到了,还砍死了几个逃跑的壮丁杀一儆百。当冰雹般的石头从城头落下后,这次进攻又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再这么打下去,我们就要帮潍县练出一帮精兵来了。”邓名看得摇头不已。 几个山大王在攻城时的阵前动员更让邓名心惊,他听到那些人大喊着:“杀进县城,一人分一个大姑娘”来鼓舞喽啰们的士气,更可怕的是这话还让城上的守军听到了。 “今天没能破城,我真不知道是倒运还是走运。”邓明叹道。 山东的起义军中鱼龙混杂,很多人确实是山贼土匪,那些城市出身的大侠、少侠也有一些是往日横行不法之徒,要是让他们攻破了城池,估计潍县要遭殃。 邓名并没有带来大批的嫡系军队,义军虽然畏惧川军的武力,但绝对不会理解川军的政策和军纪,而要想鼓动他们冒着矢石攻打县城,那些山大王洗城的号召绝对比邓名秋毫无犯的要求更有号召力。 在这次失败后,各路山贼终于认识到即使邓名和川军能把祖泽溥打得片甲不留,县城的城墙对义军来说依旧是不可逾越的壁垒,于是按捺下破城大掠的热情,转过头来向川军虚心讨教爆破的技巧。但这时由于担心破城后出现的问题,邓名对训练山东起义军爆破技术也不是那么热心了。 “必须要找出一种方法,让这些义军的成员变成名副其实的义军战士,不要光琢磨着打家劫舍。”邓名让爆破小组把传授技巧的速度放慢,首先让起义军在周围练习一下挖掘地道的本事,不要立刻把火药交给他们。 与此同时,邓名命令卫队带着他的名帖拜访附近的缙绅,试图寻找一些能够帮助他在破城后维持社会秩序的合作者。 刚刚听说邓名登陆后,附近的缙绅、豪强都聚集家丁自保,而在祖泽溥溃败后,这些缙绅意识到明军的强大,开始给邓名送来粮食,希望明军能够不洗劫他们的宗族和村庄。 夏捷夏举人就是一个潍县人,平时住在乡下的宅子里,刚刚得知名震天下的保国公出现在山东地面时,他和其他缙绅一样分发粮食,把佃户聚集起来自保。祖泽溥惨败,邓名率领的义军包围县城后,夏缙绅就代表周围的豪强亲自来邓名的军营中为民请命。 “我军的军容如何?”见到亲自押送十大车粮食的夏老爷后,邓名开门见山地问道。 “威武雄壮,真是王师天兵啊。”夏捷立刻称颂起来。 “这话欺心了。”邓名摇头笑道:“周围的军营我哪能不知道,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昨天攻打潍县的时候,还嚷嚷着要洗城呢。” “有保国公在此,必能保得一城平安。”夏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邓名的脸色。 “我可没有这个信心,”邓名依旧摇头:“我的大军还没有到这里,这数千好汉我根本控制不住,进了城他们会干什么我也能猜个大概。现在我没有立刻让我的手下参与攻城,就是因为害怕他们祸害城中父老,给朝廷和王师抹黑。”邓名盯着夏捷看了一会儿,诚恳地问道:“夏举人可有良策教我?” “保国公慈悲啊。”夏捷终于确定了邓名的真实态度,跪倒在地举起双臂高呼:“国公啊,这是几千豺狼虎豹啊,要是让他们破了潍县,势必涂炭城内的生灵啊。” 刚才从周围的军营走过时,夏捷认出了好几个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他马上把这几个人的名字报出:“国公啊,这几个人平时绑票、抢亲,无恶不作,于七爷起事的时候他们也没参与,就是听说保国公大败祖泽溥,才下山想跟着抢一笔的啊。” 用夏捷的话来说,于七本人始终没放弃招安的念头,很多于七的战友也惦念着这件事,所以没有祸害乡里。但有一些人是货真价实的趁火打劫。很多缙绅之所以不支持于七起义,除了因为他们不看好义军和清廷的实力对比,也是因为在他们眼中,很多义军成员都属于该被镇压的强盗。 “暴君的秩序也胜过没有秩序。”邓名喃喃自语道。 于七肯定会收留那些跟着他一起和清军兵戎相见的土寇,邓名现在不可能对这些人大开杀戒,甚至不容易把他们从义军中清除出去。不过这些人除了给明军抹黑外,还属于极不可靠的同盟,一旦局势不对,他们就能毫不犹豫地开小差,甚至可能倒戈劫杀起义军,换取清廷的宽恕。 虽然清廷的秩序残暴不仁,不过如果邓名连这种等级的秩序都维持不了的话,山东的缙绅是不会支持川军的。现在有很多只眼在观察,要看看明军在潍县的所作所为。如果潍县被乱兵大掠的话,山东的缙绅就会彻底倒向清廷一边,支持祖泽溥与明军作战。 如果潍县这个弹丸之地能够长时间地抗拒川军攻势的话,对邓名的威望会有很大的损害,更会坚定莱州、登州两府清军抵抗的决心,让川军在胶水河大胜的良好局面荡然无存。 “我们不可能从江南抽调兵力,山东只是我们的一个次要战场,要用最少的兵力取得最大的成果。”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邓名就应该本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原则,不顾以夏捷为代表的缙绅的意愿,在山东闹得越大越好。只是邓名还没有冷血到这个地步,无法下这样的决心,因此他就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 周日也就是明日无更 ------------ 第二十七节 合作(上) 来到这个时代以后,除了在社会体系完全瓦解的四川,邓名都能感觉到缙绅的力量。这些人掌握着民间的舆论和法律,在四川以外的地方邓名想收集粮草、进行宣传、购买物资几乎都离不开这个阶层,缙绅的意见甚至能影响地方官的决策。 不过在明清战争中,缙绅阶层几乎没有发挥任何有助于明军的作用,或者说支持明廷的缙绅力量被支持清廷的缙绅力量所抵消了。曾经有一度,邓名因为意识到缙绅阶层掌握的资源而非常重视他们,但现在邓名也理解了清廷对他们的轻视,因为在邓名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太松散的阶层,其中每个个体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奔走,还远远没有形成阶层意识,或者说已经在强大的君权前被抹杀。 只要邓名不公开与整个缙绅阶层为敌,不洗劫他们,无论是在长江沿岸还是在山东,他就不用担心这个阶层的人会彻底投向清廷,就像清廷不用担心这个阶层会誓死保卫明朝一样。邓名曾经觉得缙绅阶层拥有大量的人身依附的农民,拥有地方上部分的司法权,应该类似欧洲的贵族阶层,但现在却发现两者完全不一样。缙绅没有天然的政治权利,现在邓名觉得科举就类似一种制衡手段,让缙绅阶层去献媚皇权来争抢君王抛出来的那块肉骨头,从而把这个强大的阶层变成一盘散沙。 以考试取士的发明人曾说过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言语,科举制度的完善就是在强干弱枝手段最为纯熟的宋代完成的。邓名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继续抛出这个诱饵,就不愁缙绅阶层中的合作者,不用担心他们效忠清廷或是一定要复辟前明——统治者只肯给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权利,还指望缙绅阶层普遍具有爱国情操和殉国的决心么?他们对皇帝的忠诚,恐怕还比不上两汉时期的门生故吏对恩主的感情。 虽然放任义军大掠山东会有损山东缙绅对邓名的观感,给他将来光复山东带来一些困难,但邓名在权衡缙绅的恶感和大侠的效忠时,却把前者视为两害中较轻的一种:明明缙绅阶层的实力要比大侠们强百倍以上,现在围在邓名身边的这批更是一片散沙,但在邓名的心目中,夏捷等缙绅的价值居然还不如山贼大! “缙绅只在乎他的一点家产,在乎他的后代有没有机会考上科举,把家族的安全延续下去,至于是谁的科举他们并不是很在乎,反正只要不跌落到任人鱼肉的平头百姓就好。真是可怜,控制着这个国家九成以上的人口,在家乡一言九鼎,在父老眼中是知识的传承者、公义的化身,而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够不被官府欺负而已。” 邓名和卫队的军官们私下谈起他对山东缙绅的观感,对这些四川的同秀才,邓名从来无意隐瞒自己的想法:“就是我们把莱州的缙绅都杀了,只要对登州和青州的缙绅好一点,他们就会自欺欺人地认为莱州的缙绅是自己作死,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或许他们会在心里支持清廷,盼望清廷打赢,不过只要我军占上风,他们还是会给我们送粮食的,也就是十车还是八车的区别。” “国公可以考虑一下取消科举。”军官中的宋唯慎提议道:“看看他们会不会再少送一车粮食。” “那他们倒是会和我拼命了,夺去了他们摆脱平头百姓的最后希望,把他们也打入了地狱之中。”邓名微微一笑。 四川现在的人口几乎全是外省的移民,加上官府权力直达底层的府亭制,四川的同秀才对缙绅的羡慕心理正在急速消失,他们现在的公民权要比正常的缙绅还要完整。 “不过我们取消山东的科举,福建的缙绅不会与我们为敌,”邓名说道:“就是取消了山东的科举,只要答应几年后恢复,他们多半还是会忍耐。” “那么国公打算无视夏捷的请求么?”又有军官问道。 “当然不会,不过我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帝国,我们要支援江南的战事,需要让山东的义军变得更强,光靠这些江湖好汉是不够的。如果山东的缙绅能和好汉们通力合作,清廷就需要在这里投入更多的兵力,我们就有余力去收拾福建的李率泰和三藩王了。别忘了,清廷能打下天下的十分之九,吴、耿、尚、孔都功不可没。” 在处理山东问题的时候,邓名甚至不愿意调动沿海地区的闽军,因为闽军的军纪也有问题。上次郑成功围攻南京时,张煌言就激烈指责闽军的掳掠问题。山东和闽军没有丝毫的交情,邓名可不指望福建明军会无缘无故地对陌生的北方百姓特别厚道。 …… 很快邓名就召集莱州的缙绅到他的军中开会,因为他已经通过夏捷向本地缙绅释放了善意,所以这些缙绅倒是来得很痛快。尤其是潍县周围的功名人士,他们对县城的安全也最关心。 “诸君都很清楚我找你们来做什么,就是为了潍县破城后的军纪问题。”邓名开门见山地表明态度:“我已经和夏举人说过,我对潍县周围的义军完全没有控制力,而我需要的是迅速席卷胶东,至于胶东的民生,说实话只是一念之仁。” 眼看到场的缙绅就要开始歌功颂德,邓名立刻举手阻止了他们:“可是一念之仁不能持久,如果潍县迟迟不能破城,那对我们的通盘大计会有很大的影响,到时我也就管不了很多了,毕竟要是我战败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光靠仁慈可是坐不了天下的。” 在场的众人都是读书人,见识也都比较广,无人不知邓名说的是大实话。看起来保国公虽然年轻,但却不吃吹捧那一套,而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这也不奇怪,若邓名真是个天真无知的少年郎,这些缙绅倒该奇怪他怎么能在几年内拉出一支大军,能和不可一世的清廷正面抗衡了。 “不知道小人们能为国公做什么?”夏捷带头问道。 邓名肯定不会闲得无聊,召集缙绅来到军中,只是为了显示一下他的冷酷的,因此夏捷猜测邓名可能是需要军饷或是军粮,甚至可能需要一些壮丁从军。今天来参加邓名会议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被包围的潍县中的很多商行也都是他们的产业,或是挂在他们的名下。如果邓名的要求他们都满足不了,那恐怕也就没有人能满足了——邓名有守信的美名,即使是与他敌对的清廷督抚,在这个问题上也从来没有否认过,因此夏捷等人还是打算信任保国公的保证的。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对潍县周围的义军没有控制力么?”邓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 周围的人谁敢在这个问题上瞎猜?都一起摇头表示不知。 “第一,我不负责他们的军饷;第二,我不给他们提供粮草。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给了他们一些武器,可是给早了,现在他们没有什么求得到我了。如果我一月一发军饷和军粮,我绝对可以拉拢其中的大部分人,要是哪个头目打算和我对着干,他手下的人贪图粮饷都未必会跟着他走。”邓名坦率地承认了错误:“但让我花钱在山东养兵,我也不愿意。诸君都知道我要回四川,要在长江沿岸和清廷进行生死大战,我手里没有闲钱和余粮。最后还有第三点,那就是我没有足够的人手。义军的军官都不是我任命的,我不给他们发钱粮也不好任命、罢免,所以没人怕我,我说洗不洗城根本不算数。” “小人愿意为国公贡献钱粮。”好不容易等邓名停下来,缙绅们一起喊起来。既然邓名说手头紧,那就是要钱粮了;如果邓名说没有兵那就是要壮丁的意思,大家可以齐心协力凑一凑。刚才邓名还说没有军官人选,这个就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了,不过可没人敢派,再说邓名也不可能用别人塞的人当他的心腹军官。 “我不要钱粮,我要你们的钱粮干什么?”没想到邓名居然并不是在敲竹杠,他一口回绝了缙绅们主动奉献上的好处:“你们给我钱粮,我就要对潍县的安全负责,而除了管饷管饭,我还需要整肃军纪,可能要杀人立威,这都是要花我精力、让我与人结仇的事情;万一将来事情没办好,你们谁家的店铺受损、亲戚被掠,你们就会觉得钱花得冤枉,认为我违约了;就算我办得妥帖,你们多半还会怀疑我拿了你们的钱去江南了,没有都花在保护潍县的安全上,所以也不会感激我……” 邓名连连摇头:“不,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干好了是应该的,干不好还会落一身埋怨,损害我的名誉。就算想挣钱,从你们手里又能赚几个银子?不,我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 第二十七节 合作(下) 邓名刚才说的都是实话,虽然时间不长,但依靠对翡翠生意的垄断和川陕官场上的人脉,目前他已经是珠宝业首屈一指的大亨,而且还在长江流域开拓新的市场。连满清朝廷太皇太后寿诞,邓名都是贺礼的提供商之一,他还真看不上潍县这些财主们的几两银子。 “只要我的战无不胜的名气不受损害,潍县或者其他县城,甚至莱州府的府城是谁打下来的我根本不在乎。反正我暂时不打算从这里抽税,也不打算投入军费,所以谁占领府城对我无所谓,只要不是清廷的旗号就可以。”邓名把自己的底线展示给夏捷等人,这些地方上的缙绅都大为震惊,陷入了沉默。 邓名公开表示他绝对不会费力不讨好地去控制义军,去帮着缙绅清洗山贼、整肃军队,不过出于善意,他愿意给这些缙绅指出一条道路,那就是由缙绅们来负责军队的军饷和粮草,从而取得对军队的控制权和发言权。 让缙绅养活起义军其实没什么难的,而且邓名还同意按照缙绅的要求进行甄别,把那些缙绅们看不上的人,或是不愿意服从出资人规矩的人从军队里筛出去——准确地说,这件事也得缙绅自己来办,邓名不会出面唱白脸,他只会保持善意和中立——不过这就够了,缙绅的力量和江湖好汉们本来就不在一个水平上,没有邓名拉偏手,绿林好汉不可能是大地主集团的对手,更不用说邓名还会倾向缙绅的一边。 难题在于缙绅不敢明目张胆地养军队。平时插手地方军队以帮助自己走私,或是行一些方便,这是缙绅们一直在做的事情。不过公开掏腰包豢养军队,显然超过了官府能够容忍的底线。一旦帮助邓名养兵,那就等于彻底站在了明军一方,属于要被清廷追究的同谋犯。 “实际上没有那么可怕,即使是北京对于士人也是优容的。上次延平郡王攻入长江后,四府十余县反正,事后也没有见到追究谁。不过这不是我的问题,这还是你们的问题。”邓名见大伙儿都很犹豫,也没有强求:“我仁至义尽了,给了你们保全潍县的机会,可是你们瞻前顾后,不肯救助父老。” “国公,话可不能这么讲。”马上就有人忍不住提抗议了。 这时潍县的缙绅领袖夏举人再次站出来,拦住几个忙着诉苦的人,狠了狠心问道:“不知道国公会派多少大军来山东?” 夏举人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只要邓名决心与清廷争夺山东,全力支援山东起义军的战斗,那么组织团练支持明军固然有极大的风险,但也不失为一种回报极高的赌博。如果明军击败清军占领了山东,今天帮助邓名组建团练的就都是有功之臣。 夏捷的话让不少人都收起了抗议的心思,在场的缙绅都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报效保国公、在明清两边下注的好机会。眼前这位保国公年纪轻轻就已经威震天下,谁敢说他不会带着明军卷土重来,成为中国的主人呢? “暂时我不会派遣太多的军队来山东。”邓名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的希望。撒谎骗这些缙绅不是不可以,但终究有被戳穿的一天,到时候对邓名的信用会有很坏的影响;而且之前的效果也值得怀疑。邓名计划在全胶东推广一套体系,把更多的缙绅组织起来,到时候肯定有很多人天天打听明军的援兵什么时候到,如果总也没有明军来,就会有人猜到邓名是开空头支票。 “现在我的战略重心是在江南,开辟山东战场的唯一目的就是吸引清廷在运河上的兵力,让我更有把握确定运河会战的胜利。”对于夏捷这些人,邓名也无须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让山东总督衙门立刻知道自己的意图;就算他们去通风报信了,祖泽溥也未必信;就算济南深信不疑,也未必敢上报给北京来昭显自己的无能:“所以我不会派援兵来,如果清军主力来了,我还会从海上撤退。” 几张刚刚露出热情的面孔顿时都黯淡了下去。邓名保证可以满足合作者的要求,如果他们要求和明军一起离开,邓名会给他们安排船舱。不过缙绅可不是绿林好汉,他们在本地有产业、有家族,有大批的不动产,要是丢下这一切的话,那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清军来了之后,我不反对你们接受招安。”邓名对那些失望的面孔视若无睹,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安排:“我再重申一遍,因为我不给义军提供钱粮,所以我不干涉他们洗城还是不洗城;如果他们洗劫了你们的庄园,说实话我也只会打个哈哈,说声‘这样不太好啊,你们不该为难有头有脸的人’,我不会比这个做的更多!同样,因为我不给你们钱粮,不向你们提供保护,所以我不要求你们抵抗北京的大军,不介意你们是否接受北京的招安。” 这不是今天第一次全场陷入集体沉默了,但这绝对是最长的一次。夏捷等人终于确信,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跟不上保国公的思路的。 “你们出钱养的军队,当然是你们说了算。我这个人一向主张公平买卖,我帮助你们取得向军队提供粮饷并任命军官的权利,你们在我还在山东的时候支持我,打明军的旗号;等到我无法保护你们的安全后,我不强求你们继续打明军的旗号,也不一定会为你们与清廷血战到底而派来援兵——有可能派,但也可能因为其他战场吃紧而不派。如果你们这些出钱养兵的人一起达成决议,要求我离开山东以方便你们向清廷投降的话,我也会满足你们的要求。简单说来,只要是正大光明的提出要求,我们就始终是朋友,只要你们投降前和我说一声,我也会配合;如果我不打算撤退,或是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也会理解你们作为清军与我交战的苦衷。” 不过邓名还指出,如果缙绅们向北京投降后,清廷要求他们解散军队的话,那就不是邓名能干涉的了。邓名并没有要求缙绅们立刻做出决定,而是留给他们一些商议的时间。 保国公离开现场后,不少人都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刚才保国公说得很明白,他不会保证潍县的安全,甚至也不会阻止义军下乡攻打缙绅的庄园。如果有人为此指责保国公的话,他还会声称是缙绅自己放弃了保卫父老和自己财产的机会。 对于少量的山贼,缙绅聚集佃户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若是义军连县城都能攻破,那庄园幸免的可能性不大。要想对抗这样规模的敌人,就需要缙绅联合起来组建大规模的团练来抗衡。不过组建这样的团练,势必要打出支持北京的旗号,那邓名不能坐视不管,恐怕还没有组建起来,就会遭到邓名先发制人的打击;缙绅之间多半也不会心齐,多数人恐怕也会采取赛跑的模式,争先恐后给义军送粮,希望他们去抢自己的邻居——正是因为已经习惯于匍匐在皇权下,所以缙绅这个强大的阶层从来没有表现出和他们所拥有的实力相称的影响力。 邓名的提议起码可以度过眼前的危机,花钱把这些可能洗劫缙绅的义军养起来,把那些养不熟的家伙剔除出去——既然被排除出了与明军合作的队伍,那些江洋大盗要是想组成新的团队,就得打出支持北京的旗号——轮到他们去享用邓名先发制人的打击了。 当眼前的危机解除后,清廷大军开来,明军撤退,缙绅可以用手里的胶东地盘和团练队伍作条件,和清廷讨价还价换取宽大处理,而且还不必担心邓名的愤怒。邓名一贯信用不错,就算这次他另有打算,将来企图食言,缙绅手里有团练也能掌握自己命运,起码能逼邓名派援兵来,总比任人鱼肉要强。 中午邓名打断了缙绅们的会议,请他们去吃饭。 饭后,邓名邀请缙绅参观了高云轩、邢至圣和吴月儿指挥的义军军队。这些部队都是以于七的会党为主力,没有什么祸害百姓的劣迹,也受到他们师门的影响,对招安心存幻想,所以较为重视和父老的关系。 高云轩的这支队伍得到了明军教官的指导,也得到了一些物资支援,他们表演了爆破城墙,把前后几层类似坞堡的墙壁炸上了天。这个爆破目标有点类似庄园的防御设施,看到如此不堪一击,夏举人和他朋友们的脸都变得惨白。 “只要再有几天,我们就能把所有的山东义军都训炼到这种水平。”邓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缙绅们的反应,到时候江洋大盗们或许依旧攻不下县城,不过他们很可能想拿缙绅们的坞堡练练手。 “以往的历次招安,官府都常常食言。”终于有人吐出了最后的顾虑。刚才在会上还有人嚷嚷,称他们潍县的这些小缙绅缺乏与山东总督沟通的渠道:“祖泽,嗯,祖总督,不,还是祖泽溥吧,他手下可能会有人贪功,不告诉祖泽溥我们想被招安,好来洗劫我们的庄子。” “祖总督,还是叫祖总督吧,我这个人一向对称谓很不看重。”邓名开始排解这些缙绅最后的顾虑:“我已经消灭了祖总督最精锐的部队,而且我还提供多种有偿服务,只要你们付钱,我可以提供更多的教官,也可以卖给你们盔甲和武器,包括军用的弩机和火铳。只要你们肯下功夫,打遍胶东无敌手,那祖总督就一定得招安你们,而且还要保举你们为官,改编你们的军队为官兵,也就是由北京掏钱来养你们的军队,还得同意你们的子弟继续在里面当军官。” “如果你们时间来不及,做不到打遍胶东无敌手的地步,我也可以帮你们转达想被招安的意思。放心,我写的信祖总督一定会看的,有我在,就不会让祖总督受到手下的蒙蔽。”邓名觉得多半不至于到这一步,只要能把缙绅组织起来,不要在山东总督衙门面前玩赛跑,缙绅绝对有压制对方的实力,就好像东南督抚和邓名的关系一样:“即使你们是清军了,我依旧可以提供有偿服务,你们可以练出一支精兵,让祖泽溥和以后的历任山东总督都没有逼反你们的胆子——为什么于七会被逼反?为什么清廷不肯招安他?就是因为他的刀子不够硬,你们不想学他吧?” ------------ 第二十八节 盟军(上) 股东大会的章程都是现成的,邓名大量照搬四川院会的规矩,而那些手下有店铺的缙绅也模模糊糊地看出这些规矩和股东的权力大有关系。而潍县议院和四川议院一样完全是贵族院,完全由地方上德高望重的人组成,只是邓名还向他们传授了一般议题优势通过,重要议题三分之二绝对优势才能通过的规矩。 优势通过大家都能接受,但是三分之二优势就让不少缙绅不解了,觉得这和股东议事的惯例有些不符。对此邓名也进行了耐心地解释,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一直身居高位,所以自感对很多规矩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一般的议题,比如多征点兵,多发点军饷,这虽然会造成矛盾,但未必会让大伙儿兵戎相见,所以简单优势就可以了;但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是不是接受招安条件,是对北京作战还是对成都宣战,这都是可能引发内战的议题,必须要绝对优势。什么叫绝对优势呢?就是支持的人超过三分之二,也就是说,支持者是反对者的两倍,人力、财力都是两倍,正常情况下会有碾压式的胜利——除非少数派出了一个军事天才,不过就是军事天才的出现几率都是两倍的优势。” “国公的意思是,有了议院是为了避免内讧。”夏举人猛醒过来。 “没错。而且可以让人清楚地知道实力对比,即使是反对派,其中的每一个人也都知道自己处于绝对劣势,而优势一方知道自己占据绝对上风,这样一旦开战,一方信心十足,而另一方多半会叛降不断。就好比六年前朝廷的三王内讧吧,就是没有这么一个议院,秦王深信他实力强大,能打赢,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要是有一个议院投票,秦王能够正确评估他的实力的话,也就未必会选择和晋王兵戎相见了。”邓名举例从来都是无所顾忌,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现在潍县的缙绅也大都习惯了:“所以我才说,投票不许舞弊,因为这是用来衡量实力对比的,换言之,这就是我们内讧的方式——不用明刀明枪的打一仗,而是通过投票来预估一下胜败。一般议题也就是不太可能导致内讧的,简单优势就够,而容易导致内讧的危险话题,必须要绝对优势才能通过。而且投票舞弊是重罪,罪名就是蓄意引发流血内讧,毫无疑问舞弊会让大家对内讧后果的预估出现偏差,大大增加流血战斗的可能性。” 除了这个作用外,邓名觉得议院还能给潜在的叛徒更大的道德包袱——以前的背叛是针对个人的,而现在是对缙绅集团的集体背叛。 不但军队的指挥官要向缙绅议院负责,而且这个议院还有任免潍县官员的权力,以后若是成立胶东缙绅议院,潍县议院也会在其中有发言权。 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的规矩推销给潍县的缙绅后,邓名马上让高云轩等人来拜见缙绅议院的成员们:“高少侠,见过你们的老板。” 缙绅的力量非常强大,尤其是他们控制着四川以外的乡镇司法权,这其实是非常巨大的力量,他们是秩序的制定和维护者,如果没有科举这个好用的工具在,皇权肯定无法随便践踏缙绅的封建权力。现在邓名把缙绅议院鼓捣出来,如果科举失效的话,那两汉时期的豪门强权就会重现,这势力的战斗力可比野蛮民族要强大得太多。不过邓名暗地里也准备了一套组合拳,用来应付——外星人的好处就是什么都是现成的;只是现在缙绅议院还是婴儿阶段,如果一顿乱拳打过去的话恐怕当场就打死了,所以他暂时没有拿出来。 在邓名的撑腰下,再加上高云轩所属部队的合作,缙绅议院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军队整编,把那些他们觉得危险的人物剔除出了义军队伍。为了保证他们花钱养的军队不会反噬,缙绅们也派来了一些族人参军,这些大都是读书人,还有好几个秀才。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看到有知识分子加入军队后,邓名感到更满意了,这样他花上一些时间在潍县城下整编军队也算是物有所值。知识分子能让军队学习能力更强,而且更容易服从命令,这也是邓名不惜重金在川军中推广文化课的原因。而且比起军官普遍不识字的绿营,这样的军队也更容易受到民族主义的影响:虽然暂时这帮山东缙绅还是对清廷恐惧不已,可比起十有八九不能辨“鲁、鱼”的绿营军官,华夷之辨无疑能让年轻的书生们内心感到更多的痛苦。 缙绅并不想和清廷决裂,邓名也不逼迫他们这么做,所以邓名甚至建议他们给潍县周围的义军改个名字,而不要用“义军”这么简单的名字,听上去不仅像草台班子,而且也充满了造反者的味道。 “扶清灭明军,怎么样?”邓名脑海里蹦出了一个词,在他前世有一场运动也是发自山东,稍加修改后邓名就拿出来和缙绅议院还有高云轩、邢至圣等人讨论。 没有人接茬,虽然邓名一次次拓宽众人的视野,但这次很多人绝得即使是邓名提出来的,这个提议也太骇人听闻了。 “我是完全不介意的,君子贵在心交,这样一个名字不是有助于你们接受招安么?”邓名努力打消着众人的顾虑,他觉得自己的构思很好,“扶清灭明军”脱口而出后,邓名发现自己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中深深的冷幽默味道。 “国公真的要我们接受招安么?”高云轩忍不住问道,扬州之行后他曾以为自己对什么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但一次次发现自己其实大错特错。 “当然,你们的师门不就是想招安么?”邓名诧异地反问道,他又指了指周围的缙绅:“你们的老板也都想招安,你们当然要接受招安。不过,我一直认为你们师门的做法不对,古人都知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你们连一个县城都打不下来,清廷为什么要招安你们?你们哭着喊着去求清廷也不会搭理的,要是你们连北京都能打下来,就就该轮到清廷哭着喊着来招安你们了,还会把总督、巡抚的官位双手奉上。” 听到总督、巡抚的位置,有几个缙绅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向往之色,邓名也不理会,继续启发道:“关键还是刀把子要硬!这样别人就得好好听你们说话,放心,只要你们付钱,我保证源源不断的教官和武器装备。” 现在邓名已经基本把自己从山东的乱局中摘出去了,如果邓名插手其中,无论他做的多好,那都是外省人插手山东,就算替缙绅出头和江洋大盗为难,那恐怕也会有不少山东人出于乡情说他的不是;只要发生了劫掠行为,不管是不是冒名顶替,是不是邓名的嫡系所为,山东人多半也会把债算到他的头上。不过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无论是缙绅杀大盗,还是大盗抢劫庄子,都和邓名无关,是他们山东人的家务事,考虑到缙绅的舆论优势,帮助缙绅收编军队,提供武器和训练的邓名肯定能成为“山东人民的老朋友”。 现在缙绅和侠客们也确实在担心“老朋友”会伤心,高云轩叫道:“国公义薄云天,亲自带兵来山东来给我们师门解围,只要国公一句话,我们就和鞑子干到底了。” “我不会说这样的话,是否接受招安是你们师门和议院决定的,我不会拿山东人当挡箭牌。”邓名义正辞严地说道:“不错,你们都知道,我来山东是为江南的我军取得优势,但是我不会强求,如果大部分山东人觉得和我合作会给山东带来灭顶之灾的话,我们还是好合好散吧。” 在场的人一个个都感动之情溢于言表,邓名进一步说明:“至于扶清灭明军向我购买军火更是双赢,你们获得安全,而我获得友谊。名字什么的无所谓,对清廷来说,这也是给他们一个台阶,诸位老板都可以说被奸臣堵塞言路,比如山东总督或是他身边的小人,以致拳拳报国之心无法上达天听。清廷当然不会信,不过在他们无力镇压你们的时候,这就是他们的遮羞布。” “国公所言极是,”又有个缙绅提出新的问题:“可这扶清灭明军还是在国公帮助下建立的,这个该怎么解释呢?” “我觉得清廷多半会帮你们解释,不过有道是好人做到底,这个忙我也帮了吧。”邓名打了个响指,主意信手拈来:“这就叫‘师敌之长以制敌’,扶清灭明军向明军学习正是为了更好地打击明军。” 十月二十三日,山东潍县的扶清灭明军第一阶段整训完毕,在大明保国公的策划和协助下,扶清灭明军猛攻清军控制的潍县县城。爆破开城墙后,明军和扶清灭明军并肩作战(三堵墙和游骑兵主要是从事战场通讯工作的指导),全歼城中的清军。 ------------ 第二十八节 盟军(下) 从九月开始,江北的明军就不断向淮阳方向移动,十月初杰书和江北明军形成对峙后,双方虽然还没有爆发大战,但激烈的斥候战已经开始。川军引以为傲的对列冲锋在斥候交锋中并没有什么优势,双方会在各种地形下突然遭遇,而且交战目的也不是驱逐对方出战场,而是阻止对方渗透或传递消息。 因此斥候战更重要的还是凭着个人的经验以及通过复杂地形的能力,还有单兵作战的能力和骑术。而邓名把蒙古籍、以前的御前侍卫都带去山东了,这让明军在斥候交锋中始终处于下风。幸好斥候不是情报的唯一来源,两江官兵只是杰书名义上的友军和部署,江北的江湖好汉们理论上也支持官府,所以就算杰书能在斥候战中占到上风,整场情报战中依旧是一败涂地。 邓名认为自己成功的基础是能够在战场上击败强敌,从对阵谭弘开始就是如此,其他的所有手段都是辅助,真正重要的是自己决一死战的勇气。不过除了邓名本人对此深信不疑外,其他人没有一个是这么看的,对此邓名也不是没有了解。这次在山东击败祖泽溥后,卫队向邓名恭贺胜利时,邓名还发出一声长叹:“不会有人记住我今日战场上的勇敢,他们津津乐道的永远是我化妆成鞑子去偷营。” 就是邓名的卫队,闻言都陷入了一片沉默,几个军官干巴巴地安慰邓名,说他们一向认为邓名的勇气比他的诡计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不过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嘴边露出了笑意,听上去不像是真心实意的。 两江战场上的情报优势给明军带来不少的便利,在享受这种便利的同时,川军和夔东军议论纷纷,都认为这还是要归功于邓名各种神出鬼没的奇谋——还是和邓名的勇敢无关,而厚道的浙军领袖张煌言则保持沉默。 十月底,闽军从山东送回了消息,邓名告诉他的盟友们,称自己在山东进展相当顺利,正在整编部队准备进攻潍县然后席卷莱州,要江北明军戒骄戒躁,等清军实在呆不下去后再趁胜追击。 “可怜的祖泽溥。”看到邓名的来信后,任堂就对同僚们点评起此战:“提督先是化妆成鞑子去切断驿路,让祖泽溥耳聋眼瞎;然后充分发挥以前和甘陕绿营的交情,在提督选定的战场上进行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提督真是胜之不武!” 任堂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只不过他们大都没有任堂这么胆大而已。信件前半部是邓名在炫耀自己武功的,后半部则是一些命令,邓名让四川商人尽快推选代表到山东去一趟,接下扶清灭明军的军火购买合同,在这些信中,邓名也叙述了一遍自己的政策和当下山东的局面。 “自古以来,争霸天下就是磨一把快刀,然后拿着它出去混江湖,服了就跟我一起砍去,不服就砍到服为止。”穆谭自认为跟随邓名以来,视野、见识也是一日千里了。穆谭认为邓名就是磨一把刀,然后把他亮给别人看——看见没?我能用它砍你,你要是服了就掏银子,让我能买更多的铁,磨一把更大的刀出来:“提督轻易不砍人,尤其不砍穷人,以前的甘陕绿营掏不起银子,提督就要想办法帮人家发家致富,然后再提着刀子上。而这次山东人也没钱,提督肯定是觉得有这时间在山东赚几个辛苦小钱,还不如多在东南溜溜。” 而邓名在山东的策略,穆谭就把它理解为:邓名又磨了一把刀,然后给山东的缙绅看:“喏,好刀吧?你们买下它,不然我就把它卖给你们隔壁的强盗邻居。” 穆谭的理解变成了四川人对邓名山东之行的共识,很快就有人打包上路,从银行家、运货商到铁匠代理商都有。 四川现在执行的积分政策导致大批人在城市成为工人,工农人口比例是其他地区的好几倍,甚至十倍以上,再加上邓名不遗余力地从全国各地收集工匠,使得四川已经可以向外出售旧军火了——比如以前从湖广、两江缴获的旧式盔甲就打算处理掉,在重庆当做废品收购的绿营军火在山东应该也可以卖出不错的价钱;等过些年,成都的铁匠行生产出更多、更好的盔甲和鸟铳后,张长庚给的装备迟早也会被逐步淘汰。 “等山东的乱子彻底闹大,杰书退兵时我们就衔尾追击,到时候肯定还可以缴获一大批我们用不到的兵器,也可以卖给山东人。”邓名信末还交代了这么一句,指示川西商人们应该有提供更多武器的信心和底气,他们的信心能够给扶清灭明军更好的鼓励,加速山东清军的瓦解,这样杰书就可能撤兵更急,导致他的失败更凄惨,从而让川军缴获到更多可以出售给山东的装备。 这种指示无疑就是邓提督总是挂在嘴头上的良性循环,不过邓名大概忘记他已经想把这些武器卖一些给周培公的长江剿邓总队了,所以赵天霸等人也不得不回信提醒邓名注意承诺时要留有余地,起码要向扶清灭明军说明,他们需要和长江剿邓总队竞争明军手中的多余装备。 在回信提醒邓名的同时,赵天霸他们也仿效邓名的风格,给周布政使去信,告诉他邓名又引入了新的竞争机制。当然,因为剿邓总理和邓名的交情,川西方面认为长江剿邓总队和扶清灭明军出价相当时,前者会有武器的优先购买权;教官也是一样,因为扶清灭明军这个新主顾出现,所以川西派出的教官恐怕也需要更多的租借费和培训费。 现在明军统帅是李来亨,巩焴是军师兼任川西军的协调人,因为遭到张煌言的激烈反对,所以巩焴无法在盟军中任职——现在联军打着的依旧是明军旗号,张煌言虽然不会再发出什么以“李贼倡乱”为首的檄文,但说什么也不同意让烧神主牌的巩焴有职务、差遣。 在邓名去山东前,赵天霸被提拔为上校,成为了川西五中校中第一个被提拔到这个军衔上的人。邓名要周开荒、任堂等人平时多和赵天霸商议,关键时刻需要一言而决时,一定要坚决服从赵上校的命令。如果他们能做到这点的话,邓名保证等他从山东回来后,就把他们和远在四川的李星汉也都提拔为上校。 虽然在川军中只是校尉阶,不过夔东军和浙军中没有人会把赵天霸等人视同于他们手下的校尉,经过巩焴的协调,李来亨传令全军,宣布赵天霸的命令仅次于他本人的命令,而周开荒等人的命令也相当于李来亨手下挂将军印的总兵——李来亨手下有几十人被永历朝廷授予总兵衔,挂将军印的还有五个之多,无论是李来亨本人还是其他夔东军将领,都不会认为他们手下挂将军印的总兵的实力能够和川军中校相比。而川军的少校,现在也被等同于夔东军的总兵或是浙军的副将。若以实力而言,这种等同关系其实还是川军校尉给了夔东军和浙军面子。 在联军与清军中央军对峙,等待更好的决战时机时,扶清灭明军在山东继续高歌猛进。 从二十三日发起攻击后,莱州府的县城在月底前就被扶清灭明军尽数攻破。控制县城后,高云轩等大侠得到了不少补充,而且让更多缙绅加入了山东扶清议院——如果不参加议院,扶清灭明军就不保证他的安全。如果是邓名威胁说哪个缙绅不支持他的军队就号召大盗去洗劫他家,多半会名声名狼藉;但现在是山东缙绅议院的决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上了贼船的缙绅们和大侠们颇有同仇敌忾之感:大家一起下水,一起等招安,谁也别想在边上闲着。 在扶清议院中,邓名竭力宣传他那套“要想当大清的县令,就要攻破大清的县城;要想当大清的知府,就要攻陷大清的府城!大丈夫顶天立地,就算拿不下整个山东当总督,也要全取胶东捞个巡抚耍耍。” 很多缙绅因为被议院宣布为“不受大清律保护的人”,不得不加入扶清议院,然后也生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感觉,既然都扶清灭明了,那也只有和明军干到底了,用刀逼着清廷不得不宽大处理自己。 因此扶清议院通过的决议越来越激烈,十一月六日,扶清灭明大军包围了清军占据的莱州首府。 城内绿营总兵派人出城请求投降,表示愿意充当中间人,替扶清议院和扶清灭明大军向朝廷传达他们想被招安的诚意。确实有几个人因此产生了动摇,但邓名立刻告诉他们,一个总兵的分量不够,而且这么一点位置也不够大伙儿分的;邓名更进一步指出,如果不消灭了正牌的清廷莱州知府和莱州绿营,那扶清议院的缙绅就不用指望清廷用莱州知府来招安他们,而等待扶清灭明大军的也只能是解散,而不是变成货真价实的莱州绿营。 扶清议院和扶清灭明军痛感大明保国公的看法极有见地,于是通过决议不与清廷地方军政机构议和,坚决消灭大清莱州知府衙门和绿营。 七日,扶清灭明大军在炸开城墙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垮了城内的清军——无论是大侠还是缙绅,都是扶清灭明军的支持和赞助者,与这个同盟比起来,大清莱州知府的力量实在是弱不禁风。看到城墙被破后,早已经和大侠有联系或是和缙绅有关系的绿营军官,纷纷阵前倒戈,然后如愿以偿地被整编为扶清灭明军,等时机成熟,还可以指望一起被招安,恢复正牌绿营的身份。 攻破莱州后,扶清灭明军的形势一片大好,缙绅发现祖泽溥在失去督标和提标后已经外强中干,除了嚷嚷要朝廷派援兵外更无一策。扶清议院在莱州城中通过新的决议,凡是在规定时间内不参加扶清议院的缙绅,从此以后不仅仅是被宣布为“不受大清律保护的人”,而是要被视为“扶清”大业的敌人,要出动扶清灭明大军把这些通邓的嫌疑份子予以剿灭。 在当天的会议上,缙绅议院还征求了邓名的意见,询问他对登州清军的实力判断。当从邓名口中得到登州军可以被击败的保证后,扶清议院就宣布,在栖霞包围于七的登州清军为叛贼、涉嫌通邓,因为他们居然不承认扶清灭明军的正义性和合法性,还在与莱州府的通信中蔑称议院为贼。扶清议院在决定出兵剿灭通邓的登州清军的同时,还宣布于七是被小人陷害的扶清同道,扶清议院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解决于七和他的十几万义军,欢迎他加入到轰轰烈烈的扶清大业中来。 八日,陈情奏章在欢呼声中离开莱州城的西城门,由快马送往济南。在奏章里,扶清议院向山东总督祖泽溥解释了他们的不得已,揭露了登州绿营假忠诚、真通邓的面目。在奏章被送走的同时,扶清灭明军就从东门开出,浩浩荡荡地前去登州,讨伐背叛朝廷的文武官员,拯救大清忠臣于七等人。 ------------ 第二十九节 解围(上) 自从山东宣布邓名大军在胶东出现后,李国英就一直对此持怀疑态度,明明对面的明军主力都是川西军,他们的旗号李国英也都认识。 川西军从来就没有隐藏旗号的意图,和李国英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了,隐藏旗帜也瞒不过去,反倒会给自己和友军制造混乱。 “这是周开荒,他从昆明大火的时候就跟着邓名了,早在湖广之战就出过风头,听说曾经一个人击退了上百个镇标;这是穆谭,其人极为卑鄙,但治理水师倒有两手,听说早年跟着海寇,在海上连着几天几夜不上岸,光食鱼虾,都面不变色。”李国英指着对面的旗帜一个个数过来。 “有如此身手,还精通水师,怪不得邓名会容忍他。”遏必隆和杰书都不会游泳,听到这里脸色也都微变。不用李国英介绍,他们早就听说穆谭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漕运总督当初就是贿赂了他,才要回了先帝的尸体。其他督抚提起穆谭时,评价也都相差不多,好多次邓名退兵都和清军向穆谭行贿分不开。朝廷也曾经一度打算收买穆谭行刺邓名,不过穆谭对他的顶头上司倒是忠心,说客都被打了一顿放回来了——穆谭说邓名交代过不许杀使者。 “那个是任堂,江西士人,允文允武,高邮湖一战时听说就和邓名并肩冲锋,”李国英把任堂称赞了几句,称他是邓名手下文武双全的大将:“奴才曾经击败过他一阵。” “那他们的主帅呢?”杰书指着赵天霸的旗帜问道。前面三个人的名声响亮,对他们的事迹也有所耳闻,就是这个赵天霸,幕僚们都摇头不知。 “这个人的名字我倒是听说过,好像是邓名的酒肉朋友,不过武艺听说还行。上次赵良栋曾经包围了他,但邓名急匆匆地赶来给他解围了,没杀得了他……”李国英对川军的了解显然远在杰书和遏必隆之上,仔细地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上次赵良栋和赵天霸对阵的情况,“所以赵天霸在川西军中有点威信,据说士兵都信任他。其他的,好像没有什么过人的业绩,从昆明大火到上次的川西贼下浙江,他都没有参与。” “赵天霸能坐上这个位置,也许是因为和邓名的关系最好?”遏必隆饶有兴致地观察明军的阵容:“那他岂能服众?就因为他是个不抛弃士兵的老好人么!” “所以奴才觉得,邓名必然没有走。邓名虽然年轻,但流窜六省,祸乱天下,乃是当世第一巨寇,绝对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说不定邓名打着赵天霸的旗号坐镇在此地,而让赵天霸领着偏师在山东登陆,企图扰乱我军军心。”李国英认为自己的猜测可能性很大,赵天霸不是有把子力气么?没有指挥大军的能力,但领着几百、上千精兵在山东骚扰还是可能做到的。 自从与明军主力开始对峙以来,遏必隆就对胜利充满了信心,在他看来,时间并不是明军的朋友,明军的优势只在于沿着长江的机动能力。这也是李国英反复强调的,李国英认为在长江沿岸很难抓住会战的机会,反倒会被明军来回调动,利用清军兵力分散的机会各个击破——在忠县、万县一战中,李国英就是这么吃的大亏。 而现在明军抛弃了他们最大的优势,集中兵力来和清廷的中央军主力对峙,那就等于解除了对两江部队的压制。以前因为明军水面压力过大,两江部队不得不分散坚守各个坚城,现在就有了集结起来前来助战的机会。 但没想到,两江部队依旧是原先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即使遏必隆反复通报南京、南昌,称明军的主力都在淮安一线,他们不太可能在渡江时遇到伏击了,但蒋国柱他们还是坚称明军依旧在长江上保留了强大的兵力——不过要说明军能强大到一边集中起十万军队和清廷中央军对峙,一边还能保持对南京的优势,那遏必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而随着最新的报告传来,遏必隆对战局就更看不懂了。 这次北京派人送来的信件中包括了祖泽溥奏章的内容,见到祖泽溥转而支持议和了,遏必隆也和索尼、鳌拜他们一样,猜到祖泽溥多半是被登陆的明军打垮了。 看到这封报告后,李国英虽然还是不相信邓名去山东了,不过对自己原先的判断也产生了一点怀疑:“赵天霸就是个匹夫之勇,赵副将说打垮他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要是他带兵去山东,能打得过山东总督吗?” …… 一直和两江扯皮到了十一月十五日,局面依旧没有发生任何有利于清军的转变,遏必隆望眼欲穿的援军连个影子都没有。他盼望着前后夹击明军已经一个多月了,但就是实现不了。反倒是祖泽溥把应该派来淮阳的北方援军扣了一部分,还说山东绿营已经自顾不暇,不可能继续支援江南战场了。 今天朝廷又送来新的八百里加急,称祖泽溥报告邓名正在席卷胶东,不久前把莱州知府熊森的印信缴获,送到了青州城,看起来莱州已经沦陷无疑。而去莱州等地侦查的天津水师也被明军打垮了,得理不饶人的闽军一直追到了天津港外,可怜几十艘清军战舰只逃回来了两艘。据幸免于难的水师官兵说,莱州、登州海外的明军舰队是一眼望不到边,没有一万艘也得有个七、八千艘。索尼和鳌拜狠命挤了挤水分,觉得明军水师大概在一千艘上下,能够运输十几万军队。 现在济南与登州的联系也断断续续,送信的使者都是从胶东半岛南边摸出来的,据说现在登州府的前线军营已经人心惶惶,官兵都知道他们背后有一支强大的军队登陆了。祖泽溥还称,登州逃出来的使者还辨认出了大量川军的旗号,祖泽溥要求朝廷立刻给他派去援军,或是干脆将他罢免。 祖泽溥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显然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而北京则有些生气地催问淮阳前线,他们到底是想打还是想退。北京觉得邓名带走了川军的主力,但有两江官兵支援的遏必隆还是不敢与剩下的明军作战,虽然朝中对遏必隆的胆量有些失望,但索尼他们依旧信任遏必隆的指挥能力,如果遏必隆决定不打这一仗,北京也会支持他的判断。 “你现在还认定邓名没有去山东吗?”杰书质问李国英道,本来遏必隆也有相同的看法,不过现在辅政大臣的观点发生了动摇,所有的质疑都落到了李国英肩上。 “川军的主力肯定是没带走,”李国英信誓旦旦地说道:“如果邓名真的去山东了,他怎么可能只带那么一点人马?” 现在江北的明军位于清军的领地上,被中央军黏住了,随时可能被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清军团团包围起来。在这种凶险的情况下,李国英不认为邓名会把最精锐的部队带离主战场——如果这里只有夔东军和崇明军,李国英还会认为邓名是想用杂牌军拖住清军,带着他的川西主力吃肉,可是对面明明有大量的川西军。 “总拖下去也不是事。”刚抵达战场时,杰书确实相当紧张,对遏必隆和李国英言听计从,他们两人都同意的战略杰书也不会反对。不过现在和明军静坐了很久了,杰书渐渐克服了自己的紧张情绪,北京的文书里的不耐烦也是显而易见:“到底是打,还是先去收拾在山东登陆的邓名,你们两个人倒是给个准话。” “奴才以为应该等下去。”李国英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坚持遏必隆提出的战略:“贼人师老兵疲,而两江官兵会不断地恢复元气。贼人迟早要退兵,或是主动来攻打我们的营地。山东必定不是邓名,奴才确信他的主力就在这里。” “到底还要等多久,五个月,十个月?还是五年、十年?”杰书的口气变得更加不耐烦,见李国英一下子回答不上来,杰书就冷笑了一声:“你真是属乌龟的,怪不得邓名拿不到你的重庆,而你五年来也无尺寸未进。” 遏必隆倒是认可李国英的建议,不过正如康亲王说的,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见到两江的官兵来助战?要是再拖上几个月不见动静,而且邓名确实带着大军去山东了,那失去耐心的北京一怒之下说不定会给他扣上一个贻误军机的罪名。上次高邮湖之败,遏必隆的名誉就已经受到影响。 “我看我们还是进攻吧,”杰书打算强攻明军的营地看看:“说不定都是虚设的旗号呢,被我们一冲就垮。如果贼人很强,确实是川西贼的主力,那我们至少心里也就踏实了,知道邓名肯定没有走。” 顿了一顿后,杰书又补充道:“就算邓名真的去山东了,而这里的留守兵力也很强大的话,我们打一仗再退兵,也好和朝廷交代。” 这种强攻的事情,当然不会让珍贵的八旗去干,杰书决定派北方绿营打头阵。 ------------ 第二十九节 解围(下) 邓名跟着扶清灭明军离开莱州的时候,大清任命的知府熊森正被缙绅议院好吃好喝地软禁在城里。 莱州的缙绅议院成份复杂、鱼龙混杂,尤其是听邓名宣布他不会立刻派大兵来山东后,议院有不少人更是琢磨着要留条退路。本来都自建团练了,这和杀官造反也没有什么大区别了,但邓名不断给大伙吃定心丸,首先就是法不责众,清廷再蛮横,也不敢把半个省的缙绅和大侠同盟都杀光;其次就是邓名还传授给他们不少理由,光是清除小人不行,“清君侧”这个口号已经被古往今来的叛贼用烂了。 “你们完全可以说是迫不得已,为了保存效忠朝廷的火种而不得不委曲求全,”邓名估计随着扶清灭明军的不断壮大,迟早缙绅议会会意识到他们根本不用怕山东总督,不过现在还是需要继续给那些墙头草壮胆,毕竟现在缙绅议院里的墙头草还是大多数:“只要全胶东的缙绅都参加议院了,那清廷就会大赦,不然胶东这个地方就无法统治了;但如果你们心慈手软,让一大批缙绅得以置身度外,那清廷就找得到帮它维持统治的助手,你们被赦免的机会就会小很多。” 邓名的鼓吹让更多的缙绅横下一条心,要把每一个邻居都拉进议院来。这样做不但壮大了缙绅议院的实力,而且也让他们的党派更加复杂,不但没法把高云轩这些邓名特意培养的军官踢出胶东的扶清灭明军,反倒要极力拉拢他们——等关系混熟了,高云轩等人应该也能在议院中找到自己的同盟。 因为大家都惦着在邓名撤兵后接受清廷的招安,所以现在大家也不敢把事情做绝,更不会有人挑头说要杀熊森熊知府。一开始还有人担心这会导致邓名的不满,但邓名却慷慨大度地表示他不会质疑莱州议院的决定,这是他们山东人的内政。 三堵墙的军官对邓名的决定也有疑问,虽然邓名保证过要尊敬莱州的缙绅议院,但熊森等人是清廷的正式官员,而且杀了他还能起到投名状的作用。 “不错,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投名状,不过缙绅们也很清楚这点,他们肯定会竭力把自己撇清,我要是强行让他们参与,多半会激起反抗和不满;而且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有几个人沾上血洗不干净了,他们和那些没沾上血的就不是一家人了,其他人也会琢磨着把他们献出去给清廷当下台的台阶。不行,我希望他们福祸与共,要倒霉谁都别想跑,这样他们才能合作得更好。”邓名觉得熊森不死也有其他的好处,比如让他多看看缙绅议院和自己合作的内幕,将来缙绅议院迟早会觉得这人是烫手的山芋,放又放不得,杀也杀不得:“还有最后一点,要是我想杀熊森,说不定立刻就会有人去向他买好,说不定还会协助他出逃来为自己赢取清廷的赏识。而现在我不杀熊森,这些墙头草就没有买好清廷的机会。嗯,不错,一会儿我要贴个榜文,宣布我有意赦免熊森,想劝说他为我效力。熊森将来肯定也会利用这个为自己脸上贴金,称他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守住了大清的臣节——这样清廷说不定就不会追究他的失土的责任。不是有买好清廷和熊森的机会吗?我先把路都走了,让缙绅们无路可走。” …… 因为邓名和缙绅议院各有算计,所以熊森和其他知县都得到了不错的待遇,被俘后没有一个人被处死。 在进入登州府后,扶清灭明军包围了县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威逼、拉拢本地的缙绅参加议院。虽然对熊知府为首的外地流官很客气,但对于本地妄图独善其身的缙绅,扶清灭明军可是一点不客气。山东缙绅之间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般都会找到他的世交、同窗甚至是老师去劝说,大部分缙绅扛不住人情加威胁,就此加入了议院,向扶清大业提供粮饷和兵员。 但有时也会碰上那么一两个顽固分子,说什么也不肯和大伙儿共患难。这个时候,扶灭明军就会按照在莱州的老办法,把这个家伙抓起来公审他的通邓罪行。如果这个时候该人幡然悔悟,还是可以进入议院的。有两、三个刺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哭哭啼啼地宣布支持扶清大业。在扶清大军敲锣打鼓地护送着他们头戴金花,骑着高头大马回家时,他们往往还在痛哭——不过扶清灭明军对此视而不见,议院里的人大都是过来人,他们把这称之为“喜极而泣”;当上议员后,还会给他们家里挂上一个“忠君爱国、扶清灭明”的大匾额。谁敢在夜里偷偷摘下来,那就是现行通邓犯——在裹挟缙绅入伙方面,缙绅议院是做得越来越纯熟了。 但是有两个不开眼的死硬分子,在公堂上依然高呼着“誓死不从贼”,被污蔑为贼的缙绅议院同仁当然大怒,把两个叛贼都拖出去砍头。其中一个在侩子手面前时,仍在大喊着:“吾今日不愧大清,不愧皇上”。这个私通邓名的叛贼被处死后,缙绅议院把他的家产都充作军需,所有人甚至包括他的朋友和亲戚都冲着无头的尸体吐了一口痰——这丧尽天良的家伙,居然想独善其身,靠出卖大伙儿的性命来向清廷邀好,真是死有余辜。 自打去年的年中以来,牙山上的于七所部就一直度日如年。位于接官亭的于七大庄园被杰书给烧了,这可是当时山东乃至全中国最大的私人别墅。康亲王见到接官亭于家庄园的规模后吓了一跳,因为这个庄园居然比他的亲王府还要富丽堂皇。 接官亭再向东,就是牙山山区,方圆七、八百里。于七和他的同盟藏身其中。被康亲王大军驱赶入山的义军高达十几万人,其中固然有不少是于七的朋友,但更多的是周围的百姓,还有一些没有功名的小地主以及他们的佃户。 见到牙山山区的地形复杂,而且于七经营了多年,防备十分坚固,杰书和遏必隆就放弃了强攻的念头。他们命令军队环绕牙山,在各条通道上都设立了营寨岗哨,然后把周围的侠客、山贼、农民、百姓驱赶进入牙山山区。每次有大批民众被清军赶来时,岗哨就放开一条路让他们进山,然后再关闭通道不允许他们离开。 虽然于七很有钱,也事先储备了不少粮食,但十几万百姓加上他们的亲属,能在一年内就把于七的储备吃个精光。虽然康亲王在江南告警后离开,但余下的清军依旧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康亲王的部署,严守牙山周围的通道,不允许任何人活着离开。 在看到大批难民涌入后,于七的一些盟友就意识到了威胁,一些人主张坚决驱赶,绝不允许他们靠近山寨;更有一些山贼主张干脆把百姓杀了吃肉,就当是清军给赶两脚羊来了,等清军意识到他们的奸计不能得逞后,也就不会继续赶人来,那样清军就还是需要强攻牙山,或是提出议和的条件。 于七在起义后一直优柔寡断,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残忍,他不但没吃老百姓,而且还接纳他们进入山寨,提供给他们必要的口粮。那时祖泽溥也参与围山,发现于七的行动后,这个和父亲一起守过锦州的宿将哈哈大笑,恭喜康亲王叛贼不足虑,并源源不断地把更多的百姓驱赶入牙山地区。 今天,张定南张大侠带着弟子们巡视防区。 杰书离开山东以后,兵力不足的清军没有驱赶更多的百姓进山,让于七的崩溃来得晚了一些。尽管如此,牙山的储备还是见底了。现在百姓多得已经无法靠山寨容纳了,很多人就徬着山寨搭建简易的帐篷,带着家人躲在里面,靠于七每日分发的一点粮食度日。 已经是冬天了,山寨发给这些难民的口粮配给已经减少到了每人每天二两。每天都有人冻饿而死,张定南从难民营前走过时,一些百姓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他——据说越是快饿死的人,眼睛就会显得越亮。 不远处一个人冲着张定南一行人磕头:“给个馒头吧,把小女领一个走吧。” 跪在这个人旁边的两个女孩,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另外一个可能也就是八、九岁,她们的头上都插着草标。她们的母亲已经在痛苦中死去,而父亲依旧幻想着有一个能让他女儿吃饱饭的人来领走他的孩子。 昨天中军帐里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军粮已经不可能支持到正月之后,很多山贼都强烈地要求于大侠停止给难民供应粮食。 他们对着于七叫道:“如果好汉们都饿死了,那这些百姓还是活不了。” 在众人的威逼催促下,于大当家的竟然流泪了,他称这些百姓都是他的乡亲父老,也是因为他起兵才受到的牵连,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呢。 想到这里,张定南长叹了一口气。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他很容易看清于七的问题:于七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对清廷始终心存幻想;也没有断臂求生的狠辣,眼看山穷水尽了,还是没有杀出去和堵路清军决一死战的勇气。于七的才能只配做一个大侠,除了心性以外,也缺乏军事能力——于七之所以没有突围的勇气,也是因为他很清楚,他离开牙山就会战败。 不过,若是张定南被换到于七的位置上,他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做得比于七好,能够狠下心吃人,或是练出一支敢死队去突破清军的封锁——不过,张定南觉得自己至少敢去尝试一下吧。 昨天的会议后,于七宣布,好汉们的口粮也要加以削减,以图坚持更长的时间,等待局势的变化——再拖上几个月,好汉们恐怕连去尝试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 难道就这样活活饿死在这里吗? “师父,师父!”正当张定南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亲传弟子满脸喜色地跑过来,远远地就冲着自己大喊:“解围了!官兵解围了。” “什么?”张定南大吃一惊,心里不禁又腾起了希望:“难道朝廷真要大赦了,要招安我们了吗?” ------------ 第三十节 成长(上) 因为扶清灭明军占领了莱州府,接着又马不停蹄地攻入登州府界,登州方面就不顾一起地把包围在牙山四周的清军调回去了。如果被扶清灭明军断了登州清军的老巢,那牙山前线的两万清军也就成了丧家之犬了,游弋在渤海上的福建明军也可以直接利用登州的港口和扶清灭明军取得联系。 一直到包围牙山的清军撤离后,于七等人还被蒙在鼓里,他们并不知道包围圈外发生了什么事。由于粮食耗尽而且屡战屡败,义军就连突围求援的行动也早已停止,完全是在包围圈中困守。得知清军居然退走后,张定南一边派心腹子弟去核实,一边急忙向山寨里的各位头领们报告。 很快,于七等众首领就闻询赶来,这时张定南还谨慎地在山区的外围探查,生怕突然遭到绿营部队的偷袭。其他首领也都有类似的担忧。大家整整折腾了一天,不断地试探着前进,扩大搜索范围,但发现清军的封锁线上已经空无一人,各个路口上都无人防守。 当天太阳下山后,牙山派出敢死队摸黑潜入以前的清军军营,证明确实没有什么埋伏,清军是实实在在地撤退了。根据敢死队对清军营地的侦查,他们发现营地里的灶已经有好几天没用了,看起来清军主力可能在三天前就离开了,这几天守在营里的不过是些故布疑阵的断后部队。今天最后一批断后部队撤退时,有部分绿营士兵纵火焚烧了一些哨所,浓烟冒起,这才被巡山的张定南大侠的手下看出破绽。 虽然急迫地想知道清军到底为什么离开,不过由于义军事先不知道清军撤退,也多日没有尝试出去抓俘虏了解敌情,所以大家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有些人甚至怀疑这是登州部队回府城过年去了。这种猜测虽然很多人觉得不太可能,不过其他人的猜测同样是毫无根据,就是那些怀疑明军发生影响的人,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江南的战局吃紧,还是山东的周边又出什么乱子了。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出去收集粮食。”张定南大侠依旧担心清军去而复返,对于和绿营在野外打正规战他是完全没有信心,眼看山寨里就要断粮了,那不管清军到底因为什么原因退兵,抓住这个机会储备粮草才是当务之急。 大家纷纷给张大侠的主意叫好,于七也拍板定下来,全军出动,到周围去收集粮食——经过这几个月的围困后,于七的威望降到了很低的水平上。因为大家都看出来他既无战胜清军的手段,也没有带领大家取得赦免和招安的方案,简而言之,现在牙山包围圈里的各位首领都明白,要是清军又回来了,大家继续跟着于七多半还是死路一条。 趁着收集粮草的机会,有几个首领不辞而别,带着手下逃出了牙山这个看起来很好、但其实却是死地的根据地。其他人也私下嘀嘀咕咕,商议若是清军真的又回来了,大家就这么呆在山里被包围着,就能拖延时间获得宽大处理么? 不过于七没有办法,不代表其他人有办法,对于如何打败山东的绿营,大伙儿都一点儿主意也没有。这些日子来交锋多次,别说甘陕绿营和中央军,就是山东绿营,他们也一次都没有打赢过。哪怕只打赢一仗,也能给大家一点鼓舞,但总打总输,最勇敢、武艺最高强的好汉们也都喋血沙场,这让活着的人们实在看不到希望。 “如果朝廷要招安我们,我们的条件应该是什么?”全军出去搬粮的同时,于七又把首领们找来议事。当初造反的时候大家心气挺高,纷纷表示领头的于七爷说什么也得拿个总兵当当,其他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也都得分个副将、参将的,最起码也得捞个将军当当。 不过被包围在牙山多日,大伙儿已经没有什么要求了。康亲王大军进入山东以来,清军的战事异乎寻常地顺利,所以清军就不打算宽恕任何一路江湖好汉。在牙山遭到围困后,义军中也有意志不坚定的人出去投降,但清军却不肯接受,而是尽数屠戮,并驱赶进来更多的百姓。这让大家都知道一旦山寨被攻破,无论男女老幼,这牙山周围的好汉、山贼或是百姓都肯定会惨遭屠杀,所以才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现在清军突然退兵了,手下也纷纷出去给山寨补充粮秣,大家的信心又恢复了一些,无论清军是想回府城过年,还是需要增援其他战场,那都说明清军没办法长久地在牙山周围耗下去。既然清军耗不起,那义军就又有了谈判的余地。于七认为,至少可以说服清廷赦免牙山里所有的人——看到清军把更多的乡亲赶进山后,于七就意识到清军打算彻底屠灭栖霞周围的居民,而于七认为这是他给乡亲们招惹来的祸害。 “原来我还有个把总的差遣,现在我也不要了。”以前于七能够让山东布政使忌惮,也不是因为他的把总身份,而是他密布山东的江湖朋友,操控在于氏手中的大笔黑道买卖,以及于七多年来积累下的巨额财富。而现在于七几乎失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他在城中的买卖都干不下去了,江湖好汉死伤惨重,剩下的人也对他感到失望,而于七的财富也在这次起兵中花去了七、八成。 虽然很多人都感到咽不下这口气,但事实摆在眼前,这就让很多好汉失去了斗志——争富贵失败,自己人头落地也就算了,还让宗族跟着一起覆灭,还要送家乡父老一起去死。 只有极个别的好汉表示既然起兵了,那就和清廷不共戴天,他们向于七告别,带着他们的手下离开,返回各自的山寨。 …… 在牙山周围的义军正忙着搜集粮草搬运回山时,邓名已经带领军队与登州绿营发生了好几次交战。 扶清灭明军成立以后,组织结构和原先的义军有了很大的不同,缙绅们送来了子弟和佃户,而且还说服了不少绿营军官加入到军队中。除了莱州的绿营以外,甚至连青州府派来的杨秋及其部分手下也摇身一变成了扶清灭明军的军官。 邓名一开始并不打算过多干涉扶清灭明军的建设,只打算提供必要的军事训练。不过看到大批绿营军官加入后,邓名忍不住开始介入,把这些人抽出来组建了一个教导营,凡是青州府、莱州府的军官,都被放在这个营中负责训练新兵。 今天扶清灭明军继续向府城方向开进时,遇到了兵力高达数千的一大股绿营部队。 “好多的人马。”看到这支绿营出现后,高云轩的脸色郑重起来。 他在邓名的提议下,被缙绅议院任命为扶清灭明军的总兵。不过这支军队与其说是高云轩在指挥,还不如说是邓名在控制,从分队行军,安排路线,到扎营形成掎角之势,以及粮草运输和人员机动的道路分配,基本都是邓名和他的部下在负责,高云轩等人就在边上看着。 随着邓名一声令下,扶清灭明军就急忙摆开阵型准备迎战。现在带队的军官除了高云轩这样的江湖好汉,还有不少是缙绅家的秀才。这些军官也习惯了从邓名的手中接过命令,在登州就是这样,每次都是保国公在战前发号施令,在战后把大家聚集起来讲解战术安排的理由,而高总兵则和其他人一样只有在边上听着的份。 “国公再考虑一下,提督我军的军务吧。”在大家乱哄哄地布阵的时候,高云轩又一次说道。缙绅议院里一直有很高的呼声,那就是让邓名出任扶清灭明军的提督,不过被邓名婉言谢绝了。 现在邓名依旧摇头,身为大明的保国公,巩焴还到处煽风点火想要坐实邓名的大明宗室身份,他要是当了扶清灭明军的提督,似乎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好吧,其实邓名倒不太在乎张煌言他们会怎么腹谤,反正他们也不会拿棍敲他,但奉节的文督师是个槛。邓名从巩焴那里知道,由于他想让烧神主牌的巩焴担任大明巡抚的职务,文安之就已经很不满了,若是知道邓名不但亲手拉出一支扶清灭明军,而且供给他们兵器,还赤膊上阵出任该军的提督,说不定文安之又会生气了。 两军列阵完毕,很快对面就开始敲锣打鼓,一起向扶清灭明军发出怒吼声,而扶清灭明军这边也不甘示弱,朝着对面的清军喊打喊杀。 “这些清军有点意思。”邓名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对这支绿营刮目相看。扶清灭明军这边人数过万,而且后面还不断有人陆续到达,清军那边明显人要少。以邓名在登州攻伐的经验,看到扶清灭明军人这么多,还有盔甲、盾牌,被喊上一会儿后,清军就会出现逃兵了。 而对面的清军士气不堕,也没有看到有大批士兵开小差从阵后逃走,说明这不是一支由县城兵丁组成的普通营兵。 “让三眼铳大队出击!”邓名用力地一挥手,身边高云轩的传令兵急忙发出旗号。前面的军官看了一会儿,大部分人都正确地理解了邓名的命令,很快,数百名步兵就走到阵前,手持从祖泽溥那里缴获来的三眼铳,向着敌军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 第三十节 成长(下) 经过长期的训练后,川军现在都能做到踩着鼓点前进,即使是战前才征召来的士兵也在日常军训中接受过足够多的训练,完全能够理解和服从军队的金鼓旗号。但扶清灭明军依旧做不到,现在只有少量军官明白擂鼓就是前进,但还是经常会搞错,或是听不清鼓声而瞎走一通。 “砰!” “砰!砰!” 三眼铳响成了一片,听到这齐射声后,全军都为之一振,因为经常有人嚷嚷听不清鼓声,邓名也无法分辨他们到底是真的听不清,还是不愿意上前打仗,所以就暂时改用三眼铳来发令。不得不说这东西用来指挥的效果比金鼓要好很多,谁也没法再说什么没听见了。 第一次发铳就是要军队注意:我们要开始进攻了,做好准备。 上万的明军已经恐吓了对面的清军半个时辰了,可对方还是没有出现大量逃亡,这让扶清灭明军意识到对面乃是劲敌,不少官兵都心里打鼓,希望能够再多吓唬对方一会儿。见邓名宣布要进攻了,不少士兵心里惴惴不安,但也只好打起精神准备进攻。 随着第二声铳响,三眼铳大队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整排的扶清军都跟在后面前进。三眼铳的射击相当响亮,还能腾起不少烟雾,起到一些遮蔽敌人视野的作用,一开始邓名用三眼铳做指挥器材时,还把不少扶清军吓倒了——那些新参加军队的秀才和佃农的见识还不如江湖好汉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大声的炮响,被雷霆般的铳声惊得腿软。 不过邓名告诉他们这也就是听个响,而且根据邓名养马的经验,只要见识过爆破城墙后,战马就不太害怕铳声了。事情的发展也验证了邓名的判断,听过几次城墙坍塌的巨响后,扶清军对铳声确实不太敏感了。 不过对面的清军受到的影响不小,这批清军是刚从牙山前线撤下来,计划返回登州的,不想前面的友军都过去了,他们却被扶清军堵在了后面。由于和义军交战过,或是至少见过中央军和义军交战,所以对面扶清军发出的凶狠吆喝并没有吓破这些清军的胆子,他们甚至还反着叫嚷,想吓跑对面的一些胆小鬼。 不过这个计划没有成功,对面的扶清军明显战斗力远在义军之上,看到好几千清军大声叫唤,还拼命地用武器碰撞盾牌,居然义军没有大批开小差的。当扶清军向清军发射火铳后,清军的士气更受到沉重的的打击——对面的贼人拿的不是木棍而是刀剑,而且他们居然还有火器,不但不逃跑还试图和官兵打上一仗。 扶清军小心翼翼地前进着,前排的三眼铳大队都是扶清军中的精兵,由特别勇敢的好汉和特别老实的佃农组成,由一腔热血的年轻读书人带队。扶清军的精锐除了这些火铳手外,还有大盾牌兵,大部分也都是读书人带着的乡下佃户。 传统的阵容一般是有两大类,一种就是炮灰先冲,精锐压阵,这一般会在优势情况下采用,比如进攻的时候。这种阵型的好处是炮灰承担较大的损失,压阵的精锐能够保证炮灰发挥更大的作用,消耗更多的敌人——不过在旗鼓相当和防御时不好用,因为万一炮灰反卷,可能会把精锐也冲垮,所以在敌人有可能反击的时候要非常小心。 另外一种就是统帅带着精锐家丁冲锋陷阵,鱼腩部队在两翼摇旗呐喊,邓名在胶水河一战破祖泽溥就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在确信胜利唾手可得后,鱼腩们就会奋勇参战,帮着追击溃兵抓俘虏。这是在人数处于下风时,封建军队常用的野战战术。 而今天邓名采用的是他在莱州摸索出来的新战术,三眼铳大队开道,同样精锐的大盾部队环绕在军队四周,把整支军队都环绕起来。 刚才扶清军主力向清军吆喝的时候,大盾兵就没有参与,而是把他们的盾连接成墙,形成一道连绵的木栅栏围子。当三眼铳大队发射第一响后,大盾部队就抬着木栅栏和盾牌,和主力一起缓步前进。 今天邓名根本没有进行什么中央不动、两翼包抄的战术,而是全军像乌龟一样慢慢地向敌军蹭过去。走了一段路后,见清军那边好像有什么动静,邓名就急忙命令停止前进。随着第三声火铳声作响,扶清军立刻集体止步,四周的大盾兵不管不顾地把盾牌和栅栏插入地下,埋头填上土,重新形成一道环绕全军的栅栏墙。 在军队进行土木作业的时候,扶清军的各级军官就认真地观察着对面清军的动作,看他们是不是有发起冲击的可能。 当确定清军无意进攻,刚才的一阵小骚动只是因为明军的威胁导致他们的应激反应后,邓名就让已经装填完毕的三眼铳大队再次开火,这时大盾部队已经把原来阵地上的木栅栏和大盾都挖出来运到新的临时营墙里了,现在刚埋下的墙不动,扶清军又开始全军向前蠕动,进一步缩短与清军之间的距离。 如果邓名带着卫队冲锋,估计可以拿下对面的敌军,但邓名不能把山东所有的野战都打了,重要的是设法培养扶清军的战斗能力,而这种乌龟大阵邓名觉得最适合扶清军现在的士气、战斗技巧和人员组成。 无论是敌军还是我军,最头疼的事情恐怕都是明目张胆的战场开小差行为,严格说起来,邓名的大乌龟阵并不是他的首创,当初戚继光在北方组建车阵,最主要的目的也是防止士兵在战场上公开结伙逃跑——戚继光说,车子一围,就给士兵一种在城郭中的感觉,让他们觉得逃离车阵反倒不安全;而且有车墙拦着,士兵也不太容易逃跑;不管敌人从几个方向来,车阵中的士兵都朝向阵外,胆小的也不知道逃出阵会不会正好撞上侧翼包抄过来的鞑子骑兵,也就不跑了。 总而言之,车墙起的作用主要是防备自己人逃跑,而给敌骑冲锋制造麻烦反倒是次要的目标。无论是邓名的扶清军还是山东清军,他们的素质都还不如戚继光手下的北方边防军,而邓名已经意识到车阵的部署里面确实包含着深奥巧妙的心理学,他没有足够的大车和拉车的牲口,就干脆让军队背着营墙前进。 如果邓名手下的军官有湖广绿营的素质,他也不会为扶清军设计这种战术。钟祥战役前,湖广绿营中还有不少军官曾经有过与李定国、孙可望乃至贺珍、郝摇旗十余年交战的经历,对野战也有比较多的经验。但现在扶清军的军官除了侠客就是书生,他们对战争的理解就是在山寨里防守来拿人的县衙衙役,或是宗族械斗的时候坚守围子或水坝。因此军队背着营墙往前挪,反倒比较容易发挥扶清军军官的能力,他们站在栅栏后就有了重返械斗场的感觉,可以比较熟练地控制手下的士兵各司其职。 缓慢地挪到了距离清军百米内,扶清军拒绝继续前进,而是认真地加固营墙,并向敌人射箭。 如果扶清军装备的火器不是三眼铳而是鸟铳的话,邓名觉得乌龟阵都不需要冒险挪得这么近,可以在一百五十米外开始进行加固,然后躲在栅栏后向敌人不停地开枪,耗尽敌人的耐心,迫使他们来进攻扶清军的寨子或是主动后退——那样就搬着寨子再跟上去。 扎好栅栏后,扶清军和清军就开始了激烈的对射,刚才扶清军往前挪的时候,清军就一直在放冷箭,有好几十个扶清军被放倒在地。现在总算可以还手了,扶清军仗着人多势众,很快就把刚才吃的亏讨回来了,激斗了半个时辰后,扶清军和清军的伤亡都接近百人。 这种战斗让邓名的卫士们感到十分沉闷,不过扶清军的军官们却渐渐进入状态,在栅栏前吆喝着,指挥着士兵们奋勇作战——自从邓名提出这个战法后,就得到了缙绅议院发自内心的喜爱,他们拥有最多的粮食和农民,这种战斗虽然节奏缓慢而且迟迟难以分出胜负,但却容易演变成缙绅最喜欢的平稳消耗战——没有大起大落,不是一夜之间暴穷暴富的赌博游戏,而是实打实地拼家底。 在栅栏后负伤的士兵被拖到阵中得到照料,此时那些好汉都开始羡慕佃户,因为他们都有族人在侧,负伤后也能得到同族人的悉心照料,而且一两个表现勇敢的负伤壮丁,还得到了同村读书郎的亲口保证,说回去后就跟族长说,给他们在族录上记上一功。 战局不断向着有利于扶清军的方面发展,而关键是几台简易抛石车终于被拼起来了。搭好抛石车后,扶清军就开始轰击清军的阵地,让对方的伤亡速度进一步加快,同时沉重地打击了对方的士气。 看到清军开始有人借着躲避石头而脱离阵地后,扶清军军官终于看到了野战胜利的曙光,更加卖力地向对方阵地抛过去石头,而清军统帅也必须做出抉择:到底是暂且后退撤出敌人的投石车距离呢,还是主动去攻打对方的木栅栏,把敌军驱逐出战场? 前者可能会导致大批士兵把撤退误认为败退而开始逃跑,而攻打木栅栏也有危险,毕竟扶清军人数更多,而且还有防守的优势。 ------------ 第三十一节 呆仗(上) 清军的统帅林峰林总兵注意到,虽然对面的敌人看起来很多,不过完全没有展开进攻的队形。扶清灭明军似乎有些骑兵,不过这些骑兵没有在两翼排开,而是缩到步兵阵地的中间去了。因此林峰怀疑对方是没有经验的将领,从对方士兵的动作看,好像也不是什么强军。 因此林峰最终还是下令进攻,再这么被投石车砸下去,那军队的士气真要散尽了。考虑到对方似乎没有进攻的意图,林峰犹豫了一下,决定采用炮灰在前的进攻方式,让自己的镇标督战,让营兵们先上。半年来绿营在胶东大地所向无敌,仗着这个锐气,绿营士兵响应了将领的号召,呐喊着向扶清灭明军发起了冲锋。 在扶清军的第一道木栅栏后,密密麻麻地站着手持长枪的扶清军士兵。 曹新木是一个本分老实的佃户,祖父在明末大乱的时候带着全家从河南逃到山东,被一家姓瞿的官宦人家收留,成为了瞿老爷家的佃户。后来满清入关后,瞿老爷趁乱塞了点钱给胥吏,给曹新木的祖父办了户籍文书,让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山东人。 无论是去世的祖父还是中年的父亲,都告诉曹新木要感恩,要知道很多一起逃荒的河南老乡都饿死在乱世中了。听说周围发生乱事后,瞿家就把佃户聚拢到庄园里,挑选精壮的青年守卫坞堡。曹新木被选中了,他的父亲、母亲和兄弟都在坞堡里,如果真有贼人攻来了,他也决心死守在坞壁上。 不过后来风声突然转变,老恩公去潍县转悠了一圈回来以后,宣布要大家出击剿贼,虽然离开坞堡让人有些心里不安,不过作为一个佃户曹新木也没有什么选择权,就跟着瞿秀才——瞿木山,他们老曹家恩公的孙子一起出发了。 因为曹新木的名字里也有个木字,所以五行缺木的孙少爷认为他会给自己带来福气,就把曹新木任命为贴身护卫。到了潍县城外后,瞿秀才宣布城外的人不是贼,是讨贼的盟友,而守在城内的人才是贼。盟友炸开了城墙,曹新木就跟着进去了。讨贼的行动很顺利,他们把化妆成县太爷和衙役的贼人都打垮抓起来了。瞿秀才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没错。 接下来又跟着队伍一路南征北战,曹新木护着瞿秀才进了莱州府城,一路上虽然节节胜利,但曹新木却是越来越糊涂。明明他们说的是报效朝廷,是大清,可一路上却是和清军在打——后来瞿秀才也不说知府衙门里的人都是贼人化妆的了,但是说这些官员都从了贼,他们通邓!所以要讨伐他们。与此同时,邓名却大模大样地在中军帐呆着,瞿秀才还每天去接受邓名的培训,从邓名那里分得战利品和装备。不过既然是瞿秀才交代的,那就照着做就是了。 莱州府城对曹新木来说无疑是大开眼界,毕竟以前他连邻居村都没有去过,光是潍县就让他看得兴奋了好几天,更不用说府城了。离开莱州向登州进发的时候,即使是如同曹新木这样老实巴交、之前从未离开过出生地周围二十里地的的农民,也觉得扶清军干的事和他们嘴上说的正好相反。实在忍不住去问瞿秀才的时候,对方还长叹一声:“老曹啊,我是怕你糊涂,所以才没有和你仔细说……”瞿秀才解释了一会儿后,曹新木更加糊涂了,不过反正瞿秀才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办就是了。 敌人冲过来的时候,曹新木挺身站在瞿木山的身前:在进入登州前,几十个跟着瞿秀才的壮小伙都有些抵触情绪,因为他们觉得离家太远了,平生第一次出门,总惦念着赶快回家看看。不过瞿秀才说这是潍县有名的夏老爷的军令,大家还是要继续前进,而每个人的功劳瞿家都是记得的。 瞿秀才写了一封信送回老家去,封口前还读给这些佃户听,信里把他们好好地夸奖了一番,让瞿老爷免去这些人家的一部分租子;几个表现出色的,瞿秀才还让他爷爷吩咐管家给他们换块肥田;至于特别出色的保镖曹新木,瞿秀才让家里给他说门亲事,不要找什么佃户的女孩,要给他找个富农家的姑娘,将来等回家了,还要让他去领份收租分田的差事。 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谁想伤了瞿秀才一根寒毛,就除非从曹新木的尸体上踏过去。即使不幸战败了,曹新木也绝不会丢下瞿秀才逃走——其他同来的人应该也不会,他们就算感激程度不如曹新木这么高,但如果瞿秀才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就是逃回家也会被爹妈打死,然后去老爷那里领受严惩。 看到清军冲过来的时候,曹新木背后的瞿木山也是神情严肃,虽然出身缙绅家庭,很早就考得了功名,不过本质上瞿木山也是个乡下孩子。离开莱州的时候,瞿木山心里也十分不情愿,觉得于七的死活和自己的家族没什么关系。不过夏捷夏老爷是潍县最有见识的长辈,在济南都住过好几年。既然夏老爷说这是唇亡齿寒,要出兵拯救于七,那瞿木山这些跟着夏捷一起离开潍县的年轻书生当然服从命令——在离开家的时候,祖父就反复叮嘱过,不许不听夏大伯的话,否则回去后家法伺候。要是做出什么欺心的事,莫怨族谱除名。而且瞿木山的妻兄、妹夫也都跟着一起来了,要是他丢下亲戚跑回家,那肯定会连累得祖父、全族都在家乡抬不起头来。 保国公的川军虽然不多,但都是了不得的精兵,在初次见到保国公后,他的卫队就表演过队列变换,当时把瞿木山和亲戚们都看得目瞪口呆。不过保国公说那些东西扶清灭明军一时学不来,不用说骑兵队列,就是步兵的左右旋转,没有小半年都教不会他们手下的兵。事实证明保国公并不是蔑视他们,到现在别说队形变换,就是旗号,瞿木山都还经常看错,稍微生僻一点的旗号他还会忘记其中的含义——远远不如三眼铳的信号简单易懂。 当然,简单易懂的代价就是别想施展什么复杂战术动作。以瞿秀才他们的水平,也根本不可能执行的了。如果野战时需要不停地旋转以面对包抄的敌军,那扶清军自己就会陷入一片大乱。现在就方便多了,大家把邓名围在中间,缓缓地向前挪,不管敌人在哪个方向,立下栅栏后大家就都朝着外面看,守住自己眼前的那道栅栏就行——太容易了,简直和防守自家坞堡一样地简单。 清军猛冲到了扶清军的阵地前,曹新木看着对面那些张狰狞的面孔,也发出一声声怒吼,把手中的长枪越过齐胸高的栅栏向敌人扎去。 接下来两军就陷入了长久的对扎阶段。由于栅栏的格挡,双方始终无法短兵相接,还常常因为障碍的存在而影响击刺的准头和速度。当有扶清军士兵在漫长的对扎过程中被捅倒时,他就会被后面的同伴拖到圆阵中间去,换上来一个人,继续和栅栏另一边的清军士兵对扎。 一线士兵对扎的时候,两军还在继续用远程武器互相攻击,由于战线近乎是静止的,所以双方的准头也越来越高,后来扶清军的投石机也能把石头准确地扔到栅栏外围的敌兵头上。 对扎进行了半个时辰后,林峰确定继续这样打下去他肯定要输,对面的敌兵虽然确实不是精兵,但士气相当高,扎了这么久一点也不见畏缩。而且在这种机械的对扎运动中,绿营纵然有更灵活的指挥,也丝毫发挥不出来,再加上投石器的威胁,清军的损失要比敌人大得多。 不过对林峰有利的是,敌人其他方向上的部队都按兵不动。东线已经扎了半天了,另外几面的敌人依旧目视前方,好像完全不知道另外一侧正在激战一样。 对扎了一个时辰后,林峰终于忍无可忍,清脆的金声响起,久攻不下的清军退潮般地远离了木栅栏。曹新木瞪着眼看敌人离开,因为有木栅栏的阻隔,扶清军也休想追击正在撤退的清军——有些受伤的清兵,被熟识的同伴从曹新木的眼前拖回阵地,但栅栏里面的人也毫无翻出去阻止的意图——邓名不肯冒这个险,对面的山东绿营虽然不是什么强军,但扶清军根本没有在野战中变换阵型的能力,一个不小心就能被对方击溃,那样就又得川军去救场了,完不成锻炼部队的设想。 退回出发阵地重整本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但清军没有受到任何干扰所以从容地完成了,只是石头依然不停地被从对面的阵中抛出来,继续砸到清军这边来。 林峰思考了一下,决定再尝试一次,设法击溃这支敌军。他觉得传说中的魔头邓名也许会带着精兵赶到,林峰要在那之前夺得返回登州的道路。 鼓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是林峰的镇标带头冲锋,呐喊着向扶清军的阵地猛扑过来。 ------------ 第三十一节 呆仗(下) 总兵的标营确实比营兵强一些,不过扶清军的战线依旧坚不可摧,成排的扶清军士兵肩并肩地站着,他们的激情虽然散去了大半,不再发出猛烈的呐喊声,不过依旧沉默地重复着刺击的动作。不时有扶清军士兵被流矢击中,或是负伤倒地,他们并没有发出惨叫,而是咬紧牙关强忍着,直到被同乡从前线上拖下去,这种惊人的凝聚力就是林峰的标营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刚才作战的时候,瞿秀才的人一度被其他书生的人替下去,曹新木也有机会到圆阵后歇息一下,喝一口水。阵型调整的时候,瞿家又被派向了前方,换做其他大侠的部队,可能就会因为出力多少、任务分配是否公平而争吵。所以一般大侠的阵容不调整,各凭天命,挨打就一路挨打到底,没事就清闲整场,以免在轮换中发生纠纷,或是让那些油滑之徒趁机躲避。 不过缙绅的部队倒没有这样的顾虑,既然是夏举人的吩咐,瞿秀才这样的晚辈、后学毫不犹豫地执行,甚至没有动过讨价还价的念头;再说瞿秀才奉命替换的,或是来替换他的都是他的同乡同学,还都沾亲带故;不会有什么可计较的,也不会有人会特意欺负他。 对曹新木来说,这是他离开家乡后最艰苦的一仗,战斗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以上,而清军还没有发生溃败和大面积逃亡。现在曹新木和他的朋友们也没有了呐喊的气力,他们一遍遍重复着突刺的动作,这套动作他们在老家因为抢水打群架时也用过,不过那时拿着的是竹子和木杆,而现在则是明晃晃的长枪,还经过教导队的训练、改良。 任凭对面的敌人矫健如虎,也没有一边跨越栅栏,一边把密密麻麻的长枪都驱散的本事,刚才有一个特别勇猛的敌兵,看上去好像是个军官的模样。这个人不但成功地翻过了栅栏,还折腾了半天没有被长枪捅死,并试图掩护他的手下也翻过来,协助他把枪兵逐退。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这个敌人这样勇猛,他的手下大多在翻栅栏的时候被捅回去了——未必受多重的伤,但就是翻不过来。那些手持三眼铳的士兵,此时也不仅仅把手里的家伙当信号枪使用,他们不时端着火铳走上前排,把火铳一直伸到正在爬墙的敌人的鼻子底下开火。有了栅栏和长枪同伴的掩护,三眼铳的射手有了从容瞄准的时间,而且这时三眼铳的长柄也发挥出了优势——射手一般都是先点燃导火索,然后双手持着长柄的末端,慢悠悠地向着栅栏对面的敌人的脸上捅过去,然后稳稳地指在对方的两眼之间、鼻梁的位置上,等着导火索烧到头——如果你拨打火铳就别想爬墙、对扎,如果你坚持要翻栅栏那就莫怪被喷个满脸花,炸个双耳失聪——如果被导火索嗤嗤作响的三眼指着,还能继续翻栅栏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反正曹新木没见到能有谁做到。 不过这些三眼也给守军造成了一些困扰,那就是它们射出大量的白雾,让这队的指挥官夏举人以及他手下的瞿秀才等军官都看不清敌人的情况了。不过即使面前白茫茫的一片,对曹新木他们影响也不大,这些士兵依旧向着可能空无一人的栅栏方向全力刺击,既然东家没让停,那大伙儿就不会偷懒。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周围的气氛好像变得有些异常,半天没有三眼铳上来放枪了,背后那些开战以来一刻不停抛石的机械好像也放缓了速度,曹新木等人也不再向空气扎去,东家给了休息的命令。 清军又一次退回了出发阵地,这次进攻又让林峰付出了上百人的代价,加上上一次冲锋的损失,五千绿营的伤亡已经超过一成,还有数百人趁着混乱逃离战场。知道事不可为后,林峰终于下令撤退,向东寻找可供托庇的县城。 当撤退令下达后,清军变得更加混乱,大批伤兵在地上伸出手发出哀嚎,请求同伴带他们一起离去,而更多的士兵开始脱离队伍。幸好扶清军没有立刻发起追击,这让半数的清军可以从容地展开敌前撤退。 一直到部分清军已经成建制退出战场后,扶清军才从自己的栅栏墙上开了几个洞,又一次开始缓缓向前推进。这种推进虽然缓慢,但是加速了剩余清军的撤退速度,他们再顾不得伤员和辎重,匆匆追着前队的步伐,全速离开了战场。 “胜利!” 当最后一个清军士兵逃离战场后,扶清军的阵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无论是大侠还是缙绅,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大侠们来说,这是他们无数次野战惨败后的第一次胜利,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而对缙绅来说,则是初战告捷,第一场野战就获得了辉煌的胜利,让不少人甚至产生出“原来打胜仗也不是很难”的念头来。 就是此战的总指挥邓名,也满面笑容地勉励那些来向他表功的缙绅和大侠指挥官们——名义上的扶清军总兵高云轩,被大部分人冷落在了一边。就算不提邓名的显赫身份,单论此战的作用也是高云轩根本无法相比的,从头到尾都是邓名在指挥全军。 但邓名并不这么看,只不过他不好意思对那些激动的缙绅和大侠称自己其实也根本没指挥,这整场战斗,按照川军的标准就是指挥官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职责,冷眼旁观基层士兵自发地在一条固定战线上挥舞长枪。 对面的山东总兵根本无法同邓名这样的指挥官相提并论,通过五年的征战,邓名的战斗经验已经相当于这个时代的第一流将领。不用说邓名,就是他的卫士们,刚才都能清楚地看到对方指挥中的笨拙,还有层出不穷的阵型破绽。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邓名至少发现了五次能把对手一举击溃的良好战机,不过他依旧什么都没做,只是骑着马继续观望木栅栏旁的战斗。 把骑兵包围在车阵正中也是戚继光的发明,先用步兵把骑兵团团围在正中,然后外面再围一圈战车,还是无法移动的固定障碍物。这就彻底断绝了骑兵出击的可能,也意味着统帅完全无法主动寻找战机,利用骑兵去奠定胜局。而戚继光在他兵书中的解释是,如果不进行这样的部署,那骑马的骑兵就会毫不犹豫地临阵脱逃,而车阵的部署可以保证自己的骑兵无法扔下主帅和步兵兄弟在开战前逃离战场。 在今天的战斗之前,邓名对戚继光的难题还没有直观的认识。刚才带着骑兵居于圆阵的正中,看着一次次破敌致胜的良机从眼前经过,邓名却只能无所事事地坐等时,他才对戚继光的痛苦有了切身的体会——戚继光作为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军事天才,从小分队特种战到大兵团作战都得心应手,骑兵、步兵、冷热兵器样样精通,戚帅到底要在什么样的绝望形势下,才会彻底放弃自己的指挥才能,设计出车营这种战法来? 虽然听袁宗第、刘体纯介绍过一些对军户的观感,邓名也知道大明的军户都毫无尊严和荣誉,日常的主业是乞讨,所以十日一操的绿营与明军比起来都显得锐不可当,不过邓名还对最精锐的北方边军抱有一定的指望——虽然他们同样要卖儿鬻女,同样由乞丐和奴隶组成。不过今天亲自指挥了一场类似车营的战阵后,邓名就很清楚这肯定是太美好的幻想了。在邓名的前世,曾国藩仿效戚继光的车营建立了湘军,而湘军的战斗力无疑要比戚继光指挥的北方边军有战斗力的多。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因为曾国藩敢把骑兵和突击队放在阵外而不怕他们二话不说跑路,而戚继光不敢;曾国藩和邓名都敢用盾牌和栅栏来模拟车营的战车,因为他们还琢磨着要进行一些攻势,而戚继光一定要用绝对无法移动的沉重战车来环绕自己的军队,彻底放弃战场机动能力,全神贯注于如何保证士兵能留在战场上——相比曾国藩的湘军和邓名帮助山东缙绅组建的团练,戚继光的工作重心明显更侧重于如何防备自己人一哄而散,他的军心形势要比曾国藩和邓名绝望得多。 “若是有一天我们遇上了扶清灭明军,与他们正面交战,我们应该如何战而胜之?”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后,邓名就询问他的部下。假以时日,随着这些秀才们的经验越来越丰富,他们的佃户身经百战,这支扶清军就会表现出更强大的战斗力,他们甚至可能不需要有形的木栅栏来约束。这种缙绅、名流加乡党的模式,是封建军队中的强军,甚至在早期近代军队都有一席之地。比如大英帝国的红衣军,很多步兵团就是这种结构,贵族是校官,绅士出任尉官,士兵由农民组成。而中国的缙绅在农民中不仅和英国贵族一样深受尊敬,是大众的偶像和努力方向,他们作为知识的化身,甚至还受到一种类似信仰的崇拜。 “他们没有什么战斗经验。”马上就有卫士说道:“训练也不得法。” “他们会不断提高的,”邓名摇摇头:“我也会为他们训练军官。” “我们可以绕过他们的乌龟阵。”卫士们看得出来,邓名不会同意为攻破这种阵地付出太大的伤亡。 “总有绕不过去的时候吧?万一遇到了怎么办?”邓名依旧不依不饶。 “他们喜欢三眼这种破烂,我们可以用鸟铳从远处射击,把他们都打死在栅栏后面。”一个突击小队长说道。 “这是个办法,”邓名点点头:“不过如果他们向我们大量购买鸟铳呢?” 看到几个军官欲言又止,邓名提前阻止了他们:“不要说什么不提供正确的训练,或是拒绝出售鸟铳,那都不是难度太大的问题,他们自己也可能想办法解决。只要缙绅议院意识到鸟铳会让他们的乌龟阵发挥得更好,就算我们不卖,他们将来也会自己造。而训练,只要严格按照纪效新书,他们就能摆出这种乌龟大阵来。乡党组成的军队,迟早能够敢于把骑兵独立在阵外,尝试捕捉战机。” 不少人提出抛石机,或是用火攻、水淹,不过邓名逐个指出其中的不足,并不断启发提示。最后有人觉得应该像攻城一样来对付缙绅的乡党军,而攻城不是爆破就是大炮,只是大炮实在太沉重,发射速度也过慢。 “所以我们或许应该设计一种轻型的火炮,能够被一匹马或者两匹马在战场上拖着奔驰如飞。毕竟这种龟阵也不是真的城墙,我们只要拥有大量的可以发射霰弹的轻型火炮,就不怕这种移动迟缓的圆阵,就能打开一个口子冲进去。”之前邓名遇到的敌人,威胁主要来自于他们的骑兵而不是步兵。不过随着扶清军的出现,川西有必要考虑万一遇到以坚定的步兵为主的敌军,该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不过这只是未雨绸缪,这种乡党军的问题就是守卫乡土斗志昂扬,离乡作战很可能士气一落千丈。不过或许有一天缙绅议院会和我们敌对,我们需要进入他们的领土,击败他们的抵抗,而且还需要一场碾压式的胜利来震慑人心。那个时候,我们不能束手无策。” 依托宗族的军队是稳固和有凝聚力的,不过也有很多难以克服的缺点,只要这些缺点是清廷难以克服,而川西能够利用的,邓名就不用担心缙绅议院会有一天敢于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今天的战斗虽然让绿营逃走了,但扶清军还是打死了三百多清兵,抓住了数百重伤的俘虏,而且导致一、两千个绿营士兵在撤退中脱离了军队。 邓名一边继续让扶清军的军官们总结经验教训,一边尝试和牙山的义军取得联系。 根据游骑兵的侦查,登州清军主力已经聚集到府城,整个登州地界上一片空虚。邓名打算先席卷各个县城,把登州府的缙绅也都拉进议院,然后再摘下登州府这个成熟的胜利果实。 如果在登州城外能够进行一些拉锯战就更好了,可以让扶清军获得更多的野战经验,这样胶东就能给清廷更大的威胁,并依靠这个获得得事实上的自治。到那时,邓名除了盟友外,还会增加一个销售军火和军事培训的市场,这可是世界上最赚钱的买卖。 ------------ 第三十二节 扶持 笔者按:今天周末,邀请一位可敬的女士共进晚餐,正常更新不加更了。 --------------------- 十二月初一,年底在望,现在邓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督促扶清灭明军攻打登州府城。而在这个时候,牙山的好汉们终于弄清楚了形势,不是包围他们的清军打算撤回登州过年,而是从莱州开过来的扶清灭明军打算攻入登州庆贺新年。而这支扶清灭明军的统帅名义上是牙山出身的高云轩少侠,而实际的统帅则是大名鼎鼎的大明保国公邓名。这里面的混乱关系,牙山群豪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理清了头绪,不过直到他们出兵的时候,还有不少好汉仍没有想通为什么大明的保国公会率领着扶清军去清军的地盘上实行“灭明”大业。 弹冠相庆之后,于七、张定南等大侠命令手下继续向牙山的山寨里搬运粮食,同时劝说那些百姓离开山寨,这样若是扶清军的灭明大业失利,祖泽溥卷土重来的话,牙山根据地可以多坚持一段时间。不过百姓不肯走,因为他们外面的房屋都被杰书的中央军烧光了,他们也没有存粮可以度过这个冬天。而且因为这次的牙山保卫战,群豪对于七大首领也丧失了信心,就算把这些百姓赶出山区,等清军回来,还是要被赶进来的,而到时候于七多半还是不肯看着他的乡亲饿死。 因此群豪最后就和于七摊牌了,想让大伙儿跟着他继续干,可以。但是首先要争取把扶清灭明军从邓名手里要来,改编为“联明灭清”军。这可是能够攻下府城的强军,有这样一支强兵在手,获得招安的机会就大得多了。不过对这件事,大部分头脑清醒的领袖都不抱有什么指望,因为乱世有兵就是草头王,想让保国公把军队白送给自己不太容易。如果这条办不到就算了,但是大家要求于七必须把投奔他的乡亲送给保国公,这几万人拖家带口的,除了吃饭没有任何用处,而且他们居然还不愿意离开。 当着于七的面,用刀子逼他的乡亲离开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就撕破脸了,所以大家要求于七把这些人统统带去交给邓名,算成是牙山派去支援的友军。这样不但把大包袱丢了出去,而且还可以用军粮和有人管饭诱惑他们心甘情愿地离开,而且有邓名照顾,于七也可以不用担心他们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得知数万牙山援军正在赶来,而且是他们的统帅于七亲自领军后,邓名就下令给这位盟友准备最高规格的待遇。邓名确实盘算着要把扶清灭明军交给于七指挥,他本人不可能永远呆在胶东,军中还有不少江湖好汉,而且于七对山东缙绅来说也是自己人——唯一的问题就是于七的声望不够高,所以邓名要想让缙绅买账,就得帮于七树立威望——比如要解决军事领导问题,邓名可不愿意自己前脚走,后脚山东这里的义军就又打成一锅粥,那只会便宜了清廷。 在于七所部抵达前,邓名就提前派出了一个慰问团,其中不但有邢至圣和吴月儿,还有夏捷夏举人等多名缙绅——夏捷虽然不是现在扶清灭明军中地位最高的缙绅,但他跟随邓名的时间早,所以资历过人,俨然也是一位人物了。 在派出使者团的同时,邓名也开始在军中吹风,表示他认为胶东的军事领袖非于七莫属。 不过邓名才吹了一天风,派去迎接于七的夏捷等缙绅就溜了回来,这些缙绅聚在一起议论了一会儿后,就一起来求见邓名。见到邓名后,缙绅异口同声地表示,他们不能服从于七的领导,也绝不能把扶清灭明军交在此人的手上。 “如果国公不亲自出任登、莱两府的提督的话,小人就带着乡亲们回家了。”一个性急的登州缙绅说道,他刚刚加入扶清灭明军和扶清议院没有几天,如果现在就撂担子的话,估计被清廷事后追究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以往要是有这种言论出现的话,不用邓名说话,其他缙绅就会给发言人扣上一个“通邓”的罪名,若是说服教育不奏效的话,就会把这个顽固不化的家伙拉出去杀头。但今天其他缙绅却没有什么反应,还隐隐表现出赞同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邓名大吃一惊。 这些人虽然是墙头草,也上了贼船,但却没有人想当出头鸟,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枪打出头鸟。固然法不责众,可能会迫使清廷赦免叛乱的缙绅,但领头的那个多半跑不了——皇帝的思路很明确,如果领导者能够落好的话,那以后挑头闹事的人就更多了。所以,即使是冤案,带头喊冤的人也难逃一死;而群众的思路也很简单,闹事一般就是因为实在忍不下去了,大家的愿望就是获得合理的补偿,让官府适当收敛,既然目的达到了,那领头大哥倒霉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以后逢年过节给他上一杯酒了。 邓名知道这些缙绅的目的是招安活下去,所以出任胶东军事领导显然和他们的志向有违,因此邓名提出于七这个人选后得到了缙绅们的一致赞成。反正缙绅对自己子弟有不错的控制能力,还是粮草和军饷的提供者,不愁于七不重视议院的意见,加上他又是有名的反贼,正好让他去顶缸。 “于七不是雄主。”一个缙绅低声说了一句,见邓名的目光扫过来后,这个缙绅朝着夏捷一指:“国公问夏先生就知道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邓名和颜悦色地问道,他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地促成胶东军实现长久的内部稳定,强行压众人同意他的意见毫无作用。 “于七的主力还在牙山呐,他这是带了几万难民过来了。”夏捷连敬称都没有了,立刻把他的见闻说了出来,刚才他已经源源本本地复述了一遍给其他缙绅听。 义军显然没有什么保密意识,而于七带来的几万乌合之众也没有保密的能力,所以夏捷等人一到于七军中,就把他的半年来的情况摸得明白。 听说于七把清军驱赶前去的百姓都收留下后,邓名微微摇头:“于七心肠好软,确实不是枭雄一流的人物。” “国公说的不错。”其他缙绅闻言也纷纷附和,如果只是这么一桩就算了,问题是于七的军事能力、对手下的控制能力,所有都乏善可陈,这就让缙绅彻底失望了。 夏捷讲述完毕后,邓名没有给出更多的评价,而是沉思起来:“这几万人于七居然想扔给我,造反居然还有嫌人多的,怕养不起去找粮食啊。再说这些人都和清军有破家之仇,多好的兵员,可比他那些江湖朋友好用得多。” 不过听到于七是想让自己养活这些百姓后,邓名也有些生气:“于七当我是他的培训中心么?把不想要的累赘扔给我,把需要的军队拿走。难怪缙绅们看不上他……不过,等等,这帮缙绅要雄主干什么呢?” “你们不是要招安么?”邓名开口问道,他知道这帮缙绅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天塌下能扛着的高个,而于七的名声完全符合要求:“于七能不能打仗,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那也不能让他糟蹋了军队啊,要是他把家底败光了,虏廷为何要招安我们?”在邓名身边呆久了的人,个个都有精神分裂的症状,而这些缙绅相比董卫国来说,也都是没出过远门的乡下人,所以发病速度更快,症状出现的时间更早:“要是扶清军没了,我们就得不到朝廷的招安,而是会被鞑子杀光!” 除了这份担忧外,最近扶清军在登州外围战中不断告捷,也让缙绅生出了些别的心意,有人不禁想到,如果不扶这个清,改成扶明了,那将来保国公坐了龙廷,他们不就能跟着飞黄腾达了吗?更有不少年轻士人也被连续的胜利激发出义胆来,以前不敢反抗朝廷那是因为知道鞑子凶残,现在清军眼看不是对手,那为什么还要剃头? 搞清楚缙绅反对的原因后,邓名暗暗松了口气,看起来缙绅并不是想散伙儿,如果散伙儿,大家都要被一锅端,他们只是来要挟邓名而已,或许还夹杂了一丝表忠心的心思。 “我不能在山东呆太久,而扶清军总是需要一个提督的,”邓名有些为难地说道:“如果不找于七,你们谁打算来干?” 在场的人自然没人敢挑这个大梁,虽然看不上于七,可恐怕还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本事,至少他能煽动起十几万人起事,而这帮缙绅的号召力都仅限于他们的宗族和佃户。 “你们的顾虑我全都明白,在我离开前,我会认真和于七谈谈,要是他真是无法委以重任,那我就会另选贤良。”见众人仍有迟疑之色,邓名知道必须要给他们一点甜头:“好吧,既然你们都看得起我,那我也不能违了众愿,在我离开山东前,我就兼了扶清灭明的提督吧。” 众缙绅这才纷纷发出满意的欢呼声,虽然眼下的大计还是请求招安,不过保国公这么年轻,带着几百个人到山东就能打得祖泽溥全军覆灭,随便指导大伙儿几手,就能把登州的兵马堵得出不了家门,这天下实在未可知啊。若是将来邓名进了紫禁城,缙绅的军队名称就有些难听了,虽然可以说这是服从保国公指示,不过到时候别人是不是肯接受还是难说。而现在保国公都是扶清灭明军的提督了,那这个隐患就算是彻底消除了,扶清灭明军也就是成了苗红根正,由保国公一手创建的部队了。 “之前我说你们需要向清廷保举这个提督,既然目的是招安,那肯定要走个形式。”邓名环顾着在场的众人:“你们谁愿意起头,向清廷保举我为胶东扶清灭明军的提督?” 现场又陷入了一场难堪的沉默中,依旧没有人愿意出面当这个带头的大哥。不用太高明的政治智慧就可以看到,这保举无异于一记耳光狠狠搧在清廷的脸上,带头的人估计要被清廷恨到骨头里。 “既然如此,那我就来起这个头吧。”邓名苦笑一声,这些人依旧是墙头草,暂时还是指望不上。 于是邓名当即就写了一封表章,其中向清廷保举自己为扶清灭明军的提督,带领胶东效忠朝廷的人士,清除那些通邓的心怀不轨之徒,不遗一贼以忧圣天子和太皇太后,署名自然还是汉将军名。 这封表章送走后的第二天,于七就赶到了邓名的军营,听说邓名居然想让他接受扶清灭明军后,于七大吃一惊,简直不能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我实际上也是被任命的,这并不是由我说了算的军队。”邓名耐心地给于七解释起来,再加上高云轩等人的一些帮助,于七很快明白,这支军队的实际控制权有一半在缙绅们手里,随着时间推移,恐怕缙绅的势力在其中的比重还会越来越大。 “这些缙绅想的大概就是让于将军去背黑锅,他们可以更有把握逃脱清廷的追究。”对于缙绅的心理,邓名觉得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于七迟早能看出来,要是现在不说明,将来他自己发现只会更生气,还不如趁现在把话说清楚:“而那个时候我肯定得辞职,我是大明的保国公,不可能接受清廷的招安,所以到时候这提督一职只能请于将军来担任——虽然缙绅们有他们的算盘,不过以我之见,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于将军获得招安的机会也更大,不是吗?” 经过仔细的思考后,于七也认可了邓名的说法,如果没有扶清灭明军,那他和牙山众好汉现在都是死鱼一条。经过这次的经历,于七也看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让清廷发慈悲的实力。所以不管是不是被缙绅利用,于七都需要为自己去争取更多的谈判筹码,而这个扶清灭明的提督职务显然是很有价值的。 既然于七答应了,那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帮于七竖立威信。 以前高云轩挂着总兵头衔时,邓名从来都是当着他的面直接下命令给军官。现在于七来了,邓名就任命他为自己的副手,担任扶清灭明军提督同知,而且经常和于七私下讨论完毕后,才一起出现在军事会议上,让于七去念一些邓名事先教给他的命令和台词。 当务之急肯定还是围攻登州,现在扶清军正在坚定地向府城推进。看到扶清军的奇特阵容后,退回登州的绿营部队就想先打垮他们,削弱邓名——直到现在还有很多绿营认定邓名的主力有好几万。只是这些被绿营视为软柿子的扶清军比他们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佃户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对东家的各种吩咐都无条件地服从,也不懂得偷奸耍滑。 隔着木栅栏对扎也不需要什么战术素养,比的就是谁的兵更听话,更像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不偷懒。几仗下来,绿营战无不败,虽然伤亡不大,但是士气跌落到谷底。现在扶清军正在登州城周围挖壕沟,修营寨,在本地缙绅的支持下,很快就把登州周围挖得到处都是壕沟——邓名觉得早就可以挖到城墙下爆破了,但缙绅们却不肯,他们更希望绿营出城攻打他们的营寨,如果绿营不出来,就把登州围得水泄不通再炸墙,万一打不进城也不会给对方反击、翻盘的机会。 不过邓名拿出来的口号也有不错的诱惑力,这口号就是“让孩子们除夕夜回家”。用“孩子”来称呼大兵是一件很稀奇的事,不过邓名在山东呆的时间不长,干出来的稀奇事比这帮同盟见过的都加起来还要多,所以这么一件也就不是多么过分了。 确实有很多人盼望着能回乡过年,就是到时候战争不结束,正月里、至少正月十五之前士兵大概也不愿意杀人,沾上一年的晦气——这段时间连官府都不会处决犯人。 最大的麻烦还是于七带来的几万难民,这些人邓名不可能养,也不可能运走,而缙绅也不愿意管,因为他们显然没有自己的佃户可靠。而如果不能扩大自己的土地的话,缙绅也没有必要招收大量的人手。 邓名感觉这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因此就让于七继续指挥围攻登州府,他返回莱州和暂时设立在那里的胶东缙绅议院讨论难民安置问题。现在登州基本是大局已定,缙绅联盟的补充和动员能力根本不是登州官府能抗衡的,现在既然被带入了消耗战的阶段,登州城陷落就是时间问题罢了,邓名干脆把这个获得声望的机会让给于七。 十二月十日,邓名返回莱州时,意外地遇到了北京派来的第二波使者;离开莱州前邓名已经见过北京的第一波议和密使,那时邓名当着缙绅的面表示他不反对议和,还把保证胶东扶清人士的安全当做了条款之一。 不过北京派来的是送信使者而不是什么外交家,他们没有任何承诺或是谈判的权力,只能把邓名的要求带回北京去。 这次见到邓名后,使者显得很愤怒,邓名一连串复杂的动作把北京看得眼花缭乱,而现在总算咂摸出点味道,那就是邓名想推翻流官制,在胶东地盘上恢复两汉时期典型的豪门推举制。 “保国公不仅是胜朝(对明朝的尊称)的国公,还是堂堂的宗室,怎么会生出改流官为土官的心思来?” “谁说我是大明的宗室了?”邓名哭笑不得地反问道,在山东大地上,就有好几个冒充他哥哥的朱二太子出现:“我到底是哪位大王之后?” “国公是胜朝哪位大王之后无关紧要,但我大清太皇太后已经诏告天下,承认国公为货真价实的大明宗室。”使者理直气壮地答道。 ------------ 第三十三节 试探 一年多以前,皇太极的遗孀、大清的太皇太后悍然侵犯了大明皇帝朱由榔的权力,向全天下人宣布邓名为大明近亲宗室——承认某人为大明宗室,这已经是永历天子手中为数不多的权力了。 要不是依旧住在缅甸的那些被释放的禁卫军伙同暹罗这个大明的铁杆盟友,夜以继日地琢磨从莽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永历天子现在连午餐吃什么的选择权可能都不会有。当然,现在朱由榔可以向缅甸护卫人员讨要他想要的食物,但却失去了吃还是不吃午饭的自由——在邓名扶持莽鲁之前,瓦城并不太关心朱由榔的死活,所以很长时间朱由榔赖以果腹的食物都是附近寺庙的僧侣施舍的。不过在莽鲁分裂集团出现后,莽白政府突然对大明天子一家的健康关注起来。 现在平均每两个月,缅北的大明禁卫军和杨在大学士就要炮制一次谣言,称天子驾崩或是杨在的老岳父马首辅被折磨至死,然后就声泪俱下地宣布要讨伐瓦城;暹罗察觉到晋王和保国公都忙于对付眼前的敌人,无意邀请他们参与讨伐缅甸后,就和杨大学士取得了联系,暹罗同样乐此不疲地制造朱由榔受到莽白虐待而亡故的假消息,他们不是两个月一次,而是一个月两次! 莽白为了澄清事实,只能不停地请朱由榔写信,每个月给昆明报三次平安,以驳斥杨大学士和暹罗国王传递到李定国、邓名和白文选那里的谎言。莽白不久前还命令依旧效忠阿瓦的僧侣们给永历天子祈福,希望他能诞下更多的龙子、龙女,以向不怀好意的昆明和成都证明他们的皇帝在阿瓦身体安康、心情愉快。 因为永历天子和马首辅、沐国公没有人身自由,所以他们无法向爱新觉罗家的女主人抗议她对老朱家的家谱编纂权的侵犯——争天下很常见,但争夺家谱编纂权这个事……你们从通古斯来的爱新觉罗氏连凤阳祖坟的祭奠权都不放过吗?真是野蛮人! 而能够代表大明天子发出抗议声的杨大学士,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现在渐渐被莽鲁政权和暹罗国王所说服,一心想帮着莽鲁政权发动统一缅甸的战争,顺便让暹罗朋友分杯羹,让禁卫军进入阿瓦城报仇。 对于大清太皇太后的宣布,邓名是最后一个有权发出抗议的人,可是他一开始没把这当回事。北京为了降低被戳穿的概率,没有指明邓名到底是哪个藩王的后裔,只有摸棱两可的暗示。邓名本以为自己不说,永历或是杨在的流亡朝廷也会代劳的。后来邓名觉得北京闹得有点过分,开始考虑公开驳斥的时候,巩焴又搞出了“一个宗室,各自表述”的策略。 现在邓名显然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公开驳斥时机,由于永历、流亡朝廷和邓名本人都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对此保持缄默,所以大清太皇太后的越权行为看上去已经成为事实了——如果不是索尼、鳌拜那帮奴才无能,分析不出邓名到底是哪家藩王之后,大清的太皇太后早就替永历封邓名为大明的亲王了。 今天北京的使者十分自信地把这个事情说出来,邓名也不好反驳,倒不是因为默认的时候太久,而是据理力争驳倒了这个使者也没有用,北京的太皇太后不会承认错误,更不会进行赔偿并清除影响。 清廷的使者这么气愤,也是因为邓名竟然亲笔写信,向清廷保举自己为扶清灭明军的提督,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节操还能有一点底限么?目前清廷中央和山东的地方衙门都深信邓名创下一个空前的记录,而且今后也不会有人刷新了。碰上这样的谈判对手,使者知道讲任何大道理都起不到作用。 因为山东战场的形势对清廷来说不是完全有利,所以使者必须发挥出谈判的技巧,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东西来。这位使者是叶赫家族的后人,正黄旗的满人,现在的职务是御前侍卫,奉有太皇太后和辅政大臣的密令,手中掌握着一定的谈判和讨价还价的权利。 “科举和流官,能够保证地方上的豪强不会威胁朝廷。”虽然是一个正黄旗的满人,但使者一语就道破了流官制度的重要性。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每当占领一片土地,就会竭力实行改土归流的制度,只要不是阻碍力量太大,就要设法进行。吴三桂讨伐水西安氏的行动,虽然让北京的部分朝臣不满,觉得他放着李定国不打,却要去收拾土司,是拿了朝廷的俸禄不干活,但辅政大臣集团对此确实持支持态度。因为吴三桂使得乌蒙地区完成了改土归流的工作,这等于是替清廷扫除了障碍。最近辅政大臣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派人寻找安家的后人打算赦免他,这倒不是因为清廷觉得改土归流不对,而是因为清廷有意把贵州还给明廷。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必要替明廷拔荆棘了,最好能够在把贵州还给明军前,再把安家给扶持起来。 对朝廷的这种动作,吴三桂也没有表示反对,因为他知道朝廷在放弃贵州前不会自找麻烦地扶持安家的。如果清廷给安家平反,今后要头疼的也是明廷和李定国了。 现在北京的使者就认为,邓名是打算在胶东干同样的事,因为自己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抱着这个目的所以扶持胶东的豪强土官。 “是啊,是没法威胁朝廷了,所以才会这么不堪一击。”邓名冷冷地答道。 因为不在本地长期待下去,随时可能调任,所以地方官只能依靠朝廷的威信,他们也没有什么清廉的必要,捞的油水足够多,卸任后才能回到老家造福一方嘛——不用和任上的百姓客气,反正从这里考上科举、出去做官的人,到了别的地方也不会客气的。 对地方的缙绅和百姓来说,地方官就是个贪婪的外地人,不过大家既然没胆子杀官造反,那也只能虚与委蛇哄他开心。百姓被欺压得太狠的时候,缙绅也会出于乡情出面哀求两声。 这次在胶东作战的时候,明明扶清灭明军更缺乏战斗经验,而且扶清议院目前也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但这么落后的组织和军队,依旧能把绿营击败。本地的绿营眼看形势不妙,缙绅和大侠这些地头蛇都联合起来了,虽然是清廷的军队,也没有几个人想替外省来的知府、知县殉葬。衙门里的胥吏都是本地人,更是被缙绅议院以乡亲的关系威胁加上利诱,完全渗透了,每次登州知府主持的军事会议开完,他们的会议副本就能送到缙绅议院这边,给扶清灭明军的军官研究。 现在形势很明显,即使是草创的缙绅联军,也能和山东绿营斗个旗鼓相当,随着他们不断磨合,对山东绿营的优势也会越来越大。只要北京不抽调精锐进入山东作战,那么扶清军把清军从山东赶出去只是时间问题。而有江南明军的干扰,清廷也没有多少军队还能浪费在胶东战场上。 “如果王爷放弃科举,扶持豪强的话,那王爷迟早也会深受其害。”因为太皇太后的旨意,所以满清的使者在私下甚至视邓名为亲王。 “不知道我会受多少害,但这天下之主肯定不会是你们的了。”邓名依旧是那冷淡的口气。 满洲男丁只剩四万人了,这也是杰书在江南畏首畏尾的原因之一,北京再也没有多尔衮时代的底气了,再也不敢拼上几万满洲人的性命来搏取天下了;依靠绿营,又不敢放手武装汉人,还不能承认绿营惨败的结果。 乱了一个胶东还不怕,只要邓名缩回四川,清廷腾出手来就能把胶东缙绅议院给拍死了——至少北京现在还有这个信心。不过若是邓名在整个长江流域都这么煽风点火的话,清廷是肯定应付不过来的。现在辅政大臣怀疑胶东很可能是邓名的一个试点,若是对方觉得效果不错打算在全国推广,那清廷几乎肯定要承认汉人藩国的大量出现,试图维持一个周天子的地位。 “王爷说得不错,我朝应该会疲于奔命,多半最后会镇压不下去,要是豪强这么容易对付,历朝也不会搞流官制了。汉人天子都觉得辛苦,我们的难处当然更大。”清廷的使者居然坦率地承认了邓名的看法,毫无争辩的意图:“不过到时候我朝大不了就退出关外,或者只保留燕云,把所有总督都封王,只要他们给我朝纳贡就可以了。那时候这就不是我朝,而是王爷的麻烦了吧?” 在场的并没有第三个人,使者毫无顾忌:“就冲王爷把大明天子扔在缅甸,自己拿了黄金回来这件事,皇上和太皇太后也不认为王爷只是单纯想把我们赶出关外,然后功成身退的。废除科举这种事,对王爷来说实在是损人不利己,还是不要做了吧。上次王爷没有同意朝廷的条件,我朝想了一下,觉得广东也可以交给王爷,王爷可以称帝,不需要向我朝称臣。” “你们连臣服都不要了?”这个条件让邓名吃了一惊。 “当然,中国这么大,为什么容不下两个皇帝呢?”使者从容地答道:“王爷和我朝各退一步,就不会有第三个或者更多的皇帝出来。王爷依旧是万乘之尊,而且富贵延绵子孙,何乐不为呢?” 邓名沉默不语,而清廷使者满怀信心地看着对方。 “我们明日再谈好吗?”邓名主动要求停止谈判。 “好。”清廷的使者高兴地说道:“王爷需要时间考虑一下,具体细节也不急在一天、两天都谈妥。” “不,”邓名摇摇头:“我最终还是不会同意的,但我确实需要时间来拒绝你的提议了,纳兰先生。” …… 在去缙绅议院与众人会面前,邓名让清廷使者带回了他的反建议,依旧是曾经提出过的四年全面停战。邓名保证会尽力促成其他明军领袖同意这个停战,如果有人违反了停战协议,邓名也愿意给予清廷赔偿。邓名为了获取时间消化胜利果实,愿意付出代价维持声誉,也愿意提供更多的保证。至于胶东的局面,邓名的意思就是维持停火时的现状,他保证不再扩大战火,在其他地区推翻流官制。不过清廷必须承认胶水河以东的现状,招安扶清灭明军并且保证他们的性命安全。 见到缙绅议院的人后,邓名没有对他们隐瞒正在和清廷议和的消息,并再次重申不会牺牲缙绅的利益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条件。 “作为代价,我需要你们的一个授权,那就是在我保证不损害你们利益的同时,你们保证服从我的议和结果。”邓名继续向缙绅议院施加影响:“也就是说,如果我和清廷达成了停火协议,你们不会擅自违反它。” 这个授权当然要由缙绅议院出具。在帮助于七获得权威的同时,邓名也在努力帮助缙绅议院建立更坚固的框架,毕竟这个议院越有战斗力,邓名手中的筹码就越多,而且清廷就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来防备胶东——就算招安了,只要胶东的军力强大,那清廷一样要留守相当的兵力,防备胶东军偷袭济南。 邓名指出,胶东巡抚的职务不应该是清廷指派,或是由某个人无限制控制的,而是应该由缙绅议院选出。换句话说,就是决定权在缙绅议院,而不是清廷或是军头手中的军力,这样就能防备某个人用胶东缙绅的鲜血去染红他的顶戴。对于邓名煞费苦心地帮助缙绅们设计制衡的规矩,议院倒是没有太多的戒心,因为邓名的用意也是明摆着的,他唯恐胶东被招安后,缙绅们会头脑糊涂,被清廷收买过去,所以一定要保证缙绅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和清廷离心离德、互相防备。 鉴于胶东的现状,议院的投票权完全是根据财产的多少来划分的,只有有财产的人才在县议院有发言权。如果一群小地主联合起来的地产达到议院规定的标准,那他们也可以推举一个代表来议院参加会议。至于佃农的意见则完全被忽视了,反正他们都是唯东家马首是瞻,邓名也无意帮他们立刻取得政治权利——邓名还要和清廷继续打仗,不能为了佃户去得罪胶东的缙绅阶层,他给自己的定性是帝国主义者而不是革命者。而城市的大侠也可以在议院中有一席之地,只要他们和缙绅一样为扶清灭明军提供军费,那他们就可以有代表权,提供不了军费就没有。 至于于七带来的几万难民,邓名极力游说缙绅议院从中抽取精壮者编组成军。有不少缙绅对此感到担忧,因为现在停火谈判已经开始,他们担心继续扩军会引起清廷的仇视。 “虽然我们在和清廷谈判,不过你们猜清廷现在打的如意算盘是什么?”邓名对大伙儿进行了启发。 清廷从来就不是靠以德服人来获取天下的,而是他的凶恶名声,所以缙绅们很容易就猜到了,清廷多半还是琢磨要在江南和山东战场都取得胜利,然后把胶东的义军镇压下去,同时迫使邓名在谈判中让步——如果实在无法彻底歼灭邓名的话。 “清廷肯定想着剿灭扶清灭明军,然后再维持那时的胶东‘现状’的,所以你们要想保住身家性命,最好是具有攻破济南,截断漕运的实力,那样清廷就该求着你们退回胶水河以东,答应你们提出的条件了。”邓名努力推销着能战方能和的思维模式:“到时候你们只要不贪心山东更多的领土,应该很容易和清廷达成招安协议。” “我们对青州府没有想法。”缙绅议院又一次被邓名给说服了,他们纷纷保证对朝廷的领土没有更大的野心,只是想保住登州、莱州的一亩三分地。邓名也相信他们的表态。如果不是担心登州府剿灭了于七就掉头朝着义军杀过来,莱州府的缙绅对于离开本府作战都没有多大兴趣。不过莱州府和登州府的缙绅对青州自治没兴趣,不代表被“解放”后的青州缙绅没兴趣,只是这件事也轮不到邓名去操心了。 除了一部分可以被招募成兵的人外,邓名打算把剩下的牙山难民安置到沿海地区去。由于沿海地区已经荒无人烟,给闽军的运输和筹集粮草工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而且也影响四川商人和自治的胶东做生意。 至于安置费,邓名认为应该由缙绅议院付出,不过这件事需要邓名来牵头,因为缙绅议院对自己的土地和招安以外的事情都漠不关心。 “看起来,只有继续在胶东维持禁海令了。”邓名开始游说缙绅议院继续执行清廷的禁海令,因为清廷在迁界禁海的同时,也免去了这些地方的赋税。 “扶清灭明军的宗旨是效忠朝廷,既然禁海令是圣旨,那当然要继续执行,不然不就是叛贼了嘛。”邓名把那些住在距离沿海地区比较近的缙绅们召集起来,给他们进行动员:“既然禁海令要继续执行,那么自然这些地区不能抽税,即使缙绅议院也不能抽税,而且海都禁了,那当然没有渔民或是海贸。” 简而言之,如果有一些缙绅组织人手去禁海区种地、捕鱼,自然都是免税的,甚至就是建立工厂,从事海贸,比如参与邓名的军火和食盐买卖或是参与翡翠和象牙加工,当然也不用纳税。 ------------ 第三十四节 糊涂(上) 济南,十二月十二日这天,胶东的缙绅们聚集在莱州,邓名正在试图说服他们继续支持禁海政策的时候,祖泽溥接到了来自徐州的捷报。 最近一段日子,祖泽溥称得上是度日如年,因为他手中的精锐兵力已经损失殆尽,无论是被明军攻下济南或是切断漕运,等待他的可能都不仅仅是乌纱帽落地了。因此,扶清灭明军虽然是不折不扣的乱党,但祖泽溥却睁着眼睛说瞎话,硬是向北京汇报说这可能是一群自发成立的支持清廷的义军,如果扶清灭明军出现了什么不应有的行动,也可能是受到了明军的蒙蔽。 祖泽溥很清楚,辅政大臣对他的报告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不过返回来的圣旨却勉励有加,指示祖泽溥要灵活地采用“诛其首恶,赦免胁从”的策略来收编扶清灭明军,指导这支心向朝廷的大军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朝廷假装不知道祖泽溥的弥天大谎,这也早在祖泽溥幕僚团的意料中,现在山东的局面已经没法再难看了,朝廷仓促之间无法给山东派来援兵,所以只能装糊涂下去。 缙绅们都是在当地有势力的人,如果他们是一盘散沙还没什么可怕,不过即使如此,北京的朝廷或是济南官府也不会有人疯狂到想把胶东的缙绅、士人一个不落都杀光的地步——即使以满洲太君的骄横也做不出来。实际上满洲太君是非常聪明的,如果他们真的完全不懂人心,那现在肯定还在宽甸的野人山里收买路钱呢。 而祖泽溥别说丢光了他的督标,就是实力完好的时候,也打不过全胶东的缙绅大联合——拥有全部山东的绿营,祖泽溥可以吓唬住全部的山东缙绅,杀掉每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家伙;但如果有两个府的缙绅突然联合起来和他玩命,山东总督是没法对付的。 当初听到扶清灭明军这个名字后,祖泽溥就知道胶东的缙绅还是首鼠两端,既然在胶水河大获全胜的邓名都不逼着这帮人出投名状,不愿意把骑墙派赶到清廷这边来,那失败的山东总督之自然更没有这个胆子。缙绅们想骑墙那就好办,祖泽溥给朝廷的奏章就是一种安抚,暗示缙绅们完全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反正过来,只要不是首恶,也没有死心塌地给邓名卖过命,那山东总督衙门一定既往不咎。 而朝廷的指示更是对祖泽溥这种策略的认可,索尼变不出粮食和白银,鳌拜也没有让满洲幼儿一夜都长大成人的法宝,所以对于山东的事也只能暂时装糊涂,这样大家都有面子。要真是火眼金睛地大喝一声“你们都是叛贼”,那对于叛贼岂有不去镇压的道理?到最后多半还是要招安,丢脸的还是朝廷。而招安一群从头到尾就没安好心的叛贼,和招安一批受到蒙蔽的忠义之士显然不是一回事。 本着“不聋不哑,不做亲家翁”的态度,索尼就指示祖泽溥要努力挽救这些误入歧途的大清忠贞之士。不过祖泽溥也很清楚,要是最后这差事办砸了,招安失败,被叛军端了济南城,那所有的罪名肯定都要由他承担下来,还要被扣上一顶“信口开河,蒙蔽朝廷”的罪名。 得知扶清灭明军开出莱州时依旧打着讨伐“通邓”叛逆的旗号时,祖泽溥心中也是有喜有忧。喜的是知道胶东缙绅联盟依旧没有彻底把宝压在邓名的身上,忧的是邓名这个奸贼实在是太狡猾了。如果邓名被胜利冲昏头脑,强迫缙绅们立刻明确立场,那肯定会造成胶东缙绅集团的分裂。到时候祖泽溥就可以趁机看出谁是一定要打击的,谁是可以拉拢的,而且还有了供那些缙绅出卖的替罪羊。 今天纳兰明珠从莱州返回济南后,和祖泽溥密谈了一个时辰,然后急匆匆地返回北京复命。 “邓名真是一肚子坏水。他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怎么就这么多心眼呢?”祖泽溥送走了朝廷的密使后,回到书房中对着幕僚们大发雷霆:“李国英居然还说邓名老实厚道,他一大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吗?” 除了李国英以外,称赞邓名厚道的人可不是少数,因此祖泽溥在直接和此人打交道以前也有很多误解。前些日子邓名自己保举自己为扶清灭明军的提督,保举信送到济南衙门里后,祖泽溥一夜间愁得头发白了好多根。这个首恶倒是找到了,可是没本事诛。还有一个于七也是债多了不愁的主,那帮缙绅虽然是墙头草,可是抓不到合适的打击对象用来杀鸡儆猴。而且邓名这个保举自己的奏章实在是没法对天下宣布,否则朝廷就成笑柄了。 思来想去,祖泽溥最后含含糊糊地报告朝廷:有流言说邓名自己保举自己,要当那个扶清灭明军的提督,带着大清的忠臣去讨伐通邓的叛逆。邓名摆明了是指鹿为马,还恶毒地裹挟了胶东的缙绅、士人,元气大伤的山东总督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怒斥其非,最后只能恳请北京圣裁。不久,祖泽溥收到了北京的回复,内容倒也简单:既然是流言,那就不管它好了——北京也左右为难着呢。 听纳兰明珠的意思,邓名的阴险程度还在郑成功之上。邓名通常不会强人所难,别说他的那些缙绅盟友,就是清廷这样的生死大敌,邓名也摆出一副什么都可以谈的样子来,而这正是最让辅政大臣头疼的地方。因为有选择就有可能出错,有退路就有可能迟疑。当初朝廷被郑成功忽悠得迟迟下不了决心,难以决定是战是和。朝廷一方面担心不在东南投入足够的军费会被郑成功偷袭,又担心这笔钱可能会花得冤枉——万一招安了郑成功,拿这笔银子用去对付西营不好么? 当初用来对付郑成功的试金石就是剃头,但这个办法对邓名却没用。而纳兰明珠对邓名的判断竟然是:他议和的诚意比郑成功大。 不用说北京朝廷,就是济南总督府都因为纳兰明珠的判断而彷徨起来。要是邓名的态度一目了然,祖泽溥能够清楚地知道到底该走剿、抚哪一条路,那他就能朝着一个目标全力以赴,集中力量去实现成功机会最大的那个方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幕僚团一起心存侥幸、摇摆不定了, 幕僚团一如既往地为应对策略争吵了起来,听得祖泽溥一阵阵头大。 而这时手持捷报的卫兵一脸兴奋地冲了进来:“总督大人,大喜、大喜啊!” “怎么?”祖泽溥猛地抬起头:“能有什么喜事?难道是淮扬大捷吗?” “正是,正是啊。”来报捷的卫士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报捷的使者赶到了济南,康亲王杰书向朝廷报告,他统帅的十万大军向盘踞在扬州运河一带的明寇发起猛攻,与明军展开了激烈交战。仰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洪福,击退了猖狂的明贼,迫使他们向长江方向逃窜。更在此役中击毙了邓名的心腹大将赵天霸,这个消息已经得到了确认。 “呵呵,哈哈。”读着康亲王的捷报,祖泽溥兴奋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刚才他一张嘴就问是不是江南的消息,也是因为知道江南最近就要打起来了。在朝廷的反复催促下,康亲王肯定不会选择不战而退,势必要打上一仗。马上就要过年了,所以算来开战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这个赵……,对,赵天霸,本官也早有耳闻,确实是邓名手下的第一悍将。好像昆明那把大火就是他点的,在钟祥也是他杀害的胡总督,还在南京亲手拿住的郎总督,不,拿住郎廷佐那个逆贼。”在这封捷报里,康亲王还坦承邓名确实不在扬州那边,抓到的俘虏供称邓名已经带着一批人离开江南去了山东,而留下他最为倚重的赵匪天霸,妄图牵制王师。 祖泽溥兴奋地把康亲王的捷报高高举起来,对周围的幕僚们宣布道:“王爷不日就要率领大军返回山东,挟大胜之余威,把邓名一举赶下海去。” “皇上洪福,王爷神威!” 在场的幕僚们响起了一片欢呼。 虽然邓名气焰嚣张,但徐州的十几万大军回返,那胶东的难题自然迎刃而解。大家再也不用纠结了,到底是谈判还是讨伐一目了然——邓名不肯谈判就打垮他,到时候谈不谈都要另说了。 祖泽溥发出命令,派人马上把捷报送往给北京,同时还添油加醋地说道,他也从侧面听说了大捷的消息。据闻,胶东贼人听说了此事,正是人心惶惶,现在康亲王要是返回的话,定然能把阵脚大乱的邓名一举荡平。 欢天喜地的幕僚团各自忙碌去了,祖泽溥把一个心腹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快去一趟登州,再不去就晚了。” “怎么?”这个心腹见祖泽溥神态狰狞,方才还在脸上的喜悦之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惊疑地问道:“总督大人,去登州这件事,不是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么?”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最后时刻了。”祖泽溥脸上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眼中满是血丝:“康亲王必定是大败无疑了!我这次卖了他一个好,盼望王爷在我落难时能记得吧。” ------------ 第三十四节 糊涂(下) 辅政大臣遏必隆和川陕总督李国英,论起打仗来他们两个人都比祖泽溥经历得多,但若论奏报大捷,他们两个加在一起也没有祖泽溥一成的本事。 遏必隆身为辅政大臣,把奏章里的水分拧干、读出真相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所以这封捷报写得也算是四平八稳,把山东总督衙门的幕僚都蒙过去了。但祖泽溥可是关宁铁骑出身,他父亲祖大寿更从天启年就开始临阵脱逃,畏敌不战,从辽阳一路转进到锦州,从一个不起眼的游击变成手握重兵的总镇,所以祖泽溥看捷报都不用花心思去琢磨,一眼就能看清里面的虚实。 “如果康王爷真的赢了,他的手下会不清剿溃散到四周的残敌吗?十几万大军,至少得花上个把月把江南搜索一个遍吧?”祖泽溥见心腹脸上还有疑惑之色,立刻点明了捷报里的疑点:“不让官兵好好发笔财,下次怎么让人拼命打仗?” 再者,康亲王还承认邓名就在山东,这就更离谱了,前一阵子表少爷和看门狗争抢了半天骨头,仆人扑过来踹了狗两脚,劈手从狗嘴里抢出骨头毕恭毕敬塞到了表少爷手里——这个时候表少爷不是冷笑一声,朝着狗骂上一句“狗眼不识得老子”,然后大模大样地把骨头嚼碎咽下去;反而向狗道歉,客客气气地把骨头还给它——这明显有诈!邓名在不在山东,清廷是不是派使者来谈判,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康亲王要说邓名在江南,北京也承认了,甚至连祖泽溥都不争抢了——只要康亲王在江南打赢了,那山东这个人肯定就是一个邓名的替身, “康王爷要是赢了,那江南的明军不是主力也是主力,邓名不在也在,现在他突然说江南是偏师,邓名其实在山东,这是为什么呢?” 经山东总督这么一点,这个心腹卫士也感觉到蹊跷,不过还是没有能马上反应过来。 “因为康王爷被打败了,因为战败了所以没法去抢劫了,为了逃命不得不返回徐州。”祖泽溥很有把握地分析道:“而康王爷不想说是因为败了必须要跑,那只能说他是因为忠君爱国,知道邓名和他手下主力在山东,担心我这里有失所以才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了……康王爷金枝玉叶,会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我可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 祖泽溥三言两语,就把一副逼真的画面撕得粉碎,还显露出了后面清晰的真相。 “至于什么击毙赵天霸,这好像是个才出来的喽啰吧?”刚才看捷报的时候,祖泽溥一直没想起赵天霸是谁:“但是康王爷打赢了,总不能没有战果吧,说打死了邓名那些有名有姓的手下:周开荒、李星汉、穆谭、熊兰、任堂、刘晋戈、袁象……”祖泽溥掰着手指头一口气数了十几个人名才停下:“怕将来被揭穿了下不来台,就只好用这个,反正这个人也没什么本事,将来一连几年不见踪影也很正常。” 总的说来,祖泽溥觉得康亲王还是太嫩了,终归还是年轻人脸皮太薄,就说打死了个大将又怎么样了?只要朝廷不想为难杰书,那就会给他背书,如果有一天朝廷打算整他,难道因为赵天霸罪名就能轻一些吗?不还是一样欺君罔上。 “要我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打死一个金盔银甲的大将,十万贼人见状痛哭流涕,裹之而去,这一年半载里要是哪个贼人有个头疼脑热、失足落水死了,这不就天衣无缝了嘛。” 听完祖泽溥的分析后,心腹又有其他的担心了:“总督大人,若是康王爷败得太惨,您帮他说话会不会连累您啊?” “康王爷这仗虽然是大败,看起来还远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没有遏必隆在军中,祖泽溥或许还会迟疑是不是该跟进,因为杰书不懂事,而李国英看上去也不像个精打细算的人。可遏必隆既然敢报捷,那祖泽溥对前线的战况心里就有了个大概:“十万大军估计当场去了一、两停到两、三停,还溃散了,不然不用连滚带爬地逃回徐州;但贼人大概也持重,没有大规模追击或是搜捕,所以康王爷、辅政大臣他们一整理,发现,嘿,咱还剩下了六、七成或是七、八成人,这仗其实打得还行啊。” 因为现在清廷的威望摇摇欲坠,所以只要不是败得太惨,北京多半也不会追究败军之将的责任而是帮着掩盖——要是太惨就没办法了,实在瞒不过去,那朝廷也只能治罪来杀鸡给猴看了,比如祖泽溥估计,朝廷肯不肯容忍自己讳败为胜,界限就是济南是否有失。而遏必隆肯定对辅政大臣集团的容忍能力最了解,他既然敢报捷就肯定有把握不被戳穿;再说康亲王还是满洲贵族势力的领袖,辅政集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就不用担心还有谁非要和他为难了。 刚才拿到捷报后,祖泽溥匆匆扫过一遍后,就立刻决定相信遏必隆对局势的判断,为康亲王回师山东之举摇旗呐喊,这次攀上了杰书和遏必隆的高枝,说不定清廷对祖泽溥的容忍能力也会水涨船高——丢了济南肯定还是不行,但假如青州府被贼人抢去,说不定朝廷也能继续对祖泽溥装糊涂。 …… 十二月二十五日,于七指挥的登州战役胜利结束,困守登州的绿营向城外的扶清灭明军投降。 这胜利来得十分迅速,让扶清军都感到有些突然,因为他们虽然在野战中屡屡击败绿营,不过还没有能把绿营统统赶进城中。这一个目标不太可能在新年到来前完成,因此于七和缙绅们计划围困登州到二月,然后再开始爆破城墙展开巷战,从而完成统一胶东的大业。 但在十六日那天,登州镇总兵和大批山东兵将联合派来请降使者,和扶清军商谈和平开城和清军整编问题。登州绿营表示只要他们的嫡系能够得到保存,并且被接纳进扶清军的话,他们可以接受降职安排。 给双方穿针引线的是山东总督祖泽溥的密使,他奉命来登州为处于战争的清军和扶清军进行调停。山东总督的密使向登州绿营表示,山东总督衙门可以谅解登州绿营的投降,将其视为在不得已情况下保存火种的行为;而同时还向扶清军施加压力,暗示如果今天扶清军对绿营网开一面,那将来山东总督衙门在招安问题上,也会更努力地替扶清军向清廷求情。 登州绿营的抵抗欲望本来就不强,因为他们早就发现敌人都是本地德高望重的大户——和明朝的军户制度不同,绿营制度下军民的联系要紧密得多,军民既然不是隔离状态自然有一种面对老乡不好下手的问题。接到山东总督的谅解通知后,登州绿营更是全无斗志。 不过聚集在登州的山东绿营不止登州本地人,还有一些是被祖泽溥派来参与围困于七的,这些绿营因为和登州缙绅没有交情,对面的扶清军中也没有他们的岳父、大舅哥或是连襟,所以作战欲望要强烈得多。现在经过祖泽溥密使的调停,外地绿营得到了扶清军的人身安全保证,而且还允许军官和他们的家丁携带武器和盔甲离开登州、莱州返回山东总督控制区。 在达成初步协议后,扶清军就把内容送去莱州向邓名请示,从邓名本人来看,攻击斗志低迷的绿营是一个很好的练兵对象,不过既然缙绅们不愿意和他们在绿营中的亲戚拼个死去活来,那邓名也不好非要做这个恶人,于是邓名就同意了议院和于七的劝降方案。 二十五日这天,原登州镇一万多清军绿营被整编为一千人的扶清军两个营,而非登州、莱州的绿营军官,在交出了全部的辅兵和大部分甲兵后,也带着他们的亲兵离开。而登州知府则被五花大绑押解进大牢,之前缙绅和绿营的谈判一直瞒着登州知府,而破城后他也会是替罪羊,缙绅计划把他宣布为陷害于七、阻塞言路的奸邪小人,而且还贪赃枉法、欺压良善——后面的罪名倒不是颠倒黑白,证据也十分充分。 虽然罪名已经确定,但山东总督祖泽溥的密使建议缙绅先不要处死登州知府,因为如果知府死亡总督衙门就要对他盖棺定论了。如果将来山东总督和缙绅达成招安协议,那登州知府就是隐藏在清廷中的通邓细作;而如果最后山东总督还是要缙绅兵戎相见,那他就是慷慨赴死的清廷忠臣。 而只要一天不达成协议或是谈判破裂,祖泽溥的盖棺定论就可能犯下政治错误,因此暂时留登州知府一命也是山东总督进行调停的中介费之一。 缙绅议院一开始对这条有些不满,认为是山东总督想出尔反尔的兆头,并差点因此导致调停失败。不过邓名得知后立刻帮祖泽溥的密使说话,认为在最终协议达成前,山东总督保留行动自由的权力是完全合理的。而且邓名还秘密向于七和缙绅领袖指出,保留登州知府一命不仅对祖泽溥有好处,对扶清议院也不是没有益处,招安顺利的话那是给祖泽溥的一个顺水人情,而如果不顺利的话,这个被祖泽溥出卖的外省人也可以被放出来给山东总督反戈一击。 至此邓名完成了“让孩子们回家过年”的伟大承诺,胶东扶清议院第一次全体会议也随即于登州胜利召开。 ------------ 第三十五节 巩固(上) 笔者按:下午有点事,第二更推迟到晚上。 ------- 来参加会议的不少缙绅都心情复杂地看着会场里的大片赤旗,因为这是代表明王朝的颜色,而式样则非常接近邓名亲军的战旗,也是一种矩形旗帜。 “这当然不是明军的旗帜,而是为了向战斗在江南前线的康亲王表示敬意,他不是正红旗的吗?”邓名矢口否认他是用红旗向身处缅甸、领导大明抗清战争的永历天子致敬,至于杰书是不是正红旗,他也是随口一说,反正不会有人出来质疑:“至于三角旗还是四角旗这个问题嘛……”邓名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多想,就和当初对东南督抚说康熙那两个字一样脱口而出:“据我所知,康亲王是很喜欢这种四角旗的。” “是吗?”有不少缙绅好奇地问道,作为乡下土财主,他们对帝王家的事情还是很好奇的。 “嗯。”虽然是信口开河,不过邓名也没有收回去的必要,反正这些人也不可能去北京见过杰书的家。邓名倒是去原址看过,那时已经改叫礼亲王了,据说王府还曾烧毁过一次。在好奇的提问下,邓名把杰书家的位置、大概的占地面积,庭院错落简单介绍了一下,还凭印象画了几张草图给议员们看。 清廷另外一位著名的亲王是安亲王岳乐,这个人的王府虽然在邓名的前世早就没了,不过凑巧的是他的王府有古人绘的全图,邓名看见过。一群人用崇拜的目光追问时,邓名就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表现欲,把岳乐家的俯视图也画了几张给议员们过眼瘾——这大概不会出什么乱子吧?凡是这种不触及军事机密的事,邓名都不是太谨慎。比如上次发生“康熙”事件后邓名都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几句无心之语会带来那么严重的后果。为此邓名还不得不在任堂面前故作高深,以“军事机密”为理由拒绝对自己的情报来源进一步解释。 “好了,好了,我们还有会要开。”邓名画了一批画,尽力满足了议员们的好奇心后,就让大家赶快回去坐好,他准备宣布胶东缙绅大会开始了。 今天会场的布置和帝国议会完全不同,邓名在帝国议会上都是面向议员站着发言,但今天他准备了主席台,还有一大片的赤旗,也是为了满足一下邓名的角色扮演欲望。 为了让自己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邓名甚至还雇佣了一批江湖好汉来给自己呐喊助威,为此他还进行了事先的排练并支付了报酬——上次高邮湖之战后,邓名就一直痛感若是角色扮演没有配合的啦啦队,那气氛一定会差很多。高邮湖是去性命相搏不能胡闹,但今天会场很安全,邓名决定满足一下自己的愿望。 “在大会开始前,我先向诸君通报一下刚刚在江南淮阳一带爆发的大战。” 刚才为什么别人一问,邓名就会先想到杰书吶?因为邓名刚收到从江南送来的情报,而这些情报都是邓名打算在会议开始前和胶东缙绅、侠客们分享的:“目前有人散布谣言说:康亲王上个月二十二日结束了与明军的长期对峙,主动出兵攻打帝国军队——嗯,就是川西军……” 邓名按照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顺序念出了清军的动向,虽然按照川军的行动记录标准,这都是最粗略的战后统计和报告了,有意忽略了大量的指挥和行动细节,各级军官的临阵判断、紧急命令和战役决心更是只字不提。不过仅此已经足够让台下的观众们听得津津有味了,这也是他们听过的最详细的军事报告。 根据互相印证的军官的回忆记录,邓名告诉缙绅们,康亲王组织的进攻一上午没有取得丝毫的进展,而明军也一直耐心地采用防守姿态。直到下午,发现清军有收兵的迹象后才转入反攻。战前明军就对清军的动向了如指掌,不但知道清军此战的目的是进行试探,对清军投入部队的数量、攻击目的和发起时间也都一清二楚。一万清军披甲攻击了一上午,也不知道负责防守他们的川军超过一万五千甲兵;而川军则很清楚清军的预备队数量,并通过实战证明了情报的准确性。 川军的反击,轻松打垮了清军的攻击纵队,负责掩护的清军骑兵被四川的常备骑兵击败,各路清军骑兵都损失惨重,只有川陕督标的四、五百骑兵因为始终作壁上观所以没有遭到任何损失。 当明军追着溃兵冲入清军的营地后,康亲王的后备部队才仓促投入作战,直到这个时候,清军对明军的反击规模还毫无了解。结果不用夔东军、崇明军参战,绿营就发生了大崩溃。 “……康亲王和遏必隆在混乱中逃走,他们带去的满八旗都毫发无损地逃走了,只有十七个人因为迷路、落马或是生病而被俘,然后被漕运总督林启龙按照每人一千两银子的价格赎走——,俘虏期间的伙食费另算;此战被俘的还有二十二个汉八旗和一千六百余个蒙八旗,林启龙为他们每人支付一百两银子的赎金,其中蒙八旗很多人伤势严重,所以还需要支付医药费,暂时无法行动,以后还需要按月支付疗养费直至他们可以下床离开。”邓名暂停了一下,又翻了一页,这是报告的最后一页了:“除了康亲王的大营里的辎重和八旗兵以外,川军、夔东军和崇明军共计抓到了四万余俘虏,其中一万两千是披甲,这些披甲兵在没收盔甲后,由漕运总督林启龙以每人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赎回,其中蒙八旗大都伤势严重……”看到这里的时候,邓名知道林启龙肯定这次又是狠狠地赚了一笔中介费:“无甲兵也在林启龙为他们支付了伙食费后释放。刚逃回徐州的杰书本来似乎有继续北逃的意思,但可能是林起龙派去了使者,就没有进一步行动,而是在徐州收拢散兵,在接受了林启龙送交的四万俘虏后,将兵力恢复到了九万左右,损失估计在两万人上下。” “以上是谣言。”邓名用这句话作为长篇报告的结束语,接着拿出了一些来自清军的塘报,理论上会场上是扶清议会,在座的议员是清廷的支持者:“康亲王向朝廷报告,由于没有事先想到会陷入冬季作战,所以棉衣准备不足,而且今年江南的冬天又特别的寒冷,导致大批士兵因为没有没有御寒的战袍而患病。尽管如此,康亲王、遏必隆、李国英等人还是在淮扬击败了二十万邓名党羽,击毙了四川大将赵天霸,李来亨、张煌言均身负重伤、生死不知。通过对俘虏的审讯,发现邓名率领最精锐的部队,以及心腹周开荒、穆谭、任堂已经悄悄潜入山东,准备偷袭北京。现在康亲王已经把两万患伤寒的士兵和一千伤员留下交给林启龙照顾,带领九万大军返回徐州,只等朝廷一声令下就进入山东剿匪。顺便说一句,辅政大臣遏必隆专门向朝廷汇报了八旗兵的情况,称跟着出来的近三千蒙八旗特别不适应江南的气候,差不多有一半因为炎热而被瘟疫夺走了性命。这次因为温度骤降,让剩下的人也差不多都变成了病号;不过遏必隆希望北京能给他派去更多的蒙古人填补缺额,他保证这次他会注意蒙古人的保暖问题;至于满、汉八旗,遏必隆表示暂时不需要更多的补充了,而且他觉得军中满汉八旗的实力过于强大,把这么多的精锐兵力放在江南会削弱京师的安全,所以建议北京考虑将他手中的满汉八旗的五成到七成调回直隶拱卫京畿。”邓名放下了这些塘报,抬起头对在座的缙绅们说道:“以上即是真实情况。” “朝廷必胜。” “康王爷神武!” 缙绅们纷纷发出喝彩声,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方面,这些人一个个也都是驾轻就熟。不过缙绅们也都是真心实意地高兴。康亲王遭遇这样的惨败后,短期内也没法尝试武力解决胶东了,而且还需要补充兵力防备明军北上,看起来对胶东的招安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好,现在我宣布,扶清大会正式召开。”邓名沉稳有力地一挥手。 “乌拉!”培训的拉拉队员见邓名发出了手势,立刻按照排练时的要求欢呼起来,本来这种口号由卫队来喊多半会更有气势,不过邓名想了想,还是花钱雇了些群众演员而不是让自己的卫队来客串。 “这会是一场胜利的大会!” “乌拉!” “这会是一场战斗的大会!” “乌拉,乌拉!” “这会是一场团结的大会!” “乌拉,乌拉,乌拉!” 气氛非常热烈,邓名感到非常满意,虽然缙绅们不知道邓名为何这么激动,不过让保国公开心肯定没坏处,有人也跟着凑趣地喊了一两嗓子。 “就差一个烟斗了,嗯,最好再有一个地球仪,那就太完美了。”邓名做出一副正在思考世界革命前途的表情,略有遗憾地想到。 ------------ 第三十五节 巩固(下) 邓名希望把大胶东的缙绅子弟送到四川接受军事训练,在他看来这对胶东继续增强军事实力有很大的好处。 “胶东的缙绅有钱有粮,能够承担他们的子弟的学费,而且这些人到了四川,我就比较容易把他们变成帝国主义者。”邓名的这个如意算盘已经在心里打了很久了,这些缙绅子弟不但在思维方式上容易被同化,而且还会因为在川军中接受训练而感到帝国军队的强大,产生出对帝国军队的畏惧心理。 不过邓名算盘打得虽好,但扶清议院却不愿意向四川派出学员。他们知道川军很强大,但是首先不认为邓名会倾囊相授,其次担心自己的子弟会被用去当炮灰。这些缙绅理解不了为什么需要长期和专业的训练才能让胶东军脱胎换骨,而且他们的军队组织也不需要这样广泛的军事训练。 缙绅军队的军队结构是一板一眼按他们在乡间的人身关系来组建的,稳固到了僵化的地步,佃户出身就不可能出任军官,而秀才就是要服从举人长辈的指挥。现在这个军队的战斗力已经让缙绅议院很满意了,他们并不觉得有进一步提高的必要,更不会从佃户士兵中选拔表现杰出的人员去接受军官训练——就是这些邓名觉得有前途的扶清军士兵,他们也更期盼东家和宗族许诺给他们媳妇、良田和更高的族内地位。 而那些缙绅子弟,他们出任军官是一种副业,家族遇险了,所以要带领佃户出来保护庄子——本质上他们领兵出征和保护坞堡不受土寇洗劫是一回事,他们的职务来自于他们的出身而不是军事才能,不需要接受任何军事训练就必然是军官。而且就算再有军事才能,邻居的佃户也不会交给他带领。而如果招安或是停战了,这些缙绅子弟还是要去念书。千百年来,他们在家乡和宗族中地位能否提高,依靠的是科举而不是军训。现在虽然是乱世,但大家都觉得要想出人头地最终还是要去考科举,有学习领兵的时间还不如好好读书。 此时不少川西的商人已经来到山东,邓名一上午白费唇舌,也没能说服扶清议院向四川派出缙绅子弟。中午休会的时候,邓名和来考察市场的川西人闲聊,问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国公又不打算在山东废除科举,”卢欢这次作为盐商集团的代表来到山东。几年沿着长江的来回奔波,和帝国军队的密切合作,还有在帝国议会中的锻炼,已经让这些川西商人成为这个时代阅历最广的一批国人:“我们四川的缙绅是靠军功获得的,所以有大批人参加军训,而这里迟早还是科举,对吧?” 现在四川的军训越来越被重视,就是陈佐才的书院,对军事教材的编写也越来越认真,因为军队是重要的社会地位上升渠道。 “是啊。”邓名叹了口气。虽然胶东现在没有科举,只要一天他们不放清廷的官吏进来统治,清廷的科举他们也参加不了,不过邓名可没有胆子在山东这里公开宣布废除科举。就是在四川,文安之、张煌言他们也不认为邓名会废除科举。只是因为四川原先的缙绅阶层完全被战争毁灭了,所以邓名就以军功为标准重塑这个阶层。等天下安定了,这些依靠军功成为缙绅的人还是会让子弟读书,到那个时候,自然也会恢复正常——文安之他们对邓名的政策基本就是这样理解的,而邓名也不敢去纠正他们的看法。 …… 接来下的议题就是禁海令。胶东半岛沿海二十里的无人区,加上海贸和渔业,邓名都打算分配给最支持他的那批缙绅。 “皇上厉行禁海,是担心有海寇骚扰百姓,劫掠良善……”夏捷在大会上慷慨陈词:“沿海二十里海盗已经无人可杀了,但如果他们要更深地窜入内地怎么办?比如三十里?难道为了预防海盗到距海岸三十里来杀人,我们就需要把三十里内的人都迁走,或是杀光吗?” 夏捷和潍县的一群缙绅,是与邓名最早的一批同盟,现在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当然不能把他们忘记了。祖泽溥在推行禁海令的时候,讲的就是夏捷现在重复的这套歪理,因为海盗要来沿海地区杀人,清军为了阻止海盗杀人,所以要抢先一步把这个地区的活人都杀光,让海盗无人可杀。 迁界对缙绅实际也是有影响的,而且还给了胥吏敲诈勒索他们的机会,按照清廷和祖泽溥的逻辑,若是邓名实力更强,那么禁海令的范围完全有理由进一步扩大。 “既然大明的保国公今天坐在这里,那么就说明单纯靠迁界是完全无法阻止海盗深入胶东内陆的。”夏捷不但把邓名定义为了海盗,而且还征求他的意见:“邓提督,你认为海盗会在山东登陆么?” “从扶清灭明军提督的角度看,夏议员的话没有任何问题,明军对山东的进攻迫在眉睫!”邓名站起身环视议院全场,用沉稳有力的声音答道。夏捷举证的时候,邓名的身份是大明保国公,而他提问的对象则是扶清军的司令,这一点在场的众多精神分裂症患者都了然于胸,邓名自然更不会搞错,他以胶东扶清军最高指挥官的身份为夏捷议员作证:“而禁海令确实不能阻止明军的登陆。” “所以我们要在禁海地区建立军屯,御盗于国门之外。”如果让某个缙绅迁移到禁海地区去,那么他未必愿意冒险,毕竟清军有可能回来,而且抛弃家乡的土地和宗族也不符合缙绅的愿望。比如潍县的夏举人一伙儿,就绝对不会变卖家产去海边。 所以邓名帮夏捷他们设计了沿海投资公司,以军屯的名义,组织于七的难民到沿海地区开垦荒地,经营贸易和渔业。入股的缙绅派出掌柜经营生意,而到时候获得的盈利由股东大会进行分配。沿海开垦出来的土地,翻修的码头、道路,制造的商船、渔船都属于这些公司所有,利润归出钱的缙绅。 而名目则是军屯,有了这个名目后,任何单个的流民就是想在沿海地区开垦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都不可能,因为理论上那里还是禁海区,只有掌握在扶清议院这些缙绅手里的军屯(公司)才有权在那片土地上活动。 因此夏举人的提案得到了大批的支持者,但也不是没有反对的人,有些议员的产业距离禁海区不远,他们不希望这些外来户成群结队地进入沿海区,这会让他们独霸无主土地的愿望落空。如果没有内地缙绅的竞争,那么边境地区的缙绅也有机会把所有的流民都变成自己的佃户——因为缺乏竞争者。 不过他们的希望注定是要落空,因为这个提议符合邓名的愿望,对禁海地区的开发有助于明军未来的登陆行动。而且邓名也不愿意让开发工作垄断在少数人手里,竞争越激烈,那开发效率就会越高。而且邓名知道,边境地区的缙绅肯定会更重视农业,因为他们盼望着能把禁区的土地和他们的原先的田地连接起来。而类似夏捷这样的潍县缙绅,更看重的肯定是来钱更快的渔业、贸易和造船业,就算是开垦土地,也会更重视经济作物——他们指望用利润在家乡购地,禁海区的农田再多对他们也没意义。 不过双方一时还争执不下,因为还有不少缙绅既不住在禁海区边上,也不打算去参与投资,所以成立不成立禁海区的军屯对他们来说没区别。 “如果军屯分红给议院呢?”虽然人数占优势,但无法超过半数,军屯派的灵魂人物夏捷情急之下突然主动提出纳税来。扶清议会一开始就立下了税余退还的规矩,就是说每年的税收抛去军费、治水等开支后的盈余,不能给胥吏发福利或是给官员修衙门,而是要按纳税比例退给纳税人——也就是议院里的这帮缙绅和大侠,这个规矩当然得到了全票通过。 而如果军屯分红给议院,自然就意味着有更多的税余,等于在座的人都可以少纳税了。不过由于军屯派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挣钱,所以定下的规矩是分红而不是固定税。 在经过一下午的争吵后,夏捷的提案得到了原先大部分中立派的支持,制定了沿海地区土地、海洋国有化政策——地里的、海里的,所有的出产都要纳税,不经许可就是钓鱼都违反禁海令,被抓到要受罚银(不是杀头)的处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的土地上的产出当然要用来帮皇上养兵。”夏捷义正辞严地说道。坚持土地国有化就堵住了沿海缙绅圈地的可能,让内地缙绅有更多的利润空间;夏捷的发言引发了大量的掌声和喝彩,这都是住在内地的大清忠臣孝子发出的。 邓名,觉得自己也算是开眼了,这个议会完全由封建地主和城市黑社会头目掌握,按照阶级分析法看应该是一座顽固的极右反动堡垒,想不到居然会提出土地国有化这么具有左派世界观的法案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么?极右势力果然是既愚蠢又邪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惜当本阶级的掘墓人。 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经营这些买卖是否安全,这个就需要邓名给出保证了,只要他承诺公平买卖,不洗劫胶东沿海,那么这些军屯(公司)肯定会有光辉的前途。 “邓提督,你认为海盗会在山东登陆么?”这是夏捷今天第二次提出这个问题,而且一个字都没有改动。 “从扶清灭明军提督的角度看——”邓名再次站起身环视全场,扶清议员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着邓明的保证:“明军不存在在山东登陆的可能性。” “如果我是明军统帅的话,”明军统帅保国公提出了一个假设:“我是绝对不会选择在胶东登陆的,这里不可能爆发战争。” “谢谢邓提督的回答。”夏捷和在场议员们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继续发言的时候夏捷进一步加重语气:“大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邓提督亲口向我们保证明军绝对不会出现在胶东了。” 第一次胶东扶清议会胜利结束。 ------------ 第三十六节 方向(上) 第一次胶东扶清会议闭幕后,邓名也就到了应该告辞的时候了。 这段时间,祖泽溥截留了清廷调拨往南方的大批军队和粮秣,用来拼凑自己的军队,向朝廷宣称他要再次讨伐胶东。无论祖泽溥喊得多凶,邓名都知道他的目的不过是在明军进攻济南时能够多顽抗几天。而且祖泽溥对这个愿望也没有什么信心,不然就不会派人来登州调停扶清军和清军的战争——山东总督不遗余力地说服清军向扶清军投降,显然是为了和扶清军结下善缘,为了未来的招安行动预做铺垫。 济南官府除了借此机会和扶清议会结识外,还让大批绿营军官进入了扶清军,那将来招安的时候,扶清军内部为山东总督摇旗呐喊的人也会多上不少。不过无论是祖泽溥还是缙绅议院,都知道这场招安最终还是需要邓名点头。 在二十七日,济南、莱州和邓名三方召开了秘密会谈。 “短期内我不会派大军踏上胶东的土地,不会从胶东发起进攻。”邓名并没有给“短期”、“大军”这些词汇做出定义,而是表示这些问题都需要在随后的谈判中解决。不过这个保证对祖泽溥来说很重要,只有邓名做出这个保证,胶东缙绅里面的鹰派知道了不可能得到援助,才会放弃挺而走险的进攻计划,满足于和大家一起接受清廷的招安。 “不过山东总督应该保证胶东的自治,”邓名接着说道,前面的话是为了告诫胶东的鹰派,而这一条则是为了压制济南官府的野心:“保证全力维持胶东的现状。” “我很想把所有具体问题都和山东总督确定下来,但这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此外邓名还表示他自己不该成为谈判的主体,他更愿意扮演一个见证人的角色:“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拥有非常良好的信誉,如果能由他来招安扶清军,那协议一定能够得到充分的执行。” 济南派来的全权代表认真地看着邓名:“保国公请讲。” “长江剿邓总理大臣。”邓名不假思索地把周培公的名字提了出来。周培公现在身兼五省布政使的官衔,乃是驰名全国的邓名问题专家。无论邓明的大军多么气焰嚣张,只要周培公一到,就能迅速弥补损失,消除影响。 听到这句话,济南方面的全权使者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敬佩之色。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情况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惺惺相惜”,虽然双方是生死大敌,但却对对方的品格无保留地信任,据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真正有气量的两位盖世英雄之间。 “也就是说,只要周大人来办理此事,保国公就完全放心了吗?” “是的,”邓名点点头:“若是周布政能够兼任山东布政使,负责对胶东招安的事务,那我就是对此事不闻不问也不担心了。” 即使扶清军表现出了明显的被招安的愿望,而祖泽溥的愿望也是同样强烈,这依然无法保证招安就能获得成功,因为双方会互相怀疑。招安以后,发生反复无常的事情也是正常现象,再加上邓名的影响,这种招安很可能会变成两败俱伤,结果就是一堆人头和乌纱帽落地。 祖泽溥为了拼凑他的讨伐部队,阻止了不少清兵南下,如果杰书的“大捷”得不到承认的话,杰书肯定会把祖泽溥在背后的小动作宣扬出来,为自己的战败开脱。假如清廷依旧打算保住杰书的话,祖泽溥就要承担淮阳失利的全部责任——虽然中间隔了上千里,但谁让他是看门狗,而杰书是表少爷呢。 因此,祖泽溥不但要保证招安的顺利进行,而且还整天祈祷两江的官员不要落井下石,希望朝廷为了保住面子而对杰书的战败装聋作哑。 “虽然北京不可能听信康亲王战败的谣言,但这也要谣言平息下去才行,不然所谓三人成虎,朝廷还是可能受到蒙蔽的。”没想到邓名也当面提起了此事,而且还点破了济南的最大担忧:“过去的一年多,山东总督没少痛骂两江、湖广还有浙江那边的总督、巡抚,斥责他们辜负君恩、罪该万死。要是这些督抚也听信谣言,都出来指责山东总督截留兵力,是淮阳清军小挫的原因,不知道总督大人又打算如何自处?” 怎么自处?这根本就是无解,祖泽溥不可能公开反驳,更不敢说康亲王或者辅政大臣遏必隆才是罪魁祸首。 “我听说周布政使和东南督抚们的关系都非常好。”邓名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 在这次山东的浩劫中,最悲惨的就是牙山周围的老百姓,他们遭到官兵和土匪的反复洗劫,大批人死于过往的官兵和征粮的义军手中。虽然于七念着乡情,但一起造反的同盟军杀了不开眼、不肯出粮的老百姓,他不可能为了几个百姓就和江湖上的同道翻脸。而清军不但夺去了百姓的一切,还把幸存者全部轰入牙山的山区,只为了加速消耗义军的粮食。 现在,外地的绿营跟着康亲王离开了,而本地留下来的清军只要没有顽抗到底,没被扶清军消灭,就摇身一变也变成了扶清军,最差的也是拿了遣散费回乡种地。 于七和好汉们加入了扶清议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会接受招安,短期内不用担心性命不保。 而下令屠杀、驱赶百姓的康亲王、祖泽溥等人更是活得好好的,可能早就把他们当初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了——亲王、总督,不会总把成千上万个草民的死活挂在心上。 大批的牙山难民在失去了一起后,又忍饥挨饿地被带到了莱州,他们中的少数幸运儿被本地缙绅当做佃户留下,还有少量身体壮实、外貌出众的也找到恩主签下了卖身契,但绝大多数人依旧在寒风中挣扎,靠着一点点施舍勉强度日。 扶清议院通过了在禁海区开展军屯后,因为需要这些劳动力去禁海区工作,难民获得的口粮稍微多了一些。邓名亲眼看到难民们都喜形于色,庆幸终于有了一条生路,冲着宣读消息的议院代表磕头感恩——如果缙绅议院没能通过这个决议的话,大概不会有人愿意无限期地施舍,牙山于七那边出于军事考虑也不会同意百姓立刻返乡。强壮的男丁或许能熬过这个冬天,沦为乞丐,直到战争威胁完全解除后,才会允许返乡。 数万拖家带口的难民,眼中又流露出一丝希望——这些农民身不由己,被迫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异乡,除了身上褴褛的衣物一无所有。在禁海区开展军屯的决议,让这些难民有机会靠劳动养活妻儿老小,不至于全家冻饿而死——仅仅是听到这个消息,就让难民们发出了喜悦的欢呼,他们不得不为了这个机会,在未来的生活中忍受残酷的剥削和压榨。 扶清议院已经宣布了禁海区土地和海洋的国有政策,这让海岸附近的地主无法趁机圈地,所以不会有招募佃户的能力。而国有政策对这些难民来说当然也有效,所以难民们没有机会获得自己的土地,将来加入军屯,也不会轻易放他们还乡。 “你们的土地变成了战场,义军用你们的麦苗喂马,还吃掉了你们的耕牛;然后是清军来了,他们把你们从自己的家里赶出来,烧毁你们的房子,逼着你们拖儿带女、跌跌撞撞地跑向牙山……”邓名下令卫士们把这些难民聚拢起来,给他们发表演讲:“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你们的儿女首先被吃掉了,好不容易牙山解除包围了,你们又被带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以后清军要是来了,会屠杀你们;在扶清灭明军的治下也许能好一些,可是你们还是没有机会得到自己的土地;虽然距离家乡不算太远,可是你们大概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因为军屯需要许许多多劳动力……” 听着邓名的演讲,沉默的人群纷纷把头垂下,因为遭受过太多苦难而变得麻木的脸上,又出现了凄苦和忧愁。 “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吗?” 随着邓名的这个问题,有少量难民抬起头,他们的眼中突然显出了熊熊怒火。 “因为你们不反抗。”邓名叹了一口气。看到这些难民时,他好不容易才压下成为一个革命家的冲动。 “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邓名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在和这些难民对视的时候,他有时真想大吼一声,不过邓名始终牢记他是一个帝国主义者。 “因为你们无法反抗。”邓名加重语气说道。说完后,他就把一个川西商人拉到自己身旁,并肩面对这些难民:“你们如果不想再次被人从自己的茅屋赶出去,如果不想一年到头辛苦、最后儿女们还是饿死,好吧,这位是四川来的楼杭义楼老板,军火行的老板,他会经常来胶东沿海经营买卖。你们可以向他购买弓箭、军用弩机、钢刀和长矛。” …… “这些人的收入恐怕比普通的佃户还少吧?”演说结束后,楼杭义向邓名问道:“他们怎么舍得花钱买昂贵的武器?” “是啊,他们的收入恐怕远远比不上普通的佃户,在禁海区的军屯里只会盘剥得更惨,也不会有族长、缙绅出面为他们求情,或者说,他们就算想求情都不知道找谁去。所以我觉得他们也许舍得花钱购买你的武器,你甚至可以赊账卖给他们川西最新式的火铳;我希望,也很盼望他们会从你手里购买武器,然后那些勤劳的难民就会渐渐富裕起来,再向你购买更多的武器。也许他们会成为川西的军火客户,比胶东的缙绅们更热情。” ------------ 第三十六节 方向(下) 江南的明军退到扬州庆祝新年,正月十五邓名也通过崇明等地辗转返回扬州,他和卫队在海上渡过的新年。进入长江后,苏州等地的清廷官员一拥而上,贺使多得都快把邓名的旗舰压沉了。 见到邓名后,赵天霸立刻告状:“巩夫子不但不许我们追击溃逃的清军,还说服了虎帅他们不追击。” 击败杰书并不奇怪,杰书拿到的情报基本就没有对的,最简单的比如地图上表明是引水的护城河,绿营千辛万苦拖着木筏来了,却发现河底干得都裂了;而扛着梯子打算翻越壕沟的时候,却发现满满的都是长江水。至于营墙的高度,明军屯军的数量,道路的走向,凡是依靠两江、漕标细作拿到的情报无不错误百出。 反过来,明军对清军的布置了如指掌,给杰书送机密军情的很多使者实际上就是明军的测绘员,把明军这边的军事部署“报告”给杰书、遏必隆后,转身就把清军的军事部署都带回来了。整场杰书的试探性进攻,就是指挥劣势清军穿过最崎岖复杂的地形,冒着交叉火力,向严阵以待的优势川军的重点防御区上撞。而当明军发起反击后,每一记重拳都打在清军毫无防备的地段上,甚至有不少防线的通道入口,在清军发起攻势后就被化妆成清军的川军接管了。 不过在清军开始溃败后,巩焴却坚决阻止明军的追击,对周围的溃兵清剿做得也很马虎,不然赵天霸估计俘虏人数能轻松超过六万。虽然赵天霸是邓名任命的统帅,不过他对战略并没有太多考虑,而且和夔东军的关系也不如巩焴。 “现在我们有一举吞并两江、湖广的能力么?”巩焴不慌不忙地对邓名解释起来,其实赵天霸本人也基本被巩焴的战略构想说服了,他向邓名告状只是为了表示他的能力不仅限于已有的战果。 这次在两江的土地上作战,无论是江北的绿营还是漕运官兵都全力配合明军,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巩焴一直向两江总督衙门和漕运总督衙门叫苦,称明军内部派系复杂,北京来的中央军不可小觑。因为巩焴一直暗示明军很有可能被击败,所以蒋国柱和林启龙都极力协助明军作战,情报不用说,两人都派出敢死队在战时给杰书搞破坏,甚至焚烧营房制造混乱。 “如果我们全歼了杰书的大军,或者把杰书打得完全喘不过这口气来,那一心想自立的张长庚、蒋国柱就会把我们视为首要的敌人。现在他们未必没有这个念头。而现在并不是在这些地头蛇的土地上和他们苦战的时机。再有几年我们就能取得对他们的压倒性的优势,甚至可能直接命令张长庚投降。”巩焴认为正确的办法是见好就收,保留清廷对江南一定的威胁,这样清廷的督抚们就会继续依靠川军:“这次杰书损失并不大,主要是士气受损。经此一败,他肯定知道江南的衙门都被我们渗透了,不然他拿到的情报不会错得这么离谱。更不会午时刚过,后方就几十处同时火起,我们的突击部队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摸到他的帅帐前才被发现——短期内他是不敢再和我们在江南决战了。” 邓名也听懂了巩焴的设想,杰书这一仗败得非常不服气,而且多半怀疑起东南的督抚来,这就意味着若是东南督抚继续依靠川军,清廷多半不敢再来莽撞送死,而如果东南督抚驱逐川军的话,杰书很有可能会再来一趟,他还有实力,也不会再信任两江的“友军”,没有川军的协助,蒋国柱多半顶不住他。 现在邓名在山东又搅和了一通,这也给了清廷一个下台阶的机会,可以把军队调回北方重整。至于山东的扶清军到底下场如何,巩焴、川军将领和夔东军的将领不了解,也不太关心,邓名出击就是为了吸引清军的主力,最后也牵制了几万清军后援,迫使清军主力不认真核实情报就莽撞的进攻,在明军看来,胶东战场已经完全达到目的了。 “对我们最有利的,就是让周培公去暗中捣鬼,让清廷在胶东的招安失败,这样今年清廷就不用干别的了,深陷在山东的泥潭中,我们还可以提供武器,让胶东军和清军旷日持久地打下去。祖泽溥多半还会被清廷追问罪责,这又是一场官场动荡,对我们来说也有利无害。”巩焴的看法就是让胶东继续搅和下去,只要议和破裂,那清廷绝对不可能在山东存在叛军的时候让主力下江南。 这个设想和邓名的稍有不同,看到那些胶东难民的苦难后,邓名也不忍让战火在胶东长期蔓延下去了。不过巩焴的看法显然代表了明军的主流意见,张煌言和李来亨都支持这个构思。看出邓名似乎有些不忍心后,张煌言还表示他可以接纳部分难民到崇明来。 会议结束,张煌言离开后,巩焴转了个圈子,拉着李来亨他们又回来了:“此外还有一件事,蒋国柱和赵国祚打算在他们的省里兴大狱。” 得知淮阳一战的结果后,南京和杭州就在第一时刻给扬州这里派来了道贺的使者,他们同时向李来亨、巩焴暗示了他们几乎在江南和浙江兴起“明史”、“奏销”两案。 “湖州明史案牵连极广,而且还会有许多附属的小案,北京的意思是要杭州处斩几十人,流放百人,查抄他们的几百万家产。”赵国祚的密使向巩焴表示,杭州必须要执行这个指示,修复一下与北京的关系,而且还要把一半的抄家所得(账面上的)送去北京。去年漕运损失了,杭州通过此案可以向北京提供百万两的现银,肯定会让索尼大喜;而赵国祚打算用来收买邓名的,则是购买一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大明国债。 “但比起蒋国柱的奏销案,这就实在算不了什么了。几年前还有一场哭庙案,明明是蒋国柱亲自断的,还借此给朱国治又添加了一条罪名,但他居然也要翻案。这些案件加起来,大概要免去超过一万三千人的功名,论死、流放的超过七百人,没收和追赃超过千万两,免除功名以后还能给蒋国柱带来百万两以上的税收增加。”大兴文字狱除了能填满清廷的库房,还能震慑汉人知识分子,对此清廷肯定是乐见其成。不过这次蒋国柱只打算给北京象征性地上缴一百万两银子而已,剩下的他都要自己扣留。 “蒋国柱保证拿出五百万两银子来购买我们的债券,”巩焴笑道:“而且他还打算一个士人都不杀,把他们连同家人都送给我们,大概他也听说国公在四川办书院需要大量读书人,这些人本来都是有家有产的缙绅,自然舍不得去四川,但现在他们就得在去四川还是去宁古塔为奴两条路中选一条了。” “巩先生的意思是支持蒋国柱办案?”邓名有些吃惊地问道。 “为什么不支持?明史和哭庙两案也就罢了,这奏销案很多人并不冤枉,这些人确实逃税了。”巩焴冷笑一声,清廷以这些缙绅逃明朝的税为罪名来惩罚他们,和大顺在北京做得也差不多,只是李自成操之过急,而清廷显然接受了教训,要等天下大定后才开始追赃。 在邓名的前世,清廷一直等到永历被赶到缅甸后才策划文字狱,这个时代因为邓名的威胁所以清廷始终在犹豫,如果不是财政难题越来越大或许还隐忍不发。而在邓名威胁东南的时候,清廷也立刻放弃了追赃的念头。 “蒋国柱和赵国祚追赃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不过只要他们一天还是清廷的官,这笔账就得算到清廷头上去。”淮阳一战刚刚结束,清廷已经暂时放缓了追赃的念头,但巩焴却决心加一把火,一定要让清廷把这件事办成了:“所以只要蒋国柱肯干,我们应该全力支持,让他打着清廷的旗号去干,这样将来就省得我们自己来干了。” “巩先生还想追赃?”邓名楞了一下。 “当然,为什么不追?”巩焴诧异地反问道:“这帮人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大明对他们这么好都翻来覆去,我们为什么不为大明讨回公道?就是鞑子不追,将来国公取得江南后老夫也要劝国公追赃。这下更好,鞑子对那些支持大明的人都追赃,将来我们再对蒋国柱的人追赃,两份银子,哈哈,哈哈。” 但邓名在这问题上却出人意料地表示反对,他不同意明军给蒋国柱撑腰——现在蒋国柱、赵国祚不得到明军的许可,是不敢大兴文字狱的,他们都怕明军支持缙绅反抗,一下子把他们的基业夺取了。 “难道我们能养这些缙绅么?用四川同秀才的税金来保护他们不纳税?”别看巩焴才到四川没多久,却很善于用邓名的规矩和大道理来反对他:“让同秀才流血来保护缙绅,让他们有机会反复无常?国公,老夫敢问,要是把这个情况放在院会表决,对于蒋国柱和赵国祚白给的六百五十万两白银和成百上千的教书人,你认为参议员和帝国议员们会拒绝吗?” ------------ 第三十七节 干涉(上) 南京,两江总督衙门。 “这是山东祖总督寄给本官的信,”蒋国柱把一封信递给刚刚抵达南京的五省布政使周培公:“他向本官求援,他指名道姓要你带病去山东支援他。” 周培公认真地读了一遍信,抬起头来对蒋国柱说道:“下官明白了,这便收拾行李去扬州,见过邓提督一面,就率领两江援军进入山东。” 周培公带兵进入山东只是一个幌子,直到现在,祖泽溥仍然声称邓名在胶东留下了一支精锐的部队,所以需要战绩卓著的周培公参与剿灭。就算周培公带去的嫡系军队不多,至少可以用丰富的对邓作战经验给山东绿营以指导。 “很显然,胶东哪里是要招安?”在光明正大的理由之外,祖泽溥还有一封密信,明确表示他意图招安邓名煽动起来的扶清灭明军,从而一举斩断邓名伸向山东的手:“你对此事有把握吗?” “既然已经和邓提督有默契了,这件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就是看邓提督的开价了吧?”周培公不假思索地说道。 天下人会认为周培公武功盖世,击溃了邓名留在山东的部队,劝降了胆寒的本地武装,这也肯定会成为清廷对外宣传的统一说法;而在清廷内部,会知道这其实是一场妥协,为了全力对付邓名这个最大的威胁,山东总督不得不对于七妥协;只有最核心的参与者,蒋国柱、周培公和祖泽溥才知道这是邓名的意愿,而他们是在完成邓名的指示。 “崇明贼是怎么说的?邓名打仗就是化妆成官兵,然后趁着官兵吃饭、睡觉的时候去偷袭官兵。”蒋国柱哈哈笑了一声:“现在邓提督的兵法又更进了一步,变成了自称官兵,然后去消灭官兵,再逼着我们承认他才是正牌的官兵。哼,事情怎么会那么简单?” 发出这声冷哼后,蒋国柱冷冷地说道:“可是,我估计邓提督会授意你劝降失败。” “为何?”周培公大吃一惊:“招安不是邓提督的意思吗?” “这是邓提督想让祖泽溥认为的意思。”蒋国柱摇了摇头:“山东的战事继续下去才是对邓提督最有利的事。如果邓提督把招安的事都做好了,甚至当着胶东那帮笨蛋缙绅的面和祖泽溥达成了协议的话,一旦谈判破裂,那些胶东的笨蛋们肯定认为是祖泽溥出尔反尔,一定要致他们于死地,哼哼,那他们还不得和祖泽溥拼到底了?” 周培公感到脊梁上顿时发凉,他仔细一想,发现蒋国柱说得很有道理,山东乱下去才是对邓名最好的局面。不过再往深处一想,顿时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来。蒋国柱既然当面点破,那就说明蒋国柱也有另外的算盘,不然这番谈话就没必要了。 “在下不知道大人的意思是什么?”周培公老老实实地请示道。 蒋国柱是周培公阴谋取代的人之一,由于背后有邓名的支持,这两年来周培公还隐隐地玩弄东南督抚于股掌之上,所以私下里对蒋国柱也有点轻视。但受这一惊,他立刻意识到对方的城府还远在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官员之上。 蒋国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周培公陷入了沉思,一直把周培公看得心里发毛,然后他才缓缓地说道:“周老弟,你帮过我很大的忙,我不会忘记了你的忠诚。” “大人言重了。”周培公赶紧一通表忠心,直到对面的人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 “如果邓提督突袭了武昌,你会站在哪一边?”蒋国柱下定决心,认真地问道。 周培公楞了一下,片刻后恍然大悟,一阵更大的恐惧袭来,让他感到心脏都收缩了,他在这个时候也作出了决定:“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蒋国柱的脸色放松了一些,长叹一声:“我有个嫡出的女儿,十岁了,许给令郎可好?” “下官……”周培公也不推辞:“多谢大人栽培。” “老亲翁。”蒋国柱换了称呼,拉着周培公的手说道:“此次山东之行,老亲翁见机行事吧。” …… 扬州。 周培公和邓名两人坐在帐篷里,私下讨论山东之行的策略。 “蒋国柱说巩尚书老谋深算,肯定会建议提督搅黄了胶东议和之事,”周培公听了邓名的真实意见后,感到相当的惊讶:“怎么?巩尚书没有这个想法吗?” “巩尚书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蒋国柱应该认为这是我的计谋吧?”邓名反问道。 巩焴认为胶东一定要大打特打,除了牵制清廷外,还要让天下人都看明白,就是接受了招安也是死路一条;而反过来若是胶东义军真的被清廷宽恕了,那缙绅们今后就会对清廷心存幻想。 “是,蒋国柱也认为提督肯定要让我去山东搞破坏。”周培公老老实实地答道。 “而蒋国柱的意思是?” “让我务必要促成招安。”周培公在蒋国柱提到邓名突袭武昌时,就意识到蒋国柱正在考虑公开插旗支持邓名一事。 若是邓名琢磨要攻击张长庚了,那就意味着邓名已经打算和清廷摊牌,割据南北和清廷进行战略决战。如果这种情况发生,那蒋国柱就决心造反,把宝压在邓名身上,去博取他的藩王前程。 若是邓名无心攻击张长庚,那蒋国柱自然不会跳出来承担清廷的主要攻击,就要继续隐忍下去,积蓄实力,等待更好的机会反正到邓名那边去。 所以蒋国柱希望周培公主动建议邓名和他联手偷袭张长庚、压制张朝,以此试探邓名是否有发起决战的意思。 但周培公却毫无此意,他根本不打算试探邓名,反倒一口咬定蒋国柱命令他促成胶东招安。 “原来如此,蒋国柱居然还想阴我一手。”邓名冷笑了一声。他琢磨了一会儿,也想通了蒋国柱的用意,只要促成了胶东议和,那清廷的主要注意力就还集中在邓名身上,这样江南的压力就会比较轻。 “张长庚也给下官来信,让下官一定要设法解决山东的乱局。”周培公毫不犹豫地又把张长庚也出卖了。现在张长庚觉得邓名对他的威胁已经不在清廷之下了,更通过剿邓总理衙门知道了淮阳一战的实情,所以张长庚就希望清廷能够以最小的损失、最快地解决山东问题。张长庚可没有蒋国柱那么大的野心,没有一门心思要割据湖广,所以盼望着清廷能够从山东腾出手来,和邓名拼个两败俱伤。 邓名又点了点头:“果然是各怀鬼胎,多谢周老兄告知。” “提督不会因此去找张总督的麻烦吧?”周培公小心翼翼的问道,随着这个问题出口,他的心也吊了起来。 “当然不会,我当然要遵守和武昌的协议,周老兄尽管放心。”邓名以为周培公是担心他恩主的安危,就保证道:“我和张总督之间的所有协议,都依旧有效。” “多谢提督。”周培公站起来对邓名深深一揖。 “此次山东之行,就有劳周布政使了。”邓名要周培公一定要促成胶东的招安问题。 “包在我身上。”周培公和蒋国柱转着一样的念头,也希望在邓名席卷长江的时候,公开造反站在邓名这边。不过眼下却不是山东大乱的好时机,因为蒋国柱有两江部队这个筹码,而周培公的剿邓总队才刚刚开始筹建。周培公希望能够拖延一段时间,至少在他做好准备之前不要让蒋国柱抢到了先机,所以无论如何,周培公都要让胶东安定下来——哪怕是为此出卖蒋国柱。如果邓名要求他搅黄了议和,他也要暗中破坏。 现在邓名要求他去招安,对周培公来说当然是最好不过,而且邓名还不会攻打张长庚,这样对蒋国柱也有了交代。 “看起来邓名认为决战的时机尚未成熟。”周培公在心里作出了判断,接着他说起了蒋国柱正在筹划的文字狱。 这件事和周培公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他知道兴起大狱会给蒋国柱带来一笔惊人的收入,蒋国柱打算用一半左右的收入讨好邓名,还打算用剩下的钱培养忠于他的军队,而周培公的剿邓总队到时候也可以受益。 “我不会支持蒋国柱做这件事的。”邓名淡淡地说道。 “什么?”周培公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看来这件事对邓名利大于弊,不但实实在在地进一大笔银子,还顺便收罗了不少读书人。这些人不但能够扩充川西的人才储备,而且还会在邓名反攻江南的时候提供帮助,更不用说他们的人际网。唯一可能的弊端就是缙绅会觉得邓名也参与瓜分了他们的财产,不过比起操刀的清廷,这点怨恨就算不上什么了。 “因为这是不对的。”邓名随口答道。 “是啊,他们都是读书人。”周培公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虽然争夺天下不该从对错来考虑战略,但刚听说会有很多读书人倒霉的时候,他也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邓名纠正道:“无论是身无分文的山东农民,还是家财万贯的江南缙绅,夺取他们的一切,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是不对的。” 周培公楞住了,片刻后才又问道:“提督打算阻止这件事么?难道巩尚书他们也认为这是不对的吗?” “巩尚书、虎帅他们才不会考虑对不对,他们同情那些农民,但不会同情缙绅。” “提督打算如何阻止此事?”周培公觉得如果邓名想用武力威胁蒋国柱和赵国祚,那多半能够达成目的,不过对邓名没有什么好处。现在周培公的前程和邓名息息相关,他忍不住想为邓名参谋一下——虽然邓名用对错来指导自己的行为不可思议,不过周培公还是要尽可能帮助他缩小损失。 ------------ 第三十七节 干涉(下) 周培公走后,邓名找来了一个名叫安乐思的川西商人,他不但是一名军火商人,还是帝国议员。 听说同行楼杭义被派去胶东扩展业务后,安乐思也常常到邓名这里来打听有什么新的市场可以开拓。 “安老板,你听说过文字狱的事吗?就是蒋国柱和赵国祚要搞的那一连串奏销、明史和哭庙案。”把内幕介绍给安乐思听完后,邓名就说出了他的打算:“我计划卖给缙绅们武器。” “国公打算帮助这些缙绅?”安乐思没有因为听到有生意上门而喜笑颜开,而是反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他们?”、 “嗯,安议员有什么看法?”邓名意识到对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他们不向我们纳税,也不是我们的人,如果他们被清廷整了,他们的财产会让我们川西受益,还有很多读书人去川西,给帝国的教育提供帮助。”安议员侃侃而谈,正如巩焴预言的,作为一个帝国议员,安乐思感觉无法拒绝这么一笔横财。 “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军火商。”邓名大笑起来。 “怎么才是一个合格的军火商?”安乐思是杨有才的辅兵出身,属于四川最有势力的土著集团。 “一个合格的军火商应该能够把武器卖给祖国的敌人。”邓名说出了他的看法。 “嗯。”安乐思在邓名开办的学校中接受的教育,和邓名也面谈过很多次,和其它人一样对邓名满怀敬意,无论什么标新立异的理论,只要是出自邓名之口他就能迅速地全盘接受。但这次经过片刻沉思后,安乐思却果断地摇头拒绝:“那我就不当一个合格的军火商好了,我不能把武器卖给帝国的敌人,不能让敌人用我的武器来攻击帝国。” “这些缙绅又不是帝国的敌人,而且安老板居然放着钱不赚吗?” “他们也许不是敌人吧,既然国公都说不是了,”安乐思又沉思了片刻:“不过如果这些大案发动,帝国不是会受益吗?能让帝国更强大,更从容地对付帝国的敌人。如果我因为贪财而让帝国受损,会被同秀才们戳脊梁骨啊。” “果然是一个完全不合格的军火商人。”见安乐思的资本家阶级性居然被爱国情绪压倒了,邓名在心里作出了评价。 不知不觉中,川西有一种国家认同感在蔓延,在邓名之前遇到的官员和百姓中,民族认同感也是存在的,比如四川人可以在辽东为大明作战,并认为这是在保卫自己的民族。但这种认同感是相当淡漠的,远远无法同上下级的忠诚链相比,所以士兵跟着将领倒戈会心安理得。而如果没有被挂在一条忠诚链上,比如普通百姓对明、清的胜负就显得相当无所谓,向清廷纳税以及与明军做生意毫无冲突感。 而四川人现在开始有了国家意识,已经强烈到可以同忠诚链对抗的地步,一个川军的军官带领手下集体投奔清廷的难度剧增。不过这种意识却非常狭隘,基本上就是四川那块地都是自己的人,哪怕是新移民都是自己人,但外面的就都不是,包括夔东、建昌也都不是——更像是祖国可利用的盟友。 至于江南和山东人,那就更加不是自己人,要不是因为四川有大量移民来自外省,还有大量的外省媳妇,他们都能和清廷一样把这些地区视为四川的殖民地。给邓名的感觉就是,当国家的认同感和民族的认同感产生冲突时,前者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 “这和我让楼老板做的事情是一样的。”邓名说道,楼杭义就高高兴兴地去推销武器了。 “因为那对帝国是有好处的吧?” “你卖给缙绅武器也有好处,你的收益就是帝国的收益。”邓名循循善诱。 “嗯,国公说得对。”安乐思这次接受了邓名的说法,不过他好像还有些抵触情绪:“不过这些人和山东那些可怜的难民不同。” 安乐思知道楼杭义的具体任务,如果那些难民拿起武器,迫使缙绅提高报酬,给难民们留一口饭吃,那安乐思会感到很高兴,甚至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善事。不过卖给东南缙绅武器并不会给他带来相同的道德满足感,甚至认为这些缙绅有咎由自取的嫌疑:“要是他们当年纳税给崇祯天子,或许就不会天下动荡,让鞑子入关,让那么多百姓活活饿死了。” “你痛恨富人吗?”邓名感到自己似乎察觉到安乐思抵触心理的根源。 “我痛恨为富不仁的人。”安乐思前半生是个赤贫的辅兵,因此他对山东吃不上饭的百姓有本能的同情,而对这些他前半生就毫无好感的缙绅,依旧没有丝毫的好感。 “可你现在已经是个有钱人了。” “是啊。”安乐思感到有些糊涂了,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我挣钱后纳税给帝国了,支持我们的军队,支持书院教育孩子,也支持移民开荒!” “没错。”邓名前世做过一个测试,他属于自由左派,作为一个左派他认为富人应该对国家承担更多的义务,不过他还是一个自由派:“拥有财富不是罪行,不承担责任才是罪行。无论是清廷屠杀百姓还是屠杀缙绅,我们都要伸出援手。而我们也不会因为缙绅有钱就给他们更多的帮助,比山东的难民更多。” 就像巩焴说的,邓名不会用纳税人的钱去保护对川西毫无贡献的人,除非有明显的益处:“如果山东难民愿意反抗,我们会提供给他们武器,对这些缙绅也一样,如果他们证明自己是有反抗精神的人,我们会帮助他们获得反抗的能力。” …… 苏州,吴县。 “金先生,想必你们已经听到风声了。”安乐思拿着邓名的名帖,立刻得到了金圣叹的接见:“你们哭庙的事,清廷打算重审,而既然他们要重审,你们就不会有好结果。” 金圣叹和几个参与此事的人都面色苍白,官府的动向对他们这些名流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难察觉的秘密,早在安乐思抵达前,他们就听说两江总督衙门要兴大狱,而这些士人唯一的自救办法就是向官员和胥吏行贿,希望官员网开一面,让胥吏帮忙打探内情。 “你们不用再去胥吏那里花冤枉钱了,”安乐思冷冷地说道:“虽然还没有开审,你们也还没有被收监,但你们的判决我早就知道。你们会被抄家,族人流放宁古塔。” 有人已经面如土色了,金圣叹虽然脸色惨白,但并没有像同伴那样站立不稳。 “还请保国公为我们美言两句。”既然邓名的人专程来访,金圣叹就存了指望,邓名日理万机,如果不打算干涉此事,想必也不会闲得无聊派人来吴县找他们。 “保国公已经为你们美言过了,所以你们可免一死,清廷的本意是把你们都杀了以儆效尤的,也让江南人看看非议鞑子的官员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安乐思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而且保国公也可以收买押送你们的兵丁,把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带去四川。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去四川非要去宁古塔,保国公也尊重你们的选择。” 见在场的人都说不出话来,安乐思又提出了另外一个办法:“你们也可以现在就走,收拾细软逃去四川,这样浮财还能保住,就是宅院、土地实在没办法了。” “求保国公救命。”一个士人已经坚持不住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这万里颠簸,族里的老人、幼儿生死未卜啊。草民愿意助饷,给保国公助饷啊。” “保国公已经动身返回四川了,”安乐思打碎了这些士人的最后一丝幻想:“蒋国柱保证把抄来的一半家产送给我们,换保国公不干涉。你们助饷再多,比得上蒋国柱吗?就算一样多,保国公为何要自己费事冒风险呢,办砸了会招惹你们怨恨,还会毁了自己的名声。”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金圣叹那么镇静,有一个人已经大哭起来,这个士人这些日子一直给县里的官吏塞钱,而得到的回复就是让他要相信皇上圣明、要相信朝廷不会冤枉好人。这些模模糊糊的保证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更让他们不停地去行贿官府,换取更多的幻想。 “今日安老板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必定要家破人亡吗?”金圣叹轻声问道。 “如果你们相信清廷,相信官府,那你们还是趁早把幼儿托付给可靠的朋友,收拾包袱准备上路吧。”安乐思挥了一下手,让随从拿出厚厚的一个本子,把它展示给金圣叹和他的朋友们看:“我这次带来了一百张强弓,两千支利箭,二十台弩机,每台配有十支弩箭……这是川西最新式的火铳样品,自发火的,我们管它叫燧发火枪,很贵,但是威力巨大,就是江南的梁提督穿着三层铁甲来了,也是一枪毙命。目前我们只有两杆样品,本来是要送给保国公过目的……还有盔甲,质量上乘,都是京畿绿营的正品,苏州府的兵我不敢说,面对吴县的衙役时,穿上它杀个七进七出保证没问题……如果你们付钱,我可以安排教官,训练你们的庄丁如何使用这些武器……” “安老板是要我们造反?”一个士人已经牙齿打战,格格声响彻满屋。 “没有,我不劝你们造反,我只是告诉你们一个办法,如何让你们效忠的官府愿意接纳你们,不欺负你们,”安乐思摇头道:“保国公希望你们能和官府保持团结。” 在邓名看来,团结指的是双方都作出让步,如果一方步步紧逼,另一方无限退让,那不是团结,而是剥削和压榨。 邓名记得一个人说过的话,而安乐思就奉命把这句话带给金圣叹他们:“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者存。” ------------ 第三十七节 军火 燧发枪的研究是邓名在帝国政府开张后就向各个军火商提出来的,可是却拖了这么多年才搞出了发火率能够接受的样品来。一开始成都的军火商实际就是铁匠铺,根本没有制造枪支的能力,能做的就是修补破损的刀剑、盔甲。后来靠着邓名各种政策扶持,算是发展起来了,可明军的膨胀速度远远超过这些商行发展速度,修理装备的生意都忙不完,都没有人去制造新的装备,更不用说研究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本的新式武器。 长期以来邓名很少在成都呆着,他的大部分收入也都用来发展五十一亭和私人卫队了,没有继续向军火商那里投入,所以燧发枪的研究进度就像乌龟爬一样的慢。直到两年前,明军的扩充速度才稍微放缓,战争红利丰厚,也让军队和士兵都开始考虑更精良的装备,成都军火商的主要业务也开始从修补旧装备变成生产更多的新装备。 但直到一年前,军火商修理的盈利依旧和生产新武器持平,因为夔东军获得的装备更多,而夔东军的工业能力更差,很多军火商都跑到袁宗第、李来亨他们的地盘上,靠帮他们修理装备赚钱,而这些人也拥有了用粮食、食盐、邓名给的补贴或是其他出产付账的能力。 在返回四川的路上,邓名把川西送来的燧发枪样品交给火铳部队试验,还把军官都找来旁观。 “装备了燧发枪之后,我军就可以采用肩并肩的步枪阵型了,不会有明火引燃火药的问题;步枪的装填速度也比火铳要快三倍。”邓名得意洋洋地给手下们介绍这种新锐兵器,燧发枪的成功证明了他的高瞻远瞩,之前他的手下可都不认为邓名表述的这种武器能够真的被制造出来。 “确实不错。”自认为是火器专家的穆谭,难得在这方面向邓名承认错误:“产量有多少?” 出身闽军的穆谭曾经旁征博引,说火铳一定要用明火引燃,而邓名描述的那种武器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正是穆谭的怀疑态度,让帝国政府不愿意分担军火商的研究费用——到处都要用钱,军火商不愿意大量投资在一个成败难料的项目上,帝国政府也是一样 “一个月大概能生产五十到一百支吧。”邓名的口气听上去有些犹豫,熟悉他的军官都猜测五十支未必能够达到,而一百更是遥不可及。 “这么少?”穆谭又把那杆步枪看了一遍:“也就是这个枪管麻烦吧?这燧发扳机好像也没什么难的,不比火绳扳机难多少啊。” “是啊,但实在是太贵了。”邓名迟疑了一下,告诉大家为何燧发步枪产量如此之低,因为军火商给每杆燧发枪定下了八千元的定价。 “好贵!”所有的军官都发出惊呼,当初张长庚卖给邓名的弩机才折算了几十两白银,大约相当三、四千元的样子,而现在明军使用的火绳枪售价只有二百元。 “因为火绳枪基本都是从缅甸缴获的,然后交给军火行代售,很多所谓的破损就是枪托被碰了,要是裂了需要更换都算特别严重的了。抢来的东西,能有什么成本?而这个全部是成都自己造的,因为没有先例,所以还都用的特别好的老师傅,还有这几年研究人员的工钱呢,都要打进成本里。”邓名解释道,如果能大量生产,那售价就能大量下降,毕竟打进成本的研究花费都是一个固定值,只要产量大那很快就能把价格拉低。 不过邓名手里没有这么多钱,成都的财政一有盈余就大量投入教育,而邓名的私房钱更不会白白来帮帝国政府付账单。现在仗打完了,军队损失不大,武器对清军也有很大的优势,要让帝国议会同意在这种情况下再征一次特别税,购买大量的步枪恐怕很难——再说也只有邓名知道步枪会彻底淘汰弓箭、盔甲、大刀、长矛,在其他人看来,就是购买这种没有经过实战考验的武器,其他装备的花费也依旧不能省。 所以燧发枪只能缓缓换装,而且要想用它取代弓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要靠实战让军官普遍认可它的威力,而现在只能建立一些实验性部队。这样换装当然会让步枪的售价居高不下,而且这种为了满足邓名个人兴趣而开发出来的武器,因为无法大规模生产,那生产成本也降不下来,工艺改良也会进展缓慢。 听到这种武器的昂贵价格后,很多军官都失去了兴趣,大部分人都不认为应该过早地用这种完全陌生的武器来全面替换为人所熟悉的弓弩,哪怕是鸟铳看上去都要比步枪让人放心得多,更不用说还要花费这样惊人的军费。 “一共送来了二十杆样品,这是最后一杆。”演示完毕,邓名把最后一杆燧发枪收了起来,本来这些样品邓名都打算自己掏腰包买下,安乐思的商行研究了那么久,要是邓名嫌贵不掏钱,那以后更不会有人愿意花费精力去按照他的要求研究新式武器了。 不过剩下的十九杆邓名都让安乐思送去江南缙绅那里,要是他们肯买的话,邓名就不用掏太多私房钱了。毕竟这东西有个火铳的名头,而在江南缙绅的心目中,火器就意味着厉害,不然清廷也不会禁止绿营拥有火器。 当初邓名没想到燧发步枪会这么贵,所以就对安乐思随口说道,需要二百支来装备他的实验部队,以后每月可能还要一百支步枪。但现在邓名已经打退堂鼓了,他觉得有五十支让军官先认可这种武器就好,还要求安乐思把月产量降下来。邓名只保证每月二十支的采购量,多余的安乐思需要自己拿到市场上去出售。 安乐思称他的武器已经过了武昌,正在向下游运来,一旦运到,邓名就可以开始组建实验部队了。 邓名叹到:“一百三十支枪,就是百万呐,这得卖多少翡翠才能赚出来啊?” …… 抵达湖州后,安乐思受到了庄家的热情接待。明史案已经困扰了庄家好几年了,吴之荣、査继佐的诉告就像是一把悬在庄家头上的利剑,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杀人。而为了自救,庄家已经不知道给县、府、省里送去多少银子了,但始终无法把这威胁彻底解除,能做到的只是让剑暂时不会落下来。 而最近风向变得对庄家更加不利,两年来一直为庄家遮风挡雨的浙江学政,江南提督都突然拒绝见庄家的使者,尤其是梁化凤,之前多次满不在乎地对庄家说,这种小事他一句话就能摆平,甚至不要庄家的银子,只要在书里替他梁化凤多涂抹两笔就行。但现在连附庸风雅的梁化凤都对庄家避之不及,那显然说明形势非常严峻了。 一开始庄家也以为安乐思是代表邓名来帮他疏通的,等听明白安乐思的来意后,家主庄允城就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 “据我们所知,此案是清廷的辅政大臣亲自过问的,如果我们没搞错的话,鳌拜已经指明要三堂会审此案,然后把结果上报给朝廷。”安乐思手中的情报并不比浙江总督赵国祚或是江南提督梁化凤更少,此言一出,庄允城更是脸色惨白。 “既然是辅政大臣过问,那一个大逆是肯定跑不了的。而且为了震慑浙江的士绅,对诋毁清廷的人都要杀一儆百,凡是位列参校的人都会被列入逆案,我们还听说,就是雕刻的版工,印刷的墨工,都要算大逆。可见清廷此举,并不完全是了银子,你们塞银子也没用。”安乐思把手里的情报都拿出来和庄允城分享:“浙江总督赵国祚打算判定十八个人凌迟,五百人斩首,三千七百人流放、充军。经过保国公求情,赵国祚愿意减为八个人凌迟,一百人斩首,剩下的都流放宁古塔——渡江时国公会安排人搭救,如果你们愿意去四川的话。” 庄允城愣了片刻,突然放声大哭:“冤枉啊,我父子从来没想造皇清的反啊,这大逆从何谈起啊。”想到此案还会连累浙江的大批士人,庄允城更是自责不已。 痛哭一场后,庄允城终于下了决心:“安老板有多少武器、盔甲?老夫都要了!” 旁听的庄家人无不骇然,登时就有人出来想劝家主从长计议,但庄允城却心意已决:“既然把这些武器都买下了,那老夫想送几个孙子先去四川,不知安老板能不能安排?” “没问题。”安乐思一口答应下来。 庄允城让人去搬银子给安乐思的时候,对几个惊疑不定的儿子解释道:“我知道你们觉得这样太冒险了,一旦迈出这一步,那肯定是满门抄斩;不过以我观之,这位安老板说得不像假话,跟我们打听的情况相似,左右都是活不成,那还不如轰轰烈烈一把。而且保国公好像是要搅合得浙江鸡犬不宁,老夫就豁出这条命让保国公心满意足,那他总得看顾我的孙子们吧?” 如果不是庄丁实在没有战斗力而且时间来不及,庄允城都琢磨着要突袭湖州,闹个天翻地覆。接受了安乐思的武器后,庄允城马上就组织庄丁训练,教官也是多多益善,越快越好。同时在第一时间,把他每一房的孙子都送走了一个。 “庄老先生不必着急,此案大概要到三月才能开始,你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安乐思告诉庄允城,虽然对涉案人员的处置,清廷和东南各省去年年中都有了腹案,但却因为明军东进而被突然打断。现在清廷在招安胶东义军,确信长江一带安全之前,也未必会同意东南的官府动手。安乐思估计怎么也要等到三月了:“庄老先生要的教官,我也发信去要了。” 安乐思用的是清廷的驿站系统,不但能用,而且连八百里加急都能往四川发。 “多谢相告。”庄允城取出了一杆燧发枪的样品:“这东西要一百二十两银子,对吧?” “不错。”安乐思也觉得这个步枪实在太贵,就算好用一些,也没法和二两银子的鸟铳竞争。不过他的商行还是花了不少钱研究出来并进行了制造,而他和其他股东都将之视为对邓名的感情投资——证明安乐思和他的合伙人最把邓名的事放在心上,不但花费时间精力去研究,而且还建立了一个生产班子,甚至只要帝国军国下订单,他们都能立刻开始生产。 庄允城一拿到枪,就让庄丁试着使用各种武器,对这些完全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来说,弩机还稍微好一些,而硬弓则无法掌握,就是弩机没有一年半载的刻苦练习,也很难达到正规军的水平。比起四下乱飞的弩箭,燧发步枪则精度惊人——相同距离鸟铳的命中率大概就是弓箭的四、五倍,而燧发步枪在使用丝绸密封后,精度更是庄家壮丁手中弩箭的十几倍。而且这种武器随着练习,进步显而易见,威力更是大得吓死人,当做靶子的厚木盾牌一枪就打得粉碎。 “好,不知道安老板还有多少?这燧发步枪有多少老夫要多少。” “我还有……”安乐思欲言又止,他已经生产了一百五十支燧发步枪,然后计划以每月二十支的速度缓慢生产,可以满足邓名那支试验部队的需要。如果邓名把这些步枪都买下来的话,那军火行的投资也收回来不少了,而每月二十支的销售是用来维持这条生产线的,安乐思的商行并不指望靠这个东西挣钱。 而邓名确实对安乐思心中有愧,这次就把大量的缴获武器交给安乐思代售,这就足以弥补安乐思的投资而有余。虽然安乐思认为可以在其他方面收益,但能收回一些投资总是好的,而且等于是江南缙绅在承担武器的改良研发开支。 “国公说他要一百支步枪,不过他的脸色十分勉强,显然是舍不得花钱了。也是,帝国军队顺风顺水,购买一支步枪的钱足够招募几个士兵了,军队里也会有埋怨声吧?”安乐思在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他刚才差点脱口而出告诉庄允城他还有三十支可以出售(一百五十支,刨除邓名要的一百支和已经带来的二十支样品,安乐思能够拿出来的就剩下三十支了。) “我还有一百五十支步枪。”安乐思决定先尽可能地把步枪卖给庄允城,他回忆着邓名脸上那显得相当勉强的笑容,觉得对方多半会在听说自己把大部分步枪卖给别人后松一口气,再说要是邓名真的需要,那安乐思再给他生产好了。不但把所有的库存都掏出来了,安乐思甚至还把最近的产量都算进去了:“不过路途遥远,未必能够都完好,其他人或许也要,最后也许只有个一百三十支,庄老先生莫怪。” “没问题。”虽然熟悉武器的工作只有短短一天,但庄允城全家上下都认为燧发步枪是安乐思货物中威力最大,最容易掌握的兵器,至于价格,庄允城更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银子不是问题。” 庄允城既是大地主,更是豪商,莫说浙江,就是两江、湖广也都知道他富甲一方,要不是银子多得没地方花,庄家也不会遍邀天下名士来编纂《明史》,要不是他给的钱够多,也邀请不来这么多人。但庄允城却不打算让逃难的孙辈带太多银子走,因为一旦离开湖州,那些逃走的庄家血脉就是无依无靠的遗族,在庄允城看来,他们的生死完全在邓名的一念之间。 如果庄家把惊人的财富都交在这些孤儿手中,庄允城觉得这无异于招呼别人来谋财害命;所以庄允城只让孙子们带走了可以让他们衣食无忧的银子。剩下的钱不花掉也是便宜了清廷。庄允城既然深知这一点,那就没有必要在武器的价格上斤斤计较,衡量的唯一标准就是好不好用、杀伤力够不够大。 “哦。”听到庄允城的话后,安乐思心中一动,试探着说道:“这些步枪都要从上游运来,庄老先生要得这么急,恐怕还要额外加点银子,要不您别要步枪了,多买些弓弩吧?” “不,老夫就要步枪,银子不是问题。嗯,每支再加二十两够不够?”虽然安乐思自称只是一个川西的商人,但他手中不但有北京的情报,还能拿出盔甲、弓弩这种严禁私人拥有的货物,庄允城猜测安乐思必定是邓名的心腹,这个商人名义不过是一个掩护罢了。 “我闹的动静越大,给浙江总督找的麻烦越多,保国公就会越满意,就会越善待我的孙儿……而且我把银子都给了这个人,大概也就是给了保国公了吧?保国公拿到了我大部分的家产,又看我尽心尽力完成了他的愿望,自然要好好照顾我的家人,不然以后还有谁肯给他卖命?”庄允城在心里琢磨着,既然对方说官府要凌迟八个人,庄允城知道庄家肯定逃不过那一刀:“银子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可惜这步枪没有个几千、几万支,我仓促间也找不到足够多的土匪、倭寇,不然我去把湖州府打下来,将来家人们就是没钱了,保国公也得管他们一口饭啊。” “二十两……”安乐思本想加个几两就差不多了,如果不算前期投资,一支燧发枪的成本也要不了这么多:“没问题,我这就发急报,租最快的船、最好的马,全速给您运来。” 谈妥了价格和加急的费用后,安乐思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一样,卖给庄允城的价格比能卖给邓名的还要高很多。 “没想到步枪居然这么受缙绅欢迎,看这意思,要不是我手里没枪了,再有几百支他也要了。嗯,我别把样品都卖了,再多走几家看看,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豪客,我就大量生产步枪,有几个月成本就能降低到几百块了,再派几个伙计跟着看看实战效果,改良了再提供给帝国军队——给咱们自己人的,当然要尽可能的物美价廉。”几句话就敲定了上万两银子的买卖,再加上其他的装备,庄家需要付给安乐思差不多两万两银子的报酬,但对方眼都不眨一下。 “不知道庄老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安乐思进一步试探到。他不久前听邓名说又要研制什么可以伴随步兵前进的轻型野战炮,当时安乐思没有接茬,因为他的燧发步枪的研究投入还没有收回来,不可能听风就是雨,再在野战炮上投一笔钱进去。不过眼看庄允城就要帮自己收回燧发枪的成本了,要是对方再采购些昂贵货物,那说不定安乐思就可以考虑研发保国公需要的野战炮了。 “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吗?”庄允城指了指手中的燧发步枪:“最好要像这步枪一样威力大,而且能够迅速学会。” “我有一些废铜……哦,不,是虎蹲炮。”安乐思刚刚想到了野战炮,听庄允城这么一问,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他在重庆收的破烂。 虽然知道邓名对虎蹲炮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安乐思还是让废品公司尽可能地帮他收购汉八旗的武器,而在拿到了虎蹲炮后,安乐思经帝国政府许可,打算出售给张长庚加强他的实力。但首鼠两端的张长庚却迟疑不决,因为他的绿营不能明目张胆地装备火器,既然对方连买不买都还在犹豫,安乐思自然更难卖出一个高价来。 “虎蹲炮?”庄允城眼睛一亮:“是大炮吗?” “大炮的一种,威力很大,一炮打死十几个衙役不成问题。” “这么厉害?那就是来几百个人,一炮下去没死的也都要跑光了啊。”庄允城的假想敌目前还是本地的衙役:“安老板有多少?什么时候能到?” “我有三门。”安乐思收来的废铜有几门放在武昌,还有五门被他运到了安庆,试图推销给剿邓总理周培公。周培公比张总督痛快的多,说等到正月就买,一千两银子一门,至少买两门——去年的剿邓总理衙门的盈利被两江和湖广分了,不过从今年开始,大家都同意给剿邓总理衙门留更多的款子建剿邓总队,所以到了二月,周培公就该有富裕钱了。虽然一千两一门明显太贵了,但除了明军这里,周培公也没地方买虎蹲炮去。 鉴于周培公和安乐思的良好关系,虽然对方连订金都没付,但安乐思觉得应该把周培公可能要的那两门留下来。 “老夫都要了。”庄允城心里暗自嘀咕:“保国公真的不是要我去打湖州吗?连大炮都肯卖给我。” 略一停顿后,庄允城这才想起来,问道:“多少银子。” “两千两银子一门。”安乐思拖着长调说道,如果庄允城计较的话,他准备再降价。 “好,如果一个月内能运到,老夫再给你每门二百两银子的运费。”庄允城再次强调银子不是问题。 “其实我有五门。”安乐思说道:“武昌也有存货,我这就写信去给您催。” 周培公这厮连订金都没给,可见没有真买的诚意! ------------ 第三十八节 整顿(上) 一月底,距离九江不远的明军营地。 “神射手部队,中士,郑尧君报到。” 刚才郑尧君的长官命令包括郑尧君在内的十个士兵去向邓名报到,紧接着郑中士,另外九个人也逐个向邓名致敬行礼。 “你们还没有看过这支枪,先来看一下。”邓名把最后一支燧发枪的样品拿出来,交给这支由浙兵组成的火铳手:“这叫步枪。” 简单的实验后,十个士兵都表示这支燧发枪看上去不错,不过没有点燃的火绳总是让人有些不放心,要是关键时候突然哑火就糟糕了。 “可是火绳铳也会哑火的,对吧?”邓名反问道。 “是的,但是火绳要是熄灭了我们能看见,这个燧发扳机要是坏了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修理。”虽然燧发枪的优势很明显,但显然火铳手们对这种陌生的武器还有些不放心。 “我们要让士兵使用这种武器,熟悉武器,懂得如何修理失灵的步枪。”邓名点点头,只有长期和连续的使用,才能知道这种新式武器最容易损坏的是哪个部分,让士兵提出反馈意见,这样才能对武器进行改进。安乐思的军火行认为需要一年的时间,打坏二百支步枪以上,才能把这种武器改进得可靠——当然,这个时间和明军的武器使用频繁程度息息相关,如果明军一口气就让上千士兵开始使用步枪,每天不停地射击,不惜一个月损坏几十、上百支,那改良速度肯定会快很多,不过安乐思他们都估计邓名舍不得这样糟蹋昂贵的步枪,所以一年能有小幅度的改良就不错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装备步枪?”十个火铳手纷纷问道,他们还需要一些数据,毕竟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不敢大量装药,也不知道连续地射击会不会造成枪机部分炸裂。反正回四川的路上也是闲着,不如立刻开始,等到了四川正好拿出来测试报告。 “本来是想再过几天就给你们装备步枪,开始测试的,可是我们的一百多支步枪突然被卖给别人了。”邓名刚刚接到安乐思的急报,详细说明了他和庄家的交易,对这个交易邓名也很赞成。若是有实战的测试报告,当然对改良武器更有意义,而且邓名估计庄家的自卫战斗不会太激烈,激烈程度比较低可以让步枪这种新武器更好的暴露问题,但不至于导致太严重的后果——如果现在是和满清的正规军作战,邓名也不敢一下子用没有经过实战考验的步枪替换久经考验的弓弩和火铳。 “这批步枪会运到湖州交给庄允城庄老先生,他总计向安老板购买了一百四十支步枪和五门虎蹲炮。虎蹲炮那种东西我们没有兴趣再测试了,你们的任务就是训练庄老先生的庄丁,让他们掌握装填、瞄准等基本动作,可以对付衙役或是绿营的进攻。你们不许参加战斗,如果不幸庄家失守,你们就要向赵国祚投降,我会安排俘虏交换的——我需要你们把这一个月的训练,还要在战场上的实战效果都详细记录下来——在不影响你们生命安全的情况下,我需要你们尽量地帮助庄老先生取胜。” 现在庄允城担心即使抛弃家产逃到四川也是死路一条,既然邓名卖武器给他,肯定是希望他在湖州掀起一场大乱,那么他就依靠自己家族的拼死奋战,来给他的遗族争取一条进入成都的生路。 “你们告诉庄老先生,如果他能坚持半年以上,我就考虑给他投资移民的许可。” 就算让庄允城立刻逃亡四川,他也未必敢下决心,而且庄家的家大业大,想短期内搬走也不太可能,要是抛售房产、土地还可能引起湖州官府的警惕。所以邓名就提出坚守的要求,让庄允城觉得他的猜测没错,这样他也能有个盼头:“这个投资移民法令是帝国政府刚刚通过的,原来是为了给东南的督抚们留一条退路,所以规定那些对帝国有杰出贡献的人可以交钱直接获得同秀才的身份。” 邓名觉得帝国议会的这个法案太黑了,而且适用范围太小,很难满足有钱缙绅的条件。不过既然议会是这么定的,邓名也不打算就按照自己的心意修改——这个法案也很容易绕过去,杰出贡献是一个很模糊的词,可以由邓名说了算,说谁有贡献谁就有。 听说最开始进攻庄家的人可能只是当地的衙役和县城里的绿营兵后,郑尧君等人的脸上都明显轻松起来。在他们看来,一群衙役和县丁是很容易对付的。如果不是邓名严禁他们冒险参战,而且还规定他们必须使用步枪而不是那些熟悉的老武器的话,郑尧君觉得十个常备军士兵绝对能把衙役们打得抱头鼠窜,哪怕对方人数过百也不怕。 “我们有多长的时间?”不过既然常备军不许参战,那战争的胜负就不好说了,因为庄丁们比衙役还不如,尤其是在第一次对抗的时候。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动手就是杀官造反,所以对面的衙役哪怕是凶神恶煞地吼两嗓子,都可能让庄丁失去抵抗的勇气。 “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在三月份之前不会有什么危险。那时我们的部队会退到武昌一线,估计浙江方面感觉不到压力就会开始动手。”邓名估计,蒋国柱大概会在明军和清军都远离他的地盘后才动手。安乐思已经用八百里加急送信去成都了,要全力生产武器,不过即便如此,能够在三月内运到东南的步枪恐怕也不会很多。因此邓名也在考虑如何帮助金圣叹他们拖延一下时间,好让更多的武器能够运到苏州。 “恕我直言,这不可能。”听到邓名的回答后,郑尧君不假思索地说道:“一个月太短了,即使是我们熟悉的火铳,也要至少两个月才能让一个根本不会火铳的人拿着它上战场,而步枪我们都不熟悉。” “确实,训练一个火铳手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不过对新兵来说最危险的是什么?”邓名也学习过如何使用火绳枪,因此很清楚难点在哪里:“最危险的就是不要让明火接触到火药!” 给鸟铳装填有一套复杂的步骤,一个不小心就会爆炸,还要提防火绳碰到身上的火药口袋,所以两个月的训练几乎必不可少。虽然这个速度已经比训练弓箭手快很多了,但仍然不能满足庄家的需要。也正是因为火铳手需要认真训练,所以三眼铳才会大行其道,那个东西不太容易爆炸,也不用老老实实地苦练装填步骤。 “步枪是没有明火的,你们会摸索出快捷得多的装填步骤来,而且新兵也会安全得多。”邓名对面的几个人脸上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虽然时间紧一点,但不一定不够,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 郑尧君等十个人带着一百多支步枪启程离开了大部队,顺流而下直奔湖州而去。邓名这时又想到了一个拖延时间的理由,上次因为分红的问题,两江和湖广通过剿邓总理衙门联合提出抗议,要求邓名停止直接给他们手下的官兵发红,解决的方案就是各省不再把大明的债券直接摊派下去,而是以债券为抵押发行他们的欠条。 由于在淮阳的胜利,东南督抚对川军更加警惕了,他们现在既担心清军来找他们算账,也担心川军趁机吞并他们的领地。因此邓名拿发行债券和分红做借口在江西多呆一些时日可以,但如果呆得太久那张长庚和张朝说不定就会担心川军有什么入侵的打算了。 “董布政使有没有感到银子不够花?”见到来和自己谈判的董卫国后,邓名开门见山地问道,还发出了一声长叹:“现在我也是家大业大,到处都找我要钱,这日子不好过啊。” 这个问题让董卫国心里咯噔一下。大半年过去了,距离邓名偿还债券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虽然邓名分过一次红,但董卫国还是担心到时候邓名会赖账。这次会面的理由是讨论债券问题,而邓名一见他就提银子不够花,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琢磨了个赚银子的买卖,不知道董布政使有没有兴趣?”不过邓名没有谈债券,而是说起了一套董卫国完全听不懂的东西:“我打算在九江设立一个证券交易所,还有一个期货市场,这应该能为我们挣不少手续费。我出点子,制定规矩,用董布政使的地盘来开办,有钱赚了我们就五五分账,怎么样?” 听邓名说五五分账,又不用董卫国出本钱,董卫国自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于是就听邓名详细地介绍起了股票和证券交易的概念,还有那个期货市场更是十分新奇。 除了九江以外,邓名计划在武昌、安庆和南京都开办起来,不但允许买空卖空,而且保证金的要求也不高——以前看电视给了邓名一些关于此类交易模糊的印象,不过具体的细节规则都是他天马行空地自己想出来——所以邓名打算先在湖广和两江办起来看看,然后吸取经验教训,在成都建立一个更安全的制度。 ------------ 第三十八节 整训(下) 淮阳战役结束后,杰书的大军也班师回朝,正月刚过就已经部分返回山东。明军在淮阳之战后主动后退,据说现在又去sāo扰江西了,这让清廷上下松了一口气,因为明军的行动倒是和清军的宣传相符合。之前清廷声称明军惨败,清军顺利解除江南危机,要是明军在东南大举攻城略地,杰书的宣传就会引起大家的怀疑。 现在běi jīng朝廷怀疑淮阳战事不是很顺利,不过即使是遏必隆都对真实情况有所隐瞒,他声称淮阳一战人数损失比较大的就是蒙古人。遏必隆心里明白,失败让清军的军心涣散,而且需要补充大量的军械、装备,为了恢复士气,遏必隆计划把军队分批整训,使官兵重新焕发出必胜的信念来。杰书和遏必隆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那就是必须打一场胜仗,然后才能向朝廷承认淮阳之战的失利。 李国英的情况也不怎么样,因为他的督标在淮阳一战中表现极差,简直称得上是望风而逃。要不是杰书和遏必隆通过这大半年的共事,深信李国英是朝廷的忠臣,说不定都会怀疑他是川军的内jiān——如果搁在去年年初杰书和遏必隆对李国英印象最差的时候,说不定就真把他当做罪魁祸首绑送朝廷了。 因为督标的表现丢尽了李国英的脸,所以他现在也配合杰书和遏必隆对朝廷尽量隐瞒真相,就是隐瞒过去的可能xìng不大,也本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态度。 淮阳一战后,杰书和遏必隆都怀疑两江官兵和漕运官兵与明军有什么勾结,事后林启龙通过穆谭帮忙赎人一事更加重了他们的怀疑,觉得林启龙和穆谭的频繁来往给明军刺探清军军情、收买清军中的贪财分子提供了机会。不过八旗兵和绿营对赎人一事倒是很支持的,既然杰书和遏必隆也都从中受益,他们也不好追究林启龙的私通穆谭问题。只有李国英感觉这根本不是林启龙和穆谭有交情,而是邓名一贯的政策,明军谎称穆谭受贿、释放战俘只是为了骗康亲王,不过李国英无法解释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认识——这已经是长江沿岸封疆大吏间的常识了,最后李国英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 二月后,祖泽溥向杰书他们通报,周培公带了一群两江、湖广的杂牌军赶去胶东,配合山东绿营清剿扶清灭明军。而祖泽溥的战略构思就是恩威并用,以打促和。现在正在整训的清军还建制混乱,士气低迷,所以遏必隆也不和祖泽溥抢夺在胶东练兵的机会,再说胶东尤其是牙山周边已经被清军上次剿匪时抢得差不多了,遏必隆觉得胶东已经相当荒凉,前去作战不但无法提升士气反倒可能有害军心。 对于祖泽溥的战略,běi jīng也是赞同的,上次讨伐胶东就花了军费百万银两,这还是在大军基本能就地解决军粮的前提上。现在胶东拉锯了半年,新冒出来的扶清灭明军又把府城、县城都打平了,再动员十万大军入胶东,看来不花个几百万是解决不了的。祖泽溥还向朝廷暗示,由于康亲王的横征暴敛,导致缙绅大批加入叛军作乱。听说胶东的缙绅都反了,索尼也觉得杰书之前在胶东大概是闹得太过了,他反复规劝过康亲王一定要小心,不要把缙绅都逼反了,结果还搞成这个样子。杰书也就算了,遏必隆居然也这么不懂事。 缙绅都反了,那剿匪大军就更不用指望就地解决粮草了,最后索尼、鳌拜和苏克萨哈商议了一下,偷偷指示祖泽溥,只要胶东肯接受招安,并保证把今年的赋税交上来,那朝廷愿意赦免包括于七在内的祸害,而且还默认造反集团在胶东统治一段时间。 在辅政大臣看来,要是用暴力打平缙绅、大侠这些地头蛇皆反的胶东,不花费个上千万军费估计不太可能,而且剿匪军、于七军、扶清灭明军已经在胶东来回来去打了三、四趟了,估计大军的犒赏战后也都要朝廷出,无法让他们自己动手去抢了。花费这么多,最后得到一片白地,估计十年都没法正常纳税,辅政大臣觉得有点亏,也不符合清廷现在集中主要力量对付邓名的战略。 之前邓名还隐隐盼望扶清议院更进一步打入青州府,把势力继续向西扩展,但得知康亲王的大军返回后,扶清议会权衡再三,还是没敢继续挑衅济南。 一心要尽快解决山东乱事的周培公火速赶到,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和邓名勾心斗角了几年后,周培公现在也是当世一流的外交家和谈判专家,甚至还刚刚建立了一个帮助周培公揣摩人心、分析对方心理的小团队。半个月下来,周培公就和扶清议会达成了圆满的协议:包括于七在内的所有义军头目都得到赦免,他们都不需要去济南拜见祖泽溥;扶清灭明军就地改变为登、莱两府的绿营,军饷由本地自行解决;扣除朝廷应付给的军饷,胶东地区应该全额缴纳应付的税收,没有任何免税优惠;登、莱两府暂停科举,直到他们允许朝廷的官员重新执掌府县大权。 虽然周培公的协议损害了朝廷对胶东地区的控制,不过却能立刻解决问题,要是长期地闹乱子那也够让朝廷头疼了。现在不但不会影响今年的税收,连原本打算给予胶东的匪灾免税都不用给了,而且就凭胶东这么一小片地方,只要朝廷灭了邓名或是与他议和成功,重新让自己的官员恢复统治,将来和乱党秋后算账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周培公忙着为朝廷分忧的时候,遏必隆则在继续给朝廷添堵,因为胶东的事其他三个辅政大臣已经对遏必隆有所不满了,觉得他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现在遏必隆居然又在八旗兵中制造矛盾,搞出了一个什么用蒙古人抢满汉八旗饭碗的计划来。 遏必隆在山东开始整训部队后,就一再上书朝廷,要求抽调一万蒙古人补充到军队里,而且立刻就要两千蒙古兵来填补淮阳一战中的蒙古人损失……不,是弥补数千蒙古人因为忽冷忽热而造成的非战斗减员。相比对蒙古兵的热情,胳膊肘向外拐的遏必隆还极力想把满洲八旗送一大半回京师,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遏必隆居然还暗中造谣说用满洲八旗督战效果更糟,往往绿营还没有开始跑,满洲的督战队就先都走了,沉重打击了绿营的士气。 遏必隆的言论在běi jīng掀起了轩然大波,就是索尼、鳌拜也都心中不满。不错,由于镇江之战和高邮湖之战,满洲八旗损失了不少běi jīng和南京的老兵,所以现在直隶的禁旅八旗有不少十七、十八岁的人,是入关后才出生的满洲兵。这些士兵的祖父辈、父辈当年在战场上是有功劳的,索尼他们也都还有印象,怎么相信他们的后辈会出孬种呢? 甚至还有人在议论,认为遏必隆此举是在为他侄子、女婿重返禁旅八旗做准备。上次高邮湖之战后,被释放回来的满洲军官因为失去了皇室的信任而被解职,其中也有遏必隆的晚辈亲戚。在这个问题上,其他三个辅政大臣就更不好站在遏必隆一边了,他们也都有子弟遭到类似的遭遇,比如索尼的儿子索额图就失去了御前侍卫的显赫位置。 凡是跟随康亲王出征的禁旅八旗,不但有御前侍卫的好地位,还有出征的额外津贴,现在遏必隆居然想剥夺大批人的津贴和前程,是可忍孰不可忍?看到满洲八旗群情激愤,汉八旗也跟着出来一起嚷嚷,在遏必隆散布的谣言中,他们的亲朋子弟也是跟着满洲太君一起抢在被督战的绿营之前走人的。 康亲王也为此受到了不小的压力,一开始遏必隆开始整训部队的时候康亲王表示支持,遏必隆散布那些不利于劲旅八旗和汉八旗的谣言时,杰书也保持沉默,没有在第一时刻站出来主持公道。很快就有很多人到康亲王府诉苦,就连安亲王也写信到前线,认为康亲王不能坐视遏必隆肆无忌惮地扶持蒙古人,哪怕太皇太后是蒙古人也不行——再说二月中旬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明确表示,在这个问题上她坚决站在满洲子弟一边,哪有女人不管婆家却先去照顾娘家人的道理? 康亲王公开要求遏必隆慎重行事后,前线的清军也开始公开抱怨辅政大臣的整训工作了。不过遏必隆并没有立刻停止他对满、汉八旗的不满言论,依旧顽固地制定了考核计划。遏必隆表示,只有通过考核的满洲兵才能留在军中,而不及格的人会被他踢回běi jīng去,甚至丢掉御前侍卫的身分。 在二月最后一场大演武中,到场亲自监督考核的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坐骑,意外地被多枚流矢命中,受惊的马匹将猝不及防的遏必隆掀下马——本来以他的马术是不该出这样的洋相的。 事后气急败坏的遏必隆怎么也找不到误中他坐骑的嫌犯,康亲王在慰问他之后,也婉转地劝他息事宁人,不要一意孤行地继续他的整训计划。两天后,灰心丧气的遏必隆放弃了对军队的整训,不再尝试把满、汉八旗中的不合格分子轰出军队,而康亲王表示会帮助他向朝廷要更多的蒙古兵补充。 ------------ 第三十九节 冲突(上) 现在庄允城的宅子里,共有十二名隐姓埋名的明军士兵,其中十个是来帮助庄允城训练家丁的,还有两个则是来传授挖掘壕沟的技巧。这两个明军的工兵一样属于常备军,他们来湖州的目的和郑尧君他们一样,除了帮助庄允城对抗官府外,也肩负有观察武器的任务。全新的武器会带来战术的巨变,邓名让这两个人来考察一下步枪时代的壕沟部署办法,他们通过这些实战获得的经验都会让川军少走很多弯路。 既然邓名部署给他们的任务是防御,那郑尧君他们也就没有传授给庄家的家丁任何野战编组训练,只是一个劲地让他们练习打靶。明军士兵同样需要适应这种新式武器,不过有使用火铳的基础,郑尧君他们的水平提高十分迅速,而且每天晚上明军士兵都会总结经验,第二天再把他们掌握的技巧传授给庄家的家丁。 邓名多次和四川的军火商提到过膛线问题,不过他本人也不知道膛线到底该怎么拉,更不清楚原理,所以现在四川的军火商还根本没有考虑过给步枪加上这道工艺。庄允城手中的步枪,依旧采用丝绸包裹来闭气。明军的火铳手为了方便,战时都在脖子上扎着一条丝绸带子,使用时就用刀子割下来一块。 看到火铳手脖子上的丝绸条时,邓名想到这也许就是他前世见到的丝绸领带的原型和起因。现在庄家的家丁也都有样学样,脖子上扎着丝绸领带,腰间带着锋利的小刀。这些家丁大部分都不知道家主为何突然训练他们使用步枪,除了十几个心腹子弟外,余下的也不知道明军士兵的真实身份。 不过看到这些陌生人一个个都留着头发后,有的家丁猜测他们是江洋大盗,很可能还是同情明军的好汉,而家主突然让这些好汉训练他们使用武器,就是为了庇护这些好汉,不让他们被官府抓住。得知有这样的流言在蔓延后,庄允城也不加干涉,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暗示家丁们他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且就算和官府起冲突,庄允城也可以靠塞银子蒙混过关。 “昨天又有两支步枪出毛病了。”郑尧君每天都向庄允城汇报前一日的训练进度。由于邓名的交代,郑尧君和其他明军根本不考虑步枪的使用寿命,每次都把枪管打得发烫才让家丁休息。这样高强度的训练让庄家的家丁射击水平迅速提高,不过也让一些步枪不堪重负,暴露出了加工时的欠缺。 一开始明军和庄家的人都不太清楚燧发枪该如何修理,不过经过了一个月的使用后,现在大部分毛病明军和家丁都能自己解决。早期有少量的步枪因为操作失误而严重损坏,等到家丁们开始熟悉步枪的性能后,就很少有无法恢复的损害出现了。其余不太重要的毛病,明军鼓捣一通后也可以继续使用。 庄允城对这种损害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既然打算训练一批能够熟练使用武器的人,如果不能用步枪来对付衙役,那步枪完好无损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郑尧君带着庄允城视察他的训练场,一百多名家丁已经达到了每两分钟三发的水平,不过他们没有接受过任何队列、旗鼓训练,所以适合他们的作战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坚守庄园的围墙。 已经三月十五日了,庄允城悄悄告诉郑尧君等人,好像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了。得知此事后,郑尧君就让一个士兵带着他们整理好的资料先行告辞离开,一个工兵也结伴走了。这样万一剩下的人都失陷在庄家,也不至于辛苦总结的经验都被湮灭。 现在安乐思并不在庄家,一月底、二月初的时候,安庆的虎蹲炮运到了湖州,试射之后,庄允城发现这种大炮的射程竟然还没有步枪远。安乐思急忙指出这就是正常的虎蹲炮水平,虽然射程近,但对靠近营墙的密集队形的杀伤力还是不错的。再说新式步枪的射程也远比鸟铳要远,若是比起正常的火枪(燧发步枪显然不属于正常的武器),虎蹲炮的射程不会显得这么寒碜。 庄允城就想要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大炮,不过这种火炮安乐思没有,明军中也没有。不过庄允城对大炮的要求和邓名不一样,他不需要伴随步兵进攻,只要能够安放在他的庄园里就可以。安乐思琢磨了一番,先是写信给成都,要他的合伙人全力生产步枪,每月两次运往安庆,然后安乐思就直奔崇明找张煌言想办法去了。 “现在完好的步枪是一百一十七支?”庄允城问道。 “庄老先生好记性,能使用的步枪确实是这个数,还有两支大概也能修好。” 正在庄允城和郑尧君商谈下一步的训练计划时,一个家丁报告湖州富户朱佑明来访。本来朱佑明和明史案一点牵扯都没有,但是他是归安县除了庄允城以外最有钱的缙绅,因此也被划进了黑名单。 “大事不好。”见到庄允城后,朱佑明就惶急地叫到:“推官李大人派人来拿我们了。” “李焕吗?他也在名单上。”庄允城冷冷地说道。 浙江总督赵国祚为了取得邓名的谅解,就允许明军派人旁观此案——赵国祚承诺把浙江一半的收入拿来购买邓名的债券,而不是之前一百五十万两的定额。因此郑尧君随时能够拿到第一手资料,也是靠着这些内幕消息,庄允城才说服了朱佑明和他共进退。 “可是李大人不信。”朱佑明垂下头,本来以为可以置身度外的朱佑明刚被庄允城警告时还将信将疑,但他还是本着以防万一的念头收买胥吏认真打探消息。今天朱佑明收买的书吏给他私下报信,说湖州府那边来消息了,要归宁县收押庄允城、朱佑明等人。 “不是他不信,而是他心存侥幸。”庄允城说完后就盯着朱佑明:“朱大官人打算如何?是投案呐,还是和老夫联手自保?” 李焕在湖州做官多年,也积攒了一点家产,如果收拾了他,既能威慑地方官老实听命,也能顺便追了他们的赃,清廷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而赵国祚和湖州官场没什么交情,也不肯庇护他们。 朱佑明确定自己榜上有名后,就派人去警告李焕,说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可是李焕根本不听,一心要为朝廷办好差事争取自救。 “李大人派了好几十个捕快来了。”朱佑明犹犹豫豫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投案自首,然后倾其所有的贿赂地方官以图免罪,他又看了庄允城一眼:“很快就要奔你家来了,要先拿你,然后回去交命,再去我家里拿我。” “这是辅政大臣的命令,”庄允城知道对方还心存侥幸,就进一步劝说道:“难道你还认识北京的人吗?” “我要被你害死了。”朱佑明无奈地摇摇头:“我就呆在这里吧,要是你都保不住自己,我干脆就去投案好了。” …… 半个时辰后,一队捕快大摇大摆地来到庄家的门口。看到庄家的大门紧闭后,为首的捕头冷笑一声,就让一个手下上前砸门。这些日子县里已经听说庄家有些异常举动,不过衙门对此案到底会如何进展、规模有多大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完全想不到下一步就轮到他们自己了,他们也都是赵国祚打算牺牲的人——在邓名的前世,为了震慑汉人,连大批湖州府的官员都受到牵连。但这次因为邓名的干涉,赵国祚稍稍有所收敛。 在大门的另外一侧,荷枪实弹的家丁沿着围墙站成两排,而庄家的心腹正在进行最后的战前动员:“这是县里有人要陷害我们,不过不要怕,杭州的总督大人已经收了老爷的银子,说一定会给老爷撑腰,只要县里敢硬闯,我们就可以动手打。总督大人说了,打死他们就算杀山贼了,不但没罪反而有功劳。” 外面的衙役正在大声叫骂,高喊着要庄允城父子出去就缚。家丁们听到都十分紧张,一般说来对抗衙役就等于造反,不过这回有总督大人撑腰应该没事,就是不知道总督大人会不会说话算数。 事到临头,庄允城也有些迟疑,虽然已经准备了这么久,但临到跨出这一步的时候还是难免犹豫。 “先让家丁们上墙,用步枪瞄准他们,然后我去和他们谈判。”看到庄允城脸色一变再变,郑尧君自告奋勇:“我们川军都受过专门的谈判训练,常常能让敌人知难而退。” “那就有劳郑军士了。”庄允城不好上墙和捕头搭话,怕一番交谈下来家丁的士气会受到影响。虽然庄家的家丁就算听出什么蹊跷来,多半还是会服从主家的命令,但毕竟是在冒险。而庄允城也听说川军最擅长的就是战争和谈判兼顾,而这个郑尧君明显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庄老先生太客气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郑尧君抱了一下拳,大步流星地走到墙边,下令第一排家丁上墙备战。领头的人有几个是庄允城的儿子、侄子,这些年轻人知道庄家在劫难逃后,倒是纷纷生出鱼死网破的勇气来。 “瞄准。”提着步枪登上围墙后,郑尧君就用手中的步枪瞄准了带队的捕头,然后喝出了一声命令。 家丁听到口令后,就下意识地像在训练场上一样,放平了步枪,指向大门前的那几十个捕快。 “开枪!”郑尧君大喝一声,同时扣下了手中的扳机。 顿时营墙上就是枪声大作,后面的明军士兵督促着等在后面的家丁上前替换。在第二批家丁爬上墙头的时候,郑尧君扫了门前的景象一眼,从墙上跳回了地面,冲着庄允城和朱佑明走回来:“谈判破裂了。” ------------ 第三十九节 冲突(下) 捕快贾振南也是归安县人,世世代代都在公门里吃饭,和其他的捕快一样,平素里对庄允城、朱佑明这样的缙绅虽然很尊敬,但并没有太多的来往。而作为一个不重要的小捕快,庄家和朱家打探消息的时候也没有收买到贾振南的头上,因此今天他和其他捕快都是满心欢喜地来捉拿庄允城兄弟、父子归案的。以前见到庄家的老爷、少爷肯定要低三下四地问好,对方也会带答不理,但今天这种情况下,对方的家人肯定要给每个捕快都塞上一个厚厚的红包,拜托他们对入狱的老爷另眼相看。 贾振南还知道这些大户家里的侍女和一般的农妇不同,干干净净的脸上还涂着胭脂,衣服也是五颜六色。“一会儿要好好看上几眼,嗯,这个时候就是盯着看,对方也没法喝骂、打人了。” 同伴去叫门的时候,贾振南一边在后面跟着吆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些念头。然后就看到整排的庄丁从墙头上冒出来,接着是一个看上去类似山大王的家伙大喝了一声。 “瞄准?他们拿着的是弓箭吗?”听到那声喊叫后,贾振南茫然地看了墙上的那些庄丁一眼,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好像是熟铁棍。不要说贾振南糊涂,就是带队的捕头也不认识燧发枪。捕头倒是感觉他看到的东西好像有点类似鸟铳,不过前面的枪管要比鸟铳长得多——如果那是枪管的话,因为明显没有点燃的火绳,又好像不是鸟铳。捕头怀疑是不是加了个木托,显得像一根类似鸟铳的熟铁棍。 今天贾振南等捕快除了带铁链、铁索准备锁人,剩下的人拿的都是水火棍,而捕头、副捕头手里拿着的都是铁尺。如果壮丁人手一根熟铁棍抵抗的话,在武器上捕快并不占优势。只是按理说对方不敢有拘捕的心思,毕竟县里还是有绿营驻军的,那些军队有长枪、钢刀,还有盔甲和马匹,拿着熟铁棍的壮丁就算能把衙役打跑,又如何能顶得住军队的进攻? 不过还不等贾振南理清这些念头,那个“山大王”就又发出一声大喝。之所以怀疑郑尧君是山大王,是因为贾振南觉得对方身上好像有一股悍匪才有的杀气——面冲衙役的时候全无畏惧,反倒像是看到猎物的老虎。 领队的捕头一头栽倒在地,密集的枪声过后,三十多个捕快已经躺倒了大半,这时第二批壮丁又爬上了墙头,继续向门前的衙役们射击。贾振南呆若木鸡地站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铅弹呼啸着在他耳边飞过,同伴们也都木然地站在血泊中,直到被铅弹击中时才会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抽搐。 …… 备战的一百多个壮丁先后有八十个人分成两排上墙射击,第三波上去的人没有继续开枪,而是用枪指着门前。指挥这批庄丁的是庄允城的儿子庄廷钺,在邓名的前世,他和叔叔、弟弟都被清廷凌迟处死。现在庄廷钺一面保持戒备,一边回头冲着庄内喊道:“郑军士,还剩一个站着的,怎么办?打死他么?” 谈判专家郑尧君没有回答,而是望向了庄允城。 “留一个吧。”庄允城发出一声苦笑,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虽然他早就有了拒捕的计划和打算,但最后帮他下定决心的还是郑尧君的第一枪:“把受伤的都抬进来,这都是归安县的人,还是要设法救他们一命的。” 装填好武器后,庄家的庄丁又回到了墙上,他们都目光复杂地看着门前那最后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虽然知道手中的武器威力很大,这一个多月不断的练习让每个庄丁都明白他们的步枪是远胜大刀、长枪的杀人利器,不过在今天之前,庄丁的步枪从来没有瞄准过活人,稻草和木头人打得再多,也比不上第一次用步枪向人射击时的震撼。 庄门被两个背着枪的庄丁用力地推开,看到大门前横七竖八的遍地死伤后,从来没有参观过燧发步枪操练的朱佑明也是目瞪口呆,盯着那杀戮场对庄允城喃喃说道:“差不多四十个捕快,这就杀光了?这有半柱香的时候吗?” 肯定没有,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第一排开枪后下墙装填,第二排上墙开火,战斗就结束了,第三排上去的庄丁面前就剩一个敌人还是站着的了。 一半的捕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地贪婪地吮吸着他们的血液,还有一些抱着受伤的腿脚在地上翻滚,高呼着“救命”或是“饶命”。而最后一个站在那里的捕快,依旧挺着胸膛,他手中的水火棍竖得笔直,朝着庄家的大门昂然而立。 看到大门打开的时候,贾振南试图高喊一声,但他只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呜咽声,不但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就是肩膀和手臂都完全僵硬了。这么多的人,一眨眼就死光了啊,贾振南看到周围的墙头上,无数庄丁用“熟铁棍”指着自己,让他一动都不敢动,也根本动不了。在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同时,贾振南的手指也松不开了,都忘记了应该先把水火棍扔下以示无害。 打开门的庄丁没有走出来,而是默默地站在门边看着贾振南。刚才那个露了一面的山贼头目独自走了出来。当对方迈出庄门的时候,贾振南才醒悟过来,他把水火棍抛了出去,趴倒在地:“好汉饶命!” “我不是什么好汉。”郑尧君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庄老先生是被冤枉的,他想请这位大哥回县里带个话,那本书不是反书,庄老先生敢请县尊明察。” 说完这句话后,郑尧君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回头望着门内,等待一个人的最后决定。 “还有我。”片刻后,朱佑明的喊声从门里传了出来。 看到庄家的自卫能力后,朱佑明终于也走上了杀官造反的不归路,他本来琢磨着偷带一包毒药进去,如果见势不妙就自杀——邓名的前世,朱佑明就是这么干的。但这次,朱佑明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听到这声喊话后,谈判专家回过头,再次朝向贾振南:“朱佑明朱大官人说,那本书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是被冤枉的,这点也请县尊明察。” …… 贾振南回到归安县后,在推官李焕面前一边哆嗦,一边把庄允城和朱佑明的话带到,李焕楞了半响竟是没能说出话来。 听完全部的叙述后,李焕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震怒,而是钦佩。总督衙门的命令非常暧昧,说是要归安县的官员在这桩大逆案中“戴罪立功”,收押的案犯也不许关押在本地或是湖州,而是要押送到省城杭州。既然不许扣在县里或是府里,那就说明府县都可能被追究罪责,现在府县的官吏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毕竟这两年来,庄家的银子他们都收过了。但是省里也收过了啊,连驻防八旗的将军都收了,邻省的提督梁化凤还公开在东南官场为庄家撑腰,放出过话说这本书根本不算事。 李焕他们虽然知道大事不好,但全然生不出抵抗的念头来,听说庄家和朱家居然敢拒捕,他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好汉!” 不过这个敬佩之意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就是正常的勃然大怒了。庄家的举动是对县里的蔑视,也包含着看不起知府、推官、县令这些外来户的意思,更会导致此案无法收场。和县令简单商议后,奉命来拿人的李焕就下令召集绿营,点齐兵马去庄家拿人。 “用不用报告府里?”县令问道。 “不用了。”李焕答道,县令的担忧在他看来不值一提,朱佑明和庄允城最多能动员起来几百个庄丁,对付他们用不着动员湖州府统辖的参将营兵。 “庄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些三眼。”听过贾振南的描述后,对火器有所了解的李焕做出了判断,没有火光应该不是鸟铳,而且鸟铳那东西不但难得,就是士兵都难以掌握,所以肯定是三眼没错:“三眼对付衙役很有效,但绿营兵只要举盾、披甲,就没什么用了。” 李焕的说法得到了绿营军官的赞同,军官觉得庄家的三眼不会太多,能有个十杆就不错了。贾振南那个年轻捕快被吓破了胆,他的话根本不能当真。要是听他的话,那庄家手里拿着的根本不是火铳,而是雷公的霹雳。就算庄家的三眼火铳再多上几条,绿营军官觉得也不是大事,因为对方说到底还是庄丁,出动军队去攻打一个财主的庄园,绿营从上到下都充满着必胜的信念。命令发出后,绿营官兵就欢声雷动,现在从上到下想的都是如何冲进庄家捞一笔银子,再抢个漂亮丫头走,靠着少量三眼,是根本无法阻挡这样士气如虹的强军的。 “本来还能让家人多活几天,这又是何必呢?”李焕看着绿营兴冲冲地离城时,在心里嘲讽庄家。自从他知道总督衙门要他把庄家人和其他犯人都送去杭州的军营看押后,就知道这次的案犯都是在劫难逃了。 ------------ 第四十节 泥潭(上) 击退了衙役的“进攻”后,明军士兵就聚在一起研究今天的战斗,同时交流他们的心得。 “即使是毫无战斗经验的人,在围墙后使用步枪也没有什么难的,而且发挥得还相当不错,如果是弓弩或是火铳可不行。”在之前的报告中,明军士兵详细列出了这种武器的各种不足,改进意见涉及各个方面,从枪托改良以保证更稳定地平举,到在枪管上设置更精密的瞄具以适应步枪比火铳更好的精度和更远的射程…… 而这次明军士兵讨论的则是如何在战斗中更好地使用这种武器,一个明军的二等兵提出围墙有些太高:“虽然从围墙上射击更安全,但是爬上爬下太耽误时间了。” 这种轮换造成很大的火力间隔,所以这个士兵大胆地提出假说,那就是在壕沟后设置一道矮墙,让步枪兵在其后操作武器:“高度不要超过人的胸口,这样就能迅速地装填,射击。以前使用火铳的时候,无法连续不断的发火,所以高墙保护是必须的。而步枪不一定需要高墙,它射速这么快,只要持续不断地射击就能击退步兵的进攻。骑兵用壕沟抵挡一下,或许问题也不大……” 旁听明军讨论的朱佑明感到非常惊讶,这几个明军讲话非常有条理,而且他们一边说还一边自行在纸上记录,说明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更没有满嘴的污言秽语,这和朱佑明印象中的军人完全不同——浙江很多参将、游击认字都不如他面前这几个川军士兵多,更不用说下面的小军官了,文盲超过半数。 “这几个人都是明军的军官吗?”朱佑明忍不住悄悄问身旁的庄允城。 “带头的是个中士,还有一个下士,剩下的人都是兵。”和郑尧君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庄允城对川军的军衔也算是有所了解了。 “中士?”朱佑明一脸茫然地问道:“相当于游击吗?” “大概相当于队副。”庄允城也无法把明军的军衔和清军的职务逐个对照起来,所以只能给一个大概的范围。 “四川是用童生当兵吗?”朱佑明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读书人有几个肯去当兵,更不用说从小兵做起了。 “不是,四川那边专门请先生教士兵读书,这些士兵的先生都是成都书院里出来的。” “这得花多少银子啊。”让士兵识字并不能让他们在战场上安然无恙,也不能少挨两箭或是少吃一刀。而且当兵的若是读书认字有了见识,军官们就该担心他们不会轻易受哄骗,更容易团结起来闹事了;别说士兵,就是将领,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朝廷用起来才觉得放心。 “保国公乐意花这一笔钱。”庄允城也感觉邓名好像太浪费了,不过这不是他的军队也不是他的银子,他也没有资格对雄霸一方的诸侯指手画脚:“他们的老宗师姓陈,讳佐才,是成都书院的祭酒,他们都很尊敬这位老夫子。” “尊师重道,很好,很好啊。”朱佑明点点头,又进一步打探道:“有教无类,这位大贤深谙圣人之道,这位陈祭酒是永历的官员吗?书院里有我们江南士人吗?” “朱之瑜好像也在成都书院当教授,此外比较有名的就是蒙正发,也是书院的教授。”庄允城先说了自己比较有把握的消息。 听到此处,朱佑明追问道:“我孤陋寡闻,怎么没有听过这位大贤的名字呢?陈祭酒是永历的大学士、尚书、侍郎,还是都御史?一定是进士吧,难道是庶吉士?” 刚才庄允城没回答对方,就是因为答案有些骇人听闻,不过经不住朱佑明的再三询问:“我原来也没听说过这位陈祭酒的名号,听他们说,这位陈祭酒好像当过永历天子的把总,不知道有没有秀才功名。” 在归安县的驻防营开来以前,又有两个明军士兵带着大家的报告和第一次报告的一套备份离开。郑尧君没有对庄允城隐瞒邓名给他的命令,早就告诉对方他们需要保证这些实战经验能够顺利送回川军手中,而且他们会在万一失败时,把保全自己的性命摆在第一位。 这次郑尧君又向庄允城和他的心腹子侄阐述他的军事计划:“县里的驻防绿营很可能会在十二个时辰内发起进攻,所以下次作战的部署没有大的变化。不过我们打算不再让庄丁们轮番上墙,而是在墙上保留几十个枪法最好的射手,让他们专门射击,而装填工作由墙下边的同伴完成,这样可以形成连续不断的火力。换枪比换人要更节省体力,而且射击的次数也会更多。” “这种战术你们使用过吗?”庄廷钺问道。 “使用过,但是以前我们这种火铳手都必须是军中的精锐,因为火铳上面有火绳,如果射手是慌里慌张的新兵,不但不能提高射速,还会出现风险。不过步枪没有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可以,而且我觉得装填手两倍于射手可能就够了。再算上一个递枪的人,嗯,每个射手有三个人在后面协助应该就可以了。如果是火铳兵用这个招术,就是精兵装填手,助手至少也要四倍于射手的。”郑尧君介绍完了全部的计划,然后征求庄家人的意见:“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 虽然大家都估计清军肯定会先集中兵力打庄家,但朱佑明还是把他庄子里的子弟和不少重要人员都接来庄家了。下一次战斗中,朱佑明的庄丁也会参与,所以这次他和两个儿子也参与了军事会议。 “好,就这么办。”庄允城拍板,如果在这里击溃归安县的绿营,那朱佑明的家自然也保住了。如果县兵溃败,要想调动府城的驻防部队就不是一、两天能做到的了。 第二天天明不久,庄丁就报告有大批绿营向正门开来。经过侦查,明军派来的教官判断清军还是会一路强攻庄门,就把四十名射手派上了墙头,另外一百二十名辅助人员在墙下预备。又派了一些庄丁披上盔甲在其他方向上巡逻,就是没看到敌兵的地方也部署了一些弓弩以防万一。 清军大模大样地开到了距离庄门一箭之地,在那里开始乱哄哄的布阵。 “郑军士,要不要开上一轮枪?”庄廷钺凑到郑尧君的身边,小声地询问道。敌人显然不知道步枪的威力和射程,现在清军实际上已经进入了步枪的火力范围。看到这些举着旗帜摆出密集冲锋阵型的敌人,庄廷钺心里紧张,就上来询问要不要先发制人。 “没有必要,让他们凑近了再打好了。”郑尧君见对方把盾牌兵和重甲兵摆在前排,估计他们对己方的攻击力完全没有认识——这样很好,清军的重甲部队不但没有防御步枪的攻击力,反倒会拖慢整支部队的速度,而且这些重装部队在翻越壕沟时肯定也不如轻装部队敏捷。 庄廷钺没有郑尧君那么有信心,他看到清军的排头兵后面还有撞木,驻防归安县的游击和两个守备都来了,清军称得上是倾巢出动——也是,谁肯放过洗劫庄家的机会呢?庄廷钺忧虑地看了看庄门,又回头望向摆放在大门后的几门虎蹲炮,他对着那几门炮在心里默默念道:“要是门被撞开了,就得看你们了,千万要对得起我家的银子啊。” …… 绿营的把总梁直,背冲着庄门,信心十足地地看着眼前的兄弟们。梁直也是归安县人,前年浙军惨败给川军后,为了弥补空职,无数的绿营士兵被提拔为军官,梁直就是那时得到这个差遣的。 听说这次先要攻打首富庄允城的宅子,然后去仅次于他的朱佑明家拿人时,整个兵营都沸腾了,这两个家伙竟然敢杀人造反!这真是把银子往绿营兄弟们手里塞啊。 “庄家的女儿、少奶奶都不许动,那是将军要的!”梁直给他的手下们交代着注意事项:“庄允城老贼也要抓活的,剩下的兄弟们看着办吧。” 说完后梁直就看着不远处的庄门,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液。资深的军官把前排的位置都抢走了,像梁直这样的新晋军官的部队,位置甚至比撞门部队还要靠后。对面不过是一群庄丁而已,甚至不需要把门撞开,只要有几个甲兵翻过墙去,估计就能把庄家的人都砍散了。 “这帮家伙翻过墙去后,肯定不会好心给我们开门的,”梁直盯着那些位于他之前的同袍的背影,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他们肯定直接冲进庄家内宅大抢特抢了。” 好像等了足有一百年那么久,将军终于给出了总攻的命令。 “冲啊,杀啊!”近千清军(其中五百营兵,剩下是守兵和县勇)发出雷鸣一样的呐喊声,人人奋勇,争先恐后地向庄门冲去,不但两位守备带头冲锋,就连身披重甲的游击都忍不住跃马来到庄门前,等着亲眼目睹财富之门为他打开的那一幕。 “活捉庄允城老贼!“梁直和他的手下都一蹦三尺高,高呼着向庄家的大门发起冲刺…… 半个时辰后, “庄老员外,我们都是被逼的啊。” 归安县的绿营军官们正在嚎啕大哭,梁直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身先士卒的游击大人和两位守备都被步枪击中,将军和北城守备双双当场毙命,另外一个南城守备被庄家的人拖进庄内抢救、生死未卜。 冲在前面的资深军官不是和游击一样横死当场,就是和南城守备一样正在接受抢救中。 被俘的二百多绿营官兵在庄家的大门前聚成一团,周围有近百个庄丁围着他们,其中二十几个端着步枪,剩下的拿着长矛和大刀。 普通士兵在后面抱着脑袋蹲着,而梁直和其他军官都在队伍的最前排跪着,他们一边抽打自己的嘴巴,一边冲着大门门楼上的主人高呼:“庄老员外,都是李焕那个北佬逼小的们来的啊!” “乡里乡亲的,老员外饶命啊。” “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有人眼尖看到了朱佑明,就朝着他哀嚎起来:“朱老员外,您帮忙说句话吧!” ------------ 第四十节 泥潭(下) 在刚才的战斗中,一直等到清军靠近到壕沟旁,庄家的护院才开始射击。这条壕沟是这两个月才挖出来的。庄家的人既要从事训练,还要构筑环绕全庄的防御工事,期间更犹犹豫豫地不想搞得动静太大,所以壕沟既浅又窄,完全没有被绿营放在心上。 越过这条小壕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就算对方有几张猎弓,也很难对绿营的攻势起到阻碍作用。因为听说庄家可能有几条三眼,将军还特意挑选了一批曾经在杭州见识过川军火铳的人打头阵,至少他们不会被虚张声势的铳声吓得后退。 可是这些“精锐”遇到的是川军都没有装备的新式步枪,二十几米的距离上,盾牌和盔甲统统抵抗不住从一米多长枪管中射出来的弹丸。整场战斗就是护院庄丁们的射击演练,那些站在壕沟旁高喊着“冲进庄家,鸡犬不留”的带头军官最能吸引护院们的注意和仇恨,几乎在第一时刻就被步枪打翻;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也过于引人注目,开枪命令下达后,至少有五、六枪是朝着他放的。 叫嚣着要血洗庄家的军官,企图翻越壕沟的重甲武士,抬着巨木想撞开庄门的清军大力士……这些人是护院们的重点关照目标,藏身在院墙上的护院感觉比打靶还要轻松,而且更有成就感——打靶的时候稻草人和木头人能坚持很久,而活人明显不行,一枪过去就放倒一个——墙上的护院不停地从墙下的同伴手里接过装填好的步枪,那些进攻庄园的清兵勇士,没有一个能在步枪的拦阻射击下成功爬上壕沟的另一侧。 几十人被击毙、击伤后,清军就发生了恐慌,一开始他们也和衙役们一样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地直挺挺站在原地。不过绿营到底是正规军,很快就有人意识到应该蹲下来,藏身在盾牌后,如同在不利局面时防御箭雨一样。由于军官已经大量损失,所以这种怯懦的行为也没有遭到阻止。幸存的大多都是梁直这样的新晋军官,他们此时别说督促士兵继续进攻了,一个个只顾努力地往盾牌后躲。 可怕的是,很快他们就发现盾牌也顶不住庄家的火力,盾牌被打得四分五裂,既然蹲都蹲不住了,大部分人也就自然而然地趴下了。而庄家的射击变得更从容,任何敢于半蹲在地面,尝试招呼同伴的清兵都是这阶段的优先攻击目标,更不用说那些尝试起身用弓箭反击的敌人。打到后来,站在墙下的装填手有一些都忍不住寂寞,舍不得把装填好的步枪交给墙上的同伴,而是嚷嚷着该换换人,让他们也去开两枪了。 又射击了几轮后,庄允城见墙上的护院庄丁们都面带笑容,也就过去看看外面的战局。观察了那些趴在地上的敌人片刻,庄允城觉得继续射击简直是浪费弹药,就下令开门,让披甲的庄丁发起反击。 开战前,朱佑明的庄丁也有一些拿起了武器备战,反击开始后,朱家的家丁跟在庄家的人后面一起开出去,在步枪的掩护下把还趴在战场上的绿营兵包围起来。被包围的绿营兵没有进行任何抵抗,按照庄家家丁的要求扔下武器,双手抱头蹲在一起。屡战屡胜的庄家家丁士气大振,庄廷钺带着二百人去追击溃逃的绿营了,而庄允城琢磨了一下,就下令把看上去还活着的南城守备和其他重伤员带进院内——庄家大院里还有几个郎中,不过两次战斗,庄家的护院还没有负伤的,这些清军是郎中处理的第一批伤员。 中午时分,庄廷钺又押回来小二百俘虏,四百余清军被捆起来关进庄家的一个院子里。征求过明军专业人士的意见后,庄允城决定让他们负责去挖壕沟,修筑明军设计的立体防御工事。并向梁直等军官保证,如果他们老老实实的,那么庄允城和朱佑明就绝不会为难归安县的老乡——大家世世代代都是乡亲,终归会给他们留条活路的。而且庄允城还对即将成为苦力的绿营官兵保证道,如果又有清军来进攻的话,等抓到了新俘虏,现在表现最好的苦力就会被晋升为监工。 这番大战又缴获了甲胄数百套,本来庄允城就不怎么缺铠甲,于是分了一大半给刚入伙的朱佑明。尽管朱员外不懂战阵,但这两仗打下来,他也看明白庄允城的杀手锏是什么了,就软磨硬泡要讨二十条步枪走——朱佑明打算先回去防守他的庄子几天,以争取时间把人员和财产搬运到庄家来。 但盔甲、弓箭要多少有多少,强弩这种抢手货也好商量,就是步枪庄允城说什么也不同意转让,最后只很勉强地同意借给朱佑明二十个接受过射击训练的持枪庄丁。听庄允城说步枪还需要接受至少一个月的训练后,朱佑明又跑到郑尧君这里核实,并问他是否还有步枪卖。 “这两天就会有一批新的步枪送到。”郑尧君告诉朱佑明,几天前杭州那边传来消息,新的一批步枪正在运来。而且成都安乐思的商行已经扩大生产,估计从下个月开始,每月至少有五十条步枪运到安庆。如果步枪抢手的话,商行肯定还会进一步追加生产。一百几十两银子一把,步枪的利润实在太可观了,不算前期投入的话,每把枪的成本还不到二十两。 经不住朱佑明的软磨硬泡,庄允城同意那二十把步枪由朱家掏银子买下,以后再有步枪送到,两家要一人一半。虽然步枪不便宜,不过朱佑明宅子地下也埋着不少装银子的窖缸,如果没有这种利器,那银子再多也没命花。而且朱佑明还当场挑选了四十个机灵、忠诚的庄丁,从今天开始就参加射击训练——本来朱佑明还想和庄允城买几十个训练好的家丁,但庄允城无论如何都不肯卖。 …… 太阳落山前,归安县收到了绿营惨败的消息,上千清军回来了不到二百个。 逃回去的人中,不少人亲眼目睹将军被击落下马。经过此战,归安县的精锐被一扫而空,派去镇压庄允城的五百绿营营兵阵亡近百,被俘近三百,天黑前返回县城的只有三十几个,一个军官都没有,这些硕果仅存的披甲兵的盔甲也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得知一营绿营兵全军覆灭后,被派来负责此事的李焕目瞪口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杭州来的命令很明确,先把首犯庄允城全家送去杭州城外的清军军营,然后向全浙江通报此事,接下去按照名单逐个抓人。 让士人在恐惧中饱受煎熬,每天都心惊肉跳地担忧有官差上门,才能达到最大的震慑效果,也能让浙江的士人都乖乖地掏钱买平安。杭州的算盘打得很好,李焕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抓捕庄允城是打响明史案的第一炮,总督衙门把这个任务交给湖州是给他们立功赎罪的最后机会——李焕并不知道在邓名的前世,抓捕了庄允城后,知府和他自己还是因为失察罪被定了一个绞刑。 确定不是在做梦,李焕急得满头都是汗水,如果这事办砸了,他知道总督大人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事到如今,也只有请知府大人出兵镇压了。”李焕不是不知道府城管辖的绿营的重要性,由参将统帅的两、三营绿营是一府安全的保证,如果这支绿营不坐镇府城,那万一发生民变或是其他什么动乱,知府就会失去在第一时间应变的能力。 不过庄家表现得太神勇了,居然一个照面就把归安县的绿营全都击溃了。逃回来的人称,也就是半个时辰绿营就顶不住了。面对这样的悍匪,如果让湖州府只出动一营兵未免有点托大。就是湖州三营都来,也未必能立刻解决据守宅院的反贼庄允城——湖州绿营在杭州之战中也损失了不少官兵,三营的战斗力也就相当战前的一营半……半个时辰解决归安县的绿营,还有余力衔尾追击抓俘虏,现在府兵的战斗力也不过如此吧? 原先李焕估计庄允城最多能动员起三、四百庄丁,其中一小半是比较精锐的护院、家丁,剩下的大概是撑场面的丁壮。而朱佑明的动员力大概有庄家的六成左右,不过朱佑明肯定不会把主要力量派去保卫庄允城的宅子,所以庄家那边基本就是他自己的实力。 这个判断明显不对!在给知府的报告里,李焕称庄允城散尽家产,聚集数千山贼作乱,朱佑明也参与其中,现在两人麾下的乱党已经上万,五百绿营加上同样数目的县勇拼死镇压,不幸被兵力超过他们二十倍的贼人击溃。恳请知府速发大军,最好再从临县抽调精锐县兵助战,以求把匪人一举围歼。 写着、写着,李焕都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不是庄允城秘密集结了十倍于绿营的山贼和壮丁,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地解决了全县的披甲。 李焕写急报的同时,县令下令紧急动员,征募壮丁上墙守城,城内的各路大侠都被授予了千总、把总的官职,让他们带着弟子彻夜巡逻。县城里谣言四起,都说大财主庄允城、朱佑明被逼反了,全歼本城官兵,正统帅着数千佃户来攻打县城了。 ------------ 第四十一节 失控(上) 湖州知府谭希闵看到李焕的报告后,气得鼻子都歪了,当场就在衙门里大发雷霆,拍着桌面叫道:“一个县的兵马居然被一个庄主歼灭了!这么多的废物怎么都聚在一起了?” 明史案并不是在谭希闵任上发生的,这半年的耽搁按理也怪不到他头上,不过杭州的上司威胁说如果他不能把事情利索地办好,那他也有失察之罪。谭希闵很清楚这是杭州在告诫自己不要徇私枉法,这个案子是通了天的,没有人能将其按下来,地方官谁不想活了就继续去拿庄家的银子吧。 既然知道朝廷要彻查此事,那谭希闵自然不敢考虑收受贿赂包庇庄家,早在吩咐李焕去拿人的时候,就告诉他连湖州都不用回,直接把人犯押解去杭州,以免让自己沾上是非——这两年来,湖州知府衙门里拿过庄家银子的官吏很多,谭希闵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撇清自己,万一庄允城被押解回湖州后死在狱中,那谭希闵就算是惹祸上身了。 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谭希闵越说越气,甚至一度怀疑是县令想要包庇庄允城。 “这要是让总督知道了,肯定以为我是想包庇庄家,夸大困难,让总督知难而退。”细细思量一番后,谭希闵觉得归安县没有这个胆量。而且李焕也需要戴罪立功,他就是把庄允城杀了,都比诈称被击败的可能性大:“就是一群蠢货。这个庄允城老贼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拒捕。” 谭希闵把幕僚和属官召集来商议出兵一事。乍一听知府要出动府军时,幕僚们都大吃一惊,纷纷询问哪里出乱事了。 “本官要派两营兵去拿庄允城。”谭希闵板着脸说道。 幕僚们听完后一起发愣,有个脑筋不太好的家伙一时转不过弯来,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醒了其余的人,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知府大人在讲笑话啊。虽然不知道谭希闵为什么会有这个兴致,但上官讲笑话大家岂敢不笑,顿时衙门里欢声大作。只有把报告送到谭希闵桌前的那个属官没跟着起哄,忧心忡忡地看着面皮紫黑的湖州知府。 “有什么好笑的!”谭希闵重重一拍桌面:“军队什么时候能出动?该给多少钱粮和犒赏?” 大家这才意识到知府大人原来是当真要这么干,一个幕僚反应过来,立刻跳起来劝东家收回成命。 “就是那个写了本反书的庄允城?大人让归安县派一队衙役拿了他便是。”这个幕僚一边说一边心里还在奇怪:“几天前大人不是和我们商议过这件事吗?给归安县的公文还是小人起草的啊。” “你当本官是白痴吗?四天前的事也会不记得?”谭希闵骂道:“衙役被庄允城打垮了……” “这厮好狗胆,居然造反了!”幕僚们顿时一片哗然,没等谭希闵说完,在场的人纷纷叫道:“归安县为何不派绿营镇压?” “派了,驻防绿营也被庄允城打垮了。现在连朱佑明也反了!”谭希闵没好气地说道。 衙门里沉寂了片刻,这次没有人敢笑,但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谭希闵挥挥手,把李焕的报告交给幕僚和属官们传阅。幕僚们揉揉眼睛,把报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不得不承认确实需要府城出动军队去镇压两位财主的抵抗了。 可府城的军队不是能轻易动用的,首先出兵就需要向省城报告原因和目的,要是把真实的理由报上去,省城的上司估计会先不相信,然后勃然大怒,那么今年湖州的考绩也就别想要了。不过瞒是隐瞒不过去的,三营绿营兵出动的动静太大,而且还需要从府库里拿出开拔的银两、预备战后的犒赏,出征期间还需要发双份的粮秣——杭州肯定会被惊动。 “大人,为了两个庄主出动大兵……这……这总督大人能同意吗?开拔、消耗、犒赏肯定无法入账,这都是亏空啊。”一个幕僚焦急地说道。 “你当本官不知道吗?”谭希闵反问道:“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幕僚们面面相觑,谭希闵见状更是生气:“难道要本官自己掏腰包补这份亏空吗?养你们何用?” “大人息怒。”终于有个幕僚站出来,提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能让归安县填补这个亏空。不过三营兵实在太多了,去一个营好了,一个庄主,还不是手到擒来?” “真是蠢货,要是能手到擒来,还用得着来本官这里搬救兵吗?”这个幕僚说的倒是一个办法,无论如何今年的考绩都肯定是差了,谭希闵无论如何也不肯承担这份财政损失:“发文给归安县,这次出兵的费用都算他们的,府里可以先给垫上,差额按月计息,秋收后务必还上。” “三营兵的花销太大,恐怕今年还不上。”有几个幕僚愁容满面。 但也有赞同谭希闵的人:“庄家已经打垮了县兵,还是多派点兵去吧,至少两营。要是为了省钱少派兵去,可能会打得很艰苦,多死了人,不是还要多出抚恤吗?” 一说到伤亡问题,刚才反对的人就不吱声了。地方财政从来不富裕,每岁的结余都非常有限,上司的例钱、幕僚的月钱也都要从这里面出,一切都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前年杭州之战,参战的湖州绿营损失了大批官兵和装备,六个月后才勉强补齐人员的差额,直到现在装备还没有完全恢复——抚恤和补充所需的开销,让湖州去年一年都过得紧巴巴的,十日一操也都找各种借口变成了一月一操。 如果这次再损失上百个绿营官兵,仅仅是抚恤金,就能让大伙儿今年都别过年了——不要指望归安县能把这些开销都承担起来,别说今年,就是明年县里也还不清府里的垫付,除非不顾激起民变的横征暴敛。 “出动三营兵,一千五百披甲,动作要快。三天内解决问题,然后赶快回来。打了这仗也算是以战代练了,后半年的操练想些理由都停了吧。”停操可能会引起士兵的不满,所以还是要给点赏赐安抚,不过湖州府实在是要坚持不住了:“动作虽然要快,但伤亡也要尽量避免,一定要控制在二十个人以内,十个以内就更好了。只是两个庄主,应该没问题吧?” 大家都觉得没问题。庄允城虽然非常有钱,但在场的幕僚都清楚,满打满算庄允城也就能动员四百个壮丁。看到府城派去一千多披甲(空饷不可避免,实际上湖州府的一千五百个名额并不满员,披甲兵的数目差不多有一千二百人),就算庄允城想顽抗到底,他的庄丁多半也会胆战心惊地投降了。哪怕剩下三十个顽固分子,损失几个披甲也就把他们拿下了——直到现在,幕僚们还是想不通为何归安县的驻军居然会连一个庄主都打不过。肯定是归安县吃空饷吃得太狠了,平日正常的操练也都停了。嗯,肯定是这样,等拿了庄允城再和他们算账,拿那些赃官的家产来填补府库里的亏空。 若仅仅是派衙役抄家,就算下面的人贪污、哄抢,但是府城衙门多少也能获得一些财物。如果出动军队,那庄允城和朱佑明的家产也就指望不上了。谭希闵和幕僚们越想越恨,计算府库需要垫付的粮饷数目时,齐声痛骂归安县的官吏个个可杀。 虽然府里达成了共识,不过正式出动军队还是需要时间。既然没有大规模叛乱,也就没有了事急从权的理由,这次军事行动还是得事先报告杭州一声,免得总督衙门觉得湖州知府没把上官放在眼里。 在给总督的报告里,谭希闵一开头就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主动承认自己失职,没有看好归安县的那些狗官,先在总督大人面前认错,好歹混个态度好;然后谭希闵接受了归安县的部分说辞,称庄允城狗急跳墙,收买了数千山贼负隅顽抗——当然这还是归安县的错,他们居然把消息泄露出去,让庄允城和朱佑明决心鱼死网破了——正常情况下就是走漏消息也不叫事,不过谁让衙役没搞定两位庄主呢;现在情况趋于失控,为了尽快完成朝廷交给的任务,谭希闵不得不断然命令府城绿营出击,以求早日捉拿庄允城归案。 派使者把请罪书和申请绿营出击的公文给省城送去的同时,湖州也开始了军事动员,向下面的军官通报了军事任务和敌人的身分。 得知要出动府兵去对付两个庄主后,绿营将领和军官都感到啼笑皆非,不过没有人会把这种下乡发财的机会往外推。这一年来,知府衙门里感觉过得紧巴巴的,绿营也是一样。 很快湖州府动员全军去攻打庄允城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湖州的缙绅近期或多或少都听到了“明史案”的风声,有些人担心自己或是亲朋也会被牵连其中,所以消息一传出去就受到了高度关注。 当天晚上,几乎每个士人都关起门来和家人讨论庄允城、朱佑明那异乎寻常的勇气,顺便还会提到归安县衙门惊人的无能。明明是衙役就能解决的事,居然还要跑到府里来求救——不过没有人认为庄、朱二人能够从谭希闵的愤怒中幸免,越是了解庄允城的人越不相信会出现什么奇迹。 ------------ 第四十一节 失控(下) 赵国祚批准湖州绿营出动时只是感觉很可笑,而且对归安县的无能和贪赃感到深恶痛疾,更坚定了他要把涉案官员收拾一通的决心。而一个月后谭希闵亲自跑来杭州,跪倒在总督赵国祚和杭州驻防八旗将军松奎面前时,这两人的感觉就不仅仅是可笑了。 “下……下官罪该万死。”谭希闵进门后就没敢站起来,哆嗦着一个劲地谢罪。 湖州府出兵的时候,庄家大院聚集了六百多庄、朱的庄丁,还有四百多充作炮灰的俘虏敢死队。其中庄丁还普及了盔甲和军用武器,防御地位和高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庄家缺乏合格军官和士官的不足。 如果正确认识庄家的实力,那负责镇压的参将可能会选择围困的策略,因为庄家缺乏主动出击的信心,而且一旦脱离了墙壁、壕沟的掩护,庄、朱联军的指挥系统也会遇到考验,那些在固定阵地上不得不老老实实充任炮灰的俘虏也可能趁机生事。不过由于知府衙门出于省钱的目的,要求参将一定要在三天内返回军营,所以花了一天开到庄家后,参将连侦查工作都省略了,直接发起进攻,计划用一刻钟战斗,两个时辰洗劫,然后打道回府。 于是清军一头向庄家的“立体防御”上撞了过去。 趁着这十几天的休整时间,壕沟得到了大幅度拓宽,还在后面垒起了半人高的胸墙。胸墙后和高墙上的步枪手形成了高低配置,之前的胜利让庄家有勇气把虎蹲炮布置在院墙外,当清军集团冲锋到壕沟前时,四门虎蹲炮撕下伪装向清军进行了霰弹轰击。 之前两场激战中虎蹲炮的炮手完全没有发挥的机会,这次齐射结束,当虎蹲炮的炮手完成填装后,壕沟前的清军已经接近溃败。统兵的参将看到庄家枪炮齐鸣,绿营在壕沟前死伤枕籍,对身边的亲兵发出惊呼:“这到底是庄家大院还是紫禁城?怎么连大炮都有?” 虎蹲炮第二次射击后,无论是指挥绿营的参将还是属于庄、朱联军的俘虏敢死队,都对胜负再没有任何怀疑,这时清军的伤亡已经超过百人,损失的大都是三营绿营中资深的军官和勇敢的锐士。而剩下的军队也完全被庄家的火力打蒙了,一些人已经开始溃退,一些人趴在地上躲避火力。 这时庄廷钺和朱佑明之子朱念绍指挥披甲庄丁发起冲锋,包括梁直在内的俘虏敢死队也不甘落后——刚才梁直等人在庄丁的监视下使用弓弩配合步枪手作战,还在壕沟前组成第一道防线,用长枪去戳试图翻越过来的绿营。被步枪和虎蹲炮打得晕头涨脑的绿营被数百披甲庄丁和俘虏敢死队轻而易举地冲垮,三营府兵在大战中被杀二百七十余人,被俘超过六百人。梁直等人也在反击中为庄允城立下战功,不少人都因此顺利升级为监工,不但不用继续干苦力,还能得到更多的食物配给。 参将退入归安县时,出征的三营士兵共一千二百多披甲只剩下三百多丢盔弃甲的败兵,从本地征募的无甲县勇几乎都逃回家去了,把清军惨败的消息传到了四面八方。后两天不断有零零星星的败兵进入归安县城向参将报道,不过也有一些人直接逃回了府城,顿时湖州就是举城哗然。 谭希闵下令府城戒严,严防庄家反击后,很快又得知各县都出现不稳。不少地区都哄传庄允城啸聚十万大军,厉兵秣马,要上杭州为自己讨还公道;甚至还有人说庄允城打出了清君侧的大旗,要直捣北京,和朝廷论一论是非——浙江士人都很同情庄允城,被冤枉的人不甘于束手待毙而是反戈一击,还打垮了让士人们又恨又怕的强大官府,当然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 在士人们的推波助澜下,湖州境内的土寇蜂起,不少山大王听风就是雨,认为浙江的天要变了,轮到庄允城做龙椅、朱佑明当丞相了。这些人打起声援庄大王的旗号,纷纷出动在官道边设卡收起了买路钱。除了这些山大王外,水面上的好汉也不甘寂寞,他们真的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开始大肆贩卖私盐、生铁、土布。 不过现在湖州府已经处于失控状态,失去了三营绿营后,谭希闵也就失去了镇压沿路收费的大王和贩盐的江湖人士的能力。在府城精锐损失殆尽的情况下,境内风云突变的时候,各县都不敢把绿营派出城,而是全力戒严,以防出现什么闪失。 没有官兵的干扰,各路好汉进行了串联后,不少人就信心膨胀,打算联合起来,打开一个县城作为给庄大王的见面礼。这些好汉包围县城后,县里除了紧闭城门,向府城求援外,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谭希闵发觉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府城也会陷入重围的,只好赶来杭州,请求省城出动大军帮助湖州恢复秩序。 “谭希闵,你到底是怎么办的差?”赵国祚指着湖州知府的鼻子骂道:“庄允城不是写反书的财主吗?怎么开始清君侧了?” 对付写反书的财主和拥兵自重的野心家,官府的处理办法当然会完全不同,哪怕庄允城是个山大王,官府都不会掉以轻心地企图派捕快把他缉拿归案;就算出动府兵对付一个山贼,参将也会认真地侦查地形,慎重地权衡强攻和长围的利弊,多次进行试探攻击,以观察对方的火力和支撑点,知府更不会给什么三天的时间限制。 现在赵国祚最恨的就是这个,湖州官府居然连对方是什么类型的对手都能搞错,明明是个需要怀柔的硬骨头,居然当做肥美多汁的大肉——不但杭州受了欺骗,还把这个假情报上报给了朝廷。 如果一开始就上报庄允城存心要造反,那他举起清君侧的大旗也不怕,因为这说明地方官对他的判断很正确。可惜杭州从来没有这么警告过北京,而是大谈特谈庄家的财富,这样庄家就不是居心叵测的反贼,而是因为地方官觊觎他的家产,才被逼反的豪强——杭州、湖州一个激起民变的罪名是跑不了的。主持此事的鳌拜绝对不会承担责任的,他只会认为他是被杭州坑了——杭州方面想拿辅政大臣当枪使,所以才隐瞒庄家、朱家的实力,蒙蔽朝廷,硬是把两条恶狼说成肥猪。 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赵国祚沉吟着问道:“湖州要多久才能再次出兵剿灭庄、朱二贼?” “至少要六个月……”谭希闵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得知三营绿营的损失后,谭希闵就知道湖州府已经破产了,六个月后能重建绿营已经是菩萨显灵了,到时候需要优先剿灭的也是成了气候的路霸和私盐贩子。至于清君侧的庄允城和朱佑明,他们不在六个月内带着党羽来剿灭湖州知府衙门就不错了。所以一定要从省城讨到援兵,否则谭希闵在湖州的统治就土崩瓦解了。 “六个月!”杭州将军松奎一蹦三尺高,大骂道:“别说六个月,就是三个月,朝廷能饶得了你么?” “出动省城的镇军去剿灭两个庄主?你可是口口声声说过,他们只是写反书的财主的,”赵国祚现在面对的难题,和谭希闵出兵之前,面对的局面也差不多。要是向朝廷承认庄允城和朱佑明有席卷湖州的实力,那赵国祚的总督也就差不多做到头了,鳌拜肯定会认为蒙蔽朝廷也有他的一份,总督居然不设法安抚,然后伺机削弱这样的省内豪强,还千方百计地将其逼反;如果继续咬定庄允城和朱佑明只是财主,那总督还是差不多做到头了——杭州打不过川军那是因为川军比中央军还厉害,打不过张煌言是因为中间隔着大海。可现在居然赵国祚的手下连两个庄主都打不过了,都要堂堂的总督出动镇军去和两个庄主决一死战了!是不是连浙江督标和提标都得参战了? “出动一镇还是两镇?庄允城一天就击溃了府兵,一镇兵恐怕不保险吧?要是两镇或是三镇兵,那开拔、粮秣和犒赏怎么办?这得几十万两银子吧?朝廷能同意我花这么多钱去打两个庄主吗?这笔亏空怎么办?我就是想自掏腰包都掏不起啊。”赵国祚在心里盘算着,不时向趴在地上的谭希闵投过去恶狠狠的一瞥:“要是万一,万一镇兵也被打败了怎么办?岂不是要全省大乱,而且到时候该怎么收场,是要两江或福建支援,还是请求朝廷派禁旅入浙——入浙来镇压两个庄主?” 被李星汉、任堂他们打败后,赵国祚一直在努力恢复浙江绿营的元气,还要赔偿福建李率泰借兵给他的损失,浙江的财政压力极大。而且禁海令还让浙江失去了大片的沿海土地,巨额的渔业、商贸收入,光靠农业,浙江比起内陆各省也没有什么优势。 “要不就招安吧。”赵国祚突然感到人生一片灰暗,恢复朝廷的信任,和邓名拉关系,弥补亏空,都还指望着这明史案呐:“我堂堂封疆大吏,居然被两个土财主逼得快上吊了!” ------------ 第四十二节 中立(上) 直到五月初,赵国祚和松奎一起询问过几拨湖州的败兵使者后,二人才感觉这事蹊跷,一个庄主见到正规军,不但没吓得腿肚子发抖,反倒枪炮齐鸣,甚至还穷凶极恶地出来追击——庄允城竟然出来追击官兵啊,逃回来的府兵说敌人还盔甲齐全,枪炮更多得不像话。 “归安县第一次派衙役去庄允城家的时候,”赵国祚把贾振南的口供看了几遍,之前哪怕是县里对这份供词也不当真,但现在浙江总督都不敢掉以轻心而是认真分析:“官差客客气气地去敲门,在门前喊请庄老爷去县里解说清楚,结果庄里二话不说就乱枪齐放,把差不多四十个官差都打死了——好凶悍的老财。” 赵国祚和松奎都觉得这太不正常了,怀疑背后有人给庄允城撑腰。绿营形容庄家的火器威力实在太强,听上去怎么也是军用火铳了,最关键的是居然还有虎蹲炮,这好像是汉八旗的制式装备——去年底淮扬发生的大战中,好像有汉八旗参战,所以四川的大明保国公有机会缴获了一批。 “重庆好像有汉八旗驻防。”松奎把朝廷历年来关于邓名的塘报一通翻,又找出了一些关于邓名的报告,这时他和赵国祚的脸色都发白了。 “有请保国公的使者。”赵国祚急忙向一个心腹吩咐道。 因为和四川提督兼长江提督兼扶清灭明军提督达成协议,明史案中浙江官府查抄的一半财物属于保国公所有,因此赵国祚同意邓名的人来查阅卷宗。邓名欣然派来了使者,而且还让这个使者带来了他的一封书信,信中建议赵国祚把这个使者定为常设——邓名说他认为领事是个不错的称呼,可以授予这些派给省城的使者,他还热情地邀请赵国祚也派一个领事去成都,以方便四川和浙江的沟通工作。 但是赵国祚并没有把邓名的这个建议当回事,四川派来的“领事”抵达杭州后,赵国祚也没有和他会面的愿望,虽然使者不断要求进行沟通,但赵国祚觉得明史案还没有开始,根本没有见面的必要,派心腹把来人好吃好喝地供在一个秘密地点里,并下令不得干扰使者和明军的通信,以向邓名显示浙江官府方面的诚意。 很快邓名的使者张韬就被带来总督衙门,赵国祚拐弯抹角地试探起来,想侦查一下庄家背后有没有邓名的影子。虽然赵国祚含糊其辞,但张韬却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保国公早就命令我向赵总督说明,四川有军火商人正在向庄允城和其他涉嫌明史案的缙绅出售盔甲、刀剑、弓弩、步枪和大炮……” 听到张韬的商品种类后,松奎跳了起来:“保国公不是保证不干涉明史案吗?为何要出尔反尔?” “保国公当然不干涉,他命令我向赵总督说明情况,也是为了表示他的诚意,而我几次求见赵总督都遭到了拒绝。” 赵国祚和松奎面面相觑,松奎的身份类似管效忠,不过他可比管效忠精明得多,上次就是他出面把赎城费交给了李星汉等人;后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松奎和赵国祚都紧密合作,因此浙江官场称得上是铁板一块,非常的团结。 “这么多武器,还有盔甲,保国公却说什么不干涉,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赵国祚声色俱厉地嚷起来。 “这些武器和盔甲都是保国公卖给商人的,然后商人再转手卖给庄家的,并非保国公直接卖给庄家的。而且保国公若不是问心无愧,又怎么会命令我把此事尽快通知赵总督呢?”张韬侃侃而谈,脸上既没有丝毫的惭愧,也并没有因为赵国祚的叫嚷而露出怒色:“保国公在赵总督与庄先生的战争中严守中立,绝对不会出动军队助战。” “那贩卖武器给庄家的商人,要是被本官拿到,保国公也不闻不问吗?”赵国祚追问道。 “那当然不行,他们都是大明的臣民,不适合由赵总督来审判——虽然现在大明与大清处于战争状态,但是赵总督和李星汉中校有秘密的休战协议,赵总督并不打算破坏它,对吧?”邓名给张韬的指示很明确:“此外,保国公还让我通知赵总督,军火商人还请了几个明军士兵去庄家帮助他训练庄丁,因为庄家支付给军火商人报酬,所以保国公也不好阻挠;但保国公牢记和赵总督的停火协议,严令他们不得踏出庄家大院一步,如果赵总督发现他们离开庄家大院参与攻打浙江的府城、县城,那保国公就不再要求赵总督把他们交还给我方而是听凭贵方处置。不过若是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些证据我希望能够看一遍,并旁听对这些士兵的审问,以把真情转告给保国公。” 至于庄家拥有的虎蹲炮,张韬也承认是明军出售给庄允城的。 在赵国祚和松奎召集幕僚连夜商谈对策的时候,又有几批军火从江南运入湖州。现在整个湖州府的局面已经失控,官道上根本看不到清军的影子;而那些设卡收费的路霸,看到庄家的旗号后都会毕恭毕敬地放行,因此庄允城购买的军火一路畅通无阻。 随着庄家的节节胜利,大批涉嫌参加明史案的缙绅都投奔到他的旗下,这段时间,大批的方官都借机敲诈勒索,搞得人心惶惶;很多士人明明不在黑名单上,但也都被地方官吏折腾得很苦,误以为自己倾家荡产也多半摆脱不了大逆的罪名。之前这些绝望的士人因为无路可走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官府开恩,但湖州府绿营居然连两个地主都打不过,导致浙江绿营威信扫地。 很快嘉兴就有人秘密来拜见庄允城,经后者牵线搭桥,用一百八十两银子一杆的高价从安乐思的掌柜那里订购了二十支步枪。而打遍湖州无敌手的庄允城和朱佑明,因为压力减轻,也向嘉兴府派出了支援——二十个步枪兵和百余个披甲庄丁。湖州的缙绅都很清楚,省城的大兵不太可能轻易动用,现在不但要支援嘉兴起事,最好还要把战火烧到宁波府、绍兴府去,对杭州形成包围之势,这样省城的兵马就更不敢轻易派向湖州这里来了。 四月底、五月初,嘉兴府境内也是一片大乱,缙绅们因为湖州庄允城、朱佑明的胜利而生出联合起来的胆量后,绿营就彻底变成了纸老虎。和山东的情况一样,只要大部分本地缙绅结成同盟,府县的绿营就开始脱离知府和县令的掌握。在嘉兴爆发两次小规模冲突时,庄允城、朱佑明派来的援兵和购买的步枪再次发挥了巨大的威力。镇压不利的嘉兴府吸取湖州府的教训,不敢出动府兵乱跑,而是集中力量保卫府城周边。 而湖州和嘉兴的缙绅也得出了和庄允城他们一样的结论,那就是要大量向安氏军火商行购买步枪,这种武器将给他们自保的能力——倾其所有的行贿依旧得不到一句宗族平安的保证,那还不如拿出银子来买步枪,而且局面越来越明显,只要缙绅们联合起来,至少府里是拿他们绝无办法的。 掌柜的称五月能有一百支步枪运到,这些货物被一抢而空,所有的缙绅都急迫地想拥有几支。让缙绅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安氏军火商行没有更多的大炮出售了,它拥有的八门虎蹲炮已经售罄。 五月五日,嘉兴府的求援报告送到杭州,宁波府那边也报告说治下的富户动作异常,好像正在进行不利于朝廷的串联——湖州和嘉兴绿营的失利,不仅给浙东缙绅更多的信心,也导致宁波、绍兴的官府对武力镇压毫无信心。他们在之前与川军的战斗中损失更大,还受到舟山的严重渗透。问题最大的就是宁波府,因为禁海令,宁波府失去了半数的赋税,本来就是靠省城的支援在勉强度日。现在舟山军更加活跃,缙绅的态度也愈发不可靠,宁波府向上司哀号说省城再不派军进驻,宁波府衙门就完全无法支撑下去了。 “向朝廷求援吧。”一筹莫展的赵国祚只能向北京请罪,希望北京能够减免浙江的部分赋税,同意大赦明史案的相关人员——很多现在闹事的缙绅其实根本不会有事,都怪地方上的官吏贪得无厌,导致他们都去和庄允城一起清君侧了。 同时赵国祚还希望北京派一些汉八旗到浙江来,或是解除对绿营的火器限制——现在就算赵国祚想从邓名那里购买一些步枪来形成与缙绅的武力平衡,都无法将这些装备发给麾下的部队。 “不过凡事还是要往好的地方看,”见幕僚士气低迷,浙江总督鼓励他们道:“湖州和嘉兴两府的乱党有几个虎蹲炮,这是保国公的领事向本官保证的,用这种火器防守他们的宅子没问题,但是无法用来攻打县城。当朝廷了解了浙江的情况后,至少会给我们一些虎蹲炮的。到时候官兵再与这些庄主打,装备就不会差得太多了,还是有自保的能力的。” ------------ 第四十二节 中立(下) 在给朝廷请罪的同时,赵国祚还派人赶去山东,急招挂浙江布政使的周培公火速返回杭州议事。 这个布政使的衔还是上次杭州和川军的谈判结束前赵国祚授予周培公的,事情圆满解决后,赵总督虽然没有过河拆桥,但也觉得周培公用处不大了,所以没有挽留他在杭州多呆,也没有进一步拉拢收买周布政使。现在火烧眉毛了,赵国祚又临阵抱佛脚地想起了邓名问题专家,而且发生在山东的事怎么看也和现在赵总督遇到的问题有些相似之处。 发出公文后,赵国祚也非常不安,生怕周培公会心怀怨恨不来杭州效力;但周培公的度量远超赵国祚的想像,在第一时刻就通过济南的驿站系统回复杭州,称他在胶东的招安大获成功,本人会立刻动身赶回杭州,为浙江总督排忧解难。 五月二十五日,得知周培公带着几个随从快马加鞭地驰入杭州大门后,忐忑不安的赵国祚和松奎都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和当年的南京一样,赵总督下令大开总督府衙门中门,浙江百官集体出迎周大布政使。后者刚刚被山东总督祖泽溥保举为山东布政使,现在已经身兼六省布政使衔,绝对有和赵国祚分庭抗礼的身份地位了。 尽管如此,周培公依旧以下官之礼拜见总督大人,面对杭州将军松奎时也是持礼甚谨,杭州文武暗地里都啧啧称赞,认为周培公谦虚有德,乃是我大清年轻一代中的杰出人物。 在等待周培公返回的这段时间里,杭州和北京有过两次公文来往。一开始辅政大臣鳌拜显然是怒不可遏,扬言要让赵国祚和松奎一起去北疆啃老玉米,坚持要把明史案彻查到底,绝不和庄允城、朱佑明为首的袭击官差的恐怖分子集团妥协。不过在赵国祚进一步汇报浙江的险恶局面后,辅政大臣的态度也有所软化,前天送回来的第二份批复里,暗示赵国祚可以先采用缓兵之计,稳住庄允城集团,待时局有变再秋后算账——就和山东对待胶东缙绅的办法一样。 “辅政大臣同意我们给绿营装备一些火器,不过只限于虎蹲炮和三眼铳,不许给绿营提供鸟铳。”给周培公看过鳌拜的第二份指示后,浙江总督无奈地说道:“不过三眼铳好歹也是火器,总比没有强。” 至于同样属于绿营的总督标营,鳌拜倒是没有坚决禁止使用鸟铳。在邓名的前世,在三藩之乱前后,清廷对绿营的火器禁令也逐步放开。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在索尼、鳌拜眼中,这些封疆大吏要不可靠得多,绿营这种汉人武装对清廷的威胁依旧很大,所以北京的顾虑也更多。 “问题的关键不在北京,而在成都。”认真阅读了浙江事变的各种报告后,周培公一针见血地指出:“能不能让庄允城他们接受招安,关键在于官兵能不能保证武器装备不比乱党落后太多,要让庄允城他们意识到,如果不接受招安,他们就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样才能迫使他们放弃围攻县城,肯坐下来和官府谈判。而要想让官兵能够和乱党对抗,无外两条路,一条就是让保国公停止出售步枪给乱党。” 现在北京或许还认为乱党使用的是鸟铳,可杭州已经察觉到他们拥有的是一种威力更大的武器,名字都搞清楚了,叫“燧发步枪”。一个看家护院的庄丁经过二到三个月的训练,就能把朝廷的猛将毙于马下。 周培公的话让赵国祚和松奎连连点头,真不愧是邓名问题专家,才进城一个时辰,就拿出了对策,和杭州研究了一个月得出的结论不谋而合。不过浙江总督和杭州将军随即就开始摇头了,要是事情这么好办就简单了,邓名派来的那个领事的态度很强硬,说什么也不同意停止对庄允城集团的军火销售。 “这条路恐怕走不通,那另一条呢?”赵国祚问道。听到周培公的话后,他意识到对方除了这个不太可能成功的方案甲外,还有一个备用的方案乙——周布政使的智力之高简直是傲视天下。 “那就是我们也向保国公购买步枪,用来装备绿营,现在朝廷已经同意我们生产虎蹲炮,只要官兵也大量装备步枪和虎蹲炮,庄允城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他就得坐下来和我们讨论招安的条件。”周培公胸有成竹地说道,见赵国祚和松奎都面露难色,周培公就把话挑明:“如果不能招安庄允城,或者说不能用一个合理的条款招安庄允城一伙儿,总督大人和将军大人就得被朝廷治罪,被流放宁古塔。然后朝廷就要换人来浙江,可新来的人就能解决问题吗?就能做得比总督大人和将军大人更好吗?明显还是不行!最后他们的解决办法肯定也是向保国公购买步枪,然后招安庄允城,迟早朝廷也会同意。对朝廷来说,这并没有丝毫不同,反倒拖延了问题解决的时间,而且还导致总督大人和将军大人蒙冤。” 赵国祚和松奎当然不会认为其他人在这个难题面前会比自己有更好的表现,周培公说得很有道理,要是后来的人最后也是用这种办法来解决麻烦,那他们被流放宁古塔确实太冤枉了——与其自己倒霉让后来的人卖国,那还不如自己来卖,趁早卖还能替国家多保存一些元气嘛。 这个理由可以很好地解除松奎作为满州太君、赵国祚作为汉八旗干儿子的心理负担,不过朝廷还是绕不过去的,要是不顾鳌拜的禁令,大肆用火器武装绿营,他们就算成功招安了庄允城集团,估计也要面对朝廷的怒火。 见二人已然心动,但迟迟下不了决心,周培公就让无关的幕僚都出去,甚至连卫兵都赶到了门外,然后压低了嗓音对二人说道:“总督大人、将军大人!如果浙江和朝廷发生了一点误会,你们觉得保国公是不是可能保持中立呢?就类似于保国公在我们和庄允城冲突中的这种中立?” …… 北京, 鳌拜最近的心情非常不好,胶东的事情朝廷捏着鼻子认了,现在浙江又闹起来了,幕后的黑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毫无节操的邓名。他悍然破坏了争夺天下的潜规则,为了不让大清得到天下,他居然不顾后果地武装地主豪强。而赵国祚和松奎似乎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想用火器来武装绿营,他们还有基本的思维能力吗?如果绿营变得这么强悍,那满洲大兵的威慑力还如何维持?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除了胶东、湖州这些妖孽外,居然辽东都出了状况。前些日子辽东来报,说是有些西洋人袭击了宁远——谁知道那些鬼夷脑子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啊?清兵入关以来,辽东的满人几乎举族搬迁到关内的花花世界中,辽东苦寒之地都被放弃了,大明曾经的重镇宁远现在不过是连接北京和盛京的一个驿站,只有几十个包衣奴而已,那个鬼地方到底有什么可洗劫的? 宁远的怪事并没有在北京引起什么大风波,一个驿站被抢也就抢了吧,事后很久才得到消息的清廷派人去疏通驿道的时候,那些鬼夷已经撤退了,损失看起来也不大——也不可能很大,里面只有一些驿马。反正和盛京的通讯也不是很重要,现在又及时恢复了,北京也就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浙江的乱局,只要和浙江无关的事,辅政大臣们都不会花费心思去关注。也就是太皇太后出于对满洲的关心多问了两句,从三位辅政大臣口中得到保证,知道此事无关紧要后也就放下心来——鬼夷去过宁远一趟,看到那地方那么穷,大概也不会再去第二趟了吧。 鳌拜和索尼、苏克萨哈商议了一番,认为若是必要的话,也可以稍微放缓一些对绿营的武器限制,等到镇压了庄允城这个豪强后,再收回他们的火器也不一定做不到。 …… 湖州,庄家大院。 二月以后就消失不见踪影的安乐思再次出现,庄允城把他介绍给来自浙江各地的缙绅领袖,和安乐思一起出现的还有两个高鼻梁的英国人,他们是被巴达维亚议会通缉的海盗,有一条性能优越的快船。英国船主和他的大副被荷兰人追得在南洋无处藏身,就来到舟山想修理一下船只,补充一些物资。结果在崇明收集荷兰瓷器商人情报时被安乐思招募,以两千两白银的代价雇佣去辽东跑了一趟。 这趟辽东之行对安乐思来说,是他事业发展的一个新起点,标志着他从一个军火走私贩子,成长为跨国军火大亨。 “这是十八磅红夷大炮,”安乐思给到场的缙绅介绍他最新推出的商品,两个英国绅士在安乐思发言的时候,向观众分发该商品的性能评估报告。安老板保证这十门大炮每卖出去一门,英国人都能拿到分红:“江湖传言,这种大炮能够一炮糜烂数十里。五千两银子一门,欲购从速。” ------------ 第四十三节 靖难(上) 宁远的红夷大炮本来是舰炮,从船上拆下来以后当做要塞炮用。这些炮的质量一般,而且年头很长,甚至还不如孔有德仿制的红衣大炮。安乐思知道,十门重量惊人的红夷大炮邓名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不过卖给这些财主当做镇宅之宝还是不错的,在运来的时候安乐思就把这些大炮仔细打扮了一番,化妆得漂漂亮亮地展示给缙绅领袖们看。 一通讨价还价后,十门红夷大炮被安乐思卖了四万多两银子。 给两个英国佬吃红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兴奋不已,不住嘴地叨叨:“这种旧炮居然能卖这么多银子?安老板,以后我们合作吧,我们去找荷兰人拿炮,你负责卖出去好了。” “也可以,不过我只要那种庞大的舰炮,小型、轻便的炮我可不要。”安乐思听邓名说过,所有的舰炮都不适合拆下来给陆军当做野战炮使用,而且邓名希望能够自己生产野战炮,这样军方也可以根据需要向军火商提出各种技术要求。将来就算安乐思能生产出更轻便、射速更高的轻型火炮,估计这些老财也不会看得上眼,就算他们看得上,帝国议会大概也不会同意把先进的火炮卖给他们,至少身为帝国议员的安乐思没有这个打算。 留守湖州的掌柜告诉安乐思,他在四川的商行正全速生产燧发枪。上次送来的消息说,到四月时,成都的燧发枪月产量估计能达到一百二十支左右。看到浙江这边连两个月后的步枪都被预定一空后,安乐思的合伙人估计还会继续向银行贷款,以进一步扩大生产。现在贷款对安乐思的军火商行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好几个在东南卖债券的银行家都注意到了步枪的热销,于佑明、冯子铭等人都写信给安乐思的掌柜,主动提出投资他们的军火商行。 “我今年又发财运啊,果真是好人有好报。”安乐思感到前途一片光明,这次能发财,和他积极响应邓名的号召是分不开的,要不是他自掏腰包研究邓名需要的武器,这种好事也轮不到他身上:“等回都府后,我们马上就开始研究轻型火炮。” …… 此时安乐思还不知道,杭州方面正反复提起他的大名。邓名委任的浙江领事张韬被叫到总督衙门后,一听官府想购买步枪就大摇其头:“这种事我可答应不了赵总督,别说我答应不了,就是保国公说了也不算。” “保国公不是说中立吗?为什么卖庄允城步枪却不肯卖给我们,这能叫中立吗?”松奎一听就急了。 现在浙江的北部大乱,东部眼看也要崩溃,如果缙绅都联合起来,那他们的军队人数就会比一省的绿营还多。以前绿营还能靠盔甲和组织击败人数众多的乌合之众,可现在缙绅们有了步枪,绿营人数和他们相当都打不赢,更不用说还处于劣势了——这样下去,如何能说服庄允城停止清君侧,回到谈判桌上来? “我方严守中立就是不出动军队进入浙江,不介入赵总督和庄老先生的内战。但武器并不是保国公卖的,也不是保国公生产的。据我所知,现在成都所有的步枪都是一位名叫安乐思的老板和他的几个同袍小股东生产的,就是保国公想要步枪,也需要向这位安老板购买,而且也要付钱。”张韬说了半天,才让赵国祚一伙儿搞清楚成都现行的武器采购机制:“帝国议会可以禁止商人把武器卖给某个人,但不能强迫商人把武器卖给某个买家。” “我们在禁止之列吗?”周培公问道,听说步枪的威力后,他也有些心动,想为他的长江剿邓总队购买一批。 “不知道,我还没有收到指示。”以前四川从来没有向外出售过军火,所以议会从来没有考虑过引用这条法律,不过张韬估计现在帝国议会可能已经在讨论此事了。 “如果保国公不禁止安老板出售给我们步枪,那安老板会把步枪卖给我们吗?”周培公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这个你们得去问安老板了,我无法替他决定。”张韬友善地笑着。 被步枪的威力震撼到的不止浙江总督衙门这一伙儿,得知庄允城连战连捷后,张韬发现自己最初也严重低估了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不久前张韬给邓名去了一封信,强烈建议邓名尽快为川军换装这种新式武器,并严禁步枪流入清廷的衙门中,哪怕是对川军最友善的长江剿邓总理衙门也不行。 虽然张韬没有明说,但赵国祚等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对方毫无诚意。 没想到第二天张韬居然主动来拜访他们,一进门张领事就笑容可掬地说道:“昨天晚上我接到保国公的来信,保国公给了我明确指示,可以向你们出售步枪,大概要三百两一支。” “三百两一支。”赵国祚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了:“这都够买大炮了。” 三藩和汉八旗仿制的红衣大炮成本大约在二百两以内,更便宜的虎蹲炮可能只要几十两。 “产量有限啊,再说庄先生他们已经出到了二百两银子一支,预支了五个月内的全部步枪。”张韬笑眯眯地把手一摊:“如果赵总督现在不派使者去跑一趟,那几个月后就是三百两一支也未必买得到了。” 邓名给的指示是,如果杭州官府肯花惊人的价格来购买步枪的话,也完全可以卖给他们,因为杭州只要肯出高价不可能买不到,有一些缙绅甚至可能帮官府代购;若是卖一支步枪给杭州,能让它失去供养十到二十个士兵的能力的话,这笔买卖也不是不能做,毕竟赵国祚和全省的缙绅拼财力是肯定赢不了的。而且赵国祚可不能像缙绅一样买了枪只是拿来守城用,他要想恢复对府县的控制就需要主动出击,那他就需要花费更多银子去训练部队,而邓名是肯定不会给杭州官府派教官的。 “我们没钱。”松奎觉得需要把价格砍下去九成才算合理,就是花三十两买一支步枪也很贵了。现在浙江又要给北京送漕运,又要赔偿福建的钱款,还要练兵镇压庄允城,总督衙门随时可能破产。 “对,本官没钱。”赵国祚也开始砍价:“最多五十两一支,按说我们要是买得多还应该再便宜一些的。” “步枪就是这个价格,再便宜也不可能低于二百两,若是只有二百两,安老板为什么一定要卖给你们呢?”张韬话题一转,说起了邓名交代的另外一件事:“既然你们买不起步枪,那就考虑一下鸟铳吧,这种枪的威力和步枪差不多,但是非常便宜,只要三十两一支。” “三十两和三百两,这不可能威力差不多吧?”赵国祚冷冷地说道。 “相差其实非常有限,射程至少有步枪的八成,威力也能有七成以上;步枪其实就是骗骗有钱的财主,真正识货的人宁可用鸟铳。”虽然有所夸张,但张韬也不算彻底信口开河。不过他没有提训练难度、射速和装填难度的问题:“成都另外一家军火商对这笔生意很感兴趣,他们保证每年能够向总督大人提供一万支质量上乘、不会炸膛的鸟铳。” 成都的商行向邓名保证,如果军火生意继续红火下去,那他们在半年内就会推出售价低于三千元的步枪,而且是进行过改良的新型号。当然,这个售价只对帝国军队和同秀才有效。邓名听完后就琢磨着要在半年后把川军和同秀才手中的老式火绳枪都换成步枪。让邓名掏钱买步枪他是不干的,让帝国议会掏腰包就得加税,也不符合邓名的思路。现在四川有各式火绳枪数千支——所以邓名打算搞一个以旧换新的行动,每个四川同秀才都可以用他们老旧的火绳枪换一把崭新的燧发枪,而淘汰下来的老枪就让赵国祚接手。 缅甸那里应该也能收缴上来一批火绳枪,邓名打算把这些老枪也卖给东南督抚,挣一些钱充实川军的军备仓库,增加步枪库存。 “一万支鸟铳就是三十万两银子,本官也买不起。”赵国祚知道还要花大笔的训练费用,要是鸟铳不训练就能用的话,明军也不至于那么喜爱三眼了。 “没银子也没关系,成都工业银行的于老板正在来杭州的路上,只要赵总督点点头,他就愿意帮赵总督垫付定金,等鸟铳到了后,他也可以借钱给赵总督,让您有银子把这些火铳统统买下来。” “于老板想要什么?”赵国祚警惕地问道。 “于老板想和赵总督合作做点生意,第一批一千支鸟铳的花费就算是于老板的股金,以后每月再给赵总督一批鸟铳,就算是给赵总督的分红。” “做什么生意?”赵国祚脸上的警惕之色不减。 “当然是沿海的生意。” “禁海迁界,你们难道会不知道么?”松奎闻言诧异地反问道。 “我们当然知道,我们还知道这些地区都没有税了。”张韬哈哈一笑:“赵总督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啊。于老板可以出钱经营禁海区的土地,屯垦、打渔、海贸都是于老板出本、冒风险,不要赵总督一个铜板。不管经营得如何,都保证赵总督有鸟铳拿,怎么样?” ------------ 第四十四节 靖难(下) 对浙江沿海的开发并不是于佑明一个人的主意,其他很多银行也打算参与其中,因为胶东的开发让他们感到眼馋,所以就把心思转到了浙江来。在向邓名申请时,保国公要他们注意风险——满清大搞闭关锁国,在浙江沿海的土地开发不太可能亏本,所谓的风险就是指赵国祚以后不认账了。 “如果赵国祚想黑吃黑,保国公会带着帝**队为我们讨回公道吧?”一听邓名居然认为有风险,银行家们就急切地问道。 “只要帝国议会同意出兵,我就不反对。” 邓名的回答顿时让所有银行家都把提起来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说服帝国议会倒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大家把盈利中的一部分当做税收上缴给帝国政府,就很容易让议员们同意出兵保护银行家们的权益。 而且大家还商议好了,要出钱帮助赵国祚武装绿营,帮他取得对抗满清朝廷的实力。只要赵国祚识相,这些金融巨子就打算扶持他继续坐在浙江总督的宝座上,甚至愿意从中牵线搭桥,帮助赵国祚招安庄允城。当然这些帮助全不是免费的,暂时银行团肯拿出来的只是鸟铳,其他的服务项目以后可以慢慢考虑,看看该卖赵国祚一个什么样的价格才合适。 而驻杭州的四川领事当然要为自己人服务,他拿大伙儿的税金当工资,不就得给大伙儿干活嘛。不过于佑明他们如意算盘打得虽然不错,张韬也热情地为纳税人服务,但赵国祚却不上道,犹犹豫豫地不肯同意把沿海地区交给四川人经营。或者说,赵国祚也明白,那么大片的土地能给四川人带来高额的利润,他不肯就这样贱卖了,而是想讨价还价多要些银子。 收到张韬的来信,得知赵国祚还在抵抗后,于佑明等人都大为光火。虽然赵国祚暗示只要四川人多给他一些好处,他不是不能考虑,但银行家们一致认为赵国祚不配得到更多的东西。 “家里都乱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想讨价还价?”于佑明怒气冲冲地说道。大家马上一起给安乐思写信,安老板不但指望着银行的贷款,还知道将来他的军用版型号是由这些银行家来付账,所以也很痛快地答应帮忙。 …… 两天前赵国祚暗示张韬,明军如果想独占全浙江的禁海区和一切与海事有关的生意,那每年至少得给他一百万两银子。不过他愿意用其中的一半来购买明军的军火或是其他的军事服务。赵国祚觉得这个要价并不算很高,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他绝不会冒着让朝廷震怒的危险把这些权益打包卖给明军的。赵国祚确信,明军就是支付这笔钱,依旧有很大的利润空间。 这两天赵总督就耐心地在衙门里等着张韬再次来访,向总督大人报告川西的黑心商人接受了总督衙门慷慨的建议。不过赵国祚没有等来张韬,却等来了归安县被靖难大军攻陷的噩耗。 说起庄、朱两人把他们的乱党正式改编为靖难军一事,赵国祚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不过是两个庄主,凭什么靖难?靖什么难?你们连满洲人都不是,更不姓爱新觉罗,你们还真好意思说自己是靖难。” 但光生气是没用的,庄允城、朱佑明还有他们的靖难同伙儿依旧活蹦乱跳的。从归安县逃出来的士兵报告,这次靖难军居然使用了重型的攻城炮。这些日子,归安县召集了一批路霸来保卫县城,县城内本来就人心惶惶,靖难军的大炮一响,两个城门上负责防守的大侠立刻就带着弟子向靖难军投降了。 又过了两天,湖州也宣告陷落了。这次赵国祚拿到的报告更加详细,谭希闵也没有殉城,而是选择逃回杭州——谭知府称他死不足惜,但如果不能亲手把敌人的详情送到总督大人面前,那他才会死不瞑目。 “贼人动用了至少三十门红衣大炮。”谭希闵向赵国祚和松奎哀号着:“卑职亲自率领全部衙役坚守城楼,可是贼人的红衣大炮实在太多了,还有小炮无数门,开战后城楼上真是弹落如雨啊。” “红衣大炮!”松奎大叫一声:“庄允城怎么连红衣大炮都有了!他真的是被逼反的嘛?我怎么觉得这是蓄谋已久呐?” 无论是赵国祚还是松奎,都不相信庄允城能有三十门红衣大炮,他简直比当年的孔有德孔王爷的炮还多了。就是把谭希闵说的数字打一个对折,还是多得惊人。不过这只是数量问题,不是有无问题。赵总督相信庄允城确实拥有了大炮,这个消息确实重要,如果被证实了的话,谭希闵以此为借口逃回来报信,也不是完全不能脱罪。 事到如今,庄允城是不是被逼反的,赵国祚觉得自己已经不太有把握了。如果不是为了打下紫禁城自己坐龙椅,那庄大王为什么要预备红衣大炮?浙江总督衙门把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急奏朝廷,同时,浙北的局势还在继续急速地恶化。 靖难军扫荡了湖州各个县城后,又马不停蹄地杀入了嘉兴府。 和湖州一样,嘉兴的府县也都被大批路霸包围了。在靖难军杀来以前,这些拦路设卡的路霸并不认为自己具有攻陷县城的能力,他们包围城市的主要目的就是向过往行人、客商征收过路费,因此不会断绝内外交通。若是没有人进出城市,那么包围城市的好汉们也就没有买路钱可收了。 当靖难军开过来的时候,各个县城还都没有物资紧缺的问题,在正常情况下,城市应该可以坚守相当长的时间。不过这次来围攻城市的不是流民或是外省的征服者,而是本乡本土的缙绅。而且前一段时间由于土匪路霸的包围,县城里物价飞涨,百姓都怨声载道。那些被官府紧急征召,协助守城的大侠和缙绅,不久前也属于被官府敲诈勒索的对象,两个月前他们被诬陷参与庄氏明史案,狠狠被官府放了一桶血,此仇此恨还都历历在目。 靖难军还没有走到城下,他们在城内负责守城的亲朋好友就络绎不绝地派来心腹,共商大计,研究如何对付知府、县令这些外地的大佬。尤其是听说湖州府全境几天就被靖难军扫平后,嘉兴府的缙绅对绿营的看法已经从轻视发展到蔑视了。结果就是靖难军势如破竹,大炮一响城门就告破。在攻破三座县城的战斗中,丢掉性命的只有三个县令和几个跟着县太爷一起来的长随。而本地的缙绅、大侠、绿营军官、胥吏个个都毫发无伤,摇身一变全加入了靖难军。 得知嘉兴府也岌岌可危后,赵国祚终于坐不住了。嘉兴因为早早集结军队于府城,所以忠于官府的部队还是有一些的,也不需要和那些被抽空了兵力的县城一样彻底依靠本地大侠和缙绅的力量。所以赵国祚觉得,嘉兴府应该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不至于立刻被靖难军拿下。 但出动省城的部队去增援嘉兴依旧有很大的风险,现在全浙江扰动不安,杭州城里充满了舟山的明军要来偷袭省城的流言,让赵国祚不敢倾巢而出。松奎的意思是嘉兴不能不救,不过最好要邓名的领事给一个保证,答应明军不会趁着杭州空虚的时候来偷袭,这样就可以集中精力去对付靖难军。 不过张韬拒绝给这样的保证。靖难军突然发起攻势就是安乐思游说的结果,他对掏大笔银子买了红夷大炮的缙绅说,既然花了这么多钱,就要打开几个县城回本。缙绅一试之下发现居然这么容易,于是就越打越顺手,打完了湖州城就奔着嘉兴去了。 张韬推说生病,说什么也不肯来总督衙门,赵国祚和松奎思前想后,还是不敢把省城里的部队拿出去孤注一掷——打败了靖难军也没有时间斩草除根,还要马上撤回来防守杭州。官兵一走,靖难军说不定又要把嘉兴围上;而万一被靖难军打败了,那宁波、绍兴那些跃跃欲试的乱党立刻就会跳到前台,浙江就该变天了。 “当初设一个浙闽总督好好的,朝廷非要拆为两个总督,这下可好了,浙江有事都没有邻省的部队可调。上次死了几个福建绿营,李率泰居然还找我要钱!”怨天尤人的赵国祚最后骂起了北京朝廷。现在如果找李率泰要援兵的话,对方多半要让赵国祚先把欠账还清,而赵国祚哪里有银子还?更不用说浙江还肩负着福建和耿继茂一部分军饷的责任,这些钱赵国祚也拖欠很久了。 “不能不管嘉兴啊。”赵国祚无可奈何之下,就修书一封去南京,请蒋国柱出兵协助他镇压靖难军。蒋国柱不曾借给过赵国祚兵马,所以赵国祚不欠他银子,说不定先把军队借给他用用。至于凑齐协饷的银子可以慢慢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把浙江的权益多买一点给那帮黑心的四川银行家们。 “眼看今年的漕运又要开始了,”赵国祚感觉自己不多的头发和胡须正在迅速变白:“还没缴纳漕粮呢,也没有给福建常例的协军饷,我们的藩库已经空得能跑马了……靖难军在清君侧,还有一大笔的债……” 突然之间,赵国祚想起鳌拜所说的去北疆宁古塔啃老玉米,似乎那个前途也不太可怕了。 ------------ 第四十四节 条约(上) 六月之前,邓名回到了江陵,来到了李来亨的地盘上。 “这次出征挣钱不是很多,不过击退了虏廷对江南的进犯,我们的商贸、产粮地、出海口都安然无恙,而且震慑了东南的督抚。总的说来,还是不亏的。”邓名和李来亨、刘体纯以及党守素、马腾云一大群人说道。 众人都纷纷点头,这次出征效果确实不错,彻底抵消了郑成功去世给南明带来的不利影响。和邓名合作也让大伙儿感到很愉快,账目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拿到了事先讲好的那一份。 “就是该还账了……”党守素说道。师爷帮他仔细计算过开支,如果要偿还购买债券的那些银子的话,邓名就会面临巨额亏损,因为借来的银子大都花了:“国公打算还这笔银子吗?” “我们出来做买卖,当然要讲究诚信,绝对不能赖账。”邓名正色答道。 “要不末将帮提督一些吧。”李来亨不好意思让邓名一个人承担全部的欠账,因为邓名借来的银子是大家一起用掉的。 听到李来亨的提议后,其他几个人或痛快、或勉强地纷纷表示都愿意掏一些银子出来。 “不用,不用。”邓名连连摆手:“这些银子都是以帝国政府的名义借的,而且中间的折扣也都是帝国的银行家们拿走的,哪里有让大家分摊的道理?” “提督有这么多银子吗?”李来亨好奇地问道。 “当然没有。”邓名理直气壮地答道,他分到的那份银子早都购买了耕牛、马匹和其他四川需要的物资,不然就交给于佑名等银行家们,准备用来投资沿海地区。 “哦,我差点忘记了。”李来亨笑着一拍脑门:“提督是要用欠条还的,看我这记性。” “我没有印新的欠条,这么多欠条上市会让物价上涨的。” 邓名借了东南各省的银子,然后在东南收购物资,招募工匠,给士兵成亲。大量物资流入四川,使得四川人口激增,工商日益繁荣,但却没有出现通货膨胀。相反湖广和两江,随着市面上大量的物资被明军扫走,白银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贬值。发觉这种趋势后,四川的一些银行又开始投资购买土地,如果银价继续贬值的话,富户肯定会大量购买土地——不过也有可能把银子埋到地下去。当然现在湖广和两江的通货膨胀还没有这么剧烈,地价也远远没有恢复到经济衰退前的水平。 熊兰给邓名的一份报告里称,债券让四川从长江下游获取了大量的物资,使得此次大规模出兵没有造成物价波动。但如果大量印刷欠条还债的话,那拿到欠条后,湖广和两江的官府势必会用它们来购买四川商人的货物,这批欠条就算有损耗、就算有折算优势,回流四川的量依旧会很大,这就会让四川的物价受到影响。 “欠条也不能还,因为那是可以用来买四川的东西的。”邓名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还什么?”李来亨一开始怀疑邓名会赖账,不过刚才看他回答党守素时那么义正辞严,还以为自己是误会他了。 “谁说我要还了?”邓名大声反问道。 江陵的衙门内寂静了片刻,最后还是李来亨迟疑着提醒道:“刚才不是提督亲口说要还的吗?这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吧。” “我说的是我不会赖账,但我没有要还钱啊。”邓名笑道。 “不还钱不就是赖账么?”李来亨有些急躁了。 邓名脸上露出一副“虎帅你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的笑容:“虎帅,张长庚的使者快该到了,等他到了,你就知道我打算怎么办了。” 为了防止邓名收买他们的军队,各地督抚都把债券回收到了手中,那种以债券为抵押的湖广、两江欠条也开始发行,交给那些被欠饷、欠薪的官吏和士兵,证明他们是督抚的债权人。既然不直接和自己挂钩,那邓名也就没必要偿还银子了,不过他依旧不打算赖账,不然会伤害他的良好声誉。 正如邓名所料,不久张长庚的使者就带着湖广持有的整箱的战争债券来江陵了。见到邓名后,使者先是恭贺明军的大捷,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指出这些一年期债券到了该偿付的时候了。张长庚交银子买债券的时候,还不得不接受了折扣,但现在只要邓名肯按照纸面还给他四川的欠条就可以——张长庚再打一个折扣去赎回他发行的湖广欠条,而当兵的可以用四川欠条去四川人的商行里买东西——现在武昌这里川元已经可以流通了,就算外地不行,也会有武昌商人愿意接受。 “还有利息。”邓名早就请人算好了账,交给武昌的使者过目:“不知道贵使觉得这个数字对不对?” “没错,没错。”武昌的使者连连点头。 淮扬、胶东和正陷入大乱的浙北让张长庚对邓名更加忌惮,现在清廷中央军退回山东,浙江自顾不暇,两江戒备北方比戒备邓名更甚,张长庚知道,若是邓名突然翻脸,那他肯定不用指望得到什么援兵。见邓名似乎不打算赖账,张长庚派来的使者也是喜出望外,现在成都对武昌已经拥有了明显的优势,要是邓名翻脸不认人张长庚也毫无办法。 “嗯,我已经把欠条都准备好了,随时贵方都可以提走。”邓名停顿了一下,反问道:“不过为什么你们催得这么急呢?是帝国政府的信誉不好吗?担心帝国政府不还钱?” “哪有?”武昌的使者陪着笑脸说道:“国公和帝……帝国政府的信誉再好没有了。” 本来使者觉得称赞强盗信用好似乎难以张口,不过看邓名自己都这么说,他也就跟着附和了。 “那是我们给的利息不够高?所以你们心里有怨恨,想急着提走?”邓名又追问道。 “没有。”武昌的使者急忙摇头:“要是存在钱庄里还要收保管费哪,国公帮我们保管,不但不收钱还给利钱,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 “那就再掉一次好了。”邓名笑眯眯地说道:“我正要发行今年的国债,武昌这次债券的本息就一起买了我的新债券吧,一元钱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 嘉兴府城外,靖难军的大营。 今天来了一位贵客,乃是江南提督梁化凤的使者,就凭着他主人手中的兵权,靖难军也不得不妥善接待。 “这是浙督给两江总督的书信,总督大人转给了我家大人,”使者好像一点儿也没有看到庄允城等人脸上的戒备之色,一进门就把赵国祚的求援书交出来了:“浙督向两江总督借兵,想让我家提督来嘉兴和你们为难。” 看过赵国祚的书信后,庄允城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对通风报信的梁化凤好感大增,而且对方既然给了这封信,那就多半不会出兵攻打他们了,庄允城抱拳道:“提督厚恩,不知何以为报。” “不用,不用。”以前这个使者就去过庄允城的老家,那时他就大大咧咧地代梁化凤保证,这个明史案根本不算事。现在这个使者又满不在意地挥手道:“我家大人知道你们打起了靖难旗号,这个旗号打的好啊!现在朝廷里确实有奸臣,是该好好清一清了。” 得知浙江的事情后,蒋国柱就把梁化凤从苏州招去了南京,二人都对战局不很乐观。官府对缙绅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能够把胆敢带头作乱的人打下去。现在浙江既然迟迟收拾不了庄允城,那浙江的局势就很难收拾了。 由于蒋国柱也打算在江南兴大狱,所以对浙江的形势变化特别关心。庄允城的节节胜利迫使蒋国柱一再推迟他发动大狱的期限。接到赵国祚的求援报告后,蒋国柱和梁化凤都认为绝对不能趟这摊子浑水——江南的军队忙着呢,要监视那些可能造反的缙绅,要提防朝廷,要提防崇明的张煌言,甚至还要防备南昌的张朝,哪里还有余力帮助赵国祚?再说,周培公密报赵国祚的财政状况很糟糕,都未必掏得出客军所需的协饷。蒋国柱不可能自掏腰包帮邻居排忧解难,再说帮助赵国祚还会有政治上的害处,北京可能会认为江南想扩大地盘,有谋反的兆头;而成都看起来多半是浙江乱局的策划方,要是蒋国柱去帮赵国祚,可能会让成都认为他对邓名有敌意。 “写一本书都要管,这未免管得也太宽了吧?”梁化凤的使者做出义愤填膺状:“庄老先生是知道我家提督的,两年来他一直为老先生仗义执言。” “梁提督的照顾,草民牢记在心。”听到这样明确的表态,庄允城也不禁有些感动了。 “你们就放心靖难吧,我家提督会继续为你们向朝廷鸣冤的,等到时机成熟了,我家提督就会上奏朝廷,请圣上赦免你们,驳回明史案。”梁化凤的使者说的话,很附和大多数靖难军的参与者,他们因为活不下去才起来造反,但内心其实也有些茫然,不知道最后该如何结束。 坦然承受了大家的感激后,梁化凤的使者和靖难军达成了不战的协议——江南部队不会进入浙江,而浙江的靖难军也不得支持江南境内的反贼——如果江南也出现缙绅作乱,那靖难军不得给予人员、粮秣或是军火上的支援,相反还要配合南京进行声讨。 ------------ 第四十四节 条约(下) 得知梁化凤不但拒绝出兵援助,反倒还在呼吁朝廷招安靖难军后,赵国祚断绝了最后的希望,再次派人去请张韬张领事来总督衙门议事,而且让人带去口信,称他已经愿意答应明军提出的所有要求。 张韬得知后就带着几个四川的银行老板一起来见赵国祚。见到浙江总督后,于佑明表示他也是浙江人,不会坑家乡的,只要赵总督在准备好的协议上签字,那么鸟铳立刻就会起运,等这些装备到了绿营手中后,赵总督也就有了招安庄允城的底气了。 这些日子,四川人还在杭州散布谣言,称舟山军有重返大陆的意图——张煌言确实想重返浙东,不过张煌言并不打算诉诸武力,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川军即将和赵国祚达成协议。等赵国祚把禁海区都割让给四川的银行家后,张煌言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带着逃去舟山的百姓重返浙江大陆了。 有了控制在自己手中的土地,经营上几年,再向四川购买一些步枪,张煌言就有把握不被赵国祚再次赶下海,因此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动武。张煌言甚至让部下收敛,短期内不要去打扰已经是惊弓之鸟的赵国祚,以促使浙江总督早日下定决心签署协议。 摆在赵国祚的眼前的协议为期两年,从签署之日开始,浙江的官兵就不能进入沿海十五里内,不得进入禁海区征税。作为回报,四川人在第一年向赵国祚提供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一万支鸟铳,明年再提供同样价值的军事物资——不再限于鸟铳,可以是盔甲、大刀、长矛、弓弩等。 如果两年后赵国祚还在浙江总督的位置上,而且和四川也不处在战争状态的话,四川人有权要求续签两年的协议,而浙江总督衙门收取的费用涨幅不得超过百分之五,依旧用军事装备或是其他双方协商同意的物资支付。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条款,比如以后四川任命的浙江领事可以在杭州城中居住,作为交换,杭州也可以向成都派出领事。 赵国祚盯着这份协议看了半天,一言不发。前来旁观杭州条约仪式的松奎忧心忡忡地问道:“如果鸟铳运到后,庄允城依旧不肯接受招安,还要继续清君侧,那我们怎么办?” “这是保国公的命令,”张韬笑容满面地掏出来一份文书,大声读道:“经院会批准,四川提督兼长江提督兼扶清灭明军提督邓名命令……” “院会是什么,是永历天子的朝廷吗?”赵国祚有些奇怪地问道。 “有些类似内阁,在天子南狩的时候设立的,为保国公的命令做附署。”张韬根本没有指出院会随时可以取消邓名下达过的所有命令,赵国祚也没有多想,他猜测这大概是邓名用来篡位的一个工具。他点点头示意张韬可以继续读下去。 在这道命令里,邓名承诺在杭州条约有效期间——包括头两年和未来所有的续签时间,帝国政府都有责任不让军火流入攻击赵总督的人手中。 “也就是说,只要赵总督在这个协议上签下了名字,我就会立刻给安老板发去帝国政府的禁令,不允许他再向庄允城出售枪炮。”如果安乐思反对这个禁令,理论上他可以向提刑衙门申诉,要求不执行这个禁令;而提刑衙门最后是否承认禁令、需要多久来处理这桩纠纷,那就不一定了。不过对于这点,张韬也没有当场说明,他打算在几天后送一套四川暂行法典给浙江总督,让赵国祚自己去看。 “不管是庄允城还是其他人,只要是和总督大人作战的,就会在禁令的范围内,直到他们接受招安为止。”张韬斟酌了一下词语,继续说明道:“保国公的命令是不得流入‘攻击’赵总督的人的手中,所以若是庄允城接受招安,或是转入防守,不再继续进攻赵总督的军队长达三个月以上,那我们就会认为他购买军火是为了和平的目的,也就不再禁令的规定范围内了。” 赵国祚和松奎对视一眼,都知道邓名还是留了个后门。如果杭州占了上风,那他还是可能继续卖给庄允城军火,好让他能坚持战斗下去。松奎眼睛一瞪,就要据理力争,但赵国祚苦笑了一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争辩了。 现在急于停战的是杭州而不是湖州,要是三个月后赵国祚能够重新占据上风,能威胁到靖难军的生存的话,那就说明局面比现在要好上百倍了。 “如果本官想招安靖难军的话。”赵国祚进行了最后一次确认。 “我们会代为说项,而且在招安谈判期间,我们会停止向庄允城出售军火,以坚定他接受招安的信念。”张韬掷地有声地保证道,见赵国祚还是一副有所疑虑的模样,他进一步说明:“保国公是命令我来和浙江人做朋友的,赵总督大可放心,我是全心全意希望浙江风平浪静的,也会尽最大的努力促进浙江和平。毕竟只有一个和平的浙江,才能让禁海区繁荣起来。” 赵国祚又是一声苦笑,不过他不再犹豫,提起笔在杭州条约上签下了他的名字。条约一式两份,成都和杭州各自保留一份。 收好协议后,张韬笑道:“赵总督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湖州,劝说庄允城他们与您商议招安的条款。” “多谢阁下了。”赵国祚向帝国官员抱抱拳:“还有一件事,非常紧急,那就是今年的漕运。” 虽然浙江打成了一锅粥,但是北京可没有免去杭州今年的漕运。如果说为了两个庄主造反就免去一省的漕运,北京知道自己肯定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只要庄允城肯接受招安,张煌言也不来进攻杭州,赵国祚勒紧裤腰带还是能把漕运物资挤出来的。不过湖州和嘉兴都是靖难军,赵国祚根本无法把银粮运去扬州:“能不能请阁下帮个忙,让本官的手下打起明军的旗号,好让漕粮能够顺利从湖州过去?” 张韬马上摇头:“赵总督,这可使不得,现在两国乃是敌国,穿别家的军服那不成话啊,使不得,使不得啊。” “本官的手下绝对不会骚扰地方,不会强抢妇女或是盗窃百姓的财产,有违犯军纪者,本官保证斩立决、杀无赦,绝对不会做出有损贵军的声誉的事来……” 虽然赵国祚态度诚恳,但张韬说什么也不答应。 “这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们合约都签了,贵使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吗?”松奎也在边上帮总督说话:“要是贵使还不放心,本将军亲自带着杭州驻防八旗押送漕运,有本将军在,漕丁一定战战兢兢,绝对不敢祸害百姓。” “朝廷交代的要案办不下去,清君侧的旗号都打出来了,最后还得招安。现在连漕运也无法完成。这还是贵军不在东南的时候。”赵国祚和张韬摆事实、讲道理:“如果其他各省都能完成漕运,只有浙江什么事都办砸了,朝廷要本官这个总督何用?这个条约是本官签的,如果本官连位置都保不住了,那谁来保证这个条约得到遵守呢?” “好吧。”张韬听赵国祚说得这么可怜,就又把于佑明推了出来:“你们要化妆成我军,这个事确实超出了我的权限,我不能点头。不过漕运并不是什么难事,于老板肯定有办法的。” 于佑明大步走上前,胸有成竹地问道:“浙江今年的漕运定额是白银一百万两,粮食五十万石。敢问赵总督,依照常例,浙江藩库是不是要拿出二百万两白银,一百万石粮食?” “二百二十万。”赵国祚微微摇头:“从扬州进入运河后,漂没、损耗占一半,另外从杭州到扬州还要二十万。” “赵总督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吗?” “当然拿不出,”赵国祚叹息一声:“还不是庄允城闹的!两府失守,四府戒严,省城戒严。不过少运点也比不运强啊。” “那赵总督打算拿出多少进行漕运?” 赵国祚犹豫一下,最后觉得这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要是这个时候明军还逼他买债券,那就只有拼个鱼死网破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八十万石粮食。” “我有个提议,实际上我的同行们这时应该已经向江西和湖广提出同样的建议了。”于佑明微微一笑:“赵总督给我加两成的漂没,我负责把足额的漕银、漕粮运到北京,不受战火的影响。以后即使再在扬州、淮安爆发大战,赵总督的漕运也能及时送到北京。怎么样?今年给我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六十万石粮食,赵总督的任务就完成了。如果赵总督不放心的话,我行可以先垫付,等北京那边确定收到漕银、漕粮了,赵总督再付银子给我们也行——只不过这样要再加一成,就是一百三十万两白银,六十五万石粮食。” 赵国祚楞了一会儿,嗓音嘶哑:“明军要帮本官运漕粮?” “不是明军,是四川工业银行承接浙江漕运。我们和舟山的郑家人很熟,可以租他们的船海运去天津。”于佑明解释道:“甚至都不需要给我们粮食,只要赵总督支付给我们银子或是川元,我们连漕米都可以代买,保证分量十足,还都是新米——每年送到北京的漕运里至少有一半是陈粮吧?我们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保证赵总督以后每年漕运都拿考绩优异。” 赵国祚愣神片刻:“都要本官做什么?” “支付两成的漂没就可以了,此外浙江漕船进入运河的事宜也交给我行打理。” “你们不是海运去天津吗?还要漕船进运河干什么?”赵国祚迷惑不解地问道,他见于佑明笑而不语,顿时恍然大悟:“你们要满载货物去行商!” “赵总督明见。” “进入运河后会被不停地收钱,从漕运总督衙门到各地官府,都要砍上一刀!几十万两银子的漂没就是这么来的。“赵国祚嚷道:“还有漕工,每次本官的手下回来时都报告有刁民拦江拉铁链,不交钱不给过,拉纤也是漫天要价。” “这就看我的本事了。”于佑明表示,他愿意就此和浙江总督衙门签一份新合同:“赔了算我的,如果赚钱了,总督衙门分三成,打进转年的帐里;如果赚得多,说不定明年赵总督都不用出漕运的钱粮了。赵总督放心吧,我也是浙江人,不会坑你的。” “你是浙东军!你不坑我坑谁?”赵国祚反驳道,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抬头:“我要四成!三成打进转年的账里,一成立刻支付给本官,本官要派两个账房随行。” “可以。”于佑明笑着向浙江总督伸出手。 但赵国祚没有立刻握住,而是又加了一条:“今年第一次合作,不要怪本官小心,你先运粮去吧,等北京收到漕运后本官再把银子、粮食给你。而且你只能收两成,不能收三成漂没。今年顺利的话,以后就三成好了。” “成交!”于佑明和赵国祚握了一下手,然后回去准备正式的合同了。 ------------ 劳逸结合 ------------ 第四十五节 颜面 自从康熙登基以来,太皇太后只要是听说几个辅政大臣一起来找她就知道没有好事,不过康亲王和遏必隆离开京师后大半年来,留下的三个辅政大臣倒是没有一起来烦过她。 今天太皇太后一边喝茶吃着点心、一边和其他满洲贵妇高高兴兴地聊着天,其中还有平西王世子的媳妇建宁公主——建宁公主把吴应熊笼络得很好,她丈夫私下里多次流露出不想去西南继承藩国的意思了。不过鳌拜从太皇太后口中听说此事后,又急忙说这事使不得,等吴三桂去世后,就算吴应熊不愿意离开繁荣的北京去偏僻的西南,也得让他遥领藩国,省得吴三桂手下的人起什么坏心思——这个鳌拜总是对汉人藩王很好,而对满洲人却老想执行严厉的军法,导致八旗的很多人都不待见他。 正在大伙儿有说有笑的时候,一个幽灵般的太监凑到了太皇太后身边,小声报告道:“索尼、鳌拜和苏克萨哈都来了,候在外面求见老佛爷。” 自从高明瞻送来了那块四色翡翠并且称太皇太后为老佛爷后,宫内外的人也都凑趣地称呼太皇太后为老佛爷了,可是他们一直也不知道那个祝词是出自谁的手笔。 这声报告让老佛爷一下子僵住了,拿着一块点心的手停在半空,嘴都张开了可点心却迟迟没能送进去。看到太皇太后这个表现,屋内顿时也冷了场,片刻前还满是欢声笑语,一眨眼就变得寂静无声。 “嗯。”太皇太后缓过来之后本想把点心放下,但略一迟疑,又故作镇定地将其轻轻地送入口中,缓缓地咀嚼了一番,才行若无事地招呼满屋的贵妇:“几个大臣不知道遇上什么事争执不下了,哀家去看看就回来,你们先自己坐一会儿啊。” 太皇太后既然不露声色,大家当然也都陪着,建宁公主第一个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让皇额娘省省心。” 大家也都七嘴八舌地埋怨了辅政大臣们一番,人人脸上挂着笑,好像都深信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走进书房后,太皇太后看到小皇帝已经端坐在龙椅上了,三个辅政大臣神色严肃,整个房间都充满着焦虑不安的气氛,一看到太皇太后,三个人就急忙跪倒在地磕头。 “都起来吧。”太皇太后知道这三个人的城府都修炼得很深了,即使是天塌下来也未必会色变。现在既然现出一副惶惶然的模样,那肯定是事情非常棘手。这付表情是故意做给自己看,打算在开口之前先装可怜的。 太皇太后在椅子上坐好,双手紧紧抓住扶手,确定自己不会跳起来打人或是用砚台砸面前的三个混账东西后,才长吁了一口气:“说吧,又怎么了?” “今年的漕运又要开始了。”索尼奏道:“湖广总督张长庚说,邓名又从荆州窜出来了,好像要奔扬州去。” 去年漕运被截断后,北京甚至有人主张放弃甘肃、宁夏还有半个陕西给维特拉蒙古,收缩力量全力确保江南;更有甚者建议用这些土地去收买维特拉蒙古,让他们出兵助战,配合大清进攻四川。不过这事动静太大,而且要是一口气把西北都放弃了,那些汉官和科举考出来的士人估计也要和清廷决裂了。再说把维特拉蒙古放到西安边上,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难以预料,万一维特拉没和大清联手反倒和邓名联合起来了,那情况只会更糟。 “你们打算放弃西安以西了?”太皇太后第一个反应就想到了这个,也只有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让三个辅政大臣刻意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可怜样。 “奴才依旧以为不可行,”鳌拜马上叩头道。在这个问题上苏克萨哈持中立态度,汉官或许舍不得那片土地,但是满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但索尼和鳌拜都坚决反对,这两个辅政大臣既然统一了口径,那么放弃西北的构想当然就成了一句空话:“按理说邓名也会视秦地为他的领土,所以很多人认为维特拉蒙古和邓贼肯定会打起来。但这个邓名没法用常理来揣测,邓名的心思谁能知道啊……” “好了,好了。”太皇太后不耐烦地打断鳌拜的陈词滥调。鳌拜和索尼总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引维特拉蒙古入长城以内。除了鳌拜刚刚说的那些理由,他们还担心很多汉人可能因此把大清视同为抢了一把就走的蒙古马匪,而不是志在统一海宇的新朝。西北的甘陕绿营是清廷最得力的绿营部队,为了省点银子就把他们送给敌人,实在得不偿失:“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再次和邓名在扬州决战?你们有船了?” “没船。”索尼哼哼唧唧地答道。 “那你们想怎么打?”见三个人一直吞吞吐吐,追问一句才能挤出来一句答话,太皇太后更加烦躁不安。 “或许可以不打。”苏克萨哈说完后,就竭力往后缩,试图让自己变得更不显眼一些。 “不打,那就听任今年的漕运又运不来了?”太皇太后的嗓门越来越高,她抬起手臂,打算指向三个人中的一个,见状索尼和鳌拜也跟着一起缩脖。 “索尼!”太皇太后的手臂重重地落下,终于还是指在了首席辅政大臣的头上:“到底怎么回事,你老实回话。” 索尼怨恨地看看躲到他身后的鳌拜和苏克萨哈一眼,打起精神对太皇太后说道:“张长庚上报,他贿赂了邓名的一个心腹,这个人深得邓名信任,邓名对他也是言听计从……” “不就是那个穆谭吗?”太皇太后不给索尼拖延时间的机会,截口问道:“张长庚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 “张长庚说,穆谭说,如果把漕运交给他来运,他就有办法说服邓名不出兵。只要以后年年都让他来运漕粮,就是邓名出兵他也能保证漕运不被切断。”索尼极力想寻找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来向太皇太后解释此事,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内容听上去依旧是那么惊悚。 “什么?”太皇太后逼着索尼又重复了一遍后,大叫起来:“让川贼给我大清运漕粮?” “不是,是穆谭,不是邓名。”索尼急忙纠正道。 “穆谭就不是川贼吗?!”太皇太后恼怒地反问道。 “嗯,这个穆谭,严格说起来他应该是流窜到四川的闽贼,和邓名归根到底还不是一条心,所以才会疯狂地贪赃受贿。不过,有这么一个人在邓名身边,真是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洪福啊。”索尼一边东拉西扯,一边继续琢磨说辞:“嗯,穆谭的意思是,只要付给他五成的好处费,他就负责把各省的漕粮和漕银送到天津。” “川贼的船都能开到大沽口了吗?”太皇太后大惊失色。 “不是穆谭的船,他认识舟山的闽贼,太皇太后也知道,郑逆死了以后闽贼分家了,有一股逃到了舟山。穆谭说其中有一些是他的老交情,愿意把我大清的漕粮运到天津。”索尼告诉太皇太后,穆谭要求朝廷保证运货的人员平安,漕粮和漕银会一拨拨送来,前一批平安离开后下一批再来,不过即便如此,漕运也会比往年快得多。往年七月开始漕运,至少要到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才能抵京,而穆谭保证他十一月就能尽数送到天津。 “川贼给我大清运漕粮,还雇佣了闽贼来运,我大清的督抚把银粮交给他们,然后他们再还给朝廷——”太皇太后跳了起来:“索尼,你自己琢磨琢磨,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在太皇太后看来,这件事根本不可行,银粮若是落入贼人的手里,他们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送到天津来的。 索尼瞥了一眼鳌拜和苏克萨哈,那两个人都低着头,索尼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答话。 “奴才一开始也不信。可是张长庚说,为了确保朝廷不受损失,他先不交货,等到穆谭把一部分赋税送到天津,张长庚再交货,然后再运下一部分,中间用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 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索尼,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片刻后她缓缓说道:“哀家看来,多半是张长庚狗急跳墙了。大概是邓名想包围武昌,他就算能够守住也完成不了漕运,就行贿穆谭,还危言耸听地说什么川贼又要下扬州。” “一开始奴才也这么想的。可张长庚的这份奏章还得到了两江总督蒋国柱、浙江总督赵国祚和漕运总督林起龙的联署。他们称是联手行贿了穆谭,穆谭他是想包下全大清的漕运啊。”索尼说着就把奏章递了上去。 太皇太后把奏章拿过去仔细地看着,这时索尼又火上浇油地来了一句:“山东总督祖泽溥说,邓名一贯言而有信,穆谭得到他的言传身教想必也是正人君子,这倒不失为一条保证漕运安全的妙计。” 太皇太后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像豹子一样地扑到索尼面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抄起了一条棍子。 “言而有信,正人君子,这是用来说反贼的吗?祖泽溥还敢说是妙计!”太皇太后一边嚷嚷,一边没头没脑地用棍子打索尼:“打死你,打死你个狗奴才!” 索尼一个劲地自称该死,他武人出身,虽然岁数大了但身体还很硬朗,挨几棍子不会有什么大碍。 痛打了索尼一阵后,余怒未消的太皇太后又望向鳌拜,指着他鼻子骂道:“还有你这个狗东西,湖州的庄家不就是写了本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非要逼人家造反,现在好了,席卷两府,趁了你的意了吧?” 明史案虽然得到其他辅政大臣的支持,不过一直是鳌拜在主办,太皇太后觉得不过是一些汉人地主,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懒得过问。若是一切按照鳌拜的意思办妥了,汉人被震慑了,他们的家产被没收进了官,那太皇太后多半更不会过问此事,死的人再多也是汉人而不是满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但现在庄允城的事情闹大了,影响浙江的赋税和漕运了,太皇太后就命令下面的奴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报告上来,结果对鳌拜的无能深恶痛疾:“想得挺好,又要充实国库,又要让那些汉人老实点,但办了一年,居然连对方到底是于七那样的匪首还是个书生都没搞明白,还想派几个捕快就把人家拿了!现在好了,听说庄家把银子都刨出来买了川贼的强弓劲弩,我们不但要费力费心地去剿灭,连你整天琢磨的银子也都装进了邓名的口袋。” 如果仅仅如此,太皇太后说不定还不会这么生气,更让她怒不可遏的是,竟然浙江前一封报告里,称靖难军花了十万两银子购买了十门红衣大炮,而且那些大炮是从宁远偷走的——这件事四川方面并无帮着鳌拜隐瞒的意思,所以赵国祚从四川人那里一打听,就把获得大炮的来龙去脉告诉给了浙江总督。 前些日子听说宁远出事后,也就是太皇太后还关心问了几句,而她眼前的这帮奴才却没有一个放在心上,都说那块地方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来……事实证明太皇太后的担心才是对的,明军居然都跑到辽东搬东西了,可这几个辅政大臣却依旧蒙在鼓里,甚至需要浙江那边来提醒,大清的龙兴之地都出事了——自从毛文龙死后,这几十年来只有大清去别人家搬东西,什么时候自己家里的东西被搬过?就算是一些老掉牙的旧大炮,那也不行! 想到气头上,太皇太后就又劈头盖脸地用棍子抽了鳌拜一通:“不是惦着庄允城他们的银子吗?结果都被邓名赚走了,用的还是皇上的大炮。早知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把大炮卖给庄允城,银子不就到手了吗?” 打完了索尼和鳌拜,太皇太后走回座位前喘了一会儿气。她也知道索尼他们是没办法了,漕运已经断了一年了,国库的亏空仍在继续。如果今年的漕运又出了什么意外,那日子就更不好过了。而且现在北京都知道,东南督抚多半和邓名做了不少私下的交易,为了保住他们的脑袋和官位,很可能正在联合起来蒙蔽朝廷。不过重要的是他们还肯向北京纳税。通过这点,索尼分析说,东南的官吏多半还没有想去投敌,他们依旧在明清战争中看好北京,所以才会努力完成北京交代的税收工作。现在就算是和邓名有一些私下交易,那也一定是虚与委蛇。因此索尼觉得对此不妨假装看不见。既然北京都没有办法剿灭邓名而是想与之议和,那么太过苛责东南督抚也不好。 甚至索尼还引用了汉人三国时期的一个典故,就是曹操在官渡之战后,烧毁了袁绍和曹操手下官员的全部通信——既然这些东南官员还是倾向大清的,一些私下的举动多半也是迫不得已,那还是要避免把他们统统赶到南明那边去为好。 太皇太后很赞同索尼的分析,不仅因为这个分析有道理,也是因为这些话让她感到心安,是她愿意去相信的话。 索尼察言观色,觉得太皇太后好像消了一些气了,就又开始规劝道:“皇上,太皇太后,我们入关以来,牺牲了那么多子弟才拿下东南,为的不就是从那里拿银子、拿粮食吗?八旗将士流血流汗,不就是为了让子弟们生活得好一些,衣食无忧吗?难道能因为面子就不要这些银粮吗?” “谁说不要了,”太皇太后冷冷地瞪了索尼一眼,太皇太后和索尼、鳌拜一样,作为一个从努尔哈赤时期过来的人,给满洲集团的定位就是抢钱、抢粮的大型盗贼团伙。也就是最近十年来,阿谀奉承的奏章看得多了,太皇太后渐渐开始重视自己的面子了:“但也不能让哀家没脸啊。” “只要他们来送银子的人不进入海河,不打出闽贼的旗号,老百姓又不会知道到底是谁把漕运给咱们送来的。穆谭这是见钱眼开,朝廷完全可以利用这个贪婪的贼人,保证东南的钱粮能够平安运送到京。”索尼又是一阵良言相劝。 “嗯,不过——”太皇太后先是点了点头,看起来基本已经被说服了,但她指着奏章里的一句话恨恨地评价道:“对方可是要五成的损耗,虽然比漕运的漂没少,不过这也是多少银子啊,都被穆谭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捞走了!哼,等运河以后安全了,哀家肯定要把他干的好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邓名,让这个背主做窃的贼子死无葬身之地。就算这厮的两个妹妹再得宠(已经变成两个了),邓名听说了这么多银子,哀家就不信他会不心动!” “太皇太后圣明。”索尼附和了一句,他琢磨着太皇太后语气里的那股酸酸的味道:“要不,奴才去探探郑袭的路?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拿三成的费用帮我们运漕运?” 太皇太后沉思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番,突然再次暴跳如雷,第二次挥着木棍在索尼身上乱抽:“你这狗奴才,居然让哀家去和郑逆低三下四的商量?哀家是要银子,但也不能不要脸啊!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 笔者按:周末确实有点忙,今天在最后关头搞定,明天是否有更不敢担保。 ------------ 第四十六节 证券(上) 高邮湖一战后,包括索额图在内,曾经被俘的禁卫军日子都过得不怎么样。因为被俘的人都是满洲贵族子弟,亲王、辅政大臣几乎都有亲朋在内,太皇太后为了满八旗的团结也赦免了他们。不过失去了光辉的前途,对索额图等胸怀大志的人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被从御前侍卫序列中剔除后,他和鳌拜的侄子、遏必隆的女婿等人每日借酒浇愁,完全没有了之前意气风发的精神。 今天几个难兄难弟正喝酒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嚷了一声,然后就看到一个小子凑了过来,笑眯眯地和这几个辅政大臣的子弟打招呼。索额图扫了来人一眼,依稀记得曾经见过这个人,不过好像不是两黄旗的。来人自报家门,原来是姓钮钴禄的,他父亲尼雅哈纳还是个巴鲁图。 “哦,记得记得。”虽然有点醉了,但索额图还是马上记起了来者,对方是正红旗的人,任正白旗的官职。 对方一定要请几位正黄旗的前御前侍卫喝酒,索额图他们也不好推辞。这个姓钮钴禄的正红旗人身姿挺拔,相貌清秀,口才也相当了得,让酒席上的气氛变得十分热烈。据这个钮钴禄的人说,自从高邮湖一战把原先的禁卫军逐出后,现在禁旅八旗也变得不堪了——这倒不完全是奉承,确实原先挑选的军官都是京营八旗中的佼佼者。高邮湖一战中,在顺治毙命前,禁卫军的士气也始终维持不堕,对于一支几乎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军队来说,这已经非常不错了。而跟随康亲王去山东的禁旅八旗虽然名字不变,但只能用一些以前的落选者充数,他们是原本是没有资格进禁卫军的,是一个脊梁骨被打断的军队了,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几杯酒下肚,渐渐混熟了,钮钴禄就开始旁敲侧击,询问起漕运的事情。这几个人都有机会见到辅政大臣,所以钮钴禄就向他们打听是否听说过要走海运运粮一事,而诸位辅政大臣,尤其是索尼和鳌拜二人对此又有何打算。 最近几天索额图倒确实听父亲说起过漕运转海运一事,不久前他还和难兄难弟聊过此事,大家都是熟知内情的人,就算私下聊几句也没什么。不过这个钮钴禄可没有机会知道这种最高层的机密,索额图虽然喝了不少,但闻言一愣,就打算摇头推说不知。 但索额图还没有开口,鳌拜的侄子就抢先说道:“唉,老弟也听到风声了吗?这个漕运是要招安闽贼来运啊。真是贼!为了点跑腿费,连粮食都肯帮我们运。” 索额图一直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上次邓名随口说了“康熙”两个字,就把辅政大臣都害惨了,所以这次从父亲口中听说此事后,索额图坚决认为这是个阴谋。而索尼私下里对家里人说,他也认为邓名很可能知道并且默许穆谭来促成此事。不过漕运只要还没有彻底断绝,朝廷就投鼠忌器。如果邓名的目的就是想用漕运来吊清廷的胃口,让他们狠不下心一拍两散的话,那邓名已经成功了。现在朝廷里没有人敢主张大打出手,万一再次失利,那后果就会非常严重——既然钱粮还能运到天津,那朝廷似乎就可以等待更好的时机,东南似乎也依然基本掌握在清廷的手中。 “就是说,朝廷同意让闽贼给运了吗?”钮钴禄又是一杯酒敬上。 “这我可不知道。”瓜尔佳(鳌拜家的姓)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地把空杯放到桌上,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钮钴禄急忙把空杯再一次斟满,瓜尔佳也不推辞,端起来一仰脖,尽数倒入口中。空杯拍到桌面上,钮钴禄就再次给斟满,如是者三。 “我大伯今天好像就要向太皇太后提起此事了。”瓜尔佳醉熏熏地,把杯子摔向桌面之前又大笑一声:“见钱眼开的闽贼!” 其他几个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钮钴禄又把一杯酒敬到索额图面前,后者已经半天没有沾酒杯了。他眼睛下瞟,盯着那只酒杯看了一会儿,只见端着它的双手沉稳有力,清澈的酒水表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 抬起眼睛,索额图看向对面的人,只见对方脸上也依旧镇静如常,一点儿不因为自己面露冷笑而显得紧张不安。 “我们去喝杯茶吧。”索额图咬字清晰,语气中没有一点醉意。 “好。”钮钴禄召唤候在外面的包衣进来,让他们把各自的主子带回家去。 索额图,首席辅政大臣的儿子,在邓名前世曾经是权倾朝野二十年的大臣。当他的包衣过来时,索额图摆摆手,让包衣们远远地跟在身后,索额图迈开步子走向一个熟悉的茶馆。而钮钴禄则落后索额图一个身位,两人在路上依旧有说有笑,就好似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在邓名的前世,这个钮钴禄有一个名叫常保的曾孙,后来改名和珅。 “为什么要打探这件事?”钮钴禄良好的外表给索额图留下的印象很不错,而且看上去钮钴禄也不像是为明军服务的细作,打听漕运的事似乎只是单纯地想知道此事是否能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游说的意图来,这也让索额图对他的怀疑减轻了不少。 “索尼大人的公子,果然是明察秋毫。”在茶馆坐下,钮钴禄以茶代酒,向索额图致敬,然后就原原本本地说了起来:“确实有人托小弟打探消息,要知道此事能成不能成,只要能抢在朝廷正式下达旨意的三天前知道,小弟就能得五百两银子;若是提前两天,那就是二百两;若是只能提前一天,那就只有五十两了。小弟一直在打听这件事。今天听户部里的朋友说,三位辅政大人为着这件事去见老佛爷了,想必很快就能有准信了。今天小弟只是想来混个脸熟,明日再继续探听的。” 听说提前三天有五百两的报酬后,索额图心中惊骇不已,便是提前一天能得到五十两银子,也比索额图做御前侍卫时的月钱要多出不知道多少倍了。本来已经不再怀疑对方是为明军打探消息的索额图,听到这个数字后又生出疑心来。 “明人眼前不说暗话,”钮钴禄说完后就冲索额图伸出一根手指:“只要老哥能给弟弟一个准信,那这份酬劳就二一添作五,怎么样?” “这是谁的银子,川贼的吗?要是川贼的银子我可不敢要。”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索额图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突然从索额图身上喷涌而出的杀气,让一直非常镇定的钮钴禄楞了一下,脸色也是微变,然后突然哈哈笑道:“老哥这是说哪里话?弟弟可不是没心没肺的畜生,和邓贼势不两立。” 突然锋芒毕露的索额图让钮钴禄感到有点不舒服,他咳嗽了一声,进一步解释起来:“这是几个湖广商人托弟弟打听的……老哥听说过‘基金’这个词吗?” “没有。” “那‘股票’呢?” “也没有。” “那弟弟就给老哥从头讲起吧。” 据钮钴禄说,北京视为顶级机密的漕运改革一事,在湖广已经传播开了,武昌还成立了一个什么证券交易所,上市筹集漕银。 “筹集漕银?”索额图迷惑地问道。 “是啊,湖广今年的漕银定额是三百八十万两。老哥想必也知道了,这笔银子要先由川商……嗯,先由打着川商旗号的穆谭家奴送到天津,然后武昌再加上三成……不,加上五成的银子,付给川商也就是那些穆谭的家奴。湖广的这笔银子会分成十批运来,每次三十八万两。朝廷认可了第一批、放进了第一批,等在大沽口外的银船就再开进来一批,一拨压一拨。如果朝廷毁约了,或是拒绝给收条,那川商就亏一拨银子,大概是四十万两吧。湖广、两江、浙江都是这样办理。”说起川商的运输计划,钮钴禄如数家珍,好像比索额图的那个辅政大臣老爹还要清楚。 “大半个月前川商就在武昌办了一个基金,起个名字叫‘楚漕拆借’,就是向湖广的富户募集三百八十万两白银,运到天津的银子就是这笔‘楚漕拆借’。如果朝廷毁约了,那么这个基金就赔三十八两,每买十两银子的人亏一两。如果朝廷认可了,事情办妥了,那消息传回武昌,湖广总督衙门就会掏银子给川商,然后川商立刻还钱——加一成五的红利给借银子的富户。一个月一成的利钱,现银,很多人都盯着要买。当地很多人说,这就是赌一把,赢了是一成五的利,输了是一成蚀。”钮钴禄告诉索额图,这个基金卖得不太好,因为很多人都觉得清廷不会同意由川军和舟山军押送漕运,所以都还在观望:“但只要朝廷同意的消息传出去,这个基金肯定会疯涨,先知道消息的人,家产转眼就能翻番,至少是涨个五、六成。” “光一个湖广,一个月就有差不多六十万两白银的红利。”索额图搞明白后也是倒抽一口凉气,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肯出几百两的报酬来打探消息。不过钮钴禄的话他并不是十分以为然:“不就是一成五的利么?虽然很高,但也到不了翻番啊。” “老哥听说过‘保证金’么?” “不知道。” “那弟弟从头讲起。这‘楚漕拆解’的基金有个百分之五的保证金规矩,对了,老哥听说过‘百分比’吗?” ------------ 第四十六节 证券(下) “楚漕拆借”这个项目,允许买方通过支付百分之五的保证金来获得参与的权利,如果不能及时支付剩余的资金,那保证金就会被没收。不过只要朝廷同意在天津接受漕银,那所有的障碍就被扫平了,剩下的就是赌清廷会不会为区区三十八万两银子的蝇头小利让漕运彻底失败了——有很多人赌清廷不这么小气,认为这笔生意会顺利完成,从而给投资者带来一个月一成五的纯利。 “只要能提前三天知道消息,那么就可以把全部的钱财都当做保证金去买基金。等正式消息传出以后,之前拿着银子观望的人就算想买也买不到了。如果他们还想在这笔买卖中分一杯羹,那就要和有入股权的人合作。肯定不会再给他们一成五的红利,一成就差不多了,甚至再狠点,五分也会有人干。老哥算算看,就比如家产是一百两银子吧,定下两千两银子的股份,一成五的利钱是三百两,分给那些真正出银子的人一成利也就是二百两,自己的家产不就翻番了吗?如果只肯分五分给别人,那就是一百两银子的家产一个月就翻了两番。” 钮钴禄给索额图仔细解释了一番,在这笔买卖中,朝廷的消息非常重要,近六十万两银子的盈利中,最先获得消息的那一批人,可能只要用二十万两就能拿到三十万两的利润;而那些没有消息渠道的人,可能要花上几百万两银子才能拿到同样的利润。 “咱们旗人的铁杆庄家也指望着漕运呐,不然连这一年几十两银子都没得拿。”钮钴禄苦笑一声:“弟弟可没法和老哥比,这几百两银子的报酬,弟弟可是心动得紧啊。可惜武昌那边没人,不然弟弟也想买个几十两的保证金。” 索额图扫了对方一眼,这个钮钴禄显然异常精明,他不信对方会放着银子不挣。现在不比从前了,刚入关的时候,上百两银子的年俸能让大部分旗人都很满足。但随着在北京的生活越来越好,见识过的奢侈品越来越多,现在年轻的旗人都觉得几十两银子根本不够花了,日子紧巴巴的。尤其是那种特别好看的叫翡翠的石头,家里的婆娘都眼红想要,但很少有人能买得起。 就是索额图自己,听到有这种挣银子的好事,也忍不住有些心动。但更让索额图震惊的是,如果钮钴禄说的都是真的话,那川商的恶毒还在他阿玛的料想之上——如果清廷毁约,贪了川商运来的银子,那川商并没有丝毫损失,损失都是那些富户的,他们肯定会把清廷恨之入骨;而如果清廷老老实实地完成了交易,这帮富户多半也不会念朝廷的好,而是会对带着他们发财的川商感激涕零——这帮川商怎么也不会损失,完全是稳赚不赔。 听了索额图的分析后,对面的钮钴禄也赞同地点点头:“四川人真是狡猾啊。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两江、浙江也都会按照这样办理,一年上千万两银子的漕运,就是一、二百万两银子的红利啊。” 钮钴禄把南方的证券交易规则打听得这么细,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听到这里索额图心里也是有数:“你不光想卖消息吧?” “如果没有本钱,那也就只能卖消息了。”钮钴禄微笑道:“但老哥想必不知道,武昌的证券交易所,还立了个规矩叫‘买空’、‘卖空’,也是百分之五的保证金,而交易所要抽千分之五的交易税……” 钮钴禄告诉索额图,在漕运顺利结束前,这些基金都是可以交易的:“据川商说,这是为了保险,还给起了个名字叫什么‘风险管理’、‘风险对冲’,绕晕了不少人。” 其实不要说普通人,就是索额图这个权臣胚子,都已经听得晕头转向了。只有这个钮钴禄依旧显得游刃有余,深入浅出地对索额图说道:“其实仔细一琢磨就能明白,这个东西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赌博。一是赌朝廷是不是会守约,二是赌银船是不是会在海上遇到风浪,三是赌毁约、漂没的传言是真是假。天有不测风云不去管它,那完全是命。但还有一项就是赌朝廷的反应,认为朝廷会毁约的人就做空,反之就做多。证券交易所就是赌场嘛,自然要抽头。” 固然有一批人认为,清廷不会为了几十万两银子让上千万的漕运泡汤,但也有人怀疑清廷做得出来,或是会出动水师去抢;或是川商会吞下更多的好处,舍不得足额偿付红利。这些人都是做空的潜在群体。 索额图也明白过味来:“要是知道朝廷会不会毁约,那岂不就是赌场作弊了。” 钮钴禄一拍大腿,笑道:“老哥说得太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别的赌场嘛,一掷千金的豪客那是很少见到的,玩个几两银子就不小了;可这个证券交易所不是啊,都是几万、几十万地赌,赌的是一年上千万两的漕银。而且一般的赌场都是用银子换筹码,输惨了起码给你两个铜板回家,真红了眼要压上老婆、闺女,咱们家里的都还养不起,哪里还敢再往回领啊。可是这个证券交易所,你要是赌本玩不起大的,他还十倍、二十倍地借给你,让你去赌。嘿嘿,可若是咱们有了朝廷的准信,那这不是赌啊,这是往家里搬银子啊。” 钮钴禄想聚集一批类似索额图这样的八旗太子党,大家凑个几万两银子出来,去武昌、南京的交易所挣大笔银子回来。而这些太子党可以利用他们的关系,确保每次都能把宝压在正确的位置上——这个时候,钮钴禄琢磨的仍然是利用灵活的消息渠道来赚钱,还没有动过设法影响朝政、甚至是战争的胜负来创造特别有利于自己的赌局局面的想法。毕竟这个时候,他们的地位不允许他们做这样的白日梦。钮钴禄眼下的的梦想也就是为自己挣个上千两横财,顺便和北京的太子党头目们建立起良好关系来。 …… 在钮钴禄极力要把索额图拉上他的发财之船时,大名鼎鼎的庆阳王冯双礼也离开了他的老巢建昌,赶到了成都。 冯双礼这次来成都肯定是要见邓名一面,不过现在邓名的船据说还没有进夔门。以前每次东归,邓名都会赶在大军之前返回奉节,向文督师报告他的收获。不过这次扶清灭明军的事情传到奉节后,委员会就有风声传出来,说文安之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个风声显然也传到鄂北去了,所以川军陆续返回四川,而扶清灭明军的提督却自称有事要和李来亨、刘体纯他们继续商议,迟迟没有去奉节汇报工作。 不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除非邓名有本事在江陵躲到下一次川军出夔门,否则冯双礼也知道,邓名根本找不到过奉节而不入城拜见文安之的理由。 这样也好,在邓名返回成都以前,冯双礼需要好好斟酌一下自己即将做出的选择。雄心不再的庆阳王打算退役去安享余生了,不过他还没有想好到底怎样做才是更好的选择,是当一个拥有一定封建权利的地方官,还是当一个富家翁呢? 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因为帝国首席提刑官贺道宁,他的父亲贺珍去年年底因病去世了,遗嘱是要他的长子返回鄂北,继承他的军阀身分。 不过贺道宁对此兴趣不大,贺道宁已经在成都娶亲成家了,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在成都也算得上一言九鼎的人物——虽然贺珍的地位没法和李来亨、刘体纯、袁宗第他们比,但贺道宁的地位可不比袁象、刘晋戈他们低。而且成都这里的生活条件也要比贺珍的根据地强得多,再说汉水流域那里周围都是清军,随时可能会打仗,而不像成都这里,贺道宁是处于帝国军队的严密保护中的。 因此,贺道宁不想放弃首席提刑官的位置去继承他父亲的军阀事业,为此贺道宁还大唱高调,称应该把权利上交给他心目中的“中央”,也就是交给邓名和院会。不过邓名和院会却都不肯买账,邓名认为贺道宁不回去接班的话,会让同盟军生出邓名要削藩的疑心来,所以坚持认为贺道宁应该去继承贺珍的遗志。而院会则不想答应贺道宁的条件——贺道宁不是白白上交领地,而是想卖给院会一个大价钱——要是贺珍的领地和成都接壤,说不定院会就掏钱买了,但现在中间还隔着夔门呢,院会就觉得这钱花得冤枉,风险太大、回报可疑,无论如何不肯答应贺道宁的条件。 最后贺道宁就把目光投向了建昌,打算拿自己的汉水领地交换冯双礼的建昌领地,然后把建昌卖给院会,结结实实地装进口袋里一大笔钱。这个交换提议得到了狄三喜等青壮派的极力支持,他们觉得汉水流域要比偏远的建昌富饶,而且还有机会为帝国立下军功,甚至可以认为自己是作为邓名的势力渗透进汉水流域,牵制周围的夔东军阀。 冯双礼当然不会违背自己大部分手下的意愿,但他并无继续去汉水流域拼搏的打算了。这次他来成都,就是想和贺道宁商议“换房子”的具体条款,同时和这个胸无大志的年轻人探讨一下如何才能在帝国之内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 第四十七节 赎买(上) 上次来成都已经是很多年之前了,冯双礼对省城的城门楼还有印象,只是现在成都的样子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城墙外还有大片的建筑物。正当黄昏时分,这些建筑物周围依旧有不少人在活动,看上去也不像是农夫。城门前也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戒备还不如成都外围严格,大量的行人就穿行于门楼之中,冯双礼望了望即将落山的夕阳,发现成都似乎没有关闭城门的迹象。不少建昌人都好奇地询问狄三喜这是为什么,可后者称他上次来成都增援时,成都晚上也是要关城门的。 帝国的首席提刑官贺道宁住在城中,不过他的住所也不与官邸重合,他邀请冯双礼一行去他家中做客,还告诉后者这所住所属于他私人所有,即使有一天他不是四川的首席提刑官了,帝国政府也无权收回贺道宁的住宅。 招待冯双礼等人的食物很丰盛,庆阳王还记得许多年前杨有才去建昌的时候,见到私酿的酒就喜出望外,那时冯双礼确信建昌的生活条件要比成都好很多;不过现在看看桌面上的蔬菜,冯双礼知道成都的物产之丰富已经远在建昌之上,省城已经恢复旧观。 “现在春熙路周围的地价太贵了,而且完全成了生意场,除了帝国银行,所有其他的衙门都从那里迁走了。”听到冯双礼的疑问后,东道主热情地答道:“而作坊大都搬到了城墙外,那里的地价、租金都比较便宜,没人愿意花冤枉钱,对吧?” “晚上不关城门的么?”一开始冯双礼认为贺道宁是个败家子,竟然想放弃父亲留给他的军阀基业,但现在通过对贺道宁生活状况的简单观察,冯双礼绝得对方也有他的道理。即使是贺道宁的军阀父亲岐候贺珍,在庆阳王面前别说平起平坐,就是大声说话都未必够格,他们原本的实力对比,恐怕比郡王和候爵之间的悬殊还要大。 可现在贺道宁作为帝国的首席提刑官,虽然年纪轻轻,竟然隐隐有一种令冯双礼需要仰视的尊贵。除了身份之外,对方身上还充满了自信,举手投足之间好像也流露出他背后的那股巨大的势力的力量。很显然,如果贺道宁只是一个鄂北的一个小军阀,冯双礼没有必要专程来拜访他,也没有必要如此重视对方的意见。 “周围根本没有盗贼,都府周围也有亭士巡逻,再说城内的亭士是城外的好几倍,就是有盗贼也不敢进来。”贺道宁轻松地回答道,显然他们成都人已经很习惯城门通宵敞开的模式了,而且似乎也不再把城墙内外视为截然不同的区域——他们心目中的市区概念已经不再仅限于成都的城墙之内,虽然绝大部分成都人家都还在城墙之内,但很多人要到城墙外去工作,有时一干就是几天,直到休息日那天才回城大肆庆祝。现在休息日对四川同秀才很重要,他们早上军训,下午就和朋友欢度时光。三年前,有一家商行采用了新型的五天一结工钱模式,这几年来有部分商行也效仿,这更让成都的酒馆在休息日这天生意兴隆。 高明瞻对成都的那次进攻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城墙,而自那以后,清军就再也没有机会对成都构成威胁,帝国政府对保护自己的首都也越来越有信心。现在成都周围的治安基本都是靠亭士来完成,常备军的驻地也距离市中心越来越远。现在城中就还驻扎着一个常备骑兵连,刘晋戈觉得有这个随时可以动用的马队就足以应付突发的大股盗贼——实际这种大型盗贼团伙都销声匿迹很多年了,酒馆前的斗殴已经上升为成都最严重的治安问题。 晚饭后天已经黑了,贺道宁并没有立刻点蜡烛或是油灯,他早就命令仆人郑重地抬出了一个木柜子,并仔细地接到了引入贺府的线路上。 看着柜子顶部玻璃中这一团比蜡烛亮不了多少,还远远没法和油灯相比的光辉时,见多识广的庆阳王惊讶说不出话来了,狄三喜等其他建昌人都暗中怀疑这是一种妖术。 “这叫电灯。”贺道宁显摆了几十秒后,就急忙把它关了,点燃了传统的油灯。这种几乎能和仙术媲美的东西,眼下只有附近的几座住宅里的人才用得起,它们的主人不是参议院的议长、副议长,就是知府、银行行长。 为了这帮人的炫耀心理,这片高档住宅的旁边还专门修建了一个小发电站,每日用风车提水进水库备用,然后通过控制流速来控制输出。如果有哪位主人有重要的客人来,就可以提前让负责人员给他们的线路通一小会儿电——虽然今年来已经改进过几次了,不过如果时间稍长,他们的灯还是会烧掉。 “电不但可以用来发光,还可以用来锯木头,煮化生铁,钻枪管。”油灯下,贺道宁得意洋洋地给冯双礼普及一下成都最近的法术进展,他今天花钱去开通服务就是为了现在的表现时间。今年书院刚编写了电法术的课本,成都年轻的官员们不用说,就是刘曜和杨有才都在余暇时去好奇地听了好几节课。 贺道宁还告诉冯双礼,现在成都已经有人提出夜间照明建设方案,一种是铺设天然气管道,烧用火井里的气来发光,还能减少薪柴的使用。一开始大部分官员都觉得这个设想很了不起,是空前绝后的创举,那些开酒馆的老板也在观望,如果成本能降下来,那他们也想在自己的餐馆引管道。 可今年出现至少能发光几分钟的电灯后,几乎所有的时髦成都官员都变成了电灯派,他们希望很快能有成熟的灯出现,让他们的街区显得与众不同。贺道宁煞有介事地给土包子冯双礼讲解道:“火井里的火气有毒,如果门窗封闭很可能会憋死人,而且可能会爆炸。而火气和水流一样能用来发电,就是这个灯太贵了,刚才亮了那一会儿,就顶得上我半个月的俸禄了。只要将来每年电灯能亮一个月我就满意了——我总不能把全部的俸禄都用来买灯吧?那用什么买电呢?” 吹完了电法术后,贺道宁又把冯双礼领到院子里,这里摆着帝国最高提刑官另外一件贵重的玩具。 “这是望远镜,花了我好几个月的俸禄啊。” 前不久有英国人返回中国,带回了一些邓名指明要的科学著作,其中有一些是剑桥大学的教授和学生的作品,这些作品会在成都书院研究并被进一步翻译成中文。其中一位二十岁正在学习哲学的文学士的作品引起了邓名的特别注意,这名名叫牛顿的学生正在研究光学并发表了一些论文。四川提督指示,要优先翻译这名学生的论文并列入成都书院的教材,还要英国商人继续购买该学生的作品——在邓名前世,牛顿在一年后获得文学士学位的同时,系统发表了他对太阳光的波长、折射律的研究结果。现在邓名拿到的东西还不全,但成都书院已经开始了重复实验。 “这件法宝证明了一些光法术的结论。”贺道宁邀请冯双礼用它观察一下今天的明月。 各种法术研究都深受成都的年轻官员的喜爱,就是冯双礼,通过这台望远镜看到巨大的月球时,也有一种不寻常的激动油然而生。 但是生产这台设备的商行的名字实在太不成体统了,“菜丝。”冯双礼看了半天月球后,把望远镜还给他的主人,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贺道宁告诉他的商行名称,他估计这个商行的老板又是一个曾经吃不上饭的辅兵,所以才会在起名字时仍念念不忘。 …… 关于用建昌的土地交换贺珍的地盘这件事,贺道宁和冯双礼并没有大的分歧。现在贺珍的领土还基本控制在他的旧部手中,等狄三喜接管后,贺道宁就会把他父亲的旧部都接到成都来——这也有助于贺道宁继续扩大他在帝国政治版图中的地盘,他迫切需要有一批帮手来帮他撑起帝国的司法天空。 但在建昌的未来发展问题上,贺道宁和冯双礼有不同的看法,而第一个大分歧就是如何处置他们的辅兵。 狄三喜等将领不可能把全部的辅兵都从建昌带去襄阳,所以贺道宁会用他父亲的辅兵来交换狄三喜等人的壮丁的人身所有权。 “我会给他们自由,然后从院会获得补偿。新领地上的军户农奴不是我们的问题,是遗留问题,院会付给主人补偿,而获得自由的人需要在未来向院会支付特别税来偿付院会垫付的赎身费,这个规矩本来就是我亲手制定的。”在被冯双礼问到如何处置人数庞大的军户农奴时,贺道宁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也不要很多,一个人五千或者三千元,补偿价格完全可以通过谈判来取得。” 这些年来贺道宁一直负责帝国司法,邓名外出的时候,贺道宁就会把邓名的规划具体化,他比前任提刑官袁象还要了解邓名的司法观:“帝国不会承认同秀才可以被某个人当做家奴豢养的,现在我正在推动一项法律,规定丈夫不能出售妻子,父母都不能出售儿女。庆阳王不妨想想,将来一个帝国人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能卖了他,还会允许旁人卖吗?” ------------ 第四十七节 赎买(下) 禁止人口买卖在建昌众人看来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尤其是妇女,如果没有儿子,寡妇的所有权都会落到宗族手中,到时候宗族就是把她卖给过路的商贩都是完全合法的;至于父母出卖子女、主人出卖奴仆更是天经地义。因此听到贺道宁的话后,建昌人脸上都露出怀疑之色,这不但违反了习惯法,甚至违反了道德。 “有功名的人当然不可以出售,就好像一个考中秀才的读书人,他的父母还能把他卖了吗?现在四川人大都有同秀才、如同秀才或是权如同秀才的功名。”贺道宁知道冯双礼为什么会不相信。他在执行邓名的规划前也会认为这种法律很荒唐,不过禁止人口买卖在成都府周边的阻力倒不是很大。所有俘虏、移民的所有权,根据传统习惯都属于邓名,既然四川提督坚定地放弃了他的权利,那其他人也没有反对的必要。 而从刘曜、杨有才等青城派手中获得的辅兵,邓名一贯的方法就是赎买,后来和建昌交易时也是一样;两年前开始,如果有袁宗第的战兵或辅兵逃亡到成都,帝国政府也不再遣返,而是同样给予赔偿——在这个问题上,贺道宁设计的办法是一种掺杂了“抵垒政策”的赎买:只要一个万县人逃到叙州边境内,帝国政府会向袁宗第赔偿三十石粮食,从万县那边购买下他们对此人的追捕权,然后让这个逃奴分期归还赎身费来获得同秀才的功名;而只要没有逃进叙州境内,哪怕只有一步之遥,被万县的军队当着帝国哨兵的面抓回去严惩,帝国士兵也绝对不会施以援手。从万县到叙州之间的地带都属于灰色区域,袁宗第的部下可以在这些地方不受干扰地追捕逃兵。 赎买缓和了逃亡者给万县和帝国政府之间的矛盾,帝国政府和院会通过这个法令承认袁宗第对万县军屯屯丁的所有权,也为万县方面在叙州府的边境上建立哨所提供帮助。但如果一个军奴能够躲藏在船上逃过袁宗第的检查、避开他军队的追捕,成功潜入叙州境内,那显然是袁军的失职,西川不负有主要责任。 因此最大的难度还是在孩子身上,这个法案在院会多次讨论都无法通过,因为大部分议员都觉得这是对父母财产权的严重侵犯,令所有有孩子和财产的守法国民感到非常不满。 “在帝国境内禁止出售子女和溺婴的法令也许两年就能通过,今年可能就会开始在都府试行。”贺道宁对建昌的人说道。最后法律的原则还是赎买,试行的草案规定,以后每个在成都府境内出生的婴儿,无论男女,帝国政府都会支付给他的父母一笔补偿,表示一次性购买下这个人的部分所有权,而服兵役就是偿还的一部分。既然帝国政府成为这个婴儿的股东,那当然所有出售该人或是伤害该人的行为都侵害了政府的权益,因违约而构成了犯罪。 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不过通过贺道宁的解释,冯双礼也意识到帝国政府正在尝试免除所有的人身依附关系——连孩子对父母的依附都不容忍,又怎么可能容忍领主和家丁的关系?听上去这似乎也是邓名禁止租、佃关系的延续,在这里所有人的忠诚链都是直接链接到国家,而不是某个人身上的。 既然如此,那冯双礼也琢磨着要把辅兵出售给帝国议会和政府,省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只是冯双礼的私丁数目非常巨大,比如邓名和冯双礼签订的第一份协议中,就把两万建昌屯丁划归冯双礼所有,虽然有一部分被冯双礼分给了手下,但他也获得过一些新的军户,因此现在还拥有男丁一万三千多人,加上他们的家属就有上万口。 “虽然还没有清点,不过男丁、壮妇不会少于两万吧?若是每个人五千补偿的话,就需要付给庆阳王一亿元。”具体的谈判和赔偿工作不归贺道宁负责,不过他对法律条文很清楚,所以可以给冯双礼参谋一下:“此外还有军屯的土地、池塘、矿山,武器作坊,这些土地院会不会介意庆阳王保留,那些作坊,庆阳王愿意继续经营或是出售都随意。只是如果选择经营的话,那一定要雇工而不能用奴工,奴役同秀才是违法的——当然,这些法律都是因为皇上南狩,大明律失效才暂行的。” 虽然从理论上说,等永历回国后,冯双礼就可以合法地拥有家奴,不过冯双礼并不打算把宝压在这上面。首先,他不认为永历回国就能重振大明律,而且如果大明律重振了,那他和邓名瓜分辅兵协议的合法性也成了问题。 “一下子让院会拿出这么多钱恐怕够呛,不过院会可能会愿意用建昌的土地补偿大王。”贺道宁也有同样的问题,他的军奴也不少,而且他这次还要放弃建昌的统治权、司法权,而这些院会都要给他补偿——冯双礼理论上还是搬迁去襄阳的西营秦、蜀系统众将的领袖,将来他们如果把那片领土的统治权和司法权移交给帝国政府时,如果冯双礼还有影响,也能分到一部分补偿,就好像贺珍的部将也能拿到一部分补偿,而不是让贺道宁独吞建昌的全部治权补偿一样。 在贺道宁和院会的谈判中,双方初步同意把建昌的土地私有,还补偿贺道宁以及贺珍的部将,冯双礼听说后就问贺道宁其中的细节。 “除了军屯以外,还有很多没开发的无人区,山上可能有金银,现在没有人去挖,不见得以后也没有人手去开采。院会愿意用低价把四川行都司的无主山林、湖泊补偿给我们,是我们的私人土地。”贺道宁答道。当然在这些土地上,他和父亲的部将们也永远失去了执行家法的权利。 …… 七月底,邓名抵达叙州。 “国公活着回来了?”见到扶清灭明军的提督后,叙州知府袁象笑嘻嘻地开起了玩笑:“是不是路过奉节的时候督师午睡未起?” “怎么没起?”邓名苦笑着答道:“督师的身体是愈发硬朗了,这次摆在书桌边的那根拐杖,我怎么看怎么像是锦衣卫用过的廷杖,碰到地上青砖时咚咚的,里面肯定灌满了水银!幸好我早有准备,穿着两层重甲进的夔州府城,还带了铁面具,只露了眼睛。督师提着拐杖一边骂一边围着我转了两圈,最后无可奈何地让我好自为之。” “国公遇到狄将军他们了吗?”就在不久前,建昌的西营乘船经过叙州,高歌着向夔门方向进发,准备去汉水流域为自己挣出荣华富贵来。 “遇到了。”邓名点点头。他不但和建昌众将聚会了一场,还接到了成都送来的、关于从贺道宁集团手中赎买四川行都司的文件。四川行都司军屯拥有的十几万男女将成为普通百姓,贺道宁集团也会放弃在四川行都司的所有司法权和行政权,而帝国政府需要付出几十亿的赎买费。 “贺道宁这小子,他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了。”邓名评价道。因为付不出这么多钱,院会拿出大片的土地补偿贺道宁集团,其中贺道宁本人得到了建昌周围大片的山林,邓名估计其中会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有一些山里几乎肯定有金矿,也就是因为现在四川人力匮乏,才没有精力去勘探、开采。 袁象听了微微一笑,听说了赎买协议后,他其实也蛮羡慕贺道宁的。袁宗第有儿子,虽然年纪都还很小,不过万县集团的继承人肯定轮不到袁象,所以将来帝国政府就算赎买袁宗第的政治权力,袁象也分不到多少。 “就是花费太大了,”这是帝国政府第一次赎买一个同盟的军阀集团的全部政治权力,邓名虽然觉得付出太惊人,但也知道万事开头难,这次能把事情办妥就很不容易,所以也就没在价格上斤斤计较而是痛快地同意了:“希望以后能省点吧。” “就是再省,恐怕……”听到邓名的感慨后,袁象皱了皱眉没有把话说完。 现在如果袁宗第肯放弃独立性,叙州凭借自己的力量也可以一口一口地吃下万县集团,用几年的时间把袁宗第集团变成一批富家翁。如果集中全川的力量,花上十年的工夫,大概也能用这种模式把夔东所有军阀都消化为帝国的一部分。 不过若是邓名打算把帝国的法律推广到他统治区的每一个角落,比如邓名打算在占领湖广后,在两湖实行和四川完全相同的法律,那要付出的代价将巨大得难以想象。不过清除领地内封建特权的益处也是很明显的,现在叙州一地的动员力甚至可能还在东南一省之上。比如赵国祚手下的一个知府,会为如何动员几千绿营感到焦虑不安,一旦被歼灭,几个月都难以重建——这种程度的军事动员对袁象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总有一天,院会不需要再花钱赎买,而在此之前,我自然也会量力而行。”邓名听袁象说了他的忧虑后,宽慰对方道。 在大部分知识分子认为人口买卖和宗族法权不合理的那一天之前,不用指望靠一纸命令就废除所有的封建权力,那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如果能从海外获得巨额财富,那就可以用来赎买同胞的权利,加快近代化进程,否则就只能慢慢普及国民教育了——走后一条路的话,邓名怀疑自己看不见那一天。 “即使没法和英国人合作去抢西班牙人的金银,不用花钱的一天也总会到来。但是那就得好好想想预防办法,免得在那一天最终到来之前,国内观念势同水火的两派爆发了大规模内战。”这个忧虑在邓名心中一闪而过。 ------------ 第四十八节 提案 成都。 保国公邓名目前依旧在叙州。进入叙州城后,邓名又向叙州百姓展示明军取胜的“证据”,也就是向迎接他的叙州百姓大撒金币、银币。听说此事后,成都方面的百姓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欢迎保国公返回都城。不过可能是因为邓名在叙州把证据展示得太充分,滞留该地视察船厂、火井等大批工房,迟迟没有返回成都。 与此同时,一百二十多名帝国议员也召开会议,打算进行一些新的提案表决。当初议院刚成立的时候,参议院的元老们把它视为自己的下属部门和傀儡,知府衙门也不太看得起这个似乎是单纯为了收税而召开的会议。不过仅仅两年后,议会就变得举足轻重,因为邓名很看重这个议会,竭力保护它的权力不被其他部门侵吞。 既然在参议院的元老们不能自己提案,只能操纵议会提案,结果就是元老们也不得不拿出一些好处来收买他们在议会中的支持者,而且这些议员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联盟,不再是一开始那种纯粹的参议院的傀儡。同样是因为邓名的坚持,征税必须要院会同意,而且知府衙门的开销还要向议会报告,所以刘晋戈对这个有关钱袋子的机构也越来越重视,最近更是积极与青城派展开争斗,竭力帮助军方或是其他派系的人在帝国议会里立山头、竖大旗——知府衙门和参议院青城派的互相敌视,对帝国议会的独立性提高功不可没。 从议会开门到现在,邓名对议会通过的提案一直是认可的——当然,议会每次表决前也都很小心地揣摩保国公的心思。就是上次远征江南,虽然很多议员都觉得手头紧,但一听郑成功去世了,邓名明确表示出发动远征的意愿后,大部分议员也都选择支持邓名的愿望。上次投票通过特别税的征发和出兵令后,邓名发布的文件上总是以“院会批准,提督邓名命令”作为开头语,表明他出征是得到了院会授权,也是在完成院会的意愿,就好像是以前一个大将奉朝廷之命出征一样。这当然是给足了参议院和帝国议会面子,议员们身为院会的一分子,虚荣心也得到了不小的满足。尽管有些人感觉这和邓名以前常常挂在嘴边的“皇上南狩,事急从权”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现在改成了“院会批准”而已——但院会能和皇上、朝廷相提并论,这也是地位提高的明证嘛。 本来有事才临时召集的帝国议会,现在也在向常设机构发展,每个成都的议员都可以在四个工作日中获得一天的开会假。而叙州的议员则干脆住到了成都来,叙州和成都都愿意为他们支付工资——刘晋戈想收买帝国议员去对付青城派,而袁象和叙州府的议会则需要这些人呆在成都,随时保护叙州的利益。 帝国议员、叙州府同秀才顾英,对这种生活相当满意。他本是江西人,移民四川后,没有什么商业才能的顾英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夫。顾英也是最早一批到叙州工作的人,但依旧是农民,后来造船业大发展,收入明显高于种田后,顾英就去船厂做工,打算攒点钱以后再多买点牲口去开荒。和顾英一起到叙州的同伴很多都经商发财了,但他也就是个中等偏上的富户——衣食无忧,有房有积蓄,也娶亲了,但看起来绝对没有机会大富大贵。 本来帝国议员这种事是轮不到顾英的,当初大家觉得这是个傀儡机构的时候,叙州人肯定不会大老远跑去成都开会;后来发现其中的潜力后,叙州本地的议员也都是袁象的主要合作者,不是船厂老板就是商行之主,至于帝国议员更是其中最有钱的一批。不过等这个机构改为常设后,那些老板就觉得不方便了,最后顾英被大伙儿挑中——这个人是最早来叙州的那批人中的一分子,知根知底,大家都清楚他是个厚道人;在叙州有家产,娶妻生子,对本地有感情;而且是个中上人家,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就是他了! 现在顾英拿着帝国议员的俸禄,还有叙州给的一份津贴。自从来成都上任后,还不断接到叙州知府衙门和豪商的来信,向他介绍叙州的发展和他们的需求。这让顾英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也是个重要人物了,还肩负着为叙州桑梓谋福的责任。有时还能为国家出力,比如讨论为军队购买战舰,或是向东南督抚出售漕船的时候,议会里的同僚就很看重顾英的意见,因为他以前当过船厂的主管,还是从工人一步步升上来的,对船只的成本、质量检验都很熟悉,是这方面的专家。 今天议会讨论的话题让顾英有点紧张,因为这次他们的提议可能会和保国公的意见相左。 事情的起因依旧是东南的文字狱。 在进入四川接受教育前,读书人对顾英来说自然是高高在上,虽然不像天子那样如同在云端上一样,但也是令人只能仰视的。可是等到顾英也识字,开始能看报纸后,对南狩的大明天子的敬仰就不剩什么了,而本来和大明天子同样是神佛一般的大清皇帝,在顾英眼里也不过是个强盗的后代罢了。至于士人也是一样,通过报纸了解得越多,川西同秀才对他们的崇敬也就变得越低。 蒋国柱、赵国祚的提议自然不会对帝国议会的议员们隐瞒。以前顾英还是个江西农民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生出谋夺士人家产的心思,但现在就不同了,他和不少同僚一样,都觉得这些江南人的死活似乎和四川的关系不大。既然东南督抚肯分赃给四川人,那四川人又为什么不干呢?不是说帝国就是强盗的同义词吗?那顾英身为帝国议会议员,当然要做点名符其实的决定。 很多议员都认为应该对此事持中立和彻底置身事外的态度。毕竟赵国祚是白给四川许多好处,可是卖给庄家军火虽然能挣钱,不是还要四川出军火么?浙江那边也就算了,而蒋国柱一直是帝国的积极合作者,好几年没打仗,军力也要比浙江强很多。帝国议会觉得,如果大肆插手江南的事,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处,而且如果江南和浙江一样大打出手,对帝国的长江贸易收入也会造成不良影响。 按照不少人的心思,这种事四川甚至应该暗中支持,既然蒋国柱肯给四川分赃,就帮蒋国柱一个忙。只是邓名的态度似乎有些古怪,看上去好像不支持东南督抚的行动,让不少帝国议员心里打鼓,不知道是不是该反对东南督抚对士人的迫害。 今天议会里讨论的时候,不少发言的人也都对邓名的真实态度感到迷惑,如果邓名明确地表示反对,那议员们多半也不会犹豫了,就算想不通也要支持江南士林。可邓名看上去似乎也在摇摆不定,有些人发言表示,邓名卖军火给士人也不一定表示他就是站在士人一边,只是本着有钱就赚的原则——听上去确实很像提督的为人。 如果邓名的行动只是取决于利益大小,而不是受到其他什么道德约束的话,帝国议会觉得还是支持蒋国柱更佳,这样风险更小,而且收益同样有保证。 经过一上午的讨论后,有人就提议向保国公发出一个建议,建议在此后的行动中严守中立,根本不要卖军火给江南企图抵抗的缙绅,以保证江南的和平稳定。 这样一个提案很符合顾英的心思,在他接到的来信中,大部分叙州商人也都对介入东南的对抗感到不安——除了与军火相关的商行外,大部分老板都觉得这场战争和他们无关,反倒可能会影响他们的生意。 普通的同秀才倒是比商行的老板们更有正义感,他们通过报纸了解到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都觉得这种巧取豪夺是不对的。不过这些人最关心的还是如何保证自己不受到类似的迫害,比如帝国议会很快就高票通过了禁止在帝国境内因言罪人,在永历天子回国、大明律重新生效前,不允许因为言论给人定个谋反罪名然后抄家杀头——这个提案同样深受商行老板的欢迎,他们不希望自己会落一个和那些东南缙绅同样的下场。 “开始对这个提案进行表决吧。”旁听的刘曜觉得发言已经很久没有新意了,就在旁听席上高声嚷起来。青城派也认为东南的事情和四川没有丝毫的关系,反正清廷迫害士人也好、不迫害也好,四川都要继续和清廷打仗。但东南的督抚是值得争取的对象,将来说不定还和川军共同作战,至少没有必要把他们逼回清廷那边去。 参议院议长的发言得到了主持人的响应,很快两个票箱就摆到了台子边,一个箱子代表肯定,另一个箱子代表否定——议会不允许匿名投票,所有的代表都必须明白无误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时顾英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将会对这个倡议投赞成票——只是一个倡议,应该对保国公没有约束力,对吧?如果保国公认为议会的见识浅薄不符合他的心意,那他就抛开议会的提案自行其是好了,顾英对此是不会有什么反感的,他和其他同僚都认为保国公有权利独断专行。 …… “老夫有话要说!” 正在投票的过程中,大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饱含怒气的大喝,顾英回过头,就看到书院的陈祭酒站在议会的大门口。 陈佐才大步向讲台走去,主持人急忙跑过去解释:“老宗师,这次投票都开始了,已经不能发言了。” 但陈佐才根本没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到了讲台前。陈佐才进来的时候,正好轮到书院的体育老师格日勒图投票,而且已经把他的那张票大半塞进了表示赞同的那只票箱里,就差松手了。陈祭酒的怒吼声让格日勒图一个哆嗦,回过头看到陈祭酒大踏步地走过来,格日勒图急忙又把票从箱子缝里面拉出来。 “你投赞成票?” 才把票拔出来,陈佐才就已经走到了格日勒图的背后,陈祭酒在票箱上扫了一眼,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的体育教授:“这个提案是不是要让提督停止支援东南的士人?” “哪有?”格日勒图那张圆脸上挤满了笑容:“老宗师误会了,我们只是建议保国公保持中立。” 陈佐才二话不说,举起手杖就去敲格日勒图的脑袋,主持人急忙抱住他:“老宗师,您不能在这里打人!” “老夫还不能在这里说话呢!”陈佐才大声反驳道。根据邓名的规矩,只有帝国议员、或是被咨询的官员才能在这个讲台上讲话。 这时格日勒图已经捧着他的那张票远远地逃开。陈佐才瞪了蒙古教授一眼,没有追击而是登上了讲台。 “你们都是懦夫!”陈佐才走上台后就是一声大喝:“邓提督从来就看不起士人,所以他只卖军火却不肯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老夫对此一点儿也不奇怪;而你们——”陈佐才重重地在讲台上顿了顿他的手杖,再次重申他的观点:“都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你们让我想起了吃绝户的那些愚民、愚妇——”陈佐才又是一声断喝。 对于“吃绝户”这个词,顾英有着切身的体会。他的祖父有八个儿子长到成年,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八个儿子带着十几个孙子围着祖父的病床,那阵势让全村人都羡慕不已。 陈佐才在讲台上讲得声色俱厉,而顾英也被对方的言语唤起了儿时的记忆。他七叔的身体不太好,而且也只有一个儿子。在顾英这个堂弟才六岁的时候,七叔就过世了,剩下七婶子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着孩子——不少人都在背后低声地议论,说七叔的孩子身体和他爹一样不好,病歪歪地大概养不活。 不知道七婶子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议论,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那些围绕着他们母子的复杂目光,反正从那时起,顾英就不记得七婶子还有过笑容,而且总是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地紧紧护着她的独子…… 不过终归还是被大家说中了,七婶子的儿子没能活过八岁。那年顾英十一岁,他记得家里一片欢腾,父母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而是觉得两年的盼望总算成真……兴高采烈的大伯早早叫来了一个人贩子,把小堂弟安葬后,大伯就把哭天喊地的七婶子交给了人贩子带走,然后带着兄弟们涌进七叔家里分东西——顾英他们家好像分到了一把铁锅,几把斧头之类的。而村里的邻居们也都跑出来看热闹,不少小孩还在边上高声喊着:“吃绝户,吃绝户!”。 七婶子被外乡人带走的时候,这些孩子就高声地叫着;顾家兄弟分东西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在这样喊着。他们的父母望向顾家兄弟的眼中,也都带着羡慕之色;等到分完了东西,把老七家的猪宰了炖肉时,村子里的邻居多半也都分了一碗,“吃绝户、吃绝户!”那时孩子们叫得更高兴了,就好像是提前过年了一样。 “愚民并不为他们兄弟家绝户而感到悲伤,反倒欢天喜地,不过他们的高兴不是没有原因的。”陈佐才在台上高声喊道:“他们一年到头吃不饱饭,因为兄弟的孤儿死了,他们吃了绝户就能让自己的孩子多吃到一口饭,他们的孩子就有可能活下去;没有人会管这种事,因为对吃不上饭、养活不了孩子,甚至要把刚出生的女儿溺死的人家来说,没有比这一口饭更重要的事情。哪个缙绅敢管吃绝户的农民,哪个官吏敢把吃绝户这事办罪,老夫就要戳他的脊梁骨——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但尽管如此,老夫还是要说,这都是愚民!愚妇!” “而你们这帮东西!”陈佐才举起拐杖,平端着横扫过全场:“你们不是吃不上饭啊,老夫甚至教你们认字了;再说你们还不是自己去抢,而是让别人上,自己在后面等着分东西——搁在村里,你们就是那群连踹寡妇门的胆子都没有的熊包,你们只会羡慕地看着别人踢开门,把寡妇牵走卖了,自己能讨一口饼子就心满意足的家伙——懦夫,都是懦夫!老夫看不起你们!” 陈佐才气得暴跳如雷,用拐杖狠狠地一指距离他不远的格日勒图:“是不是该轮到你投票了?过来!投你的票!” 前禁卫军、身材魁梧的格日勒图畏畏缩缩地走到陈祭酒面前,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票往“反对”的箱子里使劲地塞去。 “懦夫!你不是本来要投赞成的吗?要是你当着老夫的面接着投赞成,老夫还会高看你一眼!”陈佐才狠狠地拿手杖敲了格日勒图一下:“你这辈子就配教体育,你会写字也没用!” “老宗师息怒,息怒!”连旁观席上的刘曜、杨有才都跑过来搀陈佐才了。 “这事是你们搞出来吧?”陈佐才厉声喝问道。 “是参议院指示的!”不知什么时候刘晋戈站到了陈佐才背后,正冲着青城派的掌门、副掌门横眉立目。 “冤枉啊,老宗师,要是他们通过了,我们参议院是一定要否决的!”刘曜来不及反击说刘晋戈也参与了,只能先洗白自己。 陈佐才愤愤地走了,比来的时候更加怒不可遏。 而投票仍在继续,轮到顾英了,他走到投票箱前,沉思了一下,把他的那一张扔进了反对的票箱里:“我现在吃得饱饭了。” ------------ 第四十九节 风气(上) 还在叙州的邓名接到了院会的提案,其中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只是表明了院会的态度,要求帝国政府和军队为汉人的知识分子记录历史的自由做出更多的努力。 “我们身处战争之中,”邓名并没有立刻把手下叫来宣读文件,而是看着那份提案自言自语:“如果不是在这个疯狂的时代,文字狱的对错即使是一个中学生都应该知道,都会不假思索地选择站在汉族知识分子一边吧,哪怕这个中学生的户口本上写的是满族。而战争扭曲了人们的是非观,让人觉得这些人的家产似乎更重要。其实也扭曲了我的,如果放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是不会如此态度暧昧,在这个问题上犹犹豫豫,而是会旗帜鲜明,用我全部的力量去与汉文明的敌人作战。” 邓名召集了叙州周围的军官,向他们宣布了参议院和帝国议会的提案:“院会命令,我们做的应该比现在更多。” “比现在更多?”不少人都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们做什么?” “院会还没有下命令,”邓名觉得院会也是不敢下命令给自己,所以才给了这么一个几乎没有约束力的提案:“就我的理解,因为我们反对清廷因言罪人,所以正在进行的活动,比如向被迫害的士人提供军火和其他军事帮助,这些活动都要保留;而我们还需要提供更多的帮助,以完成院会的命令,比如协助被迫害的读书人逃离清廷控制区,在以后同清廷的交战后,主动替他们向清廷索取赔偿等。” 根据之前邓名下达的命令,明军是不干涉清廷地方官的司法权的,比如攻破九江后,邓名就不释放牢狱中的犯人——而根据一般争霸天下的原则,这些犯人都会被编入明军的军队。路过清军控制区的时候,明军也不会阻止清军的衙役捉拿杀人、抢劫的大盗,如果山大王有绑票、抢亲的劣迹,明军也不会承认他们是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友军,而是听任清军围剿。 这种政策是邓名和湖广、两江总督的默契,多年来一直如此,因为邓名认为不能因为王朝争霸而去破坏这种保证地方百姓生命安全的秩序。在山东和浙江,扶清灭明军和靖难军依旧遵循传统的争霸路子,虽然有大量缙绅参与,但对土匪和罪犯也要比川军宽容得多——邓名甚至下过命令,如果有土匪趁着明军过境的机会试图攻击湖广和两江的城镇,那明军应该支援城镇的守卫者。以前多次出现过土寇看到明军过路,清军退缩到府县防守,就出来大肆绑票、勒索,那时邓名就会下令明军抓捕,然后递交给清廷的府县去审问——比如朱国治在邓名下江南时丢光了安庆周围的绿营,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明军肩负起维持地方治安的责任,逮捕了大批山贼头目移交给蒋国柱派来的官员。 以前邓名只干涉清廷对同情明军的士人的镇压,比如每次邓名下江南,跑来要求起事的士人,邓名就明确要求两江总督衙门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如果位于明军保护名单上的人犯下命案被追究的话,明军也会要求两江总督衙门提供确凿的证据。 不过今天邓名修改了这种政策:“如果江南或是其他什么省的清廷官员试图因言罪人,即使这个罪犯不支持我们,我们也不能坐视,应该帮助他和他的家人进入我军的控制区。”邓名斟酌了一下:“不过院会并没有明确要求我们为此和蒋国柱开战,所以还是不要武力威胁了,江南大乱对帝国不一定有利,暂时我们也控制不了江南,所以我军依旧不介入。” …… 七月中旬,南京,两江总督衙门。 江南的证券交易不久前在扬州大张旗鼓地开张了,南京这座城市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蒋国柱没敢把证券交易所开在这里,而是挪到了运河入口的位置,那里也不是林启龙或是周培公的衙门所在地。 北方的百姓或许还蒙在鼓里,但东南的缙绅和胥吏很快就纷纷得知朝廷已经默许了漕运改革,而四川的银行也开始努力推销发行他们的漕运债券来分摊风险、筹集资金。将来如果运作顺利的话,四川的银行还有进一步的打算,准备在武昌、九江、扬州和杭州几大交易所里出售更多债券和股票。 “朝廷已经下令给浙江,让赵国祚立刻给明史案结案。”一个幕僚向蒋国柱报告道。 这次朝廷彻底推翻了之前的结论,皇上和太皇太后下达了圣旨、懿旨,宣布大清尊重儒家传统,对之前历朝因言罪人的行为深恶痛疾;这次明史案的爆发也是朝廷受到了小人的蒙蔽(比如吴之荣),误以为这是一桩谋反串联。 现在既然查明这只是庄允城在书写历史,而不是进行谋逆串联,那朝廷自然收回成命。至于书中那些有争议的用词和称呼,以及年号不奉本朝正朔的问题,太皇太后表示她根本就是一笑置之——清廷的气量宏大,根本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虽然庄允城等人在遇到冤屈时手段过激,没有向圣明的天子和朝廷解释而是武力反抗,但考虑到朝廷有错在前,太皇太后也代幼年的皇上表示:“天下有罪,罪在朕躬”,庄允城的罪行一律赦免。 虽然朝廷为了面子没有明说,但蒋国柱听说还有一个招安的问题——虽然北京赦免了庄允城,但对方肯不肯接受赦免,是不是会老实地交出府县还是问题。在四川人的斡旋下,赵国祚同意暂停湖州、嘉兴两府的科举,让庄允城和他的同盟把持这两府的官职,等到什么时候庄允城等人觉得放心了,同意交出被他们占据的府县衙门了,那湖州和嘉兴的科举才可以恢复,这两府的士人也才能出去做官;除此以外,庄允城他们还要保证缴纳应付的朝廷正税,取消靖难军的称号改编为绿营,杭州给靖难军十个营四千兵马的编制,庄允城集团可以从应缴纳的税款中截留相符的军饷,将来恢复科举后,这些军队也可以被保留为两府的官兵。 “这是四川领事的公函。”幕僚又拿出另外一份文书来,这是四川派驻南京的办事处送来的,上面明确表示四川不会参与到清廷策划的文字狱中,而且还会努力帮助被陷害的人逃离。 “只是逃离江南吗?”蒋国柱问了一声,脸上神色不变。文字狱这件事几起几落,一开始让蒋国柱也显得很担心,一度停止过。但现在两江总督重新变得宠辱不惊起来,又开始罗织罪名,显然是准备大干一场。 “是的。” “唔。”蒋国柱点点头,甚至没有把四川领事的公文仔仔细细地看上几遍。 “朝廷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明史案是因言罪人了,但其他的案子是不是还不好说。而明史案之所以变成因言罪人,也是因为庄允城势大难制了。现在朝廷要集中力量对付邓名,对东南也有所提防,朝廷虽然不想丢面子,但也绝不会投入巨额的人力物力在东南。”蒋国柱在心里琢磨着眼前的局势,反正只要浙江能够把漕运给北京送到,北京暂时会继续对浙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漕运顺利就说明局面没有继续恶化,对付邓名到处都需要用钱,北京肯定也是能省则省。只要灭了邓名或是完成议和,那再集中力量收拾浙江的麻烦(或只是庄允城,或是还需要加上杭州),恢复朝廷的威信也不迟。 而江南这边的哭庙案和奏销案,北京并没有定性是不是因言罪人,蒋国柱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只要这两案的涉案人没本事闹得和于七、庄允城那么大,那这就不是因言罪人而是罪有应得。是不是能够闹得和庄允城、于七那么大,明显的关键还是在…… “不是邓名。”蒋国柱想也不想地否认了幕僚的猜测:“赵国祚就是搞错了,他以为最关键的人是邓提督,所以一直以为收买邓名就够了;而本官一开始犯的错完全一样,幸好赵国祚的前车之鉴,让本官没有一错到底。” “真正的麻烦还是这些缙绅本人,如果他们肯团结起来对抗本官,邓提督就会卖给他们军火,又能赚钱,又能牵制本官,还能削弱朝廷的威信,他何乐而不为?光给他银子有什么用?他卖大炮、步枪不是一样有银子嘛。”蒋国柱扫视了幕僚们一眼,对他们说出了自己苦思所得:“但如果这些缙绅不团结起来抵抗,那邓提督也不会派兵替他们出头。”蒋国柱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成都和北京的态度实际是完全一样的:如果缙绅闹大了,北京就招安,成都就支援;如果缙绅束手就擒的话,北京就要江南将其定罪,部分抄查的家产上缴朝廷,而成都会来推销债券。 “所以奏销案的人员名单,应该用新的办法来定。”蒋国柱以前制定名单的原则是:有钱、对朝廷不敬、有过逃税行为(对大明);而蒋国柱拿出来的新原则是:没买邓名的枪,没有反抗欲望。 “凡是和四川有联系的缙绅,一律不列入名单,本官可以给他们亲口保证,但他们也需要回报本官的好意,不去串联,不转卖四川的步枪给更多的人——”蒋国柱对幕僚口述战略:“而那些和四川没有联系的人,守财奴,胆小怕事的,都是此案的罪犯。” ------------ 第四十九节 风气(下) 金圣叹是哭庙案的主角,这位才子因为名头响亮,所以邓名打算给他特别优惠,给他一笔秘密贷款帮助他购买军火抵抗——贷款是邓名为金圣叹担保的,而保持秘密性是邓名为了不给自己造成太大的负担。不过金圣叹却谢绝了邓名的好意,当安乐思返回吴县时,金圣叹明确表示他不会诉诸武力。 “步枪的威力非常可观,足以保护金先生和你们的朋友。”安乐思等军火商给邓名的报告里,就称金圣叹为哭庙案众多当事人中最勇敢的,也是众人的领袖,所以只要金圣叹愿意振臂一呼,吴县周围的缙绅一定会群起响应。 “这并非我所愿。”金圣叹摇头道:“我不能让本地父老因为我的一念之私而遭遇兵灾,我也不愿意为了自己活命就打死衙役,何况安老板不是向我保证过,保国公会设法救我们去四川吗?” “保国公确实这样保证过,但事情不一定能够办妥啊。”安乐思更希望金圣叹能够领导吴县缙绅和蒋国柱打起来,这对他的军火生意会有益处,而且根据安乐思现在的理解,邓名似乎也希望和东南督抚作对的人越多越好。 “那也是我一人性命不保罢了,要是我为了自己活命就去杀伤无辜,我又算什么呢?”金圣叹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坚决,明确表示他绝不会参与任何抵抗官府的运动,更不会去领导它。 “如果金先生不肯做这件事,那也许您的朋友也会被诬陷入狱,最后死在狱中或是被处死,我可不敢保证保国公一定能够把你们都救出去。”安乐思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他也听过说金圣叹对清廷始终心存幻想,当初顺治曾称赞过金圣叹的才学,听说此事后金圣叹还因为被满清皇帝赏识而生出感激之情。 “那也不会比引起战火死的人更多吧?”金圣叹反问道:“不过其他人要和官府对打,我也不会拦着他们。” 安乐思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他认为在有了浙江庄允城的前例后,只要吴县缙绅表现得足够团结就能让两江总督衙门谨慎从事,但这同样是他的猜测,并不能给百分之百的保证。而且金圣叹信佛,和很多僧侣论经说法,对战争和暴力有一种严重的排斥心理。 “既然如此,我当然也不能强求金先生,不过你们不反抗的话,我敢断定哭庙案必定被翻案,你们都会被抄家流放。你们赶快把行走不便的幼儿托付给亲朋照顾把,然后收拾细软上路去四川,省得被锁拿下狱,遭受酷刑后再走。”安乐思说着就掏出了另外一封信,这是朱之瑜托人送到江南的,如果金圣叹他们决心抵抗的话,朱之瑜交代过就不用把这封信拿出来了:“舜水先生打算在叙州开办一座书院,保国公和叙州官府已经答应全额提供书院所需的费用,这是舜水先生给你的信,他希望你肯去叙州做书院的教授,最好立刻动身。” 只要金圣叹肯老老实实地离开江南,蒋国柱都愿意提供一些方便,最好金圣叹能把其他起到领导作用的朋友也都带走,这样吴县的缙绅、士人就是一片散沙了,蒋国柱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罗织罪名——反正金圣叹也没有多少钱,放他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这样还给了四川一个面子,金圣叹是蒋国柱翻案后势必要捉拿的祸首,要是他倔脾气上来了说什么也不走,而四川还一定要保他的话,搞不好江南和四川又会发生冲突。 “我没有教过书。”金圣叹有些不知所措。 “舜水先生知道,他说没有人天生就会教书,就像他以前也没有办过书院一样,他想请金先生到叙州教授文学诗词。待遇不足以让金先生大富大贵,但肯定足够一家老小衣食无忧了,如果您肯入川的话,叙州书院会支付您一家路上的所有开销。” …… 到七月底的时候,庄允城和杭州已经基本完成招安谈判,除了允许湖州和嘉兴两府暂时控制在靖难军手中以外,官府还把一些人当做替罪羊推出来,让靖难军安心。 明史案是吴之荣揭发的,多年来一再向县、府、省上告——吴之荣曾在湖州任职,明史案也是发生在他的任上,政治嗅觉灵敏的吴之荣感觉如果不首告撇清自己的关系,那将来就会跟着一起倒霉——在邓名的前世,吴之荣的猜测很准确,湖州府只有他作为首告没有倒霉,还分到了庄家的家产。在这次的招安条件中,吴之荣因为无事生非的罪名被剥夺一切官身、问绞——北京的意思本来是夺官了事,将来或许还可能起复,但杭州方面觉得此事都是因为吴之荣而起,而且此人身为朝廷官员,居然没有正确判断出庄允城造反的危害,直接造成了杭州全面误判形势,不把他绞死了赵国祚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除了吴之荣还有査继佐,如果没有査继佐一早检举庄氏明史狂悖忤逆,吴之荣根本不会注意到此事,也不会为了撇清自己向杭州举报。不过査继佐并不是满清的官员,对于庄允城的造反并没有直接责任,赵国祚琢磨了一下,就给査继佐定了一个流放的罪。根据事先和四川的协议,浙江的流放犯都可以销售给四川,所以赵国祚就询问张韬要不要这批犯人。 “现在大明天子南狩,根据四川现行的法律,这大概是蓄意谋杀。”张韬评价道,他已经把四川的法典送给了赵国祚一套,所有罪名都可以通过意愿和行动来确定:“査先生的智力如果能意识到他的举报可能会害死数百上千人的话,那他的举报行为在四川就是蓄意谋杀。当然,帝国不会管发生在江南的事,不过庄先生、朱先生等人都和帝国的关系良好,如果我们收留査先生在四川教书的话,可能会让庄先生他们误会。” 说完张韬摆手表示放弃:“査先生的家人我们都愿意接去四川,并为此向赵总督付钱,但査先生本人还是去宁古塔吧,我们不好连他都管。” 由于嘉兴府不在杭州的控制中,所以嘉兴府沿海地区也无法向明军移交,讨论完查继佐的事情后,张韬就提起此事:“浙北的禁海区被庄先生他们自己用了,所以我们希望赵总督能够补偿,于行长提出把宁波府的镇海县全部划为禁海区。” “整个镇海吗?”赵国祚没有马上拒绝,而是反问道:“那本官能得到什么好处?” “赵总督希望获得什么?” “本官需要一个保证,如果李率泰和耿继茂来打浙江的话,明军不会袖手旁观。”赵国祚显然盘算过这个问题很久了,飞快地答道。 “如果福建绿营和耿继茂的藩兵进军浙江的话,那多半赵总督已经被宣布为叛贼了吧?”张韬痛快地答道:“没问题,只要赵总督和清廷或是打着清廷旗号的军队交战,我们就会坚决站在赵总督一边;如果赵总督的作战目的是独立或是接受招安,我会联系军火商出售步枪和大炮给赵总督;只要这些武器真的被用来和清军交战,我们就会继续出售更多的武器给赵总督。” 在张韬和赵国祚谈判的同时,庄允城和他的靖难军同行也在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几百年来,我们江南士人就是全力供子弟读书,写文章,学习诗词。”庄允城对着大群从明史案中死里逃生的同伴说道:“只要有子弟考得功名,家族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就不会被官府欺负,不会被栽赃陷害。” 正是因为这些好处,所以在士人心目中,读书是唯一的正经事,只有把书读好才是有出息、有家族责任感的孩子,家族的安全和延续也完全寄托在这些子弟身上。就算不能考取功名,只要在士林中有良好的名声,官府多半也会给面子,真要遇到事也不会找不到门路。 “不过现在不是这样了,即使有功名在身,即使在士林享有盛誉,朝廷也是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这次要不是我们奋起反抗,仅靠科举得来的功名是保不住我们的。”庄允城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头脑很清醒,知道这次若是束手就擒绝对要全族覆灭:“这次保住我们族人、产业的是什么?是步枪!是大炮!” 差点因为家产丰厚而招来灭顶之灾的朱佑明深有同感,他从来就没有参加过明史案,但大祸来临时无论是明哲保身、万贯家财还是缙绅的身分都帮不了他,现在朱佑明也在庄允城身边附和道:“正是如此,乱世还远远没有过去,而三百年来的规矩恐怕也不复存在了,逢此大变之时,如果不知变通,就会成为宗族的罪人。” 庄允城把儿子庄廷钺叫了出来,展示给朋友们看:“小儿这就要去四川,老夫交了一笔银子让他去保国公的军校学步科。” “犬子也要去四川,他学的是炮科。”朱佑明跟着大声说道,他和庄允城一样给四川交了一笔银子,让儿子朱念绍成为了四川军事学院的另外一个士官留学生:“还有愿意同行的吗?” “算我一个,我好几个儿子都成年了。” “还有我的儿子和侄子,他们也得为宗族出力。” “还有什么科,马科也得有人学吧?犬子从小就喜欢骑马!” 庄允城和朱佑明的号召,得到了湖州、嘉兴缙绅地主的热情响应。 ------------ 第五十节 动向(上) 浙江的领事和舟山的使者一起到达,向邓名报告镇海已经回到明军手中,张煌言正忙着把大批浙东军从舟山搬迁回镇海,与他们一起重返大陆的还有郑袭、郑瓒、甘辉的部分手下。与此同时,张煌言还想请邓名出面和郑经谈判,把鲁王还给浙东军。 这时朱以海尚在,张煌言不断向鲁王汇报好消息,本来和文安之一样郁郁而终的朱以海也撑了下来。不久前张煌言更多次派出使者,告诉鲁王镇海即将回到明军手中,他马上就有机会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了。不过郑经和他父亲一样怀疑张煌言想另立天子,所以迟疑着不肯交还鲁王。现在张煌言收留了郑袭一伙儿,和郑经的关系非常糟糕,所以就希望邓名出面来劝郑经放人。 虽然郑经已经用朱经自称,不过除了他的部下外,所有人都依旧视“国姓爷”为郑成功的特定称呼。由于郑家的内讧,在邓名身边青云直上的穆谭对邓名的忠诚隐隐已经超过了对郑经的忠诚。 “国姓爷若在,肯定是不会放鲁王去镇海的。国姓爷想拥戴提督为皇上……”见邓名眉头皱了一下,穆谭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不过现在延平王(永历已经正式承认郑经继承延平郡王的王位和讨虏大将军的官衔。)担心的恐怕就是张尚书立鲁王为天子后,鲁王会因为这些年被软禁的不满,报复延平王。” “能怎么报复?剥夺延平王的官爵,宣布延平王为叛逆?”邓名反问道,按说鲁王是不会头脑发昏做出这种事来的,现在的鲁王和张煌言君臣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对了,因为挫折而变得成熟、稳重。这次张煌言请邓名帮忙的时候,就赌咒发誓说他只是希望能够亲眼看到恩王再次踏上故土,绝对不会尝试拥立鲁王再次挑起明军内讧——邓名相信张煌言的诚意。 而且朱以海也不是以前那个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宗室子弟了,就从他能通过张煌言想把王位传给邓名,就能看出现在鲁王也没有了争夺名份的心思——如果浙军成为明军中最大的势力,或许鲁王、张煌言君臣这份心思会重燃,但现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最大的威胁反倒是郑袭、郑瓒绪一伙儿,他们出于对郑经的仇视说不定会撺掇鲁王自立,然后宣布郑经是叛逆,把延平郡王的爵位从郑经手中剥夺交给郑袭。不过按说鲁王和张煌言也不会为他们的私怨再次挑起桂鲁内讧,鲁王和郑袭、郑瓒绪他们也没有什么交情。 任堂极力赞成张煌言的提议:“天子南狩很多年了,天下士民无不灰心失望,现在要是有一位太祖亲藩返回国内,无异于旭日东升,定能让海内忠义之士欢欣鼓舞。我看这事很好,对国公的大业也是非常有利的。” “士民什么时候灰心失望了?”李星汉生气地说道:“国公一次次征讨江南,就算以前灰心失望也早就重新人心振奋了。而且鲁王回来了,将来张尚书是不是又会动什么拥立的念头?” “当今天子安好,就算有不忍言之事,东宫仍在,张尚书凭什么拥立鲁王?镇海是国公拿到手的,鲁王在安全后才回来的。要是他真的想重返故土,完全可以和国公一样乘船登陆啊。国公不是带着几百个人就登陆山东了吗?”赵天霸现在的身分地位已经远远超过大部分李定国手下的部将了,他甚至代表邓名掌握过川军的指挥权,当时听他号令的甲士、军队的规模甚至比晋王的部队还要庞大。不过赵天霸依旧对鲁王充满警惕:“啊,对了,这镇海只是弹丸之地,赵国祚也不是什么守信的君子。”赵天霸转头望向邓名:“国公不应该同意把鲁王接回来,这镇海不安全啊。” 在四川军方的这个小规模会议上,只有任堂同意帮助鲁王返回镇海,赵天霸倾向于反对,穆谭举棋不定,李星汉等着邓名的决定,而周开荒一言不发,显得心不在焉,很可能正在琢磨中午的菜谱。这种涉及到大明宗室的事,周开荒从来都不怎么关心。不久前王光兴派来过一个密使到成都,报告邓名,东安郡王想到成都来生活,当时周开荒才破例地说了一句“这需要问问虎帅,还有南安侯(郝摇旗)的意思。” 邓名得到消息,今年东安郡王突然认定了邓名就是楚王世子——他怀疑这里面也有巩焴的事。以前朱盛蒗只是猜疑不定,很可能是巩焴在听到风声后推波助澜——而且东安郡王还听说成都的生活条件要比房县好很多,所以就希望搬到本家控制的地盘上去享福。 “我会写信给延平王的。”邓名斟酌了一下,决定要帮张煌言这个忙:“如果一个人的愿望是返回祖国的话,我们没有什么道理去阻扰吧?” 当然,邓名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给张煌言和郑袭他们去信,要他们保证不挑起事端。鲁王只能以亲王的身分老老实实地呆在镇海,不要去尝试恢复监国地位。 今天召集军方高级军官开会,第一个原因就是通过他们了解一下各派系对鲁王的看法。现在邓名只要问问这些部下,就能了解到全国各路明军对一件事的大致看法;而其次就是要和他们讨论吴三桂的新动向。 对于邓名来说,鲁王的事情要比吴三桂的来信更重要,因为平西王距离邓名的活动范围非常远。吴三桂是外敌,而鲁王的问题如果处置不当可能会引发内部矛盾——要是说什么也不同意鲁王返回,张煌言可能会心生不满,觉得邓名在提防崇明、舟山,也信不过张煌言的保证。 “吴三桂又给杨阁老去信了,再次试探他是否可以反正,我觉得吴三桂是快忍不住了。”按照时间推算,这封信大概是吴三桂在得知清廷中央军从淮扬战场退回徐州后写的。直到现在,吴三桂也搞不清杨在领导的御林军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一个劲地写信给杨在,试图通过这条线搭上永历天子和马吉翔马首辅,但没想到,他的去信统统被杨在转给了成都和昆明。 李定国见信后倒是要求杨在设法联络永历天子,询问天子就此事的意见。但是杨在却极力反对,称现在无论皇上下达任何圣旨,都无法确定是不是出于永历的本意。杨在还用永历几次发给白文选和邓名退兵敕令举例,这让李定国也无话可说。而白文选、马宝、贺九义他们也纷纷附和,认为皇上和首辅的意思难以揣测——他们不好意思当着李定国的面说根本靠不住,不过背地里都是这个看法——见大家态度如此一致,对皇上本来也有些心灰意冷的李定国也就没有坚持要让永历乾纲独断,他也承认很难说圣旨到底是永历还是莽白的意思。 “吴三桂再次重申他的要求,希望大明保证他的亲王地位,他希望也能和晋王、蜀王和孙可望一样获得一个一字王,这个要求上次吴三桂就说过了;而这次吴三桂和上次不同的是,他拿出了具体的报效办法,吴三桂表示,他愿意统帅大军进攻湖南,先和我还有夔东诸帅联手灭了张长庚,在取得湖南后他就会把贵州交给晋王。” “吴三桂这是饿坏了吧?”赵天霸从邓名的话中感觉到吴三桂对湖南的渴望:“湖南盛产稻米,多半吴三桂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粮食,是不是他还建议五、六月出兵?” 邓名把吴三桂的信往下看了看,点点头:“没错,吴三桂建议我明年年初出击湖北,吸引张长庚的注意力于湖北,然后他以此为筹码,向清廷和张长庚要一笔协饷和军粮。等他拿到了这笔军粮后,就会在四月底、五月初反正,全军攻入湖南,然后和我们联合解决张长庚。嗯,五月去湖南正好,不会影响湖南的耕种,等吃完了他骗来的助饷后也该秋收了。吴三桂果然打得好算盘。” “吴三桂肯定认为和我们一起解决张长庚更容易,而相比湖广绿营,尚可喜、耿继茂、孙延龄的藩兵明显更不好对付。”赵天霸继续说道:“所以吴三桂多半会信守诺言,把贵州交给晋王,这样就能让晋王的兵马去两广、福建啃硬骨头,他和我们一起去江南吃肉。” “吴三桂的儿子不是还在北京么?”任堂提出疑问:“他手下的十万大军都能听他的?这可都是虏廷豢养多年的军队,而且虏廷多半也在其中广布眼线,扶植了不少派系吧?” “吴三桂是不会在乎一个儿子的,而且他说不定有办法把儿子从北京弄出来,”见部下脸上颇有不信之色,邓名笑道:“不要小看了平西王,这家伙心狠手辣,手腕高明,他在贵州一忍好几年,我估计他已经把虏廷安置在他军队中的钉子都拔光了,人心也都安抚好了。” 至于借口,邓名忍不住想到,吴三桂会不会又称他留在北京的小妾、或是儿媳(这个可能性比较低)或是儿子的小妾被索尼抢走了?吴三桂冲关一怒为红颜,从山海关打到了友谊关,这次再冲冠一怒,又从友谊关打回山海关去? ------------ 第五十节 动向 (下) 涉及到未来数年的战略,邓名就请巩焴和李嗣业都来参加会议。巩焴虽然没能从文安之那里要到四川巡抚,两人还大吵了几次,不过文安之并不反对由他来协助四川闯营的旧将——文安之明白巩焴和夔东众将的关系更好,比自己更受他们的信任,所以文安之认为巩焴能来做这件事对抗清大业确实更有利,文安之只是不同意让这个烧大明历代天子神主牌的人再来当大明的官。 而李嗣业这次又来成都,是为了建昌的事。听说冯双礼退休、狄三喜等人去了汉水后,昆明觉得邓名迹近于并吞西营秦蜀两系,昆明的西营对此也感到受到了威胁。不过现在成都对昆明的支援依旧很重要,而且邓名也在第一时间派使者去昆明向李定国解释,称这不是他的授意,而是因为冯双礼集团和贺道宁集团一拍即合。为了缓和因为成都吞并建昌导致的紧张情绪,李定国就让他的世子再跑一趟成都,重申两家的和睦关系,同时和邓名商议如何在冯双礼集团散伙后,继续保证成都向昆明的援助问题。 在邓名的前世,康熙削藩逼反了混吃等死的吴三桂,而且还帮吴三桂找了一批帮手,孔有德的女婿孙延龄,还有耿家和尚家,这一伙儿对满清忠心耿耿的前东江军全反了。 耿精忠表现出了很强的战斗力,靠着几千藩兵就控制了福建,打进了浙江。杰书统帅着的是清廷的中央大军,还有东南财赋为后盾,结果被耿精忠堵在杭州里没法出门,要不是郑经不停地在耿精忠背上捅刀子,杰书和清廷的主力军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转守为攻。不过现在耿藩还是耿继茂当家,而且索尼、鳌拜还在,看不出耿家有背叛清廷的可能。 广东尚藩也是一样,康熙削藩时尚可喜两头下注,宣布自己被儿子尚之信软禁,让尚之信带着全部兵马去帮吴三桂打康熙。后来见形势不利,尚可喜就倒戈一击,称仰仗皇上洪福,拿下了犯上的逆子,最后清廷的惩罚就是尚之信被赐死,其余的尚家人连毛都没掉一根。现在康熙还没亲政,尚之信镇南王世子当得好好的,也看不出他有“软禁”父亲的动机。 至于广西孙延龄,妻子孔四贞是满清的公主,孙额驸现在也正在做着春秋大梦,打算让儿子承袭岳父孔有德的王位,永镇广西。 “耿、尚、孙三家,都是毛文龙死后被皇太极笼络过去的东江军,那时还是后金呢。当时后金局促在辽东一隅他们都没有想过造反,现在就更不会了。就算天下的形势重新变得对我们有利,其他绿营都好说,但是这几个家伙都很难说,耿继茂已经是第二代了,但尚可喜肯定会顽抗到底。”从当年皇太极把辽阳城让给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驻守养军开始,就承认他们是后金抢劫有限公司的股东合伙人了,这几个家伙和吴三桂不同,只要康熙不亲征削藩,邓名就根本不指望这帮东江军的藩王能反正:“如果吴三桂把贵州让给晋王,那晋王要想杀出去就要一路去和孙延龄、尚可喜和耿继茂拼,而吴三桂能躲在湖南休养生息——我宁可支持张长庚割据湖广,都不能同意吴三桂获得湖南。” 邓名回信去昆明,建议李定国在这个问题上和自己联合一致,那就是同意吴三桂反正,但是吴三桂需要靠先打广西孙延龄来证明自己是真心反正;等拿下广西后,吴三桂就需要把贵州让给李定国,然后去打广东的尚可喜;若是吴三桂能进一步消灭耿继茂,那邓名也不反对他进攻浙江。 “吴三桂想凭一己之力把三省的绿营和东江军都消灭了,没个七、八年是办不到的;而且吴三桂要想把这场仗打下去,就需要我们援助他军粮,这样他就更不敢背叛我们;就算吴三桂大发神勇把三省都拿下,他的精兵强将也折损得差不多了,而且他的领土是狭长的一条,还处处都可能面对延平藩的威胁。到时候吴三桂要是不老实,我们收拾他也容易得多。” 邓名估计吴三桂多半不肯答应这样的条件,不过没关系,不答应可以慢慢谈,反正时间拖得越久,吴三桂的岁数就越大,而四川的实力就会越强:“湖南肯定是要留给晋王的,万一吴三桂断定清廷必败,决定去啃东江军的硬骨头了,我们就策应晋王从贵州进攻辰州府。” 指一下地图上的常德府,邓名对李嗣业说道:“常德府和常德府南边的长沙府、宝庆府以及其他湖广的属地,都由晋王负责防守;常德府以北的岳州府由夔东军驻防,以后若是拿下了武昌,也是夔东军的防区,怎么样?世子同意吗?” 按照邓名的方案,就是湖北归闯营,湖南归西营,四川不插手湖广的地盘。 巩焴不动声色,但李嗣业显得有些疑惑:“现在张长庚不是和国公有秘密协议吗?” “是的,我答应不帮助夔东军进攻武昌、岳州两府,但我从来没说过夔东军进攻武昌、岳州,或是晋王进攻湖南的时候我会帮他。但吴三桂不同,如果平西王背叛清廷,打起明军的旗号进攻湖南,我肯定要支援张长庚……”邓名表示他至少会出售一些盔甲、大刀给张长庚,可以考虑提供鸟铳,必要时甚至可能会由四川明军去支援大清的湖广绿营,对抗侵略湖南的吴氏明军:“但如果来的是晋王的军队,那就完全要另当别论,我当然会站在晋王一边。我应该不会撕毁我和张长庚的协议,也不会出兵助战,但提供粮秣和步枪给虎帅是一定的,如果道上安全的话,我也会提供给晋王。” “想不到国公对吴三桂如此警惕。”李嗣业感到有些奇怪:“他就算反正了,国公都要帮没反正的张长庚对付他?” “是的。”邓名点点头:“吴三桂进攻过晋王,难道晋王会信得过他吗?” “永历十二年朝廷几乎遭到灭顶之灾,我父王每次提起此事都称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所以他要和每一个对抗清廷的人精诚团结,一定以大局为重。”看得出来,李嗣业对吴三桂的恶感并不是特别强,在这个吴三桂没有把永历勒死的世界里,看起来只要他肯反正,很多人还是愿意谅解他。至于吴三桂和李自成的仇,那也是夔东军继承的,和西营的关系并不大,李嗣业甚至认为邓名如此提防吴三桂,就是受到巩焴、李来亨、刘体纯这些人的影响。 不过邓名的态度还是让李嗣业感到很高兴,因为现在看起来湖广已经属于成都的势力范围。离开昆明前,李定国还和李嗣业说过,不要因为这些东西和成都发生矛盾,西营完全可以把发展方向定在两广、福建、浙江这条路上——也就是邓名给吴三桂设计的那一条。但既然现在邓名明确表示愿意把湖南让给李定国,那李嗣业也认为他父亲应该修改战略了。只要西营拿到了云贵和湖南三省,那么地盘和人口都会超过四川,而且湖南这个一年两熟的产稻米大省能够让西营实现自给自足,重建大军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那么我们会采用统一战略,对吧?”邓名向李嗣业确认道。 “是的。”李嗣业高兴地答道。他打算尽快返回昆明,和父亲商量此事。本来吴三桂反正对李定国来说就是一件大大有利的事,如果能够说服吴三桂去打两广,把贵州和湖南交给西营的话,那当然更值得去争取吴三桂尽快实现反正:“不过在和国公、虎帅会师湖广前,我们还需要国公继续施以援手。” “这个自然。”邓名很清楚李嗣业指的是什么,昆明把从缅甸获得的赔偿金几乎全部交给了成都,来换取四川的粮食。靠着建昌源源不断运去的粮食,李定国成功地实现了对饱受战火摧残的云南的两年免税,还能在维持军需的同时赈济百姓:“晋世子放心,我们今年运去昆明的粮食,只会比往年更多。” 这两年来,李定国的元气已经恢复了不少,以前若是吴三桂倾巢出动,李定国估计半个云南都会沦陷,但现在李定国觉得有把握在云南、贵州边境地区挡住吴三桂了。现在冯双礼虽然退役了,但李定国盼望建昌的粮食依旧能够继续输入云南,这样他就能继续整军演武——当然还是要尽可能说服吴三桂反正,不然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李定国才能取得兵力上的优势,把吴三桂从贵州推出去。 而邓名的办法就是让大地主冯双礼和贺道宁在建昌开办大农场。屯田都是现成的,雇佣刚刚获得自由民身份的建昌百姓去种地就行。建昌已经不用维持军队了,农场的出产都可以卖给昆明,成都只要把李定国支付的黄金再支付给冯双礼、贺道宁这两位大农场主,以及那些运输粮食的商人就可以了。随着建昌军队的解散并被纳入帝国体系,邓名对昆明的支援只是一个态度问题,不需要付出太多的经济代价了。 ------------ 第五十一节 保卫(上) 李嗣业离开了之后,巩焴仔细地看着邓名:“提防吴三桂是没有错的,这家伙一肚子阴谋诡计,不过你确定要把湖南给晋王吗?” “是的。”邓名认真地点点头。 “张长庚手里的湖广,虽然和在你手中不一样,但也相当于你与他分享,嗯,差不多三成归你,七成归张长庚吧。”巩焴计算了一下邓名能从湖广得到的利益,他不太清楚商业的利润到底该怎么算,只能大概地估计一下。 “差不多,不过还有一些归了北京虏廷,”邓名指出,张长庚目前还在北京和成都之间骑墙,给北京的漕运也是从来不会短少的。 “这是因为他不敢彻底倒向你,也摸不清你到底肯给他什么好处。不过若是你再重创鞑子几次,张长庚说不定就倒向你了。”巩焴指出,如果李定国得到了湖南,那邓名总不能去敲诈勒索晋王,再把湖北给了夔东,那整个湖广的收益大概都不归四川所有。 “不错,但晋王是我们自己的人,而张长庚不是。”邓名承认巩焴说得很对,到时候不但四川不能分享湖广的税收,而且在商业上恐怕也不能获得那么多利益了。 “到底什么样的人算你的自己人?” “巩尚书这还不清楚么?凡是曾经和满清打仗的就是自己人。”到了这个时代这么久,邓名也见识到了不少汉族内部的愚昧习俗了,但尽管如此,也要比满清的包衣制度文明得多;而大明虽然对待底层百姓也很残酷,但至少对待读书人还算尊重,而满清是视所有汉人为奴才。 汉文明的旁边就是蒙古大草原这个全球最大的蛮族生产基地。从五华乱华开始,每一次蛮族入侵就是一次文明大倒退。到明初的时候,大明继承的野蛮风俗也不必蒙古少多少了:“就像巩尚书、或是夔东众将一样,西营的官兵们也奋起抵抗野蛮人,而张长庚他们是和蛮族一伙儿的,吴三桂更不必提。所以,如果我对待张长庚比对待晋王要好的话,那是不对的。” “好吧,不知道几年之后你还能不能这么想。”巩焴显得对邓名不是很有信心,不过他也希望闯营的人都能有一个善终,所以自然不能劝邓名去和李定国耍心眼:“那么驱逐鞑虏之后呢?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时候该怎么办?” “我比晋王、张尚书、虎帅他们要年轻十几、二十岁,他们吃过的苦要比我吃过的苦多得多,也远远没有我身体好。”邓名笑道:“等到驱逐了鞑虏,我会和他们说一句‘是不是应该考虑让我们的国家统一了。’,如果他们同意,那很好,如果他们不置可否,我也不会再问第二遍。反正我等得起,他们不愿意学贺道宁就不学,他们的儿子——就比如这位晋世子,他的能力、人望可比晋王差远了吧?” 想起李嗣业的城府、为人处世的经验,巩焴微微点头:“确实远远没法和晋王相比。” “群雄逐鹿是因为群雄都觉得自己有机会罢了,只要四川有绝对的优势,但又不主动挑起内讧,内战是打不起来的。”邓名觉得其实想开了,也就是这么点事罢了,没有必要非逼那些英雄人物低头。他们不想屈居人下,那就让他们威风一辈子。反正邓名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至少也得花一代人的时间来推广自己的国家观念。再说地盘小一点也不会耽误邓名去做更重要的事,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天命扩张的年代,也是各个文明瓜分世界的时代,是帝国主义大行其道的时候,而风起云涌的殖民地独立斗争还要很久以后才能出现呢。 而且只要完成海外扩张,有钱、有土地,邓名觉得国内的矛盾也更容易解决,大伙儿谁也吃不了亏,自然能和和气气地说话。不过这个就没有必要和巩焴解释了,别说这个老夫子,就是邓名的手下,此时也未必能普遍接受先攘外后安内的思路:“驱逐鞑虏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至少也得再有十年,四川书院才能教育出足够多的学生。” 至于对张长庚的处置,巩焴并没有什么异议,对方一直是满清的高官,既然邓名的实力足够强,不需要张长庚反正也能和清廷对抗,那完全可以不接受对方投降。 …… 金圣叹等人乘船沿着长江一路上行,九月来到了岳州城前,这是清军与夔东军控制区的分界线,经过这里后就进入明军的管辖范围。 之前离开九江进入湖广地界后,金圣叹和他的朋友们就看到不少留着短发的商人,他们知道这些都是四川人,而留短发据说是为了向保国公的发型看齐——邓名一直觉得短发挺好,容易洗还不容易生虱子,而四川人则普遍认为这是为了便于剃头,化妆去偷袭清军,包括崇明的同盟军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见到湖广的衙役对短发视若无睹后,金圣叹等人也都开始蓄发,通过岳州的时候他们的族人也都是一头短发了。在江陵靠岸后,逃出清军控制区的流亡者彻底放心下来,就打算在江陵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养足精神后再继续前进,争取在十二月前抵达叙州。 在江陵呆了没有两天,就又有一群江南人抵达。这帮人的打扮和吴县的流亡者完全不同,他们一个个都是紧身短襟,不少人的腰上还别着佩剑。一打听原来这是一船浙江人,都是前靖难军的子弟。接受招安后,庄允城他们立刻就让子弟出发去成都念军校——对这些湖州和嘉兴的缙绅来说,这些子弟既是他们未来保卫宗族的希望,也是给宗族保留的火种,万一清军从北方调来大军,撕毁招安协约,杀进了他们的家乡,那他们这批子弟也不至于跟着玉石俱焚;甚至还能起到类似人质的作用,让邓名相信他们是身在曹心在汉,而不是真心实意地接受招安,这样将来如果有什么需要,他们也还能和四川方面开口。 而成都方面也很重视这批士官留学生,首先他们都是自费生,每个人都缴纳了一笔学费,因此军校当然要提供优良的服务作为回报。更重要的是,邓名打算对这些年轻留学生施加影响,他们是浙北缙绅阶层的新生代,将来邓名迟早有一天要开出四川,尝试统治长江中下游地区,到时候邓名可不打算学习满清,在东南杀一个人头滚滚来确立权威。所以邓名需要一批理解他思路的浙江人,这样起码能够进行沟通而不至于发生严重的误会;如果这些年轻人能够认同邓名的理念那当然更好。 因此在这些浙江年轻士人西进的时候,邓名就派出了军人全程陪同,向他们介绍明军多年来的征战,还给每个士人都提供了紧身战斗服和短剑。这些导游更向留学生们保证,等他们到了四川后,军校会发给他们军装,让他们接受和四川常备军士官一模一样的军事训练。 除了这些以外,军官还给他们这些年轻的浙江人散发宣传帝国主义的小册子,开始尝试转变他们的思维模式。 金圣叹的儿子岁数也不大,很快就和几个前一批下船的士官留学生混熟了,听他们给自己复述小册子上的思考题:“汉人一直在向南洋移民,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南洋那里物产丰富,有些地区甚至可以做到一年三熟。汉人勤劳简朴,可是几百年来却一直没有在这么富饶的土地上壮大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金公子听后也觉得有些奇怪,反问道。 “因为汉人经过几代人的辛勤劳作,开辟了大片土地,而当地的土人看到以后眼红,就进攻汉人,杀光了男人,抢走女人、孩子和所有的财物。所以几百年来汉人不断移居过去,但人数却增长得十分缓慢。”一个湖州人义愤填膺地叫道:“我以前还不知道,看了这本书才知道,红夷到了南洋后就不断唆使土人来杀汉人,抢走汉人的土地,然后再把土人变成奴隶来给红夷耕作。上百年来一直如此,只有延平郡王在几年前狠狠地打了红夷一顿,才让他们有所收敛,救出来了不少汉人。” 这本小册子上介绍西方殖民者时提到,他们中的大多数,在自己的国家里也和汉人移民一样是社会的底层,很多人是在母国难以谋生的没有土地的农民。不过等他们在南洋登陆后,用不了几年就迅速致富,成为当地的统治者。他们奴役土人,而汉人却是被土人劫掠的对象。 “为什么?为什么都是去开拓荒地的,我们汉人和红夷的遭遇完全不一样呢?”又有一个湖州士人忍不住大叫起来。 “为什么?”金圣叹的儿子听得有些糊涂了。虽然不知道移民规模有这么大,不过海外移民生活艰苦倒是不让人感到太奇怪,毕竟是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如果没有荷兰人做比较,那大概很多士人都会认为是理所应当,不会深入思考其中的原因。 “因为我们的农民是带着锄头和镰刀出海的,他们只带了农具。而红夷除了农具以外,还带着枪!”现在湖州人对步枪有了很深刻的印象,这些年轻人因为亲眼看到了浙江总督衙门的欺软怕硬,所以对川军的小册子上的道理也深为赞同:“我们的农民不但没有带枪,而且还心虚,觉得自己是客人,是去主人家里做客,讨一口饭吃,就逆来顺受;而其实这些荒地都是老天爷的,谁开垦了就是谁的。”一个浙江士人挥舞着川军发给他的小册子叫道:“这书上说的好,凡是那些自己不干活,专门杀人、抢劫的土人其实和豺狼一样,他们只要敢在汉人的篱笆外打转,我们怎么对付狼,就应该怎么样对付他们。” ------------ 第五十一节 保卫(下) 浙江士人知道遇到的这些江南士人都是逃难去四川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因此流露出轻视的样子。首先,人的观念是不太容易一下子彻底扭转过来的,虽然现在湖州、嘉兴的缙绅阶层已经转变了观念,以前认为子弟只有读书好才是有出息,现在修正为敢于拿起武器保护宗族。这些来四川的浙北士人都是世界观、人生观还没有定型的年轻人,他们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不起继续读书的年轻士人;其次,就是四川分发的那些宣扬帝国主义的小册子里,也丝毫没有贬低读书人的意思,只是把这种差异定性为分工不同。 “我们大汉文明,既需要保卫者,也有需要保卫的东西。”庄允城的一个孙子对金圣叹的儿子说道,帝国主义理论对这些年轻人来说是很有煽动力的:“我们是保卫者,而我们的文字、服饰、饮食风俗就是需要去保卫的,如果没有了这些东西,如果每个读书人都弃笔从戎、不传播文章诗词了,那我们和鞑虏蛮子又有什么区别?” 和这群浙北人接触了几天后,不少吴县的年轻人也去找父辈嚷嚷,比如金圣叹的儿子就突然改变了志向,不打算跟父亲去叙州教孩子念书了,而是嚷嚷着要跟浙北人去成都读军校:“孩儿也是七尺男儿,要当保卫者,不当需要被保卫的。反正有弟弟们在,父亲、母亲大人也不愁膝下无人。” …… 此时邓名也返回了成都,今天他赶去拜见书院的陈佐才祭酒,希望后者能配合他在书院进行更广泛的帝国主义教育。 现在陈佐才刚四十多岁,不过因为成了四川、至少是成都府的老宗师,几年前在云南还一身短衣、能飞身上马的陈把总也是大变样。陈佐才是一身的儒生长袍,头戴方巾,走路的时候手里永远提着一根龙头拐杖,还在努力地蓄须。 “陈祭酒别来无恙?”邓名看着陈佐才那颌下越来越长的胡须,觉得说不定再过两年陈老宗师就要动念头把胡须染成花白、甚至雪白的了。 “国公怎么这么晚才回都府?”陈佐才知道邓名回到四川至少两个月了,但一直呆在叙州那边,两天前才刚刚返回成都——还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凯旋仪式。 现在书院已经成立了一个体育系,系主任当然就是帝国议员格日勒图教授。体育系里面有一半的老师都是格日勒图主任的蒙古老乡、前禁卫军同袍,其他的也基本都是退伍军人。凯旋仪式那天,格日勒图作为议员不好意思去凑热闹,可全系的老师都跟着一起去抢钱去了;这些体育老师的收获还蛮不错的,昨天在系里大笑大嚷,互相吹嘘着自己的收获,陈祭酒的办公室虽然距离很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自打从缅甸回来那次开了先例,四川同秀才就认为保国公每次得胜回来,他们必须要白吃一顿。在叙州的时候,邓名被欢迎的帝国国民拦住,不得不分银子给大家,见者有份,请在场的全体同秀才喝酒后,听到风声的成都人就望眼欲穿地等着邓名回来。 “还不是因为同秀才们要看我军获胜的证据?”邓名无奈地说道:“这次从城外赶来了那么多人啊!我卖了好几个月的翡翠和象牙,攒了一大笔钱才回来的,本以为绰绰有余,结果差点就不够了。” 寒暄过后,邓名就说起来意。虽然陈佐才从来都不公开赞同邓名的帝国学说,不过在协助官府宣传方面,书院还是相当配合的。早在好几年前,熊兰拿出一套理论,认为只有不停地出去抢夺人口,才能维持四川的经济高速发展,没过多久,陈佐才就把它定为学生要在书院学习思考的课程之一。 不过听到邓名说打算往南洋移民,而且是武装移民,去占据那些不知道距离成都到底有多远的海外领地时,陈佐才还是感到难以理解。 “可惜国姓爷去世了,不然这种事就不用我来做了。”邓名叹了口气,失去了金门、厦门之后,郑经的态度软化了很多,同意和邓名分享对日贸易。通过使者往来,邓名也知道郑经正在台湾实行重税,以供养延平藩那支庞大的军队。 “陈祭酒可知道,为什么现在延平郡王会在台湾提高赋税么?”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陈佐才觉得邓名问这个问题简直是看不起他。 当初孙可望为了凑出钱粮维持西营的几十万大军,以便让西营能够同时在保宁、襄阳和两广三线发动攻势,他把治下的大批百姓都赶进军屯去当辅兵,那可比郑经狠多了,郑经起码还允许自耕农存在,只是提高税率而已。三王内讧以前,西军能够发起全线攻击,即使战败了也很快就能再一次卷土重来,确实是激动人心,但军屯中的的苦难,陈佐才也是亲眼目睹过:“台湾有多少人口?五十万还是六十万?土地也不是金、厦那样已经开垦好了的吧?延平郡王要维持三万甲兵,还有上千条战舰,还要开垦荒地、兴修水利,不抽重税怎么可能?延平郡王没有把百姓都变成军屯里的辅兵,就算是仁德了。” “因为现在延平郡王失去了对台湾海峡的控制,”邓名的回答却和陈佐才想的完全不一样:“现在不但我们,就是荷兰人也重新大量出现在了日本,他们很多人没有向延平郡王纳过税,所以还能和我们的商人竞争,导致我们的利润下降了。这种情况在国姓爷出兵台湾后,本来已经消失不见了,那时候荷兰人要不想承担重税,就要退出和日本的直接交易。所以现在延平郡王养不起军队了,他不得不依靠收重税来保证军需。” 陈佐才觉得邓名的话里有话,就闭上嘴等着邓名的下文。他把自己的龙头拐杖握在手里,摆出一副老气横秋、食古不化的模样。 “陈祭酒知道,我们四川收的农税一直不高,一开始是靠发行欠条糊弄过去的,然后就是靠贩卖食盐、收赎城费,接着就是漕银、债券,现在我们又在武昌到南京开了几个证券交易所。我们一直是靠长江沿岸,甚至靠着山东、浙江、缅甸的数千万人的财力来供养四川的百万同秀才。所以,现在四川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还有庞大的舰队,但是百姓的负担并不重,最辛苦的农民几乎可以拥有他们所有的产出,而工商因为有军队的保护,所以做什么产品都卖得出去,如果遇上竞争者,帝国军队就去帮他们砸场子。就是和夔东的盟友,和云南的晋王交往,我们能够不停地退让妥协,努力消除他们的不满,也是因为我们的家底厚,不用冒着发生冲突的风险去和他们斤斤计较。如果我不肯这样一次一次吃大亏的话,虽然我不想挑起内讧,但说不定会有人眼红我们的地盘,找茬挑起针对我们的内讧了。” 邓名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四川的蓬勃发展,和同盟的良好关系,都是从对外掠夺中受益。 “现在关起门来说话,我承认我们是在掠夺长江下游几省的百姓。虽然我有底线,我知道他们是我的同胞,比起清廷和孙可望之流,我们对那些老百姓要好得多,但这依旧是在掠夺。可是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掠夺下去,或迟或早,我们要从四川打出去,我军要把更多的土地从清廷手中光复回来。那时我们该如何对待光复区的百姓呢?” 邓名觉得,他肯定可以比清廷做得好,清廷垄断老百姓各种生活必需品的贸易,而且还想尽办法地愚民,禁海圈地,这些事情邓名肯定都不会做;但如果新光复区的百姓想立刻和四川的生活水平看齐,那也是不可能的,他们的人身权力依旧被束缚在宗族和缙绅的掌握中,因为邓名没有足够的钱去赎买这些人的政治权利:“可是,如果我们有海外的收益,这些事情就好办得多了,不但不用为了打仗抽重税,还可能广泛地免税,让贫民也能吃饱饭,发给地主津贴以换取他们减免佃户的租税。我们固然一定要赶走鞑虏,但如果能让汉人少死几个,百姓们不用承担沉重的赋税就能做到这一点,又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邓名需要向海外扩张,而且他认为这个机会随时可能出现。因为英国人告诉邓名,他们的祖国对荷兰人垄断海上贸易,对西班牙人垄断南美的金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在邓名看来,现在英国人对荷兰人和西班牙人的观感,和德国在一、二次世界大战时对英国的看法差不多。而且邓名还记得在他的前世,当德国跳出来挑战英国时,日本做的就是在亚洲一个劲地横划拉:先是装成英国的朋友发了一笔财,然后就撕破脸直接下手抢。如果不是日本实力太弱,而且德国的两次挑战都失败了,再加上美国这个巨无霸,日本本来说不定能捞到比德国这个挑战者更多的好处。 不过现在并没有美国,中国的实力也要比巴达维亚和菲律宾的荷兰、西班牙人强很多,只是受到了航海能力的限制。更重要的是,根据邓名的经验,英国这个挑战者还成功了。 “我已经写信给英国国王了,我说,我认为利润良好的象牙、黄金、丝绸贸易完全应该掌握在他伟大的王国手中;这位大王刚刚夺回了被篡夺的王位,肯定想对外发动战争,确立一下权威,而且还能发一笔财用来笼络人心。” 邓名一直致力于给英国和荷兰的敌对关系火上浇油。因为郑成功已经去世,所以邓名打算仿效前世日本的战略,先化妆成荷兰的朋友,做做军火买卖,更广泛地参与到荷兰的贸易网络中去,顺便再购买些荷兰的船只,聘请一些造船工程师来帮助荷兰解决军费问题——等到英国人继续向荷兰人挑战,邓名手里的船只也准备得差不多后,就可以学日本的下一步战略了。 邓名给陈佐才解释了很长时间,让对方意识到南洋拥有巨大的潜力,可以为中国提供巨额的粮食,更能通过贸易获得超过农税的金银收入,还能用这些收入收买暹罗、日本的雇佣军去帮中国人打仗。不过要想从西方殖民者手中夺取大片的土地和良港,就需要提前做准备,需要武装移民,需要敢于出海冒险的的汉人。等时机成熟的时候,这些散布在南洋的汉人据点和武装开垦团就是中国远征军的基地、向导和兵员补充。 邓名已经把这些想法都整理成小册子,打算鼓动四川人成立类似东印度公司之类的机构,招募福建、广东、山东沿海地区的贫民,组成垦殖团出海。四川为他们提供步枪和军事训练,而舟山的闽军船只会帮助他们抵达目的地——现在无论是巴达维亚还是菲律宾,控制的只是一些良港、据点而已,只要垦殖团避免与荷兰、西班牙人正面冲突,再加上一些外交策略,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只是一盘散沙的南洋土著。 移民能否成功,关键是能否保卫自己的利益,不能逆来顺受,而是向试图抢劫的土著开枪。邓名希望利用地理优势和人口优势,尽快地让南洋出现大批的汉族武装农民。这就必须要通过成都书院来进行宣传,先把垦殖团的领袖们培养出来,再让他们去招募武装农民。 “华夏,夷狄,禽兽。”陈佐才翻了翻邓名准备好的教材,小声说了一句,但随即又恢复了刚才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国公这句话老夫不能赞同,我泱泱中华一贯讲求以德服人,这种有违仁恕之道的东西,老夫是不能同意的。” “不过圣人也说过,开卷有益。”陈佐才又想了想,把邓名给他的小册子收到了袖子里:“既然国公写下来了,那就给学生们瞅瞅吧,多看两本书总是没有坏处嘛。” ------------ 第五十二节 决心 大功告成,邓名打算再和陈佐才闲聊几句就告辞,现在陈佐才对四川的民风民情比邓名还要了解得多。 “回头老夫再琢磨一下,把这个书名给改一改,此外,这本书最好也不能说是国公亲笔写的。”在邓名起身道别的时候,陈佐才随口说道,这是他刚才闲谈时想好的办法。 “为什么?”本来已经要走的邓名,突然又停下了脚步:“用我的名字不好吗?如果话是从我的口中说出来,老师和学生们都更容易相信吧?” “这当然没错。”陈佐才轻轻叹了口气,眼前这位成都的统治者其他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名声了,就好比当初办这个书院也不知道改个名字,结果使得许多的人都认为邓名就是要搞一套谋朝篡位的工具出来。 略一沉吟,陈佐才没有正面回答邓名的疑问,而是提出了一个人选:“巩老先生怎么样?就说是他写的。” 陈佐才和巩焴长谈过几次,对方的学问、见识都让陈佐才佩服得五体投地,陈佐才也很清楚巩焴对邓名非常关心爱护,虽然到四川的时间不太长,但居然也和文安之差不多了,简直就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邓名的身上。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陈佐才心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但他马上就将其驱散了:“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我深受皇上的隆恩,被提拔为……嗯,被提拔为把总……总之,我绝不能辜负了皇上,要是没有陛下的恩典,保国公还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我呢。”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赶出去后,陈佐才继续刚才的话题:“不如就说是巩老先生写的好了,他反正连神主牌都烧了,这点事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听到这句话邓名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陈祭酒是觉得这本书对我的名声不好啊?没关系,我敢作敢当,再说,也不能什么坏事都往巩老先生头上推啊。” “国公的前程远大,现在不知道轻重,以后会明白有个好名声还是很重要的。”陈佐才微微摇头,轻声劝说道。 “嗯。”邓名低头愣了一会儿神,片刻后抬起头来,语气坚定地说道:“这本书就是我写的,这样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慈不掌兵,这个道理老夫也很明白。不过这事就像带兵打仗一样,每个人都需要各司其职。”陈佐才依旧没有放弃说服邓名的念头,实际上,他认为邓名在一次次下江南的时候就做过很多不妥的事。其实很多公开出去不好听的事完全可以让手下挑头去做,邓名只要装不知道就行了。有些话陈佐才并没有挑明,他觉得自古以来一个能成大事的领袖总是会有比较好的名声,因为他自己注意维护,手下也明白这是君臣分工。邓名的实际表现要比陈佐才所知道的大部分领袖都要好得多,如果再加上注意宣传的话,打扮成一个圣人没问题。 “陈祭酒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了?”邓名闻言又是微微一笑。巩焴就多次和他私下谈过这个名声的问题,而且邓名也很清楚巩焴到底在想什么,就是要让邓名更好地争取民心——老百姓都盼着能有个青天大老爷,更盼着能有个圣明的天子;不仅百姓有这个期盼,就是士人也是一样。所以邓名被包装得越好,就越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和支持,百姓们越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巩焴也承认邓名到现在为止名声很不错,不过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呢?把那些强盗、帝国的理论统统交给别人去发布好了,邓名只要坐享其中的好处就可以。巩焴甚至推荐过具体人选,一个是周开荒,巩焴称完全可以把此人打扮成一个杀人不眨眼、蛮横凶狠的形象;此外还有一个任堂,也可以赋予他一个摇羽毛扇的阴谋家的形象。这样,诸多关于帝国的理论都可以被称为出自这两个人的策划——巩焴并不是没考虑过毛遂自荐,不过他担心自己年事已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人世,无法保证帮助邓名把这个黑锅背到底。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议会投票的那天,陈祭酒在议会里说的那番话,我也听说过了,陈祭酒讲得很好。”邓名轻叹了一声:“其实这种吃绝户的事,仔细想一想,我好像也干过。而且,如果这次东南督抚把案子办成了,我也要去推销债券的——我不可能看着他们把这么一大笔银子全部花到自己的军队上,或是进贡给清廷。” 陈佐才的脸上又浮出孤傲之色,不置可否地听着。 “当我听了陈祭酒的那一番话后,我就知道成都书院课教的很好,大家都懂得聆听别人的话,这实在让我喜出望外。”邓名说到这里对陈佐才抱了一下拳。 “教课是份内之事。”陈佐才简短地答应了一声,脸上也不动声色,安静地把邓名的谢意收下了,其实他心里的想法远不是这么简单。 “这是保国公你的功劳。如果我那次当着刘晋戈、熊兰和全体老师骂你的时候,你派人把我拖出去杀头,那你的手下自然会有样学样,谁敢在他们面前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他们肯定不会轻饶。”陈佐才在心里默默想着:“因为你不因言罪人——虽然你屡教不改,但你对我表现出来的尊敬,让你手下都知道该怎么对待谏言,可以不听,但不能不让人说,现在已经变成了全川的风气。再说我又有一点名气,所以这次去议会骂他们的时候,虽然他们都有权把我轰出去,但谁也不好意思喊卫兵这么干。” 现在邓名向陈佐才表示谢意,称赞他教导有方,陈佐才也无意去纠正对方的看法,同样是在心中默念:“你不因言罪人,那我就不平则鸣,这就是君子对君子的报答方式。其他的客气话就不用说了,省得你这个年轻后生经不住夸,骄傲自满起来。” 这时又听邓名说道:“五年前,明军在重庆城下惨败,我和其他溃兵一起逃向奉节,途中我第一次参加了与敌人交战,那一仗我还击毙了一个敌人。”邓名挥了一下手,表情平静地说道:“我拉开弓,瞄准了一个活着的人,射中了他,眼看着他重伤落入冰冷的水中,挣扎着想爬上岸,但最后流血而死,被江流冲走了——陈祭酒一定不知道,第一次杀人以后,我好几天都没睡好,夜里常常惊醒过来,想着那个被我夺取性命的年轻人。而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战争会如何地让人变得扭曲。” 陈佐才没有插嘴,听邓名继续说下去。 “当兵就是要杀敌的,这毫无疑问,如果不想被鞑子和绿营杀,就要奋起反抗,就要先把他们都杀了,对此我问心无愧。” 接下去谈到了之后的万县之战。因为目睹了几个熟悉的同伴被杀死在身边,邓名和卫士们追着溃敌砍了十几里地,那天不知道有多少敌人死在他的剑下:“从动手杀第一个人开始,这几年来,我做的事就是杀更多的人,整天琢磨着如何杀人,如何生产最好的杀人利器,训练最善于杀人的军队。因为我这份工作完成得不错,所以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欣赏,而我这个工作还要继续做下去,不知道还要再干上多少年。战争和和平是完全不同的,黑白、对错是完全颠倒的,陈祭酒也当过把总,想必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陈佐才微微点头,简短地答道:“老夫知道得很清楚。” 陈佐才不动声色,心里想到:“我倒是没有亲手杀过人,不过我为了保证军屯的生产曾经打过人,把我管理下的辅兵鞭打得皮开肉绽。最一开始我也感到恶心,但不得不强迫自己做下去,后来渐渐就习惯了。”陈佐才曾经彻底适应了那份把总的工作,但现在回忆起来,却发现自己又一次生出不舒服的感觉。离开云南好几年了,一直在书院里教书,他当初心安理得下令对辅兵进行惩罚,现在内心感到愧疚。 “所以,我提出士兵们只要服役几年,或者参加过几次战斗就可以退役。不过,这个办法对我不适用。我和他们做的事不一样,这几年和东南督抚打交道打得多了,我也开始分不清是非对错了。有的时候我会冒出一个念头,我想,如果是在五年前,我是绝不会和满清的官吏合作,眼看他们欺压汉人百姓的,也绝不会对文字狱袖手旁观的。但现在我首先会考虑我们四川大业的成败,比起我们在满清官吏心目中的形象,一些汉人百姓的冤屈根本就不算什么。”说到这里,邓名的脸上突然有了痛苦之色。 “慈不掌兵。”陈佐才又吐出了四个字。 “嗯,我总是安慰自己,毕竟这种事一定要有人去做,要有人挺身而出保护国家的安全。” 这次陈佐才没有让邓名等很久,立刻脱口而出:“国公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只是我想,等到十年以后,鞑虏被赶走了,战争结束了,我和我的上校们恐怕也都是半疯了——我不认为,一个县的百姓会放心地让一个杀人如麻的家伙当他们的县官,不过他们却认为战争的胜利者是最好的统治者,这真是古怪啊。” “国公的话,老夫有些听不懂了。”陈佐才感到他跟不上邓名的思路了。 “我认为,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我和我的上校们都需要好好的休息、放松,我们养成了一套黑白完全颠倒的规矩,这套规矩是用来对付敌人而不是自己人的。”邓名摇摇头,觉得军人未必是合适的官员,就算是战争英雄,恐怕也需要先冷静一些年才能重返政坛,至少也得等他在和平生活中消除了战争的影响再说。 “所以保国公才搞了这个院会出来吗?”陈佐才听到这里,突然有恍然大悟之感,他也见识过南明三王是如何驱使百姓的,邓名大概是怕自己会失控变成一个暴君。 “确实,是一个原因。”邓名觉得若是自己将来不进行过战后的心理恢复,很有可能会把带兵的那套观念拿来对付自己人,把有不同意见的人当成逃兵毙了。大手一挥发动各种生产战役,根本不在乎有多少百姓被充作了炮灰——趁着现在自己还头脑清醒,邓名先把这个议会的框架搭起来,然后带着军队逐步习惯去服从它。不然将来走火入魔,会不会愿意用议会来限制自己就难说了。 “因此,我不愿意隐瞒我的作品,我也不会去刻意保持什么好名声,”邓名对陈佐才说道:“我会时刻提醒自己,把真实的想法和院会分享。你们在后方,基本上是生活在和平的环境里,就算我自己察觉不到我已经发疯了,但你们肯定能看得出来——陈祭酒应该让四川的同秀才们明白,如果军人当得太久,心智不正常了,那也是为国家付出的牺牲,应该得到善待,让军人能够恢复过来。” 陈佐才仔细地盯着邓名看了半天,郑重其事地问道:“可以冒昧地问一下国公,国公驱逐鞑虏后的志向吗?” “我的志向?”邓名哈哈一笑:“我希望驱逐鞑虏后,院会里坐满了来自全国的议员,他们代表着全天下的百姓……”说到这里邓名突然停住了,他本想说希望议员们会在他进门时全体起立鼓掌,出门时议长会说“我们代表全体国民,感谢您多年的为国效劳”,不过这个志向实在太大了,邓名觉得陈佐才肯定理解不了,今天聊得兴致勃勃,差点一不小心就吐露出来了。 “国公的心思,从来都是变幻莫测。”陈佐才等了片刻,见邓名已经没有继续的意思,就点点头保证道:“既然国公深思熟虑过了,那老夫尽力帮忙便是。” …… 北京。 蒋国柱不久前送来一份报告,称他负责的哭庙案和奏销案都有了起色,哭庙案的首犯金圣叹等人已经畏罪潜逃,没有了领头人后,蒋国柱亲自指导地方官施展手段,把涉案的外围人员分化瓦解——这些没有潜逃的人本来还对清廷心存幻想,所以才会留下。而蒋国柱的方案是“挑动缙绅互斗”,他暗示那些寄希望于清廷宽大的人们:朝廷和两江总督衙门已经不打算追究此事了,不过出于官府威信的考虑,需要一两个替罪羊,然后就会赦免其他的人。 至于具体的人选,蒋国柱也没有指定而是让缙绅们自行决定。他还拿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说官府默许众人分担那个顶罪的人遗留下来的责任,换言之,就是众人负责照顾顶罪者的家人,凑钱弥补该人被抄家的损失。 不出蒋国柱所料,为了顶罪的问题,本来就不太团结的缙绅联盟立刻出现了裂痕,他们之前能够形成这个联盟还是因为浙北的榜样;不过当蒋国柱明确表示官府没有特别针对的对象后,这些缙绅就又开始举办赛跑比赛——不过蒋国柱可不是邓名,他并不打算只吃掉最后一名。 在经过互相举报和陷害后,蒋国柱抓走了几个缙绅,然后要求其余的人按照最开始的约定办,让他们合伙儿照顾被捕者的家人。在这期间,蒋国柱偷偷对其中的一批人说,他们本来就不在官府的严办名单上,就算没有人顶罪,也最多是罚款了事。 蒋国柱估计这些人听完后肯定会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大事,分担顶罪人的负担非常不公平,等这些人再为此事闹起来后,蒋国柱再把之前他们互相陷害、告密的信分发一下,估计就能让黑名单上的缙绅们彻底反目成仇——蒋国柱计划分三批到四批把这些富户都抓起来,没收财产,然后卖给四川人。至于查抄所得,蒋国柱计划把一成送给北京,用三成购买四川的债券,剩下的用来养兵。 在给北京的报告中,蒋国柱吹嘘了一番自己的忠诚和干练,拍着胸脯保证,至少能够给北京运去一百万两银子。 把蒋国柱的奏章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索尼沉吟了一会儿,对鳌拜和苏克萨哈说道:“现在江南如此混乱,归根结底还是在邓名身上。” “正是。”鳌拜和苏克萨哈异口同声地答道,然后一起满脸期待地看着索尼。 不久前康亲王杰书又上了一份奏章,认为等拿到漕银后,清廷就可以挥师西进,取道潼关入陕西,集中河南、山西等地的绿营精锐于保宁、重庆,再加上精锐的河西兵,与邓名再次决一死战。 杰书显然不愿意灰溜溜地返回北京,而且无论是他还是遏必隆,都对淮安的失利相当不服气,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水网密布,江南人心浮动,侦查不利加上朝廷一再催促等原因,他们不会遭遇挫折。而从保宁、重庆出发,只要粮秣准备充足,辅兵和牲口带得够多,完全可以走陆路攻击成都。 只要攻陷了成都,那所有的动荡不安自然都迎刃而解,就是和邓名拼个两败俱伤,也能阻止他继续无休止地利用水师优势骚扰湖广、两江、浙江、山东——与其让官兵在这么大的范围上疲于奔命、处处设防,还不如集中人力、物力荡平了四川。 这个计划鳌拜和苏克萨哈也是认同的。作为去过四川的战将,鳌拜表示,他认为走汉中这条路攻击西川是完全可行的。虽然路上没有什么人,但确实可以靠大量的民夫和畜力来解决运输问题;对于陆战,清廷也还有一定信心,而且北方的军队士气也还不错。比如河西的赵良栋,就多次叫嚷有信心把邓名一举荡平——在邓名烧死了洪承畴、袭杀了胡全才又生擒了郎廷佐后,敢这么喊的人就没有几个了;而在高邮湖、浙江和山东之战后,赵良栋这样的好汉就更稀罕了,若是去打成都的话,赵良栋这样的猛将一定要带上,他的好搭档张勇和王进宝不用说也得一起去。 只有索尼依旧担忧,进行这样大规模的动员会让清廷有被掏空家底的危险。 要是能一劳永逸当然好,那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而且还能靠象牙和翡翠来弥补损失——高明瞻不是说西藏都是满嘴长牙的大象和用来当门垫的翡翠吗? 可若是战事不利的话,那清廷又该怎么办? “若是几年前我们肯下这样的决心,现在就不用坐在这里发愁了。”鳌拜见索尼又没了下文,焦急地劝说道:“如果我们现在舍不得花这笔钱、下不了这个决心,那再过些年,邓名的流窜范围只会变得更大,朝廷的负担更重,说不定到时候我们连下这个决心的能力都没有了,那才是追悔莫及啊。” ------------ 第五十三节 霸气(上) 尽管是在战争期间,但川西依旧有大量的奢侈品通过重庆流入北方。象牙不用说,一直就是宝物,现在就是翡翠也取代了原本玉石的地位——除了翡翠硬度高、色彩漂亮以外,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翡翠有稳定的货源。日渐兴旺的珠宝生意让北京相信四川那边确实遍地是黄金,打下成都肯定能弥补朝廷的财政支出而有余。 这几年来,邓名陆续往四川搬运了几百万人口了,按说川西也重新变得人口稠密,能够让清廷的大军有机会沿途征用粮食和人力了。辅政大臣手中没有西川人口的准确数字,他们估计现在西川应该有三百万壮丁以及和这个数字差不多的壮妇,而这个估计是根据南方的督抚的奏章得来的。 一开始邓名到长江中下游时,各个督抚为了推卸责任,拼命把邓名的收获往少里说,竭力想让朝廷相信邓名在他们的家门口损失折将。不过同时督抚们又使劲夸大邓名在他们那里的所得,目的当然也是为了进一步推卸自己的责任,表示匪势庞大都是他们邻居造成的;而后来皇帝死在高邮湖了,承认官兵小挫似乎也不是什么大罪了,东南督抚就开始遮遮掩掩地报告邓名从他们那里掠夺了一些人口,同时一如既往地造谣夸大邻居们的损失,以证明自己被掠去的人口实在是微不足道。 那个时候,辅政大臣经常是往各省报上来的损失人口里加上一些,加以修正。现在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地方官似乎纷纷有夸大损失的倾向。因为他们发现超报损失可以理直气壮地贪污丁税,所以动辄就是川贼大掠某处,一抢就把某府、某县的几十万壮丁席卷一空——现在清廷的要求已经很低了,这种奏章搁在五年前送上去绝对是要杀头的,而现在只要力保县城不失,朝廷就会勉励一番——所以辅政大臣每当看到这种报告,已经不是往损失的人数上再增加,而是尽量地挤干里面的水分,“严禁”邓名如此猖狂地劫掠人口,他们本来是应该向朝廷缴纳丁赋的。 索尼今天一直没有明确表示意见。他也很清楚,只要不能打消邓名的嚣张气焰,地方官府对北京中央的敬畏就会持续下降,类似的阳奉阴违行为会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要是搁在五年前,谁敢提出让闽军帮忙漕运啊。可现在东南的督抚都有这个胆子了,而且北方还有给叫好的,就是那个曾经的坚定的剿派祖泽溥;而朝廷也确实不好在邓名威胁如此巨大的时候,对这些墙头草采取断然措施。 听了鳌拜的话,索尼只是“唔”了一声。 “我军依旧比邓名强大很多倍,我们可以集中五省的兵力,七省的财力,就算不能彻底击溃邓名,也能迫使他同意与朝廷议和。”这种对清廷前途的怀疑也扩散到了清廷的高层,力主发动进攻的苏克萨哈,甚至认为只要能迫使邓名同意议和或是拿出谈判的诚意来就可以:“只要邓名和我们议和,我们就可以重振权威,让东南这帮人不敢再对朝廷耍心眼。” “就是邓名和我们议和,我们也不能马上对付各省的总督、巡抚。”鳌拜急忙纠正道:“至少要等皇上长大亲政了,邓名也刀剑入库、马放南山了才行。要是匆忙动手把东南逼反了,邓名说不定就会撕毁合约……” “好了,那还是没影的事呢。”索尼打断了鳌拜的话。那还是太久远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现在邓名和清廷还没有和谈呢。上次纳兰明珠和邓名进行过两次沟通后,清廷就发现邓名和己方的条件差距太大,尤其是邓名要求湖广、两江、山东、浙江、福建、两广和漕运总督都需要派质子去四川,这个条件让北京意识到,成都方面认为现在明清在战略上已经达成了均势,所以邓名要求对长江和南方进行双重统治,而不是完全属于清廷所有。 但清廷并不认为局面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而且双重统治肯定是无法通过八旗内部那一关的。虽然满清内部大多数人都承认战争无法在短期内解决,而且也不愿意继续让满洲人战死,不过他们现在依旧占据着中国大部分的领土,无法接受一夜之间和明军回到平起平坐的地位上。 “好吧,我也同意进攻四川。”索尼终于点了点头,既然他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应付眼前的危局,也不可能接受邓名的谈判条件,那就只有再进行一次军事冒险:“不过我觉得有一个问题我们得事先说好,那就是成都要不要拿下。” 从天津传来消息,漕银正在陆续被运上岸,到现在为止,双方的协议执行得非常顺利。虽然江南的督抚都说这是穆谭在牵头,但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辅政大臣,他们都深信邓名默许了此事。从这一点看,邓名也有意停止和清廷的战争。听说,成都直到现在都没有吞并附近的夔东、建昌,更不用说实力雄厚的昆明李定国集团,或是距离遥远的张煌言集团。辅政大臣们以己之心度人,觉得邓名终究是势力有限,可能他也需要赶快与清廷议和、停战,集中力量削平明军内部的众多山头——要是内部都无法统一,那打天下又有什么意义,谁敢说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鳌拜和苏克哈萨对视了一眼,这次清廷由亲王领军,拿出大量的经费,动员大量的兵力进攻四川,他们觉得就算歼灭不了邓名的主力,但拿下成都还是没什么问题。当然,拿下成都绝不意味着问题彻底解决,索尼认为,只有拿下成都同时彻底歼灭邓名的主力部队,那才可能一劳永逸,而且也只是可能罢了。 “如果邓名利用他水师的优势流窜到汉水流域去,或是干脆放弃了长江的上游地区直奔下游,然后在山东、浙江展开大流窜,还是会被他搅合得天翻地覆。”鳌拜沉思了一下,觉得索尼的担忧很有道理,清廷会为了追剿邓名而元气大伤,不得不越来越依仗地方上的汉人武装——从这几年周培公的崛起就可见一斑。清廷已经好几年没有动过更换东南督抚的念头了,张长庚他们的实力都在急剧膨胀中——如果再被邓名搅和上十年,清廷或许能把他彻底灭了,但朝廷也会因此耗尽所有的力量,包括威信、控制力、满洲人的生命还有国库的储备;而那时许多地方恐怕也早都藩镇化了,总督都变成吴三桂一样治权在手的藩王。如果真变成这样,那么清廷和邓名打得不死不休是图什么呢?是为了给吴三桂或是其他什么人做嫁衣吗?不错,邓名杀了皇上,不过也不能拿整个大清给先帝陪葬啊,太皇太后、皇上和全体满洲同胞都不会同意的。 “如果邓名肯与朝廷议和,肯保证绝不再沿着长江东进,我们可以不抢走他的成都。”苏克萨哈也赞同地说道。索尼的意思就是要设法用成都做人质,和邓名签订一个对满清有利的城下之盟:“如果邓名失去了成都,那他的威信也会受到极大打击,可能再也无法压服李定国、李来亨。” “不错。”索尼满意地看到另外两个辅政大臣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意见:“即使邓名顽固不化,只要在我们攻下成都以后他能够幡然悔悟,我们还是要与他和谈。到现在为止,邓名是唯一一个认真考虑议和的人。只要他还有一部分军队,只要他肯议和,我们还是可以把成都还给他。如果邓名公开宣布篡位,出兵攻打李定国,我们也可以让吴三桂支援他。” 吴三桂最近也快成为北京的一块心病了。这几个月来,吴三桂不断送密信到北京,说张长庚似乎有背叛朝廷的嫌疑。 一开始北京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们知道吴三桂和张长庚因为协饷的问题,关系始终闹得很僵。吴三桂从张长庚手里拿到的协饷,大概还不到他索要总数的一成。因为吴三桂不断地用武力威胁张长庚,张长庚完全是为了避免平西王悍然发动清军内战,才勉强供给他一点, 不过吴三桂最近送来的秘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称他假装反正,对永历的流亡朝廷进行了试探。结果发现南明朝廷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进攻湖南自赎,除了邓名、李定国与张长庚早有勾结外,再无其他解释。吴三桂对明廷进行试探,是由夏国相主持的,他把全部的经过详细写成报告送到北京。一同送来的还有明廷给吴三桂的回复——吴三桂称,他早就怀疑张长庚不给足他军饷,就是因为和明廷有勾结,所以吴三桂要求朝廷同意他偷袭湖广,为朝廷诛杀张长庚这个贼子。 吴三桂送来的文件可信度极高,关于各种疑点的分析也十分有条理,让辅政大臣们看完后,顿时对张长庚的用心十分怀疑。 ------------ 第五十四节 霸气(下) 当初洪承畴向顺治恳请抽调天下汉人精兵征讨西南时,就对顺治详细分析过各方面的利弊——这些洪承畴挑选出来的精兵,其中固然有不少是张勇、赵良栋这样的忠心耿耿之辈,但也有很多都是各省的刺头、喂不饱的恶鹰。在洪承畴的计划里,这些人跟着吴三桂进入西南后就不要再回来了,他们要是能和李定国拼个同归于尽,那真是最好不过。 一开始看吴三桂进展太顺利时,洪承畴还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替吴三桂着想的姿态,劝他欲要自保,就不可让云南一日无事。但吴三桂却不肯上当,坚持要把李定国彻底消灭不留后患,显然是不打算落入洪承畴两败俱伤的筹划中去。 根据洪承畴的备用计划,那就是要把这些人圈在云南不放回来,花上几十年的工夫等他们都和吴三桂一起老死了以绝后患。当时洪承畴和顺治对奏的时候,索尼、鳌拜都在边上,他们也都对这个方案非常赞同。可惜功亏一篑,突然蹦出来一个邓名,把洪承畴烧死了,吴三桂也退回了贵州。 当时鳌拜还盼着能坏事变好事,让吴三桂继续去血拼李定国,但吴三桂却说什么也不肯为了大清把老本都扔进去。虽然吴三桂对付水西之类的土司雷厉风行,但每次一听清廷要他去打李定国,就大喊粮秣不足,现在不但李定国没有剪除,吴三桂还被养得很肥。利用这几年的时间,吴三桂把洪承畴塞在他军队中的沙子都清除了,监督他的满洲八旗也喂得饱饱的,十万大军基本都成了他的党羽。 当初在山海关,吴三桂那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手腕给多尔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自从入关后,清廷就一直把吴三桂放在粮秣无法自给自足的地区。军费和粮草始终是清廷用来套住吴三桂这头恶狼脖颈的一根有力的绳索,再加上满洲大兵的军事威慑,让这个家伙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由于邓名,满洲大兵的震慑力已经受到严重削弱,如果吴三桂的报告和分析属实的话,就是说连张长庚这样的家伙,都因为拥有两省而生出“鼎似可问”的心思来了;那么,如果把吴三桂集团放进湖广,让他粮草能够自给自足,会是什么后果?平西王手里有十万大军,几乎都是汉人军中的精兵猛将,比起势单力孤的张长庚,吴三桂绝对是可怕得多的祸害。绝不能让吴三桂拿到湖南的稻米,这是北京辅政大臣们的共识。 “我们该怎么回复平西王呢?”听索尼提到了鳌拜的名字,鳌拜问道。 此事让辅政大臣们感到非常棘手。 幸好明廷也不信任吴三桂,吴三桂报告说明廷企图唆使他去打两广和福建。这个报告索尼觉得非常可信,明廷的思路清晰可见,显然和清廷一样,对吴三桂异常警惕,所以指望他去血拼东江系的藩兵。不过索尼料定明廷的如意算盘不能成功,就好像清廷无法说服吴三桂去血拼李定国一样。 只是吴三桂既然开口了,也表示他依旧会坚定地站在清廷一边,那就必须要对他的忠诚给予嘉奖。就好像昆明大火一样,谁都可以罚,但手握十万大军的平西王不能受罚;谁表忠心都可以不赏,但手握十万大军的平西王不能不赏,不能把湖广赏给他,那就只能让湖广再多拨点粮草给他。 “写封信给张长庚吧,私下通知他,让他知道平西王已经弹劾他有通敌嫌疑了。朝廷知道武昌乃是前线,军费紧张,但像张长庚这样完全不顾友军需要还是不行的。朝廷的意思是,张长庚必须要增加给平西王的粮草,这也是他证明自己清白没有通敌的机会。”索尼的解决办法既是对张长庚的敲打和威胁,也是对吴三桂的安抚,同时还是对张长庚的提醒——提醒他不要被吴三桂偷袭了,那样清廷要头疼的就不止远在四川的邓名了,到时候他们还要担心吴三桂会打着援助两江的名义,跟在邓名身后一趟趟地往南京跑。 “再给郑经去封信,”随着军事威慑力的不断下降,索尼感到国事越来越艰难,每个决定都需要深思熟虑,在打击敌人的同时,还要走一步看三步,严防小弟借机壮大自己:“就说朝廷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台湾自古就不是天朝领土,他们父子自拓疆土,可以同朝鲜例,不剃头、不变换衣冠,问郑经愿意不愿意和朝廷议和。” 如果招安了郑经,福建、两广的力量就可以节省出来不少,东江系的藩兵也可以调往别处,既可以从背后监视吴三桂,也可以增援长江流域,还可以协助杭州镇压浙北那帮靖难的乱党。 …… 紫禁城外的茶馆里,张明澄和朋友黄老皮、范通一边喝茶,一边议论着国家大事。以前他们在辽东是没有地位的包衣,但从龙入关后,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先是替主子管着圈来的大片土地,彻底告别了沉重的体力劳动,现在连管家的活儿都是其他包衣在做了,他们这些身份尊贵的大包衣住着漂亮的宅子,出入酒肆、茶馆的时候,伙计们也都是一口一个“爷”的伺候着。 “昨个儿宣布岳州大捷了,湖广绿营浴血奋战,把川贼赶回江陵那边去了。还斩杀了川贼一员大将,嘿,又是姓赵的。” “又姓赵?”黄老皮眯起了眼睛:“难道又是赵海霸?” “当然不是。”张明澄摇摇头,赵海霸在九江大捷和黄州大捷中被斩杀了两次,类似笑话有好几出,导致这两次大捷听上去都不那么可信了。不过北京的大包衣们还是宁可相信这只是大捷中的一个瑕疵,只是一个谁都可能不小心犯下的辨认失误:“是赵五郎、赵路霸。” 自打赵天霸在淮安之战中被康亲王杰书“击毙”后,他的家人就纷纷遭殃了。在朝廷嘉奖了杰书阵斩为首贼将的功绩后不久,梁化凤就声称他奋起追击退出运河的明军,击毙赵天霸的二弟赵地霸——在一次次汇报大捷后,江南这次的奏章上总算也出现了被杀敌将的姓名了。既然朝廷不追究杰书的欺瞒,那就说明关于赵天霸的虚报是在辅政大臣的容忍范围之内。 康亲王的功劳大家都不敢抢,要是别人又把赵天霸击毙一遍,那就等于指着杰书的鼻子骂他撒谎;但梁化凤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了,赵国祚给朝廷的的奏章上也把赵地霸击毙了一遍,称此人根本没有在扬州被杀,而是带着党羽流窜杭州湾试图抢劫一把,被英勇的杭州驻防八旗将军松奎格杀。之所以非要用这个名字,主要还是因为梁化凤在庄家发起的靖难中不但见死不救,更有落井下石之嫌,赵国祚肯定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恶心江南提督的机会。 赵家二郎在扬州殒命,接着三哥赵山霸又在池州死于非命。但蒋国柱宣布的这桩功绩又受到张朝的质疑,张朝拿着董卫国的捷报称,赵家的老三赵山霸、老四赵海霸,明明是在九江被双双诛杀的。 就像江西和江南争抢功劳一样,湖广也严正指出,真正为朝廷除去赵海霸这个大患的功臣乃是湖广的黄州知府。赵海霸命丧黄泉后,不久,赵六郎也在武昌授首。 “赵家六郎叫什么来着?”范通插嘴问道。 “街霸。”张明澄和黄老皮异口同声地答道。 “哦,对、对。”范通连连点头。由于赵路霸和赵街霸的死亡地点没有争议,所以他们的名气远不如他们的二哥、三哥和四哥响亮,赵天霸的前三个弟弟因为浙江、江南、江西和湖北的激烈的笔墨官司而传遍全国。 “赵家的大哥,”回答完范通的疑问后,黄老皮迟疑了一会儿:“叫什么来着?” 刚才和黄老皮一起流利回答范通疑问的张明澄,也回忆了一会儿,不是很有把握地反问道:“是不是叫‘天霸’?” 康亲王的奏章非常低调,也没有大肆宣扬,所以赵天霸的名气远远没法和他五个虚拟的兄弟相比。 “好像是,”黄老皮皱眉头想了一下,点点头:“应该是吧,后面是地、山、海、路、街。那大郎应该是天了。嗯,就是赵天霸没错,有这么多出名的弟弟,他就是想不出名也难啊。” 川西明军从淮安退回江陵的一路上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北京人无从知晓,不过他们都对赵家六兄弟的印象深刻,除了大哥生死不明外,其他五兄弟肯定是死于非命,让大家都不禁同情起这六兄弟来。 “听说赵家兄弟的父亲是一个西贼。”张明澄说出了一个他刚听说的消息。 “果然是西贼!” “竟然是西贼。” 黄老皮和范通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赵家六霸,能给孩子起这种名字的,是个西贼有什么稀奇的?”黄老皮奇怪地问他的朋友。 “就是因为赵家六霸我才奇怪啊,”范通脸上是满是惊讶之色,掰着指头说道:“霸天霸地、霸山霸海,然后还要霸路霸街……六个儿子的名字起得这么霸气,我琢磨这肯定是个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威震江湖的一方大侠!没想到居然是个西贼。” ------------ 第五十四节 投机(上) 辅政大臣的会议结束后,索尼骑马回到了自己家里,尽管现在生活好了,但是他还是不太习惯坐轿,总觉得坐在那里面拘束,没有骑马自在。 最近三儿子一直在鼓捣些什么东西,对此索尼也早有耳闻,这个儿子折腾的事情索尼只知道个大概,好像和银子有很大的关系。不过之前索尼并没有予以干涉,而且索额图来问他朝廷会不会毁约、是不是会在验收问题上刁难、肯不肯出具收条的时候,索尼也都如实地告诉了儿子——至少今年清廷是不会翻脸没收一笔漕银的,上千万两漕银的交易,为了几十万两就撕破脸不值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辅政大臣突然都有了个印象,那就是双方打了几十年的仗后,清廷和明军,准确地说是和四川的明军好像还没有撕破脸。 索额图和其他那些政治上不得志的前禁卫军军官总是聚在一起,这次南边兴起个证券交易后,他们就凑钱去赌博,这种赌博还有个新鲜名字叫什么炒期货。不过索尼和其他满洲高官对他们本来就优容,又觉得高邮湖一战有内幕,这些子弟都是被牺牲冤枉的,所以明知他们在赌钱,而且还借用朝廷的驿站系统赌博,但他们的父辈也都装不知道——四个辅政大臣都有家人参与了,这事想掩盖还是不难的。 可今天回府后,索尼马上就让包衣把索额图叫来,一见面就说道:“以后不要去天津了。” 最近索尼听说儿子赌的钱越来越大,据说已经动辄几百、上千两银子了……小赌怡情,没有什么不好,但像索额图这样赌就有点吓人了。而且因为赌博,不少贵胄子弟还跑去天津盯着漕银交付,生怕朝廷严守诺言。但天津地方官却见钱眼开,刁难送漕银来的“闽贼”。索额图隔三差五就和其他家的小子结伴去一趟天津。 “为什么?”索额图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发颤了:“阿玛,可是……可是朝廷要毁约、抓人了么?” 这些日子索额图他们挣了不少银子,在湖广的漕银交付完毕后,钮钴禄就转战九江去了,靠着在九江那里做又多发了一笔财。前不久,江西的漕银交付也宣告结束,接下来就该轮到江南的了,钮钴禄现在应该正在赶去安庆的路上。为了能够让京师里的这伙人顺利参与到每一场买卖中,他们甚至影响了漕银交付的先后顺序,明明朝廷本来有意让浙江先交漕银,但因为钮钴禄不会飞,不能武昌、杭州两头窜,所以最后就定下了先湖北、湖南,然后江西、江南,最后才是浙江漕银的交付方案。 这个方案在北京朝堂通过还是费了点劲的,因为辅政大臣都觉得走海运的话,浙江漕运从杭州到天津明显要比江西方便。但因为湖广的证券交易先开,所以对北京的抄期货集团来说,一定要从湖北开头,最后到浙江收尾。辅政大臣和户部都担心,这样可能会造成浙江的银船在外面等着无法卸货,而江西的银船还没有抵达,导致天津码头也无事可做的古怪场面。但经不住贵胄子弟纷纷说服了疼儿子的亲娘,然后母子上阵一起对付他们的重臣父亲,这个钮钴禄需要的先后次序还是在清廷得到了通过。 而明军那边则非常地好说话,押送银船来的成都发展银行的行长冯子铭,到了天津后就上岸住在大沽口附近。这个被不少人怀疑为邓名和穆谭密使的家伙,听到索额图的要求后,一脸轻松地答道,对他们的金融集团来说,清廷这个顺序想怎么折腾都行,来的这船银子算哪个省的漕银都可以,就是一锭银子劈五份,一省一份都可以。 见明军的账本这么糊涂,船上的银子想说哪个省的都行,让不少清廷户部的官员暗中鄙视,猜测明军的户官管理制度一定一场混乱,完全没有规矩章法。而听冯子铭说什么就是一锭银子都可以分成几份,根据清廷的需要算成不同省的漕银后,北京户部对明军账册管理制度的鄙视更是达到了极点,不少户部官员都就此得出结论“四川易破耳”。 大部分满洲子弟并不明白四川到底为何易破,只有索额图模模糊糊地想通了一些,那就是明军的账目管理不够一板一眼,给四川户部官员太多浑水摸鱼的机会——想我大清账目如此严谨,进户部库房搬运的时候,兵丁都不许穿衣服而要光溜溜的,但还是有各种神出鬼没的夹带机会而四川如此漫不经心,用不了几年可能就能“观其自败”了吧? 由于只需要缴纳百分之五的保证金,所以钮钴禄那边的利润很不错,大家凑的三万多两银子已经变成了五万多,索额图的二百两银子也变成了五百多两。前些日子索额图往哥哥弟弟、表姐、表妹各处亲戚那里一通借,拍胸脯许下了三成的利钱,又凑了几百两银子给钮钴禄送去。还是因为保证金的问题,如果清廷突然变脸赖账,那每次都信心十足、压上全副身家的钮钴禄,一次就能把大伙儿的私房钱都给扔进水里。 想到这里索额图话都说不利索了。上次钮钴禄还来过一封信,说安庆新推出了一个什么漕银交付保险项目,向去天津的银船出售人身和财产保险,而这些保险业务的基金也要在安庆上市。研究明白钮钴禄来信中提到的这个项目后,索额图他们都笑得十分欢畅,他们都深知朝廷不会毁约、更不会抓人,所以这个保险项目的基金他们让钮钴禄有多少买多少,认为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结果一眨眼朝廷就要变卦了……赌博果然是不能沾啊,亲爹都靠不住。 索额图急忙一转身就要往外跑:“阿玛恕罪,儿子得赶快去写封信,趁着城门还没关赶快送去安庆。” 借来的钱里还有不少是表姐、堂姐们出嫁时的嫁妆,在婆家省吃俭用攒出来的私房钱,要是都赔光了,索额图只有自刎以谢天下了吧? “糊涂,站住!”索尼大喝一声。 高邮湖一战已经过去好久了,随着战局日趋不利,大家对禁卫军曾经的失职也不那么斤斤计较了。这次去四川既有收集土产发财的机会,也是一个获取军功的机会,如果能够在这次征讨中立下大功,那么索额图等贵胄子弟也就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因此几个辅政大臣联合起来,给他们和他们追随者的子弟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太皇太后已经同意,再给那些被清理出御前侍卫的高邮湖失职人员一次机会,允许他们返回军中,到康亲王和遏必隆身边去效力。 既然儿子又有了前途,那索尼就不能看着他继续赌博鬼混下去了,他也知道这个儿子素有大志,和其他那些混吃等死的儿子们不同。 “老三,我从来没有替你争取过任何爵位。”索尼把好消息讲给儿子听了以后,严肃地勉励他。索额图的大哥不用说,会世袭索尼的爵禄,而索额图的二哥还有他后面的弟弟,索尼也都使出浑身解数,为他们争取各种终生有效的铁杆庄稼。只有索额图例外,索尼从来没有帮他去争取过什么白拿俸禄的闲职,却不放过任何一个让索额图在皇上身边听差的机会:“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这次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你会有不逊于为父的爵位的。” “是,儿子知道了。”索额图俯首听从教诲,脸上也满是兴奋之色。 不过索额图的喜悦并不完全是因为政治前途重新出现,也是因为知晓朝廷并不会毁约,毕竟索额图手里还拿着那么多亲戚的救命钱呢;不光是他,别的参与值也是一样,就索额图所知,瓜尔佳的那个兄弟忽悠的人比他还多。听说这事能短期内挣大银子后,好几个汉子都背着婆娘抵押了房子,一人五两、一人十两地凑银子,也要去安庆交易所上做多,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交代啊。 “不过去天津也有好处,能够知道四川的内情。”索额图眉头一皱,对他老子说道。 “胡说,去天津怎么能知道川西的事?”索尼大不以为然,瞪了索额图一眼:“你好好收收心吧,不要再去赌钱了。” “阿玛误会了。”索额图不想老子一眼就识破了他的用心,不过他既然敢说这话,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一张报纸被索额图从怀里掏了出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索尼:“这是那个冯子铭和其他几个四川人没事在看的东西,好像上面写的都是川西的大事。” 邓名并不禁止川西的报纸流出境外,每次有新的银船到后,冯子铭他们都会冲过去讨要最新的报纸。这些人已经到了天津好几个月了,拿到报纸后就会如饥似渴地读起来,而索额图找机会偷了几张出来。 ------------ 第五十四节 投机(下) 原来四川最大的报纸是属于熊兰的中央银行的,他的报纸上全是贷款细则;还有从秦修采税务局搞来的税收新规,这些都是各个商行非常关心的消息。靠着这些第一手资料,熊兰的报纸颇受欢迎,中央银行下属的报社也积极向成都各个私人银行推销他们的报纸,为中央银行挣外快。 熊行长还是第一个学会在报纸上做广告的人,之后中央银行的报纸上就开始出现商业银行的付费宣传栏目;那些急需贷款的商行一般也从此开始订阅熊行长的报纸,以获取他们所需的金融信息;再后来,很多商行也开始在熊行长的报纸上做广告,不过他们的对象都是那些同样会买熊行长报纸的老板。 对于熊兰来说,印刷机和工人都是现成的,不印钞的时候就印报纸,虽然有人也看着眼红,但第一没有熊兰的先发优势,第二也缺少和中央银行竞争的人脉和信用。很久之后才有了一些规模稍大的报纸,这些报纸的销售对象主要是识字的同秀才,在上面登广告的也都是小型的店铺、商家。 自从去年有人发现刊登新闻比较吸引平民后,很多报社都开始效仿。本来白送给同秀才都往往被拒收的广告宣传单,渐渐有人开始愿意花钱买了。后来经邓名过问,凡是刊登时政新闻的报纸,都会得到政府的一笔津贴。除了财大气粗的中央银行,这份津贴对其他报社的帮助也不小。现在最受平民欢迎的成都周报(现在四川五天为一周)上面除了时政新闻,还有评书连载,甚至还有社会八卦,其进化速度之快让一直暗中关注它的邓名嗔目结舌。 受欢迎程度紧随成都周报之后的,就是叙州双周报(十天一刊),这份报纸除了时政评述以外,还有大量的风水相关。请了几个龙虎山的高人,给读者们讲解每周运程;隔壁版面就是周易详解,里面全是深入浅出的每日凶吉解析,不但要让读者知道为什么今天是黄道吉日,还要让读者明白这个黄道吉日是怎么来的。随着受欢迎程度的不断提高,叙州双周报表示它们争取明年就改为叙州周报, 排名第三的是同秀才报,这份报纸和其他报纸一样,头一版都是时政新闻,用来换政府的津贴。不过它也只有一版的新闻,剩下的就是铺天盖地的花边新闻和书生遇狐女类的故事。因为描写太露骨,这份报纸被成都和叙州的书院先后宣布为不受欢迎的,校规里就禁止师生购买阅读。年初这份报纸还另辟蹊径,开了一个专栏,专门研究四川税务局的细则,逐条分析应该如何合法避税,从大宗利润税款,到小型店家的营业税赋,乃至农民工人的所得税,无所不包。该报因此声名鹊起、销量大增,成为第三份改为每周一刊的私营报纸。为此《同秀才报》还被税务局长秦修采一纸状子告去了提刑司,邓名返回四川后不久,该官司也告一段落,首席提刑官贺道宁以“言者无罪”为名宣布这个教授如何避税的专栏合理合法;宣判后,秦修采先给全体税务局的官吏每人定了一份同秀才报,以便在第一时间发现并弥补漏洞,一面指示朴烦收集家长签名,打算告《同秀才报》一个有伤风化、毒害少年。 索额图从天津偷来了不少报纸,全都是属于这四家的,不光是冯子铭他们看得津津有味,拿到手之后索额图他们也挺喜欢看的。一些被请来辨别真伪的师爷看完后,还为几份报纸上不同的时政观点争吵起来,并表示他们还没有研究够四川的诡计,需要更多的报纸材料。 “活字印的?”索尼把报纸接过去翻了两遍,露出一声不屑的鄙夷声。 这种鄙夷并不是索额图第一次听到,也远远不止听过一次,很多师爷看到这些报纸明显是活字印刷后,就失去了兴趣。虽然活字印刷出现的时间很长了,而且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但活字印刷物难登大雅之堂。字帖什么的就不必说了,就是有哪个读书人打算著书,也会请上上一位好工人为自己刻上一副精美的雕版,因为字不仅是意思的载体,同时也是一门艺术,没有人愿意用没有特色的活字来承载自己的心血——如果不是很有钱,那就用便宜一点儿的雕版好了。 由于缙绅的这种倾向,使得最优秀的印刷师傅都集中在雕版印刷行业,活字印刷是一种低级行业,师傅和工人的水平远远不能和雕版同行相比,报酬也少得可怜,这使得活字印刷品同雕版印刷品的质量差距难以弥补。 索尼已经入关很久了,最近十年看的奏章上都是精美的小楷,围绕在他身边的也都是知名的士人,早就知道活字印印刷品是给那些粗通文墨的工头之流看的,根本入不了辅政大臣的法眼。 “这报纸不同,上面几乎没有错字……”索额图急忙解释道,这几份报纸虽然看得出不是一家出的,但是质量都相当优良,无论是纸张还是墨料都是上品;报纸上虽然基本都是口语白话,但遣词造句相当讲究,没有自造词语和地方俚语,通篇读下来毫无晦涩感;添加的标点固然说明报纸不是为有能力自己断句的读者准备的,但确实大大提高了阅读速度,让索额图等满洲人感到很舒服。总而言之,这些报纸完全颠覆了索额图等人还有那些看过报纸的师爷对活字印刷品的传统印象,索额图呈上的只是一张报纸,他后面还有整整一箱,都是从天津带回来的。 “够了,这有什么可看的?通篇的扯谎。”索尼一眼瞥见了成都周刊的头版标题,这是一篇关于漕银运输协议的报道——这份报纸发行时,漕银运输协议才刚刚在院会上进行讨论,成都周刊就报道了已知的协议内容,院会对这份协议的争论,然后花了半个版面阐述报社记者对这份协议的利弊认知。 在索尼看来,没有任何一个官府会把这种东西泄露出来,而且还会允许官员以外的人发表看法(无论是院会还是报纸),那么报纸的目的显然只能是哄骗清廷——索尼认为这是四川故意运到天津,然后用来误导清廷高层的计策。 “好好去准备一番,等朝廷的旨意下来了,你就去山东向康亲王报道!” 见父亲生气地把报纸扔到一边,索额图躬身告退。 趁着天还没黑,索额图又出门和其他几个辅政大臣家的晚辈子弟商议了一番。最近安庆王岳乐也开始生出兴趣来,从证劵交易市场上赚银子。虽然对于和四川人妥协深恶痛疾,不过岳乐认为那些利润都该属于大清,既然软弱的辅政大臣们无法把银子替皇上拿回来,那他安亲王就只好出手了,尽可能的替大清取一些银子回来——就是取回安亲王府,那也是肉烂在锅里不是吗? “安亲王说的那桩阴谋,你们谁听到风声了?”瓜尔佳问道。 安亲王打算入股三千两,这首先是一大笔银子,赚了钱安亲王肯定会有赏赐;其次有安亲王保驾护航,他们这些做买空卖空的贵胄子弟也就算是有了主心骨,天塌下来还有岳乐这个大高个顶着呢。 因此本来和安亲王关系很一般的辅政大臣子弟,也突然关心起安亲王的事情来,据安亲王说,最近好像有一个针对他和康亲王的阴谋:有人找到几个在他们王府上吃里扒外的包衣,把他们的王府画了一个草图出来,然后非说是邓名画的——言外之意就是邓名去他们王府里呆过。安亲王怀疑这是辅政大臣想搞他,报当年“康熙“案爆发时,他和康亲王给辅政大臣下不了台的一箭之仇。 众人都一起摇头,索额图低声说道:“就我所知,那张图还真不是阿玛他们搞出来的,而是祖泽溥偷偷摸摸送上来的,好像还真是邓名画的。” “我大伯也这么说。” 好几个人懊恼地拍着脑壳,好不容易能和岳乐改善关系,又被祖泽溥这个混人给搅合了——你一个芝麻般的总督,没事陷害亲王干什么?还一口气就陷害两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算了,还是先把交易所的事给王爷说清楚吧。报纸你看完了吗?”一个人问索额图道,有几张报纸上也向四川同秀才们提到了政劵交易所这个新生事物,说的比那个已经去了安庆的钮钴禄还明白。 “晚上回去拿,明天一早给安亲王府上送去。” 刚才因为老爹神色不好,索额图没敢当着索尼的面去取回自己的报纸,怕索尼看见了一生气,让包衣把他的宝贝都给扔火里去了。回家后索额图等到天黑,估摸着索尼该睡觉了,索额图才溜到父亲的书房前,打算把他的报纸箱子搬走。 没想到本来放在门口的箱子不见了,索额图心里咯噔一声:“别是被阿玛烧了吧?还是我搬进书房里去了?不对啊,我记得我就放在门口,只揣了一张进去。” 更糟糕的是书房里居然还亮着灯。 “不对啊,阿玛现在天黑了就睡,这时候都该上床一个多时辰了吧?”事关明天要送去岳乐那边的报纸,索额图只能硬着头皮凑到门缝边,想偷看一下里面的动静。 “老三吧?”门里传来苍老的声音,正是辅政大臣索尼的:“进来吧。” 虽然知道父亲戎马一生,耳朵灵得很,不过索额图还是大吃一惊,既然躲不过去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陪着笑进去给父亲请安:“阿玛还没睡啊。” 书房里,索尼正坐在蜡烛前看报纸,索额图一眼就看到他的箱子就摆在父亲的脚边,里面已经空了。 “不知不觉就看到现在了。”索尼放下报纸,转头看着儿子:“你说,这上面到底有多少是真呢?” “不知道,儿子看着都感觉跟真的似的。”索额图老老实实地答道。 “这报纸下面说能订,甚至连武昌都可以订报纸,只要加银子就行。”索尼琢磨了片刻:“我想让人在武昌订一份,然后瞒过张长庚的耳目送回北京来,你办得到吗?” 顿了一顿,索尼指着摊了一桌面的报纸道:“这个什么银行的报纸全都是废话、一文不值,我没工夫看;其他三份都要订,这个《同秀才报》第一面就行,剩下的全都是狐大仙什么的,就不用送回京师来了。” ------------ 第五十五节 报纸(上) 索尼把报纸拿到朝堂后,鳌拜等人也觉得有必要购买这些东西。 索尼还记得几十年前,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都曾经认真地收集明廷的邸报,从中获得重要情报。只是后来明廷在战争中越来越偏向防守,最后完全是被动挨打,至于在防守战中又歼灭了几千、几万清军的吹嘘,皇太极也没有兴趣看了。等到多尔衮入关后,南明的朝廷邸报系统彻底崩溃,清廷占尽上风,就停止收集明廷的邸报了。 邓名虽然不是明军中第一个在战场上恢复攻势的人,但明军的战略反攻在他手中已经维持好几年了,而且邓名好像在重建报纸系统。现在川西既然出现了报纸,索尼觉得有必要把老习惯恢复起来。 鳌拜几乎立刻就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那就是要设法拿到每一张川西的报纸,送入朝廷进行研究。 对鳌拜和索尼这种从努尔哈赤时代混过来的人来说,入关二十年固然让他们开始有了朝廷颜面这个感觉,但他们还是非常务实,一旦觉得形势有变化,立刻就想到把努尔哈赤、皇太极的成功经验再加以利用。 “这个东西有用么?”苏克萨哈要比索尼和鳌拜的经验少很多,还从未经历明军拥有战略主动权的时候,所以他遇到邓名反击时显得更加不知所措:“报纸上写的东西还不是随便邓名说,他可能会用这个报纸诬陷我们的官员,或是自吹自擂。” “这也就是没有必要看隆武、永历的邸报的原因,崇祯八年以后的邸报也完全不用看。”鳌拜立刻给这位经验不够丰富的同僚解释道:“但天启的邸报是要看的,邓名的报纸和天启的邸报类似——成都的贼子妄想发动进攻,他们需要用报纸向治下的百姓和盟友吹嘘自己的武功;他们自以为处于攻势,所以没有必要讳败为胜,就是偶尔有小挫也往往会坦承,这是因为成都狂妄自信。因为他们有信心,所以邸报上的东西往往比较真实。又因为这份报纸要发往武昌、江宁来威慑我们的官吏,所以更不能信口开河。” 听到这里,苏克萨哈也明白过来,如果报纸上关于武昌的东西全是胡编乱造,那武昌的官员在冷笑之余,对报纸上的其他叙述也就不会相信。防守时可以为了安定境内的人心而肆无忌惮地大吹大擂——反正也不指望敌方会相信,但邓名这份报纸既然是用来进攻的武器,想用来瓦解清廷的军心士气,攻击清廷内部软弱派的心理防线,那自然就完全不同了。 不过无论是索尼,还是鳌拜,他们都没有意识到私人报纸和官办报纸的不同。 虽然这几张报纸的内容让两人都感觉很迷惑,不过他们还是自然而然地把它们都当做比较比较复杂的官办邸报。 鳌拜根据老习惯分析道:“邓名看到的消息也未必都是真的,不过他遇战亲力亲为,几乎总在一线随军,可能军中对他的欺瞒会少一些;可是他几个月、大半年才回一次成都,后方的人肯定有许多事会瞒着他。听说那个留守的刘晋戈大权独揽,衙门里连个类似御史的言官都没有,那里肯定已经是硕鼠满仓了。他的这个报纸,我们主要看他对前线的宣传,至于成都的内政方面,真实情况邓名本人想必也不知道,我们也不用太当真。” 关于出兵的问题,既然三位留守的辅政大臣和前线的统兵亲王、监军辅政大臣意见一致,所以很快也得到了太皇太后的首肯。这次清廷将再一次大规模动员北方部队入陕,取道汉中、广元发起对成都的讨伐。预计将动员二十万兵力以上,仅这次行动的军费,就会投入至少六百万两以上。 这次行动的额外军费都要用漕银支付,而北方数省的赋税会用在大军沿途所需。收支已经难以平衡的北方数省还需要北京的财政补贴,因此,尽管会有上千万两漕银的收入,北京也依旧要继续透支国库的储蓄。本来有五年钱粮积蓄的大清国库,估计在明年漕运开始前,就会降低到不足三年所用的水平。换言之,如果漕运突然断绝,清廷就无法继续自称有能力统治北方的庞大领土达三年以上。 在这次出兵的同时,清廷决定继续怀柔西蒙古,以便将赵良栋等河西三将从驻地上安全地调出一段时间,用在川陕地区;除了军事讨伐外,和邓名有过两次接触的纳兰明珠也会赶赴到康亲王军前,他的职责就是在清军克服了明军的抵抗,兵临成都城下时,迫使邓名与清廷议和。纳兰明珠得到的授权范围很宽,依旧可以把南方的大片土地划给邓名,只要邓名公开宣布合议达成,并向全天下保证遵守合约就可以。 至于其他不愿意参与到这个合约中的明军抵抗力量,比如张煌言等人,邓名如果愿意自己动手,那清廷会保持中立,并同意邓名随后接受舟山和海外岛屿;如果邓名暂时不动手,那只要邓名在随后的冲突中保持中立就可以。 现在清廷一边筹集粮草,给沿途的地方官下达修缮道路、整理驿站的命令,一边在等待郑经的招安谈判结果。如果郑经肯退出战争,那么清廷就可以考虑在兵临四川的同时,用武力震摄江南各个督抚,让他们放弃幻想,交出权力——只是震摄而已,不到万不得已,清廷不会同意藩王部队进入东南,即使是东江系的忠诚走狗也不行。 …… 十一月,叙州。 叙州报社的龚舍岳,早就接到了知府衙门的通报,说是这两天巩焴领导的四川巡抚衙门会有官员登门。说起来四川巡抚衙门也是帝国一景,它的负责人的官职是大顺的礼政府尚书,据说原因是文督师坚持拒绝授予巩焴巡抚职务,所以后者一怒之下,就在大明的四川巡抚衙门把他的大顺官职给挂出来了。 不过川西人对此反应平淡,这次邓名兼着扶清灭明军提督的衔回来时,大家基本也就是“哦”了一声。这位四川提督离经叛道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比起保国公各种“事急从权”的措施,由大顺礼政府的尚书来负责大明四川巡抚衙门,这还叫事吗?而且不少同秀才还琢磨着,这位大顺的正牌尚书屈尊做大明挂侍郎衔的差事,算起来咱大明还赚了,对吧?至少压了逆贼大顺一头。 “龚主编吗?鄙人刘旭之。”巡抚衙门的官员进门后客气地向龚舍岳伸出手,这种礼节在川军中非常流行,现在也扩散到社会上,很多刚刚移民四川的权如同秀才都在模仿。 龚舍岳熟练地和对方握了一下手,他熟练的动作让刘旭之脸上的笑容更浓:“龚主编是哪年入伍服役的?” “永历十五年。”去年龚舍岳以一等兵退伍。 “鄙人是永历十六年服役的,刚刚退伍,在巩尚书那里找了份差事。”听说对方是一等兵退伍,刘旭之还行了个军礼:“我也是一等兵退伍。” 拉了一会儿战友交情后,刘旭之就说起来意,不久前巩焴刚刚制定了一些报纸的管理办法,已经在帝国议会讨论过,并拿到了授权,也对成都的报社宣布过了。这次刘旭之奉命来叙州,就是要向叙州报社、叙州知府和提刑衙门通报,要他们注意新闻保密。 本来邓名还担心成都的报纸会对这种新闻管制行为有抵触心理,甚至准备必要时亲自出马说服他们,但事情比邓名想象的要顺利得多,成都的报社都立刻表示,无条件服从巡抚衙门的保密要求,以确保清廷无法获知各种军事机密。 听说事关军事机密,更进一步关系川军的胜败和军人的安危,退伍军人龚舍岳也立刻重视起来,立刻召集全体编辑来听刘旭之讲述保密条例。 见到编辑、记者们后,刘旭之首先祝贺他们叙州报社的报纸正式改为周报,然后就谈起保密条例的用意:“帝国政府希望时政新闻尽可能真实,好让同秀才们知道官府到底在如何使用他们的税赋,包括税金和兵役血税。因此,帝国政府不但不会讳败为胜,还希望诸位揭露这种行为——如果你们有所发现的话,这也是帝国政府提供津贴的目的。不过我们毕竟是处在战争中,如果我们的报纸帮助清廷了解战局的真实情况,那就意味着军人会流更多的血。” 趁着众人纷纷点头的时候,刘旭之把管制规则分发给众人,然后等待他们的提问。 “如果战斗不是决定性的胜利,我们应该推迟两天报道。”一个编辑问道:“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决定性的胜利?” “如果是无须隐瞒的重大胜利,巩尚书会让巡抚衙门通报诸位;否则还希望诸位在得知消息后有意推迟几天。”除了这条外,还有很多关于报道的规定,比如军人的数量需要进行五成到一倍的浮动,战损应该如实,但驻军地点、行军路线,这些最好不要去打探,就算无意知道了,也不要见报。 相对关于明军的这些规定,更详细的是关于清军状况的保密,甚至在获得决定性的大捷后,清军的指挥官姓名、损失数量、被俘人数也都不许自行报道,而是要等待巡抚衙门的通知。 “清军的人数、兵器状况,还有各地驻军的士气、装备、兵力,这都是清军的军事机密吧?”一个记者问道:“帝国军方对这些情报不感兴趣么?” “当然感兴趣,这种情报工作我们一直在做。不过如果你们设法打探到了,也欢迎你们通报给衙门或是军方,或许有我们不知道的。不过最好先不要往报上写,对清廷来说,这些都是他们迫切需要保密的军事机密。” 既然地方清军的实力是成都了解而清廷不知的军事机密,那记者们当然对保密没有意见,但他们还有疑问:“那清军中枢部队呢?他们的粮秣、军饷、兵力也是我们的军事机密?” 成都已经听说清廷正在准备一场规模空前的攻势,四川人都很想知道关于这次攻势更多的消息,所以报社也一直在努力收集相关内容,还准备为报道配属地图,让同秀才对战局一目了然,随时知道他们处于帝国军队的密切保护中,而清军则被挡在帝国军队的防线外。 “在清廷中枢部队离开北京前,这些消息并不需要对清廷保密。不过随着他们距离我们越来越近,距离北京越来越远,就成了我们的军事机密。” “我还有一个问题。”又一个记者举手问道:“这上面说,清军将领和驻扎的地点也要保密,就算数量不明,清廷还不知道他们的将军都是谁吗?不知道拥有那些据点吗?这也是我们的军事机密?” “清廷当然知道他们有哪些据点,也知道都有哪些将军,不过他们的将军什么时候在据点上,什么时候不在,这就不好说了。有些时候,清军以为他们奔往的据点上有将领在驻守,但这个将领很可能只是告诉他的同伴他在,而其实本人则在百里之外,你们的报道可能无意泄露我们的伏击计划……所以,清军有哪些城池据点、有哪些将领都不是军事机密,你们可以随意报道;但他们的将领在某个时间的准确位置,则是对清廷、清军极为珍贵的情报,是属于我们的军事机密,务必要保密。” ------------ 第五十五节 报纸(下) 清廷即将发动进攻的消息传入四川后,对报纸这个新兴产业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无论是成都还是叙州,很多识字的城市工人都会经常花上一点儿钱买一份报纸,全神贯注地读着头版的备战新闻。就连反应迟钝的中央银行报,都凑趣地登过一两篇和战争有关的报道,主要是分析战争可能会给物价和利率带来的影响。不过很多民营报纸比中央银行报分析得还透彻,因此熊兰登了两天后也懒得继续了,仍然雷打不动地报道每周的央行利率和新出台的税收政策——就是那些购买熊兰报纸的人,也对他索然无味的战争报道没什么兴趣。 现在成都书院专门新建了一个大厅,用来摆放购入的各种报纸,免费供给教师和学生阅读。不少教授甚至告诉学生,养成每天读报的习惯,不但能够巩固他们受到的识字教育,还能锻炼他们的学习能力。这个读报大厅里每天都坐满了人,常常能看到老宗师陈佐才和大批的教授、学生一起围着长桌而坐,每个人手边都有一杯茶,都在聚精会神地读报。 而叙州那边也差不多,蒙正发跟着朱之瑜一起去了叙州书院。他私下里和朱之瑜说,最近几个月由于他天天看报,以致大量本该用来读四书的时间都被占用了;本来蒙正发早就该把《大学》再复习一遍了,可是每天下课后,他拿起报纸就放不下,等到看过瘾了也就该睡觉了。朱之瑜好奇地问蒙正发这是抱怨吗?但后者摇了摇头,感觉报纸帮助自己了解了许多事情,甚至可以和年轻时候的游历相比了。和成都书院一样,叙州书院也号召学生要多读报,最好每天都看一会儿。朱之瑜还和叙州好几家报社谈过,希望他们尽快发展成邓名所描述的、每天发行的日报,如果需要书院提供什么帮助的话,朱祭酒也是愿意全力合作的。 无论是书院的教师、学生,还是自己购买报纸的同秀才,在看完之后就会进行热烈的讨论,有些人在路边找不到熟人,就会拉着陌生人甚至是店铺的老板,兴致勃勃地谈论一番。 “现在每天我都要看一会儿报。”巩焴对邓名说道。 “挺好,每张报的成本有一半都是官府出的,尚书要是不看的话,就吃亏了。尚书不也纳税吗?报业的津贴可都是大家交的税金啊。”邓名不紧不慢地说道。 现在铁器、食盐等商行都不再需要政府扶持了,对骡马行的扶持也接近尾声,本来刘晋戈和袁象都以为官府很快就能有一大笔财政结余,没想到邓名扶持报业,一下子就都扔进去了。 现在各个行业的老板们还不懂得刊登广告,如果报纸发行量上不去,商行更不会去报纸上做广告。因此官府需要承担起报纸的大部分印刷和发行成本,才能让国民以很便宜的价格去购买一份报纸看。等到大家养成习惯,私营报纸的发行量大增,就有希望形成良性循环。 并不是所有的内部文书都会送到巩焴的巡抚衙门里,与巡抚衙门无关的东西,巩焴就要从报纸上得知。不但巩焴的巡抚衙门如此,其他各部门也是一样,自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看报后,刘晋戈和袁象都打算为他们的下属衙门订几份报了。对此邓名当然予以鼓励,不过他规定,政府只许订阅以时政新闻为主的报纸,而小说和八卦为主的则不行。都府周报已经能够满足需要,但是叙州周报还差一点。邓名告诉袁象,如果叙州周报能够把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和故事大王的连载降低到版面的一半以下,他就同意叙州知府衙门的订报申请,否则他们也只能订都府周报。 “这上面说你想搞什么法令?”巩焴翻出一张几天前的报纸,目光炯炯地看着邓名:“让川西的官员公布财产?” “是的,”邓名点点头:“我在院会提过这个设想,不过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开始,具体的规矩也没有想好。” 这几年,刘晋戈、袁象、贺道宁等人都是独当一面,要说他们两袖清风、一介不取,邓名是不信的。不光这几个人,刘曜、杨有才他们有了实权后,好像也有受贿的情况。就是周开荒等军方的高级军官,对无法吃空饷也感到不满,甚至公开向邓名抗议过。 当官就要发财,这几乎是大部分人的共识。邓名身边的人大都是坚定的抗清战士,可以在最艰苦和绝望的形势下奋斗到底,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在条件变好后不会利用职权为自己改善一下生活。很多人在这么做的时候还理直气壮,觉得这是他们提着脑袋抗清到底应有的待遇。 成都最清廉的官员恐怕非熊兰莫属,不过这也是因为熊兰倒戈过三次,其中一次还是在邓名出城后插旗叛乱,断了邓名的退路——虽说万县那时是破城一座,熊兰不倒戈,明军也没有坚守,不过因为担心邓名会秋后算账,所以熊兰一直最老实,兢兢业业地守着他的印钞机。 不过最近熊兰也越来越放肆了,尤其是上次的缅甸凯旋仪式后,熊兰认为他已经彻底洗白了,而且也是邓名看重的人了,所以趁夜提着礼包去拜访熊行长的商家老板也逐渐多起来。 “最早就是今年年关吧,我会说服院会进行一次大赦。”邓名告诉巩焴,他根本不想追查之前几年的贪赃行为,再说也没法查。严格说起来,邓名垄断翡翠和象牙生意也是一种以权谋私,只不过没人敢查他罢了:“以前无论有没有贪赃、受贿的行为,院会都会一概赦免,同时每个官员都必须公布他们的财产。往后每年都要公布一次,如果财产增加,需要说清来源。自己报,如果被证明隐瞒,就要被罢官。” 邓名还没有向其他人提到大赦,只是透露过可能要求官员公布财产。听说此事后,不少人都心里不安,私下里向邓名探听口风,而邓名的回答就是他不打算计较之前的事(这也是事实),只是想心里有数而已。 “大赦的事情巩尚书可千万别说出去,就怕有人会大胆地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狠命贪一把。等公布财产后,在职的官员也就不许做生意、炒股、炒期货了,只能拿工资;三层以内的表亲、姻亲也不许经营买卖。” 巩焴当然明白邓名在担心什么,不过听到这严厉的禁绝后还是沉吟了一下:“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翡翠生意,但是完全不让当官的做生意,那就得长俸禄。” 虽然邓名打算让院会禁止官员经营生意,不过他本人可不在被禁止之列,而且大概也不会有人想到,依据这条法律勒令邓名把他的生意卖给别人。 “这个我明白,院会可以商量出来一个恰当的俸禄,让官员保住他们的体面。”邓名决心出高价赎买官员贪污的权力,反正他也不追求一步到位,完全可以慢慢来。先确定财产公布和高薪养廉,否定贪污和吃空饷的合理性,等以后再慢慢讨论什么样的高薪是合理的——要真是一步到位了,邓名的珠宝生意不也就没了吗? …… 许多年以后,北京。 亲政的大清少年天子一脸坚毅,看着太监们和御前侍卫们摆弄着他面前的巨型沙盘,他们手里拿着的都是帝国发行的报纸。经过这么多年的进化,报纸的质量更加上乘,这份都府日报上不但有详尽的战局介绍,还印有清晰的地图。 一个负责标明兵力的太监熟练地把都府日报、叙州日报等五份报纸上的清军兵力累加在一起,求出平均数后再除以三,然后郑重地把这个兵力数字标注在据点下。 “就知道兵部的奏章靠不住,但朕真没想到居然能差这么多!”康熙大帝一边读着地图上的数字,一边和兵部送来的报告对照,最后气得狠狠地把奏章抛在地上。 很久之前,帝国的报纸就告诉过他们的读者,他们提供的数字是经过处理的,大概会和真实兵力数字有五成到一倍的差距。经康熙的研究,实际上的差距似乎要更大一些,所以他从来都是把平均数除以三:“要是没有这些报纸,朕就只能用兵部那些胡说八道的奏章来指挥作战了。” 按照从报纸上获得的情报完成了明清两军的部署图后,皇帝就冲着报纸提供的地图开始斟酌形势,然后发布了一系列的命令。虽然包括都府日报在内的报纸,刊登的地图都有误差,但这也比兵部提供的地图要强无数倍。而且好些兵部和户部声称的粮仓和据点在敌人的报纸上根本找不到,皇帝知道,自己绝不能把大军获得给养的希望放在这些大臣声称存在、但敌人却没发现的仓库上。 “这几份是普通的命令,走步兵统领衙门就好了。另外这几份是加急的军令,”少年天子指着那些特别重要的军令说道:“用交易所的电报发出去。” 电报这种新的通讯手段,刚一出现就受到了证券交易所的青睐,现在全国的各大交易所已经可以实现期货价格的即时交流。只要肯付重金,这种通讯渠道也可以为私人服务,这样,皇帝的命令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靠近前线的交易所,然后迅速交到将领手中。 “可是,这样川贼就知道了。”一个太监支吾着说道,而没有立刻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办。 “走步兵统领衙门,朕的命令川贼就不知道了吗?”少年大帝反驳道:“就是川贼已经知道三天了,步兵统领衙门也不会把朕的命令送到;可是用川贼的交易所的电报,至少川贼和朕的大将能同时知道。” 处理完军务后,皇帝正要休息一会儿,突然有一个太监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尖声高喊着:“皇上,最新的《真相》到了!” “快给朕呈上来!”皇帝顾不得休息,着急地叫道。 前些日子,有人举报某个地位显赫的亲王欺君,亲王宣称有两个儿女被绑票了,其实是在忠心包衣的保护下去了成都,进入一个学费极其高昂的私人大学。据说,这个亲王还向成都转移了价值几万两银子的财产,加上之前陆续的存款,购买的房产等,亲王在成都已经有超过十万两银子的家产了。怒不可遏的皇帝把这个亲王喊来痛骂时,对方哭天喊地喊冤不止,而皇帝查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真凭实据。说亲王无辜的办案人员或许是吃了贿赂,而说亲王有罪的也未必就可靠,也可能是收了黑钱,陷害皇上的骨肉至亲。 虽然皇帝吃不准该相信哪个手下,但他知道《真相》这份报纸的记者绝对可靠,于是皇帝就派人匿名爆料给该报的记者。如果亲王的儿女真的去成都上大学了,那可是满清这边近年来的又一重大丑闻,全部经过肯定都会被穷追不舍的记者给挖掘出来的;为了这么一个重大新闻,皇帝知道,《真相》的记者一定会去那所私立学校,把每个入学新生的家庭背景都查一个遍。 康熙急匆匆地翻开了报纸,嗯,头版上依旧没有提到此事,看来对方还在调查中。没关系,皇帝有耐心,很快就能知道亲王是忠是奸了。 “皇上,《长江早报》到了!” “快给朕。” 皇帝翻开报纸看了两眼,突然从御座上一跃而起,双目里几乎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叫道:“把索额图给朕找来!” 索额图不急不忙地来到御前,刚刚磕头行礼,皇帝就顾不得尊严一步迈到他面前,双手揪着索额图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激动地喷了内阁大臣一脸唾液:“一万官兵,有步枪、有大炮,还有马队,进攻几十、上百个逆贼,怎么会打输了呢?这仗怎么可能输?” “谁说输了?”索额图极力争辩:“皇上,奴才没接到消息啊。” “你还想欺朕!”皇帝满脸通红,从牙缝里挤出令人胆寒的冷声:“《长江早报》上都说了,朕的一万大军发起奇袭后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逆贼击溃了啊!你说,这仗怎么打的?一定是你出卖了朕!” “奴才冤枉啊。”索额图的眼泪一下子喷了出来:“皇上,奴才早就说过,兵凶战危,虽然川贼的主力出海打红毛去了,但我们也不好主动发起进攻啊;再说我们是言而有信的堂堂朝廷,岂能不守信义地突然袭击?奴才虽然不赞同,但是皇上下了决心,奴才还是全力以赴去办差的,就是川贼肯定有防备。” “朕没有想得到太多,就是想趁着川贼对荷兰、西班牙那两家红夷宣战,内部空虚的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逼迫他们同意归还点债券的……就算他们有防备,一万拿着大炮、步枪的官兵,又怎么会被几十个逆贼的警察打败的?一定是你们都买多了吧?肯定是你们都看涨买多,存心要官兵打败仗的吧?”皇帝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涌出来,国事怎么就难成这个样子呢? “真的冤枉啊,皇上。”索额图软软跪倒在地,双手举向天空:“太祖、太宗皇帝在上,奴才世代忠心,不敢有一丝杂念啊。” 说到底,皇帝也只是怀疑而已,见索额图哭得情真意切,皇帝摆摆手让他退下,自己也跌跌撞撞地离开朝堂回到后宫。 “皇上,臣妾的三叔忠心耿耿,”康熙的皇后得知前因后果后,急忙赶来替索额图说话:“他还是太子的舅老爷呢,怎么会趁机买多呢?” 皇帝脸色惨然地一个劲摇头:“赌场无父子,连父子情分都算不得数,别人更是什么都不算。” “那川贼就没有买空卖空的吗?”年轻的皇后好奇地问道。 “就是这点最可恶。”皇帝拍案骂道:“川贼不许大臣炒股、炒期货,不许在我大清存钱。当初办交易所的时候就定下了这个规矩了,邓名贼子,真是深谋远虑啊。” 大骂一通,皇帝的怒气渐渐散去,又变回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见状皇后极力挤出一点笑容:“皇上励精图治,乃是千古第一明君,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太放在心上。” “胜败确实是兵家常事,可,可是……”皇帝仰天长叹道:“可朕的十几万两银子……都趁着战事刚起的时候卖了空了,经此一败定是有去无还啊,这不是抄了朕的家了吗?” ----------------- 笔者按:纵横四、五、六、七有一个作者年会,定在深圳。四号笔者飞去,七号返津,此前笔者也想休息几天,这本书写了十三个月了,现在每天更新时有一种疲倦感。计划从明天起放松到七日,八日恢复更新,整理一下思路,调整一下状态,感谢理解,祝大家新年快乐,在新的一年里财源广进,万事如意。 ------------ 第五十六节 宣战(上) 船舷的右侧是菲律宾绵延的海岸线,左侧是一望无际的碧绿南中国海。 马里奥将军站在舰首,凝视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海平面,在他一马当先的旗舰背后,是一艘又一艘的西班牙大帆船,它们呈一字长蛇,紧跟着前方的友舰向北行驶。 “我们会成为整个欧洲的笑柄的。”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后,马里奥头也不回地说道,他知道这肯定是舰长莱昂纳多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无耻的中国人。”舰长粗重的声音传入耳中,其中的怒气显而易见。 西班牙是这个时代的日不落帝国,她的殖民地遍布全球,全球的好东西,包括美洲的黄金、白银,东南亚的香料,还有中国的瓷器和丝绸都源源不断地通过她的舰队送回本土。但西班牙王国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上百年了,她受到了荷兰、英国不断的挑战,无力与众多挑战者竞争的西班牙王国,已经不得不在各条战线保持守势,现在西班牙的军人已经没有继续为王国开疆拓土的雄心,只是希望保住现有的土地。 西班牙与中国的贸易已经延续了上百年,最开始的模式就是从中国购入水银,把这些水银运到南美换成大量的白银,再返还中国,收购更多的水银,其中的差额足以让西班牙大量地购入瓷器等奢侈品——这些都是极受欧洲欢迎的货物。但四十年前,因为南美的银矿开始枯竭,所以这条利润惊人的贸易路线遭到了严重威胁;幸好日本连续发现了银山,其规模之大是地球上从未出现过的。西班牙人改变了原先与中国的双边贸易模式,把日本也加入其中,维持了海上丝绸之路的生存。 其后遇到了荷兰人咄咄逼人的挑战,但因为利润足够大,加上西班牙的海上实力,西班牙的马尼拉总督府和荷兰人的巴达维亚议会也能保持和平。但随着清军入关,遍及中国的战火让西班牙失去了大部分的货源。一开始西班牙人还希望明军能够获胜,或是清军迅速统一中国,使得贸易能够继续,但十几年前开始的满清禁海令给予海贸最沉重的一击。 在这个黑暗的年代,邓明的出现,对西班牙人来说无异于划破漫漫黑夜的闪电。这个年轻的皇明公爵对满清禁海令的挑战,让马尼拉总督府认为他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当时马尼拉还在嘲笑荷兰人的短视,因为巴达维亚居然把宝压在清廷一边,希望通过向清廷提供武器和海军支援来换取清廷对荷兰人开放海贸市场。 当时马尼拉总督府在给本土的报告中称,应该对皇明的公爵邓名进行投资,而这肯定也会得到对方的热情响应,因为对方无疑需要海贸的利润来帮助他在内战中获胜。而且在这种残酷的中国内战产生赢家之前,明军也许对西班牙会保持友好甚至是巴结态度,也会对西班牙人驱逐中国在菲律宾的势力采取默认态度。 不过公爵却显然不肯配合马尼拉总督府的预测,他并没有表现出收复他祖国漫长海岸线的强烈兴趣,反倒积极地把西班牙、荷兰人都从对日贸易中排挤出去。当失去了日本的银山后,西班牙能够拿出来与中国交易的资源就变得很有限了,为了获得中国的奢侈品,西班牙不得不拿出他们之前从来不肯拿出来的美洲黄金。 尽管公爵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个天使,但马尼拉聊以自慰的是,公爵对海贸的态度前所未有的积极,他拿出的商品数量之大同样前所未有,而且还有合理的关税,并竭力减少不必要的交易阻碍——直到这个时候,马尼拉总督府依旧可以让本土相信,公爵对西班牙是善意和友好的。 “我们都被这个魔鬼欺骗了。”马里奥又是一声长叹。 在过去的八年里,公爵三次派遣特使前往马尼拉,两次前往巴达维亚,向西班牙总督和荷兰议会保证他绝对无意改变东南亚的势力划分。为了证明诚意,公爵还在几年前的英国、荷兰冲突中毫不犹豫地对英国宣战——虽然只是一个姿态,但也是令人安心的表态。 “卑职一直认为中国人不怀好意。”莱昂纳多舰长粗声粗气地说道。 中国在最近的几年内不断向菲律宾派出垦殖团,而且和之前的华人不同,这些人都是带着武器来的,登陆后,立刻动手开垦土地,对那些敢在他们庄园外打转的土人,采用毫不犹豫的强硬政策。 虽然西班牙人对土人也采用同样的态度,但是看到一贯温顺的中国人也采用和他们类似的殖民姿态后,依旧产生了极大的不安。这也让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产生了对公爵用心的警惕心理。早就有人大声呼吁,主张采用武力把中国人从西班牙人的势力范围内驱逐出去,比如这位莱昂纳多舰长就是其中的一员。 自从西班牙人来到菲律宾以后,一直对华人采用敌视和压制政策,因为西班牙殖民者认定本地的土著既缺乏商业和农业才能,也缺乏组织和反抗的能力,对西班牙人的统治不构成威胁——在邓名的前世,各殖民地独立运动兴起后,华裔也是菲律宾独立运动的领导者和组织者,是西班牙人的头号大敌。马尼拉的一贯做法就是没收华人的财产,挑拨土著去抢劫华人,然后把华人劫持到西班牙人的集中营进行农业生产。 但这个政策在公爵邓组织的武装垦殖后变得难以为继,因为西班牙人实在是太少了,而土人又完全不是有组织的中国武装农民的对手。而且公爵还小心地避开了西班牙人的敏感地区,这就让马尼拉难以下定决心,不愿冒着贸易断绝的风险,牺牲大批西班牙人的性命去进行一场长期战争。尤其是这些华人垦殖团还极大地改善了菲律宾的农业状况,他们大量出售给马尼拉粮食,使得菲律宾第一次实现了自给自足。这些因素相加,使得马尼拉的主战派始终无法成为主流的声音。 除了中国本土的奢侈品以及中国垦殖团提供的粮食外,在过去的三年里,节节提高的橡胶贸易也让马尼拉感到更加安心。这种树胶是南美的特产,公爵对这种作物的需求达到饥渴的地步,几乎每半年都要翻一番。虽然马尼拉和南美总督百思不得其解,对于这种树胶到底有什么用处始终想不通,但既然中国人大量地需要它,能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南美黄金的流失,那西班牙人也不会拒绝出售。就在一年前,马尼拉还在几个地方尝试栽种了橡胶树的树种,盼望着能在十几年后树木成熟后,一劳永逸地解决出口问题。 得知菲律宾开始成功移植橡胶树后,公爵第三次派出了特使。三个月前公爵的特使抵达马尼拉时,再次高调宣布他与西班牙王国保持和平的决心,重申“菲律宾自古以来就是西班牙人的神圣领土”这个论调。依靠这种友善的论调和公爵亲笔写的永远和平的保证书,特使又低价购走了整整十船树胶——这差不多是去年一整年的销售量。在发现中国人如此狂热地需要这种货物时,南美方面也大力加强了对这种树胶的开采,不然还真没法满足中国节节提高的树胶需求。 我们一定会成为笑柄的。”马里奥再次叹息道。莱昂纳多发出的抱怨,包含着对总督府的指责,让马里奥露出了苦笑。 西班牙低价出售大量树胶的结果,换来了公爵的最后通牒。和这封通牒同时送到的还有公爵给西班牙国王和议会的信,信中公爵称,他虽然极力奔走游说,但中国的议会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公爵和西班牙人的友谊虽然丝毫不变,但仍不得不痛苦地在朋友和祖国之间选择祖国,含泪出任远征军的统帅,亲自带着舰队和大军来等候马尼拉对帝国议会最后通牒的答复。 等这个消息传回欧洲后,马里奥知道,马尼拉总督一定会在马德里遭到激烈的抨击和极大的压力:明知对方只是一个公爵,明知对方有一个帝国议会,为什么不与中国的议会直接签署条约,而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和一个公爵的私人感情上?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这种做法简直愚蠢到极点,难道马尼拉的西班牙人都是蠢货,以为公爵能够抗拒皇家或是议会的命令吗? 问题这不是在欧洲,这是在极度专制的亚洲。而这个公爵也绝不是皇帝的封臣或议会的工具,他本人明明就该是议会的主人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公爵的痛苦抉择或是马尼拉的愚蠢,而是肆无忌惮地背信弃义。 但这些都无法对远在西班牙本土的人解释清楚。 拒绝了中国议会的最后通牒后,马尼拉总督就当机立断下令舰队出发,务必要在第一时间歼灭中国的远征舰队,俘虏公爵并把他带回马尼拉,逼他下命令给中国的议会,宣布停战。 如果这次战争失败了,那马尼拉就会承担更多的罪责,指责他们愚蠢地把舰队开出戒备森严的马尼拉要塞去与中国人决战。但马里奥很清楚这是迫不得已,他们甚至不能允许中国舰队分散登陆,因为中国军队会得到数以万计的垦殖团武装农民的支援,中国人不但在人数上对西班牙人居于绝对优势,而且还拥有足够的粮食。没有粮食是不可能在长期对峙中取胜的。至于让土人去和中国远征军作战,那更是痴人说梦,中国的武装农民能够在数年里把土人成批地逐出家园,还指望那些土人帮助西班牙人击败中国的正规军么? “中国人的舰队比我们要弱小得多,我们必须要在海上打垮、歼灭他们。”马里奥再次重申:“那个魔鬼的安全必须要得到保证,我们还需要他下令停战,继续供给我们粮食并维持贸易。” ------------ 第五十六节 宣战(下) “将军放心吧,那个魔鬼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莱昂纳多舰长信心十足地答道。 几年来,中国一直尝试从荷兰和西班牙人手中购买战舰,据说有很多被英国海盗劫走的商船也被公爵邓买走了,这当然引起了马尼拉的警惕。虽然公爵屡次宣称友好,并反复声明他购买战舰完全是为了和清廷争夺中国近海的制海权,但马尼拉倒没有被这些烟雾所迷惑。清廷的水师连一般的商船都打不过,西班牙人不信对付清廷必须要用到战列舰。估计公爵买走那些商船以后,稍微武装一下也就够了,所以不管公爵开什么价,马尼拉一艘战舰也不肯卖给他。 巴达维亚那边或许是因为距离远,所以出售了两艘二十炮的战舰给公爵,根据马尼拉的情报,这应该就是公爵手中最大的远洋战舰。除此以外,他大概还能有一百艘武装商船。至于仿造的战舰,马尼拉也不太放在心上,因为短短几年里,公爵根本造不出合格的大型远洋战舰。 而马尼拉的舰队中有三十条战舰,最小的也和公爵最大的二十炮战舰相当,更有十条装炮超过四十门的战舰,至于马里奥将军的旗舰则是一艘六十炮战舰。放在欧洲,这条船还未必能编入战列舰编队,不过在东亚则是毫无疑问的巨舰,它的对手是巴达维亚的同级战舰而不是公爵的那些可怜的小船和武装商船。 海战有一条规则,那就是船坚炮利者胜。马里奥的旗舰无论遇到公爵手中的任何一条船,都可以在它们的射程之外把它们撕成碎片;公爵的小型战舰和武装商船既没有足以匹敌的装甲,也没有口径能与西班牙人相提并论的舰炮,中国军队就算想冲近西班牙舰队做殊死一搏,或是展开登舷战,也没有足够的航速。 虽然对战争造成的后果感到忧虑,但对海战的胜利马尼拉方面则无人怀疑,只要遇到中国舰队,那就会出现一面倒的屠杀。马尼拉总督府的命令就是把中国人歼灭在海上,尽可能地杀伤他们的陆军士兵,除了公爵的旗舰外,不要放过任何一艘中国船只。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西班牙总督在拒绝了公爵的最后通牒后,就派出小型快船悄悄尾随中国人的使者坐舰。而庞大的西班牙舰队则跟在这艘快船后面,让中国的使者把全部的西班牙舰队带到公爵的面前。为了避免被狡猾的中国人发现,不但伪装成商船的西班牙侦查快船距离带路的中国使者坐舰很远,就连主力舰队距离他们的快船也是在极限距离上,现在只有在桅杆顶端的瞭望兵才能看到那艘快船的桅杆。现在西班牙舰队都只挂着半帆前行,只有当侦查快船发出旗号,说看到密密麻麻的中国舰队桅杆之林后,它们才会全速发起进攻。 看到马里奥将军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大海,莱昂纳多舰长再次劝说道:“将军,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两天内应该不会遇到中国舰队。” “一定要生擒那个魔鬼。”马里奥狠狠地攥了一下拳头,他恨不得把公爵关在笼子里送去马德里展览,但他很清楚这个心愿是无法实现的。 西班牙王国已经很虚弱了,不可能从南美或本土抽调军队来亚洲,因此战争必须依靠马尼拉自己的力量,而公爵就是唯一能结束这场战争的人——英国已经对荷兰宣战,借口是荷兰的一幅油画侮辱了英国,因此必须要灭亡荷兰来为英国的尊严讨还公道——这帮流氓和公爵一样的厚颜无耻,这场战争已经把法国、西班牙、丹麦等国都牵扯进去了。马尼拉在短期内肯定要集中力量保证本土的安全,威慑周围虎视眈眈的恶邻们;在中国议会的最后通牒中,他们称英国是中国的盟邦,今天荷兰能用油画侮辱中国的盟国,明天就能用油画侮辱中国,所以也必须对荷兰宣战来先发制人——几年前中国还对英国宣而不战,什么时候和英国流氓又结成盟邦了?不过他们确实应该是盟邦,这样两群厚颜无耻的流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放心吧,将军,我们肯定能找到中国人。” 虽然中国使者可能发现那艘伪装成商船的侦查舰,但使者不可能为了一艘无法确定身份的船只就不去向公爵复命。对此全体西班牙军官都深信不疑。他们的信念就是,绝不能让中国的舰队行驶到马尼拉周围,一定要把强敌歼灭在海上,这是西班牙人战胜强敌的唯一机会。 …… 与此同时,被西班牙人称为魔鬼的人正和他的将领们闲聊。 在向马尼拉派去最后通牒使者时,中国远征舰队就已经停泊在菲律宾的北部,不过在这里登陆是不可行的,因为从这里前往马尼拉的路程太远。陆路上崎岖的雨林小道会让远征军损失大量的官兵,丧失大部分战斗力。对邓名来说,最好的策略莫过于直接把五万名远征军送到马尼拉城下登陆。 “在南洋作战和在长江两岸又不同,这里制海权就是一切。”邓名再次向首次踏出国门远征的帝国将领们强调,控制长江的水面,能够给明军带来机动优势,但在菲律宾这个优势被放大了十倍以上:“如果海战失利,我们庞大的军队就算能安全登陆,也不过是一群为生存而挣扎的野人;而如果西班牙人失去了他们的舰队,那他们就被分散为互不同属的孤军,只能看着我们一个个拿下他们的据点。我们甚至不需要包围他们的堡垒,他们就会因为粮草断绝,不得不向我们投降。” 帝国海军的劣势是很明显的,这几年任凭邓名好话说尽,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也不肯把大型战舰出售给他;除了这些装备上的不足,人员的训练也很成问题,帝国海军在中国近海根本没有敌手,但是就算装备相同,排开队列与西班牙人在大海上交战,舰队恐怕也不是对手。不过如果不是有这么大的实力差距,西班牙人恐怕也不会容忍中国垦殖团在菲律宾偏僻地区的开垦——如果马尼拉认为中国舰队能够威胁到他们,那么光靠贸易利润和提供粮食是麻痹不了他们的。 “而夺取制海权的唯一办法就是舰队决战,在海战中摧毁西班牙人的舰队,让我军成为这片海域的主人。”邓名这次带来了四百多条船只,其中两百二十条商船都经过了改造(其中既有购买的也有仿制的,对于商船的出售西班牙和荷兰倒也没有禁绝的意思),平均每条船安装十门大炮。还有大批航速更慢的船只,连装备都没有,只是单纯的运输船。 按说现在并不是发起对西班牙、荷兰战争的好时机,起码在崇明船厂能够生产对抗西班牙、荷兰巨舰的战舰前,中国看起来还无法动摇敌人的制海权。但邓名已经等不起了,目前英荷战争把欧洲主要强国的注意力都吸引在她们的本土,再说邓名已经和英国达成密约,如果想重新划分亚洲的势力范围并在其中切下一大块蛋糕的话,邓名不仅对敌人,也需要对盟友显示出强大的实力。再说,随着中国海上实力的快速崛起,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在崇明、舟山的情报刺探也越来越多。邓名为了麻痹他们,还允许他们随意参观中国的造船厂,表示中国对朋友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如果西班牙和荷兰人感觉中国拥有了能和他们较量的力量,多半就会改变对中国垦殖团的态度。 正因为没有人相信邓名敢于挑战欧洲人在亚洲的制海权,所以现在才是发动战争的好时机,也能帮助垦殖团获得更好的发展空间——武装农民已经很多了,不能容忍海域和城市继续控制在西班牙人的手中。 邓名也有自己的杀手锏,所有中国的炮弹上都装上了最新的延迟引信。这种炼丹学引信采用了酸腐蚀原理,炮弹上的引信会在被触发后的三十秒到六十秒区间内引爆炮弹,这种引信技术将给中国军队的炮弹以更大的杀伤力。只是受限于炮的口径,中国战舰依旧要靠近到非常短的距离上,才有可能把炮弹准确地打到西班牙人的船上;如果想指望给西班牙人的巨舰构成巨大的杀伤,就需要冲到百米内向着对方的火炮舷窗射击,不然以中国的小炮是无法击穿西班牙巨舰的船体装甲的。 “电报!” 一声报告从门外传来。 邓名接过看了起来。原始的无限电报效率奇差无比,通讯所需时间极长不说,对天气也有很高的要求。 在电报的最后,使者报告发现有可疑的船只在尾随它,看到这里邓名冷笑了一声。如果没有无线电,那使者就必须要在完不成任务和保证主力安全之间挣扎,不过现在使者的坐舰完全没有这个压力了,它可以牵着西班牙人的主力舰队继续在海上绕圈,然后把它们带向明军的预设战场。 “西班牙人已经拒绝了帝国议会的最后通牒!”邓名对众人宣布道,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在最后通牒中,帝国议会借口要对荷兰作战,要求马尼拉放开水域通行权;还抗议西班牙对华人司法不公,要求马尼拉给予中国领事裁判权;除了这两大项还有许多要求,马尼拉要是能同意才是怪事。 全体在场的将领都起立,肃然看着邓名。 “根据院会命令,皇明已经与西班牙王国处在战争状态。”一个士兵送上早就准备好的公文,邓名高举起来大声说道:“院会命令:西班牙攻击盟邦、屠戮我国侨民、敌视帝国政府,理应讨伐。” “遵命!”将领们齐声回答道。 “从即刻起,自由攻击西班牙军队,西班牙王国以及他支持者的财产被视为敌产予以没收。”邓名接着以统帅的身份下达了进一步命令:“抗拒者格杀,降顺者免死。” “得令,”将领们再次齐声答道:“丞相。” ------------ 第五十七节 夜战(上) 康熙三年、永历十九年底,清廷发起了对川北的攻势。转年年初就遭到了空前的惨败,此后就彻底丧失了对南方的军事威慑权。 以杨在杨大学士为首的大明中央朝廷,随即以永历天子的名义要进一步给邓名加官进爵。邓名谢绝了晋升他为郡王的恩典,却暗示他希望在职务上能有更高的提升。 经过一番研究后,杨在以大明天子的名义重开大都督府,打算授予邓名征虏大将军的称号,这也是武将能够得到的最高官职。虽说征虏大将军这个职务是朱元璋停止授予武将的,重开大都督府似乎是对祖制的违背。不过,朱元璋也没有把亲王授给过外姓人,从这个角度上说,永历给予南明三王亲王的爵位已经是开了先例。 在邓名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武人的最高职位后不久,南方就再次出现了激烈的动荡。 由于在川北遭到惨败,清廷只好把福建和广东的治权交给了耿继茂和尚可喜,让他们二人成为了和吴三桂一样独立王国的藩王。不过清廷对广西的处理稍嫌迟缓,孙延龄无论是资历还是实力都无法同他的岳父孔有德相比,对广西的控制也十分有限,因此没能搭上这趟顺风车。 一无所获的孙延龄对此当然非常不满,他开始公开对手下抱怨,称清廷的主力先是打不过川军,然后又打不过川军扶持的夔东军和浙东军,现在居然连川西的农民都打不过了——川北最让清廷丢脸的就是,被清廷大吹大擂的名将赵良栋统率的河西精锐,居然被江油一代的川西农民自卫队打得几乎全军覆灭。虽然清廷企图解释川西的农民完全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农民,但这完全是越抹越黑,孙延龄他们对川军的战斗力没有直观印象,认定了清廷的精锐已经腐朽不堪,在这样的时候,居然还死抓着权力不放,说明现在这个朝廷已经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在这种情况下,孙延龄就开始和吴三桂勾勾搭搭,打算一起用“通邓”的罪名讨伐湖广总督张长庚。 相对消息闭塞的广西,武昌的张长庚则惊骇于川西的战斗力,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很多关于川北会战的报道。在明军正规军和清廷主力进入战场之前,赵良栋面对的只是江油的民兵。而且赵名将还有奇袭的优势,一开始赵良栋用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故伎,在杰书大肆宣称要去重庆的时候,暗地里派遣精兵背负少量粮食,日夜兼程偷渡剑阁、突袭江油;明军也确实没有能在第一时刻作出反应,当清军先锋兵临江油地区的时候,明军正规军还没有得到消息。 江油地广人稀,但是每个农民都拥有大量土地,生产的粮食富裕,所以农民们纷纷自行养马出售给川西的骡马行。赵良栋入侵江油的时候,当地的农民人人有马,每家都有好几支步枪。最让张长庚震惊的是,川西报纸上详细地介绍过一个名叫匡太平的农民保卫家园的壮举。这个人拒绝向清军的征粮小分队提供粮食,带着老婆和两岁的孩子藏进他的谷仓里进行抵抗。清军的征粮小分队共有十个人,匡太平用步枪打死了五个,然后骑马追击逃跑的清军溃兵,又砍死了三个人。第二天清军动员了上百披甲,由一个千总带队,用长矛、大刀和弓弩围攻这个农民驻守的谷仓,又被步枪打死了好几个人。此时匡太平的连襟司马求道闻讯,带着周围的十几个农民骑马持枪赶到,将带队的千总当场击毙,还乘胜追击打死、打伤了几十个清兵。这对连襟也因此成为轰动全川的英雄人物,战后还接受了好几家报纸的采访。还有个从绵竹来增援的农民也沾了匡太平的光,同样成为了新闻人物,这个绵竹农民名叫安逸臣,是匡太平以前的好友,也是第一批在闻警后就骑马负枪星夜赶去江油支援的绵竹农民,很多报纸都热情地报道了这两个人的战友之情。 轻装前进的清军征不到粮食,立刻陷入了困境。赵良栋的手下被农民打得丢盔卸甲,迫使他亲自指挥对这些武装农民的进攻,还投入了他的亲兵营。可是面对一人多马而且人人持有先进武器的农民龙骑兵大队,赵良栋的重装步兵竟然不是对手,泥足深陷。十天后,明军的正规军尚未抵达,但绵竹数千持枪的农民大队已经骑着马、坐着马车陆续赶来增援了,连赵良栋的亲兵营都被他们打得失去了战斗力。 对于这些报道,其它地区大都认为是天方夜谭,就是北京也将信将疑,怀疑明军吹嘘的成分居多,更大的可能性是明军的正规军化妆成农民,伏击了人生地不熟的赵良栋。但张长庚却不怀疑,因此康熙四年初川北战役结束后,他就打定主意进一步向四川靠拢。而且此时张长庚已经分别从成都方面和北京方面得到消息,知道吴三桂正在打他领地的主意。得知孙延龄也参与到密谋中后,张长庚把大批原先放置在湖北的军队调动到湖南,防备吴三桂和孙延龄,还同时向北京和成都求救。 为了获得成都的支援,张长庚贱价把岳州卖给了李来亨,把钟祥卖给了郝摇旗,从成都拿到卖地的钱款后,他送一半给北京作为效忠费。本来成都和北京都不愿意吴三桂进入湖南,拿到好处后都表明立场,支持张长庚继续统治湖广——因为张长庚的卖地行为,成都方面觉得张长庚确实是湖广目前最合适的统治人选,而北京也对他迫不得已的行为表示了谅解。北京宣布张长庚绝无通邓行为,如果吴三桂和孙延龄擅自开启战端就是犯上作乱,要他们两个约束自己的行为;而成都则表示,虽然自己和武昌毫无勾结,和清廷誓不两立,但若是吴三桂、孙延龄这两个人既不忠于大明也不忠于满清的话,也会出于支持忠臣义士反对反复小人的原则支援武昌,以弘扬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而吴三桂一面继续秘密向成都和北京陈情,一面依旧紧锣密鼓地准备进攻湖南。他的盟友孙延龄也公开放风,激烈攻击张长庚卖地和调兵南下的行为,认定这说明武昌无心抗明,一心要和清军嫡系打内战。 如果说这一切已经让天下人看得眼花缭乱的话,康熙四年底的事情就演变得更加精彩。吴三桂终于誓师出发,讨伐“通邓”的逆贼,孙延龄提供了部分粮草并派出兵马助战。结果吴三桂拿到粮草后却突然清洗了孙延龄的部队,突袭擒杀了孙延龄父子,软禁了孔四贞,并吞了广西的军队和土地,宣布孙延龄一心发动清军内战,是“通邓”的逆贼! 战后,吴三桂和张长庚恢复友好,主动撤离了贵州、广西与湖南边境上的驻军,同时还把孙延龄原本应得的那一份湖广协饷也纳入囊中;张长庚保住了大部分领地,避免了吴三桂或是明军进入他的地盘;北京和成都也放下了对湖南的担忧;吴三桂一下子把领地扩大了一倍。大家皆大欢喜,除了已经身首异处的孙延龄。 因为明军又光复了两府,杨大学士就把邓名官衔前的“征虏”二字也去掉了,从此称为大将军邓名。这次发起南洋战争时,大名内阁在邓名高调宣布出兵后,也高调宣布要恢复“丞相”这个被明太祖废掉的官职,暂时让邓名摄“副丞相”,代行丞相事。 等到这场战争胜利,丞相前的那个“副”字肯定就可以去掉了,这一点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而邓名的手下已经开始用丞相称呼他了。 “抵近作战,最好能够夺取西班牙人的大舰。”宣读完院会的文件后,邓名和将领们坐下来,进一步阐述他的作战目的:“保住西班牙人的这些大舰是很重要的任务,如果只是单纯摧毁了他们,我们固然赢得了周围的制海权,也能顺利取得马尼拉,但荷兰人的威胁仍在。” 并不是每一场海战都能预测,一旦和荷兰进入战争状态,整个南洋海域就不再安全。如果在辽阔的海域遇上荷兰人的巨舰,中国的武装商船就会成为没有自卫能力的靶子。 西班牙人固然希望靠一场主力决战来消灭明军的海军,而明军又何尝不是如此,邓名盼望能够通过几场堂堂正正的海战,彻底摧毁西班牙和荷兰在东南亚的海上力量,以免陷入被动挨打的海上交战和游击战中。西班牙人和荷兰人重视贸易,邓名对贸易的重视程度丝毫不在他的敌人之下。 “只有西班牙人的大舰才具有和荷兰人大舰相当的重炮。我们夺取了西班牙的大舰,才能够在荷兰人攻击我们时,击穿他们的装甲。到时候,这些大舰会是荷兰人首要攻击的目标,我们的小船可以有机会抵近攻击;如果荷兰人避免决战,我们也可以用这些大舰保护航道。只要采用新式的炮弹,我们就算水兵的实战经验稍差,在一对一时仍能占到荷兰人的上风。”说到这里,邓名微笑了一下:“毕竟我们这次远征的目标是巴达维亚而不是马尼拉,如果能够一次解决,我们就没有必要拖到几年后再来一次。” 所以,此次远征的关键就是和西班牙主力舰队的海战,明军不但要取胜,而且要夺取西班牙的战舰而不是简单地把它们摧毁,更要避免西班牙的船只逃脱;在这一次作战中,不会有大型战舰吸引火力,为明军的小型战舰递进攻击创造机会;至于明军的统帅邓名,更是没有海战的经验。 ------------ 第五十七节 夜战(下) 会议结束后,邓名在一些军官的护卫下站在旗舰上眺望远征军的舰队。停泊在巴布延海峡北方的明军舰队静静地等待着,数百艘帆船都落下了风帆,在泊地上空形成了桅杆之林。 “老王在时,想的就是从对岸登陆,然后水路并进直捣马城城下。”说话的是延平郡王派来的使者冯锡范。康熙三年,清廷以不剃头、不朝见、不进贡的条件试图与郑经议和,并暗示可以在郑家内讧中站在郑经一边,但却遭到了郑经的严词拒绝。二十出头的延平郡王二代,当时和邓名、张煌言的关系极差,更因为对日本的贸易,以及张煌言收留郑袭、郑瓒绪等原因,到了近乎开战的地步,但郑经仍表示他绝不会考虑向清廷投降——郑成功选择为民族奋战到底,这同样是郑经的骄傲,他甚至明确对清廷表示,就算邓名和张煌言选择与清廷议和,他也不会同意。 只是郑经虽然有志气,但在处理和盟友的关系时依然固我,从康熙三年、永历十九年开始,在刘国轩这个主战派的支持下,多次和舟山的郑成功旧部以及浙东军发生摩擦。不过邓名对郑经表现出忍让态度,在不激怒川西院会的范围内,尽可能给台湾补偿。现在已经是康熙十年,永历二十六年,郑经年近三十,他的火爆脾气看上去有所收敛,而且川西长期奉行的忍让态度也得到了延平郡王府内部一些人的体谅,比如这次,郑经指派陪同邓名远征的冯锡范,就是一个对川西明军的主和派。 据邓名所知,在台湾处理政务的陈永华,也是冯锡范的盟友。川西一直在海贸上与台湾分享利润,对延平郡王府的内政帮助很大,因此陈永华一直争取缓和东宁和成都的关系,避免双方爆发冲突,导致台湾骤然失去主要的财政支柱。而冯锡范也赞同和成都保持良好关系,主要的原因竟然因为他是火器派。在邓名前世,冯锡范就力主应该仿制西洋战舰,甚至建议郑经聘请英国教官训练台军,全面换装火器;而刘国轩要保守得多,对福船和传统的解舷、纵火战术非常痴迷,屡次反驳冯锡范的倡议,说冯锡范根本不懂得战争。 刘国轩这种意见不仅是台军的主流意见,也是浙东郑军的普遍看法。郑成功用这种战术屡挫强敌,所以大家都认为郑军并没有大的改革必要。冯锡范的改革意见也没有得到郑经的赞同,当看到邓名不用人劝就在改装西洋商船,并大力发展火器部队后,冯锡范就变成了台湾的四川派,一谈到军事就言必称川西,用来弥补他没有领兵作战过的短板。 “延平郡王的计划就是水路配合,一路打过去吗?”邓名知道郑成功曾经有个计划,想要把菲律宾纳入大明的版图,但对具体的计划并不清楚。听冯锡范说起老王,就好奇地问道:“虽说水师得到陆军配合可以安全得多,有了水师,陆军行军也不会太辛苦,不过从这里到马城还是太远了吧?” 邓名的主要疑问就是,如果遭到西班牙海军的不断骚扰怎么办?西班牙舰队甚至可以采用打了就跑的战术,始终保持对明军的压力,而明军只要不小心露出破绽就可能导致灾难。 “如果是老王统军,定能叫西夷有来无回。”冯锡范脸上露出一丝骄傲之色。郑成功身经百战,陆战、海战双全,就算敌方在舰船或是火器上有优势,但总会被郑成功设法引诱到他能发挥长处的战场上击败之。在郑成功去世后,冯锡范根本就不同意继续觊觎菲律宾,也反对继续封锁海峡;在邓名前世,明郑落幕前夕,冯锡范也反对去菲律宾做孤注一掷的冒险,因为他认为,若没有郑成功这样的统帅,明郑集团无法靠着福船和重装步兵击败西洋的远洋战舰和火枪部队。 在那一闪即逝的傲色过后,冯锡范脸上又露出遗憾的表情:“所以卑职一直向王上建议,要像丞相一样造西洋战舰,操练火枪兵。当初以老王神武之姿,对付泰西虽然不是大问题,但老王的对手本来也不是泰西的名将——换言之,因为装备的不同,老王这样的盖世英雄对付几个无名之辈都要花费力气,那就足以说明西洋大舰和火枪的厉害了,所以我们非改不可啊。” 因为步枪展示出了巨大的威力,现在台军中也认可火器化是未来的发展方向,正在缓慢地开始改革;但郑军对福船的痴迷依旧,因为清军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水师,所以很难证明邓名购买的这些西洋战舰的价值,而郑成功时代,这些西洋战舰也不是郑成功的对手。 邓名忍不住侧头看了冯锡范一眼,他知道很多反对军事改革的人不仅受到固有经验的限制,也有朴素的民族情感夹杂在其中。比如步枪在川军中的推广就比缅甸火铳要顺利,只要价格合适,就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步枪在川军看来是汉人自己的发明,至少是改良的火器,而缅甸火铳则是蛮夷的东西,如果说火铳能取代所有的传统武器,岂不是抬高蛮夷贬低自己祖先?而海军之所以好办,也是因为川军缺少海军传统,加上邓名具有权威,可以轻松拍板。但是在浙东的郑军中,直到现在,仍在苦思如何改良传统的福船让它能更快更大,或是整天讨论如何把郑成功的战术发扬光大,以达到用小吨位的福船击败西洋巨舰的目的。 “没想到冯锡范居然还是个改革派。”邓名在心里暗暗想着。和他这种通晓外星科技的人不同,冯锡范能够有改革的见识相当不错,尤其是他还能从郑成功的胜利中总结出完全不同的经验。一般来说,胜利只会让人自满保守,而不是意识到需要改革、学习。 即将爆发的海战其实让冯锡范也无比紧张,他也在热切地盼望着光辉的胜利。在邓名的前世,经过三藩之乱后,冯锡范才开始在军队中获得一定发言权,不过军事改革对明郑来说实在是太迟了。而在这个世界,冯锡范同样是郑经最信任的侍卫军官,而他还能用邓名做例子,说服主君赞同他的军事观点——在得知邓名决定和西班牙、荷兰开战后,冯锡范就自告奋勇作为郑经的特使,带领一队台军参战。这些随行军官都是冯锡范精挑细选的年轻军官,也都和他一样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想法,如果邓名的海军能够通过一场堂堂正正的海战击败西班牙舰队的话,冯锡范相信能给他的主君带来足够的震动。 “就算其他人说什么老王也能打败红毛的战舰,王上也可能口头上称是,但王上也明白西洋战舰有多么厉害。”在邓名悄悄打量冯锡范的时候,后者暗暗一握拳,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王上派我来吕宋,其实就说明王上也心动了,让我亲眼看看火器化军队的战力——听说连鞑子都开始组建火器化的军队了;王上让这一队人跟着我一起来,也是为了让大家眼见为实,瞧瞧保国公的新式舰队到底能不能打仗,将来那些反对的人也就无话可说。” 大家都知道,郑成功的计划邓名肯定模仿不来,和西班牙主力舰队的决战势在必行。一开始,冯锡范等台军的建议就是设法诱使西班牙舰队入港休息,然后集中全部明军的军舰围攻港口。把所有的大炮都卸下来提高船速,把每一条能上阵的战舰都改装成纵火船——总而言之就是采用大规模集中使用纵火船的战术,争取把西班牙舰队全歼在港内。 但是这意味着巨大的牺牲,明军将士需要以最大的勇气冒着西班牙人的炮火全速冲杀,而且在各个方向上都需要保留预备队,以防西班牙人集中朝一个方向突围——若是放敌人跑出海,那明军的纵火船冲锋就会变成鲁莽无谋的送死——因此势必要保持阵型的厚度;而纵火船集体冲锋还需要保持战线尽可能地紧密,如果单纯重视阵容厚度而不够紧密,就可能导致西班牙人分散从明军的船阵空隙间冲出外海。 复杂的临场指挥就不用指望邓名能做到了,别说邓名做不到,郑成功去世、郑泰被杀后,闽军就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做得到。因此,为了提高成功率,冯锡范他们甚至建议邓名用铁链连接部分冲锋舰——这当然会导致冲锋的明军航速更慢、动作更迟缓从而付出更大的伤亡,不过若是拦不住西班牙人,那明军就都白死了。 看到邓名的新式炮弹后,闽军虽然修改了建议,但仍然觉得纵火船是必不可少的:在明军前排的纵火船以大无畏的精神冲上去以后,接着的是同样勇猛突击的炮舰——如果能及时扑灭敌舰上的火,那战舰就有可能修复,如果不能,至少也保证了明军在菲律宾海域的制海权。 “我打算夜战。”在四川的时候,邓名就和部下们做过一些简单的推演,认为这种冲锋即使取胜也会让明军付出惨重的代价;在崇明的时候,浙东郑军也向邓名推荐过纵火船战术,当时郑军建议必须要设法引诱西班牙舰队靠近海岸,而明军的纵火舰队要位于外海和西班牙舰队之间,郑军估计要付出上千明军伤亡的代价。 而与冯锡范会师后,冯卫士认为这个数字依旧太乐观,虽然郑成功轻松地用这个战术击败了荷兰人,只付出了几条船和几十人的代价,但大概谁也没本事像郑成功那样能在敌人的地盘上,把荷兰人的海军一直引诱进河口,而且无论事先的隐蔽还是出击的时间都完美无缺。冯锡范认为凭借邓名的指挥水平,如果是用老式福船,成功的指望顶多只有一半,现在速度更快的帆船倒是提升了邓名很大的成功几率,不过他估计伤亡恐怕要超过两千人,损失的海船恐怕也要在一百艘之上。 这个损失当然是邓名不愿意负担的,所以川军决定等西班牙人停泊、睡觉后,再去发起堂堂正正的挑战。只是在冯锡范这些台军和浙东军的参战人员看来,这显然是旱鸭子对海战完全缺乏了解。 “丞相明鉴。”和那些第一次听到这个计划的浙东军将领一样,冯锡范和几个台军将领立刻明确表明反对:“夜色确实能让西班牙人(经过邓名不断地影响,现在他们已经不用佛郎机这个称呼了)暂时发现不了我们,但我们也看不清敌人舰队的阵容。” 既然看不清敌人的船只停泊情况,明军的突击就有很大的偶然性——这可不是内陆的河流,即使是以长江的宽阔,船只的停泊位置依旧相当有限,但在大海中,船只到底停在什么位置实在不好说——西班牙的舰队处在备战状态,是不会聚在一起给明军放火烧的。 而纵火船在黑夜中更是再明显不过的靶子,到时候西班牙人在暗处,中国人在明处,盲目的冲击一定会导致惊人的损失,黑夜带来的坏处足以抵消明军能够悄悄靠到近前的优势。 冯锡范想到,邓名可能是迷信他的新式炮弹。那种炮弹确实威力很大,不过那也只有建立在能够击中敌人的基础上才能发挥效果。在黑夜中胡乱射击时,明军的命中率更是会大打折扣。最大的可能就是混战一夜双方都没有什么损失,西班牙人的舰队完好无损地移动到外海,等天明后,完全没有受到损失的西班牙舰队就会给明军海军以毁灭性的打击。 ------------ 第五十八节 接触(上) “帝国海军已经为此进行了充足的准备。”邓名身边一个年轻的军官替皇明丞相回答道。 五年前,邓名在舟山开设了帝国海军军官学院,也把水师正式更名为海军和内河舰队,而学员都是从川西和同盟地区招募的。 从一开始,学员就被告知他们的目标就是要保护中国的海上贸易线,帝国绝对不会容忍海洋生命线永远处在西洋列强的威胁下,尤其是这些西洋人的母国远在万里之外,这对中国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耻辱。经过邓名的不懈宣传,海军官兵都把这种情况视为自己的耻辱,邓名也想尽办法利用自己的影响为海军抽调资源。这次出征就被新的海军官兵视为一次雪耻之战——从青少年开始的十年教育让他们认定,西班牙和荷兰人在中国附近开辟殖民地就是对中国的刻意羞辱,是堵着自己的家门口骂街。 “既然荆侯这么说,那自然是最好不过。”虽然知道这个年轻军官只是一个海军少校,但冯锡范可不敢无礼,并且尊敬地称呼对方的爵位。 但少校却不领情,他脸上微微发红:“冯侍卫,在下是凭借能力而不是家严的关系才当上舰长的。” “当然,当然。”冯锡范意识到不妥,急忙纠正道:“李少校说得没错。” 邓名的旗舰舰长名叫李嗣名,是临国公李来亨的长子,他的名字和晋世子李嗣业一样都是永历天子十五年前赐给的。 川北战事后,成都对同盟的吸引力也获得显著增长。张煌言一度有意放弃独立地位,到川西去接替贺道宁的大法官职务——后者也想换份行政工作干干,但院会明确表示了拒绝,宣称这会给抗清同盟带来不利的影响,让同盟误会川西试图并吞盟友。最后,没有成行的张煌言把他的儿子派去四川上学,现在也进入了帝国司法部。 袁宗第在经过反复的心理斗争后,最后也放弃了保持独立的设想,以帝国政府支付给他一大笔退休金和任命他儿子为夔州府知府为条件,把地盘卖给了成都。现在袁家的堂兄弟掌握了两个知府的位置,可谓在帝国内部混得最好的家族。而袁宗第退休去成都时,居然一口气带去了十五位姨太太,买了很大的一片土地开始享福。 在赎买了万县之后,院会谢绝了王光兴、马腾云等人一拥而上的请求赎买地盘要求,表示短期内不会再考虑花费巨款收购这些同盟的土地——至少要等成都喘几口气,改造好夔州后才能再考虑此事。因为收购这些土地不仅需要花钱,还要斥巨资推行帝国的法律和规矩,更要避免同盟的误会。 就连原先比较有志气的刘体纯,现在也在忙于组织军屯,生产川西需要的商品挣钱。他的长子是不用担心了,所以刘国公就整天琢磨着怎么给他的其他儿子挣一些家私,给女儿攒一些嫁妆出来。虽说将来把夷陵一卖肯定能有笔款子,但钱总是不嫌多的嘛。 郝摇旗还有他的邻居狄三喜一伙儿倒是依旧很重视军事建设,也没有把刮地皮得来的钱都往自家腰包塞,而是继续购买军火。不过有传言说,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将来去河南打下一片地盘,好多卖成都些钱。 与这些人相比,李来亨虽然和邓名交情最深,但关系却显得相对疏远,至此依旧没有透出过任何加入帝国的试探来。不过李来亨同样把长子送到川西接受教育。发现邓名开始筹建海军后,李来亨还写信给邓名,要求让他的长子加入海军,以便成为这个很可能会崛起的新山头的元老。前世和父亲一起抗清战死的李嗣名,在这个世界能够脱颖而出,一路青云直上,成为邓名旗舰的舰长,当然不是完全依靠他的个人能力。不过这也是帝国内部的现状,封建军阀依旧有着平民无法比拟的巨大影响力。 而云南的晋王和邓名的关系就显得更疏远了。吴三桂夺取广西后,借口和晋王的密约是以湖南为代价交出贵州的,既然湖南没有到手,所以吴三桂当然不会履约。本来在邓名的支持下,李定国和吴三桂的实力已经开始拉近,但吴三桂轻取广西后一下子又把双方的实力拉开。面对吴三桂这个老狐狸和贵州的险恶地形,就是李定国也没有把握用劣势兵力击败据险而守的黔军;再说吴三桂的态度也让西营有所幻想,认为将来完全可以说服吴三桂倒戈,没有必要兵戎相见,因此吴三桂和李定国的互相牵制态势还在延续。现在李定国作为假黄钺的亲王,和丞相邓名在礼节上依旧是平起平坐的,但他也把儿子派到了成都。邓名立刻为他把西川行都司改为建昌府,并委任李嗣业为建昌知府,成都和昆明之间的物资输送也归他负责。 虽然知道冯锡范等人还有疑虑,不过明军在和使者保持通讯的时候,也一直在海面转移,寻找着最好的开战时机。邓名仰头看了看天,从昨天开始,头顶的云就越变越厚,看来一大片阴云正在向这里飘过来。现在正是六月初,就算没有云,月色也会比较黯淡,正是帝国军队最喜欢的作战时期。 …… 跟着明军的使者船在海上不停地行驶了十天了。最开始驶向西方,但使者船几次作出曲线转折后,终于把西班牙人的舰队带向了海峡方向。马里奥将军一直很有耐心,对方不断变换方向以摆脱追踪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为了进一步麻痹对方,西班牙的侦查船已经换了好几艘,接替得也十分巧妙,不少次都是根据在海图上作业,对敌人可能的转向进行预判,然后在前一艘侦查船保持航向与使者船脱离后,另外一艘“商船”再次巧遇明军的使者船,保持视线接触。 明军的海上力量虽然迅速崛起,而西班牙王国的海上霸权经过上百年也走了下坡路,不过马里奥对己方的航海技术依然很有信心。这种数百年的航海积累,绝不是明军能够在短期内迎头赶上的。根据马尼拉的情报,公爵大约是在五、六年前才成立海军学校,对中国的海军军官进行系统培训。而五、六年实在是太短了,这种斗智、斗力的海上追踪和反追踪的本领比列队海战还要难以掌握。 而几天不停歇的航行对西班牙海军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或许现在没落的西班牙海军无法像英国、荷兰那样,历经一个月的不停歇航行依旧能维持大部分的战斗力,但这种十天的近海缓速航行依旧不会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如果中国人认为这就能让西班牙人感到疲惫而大大拉近两军的战斗水平,那马里奥可以轻蔑地说上一声:“那个魔鬼完全是打错了主意。” 巴布延海峡上空阴云密布,因此太阳下山前,马里奥将军就下令舰队停泊。这里不是外海,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航行容易出现危险。将军现在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已经靠近了此行的猎物,几天之内,甚至有可能明天就能发现公爵的踪影。万一在夜晚与公爵遭遇,那就很可能让公爵意识到危险而紧急登陆。虽然中国人在这里登陆对马尼拉的威胁会大减,但也会让西班牙人速战速决的计划化为泡影。而且万一在夜战中撞沉了公爵的旗舰,导致那个魔鬼丧命怎么办?他们不是为了战争而战争,而是为了贸易,公爵的死亡很可能导致东亚贸易的彻底中断,到时候同样会遭到马德里的责难。 根据马里奥将军的命令,三十艘战舰在原地落锚。他们会停船休息一晚。就算中国的使者不顾一切地在没有月色的夜晚继续航行,明天利用速度的优势,舰队也依旧能够轻易追上它的尾巴。西班牙的舰队形成环形部署,马里奥将军曾经站在中国人的位置上思考,如果对方不用武装商船来和战舰编队打正规战的话,那纵火战术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所以西班牙的舰队不能排列得过于紧密,即使外围的战舰麻痹大意到被敌舰撞上,其他的战舰也仍然有反应的时间。 阴云遮蔽了整个天空,没有一丝月光透出来。就算中国人突然与西班牙人遭遇,他们也无法在这样的天气里发起攻击。不过警惕的西班牙军人依旧一丝不苟地安排好了执勤人员,用来照明的火箭也都放在合适的位置。安排好值夜的军官后,莱昂纳多舰长就和其它军官一起在舰长室与马里奥将军共进晚餐。 “希望明天不要下雨。”吃饭的时候,莱昂纳多舰长一遍咀嚼着食物,一边有些担忧地说道。现在西班牙人最担心的就是找不到公爵的舰队,而且离开马尼拉的时间越长,他们对此就越担心:“会不会公爵根本还没有出发,只是吓唬我们?” “如果这样就太好了。不过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公爵只是虚张声势上。”马里奥认为,至少应该继续尾随中国使者的船只半个月,直到确信他是要返回中国去报信,那样接下来西班牙人只要做好警戒工作并向台湾方向派出远洋侦查舰,就可以拥有足够的预警时间。不过从这些天中国的使者船反复绕圈看来,公爵应该就在附近,数目可能高达数万的中国远征军随时都可能发起攻势。 西班牙人在饭桌旁讨论战局的时候,邓名、李嗣名和冯锡范等人一起用望远镜凝视着海面上那些若隐若现的火光。 通过和使者船的联系,明军已经知道了西班牙舰队周围的天气情况。太阳落山后,等候多时的明军舰队就从海平面后静静地驶出,向着敌人的方向开来。现在明军指挥官已经能够用望远镜捕捉到从各条西班牙战舰舰长室窗户里透出的亮光。黯淡的灯光就像是一些模糊的星星,在望远镜中若隐若现,它们虽然模糊不清,但能向明军提供敌方舰队的大致方向。 “我们大约会在子夜二刻与敌人发生接触。”李嗣名蛮有把握地说道。 “让官兵们先去睡两个时辰吧。”邓名放下望远镜。漆黑的海面上,一百二十艘舰船组成的夜袭舰队,排成两个纵队向西班牙人悄悄靠近。 ------------ 第五十八节 接触(下) 无论在邓名的前世还是这一世,笛福的巨著《鲁滨逊漂流记》都被称为西方近代小说的开山之作。第一版大获成功后,笛福通过出版社得知那位东方的大人物也订了他的一本书,为此笛福在作品再版时专门加上了一段鲁滨逊和星期五的对话,作为对那位大人物关注自己的回报,对话背景是鲁滨逊给星期五讲述英国人眼中的各国军队: “和西班牙人作战时,我们不需要在八点之前出营,因为西班牙人会在七点准时起床,先享用一份丰盛的早点,再花上半个小时吃甜点;而和法国人作战时,这个时间还要后错一个小时,因为法国人需要照镜子、烫头发、喷香水并给自己系上五颜六色的蝴蝶结——提早出营也是站在战场上白等。” “那中国人呢?”星期五问道。 “哦,那些中国人啊,他们白天不打仗。” …… 几十年后邓名看到这段话的翻译时哈哈大笑,在郑重地把有笛福亲笔签名的书收藏起来前,邓名还把它展示给自己的客人、笛福的老朋友、苏格兰的约翰看——在邓名的前世,约翰是杰出的数学家、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和著名的剑术大师;同时还是“信用货币”、“股权”、“期权”、“通过减税和适当通膨来刺激经济流通”等概念的发明人,三百年后的金融界依旧在使用约翰设计的货币和经济模型,只是对其修改使其更加适应时代而已。 在没有邓名的另一个十七世纪,约翰十四岁去爱丁堡上大学时,就勾引了校长没有出嫁的一对孪生女儿,当她们愤怒的兄弟来找约翰决斗时,被剑术超群的约翰刺成重伤。在大学呆不下去的约翰前往伦敦,向英王推销他刚刚有了雏形的信用货币、中央银行构想,在接受英王款待的同时,约翰又和英王的情妇发生了暧昧关系,并随后在决斗中一剑捅死了英王情妇的亲哥哥。作为通缉犯逃离英国后,约翰来到经济濒临崩溃的法国,在失业率已经高达九成的巴黎,约翰积极向垂垂老矣的法王推销他的货币和央行,但不久后又因为和已婚的贵妇、以及修女有染而被法王驱逐。 年迈的路易十四不久去世,当时穷途末路的法国即使加征了一千多种苛捐杂税,但一年的税收仍抵不上三个月的开支。摄政的奥尔良亲王孤注一掷地任命这个信奉新教、和有妇之夫同居、和修女绯闻不断的英国通缉犯为货币大臣,开办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家中央银行,发行了第一套与金银脱钩的信用货币。 数年后,约翰的事业达到了顶峰,他身兼法国的税收大臣、财政大臣和银行总管,法国政府该如何挣钱、如何花钱、如何制定经济和货币计划,都由他一言而决。而在约翰的数学管理下,法国废除了百分之九十的原有税种,重建了国家经济,大举开发路易斯安娜。在约翰的顶峰时期,法国人把欢呼声改成“上帝保佑国王和约翰”和“国王和约翰万岁”;欧洲列强甚至惊呼法国只需要约翰的银行和货币,就可以让宿敌英国屈膝;百万富翁这个词因约翰而发明,正确的投资可以让公爵的马车夫在一夜之间变成远超他主人的富豪,让主人反过来巴结一天前的仆人。孟德斯鸠后来回忆,正是天翻地覆的约翰时代,让他意识到贵族和平民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尊卑鸿沟。 当时在约翰的办公室,来拜访他的贵妇名媛从门口开始排队,长队通过大堂、走廊一直排出正门延伸到马路上。这些法国最娇艳的女贵族都称,只要约翰肯卖给她们股票,那她们肯为约翰做任何事。摄政王奥尔良亲王也曾酸溜溜地回忆到,他曾在一次闯入约翰的办公室后,同时见到了四个家世高贵的贵族小姐,她们中没有一个穿着上衣…… 这些香艳的故事让邓名在前世看过后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数十年后仍念念不忘。他大约还记得,后来因为摄政王给自己私下印了几十亿法郎的钱,而导致约翰的数学模式彻底崩溃;而当恶性通货膨胀导致的大崩溃到来后,愤怒的法国人突然记起约翰是一个罪恶的新教徒、可恨的英国佬,而且还在巴黎公然和有妇之夫同居,勾引修女侮辱神圣的教堂和法国人民的信仰……约翰逃亡瑞士并死在那里,他的失败被其后二百年的金融学家总结为:约翰精通数学,但却不懂得人心的贪婪是无限的,所以纯的信用货币绝不可行,一定要和金银挂钩,并保证准备金。 不过在这个世界里,约翰并没有经过大起大落,也没有前往瑞士郁郁而终,而是在太阳王那里碰壁后就被邓名接到了中国。这里正在实施的央行、货币、股票和期货制度让约翰很有熟悉感,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正是源自于他的数学模型的外星科技,而是以为有人和他所见略同。在邓名这里约翰是座上宾,并在学院中教授数学和经济学——尽管中国当时已经有了十几年的央行、股权、期货的实验,比约翰的实验还要早,而且有一些规范甚至比约翰还要先进,不过邓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懂什么数学原理,而这个花花公子却是这批外星金融科技的发明始祖,约翰的数学和经济思想对于照猫画虎的邓名的央行很重要——当然,为了保险起见,虽然约翰岁数已然不小,邓名仍严禁自己的女眷靠近约翰,并警告了其他的朋友们。 今夜的战斗,正是让邓名的名字被欧洲本土的人大规模提起的开始。 …… 已经是子时了,旗舰上的每一个人都睁大了双眼,仔细地搜索着黑暗中的敌人。西班牙人的舰长室早都已经熄灯。阴云密布的海面上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士兵摸黑凑到舰桥边,压低声音向邓名身边的李嗣名请示道:“少校,我们是减速还是发射火箭?” “当然是按计划减速。”李嗣名想也不想地说道,他同样是在竭力压低嗓音。 士兵静悄悄地退了下去。根据事先的计划,明军会继续前进,直到对西班牙的舰队形成大致的包围后再发动进攻。不过这时两军之间的距离应该很近了,刚才明军对西班牙舰队的停泊地点只能做出一个非常粗略的估计,而这个时代,船只对自己航速的计算误差也很大,明军船只很有可能突然撞在敌舰上,不减速的话就会变得很危险。现在邓名既然没有给李嗣名新的命令,那他当然也不会修改预先的计划。 邓名感觉似乎还没有达到预定的位置,不过这完全是他的感觉,说不定一会儿发射照明火箭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明军与敌军已经错过了——不过宁可前头船只走过了,也比到时候发现其实距离敌人还很远要强,这样至少有一部分船只还能立刻发起进攻。 虽然知道李嗣名、冯锡范就在身边,但邓名也没有和他们交谈的念头,谁也不敢说周围是不是就没有隐藏的敌舰,会不会听到风中的交谈声。 “我军共有一百二十艘战舰,一千三百门大炮。”邓名又一次在心里默默地权衡双方的实力对比:“西班牙人有三十几条战舰,应该不超过四十条,他们应该有一千到一千二百门大炮。” 听上去双方火炮的数量差不多,但口径就差距极大了,明军最大的火炮是两艘战舰上的十八磅炮;武装商船上大都是十二磅和九磅炮,甚至还有更小的六磅炮。如果使用更重的大炮,这些小船就会因为后坐力而发生倾覆的危险。 但西班牙人有很多三十磅以上的重炮,对方的六十炮旗舰甚至拥有威力巨大的四十八磅炮。以前西班牙人为了炫耀武力,也向明军展示过他们主力舰的威力,那艘六十炮舰有双层火炮甲板,一舷火力全开时,能在一次齐射中射出一千斤重的弹丸,就是明军的旗舰在近距离上也经受不住几次齐射。 经过几年对重心的摸索后,崇明船厂刚刚开始尝试制造拥有双层火炮甲板的远洋战舰。战舰是全新的欧式设计,需要兼顾航速和作战性能,这对缺乏欧式战舰设计、制造经验的崇明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四川书院已经有一批一批学习过数学的学生毕业,依靠这些人才,战舰的设计能力获得了很大进步,大量的模型实验甚至让设计人员感觉舰体的水下部分并非是尖头阻力最小。仅仅五年的时间太短了,明军的船厂仍然不能拥有自产的强大的战舰。 “如果再有几年……”邓名忍不住想到。 这时传来的一声闷响打断了邓名的思路,听上去好像很远的地方发生了一次猛烈的碰撞。 嘶、嘶、嘶。 片刻后,数里外就是一连串火箭腾空而起,它们飞上半空,然后猛烈地炸开,把天空上的阴云映成了暗红色。 这是明军的照明烟火,借着这微弱的红光,邓名看到一艘艘的庞大黑影从海面上浮现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枚拖着长长尾巴的西班牙火箭也窜上半空。那艘明军战舰在发生碰撞后立刻向友军示警,西班牙人也是一样,既然本舰已经被暴露,它也就肆无忌惮地发射火箭侦查,而且西班牙人侦查的范围更大,使用的火箭数目也更多。 当一枚燃烧的火箭向邓名这个方向滑落并且释放出它最后的亮光时,他们都看到不远处一个黑黝黝的战舰轮廓。那黑影巨大的体型让邓名和他身边的人无不倒抽凉气,这艘距离明军旗舰最近的敌舰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山。 几乎在明军仰视着那巍峨的船身、感到惊讶的同时,他们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敌舰上传来的急促铃声,这是西班牙人在招呼他们的水手进入作战岗位。 “双层火炮甲板,这是鬼夷的旗舰!”李嗣名大喝一声,跳将起来高喊道:“探照灯全开,火炮全开!” ------------ 第五十九节 魔鬼(上) 李嗣名下达战斗命令后,一支大号的火箭立刻被射上了天空,它在夜空中炸开,发出明亮的翠绿色烟花,把厚实的云层都染成了绿色。这种颜色的火箭只有明军的旗舰携带了几支,当明军开始总攻时才会发出,现在既然旗舰都加入了战斗,那正是发射它的时候了。 在火箭升空的同时,船首船尾的几个士兵同时扳开了探照灯的开关,随着几声砰砰的巨响,数道光柱突然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笔直地从明军的船体上射了出去。虽然这几面灯的镜面都是朝向船外,但站在灯光背后的邓名还是感到自己眼睛好像一下子花了。骤然出现的光亮让邓名的眼睛一下子眯起来,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遮挡在面前。好像过了好久,邓名才感到有点适应眼前的亮度了。 每张探照灯后面都拖着一条有橡胶绝缘层的电缆。橡胶这种东西,邓名竭尽全力地进口,因为中国不断购买的刺激,西班牙驻南美的总督也动员更多的人去寻找,不过始终无法满足邓名的需要。邓名打算用橡胶制造靴子,轮胎,密封圈,手套和防水装备等,不过现在进口量少得可怜,只能全部用在与电力相关的方面,甚至就是电线需要的绝缘体都不敷所需。 邓名知道西班牙人正在菲律宾尝试种植橡胶,不过要想形成规模,恐怕也要在十几年以后,这段期间里,邓明依旧需要西班牙的南美总督为明军提供橡胶原料。 “等我们占领了菲律宾后,一定要和西班牙立刻停战,但愿他们能很快认识到无法与我们在南洋竞争的事实吧。”现在战斗已经开始,整条战舰、甚至整支舰队的官兵都忘记了其他的事情,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战争中去,只有邓名依旧想着战后的问题——西班牙舰队就在眼前,马尼拉也没有被占领,至于夺取整个菲律宾更是很久以后的事,但邓名不能不关心这场战争该如何结束。如果对如何结束战争没有计划,那就不该挑起它。邓名规划对西班牙的战争已经有好几年了,每一个远征军的将军都被告知,对西班牙的战争必须要在夺取菲律宾后尽快结束,因此任何非必要的暴力行动都是要避免的——应该尽可能地善待西班牙战俘,以免激起不必要的仇恨情绪,即使战胜也不要表现出让战败方感到屈辱的骄狂,更不要尝试要求什么赔款。相反,只要西班牙人肯认清事实,割让菲律宾给中国,那么中国甚至应该考虑给予一些补偿——可以是分成上百年逐渐偿付的补偿金,也可以是一些海贸方面的优惠条款,或是西班牙商船在部分中国港口的国民待遇。 …… 在明军旗舰的对面,马里奥将军此时也已经从他的卧室中冲了出来。他虽然头发已经发白,但多年的军旅生涯仍然让他拥有一副和小伙子同样灵活的身体。听到战斗警报的铃声后,马里奥就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套上军服,一边快步跑向房门。 尽管船舱里黑极了,但马里奥绝不会去愚蠢地点蜡烛,而是凭借着对自己战舰的极端熟悉,摸黑向甲板上舰桥的位置奔去。 在夜战中,双方都会不停地发射火箭,但那点亮光大概也仅够观察员瞥到附近的敌我船只,为舵手操控方向提供方便。对大部分位于火炮旁边的战斗人员来说,一闪即逝的烟花光亮对他们没有多大帮助,他们中大部分人什么都看不见,少量得以窥见敌舰身影的船员,也难以确定敌我,就算确定了也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定位,更难以判断对方的航速、方向。夜战中,敌舰好像都会瞬移,前一个烟花闪亮的时候看到它们好像静止在某个地方,而下一个烟花闪亮时那个地方就没有东西了,敌舰好像一下子窜到了别的位置上。 此时就需要舰长根据这种闪现来进行判断和预估,猜测敌舰到底是有经验地走“之”字还是愚蠢地直线前进。如果是走“之”字的话,舰长还要猜测敌舰的拐角有多大;再加上一些对敌方意图的直觉,就构成了对敌舰航线的推测。依照舰长的推测,火炮甲板的炮手就会进行盲射,以图击中敌舰。不过命中的机会并不高,即使是最有经验的船长,也很有可能猜错了敌方舰长的意图;而被击中很有可能是因为运气不好,即使是一个最有夜战经验的舰长,也可能稀里糊涂地被一个菜鸟对手蒙中了他下一刻的位置。 但无论是正确的判断还是幸运地一击,这种打击往往都不会致命,更难以像白天那样连续不断。因为在进行炮击的时候,开火的战舰也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所以在炮击的下一秒,战舰往往就会进行大角度的机动,以躲避隐藏在周围暗处的敌舰的火力——整场夜战中,舰长和观察员们都会神经高度紧张,根据烟花和周围炮口发出的火光迅速识别(猜测)敌我,评估众多目标对本舰的威胁大小,指挥反击和躲避——尤其是今天这种夜间遭遇战,由于缺乏统一指挥,战场更会出现混乱。 而马里奥的责任就是,在保证旗舰安全的情况下,让周围的友舰识别出自己,并在同样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把舰队中的其他船只纳入掌握和指挥,判断敌军的规模和作战意图,并进行恰当地反制。 就在马里奥扶着栏杆摸黑向自己的舰桥岗位赶去时,他的周围突然一片强光,转眼之间,马里奥将军就感到眼前白茫茫的,脑袋好像也跟着突然一下天旋地转起来。 在马里奥将军双手遮着眼,跌跌撞撞地撞上身边的护栏时,他的耳边响起了炮弹的呼啸声。明军打开探照灯后,其中一盏就迅速地寻找着西班牙战舰的舰桥和舵手的位置,当它最后定在舵盘所在的要害位置上时,剧烈的强光让那个西班牙操舵手也失去了惯常的冷静——当他松开应该牢牢掌握舵盘的手去遮挡强光时,好几枚炮弹就向着探照灯指示的方向打过来。 另一盏探照灯在桅杆上的观察篮和舰桥之间晃来晃去,抢在胡里奥将军之前匆匆赶到岗位上的莱昂纳多舰长,还有值班的二副和几个军官都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什么命令都无法发出。一阵炮弹泼将过来,有个值班的军官被飞起的木屑击中,大叫一声摔了出去。而片刻后又是一片爆炸声响起,二副和另外几个军官捂着伤处倒在甲板上大声呻吟,而莱昂纳多舰长虽然幸运地没有受到重伤,却也被连续的爆炸冲击得滚下了舰桥,直到现在他依旧眼前昏花,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一盏探照灯的光柱在西班牙战舰的侧舷火炮甲板位置巡视,里面的炮手在初次遇到强光照射时,同样表现得惊慌失措,几乎所有集合在火炮甲板上的人都忘记了战斗,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明亮的灯面。每次光柱从炮窗射入舱内时,都会引起周围的西班牙人的大声惊呼。 明军的炮击一刻不停,无论是躲在楼梯旁边,感到眼睛已经适应一些的马里奥将军,还是甲板上的莱昂纳多舰长,或是船舱里的资深枪炮长们,他们本应该能够轻易地分辨出朝他们射击的是十八磅和十二磅鹰炮,数目听起来应该在十门左右,位置也是相当的近。但现在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分辨耳边的炮声,满脑子都在猜测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被闪电笼罩了?”马里奥将军已经彻底糊涂了。 “海怪,这一定是海怪吧?”莱昂纳多舰长惊骇得大叫起来了。虽然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多年以来,各种海怪的故事在水兵中广为流传。至今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是海怪的目击者,那是因为极少有人能从各种邪恶的海怪手中逃生。 “玛利亚啊,这是地狱之门打开了吗?”船舱里一个枪炮长完全忘记了督促士兵作战,而是满头大汗地掏出脖子上挂的圣母像,口中喃喃自语着。 在西班牙旗舰的背后有几条西班牙战舰,周围没有太过靠近的中国战舰,也没有被中国人的探照灯立刻定住。但这些战舰上匆匆赶到岗位上的舰长和军官们也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它们的火炮手也没能有条不紊地备战,而是和军官们一起呆呆地向东眺望。 东面明军舰队开来的方向,一个巨大的风筝正被明军升到高高的空中。这个风筝是明军特制的,上面绘着一个狞笑着的魔鬼。由一条战舰专门负责这个风筝,这条船没有武装,却安装着特别多的探照灯,看到绿色火箭后,这条船就放出了气球,把风筝拖得更高并完全展开,然后用探照灯自下而上地照射这个鬼脸。 在魔鬼的眼睛上还安装有两个探照灯,随着气球被风吹拂,从魔鬼双眼中射出的光柱就在海面上乱扫。 明军探照灯的质量并不是很过关,虽然只开启了短短一段时间,已经有几盏灯出现了故障,而挂在大风筝上的两盏灯虽然十分精心地检查过,由于摆动得剧烈,其中一盏好像出现了接触不良的问题。灯光一闪一闪的,时亮时灭。 不过在西班牙人眼中,这个独眼的魔鬼显得更加诡异可怖,它一眼大放光明,而另一只眼则忽闪忽闪的,每当那只瞎眼乍然发亮,可能就是又一个可怜的灵魂落入了魔鬼的掌握。 “耶稣基督啊,救救我们吧。”不少军官和士兵都狂吻着十字架,跪倒在甲板上拼命地祈祷起来。 ------------ 第五十九节 魔鬼(下) 凡是看到天空中那个鬼脸的西班牙人,都猜测其他的光柱肯定都来自其他魔鬼的视线。如果被光柱扫过,那就是魔鬼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扫过,所以当靠过来的明军舰船用探照灯指着时,甲板上的西班牙军官都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地战栗,在耀目的光柱里增添了一付付狰狞的魔鬼面孔。 “基督啊,中国人和魔鬼有了交易。”一艘西班牙战舰的舰长总算意识到他们正遭到中国人的攻击,不过现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敌人并不是中国人,而是可怕的魔鬼。舰长徒劳地企图指挥战舰躲避开射过来的光柱,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有好几艘明军的武装商船盯着同一个目标,七、八道光柱把西班牙人的战舰照得通明。 舰长眼前白茫茫的,根本看不清光芒背后有什么东西,光柱射在身上让舰长寒毛倒竖,因为他知道这个魔鬼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天主就是我的盾牌。”舰长绝望地大叫着,试图用神的名字吓退他无法战胜的敌人。直到现在,他还没想好是不是应该命令炮兵向两道光柱之间射击——探照灯固定在甲板上,空中两个探照灯的灯柱之间肯定不是船体而是空气,不过在这个舰长想来,其中应该正是魔鬼的鼻梁,再往上一些则是魔鬼的脑门。如果想要痛击魔鬼,面门肯定是不容错过的要害——不过尽管舰长有着很坚定的信仰,也一直认为天主会保佑自己远离威胁,但当他真的与魔鬼面对面时,舰长的腿肚子却一个劲地发抖。一想到正有不止一个魔鬼凝视着自己,舰长就鼓不起勇气,做不到下令朝魔鬼的面门开炮。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被魔鬼凝视,也有一些人陷于彻底绝望,不顾一切地打了再说。意识到他们面前是什么样的敌人之后,有一条船的一个枪炮长就喝令向魔鬼的额头位置开火,以将其击退。 “这会激怒魔鬼的。”一个炮手惊慌失措地答道,在他看来,向魔鬼开炮不会有丝毫的效果,只会激怒这些不可战胜的强敌。 “难道就看着他们夺取我们的灵魂吗?”枪炮长怒吼起来。他笃信上帝,坚定的信仰不允许他对魔鬼妥协。在这个枪炮长的命令下,炮手们完成了火药和弹丸的装填,在发射之前,枪炮长狠狠地亲吻了一下手中的十字架,义无返顾地把它塞入了炮膛中,在亲自点火的同时大吼一声,吐出了肺部的全部空气:“天主是我们的牧人!” 炮弹呼啸着从明军船只的上空掠过,立刻就有明军看到西班牙人舰体上的炮口余焰,马上就是两盏探照灯向刚才吐出火焰的位置上扫过来,正在射击的明军炮兵也调整着炮口,根据探照灯的指示向西班牙的反击炮火位置瞄准。 在西班牙人的船舱里,水手们都清楚地看到他们射出去的炮弹、而且是加了十字架的炮弹并没有能够击退魔鬼,魔鬼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声——很多人刚刚还在幻想炮弹至少应该让魔鬼疼一下吧,十字架也会给魔鬼以灼烧感——如果真有一声嚎叫传来,哪怕它的声音再令人心惊胆战,也能大大鼓励这些炮手的斗志,让他们感到敌人是可以被伤害的,从而激励他们去发射更多的炮弹。 但现在只是把魔鬼的视线引过来了,当探照灯的光线穿过炮窗射入船舱后,沐浴在其中的西班牙水手个个呆如木鸡,额头上汗如泉涌。刚才力主反击的枪炮长现在也惊呆了,好像他刚才那过人的勇气都随着他的十字架一起被发射了出去;而在这个面色惨白、战栗不止的枪炮长身边,另外一个士官竟然顶着强光向炮窗前迈了两步,迎着魔鬼的注视深深鞠躬:“对不起,先生。” 回应这声道歉的是猛烈的炮声,此时已经有好几条中国的船只围在这艘西班牙战舰的四周,它们用超过三十门大炮不停地轰击着它。而这艘拥有四十二门大炮的战舰却一直在挨打,船帆没有升起,铁锚也没有从海底拉出。就是帝国海军在事先的演习时都绝没有猜想到抵抗会如此微弱,他们虽然知道探照灯能晃花西班牙人的眼,也希望那张大鬼脸能够让西班牙人错愕一段时间,但帝国军队从来没有料到效果居然这么显著——因为帝国军人都知道探照灯是怎么回事,根本不会相信这是什么妖魔鬼怪;而那张鬼脸邓名觉得破绽很多,只要仔细看上十分钟就能意识到是人造的,而帝国军队想争取的也就是这十几分钟的时间。更没有想到西班牙人居然会因为那个鬼脸而认为每个探照灯后面都有一个真的魔鬼。 因为西班牙人完全无法理解探照灯,而天空中的鬼脸就是给他们用来理解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光柱的最好解释。上至受过良好教育的舰长,下到目不识丁的底层甲板水手,在探照灯面前他们并无任何差异,都是彻底的一无所知,所以也没有任何区别的迅速接受了这就是魔鬼的暗示。 落入船舱或是甲板上的炮弹和以往的铁弹丸不同,它们会发生爆炸,这当然也是魔鬼的法术。西班牙军官知道开花弹是什么样的。现在的开花弹上通常会有一根导火索,被大炮射出炮口的时候,火焰可能会点燃这根导火索,当导火索烧尽的时候就会引爆炮弹——这种开花弹的哑火率非常高,而且无论是使用还是存放都很不安全,所以各国都不愿意大规模使用它们。但作为一个士官,西班牙海军会让他们的军官认识这种武器,以免在骤然遇到时大惊小怪。 但中国人打过来的炮弹显然不是这种开花弹,它们没有嘶嘶作响的导火索,从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炮弹没有丝毫的不同,更没有发出任何异响,可是会突然地炸开,大量地杀伤周围的水手。 “魔鬼,回到地狱去吧!”本来是非战斗人员的随军神父现在也冲上了一线,作为信仰最坚定的人,他们是绝不会向魔鬼鞠躬道歉的,不过现在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对付这些被施加了魔法的炮弹。神父们怀抱圣经,伸出手臂把十字架朝向那些可疑的炮弹:“滚回地狱去!” 其他被探照灯和炮弹攻击的西班牙战舰上也发生着类似的事情,还有神父把十字架浸泡在水中,紧急制造出能够制服魔鬼的圣水来,以帮助士兵们作战。不过圣水也不是万能的,有些炮弹确实被圣水驱邪了,没有发生爆炸,但有一些炮弹却克服了圣水的压制依旧炸开了。而且圣水并不能阻挡魔鬼的视线,即使把一桶圣水泼向光柱也不能让它就此熄灭。同样,即使把圣水涂在眼皮上,也依旧睁不开眼睛,更无法穿透魔鬼的光柱观察敌人的举动——就是用圣水洗眼也不行。 一些更远离战场的西班牙战舰,此时纷纷开始开炮,这些船上的水手因为没有受到探照灯的直射而恐慌程度较轻。有几条船只的舰长甚至反应过来,发出起锚、升帆的命令,而在军官的大骂声中,甲板上的水手也纷纷从愣神状态被唤醒,他们迫不及待地要逃出魔鬼的掌握。 这些船只发炮的目标,就是遥远的半空中那若隐若现的鬼脸。这个目标实在是太醒目了,虽然远远位于西面的这些西班牙战舰的射程外,但那些炮手依旧发疯一般地向它不停地开炮。 一开始开炮或许还是个别人的行为,但当发现开炮并没有遭到魔鬼的反击后,这些西班牙炮手就开始发了狂地射击,好像每向那个遥远的鬼脸射出一炮,他们就远离地狱了一寸。在不少战舰开始起锚移动起来的同时,这些战舰上的神父也制造出了一桶又一桶的圣水。即使会极大地增加哑火几率,炮手们也要先用圣水浸泡一下炮弹,亲吻一下它,再把这个寄托着他们信仰和希望的神圣炮弹塞进炮膛,然后向邪恶的魔鬼打出去。 这几艘西班牙战舰火力全开,根本不注意隐蔽和改变航向了,就是不停地倒退并且射击着,很多炮手都陷入了癫狂状态,全速搬运、装填着火炮,只有彻底虚脱才能让这些狂热的士兵停止下来。 在这个时候,中国的舰队还在继续靠近并攻击他们附近西班牙的战船,西班牙人的反击和抵抗软弱无力,这让中国船只更加放心大胆地全力攻击;西班牙人甲板上和炮仓内的水手显得反应迟钝,很多人根本没有做出躲避动作,大量的人员遭到杀伤。 这时一些战舰已经相距很近,很多中国船只上的水兵已经拿起步枪,在探照灯的指引下向敌舰上的人员射击——这些年来成都的燧发枪不断地改进,步枪越来越轻,性能也越来越优良,而且还能满足不同的要求。比如这种海军用的燧发枪就是特制的,它的枪管只有陆战型号的三分之二那么长,但更方便水兵在海船上使用。如果有一天橡胶能够富裕到流入枪支制造业,那军火商还会考虑给这种海军用的步枪设计更好的防水结构。 被照得通明的西班牙战舰的甲板上,敌人并没有拾起步枪抵抗,也没有去操纵那些部署在甲板上的近程小炮——这些沐浴在灯光中的西班牙人根本看不到正在逼近的敌舰上的敌人,也看不到那些正在向他们瞄准的步枪,他们大多手握十字架、直挺挺地跪在甲板上,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而那些更勇敢的人则围拢在神父身边,不时抬起头看看越来越近的强光光源,他们还在努力地制造圣水并尝试用它驱邪。 ------------ 第六十节 争夺(上) 邓名所在的旗舰位置比较靠前,刚才在黑暗中航行时,因为知道前方没有己方的船只,所以船速降低的幅度也比较小;而排在后面的那些中国船只开的都要慢得多,队形已经散乱,由于航速不一,有些本来位于后排的船只还超越了前面的友舰——几个时辰的摸黑航行让大家早都不在一条直线上了。 开战后,中国的战舰往往就近攻击能够攻击到的西班牙战舰,所以一直打到现在,双方的旗舰仍在单打独斗。准确地说,中国的旗舰一直在攻击西班牙的旗舰,而对方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有威胁的反击。一直被探照灯骚扰的西班牙旗舰终于有个军官想到应该把锚拉起来,虽然他和之前动这个念头的同僚一样找不到士兵,但幸运的是这个军官没有被明军的火力击中。这个西班牙军官摸到了绞盘旁边,缓缓把锚拉起,希望给自己和同船的同伴创造逃离海怪控制的机会——因为旁边就是明亮的探照灯,所以这个军官没有看到远处的鬼脸,也一时没有想到这会是魔鬼降临。 舰桥和舵盘的位置一直受到明军的重点照顾,两个明军军官一直站在高处,专门指挥两门炮轰击西班牙人的舰炮位置。当铁锚被悄悄拔起后,没有人注意到舰桥位置上并没有站着军官和舵手,它的船帆也没有升起,但是西班牙旗舰却开始随着洋流缓缓漂移。 同样是因为近处探照灯的干扰,这条船上的西班牙炮手也没有看到远处的魔鬼,因此他们对光柱的恐惧只是以为面对海怪。在大部分官兵惊慌地争论“这到底是遇上美杜莎还是美人鱼”这种问题的时候,少量勇气过人的西班牙水手已经准备反击海怪;这条船上的随军神父没看到空中的风筝,所以没有面对世界末日和地狱之门的感觉,也就没有制造圣水,只是镇静地呆在后面,随时准备上前听取重伤员的临终忏悔——西班牙舰队的旗舰上,还没有发生不可控制的大规模恐慌。 当西班牙旗舰开始缓缓漂移时,李嗣名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有几条亮着灯的友舰正在赶来,不过一时半刻他们还来不及进入战场。面前的敌舰比明军的旗舰高大得多,它的第二层火炮甲板就比明军的上层甲板还要高。当进一步靠近后,明军已经把小口径的霰弹炮拖到甲板上,在军官的指挥下覆盖轰击敌舰的舰桥位置,但若明军进一步靠近,明军竖在甲板上的探照灯可能都会受到阻碍。也就是说,当明军士兵试图攀爬上敌舰上层甲板的时候,探照灯很有可能就无法提供掩护了。 李嗣名回过头,看到西班牙人的船帆还没有升起,所以心里也不禁犹豫,看起来敌人暂时还不会加速脱离,或许再等一会儿,等其他友舰赶上来支援再进攻更好。在李嗣名犹豫不决的时候,西班牙的大炮发出的一发炮弹擦着明舰的甲板表面飞了过去。接着又是一发,第二发炮弹的弹道更低,它掠过明军甲板后击中了外侧的船舷。四十八磅炮的炮弹轻而易举地把船舷边缘打得粉碎,继续以不可阻挡之势越过明舰落入海中。 受到攻击后,部署在中间的那盏探照灯就指向了开火的炮窗,明军用大炮反击的同时,已经蜂拥到船舷边的士兵也一起向着那些炮窗射击。就在这时,西班牙战舰的侧舷上突然一暗,探照灯的光柱猛地消失了。李嗣名回头向船中央看去,看到那盏灯已经熄灭了,几个照顾它的士兵又是晃悠、又是敲打,但那盏灯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亮光的意思。很快就有两个士兵停止鼓捣探照灯,而是从背上解下他们的步枪,向靠近敌舰的那一侧船舷边跃去。 这个灯肯定是不能用了,李嗣名对此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因为探照灯的质量都不算太好,经常会在发一会儿光后就自己熄灭,不花上时间大修是没法再使用的。用了这么半天才熄灭了一盏,运气已经可以算不错了,不过随着第一盏灯熄灭,李嗣名知道其他两盏也随时可能停工。 “靠上去!”李嗣名不再犹豫,大声下达了接舷战的命令。友军的战舰赶上来还要再过一会儿,而在这么近的距离上,若是西班牙人获得自由行动的能力猛烈还击,很可能给明军造成惨重的伤亡。 听到舰长的命令后,明军的旗舰一个左转舵就撞向了敌舰,看着侧面的那座巍峨的船体越来越近,所有的人都紧紧抓住了身边的东西,邓名也紧紧攥住了桅杆旁的一条绳索。当两条船猛烈地碰靠在一起,剧烈的震荡让不少人都跌倒在地,船首的那盏灯晃悠了一下,也翻倒熄灭了。 而这时明军的士兵也抛出绳索,套向敌舰,一旦感觉到绳索吃住劲了,他们就全力收紧,然后把绳索固定在己方的甲板上,把两只战舰绑在一起。 “杀啊!” 在周围的部下收紧绳索的时候,李嗣名大叫一声,纵身跳上了船帮,双手各拿着一把刀,猛地一个前跃……由于西班牙的战舰甲板要高很多,所以李嗣名的目标并不是对方的上层甲板,而是他眼前的一扇炮窗。只见李嗣名跳上那个窗户,略一停顿后,整个人就扎了进去,消失不见。 在大批明军士兵纷纷抱着步枪和刀剑冲向那些炮窗的时候,邓名并没有上前而是后退了一步,两侧各有一个卫士上前,想护着邓名退入船舱中。 “没有这个必要。”邓名摇摇头,他已经退到了比较安全的甲板另一侧,在夜战中只要不自己暴露,多半也没有人会发现远处的邓名,躲到船舱里是没有必要的。 在甲板上的明军攻击对方的炮窗时,下面也传来激烈的厮杀声,明军的炮手如果已经完成了装填,并且能够望到对方的下层火炮甲板上的炮窗的话,就会向对方的炮窗上来上那么一发;然后和那些来不及装填的同伴一样,拔出贴身的武器从自己这边的炮窗冲出去,试图钻进对面的炮窗里。 黄猛是明军战舰上的一个炮手,刚才两舰撞在一起以前,他正和兄弟们一起忙碌地给大炮装填。但他们没能及时把炮弹塞进去。撞击时的震荡让黄猛扑倒在地,等他爬起来的时候看到,炮长和其他几个同伴已经向窗边拥了过去。头上的灯光、以及一些火光让人能够依稀看清眼前的场景。 炮长张弓一马当先,跃上炮窗后双手扒着窗沿就作势要向前跃出,但对面的窗户里火光一闪,张炮长身体被向后冲得飞了回来,一直向后滚出了好几米才停住,抱着被对方用手铳击中的大腿痛苦地呻吟着。 “打啊,打啊!” 位于张弓背后的几个明军炮手见状没有跳上窗户,而是掏出步枪向着对面那扇漆黑的窗户里乱打;而对面的敌人也不甘示弱,火铳响成了一片。黄猛背靠着船体,紧张地装填着步枪,等装填好了之后,就飞快地转身向着对面的窗户里开上一枪。 相距咫尺之遥,互相放枪的两军士兵大声地咒骂着,无论是装填还是开枪的时候,黄猛和他的兄弟们满嘴的脏话就没有止歇过,而对面传过来的的那些吼叫声虽然听不懂,但音调和急促的语气和黄猛这边也没有什么区别。 又开过一枪后,黄猛再次准备背靠船体装填,但就在这时他感到脚下猛地一晃,同时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声,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前飞扑了出去,步枪和刚刚撕开的子弹包也都脱手而出。 扑倒在甲板上的时候,黄猛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炮窗里的西班牙人,正在零距离上用大炮轰击中国人的炮窗。遭到攻击的那扇窗户被砸烂了半个边,几个躲在后面的中国士兵都趴在地上呼喊着。 这一击让两条船稍稍分开了一些,然后又猛地撞在了一起,刚刚向前飞出一段的黄猛,又向着窗户边滚了几下才停止下来。 黄猛愤怒地大骂一声,他的步枪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咒骂着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他的步枪,但是摸到了一颗炮弹。 正要把炮弹丢开,黄猛突然灵机一动,用力地拧了一下上面的延时引信,然后捧着它跑到窗户边,狠狠一投就丢进了对面的窗户里。 “用炮弹!”黄猛扯着喉咙大喊着,他的声音嘶哑,连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了:“拧开引信扔过去!炸死他们!” 激战中,只有几个人听到了黄猛的喊声,他们也纷纷去拾炮弹,在拧开引信往对面窗户里扔的同时,他们也纷纷和黄猛一起喊着提醒其他的同伴。 不久,黄猛他们就看到对面的窗户里红光闪闪,同时传出一声声的爆炸声和歇斯底里般的咒骂声。明军三下五除二地把他们能摸到的炮弹都一股脑地丢了过去,然后纷纷拔刀、持枪,等候在窗户后边。指挥这层火炮甲板的尉官也已经拔刀在手,他同样藏身在一个炮窗侧面,用尽气力大喊着:“弟兄们,等我数到三十,就一起冲过去!” ------------ 第六十节 争夺(下) “杀!” 数到三十下,中尉立刻发出了进攻的命令,然后当先跃上窗口。黄猛等人紧随其后,呐喊着一个紧接着一个扑上去。这时探照灯的光柱已经已经消失不见了,而火光则显得亮了许多。黄猛面前的敌舰炮窗距离很近,角度也很正,他纵身一跳就跃入其中,就地打一个滚就握着刀子弹起来。 黑黝黝的船舱里满是呻吟和厮杀声,隐约的火光让人隐约看到一些人影,黄猛大声地发出汉语的咒骂声,和那些语言不通的敌人砍杀起来。一通乱砍之后,黄猛听到敌手的背后又传来中文的大骂声。借着远处火铳的火光一闪,黄猛好像感觉敌人正在转身,他狠狠地一刀挥去,似乎自己砍到了什么东西,还有一些温暖的液体喷到了他的脸上。 有的同伴不小心撞在了窗沿上,惨叫着向两条船之间的海水里跌落下去,但更多的人顺利地从窗户里涌了进来。不少明军在一只脚跨进船舱的时候,还会先朝黑沉沉的内部放上一枪,既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搞出点亮光来照亮前路。 “瞎了你的狗眼!”黄猛身前传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大吼声,正是那个带队的中尉发出的,后半部分船舱已经听不到异国的谩骂声了,中尉舞着双刀就向前排冲过去;结果侧面窗户又是一个明军跳上来,二话不说就是朝着黑暗里一枪,把中尉的头盔打得飞了出去。 惊出一声冷汗的中尉手臂都举起了一半,差一点就把那个几乎枪毙了他的士兵砍下船去:“点灯,点灯!” 黄猛身边的一个同伴抽出了一个火折子,用力一抖,顿时一团明亮的火焰就出现在船舱里,而几乎同时就是一声枪响。点火的同伴被打得一个踉跄仰天摔到。 “西班牙佬!” 开火的是个躲在暗处的西拔牙水手,接着这团火光,涌进来的明军也看清了最后几个还站着的敌人,黄猛和另外的同伴们一起发出怒吼,向着举着火铳的那个敌人猛扑过去,那个西班牙人扔下手铳,奋力挥舞长剑保护自己,但一转眼就被四、五把刀子捅倒在地……垂死的惨叫声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咚咚的砍剁声。 “停,停,多点几盏灯!”中尉又气喘吁吁地叫起来。 更多的火光出现在船舱中,黄猛环顾四周,站着的只剩下身穿蓝白军服、头戴圆顶钢盔的明军士兵。地板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人体,明军士兵举着灯在寻找着出口,很快就有人大叫起来:“舱口,上去的舱口。” 中尉跑到梯子旁,看到上面盖着盖子,他先是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上面好像正打得激烈;中尉听了片刻,轻轻伸手举了一下舱盖,想试试它是否被压住了住。发现盖子似乎可以挪动后,中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围在他周围的士兵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把一根火把抢在自己手中,并示意把其余的亮光都灭了。 包括黄猛在内,明军都警惕地看着梯子顶部的盖子,大家一个个拉开架子,做好了搏斗的准备。看到身边的几个士兵都装填好他们的步枪和手枪后,中尉一手握着火把,另一支手举过头顶,比出三根指头。 中尉一边晃着手,一边减少了一根指头,然后又减少了一根;在收回最后一根指头的同时,几个用手托着盖子的士兵同时用力,把盖子猛地掀翻。中尉大吼一声,把火把抛了上去,同时全速后退。 “嗯!” “哈!” “啊!” 明军士兵大喊大叫地朝着上面一通乱打,几乎同一时刻黄猛的头顶上也传来惊呼声。 “有西班牙佬出来了!”从洞口传下来惊呼和惨叫的同时,有两三把刀剑也朝着洞口乱戳。 “自己人,自己人!”听到中文后,黄猛他们一起大叫起来,一个明军士兵在喊话的同时就向梯子上爬去。 砰! 一声枪响,刚爬上梯子的明军就中了一枪,重重地摔落下来,直挺挺地趴在地上。 “是自己人,混蛋!”中尉大骂着,第二个爬上了梯子,紧跟着他,下层的明军士兵纷纷从梯子爬上了上层的火炮甲板。 黄猛眼前的火光忽明忽暗,看起来前半个船舱已经在中国人的控制下,而后排走廊那里还传来格斗厮杀声。 “上甲板,上甲板。”远处一个人大声招呼着黄猛等人,借着船舱里的零星火光,黄猛能看到这个人守在一个梯子旁,前面的明军士兵正根据他的招呼,从那个梯子爬出船舱,守梯子的人一边焦急地把人往上推,一边急促地叫道:“跟上舰长!” …… 这时三盏探照灯都已经熄灭了,邓名仰望着西班牙战舰的船舷,那里已经出现了不少西班牙士兵的身影,他们正居高临下地向明军的船上射击。而留在甲板上的明军士兵也不甘示弱地用步枪还击,还有几个明军士兵操作着甲板上的小炮,把炮口朝向几米外的高点,把炮弹直接喷到敌人的脸上去。 几个卫士都抢到邓名的身前,把统帅严实地挡在身后,不过他们并没有参与枪战,因此也没有西班牙人向邓名这里射击。两舰甲板上交战的士兵都是根据本能在行动,他们看到那里有枪口的火光,就会大叫着向那里开火,然后全力装填武器——如果没有被反击的火力击中,他们就会向有声音或光亮的地方开下一枪。 一簇簇从枪口喷出的火焰,就像是一道道闪电,在两条船之间乱窜,双方的士兵都已经进入癫狂状态,他们每次开火时都会用尽全力地大叫一声……渐渐的,声音好像轻了一些,接着又轻了一些。 一条友舰从远处开过来,开始用光柱在西班牙战舰上乱扫——只有一道光柱了,邓名向那条船望了一眼,看到这条船上也只剩下一盏灯还亮着了。在这条友舰的背后,还有几条明军的船也在全速赶过来,不过大部分也都没有灯光了。 高处的西班牙人已经半天没有向下还击了,甲板上的明军士兵又开了两轮枪后,也停了下来,仰望着再次被光柱照亮的敌舰,喘着粗气观察着上面的动静。而这个时候邓名也看了看自己的身旁,发现本该在身边的冯锡范等台湾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不见了。 一个军官从下层甲板爬上来,他急匆匆地叫到:“还有木匠吗?快来堵漏!所有的人都下来帮忙舀水。” 刚才两艘船绑住后,西班牙战舰下层火炮甲板的射击弹无虚发,在明军的下层船体上开了好几个大口子,有一个口子非常接近水线,每次船只摇晃的时候就会有大量海水涌入。这个军官刚才和几个水手在下面拼命的舀水,他听到上面的枪声好像停住后,就急忙爬上来请求支援。 现在留在甲板上的明军士兵还不到这条船上人员的四分之一,没有人回答这个军官的呼唤,他们依旧仰着头,看着突然寂静下来的敌舰船舷。上面的火光越来越亮,看上去好像有无数支火把被点了起来。 突然一根绳索被从上面抛了下来,在下一时刻,好几根火把从船舷边探出,举着它们的人都戴着头盔,一看就是明军的士兵。在火把探出来后不久,邓名看到一个人跳上了船舷。这个人怀里夹着一包东西,一手攥着那条绳索,跃出船舷向明军旗舰的甲板上跳下来。 落下来的人正是李嗣名,他身上的军服已经满是血迹,李嗣名走到邓名面前,松开手把他抱着的那一大团东西掷在到统帅的脚前——这是西班牙旗舰的军旗,上面还绘有西班牙王室的鹰徽。 “丞相,战舰是您的了。”李嗣名大声地报告道,他接着又把一支欧式长剑扔在那面旗帜上:“西班牙佬的统帅向丞相您投降了,这是他的宝剑。” 这时又从船上跳下来一个人,满脸血污的冯锡范大步走到李嗣名身后,对邓名大声称赞道:“李中校真是好身手。” “那是当然,”邓名低头看了看脚前的军旗,然后又抬起头对冯锡范笑道:“现在冯卫士不再怀疑了吧,李中校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当上舰长的。” “卑职从未怀疑过。”冯锡范一脸严肃地答道。 三十条西班牙战舰中的二十二条被明军在海战中夺取,旗舰的抵抗是最激烈的,明军官兵在这条船上流的血相当整场海战的半数。没有一条明军船只被敌方火炮击沉,被俘的西班牙战舰也都没有遭受不可修复的损伤。有八条西班牙战舰因为开战的时候距离战场较远,得以脱离战场,其中的七条在向天空中的鬼脸猛烈射击之后,并没有选择逃向外海,而是全速冲滩搁浅——当看到魔鬼后,大部分人都不肯再在危险的海面上多呆一刻。冲滩后,上面的水手就扔下舰船一起逃上岸,不顾一切地奔向内陆。天明后,明军就占领了这些被抛弃的搁浅船只。 只有一艘脱离战场的西班牙战舰没有选择冲滩,不过它的舰长同样肝胆俱裂,一船官兵齐声唱着圣歌,以最快的速度向来路逃去——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这些西班牙水手还会饱受煎熬,在赶到马尼拉之前他们再也没有人能在夜里安然入睡。 ------------ 第六十一节 未来 战后明军的工作就是修理船只和设备。 此战有一千多名西班牙官兵被俘,通过审讯后,邓名发现他设计的魔鬼风筝发挥了很好的效果,远超最初的想象。邓名当机立断要把这个战术发扬光大——等到进攻马尼拉的时候,邓名觉得还是应该在晚上进攻,把那张鬼脸再重新设计,好好画一画,或者干脆多画几张——要是大部分西班牙守兵看到魔鬼以后都忙着制造圣水或是祈祷,那肯定对明军的进攻是大大有利的。 现在四川的学生都要学习化学和物理学,邓名组织了一批人专门从事教材的翻译和编写,各种稀奇古怪的新奇思路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五年前邓名出于保护发明家的念头,说服了院会,设立一笔资金用来扶持发明,提供必要的实验经费,还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审核经费申请。不过没过多久,大批私人的基金就被建立起来,很多商行都觉得投资有前途的发明是可能带来巨额回报的,只要众多的投资项目中有一个获得成功,投资者就可能从中收回全部的发明投资,还有赚头。 这些商行分担了大部分所需的实验经费后,院会和邓名的发明基金就可以投到那些可能见效时间更长,而且短期内不太可能获得收益的发明上去。不过即使有意引导,邓名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就比如对蒸汽机的研制吧,康熙四年川北战役结束后,邓名描述过这样一个概念,然后拿出了一笔钱去悬赏研究。随后邓名就又一次匆匆率军离开四川。等到过了快一年,邓名返回四川的时候,发现在这个研究方向上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因为邓名画不出蒸汽机的草图,所以对蒸汽机的研究只能从头摸索,和当初研究发电机一样。而研究了邓名提出的设想后,参与者都觉得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前途——就算邓名的设想正确,能够制造出拥有巨大力量的机器,可是如何使用这种力量依旧是很大的问题。研究者认为还需要把这股机械巨力进行细分,这样小型机械才能予以利用;而且工厂势必要环绕这个巨大的蒸汽机来建造,不然远距离传输动力还会有无数的难题需要解决。 总而言之,想得越多,研究者就觉得这个东西越麻烦。不过邓名的设想倒是提醒了他们,等邓名回到四川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出了用天然气驱动的发电机的实验型号。而电能的传输、利用都是现成的,不少商家看出了这个东西的潜在价值,也纷纷投资。到康熙六年的时候,天然气十分丰富的叙州已经建立了一家利用天然气的发电站,使用高温蒸汽驱动发电机发电。而邓名两年前提出的煤炭燃料的往复式蒸汽机概念,依旧连构想图都还没有。 至于那些实力庞大的商行,他们的设想往往更加大胆。 现在安乐思的军火商行,已经是全川首屈一指的大商行,不断推陈出新的步枪和轻型火炮对军火商来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财源——步枪的以旧换新行动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安氏军火公司多年如一日地从同秀才和军队手中回收旧步枪,用新式步枪换到这些即将报废的旧款后,安氏军火商行把它们刷一遍新漆,转手就以高价卖给外省的民团、剿邓总理衙门或是其他需要军火的满清督抚。 去年邓名又一次召集军火商,包括安乐思在内的全体承接火炮订单的军火商都出席会议。邓名提出,帝国军队需要射速更快的火炮,包括陆战用炮和海军用炮。在会议上邓名还提出了“炮弹后装”这个设想,为了给军火商们指明方向,邓名甚至更进一步提出了“膛线”、“锥型弹头”、“炮弹旋转”等一系列概念。而在这次出兵南洋以前,安乐思拿来的大炮构想把邓名吓了一跳,对方声称,现在火药的威力达不到邓名的设想要求——炼丹术不够先进,安乐思他们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是,安乐思的手下认为可以考虑制造一种电磁驱动的大炮,希望依靠线圈加速或是磁能转换来获得比黑火药前膛炮更高的初速和射速,甚至还可以实现邓名提出的“后装”、“锥形”、“炮弹高速旋转”等概念。 虽然对这个构想将信将疑,不过反正是军火商行自己掏经费做实验,邓名当然不反对电磁炮实验。只要效果比黑火药大炮强,售价能够忍受,邓名其实对装备电磁炮的风帆战舰还是很期待的。一想到风帆战舰编队用电磁炮决一胜负的场面,他就感到无比激动。 比安乐思思想更前卫的是一个名叫解发的船厂老板,他一直是叙州最大的造船商,也是率先登陆崇明岛,在那里开始建造海船厂的人之一。几年前,虽然解发按照邓名的要求设计并尝试制造欧式风帆战舰,但邓名深知此人的雄心无法估量。解船主资助的一个另类海船设计师名叫汪小朋,汪设计师曾经给邓名描述过炮塔这种“概念”——邓名很确定他说的就是炮塔,还是电动的。 除了炮塔以外,汪小朋还设想要给船只装上动力系统。这也是来源自邓名的创意,在蒸汽机的概念被否定后,邓名又搬出来了内燃机的概念。虽然只是一个概念,但邓名说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给船只提供动力,以后航海就不需要完全依靠风力了。邓名一同提出来的还有明轮和螺旋桨两种思路。不过汪小朋设计师对解发断言邓名的设想不可行,他认为,如果是明轮设计,那在战场上就会很容易遭到打击,失去战斗力,就是遭遇风暴都可能导致海船失去动力;但如果是邓名说的那个螺旋桨的话,汪小朋认为密封、动力传输都是巨大的麻烦。因此汪小朋提出的替代解决方案就是为船舰设计一个元气(能源)核心,也就是发电机,然后依靠电线把元气输送到螺旋桨或是炮台那里去。 在得知了安乐思的电磁炮设计后,汪小朋又一次来见邓名,进一步完善了他的新一代战舰设计构思:在中央元气核心的驱动下,战舰可以装备好几个电动引擎,甲板上有一座或几座装备电磁炮的可旋转电动炮台,一个中央电元气核心就可以解决未来战舰航行系统和武器系统的全部需要。 邓名不知道电磁炮原理,虽然对安乐思没抱多大指望,但内心还是有点盼望——在他的前世,化学能武器有很大的先发优势,电磁武器一出现,就需要与非常成熟的化学能武器竞争。而安乐思的原始电磁能武器的竞争对手是原始化学能武器——因为邓名非常期盼看到装备电磁大炮的风帆战列舰的出现,所以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听汪小朋兴致勃勃地阐述他的构想,再看看在他边上不停颌首微笑的解发解老板,邓名觉得他们三个都没啥机会看到这种装置着燃油发电机、电动引擎、电动炮塔加电磁大炮的划时代战舰面世。 尤其让邓名感到有趣的是,汪小朋的战舰设计依旧采用木制结构——因为软帆的冲击,硬帆受到人们的冷落,从而使螺旋桨概念有可能被接受;而电力的应用,再加上汪小朋从来没有见过内燃机,所以他也能很自然地放弃虚无缥缈的内燃机采用电动引擎设计;至于武器系统,欧式的侧舷开炮窗设计才接触没有多久,而且汪小朋还感觉电磁大炮和黑火药前膛炮都是可行的选择,既然电磁炮和他的整体思路更融洽,那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前者;但船舰必须要用木头制造,这一点依旧是人们根深蒂固的思路。当邓名随口问了一句,能不能用金属来制造船体,汪小朋先是下意识地反对,认为绝不可能,接着沉思了一会儿后,又反问邓名:“就算可以用铁来做船,可铁船那么重,肯定是要沉吧?用木头做船,万一船出了事,水手还可以抱着一块木板浮海待援,可是铁做的船万一出事,水手又该去抱什么呢?” 反正和安乐思那边的情况一样,汪小朋的设计室不是邓名出经费在维持,所以邓名也不去干涉对方是不是坚持用木头来制造他的电能战舰。 现在,邓名用基金扶持的项目大都是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其中最典型的一个项目就是电动算盘项目——起因是税务局有一个名叫广华鹏的账房,他感觉现在官府需要计算的数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而传统的算盘显得有些不够用。尤其是在一些巨大的乘法运算时,每一步都要靠人手拨拉算盘,一旦出现个小失误就前功尽弃。因此这个税务员就想制造一种更好用的,不需要手工输入每一步的计算工具,最好是能把数字打进算盘里,算盘就能直接给出结果。 一开始,广华鹏的念头就是用电来驱动算盘自己计算,人只要负责输入和读取结果就可以了。但这个念头想起来简单,想要实现却异常困难,算盘的五进制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并控制,但想让机械来自行操作就难如登天;后来广华鹏和他的几个同伴一减再减,发现只有使用二进制才有那么一点执行的可能。把十进制翻译成二进制可比五进制要麻烦得多了,至此广华鹏的同伴们都明白过来,设计这种机械可能要比用算盘计算并检查上十遍还要费劲得多,所以除了广华鹏以外,其他人全都放弃了。 得知这件事后,邓名很快就把电动算盘纳入了他的发明基金支持项目,两年来不但让广华鹏衣食无忧,而且还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实验经费。去年广华鹏本人都打了退堂鼓,因为他经过计算后发现,即使依靠人脑翻译出机械能够识别的二进制,要想让机械能够计算它,依旧需要至少几千个零件。这个设计起源自算盘,所以它也带着很多算盘的遗传特征,华广鹏很自然地为它选择了和算盘一样的实物信息载体,一开始甚至还打算用类似算珠的木制零件,直到好久以后才下定决心改为铁制的。后来,为了进一步提高强度,不得不向邓名申请采用全钢零件;庞大的机器需要精密的控制,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失败,而且就算成功,这台电动算盘可能用不了几次,里面的零件就会磨损报废,最大的可能是一次都动不了。 总而言之,这种电动算盘看上去是完全没有一点前途和益处,即使成功的话,投资和收获也根本不成比例。不过邓名依旧鼓励广华鹏研究下去,并继续提供实验经费。有一次和秦修采吃饭时,邓名还提到,即使这个算盘要花费五年、六年去制造,即使制造出来只能运行一次,哪怕只能正确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他都认为是有巨大意义的。 帝国海军在巴布延海峡休整的时候,邓名闲来无事就忍不住又想起他极力扶持的电动算盘一事。现在广华鹏已经搬到了五十一亭,专心研究他的机械。最开始,广华鹏想用木头的凹凸来表示一和零,很快就发现木制原件完全无法胜任,现在已经改成了全钢制——极为昂贵。邓名觉得就是用最昂贵的钢元件,广华鹏的设计也成功不了,因为这套机械实在太复杂了。邓名曾经去看过一次,感到脑袋直发蒙,他看到广华鹏和他雇佣的助手无论在零件上面凃多少润滑油,也无法保证机械正常运转——别说现在的四川做不到,就是前世的钛合金、高精度时代,想让这么复杂的算盘高速运转应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邓名不介意广华鹏继续碰壁,而且也会一如既往地继续提供经费给他。为了降低难度,广华鹏已经把最初几百万乘几百万的目标降低到现在的几百乘几百了,努力地想让机械至少成功地运转一次,给邓名的投资一个交代。邓名安慰他,说他们的研究对四川的机械制造有巨大的意义,其实这话也没错,但在这个实验中邓名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且广华鹏也感到极其不安,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能让机械实现运转的好办法。 在邓名离开四川前,广华鹏告诉邓名,他和他的助手打算采用一个新的方案,那就是给表示一和零的钢件分别通电和不通电,来让它们分开运动而不是统一驱动——邓名虽然大大地称赞了一番,不过他觉得以现在四川的机械水平和电动引擎水平,这个方案也是绝无丝毫的成功机会,几年之内也不可能看到成功的曙光,哪怕是广华鹏把目标降低到一百乘以一百也不行……如果他们真能做到,邓名也会继续投资让他们去设法制造能够计算量更大的计算机。 不过这依旧是个好开端,现在广华鹏已经开始把通电与否和零、一的状态联系起来了,或许再碰壁几年,电动算盘研究小组就会灵机一动,意识到其实完全不需要用钢制的零件的凹凸来作为信息的载体——或许这个灵感明天就能出现,或许广华鹏再碰壁十年仍没有找到出路,但或迟或早,不可行的电动算盘会向电子算盘方向进化,抛弃复杂的机械结构从而获得更高的运算速度和可行性。 想一想燧发枪时代的计算机和信息战,或是想到有一天,这个世界的人会用计算机来研制效率更高的黑火药武器和前膛炮,而不是喷气式战斗机的时候,邓名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这个场面比用电磁炮对轰的风帆木制战舰,更能让邓名激动和神往。 “要是在大战过后,骑兵们把染血的马刀和前膛枪插回刀鞘和枪套中,然后纷纷掏出液晶屏幕的智能手机,打电话回家给妻儿们报平安,或是干脆视频一下……”邓名在脑海里幻想着一副副场景:“也许有一天会用联网摄像头系统帮助骑警追捕起着抢劫木制运钞车的匪徒;用卫星侦查敌人是否秘密发展超过一百磅的前膛要塞炮……那会是梦幻般的新世界啊。”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已经歪了,那就让它歪得更猛烈一些吧。 …… 六月十日,明军完成了对大部分战舰的简易修复工作,帝国舰队再一次扬帆出发,越过巴布延海峡进入菲律宾西部海域,向着马尼拉的方向进发。 这次出兵前,出于保密的原因,邓名并没有对中国在菲律宾的垦殖团说得很清楚,但现在没有继续隐瞒的理由了。在海战结束后,明军就派出大量的船只去联络各地的垦殖团,要他们做好协助帝国军队作战的一切准备。 除了这些垦殖团以外,菲律宾还有大量的华裔,他们中有的人已经在南洋生活了二十代,约有数百年,祖先早在元朝甚至宋末就移民到吕宋;其他的华裔则多是在最近的一百多年里到南洋的,他们的祖先大都是福建、广东的渔民和农民,因为贫穷,没有土地或是不堪忍受沉重的赋税而出海,现在他们很多都是成功的商人,或是一小片庄园的所有者。 垦殖团出现在菲律宾以后,这些老侨民大多没有前去投奔,因为垦殖团为了避免西班牙人的激烈反应,一般都选择比较偏僻的地方落脚,而大部分老侨民的活动区域依旧在西班牙人的统治下。 在要求垦殖团派出武装,准备帮助帝国军队接管城市的同时,邓名还下令,写信给各个城市中的侨民商会,要他们准备派出代表与帝国丞相会面——西班牙人的统治即将结束,帝国政府为菲律宾设计了新的未来。而作为对帝国最有感情,也最能得到帝国政府信任的侨民,他们需要知道这些方案,并协助垦殖团更好地控制住大片的海域和土地。 ------------ 第六十二节 蠢动(上) 南京。 自从六年前清军在川北惨败后,江南督抚的日子就过得越来越舒心。这几年下来,蒋国柱的白发不但一点没有增多,而且还愈发地红光满面起来,他觉得再在两江总督这个位置上为国效劳个十年不成问题;现在最困扰蒋国柱的问题是,如何保证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利接班——本来蒋国柱还盼着在邓名统一天下的行动中立下大功,来确保自己的子孙富贵,但因为邓名迟迟不肯在国内大打出手,所以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除此以外,江西的张朝依旧是蒋国柱的一块心病,后者和他一样因为官兵的惨败而延年益寿,现在依旧割据江西,让蒋国柱的两江总督还是有名无实。 因为邓名去远征海外了,所以蒋国柱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把老战友梁化凤找来商议——现在梁提督不但依旧是两江部队的总司令,也和周培公一样成了蒋国柱的儿女亲家。 “邓相这次去南洋,没有个一年半载恐怕是回不来吧?”蒋国柱根本没有和梁化凤讨论之前北京那场军事冒险的兴趣,康熙皇帝早在出兵之前就已经输了,战争开始前半个月,各种关于清廷出兵的内幕消息就在交易所里到处流传。康熙的朝廷买了四川大批的债券,高官、大将在成都都有存款和地产。连满洲太君都有不少人送儿女去四川上学,亲王的侧福晋也跟着去陪读了……出兵前,统帅和高级军官就挪用军饷来炒期货,这一仗皇上要是能赢才真是活见鬼了。 “短期里肯定是回不来的。”这几年梁化凤帮助蒋国柱建立了一支相当不错的军队,还从川西聘请了大批退伍军官来帮助训练官兵,现在就是遇上了满清的中央部队都有一战之勇。对于蒋国柱的心思,梁化凤也清楚得很,邓名崛起前清廷很厉害,大家从没想过自相攻伐;川北一战后清廷威信扫地,但邓名又出来镇住了大伙儿,让大家看着邻居的领土干流口水,但是不敢动手。 吴三桂吞并广西这件事是蒋国柱和梁化凤探讨了好几年的话题,蒋国柱认为,吴三桂成功的关键因素有二。首先就是时机把握得好,当时川北战役刚刚结束,邓名和清廷的注意力都在北边,吴三桂刚好利用了这个北京和成都双双来不及干涉的空挡;其次就是动作快,要是吴三桂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四川至少会向弱势的一方贩卖军火,要是再拖长一些时间,说不定邓名都会出动军队参战。 “总督大人有意江西吗?”梁化凤问道。他从吴三桂的成功中总结出的经验和蒋国柱不同,梁化凤觉得办大事就要善于翻脸不认人,不过梁化凤思来想去,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和顶头上司讨论的好。 “要是邓相要一年多才能回来的话,这实在是个统一两江的好机会啊。”果然不出梁化凤所料,蒋国柱的确在琢磨南昌。第一,现在邓名不在,清廷又新败一场,时机看上去很合适;第二,这归根结底是两江的内政,蒋国柱是得到北京和成都双重承认的两江总督,消灭南昌的张朝割据势力名正言顺;第三,现在江西依靠着大量出售瓷器给四川商人,财政状况相当不错,蒋国柱统一两江后实力就能变得更加雄厚。 按理说浙江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目标。不过眼下的全国形势不好说,如果不算是乱世吧,明明都已经地方割据了;如果算是乱世吧,北京和成都还对各省有相当的威慑力,大家要想欺负邻居也需要找借口。赵国祚的浙江不属于两江总督的势力范围,要是蒋国柱强行去攻打他的话,那很容易遭到南北督抚的口诛笔伐。而且赵国祚为人十分乖巧,每年给北京的海运始终保持在应交税款的七成以上,还大力发展禁海区,好几年前宁波、温州、台州就都是禁海区了,今年年初义乌的禁海也提上了议程——这样一来,大半个浙江都是禁海区了。就算蒋国柱攻入浙江,也不敢去禁海区里接受浙东军的地盘啊。最关键的一点是,赵国祚和松奎依靠厉行禁海,从浙东军那里拿了好多钱,他们把半数存到了成都的银行里,半数用来贿赂院会的参议员和帝国议员们,成都到处都是说赵国祚和松奎好话的;就在去年,杭州将军松奎还上奏章说剃发令已经过时了,建议朝廷修改政策,并抢先一步宣布取消浙江的剃发令。 “总督大人高见,末将也是这么想的。”梁化凤重重地一点头。很久以来他就看江西不爽了,而且梁化凤自问也不再年轻,等候邓名发动统一战争已经很多年了,但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要是再这样和平下去,梁化凤就没有机会建功立业了。 得到梁化凤的支持后,蒋国柱又秘密召集了总督衙门的幕僚会,接着就是有大量江南军官参与的军事会议。这些年,依靠不断向四川出售丝绸、棉花和其他原材料,两江总督衙门也积攒了一些积蓄;而且蒋国柱远不像赵国祚那么老实,对北京的海运总是想方设法地克扣。川北之战后,蒋国柱每年拖欠的钱粮达到了应交税款的一半,筹措一场对江西的战争,军费毫无问题。 大部分军官对总督的计划也都高举双手欢迎,他们的想法和梁化凤差不多,再不打仗他们军人就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这些军官都拍着胸脯向蒋国柱保证,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把张朝打垮,辅佐蒋国柱实现统一两江的伟业。 虽然蒋国柱严禁大家把会议内容外泄,不过两次会议后,南京和南昌的交易所还是迅速作出反应,风向随之而动,张朝治下的景德镇,省属的陶瓷集团股票大跌,而陶瓷的期货价格则迅速攀高;南京的涨跌幅度虽然没有这么大,但不少人也都因为听说要打仗而产生恐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国柱不禁大发雷霆,再次把梁化凤叫来:“怎么本官还没下令备战,连成都那边都知道了?刚才四川领事来找过本官,要本官以和为贵,相忍为国!” “末将听说是有人想用内幕消息赚一笔。”梁化凤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的总督衙门,还有末将的提督衙门,炒股的人一向都不少。” “唉。”蒋国柱长叹了一声。前不久看皇上笑话的时候他感觉很有趣,但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道原来这种滋味十分苦涩:“本官早就说过,我们也应该和成都一样,不许官员和三服以内的近亲炒股,也应该公开官员的财产。” “总督大人万万不可,这种做法不符合我两江的民情啊。”梁化凤闻言大惊。作为第一个得知蒋国柱有意攻打南昌的两江人,他的老婆、儿子是最早一批依靠内幕消息在南京股票市场上投机的人。见蒋国柱神色有些犹豫,梁化凤生怕对方就此打了退堂鼓:“总督大人,我们既然已经开始干了,就要把这事办成了啊。如果总督大人此时退缩,末将恐怕会对总督大人的威名有损。” “嗯,本官岂会不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蒋国柱横了梁化凤一眼,怀疑自己的首席大将也泄密了——不过正如梁化凤所说,现在确实是骑虎难下了,估计已经有大批幕僚和军官都去投机了,这时要是蒋国柱出尔反尔,他的文武手下恐怕会有不少人折本,甚至导致两江总督衙门离心离德。 “只要我们迅速地占领了江西,那成都也只能承认事实。总督大人是不是向领事说,我们有绝对的信心保证瓷器的供应,而且若是瓷器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的售价会比张朝更低。”梁化凤胸有成竹地说道:“四川人不就是想挣钱嘛?只要我们能保证他们挣得更多,这还叫事吗?” 风声传到南昌后,张朝亲自赶往九江坐镇,表示誓死要为大清守住江西。他还指责蒋国柱意图操纵江西的巡抚人选,是对大清不折不扣的背叛,只会便宜了成都的乱党——在向全国的督抚指责蒋国柱通邓,阐述江西自卫的正义性的同时,张朝还与常驻九江的成都领事会面,希望能紧急购买一批军火。 虽然事情已经败露,但蒋国柱一不做二不休,反唇相讥说张朝恋栈权威,把持江西巡抚一职多年,还企图传给儿子,真是大清的罪人!而且蒋国柱还列举了一些罪证,反驳说其实张朝才是真正在“通邓”。蒋国柱身为两江总督,讨伐叛逆张朝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蒋国柱知道,由于这些年一直克扣运往北京的钱粮,朝廷对他的印象非常糟糕,肯定不会同意他给张朝扣上“通邓”的罪名。所以蒋国柱到此为止也不继续在北京方面多花时间,而是再次约见了四川驻南京的领事,表示他会尽全力保证瓷器贸易的顺畅,而且蒋国柱还愿意在池州、铜陵等地禁海。 除了北京和成都以外,南京和南昌也都很关心安庆周培公对此的态度。 吴三桂吞并广西后,周培公赶赴贵州调解成功,又从吴三桂手中得到了两省布政使的衔位;而从广东、福建返回时,这两省的藩王出于对吴三桂或是其他邻居的警惕,也分别任命了周培公作为他们两省的布政使。再加上川陕总督高明瞻的青睐,周培公此时已经身兼十二省布政使。周布政使这些年在安庆高举“剿邓”的大旗,邀请四川各个银行投资,还请四川的军火商入股,开办了不少军火工厂。他的剿邓总队也能请到帝国现役军官而不是退伍军人当教官,实力相当可观。 现在江南和江西的大战一触即发,周培公的态度就变得至关重要,天下人的目光很快地集中投向了安庆,一时之间,大有“周公不出,奈苍生何”的意思。 ------------ 第六十二节 蠢动(下) 十二省布政周培公感到事态严峻,先是匆匆赶往九江和张朝、董卫国会谈,然后又日夜兼程地转赴南京,打算把这场两江的内讧平息下去。 在周培公进入南京之前,蒋国柱进行了最后的形势分析。 北京虽然极力谴责南京挑起事端,索额图也写来亲笔信,苦口婆心地劝说蒋国柱以剿邓大局为重。但蒋国柱知道,现在皇上和地方上大臣的关系十分微妙。军事上的新败让清廷的国库更加吃紧,想必是不会多管闲事——蒋国柱认为,如果北京真的站在江西一边进行武力干涉,其实也不错,那样成都也就不会袖手旁观了;若是蒋国柱闪电般地统一两江,北京那边大概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只要蒋国柱肯上缴赋税,北京就会说这是江西的民心所向,朝廷不会因为爱一人(张朝)而不尊重江西父老的选择——现在北京除了励精图治的少年皇上,其他的满洲太君基本都看开了,反正当年入关就是因为汉人政权虚弱,想趁乱抢一把;现在汉人既然这么横,那大家还是琢磨怎么发财,不值得为了注定抢不到的钱把全族的命都搭进去。现在对满清前途最忧心忡忡的,不是那些满洲太君而是他们的包衣,他们很久以来一直幻想着从满洲太君的手指缝里捞点残羹剩饭,如果大清眼看就要完了,怎能不让众包衣如丧考妣。不过蒋国柱也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因为北京依旧是满洲太君说了算。 山东和浙江虽然呼吁和平,但也暗示南京,他们不会干涉两江内部的事务。浙江和山东都属于实力弱小的省份,他们周围的邻居都要比他们强大,所以一个紧抱北京的大腿、一个唯成都之命是从。就比如赵国祚和松奎吧,这哥俩现在整天就在筹划怎么把浙江零七八碎地卖给浙东军,估计再有几年,全浙江除了杭州的总督衙门和将军府,剩下的就都属于禁海区了。反正割据也轮不到赵国祚和松奎,无论是福建的耿继茂还是江南的蒋国柱都不敢打他们,自然对两江战争的胜负毫不关心。 至于有可能干涉江西的湖广、广东、福建三地,他们也处于互相牵制的状态。他们如果真的派兵进入江西,恐怕会比蒋国柱统一两江更让成都和北京无法容忍,因为那样就彻底破坏了邓名维持现状的计划,而北京目前的战略是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最后还是要得到成都的谅解啊。”蒋国柱轻叹了一口气。因为邓名率领主力出海,现在成都缺乏武力干涉的兵力,但蒋国柱也不打算过分得罪成都,毕竟他还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既然如此,今天和周培公的谈判就非常重要,因为剿邓总理大臣无论和清廷内部还是和邓名,都是关系最好的一个人,而且周培公手中还有一支可以用来干涉的军队。周培公如果肯保持中立的话,那他的态度对成都也有可能造成影响——只要是和张朝单挑,蒋国柱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但周培公和蒋国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同。邓名在离开大陆前和周培公长谈过一次,希望剿邓总理衙门能帮忙,协助成都监督好国内的这些军阀。可是邓名才走了不久,北京的那个皇上非要第一个跳出来搅局,结果把自己的威信搞得荡然无存,让藩王和督抚们更是蠢蠢欲动。 现在蒋国柱眼看要掀起大战,这当然让周培公感到很恼火,担心很可能会导致连锁反应。吴三桂、尚可喜可能都在密切注意着两江的动静,还有那个刚刚继承了藩王的耿精忠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人同样知道机会难得,趁着北京和成都顾不过来的时候,造成既成事实——先抢一块地盘抓在手里,就是将来和邓名讨价还价,筹码不是也多一些嘛。如果蒋国柱得手了,说不定吴三桂他们也要开始酝酿小动作了。 这次周培公去九江的时候,就力劝张朝对蒋国柱退让,上缴一部分瓷器的利润给南京,或是干脆割让一、两个府县给江南,等邓名回来了再理论不迟。但这几年张朝一直当土皇帝,没人敢管他,也没有人敢说一声他的不是,因此张朝和蒋国柱一样发生了急剧的自我膨胀,对周培公的妥协方案不屑一顾。尤其是听周培公说到割让土地的时候,张朝更是拍案大怒,表示他只是爱好和平,但绝非胆小怕事。如果蒋国柱真敢挑起战争,那张朝不但敢于应战,更要把战火烧回江南的土地上。等攻破了南京,张朝也不介意在两江总督的宝座上坐一坐。 作为张朝十年来的左膀右臂,董卫国倒是对局面有着更清醒的认识,知道江西与江南开战,顶多能做到自保,想打进南京纯属做梦。但董卫国私下里和周培公讨论时,表示张朝现在已经听不进人劝了,而且董卫国还担心一旦割让土地或是利益给江南,那虎视眈眈的广东和福建都会扑上来咬江西一口——若是这种情况发生,董卫国希望剿邓总队能够参战,帮助江西绿营守卫领地。但这种保证周培公根本不敢给。 因此周培公此番是空手前来南京,根本拿不出任何条件来满足蒋国柱的胃口;而正如周培公担心的那样,两江总督对周培公劝说他保持克制的建议不屑一顾,反倒大肆吹嘘江南如何兵强马壮,半个月就能解决张朝和董卫国,一统两江。 “这次老亲翁到底是助我还是助张贼?”听周培公苦苦哀求自己放江西一马,蒋国柱实在按捺不住了:“至于广东、福建、甚至云贵的举动,那更是不必担忧。等我消灭了张贼,就能腾出手来帮助老亲翁镇压他们,保证邓相回来之前没有人敢有什么异动!” 在九江的时候,周培公极力说服张朝让步,但是对方若是固执己见那周培公也没有办法。他的剿邓总理衙门在整条长江上都有生意,虽然督抚们一般会买周培公的面子,但若真是撕破脸起了冲突,对周培公也没好处。就算周培公能强压张朝向蒋国柱低头,那以后怀恨在心的张朝就很可能给周培公暗中捣乱,一样能给他带来很大的损失。 而蒋国柱比张朝的实力还要强一些,周培公需要两江总督衙门配合他的地方更多。现在蒋国柱把脸孔扳了起来,周培公也只好苦笑着点点头,表示他会保持中立,并暗中提供情报给南京。 从两江总督衙门离开后,梁化凤从后面追上了周培公:“周布政使,总督大人要末将……” “不敢当。”周培公急忙拱手谦逊道:“下官怎么敢在梁提督面前托大,再说梁提督也是总督大人的亲翁吧?我们说起来也是亲戚哩。” 两人客气了一番,最后以兄弟相称。梁化凤告诉周培公,蒋国柱希望由他带周培公去检阅一下两江的部队,让他明白江南和江西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周培公闻言又苦笑了几声,不过他也不推辞,跟着梁化凤一同前往军营。 视察过江南的精兵后,周培公脸上仍然满是忧色,见状梁化凤小心地问道:“以周老弟之见,这江西好不好打?” “梁大哥带兵的日子可比小弟多多了,不知梁大哥以为如何呢?”周培公反问道。 “唔。”梁化凤捻须良久,缓缓说道:“自从听说江南和江西要打仗后,我们这里的股票也跌了,不过跌的可比江西那边要少多了,这说明还是看好我们的人要多吧?” “梁大哥见微知著,”周培公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可比光听手下自吹自擂要强多了。” “不过梁大哥有没有想过,这天下的规矩变了,现在和以往的乱世完全不同了。”周培公话题一转,指出这根本不是江南和江西的单挑:“自从邓提督横空出世,规矩就全然不同了。而小弟为何能飞黄腾达,现在一肩挑着十二省布政使?就是因为小弟最懂邓提督的规矩。” “老弟言之有理。”梁化凤轻轻点头。要是以往的那种乱世就好了,他会有大把浑水摸鱼的机会,军人的地位也会高得多。虽然现在这种规矩让梁化凤感到失落,但他不能不承认周培公说得对。 “咱们的老亲翁啊,唉!虽然邓提督出海了,这套规矩可没有变回去,规矩还在呢。”周培公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如果按照邓名的战略一步步走下去,周培公确信能为自己和家族赢得一份丰厚的回报,所以他不希望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那会让周培公的面前又一次充满变数——周培公不是吴三桂,也不是尚可喜,他对战场拼杀不是很有信心,也对自己获得的东西相当满意了,并不想追求太多。 …… 而此时在桂林,平西王吴三桂确实正如周培公猜想的那样,全神贯注地盯着两江的局势发展。 “李定国那里回信了,他说只要王爷肯反正,他愿意代王爷向邓名说明。”夏国相把李定国的回信读给吴三桂听。吴三桂和李定国已经对峙十年了,但谁也奈何不了谁。因此李定国多次向邓名提出,要求同意吴三桂反正,与云南明军兵合一处展开北伐。 但邓名对吴三桂的提防之心极重,虽然管不到贵州、广西,但邓名开出的条件,却一再要求吴三桂在反正后必须把一省交给李定国,而且不得自行扩张地盘——只要在边上旁观就可以了。吴三桂多次向李定国抗议邓名这种赤裸裸的不信任,表示他很没有安全感,看不到明军善待他和他麾下将士的诚意。 经过几年的水磨工夫,李定国也渐渐感觉邓名对吴三桂似乎是太苛刻了,而且十年过去了,李定国感到自己最好的年华都和吴三桂无休无止地耗在云贵这旮旯了。因此在这封信里就主动提出,只要吴三桂肯公开反正,尽心尽力地协助滇军北伐,那李定国保证他的前途和安全,一定说服邓名放下成见。 “就看蒋国柱顺利不顺利了。”听完了李定国的信后,吴三桂微微一笑。和李定国对峙并非他所愿,但只要一天不除掉李定国,吴三桂就不敢把主要精力投向其他的方向,所以也只能陪着李定国耗下去。 邓名表现出的明显敌意让吴三桂很不安,总担心不能把藩国传给子孙。经过认真地研究后,吴三桂认为,必须要发动一场大战来扩充自己的领地——就算不能与邓名逐鹿天下,也要拥迫使邓名承认自己的地位和实力。时间明显地不利于吴三桂一边,怎么看吴三桂都要比邓名早死几十年,到时候他的子孙还不是任人宰割? 六年前,吴三桂抓住机会耍了一手,让北京和成都措手不及。他很清楚无论是清廷还是川西都不可能同意他进入湖南,所以吴三桂从一开始就没动过湖南的念头。吴三桂只是放出去烟幕弹,欺骗北京、成都以及天下人。不出吴三桂所料,张长庚从明、清两边的渠道先后得到了吴三桂要打他的情报,然后就开始配合吴三桂表演,帮助吴三桂蒙住了贪婪的孙延龄——孙延龄竟然愚蠢到视吴三桂为同盟,不但放下戒心,还上蹿下跳地鼓吹讨伐张长庚,协助吴三桂吸引走了北京和成都的大部分仇恨。 和在山海关时一样,吴三桂对自己手中的实力能获取到什么战果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并把自己的目标隐藏得很好,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吴三桂其实意在广西,所以也没有人进行任何干扰。最后反戈一击拿下孙延龄,吴三桂不但轻松吞并了广西,还让成都和北京都松了一口气,感觉这个结果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不过只是一个广西还远远不够,吴三桂知道他需要更多的赌本,而这次他认为自己至少有占领大半个湖南的实力。 “只要蒋国柱打下九江,我就反正,然后立刻进攻湖南,讨伐鞑子的伪湖广总督,拿下永州、衡州和宝庆这三府。” “那辰州和长沙两府呢,王爷就真的要给李定国吗?”夏国相作为吴三桂的女婿和心腹,很清楚平西王的计划,不过说起这两个富饶的府时,夏国相脸上依旧满是不舍。 “哈哈,李定国不是要本王尽心尽力地配合他北伐吗?本王当然要说到做到。”吴三桂不但要把辰州和长沙让给李定国,还打算允许云南的明军从贵州借路进入湖南,甚至可以暂时把黔省交给李定国控制。 “小家子气!”看到夏国相脸上那副肉疼的表情,吴三桂嘲笑了他一声:“李定国是一个要做岳飞的人,本王当然要给他一条路,让他去北伐嘛。你就放心吧,李定国肯定看不上湖南,更看不上咱们的贵州,他只要发现江西有机会,就会攻入两江,嗯,也可能会去打河南。等到晋王北伐正酣,无暇分神时,我们帮他把这些地盘管起来就是了。” “王爷说的是。”夏国相知道,吴三桂打算让李定国去吸引东南督抚们的注意力,还可以当做对付邓名的挡箭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象吴三桂那样拿得起、放得下。 “真勉强。”吴三桂又轻笑一声,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尚之信那边怎么样了?” ------------ 第六十三节 黄雀(上) 本来吴三桂和尚家、耿家的关系不怎么样,不过这清廷的气象是一天不如一天,三藩突然发现他们又有了共同利益。作为耿家的第三代,耿精忠对朝廷并没有太多的忠诚,对满洲大兵不多的畏惧早也烟消云散,这次皇上的军事冒险失败后,福建和桂林的往来一下子就频繁起来。广东的尚可喜更加老谋深算一些,打算这辈子只忠于清廷,不过尚可喜并不介意他儿子出去帮尚家抢地盘, “尚之信表示他会在合适的时发动兵变,把他父亲软禁起来。”夏国相答道,不用说这场兵变肯定是不会流血的,尚可喜虽然继续“忠于”大清,但只要尚之信公开反正了,那自然谁也不会非要杀尚可喜不可。而将来若是局面有变,比如邓名得急病死了,他手下大将像当年的三王一样内讧,尚可喜也可以再发动一场“兵变”,把尚之信这个“逆子”抓起来,到时候依旧能保得一家平安。 “尚可喜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不过也好。”吴三桂冷笑一声,尚可喜两面下注,就会让广东的底气不足,在抢夺地盘时畏首畏尾,这对吴三桂来说也不是坏事。 既然尚之信答应加入行动,那吴三桂估计这次能把东南搅和一个天翻地覆——反正后,肯定会渐渐受到明廷的约束,所以吴三桂深知反正不能太早;只有在刚刚反正的那一刻,吴三桂才有完全的行动自由,那个时候,无论他打谁都不会受到太多的指责。 这个道理不但吴三桂清楚,尚之信和耿精忠也是心里有数。福建那边很穷,耿精忠暗示吴三桂,他对浙江和江西都有兴趣,现在半个浙江都是禁海区了,耿精忠打算从浙南撕下一块,然后再去江西占一点地盘;而尚之信同样对江西有兴趣,但因为尚家还琢磨着两边不得罪,所以吴三桂估计广东的行动不会很迅速。 对于尚之信和耿精忠的野心,吴三桂一直是极力鼓励,只要这两藩把浙江和江西搞乱了,那就会给李定国创造东征的机会;而只有李定国的主力都奔江南或者河南去了,吴三桂才能在不引起和明军冲突的情况下,替自己多划拉一些地盘。 除了李定国以外,吴三桂还派人去和台湾的郑经联系。当年郑成功在大厦将倾的时候反攻南京,这份气魄吴三桂还是颇有些钦佩的。郑经就算比不上他父亲,可是在拒绝清廷劝降时的话语也是掷地有声,在吴三桂想来也应该是个英雄豪杰。因此,吴三桂劝说郑经尽出台湾雄兵,趁蒋国柱主力侵入江西的时候,再来一次南京之围——如果郑经真的这么干了,那东南就更会是一片大乱,进一步增加李定国东征的概率;而且浙东军又是台湾的盟军,不太可能拦阻郑经进入长江;等到邓名回来时,他若要协调矛盾,首当其冲的也是攻入江南的李定国和郑经,不把他们摆平了,也轮不到低调的在湖南扩张领土的吴三桂。 夏国相离开后,吴三桂盯着地图又看了半天。康熙六年本来有一次天下大乱的机会,但是事态并没有向着吴三桂希望的方向演变,而这次邓名出海,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真希望耿精忠直接打下了杭州,郑经端了南京,李定国拿下武昌啊。”吴三桂轻声念叨着。邓名一直表现得非常有节制,始终给满清各地的督抚一条生路,所以现在各地的总督都没有和邓名拼命的心思。甚至连北京方面都觉得,只要不把邓名往死里得罪,将来说不定都能有出路。 如果局面继续这样平稳地发展下去,那将来邓名说不定能够传檄而定,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还有其他有野心的人诸如蒋国柱之流,都不会有什么机会了。但幸好邓名这次终于出错了,他没有继续坐镇成都压住国内的各股势力,只要郑经、李定国端了蒋国柱、张长庚的老巢,或者表现出要端他们老巢的架势,那各个督抚就会感觉还是有必要抵抗明军到底的;要是耿精忠、尚可喜把赵国祚、张朝赶尽杀绝,那当然更是求之不得,那样连北京都会受到触动,认为明军终究还是不会给他们留一条生路——等反正了之后,吴三桂也不介意大喊一通“汉贼不两立”、“斩草除根”、“男女不留”之类的狠话,以加深北京的这种印象。 以前邓名对吴三桂明显戒心很重,平西王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巩焴不起好作用——在山海关的时候,吴三桂把闯营坑得太惨了,巩焴耿耿于怀实属正常。康熙六年,明军本来有机会攻陷北京,但邓名异常地谨慎克制,只是逼着清廷购买了一批债券就班师返回了,吴三桂怀疑也是巩焴那个老家伙在捣乱——肯定是巩焴把闯王仓促进北京这个教训说给邓名听了。不过去年巩焴去世了,邓名以丞相礼节把大顺礼政府尚书厚葬,那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人在邓名耳边说平西王坏话了吧?吴三桂觉得自己的形象还是不错的,第一次和邓名会面的时候他礼数周到,吃亏的也是自己,只要没有了怀恨在心的闯营宿老,吴三桂觉得邓名本人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恶感。 “李定国,郑经,你们都是一心要做岳武穆的人,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在吴三桂看来,这就是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东宁。 “吴三桂打算反正,打算和晋王兵合一处,全取长江,建议本王出兵南京,和晋王会师安庆。”郑经把吴三桂的来信展示给部下们看。 这个世界的郑经比邓名前世的那一个日子过得舒坦多了。由于邓名多年来一直给郑经大笔的海贸分润,所以现在台湾也能凑出十万大军,虽然依旧不如郑成功的鼎盛时期,但也相当那时的六、七成实力。 吴三桂的来信中还称尚之信和耿精忠也会一起反正,不过这点暂时还是三个藩王之间的默契,除了郑经并没有第五人个知道,就连李定国目前都蒙在鼓里,所以吴三桂恳请郑经一定要保密。可郑经毫不犹豫地把密信交给部下们同览,并让参加会议的部下们各抒己见。 “这是大好事啊。”陈永华作为台湾的内政总管,惊喜交加地表示赞同:“三藩皆反,晋王、浙东再加上王上,清廷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他们的精锐已经连川西的农民都打不过了,就是邓相不在,我们也能一举光复长江以南。” 说到这里,陈永华不禁有些激动了:“光复神京是先王毕生的志向,王上饮马长江,先取南京,然后与晋王会师安庆,不但完成了先王的遗志,也能留下千古美名啊。” 虽然邓名和郑经的关系相当融洽,这次邓名出兵南洋,郑经还派心腹冯锡范随行,不过为延平藩扩充地盘的好事,陈永华当然不会反对。在这个问题上,陈永华觉得三藩和台湾的共同利益更多。再说邓名扩充地盘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征求台湾同意不是嘛。 “为什么三藩要挑这个时候反正?”郑经质疑道:“为什么要挑保国公出海的时候跳出来?他们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吧?” “无非就是想争取一些功劳罢了。”陈永华对这个倒不是很在意:“这对大王也无害啊。” “唔。”郑经似乎对陈永华的反应不是很满意。 “大王,依末将之见,我们不应该去打南京,而是应该去打福建。”刘国轩大声说道:“还有广东,也很值得去打。” “为何?”陈永华惊叫道:“三藩若是反正,我们就算怀疑他们,不与他们会师,也不好去打他们吧?” “此言差矣,”刘国轩笑道:“陈大人以为,虏廷和耿精忠谁强谁弱?” “当然是虏廷强。” “就算虏廷不管,那么耿精忠去火拼赵国祚和蒋国柱,胜负如何?”刘国轩追问道。 陈永华沉吟了一下:“五五开吧。” “我倒是觉得耿精忠的赢面较大。虽然江南和浙江比耿精忠富裕,但他们的兵肯定比不上耿家的藩兵。正如吴三桂所说,如果我们参战而虏廷不插手的话,赵国祚和蒋国柱必败无疑。那样耿精忠肯定要和我们争抢地盘,如果我们不答应他,说不定耿精忠还会和我们动手;虏廷肯定不愿意失去江南的赋税,说什么也要再拼一下,到时候我藩的水师、兵马顶在前面,而耿精忠反倒会在我们兵马的庇护下壮大。” 刘国轩这一番议论,让郑经听得连连点头,但陈永华明显地还没有醒悟过来,刘国轩就进一步说明:“我们可以假意答允吴三桂和耿精忠。闻知我们肯出兵,耿精忠必定心急火燎地出兵浙江、江南,去抢占地盘,他的后方空虚,我军突袭必定能大获全胜——这时耿精忠正在前线和蒋国柱僵持,分身乏术,只能割地求和。等到耿精忠拿下了浙江,我们就先拿走半个福建;等耿精忠杀进了江南,我们就把整个福建都拿到手——除非耿精忠想腹背受敌,或是甘心放弃他刚奋力夺取的富饶土地,否则他就一定会一次次满足我们的要求,割让土地给我们。” 陈永华听得目瞪口呆:“可要是耿精忠气急败坏,又叛变回去怎么办?他可不是什么忠臣孝子,靠不住的啊。” “不错,耿精忠是靠不住,其实尚之信也一样靠不住。所以我们与其寄希望他们能和我们精诚团结,还不如拿下他们的福建和广东,这两省若是能牢牢掌握在大王的手中,一定能发挥更大的用处。”刘国轩说完见解后,就转身向郑经抱拳道:“末将一点儿愚见,敢请大王定夺。” 刘国轩这套“一鸟在手,胜过两鸟在同盟手”的理论显然很合郑经的脾胃,延平郡王抚掌大笑,决定表演一出黄雀在后的好戏:“就这么办,回信告诉吴三桂,我同意了;不过,本藩先按兵不动,等耿精忠和尚之信出兵后,本藩就先取福建、再取广东!” ------------ 第六十三节 黄雀(下) 返回安庆的时候,周培公愁容满面。蒋国柱那边已经声称,他定于半个月后也就是七月十五日誓师出发,要把江西一口都吞下去;而张朝也正在从江西的南边和西边抽调兵力集结于九江,决心挫败蒋国柱的武力进犯,并反攻到江南的地面上。现在南京和南昌正在互相攻击对方为“通邓”的大清逆贼,唇枪舌剑战得不亦乐乎。 刚返回没几天,索额图的密信送到了,称赵国祚密报北京,耿精忠似乎偷偷向浙南集结兵力,有窥伺浙江之意。在秘报朝廷的同时,赵国祚还紧急约见了前靖难军大帅之子、四川军校步科毕业生、现任浙北保安司令庄廷钺。如果浙江真的遇到入侵的话,赵国祚希望庄廷钺看在浙江父老的面子上,和杭州并肩作战抵御外辱,并希望庄廷钺立刻就能派出一支浙北保安队,南下开赴浙江、福建边境。 “三天之内,浙江的股票就该大跌了吧?”周培公看信看到一半,就先停下,命令剿邓总理衙门立刻抛出有关浙江的股票,并责成幕僚研究一下浙江期权的短期投资战略。如果索额图做不到保密,那周培公就需要赶快行动,以免本衙门的利益受损;如果索额图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那周培公就是第一个利用内幕消息进行交易的人,肯定能大赚一笔——所以无论索额图是否保密,周培公选择不保密都是最优解。 而且周培公泄密都泄得理直气壮,因为他也被别人坑过。再说,以索相的才智,还有他多年来坑人与被坑的经验,肯定也能料得到周培公一见到这份密信就会泄密。估计索相肯定有了完全的准备,周培公知道自己根本不用替索相担忧,更不用有丝毫的愧疚或是其他什么心理负担。 完成泄密工作后,周培公继续看索额图的信,对方要求剿邓总理衙门一定要全力维持国内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能让蒋国柱、耿精忠之类的野心家得逞。如果张朝在取得江西保卫战的胜利后意图反攻江南,那也要坚决拦阻。 索额图和朝廷高官的心思周培公心知肚明,那就是全力维持满清天下共主的位置,并继续等待时机。康熙四年和六年的两仗,让满洲太君都明白成都是肯定打不过了,但只要维持现状,避免某个军阀脱颖而出,北京就可以确保目前这种仅次于成都、实力天下第二的位置。如果邓名突然挂了,他的手下开始大规模内讧,那自然还是“我大清”一统江山万万年;如果邓名依旧强势,那满洲太君就能把这几十年抢来的土地、人民卖给邓名一个好价。要是天下大乱,清廷失去了共主的地位,那八旗贵族集团能变卖的货物就少了很多,总而言之,维持现状很重要。 不过索额图还表示,暂时北京是无法提供太多帮助给剿邓总理衙门,因为皇上依旧在吵闹不休——虽然满洲太君们都认命了,开始与邓名合作倾销大清的财产,但皇上却不甘心他的家产被手下的人卖光,现在还在没完没了地要给大伙儿添堵。而皇上也有他的消息渠道和忠于皇室的势力,听闻耿藩不稳后,皇上兴奋得睡不着觉,连夜写密信给耿精忠,称赞他公忠体国。还给广州和桂林那边去信,要藩王们帮助他讨伐通邓的督抚——头几封信被朝廷拼死给截住了,但后来听说皇上又派遣太监化妆,带着密信离宫,往南边去了。 用索额图的话说,康熙大帝这是存心要制造一个“三藩之乱”出来,现在大伙儿正在努力安抚皇上,求这位爷别再闹了。前不久皇后放风说,皇上炒期货赔了不少银子,索额图把此事报告给杰书后,康亲王他老人家就私下里牵头,要每个靠内幕消息投机获利的人都拿出一点银子来补偿皇上——不过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这些投机的满洲太君人人哭穷,对康亲王赌咒发誓他们没挣多少,更有老婆孩子等着这点救命钱抓药、吃饭。 只要蒋国柱或是耿精忠真的悍然挑起武装冲突,索额图保证朝廷会克服皇上的阻扰,宣布他们为“通邓”的逆贼。但军事方面索额图无能为力,只能把维护大清尊严和稳定的希望寄托在周培公身上,而且剿邓总理衙门出兵讨伐“通邓”的逆贼更是名正言顺,如果周培公实力不足的话,索额图觉得,可以从川西雇佣一批退伍军人参与讨贼,反正将来再多划一片禁海区还债就是了。 至于给周培公的补偿,索额图表示,朝廷正在讨论授予周培公山西、河南、直隶和云南布政使(就算李定国有意见清廷也不在乎)的提议,这样周培公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这次索额图还送来了一个新官印的式样,上面写着“天下布政”这四个大字。索额图说,等周培公把差事办好了,这个提议差不多也就该通过了。 见北京的支援只有口头上的,周培公连声苦笑。剿邓总理衙门虽然实力雄厚,在各省都有办事处,但摊子同样很大。现在剿邓总理衙门控制了清廷这边大部分官督商办企业和商贸利润,无论是北京还是成都,都不可能容忍周培公控制某个省份,所以周培公对各省的干涉注定要狠狠地得罪人,偏偏还无法把这些怀恨于他的督抚彻底消灭。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啊。”周培公喃喃自语。不过就算他再担忧,这件事依旧要去办,因为这是成都和北京的共同愿望。周培公现在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这两地之间的中间商,两边既然都有此意,那周培公硬着头皮也要去得罪人。 正在周培公盘算该如何突袭江南军队,解除他们的武装并遣返原籍的时候,突然有卫士报告有人前来拜访。 周培公急忙把来人请入客厅,叙礼道:“赵将军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帝国少将赵天霸,他开门见山地对周培公说道:“院会命令我来安庆,协助周布政使协调两江的关系。” “有赵将军帮忙,我真是如释重负了。”周培公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失落。他固然知道赵天霸是邓名手下的大将,但此人名气实在太小,如果来的是同样留守成都的任堂、穆谭中的任何一个,那对江南的威慑力就大不相同了。 赵天霸似乎看破了周培公的心思,淡淡地说了一声:“院会是特意要我来负责此事的,他们觉得低调也有低调的好处。” 得知周培公打算突袭江南军队后,赵天霸有些不以为然:“首先,袭击未必会成功,布政使对您手下的保密工作就这么有信心吗?其次,就算成功那也是结下了深仇大恨,江南未必肯善罢甘休。而且这会对商贸都产生影响。院会是要阻止战争,不是为了阻止两江的内战,就要在安庆和南京之间掀起大战来。再说,若是相持不下怎么办?张朝会不会认为他的机会来了?” 赵天霸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接着又提到了耿精忠的问题:“我们在北京的人送来消息,说是福建的耿精忠蠢蠢欲动,不知道布政使有没有听说,又作何打算?” 见索额图的保密工作果然做得很差,周培公心里暗骂了一声。不过幸好索额图的信到得及时,让周培公不至于措手不及:“赵将军放心,剿邓总理衙门对此早有察觉。我计划对福建采用军火和贸易禁运,发出警告,销售给杭州更多的军火,必要时出动剿邓总队到浙江参战。” “又要在江南和蒋国柱打,又要在浙江打,又是禁运又是大战,这和院会的意愿不符。”赵天霸摇摇头:“不过,就当做最后的办法吧。我先去调解一番,如果他们都不肯卖我面子,那也只好看布政使大展神威了。” 对赵天霸的调解,周培公并不是非常看好,终归还是因为他的威名不够。赵天霸到了安庆都是无声无息的,随便换个任堂或是穆谭来,恐怕一出夔门就已经是天下瞩目,估计等不到他们抵达安庆,两江衙门都会派使者来询问他们此行的意图。赵天霸名气不足,也不知道宣传,更没有携带一支精兵同行,这样低调行事怎能得到调解成功的机会? 话虽然如此,周培公明白有帮助还是比没有强:“不知道赵将军要我如何配合呢?” …… 七月十五日,南京。 蒋国柱正检阅着台前的数万雄兵。 几天前赵天霸再次进行调解,这让蒋国柱一开始有些紧张,觉得成都可能会激烈反对,他也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不过赵天霸这次是孤身前来江南,调解时固然言语中有威胁的成分,但并不是很明确,看起来成都也打算两面下注。 既然成都的态度暧昧,蒋国柱也就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婉言拒绝了赵天霸的调解,向他保证,只有当江西置于蒋国柱的统治下时,才能更好地服务于成都。前天蒋国柱又得到情报,说赵天霸还去过一趟九江,建议张朝对南京做出让步,当张朝拒绝后,赵天霸告诉张朝,如果形势不利,成都欢迎他去避难。 当这个情报被蒋国柱在两江总督衙门内部公开后,他的幕僚和军官们立刻一片欢腾,看起来成都已经做好了接受既成事实的准备。本来对此事忧心忡忡的梁化凤也彻底放心下来,不再劝说蒋国柱谨慎从事;而周培公最后也很勉强地回信,重申剿邓总队会在两江的冲突中保持中立,不阻拦江南的军队,也不会阻止江南军队利用长江上属于剿邓总理衙门控制的船只。 “兵马如此雄壮,总督大人此番出兵,克定江西必矣。”陪同蒋国柱视察军队的梁化凤大声恭维道。 “呵呵。”蒋国柱志得意满,毫不推辞地接受了梁化凤的恭维。此番出兵他会亲自率领大军到池州,然后在该地督阵——数万两江的主力部队,在池州囤积的大批粮饷,如果不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蒋国柱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啊。 梁化凤并不在出征将官的名单上,蒋国柱觉得,如果梁化凤又在此役中立功,如何赏赐他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蒋国柱不可能把两省的兵权交在一人手中,更不可能允许有兵权的梁化凤获得江西的治权;而梁化凤也很乖巧,确定出兵后就自称年老多病,希望能够留守江宁,蒋国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梁化凤的要求。 三声炮响后,蒋国柱就统帅着大军离开南京,沿着长江浩浩荡荡地向江西杀去。这是自郑成功围攻南京之后,十几年来江南最大规模的一次军事集结。军队沿着长江拉成一条长蛇阵,当蒋国柱接近池州的时候,他的先锋已经抵达江西边境,与忠于张朝的部队发生交火了,而江南军的后卫还远远落在后面,尚在铜陵以东。 “总督大人,池州,池州拒绝我们入内。”一个亲兵哆哆嗦嗦地来向蒋国柱报告。 “什么?”蒋国柱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池州还派出使者,说朝廷已经宣布大人为‘通邓’的叛逆,剥夺大人的一切官职。”这个亲兵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谢高好大的狗胆!”蒋国柱怒极反笑。池州知府谢高是他的老部下,十年来一直唯南京之命是从,怎么突然又声称忠于朝廷起来? 在蒋国柱调集军队打算攻打池州的时候,突然得知剿邓总理衙门也解除了对他军队的支援,不但拒绝继续帮助蒋国柱搬运士兵,还出动兵舰阻拦江南军队的战船。而剿邓总理衙门的人居然还振振有词,说他们始终保证与两江总督衙门合作,但现在蒋国柱已经不是两江总督了;在池州知府反水、剿邓总理衙门翻脸的同时,更有一股可怕的谣言在军中流传,那就是留守的梁化凤提督在南京插旗了,接受朝廷的委任,成为新任的江南巡抚,代理两江总督衙门事务。而梁化凤梁巡抚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跟随蒋国柱出征的大军立刻停止与江西的战争,全速返回驻地,不得有误。 ------------ 第六十四节 平息(上) 南京。 梁化凤插上自己的旗帜后,就把蒋国柱一家老小都软禁起来,派他标营的卫士严加看守。蒋国柱一家感到大祸临头,整日哭哭啼啼,一边痛骂梁化凤狼心狗肺,一边还指望着蒋国柱能打过来。 今天,梁化凤突然亲自带了一队人马来到关押蒋国柱全族的地方,见大批甲士簇拥着梁化凤进来,蒋家的人不敢骂他了,不少人都开始腿肚子打哆嗦。 “老亲翁啊,”为了全族的安危,蒋夫人不得不出面与梁化凤套交情:“这些年总督待你不薄啊。” “亲家母说的是。”没想到梁化凤居然一口承认下来,还重重地点了点头:“亲家母不必惊慌。不管怎样,难道我还能跟亲戚过不去吗?亲家母这便收拾东西吧,今天我亲自送亲家母出城,保证没有人敢动亲家母一根寒毛。” 本来梁化凤把蒋国柱的一家老小都抓起来是为了当人质,蒋国柱岁数不小了,除了一个儿子远在四川外,剩下的子孙都在南京城里。就是蒋国柱大发神威打回南京城来,梁化凤也能用蒋国柱的全家老小要挟他,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南京。 不过蒋国柱并没有能够超水平发挥,他在池州进退失据,发生事变以后,除了两江总督的标营和身边的少量部队,其他的两江部队都乱成一团。本来梁化凤就是有心算无心,还有周培公的配合,拉成一条长蛇阵的两江部队接到梁化凤的通告以后,距离蒋国柱还很远,一时拿不到蒋国柱的命令。 如果是外人篡夺军权,这些江南的部队说不定还会试图抗拒,但梁化凤这么多年来在军中的威信仅次于蒋国柱,大家都知根知底。见是梁化凤政变,大部分军官顿时放下心来,根本不担心会被老上司吞并了自己的实力——大伙儿都跟了梁化凤这么多年了,本来就是他的人嘛。 对倒戈既没有心理负担也不存在未知的恐惧,江南军的官兵纷纷响应梁化凤的号召,带队返回了南京——剿邓总队也被周培公派来协助梁化凤了,总督大人那边消息断绝,军官只要不傻,就能明白到底哪边占优势。何况大家还得吃饭,各支部队都先后宣布支持梁化凤,不跟着梁提督走,先不说打仗,今天晚上立刻就没有饭吃。 早上梁化凤得到周培公报告,称蒋国柱已经认清了形势,知道凭他手边的军队连一个池州都没法拿下;而且就是这点部队也已经开始混乱,那些军队都知道蒋国柱失去了对大部分军队的控制能力,他们已经成为没有根据地的流寇。蒋国柱见标营都发生动摇后,就在周培公派去的使者的劝说下认输投降,在池州城外解散了军队,本人则进入了周培公的军中。 被蒋国柱解散的军队在总督大人宣布下野后,就成建制地向池州知府谢高投降了。谢知府当然也不会难为这些江南官兵,重新拨给他们粮草,就连蒋国柱的标营也由原来的军官带队,等待梁化凤的进一步指示。 蒋家人扶老携幼地出了南京城,梁化凤亲自把他们护送上了一条大船,还一个劲地安慰蒋夫人:“亲家母尽管放心好了,总督大人安然无恙,他的船票周布政早就给买好了;亲家母到了四川就能和总督团聚了。” 蒋家的船起航后,梁化凤还在岸边挥手告别。船渐渐远去,梁化凤这才收起脸上的笑容,而他身边的一个提标军官也才有机会再次质疑:“大人就这么把他们放走了?蒋逆可是当了十几年的总督啊。” “如果是以前的乱世,当然不会放。”梁化凤遥望着那叶风帆,冷冷地答道。蒋国柱在江南的根基极深,根据传统的争霸模式,不但蒋国柱的家人一个也不能放,还要全力追杀逃亡的蒋国柱本人。不过梁化凤很清楚现在并不是传统的乱世了,他夺取蒋国柱的总督宝座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向明军多卖点钱,而没有和群雄逐鹿天下的打算。既然如此,梁化凤就没有必要把事情做绝,反正将来他多半也会向邓名投降。 “为什么赵将军事先声明,只要蒋国柱投降就要保证他的性命无忧?”梁化凤又追问了一声,周围的标营官兵都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结果还是梁化凤自问自答:“四川这是在防备我啊,要是我不服从的话,四川就可以出兵护送蒋国柱打回来。真要是见到四川大兵杀到,再加上蒋国柱的手书招降,不知道多少城池都会不战而下。”梁化凤又哼了一声:“要是我想把江南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成都和北京就该不放心我了。所以我要给赵将军面子,一个人都不杀,大家原来是什么官还是什么;蒋国柱虽说是个威胁,我也好好地送他一家去四川,让成都知道我绝无逐鹿的念头,让我坐在这个椅子上他们可以一百个放心。这样,成都就不会琢磨着再来折腾我、赶我下台了。” …… 很快,九江得到江南发生兵变的消息,董卫国急匆匆地赶去见张朝:“大喜啊,大人!蒋国柱不得人心,竟然众叛亲离,江南提督梁化凤已经宣布支持巡抚大人,还请巡抚大人去南京当两江总督啊。” “有这事?”听说边境上已经开始交战后,张朝一直有些紧张,生怕会听说江西军战败,江南大军向九江涌来的报告。 “千真万确。”董卫国把几份书信送到张朝面前,全都是梁化凤发出的,号召江南部队拒绝服从蒋国柱的命令。 张朝看完后也是喜形于色:“多行不义必自毙,梁提督真是忠义啊。” “不过,现在蒋逆还在池州负隅顽抗,梁提督请巡抚大人速速出兵,和他一起围剿蒋逆。”董卫国还带来了一个据称是梁化凤使者的人,这个使者告诉江西巡抚,蒋国柱在江南积威太重,所以梁化凤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如果梁化凤被蒋国柱回师击败的话,那江西依旧会遭遇兵灾,因此梁化凤想请张朝带领一万江西精兵火速赶往池州,务必要把蒋国柱彻底消灭;梁化凤还愿意奉张朝为两江总督,但希望张朝保证提拔他为江南巡抚。 “唔。”听完梁化凤的条件后,张朝沉吟不语。 但董卫国却竭力劝张朝接受:“梁化凤不过是一介武夫,如果没有大人的全力支持,他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当上巡抚?现在蒋逆作孽自毙,整个两江除了大人德高望重,还有哪个能服人,能坐上两江总督的位置?” 张朝听得意动,不过还是有些疑虑。 董卫国进一步趁热打铁:“现在蒋国柱负隅顽抗,梁化凤也没有把握全胜,所以大人举足轻重;大人亲自前往池州痛歼了蒋逆,收编了他的军队,就算梁化凤现在不是真心实意的,到时候也不得不奉大人为主。” 张朝听得连连点头,正要答应,却又止住了:“可这不是委屈你了吗?” 江南比江西富饶,如果张朝当上了两江总督,那董卫国这样的老部下当然应该去当江南巡抚。 “无妨,大人要是一下子就把江南官场都换成江西人,那可能会引发江南官吏恐慌疑虑,反而对大人的大业有害。”董卫国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大人不妨带一万精兵先去,暂时不动江南的官员,以安定人心。而下官就为大人把江西看好,做大人的后劲——等大人经营上个一年半载,在江宁扎下根了,到时候再把下官和梁提督换个位置,那还不是大人一句话嘛。” “不错,果然是老成谋国。”张朝下定决心:“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前往池州讨逆。” 兴冲冲的张朝当即誓师出发,带着兵马赶去江南增援梁化凤。 董卫国站在城头上,看着张朝顺流而下。当江西水师的旗号从视野中消失,马上就下令召集九江的全体军官开会。 大家进入会场时都是一脸兴奋,他们大多已经听说了江南内乱,张朝很有可能登上两江总督宝座了。 不过主持会议的董卫国脸上却没有一丝的笑意,见到董卫国的这幅表情,本来还热闹非凡的会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来人啊。”董卫国把手一挥,当即就有士兵抬着几个大箱子上来,当着众人的面掀开。里面全是一捆捆的钞票,董卫国又是一摆手,两个士兵就把一个箱子扣到了地上。 “都是帝国中央银行印的钱钞,大家看清楚了。” 四川的欠条就相当于真金白银,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钱,屋内不少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赵天霸对梁化凤差私下交过底,如果蒋国柱能悬崖勒马,那也不一定非要轰他下台。听明白以后,梁化凤就开始一个劲地恭维蒋国柱兵强马壮;而赵天霸对董卫国说的话也差不多,那就是如果张朝见好就收,不趁着江南内乱反攻倒算的话,那他之前的不听话也就算了。董卫国随即绞尽脑汁地把张朝骗去攻打江南。 在哄骗张朝之前,董卫国已经把家什都收拾好了,如果张朝不肯心急火燎地去攻打江南,而是慎重地继续等待消息,那董卫国就会连夜逃亡四川。现在他总算是渡过了难关。虽然张朝是被他撺掇的去打江南,但董卫国相信赵天霸不会反对自己的政变,因为张朝之前的不听话和寸步不让,让赵天霸很恼火,私下和董卫国抱怨过,张朝这是把江西的利益置于帝国利益之上。 听到这句话后,董卫国暗暗下定决心,等他当上江西巡抚后,一定要吸收张朝的经验教训,任何时候都要把帝国的的利益置于江西的利益之上。 此时头脑灵活的人已经感到异常,有人偷偷地向院子里看去,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开进来。这些士兵都是九江的驻防官兵,是常驻此地的董卫国的直属部队,这些九江官兵也和他们的顶头上司一样神色肃穆、不苟言笑。 一个接着一个,最后全场的军官都看到了这些九江士兵,当他们回过头再望向董卫国时,大家明显都脸色发白了,大厅里更是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张朝无事生非,以邻为敌,为了一己之私就要把我大江西卷入战火。”董卫国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从今天起,我和张朝恩断义绝,你们是支持我,还是支持张逆?” ------------ 第六十四节 平息(下) 九江的官员看到身后站满了手执武器的士兵,哪里有人敢反对董卫国,不过支持董卫国的声音也不响亮,稀稀拉拉地几声而已。仓促之间,大家都权衡不好利弊,谁也不敢说张朝就不能带兵打回来。 不过董卫国倒也没有急着逼大家表态,而是又请了一个人出来。 “乐领事!” 不少将领都惊呼出声,满脸微笑走进来的这个人正是四川常驻九江的江西领事乐韶华,顿时就有人猜到董卫国已经得到成都的支持。 “根据北京条约,清廷不能在成都反对的情况下更换总督或巡抚。”乐韶华慢悠悠地说道。康熙六年,得知从天津登陆的明军逼近北京后,太皇太后带着皇上逃去承德,命令安亲王岳乐死守北京——没想到邓名居然不赶尽杀绝,而且还答应大军不进北京;不甘心做替死鬼的岳乐和其他留守的满洲太君一咬牙,把邓名提出的条件统统答应了下来,甚至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现在你们的朝廷认为张朝已经不适合当江西巡抚了,而帝国也认可了。” 说着乐韶华就拿出一份文书,对着在场的众将说道:“这是你们朝廷给董布政使的密旨,剥夺张朝的一切职务,由董布政使接任,我已经看过了,确实是密旨。” 赵天霸作为院会的特使,全权负责处理此次两江的危机。虽然保留张朝也不是不可以,但赵天霸给乐韶华的指示是——如果董卫国想推翻张朝自立,那帝国应该全力配合,因为这样可以进一步削弱江西巡抚衙门的权威和凝聚力。董卫国就算顺利夺位,下面的人也会有很多口服心不服的,这样,未来几年董卫国就和梁化凤一样,全部精力都得放在巩固自己的位置上了,不会有余力去发动战争,或是胆敢违抗帝国的指示。 等张朝抵达边境后,就会与江南军发生对峙。他面对的是已经统一在梁化凤旗下的军队,而董卫国肯定不会发去援军和粮草——张朝的一万军队必定会陷入进退不能的窘境,这点在场的军官没有看不出来的。而乐韶华还保证,剿邓总理衙门也会站在董卫国这边,张朝顺流而下固然舒服,但想克服重重拦阻返回九江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讨伐张逆!”突然有人奋力高呼一声。 “张逆!我与你不共戴天!” “董大人,末将就听您的了。”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这次大伙儿表现的比最开始可要热情多了。 “其实本官是不想做这个巡抚的。”董卫国照例要谦虚一下。 “董大人,您可不能不做啊。” 顿时下面就响起一片哀求声,不少人当即捶胸顿足,表示誓死拥戴董卫国来造福江西。 “既然兄弟们都这么看得起我,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董卫国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刚才已经交代了几句场面话,那就赶快言归正传:“这些钞票都是本官的一点心意,大家拿回去给弟兄们买杯酒喝吧。” …… 张朝得到消息已经是五天以后了。和蒋国柱一样,他身边的军队顿时也是乱成一团。很快,江西的远征部队不但知道了九江发生了什么事,也听说蒋国柱在池州下野一事。他们不但无家可归,而且前方也是无隙可乘。短短两天功夫,张朝的一万精兵就散去了五千多人,大批军官带着部下不辞而别,返回江西,去董卫国的麾下当兵吃粮去了。 “散了吧,散了吧。”张朝眼看军心已去,无可奈何地宣布解散军队。江西部队垂头丧气地站在周围,听完张巡抚的最后一次训话后,就成群结队地返回江西。 张朝看着离去的军队,苦笑一声:“合着这一万官兵,就是专门给我送行的啊;我辛辛苦苦把他们带出九江,就是为了在这里把他们解散。” 张朝的船票,周培公一样也早给卖好了。董卫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某天也得去四川,自然不会苦苦相逼,主动让张朝的家人把他的财产全数带走;除此以外,董卫国还送了一笔仪金,算是感谢张朝多年的提携之恩。 满腹惆怅的张朝在安庆登上了船。 这条船不会在江西停靠,而且全程戒备,驶入夔门后才允许张朝上岸活动——这也是周培公与董卫国协议的一部分。 给张朝预备的一间船舱相当舒适,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都是崭新的,还预备了新鲜的茶叶和水果。坐在窗边等着开船的时候,张朝回忆起这十年来的风光,真如南柯一梦。正在张朝陷入回忆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接着就有人在外面问道:“张翁在吗?” “进来吧。”张朝应道。 门呀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笑容可掬地踱了进来,冲着张朝拱拱手:“张翁,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张朝定睛看了半响,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急忙起身还礼:“蒋总督,别来无恙!” “闲云野鹤,哪里还是什么总督?”蒋国柱也要坐这条船去四川。虽然把梁化凤恨到了骨子里,但他得知了张朝的遭遇,对张朝的敌意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请坐,蒋翁请坐。”张朝客气地招呼道。和蒋国柱一样,面对勾心头角十多年的大敌,张朝突然放下了以往全部的恩怨。 说了一会儿话,张朝就取出一副围棋来:“路上无事,不知蒋翁可愿意和老夫手谈一二?” “敢不从命?” …… 看着载有这一对冤家的船只升起风帆,拔锚启程向上游开去,赵天霸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对周培公说道:“院会的命令,总算是圆满完成了。” 康熙六年,邓名统领大军在天津登陆时赵天霸也在军中,得知清廷的太皇太后和皇帝一起出逃后,明军上下士气振奋,都感觉清廷的覆灭就在眼前了。不过同行的巩焴却坚决反对邓名立刻攻破北京。巩焴指出,若是拿下北京,邓名就必须要守住,而北京和川西相距实在太远,邓名势难分身;巩焴更进一步指出,一旦清廷失去了北京,那么在天下人眼中就和覆灭没有什么区别了,各地的野心家都会乘势而起,邓名不但要保卫北京和成都,还要镇压这些与他争夺天下的人;最后,本来对清廷满怀戒备的东南督抚们,会立刻把邓名视为头号大敌,担心邓名要夺去他们的地盘,没有了清廷的威慑后,这些督抚就能把全部力量都用来对抗邓名。 所以,巩焴认为,暂时保存一个威信扫地的清廷是很有必要的。只要清廷还有可能反攻倒算,那东南的督抚们就不能专心致志地对抗邓名;清廷的存在对野心家同样也是一种压制,而清廷甚至会抱着“宁予外敌、不予家贼”的念头压制各个藩王,如果清廷觉得邓名可能给他们留一条活路的话,更会这样做。 当时很多人都忍不住质问巩焴,那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推翻清廷的时机? 巩焴答道,需要等邓名进一步消磨藩王和督抚的野心。等到邓名实际控制了半个天下,或是藩王和督抚从心底里认可了邓名的权威,丧失了与邓名逐鹿的信心,时机也就成熟了。 当岳乐在合约上签字,明军即将履约退兵时,赵天霸看到巩焴望着北京的城墙看了很久,叹道:“老夫大概是不能第三次再来北京城前了。等到大将军(当时邓名的职务)收复了北京后……让老夫的儿子替老夫来看一看吧。” …… “应该快了。”赵天霸在心里回忆着巩焴在北京城前的话。巩焴的儿孙都从陕西被接到四川,现在有的在书院教书,有的则在政府中任职。东南的督抚们看上去已经失去了割据的信心,距离巩焴提出的条件越来越近了,这次的两江危机平息后,清廷和督抚摇摇欲坠的威信又会受到进一步的打击:“提督说,这次出征回来,他就能够赎买湖北百姓的所有权力,而以后每年的贸易收入也至少能赎买一个省。” 周培公同样是喜形于色,这次冲突的规模相当小,对长江的运输几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而且双方的军队也只是跟着蒋国柱和张朝游行了一圈而已,没有侵入邻省的土地,所以也没有导致地方遭到洗劫,没有大批百姓流离失所——对江南和江西的经济也没有不利影响。 正在赵天霸和周培公弹冠相庆的时候,又有一份紧急报告从杭州传来,这是赵国祚的求救文书。 “耿精忠宣布反清复明了?”看完书信后,赵天霸顿时怒形于色:“他还攻入了浙江?” 虽然赵天霸已经知道耿精忠图谋不轨,不过他以为两江的危机这么快就解决了,耿精忠一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入侵浙江。不过赵天霸低估了耿精忠的雄心。刚刚得知蒋国柱准备兵发江西的消息,耿精忠就断定此战必定旷日持久,这场两江大战,势必会把成都、北京的注意力都长期地吸引在那里。既然浙江短期内肯定是孤立无援的,那耿精忠觉得没有必要耽误时间,当机立断宣布反正回大明,立刻出兵,讨伐伪清的浙江总督赵国祚。 自从三王内讧后,耿精忠还是第一个公开反正的重量级人物。耿精忠觉得,凭借这个“首义”的分量,再加上与郑经合作攻击南京的约定,浙东军肯定会保持中立;等拿下了半个浙江后,耿精忠也就打通了前往两江的道路。那个时候,估计尚之信也出兵江西了,整个南方都会打成一锅粥。就算南京给了郑经,自己能得到江南南部的几个府也是好的啊。再说,只要耿精忠行动迅速,他还有机会在江西分一杯羹。 在公开反正的同时,耿精忠还让化妆来给他送信的皇上的太监赶回北京一趟。耿精忠给康熙的密信里称,他对皇上忠心耿耿,此次号称反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因为很多逆贼,比如赵国祚都托庇于邓名羽翼之下,而耿精忠双拳难敌四手;为了达成各个击破的效果,耿精忠只好化装成明军,去讨伐化妆成清军的赵国祚。耿精忠恳请皇上一定要体谅他的苦心——虽然不看好大清,但如果只需要说点漂亮话就能两面下注的话,耿精忠也不会悭吝这么几句话。 “我暂时还不能回四川,东南的危机还没有完全平息。”赵天霸绷着脸说道。 赵国祚肯定不是耿精忠的对手。现在浙江分成了三块,其中一块是浙东军的地盘,他们当然不会听从杭州的调遣;而浙北的庄廷钺、朱念绍和赵国祚也是互相提防,之前进行了几次谈判,但浙北的前靖难军坚决不肯去南部服从杭州的指挥。靠着三分之一的浙江,赵国祚哪里能顶住耿精忠的进攻。但赵天霸绝不能看着赵国祚失败,因为杭州是院会眼中的模范省,离开四川前,院会还特别叮嘱赵天霸要确保杭州的安全。更不用说如果耿精忠得手,就会进一步助长藩王和督抚们的野心,说不定又会萌生出与四川逐鹿的念头来。所以不能让想扩大地盘的藩王或督抚如愿以偿,否则其他人就会忍不住也想试试看——谁敢挑事就灭了谁,这就是赵天霸出发前向院会提出的战略,也得到了院会的首肯。 不过耿精忠是首义,第一个站出来反正,帝国军队不能去打他。这样吧,江南和江西都是大清的忠臣孝子,他们刚刚驱逐了‘通邓’的蒋国柱和张朝,如果他们出兵讨伐反正的耿精忠,总是合情合理的吧! ------------ 第六十五节 援助(上) 虽然崇明和成都之间的路途遥远,但现在张煌言属下的军队和川军没有太大的区别,张煌言一直极力促成浙东军和川军一体化。三年前还在张煌言的促成下,统一由帝国议会来负责浙东军官的薪水和退休金;而从同一时刻起,浙东军新招募的官兵也都要经过四川派来的官员的认可。 无论是马逢知还是郑瓒绪他们的部队,现在提拔的每一个新军官都必须是四川的军校生,马逢知这些老一代的将官的地位当然不会受到质疑,但他们的子弟如果想参军继承父兄的事业,那就一样需要去读军校。 普通士兵立下足够晋升为军官的功劳后,他会接到一张去四川的船票,毕业后才能重返军队成为军官。而且现在浙东军的军衔和川军也完全统一,因为川军除了邓名以外军衔最高的就是赵天霸少将,所以马逢知和郑瓒绪也不好意思给自己定得太高,都算是准将——这样好歹也是将军了。虽然军衔听上去不高,可是马逢知他们还是挺满意的,私下里浙东军觉得这才是新朝气象,要是和永历天子那样公候随便封,当初一个临国公李来亨手下就有七、八个挂将军印的总兵,怎么看怎么像是距亡国不远。 因为张煌言的这些改革,现在邓名对川军和浙东军基本上一视同仁,这次就有大批的浙东军跟随邓名出海;也正因为上万士兵参与远征吕宋,所以在听说浙南发生战事后,张煌言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七月底,赵天霸赶到崇明,拜见兵部尚书张煌言。名义上张煌言是大明的国防部长,不过他很多年没有指挥过军队了,总是在战时把兵权下放给高级军官。 “现在你是东南地区军衔最高的将领了。”作为深知川军内情的人,张煌言对赵天霸的能力非常有信心,就把指挥权交给他:“你打算怎么做?” “末将已经让梁化凤组织‘讨逆军’,这是站在清廷的立场起的名字。耿精忠不是清廷的逆贼吗?董卫国很快也会派军队参加‘讨逆军’,江西军队的粮饷都由两江来出,他们二人刚刚在我们的扶持下成为督抚,怎么也得表表忠心。” 除了成都的支持,还有北京的支持,北京朝廷觉得这场骚乱有相当成分是皇上和保皇党鼓捣出来的。 对于皇上教唆三藩作乱,杰书和索额图都是一肚子的怨气,他们觉得三藩也不是好人,要是被他们做大了,一样不会听皇上和朝廷的。那样就算邓名集团突然四分五裂了,三藩也有可能和大清争天下;如果四川没有发生这样的变故,那三藩脱离朝廷掌握也对朝廷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北京同样要求梁化凤和董卫国援助浙江,尽快把耿精忠镇压下去。 “不过浙东军也要参战,”赵天霸不放心让满清督抚自己去打耿精忠。让这帮人出力总得给他们点好处,不过如何分配战利品的权利还是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才好:“耿精忠是十几年来首个率大军反正的人,虽然我们不欢迎也没有要求他这么做,但面子不能彻底不要——末将的想法就是浙东组织一个‘援闽军’,既然耿精忠打着明军旗号,与两江和浙江的清军苦战,那浙东明军去援助一下福建总是应该的嘛。” “援闽军?”张煌言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赵将军认定了这一仗的战场会在福建吗?” “迟早的事。”赵天霸自信地答道。 马逢知和郑瓒绪都表示会无条件服从赵天霸的命令,当初他们二人都曾经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不过攀上张煌言的高枝后就转运了。这么多年来,马逢知和郑瓒绪日子都过得不错,在浙江的地盘也越来越大,因为不断的胜利而变得对帝国忠心耿耿。 配给赵天霸的参谋部里有很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的军校生,他还从其中认出两个熟人,谷晋和陈大可都是赵天霸的世交——他们二人的父亲也都是西营故人,和赵天霸的父亲一样为李定国终生效劳。自从晋世子李嗣业执掌建昌后,就有大批的滇军子弟到成都上学,李嗣业和赵天霸都认为这是团结成都和昆明的好办法;而一些对成都心存疑虑的晋王部将,则认为这是对四川进行渗透的好机会。 比如这个谷晋就是晋王大将马宝的外甥,而陈大可是贺九义的女婿。当初他们和其他滇军子弟离开昆明去成都的时候,也肩负有晋王府的使命,那就是帮助昆明刺探情报,如果发现成都对昆明图谋不轨,那就一定要设法警告晋王。当这些子弟抵达成都时,也做好了被隔离或监视的准备。不过成都并没有任何歧视政策,军校里的同学不光有四川的同秀才,还有山东和浙江去的自费生。毕业的时候,就有军官来询问他们的服役志愿。大部分滇军子弟都留在了帝国军队中,前不久李嗣业还帮白文选的儿子成为建昌的常备团团长。从三年前开始,这些云南人和四川人一样,开始到浙东军中服役。 虽然不像以往那样儿子直接继承父亲的官职,但和帝国政府中的人事一样,这些有身份背景的将门子弟总是能得到更多的照顾。马逢知也是特意把这两个人派到赵天霸的参谋部里,正如马逢知所料,见到世交后,赵天霸果然非常高兴,饭后三个西营出身的人还凑在一起聊天。 根据谷晋的描述,浙北的自卫队可能战斗力比赵国祚的省绿营还要强一些。因为庄廷钺是四川军校的毕业生,被院会视为潜在的自己人,他们接受的军事训练和武器装备也都是仿照盟友的标准;而赵国祚的浙江虽然是院会眼中的大清模范省,但归根结底还是清廷的省份,不但不能获得四川的正轨军训,而且也无法直接向四川采购军火。 周培公虽然在安庆办了一批军火工厂,不过那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那些军火工厂自己没有生产过一条步枪。每次四川的武器更新换代,或是军队和民用的旧枪报废,就会把那些武器收集起来,经政府审核批准后出售给周培公的军火厂,然后周培公把步枪刷一遍新漆,就当成他生产的新枪卖给东南督抚;后来周培公发现自己刷漆也很麻烦,而且还总有人贪污漆钱,搞得翻新成本居高不下,就把刷漆的工作也转包给了四川的私人工厂。现在安庆的军火厂就是挂一个招牌,里面养了一群官僚、账房,很多周培公的亲戚、老乡都可以到那里拿一份薪水,但一个工人也没有,无论刷漆还是运输都外包给了四川的商行。 靠着垄断东南督抚的军火交易,周培公的安庆军火集团一直有着丰厚的盈利。康熙六年北京惨败后,痛定思痛的太皇太后下令要生产火器,而康亲王主持的军火厂因为强行上马,生产不出合格的产品,康亲王就派人来和周培公联络,把朝廷给他的经费交给周培公七成,让安庆军火集团来制造步枪,然后打上“康亲王监制”的钢印送去北京。 周培公故技重施,在四川招标,用最低价从四川军火商手里收购旧军火,然后再刷漆,磨去原有的标识,打上钢印,一系列工作都外包招标……总的来说,北京给的军费,三成进了康亲王和内阁大臣一伙儿的口袋,两成变成了安庆军火集团的利润,剩下的都进了四川军火商的口袋。 为了收货方便,康亲王还专门把厂房设在天津,货物海运来之后直接就能进库房。老佛爷看到这些完全“大清自产”的步枪后喜不自胜,康亲王和大臣们也都在边上吹嘘,称这种步枪已经达到了天下领先的地步,许多技术创新远比四川的步枪还要先进,更是把太皇太后听得眉开眼笑。 这种周培公军火集团出售的武器,谷晋、陈大可他们是完全看不上的,它们要是没有设计上的欠缺也不会被淘汰;而且枪支也不是光买回去就算了的,四川的同秀才都知道,买枪还得买油壶,平时需要给步枪做保养。可周培公从来没有买过任何保养品,四川的军火商也很有默契地不提此事——如果清军手里的步枪不以最快的速度报废,那周培公和川商还怎么继续挣钱呢? “杭州军备废弛,因为赵国祚和松奎都认为不会有人来打他们,他们就连周培公的步枪都没有买几条。”谷晋不屑一顾地说道。 “如果江南的军队能够迅速进入浙江作战,那耿精忠应该打不下杭州。”陈大可答道。 这些年蒋国柱一直琢磨着要扩大地盘,要统一两江,要为自己博取富贵,所以江南军队的装备和训练水平比浙江要强太多了。和台湾那边的推测差不多,陈大可也认为,如果没有更多的外力干涉,江南加上浙江的军队有机会和耿精忠打个旗鼓相当。不过现在江南刚刚从混乱中结束,如果江西也会参战,那挡住耿精忠似乎没问题。 ------------ 第六十五节 援助(下) 攻入浙江后不久,耿精忠就得知两江战事已经平息,不过对面的赵国祚所部实在不堪一击,耿军所到之处,浙江绿营溃不成军,连对天放几枪抵抗一下的姿态都没有。既然赵国祚和松奎整天琢磨着就是怎么出卖浙江来保证子孙富贵,全浙江自然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短短几年各种官位就都拿来出售,不但湖州、嘉兴这些停止科举的地方不接受流官,就是还在浙江总督府控制下的府县,也很多年都没有接受过流官了。对此赵国祚不但不干涉,反倒还从中抽头,因为他觉得,说不定府县明年就会划成禁海区了,官位能卖一次是一次,为何要白白便宜了朝廷的科举生? 被耿部抓获的很多浙江绿营军官一个个都大腹便便,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在军营里呆过几天。经审问,现在浙江很多军职都是明码标价,升迁和转任都需要付钱。既然这些官职都是靠钱买来的,见到敌军来了谁肯上前拼命?不许开枪也正是这些军官下的命令,生怕激怒了入侵者导致他们遭殃——花钱买军职是为了升官发财的,现在本还没捞回来呢。也正如这些军官所愿,耿精忠对他们的合作很满意,也没有与兵不血刃的耿部接下仇怨,很快就都被耿精忠释放。 因为进展如此顺利,所以耿精忠虽然听说两江恢复和平,但却舍不得停止进攻。本来在出兵前,耿精忠的计划是占领浙南两个府,然后就陈兵江西边境,观望两江和郑经的动静,再确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可现在杭州给耿精忠的感觉是唾手可得,他就按捺不住,下令继续向北进军。而江西那边既然已经尘埃落定,耿精忠觉得董卫国的地盘大概不太好抢了,就一门心思要从浙江这边获得更多的补偿。 在耿军高歌猛进的时候,杭州和浙北的自卫队依旧没有达成任何协议。现在浙北两府的文武官员大都和四川的联系紧密。很多人从四川书院或军校毕业后就回乡效力,他们一心要把全浙江并入帝国的体系,而且还有了全盘的计划,那就是仿效四川巡抚衙门和知府衙门的关系,来建立帝国政府和浙江省政府的关系。 现在四川巡抚衙门和下面各个知府衙门的关系是:巡抚衙门对知府衙门有领导权,各府也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省税,但巡抚衙门并没有知府的任免权和考核权。知府的考核由府议会来完成;而知府下面的各区官长,则是同秀才们选出来的,而不是邓名任命的,知府对他们也只有有限的领导权,而没有任命和考核的权力。如果一个知府看某个区长不顺眼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收集他的贪赃罪证,然后去提刑官那里告他。但下一任区长依旧是由同秀才选出来的,也未必就能顺眼。 浙北派和浙东军的关系很好,但两者之间同样有分歧,浙北派认为,知府并不需要由邓名来任命,应该直接由府里自己选出;而浙东的马逢知、郑瓒绪他们则认为,同秀才选举到区长就可以了,知府这种高官的人选还是应该由丞相来负责权衡。 正是因为这种分歧,所以浙北和浙东依旧是两套系统。不过即使意见不同,而且现在湖州和嘉兴两府上依旧挂着大清的旗帜,但浙北的庄廷钺也不认为他们是杭州一伙儿的。听说赵国祚要求自卫队参战后,浙北集团内部的反对声也很高,认为为赵国祚流血毫无意义,甚至还有激进分子主张仿效耿精忠反正,先拿下杭州再说。 在耿精忠占领金华的先头部队绕过义乌,逼近诸暨后,赵国祚终于让步,答应用严州府的土地当做报偿,酬劳自卫队的流血牺牲,而且还允许临安以西的杭州府地界自治,成为湖州府到严州府的走廊。消息传出后,桐庐和新城等地都是一片欢腾。 这些地方的浙江缙绅几年来一直看着隔壁的浙北自治区眼红,那里的官吏如果横征暴敛、巧取豪夺,早就被议会给轰下去;而严州府这边自从杭州不用朝廷的流官后,官吏更是肆无忌惮,连康熙十五年的税都被他们预征走了。为此,严州的父老哀叹杭州的土官还不如北京派的的流官呢,一面诅咒赵国祚和松奎早归极乐世界,一面盼望着能够快点被划进禁海区。 只是去年禁海区才划到金华府的义乌,看起来严州这边距离纳入张尚书管辖还早着呢。而赵国祚一伙很可能在严州府进行最后的疯狂举动,想想就让父老们不寒而栗——已经有人私下派子弟乔装打扮去浙北或是浙东,然后去四川报考军校了。要是赵国祚打算在严州预征几十年的税出来,大家说不定也只有鱼死网破了。 现在四川的军校只接受本土和同盟地区的生员。浙北就属于帝国的准同盟地区,学生都是自费,毕业后也不能加入帝国军队;而浙东则被视为本土,食宿全包,成绩优良者甚至可以有一定的服役军区选择权。那些特别有门路的严州缙绅就走马逢知的门路,让子弟们摇身一变成为浙东人士,希望他们成绩出众,毕业后志愿返回浙东服役,将来可以影响浙东军的决策,在必要时出头打赵国祚这个坏蛋。 在这次浙北自治区和杭州的谈判中,也有严州的势力在煽风点火,全力游说庄廷钺要态度强硬。不少严州的实力派还向庄廷钺保证,只要他肯惦念着严州的父老,将来严州的父老就会支持他出任帝国的浙江总督。当耿精忠占领金华后,严州也发生了一些小骚乱,不少人担心耿精忠会向他们的家乡杀来。不过现在总算是雨过天晴,耿精忠直奔杭州去了,而赵国祚也全盘同意了浙北自治区的条件, 达成协议后,浙北的军队就再次打起靖难的旗号,浩浩荡荡地开赴杭州府。而即将加入自治区的严州府和杭州府西部地区也踊跃报效,他们虽然没有民兵可用,但提供一些粮草还是做得到的。而浙北放开边境后,江南巡抚梁化凤的讨逆军也得以进入浙江,和靖难军一起奔赴前线应战耿精忠——除了梁化凤用来表忠心的嫡系部队外,还有个别人是蒋国柱的死硬旧部,比如前两江总督的标营。赵天霸向这些不得志的人许诺,如果他们在此战中出力,那赵天霸负责帮他们在福建获得一块防区。 直到此时,马逢知依旧保持中立。赵天霸觉得既然要打,就狠狠地打,让其他野心勃勃的军阀看看擅自发动战争会是什么下场。因此在耿精忠北上时,马逢知一直默不作声,为了回报耿精忠绕过义乌的善意,马逢知还把义乌和其他可能威胁耿军侧翼的驻军统统撤回宁波。 …… 张朝逃亡四川后,董卫国就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搬去了南昌。梁化凤组织军队入浙的时候,董卫国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讨伐耿精忠的部队。不过董卫国并没有用讨逆军这个名字,因为他觉得这是梁化凤先喊出来的名字,而董卫国追求的是江西和江南的平等地位,而不是让南昌依旧隶属在南京下面,即使是名义上的也要尽量避免。一方面避免再给江南勒索税金的借口,一方面董卫国也不愿意位于梁化凤之下。 董卫国给江西出省作战部队起的名字是“靖逆军”,和“讨逆军”或是“靖难军”都很像,一眼就能看出与他们的同盟关系。在确定广东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后,董卫国就在南昌发表讲话,称东南各省同气连枝,江西和浙江本来就是兄弟省份,而为大清讨伐叛逆更是臣子义不容辞的责任。动员完毕后,董卫国就命令靖逆军出发,向耿逆的福建发起攻势。赵天霸许诺,若是江西出力,那论功行赏的时候,就会考虑给董卫国一些闽西北的地盘做补偿,当然,有没有补偿以及有多少补偿,要根据出力大小来决定。 密切关注福建动静的郑经此时也做好了出征的准备,不过郑经打着的是明军的旗号,所以他不可能宣称耿精忠是需要讨伐的逆贼。郑经和马逢知、郑瓒绪他们一样,会打出援闽的旗号来——反正耿精忠正受到清兵的围剿,所以同属明军的浙东军和台湾军,当然要兵发福建支援耿精忠——就算耿精忠的失败无法挽回,至少要保证最多的府县依旧控制在明军手中嘛。 耿部和讨逆军、靖难军在绍兴周围发生激战的时候,东宁三声炮响,郑经命令陈永华这个他看得一清二楚的老实人留守台湾,负责帮他盯着这块根本之地,延平郡王本人领着刘国轩等大将漂洋过海,大举援闽。 几乎是同一时刻,尚可喜和尚之信父子也基本商议确定了广东藩的出路和对策。当初两江战事方起时,尚之信就急不可待地要发动兵变,把他父王软禁起来,然后高调反正,一举杀入江西。但老谋深算的尚可喜压住了急躁的儿子,一直静观时局。 所以一直到蒋国柱、张朝先后兵败,解散了军队,被迫流亡入川的消息传来,尚之信依旧没有发动政变,广东也没有反正重归大明。 “父王,董卫国已经起兵靖逆了,我们该怎么办?”得到江西的最新动向后,尚之信急不可待地来找尚可喜。在尚之信看来,他父亲那种一味的两面下注,只会让尚藩失去最好的扩张良机:“父王,必须要下决心了。要是父王看好耿精忠,我们就反正,攻入江西;要是父王不看好耿精忠,我们就要旗帜鲜明地出兵福建讨逆。” “急什么?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么惶急怎么做得了大事。”尚可喜不满地斥责了儿子一声:“这些事为父早就知道了。” 作为两面下注这门技巧的宗师级人物,尚可喜不慌不忙地拿出来一批旗帜给儿子看,这些旗帜共分为三种,其中一种上写着“荡逆”的字样。 “兵凶战危,事关本藩前途,全族的生死安危,如何能不顾一切地赌大小?而且你忘记了,我们背后还有一个平西王呢。除了平西王,还有延平郡王,最近郑家的海船不断在本藩周围窥探,那郑经小儿难道会安什么好心吗?”尚可喜一边说,一边把第一种旗帜展示给儿子看:“还要继续观察一阵,才能知道该不该看好耿精忠。但最关键的是,除了观察耿精忠,我们更要仔细斟酌该不该反正。现在局势尚未明朗,我们绝对不能草率行事。而这面‘荡逆’的大旗,无论广东反正与否,都可能用得上。” 尚可喜的意思就是让尚之信先领兵去福建、广东、江西三省边境,如果耿精忠的形势看好,而且明军的势力大,那尚之信就应该果断打起明军旗帜,率兵杀入江西,荡平董卫国这个逆贼,至少先替广东把赣州拿下来再说;反之,若是清军势大,耿精忠节节败退,那尚之信就应该留在清廷这边,攻入福建去荡平耿精忠这个逆贼,把尚藩的势力发展到闽西南。 除了这面两用的“荡逆”军旗,尚可喜给他儿子准备的第二种军旗上写着“援赣”二字。见儿子面露不解之色,尚可喜就耐心地面授机宜:“或许耿精忠对董卫国会有优势,但总体来说还是清兵势大,那你就要打起这面旗帜来,以清军的身份杀入江西,从董卫国手里夺取领地。” 既然依旧是清军,那自然不能用“荡逆”而是“援赣”了。 尚可喜给儿子准备的最后一面旗帜是“援闽”。在大形势有利于明军,而小形势不利于耿精忠的情况下,尚之信就需要在战略上反正归明,在战术上伙同董卫国攻打福建。尚可喜和郑经、赵天霸的选择不谋而合。 “为父必须要坐镇广州,以免给平西王或是延平郡王留下可趁之机。”尚可喜手下并没有一个人如同郑经的陈永华那样既有才干、又可以完全信任,所以尚可喜只能把见风转舵的权利交在了儿子手中。不过尚可喜思来想去,两面下注做到他这种地步,也就是登峰造极、无懈可击了。 在尚之信离开广州前,尚可喜再三叮咛:“首先要确定是清兵势大还是明军势大,然后再确定是福建好打还是江西好取,最后酌情打出一面旗子来。千万不要心浮气躁、莽撞行事。” ------------ 第六十六节 加入(上) 马尼拉的港口里停满了挂着矩形红旗的船只,包括马尼拉的城堡和要塞现在也都属于明军所有。最特别的是,所有的战舰的风帆上,都画着一张巨大的魔鬼头像,数百条船只无一例外。海战后,邓名发现魔鬼的头像作用极大,比他设想的用探照灯照花人眼的效果还好,所以在休整的时候,邓名就给更多的船帆画上了鬼脸。 在随后的作战中,邓名进行了连续不断的夜袭,而且每次效果都很好。逃走的西班牙人已经把明军同魔鬼结盟的事情传开了,每当要塞的守军看到魔鬼突然从漆黑的夜晚中显现出来后,就丢盔弃甲地落荒而逃。少数勇敢的西班牙士兵还在神父的指挥下实验了很多新式兵器,比如圣水炮弹和十字架大阵,但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随着明军的节节胜利,邓名最终发展到给每一条船的船帆上都画上了鬼脸。明军虽然还继续夜袭,但已经不是偷偷摸摸地开到敌军要塞旁登陆了,而是光明张大地开着灯,照着上百条船上的鬼脸正面进攻。 在明军于马尼拉附近登陆后,大批的西班牙士兵开了小差。马尼拉的总督先进行了三天三夜的祷告,然后在马尼拉港内撒下了成千上万个紧急制造出来的十字架,还在醒目的高处画满了圣像。总督官邸里一时间也被各种通灵者和神启者所占领。放在以往,这些人多半都会被当成巫师、巫婆被烧死,但急病乱投医的总督和军官们却认真地和他们讨论驱鬼大计,就连一贯和这些巫师们势不两立的神父们,此时也放下成见,不表示反对了。 昨夜明军发起了进攻。明军的舰队打起探照灯,掩护步兵进攻。当发现规模巨大的法阵依旧无法阻止张牙舞爪的魔鬼靠近马尼拉港时,总督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下令五百个童男童女组成的合唱团对着明军的舰队高声唱圣歌。当这一手也没能奏效,魔鬼的船只并没有沉入海底或是被驱逐,顿时西班牙守军的士气彻底崩溃,放弃了外围的堡垒逃回了城中。随后,总督就以保证他们的灵魂自由为条件向邓名投降,交出了马尼拉要塞。 “总督请看,这就是我们的发光设备,它们的工作原理是……”占领了马尼拉城后,邓名立刻请西班牙的高级官员和将领参观明军的探照灯,还让他们亲自操作一下试试看。至于那些风帆上狰狞的魔鬼,邓名也让俘虏们近距离观看这些毫无生命迹象的画像。紧接着邓名又下令给部队,帮助每一个好奇的西班牙俘虏来参观这些装备,明军应该毫无保留地帮助他们了解电是怎么一回事。 “丞相为何要告诉他们?”冯锡范感到十分惊讶,不明白邓名为什么要把秘密揭示给西班牙人。 “因为等战争结束后,我们还要和西班牙人做生意。”邓名笑道:“如果西班牙人真以为我们和魔鬼结盟了,那就会影响我们之间的贸易。我们既然拿下了马尼拉,那我们和西班牙人的战争就即将结束了。” “但是还有荷兰人呢?”冯锡范记得邓名说过,这次出征,明军的目的是巴达维亚,而不是简单地到马尼拉为止。 “是的,所以我们要晚一点儿再释放西班牙俘虏。就算这一招不管用了,我们也已经拥有了不逊色于巴达维亚的舰队。”邓名打算从西班牙人中招募一些教官和水手,帮助明军尽快提高海战的水平。有这些西班牙人的帮助,再加上明军的探照灯和新式炮弹,巴达维亚也不是遥不可及了。 冯锡范想了一想,又对邓名说道:“卑职就不跟着丞相去巴达维亚了,卑职打算回台湾复命了。” “哦,这么快?”邓名稍微有些意外,因为和西班牙人的战斗始终不是火器在起主要作用,基本是靠着鬼脸开路,这恐怕对冯锡范改革军制的计划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不过后面即使和荷兰人作战,邓名多半也会继续用这一招。西班牙雇佣军、新式炮弹那是最后手段,除非荷兰人完全不上当,他才会用上这些。邓名猜测,冯锡范可能是认为继续跟下去也收集不到太多火器战争的经验,所以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是的,跟随丞相出海让卑职受益匪浅。”冯锡范正色说道:“卑职终于明白,以前卑职完全是走入了邪路。” “什么邪路?”邓名听得有些糊涂。 “卑职不是和丞相说过,打算建立火器化的军队,还要劝延平王购买泰西战舰么?” “这是邪路吗?”邓名大吃一惊。当初冯锡范谈起他的改革理想时,邓名能够看到对方眼中满是自信和憧憬,对于冯锡范的远见邓名也很是钦佩,所以打算助其一臂之力——现在台军是友军,将来也会是中国军队的一部分。 “末将决定回去研究兵法,兵法才是正路。”冯锡范严肃地说道,脸上满是坚毅之色,好像他现在比当初立志改革的决心还要大。 “兵法?”邓名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可能是他亲手摧毁了冯锡范的原本志向。 “是的,先王用福船能够击败红夷的大舰和火枪,攻克他们的要塞;丞相用鬼脸也能击败红夷的大舰、攻克他们的要塞。先王和丞相取胜靠的都不是武器,而是兵法!王上、刘将军他们说得不错,卑职确实短于军务,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异想天开,还以为武器才是最重要的。这次跟着丞相出征,卑职终于明白了,武器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使用武器的人。所以卑职这次回去一定不再好高骛远地建议王上搞什么改革了,而是要脚踏实地研究兵法。” 说完后冯锡范不顾铠甲在身,深深向邓名鞠了一躬,挺直腰板后又深深地弯下去,如是者三:“丞相的言传身教,卑职感激不尽。” 邓名默默地看着冯锡范,确定对方刚刚抛弃了“唯武器论”,从此台湾少了一个军事改革派,而多了一个兵法大师。 一时没有想好如何把冯锡范拉回旧路上来,邓名也就岔开话题,先带着军官们去检查马尼拉的库房。 储存在马尼拉要塞的黄金,自然都成了明军的战利品。邓名走进马尼拉总督府的仓库,库里摆满了一个个装着金币的口袋。邓名让士兵从中拖出一袋,打开后倒在地上,金光灿烂的金洋在地上堆起了一个小丘,把围绕在四周的人的脸孔都映成了金色。 虽然跟着邓名巡视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过看到这么多在地上乱滚的金币,还有整整一屋子的黄金,不少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这得有几十万、上百万两的金子吧?”周开荒一脸兴奋地说道。 邓名轻轻点点头。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从南美获得了巨大的财富,葡萄牙仅仅得到的黄金就超过了三百吨,而西班牙的所得更可以用不计其数来形容。摆在邓名面前的,只不过是马尼拉总督府的几十吨储备而已。 从地上抓起了一把金币,邓名认真地凝视了它们一会儿。马尼拉储存了西班牙多年的积蓄,菲律宾本身也是世界排名头几位的金矿和铜矿大国。控制了马尼拉后,中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为金、银、铜这些金属而烦恼。更不说拿下巴达维亚后,欧洲需要的香料、瓷器和丝绸,都需要用贵重金属来交换,或是提供橡胶、硝石和其他中国所需的货物。 仅靠从马尼拉总督府的缴获,邓名除了分给同盟军红利、发给军队奖金以外,依旧能得到至少五十万两的黄金。邓名微微倾斜手掌,让抓在手里的金币一枚枚从指缝间落下,掉回地面的金山上去。他头也不回地问背后的周开荒:“知道这些金子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丞相回到都府的时候可以大撒金币了。”周开荒笑道。 “有了这些钱,那些湖北的女童即使出生在穷人家里,也可以活到成年了;意味着那里的人以后和四川的同秀才一样,再也用不着签下卖身契,再也不会被人随便买卖了。”有了这笔钱后,邓名就可以从更多的夔东将领手中赎买土地和人口,结束这些地盘上的租佃关系,付给穷人养活女儿的津贴。 把手中的最后一枚金币抛了回去,邓名转身走出了仓库。 当地的华侨代表已经被明军找来。除了马尼拉的华侨,还有其他各个港口、城市的华侨代表。他们被垦殖团找到后,邓名把他们一起请到了马尼拉。这些华侨的祖籍大都是福建或广东,还有少量来自浙江,其中又以宁波为多。 以前战争尚在进行中,邓名知道华侨多半还心存疑虑,不知道明军是不是会在短暂停留后离去,再次让这片土地落在西方人手中,所以那时邓名也没有过早地谈什么战后建设。而现在西班牙总督已经向明军投降,明军获得最终的胜利已是显而易见,邓名觉得是时候了,该向这些华人代表解释一下他打算如何统治这片土地。 ---------------------------------------- 笔者按:看到有很多读者质疑本书中的技术是否能够在我们真实的世界实现,今天又有一个读者提问……好吧,笔者承认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笔者感觉风帆电磁炮战舰是一个有趣的设定,会给小说世界的战争带来很多有趣的现象。一些技术在书中提早出现可能会带来许多有意思的变化,至于这些技术如何实现,需要花时间去斟酌吗?不会有人穿越到一个平行世界,结果被笔者的书在技术细节上误导了吧?就好比这个探照灯和魔鬼头像的战术,笔者关注的是战斗过程和结果的趣味性,所以安排这些装备出现;不会真的有人认为,笔者在一本正经地研究穿越后该用什么样的手段去攻占十七世纪的马尼拉吧,没有人这样认为吧? 所有的技术和装备,在现实世界的物理定律下也许能出现、也许不能出现,但笔者并没有去琢磨这些。书中的技术和角色的想法、行动、语言一样,情节需要它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原本笔者还构思了一些诸如用步话机沟通的冷兵器交战场面,还有用照相机偷拍对方的秘密武器设计图纸——电镀头盔之类的情节。其实笔者觉得这些包袱都蛮有趣的。至于技术实现的过程,就设想成那个平行宇宙的物理定律不一样好了,至于怎么不一样才能达成这个技术效果,笔者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很多读者接受不了,那这些桥段就留到下本书吧。 至于“有血”网友说的私交问题,你提的那本书我没有看过,如果有不同的意见,我很高兴,说明我的作品受到关注;不过我深信不是如此,因为所有的小说世界都是虚构的,科技树也都是为剧情服务的。无论是轻松还是艰难,无论与我们这个世界相同还是相异,都是为了推进小说的剧情,还会有小说作者不懂这个道理吗? ------------ 第六十六节 加入(下) 在欢迎皇明丞相的侨民代表团中,祖籍福建南安的苑海滨站在前排,他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心里七上八下的,满怀着忧虑和不安。苑海滨的祖父在万历年就出海了,把未成年的儿子留在国内。等苑海滨的父亲成年、娶亲、生子后也来到吕宋,然后又轮到他长大跑海了。经过三代的经营,苑海滨已经成了富商,所以在明末巨变的时候,他能够把南安的家人统统接出来,逃亡马尼拉。 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无论对清廷当初有什么观感,苑海滨始终惦记着回家乡看看。而因为邓名的缘故,福建的禁海令实际上也名存实亡。三年前苑海滨返回了一趟老家,还带回了一笔银钱,想为家乡修一条路,或是建一座桥,或是赞助个私塾——数百年来有点积蓄的侨商总是这样报效家乡,或许以后几百年还会如此。 因为苑海滨是带着钱回去的,所以耿藩委任的南安官吏也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代表全体乡亲感谢苑海滨的捐助,还表示要给他的故居挂上一块牌匾。苑海滨闻言大惊失色,急忙阻止道:“万万不可,要是乡亲们都知道小老儿给家乡捐银子了,那将来就可能传到海外去,要是被红夷知道小老儿这么有钱,那全家就要遭殃了。” 根据几百年来的经验,福建的侨商都明白,捐助家乡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因为土人、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对华人都满怀嫉妒和痛恨,他们嫉妒华人的财富,也因为离不开华人而痛恨。华人使得马尼拉和巴达维亚更加繁荣,周期性地掠夺华人正是马尼拉和巴达维亚的一贯政策,因为这样可以让华人挣扎在贫困线上,迫使华人去更努力地经营、繁荣当地的经济,积蓄财富,等待下一次的收割。 如果被马尼拉或是巴达维亚知道苑海滨居然有钱捐助家乡了,那他肯定要倒大霉了。而苑海滨也很清楚,家乡的官府是帮不了他的。自古以来,官府从来就没帮助过侨民,如果侨民不能自己设法逃回来,那官府也振振有词,侨民曾经被怀疑过是方国珍的余党,曾经被认为是背离仁慈君父的逆子;估计现在官府也会在冷眼旁观之余,把侨民说成是大明的同情者,或是对大清君父没有尽到赤子义务的弃民,被红夷和土人屠杀也是活该。 “我知道,不管我遭遇什么危难,你们都不会帮助我,我没有指望你们,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在苑海滨拒绝福清官府的牌匾时,他就在心里暗暗想着:“华侨在海外遭到屠杀,万历皇帝最后也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当初信了皇上的人遭到了更残酷的杀害——好像只有国姓爷一个人,只有他真的说到做到,因为红夷杀害台湾的福建人而出兵和红夷开战,把台湾的红夷赶走了。不过国姓爷已经去世了,国姓爷已经不在了。” 今天站在队伍前等待皇明丞相讲话时,苑海滨又一次暗暗庆幸自己当初明智地没有接受耿藩的匾额,这说不定又是一桩罪名,会被明军当做敌人拿下。想到这里的时候,苑海滨还是有些心虚,看到邓名在卫士的簇拥下向他们走过来时,苑海滨感到脊梁骨开始发凉,生怕对方一开口就点破了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家乡修桥铺路的往事,然后喝令左右把自己拿下问罪。 “皇明的官府,从来就是一个极不负责的官府。”邓名开始了他的发言:“无论是对海外的侨民,还是对国内的子民;官府对内极力搜刮民脂民膏,对外责备侨民对朝廷不够赤胆忠心。无论是子民需要官府赈济或是侨民需要官府保护时,官府都会变得非常悭吝——如果皇明的官府不是这样冷血、残忍,中国也不会有这场大乱。皇明就是亡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只是可叹无数百姓因为官府的缘故而遭到大难。” 在场的侨民听众都鸦雀无声。苑海滨回忆了一下,没错,前面站着的是皇明的丞相,也是十几年来明军最著名的统帅。 “以前皇明的官府既卑鄙又怯懦,当百姓因为苛捐杂税而求生无路时,在内地只有逃荒,在沿海只能背井离乡出海冒险。官府从来不反思自己的行为,反而竭力阻挠百姓逃荒或是出海。当流民开始反抗后,官府更会横加指责,说哪怕是官员做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妥,流民也应该呆在家里饿死,而不是逃荒——为了要自己活下去,就要吃甚至抢劫其他百姓的粮食,这实在太可恶了,所以官府可以不赈济、可以不免税,但流民若是敢不自行在家而是而是选择逃荒,就要都杀光,而且杀得理直气壮。若是沿海的百姓活不下去跑海,被土人杀了,官府也拍手叫好,谁叫你们不老老实实在国内纳皇粮服徭役?死了也是报应。” 满场寂静无声,邓名深吸了一口气:“皇明以往的做法是错的,而帝国决心改正。帝国四川书院的陈祭酒曾经声明,对吃不上饭的人讲道德是最大的不道德。因为我们是人,人心是肉长的而不是铁石,所以饥饿会让我们痛苦,看到儿女活活饿死更会让我们痛不欲生。为了让儿女能够活下去,我们会去杀人放火,我们宁可剥夺别人的生命,也要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这也是帝国未来施政秉承的理念,我们绝不让百姓承担将会导致他们挨饿,让他们子女倒毙的赋税,帝国政府也会竭力保障百姓基本的福利。” 前世邓名看过一本名叫《美学》的书,该书的作者和陈佐才的思路有相近之处,作者认为当人被压迫到濒临死境时,那一切为了生存而采用的行为都是道德的。不过有趣的是,这种强调个人权力的右派哲学,推导出的结论是,为了避免这种民众自行谋生的动荡,政府必须要重视福利的左派,否则不道德的不是民众而是政府;而强调集体主义的左派哲学认为,个人利益无论何时都应该位于集体利益之下。这种极端思维出现后,国家就有充足的理由漠视福利,并指责每一个不肯放弃个人利益的人是不懂得维护集体和国家的利益——从左派哲学推导出了极右的国家政策。 “帝国有意把吕宋纳入版图,不过不是委任流官,而是用一种类似商行契约的模式来和本地的华人做交易。”邓名耐心地对在场的代表解释起来。 垦殖团的武装农民和原先的侨民一样,大都是两广、闽、浙衣食堪忧的贫民。四川培养出一批垦殖团的领袖,在这些领袖们的号召下,农民们为了几十亩土地而登上海船,来到陌生的海外异域。这些年来虽然四川极力鼓励移民海外,不过也就是几万武装农民而已,远远没法和侨民的数量相比。如果这几十、上百万原本一盘散沙的侨民和武装农民一样组织起来,那帝国政府在吕宋的统治才有可能稳固,才能打下基础,永远纳入版图。 所有的基层官员都像商会会长一样由侨民推举出来,地方税和国税也都由吕宋的议会来确定,而向帝国缴纳的国税数量,将决定吕宋地区在帝国议会中的席位。吕宋总督的任命权暂时还保留在邓名或是后任的丞相手中,这个期限将长达二十年。二十年后,吕宋地区的纳税人将会表决,是把总督的任命权继续交给帝国丞相五年,还是由他们自行推举。 “吕宋政府纳税,而帝国政府提供保护——任何生意一厢情愿都做不长久,如果吕宋不纳税,那对帝国政府来说无利可图,自然会渐渐舍不得花钱、流血来保护吕宋政府;而吕宋政府如果光纳税而决定不了帝国政府的国策,那我估计迟早也会想着要独立。” 邓名虽然尽心尽力地解释,不过他猜测在场的人有可能一时脑筋仍转不过来,怎么官府不是赤裸裸地收保护费,而是公平买卖了? “如果吕宋政府愿意成为帝国的一个行省,那吕宋政府需要在战时站在帝国一边,不得擅自对外开战或是媾和……此外还有一个王法问题,那就是不得违背帝国的宪法原则,不得制定无限压迫个人的法律。因为帝国认为,处于饿毙边缘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法预期、无法用道德约束的,所以把任何一个人压迫到这种境地,都是对帝国的威胁——伤害我们中的一个人就是伤害我们全体。” 邓名已经准备好很多文书资料,等见面会结束后,这些侨民代表就会拿到详尽的合同文本,对这份契约中的每一项、每一款都有仔细的解释。 “因为畏惧路上的恶狼,所以出远门的人要结伴而行;因为孤独的人举步维艰,所以我们需要朋友。同理,我们也需要国家和官府。为了永远地消除二十年前的惨剧和大乱,帝国决心尝试完全不同于皇明的道路,希望让每一个子民都能因为他纳过的税、他祖先纳过的税而得到回报,不至于在他的父母之邦冻饿而死;每一个海外的侨民只要报上‘我是中国人’,他就会受到异邦人的尊重,他的安全就能得到最可靠的保证。如果敢于给他不公正的待遇,他的祖国就会兴师问罪——这是帝国努力的方向。你们愿意加入吗?” 邓名并不要求侨民代表立刻回答。在会议结束后,邓名又一次问周开荒:“若是南洋的华人都同意加入帝国,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意味着有更多的女孩子不会被家人卖掉了。”周开荒笑道:“大概是因为知道我肯定答不出来吧?” “意味着我们不会再有天下大乱了。”李星汉满脸憧憬地说道:“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会选择加入。” “不,我可不敢说这样就一定不会天下大乱了。”邓名笑道:“我只是担心以后就不会有大批的两广、闽浙人回国给家乡修桥铺路了,因为以后吕宋的华人会把这里视为自己的祖国和故乡了。” ------------ 第六十七节 守法(上) 事关帝国能不能在菲律宾扎下根基,因此邓名倒也不介意在马尼拉多呆一些时日。这里和四川一样没有根深蒂固的宗族。华人中有很多生意人,制定契约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只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官府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坐下来如同个生意人一般地和大家讨论国民的权利和义务该如何公平交换。 至于吕宋的土著,邓名也打算参照郑成功的方式处理,在他的前世,台湾本地的土著完全变成了中国人的一部分。如果郑成功当时没有登陆台湾,或是登陆后采取歧视的政策,或许台湾就会变得和菲律宾、印尼这些西班牙、荷兰的殖民地一般无二吧。 “最重要的就是提刑官。”邓名对这些吕宋华侨介绍他在四川的经验:“我们的政府完全是效仿商行而建立的。商行彼此能够信任,就是依靠契约能够履行;如果有人违反了大家签订的合约,那就需要有一个讲理的地方。如果没有办法保证契约被履行,那它定得再好也没有用。” 归根结底,还是要把最重要的司法权交到少数法官的手中。根绝袁象、贺道宁的经验,邓名觉得能做到的最好办法就是给法官很高的社会地位,让他受到广泛的尊敬,同时给他们很高的工资和福利。但是对法官也要有严格的限制,如果徇私枉法就会被罢免。这样,他们没有必要因为蝇头小利而丢掉受人尊敬的权利和待遇优厚的职务。现在四川司法执行得还不错,邓名觉得,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贺道宁出售了他父亲的地盘后变成了大富豪,对金钱已经没有太多的追求了。 在邓名忙着筹备大明吕宋行省和吕宋总督衙门的时候,冯锡范跑来向他辞行。 “一路顺风。”邓名觉得对方既然去意已决,那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挽留,只能告诉对方自己其实也很看重火器,而且兵法这东西靠不住,还是光明正大地交战最稳妥。不过邓名不知道冯锡范能不能听进去——在向盟友推广军事理念上,邓名觉得自己一向很失败,无论是浙东军还是夔东军,就没有几个人把邓名的军事理论当回事。 “丞相,卑职还有一事。”但冯锡范此行前来的目的似乎不只是辞行,吞吞吐吐地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想说。 “冯卫士请讲。”邓名示意对方尽管说好了。但冯锡范看了看周围,却没有当着邓名的卫士立刻说出来。 见状邓名就带着冯锡范来到后面一间小屋里,这间屋子刚被邓名改成了书房。 “去年吾王的嫡子出生了。”现在冯锡范的表情看上去就好像是路边卖狗皮膏药的,拍着胸脯对邓名吹嘘道:“世子虽然年纪尚幼,不过一看就是堂堂大丈夫、男子汉,一岁的时候就很有先王的那股英雄气。” “是吗?”邓名隐隐约约猜到了冯锡范想说什么,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暗地里邓名已经像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刺准备防御。 “是啊。王上很是喜欢世子……” “等一等,我记得延平王已经立世子了啊。”邓名打断了冯锡范:“好像是他的长子,也得到朝廷认可了。” “可,可那是庶子啊。”冯锡范焦急地说道:“丞相,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当初吾王是心急了点,但既然有了嫡子,那改立世子就是理所当然的啊。” 邓名沉默不语。郑经的长子是他和那个乳娘生的,把郑成功气得一病不起,还导致郑成功下令郑经自裁,临终时的遗嘱也交代把台湾留给弟弟而不是给郑经;郑成功去世后台湾内讧,军队散去了一半之多,还丢掉了金、厦基地。虽然大家表面上不提,但暗地里都视郑经的长子为罪魁祸首,也是个不详之人。 对于台军的这种观点,郑经也是心知肚明。但正因为郑成功剥夺了郑经的继承权,甚至要拿走他的生命,所以郑经才不能退让,一定要立长子为世子。去年嫡子郑克塽出生后,台湾的郑家和军队中暗流涌动,郑经的正妻不用说,就是郑经的母亲也认为应该改立嫡子为世子;可是郑经却坚决不肯同意,因为他觉得如果废除了长子,那就等于承认自己当年在厦门做错了事。 知道大部分人都对世子有看法,所以郑经就把辅佐世子的责任交给了陈永华。陈永华是个忠诚的老实人,郑经知道无论别人有什么算盘,陈永华一定会唯他之命是从。 “当初延平王在厦门做的事确实不对。”邓名缓缓说道。 听邓名指摘郑经的不是,冯锡范没有接话,不过心里显然是赞同的。 “但世子并没有错,而且这是延平王的家事,我不能插手。”邓名紧接着的话,打破了冯锡范的幻想,明确表示四川不会掺和到这桩糊涂官司中。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岂能有嫡不立反而去立庶呢?”冯锡范一听就着急了:“丞相不能不主持公道。” “世子是经过皇上许可的,”邓名也知道这个理由不是很有说服力。因为杨在的策划,现在永历天子还在缅南住着呢。要不是因为马吉翔已经没有威胁而且说到底也是杨在的岳父,估计马首辅也得在仰光继续陪皇上:“再说我说话也没有用,我一个外人对延平郡王的家事指手画脚,这是多管闲事吧?” “卑职听说丞相前年得了个千金,”冯锡范小心翼翼地说道:“年纪和世子很般配啊,丞相和先王的关系那么好……” 邓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果然是这件事”。 现在邓名已经有一子一女。儿子倒还好,还没有哪个大将或是高官来向邓名推销自己的女儿——因为根据大明的传统,这是很不妥当的事情,皇子应该娶没有显赫身份背景的人家的女儿为妻。虽然邓名不承认自己是皇族,不过大家从来都把他的儿子当皇子看待。 但女儿出生后,来攀亲的人就络绎不绝。赵少将和另外四个准将不用说了,不管有没有儿子都企图先发制人把娃娃亲给定下;还有夔东众将、晋世子、文督师的长孙……对于这种试探,邓名一概装听不懂。唯一没有来烦他的就是李来亨,估计是因为李嗣名还没有娶亲。而且李来亨始终怀疑邓名是他的堂叔,不来试探就说明李来亨仍然持有这种怀疑,也不知道巩焴到底是怎么给他洗的脑。 冯锡范事先打听过,邓名的女儿已经两岁了,还没有许配出去,那多半说明邓名觉得他周围没有合适的结亲人选。 为什么说推销女儿给皇子不妥?如果皇子的岳家本来就很有势力了,那就可以靠着成为国丈来进一步压制异己,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这可能会引起皇上的猜疑;而且一旦和某个皇子结亲,那这个大臣也就没有了保持中立的余地。一旦皇子被废,皇帝不会放心手握大权的大臣,往往大臣的一家都会受到牵连——所以有权势的大臣除非已经确定了要支持到底的目标,否则不太愿意进行这种赌博。 但皇帝的女儿就完全不同了,将来不管哪个皇子继位都无所谓,皇帝总要看在姐姐或是妹妹的面子上照顾一下姐夫、妹夫的。而且就算郑经认为世子的问题事关他的颜面,但只要嫡子成为了邓名的女婿,那郑经肯定还是会选择嫡子做他的继承人,而且会很高兴地改立世子。 “怎么听着又像是要内讧的味道?”邓名心中暗道。从冯锡范的话语中,好像台湾的嫡子派和长子派已经发生了激烈的斗争,很多台湾的重臣已经开始下注选边。听起来郑经的态度似乎也暧昧不清,很多嫡子派认为郑经只是碍于面子,而且郑经的决心也不是非常坚定,改换世子只是时间问题。现在邓名的感觉也是同样,如果郑经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足够坚定,让延平郡王府的文武大臣都清楚地知道嫡子不会有任何的机会,那么像冯锡范这种心腹臣僚也不会把宝压在嫡子的身上。 在邓名的前世,郑经让长子娶了陈永华的女儿,让嫡子娶了冯锡范的女儿。这在现代社会没啥大不了的,三个老朋友嘛,都成了亲戚最好;但在封建藩国中,这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郑经和他父亲一样在三十九岁突然去世,当时嫡子年纪尚小,立长是唯一可行的选择,也能让明郑有更多的机会幸存下来。但已经无法从嫡子身上抽身的冯锡范没有丝毫改换门庭的回旋余地,就不顾一切地发动了内讧政变,火并了郑经的长子,让十二岁的郑克塽继位。 现在郑经虽然还没有把冯锡范的女儿指给嫡子,但冯锡范已经开始在嫡子身上下注了,要是促成与邓名女儿的婚约,那他将来肯定是嫡子派的首席功臣。 “文有陈永华、武有冯锡范,这两个人是郑经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对他最是忠心耿耿的两个心腹。可是现在两个人的矛盾就这么深了,再明争暗斗上几年那还了得,不得势同水火吗?”这一路上冯锡范偶尔会流露出对陈永华的一些不满,当时邓名还有些奇怪,因为能在外人面前不小心流露出来就说明成见已深。现在邓名总算是明白了根源所在,他在心里嘀咕着:“难道这是郑经在玩弄什么帝王心术,想让手下互相争斗,好便于他控制?可这是将相不和,而且是完全没有妥协余地、不死不休的局面啊。如果是玩帝王心术,也快到玩火自焚的地步了吧?” 想到这里邓名就更加确定,自己绝对不能被拖进延平郡王府混乱的派系纷争中去。 ------------ 第六十七节 守法(下) 根据帝国暂行的法典,每一个同秀才、或是如同秀才,他们的子女一出生就可以开始拿津贴。直到现在为止,在四川和浙东推行的宪法和法律仍和最初时一样,声明这是在皇上南狩时的暂行办法。不过院会议论起这件事的时候,议员们一个个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想过皇上回来后该怎么办,而对四川的同秀才来说,大明律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浙东很多年以来都不是根据大明律,而是根据浙东军的军法来断案。前年宣布要推广帝国的法律后,浙东军和浙江禁海区都是一片欢腾,因为他们把这部法典视为民法,而用民法取代军法,无疑意味着明军高层对保证统治区的安全更有信心了。 各府发给百姓的津贴不一样多,因为这是各府的议院自行决定的。暂行法典只是定一个大框子出来,具体给多少,怎么给,都要由各府酌情处理。有的府给的比较多,比如叙州为了鼓励移民和生育,每月都给;而成都是在出生时给一笔就完;夔州因为比较穷,负担不起,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给产妇一个红包,计划等到以后经济条件改善了,再提高津贴的数额;建昌的规定最有意思,因为法学大师贺道宁有大笔的家产在建昌,所以他现在已经把自己视为建昌人,好像做实验一样,给建昌制定了非常详尽的津贴规则。不同收入的人拿到的津贴大不相同,失业的人的津贴是富豪的好几倍,而且当他有了稳定收入后,津贴也就会下降——建昌的很多有钱人是退休的军阀,不在乎这几个钱,所以大家都给贺道宁面子,让他的司法实验计划轻松通过。 而这些津贴在理论上相当于入股,从父母手中赎买了对孩子完全的所有权——国家帮助养孩子,所以父母不能想杀就杀、想卖就卖。如果父母想出售女儿,无论是当童养媳,还是换亲或是其他什么的,理论上都需要官府这个“股东”同意,而官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想娶四川的姑娘,就需要她父亲和官府的同意,官府会无条件支持姑娘自己的愿望。只要姑娘本人在官员面前亲口承认这是她的愿望,官府就会同意婚事。我的女儿也是帝国的国民,十八岁以后也会获得女同秀才的功名。到时候我和官府的意见是一样的,只要她自己喜欢,我再看看还行,大概就不会反对了。”邓名不慌不忙地对冯锡范解释道。以前他也是用同样的道理打发了其他的提亲人。 “丞相也拿津贴?”冯锡范闻言大吃一惊。他到是听说过四川发给孩子津贴一事,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邓名也会在乎这点小钱。 “只有皇帝出口成宪,是法律管不到的;可是我只是皇明的丞相,不是皇帝本人,法律在我之上;作为一个军人,我也是四川成都府的如同秀才,现在居住地在成都的十七亭。每次选举亭长的时候,我如果在成都就会去投票,给我的津贴我当然也会拿。”邓名笑道。 前年,为了不违反官员不许经商的规定,邓名把他的象牙进口公司的股份卖掉了一大半,至此邓名已经完全处于法律之下,作为交换,就有了完整的公民权:“既然我拿了津贴,我就得放弃对儿女婚事的独断专行,否则就是违法,就要被告罚款,甚至坐牢呐。” 在女儿出生之前,邓名也想过若是将来有了女儿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遵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为她认真地挑选一个看得过去的婆家,为她找一个可能会畏惧或是有求于邓家权势的夫婿。虽然四川底层百姓的婚姻已经相当自由了,不过上流社会依旧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正路。在他们看来,婚姻自由只是因为大移民的特殊背景,是为了克服四川早期困难的权宜之计,社会的风气迟早还会变回原样。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普遍现象,所以邓名也曾犹豫过。不过等女儿出生后,邓名每天在她吃奶后抱着她轻轻拍打,耐心地等待她打嗝的时候,最终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妥协,如果这个社会还不赞成自由恋爱,那就去改变它;如果上流社会还不懂得为婚姻自主高声叫好,那邓名就手把手地教他们好了。 冯锡范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邓名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帝国宪法还没有明确规定不许纳妾,不过我已经公开声明,我的儿子不许纳妾,我的女婿也一样——我的遗嘱也都写好了,并且公证过了,如果我的儿子敢纳妾,那就会失去我的遗产继承权;我的女婿在结婚前必须签署协议,如果他敢纳妾,就要和我女儿离婚并且赔偿损失,而且放弃子女,他们的子女全给我的女儿——还有,我规定,我的儿子要想继承我的遗产,就必须立下和我一样的遗嘱,而我的女婿也一样。” 看着错愕不已的冯锡范,邓名哈哈笑起来:“刚才我说过了,法律在我之上,所以无论是我的儿子还是女婿,我都无法用法律去管束他们,只能靠这种协议了——话说回来,既然我的规矩是这样,冯卫士觉得,我的女儿还是延平嫡子的良配吗?” 冯锡范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思考了片刻才问道:“既然丞相不管令嫒的婚事,那别家的儿郎若是想成为丞相的东床,该怎么做呢?” 看起来冯锡范还是没有死心。不过,只要对方不是搞婚姻包办,那邓名也无所谓:“比如送延平王的嫡子到四川上学,现在四川有不少人家的孩子就是在上学时互相认识了,两情相悦,报请官府批准,成就了姻缘;将来我的女儿肯定也要上学,说不定也会看上某个同学。”见冯锡范的目光闪动,邓名急忙补充道:“我可没有答应你任何事情,也绝不会从中促成。我女儿要她自己看得满意。” 让嫡子远离东宁去四川,似乎对争夺父亲的宠爱也不是什么好事。冯锡范思量了一番,觉得此事必须要从长计议。 看到冯锡范开始打退堂鼓了,邓名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他是一个有权势的人,也有可观的财富,所以他一定要让这个女儿和将来可能会陆续来到世上的女儿们有选择的权利。不过今天冯锡范的来访也给邓名敲了一个警钟,那就是台湾还有内讧的可能,而这种内讧可能会造成政变和清洗。 “冯卫士觉得东宁将来会永远游离于中国之外吗?”邓名觉得,消除台湾内讧风险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东宁文武发觉他们争夺的东西似乎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值钱。 “丞相此言何意?”冯锡范顿时紧张起来了。 “冯卫士可能觉得东宁会是一个向中国称臣,和朝鲜一样有着治权的藩国吧?不过依我想来,东宁和朝鲜的情况不太一样。朝鲜那边真的是太贫穷了,环顾中国周围,恐怕没有比那块土地更贫瘠的了。在朝鲜,只有国王才吃得起面条,因为白面都是从我国运去的。更不用说朝鲜北部的山区还那么险恶难行,气候恶劣……当初鞑虏那么贪婪,都不愿意吞并朝鲜。我想,除了日本以外,恐怕再没有别的国家会生出吞并朝鲜的心思来。” 台湾出产稻米、蔗糖,气候温暖、水源充沛,周围还有暖流鱼场,而且地处南洋要冲,海贸获益颇丰,任何国家都不会拒绝这样一个行省的加入。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先延平王待我很好,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鼓动院会和东宁的矛盾。我觉得,将来延平王的后代也可以考虑把东宁卖给院会,也不失为一条路嘛。”对邓名来说这确实是非常久远以后的事情。和对待晋藩的办法一样,邓名会鼓励台湾的子弟到帝国上学、服役,在帝国内部取得地位,然后慢慢推广帝国的价值观,到时候统一也就是水到渠成了——对于自己这边软实力的优势,邓名是非常有信心的。而且双方同文同种,别人想利用民族主义抵抗都做不到。 最后还有一件事是要为郑成功做的。邓名隐约记得,台湾的内讧好像导致郑成功的孙子遇害:“刚才我和冯卫士明说了,我不会在延平世子的归属这个问题上有所偏袒,不过如果你们争起来了——” 冯锡范没有急匆匆地表白绝无这种可能,而是静静地等着邓名的下文。 “我希望不要出人命,因为都是国姓爷的子孙。如果长子被废,我希望他能到四川去念书,我发誓绝对不会利用长子来给东宁捣乱。他要是想回台湾复辟的话,我也会全力阻止他。如果你们信不过我,也可以签一个法律协议。” “丞相言重了。”冯锡范忍不住想进行辩解。虽然在邓名的前世,他最终是发动了流血政变,但此刻台湾内部的矛盾还远远没有走到这一步,冯锡范想的还是如何让嫡子在争宠中取得上风,而不是兄弟自相残杀。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就甲申年以后的事情来看,争位最后肯定会发展到刀兵相见,自己人杀个血流成河,然后被外人捡了便宜,从来没有一次例外。而你们现在既然动了这个心思,而延平王好像居然还不阻止,那就只好我来未雨绸缪——我这个许诺不仅对长子有效,对你们也一样。如果冯卫士你们不幸失手了,被关进大牢要治罪了……” 看到冯锡范的脸色开始发白,邓名笑道:“甲申以后,内讧还真没有善终的——说远了,假如真有那一天,冯卫士可以对审你的官员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任何人只要肯网开一面放你们去四川,不让你们东宁内部流血,就能得到我永远的感激;而如果伤害了先延平王的骨肉和部将,那我就会感到遗憾和不快。” ------------ 第六十八节 混乱(上) 康熙十一年、永历二十六年正月,桂林,平西王府,。 自从夺取了广西后,吴三桂就把王府搬到了桂林。因为他已经把战略方向从昆明转移向了湖南,或许还有广东,所以呆在贵阳也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转移到桂林还可以向李定国显示自己的诚意。 这几天吴三桂的心情相当不痛快,连过新年都没有过好。几个月前,前好不容易盼到两江打起来了,平西王立即厉兵秣马,就等着突袭湖南。结果没两天,先是蒋国柱、接着是张朝,先后宣布告老还乡……不,是告老跑到四川去了。差不多同时,吴三桂就听说耿精忠反正了,还帅领大军杀入了浙江。当时吴三桂暗道一句“苦也”,两江还没有乱起来,还没能把成都和北京的注意力吸引走,那么耿精忠不是成了众矢之的了吗? 果然不出平西王所料,一开始耿精忠进攻还算顺利,但八月初就在绍兴城下陷入了僵持。浙北和江南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赶到,依仗坚城、河流挡住了耿藩的攻势;相持了一个月后,本来保持中立的浙东张煌言部突然宣布援闽,下令隐蔽在温州附近的浙东明军攻打耿军的后路——本来浙东军还想再等些日子,让江南绿营和耿藩再拼几天,但听说进展不利的耿藩为了强攻绍兴,悍然在浙南大肆拉壮丁、强征粮草,浙东明军忍无可忍,提前发动了进攻。 耿精忠走运的是,此时他还没有把全部的部队压上绍兴前线,仓促发起进攻的浙东军也准备不足,没能一举切断耿精忠的退路。耿精忠一边分兵抵抗,一边全速撤军返回福建,不过还是丢了三成的兵马在浙江。 讨逆军、靖难军和浙东援闽军会师后,联手攻入福建。耿精忠收拢残部在仙霞关抵抗,依仗地利挡住了明清联军的进攻。看到耿精忠这么快就不行了,董卫国随即下令靖逆军向福建发起进攻,同时发布檄文称他要砍下耿精忠的脑袋献给皇上做新春贺礼。不过董卫国虽然口气很大,但江西绿营一下子也攻不下耿藩的城池。 只是耿精忠祸不单行,这时郑经突然在金、厦登陆了。歼灭了耿精忠的防守部队后,郑经在金门发布檄文,称耿精忠反正后形势不利,靖难军和讨逆军两支清军已经从东北攻入了福建,而江西绿营派出的靖逆军也攻入了福建西部,福建的明军(耿军)已经是危如累卵。作为大明的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经断然不能坐视不理,故亲统大军浮海前来援闽、援耿。 看到郑经檄文的时候,从川陕总督高明瞻,到东南各督抚,再到平西王吴三桂,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邓名惯用的把戏么!浙东的张煌言和邓名是一伙儿的,援闽也就算了,怎么现在郑经也学会了? 郑经一股气带来了十万大军,而且还有亚洲第二大的舰队来保证机动,顿时整个福建沿海就是风声鹤唳。被郑经突袭后,耿精忠不但不能继续支援前线,还得从前线抽调部队回来防守沿海地区;而北方进攻耿精忠的明清两军得到消息后则是士气大振,知道耿精忠已经是死定了,现在到了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 九月,耿精忠苦心维持的西北和东北两条防线先后被突破。不过靠着多年在福建的经营,耿精忠的手下还在各个据点里苦苦支撑,同时向各方派出和谈使者,企图找一个能依靠的势力投降。不过耿精忠的努力注定是白费的,赵天霸已经和各方达成协议,任何人都不得和耿精忠单独媾和。本来赵天霸还担心郑经是围剿耿精忠同盟中的最薄弱的一环,但这次郑经倒很痛快,他和统帅浙东水师的郑瓒绪在金门会面,至少表面上这对堂兄弟尽释前嫌,浙东的援闽军和台湾的援闽军欢聚一堂,郑经向郑瓒绪保证,台湾明军会与浙东明军统一行动。 给耿精忠最后一击的是尚之信。广东尚藩部队在八月就完成了集结,九月,虽然看到耿精忠被击退返回福建,但是尚之信觉得形势未明,就一直没有表明态度。一开始看到靖逆军进展不顺利的时候,尚之信还在琢磨如何突袭董卫国才能取得最大的战果。不过郑经登陆后,局面就开始了一边倒。等到仙霞关失守,联军水陆并进向闽中进发后,尚之信就按捺不住了。 尚之信认为明军的势力较大,所以决定打起广东援闽军这面旗帜来。尚之信还先礼后兵,发书给耿精忠,建议对方下令给地方官迎接尚家的援军。 大惊失色的耿精忠急忙回信说他尚有一战之力,现在只是诱敌深入而已,不日就会发起雷霆万钧的反击,把所有踏上福建领土的敌军——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都统统消灭。在信的最后,耿精忠苦苦哀求尚之信看在三藩同气连枝,福建、广东更都是源自东江一脉的情面上,千万不要来援闽。但尚之信不为所动,表示福建的形势很糟糕,所以他一定要来援闽,尤其是看在东江一脉的情面上,对闽省更是非援不可。 到了十二月的时候,耿精忠丢掉了除泉州以外的全部地盘。现在耿藩余部龟缩在泉州城中做困兽之斗,而城外是靖难、靖逆、讨逆三军,加上浙江、台湾、广东三支援闽军共六路大军。其中明军和清军各三支,把泉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中的广东援闽军最为奇特,因为广州不承认这支援闽军是隶属于广东尚藩的军队——当得知尚之信打出了“援闽”的旗号后,尚可喜大惊失色,当着左右的面前脱口而出:“哎呀,错了,应该用‘荡逆军’的名义啊!” 虽然张煌言和郑经的明军实力远远强过三省的清军,而且三路清军中的靖难军怎么看都是化妆成清军的明军,但尚可喜却敏锐地发现,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明军似乎不欢迎藩王反正。郑经和浙东军对耿精忠的联合进攻说明这不是孤立的行为,而是明军一方的战略,既然如此,尚可喜当然不宜现在打出反正的旗号。反正的机会不能随便浪费,留到以后也许还有用。 “这个糊涂孩子,就一点不知道审时度势吗?不懂得随机应变吗?”尚可喜知道,尚之信是根据他离开广州前的嘱咐而进行的选择。不过再不懂得变通也是自己的儿子,出了问题还是要想办法解决。若是换做一般人,说不定此时就会严令尚之信再反正回来,但尚可喜实乃两面下注的宗师,略一沉吟,发现虽然局面严峻,但并非不能变坏事为好事。 很快尚可喜就做出了决定,对外称尚之信统领的军队为叛军,而广东和尚藩依旧是大清忠贞的臣子;很快,尚可喜更进一步宣称,进入福建的广东援闽军其实是在逃离广东,从而把尚藩和尚之信分割开——如果尚之信分到了一份地盘,那么在儿子手里或是划归尚藩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顶多是管理的时候麻烦一些罢了;虽然宣布尚之信为叛军,但实际上广东对尚之信的支持并没有改变,如果这样都无法在福建站稳脚跟的话,那就说明尚藩本来就难以从福建夺取部分领土,就让尚之信再退回来好了,广东依旧保留着反正的机会。 因为泉州城防坚固,再加上新年到了,所以耿精忠暂时还能在城中苟延残喘,不过看上去肯定是无力回天了。平西王好不容易盼到邓名出海,国内各股势力蠢蠢欲动,结果却是一个个地跳出来送死,先是康熙皇上,然后是两江的督抚,接着又轮到了耿精忠,平西王心里的这份失望就别提了。 “悔不该啊。”吴三桂对愁眉不展的夏国相说道,平西王的声音听上去好像都苍老了不少:“当初邓名两下江南的时候,本王就应该倾巢而出,先把李定国灭了就好了。要是那个时候拿下了云南,邓名就不敢这么从容腾挪,也不至于如此势大难制!” 夏国相连连称是,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还记得,那时吴三桂最担心的是把老本拼光,清廷就可以趁机把他的藩国撤除了。要是没有邓名,估计吴三桂也就乐呵呵地满足于藩王的地位了,只是现在眼看清廷守不住这个天下,吴三桂的野心才又冒了出来。 “难道本王最后也要把两省丢给那邓名小儿吗?”吴三桂越说越伤心,气愤地拍案叫起来:“皇上、蒋国柱、张朝,就不知道商量着一起发难吗?现在可好,被成都各个击破了,十年才盼来这么一个机会,本王还有几个十年能等?” “皇上的密旨一点儿用都没有。”康熙的圣旨也送到了吴三桂手中,不过这种密旨只有在成都不干涉的情况下,才可能在湖广发挥一些作用;而要想成都不干涉,就需要两江和闽、浙大乱,给吴三桂浑水摸鱼的机会。现在耿精忠就剩一口气了,吴三桂怀疑成都已经平定了核心地区,现在开始把警惕的目光转移到云贵这些边远地带了。 苦吟再三,吴三桂发现他竟然没有什么可行的对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耿精忠被消灭。他估计各地跃跃欲试的诸侯都会被彻底吓住,再也没有人敢跳出来扰乱邓名的战略了。其实吴三桂也是一样,他本质上不喜欢冒险,而是喜欢脚踏实地;只要不被逼到没有退路的死角,吴三桂也不愿意进行输多赢少的赌博。现在如果孤零零地跳出去打湖广,怎么看都是胜算不大。 就在吴三桂快要绝望的时候,新的机会好像突然出现了。 ------------ 第六十八节 混乱(下) 黔国公沐天波是大明天子忠心耿耿的臣子,心甘情愿地为大明皇帝付出自己的一切,在邓名的前世,他就为了保卫永历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若是沐天波知晓皇帝对缅王声称他的被害是咎由自取的话,大概也只会遗憾而不会后悔,因为保卫大明天子这就是沐天波的志向,是自打朱元璋封藩沐英以来,沐家数百年的信念。 自从永历被莽白软禁以来,皇帝的御林军很快都被杨在赎走了,改编成占领军。几年后,侍卫官也渐渐被占领军要走。这时沐天波满怀希望,每天勤奋地锻炼身体,就盼着得以摆脱囚徒生活的那一天,然后就要带领御林军杀进阿瓦,救出皇上。可是这一天却怎么等也等不来,最后永历身边除了家人以外,只剩下首辅马吉翔、沐天波和一群太监——杨在和占领军的军官研究以后,都认为沐天波太危险,就是把马吉翔要回来,都不能同意缅甸人释放黔国公。 只要杨在能给昆明和成都送去足够的赔款,在缅甸问题上他就有足够的发言权。就是李定国问起此事时,白文选等人也会帮助杨在解释;至于成都那边,院会更是怎么看杨在都顺眼,前几年杨在两次回国到成都,帝国政府和院会都热烈欢迎这位缅北的太上皇。 去年,杨在把他的老丈人马吉翔也要出去了,大概是认为马首辅再也不会对他的地位构成任何威胁了。杨在的猜想也没错,十年的软禁磨光了马吉翔的雄心,当初意气风发的大明首辅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衰弱的老头。缅甸卫兵拿着命令来提人的时候,马首辅只是简单地向沐天波——最后一个难友拱拱手告别,脸上带着一丝羞愧,低着头匆匆跟着缅兵走了,就好像是个在战场上抛弃了同伴的逃兵。 由于明军在国内的日渐强势,沐天波也承认缅甸对永历天子越来越好了,现在永历天子只要愿意,还可以在缅兵的陪同下出去打猎,如果沐天波有兴趣也可以同行;每隔一段时间,莽白还会向天子和东宫进贡几个缅甸的宫女。听说不时来觐见问安的一对大臣终于只剩下沐天波一个了,永历皇帝又一次大发脾气,把几个倒霉的宫人一通责骂。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沐天波一直策划潜逃,不过他总是放心不下天子。当意识到杨在这个奸贼是不可能放他回国的,沐天波就把妻儿托付给了皇后——后者还帮沐天波说服了永历天子,让他相信沐天波不是贪生怕死想弃君逃跑,而是真的计划自己脱困以后,好召集忠义之士拯救皇上。 大概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吧,再加上明廷臣子基本上都被释放,所以监视沐天波一家的缅兵也松懈了。沐天波这十年来身体一直保养得很好,成功脱困后,发现沿途的缅兵更是毫无戒备。有两次被拦住后,对方一察觉他好像是中国人,也立刻变得非常客气,连身份凭证也不要了,立刻放行。甚至还派人护送他到边境,生怕这个看上去似乎还有点地位的中国人被缅南的盗匪所害。 进入缅北莽鲁的统治区后,沐天波见到的中国人就更多了,好像有大量的汉人正涌入缅甸经商;除了商贸以外,还有其他的工作需要汉人,比如缅北开办了许多的汉语学校。 自从五年前开始,莽鲁政权就规定缅甸的科举考试必须加试汉语,因此汉语成了官吏必须掌握的语言;更有甚者,从三年前开始,成都、叙州等最有名的中国学府都向缅北和缅南发放奖学金名额。永历十五年,缅甸同意赔偿的战争赔款实在太多了,院会认为对缅甸很不公平,所以打算从四川得到的这份赔款中拿出一半还给缅甸人民,还款的方法就是设立奖学金,奖学金的对象是面向全缅,缅北和缅南都有名额。 无论是莽鲁还是莽白的治下,层层筛选出来的最勤奋、最聪明的缅甸人都在奋力苦读,希望能够拿到全额的奖学金去四川上学。院会通过辩论普遍认为,等到这些最聪明的缅甸孩子在四川接受了全面教育,他们回国掌权后就会形成一个亲中国的集团,从而加速永历十五年的战争后遗症的痊愈。 很多在缅甸教书的中国人甚至是云南和四川的逃犯,为了躲避昆明的通缉而跑来缅甸,在缅北这片领土上他们过着受人尊敬的生活。而事实上也是潜逃者的沐天波在前去八莫的路上,很快就被汉人中介公司盯上了,在他住店后,就有陌生的汉人来套交情,旁敲侧击地问沐天波是何方人士,来缅甸做什么生意?见沐天波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后,中介公司更加确信这是一个云南逃犯,大概是初到缅甸生活无着落,就热情地推荐沐天波去“莽鲁大王国际语言学校”去上班,教授云南方言。中介公司的人还说,凭着沐天波的汉语水平,几年之内做到教授、娶上十个缅甸姑娘不成问题——中介公司只收取半年的薪水做介绍费,可以接受分期付款。 拒绝了这家公司的工作推荐后,沐天波第二天住店时又碰上了一家。这家华商是做讼师生意的,确定沐天波来路不明,而且看上去没有什么收入后,就想拉拢他去当职业原告——虽然沐天波看上去有点学问,但这家华商暗示他不能坐吃山空,而且财不外露才是保平安之道——显然这家做讼师生意的人见惯了逃亡出国的抢劫犯,把沐天波也误认为类似的人。 昨天对于那家学校,沐天波至少还能听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但这个讼师就把沐天波彻底搅和糊涂了。 什么叫职业原告?看到沐天波对缅甸的形势一窍不通,招揽他的人微微一笑,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可以把工资和提成压得更低,一边耐心地解释道:缅甸官府对于中国人报案和缅甸人报案是区别对待的。缅甸人一年到头的丢牛,但从来也没有能找回来几头,要真是偶尔找到了其中的一头,失主就会热泪盈眶,敲锣打鼓地给官府送去一块牌匾,感激官老爷为民做主;不过中国人就不同了,上次一个初到八莫的中国打工者丢了条桃木做的佛珠手链,大概值不了几个钱,但报官后全城戒严,衙门捕快蜂拥而出,最后硬是在一条阴沟里把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拾了出来穿成串。 这种诉讼商行正是因此而生的。想要招揽沐天波的这家商行,在缅甸南北各大城市均有店铺,广告贴满了大街小巷,上面写着“中国人代诉”。据这个商人介绍,不同地区的中国人代诉的报酬还不相同,两广、福建人的价格都很低,浙江人和两江人稍微好一些,但像沐天波,一听口音就是云南人,要价就很贵了。不过,最好的是那些有四川同秀才的身份证明文件的人——四川的同秀才来自五湖四海,不能光凭口音确认。 第三天住店,倒是没有华商再来骚扰沐天波,但是店老板亲自跑来了,请沐天波无论如何要救救他。 “怎么了?”沐天波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怀疑是有盗匪前来。 “是一些爱国者在闹事,小老儿怕他们闹得太凶,殃及鄙店。”这位缅甸老板告诉沐天波,这五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缅甸人了解到四川的情况,或是干脆去过四川,见识过帝国政府的运行,就愈发地希望莽鲁大王的统治能有所改变。一些缅甸读书人提出,要和四川一样,不能因言罪人,要允许缅甸百姓评论时政,要提刑官独立,不能让缅甸平民在自己的国土上当四等国民。甚至有人提出应该像四川一样公布官吏的财产。这些要求激起了缅甸爱国者的愤怒,称这些读书人都是川奴,下次要是川军再和缅甸发生战争,这些人肯定都是给明军带路的。 “原来如此。”沐天波听明白后,以为店老板是要他离开这个店:“我明白了,这便搬走,绝不会牵连老板和店里的其他客官的。” “不,不,不。”店老板知道沐天波误会了,他急忙摆手:“小老儿只是想请客官在鄙店门前站一下。看到有中国人在这个店里住,官府马上就会派来大批捕快保护鄙店,把那些叨扰客官睡觉的人抓走痛打一顿。” “在官府的捕快赶到之前呢?”沐天波依旧有些不放心,刚才他明明听老板说得很清楚,客店外面那群人是缅甸的爱国者,最痛恨的就是给明军带路的缅奸:“我是不是应该拿着刀出去,以便自卫?” “完全不用,当然,您拿刀也没人管,不过只要客官您把这一口正宗的云南腔一露就没事了。”店老板蛮有把握地说道:“听见您的云南话以后,那些爱国者就会笑着围上来,用汉语和您打招呼:昆明来的朋友,我可以和您练习一下我的汉语吗?” …… 现在,千辛万苦从缅甸逃回中国的沐天波,正坐在平西王的会客室里,准备向对方解释自己为什么到了云南以后,又要辗转前来广西的原因。 ------------ 第六十九节 忠臣(上) 返回云南后,沐天波就闯进了晋王府,要李定国速发援兵去救皇上。 根据沐天波的观察,现在云南的情况不错,他还记得当初孙可望治滇的时候,云南的老百姓个个面黄肌瘦,目光里也满是畏惧和狐疑,要是被沐天波这样的大人物注视一会儿,就会害怕地低下头,匆匆地走开。 那时沐天波见到他祖祖辈辈居住的云南,老百姓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也是非常地痛心。不过沐天波知道云南需要承担沉重的战争开支,而为了保卫大明皇帝,为了挡住清军进犯并反攻中原,这些似乎都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也正因为此,不得不放弃云南时,沐天波胸中痛得锥心刺骨。他曾经在战时不止一次地暗暗发誓,要在战后恳求皇上好好地补偿云南的子民。但这个誓言无法兑现了,这么多年云南百姓承受的苦难,好像也变得毫无意义。 不过这次回昆明的路上,沐天波看到行人一个个面色红润,看上去吃得不错,而衣服也不再是破破烂烂的,还没有到新年,但很多人已经穿上了新衣服;进入昆明城后,沐天波询问晋王府该怎么走的时候,被询问的百姓也会热情地给他指路,最后还有个厚道的昆明人把沐天波一直带到了晋王府的门前。 站在大门口的卫兵表情平静,没有表现出对沐天波或是对那个领路者的敌意和戒备。直到这个时候,沐天波才犹犹豫豫地报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并从怀里掏出黔国公的印信来——之所以一路上沐天波不肯说,是因为知道大兵的脾气都非常不好,有可能会稀里糊涂地倒霉。本来沐天波还准备了一份圣旨,打算化妆成使者,见到李定国后再相认的,但看到那个脸上挂着和气笑容的王府守卫军官时,沐天波放弃了一开始的打算。 军官大惊失色,作为一个云南人,见到世世代代都深受爱戴的黔国公后,这个军官不敢怠慢沐天波久等,就亲自陪同他入内去见李定国——反正李定国肯定会认识正牌的黔国公,只要不让来人靠近晋王身边,就不会有什么机会行刺。 沐天波跟着军官走进大厅后,看到了一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场景。那个时刻甲胄在身,总是眉头紧锁,从来见不到笑容,就是偶然听到好消息也难掩忧色的晋王李定国,现在穿着一身宽松的绸缎衣裳,两道浓眉舒展得很开,一副心情愉快的安详模样;沐天波还记得,晋王因为案牍劳形,脸颊十分削瘦,而现在却已经显得圆润多了;最让沐天波震惊的是,这个他一眼就认出是李定国的人,正在给一盆花卉小心地浇水。 沐天波惊奇地呆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个带他进来的军官已经向李定国做了报告,站在李定国身边的另一个人闻言猛地回过头来,比李定国更加迅速地失声大叫起来:“黔国公!” 见来人确实是黔国公无误,值班的军官放下心来,又向沐天波恭敬地行了一礼,匆匆退出大厅返回他的岗位去了。 沐天波盯着第一个认出自己的人看了几眼,也认出了对方,此人不是李定国的左膀右臂、西营中骁勇善战的骑将白文选又是何人?其实白文选的眉目没有太大的改变,但神情同样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变化甚至比李定国还要大——沐天波记得很清楚,巩昌王的眉毛总是倒竖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也总是射出鹰一般的目光来,让人一看就心生惧意。 但今天白文选也和李定国一样穿着宽松的袍子,那双注视过来的眼睛,目光也柔和了不少。而巩昌王的那双眉毛,让沐天波竟然联想到了近几年开始流行的那种时钟——白文选的眉毛看上去就好像是时钟上八点二十时的两根指针。 “哎呀呀,真是黔国公啊。”又有一个人喊了起来,差不多在李定国转过身来的时候,他从椅子上起身向沐天波奔过来。这个人已经显出了一些富态——在沐天波看来,李定国和白文选的神态显得过于放松了,但他们的身体依然匀称矫健,穿着袍子也难掩武人的身姿。而第三个人不但脸孔圆圆的,就连肚子的凸起好像也可以看到。 定睛一看,沐天波发现这也是一个老熟人——正是和白文选齐名的西营好汉,李定国两厥名王的时候追随左右,被大家认为是秦王孙可望属下的第二号人物,坐镇贵州多年的庆阳王冯双礼。 冯双礼退休后,一个人在建昌呆着也有些无聊,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回忆往昔。而且手里没有兵权后,不用再整日担心李定国和白文选来攻打自己,对这两个人的戒备之意一去,冯双礼再想起他们的时候就只剩下往日的战友之情了。几年前冯双礼来昆明拜访晋王和巩昌王,本来想住几天就走,但归期一拖再拖,最后干脆就不走了,还把建昌的家人也都搬来了昆明。 虽然李定国雄心仍在,但据冯双礼观察,这几年恐怕也是李定国过得最开心的几年。靠着缅甸的赔偿金,以及珠宝生意的进口关税,云南的收入远超孙可望时期的数倍。晋王终于可以给云南百姓大范围地减税,对过去多年的兵、匪骚扰做出一些补偿;看到百姓能够穿上新衣,吃肉的日子也不断增多,晋王的心里好像有一块疙瘩悄悄地解开了。 晋王虽然也在组织北伐,而且也在积极拉拢吴三桂,但很多西营的年轻人都跑去参加了帝国军队。以前为了照顾这些子弟,李定国费尽了心思,他那么看重永历皇帝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能拼上自己的这条命,换来朝廷对西营旧部的另眼相看。而现在那些去了帝国军队的西营子弟都受到邓名的照顾,赵天霸也成为邓名的首席大将了——邓名宣布,如果他出了任何意外,赵天霸就暂时看守帝国军队,直到六个月后院会选出最合适的接班人为止;其他的西营子弟也都不错,比如康熙六年,狄三喜跟着邓名去北京立了功,被授予帝国上校衔。班师后这个家伙还找机会跑来一趟昆明,给冯双礼展示他的亮闪闪的肩章和勋章。和他一起得到晋升和勋章的人,不光有西营秦系、蜀系的,也有晋系去四川的,听说这些人在帝国军队中也挺融洽。 李定国十岁就进入张献忠的童子营作战,到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带兵打仗,后面是更艰苦的南征北战;虽然后来成为了亲王,但日子依旧不舒坦,不但和清兵作战,还要和义兄孙可望勾心斗角;需要担忧皇上对自己的观感,更需要安抚部下、考虑他们的前途和未来,筹集粮草、生产武器、募集兵员……从十几岁开始,李定国就常常在夜间猛然惊醒,莫名地紧张和心慌,让他无法再度入眠;这个毛病到了中年后变得更加频繁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顺心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忧虑……倒是最近几年,军饷不愁了,也不用担心吴三桂打过来,晋王处理公务之余,还能养两盆花,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出现过梦魇了——每天早上醒来,都感到精力充沛,心里也有一股说不出的踏实。 刚才李定国给花浇水的时候,正在跟冯双礼和白文选打趣,他们互相揭发小时候淘气、惹祸的老底,让几个贴身的年轻卫士都听得忍俊不禁。 …… 康熙四年后,邓名就从来没有隐瞒过他对云南的规划,多次在公开场合说过他希望有一天能实现川滇统一,但他不打算用武力解决这个问题;而对于李定国和白文选等人,邓名也公开表示过,如果不是他们把抗清的火炬坚持到永历十二年,那么邓名也没有机会接过火炬。但英雄不该是受苦一辈子的同义词,邓名觉得老一辈的人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新一代的人也得尽到他们的责任,让英雄们有机会过两天轻松的日子——趁他们还活着。 据沐天波观察,云南方面的人似乎相当信任邓名和平解决的诺言。而就沐天波来说,他也不认为劳苦了一辈子的李定国,就该继续整日烦忧——虽然沐天波坚信邓名使用的是软刀子。 晋王府的人听沐天波口口声声要他们去勤王的时候,都露出了尴尬之色。谁都知道,现在云南的好日子和永历呆在缅甸是分不开的,除了李定国之外,云南上下恐怕就没有一个人还想把永历搬回来;就是愿意皇上回来的晋王,对永历的感情中,恐怕也是愧疚的成份高于忠诚了。 晋王和巩昌王还好,像贺九义和马宝这种对大明毫无感情可言的西营将领,听到沐天波的要求后甚至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他们让下一代渗透四川,计划进行得很成功,依靠云南西营的人脉和财富,他们的子侄都有很强的竞争能力。有几个人在军校的成绩名列前茅,最先去的一批有不少成为了帝国的军官。现在贺九义、马宝等人经常讨论的话题,已经不是如何用西营晋系这个山头和帝国抗衡,而是如何击败帝国内部的浙系、川系和闯系,让西营成为帝国内部最大的山头。既然西营已经渗透进了帝国内部,后代的安全和地位都有了保证,这些西营将领就不觉得永历对他们还有任何益处,皇上最好继续呆在缅甸别回来烦人,永远地呆下去才好。 在平西王府说起这些见闻的时候,沐天波的心情也很复杂。 ------------ 第六十九节 忠臣(下) 马宝、贺九义这些人吴三桂都有所了解,马宝曾经向吴三桂投降,贺九义也有过书信来往。吴三桂觉得,要不是邓名出来搅和,多半这两个人也不会跟在李定国那边了。 吴三桂隐约听说过,这些云南的高级军官都不太愿意和贵州为敌,李定国讨伐贵州或是联合吴三桂北伐的战略一直得不到滇军的群起响应,现在这几年支持者更是寥寥。不过直到试探过沐天波之后,吴三桂才确定了其中的原因,并非是滇军的将领都变成了和平主义者,而是他们的生活确实比以前好了,而且他们的注意力开始向帝国军队那边转移了——在不少滇军将领看来,帝国军队的装备更好,对敌人的优势更大,有更多的机会立下大功,所以他们的子弟在帝国军队里建功立业更划算。既然贵州的路不好走,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油水,而且吴三桂还兵强马壮,那还不如让小辈们都跟着邓丞相去升官发财。 既然沐天波平安回来了,和他有战友之情的昆明三王就热情地请他吃饭。冯双礼还盛情邀请沐天波一起打猎去散散心——李定国和白文选每天都有事,不能陪无事一生轻的庆阳王出去打猎玩上十天半个月的,因此他就约请沐天波。 但沐天波最关心的出兵勤王一事,则得不到任何响应。李定国看上去还像是有点动心,但白文选大谈特谈什么云南多年以来战争不断,百姓生活艰辛,现在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连受皇恩深重的巩昌藩都是这个态度,沐天波自然明白他多半没办法从云南讨到救兵;至于让昆明出面责备杨在,逼着杨在兴兵讨伐莽白,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杨在能够为昆明提供非常实际的利益,占领军负责保护贸易,监督赔款的执行,这些都关系着云南官兵和百姓的切身利益,让他们的家人能够吃饱穿暖。而永历皇帝并不能给官兵、缙绅和百姓任何实际上的好处——皇上回来之后说不定又要征兵、征粮、打仗,弄不好云南和四川的关系也会恶化,杨在每年送来的分红不知道还有没有——大家嘴上不能说出来不管皇上了,但即使是一个家庭妇女,也会在心里衡量其中的利弊。 通过云南官员之口,沐天波还了解到四川院会的一个惊人的阴谋。 虽然邓名很少提到缅甸的永历皇帝,但从他永历十五年远征的表现看,大家估计邓名也没惦着要把皇上接回来,只要继续维系抗清同盟就好。最近几年来,这个抗清同盟变得愈发稳固了。不过谁也不敢说皇上要是没了,是不是就会爆发新一轮的内讧。反正在这种形势变得越来越好的情况下,谁也不愿意冒险给清廷反扑的机会,也没有人愿意跳出来第一个喊“我们不需要大明天子。” 既然现状不错,那几乎所有的人就愿意维持下去。院会甚至通过了一个预案,若是永历有什么三长两短,帝国要在第一时刻拥戴东宫即位。不过不管是现任皇帝还是下一任皇帝,都是呆在缅甸为好,省得回来之后大家没有了事急从权的借口。 去年邓名开始鼓捣国籍制度,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进一步向近代国家转化,其次也有保护海外侨民的用意。不过在邓名出海以后,院会里不知道哪个人随口一提,大家就讨论起永历天子的国籍问题了。邓名主张,只有享有同秀才或如同秀才功名的人,才是帝国的公民,而权如同秀才可以视为在帝国境内有永久居留权并且享受国民待遇的人。这一点被院会里不少议员进行了发挥,他们指出,既然帝国法律不能约束大明天子,而且大明天子高高在上,显然不可能被地位低于他的帝国政府授予一个功名,那大明天子就不可能是帝国公民——从而推出,若是有一天帝国统一了全境,那大明天子不可能也不应该是中国人。现在虽然帝国还没有统一中国,但没人怀疑这将是帝国的一项重要的任务。 议员们还根据法典进一步推论,如果大明皇帝永远成不了中国人,那么皇明帝国就有权拒绝他入境;而只要大明天子不能回国,那皇明帝国政府事急从权地不执行大明律也就是顺理成章。因此帝国的政府和法学家忽然发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设法让皇帝和他的家人都获得缅甸国籍,只要大明天子成了缅甸人,那他就只能永远地呆在缅甸。 这个设想很快被报纸披露出来,还引起了不少读者的热议,居然叫好者众多。大批讼师各抒己见,认为这个设想在法律上是完全行得通的。将来就算大明皇帝偷渡回国,皇明帝国政府也可以以非法入境的罪名把他老人家遣送回缅甸——法律面前,全体中国人平等;唯一不平等的是皇上,所以他不是中国人。 差不多就在沐天波回国的时候,帝国政府正打算把这件事付诸实行,计划去找莽鲁和莽白政权,要求他们把永历一家老小登记到缅甸的户籍上去,还打算派出专人负责此事。 沐天波听说这个消息后,愤怒至极地大叫出声:“丧尽……”喊出这两个字后,沐天波一下子愣住了,他感觉帝国政府丧失的并不是天良,而是另外一种东西。 “听起来好像是邓相手下的风格。”吴三桂先是惊讶,然后就微微点头。现在吴三桂及他的手下普遍对邓名的印象是根本没有节操可言,连带邓名的部将也都如此,凡是接触到邓名的人也都在被他影响。比如耿精忠现在遭到围攻,竟然是三路明军和三路清军一起打他——前所未有的明清联军,合起伙来进攻耿精忠这个倒霉蛋。 但同时大家又发现,邓名对承诺看得很重,尤其是条约、法律条文这种东西,只要邓名签署了条约,就会认真地履行。若是他想修改也会和气地与对方谈判,甚至拿出东西来补偿那些明明无法在武力上对抗他的人。 四川作为受邓名影响最大的地区,现在对法律的重视也远远超过其他地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在法律上讲得通,不管多么荒唐的要求邓名都会认可,然后去设法修改法律的漏洞——现在帝国政府和院会也是一样,做一件事前,总是会咨询讼师是否违法。, 也正是因为四川重法的名声在外,所以几个四川同秀才起诉蒋国柱的事引起了天下瞩目——十三年前,浙军跟随邓名返回四川时收留了一批镇江孤儿,其中许多人现在已经是同秀才、帝国公民。当年的孤儿曾经亲眼看到蒋国柱的军队在镇江烧杀抢掠,把全城的妇女都抢走贩卖到扬州、苏州等地去了。 蒋国柱逃入四川后,受到了帝国政府的欢迎,也依照特使赵天霸的许诺,给他和张朝安排了住处,办理了权如同秀才的证明文件。 但蒋国柱才住了不到一个月,几个镇江遗孤就向监察司检举蒋国柱绑架了他们的母亲,监察司按照规定流程提起了公诉,提刑官也依法发布了拘捕令。现在帝国政府和受害者正在报纸上唇枪舌剑,有些帝国高官认为这几个受害者显然是不顾大局,为了个人恩怨而破坏帝国的统一大业和信用,立案的监察部门更是敷衍了事;提起诉讼的检察部门则称这完全是依法办事,即使告到邓名面前也不怕,而被害人更表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监察司的首席长官和区长、亭长一样,不再由上司任命,开始通过选举产生,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都倾向于受害人。因为选民普遍对被害者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其他监察官在接受报纸采访时也都表示,此案从法律上看,定罪是毫无悬念的;不过帝国知府以上的官员都是直接任命的,他们更喜欢从国家的高度上看问题,一个个都非常重视大局,好几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帝国高官都表示,如果提刑官真的给蒋国柱定罪了,那帝国政府肯定会动用邓名临行前授予的特赦权,来保证前两江总督免受牢狱之苦——提刑官允许蒋国柱取保候审的决定传出后,支持受害人的监察司对报纸表示了遗憾,称这种重罪根本就不应该允许取保;而成都知府衙门则表示欢迎,称提刑官的英明决定维护了帝国政府言而有信的一贯传统。 蒋国柱的案件或许还有较大争议,但吴三桂觉得关于帮助永历办理缅甸国籍一事,大概是帝国大多数人的共识。 “黔国公大概不知道吧,十五年前本王带兵来云南的时候,其实是想找机会效仿宁夏王(李成栋)的。”吴三桂对走投无路的沐天波正色说道。李成栋的名声可要比吴三桂糟糕得多,不过因为率领广东反正而被永历封为宁夏王。 吴三桂告诉沐天波,他向云贵进军的时候,其实无时不刻都想着要反正,可惜被洪承畴盯得太紧,一直无法与永历天子或是晋王李定国顺畅沟通。而且吴三桂觉得,仅靠自己的威望也未必能成功,所以一心想要接到永历,用大明天子的声威号令十万入黔的清军反正。只是可惜啊,永历天子匆匆离开了云南,使得吴三桂的大计成空,后来更被邓名这个家伙偷袭,还与李定国结下了难以化解的误会。 把当年的雄心、遗憾一五一十地跟沐天波解释清楚后,吴三桂诚恳地看着黔国公的双眼:“我是大明的忠臣,国公放心,迎接天子返还的事,就交在我身上吧。” ------------ 第七十节 无题 吴三桂向沐天波做出保证的时候,旁听的夏国相微笑得有点不自然。沐天波告辞的时候,平西王热情地把他送到王府门口。等返回会客厅后,夏国相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王上,这事咱不能答应啊!” “怕什么,本王又没有说要去打李定国。”吴三桂轻笑了一声。 “不打李定国?”夏国相觉得这时候跳出去打李定国纯属找死。平西王虽然拥有两省,但和有四川撑腰的云南相比,无论是粮饷还是武器都差得远;现在东南的动乱都被四川压下去了,说不定吴三桂还没有杀过边境,四川的援军就呼啦啦地开过来了,到时候尚可喜那个靠不住的家伙搞不好又要来援桂;真要是吴三桂不得势,说不定张长庚也要来援桂了。夏国相眼珠一转,迟疑着问道:“难道是去打安南?” 永历十二年西营崩溃的时候,安南从倾向明军的中立变成绝对中立;永历十三年明皇弃国了,安南就开始向倾向清廷的中立转变;而邓名大闹昆明、江南、高邮湖后,安南的态度就又开始不断向明军那边偏移了。但是因为广西一直在孙延龄和吴三桂手里,所以安南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两不相帮。 康熙六年后,安南君臣普遍断定清廷是要不行了,不过有南明三王内讧的前车之鉴,安南依旧向清廷进贡称臣,同时开放港口给邓名的商贸舰队,还把八年前逃入安南的明军彬彬有礼地送去了暹罗——暹罗一直是大明的铁杆,康熙五年,那莱大王还亲自跑了一趟四川,觐见大将军邓名。双方签署的外交协议中规定,从康熙五年开始,暹罗和中国任何一国受到入侵,另外一方都有宣战的义务。如果某一国主动发起战争,另一方也有义务向另一方开放边境,提供所需的港口和道路。条约还规定由四川提供教官,帮助暹罗全面改组部队,暹罗军队的装备也全部向四川采购。 “还是不行啊,”夏国相盘算了一下,对吴三桂着急地说道:“安南那里可不好打,而且就算打完了安南,我们还得去打暹罗……这行不通啊。” “且不说一时半刻打不下安南,且不说打下安南后还要千里运粮才能到达暹罗,且不说打完了暹罗,距离缅甸还远着呢。”周围的邻居看吴三桂是恶邻,而吴三桂看他们又何尝不是恶邻?平西王哈哈一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还没打垮安南,各路勤王军、讨伐军、援桂军就该朝桂林杀过来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王上英明。” “听说过车厢峡之战吗?”吴三桂问道。 “车厢峡?”夏国相微微一愣,点头道:“听说过,陈奇瑜把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十几路反王都围困在车厢峡里了,结果陈奇瑜误信流寇之言,明明已经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但却都放出来了,还不加整编地把他们放走了。不但放走了,还让他们带走了盔甲和武器,结果没两天就又反了。” 吴三桂似笑非笑,盯着夏国相看了一会儿:“你自己说完后,不觉得奇怪吗?” 夏国相略一沉吟,也觉得这件事好像处处透着诡异,但一下子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头。 “在陈奇瑜奏报在车厢峡包围住了流寇以前,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地名;在陈奇瑜之后,车厢峡的名气大振,但却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有人说青龙峡就是车厢峡,也有人说是其他地方,但无论说什么,都和陈奇瑜奏章里写的有出入。就比如青龙峡吧,本王就觉得不可能是,陈奇瑜说官兵在后面追迫流寇甚急,流寇仓皇之下误入车厢峡,而青龙峡张献忠此前至少走过四、五遍了,哪里可能看错?”吴三桂不慌不忙地说道。 其实不但明末没人能找到车厢峡在哪里,就是到了邓名的时代也依旧找不到,就是在卫星上都找不到符合陈奇瑜形容的地方。不少学者为此争论不休,有人从湖北一路找到河南去了,头发都急白了但还是找不到车厢峡:“如果陈奇瑜匆忙上奏,那也可能是把地名搞错了,但他是包围了流寇几十天后,郑重其事地请求皇上同意他招安,这时他怎么可能会搞不清地名?如果真是青龙峡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陈奇瑜为什么会不用真正的地名,而是非给这个战场起个新名字?此乃本王不解者一。” 顿了一顿,吴三桂继续说道:“陈奇瑜形容此战的过程是,因为六、七万流寇被几万官兵追赶甚急,看到车厢峡入口就认错了一头扎进去——比如误认为是两头通的青龙峡。等发现不对后,后面的贼人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把退路堵死了,结果一个也没跑出去。是十几支流寇,好几万人马啊,一头全扎进这个两匹马宽,十里长的峡谷里等死。这些流寇被官兵追的慌不择路的时候,还能排着密集队形,整整齐齐地开进峡谷里?你不是没见过战败逃跑时的景象,什么时候能几万人整整齐齐地行军?这还是流寇吗?要是流寇能这样军容严整,那他们还跑什么?陈奇瑜还敢追吗?此本王不解之二。” 听到这里。夏国相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已经猜到了吴三桂想说什么,不过吴三桂还有下文:“本王更不解的是,此战规模堪比松山、朱仙镇,但是居然没有立功的人名——把这么多流寇都围住了,到底是谁追在最前面,谁侧翼拦截,谁挡住流寇拼死突围的,怎么一个人名都没有?难道是当地百姓帮助官兵投掷石头就把流寇围死了?这么大的功绩为何会没有人邀功请赏?此本王之不解者三。” 就算后来陈奇瑜失策,都不会减少这些武将的功绩,因为失策是陈奇瑜愚蠢,而之前围困住这么多路反王,却是负责围追堵截的将领的实打实的资历和功绩。一般情况下,明将没遇上流寇还要杀良冒功呢,可车厢峡却一反常态地谦让起来了,都声称自己和此等大功无关。 “本来陈奇瑜说只围住了一个张献忠,这已经是大功了;但后来别人说不止,其实李自成也在里面。若是当初真的也在,为何陈奇瑜不提?再过几天,又有人发现罗汝才其实也在车厢峡里……接着还有蝎子块……老回回……到后来发现陈奇瑜网住的远远不止一个张献忠,几乎所有流窜河南、湖广的巨寇都在车厢峡里。此乃本王不解者四,至于其他的小疑问就更多了。” “可,可。”夏国相喃喃说道:“所有人都说这件事是真的啊,当时的湖广、河南的文武官吏都说确有其事啊。” “只是说说而已,所有的过程都是陈奇瑜一个人说了算,甚至没有一个人肯沾这件事,没有一个人说他也在现场,证实陈奇瑜的奏章上句句属实。”吴三桂微微一笑:“如果本王假定真相完全不是这个样的,而是陈奇瑜遇上了张献忠,发现完全打不过;于是陈奇瑜和张献忠说,你别闹了,再闹本官项上人头就不保了。这样吧,我招安你,帮你向朝廷要一块地方好好呆着,怎么样?可张献忠虽然同意了,但皇上要是看到陈奇瑜招安的理由是因为打不过,那他的脑袋还是保不住,所以陈奇瑜就说他在车厢峡围住了张献忠,张献忠已经穷途末路了,而陈奇瑜请求皇上看在流寇也曾是朝廷赤子的情况下招安他们,这样皇上的脸面也保住了;至于地点,当然要瞎编一个车厢峡出来,这样才死无对证。若是说一个真实的地名,那万一朝廷从当地叫几个缙绅去询问战争过程怎么办?没有立功的武将,甚至连率领乡勇协助官兵的缙绅都没有!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一仗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张献忠凶得很,大家都打不过他,也不知道接下来陈奇瑜到底能不能收场。既然局面这么险恶,那在看清情势变化前,谁也不会贸然出手抢功的。而张献忠能带着盔甲和兵器出来,那更是正常不过。陈奇瑜就是再愚蠢,也应该知道要把投降的流寇打散,可是他根本没有让流寇交出甲胄、兵器。” 因为张献忠不是因为穷途末路被迫投降,而是实力仍在,地方官都害怕他,没人能制得住他,所以不敢按照陈奇瑜要求的那样放西营军队入城,凤翔守官还把张献忠派去的使者都杀了;而在张献忠看来这就是陈奇瑜毁约,结果招安宣告失败。 车厢峡围住的流寇头目越来越多这件事,在吴三桂看来更是顺理成章。大家看到陈奇瑜玩砸了,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推卸自己剿匪不利的好借口:皇上啊,不是我围剿李自成不利,那个李自成前些日子根本不在我这边,而是被陈奇瑜围住了,然后被陈奇瑜把李自成和张献忠一起放了,我也因为陈奇瑜宣布招安而麻痹大意——我也有错,但罪魁祸首是陈奇瑜啊,皇上。全是陈奇瑜这个蠢货,不但放流寇带着盔甲、武器出来,还不派官兵尾随监视啊。 “陈奇瑜要想反驳别人泼过来的黑水,就得对皇上承认说车厢峡纯属胡扯,承认他根本无法让流寇放下武器。可他能吗?既然不能,其他人有样学样,凡是办事不力的人都说他那里的流寇也是陈奇瑜放出来的,可不是全部的大寇都在车厢峡里了嘛。你看,要是用这个假定,那整件事就没有丝毫古怪之处,对不对?”吴三桂笑咪咪地问道:“官兵、流寇十几万大军激战两个月,这么大的一场战斗连战场都找不到,但为什么却没有人对崇祯天子说一声?因为参与的人都需要有这一仗,所以大家都说有。说不定过上几百年,还会有人在奇怪为何找不到这个地方呢。” 夏国相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永历天子自愿呆在缅甸不回来这件事,就和陈奇瑜的车厢峡一样。对所有的人都有利,所以大家都不愿意有人把这件事挑破,说永历其实很想回来,而且还打发沐天波回国搬救兵。就好像如果有人对崇祯天子说什么车厢峡大战是假的,那大家都会全身不舒服。” 吴三桂笑道:“正是如此!沐天波一肚子怨气,本王要好好款待他,让他把李定国不管皇上,杨在陷害皇上,而邓名是这一切的主使都写下来。同时本王就大张旗鼓地反正,宣布将率领大军走云南这条路去勤王,要求晋王借路给我,提供粮草给我。” 吴三桂一个兵也不会派进云南的领地,也不指望李定国能同意和他联合勤王,但是李定国却没法公开反对吴三桂的计划。而吴三桂会发动一浪高过一浪的宣传攻势,说永历在缅甸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只要李定国点头,那反正的吴三桂愿意讨贼报效。四川和云南当然可以置若罔闻,不过这种行为对李定国和邓名的声誉依旧会是严重的打击。只要吴三桂口号喊得够响亮,喊得时间够长,天下总会有人开始相信吴三桂是真心实意的,而李定国本质上还是个流寇,不但自己不管给他封王的永历,还要阻止吴三桂去救援。 “本王虽然反正了,但没有主动攻击过任何诸侯,只是表示愿意在晋王的指挥下去勤王,甚至愿意把一部分勤王军交给晋王指挥,如果晋王去营救天子,那我甚至还可以提供一些粮草给他。这样四川总找不到理由来打本王吧?各省的督抚都会看着,怀疑四川是要趁机斩尽杀绝。”再说吴三桂还有十万大军在手,他觉得只要严防死守,四川和云南一时也奈何不了他,而且要是让天下人看到吴三桂反正后刚要去勤王,就被四川和云南联手打了,那又会作何感想?虽然对诸侯们来说,皇上就是那么回事,但对百姓来说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要不是畏惧永历对缙绅和普通百姓的号召力,四川院会也不会反对他回国。 “如果川军敢攻击王上,那多半会坐实了邓名、李定国要联手篡逆的事。谁敢替海外的皇上说一句公道话,邓名和李定国就要打谁。那时王上还可以把沐天波的话公开出去……就算四川现在强势,想来也不敢把邓名这样放在火上烤的。” “本王不停地喊勤王,明军那边没有一个人喜欢听。他们肯定希望本王早日消停下来,他们会来收买本王,让本王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永历天子其实不愿意回国,沐天波也没有来找本王求援,”吴三桂蛮有把握地答道:“而本王非常愿意被收买。” “王上打算要什么?” “本王不想要湖南了,本王只要四川承认本王是邓相的人,要四川帮忙说服张长庚多给本王一些粮草就可以。只要同意本王讨伐广东,那本王就把贵州奉献给邓相,反正李定国也不要。本王愿意替邓相南征北战,打下的地盘都奉献给邓相,绝不和其他诸侯一样漫天要价。”吴三桂觉得他的条件邓名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若是邓相点头,把关外原本属于鞑虏的东北封给本王也可以,中原本王不要寸土的封地,凡是邓相不好意思亲自动手去干的事,本王都可以替他做了。” …… 在吴三桂苦思如何混入帝国阵营的时候,任堂顺流而下抵达崇明,拜见大明兵部尚书张煌言。此行任堂是作为院会的特使而来,迎接张煌言离开崇明,前往四川出任帝国最高提刑官。而这点也得到了文安之的支持——老督师基本不管事了,不过这次也点头了。随着最高提刑官的重要性与日俱增,贺道宁终于放弃了辞去提刑官的职务找个行政职务的念头。而院会觉得贺道宁的权利太大了,急需有个人来平衡一下,所以就开始辩论,寻找第二个合适人选,而浙系对此是志在必得。 浙系在帝国军队中影响力很大,因为邓名最初的军队几乎都是由浙军改编而来的,不过浙系在行政方面就差得多了。刘晋戈、袁象都是闯营一系,而巩焴留下的四川巡抚衙门的幕僚、属官们,不用说也是属于闯营这个山头的;青城派则是院会中的最大势力,拥有众多富商支持,就连熊兰、秦修采、朴烦这伙人也和青城派结盟,张口闭口就是“咱们老川人”怎么怎么样。 再看看最后向帝国体系靠拢的西营晋系,现在都有李嗣业出任建昌知府了,这不由得浙江人不着急。如果院会还是不同意把浙东纳入体系,让张煌言走马上任的话,那都有人建议任堂辞去军职投身政界了。幸好院会没有像以往那么固执,而是认为合并浙东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在邓提督定的规矩中,最高提刑官的权利实在是大无边啊。”张煌言曾经很认真地研究过四川的法典,因为后者暗示过他,觉得张煌言很适合这个职务。而越研究,张煌言就越是发现帝国体系中最高提刑官几乎没有任何制约:终身制,而且拥有对宪法的解释权。 “确实如此,提督一向喜欢分权,各种事都由表决来决定,但只有最高提刑官例外。提督设想将来把最高提刑官扩充到最少五个人、最多九个人,也要对判决进行表决。不过,仅仅九个人的意见就能宣布院会的决议非法……就是提督本人都要无条件地服从院会的决议。”任堂对此也有些不解。 “邓提督不愿意独断专行,因为他认为这样效率很低,只有博采众长才能提高政府的效率。”对这个问题张煌言有他的理解:“邓提督还认为,独断专行唯一的长处,就是不惜代价的能力强。” 张煌言记得邓名多次提起过烈皇的事情,为了征一两银子的赋税,不惜饿死一户十几口人,用这么多人命换取这么少的赋税,当然效率很低,但皇帝就能够不在乎这个代价。 “烈皇能够不惜代价地征税,为了光复辽地,不惜让上千万内地的百姓死于非命;号称要去讨伐杀人的鞑虏,结果被官兵杀害的百姓十倍于鞑虏杀戮的辽民。邓提督大概是对甲申的惨痛感到刻骨铭心,故而才建立了院会这套制度——要是再发生那种情况,皇上视人命如草芥,打算用几千万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去完成他的志向时,就有院会能够阻止他吧。”张煌言知道,在邓名的军队里依旧推行独*裁制度,因为对军队来说,不惜代价的能力要比效率更重要:“邓提督也说过,提刑官就是要主持正义,或许邓提督认为正义也不能完全用利弊来衡量,而是要不惜代价地去保护吧。” …… 多年以后,成都提刑司。 今天邓名来找的人并不是陈亚提刑官,而是陈提刑官的一个同僚。在等待那人到来的时候,邓名就和陈亚闲聊起着最近的案子:“听说皇后和太子的诉状是由您负责?” “是的。”陈亚点点头。永历皇帝几次尝试回国的努力都未果,而王皇后和太子所有争取中国国籍的尝试也都宣告失败。负责此事的官员对皇后和太子表示,这是院会的决议,明确指示不得给予皇上一家国籍。年初,皇后和太子改变了策略,不再去缅甸的使馆大吵大闹,而是委托国内的讼师,一纸状子把帝国政府告上了法庭,要求提刑司主持公道。 院会的决议是帝国议会在成都做出的,所以讼师没有去最高提刑司或是省提刑司,而是送到了成都提刑司的衙门里来,该卷宗分到了陈提刑官的手中。看着邓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陈亚笑着问道:“丞相可是好奇我会怎么判吗?” “是的,非常好奇。”邓名点点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问。” “告诉丞相无妨,因为这个案子实在是太简单了,任何一个提刑官只要扫一眼,就会得出和我完全相同的看法——皇后和太子指出,其他所有太祖皇帝的子孙都可以获得中国国籍,只有皇上一家不行,这是对皇上的歧视;而且太子的子孙也不能获得中国国籍,这毫无疑问是宪法严禁的株连;如果皇帝从其他宗室中挑选继承人的话,院会还要求这个被选中人必须在三十天内书面声明放弃继承权,或者是放弃中国国籍;逾期不声明的话,院会的决议就会自动责成政府把该人改为无国籍人士,职业标注为皇储——这更是没有任何法律依据,宪法可没有给院会强制剥夺别人继承权或是国籍的权利。” “啊。”邓名轻叹一声:“所以陈提刑官会裁定参议院和帝国议会的决议非法,皇上一家可以回国了。” “是的。”陈亚又点了点头:“如果前提条件满足的话,这是必然的裁定。” “什么前提条件?” “我让原告讼师给我一份有皇上亲笔签名的声明书,声明他承认本人和皇族都处于帝国法律的管辖之下。”陈亚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如果皇上不承认我对他有司法管辖权,我又如何能为他主持公道呢?” “丞相找我吗?”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邓名背后响起,这是江南的省提刑官许朝瑜,他最近到成都来收集卷宗。 “对。”邓名和许朝瑜走到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办公室里,关上门后邓名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许提刑官,我刚刚得知你判了梁化凤无期徒刑,蒋国柱死刑。” “陪审员一致认定他们的谋杀罪名成立,蒋国柱主谋,梁化凤从犯,我是依法判决的。”许朝瑜不慌不忙地答道:“如果丞相有疑问,我可以把卷宗附件送丞相一份。” “不,我没有质疑证据是否确凿,我相信一定是非常确凿的。”邓名苦笑了一声:“许提刑官,我已经特赦了蒋国柱三次、梁化凤两次了,我就是想知道我还需要特赦他们多少次。” 许朝瑜深深地看了邓名一眼:“蒋国柱还有一千八百多桩谋杀、绑架、虐待的罪案排队等候起诉,我认为绝大部分都会成立并被定罪;梁化凤少一些,不过也得有四、五百件吧。” “虽然两江统一了,吴三桂也被剪除了,但我们的国家还没有统一。”邓名正色对许朝瑜说道:“北方几个省都在看着我们,如果许提刑官能够尽快把蒋国柱和梁化凤的案子了解了,帝国政府会从容得多。” “丞相说的是,我非常赞同。”许朝瑜好像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蒋国柱和梁化凤承认他们所有的罪行,并签字保证不接受特赦的话,我觉得他们一人一个无期是可接受的。” “这是不可接受的。”邓名断然反驳道:“我希望许提刑官能够把他们所有的罪案合并起诉。” “然后给丞相一次性特赦的机会,把这些罪行一笔勾销?”许朝瑜的反问声中有些讽刺的味道。 “不错,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邓名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如果北方的督抚,还有北京的满清兔死狐悲的话,他们就会负隅顽抗,帝国就需要进行更多的战争,就会花更多的钱,让更多的士兵战死沙场。” 许朝瑜沉默了片刻,迎着邓名的目光缓缓说道:“我扪心自问,如果处在丞相的位置上,我也会希望用代价更小、效率更高的办法去赢取全国。但我不是。我是负责司法的提刑官,张提刑官教过我们,如何权衡利弊是帝国政府和院会的事情,而我们的职责就是让正义能够伸张。而且,我认为丞相对我的干涉已经太多了。“ 邓名微微摇头,仍想说服许朝瑜。 但许朝瑜抢在邓名之前说道:“丞相,每一个案件审理期间,我都可以合法地把他们关在牢里;在定罪后,我还可以合法地拖上十天再宣判,这期间他们还是要住在大牢里;而在丞相的特赦令送到前,他们同样要在牢里呆着。在踏出狱门的第一步后,就会被逮捕,开始下一件官司——所以无论丞相多少次地签发特赦,他们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丞相的特赦只能保他们不死,而我本也没想过要他们的命,只要他们肯签认罪书。其实和现在也没有丝毫的区别,还省得过堂了。” 见邓名似乎还想争辩什么,许朝瑜急忙叫道:“丞相,我还没说完呐。我们知道,有时帝国政府需要法外施恩,所以丞相手里会有特赦权。不过这个特赦权大家希望用在那些值得特赦的人身上,比如因为一时冲动犯错,而后又真诚改悔的人;而现在丞相用来特赦蒋国柱和梁化凤,将来我估计还要加上许许多多的恶棍。最后丞相的书桌会被这些人渣要求特赦的申请堆满,而国民会看到政府日复一日地特赦这些恶棍,但还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只是在监狱里苟延残喘罢了。这损害的不仅是政府的威信,还有国民对司法的信任,对正义的期盼。总有一天,丞相会感到疲倦的,而那时会发现国民已经不再相信提刑司能主持公道,不再相信这个世上终究是恶有恶报。丞相,您的职责是为帝国权衡利弊,您觉得这样的代价值得吗?而当丞相终于发现得不偿失的那一天,我希望丞相也还能记得——今天,直到此时此刻,我还以为丞相是个明辨是非、懂道理的人。”略一停顿后,许朝瑜再次加重语气说道:“丞相,利用这次特赦的机会,交换他们认罪吧,劝劝他们吧。” …… 在清廷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院会里关于彻底解决军阀割据、统一抗清联盟的呼声也高涨起来。而时任帝国丞相的邓名也在院会中保证,他会和晋王认真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不过实际上,邓名只是在去昆明拜访李定国的时候,轻声问了对方一个问题,虽然声音不大,但邓名知道李定国肯定听了个一清二楚。等离开昆明,返回南京的时候,邓名就告诉院会要耐心等待。 而邓名的谈话似乎也起到了效果,晋王在西南实行了彻底的改革,放弃了他曾经拥有的全部权利,帮助帝国的法律和制度全面实行。不过晋王始终没有最终放弃他对于云南人事的任命权,在理论上晋王可以在任何时候推翻他自己进行的改革,重新任命每一个岗位上的官员人选。 有不少人猜测,这是因为晋王从小就见多了官府的言而无信,所以尽管邓名有过许诺,但仍无法让晋王彻底安心,所以他固执地要给西营保留那么一角安全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帝国政府还是要出尔反尔地追究西营官兵的过去,那晋王还是会抵抗到底——晋王天生就是一个斗士,即使过了很多年的和平生活,他也永远不会任人宰割。 新年后不久,晋王如同平时一样去照顾他的花圃,九十八岁高龄的李定国依旧能够给他的花园浇水、翻土。在工作的间隙,他常常会坐在植物边上休息一会儿。而这次晋王休息得太久了,当家人意识到有问题跑到他身边时,看到李定国一手支腮,神态安详得就好像是在熟睡了一般。 李定国的长孙向媒体宣读了晋王的遗嘱,他和临国公一样在遗嘱中放弃了爵位、俸禄,把这些和曾经拥有的领土一起无偿地交给了帝国政府。 “一个时代结束了。”成都日报的头版这样评价晋王的辞世。李定国、郑成功、张煌言和李来亨被认为是风雨飘摇的南明最重要的四位军事捍卫者,其中以李定国最为年长,但他却是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甚至还要晚于接过他们四人旗帜的邓名。 (全书完) --------------- 笔者按:年末就是会多,明天开始又是市作协的连续几天会议,笔者觉得总断更也不好,还是结束吧。 这本《伐清》是小三百万字,相当于笔者前两本作品的总和。坦率地讲,到去年十一月后,笔者已经非常疲惫了,有一种挣扎前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